《天宇开霁》 1、梦忆凉州春色 昭宁二十四年,华瑶年满十七岁,父皇给她封了个官职,名为“凉州监军”。 凉州地处西北,与京城相距千里,远在潼关之外,南邻江水,北接番邦,常被王公贵族称作苦寒之地。 华瑶动身前往凉州的那一日,为她饯行的人寥寥无几,她的兄弟姐妹不曾露面,她只从太监的口中听见一句好话:“公主殿下,您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自有苍天保佑,定能化险为夷。” 华瑶点了一下头:“借你吉言。” 太监朝她深深一拜:“请您保重。” 清晨时分,天光大亮,华瑶登上马车,车队向西行驶。她撩起车帘,转头向后望去,只见宫阙巍峨,楼台高耸。金色的琉璃瓦、白色的玉石阶,沉浸在一片浓光淡影之中,距离她越来越远。 这是华瑶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京城,但她并不害怕。 她把娘亲的一小捧骨灰装进了玉瓶,带在身边,如此一来,她也并非独自远行。哪怕这一路上尽是艰难险阻,她有母亲的陪伴,胆怯的念头少了许多。 * 从京城到凉州的官道长达三千多里,纵伸南北,横贯东西。仅仅一个多月之后,车队已经走完了大半的路程,抵达了岱江南岸。 岱江南岸有一座县城,名叫“丰汤县”。 丰汤县的知县只是一介七品芝麻官,从未与京城的王公贵族打过交道。他听说公主大驾光临,连忙召唤了一群官差,准备去驿馆迎接公主。 天色将近黄昏,知县带着一群官差,穿过闹市街口,附近的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抑扬顿挫,格外洪亮。 青石板铺成的道路旁边,立着一个馄饨铺子,店主弯着腰,向着灶膛里添柴。铜炉上架着一口热锅,汤水白花花的,冒着热气,薄皮馄饨在汤水里打滚,泛起油光,饱满的馅料若隐若现。 知县停下脚步,站在了馄饨铺子的正前方。 那店主吓了一跳,连忙摆正衣冠,一边作揖,一边赔笑:“这位客官……” 知县竟然微微躬身,谦逊回礼。他就像一个偶然路过的食客,规规矩矩地走到一张竹桌旁。 竹桌的对面,有一位花容月貌的妙龄少女。这位少女的腰间配着一把长剑,与她同坐一桌的同伴们有男有女,个个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很不好惹。 知县沉默不语,那位少女开口问他:“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知县如实相告:“在下姓柳,名平春。” 少女随口道:“柳平春?好名字。” 柳平春注意到了她的腰间佩剑,剑鞘上竟然镌刻着龙纹。 柳平春欲言又止,过了好半晌,他才小声说:“请问……姑娘贵姓?” 姑娘相当坦率:“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 华瑶还说:“你们吃过这里的馄饨吗?味道真好,价钱也便宜,这一碗馄饨,只要四文钱。” 华瑶说得轻松,旁人听得心惊。 “高阳”乃是当今皇姓,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都必须避讳“高阳”二字。而且,皇族下榻驿馆,本地官员必须设宴款待,为皇族接风洗尘,万万不能让皇族沦落街头,只吃一碗四文钱的馄饨。 柳平春身边的一名官差膝盖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华瑶随意道:“我初来丰汤县,人生地不熟……” 柳平春附和道:“公主殿下远道而来,不妨在本县歇息一段时日,您是新任的凉州监军,凉州与本县的风土人情也有不少相似之处。” 华瑶正色道:“柳大人言之有理。” 柳平春微微一笑:“您这声‘大人’,倒要折煞小人了。” 华瑶道:“你刚满二十岁就中了举人,可见你年少有为,当得起‘公子’二字。既然如此,我称呼你为‘柳公子’,你意下如何?” 柳平春一时语塞。 华瑶贵为公主,竟然不摆架子。她的态度十分温和,仿佛是柳平春的平辈朋友。 柳平春猜不透华瑶的心思,只能回答:“公主殿下今日进城,下官招待不周,有失远迎,实乃下官之罪,请殿下责罚。” 华瑶道:“我临时起意,绕路来了汤丰县,你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柳平春道:“公主大驾光临,下官不胜荣幸。” 这一番谈论结束,天色已晚,月光越发昏暗,街道上灯火暗淡,行人渐渐散去,店主也要收摊了。 店主看了一眼华瑶,不敢开口向她讨要饭钱。她腰间挂着一把长剑,袖口藏着一把匕首,她身边的那一群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她一定是个武功高手,甚至可能来自凉州山寨。 近几年来,凉州战火纷飞,敌国屡次侵犯边境,镇国将军从凉州各地抽调兵马,连打了几回胜仗,士气备受鼓舞。 然而,凉州的贼寇越来越猖獗,贼寇在凉州与沧州的交界之地,修建了三个寨子,俗称“三虎寨”,那地方依山傍水,易守难攻。 贼寇在凉州、沧州境内流窜,所到之处,杀人无数,死者没有一具全尸。 贼寇如此歹毒,正是为了震慑百姓。百姓不敢反抗,只能献上全部家当。 想到这里,店主打了一个寒颤。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拍响木桌,店主吓了一跳,踉跄一步,恰好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问:“店家,为何如此惊慌?” 店主抬袖掩面,支支吾吾道:“姑、姑娘,您尽管吩咐,小人都听您的。” 华瑶从衣兜里掏出一串铜币,摆到店主的面前。她结清了这一顿饭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店主仔细地数了一遍铜币,仍然不敢抬头与华瑶对视。 华瑶低声道:“我是外地来的商人,不太明白你们这里的风俗,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你担待一二。” 店主抖了抖衣袖上的面粉,悄悄瞥她一眼,才说:“不敢当,不敢当,您是小店的贵客,请问您从哪儿来?” 华瑶说:“我是京城人,爹娘让我到北方来做生意。” 店主叹了一口气:“咱们这里啊,比京城差远了,人要挣钱,也要惜命,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呢?瞧您年纪轻轻的,您的爹娘啊,都盼着您早点忙完,早点回京城!” 夜色深沉,凉风袭人,华瑶的笑声很轻,那声音在风中飘散,微不可寻。 * 《大梁律》规定,每晚亥时,北方各城执行宵禁,居民不得外出、不得在街上奔走。 亥时未至,街上行人屈指可数。 柳平春为华瑶准备了马车,华瑶却说:“我想走回驿馆,这条路并不远,你不必随行,我们明日再见。” 柳平春道:“侍奉公主原本是下官的分内之事,于情于理,下官应当将您送回驿馆……” 柳平春还没说完,忽然闻到一阵幽香,像是春日杏花的香气,含着一股淡淡甜味。 他抬眼一瞧,侍女站在他的面前,对他温声细语:“柳大人不必担心,公主向来待人宽厚。” 侍女还说:“奴婢名叫罗绮,是公主的近身侍女。” 柳平春念了一遍:“罗绮?” 罗绮退开一步,离他远了一尺,裙摆翩然,余香犹存。 柳平春神色稍定,罗绮又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柳平春拘谨得很:“这、这……” 华瑶轻声调侃:“这可如何是好?穿得起绫罗绸缎的人,怎么懂得养蚕的辛苦?” 柳平春跟在华瑶的背后,随她一同走在冷清的长街上。 他缓缓道:“殿下心怀仁义,体恤百姓,下官钦佩不已,对您唯有敬仰之情。” 夜色昏暗,月色皎洁,大街小巷之中,隐隐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 华瑶停下脚步,忽然问道:“依你之见,近几年来,凉州、沧州两地的百姓,日子过得怎么样?” 柳平春收拢袖摆,嘴里只吐出几个字:“这几年来,凉州,凉州……” 华瑶知道他不敢讲实话。她也不想为难他,她岔开话题:“罢了,快到驿馆了。” 驿馆位于长街尽头,灯笼高高地挂在房梁上,灯火辉煌,恍如白昼。 驿馆为华瑶准备的厢房也是皇族专用的,屋内陈设一应俱全,打扫得干净整洁。纱帐薄如蝉翼,床幔轻如细雪,青纱灯笼照得满室通亮。 罗绮环视四周,恭敬道:“奴婢立刻收拾床铺,今夜您一定能睡个好觉。” 华瑶直言不讳:“我想洗澡。” 罗绮嗫嚅道:“夜色已深,窗外也是一片漆黑……” 华瑶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是不是担心有人偷看我洗澡?” 罗绮点了一下头。 今日初来丰汤县,华瑶察觉此地民风淳朴,街上没有一个地痞无赖。而且,她武功高强,身份尊贵,哪个贼人敢招惹她呢? 这么一想,华瑶放下心来。她看见罗绮神色严肃,她改不了顽皮天性,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戏弄罗绮。 华瑶轻笑一声,胡扯道:“如果真有人偷看,无论是男是女,先抓起来,再瞧瞧长得美不美,如果是个美人,那不正好和我一起洗澡?鸳鸯戏水的乐趣,我还不太明白呢。” 罗绮知道华瑶正在胡说八道。她提醒道:“殿下,请您慎言。” 华瑶一点也不在意:“我大哥二哥都有十几房美妾,三姐的后院全是玉树临风少年郎,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就算我惹了风流债,只怪皇兄皇姐带坏了我,言官骂不到我头上。” 华瑶没有一丝一毫的害臊。她天性活泼开朗,顽皮胆大,偶尔也会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虽然她对情爱一窍不通,但她什么话都敢讲。 罗绮作为华瑶的贴身侍女,只能顺着华瑶的意思说:“奴婢立刻为您准备热水。” 柳平春站在门口,听见她们的对话,心中百感交集。他原本以为华瑶是个温柔内敛的人,如今他才发现,华瑶的性格十分复杂,他感到十分惶恐。 柳平春独身一人,吃穿住行都在县衙。自从考取了功名,他就在恩师的提携下,任职于丰汤县。丰汤县的生活毫无波澜,平日里,别说王公贵族了,甚至没有京官京商的影子。 柳平春不敢怠慢华瑶。他回到县衙,挑选了十名捕快,派遣众人去驿馆守夜。 丰汤县这座县城,地方不大,人口不多,消息也不灵通,一年到头无事发生,今天碰上守夜的苦差,捕快们有些不情愿,柳平春还是把他们带去了驿馆。 驿馆里有一座花园,草丛掩映着一条小路,紧邻着太湖石堆叠的假山。 柳平春率领众人,穿过小路,绕过假山,恰好撞见了公主的近身侍卫。 近身侍卫正当壮年,大概二十岁左右,高大英武,俊朗不凡。他右手持剑,拇指的指尖抵着剑柄,随时都能拔剑出鞘,他的嗓音冷得像冰:“公主已经就寝了,柳大人还有什么事?如果没有要紧事,请您离开驿馆,明日再来拜见公主。” 他的剑柄上刻着“齐风”二字,这是侍卫在皇宫里当差的规矩,人不离剑,剑不离名。 齐风是千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他脚步沉稳,身手敏捷,力气远远胜过常人。他站在这里,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柳平春被他吓了一跳。 齐风重复了一遍:“如果没有要紧事,请您离开驿馆,明日再来拜见公主。” 柳平春连忙说:“齐风……齐大人,请您息怒。” 柳平春提着一盏灯笼,灯影摇曳,齐风忽然拔剑,剑刃寒光闪闪,照出了柳平春的面容。 “啪”地一声,灯笼摔落,柳平春惊叫道:“有话好好说,您别动手!” 雨水喷溅在柳平春的身上,柳平春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是鲜红的人血。 几个蒙面壮汉从假山的山洞里跳出来,他们的手臂裸露在外,绑着“三虎寨”的布条。 “三虎寨”坐落于凉州、沧州的交界之地,此地的强盗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犯下了无数命案。 柳平春万万没想到,强盗竟然闯入了丰汤县! 柳平春连退三步,喃喃自语:“你们这些贼人,竟敢擅闯驿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强盗挥刀一劈,斩向他的脖颈。 千钧一发的关头,齐风凌空一跃,他的剑尖撞上了刀锋,“铮”的一声,震耳欲聋,强盗被他震退了。他一剑急刺,刺入强盗的脖颈,那人来不及躲避,立刻断气了。 远处火光冲天,近处传来一阵尖叫声、哭喊声、刀剑碰撞声。 血腥味飘散过来,柳平春如梦初醒:“公主在哪里?!金枝玉叶,容不得半点闪失!” 2、心轻贵胄王侯 亥时已过,华瑶刚洗完澡。 华瑶坐在床上,翻弄账本。她虽然贵为公主,却没有自己的封地,钱不够花,经常为银子发愁。 宫里赏赐的珠宝首饰全部刻有“高阳”二字,“高阳”是皇族的姓氏,尊贵之极,天下皆知,华瑶不能把那些东西拿出去卖。 华瑶翻了一会儿账本,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她和母亲住在一起。 华瑶的父亲是九五至尊,但她的母亲出身贱籍。 母亲原本是教坊司的舞姬,京城的官员把她当作礼物献给皇帝,皇帝十分宠爱她,却没有赐她位份。 出身贱籍的人,这一辈子都是贱民,贱民不能入住皇城,这是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皇帝不会为了任何人破例。 华瑶的母亲从来没有踏进皇城半步,她住在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宫。入住昆山行宫的第三年,她生下了唯一的女儿华瑶。 昆山行宫依山傍水,水边有一栋高楼,叫做“玉楼点翠”,前后的庭院里,种满了白牡丹,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华瑶的母亲长居此地,民间传出了一首歌谣:“牡丹亭上,白雪纷飞,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玉楼点翠,天子长醉。” 华瑶出生的那一日,朝阳灿烂,霞光漫天,昆山行宫牡丹盛放,钦天监的官员都说,这是大吉之兆。 皇帝大喜过望,册封华瑶为大梁朝四公主。 华瑶天赋极好,悟性极高,读书、识字、习武都比同龄人更早,太傅称赞她“必成大器”,父皇对她也很亲切和蔼。 华瑶一直以为父皇器重她,疼惜她和她的娘亲,直到昭宁十二年,她才清醒过来。 事发当天,父皇站在“玉楼点翠”的前庭。 父皇怒声道:“教坊司养出来的东西,以色侍人,天生贱命,死不足惜!” 华瑶不知道父皇为何动怒。 那一年的华瑶只有四岁,还不及父皇的一半高。她看见娘亲跪在父皇的脚边,娘亲哭得双眼通红,她心疼娘亲,她也哭了出来。 娘亲身边的宫女把华瑶抱走了。 华瑶拽住宫女的衣角,嘴巴又被宫女捂紧。晨风凛冽,就像刀子一样,割在她的脸上。她亲眼看见,太监扯着一条白绫,勒紧了娘亲的脖子。 娘亲临死之前,转头望向了华瑶,短短一个瞬息之后,娘亲的脸色就变了,变得又青又紫。 娘亲已经想到了,死人的脸色是很恐怖的。她使劲地扭过头,不让华瑶目睹她的死状。 白绫不仅缠在娘亲的身上,也缠在华瑶的心上。 华瑶喉咙酸疼,脑海一片空白,她的呼吸停止了,心跳也停止了,宫女还对她说:“公主殿下,千万别出声,快闭上眼……” 华瑶没有闭眼。她不会忘记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牡丹的花枝迎风招展,犹如凛冬时节滔滔雪浪。这牡丹的品种就叫“玉楼点翠”,白花青蕊,珍奇名贵,每一株牡丹都是皇帝派人从御花园移植过来的。 梦境之中,牡丹花瓣交织在一起,变成一条又一条白绫,缠住了华瑶的双手双脚,缠得她快要喘不上气了。 华瑶顿时惊醒了,她坐在床上,心脏跳得很快,呼吸也有些急促。她定了定神,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看向窗外,隐约听见了陌生人的声息。 华瑶立刻清醒过来。 现如今,华瑶年满十七岁,已有了自保的能力,绝不会任人宰割。 华瑶屏住了呼吸。她听出来了,门外有四个歹徒,他们的武功都不如她,她打定主意,要把他们四个人全杀了。 华瑶拔出一把长剑,片刻之后,她的房门被推开,闯进来一个黑衣人。她瞬间出招,劈断了此人的肋骨,震碎了他的心脏。 门外还有一个黑衣人,已被她的侍卫杀了。那个侍卫的身材高大挺拔,身法灵活敏捷,容貌十分英俊,他的剑柄上刻着两个字“燕雨”,燕雨正是他的名字。 燕雨转头一看,华瑶竟然跳到了台阶上,燕雨连忙喊道:“殿下,快回屋!” 燕雨说话的这一瞬,又有一个黑衣人跑了出来,他挥刀一砍,刀尖刺向燕雨的脖颈。 燕雨急忙翻了一个筋斗,左手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看,手臂已被剜去一块肉,血水喷涌,染红了他的衣袖。他“嘶”了一声,差点握不住剑柄。 黑衣人挥动长刀,劈砍燕雨的命门。 华瑶大喊一声:“你找死!” 黑衣人也没料到,华瑶的招式如此凶猛。 华瑶一剑刺出,挡住了黑衣人的刀锋,黑衣人转过身,抬腿猛踹华瑶的腰部。 华瑶的轻功极强,她身影一闪,躲开了他的攻击,飞快地跳到树上。 明月当空,树影重重,华瑶看清了黑衣人的破绽。 华瑶从树上跳下来,凌空一剑,刺穿了黑衣人的胸口,刺得他浑身鲜血淋漓。她还怕他死不了,狠狠地踢出一脚,踢在他的脖子上,只听“嘎嘣”一声,他的脖子也断开了。 华瑶动手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当她回过神来,黑衣人早已断气。 地上洒满了鲜血,躺着几具尸体,每一具尸体都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华瑶生平第一次持剑杀人,她心里也有一点慌乱。她默默安慰自己,没关系,以后还要上战场,总有一天,她会习惯打打杀杀的日子。 华瑶跑到了燕雨的身边,问他:“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燕雨扒开自己的外衣,叹了一口气:“真疼啊,还在流血……我们离开京城一个多月,竟然在丰汤县遇到了刺客。” 华瑶盯着他的伤口,又问:“你看见齐风了吗?” 燕雨和齐风是一对同胞双生的兄弟。他们二人的容貌一模一样,性格却是大不相同。 燕雨伶牙俐齿,齐风寡言少语,从十二岁起,他们就是华瑶的侍卫,如今他们已有二十岁,华瑶认识他们也有整整八年。 燕雨是齐风的兄长,不过,他的武功不如齐风。他随口道:“您不用担心齐风,齐风死不了。” 华瑶低声道:“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今天晚上,你一个人守在门外,齐风不在你身边吗?” 燕雨抱怨道:“殿下恕罪,我也不知道齐风跑去哪里偷懒了,那些刺客好歹毒!他们放出了迷魂香……”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拿出一瓶金疮药,又把药膏涂在燕雨的伤口上。 燕雨道:“怎敢劳烦公主大驾?” 华瑶语气冷淡:“你出汗了,伤口很疼吗?” 燕雨道:“不疼,我闻到了迷魂香,那个迷魂香……应该是可以止痛的。” 华瑶道:“别再撒谎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燕雨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他低声回答:“是……是,说实话,我的伤口真的很疼,还好,您没受伤吧?” 华瑶道:“嗯,我没事。” 燕雨开了一个玩笑:“您心疼我吗?只要您有一点心疼,我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九死一生的诏狱,我也敢闯进去。” 华瑶提醒他:“你闯进了诏狱,只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华瑶给燕雨上完药,没再多看他一眼。 这种金疮药的药效极好,号称是“太医院圣药”,清清凉凉,像是一片白雪,覆盖在燕雨的手臂上。 燕雨活动了一下筋骨,又问:“殿下,您今晚做了噩梦吗?” 华瑶道:“多谢关心,我没事,噩梦而已。” 华瑶走出院门,燕雨紧紧地跟在华瑶背后。 不远处的花园里,有人放出了信号烟,方圆五里之内,所有人都看见了烟雾,附近的侍卫纷纷赶了过来。 三虎寨的强盗立刻撤退。他们放了一把火,点燃了几间厢房。 大火越烧越旺,强盗趁机逃跑。他们的手里提着麻袋,装着他们抢来的财物,还有几个强盗的肩膀上扛着女人,强盗点了她们的哑穴,她们喊不出一点声音。 华瑶立刻下令:“柳平春,你带人去救火!齐风,你清点一百名侍卫,随我去抓捕强盗!燕雨,你知道大夫在哪里,这里的伤员,交给你了,事关重大,不要拖延!” 柳平春冲向了火场,燕雨也找到了大夫,齐风犹豫不决:“您真要抓捕强盗吗?” 华瑶反问道:“强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我怎么忍得下这一口恶气!难道我还要躲在驿馆里,庆幸自己劫后余生吗?我可没那么窝囊!” 齐风道:“公主殿下……” 华瑶飞身上马,拔剑出鞘,剑尖指向前方:“我命令你,立刻跟我走!” 齐风握紧了剑柄,这一切又被他的哥哥燕雨看见了。 * 午夜过后,大火终于熄灭。 柳平春太累了,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微微地喘息。燕雨从他身旁路过,给他端来一碗凉水。 柳平春连忙道:“谢谢,多谢燕大人!” 燕雨道:“别谢了,不就是一碗凉水吗?” 柳平春端着瓷碗,大口大口地喝水。 燕雨忽然问道:“喂,你有没有看见公主的侍女?” 柳平春仰视着他:“哪位侍女?” 燕雨不耐烦道:“她叫罗绮,昨天晚上,你和她说过话……” 柳平春道:“罗绮姑娘?” 燕雨单膝跪地,嘲讽道:“罗绮走到你身边,你还吸了好几口气,没闻过脂粉香吗?” 柳平春被水呛到了,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他结结巴巴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燕雨道:“我知道你是知县,读书多,了不起,你说话不要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只问你一句话,你见到罗绮了吗?” 柳平春愣住了。他看着燕雨,心里只觉得,燕雨和齐风的容貌完全相同,他们二人的性格却是天差地别的。 柳平春道:“在下没见到罗绮姑娘,她可是失踪了?在下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雨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柳平春道:“您是公主的近身侍卫,应当谨言慎行……” 燕雨嗤笑一声:“我在京城那些年,天天夹着尾巴做人,跑到这儿来了,还要对你打官腔?我迟早要累死。” 燕雨转过身,快步走远了。不久之前,他也去火场里救人了,手臂上的伤口裂开一条缝,鲜血浸透衣袖,沿着他的指尖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 黎明时分,天光大亮。 华瑶率领众人回到了丰汤县。她活捉了八个强盗,救出了三十个姑娘,还带来了巡检司的两位巡检大人。 巡检司的职责,正是抓捕盗贼、平定叛乱。 近几年来,丰汤县没有遭遇过强盗的劫掠,巡检司也没有视察过丰汤县。 今日,巡检司的官员忽然赶来,柳平春吓了一跳。他颤声道:“参见公主殿下,参见巡检大人……” 华瑶道:“免礼,请起。” 柳平春道:“昨天晚上,亥时二刻,三虎寨的强盗突然袭击丰汤县,造成二十人死亡,五十人受伤,至少六十人失踪,下官已经派人去州府送信了……” 华瑶道:“三虎寨的强盗在岱州设立了好几个营地,其中一个营地,距离丰汤县很近。” 柳平春慌忙道:“强盗什么时候来了岱州?下官、下官从未听闻此事……” 华瑶从容不迫:“最近两天,州府和巡检司才收到消息,那些强盗假扮成商人,在岱州各地做生意。” 柳平春回过神来:“昨天晚上,强盗混进了驿馆,也是因为,他们扮成了外地来的商人……” 华瑶沉声道:“商队想要入住驿馆,必须出示令牌、信函、勘合、户籍书,缺一不可。这些东西都是官府发放的信物,民间工匠仿造不出来。” 众人沉默不语。 华瑶又说:“岱州、康州、秦州、吴州都是产粮大省,每年通过水路运输的粮食,至少有三百万石。水路运输何等重要,你们应该心知肚明。” 柳平春道:“是,下官明白。” 华瑶道:“不错。” 柳平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华瑶的语气还是很平静:“三虎寨的大本营在凉州,凉州与岱州隔着一条岱江,如果三虎寨控制了岱江的水路,凉州的处境更加艰难,运往凉州的粮草,十分之八依靠水路支援。” 柳平春犹豫片刻,忽然跪在了地上,高声道:“启禀殿下!强盗遗留十八具尸体,下官摘掉了他们的面巾,这些人眉骨高,眼窝深,颧骨凸出,胡须卷曲,恐怕是来自番邦异族。” 巡检司的官员听见这些话,吓了一跳。 依照华瑶和柳平春的意思,官府内部的贪官勾结了番邦异族,刮取民之利益,动摇国之根本。 华瑶总结道:“三虎寨危害社稷,事关重大,必须尽快禀报朝廷。你们若能调动岱州精兵,铲除三虎寨,便是立下了造福社稷的大功。” 巡检立刻回答:“公主在上,卑职不敢擅专。” 华瑶有些想笑,巡检这句话说得好听,其实,他就是不想承担责任。 华瑶也没有和他计较,只说了一句:“本宫活捉了八个强盗,关进了大牢,你们巡检司的官员,现在就去审问强盗,不要耽误了正事。” 巡检连忙回答:“是,是,卑职领命。” 随后,巡检又说:“公主殿下,您是金枝玉叶,不能太过劳累,请您保重贵体。” 华瑶叮嘱道:“你们好好审理强盗的案子,千万不要偷懒,本宫的近身侍卫,将会陪着你们一同审案。” 说完这句话,华瑶走出了议事厅,柳平春跟在她的背后。 华瑶的轻功十分高超。她脚步轻快,远远地甩开了柳平春。 柳平春喊了一声:“殿下!” 华瑶停下脚步:“你还有什么事?” 柳平春道:“殿下,您是不是……不信任巡检司?” 华瑶反问道:“你觉得我信任谁?” 柳平春道:“下官……下官也能审案。” 华瑶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能不能调动岱州的官兵?你的手里有没有兵权?” 柳平春羞愧不已:“下官不能,下官惭愧。” 华瑶笑了一声,又问了一句:“你认不认识巡检司的通判?” 华瑶缓缓向前走,柳平春跟上了她的脚步:“巡检司的通判大人……下官听过他的事迹。” 华瑶道:“他从来没有学过武功,却能当上武官,他的妻子,就是当今皇后的表妹。” 柳平春道:“下官不敢议论皇族。” 华瑶道:“你的胆子很小,不过,这也不是坏事。” 柳平春忽然记起来,昨天晚上,华瑶曾经问过他,凉州、沧州两地的百姓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没有说实话,华瑶也没有动怒,她总是很理解他的难言之隐。 柳平春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没来得及向公主禀报,侍女罗绮失踪的消息。 * 晌午时分,太阳高照。 驿馆的地砖上,血水已经凝固了,结成深色硬块,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华瑶默默地忍受着血腥气,又在驿馆里走了一圈,始终没看见罗绮的影子。她隐约察觉到一点声音,立刻跑向了一间厢房。 周围没有一个人,华瑶的脚步极轻。她从树荫下走过,听见了燕雨和齐风的窃窃私语。 厢房之内,齐风问道:“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把我支开?你是不是想逃跑?” 燕雨道:“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压根不想做侍卫,要不是为了你,我的好弟弟,我早就逃跑了。” 齐风冷冰冰道:“此话怎讲?” 燕雨道:“昨天晚上,我正要逃跑,突然跑过来好几个强盗。强盗要是害了华瑶,你肯定也活不了,我只能留下来……” 齐风纠正道:“那几个强盗不是你杀的,是公主杀的。” 燕雨叹了一口气:“我杀了一个,公主杀了三个,差不多吧。” 齐风道:“差远了。” 燕雨道:“好吧好吧,公主保护了我。” 齐风道:“公主对我们恩重如山。” 燕雨小声道:“你好好想想,公主去了凉州,还能活多久?凉州天天打仗,真没几个人能活下来。” 齐风沉默片刻,嗓音沙哑:“你自己亲口说过,你愿意为公主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燕雨道:“皇宫里的奴才,都会对主子说好话,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我听过几千几万遍。” 齐风道:“你想要什么样的主子?” 燕雨愤怒道:“老子压根不要主子!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齐风道:“兄长,你没读过书,也不认字,你别说脏话,也别说狂话。” 燕雨道:“我从小就是这个德行,你第一天认识我?” 齐风向后退了一步:“你想走就走吧,我不会走,我生是侍卫,死也是侍卫。” 燕雨皮笑肉不笑:“你从小就是个怪人,瞧你这幅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迂腐模样,公主对你可曾另眼相待?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别光想着做侍卫,让公主招你做驸马,你还用得着跟我吵架?我遇到你,不也得喊一声,小人有礼了,见过驸马爷?” 齐风觉得燕雨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说这种怪话? 齐风岔开了话题:“公主在城外抓捕强盗,手腕受了轻伤,她的侍女在哪里?她还没上药。” 燕雨道:“做了驸马,住在皇宫里,吃好的,喝好的,不比你打打杀杀的有出息?” 齐风语气严厉:“兄长,别忘了自己的本分,少编瞎话,少跟我卖狂,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够砍?” 随后,齐风又问:“公主的侍女呢?” “那谁不见了,”燕雨道,“罗绮,她早就不见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房屋正门被人踹开,晌午的阳光洒在地上。 华瑶身影一闪,跳到了燕雨面前:“你说什么,给我讲清楚点!” 3、计功谋利未能休 燕雨和齐风跪到了地上。 齐风一言不发。他把自己的左手背到身后,紧紧地握成拳头,手指骨节隐隐泛白。 燕雨开口道:“启禀殿下,属下搜查了四个时辰,尚未找到罗绮,有个捕快告诉属下,他看到一位年轻的姑娘被强盗掳走了……属下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华瑶低声道:“你自己说,你犯了什么罪?” 燕雨思考了一小会儿,承认道:“近身侍卫擅离职守,是死罪。” 华瑶道:“你要是不想死,我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燕雨低头看着地板,华瑶剑鞘一转,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燕雨的言行多有冒犯,按律当斩。 但是,华瑶没权没势、缺钱缺人,燕雨的武功在侍卫之中能排第二,如果华瑶重罚燕雨,不仅少了一个帮手,也不利于她笼络人心。 皇帝厌恶她,朝臣蔑视她,她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没有一个人送行,民间传闻也说,她一定会死在凉州。 她的处境如此艰难,名声又是如此低微,万万不能意气用事,必须小心谨慎。 现如今,华瑶的目标只有两个,第一,查清强盗的身份,第二,招揽优秀的人才。 除此之外的事务,倒也不必太在意。 华瑶冷声道:“强盗的手上还有十几个人质,罗绮恐怕也是其中之一。你必须随我一同出战,把罗绮救回来。” 燕雨犹豫不决:“我和齐风说的话,您听见了吗?” 华瑶道:“你管不住自己的嘴,还敢问我听没听见?” 燕雨忽然想起来了,刚才,他说过,华瑶活不了多久。这一句话,要是被华瑶听见,那真是不太好了。 燕雨越想越烦闷,忍不住问:“您为什么只骂我一个人?齐风明明知道昨晚我故意支开了他,他没有向您禀报,反而来找我串口供了,他也该死吧。” 晌午时分,风和日丽,天光透过窗纱照下来,照得齐风面无血色。 齐风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很想开口解释,又怕自己的解释听起来就像狡辩。此前他不知道华瑶去了哪里,恰好遇到了燕雨,才会和燕雨争执起来。 齐风精神恍惚,华瑶喊了他的名字:“齐风,你来给燕雨上药。” 这声音是一条绳索,瞬间把齐风拉出了困境。 齐风恭恭敬敬道:“遵命。” 昨夜,燕雨受伤之后,华瑶为他涂过药膏,华瑶的手法细致又温柔,相比之下,齐风的动作野蛮又粗暴。 齐风并不是故意的。他给自己上药的时候,也是如此这般敷衍潦草。 燕雨“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凉气:“疼死我算了。” 燕雨脱掉了上半身的衣服,汗水顺着胸膛往下淌,浸湿了他紧绷的裤带。他的胸肌、腰肌都是水涔涔的,他自己看了也觉得不成体统。 华瑶早就转过身了。 华瑶暗暗心想,燕雨吃不了苦,受不了罪,怕疼又怕累,他在皇宫当差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不中用的样子。 正因如此,皇帝轻视华瑶,只当她心慈手软,不会管束自己的侍卫,终究做不成大事。 如此一来,华瑶才能活下来,凡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只有一瓶金疮药,你省着点用,用完就没了,你真的会疼死。” 燕雨道:“太医院只给了您一瓶金疮药?” 华瑶道:“太医院也是讲究人情的地方,你不知道吗?” 燕雨道:“他们太欺负人了!” 华瑶严肃道:“你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昨天晚上,我把金疮药送给你,你是如何回报我的?” 燕雨急忙道:“不,不是,我不知道您只有一瓶金疮药……” 其实,华瑶手里的金疮药不止一瓶,不过她的疑心很重,她怀疑金疮药的药效,也怀疑太医耍花招,必须经过反复试验,她才会把金疮药拿出来用。 此时此刻,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齐风看着华瑶的背影,小心翼翼地问:“明天……巡检司会出兵吗?” 华瑶回过神来,轻声道:“巡检司最大的官,就是通判,他是个窝囊废,怎么说呢,就算强盗砸了他家的门,他也不一定会出兵。” 燕雨道:“这么窝囊,怕不是个太监?” 华瑶道:“你可不要污蔑太监,宫里的太监心狠手辣,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齐风还在为燕雨上药。他扯开纱布,缠住燕雨的手臂。 金疮药渗进伤口,燕雨咬紧了牙关,疼痛蔓延到了全身。 燕雨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我不是太监,我真的怕死……没有援兵,只有我们一百多个人,闯进强盗的老巢,真要死绝了……” 华瑶感慨道:“比起你从前的阿谀奉承,我更喜欢你现在的肺腑之言。” 燕雨坦诚道:“实话实说,奴才的命也是命,我不想白白送死。” 燕雨这句话才刚说完,齐风把纱布缠得更紧了,燕雨的心里也更愤怒了,齐风究竟是要救他,还是要害他? 华瑶隐约察觉了齐风和燕雨的争斗。她转过身,慢慢地走向他们:“我早就发现了,巡检司是靠不住的,昨天晚上,我以凉州监军的名义,传信给凉州的镇国将军,请他尽快派遣援兵。” 燕雨听得一怔:“镇国将军?” 华瑶道:“我传信给镇国将军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救出罗绮,而是为了肃清水贼,确保岱州通往凉州的水路畅通无阻。” 燕雨道:“殿下英明。” 华瑶从他面前走过:“我将来也会上战场,生死存亡都是说不准的。” “你的命多金贵啊,”燕雨不太相信,“你真不怕死吗?” 华瑶随口说:“我能有多金贵?我娘是贱民,生在妓院,长在妓院,日子过得还不如你呢,我为何要怕死?死就死了,多大点事。” 燕雨喃喃自语:“真到了生死关头,每个人都想活下去。” 华瑶忽然有些想笑,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大业未成,凡事不可预料。 也许真如燕雨所说,华瑶活不了几天了。等她到了凉州,身处于战火之中,抗敌于危难之间,如何才能保全自己? 华瑶恍惚一瞬,更担心燕雨会拖后腿。燕雨要是临阵脱逃,不仅会害了华瑶,还会连累整支军队。 华瑶严厉道:“你给我记住,我要是出了事,你也别想活,一条全尸都别想留,你敢逃跑,我就把你碎尸万段。” 燕雨哑口无言。 华瑶盯着他,轻声道:“我要你生,你就得生,我要你死,你就得死。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一辈子,你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华瑶的语气十分阴狠,燕雨被她吓得怔住了。 华瑶转身离开,飞快地跨过房门。 齐风连忙喊道:“殿下息怒!” 他甩下燕雨,跟上华瑶的脚步。 齐风和华瑶一同走过庭院,周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齐风抬头,望着华瑶的背影。 华瑶自言自语:“无忧而戚,忧必及之,无庆而欢,乐必还之。” 齐风不明白华瑶什么意思。他自幼家贫,从未上过学堂,入宫之后,也没有读书认字的机会。 他低声道:“我……我听不懂。” 华瑶解释道:“无忧而戚,忧必及之,这句话的意思是,坏事还没发生,你整天担惊受怕,那你真的会倒霉。” 齐风把头低了下去。 华瑶连忙道:“无庆而欢,乐必还之,说的是……只要你心情好,你会交上好运,还会碰上好事。” 齐风就像华瑶的学生一样,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只要我心情好,就能碰上好事?” 华瑶附和道:“没错。” 他们走在一条长廊上,两侧树木高大茂盛,树影落在他们的身上,似有一种清幽而微妙的意境。 登上台阶时,齐风忽然说:“我愿意为您上刀山、下火海,这句话不是谄媚,是我的肺腑之言。” 华瑶从小在皇宫长大,“上刀山、下火海”这六个字,她确实听过几千几万遍,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华瑶随意道:“别说什么上刀山下火海了,我更想让你好好活着。” 齐风认真道:“您以后也别说,死就死了,多大点事……行吗?” 华瑶道:“好啊,我和你拉勾。” 她伸出一根小拇指。 她的皮肤干净白皙,凑近了看,也是毫无瑕疵的。她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人。 齐风常年在校场练武,经过日晒雨淋,他的肤色比小时候更深一些。他做过很多农活,双手双脚长满了粗茧,掌纹有些粗糙暗淡。 他和华瑶指尖相触,二者对比明显,他浑身僵硬,伸直了手指,竟然无法弯曲了。 华瑶觉得他有些奇怪,她并未多想,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也有几分信任。 她圈住他的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的脑海里“嗡”的一声,犹如烟花竞放、浓雾缭绕一般,感官变得有些迟钝,却能听见心跳“扑通扑通”急剧加快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华瑶收回了手。 华瑶还是很平静,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齐风仔细回忆过去种种,他怀疑自己从未见过华瑶的真情实性。她不会起心动念,更不会日久生情。 齐风回过神来,华瑶已经走远了。 * 华瑶奔波了一整夜,今天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她又饿又累,力气快要耗尽了。 华瑶赶到县衙的时候,食堂刚好开饭了。她闻到饭菜的香味,立刻跑进了食堂。 食堂是一间木屋,屋子里有四张木桌、二十把木椅,地上没有一块砖,墙上没有一点漆,真是十分寒酸。 柳平春穿着一件官服,坐在门边一把椅子上。 柳平春给巡检盛了一碗饭,巡检的脸色不太好,柳平春赔笑道:“巡检大人,请您不要嫌弃,粗茶淡饭,您将就将就……” 柳平春一句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影子,他定睛一看,只见华瑶缓缓地坐了下来。 众人连忙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道:“诸位请起。” 众人道:“多谢殿下。” 众人站起身来,还是不敢落座。 华瑶道:“赐座,不必多礼。” 众人这才坐到各自的位置上。 柳平春已经猜到了,华瑶是来吃饭的。柳平春弯腰拱手,轻声道:“请殿下用膳。” 华瑶朝着门外招手:“齐风,你过来,这里还有空位,你坐我旁边。” 齐风听见华瑶的命令,缓步走进屋内。 齐风的脚步寂静无声,鞋底距离地面约有半寸,众人知道他轻功极好,实在是高手中的高手。 齐风坐到了华瑶身边。 华瑶自己给自己盛饭,众人不敢插手,只能默默看着华瑶夹起一筷子青菜,放进她的饭碗里。那个饭碗有些残破,有些老旧。 巡检忍不住了,大声制止道:“殿下小心!殿下,您用膳之前,没拿银针试毒!” 华瑶随口道:“你们也来尝一尝饭菜,如果饭菜有毒,我们都会毒发身亡,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齐风低下了头,华瑶改口道:“说笑罢了,这饭菜很干净,你们不用担心。” 柳平春露出了笑意。 柳平春站起身,拿来一个干净瓷盘,又用一双竹筷夹起了茶叶蛋、清炒白菜、以及一条秋油蒸鱼。 柳平春捧着瓷盘,端到华瑶的面前,又后退一步,恭敬道:“请您慢用。” 华瑶高高兴兴道:“看起来挺好吃的。” 巡检见状,心里有些懊悔,有些恼怒。他没来得及为公主端菜,竟然让柳平春这个溜须拍马的小官抢了先!他痛饮一杯烈酒,梦寐以求的官运似乎也随着酒气飘散了。酒水的味道不算好,火辣辣,生涩涩的,呛得他闷咳两声,叹道:“柳大人真是一心为公,两袖清风啊!” 这句话明褒实贬,暗骂柳平春穷酸,招待同僚的宴席上,拿不出一瓶好酒。 华瑶忽然开口:“柳大人确实清廉,行的端、坐的正,你们的案子又审得如何?那些阶下囚,从实招了吗?” 巡检回答道:“您曾经吩咐过,不能对犯人用刑,这案子就不好办了……” 巡检打开包裹,呈上一沓卷宗。 华瑶翻开卷宗,纸上字迹潦草,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故意糊弄她。 华瑶冷声道:“这案子好不好办,也不是你一人说了算。办得好,朝廷重重有赏,办得不好,只有死路一条,你们巡检司的官员,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巡检连忙说:“不敢不敢,卑职惶恐,请殿下息怒,卑职……卑职退下了。” 华瑶本来也没想把事情闹大,她严肃道:“不必退下,你们坐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还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桌上一共也没几道菜,样式虽少,份量却足,配上白米饭,别有一番滋味。 柳平春埋头扒饭。饭粒掉在桌上,柳平春擦了一把嘴,捡起饭粒,一颗一颗地吃完了。 华瑶一边吃饭,一边观察众人。 他们吃饭的时候,弯腰低头,咂嘴抹脸,没有一点仪态可言,放在皇宫里,肯定要挨板子。 不过华瑶也知道,皇族的生活向来奢侈,每餐必有一百多道菜,山珍海味堆叠金盘玉碗,美酒佳酿装满金樽玉杯,贡瓜香果产自五湖四海,琼糕酥酪也有五光十色。 皇族从不珍惜美食。对他们而言,美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至于吃不完的食物,大多赏赐给了奴仆,或是扔进木桶,拉到宫外,煮成大杂烩,按照两文钱一斤的价格卖给贫民贱民。这样的大杂烩,也被称为“皇恩圣露”,话说得好听,可谁看得起贱民?在贵族的眼里,贱民吃着杂烩,如同猪狗舔舐泔水。 华瑶之所以明白这些道理,是因为她小时候第一次进皇宫,就被一位郡主指着鼻子骂:“你在宫外吃泔水长大的吗?你算哪门子的公主!” 华瑶陷入沉思。 柳平春吃完了饭,小声喊道:“殿下?” 华瑶也吃得差不多了,她道:“走吧,去议事厅。” 议事厅也是一间木屋,仅有木桌一台、案几一张、笔墨纸砚一套,墙上还挂着柳平春自己创作的山水画。 柳平春有些难为情:“下官曾经画过几幅山水画。” 华瑶指着那副画,问他:“这是你亲眼所见?” 柳平春如实回答:“正是如此,下官……” 华瑶打断他的话:“你们都来看看这幅画里的景象,江畔山峰陡峭,树木繁盛。” 齐风自言自语般重复道:“山峰陡峭,树木繁盛。” 华瑶改口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岱江沿岸,到处都是山和树,出入隐蔽,易守难攻,强盗藏在山林里,官兵如何追查强盗的踪迹?”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犯了难。 华瑶又问:“地牢里关押的那几个强盗……你们谁有把握,可以招降他们?如果他们说了实话,我们排查贼窝也更容易些。” 两名巡检面面相觑,齐风欲言又止,柳平春喊道:“下官愿意一试!” 华瑶称赞道:“太好了,不愧是你,柳知县,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招降他们?” 柳平春点头一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经论道,予以教化。下官会为他们讲解《大梁律》、《礼记》、《臣轨》、《货币国策论》……” 华瑶的笑容凝在了脸上:“你认真的?” 柳平春结结巴巴道:“下官……下官没有别的办法。” 华瑶默默地叹了口气。劝降这个活儿,她自己暂时也做不来。她没见过草寇流民,不知道如何说服他们。 那些强盗专挑平民百姓下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简直是一群畜牲。华瑶十分厌恶他们,更难与他们打交道。 常言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这间议事厅里一共有五个人,却连诸葛亮的影子都凑不出来。 华瑶忍不住问:“当真没有别的办法?” 巡检赶来献策:“殿下,您可以把囚犯吊起来,吊成一排,严刑拷打!” 华瑶轻拍了一下桌面:“我抓他们的时候,下手很重,他们已经受了伤,你再对他们严刑拷打,他们肯定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习武之人原本就更耐痛些,就算你把他们弄得半死不活,他们也不一定会讲实话。” 巡检仍不死心:“殿下,您把他们分开,挨个审问,哪个人前言不搭后语,剪断他一根手指,十指连心,疼痛难忍,不怕他不招。” 华瑶道:“他们只会一心求死,只要能死得痛快,什么假话都编得出来。” 巡检无言以对。 华瑶又问:“对付亡命之徒,以利相诱,以死相逼,哪一种手段更有效?” 柳平春提议道:“威逼利诱,二者兼施,《罗织经》有言,‘言以诛人,刑之极也’,下官以为……” 那巡检听见柳平春提起《罗织经》,便说:“《罗织经》这本书,写的是构陷他人的毒计,此书在前朝被列为禁书,到了本朝,才稍微放开些。柳大人,您不愧是读书人,涉猎真广啊。” 华瑶道:“前朝早已覆灭,本朝风气开明,柳大人但说无妨。” 柳平春支支吾吾,讲不出一个字。 华瑶一巴掌拍响桌面:“你们一个个的,为什么讲不出话,变成哑巴了?谁能给我推荐几个能言善辩、见多识广的贤才?” 厚重的桌面隐现裂纹,华瑶的手指搭在那一条裂缝上。她的指尖轻轻一点,如有四两拨千斤之势,将一副重担推到了柳平春的心上。 柳平春仔细思考了一会儿。 柳平春与华瑶相识虽短,却也明白,华瑶性格豪爽,体恤百姓,待人接物也是很正派的。既然如此,他愿意为华瑶引荐人才。 柳平春打定什么主意似的,悄声道:“殿下。” 华瑶回应道:“何事?” 柳平春透露道:“下官的师姐……年方二十七岁,博览群书,能言善辩。她外出多年,云游四海,大概称得上见多识广。” 华瑶的双眼炯炯有光:“她叫什么名字?” 柳平春如实道:“杜兰泽。” 华瑶点头:“好名字。” 柳平春道:“杜兰泽人如其名,气度如兰……但她仍是一介布衣,没有考取功名。” 柳平春以为,华瑶还要再盘问两句。 华瑶直接说:“杜兰泽在哪里?你快把她请过来,我想见她一面。” * 杜兰泽在外游历多年,近日回到了丰汤县。 柳平春派人给杜兰泽送了一封信,杜兰泽答应了他的邀约。当天傍晚,杜兰泽乘坐马车抵达县衙。 天色昏暗,下了一场小雨,雨水落在一把油纸伞上,伞盖泛起半面水光。 撑伞的姑娘慢慢走下马车,雨水沾湿了她的青色裙摆,衣裙颜色,像是深浅不一的翠竹,她揽袖抚裙,仪态极美、极标致,说是兰姿竹韵也不为过。 华瑶念出她的名字:“杜兰泽……小姐?” 灯火朦胧如雾影,杜兰泽站在水雾之中,恭恭敬敬地回答:“草民杜兰泽,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杜兰泽正要屈膝行礼,华瑶跑到了她的面前。 杜兰泽依然举着伞,伞柄倾斜,伞盖笼罩华瑶的头顶,为华瑶遮风挡雨。 华瑶终于见到了杜兰泽的容貌,她的心神都被杜兰泽的双眼摄住了。 只可惜,杜兰泽的身形瘦弱单薄,没有一点武功根基,像是会被一阵风吹倒似的,这可如何是好? 华瑶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说话的语气更温柔:“杜小姐真是……大家风范,气度出众,今日能见到杜小姐,也是意外之喜。” 杜兰泽只是轻笑:“多谢殿下抬爱。” “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华瑶距离杜兰泽极近。 她们二人的手臂相贴,裙摆相叠,在同一把油纸伞下,穿行于朦胧烟雨之间。 4、关外冬风依旧 这天傍晚,雨越下越大,窗外风雨滂沱,电闪雷鸣,处处泛着潮气。 华瑶邀请杜兰泽留宿。她柔声道:“杜小姐,雨太大了,你一个人回家也不方便,这几天,你不妨住在县衙,我会派人好好照顾你。” “多谢殿下美意,”杜兰泽端起一盏茶,“明日午时,这场雨就停了。” 华瑶半信半疑:“是吗?” 杜兰泽道:“是与不是,明日便知。” 华瑶点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当然相信你,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杜兰泽含笑道:“您谬赞了,我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跟着镖局在全国各地买卖古董字画,赚点银子养活自己。” 华瑶与她对视:“杜小姐……” 杜兰泽道:“殿下若不嫌弃,可以唤我兰泽。” 华瑶从善如流:“兰泽,我见你性情端方豁达,举止温文尔雅,如同芝兰玉树一般。柳平春向我举荐你,说你能劝降贼寇。可是,如果我派你去监狱,让你和囚犯打交道,就像是把一块美玉扔进污泥里,我实在是不放心。” 杜兰泽又对她笑了:“与其把我当作美玉,不如把我当作镜子。殿下以礼待我,我回之以礼,礼尚往来,效仿其形,性情端方豁达的人,正是殿下,而非兰泽。” “你讲话真好听,”华瑶感慨道,“你在凉州、沧州等地游历的时候,又有什么见闻呢?” 杜兰泽反问:“您是想听我的见闻,还是想了解凉州、沧州的情况?” 华瑶隐晦地暗示道:“我的官职是凉州监军。” 杜兰泽便说:“我曾经在凉州住过一年,那年初冬,敌国大军压境,关外战事频繁,凉州不得不出兵应战。盗匪流窜于凉州、沧州、岱州各省交界,沧州与岱州互相推诿,不肯通力合作、追剿盗匪,终究酿成大患。今时今日,盗匪势力猖獗,已经蔓延到了岱江沿岸,若不尽快铲除,后果不堪设想。” 华瑶仰头喝完了半杯茶水,然后才问:“我想杀光盗匪,安定民心,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 杜兰泽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只说:“您应该扼守关隘、选用人才,对贼寇使用离间计、招安计,最终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各项分派,缺一不可,若是没有兵权,这一切都很难做到。” 华瑶不假思索道:“你比柳平春坦诚许多。” 杜兰泽依然谦逊:“您过于抬举我了。” 华瑶格外直率:“那我这么说吧,柳平春谨言慎行,而你随机应变。你看,兰泽,我心里有什么话,对你都是直说的,我自觉与你投缘,就不想拐弯抹角地试探你。” 窗边挂着一道竹帘,遮挡了丝丝缕缕的水雾,雨声淅淅沥沥,绵绵无绝。 华瑶挑起竹帘,观望夜雨。她依照大雨扣窗的节拍,轻轻地敲了几下窗户,颇有少年人的天真烂漫。 少年人? 杜兰泽恍然记起,华瑶今年也才十七岁,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岁。 华瑶放下竹帘,坐到了杜兰泽身边。 她们二人同坐一把长椅,杜兰泽忽然开口:“取巧一时,柳平春不如我,俯仰一世,我不如他。” 华瑶往旁边挪动,距离杜兰泽更近:“何出此言?俯仰一世,又作何解?” 杜兰泽嗓音极轻:“我没有考取功名,前途未卜,正如池塘里的浮萍,随波逐流……” “不,”华瑶断定道,“在我看来,柳平春对你十分敬佩,可见你的学识在他之上。柳平春二十岁中举,算是个聪明人,你比他更聪明,却没参加过科举。” 华瑶扶着长椅的靠背,侧身斜坐,把杜兰泽逼退到了角落里。 华瑶还问:“为什么呢,兰泽?你不参加科举,是因为你不想做官吗?” 杜兰泽正要回答,华瑶搭上她的袖子:“先别开口,等你想说真话的时候,你再告诉我吧。” 她们二人的衣袖堆叠在一处,袖口花纹两相辉映,恰好是浅红配青绿,牡丹映翠柳。 杜兰泽倚靠着一方软枕,从容地问:“常言道‘千人千面,百人百性’,您如何辨别我说出口的话,是真是假?” 华瑶扯了扯她的衣带:“我们私下相处时,你不必对我用敬称,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已经把你当做朋友了。” 杜兰泽低头看着自己束腰的锦带,那条锦带的另一头正被华瑶牵在手心里把玩。 大梁朝有一个典故,名为“锦带之交”,特指开国女帝和女相之间的君臣恩情。据说,女帝征伐四方时,遭遇伏兵,身处险境,女相又负伤在身,岌岌可危。女帝就把女相抱到自己的马上,用一条锦带系住她,与她同生共死。 思及此,杜兰泽半低着头,饮下一口茶。 华瑶轻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你讲了假话,我又信了你,那只能怪我自己愚蠢,我愧对自己的职位,就别做什么凉州监军了,干脆去铁匠铺里打铁算了……哈哈,不瞒你说,我习武多年,力气不小,打铁的本领比得过赤膊上阵的壮汉。” 杜兰泽被茶水呛到,闷声咳嗽。 此时此刻,瓢泼大雨砸在木窗上,噼啪作响,杜兰泽对上华瑶的目光:“无论如何,我总有……” 华瑶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杜兰泽。 杜兰泽没用敬称:“我总有赚钱的办法,不至于穷困潦倒,你也不用去铁匠铺里打铁谋生。” 华瑶笑而不语。 * 次日一早,天光晦暗,雨雾弥漫,杜兰泽从华瑶的房间里走出来,恰好撞上了柳平春。 杜兰泽年轻貌美,体态纤瘦,身穿一件青布长裙,腰系一条碧绿丝带,宛如弱柳新竹一般。 柳平春也是一介文弱书生。他体格单薄,手无缚鸡之力,看起来就很像杜兰泽的师弟。 他冲着杜兰泽喊道:“师姐,师姐!” 杜兰泽应声道:“柳大人。” “师姐,怎的跟我这般生份?”柳平春一路小跑赶过来,“师姐,我吩咐下人,专门给你准备了早膳……” 杜兰泽环视四周,方才低声道:“我正打算去找你。” 柳平春忙问:“师姐有何计策?” 杜兰泽只说:“你给我指派四名捕快,随我去大牢探视囚犯。今日雨停之前,我会把岱江地图、犯人供词整理妥当,呈给公主。” 柳平春一听这话,就知道杜兰泽心里有了主意。 杜兰泽很聪明,也很有手段,她代替柳平春办事,柳平春觉得十分稳妥。 阴雨连绵,石子路上遍布积水,杜兰泽撑伞独行,柳平春跟在她身后,随口一问:“师姐,这场雨什么时候停?” “快了。”杜兰泽言简意赅。 杜兰泽和柳平春师出同门,他们二人的才学相差甚远。 杜兰泽不仅精通策论,也擅长制图、绘卷、算经、议法。她是不折不扣的贤士,从不渴求功名利禄。相比之下,柳平春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举荐贤才,原本是一桩好事,然而,柳平春的心里有些顾虑。 他害怕杜兰泽不懂侍奉、得罪公主,又害怕杜兰泽不懂收敛,树大招风。 柳平春一边走路,一边担忧,还没走到大牢门口,忽然听见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今天早晨,镇国将军的小儿子抵达丰汤县了。 大梁朝只有一位镇国将军,镇守凉州多年,御赐丹书铁券,可谓声名煊赫。这位将军的膝下共有三子一女,最小的儿子年仅十七岁,名叫谢云潇。 去年冬天,谢云潇跟随父亲上战场,率领骑兵突袭敌军,以少胜多,连获大捷,救出了被俘虏的牧民。 谢云潇在凉州军营任职,他的官职是七品副尉,芝麻大的小官,不值一提。 不过,凉州本地人钦佩他少年英勇,总要尊称他一声“小谢将军”。 今年初春,凉州喜迎新年,沿河一带游人如织,花灯如簇。谢云潇带着一队骑兵在河岸巡逻,竟然有一大群少男少女一路追随他的身影,只为远远看他一眼。 当时还有文人墨客为他写了一首诗,诗曰:“画舫传灯暮色明,鸳鸯逐影水风清。潇潇洒洒真才俊,策马挥鞭岸上行。遥似云仙游碧海,皎如玉树落华庭。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这首七言律诗,押的是“仄入平出”的韵脚,诗中暗藏“云潇”二字,又借用“云仙”、“玉树”、“三千景”、“寄此情”传情达意,由此可见,谢云潇的仪容风度很不一般。 柳平春怎敢失礼?他特意等来华瑶,与华瑶一同前往衙门。 衙门正门之外,站着几个仪表堂堂的年轻男人。在他们之中,竟有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最为出众。他站在那里,周围一切景象沦为他的陪衬。 翼角屋檐之下,清风寒雨,水烟漫漫,他穿着一袭黑衣,俊极美极,潇洒飘逸,远胜尘世间人。 柳平春呆住了,过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弯腰向他行礼。 华瑶也笑了一声,向他打招呼:“谢云潇,两年不见,你近来可好?” 柳平春十分诧异:“原来,公主和小谢将军是……” “旧相识。”谢云潇接话道。 谢云潇平静地看着华瑶,片刻之后,他说:“殿下,别来无恙。” 华瑶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身量高大挺拔,肩宽腿长,腰间配着一把锋利长剑。那剑鞘也是凉州精铁锻造的,泛着森森寒光。 华瑶轻声回答:“别来无恙,谢云潇。” 5、天下几多恩义 两年前,镇国将军回京述职,谢云潇作为将军之子,跟着父亲去了京城。 巍峨皇宫号称“天宫帝阙”,坐落于京城的正中央。七丈高的宫门共有九十九道,金碧辉煌的殿宇多达八百余座,绮阁琼楼拔地而起,水榭游廊曼妙曲折,实乃华伟壮观之至。 到了中秋节那一天,皇帝在天宫帝阙的宗庙举行庆典,文武百官齐聚一堂,王公贵族相谈甚欢。 谢云潇的父亲战功赫赫,高居上位。 谢云潇年仅十五岁,既无官职,也无功勋,无法参加筵席,只能混迹在一群世家子弟之间。这群少年人备受皇恩照拂,吃着山珍海味,喝着甘露香茶,在紫霞宫附近赏花观湖。 世家子弟三五成群,聚集在紫霞湖畔。他们谈论着古今成败、针砭时弊,又笑说着风流韵事、彼此取乐。 众人嘴上说着话,眼睛却在偷瞄谢云潇。 可惜谢云潇并未留意任何人。 他坐在湖心凉亭里看书,与京城的风气格格不入。 他的衣着打扮很是整洁寒素,甚至没用玉冠束发,只用了一条玄色缎带。湖面上水雾氤氲,碎影泛着流光,浅风吹拂他的衣袖和发带,显得清清冷冷,脱俗绝尘。 凉亭的飞檐翘角挂着一盏风铃,铃铛叮咚乱响,一声又一声地飘进华瑶耳中。 华瑶坐在一棵参天古木的树杈上,遥望远处的谢云潇。她正想着搭讪的方法,谢云潇站起身来,离开了湖心凉亭。 此时雾色渐浓,谢云潇走入了紫霞湖畔的茂密树林。他的轻功卓绝,步法玄妙,身影迅疾如风,极少有人能看清他的去处。 好几十个世家子弟跑到了树林附近,谁也找不到谢云潇。他们干脆去了湖心凉亭,想在那里守株待兔。 众人有心与谢云潇交好,却没有一个人能和他搭上话。 华瑶略一思考,偷偷地潜入那片树林,凭借记忆中的蛛丝马迹,找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华瑶抬头一看,谢云潇果然坐在这棵树上。他正低头打量着她。 华瑶对他一笑,自报家门:“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 谢云潇道:“四公主?” 为了拉近距离,华瑶也上了树。 她坐在谢云潇的身侧,与他间隔一尺。 朦胧天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像是烟尘一般,轻轻细细地落在他们二人的衣服上。 华瑶随便找了个理由:“镇国将军镇守凉州三十载,身怀封疆之责、忠义之心、戡定之才,我敬佩已久。俗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你是镇国将军的儿子,想必有一身好武艺。今日,你我有缘相聚,何不比试一场?点到即止,相互讨教。” 谢云潇瞧见她手指骨节处因为练武而磨出的薄茧,便知她一贯勤于用功。但他并未答应她的邀约。 谢云潇道:“凉州兵将在校场比武,没有点到即止的说法,轻则破皮流血,重则……” 华瑶好奇地问:“命丧黄泉?” 谢云潇却说:“重则沦为废人,武功尽失。” 华瑶道:“在你看来,士兵没有武功,比死了还惨吗?” 谢云潇一派理所应当:“不然呢?” 华瑶暗示道:“武将用刀剑杀人,文臣用笔墨杀人。” 树叶在风中婆娑作响,谢云潇忽然问她:“你杀过人吗?” “没有,”华瑶反问,“你呢?” 谢云潇隐晦地回答道:“我明年上战场。” 华瑶点头:“我祝你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以胜为败,对外诈降;以败为胜,对内定心。” 华瑶附和道:“为将之道,勿以胜为喜,勿以败为忧。” 谢云潇不再说话。 华瑶自言自语:“镇国将军为什么会来京城?” 谢云潇道:“我父亲刚打完仗,他这次来京城,一是为了述职,二是为了核对军饷。” 华瑶道:“京城早有传言,凉州、沧州的军饷亏空了一半,原来这是真的吗?” 谢云潇并未透露真相。他只说:“无风不起浪。” “那怎么办呢?”华瑶感慨道,“你爹来京城讨薪,我爹要是拿不出钱,咱俩的爹都得头痛了。” 谢云潇的笑声轻不可闻:“你爹?” 华瑶第一次见到他微露笑意,竟然失神了一瞬,皇城汇聚天下美人,却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美。 华瑶转过头去,故意不看他:“不好意思,我口误,应该说……我父皇。” 华瑶咬文嚼字,重新讲了一遍:“令尊来京城核对军饷,父皇应该会彻查此事,要是追究不出结果,父皇一定会大发雷霆。” 谢云潇闭口不言,并未谈及军饷的状况。 华瑶心想,他还挺有城府,嘴巴也挺牢靠。她正打算旁敲侧击,他忽然说:“你父皇不一定会为军饷头疼,他这几天忙着选纳妃嫔,修建摘星楼。” 华瑶有些惊讶:“谢公子?” “不是么?”谢云潇摘下一片树叶,“我父亲在京城待了一个月,昨天才被你父皇召见,这便是一个例证。” 华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她确认周围无人,才悄悄地“嗯”了一声:“每年八月,我爹都要颁布选妃诏书,现在正值八月,我不得不说,你爹来的不是时候,我爹他……” 谢云潇松开树叶:“为什么要在京城郊外大兴土木,修建百丈高的摘星楼?” 华瑶接住了那片叶子。她抬起头,和谢云潇目光交接。 华瑶轻声道:“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百年,父皇想要生生世世的荣华富贵,因此他诵经礼佛,修建摘星楼,好让上天知晓他的诚意。” 谢云潇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探究,她嗓音极轻:“《法华经》上说,‘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以己度人,超脱苦海,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恩泽万民于无量寿生,此乃大乘佛法。倘若我父皇真的信佛,他不会杀了我的生母和养母,也不会连年增税,大费土木,伤财劳民。” 谢云潇怔了一怔。 今日中秋,京城大庆,皇亲国戚白天在宗庙祈福,晚上在乾坤宫设宴。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六皇子都在宗庙里主持大局,唯独华瑶出现在紫霞湖畔,这本就非同寻常,原是因为她的生母和养母都被皇帝厌弃。 有关四公主华瑶的传闻,谢云潇多少也听过一些。他知道,华瑶的生母是教坊司的舞姬。华瑶四岁那年,生母去世,太后把华瑶接回宫,交给淑妃抚养。 淑妃成了华瑶的养母。 淑妃对华瑶视如己出,百般呵护疼爱。 只可惜,昭宁十九年,淑妃的家族卷入了文字狱。坊间便有传闻说,淑妃失宠之后,郁郁寡欢,缠绵病榻,被皇帝折磨致死。 谢云潇低下头:“节哀顺变。” “无妨,”华瑶垂首,“往事如烟。” 谢云潇道:“今日初见,交浅言深。” 华瑶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宫了,有缘再见。” 谢云潇顺水推舟:“后会有期。” 言罢,他从树洞里掏出一本厚重的书,方才他在湖心凉亭里看的正是这本书,封皮上写着《江湖兵器赏鉴》。 谢云潇随手翻了几页,华瑶好奇地凑了过来。她见闻广博,妙语连珠,谈起兵器也是如数家珍,从冶炼到锻造,无一不通。 谢云潇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同龄人,不自觉地和她聊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倦鸟归林,绯色晚霞映入她的眼底,分外波光潋滟,欲语还休。 谢云潇合上书本:“天快黑了,殿下,你该回宫了。” 他的语气客套疏离,华瑶皱了一下眉头。 华瑶今年十五岁,再过两年,等到她十七岁的时候,父皇便会给她指派官职。 而今,凉州、沧州二地饱受战乱之苦,却没有一位皇族前去助阵。 凉州监军的位置空悬多年,言官的折子上了一本又一本,华瑶的大哥二哥三姐屡次推卸,他们都不肯担任凉州监军一职。这官位没有兵权,远离京城,打仗还要亲临前线,九死一生的凶险之路,谁愿意走? 算来算去,凉州监军的苦差,八成会落到华瑶头上。 华瑶和谢云潇搭讪,只是为了打听凉州的消息。 然而,谢云潇戒心极强,极难攻克。 暮色四合,残阳斜照,谢云潇坐在树干上,华瑶面对着他,哪怕她用最挑剔的眼光打量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长得很完美。 他身上还有一股浅淡冷香,大约是某一种香草调染的清雅气息,沁人心脾。 华瑶漫不经心道:“世家子弟进宫之前,必须沐浴熏香,他们经常用龙涎香、藏红花、旃檀木之类的名贵香料……不过,他们调香的本事不如你。” “我不会调香,”谢云潇竟然回答,“我也没用过那些香料。” 华瑶半信半疑。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多半擅长调香,谢云潇却说他一窍不通,他是不是故意隐瞒? 华瑶解下自己腰间的锦袋,试探道:“正巧,前两天,我用药草做了一个香囊,可以安神助眠,调息定气。” 她将这只锦袋放在他的书封上,他看着她:“你为什么……” “嗯?”华瑶与他对视。 谢云潇提醒道:“你亲手做的香囊,不能随意送给别人。” “我知道,”华瑶突然摆起公主的架子,“这是我第一次送香囊,你拒绝我,我好没面子。既然你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她攥着袋子上一根细绳,绕甩两圈,手指一松,香囊竟然飞了出去。 谢云潇抬手一抓,那只香囊落入他掌心,周围翠绿枝叶簌簌作响,华瑶趁机跳到了树下。 她的轻功十分高超,等到树影停止颤动,她早已销声匿迹了。 * 昭宁二十二年,八月上旬至九月下旬,紫霞宫外这一座树林里,华瑶和谢云潇见了几十次面,关系仍是不远不近的。 他们经常聊天,也经常下棋,谢云潇总是输给华瑶。即便华瑶有意放他一马,他从来没有赢过她。 在华瑶看来,谢云潇并不是一个好棋手。不过,他的棋品很不错,他性情沉稳,举止端方,坦然接受他技不如人的事实。 华瑶认为,她和谢云潇算不上朋友,只比陌生人要好那么一点。 谢云潇返回凉州的前一天,华瑶坐在树上,与他寒暄:“武侯大街上有好几个兵器铺,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你要是有兴趣,我愿意一尽地主之谊,带你去宫外转转。” 显然,这只是一句场面话。 谁会在朋友临行前一天,才向他发出邀约呢? 华瑶有意耍他,他却当真了:“你能去宫外闲逛?” 皇子公主年满十五岁之后,便会获得一块进出皇宫的令牌。 华瑶刚满十五岁,也才刚拿到那块牌子。她从袖中取出令牌,举到了谢云潇眼前。 谢云潇的瞳仁是琥珀色的,色泽比常人更浅一些,当空日光一照,似有玉石般的清透澄澈。 华瑶一直盯着谢云潇的双眼,她的神情如此专注,谢云潇怔了一怔,说出了实话:“我在京城两个月,从未出过宫门。” 华瑶疑惑道:“你爹的两个副将在醉仙楼摆了三天酒席,你没去吗?” “没,”他说,“人太多,吵得慌,我嫌烦。” 华瑶早就发现了,谢云潇经常独自一人待在清雅幽静的地方。 华瑶好奇地问:“你小时候,喜不喜欢看庙会、逛灯市、去饭馆吃饭?” 谢云潇如实回答:“小时候……记不太清,没人带我去过灯市庙会,茶馆饭馆也极少去。没什么经验,谈不上喜不喜欢。” 华瑶又问:“那你每天在家干什么?” 谢云潇道:“读书练武,若是练得不好,就跪在祠堂里,反省自己近日以来的过失。” 华瑶对他有些怜悯,立刻提议道:“这不巧了吗?今晚京城有灯市,你跟着我,我带你玩。” * 当天中午,镇国将军拜别了皇帝,经由玄武门出宫,暂住于京城驿馆,略作休整,顺便校验勘合,准备在明日启程,返回凉州。 谢云潇在京城驿馆等到了傍晚,华瑶终于姗姗来迟。 彼时明月初升,天色皎洁,她腰间佩剑,站在小巷深处。她用锦带挽起长发,英姿飒爽,像是一个初闯江湖的少年侠客。 华瑶带来了两张薄木雕成的面具。她说:“你在人群里太出挑了,戴个面具,省得麻烦。” 少顷,他们二人戴好面具,互相审视一番,走出了幽深小巷,踏入了喧闹市井。 京城自古秀丽繁华,人烟阜盛,宝马雕车香满路,万家灯火明如昼,远比凉州兴旺发达得多。 武侯大街高楼林立,商铺密集,桥上行人比肩接踵,无数灯烛倒映在河里,光影与水波交相辉映。 画舫在水上停泊,遥闻琴瑟笙歌,遍地锦绣绮罗,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富贵气象。 华瑶和谢云潇先去了兵器铺,又在茶肆里看了一场杂耍,还在街边小摊上买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全是匠人做的精细物件,比如木雕的兵马战械、耕犁钓艇、风帆水车等等,最多不过半个巴掌大,塞进包裹里也不占地方。 谢云潇收集了好几款车马船坞。 大梁朝造船本事最高超的船厂都在南方各省,京城的这些木雕小船,也是比着南方船厂的模子造出来的。 谢云潇把一艘小木船放在掌中,低声道:“凉州几乎没有这般精巧的小船。” 华瑶望着那艘船,眼角余光落在他的手上,只见他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月光照耀之下,宛如冷玉一般,毫无瑕疵。 华瑶赞叹道:“好美,太美了,美妙绝伦!原本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谢云潇自言自语:“倒也没有那么美。” 华瑶心想,她夸的是他的手啊。 华瑶随口问:“凉州只有大船吗?” “官府建造了许多大船,”谢云潇道,“方便水路运粮。” 华瑶离他更近:“商船多吗,胡商多吗?” 谢云潇环视四周:“远不及京城。” 几丈开外之处,有一家热闹的大酒坊。酒坊主人是个碧眼胡商,周围还有一群来自异域的美貌胡人。 华瑶朝着酒坊望了一望:“他们的眼睛都没你漂亮。” 谢云潇停下脚步。 华瑶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特意看着他说:“他们的眼睛像翡翠,你的眼睛像琥珀,我更喜欢琥珀。” 谢云潇一言不发,华瑶觉得气氛有些冷淡。为了增添意境,她念了一句诗:“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谢云潇是个奇怪的人。他已经得到了华瑶的称赞,却像是要和她较劲似的,他低声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知道你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对别人是否也像这样……” “什么?”华瑶兴致盎然。 谢云潇只说:“长此以往,妄言妄听。” “妄言妄听”是个典故,出自《庄子齐物论》,指的是,一个人随便讲话,另一个人随便听,谁也不认真。 华瑶一步跨到他的身前,问心无愧地抬起头,面朝着他,质问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对你认不认真?” 近旁远处人山人海,灯火辉煌,谢云潇竟然摘下了面具,毫无遮挡的目光落在华瑶的身上。 他们相识不过短短一个月,彼此试探了一个月,谢云潇时常怀疑,华瑶工于心计、口蜜腹剑、薄情寡性、诡计多端,但她在京城的名声极好。 名门世家的公子小姐提起华瑶,往往赞不绝口,说她平易近人、风趣可爱、天真烂漫、深居简出,美貌而不自负,高贵而不骄矜,真是当今皇子公主之中最好相处的一位殿下。 谢云潇却在挑剔她的言行。 他提醒她:“你方才念的诗,‘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作者唐代李白,诗题《白头吟》。” 华瑶不甚在意:“对啊,《白头吟》写到了汉武帝和陈阿娇,怎么了,你很忌讳汉武帝吗?” 路人纷纷为谢云潇驻足,他不得不重新戴上面具。 谢云潇再也不绕弯了,直接问她:“依照你的意思,我是汉武帝,你是陈阿娇?” 华瑶开怀大笑:“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反过来还差不多。” 她忽然踮起脚尖,他自然低头,她就在他耳边说:“我愿意为你建一座金屋,阿娇。” 这只是一句调侃的玩笑话,没有一丝一毫真情实意,她知道,他也知道。 6、世间覆水难收 金屋藏娇的故事,谁没听说过?建金屋的人是汉武帝,被珍藏的人是陈阿娇。 华瑶那一声“阿娇”余音犹在,谢云潇若无其事道:“你学汉武帝,只学他金屋藏娇?你贵为公主,不该戏弄别人。” 华瑶脚步轻快:“戏弄什么?我说真的,你不信吗?” 谢云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真真假假,空口无凭。” 华瑶扯住他的衣袖:“等等!” 她稍微松开手,他停在原地,她又问:“你,想坐船吗?” 河道上飘着几艘画舫,她随手指了指,又说:“走,我们去坐大船。” 说来惭愧,华瑶的父亲是九五至尊,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他们二人的手头却没有多少现钱。等到他们走近码头,才发现画舫上的席位要价甚高,他们负担不起。 华瑶和谢云潇勉强凑出两贯铜钱,那码头的船工甚至没拿正眼瞧他们,只给他们牵来一艘老旧的乌篷船。 船上点着一盏孤灯,摆着一张案几、一副棋盘、一把茶壶,处处弥漫着一股穷酸气。 华瑶端起茶壶晃了晃:“这个茶壶,没装水吗?” 船工不耐烦道:“茶水钱,二十文。” 华瑶瞥了一眼茶水桶:“算了,你这里的茶叶,我喝不惯。” 谢云潇问她:“你喝得惯什么茶?” 华瑶扶着脸上的面具,认真道:“祖母赏的,西湖龙井,御前八棵,你呢?” 谢云潇撑起竹篙:“舅父寄的玉山雪蕊。” “那是花茶吧,”华瑶附和道,“玉雪花的花香清幽淡雅,我也喜欢!早知道你爱喝玉山雪蕊,我一定多送你几盒,我家里还有好多没拆封的呢。” 那船工听闻此言,满腹牢骚,瞧这一对少男少女,穷就穷吧,还非得装阔!他忍不住酸了他们一句:“二位贵客,打哪儿来了一阵风,把您二位吹到咱们这小码头来了?御前八棵、玉山雪蕊,寻常的富贵人家都吃不起,敢问您二位是公主驸马,还是皇子皇妃啊?” 华瑶反问道:“我们痴人说梦,不行吗?” 船工哑口无言。 华瑶飞快地跑到岸上,买来两支竹筒糯米酒。片刻之后,她回到乌篷船上,把竹筒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竟然说:“我从未喝过酒。” 华瑶有些惊讶:“为什么?” 谢云潇道:“父亲不许。” 华瑶拿掉自己脸上的面具,又挥出一巴掌,打掉了竹筒的塞子:“我姐姐说,只有乡巴佬才会喝米酒,可我太馋了,就想尝尝。” 她双手捧着竹筒,仰起头,小口小口地啜饮,呛了一下嗓子,才停下来。 她抱紧竹筒,欢欣雀跃:“好好喝,我果然是乡巴佬。” 谢云潇取下面具,拧开竹筒,饮下一口米酒,甘甜清冽,回味绵长。 乌篷船离开码头,驶入河道,水面上波纹荡漾,灯光消散在树影里,谢云潇站在船头撑篙。夜风吹过他的衣袍,今夜的风是暖的,夹杂着清冽的酒香,以及华瑶若有似无的轻笑。 夜色很浓,河道很长,成千上万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亭台楼阁坐落于河道两侧,远处的灯市光明鼎盛,像是天上仙宫神殿,这条河也成了银河。 华瑶坐在谢云潇的身边,问他:“凉州每年有几次灯市?” “两次,”谢云潇道,“上元节和七夕节。” 华瑶摘面具的时候,不小心扯松了自己的发带。她毫不在意,懒散地问:“凉州有什么好吃的吗?” 谢云潇随便报了几个菜名:“炖羊肉、笋鸡脯、梅花酿、鲜鱼羹……这些都是凉州有名的美食。” 谢云潇的衣带随风漂浮,华瑶抓住他的衣带,轻轻地绕在指间:“这几样菜,是不是你爱吃的?那我以后请你吃饭,就知道要怎么准备了。” 谢云潇看见她玩弄他的衣带,立刻提醒道:“你拽着我的衣带,难免和我牵扯不清。” 华瑶双手背后,又找了一个话题:“你回到凉州以后,也会和别人一起划船逛灯吗?” 谢云潇手里的竹篙向下坠了一截:“我会在凉州军营任职,率领骑兵四处巡逻,没时间也没闲心划船逛灯。近几年来,凉州各地都有盗匪出没。” 华瑶终于等来了“盗匪”二字。她脱口而出:“三虎寨?” 谢云潇收回竹篙:“你竟然听说过三虎寨。那寨子在凉州与沧州的交界处,寨子里的强盗杀害了不少平民,凉州人说它是马蜂窝,除不尽,又经常蜇人。” 华瑶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张黄纸和一支炭笔,又在纸上画出凉州、沧州、岱州的地形。她画得很快,也很精准,就连一些罕见的地名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华瑶把炭笔递给谢云潇,谢云潇接过炭笔,在纸上圈出三虎寨的窝点,笔尖掉下几粒碎屑,华瑶抬手一挥,她的掌风吹开了碎屑。 华瑶的指尖轻轻一按,指向凉州北部的赤羯国领土:“凉州和沧州一直没有合作,那三虎寨和赤羯国会不会合力攻打凉州?” 谢云潇沉思片刻,答道:“沧州希望凉州出兵,凉州不敢从前线调兵。赤羯、羌如各有三十万精兵,其中三十万驻扎在凉州的雁台关、月门关附近,还有十万驻扎在觅河沿岸,剩余的二十万散落各地。” 华瑶叹了口气:“我听你说过,凉州的军粮需要水路运输,如果三虎寨、赤羯、羌如在这几个地方设下埋伏……” 她指着江河的航道岔口:“军粮一定会被劫走,凉州的处境更艰难了。” 谢云潇道:“若要剿灭三虎寨,朝廷至少应该支出……” “多少银子?”华瑶问。 谢云潇隐晦又直接:“差不多一栋摘星楼。” 华瑶点燃那一张黄纸,灰烬落到了案几上,她轻声说:“我爹命令工部修建摘星楼,工匠才刚打了个地基,就有文官写了一篇《摘星楼赋》,称得上文采斐然。” 谢云潇评价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哈哈哈哈,”华瑶嘲笑他,“你喜欢看书,讲话也文绉绉的,凉州军营的士兵也是你这样的吗?” 谢云潇推开案几上的烛台:“军营里的士兵大多不会读书认字。你毕竟是公主,不是士兵,我和你闲聊,应该有个分寸,总不能荤素不忌,满口粗话。” “是吗?”华瑶一下来了兴致,“假如我不是公主,你会对我说什么粗话?” 华瑶在皇宫长大,从没听过粗话。她心里有些好奇,忍不住问出口了。 谢云潇和华瑶四目相对。幽幽闪烁的烛光中,他的双眼湛湛有神:“你真是……” “我准备好了,”华瑶严阵以待,“粗话要来了吗?你快说呀。” 谢云潇把他的面具倒扣在桌上:“我早就想问你……” 华瑶正襟危坐:“你如此认真严肃,沉稳正经,可有大事相商?” 不知道为什么,谢云潇又记起她那句“我愿意为你建一座金屋,阿娇”。 谢云潇立刻侧过脸,不再看她:“公主殿下,您能否也认真严肃,沉稳正经一些?” 华瑶随口说:“那倒不难,只是少了许多乐趣。” 乌篷船停在宽阔的水面上,华瑶又喝了两口米酒,她诗兴大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给你写一首正经稳重的送别诗吧。” 谢云潇本来想说“倒也不必”,但他看见她神色怅然,而他也即将返回凉州,奔赴战场,或许,今夜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未来的事,谁能预料?生死存亡都是说不准的,他低声道:“洗耳恭听。” 华瑶拿出一块丝绢手帕:“你说过,等你回到凉州,你要率领一队骑兵,四处巡逻。可惜,我没见过你骑马的样子,不过我可以想象。” 她握紧炭笔,在手帕上写字:“画舫传灯暮色明,鸳鸯逐影水风清。潇潇洒洒真才俊,策马挥鞭岸上行。遥似云仙游碧海,皎如玉树落华庭。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她抬头,看着他:“遥远的遥,和华瑶的瑶,音节相同。所以,这首诗里,既有你的名字云潇,又有我的名字华瑶,这首诗的诗题,就叫做《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 谢云潇淡然地问:“你经常写诗送给别人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写诗送人。” 谢云潇真没想到她运笔如此迅速,整首诗只花了她不到片刻的功夫。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考量,对她这首诗挑三拣四:“既然是送别诗,为什么要用‘情’字收尾?” 华瑶振振有词:“我用‘情’字结尾,只是为了平仄押韵,我第一次写送别诗,不能写一首不成格律不押韵的,你说是不是?” 谢云潇附和道:“也是。” 华瑶头头是道:“更何况,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 谢云潇向她请教:“愿闻其详。” 华瑶故作高深:“你太年轻了,我跟你说不清楚。” 谢云潇道:“我们同岁,我比你大四个月。” 华瑶直接把手帕塞进他的怀里:“李白写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送给汪伦的送别诗,不也是‘情’字结尾?诗仙都这么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受教了,”谢云潇捡起手帕,“《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看起来像情诗,实际上是送别诗,好在你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顾忌,我决定收下了,承蒙……” 华瑶欣然点头,他接着说:“承蒙殿下关照,多谢殿下款待。” 华瑶豪爽地拍了拍桌面:“客气了,客气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驶来一艘五丈长的画舫。 画舫的甲板上站着八个剑客,其中三个剑客跳下甲板,踏水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上,重重地踩住了乌篷船的船艄。他们来意不善,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三尺。 “请问……”华瑶还没说完,站在她对面的那个剑客发出一声浪笑。 那剑客放肆地打量华瑶和谢云潇:“小娘子与小郎君,都是新来的船妓吧?我家大人有请二位,断不会亏待你们。” 华瑶不以为然:“我和我朋友都是正正经经的良民,你找错人了。” 京城的河道纵横交错,华瑶和谢云潇都不知道他们无意中驶入了烟花道,此地暗娼聚集,鱼龙混杂,乃是好色之徒在水上寻花问柳的惯常去处。 华瑶和谢云潇年纪轻轻,相貌极美,身材极好,衣着朴素,又乘着一艘破船,船上摆着竹筒酒,怎能不引人遐思?虽然他们二人都佩了剑,但在京城,人人尚武,不通武艺的平民百姓也会捡些兵器挂在身上,当作装饰。 那剑客以为华瑶正在抬价,伸手来摸她的腰肢:“小娘们,骚个什么劲儿,破船停在烟花道上,偷过几十条汉子吧?你这张小嘴吃过多少男人的……” 华瑶正想拽着谢云潇溜走,谢云潇已经拔剑出鞘。 京城的武学招式以“雅致高妙”为上佳,而谢云潇在凉州长大,他所学的每一招都是为了杀人见血,速战速决。那三名剑客联手合作,连他一招都抵挡不了,转瞬之间,就被他砍得节节败退。 昏暗烛光之中,鲜血溅开,晕染一片血腥味,华瑶连忙大喊:“等等!剑下留人!京城禁止斗殴!岸上有拱卫司的高手巡逻,专门追捕违法者,你武功再厉害,一人难敌百人,还要顾忌我爹你爹他家主人的爹!” 谢云潇收剑回鞘,趁此机会,那个剑客挥动刀柄,刀尖直刺谢云潇。 华瑶怒骂道:“你没长脑子吗?!” 华瑶劈出剑鞘,震得剑客栽进了水里,当场淹死了,尸体浮到了水面上。 谢云潇提醒她:“你也冲动了。” 华瑶反驳道:“这不怪我,我根本没用劲,是他自己不会游泳,不关我的事。” 华瑶还想拽着谢云潇逃跑,然而,那一艘画舫越靠越近。 那画舫的船头站着一个趾高气昂的锦衣男子,年约二十岁左右,衣袍上绣着卫国公的家徽。他眼中怒火滔天,额间青筋隐现,华瑶已经推断出他的身份,他一定是卫国公的幼子,名叫卢彻。 卢彻经常对朋友说“闲来狎妓多意趣,赢得青楼薄幸名”,因此,他在京城的名声极为浪荡风流。他喜爱酒色,任性骄横,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恶狠狠地瞪着华瑶,亲手点燃一支竹筒,火花“啪”地窜了出来,一飞冲天,炸开一片白色浓烟。 “糟了,”华瑶说,“我们跑不掉了。” 谢云潇疑惑道:“为什么?” 华瑶指了指天上:“那是召唤……拱卫司的信号。” 话音未落,岸上的哨兵敲响铜锣,挂起一面青色旗帜,拱卫司的人马一定会在一刻钟之内赶到此地。 华瑶捡起一张面具,又把面具盖到谢云潇的脸上,她语气严肃:“我会赶在今夜亥时之前,把你送回驿馆,绝不会耽误你明天的行程。” 谢云潇的右手沾了血,很不干净。他就用左手抓她的袖子:“你打算做什么?” 那画舫近在咫尺之间,卢彻一脚踹上乌篷船,华瑶立刻亮出令牌:“我是高阳华瑶!当朝四公主!” 卢彻见她年轻貌美,舔了舔嘴唇,看也不看令牌,骂道:“你个破落户要是公主,我他爷爷的就是天皇老子!给你脸不要脸,敢打老子的手下,还诈我是吧?炸你爹的!浪蹄子样,爷们几个今晚干不死你!!” 谢云潇愤怒至极,手背上青筋毕露:“不讲人话的杂碎。” 他极快地转过剑柄,剑锋直劈卢彻:“你真该死。” 华瑶一把拦住谢云潇,厉声道:“卢彻!你父亲见了本宫都不敢如此放肆!你再敢胡言乱语,等到拱卫司的人马赶过来,本宫就以大不敬治你的罪!冒犯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这种脏东西,就应该被凌迟处死!!” 华瑶疾言厉色,气势汹汹。 卢彻眉头紧锁,又见自己的三个剑客已经死了一个、重伤两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当华瑶是在说谎话骗他!不然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他在烟花道上颇有威名,向来是个大方的恩客,哪个娼妓不爱戴他?! 卢彻刚喝了一壶烈酒,酒气上头,怒火欲色交加,急需纾解。他指着华瑶,怒吼道:“把她拿下!” 船舱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位高手,这二人面色乌青,头发灰白,练的是旁门左道的毒家功夫,绝非正统。他们得令之后,便与十几名剑客一同出招,乌篷船周围显出条条人影,杀气腾腾。 华瑶凌空一跃,使尽全身力气,甩出一道剑光,斩在水面上,凿开两丈宽的巨大波浪。 乌篷船上下颠簸,惊涛拍船,浪花如雷,卢彻摔进了河里,呛了一大口水。他咳得喉咙发痛,满口咸腥味,心头的怒火越发炽烈,抓着船舷怒骂道:“我杀了你个贱人!” 那一对练毒的男女直追华瑶,华瑶身影一闪,转弯退到了画舫之外,刚好与谢云潇交接。 她给谢云潇使了个眼色,谢云潇与那二人交手,在他们招招逼近之时,华瑶埋伏在暗处,洒出一把棋子,再拽着谢云潇跳回乌篷船上。 那一把棋子只是打痛了那对毒攻男女,并未伤害他们的性命,但他们自乱阵脚,收不回掌风,猛然劈死了自己人,越发地乱成一团。 鲜血染红河水,许多剑客的尸体漂在河面上,岸边的拱卫司骑兵也赶来了。 华瑶正要逃向河岸,她忽然看见,河上驶来一艘宏伟壮观的龙纹游船。 华瑶双眼一亮,大喊道:“皇姐!皇姐!” 那游船的行速极快,华瑶拉着谢云潇往船上跑,边跑边喊:“姐姐!姐姐!救我!姐姐!有人要杀我,姐姐救命!!” 在这世上,华瑶只有一个姐姐,那就是当朝三公主,高阳方谨。 游船的甲板上,晚风微凉,方谨手握一条长鞭,倚着栏杆。她头戴琉璃宝钗,身穿镂金红裙,周身一派傲然之气,很是英姿飒爽。 方谨比华瑶年长七岁,如今正当二十二岁妙龄。她的母亲是已故的孝仁皇后,她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她的姨母是国子监祭酒,而她本人不仅是皇帝的嫡长女,也是皇帝最器重的女儿。 华瑶上船之后,直接扑向方谨,泣不成声:“姐姐,姐姐……” 游船前侧的花厅里,碧纱宫灯照得满室通明,尽显珠光宝气。这间花厅以珍珠为窗帘,以珊瑚为屏风,以白玉为台阶,还有一群衣衫不整的美人跪在阶前。 那些美人有男有女,全是伺候方谨的奴仆,方谨淡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美人们磕头谢恩,悄无声息地离去。 方谨牵住华瑶的手:“起来吧,瞧瞧你,像什么样子,哭成泪人了。” 华瑶缓缓起身,坐到了方谨的旁边。 方谨端起一杯龙井茶,吩咐道:“你先去内室,换一身衣裳,入秋了,天气冷,你别着凉了。” 华瑶只说:“我得罪了卫国公的幼子,卢彻。” 方谨头也没抬:“卢彻,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落泪?” 华瑶抽泣一声:“卢彻的手下冤杀了自己人,可能会嫁祸给我,我怕卫国公夫人进宫,找皇后娘娘告状。” 方谨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华瑶:“死了几个奴才罢了,无关痛痒,我把案子审个清清楚楚,他们就没办法嫁祸你了。” 方谨与华瑶交谈时,卢彻及其手下,还有拱卫司的几个卫兵都被带进了花厅。 这几个卫兵之中,官职最大的是“百户”,官阶正六品,他见到方谨,也把腰杆弯得很低:“卑职拱卫司百户,参见二位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免礼,”方谨道,“今夜之事,因何而起?” 卢彻的酒意消散,整个人完全清醒了。他跪着爬向方谨,解释道:“三公主,三公主明鉴!是华瑶……华瑶!四公主她……” 方谨淡淡道:“华瑶这两个字,是你能喊的吗?谁给你的胆子?我还以为你的姓氏是高阳呢。” 众所周知,“高阳”乃是皇姓,方谨这句话,可谓诛心之言。 拱卫司的卫兵们心中也有了计较,这一边是卫国公的幼子,另一边是三公主和四公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卫兵便发话道:“四公主原本是在河上行船,经过一条河道,恰好遇见了卢公子,卢公子认不出四公主,情急之下,动起手来……” “不是我!”卢彻喊道,“是他,他先动的手!!” 卢彻指向谢云潇,连声叫嚷:“京城严禁斗殴,违者收监三个月!你睁大眼,瞧瞧我是谁!我不比你更懂律法?!” 此时此刻,谢云潇仍然戴着面具,笔直地站在华瑶背后,像是华瑶的近身侍卫。 华瑶低声道:“今天京城有灯市,我带着侍卫,出来逛灯,在码头租了一艘乌篷船,我从来没有坐过小船,我心里有些好奇……” “下次别坐小船了,”方谨打断她的话,“破破烂烂的,你也不嫌挤得慌。” 华瑶点头:“姐姐说的是,我记住了。”又说:“我在河上赏景,卢彻把我当成船妓,派出剑客来侮辱我,我没理他,他就要杀了我,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我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卢彻骂道:“四公主!我敬你是公主,你竟然颠倒黑白?!我的剑客死了好多个!全被你杀了!杀了!是你杀了人!!” 忽有“啪”的一声重响,官窑白瓷碎片洒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泼开,溅在卢彻身上,卢彻感到一阵剧痛,吓得尖叫了一声。 方谨负手而立:“在本宫面前大呼小叫,你是一点规矩也不懂。” 拱卫司的卫兵们纷纷跪下,跪伏在地上,齐声道:“请殿下息怒。” 华瑶接着说:“我根本没有杀人,卢彻养了两个练过毒功的高手,他们功法不稳,自相残杀,尸体必定留有余毒,还有几个人水性不好,自己溺死了,关我什么事?姐姐让仵作检验一下,就能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便是了,”方谨坐回原位,判定道,“今夜之事,全因卢彻一人而起,错已铸成,覆水难收。卢彻对皇族大不敬,本是死罪,念在他初犯,又害死了自家剑客,发送到拱卫司细审吧。” 卢彻此时才知大事不妙,他急中生智:“四公主呢?不能只审我一个,四公主要和我一块儿去拱卫司!还有她那个侍卫!” 华瑶怒声道:“你已经犯了大错,还要拉我下水,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能狡辩,只能点头和摇头!” 方谨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架起卢彻,在他的惊慌吼叫之中,点了他的哑穴。 华瑶质问道:“今天晚上,我在水上划船,你把我当作船妓,派出剑客强掳我,我拿出公主令牌,你还是对我说了很多污言秽语。我的侍卫拔剑出鞘,只是为了保护我,而你恼羞成怒,差遣两名练了毒功的刺客杀我,你敢不敢承认?” 卢彻讲不出一个字,急得满头大汗。 方谨瞥了一眼拱卫司的卫兵:“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还不记下供词?” 卫兵连忙站起身,从宫女的手中接过笔墨纸砚,将华瑶的一言一语记录下来。 方谨低声道:“有劳了。” 那卫兵恭敬道:“查明案情,原是卑职的本分,今天晚上,京城灯市人多热闹,出了这等差错,也是卑职伺候得不周到,卑职救驾来迟,请殿下降罪。” 他这般论调,是在替卢彻揽罪。 卢彻不敬皇族,少不了挨顿板子,要是真把他弄死了,卫国公那边也不好交待。 卫国公晚年得子,对卢彻一向纵容。 方谨侧目,看见卢彻昂头挺胸,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方谨打了一个手势,她的侍卫狠狠一脚踹到了卢彻的腰间,众人只听一阵重响,那卢彻摔倒在地,呕出一大口血,痛得蜷缩起来。 卢彻浑身抽搐,目光怨毒,凶恶地瞪着华瑶。 华瑶小声道:“姐姐,我害怕……” 方谨下令道:“把卢彻扶起来,掌嘴三十,教他学点规矩。” 方谨的侍卫拿出一块木板,在卢彻的脸上狂抽三十下,抽得他脸颊肿胀,鲜血染红了衣襟。他快要昏死过去了,再也不敢流露出一丝怨恨。 方谨一句一顿道:“你给本宫记住今日的教训,往后再犯,本宫就派人把你杖毙。” 拱卫司的卫兵们行了个礼,动作利落地把卢彻搀扶走了。方谨又派人传信给卫国公,安排好了一切事务,屏退众人,只留下华瑶和谢云潇。 花厅里人声寂静,方谨侧卧在一张软榻上,半支着头,命令道:“把你那个侍卫的面具摘了。” 华瑶坐在方谨的裙摆上,双手撑着软榻的边沿,轻声细语:“多亏姐姐今晚救了我……” “我让你摘了他的面具,”方谨抬眸,淡淡地说,“什么东西,值得你护得这样紧,我瞧一眼也不行?” 华瑶笑道:“姐姐不要误会,我和姐姐如此亲近,有什么看不得的?他只是区区一个侍卫,跟了我许多年,姐姐原先也是见过的。姐姐要是觉得他还行,我就把他送给姐姐吧,左右不过一个侍卫,物件般的东西。” 方谨微微颔首,念出一个名字:“齐风?” 谢云潇并不知道齐风是谁。 华瑶走到谢云潇的面前,伸出双手,似乎是要摘他的面具。 她的手指挨近他的耳尖,他的思绪都停止了。她从未靠得这般近,香风扑面而来,肌肤珠光玉润,颈肩青丝缭乱,他应该看向哪里?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他猛然后退了一步,万幸自己没被她碰到。 方谨忽然开口:“你才十五岁,年纪小,见识少,今夜带着侍卫游河,可别是为了幽会。” 华瑶仿佛被她猜中心事,又走回她的身边,她耐心地教导妹妹:“记挂着儿女情长,最没出息了。” “我只是有些好奇,”华瑶探究道,“究竟什么是谈情说爱?谈什么,说什么?” 方谨道:“再等两三年,等你年满十八岁,我送你几个身家清白的玩物。”又说:“你要懂分寸,知轻重,对待玩物,别太上心。今夜这事,卢彻有错,你也有错,你身为金枝玉叶,怎能不顾及皇家体面?” 华瑶连连点头:“姐姐所言极是,姐姐的话,我都记住了。” 方谨道:“你和你那侍卫先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再随我回宫,放心,我不会要他。他忠心护主,进退有度,是个好奴才,可以留在你身边。” 华瑶行礼告退。 她和谢云潇去了一间内室,宫女为他们送来崭新的衣服。 等到宫女走后,华瑶拽过谢云潇的袖子,贴近他的左耳,悄悄说:“回宫的路上,我和你同坐一辆马车,经过武侯大街的时候,我会在茶馆停下来。你立刻下车,把姐姐给的外衣留在车上,会有人来替换你,他是我事先安排的人。” “谁?”谢云潇问,“那个叫齐风的?” 华瑶坦然道:“是的,他是我的近身侍卫。” 谢云潇又问:“你待他如何?” 华瑶见他神色认真,她竟然笑了一声:“待人处事不用心,在宫里反倒是好事,你应该……”话中一顿,她轻声问:“你应该,也明白吧?” 谢云潇装出一副洒脱的风度:“我明天离开京城,走都走了,明不明白,也就那么回事。” 华瑶附和道:“确实。” 谢云潇沉默半晌,忍不住问:“你姐姐说的‘玩物’是什么意思?” 华瑶诚实地回答:“这个我也不太懂,我对那种事没兴趣。” 谢云潇道:“以后我们还有机会……” 华瑶道:“什么?” 谢云潇道:“再见吗?” 华瑶的笑声很轻:“再见。” 当夜,果然如同华瑶所言,她和谢云潇共乘一辆马车,转至武侯大街时,灯市未歇,歌舞未停,先前那些缤纷璀璨的街景,此刻看来,竟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谢云潇下了马车,走向茶馆门口,与一名戴着面具的侍卫擦肩而过。谢云潇停步,转身望去,那侍卫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华瑶撩起马车帘子,朝着侍卫唤道:“齐风,快过来!” 名叫齐风的侍卫就上了车,这一辆马车离去了,归入公主仪仗的队伍,融入辉煌而盛大的夜景,渐行渐远,终究无影无踪。 谢云潇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诚如华瑶所言,情之一字,有千百种解。此时此刻,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杂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离别之情在作怪而已。 7、主臣之道此中求 昭宁二十二年秋天,华瑶与谢云潇一同划过船,逛过灯。 现如今,正是昭宁二十四年秋天,整整两年过去了,华瑶也长大了两岁。时过境迁,华瑶觉得自己和谢云潇算不上挚友知己,却也有些交情。 屋外还在下雨,墙角渗着潮气,华瑶打趣道:“真巧啊,小谢将军,我每次和你见面,不是在湖边河边,就是在风里雨里。” 柳平春插话道:“如此说来,公主殿下和小谢将军见过许多次吗?” “那倒没有,”华瑶一本正经地说,“萍水相逢,聚散随缘,想必今日,小谢将军也是为了公事而来。” 谢云潇看了她一眼,才道:“诚如殿下所言,我为公事而来,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殿下能否安排一个去处?” 华瑶点头:“那就去议事厅吧,柳大人意下如何?” 谢云潇却说:“我和殿下的谈话,必然涉及凉州军机,柳大人若是在场,恐怕会有些不方便。” 柳平春连忙说:“下官忽然想起来,县衙还有一些琐事,需要下官处理,下官告退了。” 华瑶道:“你退下吧。” 柳平春抱拳行礼,转身跑远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凉州战场何等凶险?凉州军机又是何等重要?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偷听华瑶和谢云潇谈话。 雨水在风中散开,又在地上流淌,华瑶撑起一把油纸伞,施施然走在前方,她穿着一条雪缎长裙,衣袖沾到了雨水,微微泛潮。她的发饰十分简单,就像当年一样,仅有一支精巧的琥珀钗。 谢云潇记起来了,华瑶曾经说过,她喜欢琥珀的颜色。 谢云潇走在华瑶的身后,与华瑶约有一尺距离。 华瑶转过身,看着他的双眼,她抬起手,伞柄向他靠拢:“小谢将军,这两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谢云潇道:“这两年过得还好,多谢殿下关心。” 华瑶道:“你说话怎么这么客气?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谢云潇的语气依旧平静:“对你而言,我不算外人吗?萍水相逢,聚散随缘,你方才说过这句话,我以为,你我之间,只有公事,没有私事。”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说什么,你就演什么?那我说你喜上眉梢,手舞足蹈,你现在就演给我看啊。” 早在两年前,谢云潇已经领教过华瑶的随机应变。 谢云潇低声道:“两年不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谢云潇长久地凝视着她,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好像要对她说很多话,她随口道:“两年前,我只有十五岁,现在我十七岁了。” 谢云潇道:“听说殿下击退了强盗,解救了人质,还制定了剿匪的计划,各方面的进展十分顺利。殿下果然是少年老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谢云潇这样夸赞华瑶,华瑶的心里十分受用,她特别喜欢“少年老成”这个词,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少年老成?她虽然年轻,做事却很老练,终有一天,她也会做成大事。 华瑶点了点头:“嗯嗯,当然。” 谢云潇依然看着华瑶,他的唇角似有笑意。华瑶也对他笑了一下,她暗暗心想,太好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几分,不像是方才那般生疏了。 谢云潇今日并非独行,他带来了不少凉州士兵。 这些士兵都在凉州军营任职,也曾上过战场,经历过大风大浪。他们距离谢云潇约有十丈远。虽然他们听不见谢云潇与华瑶说了什么,但是,他们亲眼看见谢云潇对华瑶笑了,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见过谢云潇与哪个姑娘如此亲近,偏偏这位姑娘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华瑶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她轻声问:“他们都是凉州士兵吗?” 谢云潇道:“他们也会听从你的吩咐。” 华瑶道:“很好。” 华瑶走进了议事厅,众人跟随她的脚步,她搬来一张木桌,招呼众人围在桌边。 谢云潇取出一张地图,缓慢地铺展在桌面上。 这幅地图绘制在一方不洇水的熟绢上,涵盖凉州、沧州、岱州及其境内所有江河支流、山脉森林,甚至包括岱江沿岸的水站和码头。各个地域之间又以不同颜色的丝线划分,标注简明,细致入微。 “我奉父亲之命,”谢云潇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说,“将地图献给殿下。” 华瑶拿起一张宣纸,蒙住了这张地图,映出清晰的轮廓。 她用一支朱砂笔在纸上圈出四个位置,从岱江的支流划到了延河,延河正是凉州漕运的关键水道。 华瑶道:“这几个据点,必须尽快铲除,防止贼寇互相支援,劫持水路,窃取凉州军营的粮草。” 谢云潇按住宣纸:“本月上旬,岱州运来一批粟米,数量有误,少了两千石。” 华瑶按价报数:“一石粟米,重达两百斤,价值两百文铜钱,你们少了两千石粟米,亏损了四百枚银元。” 谢云潇身后的一位随从接话道:“启禀殿下,我们上报了此事,凉州的巡漕御史也来查过了。殿下有所不知,军粮运输,经常以十万石来计数,这两千石粟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那不正好,”华瑶敲了敲地图,“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能让贼人吃个饱,又不至于被判成重案,召来官兵的围剿。” 那个随从忍不住问:“您有什么打算?” 华瑶稍加思索,答道:“镇国将军派你们给我送地图,想必是读过我的信了,三虎寨的贼寇已经蔓延到了岱州。无论如何,岱州的麻烦,必须在岱州解决。” 她严肃道:“绞杀盗匪,平定叛乱,原本就是巡检司的职责,距离岱江最近的巩城巡检司,常驻精兵五千人,此外,岱州共有十二个卫所,每一个卫所都有官兵五千六百人,这样算下来,巩城卫所和巡检司至少能出兵七千人。” 谢云潇直接问道:“如何说服他们出兵?” 华瑶双手扶着桌子,扫视众人:“我作为凉州监军,必定与你们同心协力,我对你们不会有任何隐瞒。” 议事厅格外安静,华瑶认真道:“我拜访过巩城巡检司通判,他谨小慎微,不敢出兵,害怕自己会打败仗。如果我上报朝廷,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倒不如借由岱州漕运一案、丰汤县驿馆一案,联合巡江御史、巡漕御史、巡驿御史,拟定罪名‘玩忽职守、怠惰误事、包庇贼寇、纵容逆党’,弹劾巡检司的通判大人。” 谢云潇的随从连连称是,谢云潇却问:“弹劾他,还是威胁他?那位通判的妻子,是当今皇后的表妹。” 华瑶盯着他不放:“好巧,我跟你想到一块去了。” 谢云潇略微侧过脸,避开她的凝视:“我猜你会以御史的名义,威胁通判尽快出兵。” 华瑶点头:“如果他们出兵了,你会跟我一起扫荡贼窝吗?” 谢云潇没有一丝犹豫:“自然,理当如此。”声音又低了些:“殿下是凉州监军,可以管辖全省官兵,我听候差遣。” 真不错啊,华瑶心想,谢云潇明辨事理,沉稳干练,文武双全,做的远比说的多,几乎是完美无缺的武将。他的场面话也是一套一套的,不愧是深得民心的小谢将军。 * 晌午时分,雨过天晴。 杜兰泽抱着一沓卷宗,在燕雨和齐风的带领下,与他们一同走向议事厅。 杜兰泽穿着一件竹青色长裙,更有一种温和宁静的气质。 燕雨偷看她一眼,又问齐风:“公主从哪儿招来了这个姑娘?” 齐风随意地糊弄他:“关你什么事。” 燕雨眯起眼睛:“呵呵,你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我?行啊你,记仇了是吧。” 齐风冷如冰霜:“兄长,自从你出了京城,你的言行越来越放肆。” 燕雨环顾四周,发现四周无人。他才敢说:“没错,出了京城,我敢讲话了!我不怕死了!” “兄长,”齐风甩给他一句话,“好自为之。” 燕雨被他气笑了:“齐风,你知不知道,好自为之,这四个字,怎么写啊?” 齐风不知道。 华瑶曾经教过他如何写“燕雨齐风”,他学会了,也只会那四个字。侍卫不需要识文断字,他的身家性命,只系在腰间的这把剑上。 齐风想得出神,燕雨又说:“快到了,你发什么呆?” 齐风握住了剑柄,继续冷言冷语:“与你无关。” 他们走向议事厅的外堂,燕雨不再和齐风吵架,仿佛换了个人,变得既稳重,又谨慎:“启禀殿下,杜小姐来了……” 议事厅的木门打开了,华瑶道:“兰泽,终于等到你了,你快过来吧。” 台阶上积了一滩雨水,杜兰泽站得不稳,华瑶扶了她一把,忽有一阵冷风吹过来,杜兰泽倒入她的怀里,兰花般的清香沾满衣襟,华瑶恍惚了一瞬,不小心碰到杜兰泽的腰侧。 杜兰泽的衣裙面料是苎麻织成的荣昌夏布,轻柔如绢纱,紧贴她的腰线。 华瑶的手指擦过那一块衣料,隐约摸到了凹凸不平的蝴蝶状疤痕……这是贱籍女子的烙印残疤。华瑶记得贱籍疤痕的形状,她曾在自己生母的身上不止一次地见过,她当然不会忘记。 杜兰泽,出身贱籍吗? 华瑶又惊又震,更不想让旁人察觉她的心思。她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还对杜兰泽说:“小心。” 杜兰泽依旧恭谨:“多谢殿下。” 她屈膝行礼,姿态从容又端庄,真乃大家风范。 华瑶镇定如常:“免礼,请起。”她从杜兰泽手里接过卷宗,仔细翻阅。 今天上午,杜兰泽审讯囚犯,记下了犯人的供词,据此画出一张地图。她还写了一篇内容详实的长文,针对岱州的地形地势、风貌民俗,论述了许多歼灭盗匪的计策,比如扼守关隘、防布哨道等等。 杜兰泽的字体工整,颇有颜筋柳骨,文采斐然,深谙法令官规。整篇文章提纲挈领,分门别类,可谓是一目了然,井井有条。 倘若今年的科举题目为“岱州剿匪之策”,杜兰泽必定能金榜题名,她的才学远远胜过岱州本地的官员。 华瑶不敢相信杜兰泽出身贱籍。 几年前,华瑶曾经教过齐风写字。齐风进宫之前,从没摸过笔杆,他错失了童子功,再也不可能练出杜兰泽惯用的这种字体。 华瑶心中百转千回,语调仍然四平八稳:“各位请入座吧。” 议事厅的偏厅里有一张大圆桌,华瑶坐在主位,众人围坐于桌边。华瑶轻轻地拍了一下手,她的侍女通过侧门走进来,在每位宾客的面前摆出了一份荤素皆备的食盒。 虽然华瑶不得圣宠,但她毕竟是公主,从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她从京城带来了厨师,那些厨师在丰汤县取材,做出了今天这顿午膳,包括清炖肥鸭、四喜饺子、牡丹酥、八珍糕等等宫廷佳肴,色香味俱全。 杜兰泽正要谢恩,华瑶制止道:“无须多礼,我原先就想设宴款待诸位。” 华瑶提起筷子,众人也开始用膳。 杜兰泽坐在华瑶的右侧,谢云潇坐在华瑶的左侧,这一文一武两位贤才都有极好的仪态和风度。他们用膳的时候,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坐姿端正,举止从容,显然遵循了严苛的家风。 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他的母亲来自簪缨世族,永州谢氏,又称“大梁第一世家”。他的舅父是大理寺少卿,姨母是文选清吏司,外祖父负责修治历朝历代的文史,兼任内阁高官,深受当今圣上的器重。 谢云潇家世显赫,父族母族皆是达官显贵。杜兰泽的言行举止并不逊色于谢云潇,那么,杜兰泽的身世又是怎样的呢? 华瑶心不在焉地吃饭,有意无意地偷看杜兰泽。 杜兰泽好像知道华瑶正在偷看自己,她的眉眼间流露出清浅的笑意。 恰在此时,谢云潇忽然说:“殿下。” 华瑶转头看他:“怎么了?” 谢云潇道:“无事,请您慢用。” 华瑶悄声问:“既然没事,你为什么叫我?” 谢云潇冠冕堂皇道:“感念殿下的一饭之恩。” 华瑶对他十分大方:“等我去了凉州,我送你几个厨师,他们都是我从京城带来的人,擅长各种烹调方法。” 然后,华瑶又扭过头,关怀起了杜兰泽:“兰泽,你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仅审查了犯人,还记录了卷宗,你的辛苦,我全都看在眼里。” 杜兰泽也很会打官腔:“草民才疏技拙,若能为殿下分忧,便是不胜荣幸之至。” 华瑶早就料到杜兰泽会这样回答。她趁机说:“午饭过后,你随我去议事厅,我们从长计议。” 杜兰泽道:“谨遵殿下谕示。” 言罢,杜兰泽握着筷子吃饭,细嚼慢咽,无声无息。餐盘里的种种美食,对她而言,似乎没有一丝半点的滋味。她吃得很慢,也很少。 华瑶暗忖,难怪杜兰泽如此瘦弱,她全身上下几乎没长肉,原是因为她有些厌食。 昨天夜里,华瑶搭着杜兰泽的手腕,摸到了她的脉象。她脉息不畅,浮缓艰涩,大概是体虚气损之兆,必须仔仔细细地调理才行。 华瑶恰巧也和柳平春一起吃过饭。柳平春与杜兰泽师出同门,正是一对师姐和师弟,然而,柳平春啃馒头都能啃得津津有味,远比杜兰泽好养得多。 华瑶思考了一会儿,又去偷看谢云潇。他不挑食,把饭菜都吃完了。 凉州军规共有四十二条,其中第一条是“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谢云潇作为镇国将军的儿子,自然谨守职分,遵循法规。他的那些同僚也都是勤俭节约的人,这张桌子上,只有杜兰泽的食盒里剩了一大半食物。 杜兰泽过意不去。她委婉地表明,华瑶赏赐了她一日之食,听她那意思,像是要把这份午饭留到明天中午继续吃。 华瑶牵住她的衣袖,温声道:“兰泽,你身子弱,应该吃些新鲜的食物。从今往后,我会吩咐厨师,按照你的喜好,单独准备你的膳饮。此外,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每日辰时,我教你练武调息,强身健体。我略懂医术,身边也有太医院的大夫,必定能将你调养妥当。” 谢云潇手劲一松,筷子掉在了桌上。 杜兰泽恍然回神:“草民惶恐。” “不必惶恐,”华瑶低声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华瑶经常对杜兰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视兰泽为良友。 杜兰泽靠着椅背,手往上抬,按住自己腰部的那一道残疤。前尘往事仿佛一场洪水,挟裹着屈辱的记忆,向她奔涌而来,她难以忍耐,却也忍了整整十年。 * 饭后,华瑶把谢云潇等人留在了议事厅。她给了谢云潇一堆卷宗、几张地图,供他详细审阅。她自己带着杜兰泽去了内宅。 还没走进内室,杜兰泽开口道:“我原本打算,三日之后,向您请辞。” “我猜到了,”华瑶平静地说,“我甚至怀疑,你故意让我碰到了你的那块疤。” 华瑶坐在一张软榻上,亲手煮茶。 京城的王公贵族多半精通茶道,“煮茶”被称为“烹茗”,也被视为风雅之事。华瑶煮茶的器具都是金玉打造的,底部刻有“高阳”二字,仅供皇族专用。 风炉烧开了一壶水,华瑶一边沏茶,一边感慨:“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兰泽,你为什么会对我说,你不如柳平春。” 杜兰泽不紧不慢地回应道:“依照大梁律法,一日为贱籍,终身即贱民,我是无家可归的贱民……” “别这么说,”华瑶递给她一杯茶,“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再用谦辞和敬称。” 杜兰泽却道:“殿下心怀仁义之道,我感激不尽。” 华瑶有样学样:“杜小姐身负治国之才,我钦佩不已。” 杜兰泽茶杯一晃,溅出几滴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杜兰泽还没开口,华瑶就说:“我心里很难受,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只能依稀想象你的处境,对你唯有怜惜和敬重……不瞒你说,我娘亲就是贱籍,娘亲吃了许多苦,我都记在心里,多年来不敢忘怀。无论如何,兰泽,你我本是同道中人。” 灯火明亮,杜兰泽捧着茶杯,瞥见了茶叶的虚影,恰如无根的浮萍。 杜兰泽柔声细语道:“昭宁十二年,秦州大旱,终年无雨,庄稼颗粒无收。相邻的岱州、康州、容州先后拨派粮食,赈济秦州……粮食还没送到,秦州又闹起蝗灾,那一年秦州税金减半,圣上大怒。” 华瑶闻言一惊,杜兰泽又说:“圣上裁定,秦州知州赈灾不力,昏聩无能。为了平息民怨,圣上判处秦州知州革职流放,举家充入贱籍。” 华瑶一下子结巴了:“秦州的那位知州大人,他是你的,是你的……” “父亲。”杜兰泽答道。 华瑶脱口而出:“我记得他……擅作主张,减免了秦州税金,皇帝勃然大怒。” 杜兰泽道:“是。” 华瑶又说:“我还记得,他是琅琊王氏的人?” 杜兰泽承认道:“琅琊王氏那一辈的长房长子。” 琅琊王氏,乃是久负盛名的清贵世家,与永州谢氏并称为“北谢南王”,很受天下读书人的推崇。 昭宁十二年,秦州知州被贬为贱籍,在流放的路上自杀,愧对王家的祖训。 华瑶小心翼翼地问:“令尊他……” 杜兰泽放下茶杯:“不可自戕,是我家的家训。” 她以平淡的口吻叙述道:“昭宁十二年,家姐在流放路上受辱,家父想救她,被卫兵乱棍打死,家母郁郁而终,家兄也被斩首了。举家上下,只有我活了下来,只有我一个人,含冤蒙屈,苟延残喘。” 杜兰泽一贯从容,此刻却把指甲扣进手心,浑似没了痛感。 华瑶震惊之余,忍不住问:“就算你父亲被贬,沦为贱籍,总有琅琊王氏的照应,究竟是谁,非要对你们赶尽杀绝?那个人……” 杜兰泽如实相告:“是您的兄长,高阳东无。” 华瑶猛灌自己一口茶水:“那就不奇怪了,高阳东无,是个疯子。” 她甩开茶杯,执起杜兰泽的手腕:“既然如此,你想不想报仇?” 杜兰泽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您敢不敢弑兄?” “为什么不敢?”华瑶喃喃自语,“如果皇兄知道我想登基,皇兄会立刻杀了我。” 杜兰泽看着华瑶,却没有回应她。 华瑶缓缓道:“你教会了我剿匪之道,我还想问你一句,值此内忧外患之际,赋役繁重,豪强兼并,民何以强,国何以立?” 杜兰泽道:“平定外忧,肃清内患,改革法制,惠及民生……您若要施展抱负,必须把朝政大权握在手里。” 紫砂炉中的火苗早已熄灭,华瑶心中的野火烧得正烈。她与杜兰泽四目相对,极为恳切道:“兰泽,我说过,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今日又推心置腹,互相交了底,你还在犹豫什么?你的才学当世无双,难道你甘愿从此埋没吗?等我日后上位,我必定会废除贱籍,发落高阳东无,还你清白门楣,为你全家沉冤昭雪。” 隐秘的内室里,华瑶一字一顿道:“兰泽,你要信我。” 杜兰泽屈膝下跪,向华瑶行了大礼:“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殿下以诚心待我,我必诚心侍奉殿下,愿效犬马之劳,结草衔环相报。” 8、不畏浮生白首 当天傍晚,谢云潇住进了县衙的厢房。 谢云潇点燃一盏油灯,在灯下擦拭长剑,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谢云潇放开了剑柄,他已经察觉到了华瑶的声息。 华瑶很客气地招呼道:“小谢将军,你能给我开门吗?” 谢云潇打开房门:“能不能换个称呼,别叫我小谢将军?” 华瑶走进室内,随口问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谢云潇尚未回答,华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的亲朋好友都是怎么称呼你的?” 华瑶从他的双眼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又因为他的瞳仁是琥珀色的,她恍然以为自己被封存在澄澈明净的琥珀里。这一时之间,她忘记了自己的来意,如同品鉴珍宝一般,长久地凝视着他。 谢云潇低声问道:“为什么这样看我?” 华瑶反问:“难道我不能看你吗?” 谢云潇不自然地偏过脸:“没什么好看的。” 华瑶调侃道:“你可真是太谦虚了。” 她把怀里的紫檀木盒递给他:“我来给你送东西,这个盒子里装的是玉山雪蕊,我从京城带来的花茶。” 谢云潇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他指尖一动,匕首出鞘三寸,刀刃寒光凛冽。 华瑶的语气依旧平静:“这是什么意思?你要用匕首刺我吗?” 谢云潇旋转刀柄:“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太没良心?” 他把刀柄朝向华瑶:“凉州精铁锻造的匕首,请收下。” 华瑶接过这把匕首,仔细观察,刀刃真是锋利之极,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 凉州的冶炼工艺密不外传,华瑶的大皇兄和二皇兄也喜欢收藏凉州的兵器,如今,华瑶拿到了凉州出产的精铁匕首,她自然是很高兴的。 华瑶诚心诚意道:“谢谢你,小……” 华瑶正准备说“小谢将军”,忽然又想起来了,谢云潇让她换个称呼,她改口道:“潇潇。” 谢云潇道:“你说什么?” 华瑶认真地喊了一声:“潇潇。” 她自顾自地解释:“你不喜欢‘小谢将军’这个称呼,那我私下里叫你潇潇,怎么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 谢云潇试探道:“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出自《诗经·风雨》,殿下是否明白这句诗的深意?” 谢云潇的语气庄重严肃,像是学堂里的老师,正要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诚然,讲解文章,论述道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插科打诨。 华瑶索性扮成他的学生:“老师,我粗心大意,学艺不精,我小时候虽然读过《诗经》,读得却不是很明白,让您见笑了,您能不能帮我把这句话解释一遍?” 房间里的烛火明明灭灭,谢云潇忽地笑了:“你还会玩这个?”火光在他眼中燃烧:“老师和学生。” 其实华瑶也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她毕竟是一位公主,高高在上的皇族,必须能文能武,才貌双全。因此,她有过很多老师,每一位老师都是恭恭敬敬的,尊称她为“殿下”。 谢云潇竟然念出了她的名字:“高阳华瑶。” 华瑶容忍了他的冒犯:“嗯?” 她戏谑道:“怎么了,老师,您不愿意教导我吗?” 谢云潇站在华瑶的面前,他的态度很是冷淡,又有几分质问的意思:“你能把史书倒背如流,不可能记不住《诗经》的几句话,我怀疑你是明知故问,随意戏弄老师,以此为乐。” 谢云潇承认自己是华瑶的老师,华瑶不禁更想笑了,也更想戏弄他了。 华瑶流露出一丝恶意:“是又怎么样,你管的着吗?” 谢云潇声调低沉:“你的性情太过顽劣,我也无法再管教你。” 华瑶扯住他的衣袖:“老师,我记起来了,《诗经·风雨》那句诗的意思是,‘自从我见到了那位公子,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打动我的心’。” 白纱罩窗,红烛滴蜡,灯光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她轻声问道:“我说的对吗?” 谢云潇走近两步,华瑶退到了墙角里。他直视她的双眼,像是要侵占她的目光:“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这四个字,如同一根轻柔的羽毛,飘落在华瑶的耳边。 华瑶与谢云潇的距离仅有半尺。 华瑶忍不住问:“你身上有一种冷香,清清冷冷的,很好闻,沁人心脾,这种香料是怎么调制的?” 谢云潇沉默不语,华瑶拽住他的衣带,绕在指间:“你教教我。” 谢云潇竟然回答:“我从来没有调制过香料。” 华瑶记起自己读过的野史,她兴致勃勃地问道:“你不会天生就这么香吧?那可是香妃的命格。” 谢云潇淡淡道:“你才刚玩过老师和学生,又要扮演昏君和香妃?请你自便,恕不奉陪。” 华瑶调侃道:“刚才我也没叫你陪我演,你不是演得挺好嘛?你真好玩。” 华瑶真想和谢云潇玩一次“昏君香妃”的游戏。当然了,谢云潇是香妃,华瑶是皇帝,这一瞬间,她的心思又转向了“帝位之争”。 华瑶曾经对天发誓,总有一天,她要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她必须掌握朝政大权,创建千秋大业。 今天下午,华瑶和杜兰泽谈论许久,从剿匪谈到了杀敌,从立储谈到了夺嫡,从今往后,每一步路都是万分艰险的。 华瑶的思绪有些混乱,谢云潇忽然问她:“你在想什么?” 华瑶随口答道:“昏君和香妃。” 谢云潇也没看她,不知是在说谁,他的语声很轻:“那真是……无药可救。” 华瑶又笑了一声:“是吗?” 不经意间,华瑶抬起右手,搭住了谢云潇的肩膀。 谢云潇的身材高大挺拔,武功也是深不可测,华瑶对他有些好奇。她摸着他的肩膀,隔着一层衣裳,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肌肉十分强健,精壮结实,充满力量。 华瑶稍微用了一点力气,谢云潇捉住了她的手腕,她向后退了一步,紧贴着墙壁:“别碰我,有点疼。” 谢云潇道:“别怕,我看看你的伤口。” 谢云潇的语气很温柔,华瑶勉强答应道:“嗯。” 谢云潇左手托住华瑶的腕骨,右手轻轻挽起她的衣袖,她的手腕上还有淤青,红肿尚未消退,看起来又青又红,她竟然忍到了现在。 谢云潇听说,强盗袭击驿馆的那天晚上,华瑶临危不乱,率领侍卫救出了人质,砍死了数十个强盗。这样看来,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她的手腕受伤了。 谢云潇道:“伤到了筋骨,还没上药吗?” 华瑶一点也不在意:“小小伤口,过两天就好了,无所谓的,我的武功很高强,伤口恢复也很快。” 谢云潇仍在研究她的伤势:“既然是小伤,为什么一碰就疼?” 华瑶反驳道:“也没有一碰就疼,我并不柔弱。” 谢云潇改变了话术,像是朝臣谏言一般,很客气地说:“殿下天资聪慧,学识渊博,行事也有深谋远虑……”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点了一下头:“嗯嗯,当然。” 谢云潇觉得她很可爱。他笑了笑,又说:“凉州有一句俗话,‘有病需早治,有药需早吃’,殿下一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华瑶小声道:“你为了哄我吃药,说了这么多好话。” 谢云潇放开她的手腕:“忠言逆耳,只怕你听不惯。”又招呼道:“请跟我来。” 这一间屋子也不过两丈见方,没有桌子和椅子,只有一张案几和一张木床。那木床靠着一堵墙,紧邻着一扇纱窗,月光朦胧,透过窗纱照下来,洒在床头,交缠着树影,增添了几分幽韵。 床上铺着被褥和枕头,干净整洁,还盖了一层遮尘的棉布。谢云潇掀开棉布,让华瑶坐在他的床上。 谢云潇拿出一只包裹,找到了一瓶金疮药,这也是凉州的特产。他把药瓶递给华瑶,华瑶又问:“你不帮我上药吗?” 不久之前,谢云潇抓住了华瑶的手,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与旁人肌肤相亲,似乎有些不妥,他很快就松手放开了她。 此时此刻,华瑶把自己的手腕伸出来,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一点怀疑,像是完全不在意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 谢云潇提醒道:“你我毕竟是男女有别,私下相处时,应该注意分寸。我不能再帮你上药……” 华瑶也察觉到了,谢云潇这个人,真是很正经,也很好玩。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刚才不是和我牵手了吗?现在又要和我讲分寸,你这样反复无常,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把玩着药瓶:“有病需早治,有药需早吃,这是你教给我的道理。” 卧房里烛灯明亮,华瑶又看了一眼谢云潇。他坐在灯影里,隐含着几分幽暗意味。 片刻之后,谢云潇才解释道:“刚才我看见你的手腕有些红肿,只想检查你的伤势,并不是故意冒犯,请见谅。” 华瑶催促道:“你快帮我上药啊,再不上药,我的伤势就会恶化了。” 谢云潇沉默地坐到她的身侧,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腕。他的指尖沾了一点药膏,抵住了她的肌肤,缓慢地涂药,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像是在给一件价值连城的名贵瓷器涂抹釉彩。 谢云潇的手指修长匀称,骨形极美,色如冷玉,真是完美无缺,也很值得把玩。 华瑶看着他的手,又想到了什么,悄声问:“我送你的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谢云潇报出诗名:“明月夜河上华瑶送别谢云潇。” 华瑶点头:“嗯嗯。” 她很疑惑:“为什么这首诗……被传了出来?凉州的三岁小孩都会背了。”又很庆幸:“还好凉州人都不知道,那首诗是我写给你的。” 谢云潇的手劲稍微加重了一分,华瑶也没觉得不对,还有些麻麻痒痒的。她懒散地倚靠着床柱,听他说:“那首诗写在一张手帕上,被我的兄长看见……” 华瑶忽然靠近他:“你把手帕放在哪里了,为什么会被你哥哥看到呢?” 谢云潇停顿片刻,才回答道:“手帕放在书房……” 华瑶懒得听他说前因后果,她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不错,我和你算是以诗会友、以文会友,你把那首诗放在书房,真是放对了地方。” 谢云潇扣上瓶盖,又把整瓶药交给她:“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房。” 华瑶拒绝道:“几步路而已,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你早点休息吧。” 华瑶的身影飞快闪过,转瞬之间,她跳到了门槛之外,穿过一片树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 次日清晨,华瑶起了个大早,又把队伍清点了一遍。 尚未痊愈的伤员,已被她留在了丰汤县,剩余的两百名侍卫,跟着她前往巩城。她想组建一支军队,只能调用巩城的官兵。 当天上午,华瑶离开丰汤县,柳平春为她送行,又看见了杜兰泽。 柳平春盯着杜兰泽,沉默半晌,忍不住说了一句:“殿下,我师姐她、她体弱多病……” 华瑶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她。” 柳平春双手抱拳,向着华瑶深深一拜。 杜兰泽回应道:“保重,师弟,来日再会。” 柳平春的心里很惆怅,说不出一句话。他和杜兰泽都知道,杜兰泽追随华瑶,不仅是为了剿匪,也是为了建功立业,将来还要经历多少危险?那是无法预料的。 天气晴朗,阳光明亮,杜兰泽登上了马车,华瑶也坐到了马背上。 华瑶告别柳平春:“来日再会,柳知县!” 柳平春道:“殿下保重!” 华瑶率领众人前行,谢云潇跟在她的身后,他的背影依旧挺拔潇洒。马蹄声越来越远,远处的高山连绵不断,延伸到了极远的天边。 柳平春抬头望天,喃喃自语:“诸位一路顺风,万事顺利。” 9、醉里追怀往事 巩城位于岱江与西江的两水交汇之处,自古以来便是丰饶肥沃的鱼米之乡。 通往巩城的那条官道上,近旁是车马香尘,远处是稻田纵横。眼下正值秋收的日子,农民都在田地里忙活,他们握着镰刀,背着鱼篓,在水田中割稻收鱼。 “稻田养鱼”是南方传来的耕作方法。稻田中长大的鱼,常被称为“稻花鱼”,肉质鲜美可口,价钱也不贵,只卖几文钱一条,寻常百姓都能吃得起。 彼时夕阳沉落,红霞似火,村庄里炊烟袅袅,飘来一阵鱼汤的香气。 华瑶拽紧缰绳,自言自语:“这就是传说中的稻花鱼。” 谢云潇正与华瑶骑马并行。他们快进城了,车队的行速也慢了下来,谢云潇问她:“你想吃稻花鱼吗?” “我没吃过,”华瑶小声道,“我姐姐说,只有乡巴佬才会吃稻花鱼。”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谢云潇也压低了声音:“殿下放心,凉州的接风宴上,一定会有稻花鱼和米酒。” 华瑶笑着说:“好啊,我先在此谢过了。” 谢云潇并未接话。他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平坦开阔的大路上,逐渐驶来一队人马,为首那人约有三十多岁,身穿一袭青袍,头戴一顶儒巾,装扮得十分斯文秀气。他距离华瑶还有十丈远,就先下了马,徒步走来,恭敬有礼。 他带着随从,跪在路边,高声道:“巩城巡检司通判,陆征,参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免礼,”华瑶道,“有劳你出城远迎。” 陆征是文举出身,不通武艺,如今任职于巩城巡检司,作为通判,官阶六品。 巡检司的职责为“缉盗杀匪、平叛定乱”,常年养着五千多个官兵,平日里杂事不断。所谓的“六品通判”,委实是个苦差,下面一帮人盯着,上面一群人管着,捞不到几分油水,出了事还得担责。 陆征二十四岁中举,随后在官场沉浮了七八年,四年前才升任巩城通判一职。 陆征之所以能升官,不是因为他在仕途上有所建树,而是因为他讨了一个好老婆。他的妻子,出生于京城的名门望族,乃是当今皇后的表妹。凭借这一层关系,陆征加官进爵,不用拼功绩,只要熬年限,便能得到岳丈的提携。 陆征知道华瑶的来意,对她更是毕恭毕敬,早早为她安排好了宴席和厢房,位于巩城公馆。 巩城公馆有一处美景,名叫“芙蓉楼阁”,那座楼阁建在水上,四面开窗,高大宽敞,东边倚着一片垂柳翠帏,西边映着一带荷花红波,每年夏秋之际,花香满室,因而又名“盈花楼”。 今天的公主接风宴,就设在盈花楼的顶楼。 陆征听从妻子的意见,费了一番苦功,精心准备接风宴的菜肴。 他的妻子本是京城的闺秀,当然清楚王公贵族的喜好。今夜的筵席上,光是荤菜头盘,就包括金盅鸡、烹河豚、鲜蒸鲥鱼、玲珑河蚌,至于糕点、茶酒、素菜、汤汁,更有百般花样。 前一天晚上,妻子也在床上与陆征讲了些私房话。 妻子说:“公主是在深宫长大的小姑娘,才刚满十七岁,她去了凉州,能做什么事业?被蛮子杀了,便也死透了。皇后娘娘一向不喜欢她伶牙俐齿,咱们可千万不能由着她,任她的性儿去做什么剿匪。相公,你且听我的,将她好生招待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趁早把她打发去了凉州,方是咱们的万全之策。” 妻子的枕边风,吹进了陆征的心里。 待到开宴时,华瑶高居最上位,谢云潇、杜兰泽作为她的近臣,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侧。 至于陆征及其妻子,只能坐在距离华瑶几步开外的位置。 陆征的妻子偷瞄了谢云潇好几眼,陆征也没在意。他斟了一杯酒,举杯朝向华瑶:“下官有幸迎来殿下大驾,寒舍蓬荜生辉……” 他还没说完,华瑶笑了:“芙蓉楼阁风景秀丽,怎么也算不上寒舍吧。” 今夜的接风宴上,除了陆征及其妻子,还有别的官员在场。华瑶一开口就落了陆征的面子,陆征仍是不急不躁的:“下官口笨舌拙,还请殿下恕罪。” “何罪之有?”华瑶抿了一小口酒,“本宫见你出城远迎,礼数周全,态度恭敬,必是品行端正之人。” 她指尖抵着酒杯:“既然如此,本宫与你说两句实话,也不妨事。” 陆征赔了一个笑。他喝完了杯中酒水,双掌交叠,向华瑶行礼:“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华瑶冷漠道:“那便不讲了吧。” 陆征的笑容一凝,嘴里冷飕飕的。他抬手扶额,给自己的下属递了个眼色。 那下属也在巡检司任职,年纪轻轻,天不怕地不怕,直接开口道:“殿下,您是圣上亲封的凉州监军,您在岱州耽搁太久,恐怕会有麻烦!岱州杂务繁多,贼寇诡计多端,殿下要是劳累过度,臣等难辞其咎!”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完的。 华瑶被他吵得心烦,杜兰泽就在此时发话:“殿下是凉州监军,自然看重凉州的漕运。如今,盗匪占据了岱江沿岸,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若不尽早拔除,将来酿成大祸,阻断漕运,危害社稷,敢问阁下,是否担当得起?” 那官员区区一介九品芝麻官,官职还是家里捐钱买来的,先前讲出口的那些话,不过是他事先背好的稿子,再经杜兰泽这么一问,他立刻现了原形,似笑非笑地说:“八字没一撇的事,您搁这儿发什么火啊,说到底,不就是丰汤县遭了贼吗?你非要让咱们巩城巡检司发兵,万一吃了败仗,担责的就是咱们自个儿啊!” “放肆!”陆征一声怒吼,站起身来,连连赔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杜兰泽打断了他的话:“陆大人,何罪之有呢?您为殿下准备美酒佳肴,光是接风宴,耗费了至少一百枚银元。《大梁律》规定,官员每一次设宴,开销不得超过四十银元,您超支两倍有余,可见心意至诚。巩城距离西江、岱江渡口最近,哪怕贼寇在岱州烧杀劫掠,焚毁栈道驿馆,侵占官粮民田,您始终静观其变,以静制动,可见深谋远虑。” 陆征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伏跪在地,哀嚎道:“殿下!” 华瑶却问:“本宫来巩城之前,正准备给御史写信,陆大人,你说,那几封信,该不该写?” 华瑶话中所说的“御史”,正是监察御史,负责纠察全省各部的官员。 陆征跪得端正,硬着头皮说:“下官任职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未犯过错。” 华瑶吃了一口鱼肉,才说:“那我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吧,今天这顿饭,究竟是谁出的钱?” 陆征道:“是、是……” 他的妻子忙说:“是妾身从娘家带来的体己钱!”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望着华瑶,眼里泪光盈盈:“妾身晓得,公主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况且妾身也从京城来了岱州,对殿下又敬爱,又尊崇,这便拿了体己钱,吩咐丈夫摆了宴席。妾身要是惹怒了殿下,那全是妾身的过错,只求殿下责罚,妾身恭领。” 华瑶心道,不错,果然是京城贵女,反应如此迅捷。 芙蓉阁楼三面环水,水上漂着几艘轻舟,舟中悬灯结彩,还有伶人吹箫弹琴,奏乐唱曲。 乐声幽幽,花香阵阵,杜兰泽站了起来,走到了陆征面前:“陆大人和陆夫人一腔赤诚,殿下并不是要责怪你们,反倒还想替你们二位考虑。” 她提起裙摆,缓缓蹲下来,平视着陆征:“陆大人,请您听我一言。” 陆征咽下一口唾沫:“请说。” 杜兰泽笑问:“您见过羯人吗?” 赤羯国位于凉州北部,赤羯人就被称为“羯人”。 羯人骁勇善战,有胆有识,人人都能弯弓射箭,骑马挥刀,无论男女老少,全民皆兵,十分擅长行军作战。 昭宁四年以来,羯人和凉州军队交战几十次,迄今为止,他们仍有二十多万铁骑,徘徊于凉州边境。 陆征低头,答道:“羯人……不会来岱州。” 杜兰泽却说:“三虎寨内部,还有不少羯人,羯人数量之多,远超官府此前的预计。倘若您置之不理,日后一旦问责,便是通敌叛国之罪。” 陆征的妻子狠狠掐了他一把,他回神道:“这、这未免……” 杜兰泽循循善诱:“您所担忧的,无非是官兵打了败仗,朝廷追究下来,您担当不起。可您似乎忘了,公主作为凉州监军,可以率兵迎战,只要你听从公主调遣,无论功过……” “自然有我来承担。”华瑶接话道。 陆征陷入沉思。 杜兰泽道:“您不出兵,必然遭罪受罚,您出了兵,还能立功求赏,敢问大人,孰轻孰重,孰是孰非?” 妻子的手还按在陆征的腰间,掐得他腰眼酸麻。他哪里顾得上妻子?细想杜兰泽的一番话,想得头晕眼花。 他听说了丰汤县驿馆一案、凉州漕运一案,短短一个月之内,贼寇在岱州犯下两桩大案,也牵连了凉州军营。 倘若他此时出兵,确实利大于弊,就算吃了败仗……反正是华瑶率兵迎战,他可以把罪责推给华瑶。 哪怕上头对他问责,“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远远好过“玩忽职守、胆小误事”。 想到此处,他拿出军令牌,亲手交给杜兰泽。 他高声道:“敌国入侵,非同小可!只要能剿灭三虎寨,下官听从一切调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杜兰泽抓紧令牌,笑得格外柔和:“陆大人一腔忠勇,必有回报。” * 当夜,华瑶一行人住进了巩城公馆。 谢云潇的房间被安排在厢房的西南角落,他也没说什么。他的要求很低,有个干净的床铺就行。 怎料,夜半时分,有人敲响他的房门,他开门一看,见到了陆征的夫人。 陆夫人发簪斜插,长发散乱,身披一件纱衣,脚踩一双木屐,手上拿着一把鸳鸯绣花的团扇。她还没讲一个字,谢云潇“啪”的一声关上房门,还加了闩锁。 陆夫人继续扣门,唤道:“谢公子?谢公子?” 谢云潇道:“天色已晚,请你原路返回。” 陆夫人道:“公主明日就要检兵,妾身的夫君去了军营筹备,现下,他不在府里。谢公子,你开一下门吧?” 谢云潇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我不可能开门。” 陆夫人还要再说两句,忽然听见一阵放肆的笑声,她转过头,看到拎着一壶酒的华瑶。 华瑶调侃道:“夫人好雅兴!”又夸赞道:“夫人这身打扮,真的很不一般,我十分欣赏!不如你跟我……” 陆夫人哪里见过这样轻狂的公主?她只当华瑶与皇后不合,她又是皇后的表妹,华瑶看她轻浮,就想趁机作贱她。她赶紧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跑远了。 夜深人静,周围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一点杂音,谢云潇忽然打开了房门,华瑶立刻跳进他的房间,还要问他:“你刚才怎么说的来着,孤男寡女……” 谢云潇接话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 “确实,这不合礼法,”华瑶拧开酒盖,仰头喝了一小口米酒,“符合我的家法。” 谢云潇重新挂上闩锁,像是把华瑶锁进了他的房间。然后,他才问:“什么家法?” “好问题!”华瑶很有自信,“我定的规矩,就叫家法!” 谢云潇离她更近了些,酒香扑面,他确定道:“你喝醉了。” 华瑶大言不惭:“我,千杯不倒。” 谢云潇笑而不语。他拍了拍软榻,华瑶就坐到了榻上。他又摊开手掌,她就把右手交给他,让他撩起她的袖子,查看她的手腕伤势。那伤处消肿消了一大半,只剩一点若有似无的浅红色。 微弱月光之下,谢云潇一言不发,专心为她上药。他指尖蘸了一点药膏,在她伤处细细密密地抹匀。 谢云潇的手指修长,宛如玉石雕刻而成,指腹却有薄茧,那是练剑磨出来的茧子,抵在华瑶的腕间,反复地摩挲,诱发钻心透骨的痒意。 华瑶眨了眨眼睛,忍不住说:“老师,你要是转行去做大夫,肯定有很多人愿意被你医治。” “你又在戏弄老师,”谢云潇捉着她的手腕,“屡教不改,秉性恶劣。” 华瑶果然顽劣:“你胡说,我为人正直,做事正派,你看不出来吗?” 谢云潇漫不经心道:“等你作弄够了我,你会不会再换个人?” 华瑶歪头:“什么意思?” 虽然她喝醉了,但她醉后的言行举止也可爱得不得了。她越是亲近谢云潇,谢云潇越是警惕,只觉她的一切表相都是蛊惑人心的陷阱,他拐弯抹角地提醒她:“我不信你什么也不懂。” 华瑶直接靠过来,毫不客气地倚着他的肩膀。 谢云潇从未与任何人如此亲近。隔着单薄的衣料,隐约能察觉她的肌肤细腻柔润,他差点把软榻的扶手握碎,刚要把华瑶的坐姿摆正,她又说:“快到淑妃的忌日了,我很想她。” 谢云潇的动作一顿:“你的养母淑妃?” 华瑶含糊不清:“淑妃重病卧床,皇帝不准太医为她治病,我又被皇后禁足了。等我千方百计解除禁制,跑去探望淑妃,她只剩下一口气了。” 华瑶陷入回忆:“淑妃说,她对不起我,没当个好娘,没给女儿留东西……我哪里想要什么东西呢?我只想让她活下来。” 华瑶语气平静,没有大痛大悲,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临近淑妃的忌日,她自己也即将踏上战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路过了谢云潇的门口,走进了他的房间。 她抬头看着谢云潇,甚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像是在端详一只受伤的幼兽。她不太喜欢,正要和他告别,屋外忽然有人敲门,她转移话题:“你猜,这一次是谁找你?” 谢云潇道:“你的侍卫。” 华瑶惊讶道:“你认识他吗?” 早在两年前,谢云潇就和齐风打过照面。 今夜,齐风站在门外,喊了一声:“殿下。” 华瑶回应道:“我在!” 她站起身,走向门口。 雕花木门被华瑶推开,灯光落在台阶上。 齐风提着一盏灯笼,颀长的身影与夜色重叠。他的目光紧随华瑶:“殿下,杜小姐在找您。” “我马上走,”她没忘记和谢云潇打招呼,“明天见,小谢将军!” 谢云潇对她一笑:“上次不是改了个称呼么?” 他这一笑之间,庭院如有明月生辉、星辰绚灿,那普普通通的厢房都被衬成了天宫仙府。 华瑶有些诧异,倒也很给面子,认真道:“潇潇。” 谢云潇瞥了一眼齐风,才说:“明早见。” 10、笑谈离苦别愁 夜已深了,杜兰泽仍未就寝。 她在灯下撰写一篇公文,从提笔到收笔一气呵成,甚至不用斟酌推敲。她自幼通晓经文法典,为她授课的老师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士,她的父亲常说:“我的女儿冰雪聪明,必成大器。” 父母全力栽培她,教她忠君爱民,盼她大展宏图,她清楚地记得父母的神态和举止,还有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时的其乐融融的场景,那些前尘旧梦,让她心生一股恍如隔世之感,好像漫长的人生不过一场大梦,等到某一天,她醒过来,便能与自己的亲人再度团聚。 她的笔尖悬停,漆黑的墨汁溅在宣纸上。 华瑶推开她的房门:“兰泽,你找我有事吗?” 杜兰泽回过神来:“我以巩城巡检司之名,写了一篇纠察盗贼的公文。” 华瑶扫了一眼她的文章,感慨道:“你简直心细如发,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她牵起杜兰泽的手:“知我者,莫过兰泽。” 杜兰泽道:“我愿为您排忧解难。” 华瑶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心腹,你不仅是我的手足,也是我的心腹。”她指尖搭住了杜兰泽的脉搏:“所以,你今天还是早点睡吧,身体要紧。” 杜兰泽收手回袖,不愿谈论自己。她只说:“陆征把军令交到了您的手里,您能调用的士兵,仅有六千五百人。” 华瑶坐到一把竹椅上:“卫指挥司那边,出兵三千多人,再加上我自己的人马,总共差不多一万人。这一万多人,也不是个个顶用,比起凉州、沧州的兵将,实在差得远了。” 杜兰泽淡定地回答:“无妨,只要您打胜了这一战,岱州各地的军营都愿意为您献兵。”她还说:“依照法律规定,陆征必须随军出征。” 华瑶毫不留情地嘲讽道:“陆征本人优柔寡断,好大喜功,这些年也贪了不少银子。巩城的水路四通八达,从这里路过的商队,少不了要讨他欢心,他似乎还觉得自己捞的油水比不上京官。我说他是个腐儒,都算抬举了他,他随军出征,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呢?” 杜兰泽悄声低语:“您同我说过,您手头缺银子。” 华瑶与她耳语:“我虽然缺银子,但也不算很穷,毕竟是个公主嘛。” 杜兰泽微微一笑:“我有一计。” 华瑶兴致盎然:“说来听听。” 杜兰泽与华瑶议事之际,华瑶的两个侍卫就在门外守候,防止闲杂人等靠近。 夜晚也是有阴天的。乌云遮掩着残月,压下一片黑雾似的晦暗,寒气浸在蝉鸣声里,从耳朵渗入骨髓,燕雨打了个喷嚏:“这才九月初,天就冷了。” 齐风道:“你穿得太少了。” 燕雨仗着自己武功精湛,身强体壮,至今仍然穿着一件单薄的夏衫。他单手抱剑,背靠院墙,百无聊赖道:“哎,我快困死了,今晚我值夜,还不能睡觉。” 齐风的声调冷冷清清:“我替你当值,你回去睡吧。” “别了,”燕雨不耐烦道,“明儿个也是你值夜,你连着两夜不睡,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齐风没接话。他维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只把目光往下垂,落在庭前的一株芭蕉树上。 燕雨挑眉:“谁欺负你了?” 齐风道:“还能有谁。” 燕雨四处张望,四面八方空无一人。他走到齐风身边,低声说:“我今天可没跟你吵架,你还生我的气吗?” 齐风沉默不语。 燕雨又道:“哎,好弟弟,傍晚进城那会儿,你瞧见了吗?就巩城外头那几个稻舍渔庄,热闹得很,我讲真的,咱俩做个普通农夫,种种田,养养鱼,吃吃米饭,喝喝鱼汤,小日子不也过得有滋有味。” 齐风依旧沉默。 燕雨低沉地笑道:“对了,还得讨个老婆!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观察着齐风的神色,添了一句:“你做正夫,我做偏房,咱们兄弟同心,共侍一妻。” 齐风终于显露了情绪。他狠狠地皱紧眉头:“普通人家的女子不会讨两个丈夫。” 燕雨伸了个懒腰,奉劝他:“你知道就好,哪个皇子不是三妻四妾,哪个公主不是三夫四侍?公主今年十七岁,等到她十八岁,皇帝就会给她赐婚,全京城的贵族少爷死光了都轮不到你。” 出乎燕雨的意料,齐风并未与他争论。 齐风道:“兄长的眼里,只有男女之事。” 燕雨急了:“你放屁!老子心胸宽广,眼里装着全天下!” “是吗?”华瑶接话道,“那你还真挺厉害的。” 燕雨和齐风听见华瑶的声音,双双抬头,只见华瑶坐在院墙之上,锦纱裙摆随风飘荡。 华瑶抬头望着月亮,话却是对他们讲的:“你做了农夫,日子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轻松,春耕夏种、插秧除虫、打水施肥、收稻脱粒、舂米去杂,哪一件事不需要耐心?你在宫里当了十年的差,衣裳有仆人给你洗,膳食有厨师给你做,你穿的是锦衣华服,吃的是山珍海味。俗话说的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别,”燕雨插话道,“您别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华瑶简而言之:“众生皆苦。” 燕雨挠了一下头,华瑶又道:“你总是想跑,可我没亏待过你吧?” 她从墙上跳下来,脚不沾地,悄无声息,步步迫近,吓得燕雨连连后退。 她又问:“你到底是想跑,还是想死?” 齐风挡在兄长的身前,双膝跪地:“请殿下息怒。” 三更天了,蝉也不叫了,万籁俱寂,杜兰泽的房间烛火熄灭,纱窗不再透出一丝光亮。 华瑶嗓音极轻:“燕雨,你留下来,给杜小姐守夜。她思虑过甚,睡得很浅,你小心看护,别在院子里吵吵闹闹,发痴发癫,明白了吗?” 燕雨恭顺道:“属下遵命。” 华瑶走出一步,又回头看他:“我认识你八年,差不多是和你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你心肠不坏,但你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即便我们不在京城,没人盯梢,你也得给我记住,祸从口出,我方才坐在围墙上,你和齐风都没察觉,该当何罪?” 燕雨心头一凛,正要下跪,华瑶摆手道:“别跪了,你跪得我心烦。” 燕雨还是跪下了,跪得端端正正:“殿下,我心里不想跪,膝盖已经习惯了。您不是奴才,您不会明白。” “放屁,”华瑶模仿他的腔调,小声驳斥道,“你以为只有你会夹着尾巴做人?我要是不明白,我早就死了,你和你弟弟早就给我陪葬了,我们三个人的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 “殿下,”齐风不合时宜地插话道,“我……没见过三丈高的坟头草。” 华瑶看向齐风,命令道:“你去侍卫的房间,给你哥哥拿件披风,别让他冻死在杜小姐的院子里。” 齐风走后不久,燕雨道:“您特意支开他,有何贵干?” 华瑶只问:“你和罗绮私下交情如何?” 要不是华瑶提起“罗绮”二字,燕雨都快把这个侍女忘干净了。他老老实实地说:“我跟罗绮啊,这么多年来,十句话都没讲到。” 密云覆盖了月亮,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燕雨的脸色蓦地沉了沉:“您问这个,不会是因为,罗绮死了吧?您在哪里找到了她的尸体?” 漫漫黑夜中,燕雨听见华瑶叹了口气。 华瑶说:“不,你完全猜错了,你跟了我八年,还是如此憨厚朴实。如果你外出闯荡,不到半个月,肯定会被人骗财骗色、骗光全身。” 燕雨一肚子闷气,也就没有追问。 这一晚,燕雨安安分分地给杜兰泽守夜。次日上午,他补了个回笼觉,就跟着华瑶去军营检兵了。他在军营待到傍晚,得了一会儿空闲,便偷偷地溜出军营,去巩城最繁华的大街上闲逛。 那条街的道路纵横交错,犹如星罗密布,因而得名“星罗街”。 道路两侧分布着茶馆酒楼,招帘酒旗迎风摆动,来往的商旅络绎不绝,吵吵闹闹的杂声挤满了街巷,过路的马车只能慢行,燕雨也跟着马车走走停停。 燕雨经过一个胭脂铺子,那店主喊住他:“客官,客官!您一表人才,俊朗非凡,何不为家中娇妻,添置一盒胭脂水粉?” 燕雨却问:“你瞧我吊儿郎当的样儿,我像是家有娇妻的人?” 店主笑道:“哎呦,客官,哪里的话,您这样的俊哥儿,什么美人讨不到啊。” 谁都爱听好话,燕雨也不例外。他把手伸进木柜,抓了一只粉盒:“多少钱?” 店主道:“茉莉香膏,收您七文。” 燕雨掏钱的左手停了下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目力也比一般人好上许多。他一眼望见人山人海之中有一个淡妆素服的妙龄女子,正是失踪多日的侍女,罗绮。 罗绮神态自若,步履端庄,眉梢眼角都带着笑,似乎正在享受悠闲自在的光阴。 直到这一刻,燕雨才明白华瑶昨晚的深意。华瑶应该比他更早知道,罗绮出现于巩城的消息。 那么,罗绮很可能是自己跑出了驿馆,跟随当夜离开的商队,悄悄地来到了繁荣的巩城。 真没看出来啊,燕雨心想,原来罗绮和他是一类人?他们都不愿做奴才,捡着空儿就跑了。罗绮甚至都没给公主留一封信,害得公主为她操劳不止。 燕雨本可以喊住罗绮,但他从始至终都没出声。 他心道,走了才好呢,走了就别回头!凭什么王公贵族非要让别人伺候?他们都撂挑子不干了,就不用再受那奴才气! * 近日以来,巩城巡检司的公务十分繁重。 谢云潇出征在即,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练兵。他仔细地拣选精兵良将,严格地执行凉州军营的军法。 然而,巩城的士兵与凉州大有不同。 凉州人哪怕没有亲眼见识过羯人的凶狠,也能从亲戚朋友的口中打听到一些消息,更有甚者,家中至亲已被羯人残忍杀害,对羯人的恨意几乎融进了骨血里,早把自己的性命豁了出去,只盼着能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报国捐躯。 至于巩城巡检司的“精兵”,有不少是品性怠惰、武功平庸的草包。巩城的军营里,可用之人只占十分之五六。 谢云潇在一支队伍里挑选士兵时,就有两个武夫出言挑衅。 那二人在校场上发出嬉笑之声,谢云潇前两次警告他们,他们厚着脸皮叫他“好哥哥”。第三次,他们再闹,谢云潇让他们出列,和自己比武。那二人怎么可能是谢云潇的对手?一招落败,口吐鲜血,手臂都被打折了。 校场上鸦雀无声,血溅尘土,两个武夫倒地不起,疼得直喘,也不敢呼痛。 谢云潇握着剑柄,从一队士兵的面前走过:“扰乱军规者,从严惩处!盗匪残杀你们的同胞,掠夺你们的土地,你们倒好,在校场上喧闹说笑,目无军纪,身无血性,还不如军营的鸡鸭猪羊,死后能把自己的血肉分给兵将。” 有人吓得手指一抖,谢云潇侧目看他:“把刀拿稳,战场厮杀,刀尖对准敌人。” 陆征跟在谢云潇的背后,就像谢云潇的随从,无论谢云潇说了什么话,陆征都不敢插嘴。他听着谢云潇训兵练兵,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寒冰地狱。 陆征知道凉州的军风严肃、军纪严厉,但他没想到谢云潇会把凉州的那一套规矩搬到岱州来。 他一介文雅儒生,听不得粗话。 他强忍了好半天,实在忍不住了,才开口道:“小谢将军,快到午时了,请您容我告退,我去用个膳。” 谢云潇打了个手势,前排的两个岱州士兵弯下腰来,把受伤的武夫抬去了医馆。剩下的士兵仍然在烈阳下站得笔直,陆征皮笑肉不笑:“小谢将军,您真是治军有方啊。” “请您待在这里,”谢云潇冷淡地回答道,“兵将应该同心协力,士兵还没吃午饭,您也得等等。” 陆征一听此言,差点昏厥:“小谢将军,下官不会武功,不比您身强体壮,年轻有为。您就发发善心,放我走吧。” 谢云潇当着众多士兵的面,直言不讳道:“敢问陆大人,是否查看过巡检司的军粮?” 陆征立刻说:“您可以放一万个心,巡检司的军粮,自然是非常充足。” 巡检司的军粮虽然充足,却经不起朝廷的盘查。陆征在巡检司做官的这几年,贪污了不少军粮,这件事要是败露了,陆征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陆征不敢再说一个字。他跟着谢云潇,旁观了一个时辰的军事演习,谢云潇勉强满意,终于放过了众人,允许他们回到军帐,暂作休整。 包括陆征在内的众人都是疲惫不堪,谢云潇却没有丝毫的倦意。 在众人看来,谢云潇的武功境界极高,他仿佛是铜筋铁骨铸成的,超脱了血肉之躯,精力远比一般人充沛得多。 谢云潇去了医馆,探望那两个被他打残的武夫。 偌大一间医馆内,共有八位大夫,其中一位大夫是谢云潇从凉州请来的名医,那是一位年轻姑娘,名叫汤沃雪,今年也才二十四岁。 汤沃雪的祖辈世代行医。她的祖父曾任太医院首席,祖父告老还乡之后,回到了凉州老家,并在凉州扎下根来,与凉州军营的关系很近。 汤沃雪自幼学习医术,熟悉各种药理和医经,对于跌打损伤、舒筋活络,她也很有一套方法。 她捡起那位武夫的手腕,摸到他脱臼的肩骨,叹道:“伤得不重。” 然后,众人便听“嘎嘣”一声,骨头就接上了。 另一位武夫向她抱怨,药膳太苦,味道太重,根本就不是人吃的东西。 汤沃雪眉头一皱,破口大骂:“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爱吃不吃!病死拉倒!!” 汤沃雪的脾气很急躁,就像烟花一样,沾上一点火苗就爆炸了,炸得轰轰烈烈。她的鼻头还有几颗浅褐色的麻子,因此,她的朋友们戏称她为“小麻花”。 华瑶才刚进踏进医馆,就听见有人喊汤沃雪:“小麻花,你把金疮药放到哪里去了?我找好久了!” 汤沃雪一声怒吼:“没长眼吗?不都摆在桌子上!他爷爷的,迟早被你们烦死。” 华瑶轻笑一声,也跟着喊道:“小麻花?” 汤沃雪循声望去,只见华瑶一身锦纱长裙,裙摆绣着金丝牡丹,自有一种高贵的气度。她连忙整理衣裳,行礼道:“草民参见公主。” 时值晌午,医馆的大夫们要么在吃饭,要么在赶工。众人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华瑶就说:“诸位辛苦了,免礼,快快请起!官兵即将出战,跌打损伤、止血镇痛的药材都是重中之重,诸位要是缺了什么,务必告诉我,我来筹备。” 汤沃雪与华瑶初次见面,只觉得公主高贵又温柔,亲切又和蔼,她对公主很有好感,也努力收敛着自己,好半天没讲过一句粗鲁的话。 她低着头,继续分拣药材。 华瑶竟然走到她的身边,帮她一起干活。她万分惊讶,抬头望着华瑶,华瑶忽然问道:“你的小名,是小麻花吗?” 汤沃雪笑着回答:“公主,你别和他们学,小麻花是他们给我起的绰号。” 华瑶认真道:“你要是不喜欢,我立刻对他们下令,不让他们这样叫你。” 汤沃雪的笑意就没从嘴角消退过。她用干净的湿布擦了擦手:“不用啦,我早就习惯了。” 华瑶好奇地问:“你的家里人,怎么称呼你呢?” 汤沃雪如实道:“阿雪。” 华瑶的语调极为婉转悦耳:“阿雪,阿雪,像这样吗?” 汤沃雪称赞道:“您的声音太好听了。” 华瑶却说:“是你的名字好听。” 冷风吹拂着医馆门口的布帘,华瑶的眼前闪过了一道身影,放眼整个军营,只有谢云潇的轻功如此高超,华瑶定睛一看,果然和谢云潇四目相对。 华瑶道:“我刚才想去找你,看到你在校场上练兵,我就没打扰你,你练兵练得不错,辛苦了。” 谢云潇看着那一堆药材,回应道:“过奖了,你比我更辛苦,分拣药材的过程相当繁琐,好在你能自得其乐。” 华瑶没听出谢云潇的深意。她伸出一只手,牵住他的衣袖:“走吧,你跟我去军帐议事。” 他们在附近的一顶军帐中开辟了一间密室,用以商讨军机。那密室的墙上挂着几幅地图,从路线到军阵,早已安排妥当。岱江沿岸的四个贼窝,分别被标号为甲、乙、丙、丁。 华瑶预计从“甲窝”开始剿灭,日子就定在贼寇下山采办的那一天。 11、酒酣仗剑问苍穹 “采办”是三虎寨的黑话,意为“打家劫舍、杀农灭商”。 盗匪把人看作畜牲,男人是牛,女人是羊,小孩是鸡鸭。每当他们外出采办,必定要掳掠鸡鸭牛羊,残杀平民百姓,最后再放一把火,掩盖自身的行踪。 昭宁二十四年九月十四日傍晚,距离巩城西北方向七十里开外的高山脚下,三虎寨的盗匪骑马穿过密林,准备去巩城附近的村落“采办”。 这一支盗匪队伍的头目名叫况耿,年约二十岁出头,也是岱州本地人。 况耿的父母早逝,他吃着百家饭长大,自幼争强好胜、逞凶斗狠,加入了匪帮之后,更是恶性毕露,杀人无数。 岱州有一首民谣,词曰:“今夕农忙,储稻粱,劝耕桑。” 况耿把歌词改了,他大声唱道:“今晚秋收,杀公牛,奸母羊!” 众多盗匪笑了起来,有人说,他曾经用一把生锈的斧头割烂了一头年轻的母羊。还有人说,他特意带了一柄细剑,刺在公牛的身上,公牛浑身鲜血淋漓,就像一张漏水的渔网。说到这里,不少人哈哈大笑,他们又开始讨论,如何虐杀不服管的牛羊? 况耿声音低低地唱道:“今晚秋收,割人肉,晒渔网……” 他们都没念过书,他们嘴里讲出的话,真是十分直接,也是十分浅显易懂。 夕阳的余晖乱筛树影,华瑶静静地趴在树上。她屏住呼吸,听见了盗匪的闲言碎语,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卷宗上记录的文字,远不及她亲耳听闻、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华瑶的心跳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亢奋,她害怕自己一时失察,导致这一次剿匪失败。这种恐惧的感觉格外强烈,她不仅没有退缩,反倒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就连感官都比平常更敏锐。 那些盗匪走向了一棵茂盛的大树。 华瑶右手握住剑柄,左手向上抬,缓缓竖起食指,这是进攻的手势。刹那之间,箭雨齐发,残马嘶鸣,况耿大吼道:“有埋伏!杀他爹的!” 弓兵已经射死了十几个盗匪,鲜血洒在了地上,华瑶拔剑出鞘,纵身一跃,挥剑一砍,狠狠地斩断了况耿的去路。 擒贼先擒王,华瑶打算亲手活捉况耿。 天色昏暗,血气蔓延,那些盗匪的身上透着古怪。他们已经负伤了,却像是感受不到一点疼痛似的,越战越勇,越跑越快。 况耿抬头,望见了华瑶,他没有丝毫恐慌,轻蔑地笑骂道:“老子逮到你了,老子把你活活弄死!” 华瑶跳上树梢,挺剑一刺,直刺况耿的命门。 况耿闪身一避,凌空翻了一个跟斗。他天生一副好根骨,又偷学了岱州各门各派的武术,在实战之中收获经验,他的身法十分灵活。 华瑶也察觉到了,况耿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此时此刻,周围又跑来了两三个盗匪,况耿与那些人合力夹攻华瑶,其中一人使出来的招式很是毒辣,他的剑刃直劈华瑶的额头。 华瑶右手使劲挥剑,飞快地挑开他的剑刃,他靠近了两步,华瑶左手转动匕首,瞬间刺穿了他的眼球,捅进了他的脑袋里。 此人的眼球完全破裂了,他的脑浆从眼窝里流出来,他竟然没喊一声疼,他翻转剑柄,劈砍华瑶的咽喉,况耿又跳了过来,刀尖刺向华瑶的后背。 华瑶心头一惊,她用尽全力,弯腰使出一个扫堂腿,狠狠地踢到了况耿的腰侧,况耿踉跄了一步,反应也慢了一拍,华瑶避开他们的杀招,迅速地逃到了树上。 况耿一边砍杀官兵,一边朝华瑶喊道:“你跑不了!臭三八,你下来!老子杀你个痛快!” 况耿拔出胯间的竹筒,往天上扔去,竹筒忽然炸开了,散发出浓重的青烟,这是三虎寨的信号烟! 远处的盗匪也看见了信号烟,他们身披铠甲,手拿长刀,从山洞里跑出来,跑向况耿所在的地方。他们约有四百多人,每个人都是一脸凶相,满身杀气,华瑶也不知道他们害死了多少平民百姓。 华瑶身边的官兵只有两百多人,官兵与盗匪的兵力相差太远,华瑶叹了一口气,大喊道:“众人听令,撤退!立刻撤退!伏击失败!伏击失败了!立刻撤退!!” 况耿哈哈大笑:“臭三八,官兵被我们打跑了!” 华瑶回过头,瞪了况耿一眼,她目光凶狠,恨不得立刻杀了况耿。可惜她的衣袖上沾染了血迹,显然,她已经负伤了。 况耿道:“别跑!” 况耿气焰嚣张,他的弟兄们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不过片刻之后,他们集齐了六百多个人,连忙朝着华瑶逃离的方向狂奔,他们还想追杀官兵,活捉华瑶。他们兴致高涨,这一路上还唱着歌,跑了两里多的路程,忽然之间,剑光大亮,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 那些盗匪立刻停下了脚步,他们惊讶地发现,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全是凶神恶煞的官兵,至少也有一千多人。 况耿这才反应过来:“官兵有埋伏!” 盗匪骂道:“贱货官兵!臭烂货!!” 燕雨听见他们的骂声,很是愤怒,这些盗匪,还真可笑,明明自己是贱货烂货,竟然还敢骂人! 燕雨握着一把长剑,冲向盗匪,大喊道:“杀!杀啊!!” 处处都是刀光剑影,华瑶并未参战,她坐在一棵树上,叹声道:“你给我把况耿活捉过来,我要活的。” 谢云潇在她耳边低声道:“全杀了算了。” 华瑶愤怒地用自己新学的脏话骂道:“杀他爹的,他的下场,我说了算,我要先把他抓住,再把他杀了,你必须听我的!” 谢云潇道:“卑职领命。” 谢云潇转动剑柄,飞掠而去,树林里吹过一阵寒风,他的攻杀之势极强,快如风驰电掣,发生在一呼一吸的瞬息之间。 等到况耿回过神来,谢云潇的剑风扫过了他的脖颈,他连忙倒在地上,迅速地翻了一个滚。 谢云潇翻转剑刃,猛砍一剑,横斩他的腰部,要把他当场腰斩。 千钧一发的关头,况耿看见了一小截衣摆,他认出来了,与他交好的一个弟兄,正要跑过来救他。 况耿一把抓住了弟兄的脚踝,把弟兄倒挂在自己身上,谢云潇的剑光砍下来,斩断了弟兄的两条大腿。 血水飞溅,溅到了况耿的脸上,况耿大骂道:“臭不要脸的,你杀我弟兄!” 话没说完,况耿的脖颈也被一条麻绳缠紧了。 谢云潇很想杀了况耿,但他知道华瑶还要审问况耿,他强忍着自己对况耿的厌恶,命令官兵把况耿五花大绑,扔在了地上。 况耿骂骂咧咧:“杀了,你杀了我啊?臭不要脸的小白脸……” 话没说完,忽然有一道人影从树上跳下来,此人在况耿的身上重重地跺了一脚,只听“嘎嘣”一声巨响,况耿的腿骨都被折断了。 况耿浑身剧痛,他眯着眼睛,隐约看见了,害他的人,又是华瑶! 他道:“臭……” “臭”字才刚出口,华瑶又猛踹他的腹部,他浑身剧痛,呕出一口鲜血,华瑶吩咐道:“拿一块破布出来,堵住他的嘴。” 官兵把破布塞进况耿的嘴里,华瑶冷冷地看着他:“贱货,杀你爹的,你再敢乱说一个字,我活扒了你的皮。” 喊杀声渐渐平息了,官兵稳占上风,那些盗匪都被官兵一网打尽了。 盗匪约有六百多人,其中四百人被砍死了,还有一百多人身受重伤,活不久了,也被官兵当场处决了。 官兵在空地上挖出一个深坑,又把盗匪的尸体扔了进去,随着华瑶一声令下,燕雨泼油,齐风点火,土坑里烈火燃烧,冒出了滚滚浓烟,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倒也不是很显眼。 华瑶轻声道:“《大梁律》第八卷第十一条,谋财害命之盗匪,不论男女老少,杀无赦。诸位慢走,你们这一辈子作恶多端,下辈子不能转世投胎了,只能……” 只能做什么呢? 华瑶也不太明白,不过她的父皇崇尚佛教,皇宫里也流传过“往生地狱”的话本,她偷偷地看过不少,她一口咬定:“你们只能在十八层炼狱里油炸自己。” 燕雨噗嗤一笑:“殿下,您怎么把《大梁律》念出来了?这油是我泼的,火是我弟弟点的,就算杀人放火有报应,那也是报应在我身上,您不会受牵连的。” 华瑶严肃道:“你胡说什么,哪有报应?如果不是我们杀光了盗匪,这些盗匪又要残杀多少平民百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天晚上,我们至少造出了七千级浮屠。” 燕雨忍不住为她鼓掌:“是,殿下英明!殿下所言极是。” 齐风插话道:“殿下受伤了吗?” 齐风看着华瑶衣袖上的血迹,华瑶淡然道:“我没受伤,这血不是我的。” 华瑶还是没有收剑回鞘。她提着剑柄,又率领一队官兵去巡逻了。 凌晨时分,火光渐渐变暗,又过了一会儿,火焰熄灭了,盗匪的尸体都被烧焦了。官兵把沙土填入尸坑里,又盖上一层杂草,隐藏了官兵的行踪。 华瑶的剿匪策略还有一个名称,叫做“雕剿法”,这种方法在战场上很实用,官兵迅速出动,在最短的时间内歼灭盗匪,如同大雕抓捕猎物,离去时也不留下一点痕迹。 这一战之后,华瑶抓到了七十多个俘虏,她命令官兵把俘虏身上的铠甲扒光,再用绳子把他们绑起来,押送到官船上,通过水路运往巩城。 黎明时分,朝阳初升。 华瑶站在官船的船头,观赏着江上风景。天边似有万丈金光,江水波光粼粼,水浪自西向东流去,冲到了一艘渔船上,渔夫撒开一张渔网,捞出来的鱼虾仅有半斤多一点。 秋日的早晨,天气寒冷,风吹得又快又凉,渔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还把裤腿卷起来了,赤脚走在船艄上。 渔船与官船的距离很远,华瑶怔怔地望着渔船,忽然听见了杜兰泽的声音:“殿下。” 华瑶立刻转过身,牵住杜兰泽的双手:“你快回屋吧,船头的风太大了,我怕你会受凉。” 杜兰泽道:“多谢殿下挂念,我没事……” 华瑶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杜兰泽轻声道:“您若是把况耿押回巩城,不出两日,州府便会派人过来,把况耿带走。” 华瑶道:“况耿在巩城的这两天,我们能从他嘴里挖出消息吗?” 杜兰泽道:“况耿憎恨官府,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不会对您说实话。” 华瑶有些恼怒:“我在山上埋伏了好几天,又故意示弱,把况耿引到了官兵的包围圈里,好不容易才抓到他,我真想把他千刀万剐!为了顾全大局,我才忍到现在,如果州府要杀他,倒不如我亲自动手。” 杜兰泽仔细思考片刻,缓声道:“况耿是朝廷钦犯,牵涉到岱州、凉州两个省份的大案,经由三司会审之后,与他相关的文书还要呈给内阁过目。” 华瑶道:“那怎么办呢?” 杜兰泽道:“您也知道,陆征向来好大喜功,他写奏报的时候,会把小胜当做大胜,把大胜当做决胜。” 江水翻滚,浪花飞溅,杜兰泽的衣袖沾到了水花,她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陆征一定会耀武扬威,也会让囚犯游街示众,等到囚车离开监狱的时候,守卫松懈下来……” 华瑶小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的人,可以扮成况耿的同党,把况耿劫走,骗他说出实话?” 杜兰泽笑了笑道:“贸然把他劫走,他也会生出疑心,您可以假借三虎寨的名义,把他当成弃子,再把另外几个人救出来。如果他还想活命,他只能自证身份,如此一来,您也能打探到消息了。” 华瑶赞叹道:“原来如此,真是好主意!” 今日风大浪高,官船的行速极快。大概两刻钟之后,官船抵达巩城,停泊在巩城的码头上。 清晨时分,天色大亮,江上的帆船来来往往,江水拍打在岸边,溅开雪花般的水浪,纤夫正在使劲拉船,他们异口同声地喊着:“嘿——呦!嘿——呦!” 他们的身上几乎没穿衣服,只在腰间系着一小块粗布,布料早已被水浸透了,紧紧地吸附着他们的腰腹。他们的手上还拽着纤绳,绳子把皮肤磨出血来,鲜血洒在江水里,消失不见。 距离纤夫几丈远的地方,正是码头岸边,众多卫兵衣冠整齐,站在道路的左右两侧。陆征身穿锦衣,头戴玉冠,故意做出一副笑容,远远地望着华瑶。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 陆征快步走过来,他躬着身,抱着拳,行了一个大礼,含笑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这一战打赢了,首战告捷!殿下,您真是好威风啊……” 华瑶走在前方,众人谨守礼法,跟在华瑶的背后。 陆征与华瑶的距离最近,他的态度也最谄媚:“殿下的文韬武略,远远胜过岱州的文臣武将,您率领一千多名官兵,剿灭了六百多个盗匪……” 华瑶反问道:“我一千多人,打他六百人,我的兵力是他的两倍,这都赢不了,那岂不是酒囊饭袋?” 陆征连忙解释道:“盗匪的老巢都在山上,地势险峻,盗匪熟悉山地的地形,流窜于山洞之间,实在是防不胜防啊!殿下这一战赢得太出彩了,殿下大获全胜,又立下了战功,可喜可贺!下官已经准备了酒席,全是小酒小菜……下官小心恭谨,不敢大意,只等殿下大驾光临。” 华瑶忽然看了一眼谢云潇:“小谢将军亲手活捉了况耿,那个况耿,你知道吧?他是你们岱州本地人。” 陆征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岱州出了这等贼人,下官的心里真是万分痛惜,万分悔恨!下官也是岱州的父母官,往后一定要体恤民情,把贼人杀个干干净净!” 华瑶在心里暗笑一声,她淡淡道:“首战告捷,也多亏了你,陆大人,你交出了军令牌,每天跟着小谢将军一起练兵训兵,功劳苦劳都占全了。从今往后,岱州的杀贼战功,少不了你的那一份。” 陆征跪在了地上:“殿下英明神武,下官敬佩的五体投地,下官跪谢您的大恩大德。” * 今日的庆功宴,还是设在了芙蓉楼阁。 这一次,陆征说是“小酒小菜”,菜式果然精简了许多,华瑶扫视一圈,竟然看见了她心心念念的稻花鱼。 那一盘清蒸稻花鱼,位于餐桌的正中央,鱼肉肥嫩,香气四溢,华瑶时不时地偷看一眼,却没有动一下筷子。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谢云潇坐在她的左侧,她右侧的座位空荡荡的,杜兰泽竟然不在她的身边。 陆征一言不发,陆征的妻子问道:“妾身怎么没看见杜小姐呢?” 华瑶道:“她累了,回去睡了。” 陆夫人笑着回答:“杜小姐没事就好,妾身只怕下人怠慢了杜小姐。” 12、万物何如刍狗 华瑶语气冷淡:“你很关心杜小姐。” 陆夫人道:“杜小姐是殿下的近臣,妾身关心杜小姐,其实也是在孝敬殿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不要责怪妾身。” 华瑶道:“是吗?” 陆夫人硬着头皮回答:“是,妾身不敢有半句假话。” 华瑶心想,嗯嗯,你没有半句假话,你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华瑶拿起勺子,刮了一大块鱼肉,放进自己的饭碗里,鱼肉香喷喷的,她的心情也好转了不少。她又舀了一勺鱼汤,浇在白米饭上,均匀地拌了拌,刚要品尝一口,守在门外的侍卫大喊道:“大事不妙!” 侍卫道:“启禀大人,牢房传来急报,况耿死在了大牢里!” 华瑶心头一惊,她沉声道:“陆征,你该当何罪?!” 陆征急忙道:“请殿下明察!” 华瑶拽了一下谢云潇的衣袖。 谢云潇明白了华瑶的意思。他站起身来,发话道:“朝廷重犯未经审判,死在牢房里,守卫的罪责难逃。请陆大人派人通知府衙,即刻立案,收问犯人,查验尸体,依照实际情况,详细审理此案。” 华瑶威胁道:“若是再闹出什么意外,陆征,你的官位必定保不住了。” 陆征连忙回答:“下官遵命,请殿下息怒!” 走出芙蓉楼阁之后,陆征的头皮还在发麻。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明日一早,他会安排况耿游街示众。他在巡检司任职多年,破天荒地捉到了朝廷悬赏的江洋大盗!还没来得及定功求赏,犯人就死了!死得无声无息,简直没有一点痕迹,陆征怎么向朝廷交待?! 夜色深沉,蝉鸣凄切,陆征还是不能休息。 陆征找来了几个仵作,跟随华瑶和谢云潇,走进了巡检司的大牢,又过了一会儿,杜兰泽和汤沃雪竟然也赶过来了。 巩城巡检司的监狱阴冷昏暗,终年不见天光,枯草堆积在墙角,早已霉烂了,散发着肮脏臭气。 油灯挂在石墙上,灯火半明不暗,华瑶踩着灯影,怔了一怔,谢云潇低声问道:“殿下是第一次来大牢吗?” “嗯……”华瑶小声回答,“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谢云潇道:“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他的声音极其低沉,只有离他很近,才能听清这句话。 华瑶扶着他的肩膀,稍微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低下了头,华瑶悄声道:“你刚才说什么亲呢?亲亲亲的。” 谢云潇猛然转过身,向前走了三步,与华瑶拉开一段距离,他的衣袖浮动一瞬,像是被一阵凉风吹过了。 牢房里无风也无雨,谢云潇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华瑶分明又在戏弄他,他的心境久久不能平定,隐约又有了几分杂念。 华瑶看着谢云潇的背影,她自己也加快了脚步,走到了谢云潇的前方。 华瑶看了他一眼,他侧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她暗暗心想,谢云潇的脸皮太薄了,不过,她自己是一个厚脸皮的人,她喜欢和薄脸皮的人玩闹,这也是很自然的。 华瑶的心里没有一丝杂念。她缓步走向大牢深处,狱卒弯腰行礼,打开一扇又一扇铁门。 华瑶听见了囚犯的低吟,时断时续,他们从栅栏里伸出手指,肮脏又疲弱,颤抖着指向华瑶所在的地方。 华瑶走入一间牢房,停下了脚步,她沉默不语,她看见了况耿的尸体,汤沃雪正跪在地上验尸,仵作也在一旁忙忙碌碌。 汤沃雪医术高超,也懂得如何查验尸体。她戴着一块布巾,蒙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别的仵作还在收拾自己的工具,汤沃雪已经完成了准备工作。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况耿的囚衣,况耿的尸身呈现在众人眼前。 华瑶生平第一次见到男人的裸体。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耻,她仔仔细细地观察,像是一位认真的学生,她双手揣袖,距离尸体更近了一步。 “殿下,请您小心,”谢云潇忽然提醒华瑶,“况耿若是中毒身亡,他的尸体一定留有余毒,您站远一点,更稳妥些。” 华瑶竖起食指,示意谢云潇噤声。 随后,华瑶抬起自己的衣袖,“哗啦”一声,撕下了一块绸布。她把布巾挡在自己的脸上,蹲到了汤沃雪的身旁。 汤沃雪拿着一排银针,插进尸体的喉咙,再用一张布纸包好。她反手转刀,刀法灵巧,割开尸体的腹部,刀刃挑开皮脂,露出了鲜血淋漓的脏器。 陆征只觉得头晕目眩,恍惚道:“殿下,请容下官告退,下官……快要站不稳了。” 华瑶道:“准了,你先走吧。” 陆征跪地谢恩,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片刻之后,杜兰泽也离开了这间牢房。 华瑶察觉到了杜兰泽的行踪。她缓缓地站起身来。 汤沃雪断定道:“况耿被毒死了,还好,守卫及时上报了,他才刚死没多久,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今天晚上,他吃了什么?” 众多守卫哑口无言。 汤沃雪命令道:“把尸体抬走,放到我的药房里!我仔细检查一遍,不用问也知道他吃下了哪一种毒药。” 从始至终,汤沃雪没说过一句脏话。她偷看了华瑶一眼,华瑶已经走出了牢房。 华瑶跟随杜兰泽,穿过走廊。 杜兰泽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推开一扇铁门,恶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杜兰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灯火闪烁,照亮了昏暗的角落,腐烂的枯草堆上,趴着一个肮脏的男人。 此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脚底沾着几条正在爬行的蛆虫。他双眼浮肿,眼球充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华瑶和杜兰泽。 这个男人名叫赵笠。他是华瑶的俘虏,也是况耿的亲信。 杜兰泽挑高灯笼,灯光明亮,刺得赵笠头痛欲裂。 杜兰泽还对他轻声细语:“你做了几年强盗,也是个小头目……” 他愤恨道:“贱货。” 杜兰泽念出了他的名字:“赵笠,江湖人叫你赵长官,你老家在巩城,母亲尚在人世。” “咕咚”一声巨响,赵笠从草垛上摔了下来,露出伤口溃烂的手臂。他有气无力地骂道:“贱妇,你脱了裙子,老子赏你棍子!” 华瑶冷声道:“杀你爹的,你想死吗?!”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新学的脏话。 杜兰泽仿佛没听见赵笠的污言秽语,还对他笑了:“况耿被人杀了,你听说了吗?你想活下去,只能依靠我们,也只有我们会帮你。” 赵笠道:“我呸!你帮我,帮个鸡毛?一个两个,全是贱胚!” 听到这里,华瑶忍无可忍。 华瑶看着赵笠,低声道:“再过几天,你的亲朋好友都会被凌迟处死,我为什么要帮你?我可怜你母亲一辈子老实本分,胆小怕事,只因生了你这贱胚儿子,她不得好死。” “死就死!”赵笠疯狂般地骂道,“死!死!死得好!” 华瑶的嗓音陡然拔高:“你以为死了就完了?你死后还要被人鞭尸,万人咒骂!你老娘、你哥哥、你早死的老爹、还有你自己,你们全家人,一个也逃不掉。” “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杜兰泽接话道,“如果你愿意投降,你能住进宽敞干净的房子,有大夫给你看病,有厨师为你做饭,还有侍卫供你差遣,你不再是人人喊打的贼寇,而是真真正正的‘长官’,你的母亲不会被凌迟,全村老少的脸上都有光彩。” 杜兰泽甚至蹲下来,叹了口气:“你原本也是个人物,练了一身好武艺,要不是时运不济,怎会沦落到土匪寨子里?今日,你在这间牢房里,得到了重生的机会,便是上天的旨意。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有惜才之心,只看你如何选择,赵笠长官。” “赵笠长官”是赵笠的江湖名号,“长官”是官吏的泛称,赵笠为了耍威风,取了这样的名字,可没想过自己真能做长官。 赵笠攥紧拳头,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三虎寨……投降……屠村!” 赵笠只讲了几个词语,华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三虎寨虽然是个贼窝,却有一套规矩,不仅会杀了叛徒,还会屠戮叛徒的老家,这也难怪,三虎寨的投降人数极少。 华瑶劝说道:“你进了巡检司的大牢,无论你有没有投降,三虎寨不会再把你当做自己人。你跟着我们一起讨伐三虎寨,早日消灭他们,你家乡的亲友才能活下去。” “老乡的死活,关我屁事……”赵笠仰起头来,嘴角流出口水,“你一剑杀了我,杀啊,杀!杀!杀!给个痛快!!” 华瑶拔剑出鞘,剑尖直指赵笠的脖颈:“你死在脏臭的大牢里,全家遭受凌迟的酷刑,三虎寨的弟兄们不会来救你,他们喝着美酒,搂着美人,高兴的要死!而你呢?你会下地狱!陪着况耿,受尽酷刑!” 赵笠听了华瑶的话,气都喘不上来,只能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华瑶道:“现在,我问你,为什么你们三虎寨的人一点也不怕痛,受了重伤之后,还能追杀官兵?” “药!”赵笠在恍惚中答道,“草药,白色的,铃铛,倒垂,成片森林。” 华瑶听懂了他的意思,三虎寨的贼寇们之所以能忍耐痛苦,是因为他们服用了一种特殊的草药。那草药是白色的,形状如同倒垂的铃铛,成片成片地生长在森林里。 华瑶又问:“你们为何与官府扯上了关系,谁是你们的主使?” 赵笠使劲摇头:“买卖,换钱。” “买卖人口吗?”华瑶蹲下来,平视着他的双眼,“你现在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算是积德造福。” 赵笠喘息得更厉害。 他原本就受了重伤,进了牢房之后,又挨了一顿打,他浑身剧痛,头晕目眩,不自觉地回答道:“卖,卖人口,换钱,交厘税。” 华瑶听见“厘税”两个字,顿时感到晴天霹雳,只有官府才会向商人征收厘税。 如果赵笠所言属实,那么,三虎寨不仅与羯人有关,也与一些贪官污吏有关。三虎寨打家劫舍,买卖人口,贪官污吏通过三虎寨抽取税金,这与大梁的贱籍制度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华瑶赶忙追问了几句,可惜,赵笠毕竟不是况耿,赵笠在三虎寨内部的地位,远远比不上况耿,他知道的真相也是有限的。他交待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便垂下了脑袋,奄奄一息。 华瑶听完赵笠的话,悔恨不已。她真的应该早点动手,从况耿的嘴里套取消息,现如今,况耿的尸体已经凉透了,他的肠子都被汤沃雪掏干净了。 * 当天晚上,又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屋子里的烛火半明半暗。 谢云潇才刚洗完澡。他披着一件衣袍,纹丝不动,站在自己的床边。 窗户原本是紧闭着的,有一位少女从屋外撬开窗锁,跳窗进屋,她的脚步很轻快,她的笑声也很浅淡:“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远?我突然闯进你的房间,我还以为,你会立刻跑过来呢?” 谢云潇挥动剑鞘,剑风熄灭了烛火。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华瑶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他说:“我知道是你,殿下。” 华瑶的身影飞快地闪过,她坐到了他的床上:“你已经习惯我三更半夜来找你了吗?嗯,这叫什么?” 谢云潇道:“不请自来,擅闯民宅。” 华瑶却说:“不,应该叫,夜探香闺!” 说完,她还轻轻地笑了一声。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坐在华瑶的身旁,华瑶偷偷地摸到了他的指尖,他移开一寸距离,她又追了过去,如此重复几个回合之后,他忽然捉住她的双手,又把她的手腕反扣着,就这样把她按在了床上。 华瑶有些吃惊:“你想干什么呢?”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谢云潇效仿她的恶劣习惯,在她的耳边低声问,“你夜探香闺,来探什么?” 温热的气息吹过华瑶的耳尖,谢云潇的声音好像钻进她的耳朵里了。这般滋味又痒又酥,从耳尖蔓延到了全身上下,她恍惚一瞬,心里略有一丝气愤,她质问道:“你把我当贼了吗?” 谢云潇顺着她的意思说:“是,所以我把你捉住了。” 华瑶严肃道:“我有大事和你商量。” 谢云潇道:“我不会相信你在床上讲的谎话。” 13、空有四方之志 谢云潇不该离她这么近,她能感受到他的一呼一吸。虽然他把她抓起来了,但他的触碰却是小心翼翼的,就像蜻蜓点水,泛起一丝涟漪。 窗外雨声未停,雨丝绵绵密密,飘散出隐晦的潮气,薄纱床帐一飘一荡之间,她微觉耳尖一酥,原来是因为,他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忍不住问:“我什么时候在床上骗过你?” “上次,”谢云潇翻起旧账,“你说过,你和我以诗会友,以文会友。” 华瑶胡扯道:“本来就是嘛,我一直都把你当朋友!” 谢云潇就像清官断案一样审问她:“照你这么说,你经常半夜闯进朋友的卧房?你虽是公主,却也不该如此肆意妄为。” 华瑶随口说:“我都是公主了,凭什么不能肆意妄为?我可以……” 她凭借自己的想象,虚构了一个场景:“我可以闯进侍卫的卧房,他们没人敢对我说半个不字。” 谢云潇左手扣紧她的两只手腕,右手捞着她的腰往下一沉,引导她彻底地躺平在他的床上,银丝雪缎的裙摆在床沿铺开,她的长发也落上了他的枕头。 琥珀钗从她柔顺的发丝间滑走,滚到枕边,又被谢云潇捡了起来,抓在手中把玩。 谢云潇问:“你还在想哪个侍卫?” 华瑶困惑道:“哪个?” 谢云潇举例说明:“你有一位姓齐的侍卫。” 华瑶认真解释:“他其实不姓齐,他叫齐风,他哥哥叫燕雨,他们是一对同胞兄弟,入宫以后,就没了姓氏,他们的名字都是我亲自起的。” 谢云潇还没开口,华瑶又问:“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侍卫?” “这句话,应该问问你自己,”谢云潇抽身离开,“我不知道你戏弄过多少人。” 华瑶一把拽住谢云潇的衣袖:“等等,谢云潇!你给我站住!” 谢云潇并未转身,仍然坐在床边,背对着华瑶。他点燃了春凳上的一根蜡烛,烛火昏黄,滴蜡成花,衬出窗外的飘渺风雨,以及室内的盎然意趣。 华瑶跪坐在谢云潇的背后,双手搂紧他的脖子,她自以为这是拿捏了他的命脉,让他不敢反抗她对他的欺凌。 她缭乱的青丝也落在谢云潇的肩头。淡红的烛光之中,他的肤色更显冷白,温润如玉,洁净如雪,美得处处生辉。华瑶简直挪不开眼,琅琊进贡的绝世美玉也不过如此。 于是,华瑶伸出一根手指,勾着谢云潇的衣领,往下扯了扯,半边衣裳从他的手臂上滑落,展露他线条完美的肩膀。 他略微抬起头,喉结处的软骨滚动了,灯色明明灭灭,倾流在他的衣袍上,映照他的肌理精光湛湛。 华瑶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她的举止越发轻浮佻荡。 她指尖抵住他的喉结,恶狠狠地威胁道:“我让你别跑,你偏要跑,现在轮到我抓你了,怎么样,你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吗?” 华瑶第一次摸到男人的喉结,难免好奇,指腹搭着那一处软骨,左右来回稍微摩挲了一会儿。当然她很注意劲道,手法细致又温柔,绝对没有伤到谢云潇。 谢云潇却像是忍耐了她很久。他呼吸微促,话却说得平静:“你总不能对我滥用私刑。” “那倒不会,”华瑶说,“我向来知法守法。” 谢云潇道:“知法守法的公主,请先让我把衣服穿好。” 华瑶拒绝道:“不!多给我看两眼,你也不会少块肉。” 谢云潇侧过脸,笑了一下。他把脸转回来时,就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把你的衣裳解开,让你像我这么坐着,你会作何感想?” 华瑶的恶劣习性又显现出来了,尤其她已经知道耳语时的亲密,就更热切地贴近他的耳侧,轻柔地说着狠话:“那我要治你大不敬之罪,冒犯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犯人会被狠狠地折磨。” 谢云潇竟然说:“你不是正在折磨我么?” 华瑶吓了一跳,以为她把他弄疼了,可是她根本没使劲啊。她连忙放手,将他松开,还想对他说两句话,稍微活跃一下气氛,说什么呢? 华瑶记得,谢云潇练兵的时候,有人叫他好哥哥,他当场把那个人的手臂给打折了,还是汤沃雪帮人接的骨。 华瑶有心与他比武,她小声念道:“好哥哥。” 谢云潇一把穿上衣服,站了起来,转身迫近她的眼前,质问道:“你又在玩什么?” “好哥哥?”华瑶饶有兴致,“你还不动手吗,好哥哥?” 谢云潇当真对她动手了。他轻轻地挑起她的下巴,见她双眼一片澄澈,没有半点波澜,他心底的愤怒没来由地更深了一层:“可惜了,我不想做你的哥哥。” 华瑶笑问:“你不会想做我的驸马吧?” 她真是没心没肺。她的这一句话里,没有一丝真情实意。 谢云潇客气而疏离地回答:“殿下多虑,我绝无此意。” 华瑶立刻栽倒在他的床上:“我好难过啊,我第一次开口问一个人,愿不愿意做我的驸马,可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天底下没有哪个公主比我高阳华瑶更窝囊了!” 谢云潇撩开床帐,改口道:“殿下,你……” 华瑶追问道:“什么?” 谢云潇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下意识地回答:“你并不窝囊,你一向勇敢,坚定,无惧无畏。” 华瑶歪了一下头,片刻之后,她笑着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又抬头看他:“哈哈哈哈,你太好玩了。” 谢云潇才明白自己又被她戏弄了。 自从他认识她以来,他被她耍过无数次,纵然他已经格外谨慎,还是会落入她的陷阱。他和她下棋,从没赢过她。 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为了消解心头的奇异躁动,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一饮而尽。 华瑶忽然说:“我也想喝水。” 谢云潇道:“这里只有一个杯子。” 华瑶道:“我可以和你共用。” 谢云潇重新斟满一杯水,把杯子递给她。她就捧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慢慢喝水,这会儿倒是安静又无害,完全没有一丝恶意。 谢云潇心里暗想,华瑶为非作歹的时候,倒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她只是觉得好玩罢了,活泼开朗也是她的天性。 喝完这杯水,华瑶又说:“我有大事和你商量。” 谢云潇翩然落座:“何事?” 华瑶坦白道:“我和杜兰泽在牢房里见到了赵笠。” 她简略地描述了赵笠的供词,屋内一时安静至极,只剩下细雨敲窗的窸窣声。 谢云潇低声道:“他们倒卖人口,走水路运往全国各地,牵涉了不少官员,这是一桩错综复杂的大案。” “是啊,”华瑶一手托腮,“难怪,光靠兵权,无法铲除他们,归根结底,还是要依靠皇权,只可惜,父皇并不是勤政爱民的明君。” 谢云潇问:“你打算做什么?” 华瑶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把岱州的贼窝全灭了再说。” 谢云潇不紧不慢道:“三虎寨刚来岱州不久,根基未稳,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那倒是,”华瑶赞成道,“何况我还有你,你的武功比我的侍卫还高,我非常欣赏你。” 谢云潇却说:“你的侍卫吃完那种草药,武功不一定比我差。” 谢云潇话中所说的“草药”,正是三虎寨惯用的镇痛药。 “阿雪告诉我,”华瑶严肃道,“那种草药有毒,人吃多了会上瘾,还会发疯。” 谢云潇正用一根银钩挑动烛芯。烛火跳跃时,他说:“三虎寨的投降人数少,大概也和草药有关,普通人一旦服药上瘾,极难戒断。” 华瑶伸出双手,热切地握住他的手腕:“是的,你每一句话都说得很对。” 谢云潇想把自己的左手抽回来。华瑶猜到了他的意图,又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也就放弃了挣扎:“草药的产地是哪里?” 华瑶如实转告:“阿雪说,产地在凉州。” 谢云潇心不在焉:“放一把火,烧干净算了。” 华瑶郑重其事:“绝对不行,那种草药生长在树林里,如果我们放火烧山,附近的老百姓怎么办?普通人一辈子就住一间房子,房子没了,他们怎么生活呢?我宁愿再想别的办法,也不能纵容官兵扰民。” 谢云潇忽然说:“殿下真有明君风范。” 华瑶自言自语:“我不是君主,我只是公主。” 谢云潇思索片刻,竟然问道:“你想登基吗?” 华瑶放开他的手,转过身,敷衍道:“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谢云潇在她背后幽幽道:“我猜你对杜兰泽讲过实话。” 华瑶暗忖,谢云潇太聪明也不好,他要是再笨一点,像燕雨一样,每天就能傻乐了。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说:“我对你讲的都是实话,我舍不得骗你,最见不得你难过。” 谢云潇干脆给她起了个绰号:“花言巧语之王。” “哈哈哈哈,”华瑶调侃道,“可我觉得你很喜欢听花言巧语,你是我的王后吗?” 华瑶压根没打算听他回答。她问完那句话,忽然跳出窗户,顶风冒雨跑远了。她来无影去无踪,只在他的床榻上留下了香气……还有她的那支琥珀发钗,依旧躺在他的枕边,闪烁着剔透的光泽。 * 大雨一连下了三天,巩城的大街小巷积水遍地。马车的车轮滚过水坑,溅起一大片水花,溅到了一位路人的身上。 这位倒霉的路人,正是燕雨。他跟着华瑶和齐风出门办事,他站在路边,发了一会儿呆,却被脏水泼了一身,他愤恨道:“岂有此理!” 华瑶惊讶道:“你身为一个武功高手,竟然不会用剑鞘挡住水花吗?” 燕雨气愤不已,随便找了个借口:“您出来办事,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当然也不能露出真功夫。我被脏水泼了就泼了,大不了回去洗个澡。” 华瑶十分欣慰:“不错,真不错,你现在有一点城府了。待会儿,我们路过店铺的时候,你要是有看中的衣裳,我给你买一件新的。” 星罗街上的行人们熙熙攘攘,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抑扬顿挫。 华瑶头戴斗笠,右手握剑,看上去就像个闯荡江湖的剑客,寻常百姓不敢靠近她,她的左右两侧也就只有燕雨和齐风。 齐风攥着剑柄,忽然说:“殿下不必为燕雨破费。” “又不是给你买衣服,”燕雨烦躁道,“你插什么话?” 齐风道:“我的衣服,你也能穿。” 燕雨道:“呵,谁要穿你的旧衣服,我就想穿新的。” “闭嘴。”华瑶命令道。他们二人立刻安静,一前一后地跟紧华瑶。 前两天,巩城的市集上有人贩卖丰汤县驿馆的器具,这便引起了巩城官府的注意,华瑶也抽空来市集上一探究竟。 早晨的市集十分热闹,不少商铺都开张了,百姓坐在路边茶铺里吃饭,碗里装的是米粥、豆腐、山菜、咸花生之类的素菜。 华瑶环视四周,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离开京城之前,她从未见过普通人的饭食,免不了要往别人的餐盘里多看两眼,这时候,就有一个武夫大声问道:“姑娘,来吃早饭吗?” 华瑶摆了摆手,却发现那武夫的目光落到了另一个地方,华瑶透过斗笠望过去,刚好与罗绮打了个照面。 罗绮……是华瑶逃跑的侍女。 华瑶刚迈出一步,罗绮便朝她走来:“您……是您吗?” 华瑶反问道:“你觉得呢?” 14、任听汉水悠悠 早市已开,街道上车马拥挤,水泄不通。 摊贩的吆喝声渐多渐杂,华瑶抬起手,指向了附近一座茶馆,罗绮朝她点头,她们二人一同走进了茶馆的包厢。 华瑶走到窗边,平心静气道:“你有事吗?” 罗绮没料到华瑶对她如此冷淡:“殿下,您看过奴婢留下的信吗?” “罗绮小姐,”燕雨抱剑而立,突然插话道,“你什么时候给公主留了信?你要是真留了信,我们哪儿用得着累死累活地找你?我还以为你死在哪儿了。” 齐风出声制止燕雨:“兄长,你别说话了。” 燕雨好气又好笑:“怎么了,她都敢偷溜了,放在宫里要被板子打死,我这会儿讲两句实话,碍着谁了。” 言罢,他转头对罗绮说:“你这人未免太不懂情理,你跑就跑吧,何必回来找公主?你是不是银子不够花了,缺钱了,还想找我们借点银子?” 罗绮的唇色泛白,双眼盈满热泪,再一眨眼,泪水止不住地落下。她哭得无声无息,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雨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也就华瑶和他讲过的话最多,华瑶从未在他面前哭过。他被罗绮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转而说:“你、你缺钱,我可以借你。” 齐风忍无可忍:“兄长,你闭嘴吧。” 燕雨咬紧牙关,没有反驳齐风。 狭小的厢房里,放着一张圆桌、四把竹椅,地上铺着青石板,凹凸不平,倒也还算干净。 罗绮撩起裙摆,“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又抬手脱去了发钗,顷刻之间,她泪如雨下:“奴婢从未想过要离开您,这么多年来,您待我恩重如山,半点苦头都没叫我吃过。在皇宫里,没有哪个主子比得上您,您要是命令我去死,我也愿意的!” 燕雨目瞪口呆:“你在扯什么鬼话?” 华瑶看了燕雨一眼,燕雨灵光开窍,读懂了华瑶的深意,他继续道:“没人叫你去死吧,那天晚上,想跑的人,明明是我。后来我没跑,你呢?连个影儿都没了,我们真的找了你好久。” 罗绮带着哭腔说:“那一夜,事出突然,我留了一封书信给庄栋,委托他把书信交付公主。” 罗绮口中所说的“庄栋”,正是华瑶的另一个侍卫。不巧的是,盗匪袭击驿馆的那一夜,庄栋被歹徒打中了后脑勺,昏迷了好几天,眼下还在丰汤县养病,至少要过一两个月才能复原。 燕雨道:“庄栋半死不活了。” “殿下!”罗绮的话语在紧闭的厢房里掷地有声,“原是我荒唐大意,这一回拖累了殿下,我已是该死的,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那天早晨,我跟随一支商队出城,来到了巩城,听说公主也在巩城,还住进了巩城的公馆,我去公馆找过您,守卫不认我的令牌,我不敢吵闹,只怕给您添了麻烦,我每天都在星罗街上游荡……” 她说自己“每天都在星罗街上游荡”,这句话,倒像是真的,因为燕雨也曾在星罗街上见过她。 但是,在燕雨看来,那个时候,罗绮愉快得很,舒坦得很,现在为什么又摆出一副悲惨的苦相? 燕雨蹲下来,看着罗绮:“有天晚上,我偷溜出来逛街,路过一家脂粉铺子,恰好,就那么巧,我望见你了,那天你还在笑呢,这会儿,你哭得跟个什么似的。” 罗绮抹去自己的眼泪。她盯着燕雨,高声道:“我在巩城见到了好玩的、好吃的东西,自然是会笑的,这也不碍你的事吧?!” 她就像华瑶一样伶牙俐齿:“殿下是我的主子,一辈子都是我的主子,我心里牢牢地记着,可不敢像你一样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从京城到丰汤县的路上,你私下里和齐风说过几次,你想逃跑,我全听见了!你怕累、怕死、怕担责,吃了十年的皇粮,受了十年的皇恩,还是个窝囊废!” 燕雨被她骂得怔住了,她还说:“殿下宅心仁厚,你可着劲儿地作闹,料定了殿下不会重罚你!也就我们四公主对待下人像个人,如果你的主子是三公主,你这一身皮肉早就被扒光了,做成灯笼高高挂在墙上!窝囊废!” 燕雨气得魂飞魄散,只觉得一股猛火直冲天灵盖!他原本以为,罗绮是他的同道中人,怎料罗绮比他弟弟还要愚忠! 他想知道罗绮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她非但没有说明白,还把他好一顿臭骂,他不能还嘴,更不能还手,索性坐到了地上,不像是在皇城当过差的侍卫,倒像是跑江湖卖艺的混子。 “燕雨确实有错,”华瑶忽然开口道,“你呢,罗绮?” 包厢里的窗户已经被关上了。 齐风单手握剑,站在门边。他耳力极佳,能听清三丈之内一切人声,因此,华瑶经常派他去守门。 齐风也想知道,罗绮为什么要逃走?他的目光落到了罗绮身上。 罗绮的手掌摊开,撑着青石地砖,指甲紧扣地面,结结巴巴道:“奴婢……十年前,曾经离宫两年。” 罗绮比华瑶大了九岁,十年前,罗绮才十六,华瑶也才七岁。那时候,华瑶住在淑妃的钟萃宫里,而罗绮是淑妃的侍女之一。 罗绮道:“奴婢的祖籍在虞州,十年前……那是昭宁十四年,奴婢的父亲去世,母亲重病卧床,淑妃特许奴婢归乡探亲。奴婢入了宫,就应该是皇宫的人,心中只装着主子,但奴婢自幼家贫,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宗族的长辈们一向不待见我母亲和妹妹,欺负她们孤女寡母,贪夺我从宫中寄回家的银子。倘若我不回去,母亲和妹妹处境艰难,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华瑶点了点头:“你回乡两年,然后呢?” 罗绮脸上泪痕未干:“回乡两年,我置办了些家产,教会了妹妹打理家务,又调养了母亲的身体。淑妃娘娘开恩,准许奴婢回宫,继续侍奉,奴婢愿为娘娘做牛做马,报答娘娘的大恩大德。” 华瑶叹了口气:“淑妃去世多年了,你知道的。” 罗绮默不作声,仍然泪眼婆娑。 清晨的日光穿透纸糊的窗扉,朦朦胧胧,落在华瑶的身上,洗净了一切阴影,只显得她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华瑶柔声说:“罗绮,你讲了这么多话,还是没讲到,你为什么要跟着商队,离开丰汤县?你要是不愿意坦白,我也不会逼你,你走吧。从今往后,别再说你是我的人。” 罗绮抬头看她:“昭宁十四年,我的小妹只有八岁,险些被拐子拐走了。丰汤县遭遇盗匪的那个晚上,我听见了匪徒的暗号,那暗号……就像十年前我在虞州听见的……拐子说过的话。” “真的吗?”华瑶半信半疑,“十年了,他们没有换个暗号?” 燕雨噗嗤一笑:“太扯了,你八成就是想跑,今天你的手里没钱了,你就编出了瞎话,来讨公主怜惜。” “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罗绮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的心里只有银子。” 燕雨道:“放……”他本想说“放屁”,然而华瑶在场,他不敢讲脏话,转而说:“放、放尊重点!” 华瑶敲了敲桌子,众人立刻安静了。 华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包厢。燕雨和齐风自然追随她,罗绮迟疑片刻,竟然也跟上了她的脚步。 他们在街上走走停停,华瑶时刻留意着周围的每一名武者。 习武之人的气息与常人不同,只要静下心来,仔细分辨,就能察觉出武者功夫的高低深浅。判定武者的功力,也是一门特殊的技艺,需要常年累月的练习,并非人人都能掌握。这一门技艺,华瑶早已精通了,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华瑶年幼时,随便看一眼侍卫,就知道他们最近练武勤不勤快。 燕雨、齐风也是华瑶亲自挑选的奇才,他们都是当年那一批侍卫中的佼佼者。不过,他们二人与谢云潇相比,还是逊色了一点……华瑶暗暗心想,如果谢云潇也能每天为她干活就好了。 晌午时分,华瑶在市集转了一圈。 她看见一群走江湖的人,正在街头唱戏卖艺,他们耍拳舞剑,翻天滚地,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真功夫。其中一人扮演的是《英烈传》里的一名参将,那参将被羯人活捉了,惨遭侮辱,三尺长的狼牙棒重重锤在他的胯间,他一声不吭,忍辱负重。 燕雨震惊地张大了嘴,华瑶也蹙眉观望起来。 齐风破天荒地第一个开口道:“兄长,你还想跑吗?你跑了以后,也只能在街头卖艺,每天捶打胯部,供人取乐。” 燕雨气得想拔剑,华瑶笑得想打滚。 戏台上的曲子唱到了尾声,那个扮演参将的武夫一跃而上,跳到了空中,翻了几个跟斗,围观者纷纷为他喝彩。他落到地上,步法沉稳,双手捧住了一个毡帽,绕场一周,讨来几十个铜板。 当他走到华瑶的面前,华瑶拿出了一枚银币,那人眼睛都瞪直了,忙说:“谢谢姑奶奶的大恩大德!小人多谢姑奶奶,多谢姑奶奶!姑奶奶,您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华瑶把银币一抛,那人伸手去接,却没接到,银币又落回了华瑶的手里。 那人的脸上仍然挂着笑意,没有半点恼怒,他说:“姑奶奶不给银币,给些铜板,也是使得的。” 齐风站在华瑶的背后,小声对燕雨说:“换作是你,被人这样耍一次,你会发脾气,还会发疯。” 燕雨声音更小:“你今天吃错药了?你想和我吵架?” 齐风没回答,他看着华瑶。 华瑶把银币交到了那个卖艺人的手里,试探道:“听你的口音,像是凉州西北城镇的人,你怎么来了岱州卖艺呢?” 卖艺人客客气气地回答:“姑奶奶见多识广,一眼看出小人的老家。您肯定也知道,凉州西北那块儿地方,早就被羯人盯上了,咱们哪儿还敢继续住?这不都逃到岱州来了。” 华瑶悄声问:“你被狼牙棒捶打了好几次,为什么你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你感觉不到疼痛吗?” 那人支支吾吾的,迟迟不愿回答。 华瑶笑了笑:“凉州有一种草药,叫做白铃铛……” 那人连忙朝她鞠躬:“姑奶奶,您真是见多识广啊,您什么都知道,怎么还要来问小人?” “因为你的面色很平静,”华瑶解释道,“可我听说,吃多了白铃铛,就会上瘾,还会发疯,我好心提醒你一下,你何必一惊一乍?” 那人低声道:“白铃铛长在树林里,同一片土地上,就有克制它的草药,虽不能完全化解,压一压躁性,还是管用的。” 15、饮冰独钓月门沟 卖艺人坦诚又直率,华瑶却不耐烦道:“我的丈夫就是凉州人,我从没听说过,白铃铛的药性能被哪一种草药克化。我看你武功不差,应该是个有耐性的好人,这才过来提醒你,白铃铛不能多吃。你不信我也就罢了,还拿假话来诓我。” 她语气冷淡:“我丈夫的好友是个士兵,为了多杀几个羯人,偷吃了白铃铛,现在他整个人都废了。” 华瑶一边讲话,一边伸手,要把银币拿走。 卖艺人急忙道:“姑奶奶!” 他左顾右盼,极小声地说:“克化白铃铛的草药,叫做‘灯芯花’,性寒伤身,正好与白铃铛毒性相克。小人的老家有一个老大夫,试了上百种草药,这才试出灯芯花来,您让那位友人试试,试得不好了,您再来打小人一顿,怎么着都成。” 华瑶收手回袖:“好吧。” 她正要离开,燕雨又问那个卖艺人:“你的裆部,有没有被狼牙棒捶烂?” 燕雨的声调平稳,没有一丝起伏。 那卖艺人赔笑道:“小人这条裤子里,套了一副盔甲。小人不怕痛,也不觉得累。” 燕雨忽然想起华瑶曾经说过的话。她说,众生不易,众生皆苦。 燕雨双手抱剑,跟在华瑶背后。 齐风又说:“兄长,你逃跑之前,别忘了买一副盔甲,不然你的裆部会被狼牙棒锤烂。” 燕雨狠狠地瞪了齐风一眼。怒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烧,烧得燕雨想和齐风一刀两断。这一整个白天,他没再和弟弟讲一句话。 黄昏时分,华瑶带着燕雨、齐风、罗绮回到了巩城公馆。她把罗绮软禁在一间厢房里,派遣侍卫严加看守。 燕雨看不懂华瑶的所作所为,正想找个人商量一下,却发现他的弟弟齐风不见了。 * 落日西斜,齐风穿过窗格下的浓影,推开一扇雕花木门,走向华瑶的卧房。他不知道为什么,华瑶忽然传召他,他心跳加快,脚步比平日里更慢了一些。 近身侍卫必须尽心尽力地侍奉皇族,无论白天或夜晚,凡是皇族的命令,皆要顺从,皆要臣服。 按照皇宫里的规矩,傍晚时分,皇族传唤一名近身侍卫去卧房,那侍卫就应该沐浴更衣,做好一切准备。 齐风一向遵守规矩,今日却迟疑了一会儿。他进门之后,握剑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还没来得及向华瑶行礼,华瑶开口道:“十天后,你随我去山上剿灭盗匪,把盗匪清理干净,我们就该去凉州了。” 齐风呼吸一顿,又说:“今天,罗绮……” “怎么?”华瑶把玩着一支金镶玉的步摇钗,“你对罗绮有意见?” 齐风单膝跪地:“属下以为,罗绮满口谎话。” 华瑶追问道:“所以呢?” 齐风没说一个字。他取下腰间佩剑,放在地上,这其中的深意是,他可以杀了罗绮。 华瑶笑道:“我连赵笠都能留着,为什么要杀罗绮?你沉住气,静下心,好好地想想,人心难测,但也不是非黑即白。” 齐风仍然低着头:“今天早晨,大牢传来消息,赵笠已经病死了。” 华瑶缓缓地走近他:“是啊,我知道,赵笠在大牢里病死了,我没杀他,只怪他自己病得太重,他是个短命鬼。况耿也死得太早了,真是可惜,我没从况耿的嘴里挖出消息,你要是把罗绮杀了……” 她弯下腰,用那支步摇钗挑起他的下巴:“我倒要怀疑你是何居心了。” 钗头锋利而尖锐,直抵着齐风的皮肤,只要华瑶再稍微用点力气,便会让齐风流血受伤。 原来这就是主人的亵玩吗?齐风心神不定地想着,连吞咽都变得十分艰难。 他道:“属下对您,绝无二心。” 华瑶似笑非笑:“我明白。” 她收回金钗:“起来吧,别跪着了。” 齐风以剑撑地,站起身来:“罗绮的手里,还有您的侍女令牌。” 华瑶不甚在意:“她今天也说了,她带着令牌,来敲巩城公馆的门,守卫不认识她的令牌,你能不能猜到其中的原因?” 齐风道:“请殿下明示。” 屋内的案几上摆着一盏紫金香炉,烟雾飘渺,袅袅如春云,华瑶斜倚着一张美人榻,在夕阳的余晖中用一根金钗挑弄香料。 丝丝缕缕的淡香在光影中弥漫,华瑶的神色都有些不真切了。 齐风不敢直视华瑶,他把头低了下去。 华瑶仍然看着他,轻声道:“因为,我提前和守卫打过招呼。现如今,巩城公馆的守卫,有一半是谢云潇从凉州带来的人,罗绮没见过他们,他们认定我是凉州监军,倒也对我忠心耿耿。” 华瑶还说:“自从我知道罗绮来了巩城,我就派人跟踪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追查她的同党。” 齐风忍不住问:“今日在茶馆,您对罗绮说,她可以一走了之,是为何意?”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华瑶道,“罗绮在街上等我,话都没讲完,又怎么会走?更何况,她的户籍和身契还在我的手里,她不来找我,没有户籍,没有身份,她怎么过日子呢?” 齐风的言行越发拘谨,不似平常那般坦然:“我分不清……您说的话是真是假。” 华瑶漫不经心道:“无非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齐风似有所悟:“今天中午,您对卖艺人说,您的好友是凉州人……” 华瑶点了一下头:“是的,我对他撒谎了,什么凉州的丈夫、丈夫的好友,全都是我瞎编的。” 与华瑶关系最近的凉州人,莫过于谢云潇了。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些好笑,就想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讲给谢云潇听。 齐风看见她微笑,更不明白她的意思。 华瑶把剿匪计划告诉齐风,又让他率领一队士兵在树林中演练。等她讲完,暮色四合,天已入夜。她看向窗外,下令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齐风怔了一怔,哑声道:“属下……告退。” 华瑶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似乎能洞察他的内心:“你在想什么?” 齐风道:“今、今夜……” 他的耳根泛红,犹如秋日晚霞。 华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室内格外安静,甚至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华瑶认真道:“我对那种事毫无兴趣,你不要多想。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不一样,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可以走了。” 齐风行礼告退。他跨过门槛,又把房门关上了。 华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茶水,忽然又想起来,她的哥哥姐姐曾经把他们身边的奴仆“弄废”了。 华瑶不知道“弄废”是怎样一种场景,不过,她亲眼见过大皇子责罚属下。 大皇子姓高阳,名东无,他是华瑶的大皇兄,比华瑶年长十二岁,朝臣说他是“剑眉星目,英武不凡”,华瑶只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他常年一副冷峻神色,对待属下极为严苛。 东无在宫里惩罚奴仆,总是命令奴仆用长棍抽打手掌,打到血肉模糊的时候,东无才会恩准奴仆停下来。 华瑶记得,昭宁二十一年的六月初七,那一日是大梁朝的“芙蕖节”。芙蕖花开并蒂,同根生长的花朵相偎相依,因此,“芙蕖节”也是手足团圆的日子。 当天早晨,华瑶去东无的宫里给他请安。 当时,东无坐在偏殿的宝座上,他气定神闲,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奴仆跪在地上,正在用木棍抽打自己。 华瑶才刚跨过门槛,鲜血溅上了她的衣袖。 华瑶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东无竟然笑了一声。他咬字极轻地念道:“皇妹。” 华瑶离他三丈远:“我来给皇兄请安。” 东无倚靠着半边扶手,命令她:“过来,皇妹。” 当年的华瑶只有十四岁,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靠近东无。他身后的灯笼都是用人皮做出来的。她飞快地说完一句请安的话,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地逃离了大皇子的宫殿。 她心想,他若登基,必成暴君。 * 九月末的一个晦暗阴天,巩城巡检司再次发兵剿匪。 这一次出征,士兵人数增加了一倍,陆征作为巡检司的通判,必须随军征战。他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却也只能遵守法令。 陆征极少骑马,军队又在山路上行走,马鞍不住地摇动颠簸,越颠越急,越颠越快。他抬袖掩面,快要吐出来了。 谢云潇与他并排同行。 谢云潇问了一声:“陆大人,你的身体可有不适?” 山路两旁的树枝刮擦着陆征头顶的盔甲,陆征抬起一只手,抓住了头顶的盔缨。他流着汗,喘着气,断断续续道:“马背颠簸,山路难行,咱们距离贼窝……还有几里远?” “大约两里。”谢云潇回答。 话虽这么说,谢云潇的右手已经按住了腰间佩剑,随时都能拔剑出鞘。他左手牵着缰绳,那绳子在他手中似是活的一般,任凭他差遣。 谢云潇所骑的那匹马,也是凉州特产的汗血宝马,千金难买,有价无市。这匹骏马全身漆黑如墨,没有一根杂毛,马蹄踏在崎岖山路上,迅疾如风,像是驰骋于广阔平地之间。 陆征看得出神,耳边“嗖”地一声,传来一阵异动。他浑身一抖,又有一支飞箭擦着他的脸侧划过去了。 此时此刻,风大天暗,潜伏在树林里的盗匪纷纷跑了出来,他们在山丘上架起了一门大炮。 “贼……贼人。”陆征小声指认道。 那些盗匪押来几个青年,剥光他们的衣服,把他们的脑袋塞进炮筒,双脚露在外头。这种打法,谢云潇曾经在凉州的月门沟战场上见过。 点燃炮火之后,炮筒里的人会被炸碎,五脏六腑漫天挥洒,断肢残骸坠地飘落,胆小的士兵看见这种惨状,顿时丧失了士气,只顾着逃跑,敌军自然就获胜了。 16、怎忍为人鱼肉 两军尚未交锋,陆征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他、他们要炸、炸了!” “炸不了,”谢云潇却说,“下雨了。” 天色阴沉,乌云蔽日,冰凉的雨水消融在风中,浸湿了炮筒,此时若是点燃火炮,火炮就会炸膛。 贼寇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熄灭了引线,不再用火炮攻击官兵。 陆征恭维道:“小谢将军,您真是料事如神啊。” 谢云潇沉默不语。 贼寇忽然调集一支前锋部队,约有两千多人,逆风而行,直冲官兵。他们的首领正是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名为董芋,董宇的武功十分高强,他杀人不眨眼,刀下亡魂无数。 官兵个个身穿盔甲,董芋的上半身却是裸着的。他袒露着粗壮臂膀,手握一把银环长刀,瞬间砍死了四个官兵,鲜血飞溅,他的刀锋又砍向了第五个人。千钧一发之际,天上飞来一支箭,刺破了他的手背,他抬头一望,这才发现,山峰上埋伏着另一批官兵。 华瑶一身劲装,携弓持剑,站在陡峭的山峰上。 华瑶弯弓射箭的本领十分高超。她自幼练习骑射的功夫,箭无虚发,百步穿杨,她的老师都对她赞不绝口。 刚才,华瑶卯足了力气,对准董芋,射出一箭,按理说,箭头应该凿穿了董芋的喉咙,可是,董宇竟然躲开了,箭头从他手背上擦过,划出一道细微的伤口。 为什么董宇的反应这么快?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正当此时,又有一队官兵挥刀出招,杀向董芋。 那一队官兵的首领,正是巡检司的参将。这位参将身体强壮,劲力威猛,武功也是不弱的。他在巡检司任职多年,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如果陆征没有岳丈的扶持,那么,巡检司的通判之职,原本应该属于这位参将。 这位参将的武功境界,大概和燕雨不分上下,华瑶也对他寄予厚望。他一心想杀了董芋,刀刀直戳要害,董芋被他刺破了手臂,逃到一块巨石的后侧。 参将还想抢占先机,他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跳过了巨石,继续追杀董宇,刀光剑影接连闪过,鲜血一溅三尺,洒满了凹凸不平的石壁。 华瑶长舒一口气。 她以为,参将杀了董芋。 董芋已死,胜负已定。 然而,董芋纵身一跃,踩上了巨石,左手赫然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参将的人头! 董芋仰天大笑:“你们的首领死了!他的脑袋被我割了!哈哈哈哈!!老子杀光你们!!” 华瑶立刻猜到了董宇的计策。董芋明明可以打败参将,却故意示弱诱敌,躲到了五丈高的巨石背后,应该是为了防止华瑶看清他的武功招数。 距离董芋不远处,还有另一队官兵,这一队官兵的首领是燕雨。 燕雨已经被董芋激怒了,他破口大骂:“你狂什么?!” 燕雨挥剑向前,正要与董芋一决胜负,华瑶严厉地喊了一声:“燕雨!” 华瑶做了一个手势,那意思是让燕雨避免与董芋交战。 燕雨不是董芋的对手。如果他和董宇过招,十个回合之内,他必死无疑。他身旁还有几个贼寇,那几人的实力不容小觑,他分身乏术,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碰上董宇。 冷风吹皱了华瑶的衣袍。她深吸一口气,运用轻功,从山峰上跳下去了。 果然,正如华瑶预料的那般,董芋率领一百多人,向着华瑶冲了过来。他们踩着地上的尸体,雨水与血水混在一起,溅开一层血雾般的湿气。 与此同时,山巅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擂鼓声。 这场雨越下越大,战场上杀气腾腾,寒气森森。山巅之上,竟然还有一个身披蓑衣的柔弱女人,她站在山巅,观望战局,以鼓声传令,迅速排列军阵,齐风守在她的背后,寸步不离。 董芋仰头,望着那个女人。他瞥见她的幽影,喃喃道:“叫什么来着,杜兰泽?” 董芋又喊了一声“杜兰泽”,他笑了笑,像是认出了一个老熟人。他命令弓兵立刻射杀杜兰泽,还找来几个武功高手,让他们凭借轻功上山,摘下杜兰泽的项上人头。 华瑶听见了董宇的声音,顿时感到十分惊讶,为什么董芋知道杜兰泽的名字?华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董芋转过身来,瞬间跳出数十丈远,他横刀一劈,身法迅捷之极。 董芋的刀锋还没砍到华瑶身上,刀下带起的一阵疾风割破了华瑶的衣袖。 华瑶急忙躲避,手臂还是被疾风割破了,鲜血直流,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华瑶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迅速的刀法,教她武功的那些老师都比不上董芋! 董芋今年三十四岁,他的年纪,也恰好是华瑶的两倍。华瑶还没出生的时候,董芋就是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了。 董芋感叹道:“你啊,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就要被我杀了。” 他的语气很和蔼,似有几分惋惜,就像一个慧眼识才的长辈。 话音未落,董宇抬起右手,狂斩一刀,华瑶连忙挥出长剑,挡住了他的刀锋,可他左手又从腰侧抽出另一把细剑,猛割她的脖颈。 华瑶飞速后退,退到了绝境之中,四面八方不是岩石,就是贼寇,华瑶的侍卫都被贼寇拦住了去路,她只能依靠自己求生。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终于明白了参将是如何惨死的。 华瑶目露凶光,使尽全力,挡开董芋那把大刀,肩膀被他的细剑刺伤,她生生忍受了这一剑。她咬紧牙关,借着他往下刺来的剑势,狠攻他的下盘。 大雨之中,董芋的动作变慢了,华瑶找准他的破绽,从地上飞掠而过,用匕首割断了他左脚的脚筋,他“啊”了一声,呼痛道:“杀他爹的!” 华瑶早就学会了这一句脏话:“杀他爹的!你的脚断了!” 疼痛顺着脚踝向上攀升,董芋分神去想,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痛感? 用于止痛的白铃铛失效了吗? 董芋想起来了,前两天,兄弟们劫来了一批米粮。那批米粮的品相极佳,据说是岱州进贡的精贵之物,兄弟们也就尝了一回鲜。董芋怀疑,米粮被官兵做了手脚。 高手对决,最忌分心。 董芋还没来得及反攻,他的心脏已被长剑贯穿。 董芋张开嘴,怒吼一声,又有另一把匕首剁开了他颈侧的大脉。那匕首是凉州精铁锻造的,锋利无比,瞬间把他的脖颈割断了。他惊恐地瞪大双眼,临死之前,只听见华瑶说:“去死吧,贱人。” 华瑶狠狠摘下他的脑袋。她拎着他的头发,效仿他之前的举措,大喊道:“无耻贼寇,你们的首领没了!被我砍头了!!” 她应该再笑两声,但她笑不出来,肩膀和手臂的伤口太痛了。 巡检司那位参将的尸体仍然躺在不远处。他向来配合上级调遣,冲锋陷阵,从不后退。他家里还有一儿一女,不足十岁……除他以外,死伤的官兵起码有上百人。 整个战场上,武功最强的谢云潇被二十几个高手包围。他以一敌十,正在激战。齐风必须保护杜兰泽,燕雨又不是董芋的对手,放眼全场,只有华瑶能杀了董芋。 战鼓声密集而壮阔,原来是贼寇的援兵赶到了。 杜兰泽立即改变军阵,官兵的阵型从方形变为两队,其中一队直攻敌军的后卫,另一队包抄敌军的前锋。敌军的精锐都在前锋,后卫薄弱,短短一刻钟之内,官兵冲破了敌军的防线,敌军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齐风解决了刺杀杜兰泽的歹徒,又率领他那一队官兵加入混战。他们顺利与谢云潇会师,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 大雨下得又密又浓,不断冲刷着山路上的血迹,战马嘶鸣,道路泥泞,雨水敲打着盔甲,死者的尸体已经冷下来了,几名士兵跪在路边,悼念已故的同伴。 华瑶正在巡视战场,然而,她的肩膀越来越痛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先处理一下伤口,才刚走出几步,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她喊来自己的侍卫,仰面向后栽倒,侍卫还没接住她,谢云潇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倒进了谢云潇的怀里。 谢云潇的衣衫湿透了,他的怀抱也是冰冰凉凉的。他左手紧搂着她的腰,右手极轻地抚上她的额头。她才刚离开战场,不太尝得惯这般温柔的滋味。 天太黑了,华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低声道:“董芋的剑上有毒。” 华瑶道:“我要下山,找大夫解毒……” 谢云潇道:“我陪你去找大夫。” 华瑶道:“好,现在就去。” 谢云潇把华瑶收进怀里,抱着她走上马车。他修长的手指拨开了她凌乱的发丝,那只手的外观完美,没有一点瑕疵。 华瑶忍不住问:“我晕过去之前,能不能亲你一下?你要是不答应,我会抱憾终身。” 17-20 第17章 自在逍遥天外 转吻声声靡曼于耳,柔情…… 谢云潇拒绝道:“别说?话?, 我带你下山去找大夫。” 华瑶贴着他的胸膛,指尖揪着他的衣领。 她额头滚烫,糊里糊涂地说?:“我身中剧毒, 有气无力, 也没叫你如何哄我, 只是想亲近亲近你。” “别闹了?, 殿下, ”他的言词极为温和?,“省点力气。” 华瑶烧得浑浑噩噩, 听不清他讲了?什么, 就嘱咐道:“你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不行了?, 我们清剿了?甲乙丙三个贼窝,还剩最?后一个……我是统帅, 我应该活着……” 谢云潇严肃道:“你必须活下去,建功立业,得偿所?愿。” 山路崎岖,华瑶受不了?马车颠簸之苦。谢云潇把她抱到了?他的腿上,冰凉的手掌覆住了?她的额头, 偶尔还会?轻轻地抚摸她的耳朵, 细致妥帖地抚慰她良久。 华瑶本来并不是非亲他不可,但她的神智很不清晰, 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就像小时候想吃糖,吃不到会?一直惦记, 她密密切切地说?:“亲一下嘛,就亲一下。” 华瑶毕竟是个公主,性格有些娇纵。如果谢云潇顺从她的意?愿, 她一定会?安静地待着。他越是忤逆她,她就越是牵肠挂肚,睡也睡不着,非要尝尝他的滋味。 她问:“我在书上看过一句话?,最?难消受美?人恩……转吻声声靡曼于耳,柔情寸寸侵蚀于魂……这是什么意?思?你教教我。” 谢云潇仍在安抚她:“别着急,等你见完大夫,我听凭处置。” 华瑶恐吓道:“那我要把你抓起来。” 谢云潇竟然说?:“可以?。” 华瑶:“我要你舞剑,每耍一招,脱一件衣服。” 谢云潇:“甚好。” 华瑶:“我会?用绸带把你绑在床上。” 谢云潇:“荣幸之至。” 华瑶:“你现?在的脾气真好啊……” 华瑶的语调渐渐低了?下去。她的手一点一点变冷,他的心一寸一寸下沉,伤口崩裂的痛苦都比不上他此时此刻的煎熬。 他怕她一睡不醒,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又怕打扰她休息,加重她的病情。他不断地轻抚她的手腕,试探她的脉搏,调动内力帮她调息。 拉车的骏马纵蹄如飞,山路两旁的林木疾速后退,雨声噼啪地响,车轮碾得泥泞激溅。 也不知过了?多久,华瑶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像是陷入了?太虚幻境,还听见了?汤沃雪的声音:“这是一种寒毒,并不危险,只是有点麻烦,我先用针灸为她排毒,余毒要靠服药清除……来得及时,尚无大碍,你仔细看着她,别让她乱动。” 另一位大夫说?:“殿下伤势危急,能否受得住针灸?” 汤沃雪的语气越发暴躁:“你这庸医来给她施针,她肯定受不住。山贼用的下三滥毒药,哪里扶得上台面?这种毒药我解不了?,我就不姓汤,你少?管了?,全交给我。” 汤沃雪的祖父曾是太医院首席。如今的太医院推崇的“圣品金疮药”,正是沿用了?汤家祖父留下的方子。汤氏一族,在医药这一行里,素来享有盛名,举国上下,无人能及。 军帐里灯烛辉煌,草药的清香融进心肺,华瑶的衣裳全被褪去了?。她又冷又热,抬手往上抓,抓到另一个人的手。此人点了?她的穴道,使她动弹不得。尖细的银针接连扎入几处大穴,痛得她喘不上气,话?也说?不出口,快要憋死?了?。 这时候,穴道终于解开,华瑶艰难地趴到床边,咳出黑血。 她咳得头痛欲裂,又牵扯了?肩膀和?手臂的伤口,从喉管到肝胆都有一把猛火在燃烧。 她精疲力尽,神思愈发昏沉。 汤沃雪跪在床边,劝说?道:“殿下,您快睁开眼,千万不能睡着了?,我还要继续施针,这一次不点穴,您躺好了?,会?有些疼。” 华瑶追问道:“有多疼呢?” 其?实汤沃雪从来不管患者会?痛成什么样?。她只想把人救活,把病治好,至于患者怕不怕针灸,并不在她的顾虑之内。 华瑶却说?:“我怕疼。” 汤沃雪温声道:“我原先以?为,您很能忍耐。” 华瑶极小声道:“刚才那几针下来,我快哭了?。” 汤沃雪关切道:“如今呢,您还想哭吗?” 华瑶咳嗽完了?,才说?:“不想了?,因为我见到了?阿雪。” 汤沃雪又问:“您还能忍住吗?” 华瑶顺口说:“当然,只要阿雪在我身边,我什么苦都愿意?吃。” 恍惚中,华瑶听见汤沃雪的笑声,还有一把重剑摔落在地的响声。 汤沃雪转头道 :“小谢将军,你看见了?,殿下并无大碍。你也有伤,金疮药就在桌上……刚才那个庸医,我把他喊进来,让他给你包扎伤口。他好歹也是公主从太医院带出来的人,包扎一个伤口,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不用了?,多谢,”谢云潇冷冷地回答,“我自己包扎。” 华瑶悄悄地问:“谢云潇伤得重吗?” “破了?点皮,”汤沃雪浑不在意道,“不值一提。” 华瑶放下心来:“那就好。” 灯火异常明亮,锦纱床帐沾了?一股药味。汤沃雪抬起一只手,将纱帘往上一卷,利落地坐到了?华瑶的身边。她的银针从华瑶的背后扎了?进来,果然如她所?说?,激起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华瑶咬住一小块被角,泪水直流,沾湿了?一方枕巾。她暗忖,难怪她的哥哥姐姐都不愿意?做凉州监军,这般苦痛只有她高阳华瑶能稍微忍一忍,放到别的皇族身上,会?让他们怒不可遏。 她心里还觉得奇怪,今日剿匪时,匪徒的人数,为何远远大于她此前的预计? 董芋死?不足惜,可他竟然知道杜兰泽的名字,还派了?几员猛将刺杀杜兰泽,由此可见,他探听到了?一些可靠消息。 再者,前不久,华瑶刚把况耿活捉,关进巡检司的监狱,那况耿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仵作一致认为,况耿的死?因是鹤顶红之毒,而且是品质精纯的鹤顶红,害他性命之人非富即贵。 巩城巡检司的地盘就这么大,谁敢在监狱里伸长了?手,肆无忌惮地杀人呢?华瑶暗暗地推敲细节,汤沃雪早已落针完毕。 汤沃雪问:“您还有哪些地方不舒服?” 华瑶泪眼模糊,伤口灼痛难忍。她心里有些委屈,诚实地说?:“我全身都疼。” 汤沃雪摸了?摸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又在她枕边放了?一只装满草药的香囊,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汤沃雪很温柔地问:“还想吐吗?” 华瑶道:“不想了?。” 汤沃雪道:“可以?睡了?,您先睡吧,我去隔壁煎药,您要是还觉得不舒服,派人去喊我,我立刻赶过来。您的武功十?分高强,身体比一般人好得多,伤口也比一般人恢复得快,您要是不困,也可以?试着运转内力,调理内息,这对您来说?,也是大有裨益的事。” 汤沃雪慢慢地放下纱帘,走出了?军帐。如此一来,帐中只剩下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隔着一道浅色的素纱帘子,华瑶隐约瞧见谢云潇解开了?上衣,正往自己的手臂上涂药。他的左手负着刀伤,伤口没及时处理,似乎已经?撕裂开了?,血水渗透了?他的衣袖。金疮药敷在伤口上,肯定是很疼的,他竟然默不作声,好像那并非他的手臂,他不会?喘息,更不会?喊疼。 杜兰泽说?过,她的家规是不许自戕。 那么,谢云潇的家规是什么呢?不能喊疼吗? 他们这些世家贵族所?奉行的乱七八糟的规矩,怎么比高阳家还多?华瑶正在胡思乱想,谢云潇披着一件外衣,缓步走到了?她的床边。 华瑶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正在睡觉。 她还把被子卷了?卷,挡住了?先前由她哭湿的那一块枕头。 谢云潇用他负伤的左手撩开床帐,右手轻轻地搭着她的额头,探查她是否还在发烧。他的掌心抚着她的脸颊,她被他摸得很舒服,忍不住蹭了?他一下,他的手指就僵住不动,而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他说?:“殿下。” 她呢喃道:“你也躺下吧。” 她还说?:“反正以?后,你肯定要和?我睡的……” 华瑶的意?思是,这顶军帐里,只有一张床,如果谢云潇不去别处休息,那他只能和?她挤在一处将就。可他似乎误解了?她,低声应道:“殿下的思虑向来长远。” * 华瑶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了?就吃点东西,喝点水,倒头继续睡。汤沃雪昼夜不眠地照顾她,她的伤势渐渐转好,但还是有点困,因此又睡了?一整天?。 在此期间,谢云潇经?常来探望她。他说?,陆征派人上山,搜刮土匪的老巢,搜出不少?金银珠宝。 华瑶道:“全部扣住,等我细审。” 第五天?早晨,天?光放晴,现?出一片霞云晓色,山间雾气也散开了?,朝阳光芒万丈,升立于重峦叠嶂之间。 杜兰泽坐在军帐内,正在代替华瑶撰写奏报,忽然有人闯进她的帐门,她抬头一看,与陆征四目相对。 四天?前的那场大战中,陆征做了?逃兵。他先是摔下了?马鞍,然后又躲进了?树林,借用官兵的尸首掩盖自己的踪迹,从开战躲到了?停战。 树林中的尖锐枝杈在他的脖颈处刮出了?伤口。陆征佯装自己被匪徒擒拿,拜托杜兰泽为他编造战功。 杜兰泽却说?:“陆大人,公主殿下尚在昏迷中,我是殿下的近臣,怎敢无中生有,欺瞒朝廷?那可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陆征上前一步,摘下了?头顶的儒巾:“交战当日,雨大风急,唯独杜小姐站在山巅,将局势收入眼底。只要杜小姐开了?金口,旁人不会?同您计较,巩城过半的官员都是儒生,大家相互照应,互相谅解,不会?闹到不通人情的地步。” 军帐外的侍卫们都被遣散了?,树林里飞来几只鸟雀,鸣声清脆,杜兰泽的嗓音也如莺啼般婉转:“巩城的官员相互包庇,不会?纠举您的欺上瞒下之责。然而岱州还有三十?二位御史,每一位御史都有可能弹劾您,他们的奏折可以?上达天?听,恭请陛下圣裁。” 陆征脸上的笑容凝住:“杜小姐,您这是何意??” 杜兰泽平静道:“公主重伤卧床,我为公主代笔,上奏朝廷,依据事实,绝无隐瞒,更不可能乱写乱造,平白无故地替您去请功讨赏。巡检司一共有六千多位将士,每个人都盼着自己升官,您何必孤身一人抢尽了?大家的功劳?” 她这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确实让陆征望而生畏。 不过,陆征记起了?妻子的话?,心中念着“成功细中取,富贵险中求”的古训,笑说?:“在下有一点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杜兰泽站起身来:“请说?。” 陆征拎着那一方儒巾,淡声道:“杜小姐,请问杜兰泽是不是你的本名?你的籍贯在何处?你的亲族是何人?” 杜兰泽坐回原位:“我本是凉州人,平民出身,一介布衣……” 她还没讲完,陆征打断道:“在下的妻子,经?常觉得您眼熟,前些日子里,她忽然想起了?在哪里见过您,兴许也不是您。您且当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在南方一省,某处大户人家的大小姐,本有享不尽的荣华,可她的运气太差,失了?造化,沦落贱籍。” 杜兰泽的神情并无一丝异样?。 陆征又道:“可怜啊,那位小姐沦落贱籍之后,她的父母又得罪了?大皇子,小姐的全家老少?逃不过一死?。” “陆大人慎言,”杜兰泽忽然出声,“妄议皇族,乃是大不敬,你犯了?死?罪。” 杜兰泽绕到军帐之前,更近地撞入陆征的眼中。 他见她轻盈不自持,瘦弱不胜衣,纤细的腕骨间血管突兀,对她微有怜惜之意?,却还是拍了?拍手,召唤出两个丫鬟。 那两名丫鬟皆是陆夫人的贴身婢女,生得膀大腰圆,身体健硕,也会?使些粗手粗脚的功夫。她们轻而易举地擒获了?杜兰泽,抬手就要扯开她的衣带。 杜兰泽大喊道:“士可杀不可辱!” 她苍白的脸颊因为愤怒而露出一抹薄红,好比白玉映桃花,白雪照丹霞。 那陆征向来自诩是正人君子,此刻心头一晃晃,脚下一步步地朝她走来:“杜小姐,《大梁律》规定,贱籍女子只能为奴为妾,万万不能做官做学。你要真是贱籍,欺瞒了?四公主,那是死?罪中的死?罪。今日,我差遣婢女,替你验明正身,你若是平民,那一切都好说?;你若不是,休怪我不客气……” 他猛吸了?一口气,满心都是兰麝之香,仿佛身在桃源兰谷。 他知道,世家贵族一直把“调香”当做第一风雅的趣事。世家出身的小姐或公子,自幼研习调香之 术,通身的气派就显露在独一无二的香氛之中。 杜兰泽不愧是名字里带了?一个“兰”字,她闻起来就像万金难求的一株幽兰。 陆征听说?公主身负重伤,昏迷不醒,即将不久于人世。他的妻子也把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了?京城,今天?一早,他收到了?岳丈的回信。 岳丈使用他们家族的暗语隐晦地写道,皇后已经?知道了?华瑶的现?状,很是欣慰。如果华瑶死?在岱州,皇后不仅能确保陆征及其?妻子安然无恙,还能把剿匪的功绩算到陆征的头上,将他调任到京城做官。 只要去了?京城,在岳丈和?皇后的照应之下,陆征平地起高楼,自有滔天?富贵。他这般想着,就摆了?摆手,让婢女们尽快动作,查验杜兰泽的身份。 陆征已经?写好了?奏折,只等上报杜兰泽的贱籍身份,杜兰泽锒铛入狱,秋后处斩,她的战功也归陆征所?用,陆征何乐而不为? 陆征看着婢女撕扯杜兰泽的衣带,还没扯完,他的膝盖突然一痛,竟是被人猛踹了?一脚。 陆征扬起头,对上华瑶的怒目,她忽然挥袖,狠抽了?他一耳光,怒骂道:“贱人,你想造反吗?” 陆征摔倒在地,头晕眼花,脸皮痛得快要裂开。 华瑶又提起剑鞘,猛地重锤他的后背。 陆征后背剧痛,吐出一大口血,华瑶连踹他好几脚,像是要把他活活打死?,正当危急之际,他编出一个借口:“殿下……求您高抬贵手……下官听闻杜小姐……来历不明,籍贯不清……下官唯恐……唯恐您……遭受奸人蒙蔽……” “你能不能,”燕雨插嘴道,“说?点简单的话?。” 燕雨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鞘上的血痕还没擦干净。几天?前,他用这把剑杀了?无数盗匪,此刻,那锋利的剑尖对准了?陆征。 陆征临危不乱:“殿下……姑且验一验……杜兰泽的身份,百利而无一害。” 华瑶勃然大怒:“我为朝廷效死?命!你在帐中淫辱我的近臣!被人察觉,就用这等谎话?来遮掩!好你个陆征!我杀了?你!!” 她握着一把长剑,要将陆征就地处决。 陆征使尽全力,哭求道:“皇族不可滥杀无辜!” “皇族不可滥杀无辜”是高祖定下的规矩。 时至今日,这个规矩形同虚设。 华瑶的皇兄皇姐手中都有无数条人命,华瑶的亲生父亲连她的生母养母都敢杀。而华瑶却饶恕了?陆征,只用剑锋指着他的下巴:“这样?吧,你让丫鬟去查验杜兰泽的身份,如果杜兰泽不是贱籍,我要依照《大梁律》,定你一个诬告罪,削职查办。” 陆征迟迟不应声。 华瑶冷声说?:“我原本记着你的功劳,想着提拔你,可你瞧不上我这份恩典,还要冤杀我的人,那好,我们细算。” 她持剑落座:“官兵从贼窝里收缴了?不少?金银珠宝,全部一笔一笔地记在了?账本上。我刚去了?一趟库房,发现?账目对不上库存,至少?有几万两银子的亏空,你该当何罪?” 陆征浑身一阵抽痛,痛得他无法?思考。他哆哆嗦嗦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枚止血药丸,慢慢地吃下去,药效很快发挥出来,他才恢复了?一点力气。 他气若游丝地说?:“殿下若要审问下官,理当依照法?令,交由三司会?审,首先盘问犯人、辨明事理,然后追究赃物、核查供词……这都不是小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下官唯恐……耽误了?公主的行程。” 华瑶冷笑道:“是吗?” 陆征的场面话?堪称滴水不漏:“公主在上,您的私事和?公事,自然由您定夺。” 华瑶威胁道:“陆大人,弹劾你的折子,我正打算递出去,交由岱州御史。皇后的手伸得再长,这天?下还是高阳家的天?下。” 她笑得别有深意?:“皇后保得了?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更何况,与皇后血脉相连的人,是她的表妹,又不是你。” 陆征手脚发麻,忍不住问:“此为何意??” 华瑶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还没想明白,况耿是怎么死?的吗?回去问问你的娇妻吧。” 陆征急忙问:“她杀了?况耿?” 华瑶自顾自地说?:“况耿死?于鹤顶红。他进了?你们巡检司的监狱,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毒杀了?,监狱的狱卒都被吓破了?胆,不敢泄露一个字。” 陆征浑身冒出冷汗,他不敢相信多年的枕边人会?暗害自己。 倘若他的妻子当真不在乎他的死?活,那他在妻子的撺掇之下,亲自来检查杜兰泽的身份,确实有可能是皇后的授意?。 皇后的耳目遍布朝野内外。多年来,皇后掌控了?各种消息。她还想知道杜兰泽的来历,于是,她诱使陆征动手,许以?高官厚禄。 若要检查杜兰泽的籍贯,必须先扒了?杜兰泽的衣服,杜兰泽是公主的近臣,冒犯了?她,就等于冒犯了?公主。 不敬皇族,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华瑶事后追究起来,完全可以?杀了?陆征,陆征的妻子再随便找个人扶持,来日便有第二个陆征,第二个巡检司通判! 华瑶低声道:“你想明白了?吗?” 陆征伏地不语。 华瑶道:“岱州官兵查获的金银珠宝……” 陆征咬了?咬牙,道:“全凭殿下定夺。” 华瑶决定把金银珠宝清点一遍,她自己只拿一部分,剩余的另一部分用于安置百姓。如此一来,百姓能受惠受益,官兵对朝廷也有个交代,华瑶自己也能得到好处,可谓是一举三得。 华瑶命令道:“那好,这笔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岱州的盗匪来了?几个月,也屠了?几个村子,留下了?数百名老幼妇孺,急需收容。参将大人的两位遗孤,你也得尽心尽力地照顾,你在战场上做了?逃兵,遗孤的父亲为你战死?,你必须血债血偿。” 陆征哑然片刻,道:“巩城……没有养济院。” 所?谓的“养济院”,正是安置老幼妇孺的官办住所?。 华瑶道:“杜兰泽已经?草拟了?一篇公文,你遵从她的指点,依照法?律,申请上级的批示,自己再贴点钱,设立一个巩城养济院,好好抚养被盗匪夺去父母的孤儿。你总是以?儒生自居,想必也熟读了?四书五经?,那你应该明白‘民贵君轻’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陆征的眼底涌起一股热泪。他立刻领旨,还给华瑶磕了?一个响头。 华瑶敲了?敲桌子:“岱州的盗匪虽然被杀了?一大半,但是,三虎寨依然盘踞在凉州、沧州,你身为巩城巡检司的通判,绝不能有丝毫松懈,必须严查关隘,防范于未然。你想要功绩,就得依靠自己去争取,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旁观许久的燕雨总算听明白了?。 燕雨附和?道:“是啊,陆大人,你吃别人嚼剩下的东西,能捞到多少?油水?再说?了?,当今圣上一共娶过四位皇后,现?在这位……哎,你以?为自己背靠大树,说?不准哪一天?,大树倒下来了?,你就被砸死?了?。聪明人都得留两条路,比如我,我也给自己留了?两条路。” “兄长,”齐风及时打断了?燕雨的话?,“适可而止。” 燕雨闭上了?嘴,没再说?话?。 * 昭宁二十?四年十?月初,巩城巡检司与另外三个城镇的卫指挥使司联手派出人马,总共发兵两万余人,剿灭了?三虎寨设在岱州的最?后一个贼窝。 这一次,华瑶并未随军出战。因为那个贼窝的贼寇只剩一千多人了?,也没什么高手,两万多官兵把贼寇杀得片甲不留。岱州的捷报频传,将士们喜不自胜。 依照华瑶最?初的打算,她原本想在战场上杀了?陆征,侵吞陆征的财物,再让参将取而代之,可惜参将已死?,她找不到更好的替补,只能勉强使唤陆征。 陆征倒也听话?。他退还了?自己贪污的税银,修建了?巩城养济院。 养济院与码头隔得较近,仅有几里地的距离。华瑶出发去凉州的当天?早晨,路过 养济院,顺便进门去探视了?一圈。 华瑶在岱州战功煊赫,声名远扬,她即将启程去往凉州,便有不少?岱州武将为她送行。 武将们跟随华瑶,跨过养济院的门槛,听到了?孩童的读书声,又看见厨娘正在准备午膳。伙房、厅堂、寝房全都收拾得干净整洁,里里外外都立好了?规矩,显得井然有序。 华瑶绕过一群武将,穿过漫长的回廊,跳到了?一扇木窗旁边。 隔着一道硬木窗栏,华瑶偷偷看了?一眼屋内,孩子们正在齐声读书。 清澈日光洒在华瑶的身上,碧绿的树影随之晃动,飘来淡淡花香,窗内的一个小姑娘发现?了?华瑶。 小姑娘又惊又喜,小声问:“姐姐是神仙吗?” 华瑶厚着脸皮说?:“是的。” 华瑶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悄悄地伸出手指,顺着镂空的窗格,把糖递给了?小姑娘。 台上的老师咆哮道:“谁不听讲!” 小姑娘结结巴巴道:“外面有姐姐……神仙姐姐……” 屋内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院内树枝摇曳,再无芳踪。 * 深秋的冷风掠过江面,江边的芦苇伏低,茎叶碧绿,花穗雪白,堪为壮丽一景。 江上水雾茫茫,浪涛汹汹,大船行驶得快而疾。 谢云潇站在船头,眺望远方的崇山峻岭。他穿着一袭黑衣,身形高挺而修长,似是华茂春松,静立于山水之间。船上声音嘈杂,他丝毫不在意?,始终独自一人,静默地观赏江景。 “那就是贵公子的气派,”燕雨评价道,“瞧瞧人家谢云潇,真有一身的贵公子气派。” 齐风劝告道:“兄长,别在背后议论他。” 燕雨并不听劝,还悄悄说?:“你这个人,太不讲道理,你是我弟弟,和?我打从一个娘胎里生出来,我跟你讲话?,就等于自言自语,算不上议论了?谁。” 齐风道:“长舌夫。” 燕雨恼火道:“你骂谁呢?我说?他两句怎么了??我又没说?别人的坏话?。” 齐风道:“你不敢说?他的坏话?,你怕被公主逮到了?。” 燕雨的怒火更旺了?:“你别胡说?,我可不怕。” 他还非要和?谢云潇比较一番:“我和?那个谢公子相比,谁的性格更风趣,谁能交到更多的朋友?倘若有一位姑娘,要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人,你说?,她会?选他,还是选我?” 齐风沉默不语。 燕雨自问自答:“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明摆着的吧。” “什么意?思?”华瑶突然插话?道,“只能选一个人吗?” 船上风大,华瑶的长发被吹得纷乱,玄黑色的锦缎裙摆迎风飘荡。她满不在乎,懒散地倚着栏杆,谢云潇忽然走到了?她的背后,低声问她:“你想选几个人?” 华瑶还没回答,谢云潇岔开话?题:“船队驶进了?延河的河道,延河是凉州的运河。” 第18章 向云试挽雕弓 美人多羞颜,情怯见风姿…… 延河是岱江的支流, 也是一条至关重?要的水路,每年都有数百万石的货物通过延河被送到凉州境内。如今正值秋末冬初的渔猎之季,河上遍布商船、渔船, 白帆茫茫, 犹如雪练, 舱顶的桅杆交织成林。 延河的河面极为?宽阔, 往来的水鸟掠过沧浪, 渔民迎着浪涛撒网,这一网下去?, 捕到几条鳜鱼, 鳜鱼翻滚腾跃, 激起一片水花飞溅。 延河的鳜鱼皮薄肉厚,无?比鲜嫩, 鱼尾的形状就像胭脂瓣,因而得名“胭脂鳜鱼”。凉州人常用“梅花胭脂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席间必有胭脂鳜鱼和梅花酒。 华瑶心里想的都是胭脂鳜鱼,嘴上却说:“你要是愿意让我选,我肯定只选你一个人。” 谢云潇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 果?不?其?然, 见到了一艘满载的渔船。他唤来自己的侍卫,低声嘱咐几句, 侍卫就跳下船头, 踏浪而去?,横跨十?几丈的水路, 跃到了渔船上,以高价买下了两竹篓的胭脂鳜鱼。 侍卫拎着两只沉甸甸的竹篓返回官船,亲手将竹篓交给了膳房的厨师, 这些厨师都是华瑶从京城带来的人,擅长各类精细入微的烹调之法。 少?顷,风起了,伙房飘出来一股鱼汤的味道,鲜香清美,还带着淡淡的甜味,勾起了船上每一个人的食欲。 华瑶坐在船舱的厢房里,也闻到了鱼汤的香气。她欢欣雀跃:“晚上就吃梅花胭脂宴吧,云潇不?愧是凉州人,待客如此细致周全。梅花酒,鳜鱼肉,再配上一碗白米饭,要多好吃有多好吃,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这间厢房里只有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他们正在研究一张凉州地图。谢云潇不?得不?提醒她:“你尚未痊愈,不?能饮酒。” 华瑶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就是说说罢了。” 谢云潇意有所指:“也是,你惯会开玩笑,讲戏语,我不?该信以为?真。” 这间厢房不?仅明?亮宽敞,还有诸多器物陈设,桌椅、柜架、屏风一应俱全。谢云潇静坐于一方软榻上,华瑶离他仅有一尺距离。她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直到他们的衣袖紧挨在一起。 她忽然说:“上次我中毒,在马车里,你是不?是答应了我……” 谢云潇侧过脸,避开她的凝视:“你那时发了烧,昏头昏脑的话,当不?得真。何况你向来如此,对谁都是同?一套说辞。不?管我答应你什么,你转头叫别人去?做,对你而言,也没什么区别。” 华瑶双手抱住他的右臂:“什么意思?” “请你放手,”谢云潇冷淡而客气道,“你和我开玩笑,也该有些分寸。” 华瑶不?仅没放手,甚至转了一下身,直接坐到了谢云潇的腿上,双手搭住他的肩膀。 她刚刚铲除了岱州匪帮,结交了好些岱州武将,又要品尝凉州的胭脂鳜鱼,因此她很有一种?赏花弄月的好心情,就想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亲他一下,好比小时候在宫里瞒着嬷嬷偷偷吃糖一样。 她觉得他也是愿意的。他先前早就答应她了,这会儿之所以和她闹别扭,大概是因为?害羞吧。她二?哥的府上全是娇妻美妾,二?哥就经常说:“美人多羞颜,情怯见风姿。” 华瑶一时兴起,又用甜言蜜语哄他:“你什么都好,就是不?懂我的真心,我哪里是开玩笑呢,不?过是想同?你亲热些,免得你生分了我。” 她双眼清澈如秋水,顾盼生辉,盈盈间动人心魄,且因她起了兴致,话就说得更动听了:“你我本是旧相识,我初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正在凉亭里看书,我便按捺不?住,想将你引为?知己。前不?久,我们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已经有了过命的交情。你还是我的同?道中人,你帮助我铲除岱州贼寇,配合我清算巡检司的贪官,我待你自然非常亲近,这些都是旁人远远比不?上的。” 谢云潇将信将疑:“杜兰泽也比不?上?” 华瑶执起他的手,诚心诚意道:“杜兰泽是我的挚友,你是我的……”她顿了一下,随便讲了个词:“心肝宝贝。” 这一回,谢云潇没再冷言冷语地反驳她。 不?过,他还是把自己的手收回了袖中。 华瑶正在思索时,谢云潇拿出一支白玉镶银的牡丹钗。 发钗的做工甚是精巧瑰丽。即便华瑶在皇宫里见惯了各种?首饰,那钗子也让她眼前一亮。她没说话,谢云潇道:“上次你在我房里落下一根琥珀钗。” 华瑶捧场道:“所以呢,你要还我一个新的吗?” 谢云潇言简意赅:“诚如殿下所言,请您收下。” 华瑶接过发钗,对光细细一照,玉质当属上乘,虽然不?及御用贡品,但也是千里挑一的好东西。她不?禁问道:“多少?钱呢?我不?好意思让你破费。” 谢云潇答非所问:“将就着用吧,比不?上你从宫里带来的簪钗。先前你送了我一盒玉山雪蕊,这钗子就当是我的还礼。” 华瑶豪爽大方道:“嗯!那你帮我戴上吧。” 谢云潇从未与除了华瑶以外的任何人 如此亲密。他听说过一些约定俗成的惯例,比如,亲手为?她簪钗,就算是情侣之间的嬉戏。他忽然笑了,抬起左手,揽着华瑶的后背,掌心透过轻薄的锦缎,依稀摸到她的骨形。她迟疑着伏进他的怀里,手指拉扯他的衣带把玩。 谢云潇的另一只手握着那支玉钗,在她发间稍微比划了两下,这才慢慢地把玉钗插了进去?。 华瑶依然坐在他的腿上,被他的手臂环抱着。他的衣袖沾尽了她的香气,怀中是温香软玉,指间是青丝缭绕,这般缠绵的情致对他来说却是难耐的折磨。高阳家的公?主惯会玩弄人心,他既想放开她,又想把她搂得更紧。 华瑶的神?情自然流露,原来是在观察他的喉结。 谢云潇抬起头:“喉骨有什么好看的。” 华瑶脱口而出:“因为?男女有别,所以我想知道什么是我有的,而你没有,或者你有的,我没有,我都要清清楚楚地看明?白。” 谢云潇从容不?迫道:“依你之言,你我私下相处时,倒也不?必藏私……”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就像是被诱饵吸引的一尾鱼,离他更近了。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能听见河浪击船的水声,她清浅的呼吸声,以及,接下来,她的指尖在他的脖颈处轻缓抚摸的几近于无?的声息。 他一把按住她的手:“行了,殿下,到此为?止。” 华瑶的嗓音很轻:“你怕什么?我根本没怎么碰你。” 说完,她起身离开,似乎连一丝留恋也无?。 * 掌灯时分,船上开宴,华瑶和谢云潇的属下们把酒言欢,闹作?一团。他们聚在一起玩起了牌局。依照京城的俗规,大家赌了一点小钱,每个人都是有输有赢。 燕雨输了两百枚铜币,心疼不?已,含恨道:“见鬼了!岂有此理,凉州人赌钱的本事还真不?小 !” 齐风道:“不?是他们太强,是你太弱。” 燕雨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啊,我比你这种?从头到尾都没上过牌桌的人,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齐风冷冰冰道:“你要是输光了,别找我借钱。” 燕雨怒气更盛:“你也没多少?钱啊,你摆什么阔?” 夜间行船并未减慢,白帆高高地悬挂于桅杆之间,船头的风浪更大了。宽广的河道上浮起一重?又一重?的薄雾,船舱的灯火错落不?齐,全被遮掩在夜色与雾色的深浅不?一处。 幸好船工都是凉州本地人。他们在水上漂泊多年,无?须罗盘也认得路,船队又往前行了几里,齐风忽然说:“不?对。” 燕雨问:“哪里不?对?” 他们站在船尾,齐风举目远眺,眉头越皱越深:“有两艘船,跟了我们一整天。” 燕雨马上清醒过来:“我立刻去?禀报公?主。” 话音未落,远处飞射一道白色的信号烟,燕雨高声喊道:“急报!急报!全船备战!” 喊完这一嗓子,燕雨又喃喃自语:“完了,我不?会游泳。” 燕雨转过身,正好望见杜兰泽迎风而立。她的衣袖全被乱流吹开,露出纤弱瘦削的腕骨,他忙说:“你快跳船,乘小舟先跑,不?然真没救了,待会儿我们可?顾不?上你。” 杜兰泽却说:“等等。” 燕雨急忙道:“等什么!河上有水贼!” 二?人谈话间,那两艘贼船破开雾色,越来越近,从不?擅长水战的皇宫侍卫如临大敌。 贼船上黑压压一大片人,船头竖着两门?大炮,炮口粗约三尺。那水贼对官船势在必得,疾速追击,还有一名身穿银色盔甲的首领立在船头。 那水贼的首领年约二?十?来岁,身材颀长笔挺,容貌异常俊美,眉目暗含一股肃杀般的刚毅,兼有一身的豪迈英气。他腰间挂着一把沉重?的长刀,刀鞘在灯光照耀下闪着凛凛寒光。他大喊道:“请你们把谢云潇叫出来!” 燕雨万分惊恐道:“这贼人,竟然认识谢云潇!怕不?是来寻仇的。” 齐风没作?声,杜兰泽声嘶力竭地回话:“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个水贼二?话不?说,直接跳下了船,踩着水面、顺着风浪奔向杜兰泽所在的官船。 燕雨立即拔剑出鞘,杜兰泽把他挡住,厉声道:“切莫草率行事!他若有敌意,早已开炮!” 浪头渐高,华瑶和谢云潇终于从船舱出来了,燕雨便告状道:“殿下,十?万火急!杜小姐非要拦着我!水贼快上船了……” 燕雨的话没说完,那水贼跳上了甲板,冲着谢云潇喊道:“我叫了你好几声!你装没听见吗,耳朵被人打聋了?谢云潇?!” 不?知怎么回事,今晚的谢云潇脾气很好,他被水贼蹬鼻子上脸地吼了一句,不?仅没有拔剑相对,反而与水贼攀起了交情:“听烦了你的声音,我难得清净。” 那水贼便说:“你真是越发的没大没小!” 燕雨指着水贼问道:“你究竟是哪位?” 那水贼爽朗一笑:“我姓戚,名归禾,是谢云潇的大哥。” 燕雨欲言又止。 夜色浓重?如墨,戚归禾身上的铠甲依然雪亮。他坦诚道:“我带着凉州水军在河上演习,白天一直在船上操练,太忙了,赶不?及前来拜见公?主,只好远远地跟着你们。后来天黑了,我忙完了,就立刻来找你们了!” 华瑶客气道:“原来是谢云潇的大哥啊!久仰久仰!” “云潇他……”戚归禾问,“可?曾与诸位提过我?” 谢云潇从未提过他的家里人。 不?过,华瑶伶牙俐齿,总有办法圆场:“你是镇国将军的长子,戚归禾的大名如雷贯耳。” 华瑶知道,戚归禾是谢云潇同?父异母的兄长。她从戚归禾的只言片语中察觉,他不?像谢云潇那般博览群书,于是,她随口对戚归禾说:“戚将军,吃过晚饭了吗?跟我走吧!我们的船上有酒有肉!” 戚归禾大步流星地跟上华瑶:“好,多谢姑娘!请你先带我去?面见公?主!我得先跟公?主行个礼,讲点规矩!” 华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我就是公?主。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你也可?以叫我四公?主。” 戚归禾以为?皇族一贯高高在上,却不?曾想,他眼前的少?女就是公?主本人。他虽然吃惊,却也单膝跪地,有礼有节道:“卑职不?知殿下驾到,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第19章 山川契阔更青葱 公主的本性 华瑶道:“快快请起, 无须多礼。我在京城的这些年,不止一次听过你的名?号,你战功卓越, 忠勇双全, 我才刚见到你, 就觉得和你十分投缘。” 戚归禾随她同行:“殿下平易近人, 待人亲切随和, 卑职多谢殿下抬举,今夜一定?要为殿下敬上一杯酒。” “她不能喝酒, ”谢云潇忽然插话道, “她身上有伤。” 华瑶随机应变:“对了, 我身上有伤,云潇不提, 我都忘了,没办法,只好小酌一杯,戚将军见谅。” 华瑶真不知?道,谢云潇在发什么疯, 总之, 谢云潇当场拆了她的台:“殿下向来不胜酒力,我担心殿下今晚喝醉了, 耽误了明天的正事。” 华瑶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胜酒力?” 谢云潇道:“你的酒量不超过一杯米酒。” 华瑶不怀好意地嘲笑道:“可是你自己的酒量也很差啊, 你信不信,你和我一起上酒桌, 你会比我先?倒下?” 谢云潇道:“那大概是你喝醉后的幻想。” 河上雾气?潮湿,水烟漫漫,缭绕着大船的栏杆, 谢云潇脚步匆匆,锦缎衣袍的袍角漂浮起来,沾到了一丝雾气?。 谢云潇从华瑶的面前路过,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他?竟然停下了脚步。但他?没有转头?看一眼华瑶。 华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又为什么做出这样一副冷淡的样子? 华瑶决定?耍他?一回。她踮起脚尖,悄悄和他?耳语:“你说的不错,我对你确实有很多幻想。” 谢云潇的站姿挺拔而笔直,只是耳根通红:“你又曲解我的意思。” 华瑶道:“我还以为那是你的本意。” 谢云潇和华瑶说话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戚归禾不知 ?道他?们?说了什么,但他?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他?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比谢云潇年长七岁,也算是看着谢云潇长大的。他?很了解谢云潇的性格。 谢云潇真是天纵奇才,根骨和资质都是极好、极优秀的。父亲对谢云潇寄予厚望,极其严厉地管教他?的一言一行,大概影响了他?的性格。他?从小就很孤僻,很清高,从不主动接近任何人,戚归禾也没见过他?与哪位姑娘这般拉拉扯扯。 戚归禾忍不住问:“谢云潇,你和殿下,你们?两个?人……” 谢云潇道:“我与殿下,从始至终,恪守君臣之间?的礼节。” 戚归禾噗嗤一笑:“好小子,你这是睁眼说瞎话了。” 谢云潇也笑了:“大哥这一句话,我听得不太明白。” 戚归禾双手背后,岔开?话题:“走,云潇,咱们?兄弟俩去喝几杯!你在岱州的英勇事迹,我和爹都听说了,好小子!我们?全家人都为你骄傲!” 谢云潇一句话扫了他?的兴:“我尚未成?年,父亲不许我饮酒。” “没关系,”华瑶欢快道,“你和我一起以茶代酒!” 戚归禾哈哈大笑:“那便如殿下所言!你们?小……” 他?差点说出“小两口”,还好他?及时打住,换了一个?词:“你们?小酌怡情,茶水也不用多喝,哈哈哈哈。” * 船舱内的厢房十分敞亮,华瑶、谢云潇、戚归禾围着一张圆桌坐了下来。 侍女为他?们?端上了酒菜,点上了烛灯。这些侍女伺候公主真有十二万分的殷勤,这一顿宴席更?是酒肉皆备,各式各样的菜肴一个?不少,简直丰盛到了极点。 灯火通明,照亮了满桌的美味佳肴,戚归禾解下自己的铠甲,露出一身的青布长袍。他?的举止自在随意,像是在和自己的家人喝酒吃饭。 戚归禾一连喝了两杯烈酒,大声赞叹道:“好酒,好酒!多谢殿下款待,这酒喝起来真够劲,回味无穷!” “这是我从京城带来的酒,”华瑶介绍道,“名?叫‘芳樽花酎’,名?字好听,味道也很不错,来,我们?对饮一杯!” 这个?“酎”字,指的是“多次重复酿造的美酒”,“芳樽花酎”更?是高阳家的御用贡品,从原料到工艺都是极其珍贵的,除了皇族之外的名?门贵族也享用不起。 戚归禾觉得自己沾到了谢云潇的光。他?开?怀畅饮,举杯向华瑶致意。 华瑶和谢云潇喝的都是玉山雪蕊泡出来的花茶,香气?与雾气?交错缭绕,这一场宴席,还真像是天上的仙宴。 戚归禾依然是个俗人。他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好不痛快。 华瑶笑着问他:“最近几日,镇国将军是在府上,还是去了凉州边境?” “家父前日去了边境,率兵在月门沟附近巡视了一圈,”戚归禾放下酒杯,抬起头?来,“咱们?坐着的这艘船,走的是延河的河道。延河的尽头,有一座大城,叫做延丘,镇国将军府就在延丘的北城。” 他?介绍起凉州的风土人情:“延丘是凉州的首府,也是凉州最?繁华的城市,什么茶坊酒馆、钱庄商铺,应有尽有。十几年前,凉州与邻国往来通商,延丘这边的生意很是兴旺,虽然远远比不上京城,却也是个?热闹的好地方。” 他?还说:“今年八月,延丘下了一场暴雨,延河发了洪水,冲毁了河边的皇家行宫。凉州的州府太穷了,实在拨不出钱,行宫只能一点一点地修缮,也不知?会拖到何年何月,等您去了延丘,恐怕得忍受一时的不方便,与我们一同住在将军府……” “无妨,”华瑶高高兴兴道,“只要你们?不觉得麻烦,我愿意一直住在将军府。” 戚归禾又敬了华瑶一杯酒:“岂敢岂敢!殿下大驾光临,我们?恭迎您还来不及,怎么称得上麻烦!你说呢,云潇?” 戚归禾特意喊了弟弟的名?字,就是想让弟弟接上公主的话。 怎料,谢云潇竟然说:“延丘还有一座公馆,距离将军府不远,殿下可以暂时住在公馆。等到行宫修缮结束了,您再从公馆搬去行宫。” “是吗?”华瑶顺口说,“可我去了公馆,就不能天天见到你了。” 戚归禾被酒水呛到嗓子,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谢云潇早已习惯了华瑶的花言巧语。他?分外平静地回答:“殿下去了延丘以后,自然会以公事为重,见或不见我,无关紧要,您不必和我客套,我也不会把?您的玩笑话当真。” 侍女们?早已退下了,厢房里?只有华瑶和她的两位客人。她仔细地品尝了一口清蒸鱼,心情变得更?好了,更?想戏弄谢云潇。而且,她怀疑戚归禾误解了她与谢云潇的亲密往来,她将错就错,含笑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殿下!”戚归禾出声道,“您与舍弟……” 谢云潇竟然回答:“我与殿下,从始至终,谨守君臣上下之体统。” 戚归禾晃了晃酒壶,酒气?熏天:“这种假话,也就骗骗你自己。” 言罢,他?又转头?对华瑶说:“您身为凉州监军,就是凉州军营的一份子,从今往后,我承蒙您的关照。” 华瑶诚恳道:“戚将军客气?了,云潇经常对我说,将军和士兵应该同心协力,我深以为然。因此,我早已立志,要与凉州军队通力合作?,共抗外敌,把?那些侵犯边境的敌人全部?赶走,我们?大梁的百姓也能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戚归禾仰起头?来,喝光了壶中酒水,这才说了一声:“好,好!” 谢云潇道:“你……已经喝了三壶酒。” 戚归禾道:“没事,你瞧瞧,这还不到三斤!” 谢云潇颇有先?见之明:“你的酒量也就三斤,等你耍起酒疯,我会立刻去找汤沃雪。” 戚归禾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他?体格健硕,身量极高,臂膀比华瑶的大腿还粗。此时华瑶坐在主位,仰头?看他?,却听他?告饶道:“别、别找汤沃雪。” “为什么?”华瑶疑惑道,“阿雪谨慎又细心,她的医术那么好,她一定?能妥善地为你解酒。” 戚归禾像是听见了什么揶揄的话,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去年,我带了一班新兵,练武的时候,他?们?也没个?轻重,有几人弄折了自己的手脚。我把?他?们?拎到医馆,交给?汤沃雪,结果倒好,那一帮人都被她训哭了。好端端的新兵送进去,哭啼啼的几个?泪人提出来。” 他?说:“我最?见不得人掉眼泪!那天可把?我折腾得够呛。” 华瑶轻轻笑了一声,附和道:“原来汤大夫这么有本事。我早就发现了,她反应很快,她的口才也很好。” 戚归禾有点站不稳了。花酎酒的后劲很大,酒气?反复上头?,他?晃荡了几步,还没走出厢房,隐约望见了汤沃雪的影子,他?不由得往后退了退。但是谢云潇察觉到了他?的瑟缩,谢云潇暗地里?推了一把?他?的后背,他?不得不直面汤沃雪。 戚归禾心里?暗想,谢云潇真的长大了,他?的胳膊肘开?始往外拐了。 厢房门口,灯火朦胧,河上水雾渐渐消散,汤沃雪一袭青衫白裙,看起来十分温和秀丽。但她叹了口气?,对他?恶语相向:“真烦啊,你又喝多了,我就不该跟你废话,任由你倒在这里?算了。” 戚归禾解释道:“芳樽花酎,你听过吗?我这辈子没尝过这么好的酒,多喝两口,不妨事的。” 汤沃雪双手抱臂:“你爱喝什么都不关我的事,但你嗜酒如命,喝醉了就倒头?昏睡两三天,哪一次不是我为你费心?!” 戚归禾捡起自己的铠甲。他?把?坚硬的铠甲挂在臂膀上,手握着重达几十斤的长刀,喃喃道:“汤大夫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从来不敢忘记。” 汤沃雪道:“不敢当,您可是人人称颂的大将军。” 戚归禾的长刀仿佛化作?了一条软骨,斜搭着栏杆,立不起来。他?站在汤沃雪的面前,气?势减弱,想笑都不敢笑,只能低 声道:“今晚又要麻烦您了。” “也不差这一回了,”汤沃雪朝他?伸手,“你过来啊,我还在等你。” 戚归禾反倒立在原地不动:“我回屋睡一觉吧,不劳你大晚上煮醒酒汤了。” 汤沃雪昂首阔步地走向他?:“你怎么回事,磨磨蹭蹭的!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汤大夫何出此言?”戚归禾百口莫辩,“你刚从岱州回来,忙了这么多天,很辛苦吧。” 汤沃雪搀着他?的手臂:“我越辛苦,医术就越高明,这和你练武是一个?道理。你浑身一股酒气?,还是跟我走吧。” 华瑶站在一旁,悄悄地笑了笑。她亲眼看见汤沃雪拉着戚归禾走远了。 厢房里?还是一派幽雅沉静,谢云潇独坐窗边,遥望水上帆影横斜,星月满河。 水面倒映着层层叠叠的光影,华瑶的眼底也荡起异样的明辉。她双手捧着一盏花茶,仰头?把?茶水闷干,谢云潇低头?看她时,她一鼓作?气?,踮起脚尖,轻轻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看上去像是不容亵渎的月神?云仙,尝起来竟也有美玉般的温润。这一亲芳泽的滋味极妙,隐隐然有股勾魂的冷香,沁心扑鼻,销魂蚀骨。 华瑶来不及回味,也不敢细瞧他?,毕竟他?的武功极高,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她转身一溜烟跑出了厢房。 不错,华瑶心想,吃到了这块糖,以后就不会再想念了。这般举动虽然轻率,总好过她时不时地惦念他?。 公主的本性便是如此,得不到就会一直惦记,得到了就会放在一边。不止她高阳华瑶是这幅脾气?,她的姐姐妹妹也有一模一样的品行。 自古以来,高阳家从没出过一个?痴情种。比起华瑶的兄弟姐妹,华瑶已是极其难得的洁身自爱。 三更?半夜,华瑶和杜兰泽议事完毕,回到自己的房中,躺到了铺着一层纱缎的床上。华瑶抱着枕头?,沉沉入睡,早已把?她偷亲谢云潇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第20章 韶茂何人与共 以她一举一动,叫他乍惊…… 次日?一早, 天刚蒙蒙亮,华瑶还没睡醒,恍然听见屋内有极轻的脚步声。她吓得立刻坐起来, 转头一看, 正?好与?谢云潇四目相对。 谢云潇衣袍整齐, 沉默地站在床帐之后。他左手的指尖紧扣袖摆, 上好的锦缎衣料都快被他掐烂了。 华瑶惊奇不已:“你绕过了我的侍卫?” 谢云潇撩起床帐, 低声道:“燕雨值夜,他正?在打瞌睡。我翻窗进来, 无人察觉。” 华瑶很大方地挪出?一块空地, 双手拍了拍柔软的床铺:“你困吗?干脆和我一起躺下来睡觉吧。” 她以为?谢云潇会?冷言拒绝, 但他不仅上了她的床,还悄无声息地拨开她的被子, 直接躺到了她的身?边,简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讨债鬼。 华瑶记起昨夜偷亲他的事,因此原谅了他的僭越和失礼。但她的语气仍然居高临下:“大清早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如果不是?要紧事,你就先告退吧。” “高阳华瑶, ”他念出?她的名字, “你究竟有没有心?” 华瑶懒洋洋地躺倒:“我们高阳家的人都没有心。” 华瑶睡觉的时候,总要抱着一只枕头。那枕头的内部填满了鹅绒, 外面?罩着一层轻软的纱绸, 绣着一只翠羽碧尾的小鹦鹉,熏染着名贵而珍奇的香料。显然, 她很喜欢那只小鹦鹉。 谢云潇忽然把枕头从华瑶的怀里抢过来,华瑶立即变了脸色:“你干什么!放肆!我命令你把枕头还给我,否则我要……” “要如何?”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治我的大不敬之罪?” 他的衣领被华瑶扯松了,形状完美的锁骨将露未露,华瑶扫了一眼他的领口,又盯着他的面?容细瞧,只见他眼底隐有淡淡乌青,很可能一夜未眠。 那么,谢云潇为?何一夜未眠? 答案显而易见。 华瑶身?为?罪魁祸首,难得地起了几?分?歉疚之意。 昨天夜里,谢云潇说,华瑶应该住在公馆,而不是?将军府,这恰恰提醒了华瑶,她与?谢云潇之间的联系若有似无。他并非她的属下,不会?对她唯命是?从。那她稍微玩他一会?儿?,又有什么要紧的?他之前明明都答应她了,他愿意让她亲他一下,就算谢云潇找她说理,那也是?他自己言而无信在前,关她高阳华瑶什么事呢? 华瑶也不是?没对他讲过好话?。她已经放下了公主的架子,他却依然自恃清高、无法无天,未经传召就擅闯公主卧房,无论?怎么算,全都是?他谢云潇的错。 不过,念在他昨夜第?一次被人偷亲,华瑶可以宽恕他的罪过,对他稍加补偿:“我一向宽宏大量,当然不会?怪罪你。你昨晚没睡吗?我的床铺比你的舒服多了,你要不要在我这里睡几?个时辰?” 她介绍起自己的被褥:“全是?御用的丝棉。” 她揉了揉自己的被角:“很软,很舒服的。” 她顾盼间神采奕奕,可爱可近。她和谢云潇初次见面?时,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是?她寻寻觅觅多年才终于找到的至交知己。 她博览群书,巧舌如簧,是?个高高在上的骗子,擅长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谢云潇分?明清楚她的本性,却躺到了她的卧榻之侧。 床帐遮挡了天光,室内一片沉静,他们二人盖着同一张锦被,谢云潇还把那只枕头还给了华瑶。她抱住枕头,倚进他的怀里。 谢云潇起初只是?任由华瑶贴着他。后来,他抬手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指间绕着她的几?缕发丝,尤觉一种极情尽致的缠绵,说不清也道不明。他听着她的呼吸,搂着她的身?体,以她一举一动,叫他乍惊乍喜。 时值深秋,白?露结霜,卧房里的炭炉已经熄灭了,船外的风浪起伏之声蕴藏着丝丝凉意。 谢云潇的衣襟被华瑶悄悄解开,好让他的胸膛紧贴着她。当然,她只是?为?了取暖,没有别的图谋,在她看来,此时的谢云潇正?是?清香淡雅的暖玉。她除去了衣裳的阻隔,毫无障碍地触及美玉本身?,果然畅快又舒适。 昏昏然的倦意笼罩着她。很快,她睡着了。 谢云潇暗忖,她真的没有心。 今早比昨晚更难熬。昨晚他辗转反侧,今早他动弹不得。华瑶偶尔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他一下,他低头细看她的睡相,也不知自己看了多久,隐约记起她写给他的那句诗——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天光大亮,侍女们穿过走廊,来到华瑶的门口,轻叩门扉:“公主殿下,现在是?辰时了。” 华瑶悠悠转醒:“先别进门,我再睡一会?儿?。” 侍女们领旨告退。 华瑶这一觉睡得很好,又很暖和,心情自然十分?愉快。她抱紧谢云潇,抿着唇浅浅地笑道:“古有汉武帝金屋藏娇,今有华小瑶木屋藏潇。” 谢云潇没有被她打动,只是问她:“你自称华小瑶?” 华瑶给他立起了规矩:“嗯,不过,只有我能这么说,你不能念这三个字。” 谢云潇掀起被子,把他们两人都蒙住了。昏暗无光的被窝里,他低声问:“阿娇私底下也不能叫汉武帝的小名吗?” 华瑶随口答道:“应该可以叫卿卿吧。卿卿,是?夫妻之间的爱称。假如阿娇用‘卿卿’来称呼汉武帝,他大概不会?拒绝。” 谢云潇就在她耳边念道:“卿卿。” 他极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尖,更添一段风流情态,勾得她颈肩泛起微微的酥痒感。 他又念了一声:“卿卿。”这声音如同月夜的潮汐,在她的耳中起落,在她的心头沉浮,竟有千般缱绻、万种缠绵之意。 但她向来不喜欢自己的情绪被他人的言语影响,就恶意十足地说:“后来,阿娇被打入冷宫了。” “你也想让我去冷宫?”他自言自语道。 华瑶在被子里直勾勾地盯着他:“没有哪个皇帝舍得让你去冷宫的。” 谢云潇道:“你这句话?,或许汉武帝也对阿娇说过。” 华瑶附和道:“自古帝王多薄情,可怜红颜多薄命。” 她追忆往昔:“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我在宫里见多了。当今的 皇子公主只有八位,但我父皇其实不只有八个孩子。有些婴儿?出?生之后,父皇没有给他们赐名,他们就不算是?皇族的人。” 谢云潇追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华瑶叹了一口气:“如果他们的相貌不周正?,或者没有习武的根骨……很可能会?被赐死。” 谢云潇抓紧她的腕骨:“你们高阳家的皇帝,简直是?草菅人命的暴君。” “嘘,”华瑶的指尖摸上他的手背,“慎言。” 她透露的这些深宫秘辛,远不及残酷事实的万分?之一。她原本以为?谢云潇被镇国将军抚养成人,又曾经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早已见惯生死、脱离红尘。如今看来,他满怀一腔赤胆热血,嫉恶如仇,虽有报国之志,却无忠君之意,他看不惯高阳家的所作所为?。 既然华瑶能勘破这一点,那她的兄弟姐妹也能。谢云潇什么都好,只是?现在还不太会?隐藏心性。 出?于好意,华瑶提醒他:“我父皇不杀贪官罪臣,只杀不忠不孝之人。我的兄弟姐妹也经常弹劾不敬皇族的权贵。从今往后,你见了除我之外的皇族,千万不要和他们多说一句话?……” “多谢殿下提点,”谢云潇回答,“我几?乎不和皇族打交道。” 虽然谢云潇正?躺在公主的床上,但华瑶还是?卖了个面?子给他:“嗯。” 河上水浪汹涌,仍在拍打船身?。秋风冷冷瑟瑟,冻得船板发硬,华瑶的被窝却是?暖洋洋的。华瑶在被窝里又多待了半个时辰,终于猛然爬了起来。 唐明皇和杨贵妃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再也不早朝。而她高阳华瑶却能撇下谢云潇,把他这般完美无瑕的美人留在床上,看也不看,碰也不碰,可见她确实有几?分?明君风范。 华瑶传唤了自己的侍女,但不许侍女们靠近她的床榻。她梳洗完毕,遣散众人,又轻轻地撩开床帐,只见谢云潇独自躺在她的床上睡得很沉。 华瑶转身?离开。她吩咐侍卫看守房门,又找到燕雨,厉声将他责骂一顿,他承认自己昨晚睡昏了头。他解释道:“入秋了,春困秋乏,我经常犯困,困得受不了。” 华瑶冷漠得不近人情:“这是?第?几?次了?你为?杜兰泽守夜的时候,要是?打了一下瞌睡,让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信不信,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燕雨低下头:“属下明白?。” 华瑶疑惑道:“每隔七天,才轮到你值一次夜。按理说,你不可能累成这样?。” 燕雨屏住呼吸,齐风替他回答:“殿下,燕雨最?近迷上了赌钱,经常找人打牌喝酒。他挥霍了一大笔钱,接连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 船头浪大,水花溅上华瑶的裙摆。她严肃道:“从今天起,我手下的所有人,禁止参与?赌局,违者杖责三十,罚俸三年!赌资超过一枚银元,以盗窃罪收押,听懂了吗?” 众多侍卫异口同声道:“谨遵殿下懿旨。” * 船队在水上走了好几?天,风大船快,这一路上颇为?顺畅,华瑶抵达延丘的日?子比她预计的更早。 延丘是?凉州最?繁华的大城,也是?凉州的州府所在之地。府衙的官员们早早地来到了码头附近,等候公主驾临凉州。 华瑶正?要赞赏凉州官员的礼节周全,就有一位官员很难为?情地说,前两天,延丘下了一场暴雨,公馆的庭院积了水,屋顶破了洞,目前仍在修缮之中,恳请公主暂住将军府,待到十日?之后,公馆整修完毕,定会?恭迎公主大驾。 华瑶知道凉州的官员多半清贫,也不想为?难他们,直接去了镇国将军府。虽然镇国将军不在府上,但他早已为?华瑶准备了住所,还派出?了四位奴仆伺候华瑶。 这四位奴仆,都是?中老年人,鬓发花白?,手脚麻利,着实让华瑶吃了一惊。 恰好戚归禾站在不远处,华瑶就问:“将军府上,没有年轻的侍女吗?” 戚归禾笑得开怀:“我爹他这个人啊,节俭惯了。年轻的侍女,月俸太高了,我爹为?了省钱,雇人也要雇得便宜些。您别看这几?位叔子婶子年长,他们头脑灵活,身?子硬朗,粗活细活都能做。” 将军府到处都是?叔子婶子,年纪都比华瑶大好几?轮。华瑶惊讶于镇国将军的节俭,她自己也摆出?了公主的架子,越发地端庄稳重。她嘱咐自己的侍女和侍卫归置箱笼,搬进了将军府最?宽敞气派的东南厢房。 庭院中竹影摇曳,庭前种满了幽兰寒梅,如今正?是?秋末冬初,梅树绽开了两三朵梅花,杜兰泽十分?喜欢,华瑶也跟着高兴起来。 20-30 第21章 日暮暗闻雪至 “你的手太冷了,冻得我…… 华瑶入住将军府的第一夜, 戚归禾作为将军长子,恭敬有礼地接待公主,为她设宴接风, 席上不仅有竹筒糯米饭, 还有清蒸稻花鱼。 华瑶最喜欢吃鱼了。这一顿饭, 她吃得很尽兴。她还认识了谢云潇的二哥, 此人名叫戚应律, 年方二十一岁。 戚应律容貌俊秀,身量挺拔, 穿着一件蓝底白纹的锦服, 腰缠白玉之环, 头?戴翡翠之冠,端的是一副英姿洒落的风度。 他?举杯向华瑶敬酒:“承蒙殿下降临寒舍, 粗茶粗饭,有屈殿下大驾。” 华瑶含笑道:“戚公子无须多礼。今晚的饭菜有荤有素,鲜美可口,我非常满意。” 戚应律饮下一口酒,才道:“凉州的菜肴, 比不上京城的样式丰富, 只是有一种家常风味,殿下可能会觉得新奇。譬如, 这一到冬天啊, 凉州人爱吃冬笋炖鸭子、萝卜炖鲫鱼、冬菜肉片汤、火腿糯米饭,这都?是补气养血的美食, 殿下可以尝一尝。” “多谢你?的好意,”华瑶漫不经心地回?应道,“我在将军府上暂住几日, 便会搬进公馆。这几天,诸位不用为我费心,你?们一心一意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足够了。” 今晚的接风宴是戚归禾操办的,戚应律扫眼一看?,那桌上没有一道配得上公主的珍馐美食。 戚应律甚觉过?意不去,便说:“我的兄弟都?在军中任职,我却是闲人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赋闲在家。殿下,您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只需告诉我一声,我定当奉陪。延丘城里,就有几处楼阁池馆,雪后的风景十分秀丽,您可以去游览一番。” 他?这一段话,讲得十分妥帖。 可他?的弟弟谢云潇却道:“殿下已经说了‘诸位不用费心’,你?又何必劳烦殿下大驾。” 戚应律转过?头?,看?向谢云潇。 谢云潇却连一点眼角余光都?没落到戚应律的身上。 虽然,谢云潇和戚应律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他?们二人不和已久。 他?们的父亲镇国将军是当朝二品大员,位高权重,声名显赫,先后娶过?两任妻子。 镇国将军的结发之妻是凉州的高门贵女。这位夫人生?下了两子一女。女儿出生?后不久,夫人常去寺庙敬香,与俊俏的僧人交往甚密。那僧人为她还了俗,她与镇国将军和离,带着僧人搬去了四季如春的容州。 镇国将军的续弦夫人是永州谢氏的大小姐,也是谢云潇的生?母。这一桩婚事乃是太后授意。可惜落花无意,流水无情,谢小姐抛下功名,奉旨与将军成婚,婚后二人聚少离多,形同陌路。 谢云潇八岁那年,他?的父母终于?和离,母亲回?到了京城,父亲再也没有娶妻。 谢云潇生?性?冷清,兼有几分孤傲,极难与人亲近。怎奈他?天资卓绝,能文能武,父亲对他?极为看?重。从他?幼年时起,父亲便全心全意地栽培他?,甚至寻遍了天下名师,不厌其烦地教导他?。 谢云潇比戚应律小了四岁。戚应律十三四岁的时候,经常跟着朋友们去河里捞鱼、山中打猎,每当他?拎着一大袋野味回?家,路过?谢云潇的院子,总能听见老师对谢云潇的谆谆教诲。 戚应律就趴在墙头?,远望谢云潇与他?的老师们谈话。 戚应律还记得谢云潇的母亲,那是他?见过?的最端庄、最有风度的大家闺秀。他?其实不太明 白为什么父亲不喜欢她。在他?看?来,她就像天上的仙人,她那么美,堪称仙姿绝色、沉鱼落雁,又有铮铮傲骨、锵锵不屈,即便她嫁给了他?的父亲,奴仆们也要?尊称她一声“谢夫人”。 谢夫人以她的家族为荣。 在朝堂上,谢氏一族谨守清流门规,做了多年的天子近臣。谢云潇随了母亲的姓氏,谢夫人也以世家名门的规矩来教养他?。正如所有世家公子一般,谢云潇擅长抚琴、弈棋、赋诗、烹茶等等风雅之事。他?的武功更?是由父亲和大哥手把手传授。 谢云潇没辜负父亲的期望。他?十二三岁时,剑法?练得如有神?助,胜过?将军府的所有侍卫,凉州军营的将士们都?对谢云潇赞赏有加。 与谢云潇相比,戚应律难免逊色。 戚应律的哥哥弟弟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但他?本人毫无习武的资质,对武功一窍不通。他?读书读出了一点名堂,写?过?几首脍炙人口的骈文和赋文,但也仅限于?此。他?从未参加过?科举,至今仍然在将军府里吃闲饭。 戚应律经常把朋友带进府中。那些朋友讲究玩乐,众人每每聚在一起,免不了要?斗鸡、训犬、遛鹰,如此一来,院子内外鸡犬争鸣,鹰鸟齐飞。 谢云潇喜静又喜洁,自然十分厌烦他?们,从没和他?们一同玩闹过?。 戚应律的朋友们听闻谢云潇的美名,纷纷撺掇戚应律,让他?把谢云潇拉出来给大伙儿见见,大伙儿都能开开眼。 戚应律拽了谢云潇好几回?,谢云潇推脱不去。碍于?朋友的情面,戚应律大声训斥谢云潇,谢云潇也没回?话。戚应律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聒噪的苍蝇,无论他?怎么嗡嗡嗡,谢云潇都?会无视他?的存在。 兄弟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直至今日,尚未修复。 思及此,戚应律叹了一口气。 散宴之后,灯火昏暗,戚应律在廊檐下找见谢云潇,问他?:“贤弟,你?何必与我过不去?当着公主的面,数落我的不是。大哥忙着练兵,你?被一堆公务缠着,你?三姐又远在康州,咱们将军府上,谁能抽出空来招待公主呢?不就只有我一个人。我邀请公主出门闲逛,无外乎一桩小事,你?却在席间故意挑剔,倒像是我忤逆了她。” 天空洒下的月光皎洁而浅淡,谢云潇的侧影半明半暗。他立在廊檐与游廊的交界处,严肃道:“她不仅是凉州监军,也是当朝四公主,二哥与她结交,或许会增添变数。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今日你?纵着自己四处游乐,他?日的隐患却完全料想不及。” 戚应律一笑,踱步到谢云潇面前?:“这位公主,又不是多大的人物?,她能闹出什么隐患?我在京城也有朋友,他?们都?说,公主势单力薄,不受皇帝器重,要?不然,她也不会被皇帝派到凉州来。” 谢云潇冷淡地嘲讽道:“那也与你?无关,公主不算大人物?,你?又算得了什么。” 戚应律语重心长地感慨道:“贤弟,你?真是不知道,我为咱们戚家做的打算。”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问:“什么打算?” 戚应律爽快道:“虽然公主是凉州监军,但她这等金枝玉叶,万般娇贵,咱爹不会真让她去边境杀羯人吧?咱爹手握重兵几十年,凉州的兵将无不遵从他?的命令,皇帝御赐他?丹书铁券,却也忌惮着咱们戚家人。倘若公主死在外头?,皇帝不正好寻到一个理由,借机发作一把,收拾咱们凉州军队。” 谢云潇看?穿了他?的计谋:“你?希望公主留在延丘,和你?一同吃喝玩乐。你?那些狐朋狗友,也会因?此高看?你?一眼。” 戚应律展开一把缀着流苏的紫檀洒金折扇。他?摇着扇子,似笑非笑:“贤弟啊,你?天生?一副骄矜气概,也不知道收敛一些,你?在官场上怎么跟人往来交际?别太清高了,起码要?尊重你?兄长的朋友。你?听我说啊,我的那些朋友,都?是凉州本地人,都?会盛情款待公主,还有她的近臣……啧,风姿绰约,难得一见。” 谢云潇也笑了。他?蓦地上前?一步,戚应律立即后退。 谢云潇抬手,戚应律以扇遮面。 秋风吹来一片打旋的落叶,沾到了戚应律的肩头?。 谢云潇捡起那片叶子,低声道:“我提醒二哥一句,你?若是对公主,或者?她的近臣打了歪主意,你?我之间,再也别谈什么兄弟之情。看?看?这片树叶,是你?应得的下场。” 戚应律收拢折扇,谢云潇的身影消失不见。 戚应律定睛一看?,只见一片枯叶碎末,飘飘扬扬地洒在灯下。他?不禁叹了口气,又打了一个寒颤。 * 华瑶住进将军府的第三天,凉州下了一场雪,初如柳絮,渐若鸿毛,白茫茫的雪花铺满了街巷。 华瑶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心中不胜雀跃。待到雪停之时,侍卫过?来传信,说是凉州商号的一群商人冒雪前?来拜见公主,众人已经在花厅中等候许久了。 前?日里,华瑶给凉州的府衙、商号、农司分别寄了一封信。 今日大雪封城,路滑难行,华瑶真没想到,商号的商人这么快就到了将军府,他?们一定很早就出门了。 华瑶传召了杜兰泽,与她一同去往花厅。 路上,华瑶问她:“你?和凉州商号打过?交道吗?” 杜兰泽如实说:“凉州商号成立已久。十多年前?,他?们从雅木湖出发,沿着觅河,运送货物?,与北方各国往来通商。我曾经在凉州住过?一年,因?为我学过?羯人的文字,所以凉州商号委托我为他?们翻译书信。” “书信的内容是什么?”华瑶问道。 杜兰泽悄声回?答:“我记得书信上的每一个字,我可以为您默写?全部书信。” 华瑶赞叹道:“不愧是我的兰泽。” 天寒雪冷,庭院的新雪映着红梅,小池塘浮着一层薄冰,更?显得十分幽静。 杜兰泽止步于?廊下,忽然说:“商人可能认识我,我不便进屋,就在隔壁恭候您。” 华瑶拉住她的手:“我让奴婢给你?添一盆炭火。你?的手太冷了,冻得我心疼。” 杜兰泽微微一笑:“多谢您的关怀,我来吩咐奴婢便是,千万别耽误了您的公事。” 华瑶点了点头?。她放开杜兰泽,走进了花厅。 杜兰泽正要?转去另一间屋子,却在走廊的拐角处遇见了戚应律。 这么冷的天,戚应律手中还握着一把折扇。扇柄的流苏吊坠一甩,他?径直走了过?来,与杜兰泽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他?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杜小姐?您这样的小姐,与我有一面之缘,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院门之外,忽然传来汤沃雪的声音:“戚应律!” 汤沃雪才刚露面,戚应律立刻与杜兰泽隔开两丈远,逃也似的跑远了。 汤沃雪仍然骂了他?一句:“戚应律!你?大哥正在找你?!烦死了,整日没个正形!要?不你?到我那儿喝一碗巴豆,去茅房消遣消遣!” 戚应律留下一声笑,人已消失不见。 汤沃雪并未离去。她神?色凝重地望着杜兰泽,过?了好半晌,她拉着杜兰泽进了一间内室,小心谨慎地问道:“你?送给我的信,我已经看?过?了,你?真要?……真要?切肉祛疤吗?” 杜兰泽撩开裙摆,正要?下跪,汤沃雪连忙将她扶住:“你?、你?这是做甚!快起来吧,我受不起你?的跪礼,只是你?身体太弱、气血太虚,你?还要?切肉祛疤,我怕你?无法?承受。” 杜兰泽握着汤沃雪的手腕,轻声道:“我意已决,求您帮我这个忙,我一心侍奉殿下,绝不能牵连她。” 第22章 凭栏采露华浓 没想到诸位胆大包天…… 汤沃雪师从祖父, 学医多年,她?救治过成?千上万的病人?,包括贱民, 也包括权贵。 常言道“医者父母心”, 在?汤沃雪的眼中, 患者并无贵贱尊卑之分。她?对青壮年的耐心有限, 对老弱妇孺总是更温柔些。她?敬佩杜兰泽的渊博才学, 也怜惜杜兰泽的柔弱身躯。在?岱州时,她?亲眼见过杜兰泽挑灯伏案, 为了岱州时局的安定而?煞费苦心。 杜兰泽不该被贱籍束缚, 像她?这样的人?才, 应当在?世间大展宏图。倘若贱籍是一道枷锁,她?需要一个人?帮她?解开桎梏, 汤沃雪义不容辞。 既然杜兰泽无畏无惧,那汤沃雪也不再顾忌。 汤沃雪道:“前?日刚好下了一场大雪,天气很冷,风干物燥,此时割肉剜疤, 伤口不易红肿化脓, 你也能?少吃些苦头。” 杜兰泽终究跪了下去:“汤大夫对我有再造之恩,我感?激不尽。” 汤沃雪跟着下跪, 与她?面对面地说:“哎, 既然你非要跪,我也和你一起跪吧。我曾经?对公主说过, 你思虑太重,气血太虚,脉象乍隐乍现, 时刻都要小心留意……” 杜兰泽朝她?一拜:“请您暂时替我隐瞒,千万不可让公主知道,我将要割肉剜疤。” 汤沃雪迟疑道:“这、这不太好。” 杜兰泽却说:“羌羯四十万铁骑日夜窥伺边境,凉州将士仅有二十余万,岱州、秦州官兵怠惰丧志,不堪重任。或许到?了明年春夏之际,羌羯大军便会攻打凉州。而?今,殿下忙于公务,我只怕自己?拖累了她?。我将修书一封,求您转呈公主,待到?事成?之后,我一定向她?请罪。” 她?直视汤沃雪的双眼,毫无一丝退缩,仿佛早已置身事外。尘世中的悲恨、苦难、病痛、甚至死亡都无法摧折她?的意志。她?的外形似是娇兰弱柳,内里却是铜皮铁骨。 汤沃雪答应道:“七天后,你乘马车来?我的医馆。” “不可,”杜兰泽解释道,“如今我住在?将军府,将军府的人?员进出?往来?,总是详细地登记在?册。再则,延丘是凉州府衙所在?之地,大街小巷,耳目众多,倘若我乘坐马车,专程前?往您的医馆,恐怕会显露行?踪。” 汤沃雪紧蹙一双柳眉:“那怎么办啊?我直接来?到?将军府,切你的肉啊?” 汤沃雪随口一说,杜兰泽却应声道:“承蒙您不弃,请再受我一拜。” 杜兰泽的袖摆尽展,衣袂飘荡,又行?了一个跪拜礼。 汤沃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不禁感?慨道:“杜小姐,你对自己?真够狠的。” 杜兰泽报以微笑:“七日后,我在?将军府上等您。” “哎,不对!”汤沃雪又问,“我记得,七日后,公主不是要搬去公馆吗?” 杜兰泽道:“公馆年久失修,起码要再等上一两个月。” 汤沃雪道:“他们都说你料事如神,行?吧,我也听你的话。” 拜别杜兰泽之后,汤沃雪匆匆赶回?医馆收拾药材。 * 七天后的清晨,汤沃雪抵达杜兰泽的住处。她?在?杜兰泽的房里待了四个多时辰,直到?天黑也未曾离去。她?亲自操刀,仔细验伤,小心翼翼地缝合创口。杜兰泽几次昏过去,后来?又慢慢转醒。 冬风凛冽,寒气袭人?,满屋一片浓郁的血腥气。汤沃雪把伤口处理完毕,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汤沃雪四个多时辰滴水未进,早已精疲力竭,她?不敢休息,正忙着熬药煎汤,门外的奴婢忽然通报,齐风来?了。 齐风是公主的近身侍卫,奴婢尊称他为“齐大人?”。他这等武功超群的高?手,耳力目力远胜常人?,能?够轻易地察觉十分微弱的血气。 汤沃雪心下一惊,连忙跑到?屋外,拦下了齐风:“齐大人?!请留步!” 将军府内积雪未化,滴水成?冰,齐风穿着一身窄袖劲装,衣料是轻细又丝滑的绸缎。仗着内功护体,他丝毫不觉寒冷。他面不红、气不喘,好似若无其事一般,行?走于寒意透骨的长廊。 齐风传令道:“明天早晨,公主要去郊外巡视农庄。请你转告杜小姐,做好准备陪同?公主出?行?。” “杜兰泽去不了!”汤沃雪编了个借口,“杜兰泽很累,很困,浑身都没一点力气。我给她?诊脉了,她?沾染了风寒,最少也要休养三天。” 齐风并未追问。他把汤沃雪的这些话,完完整整地传给了华瑶。 华瑶听闻此事,并不意外:“她?昨天就一直咳嗽,原是因为她?风寒未愈,身上还有病气。既然如此,她?应该好好休息,安心养病。等我从农庄回?来?之后,我再去探望她?。齐风,你去库房里挑几根人?参,送到?汤沃雪手里,人?参益气暖身,散寒祛湿,对风寒的疗效很好。” 齐风领旨告退。 齐风独自去了库房,路上遇到?了他的兄长燕雨。他们二人从库房里拿了两根千年人?参,又把人?参交给了汤沃雪。 回?程的路上,齐风疑惑道:“兄长,为何汤大夫的身上……有一丝血气?” 燕雨不以为然:“啧,你真没见识,姑娘家的,每个月都有那什么,你懂吗?” 齐风皱眉道:“不,不是那什么。” 燕雨固执己?见:“就是。” 齐风与他争执:“不是。” 燕雨也不改口:“就是。” 齐风的眉头皱得更深:“你别再瞎说了。” 燕雨冷笑道:“哥哥我好心给你解释,你偏不信,你这人?没见识,不听话,还疑神疑鬼。上次那件事,你还记得吗?你把戚归禾的官船看成?了贼船,害得我一惊一乍的,险些把戚归禾砍了。” “你砍不了他,”齐风纠正道,“你的武功远不如他。” 燕雨脸上挂不住,又恼又怒:“他比我大了好几岁,多练了几年功夫,肯定比我强……” 齐风自言自语道:“谢云潇的武功比你强,年龄比你还小。他也不像你这般,几天不赌钱,双手都发痒。” 燕雨一脚踹开一堆雪:“呵,我算是明白了,你拿我跟人?比,就是想跟我吵架吧。” 齐风没再接话。他和他的兄长都把汤沃雪的状况抛到?了脑后。 次日一早,齐风和燕雨天没亮就起床了。 公主接受了凉州商号的邀约,要去探访郊外的农庄,侍卫们不敢怠慢,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厨师也精心制作了糕点和零食,这些美食都被装进了攒盒,妥善地放置于马车之内。 华瑶和谢云潇、戚应律同?坐一辆马车。 马车里铺了一层浮光锦,坐垫是塞着鹅绒的软纱绫,窗栏镶嵌着翡翠,车帘悬挂着珍珠坠,车壁还有一处精巧的暗格,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攒盒。 这一路上,最初的一个时辰里,无人?品尝攒盒内的美食,戚应律的嘴却没停过。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凉州的风土人?情,华瑶听得津津有味,谢云潇置若罔闻。 谢云潇坐在?窗边,沉默地眺望远景。 官道上冰雪未化,马车只能?缓行?,车队慢悠悠地走了一天,戚应律时不时地打开一个攒盒,吃了不少东西,华瑶和谢云潇仍然没怎么动?口。习武之人?的耐力极佳,忍饥挨饿的本事也比戚应律强得多。 当夜,他们就在?马车上浅眠,次日一早,方才抵达延丘城外的一座农庄。 前?几日风雪弥漫,今日天空放晴,那农庄的田野连成?一片,化作白茫茫的雪景。积雪覆盖了道旁的树木,压低了枝条,马车从铺着稻草的路面走过,落雪簌簌乱堕,洒在?车顶。 马车停稳之后,戚应律第?一个走下来?。他向华瑶伸出?手,作势要扶她?的衣袖。 戚应律一向怜香惜花,无论哪家的小姐从马车出?来?,他都会温柔地搭一把手。 这一回?,戚应律并未碰到?华瑶。 华瑶还没下车,谢云潇在?她?之前?出?来?了。他用剑鞘把二哥拨开,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君臣有别,二哥,请你遵守礼法。” 戚应律摊开双手:“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以兄弟之礼来?待我?” 谢云潇望着远处村庄,诡辩道:“正所谓‘天地君亲师’,君臣在?前?,兄弟在?后。我铭记君臣之礼,轻慢了兄弟之礼,还望二哥多担待些。” 戚应律哑口无言。 来?自凉州商号的几个商人?原本坐在?后一辆马车上。现在?,他们全都走了过来?,聚在?一处,领头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上身一件绦边镶滚的皮背心,下身一条紫貂毛绒的长裤,双手戴一对金缕镯子,腰胯一 把银环长刀。 这妇人?姓赖,旁人?都唤她?“赖夫人?”。 赖夫人?做了二十多年的粮米生意,也在?凉州、岱州的农庄置办了些田产,多次为凉州军营选送粮食。她?与将军府来?往密切,算是戚应律和谢云潇的熟识。 华瑶问她?:“黍、稷、麦、菽、稻这几样作物,哪一样在?凉州产得最多?” 赖夫人?拱手行?礼,才道:“回?禀殿下,岱州多稻,凉州多黍。去年是凉州的灾年,饥民流民聚集于凉州南部,稻和黍都吃不上了。” 谢云潇和戚应律都是镇国将军府上的贵公子,凉州官员见了他们二位都要恭敬有加,赖夫人?却在?他们面前?直言不讳,如实阐述了去年的凉州灾情。 华瑶与她?同?行?,感?叹道:“不瞒你说,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羯人?迟早会攻打月门关和雁台关,军粮尚且能?从水路调配,百姓的口粮又从哪里来?呢?每逢战乱,必有饥荒,贫者既尽,富者亦贫。” 戚应律插话道:“咱们大梁的官兵不能?扰民,他们羯人?却能?以战养战,以战养民,倒是不用担心百姓能?否填得饱肚子。” 谢云潇看了一眼戚应律,才说:“羯人?的军粮是马乳、马血、干奶酪、干肉条。部队行?军,不开灶、不生火,方圆十里,毫无炊烟。” 华瑶凑近谢云潇,好奇地问道:“是吗,他们的军粮味道怎么样?”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与她?对视:“难以下咽。” “你也吃过吗?”华瑶大为震惊。 谢云潇如实陈述:“去年冬天,我随父兄上战场,险胜羯国的骑兵。父亲截获了他们的粮草,我和大哥都尝了奶酪和肉干。” 戚应律突然走进华瑶和谢云潇之间,悄声问:“哦,什么做的肉干?羯人?经?常吃人?,人?是他们的两脚羊。云潇,不是二哥说你,你和大哥,该不会都尝过人?肉了吧?我在?家的时候,怎么没听你和大哥提过这件事?” 羯国分为几个部落,其中一个部落以人?肉为食,经?常把活人?做成?肉干。大梁的官民痛恨此风,称其为:“灭绝天理,罔顾人?伦。” 谢云潇还没应声,华瑶咬字极轻道:“戚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两位兄弟为国为民,出?生入死,奋勇抗敌,以身试粮。而?你呢,这会儿?还能?拐弯抹角地讽刺他们,真当自己?伶牙俐齿吗?” “怎敢,”戚应律后退一步,“在?下口不择言,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华瑶高?傲道:“下不为例。” 言罢,华瑶拍了拍手,赖夫人?得令,走在?前?头,将他们一行?人?带去了农庄内的一处新田。 时下正值秋末冬初,新雪刚落,那田垄上铺着一片稻草,隔去冰雪,稻草与土壤之间又以竹竿撑出?一层空隙,掩护着一排又一排的幼嫩绿苗。 赖夫人?弯下腰来?,挪开一小块稻草:“殿下明鉴,这农田里种着土芋的幼苗。土芋产自羌国,一个月出?苗,两个月开花,三个月结果。每年寒季,羌国就靠它度过灾荒。” 华瑶卷起自己?的丝绸裙摆,缓缓地蹲到?了田埂上。 她?盯着绿苗,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一脚踹开一块泥土,那绿苗在?土中倒翻,竟然没有根茎。 赖夫人?脸色一变。 华瑶还没开口,已有一群人?跪地请罪:“殿下息怒!” 华瑶起身看着他们,怒火沸腾:“本宫原本以为,你们诚心经?商,诚意十足,你们却是胆大包天,竟敢在?本宫面前?胡言乱语,不怕本宫怪罪吗?” 大冷的天,寒风削面,燕雨昨夜睡眠不足,心情本来?就很不好。他听见华瑶的话,立马板起一张脸,嗓音低沉道:“不敬皇族是死罪。” 第23章 心思幽意诉情衷 焚心以火 赖夫人笔直地站在华瑶面前:“公主息怒, 等小人问个明白,您要杀要剐,小人绝无怨言。” 华瑶听她说得这?般镇定, 也不?发?一语, 静候下文。 赖夫人取下腰侧的银环大刀, 看向众人:“赖某在商言商, 不?认亲, 只?认理,做了二?十?余年生意, 敢说一句, 顶天立地, 从没贪过一分货,昧过一文钱。” 她绕着众人, 转了一圈:“农田里的绿芽,只?有顶芽和叶片,没有根,没有茎,想来是哪位朋友,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移栽了一批植物。如?果这?位朋友愿意认罪,尚能留存一分颜面, 否则……” 赖夫人话音未落, 忽有一名男子下跪认错。 那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赖夫人的亲生儿?子。 赖夫人对她的儿?子也没有好脸。她厉声斥问, 终于把这?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弄了个清楚。 原来,一个多?月前,农庄的土芋种子刚发?了芽, 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冻死了。这?片农庄的主人乃是赖夫人的儿?子,但他不?敢对母亲说出实情。土芋的种子极其珍贵,他害怕母亲责怪自己,总以“土芋长势良好”来搪塞,只?想敷衍过去,不?惹怒母亲就作罢了。谁知华瑶给凉州商号写了信,信中表明她要了解凉州的土产,尤其是农产。 赖夫人想将土芋献给华瑶,她的儿?子走投无路,就从暖室里拔了一些花苗,移栽进了农田,铺上一层稻草遮挡,只?求蒙混过关。 华瑶捡起一片翠绿的花叶:“这?是不?是牡丹花苗?” 赖夫人的儿?子连连称是。 华瑶冷声道:“你拿牡丹来骗我,真是下下策,我在皇宫里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牡丹花。” 赖夫人躬身行礼,赔罪道:“小人管教?无方,欺瞒了殿下,万死也难辞其咎。小人斗胆,请殿下移驾农舍,那里预备了今秋收成的几袋土芋。幼苗是假,土芋是真,如?果没有入冬的这?场大雪,农田里的土芋下月就能开花结果。” 华瑶并未回?话。 赖夫人的脊背弯得更低:“小人世世代代在凉州经商,眼见羯人羌人接连起兵,凉州、沧州由盛转衰,小人的心里只?剩害怕,最?害怕敌军攻破国门,百姓受苦受难,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另一名商人连忙道:“大胆!你怎敢……” 华瑶抬起左手,止住了商人的话,只?对赖夫人说:“从京城到凉州这?一路上,敢对我讲实话、讲真话的人,寥寥无几。我恕你无罪,你但说无妨。” 赖夫人听闻此言,心有触动,愈发?恭敬道:“土芋的种子是小人重金求来的。小人一介微贱商户,买卖所得田产有限,种不?出足量的土芋,迄今未能在凉州发?卖种子。” 随行的侍女?为华瑶递上锦帕。 华瑶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回?应道:“你盼着我能多?买几亩田,多?种些土芋,收容凉州的流民和灾民,是这?个意思吗?难怪你刚收到我的信,就立即动身前往将军府。原是因为你身为商户,不?敢得罪凉州的达官显贵,便想借由我的势力,购置田地,储藏种子,积攒粮食,安置流民。” 赖夫人默不?作声,她的儿?子却喊道:“殿下,请不?要误会我们!” “误会什么?”华瑶轻声说,“镇国将军不?能占田,因为他占的田是军田,军田需要上报兵部和户部,所以镇国将军占的军田多?了,圣意就难测了。而我初来凉州,人生地不?熟,做了名义上的凉州监军,又是高人一等的皇族,你们得到了我的口谕,再以农田买卖为业,远比你们自己张罗着方便。” 赖夫人的儿?子脸色惨白。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辩驳华瑶,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的母亲突然承认道:“诚如?殿下所言。” 赖夫人双手朝上,正要跪倒,华瑶制止道:“免了你的跪礼,有话直说吧。对了,农舍在哪儿??带我过去看看。” 华瑶才刚迈出一步,戚应律忽然开口道:“ 这?帮商人竟然敢蒙骗殿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犯下的罪行,岂能轻轻揭过?殿下当真不?再追究了?” 华瑶义正辞严道:“姑且记罪,以功抵罪。” 戚应律察觉华瑶其实根本没生气,不?由得有些诧异。他听说三公主方谨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平民百姓要是冒犯了方谨,就会遭受严厉的惩罚。华瑶虽然是方谨的妹妹,却与方谨的性格相?差很远。 田埂上的积雪厚重,寒气森然,戚应律没有武功护身,脸颊被冻得微微发?红。他拉紧身上的雪貂披风,往华瑶的身侧挨近了些。 华瑶偏过头,看着他:“你很怕冷吗?” 戚应律的面色更红:“我自小畏寒,让您见笑了。” 华瑶打了个手势。她的侍女们立即送来一件虎皮大袄,小心翼翼地帮助戚应律把那件大袄穿上。侍女?们温柔又体贴,戚应律却笑不?出来。他像个傻子一样裹着厚实的虎皮袄子,再看他弟弟那般出色的仙姿神貌,他心头更是堵了一口气。 谢云潇竟然笑了一下,提醒他:“二?哥,快谢恩吧。” 华瑶豪爽道:“无须多?礼,戚公子,这?件虎皮大袄就赏给你了,和你挺般配的,衬得你更俊秀了,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谢云潇道:“我代二?哥谢恩,多?谢殿下美意。” 华瑶道:“云潇不?必与我客气。” 赖夫人仍在前头带路,少顷,他们来到了田边的一座老宅。 那座宅子的院子里也开辟了一片土地,种着不?知名的粮食作物。宅内住着两户农民,全是赖家的佃户。其中有一位年纪尚轻的农家姑娘,她与戚应律打了个照面,羞得粉面通红,扭身躲进屋子里去了。 戚应律还挺高兴:“我穿着这?一身虎皮袄子,风采不?减,姑娘都不?敢看我,就怕被我迷住了。” 华瑶随口说:“这?件虎皮袄子,非常厚重,把你裹得像个蚕蛹,那位姑娘可能没见过虎皮蚕蛹,被你吓了一跳,立刻逃回?了屋子里。” 戚应律有些惊讶:“你刚刚不?是还夸我俊秀?” 华瑶比他更惊讶:“场面话而已?,你还真信了?” 几步之外?的地方,赖夫人清咳一声,对农户说明来意,屋内的姑娘听闻此言,拎出来整整两袋土芋。 赖夫人道:“你们吃了几个月的土芋,肠胃可有不?适?” “无,”姑娘笑道,“都好着呢。” 赖夫人点了点头,华瑶又凑了过去:“我也想尝尝土芋,它看起来就像我吃过的蓬莱贡品。” 赖夫人微露讶异之色,那姑娘忙说:“尊客稍等,奴家这?就起灶,奴家的相?公也去村头买酒了……” “有劳这?位夫人,”华瑶客气地询问,“今日叨扰了,可否让我们在贵宅借住一夜?” 这?些农户并不?清楚华瑶的身份,只?见赖夫人对她毕恭毕敬,而她又穿着罗裙鸾带,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豪迈的气度,必定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千金小姐,他们自然不?敢怠慢。 午时?未至,农户就忙着杀鸡宰羊。华瑶跟着那位姑娘去了厨院。 姑娘怀中抱着木柴,扭扭捏捏地避入松树的树荫里。她既想同?华瑶搭讪,又不?敢开口,唯恐惊扰了远道而来的贵人。 华瑶没有一点贵人的架子,自然而然地与她攀谈,没过一会儿?,就把她逗得娇笑连连。她抬袖掩唇,欣然道:“您真有趣,简直是妙语连珠。” 华瑶道:“不?过是看到了妙人,想到了妙话。” 姑娘的脸上泛起红霞:“我可没见过您这?样爱哄人的大小姐。” 木柴沉重,她快要抱不?动了,华瑶从她怀中接过木柴,动作轻轻松松的,毫不?费力。 姑娘这?才知道,华瑶武功高强。 华瑶仍在夸赞她:“你的谈吐也很不?错。” 姑娘如?实说:“我的爹爹在村里的学堂教?书。” 华瑶点头:“原来是书香人家。” 姑娘含羞带怯道:“您又在取笑我了。” 华瑶十?分真诚道:“我说几句实话而已?。”接着又与姑娘调笑,厨房里的笑声几乎没停过。 三言两语之间,华瑶就从姑娘口中问到了村庄的状况、村官的作为、以及赖夫人如?何对待佃户。 华瑶向来擅长探听消息。但她曾经在谢云潇的手里栽过跟头。 两年前,谢云潇暂住京城的时?候,华瑶每天找借口同?他见面,死活撬不?开他的嘴。 如?今想来,谢云潇那时?也才十?五岁,就出落得那般冷情冷性。 厨房的灶火越烧越旺,大铁锅里煮着米粥,暖烘烘的香气飘满了院子,谢云潇也没闲着。他拿出一把匕首,准备亲自宰羊。 那匕首长约七寸,刀刃是凉州精铁锻造,异常锋利,可以斩金截玉。刀身冷光流动,曾经沾过血腥气,暗藏着一层腾腾杀气。 农庄人家哪里瞧过这?等架势,忙把一只?肥羊交到谢云潇的跟前。 谢云潇左手托着羊头,右手瞬间拧断了羊脖,在场众人没有一个看清他何时?出手,待到他们回?神之时?,那只?肥羊已?经毫无痛苦地断气了,连一声咩咩都没来得及发?出。 戚应律有感而发?:“贤弟,你若做了屠夫,牛羊死在你的手里,应当是一桩幸事。” 谢云潇并未理睬二?哥。他右手转动匕首的把柄,剔毛、切皮、去骨、分肉都做得游刃有余。 这?座宅子里大半的人都赶来院中专门看他杀羊,华瑶也坐到他的附近,专心致志地观望他的精湛刀法。他果然是武学奇才,刀剑的造诣堪称化境,寻常武者哪怕苦练几十?年,也追不?上他的高深境界。 谢云潇把切好的羊肉放入干净的陶盆,打来一盆清澈的井水冲洗。他的衣袖未曾沾染一滴污血,从头到脚洁净出尘,又因为他正在低头干活,显得很有贤良德行。况且他原本就有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般的俊美相?貌,他的外?表如?此出色,能力又如?此出众,华瑶一时?都看呆了。 华瑶拖着板凳,坐得离谢云潇更近。 谢云潇架起一堆木柴,认真地烹制一只?烤全羊。他才烤了一会儿?,华瑶闻到香味,就忍不?住问:“能吃了吗?” 谢云潇道:“再等等。” 借着宽大衣袖的掩护,华瑶偷偷扯住他的衣带:“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谢云潇把他的衣带拽了回?去:“请您耐心些。” 谢云潇越是不?让她碰,她就越想碰。本以为上次亲过了就完了,没想到她又来劲了。 她看着谢云潇,兴致勃勃道:“请问,羊腿能给我吗?” “自然,”谢云潇答道,“凡是您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华瑶极轻地问:“也包括你吗?” 谢云潇时?不?时?地往火堆里添柴,火焰被他掌控得恰到好处。他目不?斜视,只?说:“您是凉州监军,我听候您的差遣。” 华瑶没心没肺地笑了。她调侃道:“真的吗?无论?什么差遣,你都愿意听吗?” 华瑶做了个手势,命令众人全部散去,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直到这?时?,华瑶才小声说:“你上次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喊我卿卿,喊了两声,还亲了我的耳朵,我也亲了你的脸。我和你算是两情相?悦吧。” 谢云潇终于侧过脸来看着她:“你入住将军府十?天,我写给你的私信,无人接收,公信还得交给齐风燕雨。我上门拜访,你推脱不?见。我早就应该明白,你我不?过泛泛之交,别说有情,相?悦也谈不?上。” 华瑶存心诱哄他,连忙胡扯道:“抱歉,我太忙了,我与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日不?见,我独自过了十?年。” 谢云潇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下雪那日,你不?是一个人出门赏景了吗?” 华瑶轻轻搭住他的手:“不?是的,我出门赏景,其实也是为了你。” 谢云潇甚是冷淡:“此话怎讲?” 他这?一副漠然不?动的模样,牢牢地勾住了华瑶的心,她诚恳地诓骗他:“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出门赏景,只?是为了给你写诗作词。” 她当场瞎编了一首词:“自在逍遥天外?,向云试挽雕弓,山川契阔更青葱,韶茂何人与共?日暮暗闻雪至,凭栏采露华浓……心思幽意诉情衷,痴念何足轻重。” 这?首词,遵循《西江月》的格律,词中又暗藏“云逍”、“华遥”二?字,实在是很明显的暗示。 华瑶念到“诉情衷”时?,还偷偷摸了一下谢云潇的手背。 谢云潇仿佛毫无知觉一般,客气而疏离地说:“你填的这?首词,别有寄意,大抵是寄情于山水间,慷慨明志。” “不?,”华瑶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用来传情达意的词,只?送给你一个人。” 谢云潇反扣华瑶的手腕,她忽然想起他能瞬间扭断一头羊的脖子,她的手指蓦地一僵,他就慢慢地放开了她。 木柴被火烧得噼啪作响,香浓的羊油滴入火堆,炸开一片亮光,火苗差点窜到华瑶身上。 谢云潇剑鞘一转,轻而易举地挡住了火花。他握着剑柄,看向别处:“你最?好是什么也不?懂。” 华瑶十?分自信:“胡说八道,我什么都懂。” 谢云潇又笑了。火光照得他眼中有晨星。但他一言不?发?,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情景。 * 谢云潇的手艺很不?错。他烤得那只?肥羊特别香嫩,特别好吃。 华瑶一个人吃了两条羊腿,当然也没人敢在饭桌上和她抢食。土芋也是个好东西,绵软易食。华瑶对今天的这?顿饭相?当满意,按规矩给了农户一些赏钱。 入夜时?分,华瑶住进了农宅的一间客房。 她今生第一次亲手摸到了棉被棉褥。此前,她只?碰过裹着鹅绒的锦缎、或是蚕丝织成的丝棉。 她不?由得抱住自己的小鹦鹉枕,跳进了隔壁房间的窗户——谢云潇就住在她的隔壁。 灯火昏黄,华瑶的影子落到了斑驳的墙上。她看到谢云潇正坐在床上。她丝毫不?见外?,顺手就帮他熄灭蜡烛,熟门熟路地躺到他的身边,与他共用一个枕头。 谢云潇的心里并不?安稳。他受制于华瑶的忽冷忽热,只?能以退为攻:“你的侍卫正在院中值夜,你来我的房里过夜,他们可能会看见。” “没事的,”华瑶搂着她的小鹦鹉枕,直往谢云潇的怀里钻,“他们不?会往外?说的,你放心吧。” 她的指尖悄悄地探入他的衣领。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别解开我的衣服。” 华瑶耐着性子说:“晚上天冷风大,这?里没有炭炉,只?有你最?暖和了。” 谢云潇沉默片刻,又找到一个理由:“你武功很好,不?至于怕冷。” 华瑶却说:“我睡着以后,也会冷的,你也懂武功,你明白的。” 谢云潇正低头闻着她颈间的玫瑰香气,她小声倾诉道:“你要是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我去找自己的侍卫。那些侍卫的武功虽然比不?上你,但也是少年有成,个个身强体壮,热的像火炉一样……” 这?句话忽然顿住,因为谢云潇轻吻她的脖颈,极浅地吮吸了几下,当她说到“火炉”二?字,谢云潇竟然吻出了一点声响。 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她的耳力比平时?更好,能听见一切细微动静,配合着颈部的酥痒难忍,她已?是头眩耳热,仿佛陷入焚心以火的炼狱,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舒适。 随之而来的,还有她无法掌控现状而滋生的惊惧。 她摸索着谢云潇的脖子,只?要她用力掐他,就能让他负伤。 可他停了下来:“不?舒服吗?” 华瑶贴近他的胸膛,却不?讲话。 谢云潇又说:“我……唐突了殿下。” “没事,算了,”华瑶大度道,“没关系,我也偷亲过你。” 谢云潇暗暗地平复自己的呼吸,装出淡定自若的语气:“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华瑶点头,谢云潇悄声问:“还觉得冷吗?这?样抱着你。” 华瑶懒洋洋地答道:“好暖和,我有点困了。” 她打了个哈欠,絮絮叨叨地讲她夜探村庄的所见所闻。 她说,她一共探访了二?十?多?户人家,蹲在他们的屋顶观望他们的一举一动,偷看他们的厨房有多?少余粮,还没讲完,她实在疲乏,也就睡着了。 其实华瑶并不?是没受过冻。 生母刚死的那几日,父皇不?愿见她,她被遗忘在行宫的角落,思及父母,便会手脚发?凉,通体生寒,从此落下了梦中惊厥的毛病。幸好她的毛病只?是偶尔发?作,最?多?几个月一次。 比如?今夜,华瑶又梦见一座昏暗得不?辨形状的宫殿,一条狰狞而冰冷的白绫,这?一梦如?堕冰窟,她迷迷糊糊地说:“好冷,要冻死了。” 冥冥之中,有人回?应她的苦楚:“你扔开枕头,我能抱你更紧。” 对了,她幼时?养成一个习惯,睡觉要搂着小枕头。她的小枕头上绣着一只?羽尾翠绿的小鹦鹉。她懵懂地割舍了那只?鹦鹉,果真被人拥得更密切,浑然从冰窟落入温泉。 那人又问:“现在暖和了吗?” 梦境如?在眼前,华瑶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含糊不?清地说:“嗯。”又说:“我不?想被杀。” 那人轻抚她的后背,低叹道:“原来你在讲梦话。” 她没回?答。 “睡吧,别害怕,做个好梦,”谢云潇安抚道,“放心,没人敢杀你。” 她信了他的话,因为他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又可靠。 * 夜色昏沉,空中洒下霏霏细雪,吹在身上化开了一半。 齐风抱剑立在屋檐下,仰头望向天边的月亮。 二?三更天的光景,他的脚下是枯枝残叶,眼前是浓影薄月。他记起了皇宫中的故人旧事,心里渐渐涌现一片茫然。 不?久之前,他亲眼看见华瑶摸黑窜进了谢云潇的房间,也依稀听见他们二?人的窃窃私语,轻微的动静之中,竟然有十?分暧昧的亲昵。 夜更深时?,熟睡的华瑶说了一句梦话。谢云潇被她吵醒,还以极好的耐性低声哄她。谢云潇就像是她的驸马,对她的关心和照顾细致入微。 主人的私事,本与齐风无关。 不?知为何,齐风的心口空了一块,思潮起伏,杂念丛生。 齐风和华瑶私下相?处时?,华瑶曾说,她与她的兄弟姐妹不?同?,断不?会越过雷池,亵渎了他。她还说,她对男女?之事没有一点兴趣。果真如?此吗?齐风半信半疑。 齐风认识的人很少。他在皇宫当差时?,与他交换过名字的侍卫也没几个。这?世上除了燕雨和华瑶,再没其他人能牵动他的心绪。他时?刻牢记着自己作为侍卫的职责,即便他早已?远离京城,他的身心依然戴着枷锁。 正当出神之际,燕雨忽然探身过来:“你在打盹?” 齐风道:“你怎么来了?” 燕雨伸了个懒腰:“我睡不?着。” 齐风走远了些,燕雨还跟着他四?处巡逻。 燕雨小声说:“那屋子里,真不?舒服,墙壁太薄了,隔音太差了,床太硬了,也太冷了,我从没住过这?么破的地方。” 齐风脚步一顿,开口道:“我们十?岁进宫前,只?能睡在稻草堆上,吃不?饱饭,睡不?好觉,你每天饿得打滚……你还记得吗?村子里的人吃了观音土,肿着肚子死在路边。” 燕雨耸了耸肩膀:“我记得啊,那一年闹了旱灾,我差点饿死。后来我们就进宫了,进宫以后,再也没受过穷罪。我们又不?是天生穷命,迟早会富得流油。” 落雪飘荡,沾在齐风的发?间。他提剑四?顾,不?言不?语。 燕雨嘟囔道:“你今晚怎么这?么奇怪?别是公主出了什么事,我去她门外?看看。” “别去,”齐风道,“她睡了。” 燕雨若有所思。 第二?天早晨,燕雨才明白齐风是什么意思。 燕雨恰好目睹了华瑶从谢云潇的房间走出来。 燕雨十?分惊讶。他连忙找到自己的弟弟齐风,好言相?劝:“将来谢云潇做了正室,公主府里就没有你的位置了。你心性那么高,肯定不?愿意做偏房,谢云潇也不?像是个能容人的主子,这?下有你 受得了。” 齐风只?说:“兄长休要胡言乱语。” 燕雨悄悄地用气音说:“我可不?是胡言乱语,我真想替你考虑。羯人要是打进凉州,你多?立几次战功,或许能和那位谢公子一争高下……哎,你有战功也不?行,谢云潇长得那么好看,武功那么高强,家世又那么显赫,你凭什么和他比?你还是放弃吧。” “兄长,”齐风突然问他,“为什么你的脑子里只?有男女?之事?” 燕雨咬了一口豆沙酥饼,边嚼边说:“还不?是因为你不?争气!你要是有点骨气,愿意跟我一走了之……” 齐风皱起一双剑眉:“你嘴里吃着公主的厨子做的豆沙酥饼,心里怎能想着一走了之?” 他们二?人正在柴房的门前说悄悄话,冷不?防听见一声咳嗽,转身一看,原来是华瑶站在他们的背后。她刚好听到了齐风的那一句质问。 燕雨立即说:“属下罪该万死。” 华瑶讽刺道:“你都死了多?少回?了。” 燕雨垂头看着地面。 华瑶道:“你和哪些人商量过逃跑的计划?” 燕雨急忙道:“我对天发?誓,我只?对齐风说过,别人我都不?熟。” 华瑶冷冷地威胁道:“再给我逮到一次,我会对你用刑,掌嘴二?十?,罚俸三年。” 燕雨呆住了。他暗暗心想,华瑶在皇宫时?,从不?动用私刑。 华瑶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沉声道:“此一时?非彼一时?,你给我记牢了。” 华瑶不?想再说废话了。他还没吃完早饭,就被华瑶打发?出去干活了。 赖夫人已?经将整座农庄赠予华瑶。这?座农庄仍然挂在赖夫人之子的名下,村中的管事却认作华瑶的属下。华瑶命人在全村丈田,绘制地图,划出十?几亩地来,专门试种新的庄稼。她委托赖夫人修书一封,以赖夫人的名义,传信给南方的商人,询问他们能否找到抗旱的、耐寒的、产量高的农作物。 南方有一个岛屿,名叫“蓬莱”,岛上四?季如?春,风调雨顺。 蓬莱岛的北部有一种名为红苕的农作物,产量很少,味道却很清甜。蓬莱的官员将红苕当做贡品呈给皇族,华瑶也尝过红苕的味道。 在华瑶的记忆中,红苕与土芋颇为相?似,既然赖夫人说土芋能在凉州生根发?芽,或许红苕也能?除了红苕之外?,还有别的农作物,只?要符合条件,就可以推广到凉州全境,甚至是大梁朝的全境。 华瑶希望商人能为她带来农作物的种子。她打算在凉州的农庄内开辟几块区域,选种优良的农作物,再交由凉州的农司检验。她只?盼望有朝一日,大梁的百姓都不?用再忍饥挨饿。 第24章 痴念何足轻重 徐徐图之 华瑶在农庄待了几?天, 接见了附近的官员。等她回到将军府上,又收到了一批新的拜帖。凉州的贵族和富商都希望能结交华瑶,以示忠君之意。 华瑶打算和杜兰泽一起拟订一个名单。她回府不?久, 就去了杜兰泽的住处, 还未进门, 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 华瑶拦下了通报的侍女, 径直走?入杜兰泽的卧房。 隔着一道雪山皎月的镂空木纹屏风, 华瑶看见杜兰泽卧床不?起,侍女跪在一旁默不?作声。 华瑶盯着侍女:“杜小姐生病了, 你请过大夫了吗?” 正在此时, 汤沃雪进门了。 室内静悄悄的, 毫无人声,汤沃雪片刻不?敢耽误, 飞快地取出一封信,郑重地交到了华瑶的手里:“杜兰泽亲笔写的信,您看完了再说?也不?迟。” 华瑶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浏览。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心头发?涩, 喉咙里堵了千言万语, 更不?知从何说?起。 她叹了口气,绕过屏风, 坐到杜兰泽的床边, 杜兰泽却用衣袖遮住了脸:“此时病容,不?便与您相?见。” 华瑶也不?敢碰她, 轻声道:“你好好养病,千万别累坏了身子?,我过几?天再来看你。”顿了一下, 又说?:“以后你要?是?遇到了什么?事,千万不?能瞒着我。我不?是?怪你自作主张,实在是?你太让人心疼。我知道你总想为我打算,但你一定要?记住,你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 汤沃雪连连附和:“是?啊,杜小姐,请你遵循公主的命令。” 杜兰泽咳嗽了一声,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开?口:“殿下和汤大夫谅解我的身世,顾惜我的体?面,这是?说?不?尽的恩情,我无以为报……除去了这块疤,我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 “你别担心,”华瑶连忙哄她,“即便陆夫人猜出了你是?谁,她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杜兰泽一向?能说?会道,今日却没半句申辩。 十年前,杜兰泽全家遇难,唯独她一人活了下来,也唯独她一人被母亲的朋友救下。她辗转来到外地,拜了一位老者?为师。 那位老者?曾经收过一个女学生。这个女学生自幼体?弱,隐居避世之后,不?幸英年早逝,只留下了尚未销灭的籍贯文书?。老者?怜惜杜兰泽博学多识,便把女学生的籍贯文书?都交给了杜兰泽。 从此,杜兰泽李代桃僵,以旁人的身份维持生计。这么?多年来,她瞒得很好,从未露出过马脚。但她的担忧不?曾消减。 华瑶很想改革凉州的制度,万一杜兰泽的贱籍之身被人识破,杜兰泽自己倒是?不?怕死……可?她总不?能拖累了华瑶。贱籍女子?不?能做官,如果华瑶明知故犯,那就是?执意与朝廷作对。 杜兰泽走?神片刻,才轻声说?:“汤大夫医术了得,我的伤势正在好转……” “我知道,”华瑶放下她的床帐,“兰泽,你少说?话吧,安心养病。要?是?有什么?事,你派人去找我,我立刻就来看你。” 杜兰泽仍不?放心:“您的公务……” 华瑶谎称:“最近没什么?好忙的。” 汤沃雪插话道:“公务再重,重不?过养病!行啦,杜小姐,你休息吧,我要?把公主送出门了。” 时值傍晚,日影西垂,华瑶与汤沃雪一前一后地走?出屋舍。汤沃雪仔细地描述了杜兰泽的情况,又反复地说?明了,最近一个月之内,杜兰泽绝不?能受累。 “杜小姐的底子?很差,”汤沃雪忧心忡忡,“您也是?知道的,她平日里吃得少,睡得少,现在又失了许多血,气血亏虚,算是?大病了一场。” 华瑶在岱州负伤中毒时,汤沃雪还说?华瑶伤得不?重。 而今,汤沃雪这般挂念杜兰泽的病情,可?见杜兰泽的病情危急,急需静养。 华瑶立即召来几?个侍女,嘱咐她们尽力照顾杜兰泽,又把杜兰泽的院子?封了起来,严禁一切闲杂人等进出。她还过问了杜兰泽的饮食,要?求侍女们每日据实禀报。 杜兰泽的侍女见到公主如此严肃,倒也不?敢懈怠,越发?谨慎小心地伺候杜兰泽,万万不?敢有半分差池。 * 杜兰泽切肉祛疤之前,连夜伏案,默写了数百页的手稿,涵盖了凉州商人几?年前让她翻译的信件与文书?。 华瑶读完那些手稿,大致明白了凉州商帮与邻国的贸易往来。 几?年前,羯人的大军压境,凉州商队仍然铤而走?险,通过水路为羯人运送盐巴和茶叶。 那条水路名叫“觅河”,位于羯国与沧州的交界之地,沿岸多的是?山岭树木、石窟洞穴。不过商人们总有办法偷运货物,往来通商。 凉州穷尽全州之力供养二十多万精锐兵马,每年还要?为朝廷纳贡,积贫积困已久,官府对于商人的谋利之举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官员们担心一旦彻底斩断自身与羯国、羌国的通商,会让羯国、羌国倾尽全力、大举进攻。多方因果作用之下,凉州、沧州迟迟没有严令禁止商队在国外做买卖,但是?,三虎寨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局面。 三虎寨打家劫舍,杀人不?眨眼。 商人们纵然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强盗的地盘上行走。 渐渐的,贸易终止,三虎寨恶名远扬。 很多年前,华瑶听?闻 三虎寨的名头,还以为三虎寨只是?区区一个贼窝,随便杀两下就能扫除干净。没想到其中牵扯了那么?多关节,简直是?斩不?断、理还乱。 幸好华瑶的职位是?凉州监军,调兵遣将也比在岱州时方便得多。 华瑶给凉州的农司写完信,又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赶去凉州军营检查军务——这是?凉州监军的职责之一。 近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校场上铺着一层粗粝黄沙,数千名骑兵策马奔驰,演练着马背上的决战。千军万马踏蹄疾驰,沙石飞滚,杀伐之声震耳欲聋。 华瑶旁观片刻,颇有感慨。 难怪谢云潇在岱州训兵时,那么?凶,那么?猛,原来是?因为他们凉州军营里人人骁勇,体?形如戚归禾那般健壮的勇士,她都看到了好几?个。 她还没见识过羯人的军队。 她正在思考,忽听?齐风说?:“殿下,快到午时了,戚将军请您去军帐。” 华瑶一口应下:“嗯!正好我也有事找他。” 华瑶跟随侍从,走?进最大的一顶军帐,满心以为找她的人是?戚归禾,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壮年男子?,此人的相?貌丰神俊朗,身材高挑颀长,鞋袜与衣袍纤尘不?染,背后立着一把沉重且锋利的长戟。 戚归禾、戚应律、谢云潇三人全都端坐下方。戚应律双手揣袖,明显比平日里要?老实本分。戚归禾一言不?发?。谢云潇心不?在焉,但也不?曾离开?。 华瑶当即反应过来。她明知故问:“镇国将军,是?您吗?” 那男子?抱拳行礼:“末将参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他果然是?镇国将军。 华瑶爽快道:“不?必多礼,你是?朝廷的肱骨之臣,镇守边疆数十年,为朝廷出生入死,我敬佩你的英勇。” 镇国将军回京述职时,华瑶从未与他打过照面,今天是?他们第一回相?见。最令华瑶惊讶的是?,她以为镇国将军是?地地道道的武将,怎料他驰骋疆场多年,还有几?分儒雅温和的书?生气度。而且他的武功一定很高,起到了延年益寿之效,单看他的外貌,她根本猜不?出他的年纪。他像是?戚归禾的兄长,而非父亲。 他很客气地说?:“礼不?可?废,殿下请坐。” 华瑶直接坐到了谢云潇的旁边。 谢云潇的父亲和两位哥哥都很诧异。他们把目光落到了谢云潇的身上。 戚归禾曾经在船上亲眼见过谢云潇大清早从公主的房间里走?出来。戚归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敢顶撞父亲和公主。他越发?沉默了,连一个字都讲不?出口。 戚应律曾经跟随华瑶和谢云潇去了一趟农庄。某天夜里,他亲眼目睹了华瑶毫不?客气地闯进谢云潇的屋子?。他又偷偷地观察几?日,惊觉华瑶在谢云潇的房里连宿了好几?夜。 在座众人之中,唯独镇国将军不?知道谢云潇与华瑶的异常亲近。他抬手,恭敬道:“请殿下上座。” “不?用了,”华瑶诚恳道,“我既然是?凉州监军,应当与诸位齐心协力,私底下不?用拘束虚礼,就事论事即可?。况且,我对凉州的了解,远不?及诸位,还请诸位能多指教。” 华瑶这一番话,听?在戚归禾与戚应律的耳朵里,几?乎等同于是?在认亲。 戚应律甚至怀疑,接下来,华瑶便会求娶谢云潇为驸马。毕竟谢云潇即将年满十八岁,按理说?,正是?议亲的时候。 谢云潇不?仅是?镇国将军的儿子?,还是?永州谢家的贵公子?,其门第之显赫通达,让凉州的权贵望而生畏。谢云潇也确实当得起公主的驸马。他的外貌、才学、武功、家世都是?绝无仅有的优异。他和华瑶成亲,也能为华瑶提供极大的助力,他们二人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思及此,戚应律捂住了自己的嘴。 而他的父亲镇国将军却是?畅快一笑:“末将恭敬不?如从命。” 镇国将军坐到了戚应律的身侧,位置比华瑶更低一些,以示对皇族的敬重。 父亲这般谦和有礼,戚应律也笑起来:“我们听?说?,殿下您正在与府衙商议改革凉州的田制,拟用东南各省的‘丁田法’,清查凉州各户的人丁与田产。” “确有此事。”华瑶承认道。她的右手放在案桌之下,挪动几?寸距离,无意中碰到了谢云潇的左手。 她本来也没打算怎么?样,但他不?露痕迹地避开?了她。她马上抓住他的修长手指,紧紧地攥着,以拇指的指腹抚摸他,从他的指端一路摸到指根处。他整日在校场上拔刀砍剑,这双手依然养得很好,摸起来就像一块硬玉,有助于华瑶安静思索。 华瑶沉思片刻,也摸了谢云潇片刻,才道:“东南各省施行‘丁田法’,是?因为他们临江临海,开?设了几?处通商口岸,商贸往来十分频繁,除了商业之外,当地的农业也很发?达,朝廷看重那里的官员,那些官员也敢于革旧维新。反观凉州,敌军不?退,盗匪不?绝,前年和去年都发?过几?场天灾,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艰难,变法革新也更困难。” 讲到此处,华瑶手劲稍重,但她自己毫无察觉,仍在讲话:“我想改革凉州的田制和税制,一是?为了照顾百姓,二是?为了扩充粮仓。我听?说?,凉州军饷早有亏空,若要?根除弊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戚应律插话道:“凉州的分田制,由?来已久。你初来凉州,还是?多见见,多看看,再与府衙商量一番,拟订一个改革的计划。府衙的官员都是?一群老油子?,精明得很……” 镇国将军道:“应律,你同殿下讲话,不?可?无礼。”随后才说?:“军饷亏空,尚能维持。” 戚应律双手缩进袖子?,点头道:“我失礼了,请殿下见谅。” “无妨,”华瑶随意道,“我们应该同心协力,拧成一股绳,你们不?必太客气。” 戚应律正在喝茶,闻言被茶水呛到。他总觉得华瑶要?说?“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戚应律才刚呛完嗓子?,镇国将军就从案几?下掏出一块布巾,随意地扔给儿子?。 戚应律拿着那块布,擦过了自己的嘴巴,戚归禾才说?:“爹,那是?我擦马蹄的布。” 难怪这块布很不?干净,还沾了泥土!戚应律想发?作又不?敢发?作,谢云潇圆场道:“既然军饷亏空,尚可?维持,殿下推行改革,当以潜移默化为上策,不?能急于求成。” 镇国将军道:“正如云潇所言,我也是?此意。” 华瑶笑道:“有了你这句话,我倒是?放心了,我原本也打算徐徐图之。” 将军颔首,只说?:“殿下如此抬举,末将受之不?起。” 华瑶转移话题:“诸位认为,羯人什么?时候会攻打凉州?几?年后,还是?……” “明年,”镇国将军自斟了一杯茶,“大约在明年春夏。” 华瑶心头大震。她攥着谢云潇的手指,他腕间蕴力,蓦地一转,反守为攻,扣住她的手背,轻抚她因握拳而凸出的拳峰。 第25章 战鼓急声振地 承蒙殿下厚爱 这天中午, 镇国将军与华瑶议事完毕,竟然送了?她两?个侍卫。那是一对身强体壮的姐妹,出?身于凉州北境, 体格高大威猛, 比戚归禾还要魁梧。 她们立在华瑶的身前, 宛如一道人墙, 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天光。 华瑶抬头望着她们:“你们叫什么?名字?” 镇国将军的一名亲信道:“殿下不妨为她们赐名。十多年前, 北境的部族被羯人灭族,将军收养了?上百名孤儿。这一对姐妹根骨壮健, 脱颖而出?……” 华瑶很高兴地起?了?两?个名字:“那就叫紫苏和青黛吧。” 紫苏与青黛双双谢恩。 华瑶欢欢喜喜地把她们领了?回去。 谢云潇作?为军中副尉, 手下也有好几?百号人。他吃过午饭就去校场练兵了?, 没和他的两?位哥哥多讲一句话。 如此一来,军帐里?只剩下镇国将军以及他的长子戚归禾、次子戚应律。 戚应律的手里?正捧着一只食盒。他埋头扒了?两? 口饭, 就听他的父亲问:“戚应律,你打?算在将军府吃几?年的闲饭?” 戚应律抬起?头来,对上父亲的审视:“爹,我学不了?武功。” 华瑶和谢云潇刚走不久,镇国将军便收敛了?笑容。他不再?是宽厚和蔼的慈父。他的眉目不怒而威, 神色严肃冷厉, 使人望而生畏。 他取下一把沉重的长戟,放置在案前, 刀刃镀着一层暗纹, 纹理周围凝结着几?点血迹。这把长戟杀过成百上千的羯人,历经重重血战, 浸染腾腾杀气,戚应律只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爹, ”戚应律勉强挤出?一个笑,“你不会想杀了?我吧?” 镇国将军淡淡地说:“军营不止有武将,也有文官。既然你不会武功,你就来军营做文职。” 戚应律推脱道:“爹,我懒散惯了?。” 他爹说:“你大哥像你这般大时,领兵打?胜了?守城战。你三?妹远嫁康州之前,能一个人杀熊猎狼。你小弟比你小四?岁,刚在岱州剿完匪,从岱州运来的军粮再?没少过半斤。” 戚应律笑着自嘲:“诚如父亲所言,我是戚家唯一的孬种,比兄弟姐妹们差得多。您说,我何必要来军营任职,讨您的嫌?我躲得远点儿,您眼不见为净。” 镇国将军怒声道:“你懒散在家,赋闲多年,正事没做过一桩,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一群!我谅解你年少贪玩,还不曾严厉管束你。上月中旬,你竟然敢去花街狎妓,远低过我的期望!!” 他把长戟狠狠地摔在桌上:“堂堂将军府公子!一事无成,一窍不通!只会吃喝嫖赌!” 戚应律立刻跪下:“父亲息怒。” 父亲袖摆一扬,竖立长戟,痛骂道:“我息你个鬼!高祖皇帝亲设的规矩,大梁兵将严禁嫖赌!你倒好,呼朋引伴去花街作?孽!我戚家祖上几?代忠烈,出?了?你这等纨绔!羯人羌人六十万兵马蓄势待发,你哪来的心思吃喝嫖赌!马上给老子滚去祠堂,跪满七天,对着列祖列宗叩拜请罪!若有下次,我亲手宰了?你这混小子!!” 戚应律垂着头,难以启齿,又不得不坦白:“父亲,儿子真没乱来,只在花街瞧了?一场歌舞。您若不信,传大夫来给儿子验验,仍是个雏儿。” 父亲却?道:“还有脸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有此逆子,不如无子!!” 食盒被打?翻了?,汤水洒在地上,沾湿了?戚应律的衣袖。 戚应律从小被父亲训斥,本该习以为常,但今天,他告密道:“我在农庄住了?四?天,公主也在谢云潇的房里?睡了?四?夜,您怎么?不骂谢云潇沉迷美色?!” 父亲皱起?眉头。 戚归禾连忙为谢云潇求情:“父亲,云潇向来遵守礼法,这里?头可能有什么?误会,咱们都不晓得。或许公主与云潇情投意合、难分难舍……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二人的年纪一般大,公主的性?情活泼可爱,云潇……” 他尽力赞赏弟弟的脾气:“云潇沉稳冷静,断不会贸然行事。” 戚应律插了?一嘴:“谢云潇独来独往,清高孤僻,遇到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肯告诉兄长和父亲。” 戚归禾笑了?笑,继续圆场道:“二弟此言差矣,云潇孝顺双亲,敬爱兄长,从小就是自立自强的好孩子,他从来没给我们添过麻烦。” 戚应律唯恐天下不乱:“万一公主强迫他呢?” 戚归禾皱起?眉头,斥责道:“云潇武功之高,远胜公主所有侍卫。我虽与公主交情尚浅,但看她直爽大方,豁达大度,我便知道,公主是一位心怀坦荡的豪杰,断不屑于强迫别人。” 父亲终于发话:“你们二人必须守口如瓶,别把这件事往外传。”话中一顿,又说:“归禾,你今年二十四?岁,早该议亲了。你忙于公务,耽搁了?不少事,爹也没替你相看合适的姑娘……” “爹!”戚归禾站起身来,直言不讳,“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父亲问道:“你的心上人是哪家姑娘?” 戚归禾一声不吭。他不晓得那姑娘对他是否有情。 旁人尊称戚归禾为镇国将军府的长公子,但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介武夫,学不会花前月下的风情,解不通琴瑟和鸣的乐趣。他嘴笨舌拙,讲不出?甜言蜜语,如何讨她的欢心?他经常惹她生气。 知子莫若父。父亲见他欲言又止,也没追问,只道:“你既有此意,何不与她挑明??我戚家儿郎,行事光明?磊落,断不可畏畏缩缩。” 戚归禾点头称是。 * 入冬以来,凉州下了?几?场大雪,将军府内的梅树次第绽放,红梅白梅交相辉映,满院梅香,沁人心脾。 华瑶无暇欣赏雪景。她忙着接见凉州的勋贵,又要抽空与州府一同议事。每当她提起?“剿灭三?虎寨”一事,州府的官员都是喜忧参半,既有人支持她,也有人婉言相劝。 愿意为凉州做实?事的官员不在少数,然而众人各有顾虑。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事必须上报朝廷,小事也得从长计议。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底。 《大梁律》规定,上元节是官员的休沐日,文武百官皆可告假七天。凉州的州府少了?大半的人,官差们全都回乡祭祖了?。 镇国将军比平日更?忙。他派出?了?几?十支队伍,不分昼夜,四?处巡逻,以防盗匪趁机烧杀抢掠。 谢云潇和戚归禾各自率领一批人马,连日值守,到了?上元节次日,方才轮到他们两?人休假。 当夜,谢云潇洗完澡,披衣走进卧房,华瑶已经躺到了?他的床上。 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她,她双手拍床:“快点快点!我等不及了?!” 谢云潇脚步一顿,华瑶笑得打?滚:“哈哈哈哈,我的话听起?来,是不是很像色中恶鬼,急的不行。” 谢云潇昧着良心,恭维道:“殿下心怀坦荡,绝无一分一毫的急色。” 华瑶搂着她的小鹦鹉枕,频频点头:“对!云潇所言极是,正如你所说,我心怀坦荡,正直端方。”又摊开?被子:“你快过来,今晚下雨又打?雷,我不想一个人睡。” 谢云潇顺手熄灯,慢慢地撩起?床帐。 他的手被她一把握住,她使力将他拖上了?床。 夜色冥晦,雷雨交作?,窗外雷光骤亮一瞬,照出?谢云潇的侧影。他的衣袍被她扯得乱七八糟,举止依然从容不迫,好似习惯了?她的无礼对待。 华瑶有所感知:“我经常把你当暖炉,你心里?委屈吗?” 谢云潇答非所问:“你舒服就行。” 华瑶贴近他,以命令的语气道:“我要睡了?,你伸手抱我。” 不知怎么?,他今夜却?也有点不情愿,迟迟没有像往常那般搂紧她。 华瑶等得不耐烦,当然更?不可能哄他。 华瑶近日发觉,她和谢云潇同床共枕时,睡得很香。他比暖炉好用得多。他的胸膛坚实?有力,肌理分明?,筋骨强健,又那么?暖和,使她的四?肢百骸甚觉快畅。他半夜还会给她掖被子。种种妙处,数不胜数。 但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原本她自己一个人也睡得好好的,都怪谢云潇那天来她的房里?自荐枕席!如今竟然和她闹起?脾气,仗着他有十分之十的美色,就想混水摸鱼地拿捏她。她自幼学习帝王之术,自然一眼看穿了?他的计策,当下连一个字也没讲,再?无留恋地抓起?小鹦鹉枕,就要跳下床,奔回她自己的屋子。 谢云潇迅疾之至地揽住了?她的腰肢:“殿下,今夜不在这里?睡吗?” 华瑶略微抬头,倨傲道:“不,你自己待着吧,我要回去了?。” 谢云潇在她耳边说:“你若即若离几?个月,我晾了?你片刻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他渐渐收紧臂力,像是猎鹰抓牢猎物,决不容她挣脱。她试着掰开?他的手指,他抱着她倒在了?床上。她正要发火,他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华瑶的脏话堵在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谢云潇的生辰是哪一天,也从没问过他,只记得他曾经告诉她,他比她大了?四 ?个月。这么?一算,他的十八岁生辰确实?应该是这个月的事。 她没给谢云潇备礼,心中有些?理亏,眼中倒是波光流荡,情真意切:“嗯,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所以我特意来你房里?等你,为你庆生。” 谢云潇道:“是么??” 华瑶点头:“千真万确!” 电闪雷鸣的雨夜,严冬的寒气隐隐渗入室内。谢云潇用被子把华瑶捂得严严实?实?。她拿被角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潋滟如春水,含情含睇地凝望他:“你不相信我吗?” 谢云潇把玩着她的一缕发丝:“信你又在骗我。” 雷电的明?辉时不时地一照而过,别有一番意趣。华瑶觉得好玩,随口说:“你和你大哥都要外出?巡逻,我好不容易才盼到你休沐,正巧又碰上你的生辰。我在你的房间里?等了?很久,等得蜡烛都快燃尽了?。你不信我,我一点也不生气,只能怪我自己,把心拴在了?你身上……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 谢云潇低头一笑:“你不懂何为情爱,却?比谁都能说会道。” 华瑶蹙眉:“谁说我不懂,我特别懂。” 她博览群书,曾经偷偷读过春情话本,书中的那些?淫词艳语,她至今倒背如流,怎能容忍谢云潇的轻视? 她记得话本里?常说“亲一个嘴”、“享一次乐”,当下就狠狠扯开?了?谢云潇的衣领,强迫他袒露精壮而结实?的胸膛。 通透的雷光突然点亮了?整间卧房,短短几?个瞬息之内,华瑶看清了?谢云潇的目色,既深幽,又洞彻。 她忍不住搂着他的肩膀,亲了?一下他的唇角,尝到的滋味甚美,清香可口。她认真地亲了?他好一会儿,有时也舔一舔,不住地往下,停在完美的锁骨上,含着凸起?的硬骨吮一吮,像在偷吃一块香滑的蜜糖。 过了?半晌,华瑶才问:“怎么?样?” 谢云潇哑声道:“什么?怎么?样?” 华瑶解释道:“恭喜你成年了?,我刚刚送了?你一份生辰礼。我并非没有准备,你看,这不就送出?去了?。” 谢云潇离她更?近:“这般贺礼,也送过别人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亲别人。你是第一个有此殊荣的人。” 谢云潇一手揽着她的后背:“承蒙殿下厚爱,我不胜荣幸。”他的掌心滚烫,犹如一团熊熊烈烈的猛火抵着她的脊骨。 华瑶倍感温暖,欣然道:“好了?,快睡觉吧。” 谢云潇追问道:“我能否给您回礼?” 华瑶不假思索道:“不行!你想都别想。” 谢云潇似乎很难受。他低下头去,在她的颈肩蹭了?蹭。她抚摸他的喉骨,听见他极轻的喘息声,微妙的声息激得她心神一荡。 这一呼一吸之间,华瑶的香气又透入骨里?,更?难自抑。谢云潇自言自语道:“以后少来我房里?过夜。” 华瑶打?了?个哈欠,呢喃道:“不,我想来就来。” 谢云潇暗忖,她既没有心,果?然也没有良心。她方才说,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这句话,无论如何用不到她的身上。 屋外的急风骤雨来势汹汹,敲窗作?响,华瑶小声说:“凉州的上元节也有灯会,后天要是不下雨,你带我去看看延丘的灯市。我想见识一下延丘的风土人情。” 她快睡着了?,口齿不清地问:“好嘛?” 她听见他答了?一声:“好。” 他又抬手将她揽入怀中:“当年在京城……” 她沉入梦乡,不记得他后来说了?什么?。 * 隔天一早,雨停了?。到了?晌午时分,大街小巷的积水全被清理干净,六街三?市都开?始张罗香花灯烛,家家户户悬红结彩,道路上锣鼓喧天,人烟稠密。 众多少女少男头戴假面,腰缠锦布,扮作?五谷之神、花果?之神、九天鹰鸟,四?海鱼虾,随着乐声而舞。 直至傍晚,五光十色的灯辉照耀夜景,遍地灿烂,满街明?莹,酒楼茶馆之外挤满了?人,还有摊贩在路边叫卖应时小吃,烹炸煮煎炒炖的菜品样样俱全。 华瑶看花了?眼。她兴致勃勃:“你们凉州的灯市很热闹啊。” 谢云潇道:“没有丝竹管弦,只有鞭炮锣鼓,不嫌吵么??” 武功越高的人,耳力越强。华瑶明?明?也受不了?鞭炮的吵闹,却?说:“流传多年的民间风俗,自然有它的道理。” 她和谢云潇都戴了?面具,正如两?年前他们在京城共度的那一夜。 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华瑶牵住了?谢云潇的手。 两?年前,她就看中了?谢云潇的手。眼下他们混熟了?,她可以随便摸了?,心情好得很。她高高兴兴地停在一处摊位之前,买下两?块凉州软糕,包在油纸里?。她左手抓着油纸,右手牵着谢云潇,正要去河边租一艘小舟逛灯,不远处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那二人未戴面具,正是戚归禾与汤沃雪。 戚归禾身穿一件淡蓝衣袍,长身玉立。汤沃雪立在他的身旁,手里?提着一只精巧的莲花灯。 铁丝撑起?莲花的枝叶,浅红纱绸捧出?朵朵花瓣,花芯的灯烛莹光绮丽,汤沃雪的双眼远比花灯更?明?亮。她似羞似喜,含羞含笑地问:“你亲手做了?莲花灯给我?” 戚归禾两?手背后,低语道:“我只怕你不喜欢,不愿意收。” “将军,”汤沃雪忽然问,“你的心意,亦是如此?” 戚归禾与汤沃雪相识多年,算是一对青梅竹马。 戚归禾是镇国将军的长子,天生一副习武的好根骨。自幼年起?,父亲每日督促他练武,他学遍了?刀剑拳法,融会了?百家之长,当然也受过不少伤。他与汤沃雪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汤家的医馆里?。 彼时,汤沃雪的祖父亲自为戚归禾正骨。汤沃雪则在一旁细细地观摩。 祖父称赞戚归禾年纪轻轻,修得一身精纯内力,境界高妙而深远。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戚归禾的衣扣,要查看他肩膀和后背的伤势。 那一年的戚归禾十二岁,已经懂得了?男女大防。他非要让汤沃雪回避。 汤沃雪瞪圆了?一双眼,对他破口大骂,直说什么?“医者仁心”、“病患无男女”,又训他古板守旧、陈词滥调,她不屑于偷看他的身子。 骂完这话,她就跑了?。 汤沃雪的祖父没管孙女,先帮戚归禾正过骨,抹过药,才说:“戚公子,老夫有一事相求。” 汤沃雪的祖父当得起?“神医”的名号。他行医数十年,悬壶济世,京城的贵人们都希望他留在京城,他却?告老还乡,携亲带故地返回了?凉州。 他在凉州开?设汤氏医馆,治病救人,妙手回春,药材都卖得比旁人更?便宜。 他既开?了?口,戚归禾断不会回绝。 戚归禾问他有什么?事。他道:“老夫的孙女,阿雪,聪明?伶俐,心灵手巧,是老夫生平见过的悟性?最高的孩儿,最适合学医问药。老夫感念上天恩德,赐下了?阿雪,让她投生到了?汤家,假以时日,她必能传承汤家的衣钵,青出?于蓝胜于蓝。 ” 戚归禾道:“听着是好事,我有甚么?能帮到您的?” 汤沃雪的祖父回答:“老夫年近百岁,行将就木的年纪,日复一日的衰迈,心中唯一牵挂的人,便是汤家阿雪。阿雪在医道上的聪慧,远胜老夫所有徒子徒孙。她擅长解毒,六岁就能默写《毒经》,潜心钻研针灸,已至绝顶之境。可她到底年幼,性?子浮躁,沉不下气,受不得屈。如你一般的年轻男子让她回避,她又急又怒,无计可施,恼恨你们不当她是医师……” 戚归禾忙道:“我绝没有一丝一毫看轻小姐的意思!” 祖父微微一笑:“老夫晓得,戚公子是将军之子,正直端方,臻此武德境界,真是自古豪杰出?少年。你与阿雪年岁相仿,你开?解她的话,她兴许能听进去。” 戚归禾拜别了?汤沃雪的祖父,在医馆的后院里?找到了?汤沃雪。 彼时汤沃雪眼眶泛红,正在挑拣药材。 戚归禾的态度十分谦逊客气。他说:“小姐,你医术真好,我很佩服你!” 汤沃雪怒目而视,骂道:“你不会讲话就闭嘴!” 戚归禾道:“刚才我把你赶走了?,对不住,我向你赔罪。你别哭了?。” 汤沃雪拍响了?案板:“我流眼泪,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我刚切完蒜瓣!你闭嘴!别来烦人!” 戚归禾心想,她真凶啊。她一点武功也不会,还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哪个病患敢惹怒她?可他受了?她祖父的委托,断不能半途而废,定要认真开?解她。 从这天起?,戚归禾一有空就来医馆。他经常帮汤沃雪料理药材,久而久之,他学会了?炮制各类药材的方法,成了?汤家医馆的半个学徒。 他在校场受伤,来了?医馆,直接找汤沃雪。 他看着汤沃雪的医术与日俱增。 到了?十六岁那年,汤沃雪出?师在外,单开?了?一家自己的医馆,又带了?几?个学徒,生意十分兴隆。 同一年的夏天,羯人的一个部落发兵攻打?月门关。 镇国将军给戚归禾指派了?职位。戚归禾被调往凉州北境,在月门关驻守了?四?年。这四?年里?,他和汤沃雪的书信往来从没断过。 等他再?度回到延丘,他将近二十岁,尚未娶妻,汤沃雪也没嫁人。他经常去她的医馆拜访她。明?明?身上没有一点伤,却?要看她这位大夫。 戚归禾从不闲坐着,总会给自己找点事做。他打?扫医馆的后院,擦拭案桌和窗栏,搬运沉重的箱笼格柜,病患们都以为他是医馆的杂役,喊他“小戚”。还有人见他年轻英俊、勤劳踏实?,便和汤沃雪打?起?商量,愿意出?重金将他买下。 汤沃雪问:“买回去干什么??” 那人笑说:“亏不了?他!入赘我家,做女婿!” 汤沃雪把算盘扔在了?桌上:“敢问阁下,您来我的医馆,是看病来了?,还是挑女婿来了??!” 她一句话就把人得罪了?。 人都走了?,她还在气头上。 风炉下的浮炭被烧得噼啪作?响,火花四?溅,她一心一意地熬药,脸颊映着火炉的红光,如同染上了?秋日霞色。 之后不久,汤沃雪的医馆越开?越大。汤家这一代人才辈出?,汤沃雪只在他们遇到疑难杂症时出?诊。 又过了?一段时日,汤沃雪的祖父去世了?。汤沃雪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没出?门,戚归禾很是担心她,派人给她送信,她一封也没回。 她为祖父守孝一年,在此期间,她从未懈怠过,仍然勤勤恳恳地修习医术,坊间传闻她早已超越了?她的母辈和父辈。 凉州名门望族的公子差遣媒婆去汤家提亲,汤沃雪一律回绝,那些?媒婆就说她要效仿她的姑母,终身不嫁。 多番牵扯下来,戚归禾也不晓得,传言有几?分真、几?分假,汤沃雪对他又有几?分情。 戚归禾万万没想到,汤沃雪会直接问他的心意,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热闹非凡的上元节,莲灯的火芯熠熠煌煌,光色夺目。他视之心荡,握紧她提灯的双手,热热切切地唤了?一声:“阿雪。” 汤沃雪小声抱怨:“你只会叫我的名字?我从你嘴里?听不到一句甜话。” 几?步开?外之处,华瑶拉着谢云潇躲进了?一条巷子里?。他们二人耳聪目明?,皆能听清戚归禾与汤沃雪的声音。 华瑶轻轻笑道:“你大哥不会说甜话,我倒是很会。怎么?样,云潇,你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并非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懂得每天拿甜话哄你开?心。” 谢云潇道:“原来你也知道,你只是在哄我开?心。” 华瑶道:“不然呢?” 谢云潇岔开?话题:“我大哥和……” 他本来准备说“汤大夫”,话中一顿,改口说:“大嫂是两?情相悦,甜言蜜语,不说也罢,尽在不言中。” 华瑶信心十足:“你不必羡慕他们,我和你也是两?情相悦。” 她取下了?面具,直视他的双眼。 夜深寒露重,水珠顺着屋檐向下滑落,沾到了?她的脸颊。谢云潇左手指尖揩去那滴水珠,拇指往下,轻轻划过她的侧脸。 谢云潇与华瑶相处了?几?个月,差不多摸清了?她的脾气。她的公主秉性?深入骨髓,厌恶他人的一切冒犯。他应该附和她一句,但他并未发话。 华瑶的目光忽然落到谢云潇的背后。 谢云潇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谁来了?。他道:“大哥,汤大夫。” 华瑶拽着他的衣带,绕在五指间玩耍:“你刚才和我讲话的时候,明?明?喊的是大哥大嫂。” 幽暗岑静的巷子里?,矮墙一侧的枯枝残叶在风中晃荡,好在一盏莲灯带来了?光亮,消解了?夜晚的阴晦与寒意。 汤沃雪提灯静立,笑说:“什么?大嫂,八字还没一撇。” “阿雪,”戚归禾道,“你方才讲,你愿意……” 汤沃雪止住他的话:“回家再?说。” 华瑶顺口说:“哪个家呢,镇国将军府吗?从今天起?,镇国将军府也是阿雪的家,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 戚归禾一听此言,先是震惊,而后感激地看了?华瑶一眼,华瑶越发爽快:“戚将军,你私下里?,可以称我为弟妹。” 确实?,想到公主在谢云潇的房里?不知睡了?多少夜,戚归禾不好推脱,干脆利落地喊道:“弟妹。” 华瑶点头:“嗯,大哥!” 华瑶这番言论,其实?经过深思。 等她年满十八岁,父皇必然会为她赐婚。 虽然华瑶不受父皇宠爱,但她博取了?太后和三?公主的信任,对于自己的婚事,她并非完全不能做主。纵观京城各家的贵公子,与她年纪相近、又洁身自好的男人,仅有那么?几?个,她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没有一人的家世在谢云潇之上。 华瑶的养母是淑妃。淑妃的母族姓朴,朴家本是清流世家,受了?昭宁十九年文字狱的牵连,朴家的势力大不如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朴家在朝野仍有一席之地,这一代也有年轻聪慧的公子,二十岁就中了?进士,现任职于翰林院。华瑶私底下唤他一声表哥,他也叫她表妹,其实?二人并无血脉之亲。 太后曾经问过华瑶,愿不愿意把朴公子招为驸马。朴公子举止端正,才学渊博,相貌也是十分俊美,可以配得上皇族。 华瑶考虑再?三?,还是委婉地回绝了?。驸马不能担任官职,只能尽心侍奉公主。朴公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算是交际应酬的一把好手,他留在朝堂上,大约会给她更?多助力。 反观谢云潇,他不爱交际,也不爱凑热闹。他天性?孤僻又清高,常常独处于清静之地,默默地修心悟道,俨然有出?尘脱俗之风度,正适合进她的公主府,做她的四?驸马。 谢云潇的父族满门忠烈,母族闻名遐迩。谢云潇的父亲手握兵权,堪称“边疆第一大将”,谢云潇的外祖又是皇帝倚赖的重臣,民间称之为“内相”。谢内相尽忠于皇帝,深受皇帝宠信。 谢云潇不随父姓,不能承袭父亲的爵位。再?者,谢云潇在凉州长大,虽然他是永州谢氏的贵公子,他与谢氏的联系却?也没有那么?紧密。 总之,谢云潇的方方面面恰到好处。 如果?华瑶把谢云潇招为驸马,对她的地位大有助益。她一时想不出?来,谁能比他更?适合做自己的驸马?她索性?顺水推舟,尽力撮合这一门亲事。 她第一次见到谢云潇时,绝无这般打?算,那时他真是清冷又高傲,宁愿待在凉亭里?看书,也不与任何人交谈。 直到近日,她才发觉,谢云潇有情却?似无情,他并非是不能被打?动的人,那她当然想把他占为己有。 华瑶与戚归禾认过亲之后,汤沃雪的眼里?含着笑意。她慢慢地走在前方,与戚归禾并排同行。 华瑶拉着谢云潇的手,跟在他们二位的背后,顺道观望周围的摊贩。她记得谢云潇很喜欢民间的木雕,掏钱给他买了?一些?。她没挑贵的,全是几?十铜板一件的便宜货。 道路岔口处,他们拐入一片茂密的青松树林。 谢云潇摘下面具,收下了?华瑶的礼物,玩赏片刻,竟然由衷地笑了?一笑。他这样笑起?来,眼中似有清澈的流光,风采更?美,光辉更?盛,自然而然地勾住了?华瑶的心神。 华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挥金如土,心急如焚,只为了?褒姒一笑。 所谓国君,最忌骄奢淫逸。《战国策》有云,“骄奢不与死亡期,而死亡至”,华瑶谨记在心。 华瑶做不来千金买笑的昏庸之事。她只用两?百文铜钱,就博取了?谢云潇的欢心。 第26章 旌旗斜矗接天 强弱未知,军情未现 六更天时, 晨霞破晓,朝阳初升。 谢云潇在校场清点?兵将,整装待发。 前?一天夜里, 他才和华瑶逛过灯市, 今日一早, 他遵循父命, 正要与大哥一同?带兵巡逻。 冬风凛冽刺骨, 三千士兵全身披挂,铠甲鲜明。他们是凉州的精锐, 大梁朝最?勇猛强悍的骑兵, 战马的铁蹄踏碎泥沙, 刀枪剑戟光耀日月,声势浩大。 戚归禾头戴银盔, 坐在一匹气宇轩昂的黑马上,猎鹰立于他的肩头。这?只猎鹰被他驯养多年,仍有凶煞如?猛兽般的天性,鹰爪锐利,鹰翅宽阔, 能在战地避开流箭, 轻而易举地啄瞎人?眼。 在属下面?前?,戚归禾向来不苟言笑。他一记眼刀飞过去, 能把新兵吓得发抖。而他今日带出手的, 全是跟了他三年以上的老兵,其中不少人?曾经随他镇守过月门?关。 他与谢云潇整合了军队, 兄弟二人?分?别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先后离开延丘的军营。 走到半路上,他们几乎同?时收到了父亲传来的急报。 父亲在信上言简意赅地说, 雍城告急,要他兄弟二人?速去支援。 雍城位于凉州东境,紧邻着清澈如?镜的雅木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雅木湖是凉州东境上百万民?众赖以为生?的水源。 凉州东境最?繁华的大城,莫过于雍城。 而雅木湖位于凉州、沧州的交界之处,此地靠近三虎寨的大本营。 上元节刚过不久,三虎寨聚众发兵,直击雍城。 根据探子回报,盗匪共计出动两万余人?,分?为前?部与后部,每部一万人?,意在攻陷雍城,盘踞雅木湖,形成纵横凉州、沧州的合抱之势。 戚归禾与谢云潇汇合之后,张口就骂道:“这?帮龟孙王八蛋,趁着上元节各地防守松懈,举兵攻打雍城!” 谢云潇勒住缰绳,道:“雍城守军共有一万五千人?,粮仓储备二十万石粟米。倘若守军闭门?不出,至少能撑一个月。三虎寨第一次攻城,还没打到雍城的城墙下,强弱未知?,军情未现,雍城为何突然告急?” 戚归禾细细思索一番,命人?把信使抓来,押于马前?。他再三盘问信使,那人?前?言不搭后语,也不怕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大刀。 戚归禾喃喃自语:“不怕痛,也不怕死?” 谢云潇却说:“他事先吃了药。” 谢云潇唤来自己的侍卫。那侍卫给?信使灌了一碗浸泡草药的烈酒。信使咳嗽两声,刀锋刺破他的颈部,他忽觉一阵刺骨的痛意,喘着气道:“这?酒……” 谢云潇接话道:“这?酒解了你的药性。现下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答错一次,砍一根手指。” 信使往后退,士兵按着他的肩骨,狠狠一压,他跪在潮湿的泥土间,大喊道:“三虎寨杀了雍城官差,派我传信!引诱你们落入圈套!三虎寨不止两万人?!高手如?云!你杀了我,给?个痛快!” 戚归禾转头吩咐属下对他严刑审问。 戚归禾的属下驻守月门?关的时候,能撬开羯人?的嘴巴,挖出羯国的军情,如?今对付一个三虎寨小卒,自然不在话下。 戚归禾等了没多久,属下来报,细禀了信使的供词。 “云潇,”戚归禾道,“你怎么看?” 谢云潇眺望远方?:“你我仅有三千兵马,三虎寨不止两万人?,切忌轻举妄动。你派人?传信给?父亲,今夜在此扎营。” * 对于华瑶而言,今日与平常并无不同?。她睡到辰时才起床,床边空无一人?,尚有些许余温。 华瑶捡起自己的小鹦鹉枕,缓缓地坐起来,熟练地跳窗,走小道跑回了自己的卧房。待到她梳洗完毕,容光焕发,侍女来通报说,戚应律求见。 华瑶走出房门?,懒洋洋地问:“戚公子,有何贵干?” 戚应律脸色苍白,腿脚不稳。他侧身倚靠着墙壁,话也说得轻飘飘:“将军有请,邀您去议事。” 华瑶边走边问:“你的膝盖怎么了,撞到哪里了吗?好像肿起来了。” 戚应律如?实回答:“我做错了事,惹恼了父亲。父亲罚我在祠堂跪了半个月,前?两天才放出来。” 华瑶在宫中见惯了千人?千面?,她深知?每个人?都?有不止一副面?孔。虽然镇国将军对她十分?亲切和蔼,但他私下管教儿子时,必定严苛又狠厉。他的三个儿子在他面?前?都?不爱讲话,可见他没少惩罚他们。 华瑶记得,谢云潇都在戚家祠堂跪过许多次,更何况是不成器的戚应律呢。 华瑶没当一回事,戚应律却说:“我亲口禀告了父亲,您经常在谢云潇的房里过夜。您……您占了我弟弟的清白,总得给?我们戚家一个说法。” 华瑶被呛了一下,咳嗽了一声:“我占了谢云潇的清白?” 戚应律也有些尴尬:“请您恕我直言。” 华瑶顿住脚步,转头看他:“我和谢云潇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我尊重他还来不及,时刻把他放在心尖上,又怎么会?对他做那种事呢。” 悠长曲折的回廊上,紫铜风铃叮咚作响,回音飘落于戚应律的心头,使他产生了杂七杂八的乱绪。 今日一早,戚应律送大哥出门?时,大哥竟然告诉他,汤沃雪答应了大哥的求婚。待到明年开春,汤沃雪便会?嫁入将军府,做他戚归禾的夫人?。 戚应律还没缓过来,又听说了华瑶对谢云潇的情深义?重。 华瑶滔滔不绝道:“那一年,谢云潇跟着镇国将军来了京城,住在皇宫,我于千万人?之中瞥见他,从此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闲来无事,只能弹奏一曲凤求凰。我与谢云潇交往的这?几个月,察觉他品性严正,且有清高端方?之气度,令我钦慕不已。我对他爱惜之余,更是百般敬重,只盼着朝夕与他相见。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到凉州也才几个月,已经喜欢上了凉州的风土人?情,这?就是爱屋及乌吧。” 她咬字极轻地说:“惟愿取,情意美满,地久天长。” 戚应律听完她的这?番话,心中十分?震惊,久久不能回神。过了片刻,他才弯起唇角,隐约地笑了笑:“原来如?此,原来殿下早已垂青于舍弟。” “当然!”华瑶理直气壮道,“你与镇国将军闲谈时,也请为我美言几句!” 戚应律恭维道:“好,一定一定,殿下厚爱舍弟,乃是舍弟的福气。” 华瑶双手背后,分?外坦然:“嗯,谢云潇是我心之所系,情之所牵。我想?和他结为连理,实现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戚应律双手揣袖,诚心诚意地指点?弟妹:“我父亲最?看重子女的婚事。您也听说过吧,他曾经娶过两位夫人?,最?终都?没有好结果。您若对谢云潇无情,那父亲的取舍从违,不得而知?。以我之见,他宁愿儿女不娶不嫁,也不愿见到一对怨偶。” 第27章 日出湖畔晓风烟 遇到了敌人的诈计…… 华瑶笑了起来:“镇国将军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你放心, 我对令弟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话虽这么说?,华瑶却不相信镇国将军是因为谢云潇的婚事而找她。 谢云潇才刚满十?八岁, 他的两位兄长?尚未成婚, 他爹不至于为他着急, 非要给他张罗一门亲事。他爹八成会静观其变, 等着华瑶亲口提起, 再与她商量细节。 果?然,华瑶见到?镇国将军以?后, 镇国将军绝口不谈谢云潇, 只说? :“近几个月, 您别去凉州东境。” 华瑶叹气道:“想必你也听说?了,近来我忙着清算凉州的官田与民田, 免不了四处奔波。我正打?算去凉州东境巡视一番……” 镇国将军打?断了她的话:“三虎寨发动大批人马围攻凉州东境的雍城。羯人的轻骑部队摈弃辎重?,连夜突袭北境的月门关。凉州北境、东境狼烟四起,腹背受敌。请您暂停凉州田制的改革,就当是急流勇退,留在将军府, 安心休养一阵子吧。” 书案上摊放着一张地?图、一把鱼鳞精钢刀。华瑶瞥眼?一瞧, 猜到?了镇国将军即将动身前往月门关。 二十?年前,镇国将军曾经在皇帝的面前发下重?誓, 他会为国为君戍守边疆, 只要他还活着,羯人的铁蹄就踏不过月门关。 华瑶露出少有的严肃神情:“我知道你替我考虑, 盼我诸事小心,但我的官职是凉州监军,本该与将士们同生共死。你驻防月门关, 自?然是十?分稳妥,我愿意率兵前往凉州东境,增援雍城。” 镇国将军婉言拒绝了华瑶:“您留在延丘,更安全一些。” 华瑶依然坚定?:“我曾在岱州剿过匪,读过三虎寨的所有卷宗。我立志铲除贼寇,平定?祸乱,好让凉州、沧州的百姓过上安宁的日?子……” “殿下,”镇国将军道,“凉州盗匪之凶恶,远远超过岱州的杂兵。” 华瑶握手成拳:“我知道。” 镇国将军见她态度坚决,略微颔首:“殿下莫要忧心,我麾下有二十?四员大将,我派遣了其中四人,率兵三万前往雍城。” 华瑶客气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你赐教?。” 镇国将军做了个“请”的手势:“您但说?无妨。” 华瑶直说?道:“羯人的军粮是乳酪和?肉干,随军补给是羊群和?牛群,战马在冰冻的路上走得很慢。冬日?天寒,冰封万里,骑兵、粮草、辎重?全都备受牵制,为什么羯人还会突然发兵?” 镇国将军为她解答:“殿下聪慧,我稍微一提,您也能猜得出来。雍城紧邻雅木湖,到?了冬季,湖水结冰,水军不能在湖上行船……” 华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三虎寨自?身的水军薄弱。他们挑在冬天攻城,便不会受到?水陆官军的夹击,还能隔绝雍城水运的粮草。” 镇国将军一边讲话,一边用一块石头磨刀:“自?从昭宁四年以?来,凉州未有一日?安宁。羯人无故挑衅,游击边境,不分时节,不分昼夜。羯人和?三虎寨一个打?北,一个打?东,分化凉州的主力军队,其心可诛。” 他把锋利的长?剑磨得锃亮,剑刃吹毛立断,擦肤见血。 华瑶的影子倒映在刀锋上。她诚恳道:“既然如此,我非去雍城不可。不瞒你说?,我和?州府官员商议剿匪一事,议了几个月,尚无定?论。虽然我是公主,但我年纪太轻,初到?凉州,不得人心。凉州的官员料定?我是纸上谈兵,没有一个人愿意追随我。” 镇国将军道:“您志向远大,何必多虑。” 华瑶忽然说?:“戚归禾是你的长?子。戚归禾刚满十?六岁,你派他去驻守月门关,一去就是四年。我的武功比起十?六岁的戚归禾,不相上下。倘若我是你的女儿,你会准许我去雍城吗?” 镇国将军失笑道:“殿下,您是金枝玉叶。” 旁听许久的戚应律蓦地?插话:“父亲,请恕儿子直言,过不了多久,殿下或许会……会和?谢云潇成亲。殿下方才说?了,她对谢云潇用情至深,愿意为谢云潇尽心尽力。” 此言一出,父亲被他噎住,沉默了半晌,没讲一个字。 戚应律再接再厉道:“诚如殿下所言,她和?谢云潇情投意合,如今咱们都是一家人,也不用避讳那么多……” 华瑶立刻接话:“既然是一家人,分什么亲疏远近呢。” 镇国将军收刀回鞘。他手握刀柄,瞥了儿子一眼?,儿子被他吓得打?了个哆嗦,抿唇不语。 镇国将军又和?华瑶商量了片刻。他说自己盼着华瑶和谢云潇一起来找他,跟他这个做父亲的聊聊他们的婚事,还说?谢云潇天性?孤僻,恃才傲物,从没伺候过任何人,如果?谢云潇冒犯了华瑶,恳请华瑶原谅他。 华瑶也不好意思说?,她心里十?分喜欢的,正是谢云潇的那个性?格。他越是冷淡、骄矜、不可亲近,她就越难与他断绝来往,更想多戏弄他一会儿。这也不能怪她,只怪公主的本性?莫过于此。 而且谢云潇其实?也很会撒娇,他能把“卿卿”两个字念得十分动听,还能把分寸拿捏得很好,她觉得,他应该算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 正当华瑶思考之际,镇国将军的亲信送来新的急报。 镇国将军大概真把华瑶看作?了自?家人,也没瞒着她,直说?谢云潇和?戚归禾带着三千精兵在延河尽头巡逻,遭遇敌军的诈计。敌军谎报军情,妄图诱使谢云潇和?戚归禾落入埋伏。 镇国将军才刚说?完,华瑶分析道:“雍城位于凉州东境,倘若雍城告急,信使应该会直奔延丘,先传信给你,你再调派援军。延河的尽头,也位于延丘的东侧……那敌军是不是以?雍城告急为名,假借你的命令,诱骗谢云潇和?戚归禾率兵前往雍城呢?” 镇国将军道:“诚然。” 他一边写信,一边说?:“我与部下传信,经常使用一种?特殊的密语,已经用了五六年。羯人生擒过我的大将,密语也被羯人破获了大约三成。” 华瑶马上说?:“我心算极快,悟性?极好,手下也有不少能人异士,我们可以?帮你改进密语。” 镇国将军谦逊有礼地?道谢。他把信件交给心腹,派他们传信给谢云潇与戚归禾。 镇国将军的脸上没有一丝老态,银盔银甲整整齐齐地?披在身上,搭着案桌的手臂筋骨强壮,肌肉横生,捏碎铁球也并非难事。 他的武功登峰造极,长?子戚归禾、幼子谢云潇都继承了他的天赋异禀,再看那位号称要娶他儿子的公主,不似他长?子那般魁梧,也没有他幼子那般精壮,她胜在内功、轻功练得好,剑法出神入化,自?然是万里挑一的高手。她亲手斩下了岱州土匪首领的头颅。那首领见到?她时,惯性?使然,极有可能犯下了轻敌的大错。 华瑶并不知道镇国将军在想什么,只听他缓声道:“殿下,请您跟着我的心腹,率兵去接应戚归禾、谢云潇……” 他一句话没说?完,华瑶爽快答应道:“好,正合我意!” * 延河的尽头,风刮得更大,天色阴沉不见光,盐粒般的细雪洒在军帐上,簌簌有声。 篝火的光影里,披甲佩剑的士兵结伴走动,有两人抱着拾来的柴火,听得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 其中一名士兵在月门关养出了警觉的性?子。他心头突突乱跳,寒毛直竖,尚未看清远景,就撒腿跑向军帐密集的地?方:“戒备!戒备!!” 话音刚落,谢云潇走出军帐,逆风而行,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的那匹骏马跟在他的背后,马蹄踏地?,蹄声极轻,黑缎般的鬃毛里掺杂了雪粒,自?然消散,飞扬间浑似一道旌旗。 周围的士兵们整装待命。 远处的骑兵渐行渐近,首领竟是一位妙龄少女。 少女的腰间挂着一刀一剑——她的那把刀,士兵们全都认识,那是戚家大将们惯用的鱼鳞精钢刀。 鱼鳞精钢是凉州最上品的钢铁,唯独武功高强的豪杰才能配得起。 华瑶离开将军府之前,镇国将军为她送来一把鱼鳞精钢刀,她欣然接受,甚至把它当做了谢云潇的嫁妆之一。 这一路上,华瑶略微思考了一下,等到?谢云潇许配给她以?后,永州谢氏、凉州戚氏都会准备什么样的嫁妆呢?她并不贪图他们的财力物力,只希望谢云潇能够顺顺利利地?入住公主府,成为她高阳华瑶的正室。 华瑶翻身下马,走向谢云潇:“听说?你们遇到?了敌人的诈计。” 谢云潇谨守礼法。他彬彬有礼:“恭迎殿下大驾。” 华瑶道:“免礼。” 谢云潇环顾四周,低声道: “信使比你先一步赶到?营地?,雍城告急是真,父亲已经增派了援军。” 华瑶点头:“我知道你爹派了援军。”又狐疑道:“你今晚在这里扎营,只是为了等候父亲的命令吗?” 谢云潇转身走向另一侧:“请殿下随我来,我们回帐中议事。” 华瑶跟着他进帐。 帐中燃着一盏昏暗的烛灯,灯芯将灭不灭,戚归禾坐定?于灯前,正在细读他父亲传来的亲笔信件。他锁紧一双浓眉,呼吸吐纳仍然平静而顺畅,一举一动之中无不显露武学高手的气息。 没了风雪的侵袭,华瑶觉得很舒服。她脚步轻快地?跑到?戚归禾旁边,低头偷看那封信,但因她没学过戚家的密语,只凭这匆匆几眼?扫视,就连半句话都看不懂。 华瑶拽起谢云潇的衣袖:“你,给我翻译一遍。” 谢云潇回绝道:“请您见谅,军机不可泄露。” 华瑶也没生气。她双手背后:“不说?就不说?吧,以?后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你的嘴。” 谢云潇对信件内容只字不提。 戚归禾倒是讲了一两句:“行军之道,‘雪不过桥,夜不过林’。我爹估计,从咱们这儿去往东境的路上,必然有伏兵。” 华瑶指了指帐外:“你爹派了四名猛将,三万精锐,援助雍城的守军。” “他们也来了?”戚归禾连忙站起身。 “早就走了,”华瑶如实?说?,“雍城十?万火急,哪里耽搁得起。而且,他们没走这条路,绕了另一条官道,直奔雍城。” 戚归禾又问:“殿下,您带来了多少人?” 华瑶挺直腰杆,气势很强:“四百人,包括我的近身侍卫,还有镇国将军送我的那对姐妹,紫苏和?青黛,她们的体格健壮,武功超群。对了,先前我也说?过,我们都是一家人,你私下可以?不用敬称。” 话音刚落,华瑶听见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她抬起头,竟然看见了一只威武的猎鹰。 戚归禾伸出左臂,猎鹰从帐顶飞下来,鹰爪牢牢勾着他的铠甲,犀利的鹰眼?直对华瑶。 戚归禾介绍说?:“我的鹰,名叫阿木。” 华瑶第一次距离猎鹰如此之近。京城的贵族也会喂养鹰犬,却没有哪个贵族家里饲养的老鹰比得过阿木高大威猛。她想摸摸阿木,手抬一半,又忽然停下来了:“谢云潇也养了猎鹰吗?” “从没养过,”戚归禾笑笑,“谢云潇那小子,他才懒得熬鹰。弟妹想要鹰崽吗?刚破壳的,我给你准备几只。” 没想到?啊,华瑶暗忖,谢云潇的嫁妆还挺丰富,既有他爹送的鱼鳞精钢刀,又有他大哥送的凉州猛鹰。 他大哥出手非常阔绰,还说?:“谢云潇的那匹马,是凉州的汗血宝马,日?负千斤,日?行千里,价值连城,千金难求。你们京城的王公贵族派人来凉州买马,我爹都不愿意卖。改明儿,咱们回到?延丘,让爹送你一匹最好的马驹!” 华瑶高高兴兴地?拍掌:“好好好!极好!” 凉州的汗血宝马十?分珍贵,华瑶的皇兄皇姐都没抢到?一匹。而她的父皇不爱骑马,从未索求过凉州宝马。这么一想,她高阳华瑶岂不是第一个拥有凉州宝马的公主? 华瑶心花怒放,认亲认得更顺畅:“多谢大哥!” 戚归禾爽朗道:“弟妹客气了!” 华瑶趁机问道:“我能不能摸一摸阿木?” 戚归禾制止了她:“阿木认生,会啄人。” 华瑶也没纠缠,立即放弃了阿木。她暗暗心想,她一定?要挑拣一枚最好的蛋,驯服一只最好的鹰,鹰爪和?鹰喙就是她的另一把尖刀。 第28章 铁甲金戈俱显 雍城之战 夜半三更, 雪停了,寒风透骨,天地晦暗。 雅木湖畔, 雍城上下?戒严, 十二道城门紧锁, 百姓被安置在城内,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守城的将领登上瞭望台, 遥见远处的烽火照遍群山,把夜空照出一道紫气红光。千军万马踏过烟尘, 直奔雍城而来。 敌军的队伍浩浩荡荡, 连绵不?断, 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的骑兵在前方开道,辎重队位于中部, 铠甲步兵跟在后方。精良的战车多达千乘,运载着?巨大的攻城火炮,炮口极宽,如?同大而圆的深山黑洞,足够摧毁雍城的巍峨城墙。 随着?敌军渐行渐近, 铁骑的马蹄杂乱, 声若雷霆。 敌军并不?在意雍城兵将的眺望。他们?在行军路上咚咚地敲响战鼓,吹奏号角。他们?捉拿了哨站里的凉州士兵, 把那些士兵提到马上, 挥刀一砍,人?头落地, 血溅数步之外。 敌军的士气越发高涨。 眼前这一幕堪称惊心动魄,乃是华瑶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戚归禾告诉她,攻城的敌军多达二十万之众——他们?惑敌于不?觉, 制敌于未动,从?赤羯国分?批出发,绕过觅河,走过冰封的雅木湖,最终来到了雍城之下?。 镇国将军是凉州的将领。他派遣军队,不?分?昼夜地巡逻,怎料敌人?竟然借道沧州,直攻凉州。 凉州的东境与沧州相连,沧州戍边不?利,终究酿成大祸。 华瑶穿着?一件披风,提剑站在雍城的城墙上,心跳到了嗓子口,甚至耳鸣了片刻。 前一天夜里,华瑶率领自己的亲卫队,赶到了延河尽头,接应谢云潇与戚归禾。他们?遵循镇国将军的第一道密令,作为骑兵的后卫部队,护送三万精兵抵达雍城。 镇国将军的第二道密令是——华瑶在雍城最多只能?停留一天,谢云潇必须保证华瑶及时?离开雍城,安然无?恙地返回延丘。 然而,华瑶违背了镇国将军的命令。 她在雍城待了整整两天两夜。 谢云潇要把华瑶送回延丘,她严词拒绝。她想留下?来,和戚归禾一起守城。她原本以为,三虎寨大概会出动五万人?马。那五万敌人?,必定会被凉州兵将诛杀殆尽。 可她来了雍城才发现,三虎寨与羯人?、羌人?早已内外勾结、遥相联合,调集二十万大军,趁夜攻打?雍城。 雍城是凉州东境的关隘,也是凉州与沧州水运、陆运的交口。雍城一旦失守,觅河、雅木湖都会落入敌手,城中的九十万百姓必被羯人?血洗一空。 雍城怎会陷入如?此困境? 镇国将军为什?么只派出三万三千名援军?他不?可能?不?知道雍城是凉州东境最关键的屏障。 唯一的解释是,月门关、雁台关也双双告急! 月门关、雁台关位于凉州北境,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攻下?月门关与雁台关,即可直达延丘,占据延河,倾覆灭亡凉州官民。 华瑶越是细想,越是害怕。她先前的所有疑惑,此刻都有了解答。 镇国将军之所以把岱州的贼寇称作“杂兵”,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攻打?雍城的主力是羯人?。与羯人?的正军相比,区区岱州贼寇只能?是杂兵。 沧州官员擅离职守,放任羯人?的大军渡河,镇国将军肯定早就收到了消息。 镇国将军的麾下?共有二十四名猛将,其中十四人?镇守月门关、雁台关,剩余八人?分?守各地。而今,他不?仅抽调四名大将支援雍城,甚至派出了他最器重的两个儿子,以及儿子们?的亲兵队。 军机要务不?可泄露,镇国将军连华瑶都瞒住了。 再往深了考虑,镇国将军当真赞成华瑶与谢云潇的婚事吗?还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他既顾全了华瑶的身家性命,又巧妙地诱使华瑶留在战场。即便华瑶战死雍城,日后追究起来,也是华瑶违抗将军之令在前,拼死守城在后。毕竟,镇国将军曾给过她逃离雍城的机会。 思?及此,华瑶按住了腰间的鱼鳞精钢刀。 好啊,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镇国将军!他心计多、城府深,进退有路。 沧州、凉州的军情?都在镇国将军的掌握之中。镇国将军从?未对华瑶讲过一句有关于军情?的实话。 华瑶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如?果?她提前知道羯人?要攻打?雍城,绝不?会把杜兰泽和汤沃雪都带过来。 杜兰泽听闻三虎寨发兵,主动请缨,追随华瑶来到了雍城。她重伤初愈,本该好生休养。汤沃雪对她放心不?下?,也跟到了雍城。 华瑶的心绪一时?间百转千回。此时?已将近四更天,城墙上的火把高燃,弓兵、炮兵静立在跳动的火光中,铸成一道坚实的人?墙。 大梁的军旗悬挂在半空中,片刻不?停地飘荡着?,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旗帜猛烈地拍打?着?长杆,拍出的重响却挡不住敌军的咆哮。 华瑶拎起一张重弓,箭头对准敌军的战车。但他们?相隔太远,华瑶不?敢放箭。雍城内的军资有限,她不?能?浪费一弓一箭。 谢云潇从她背后走过,轻声问她:“殿下?,你害怕吗?” 华瑶喃喃自语:“我刚才还在考虑……”她踮起脚尖,暗示谢云潇靠过来。 谢云潇明明吃过几次亏,却还是低头听她耳语。 守军布阵的紧要关头,为了确保军机严密,将领们?窃窃私语并不?少见——谢云潇这般说服自己,却听华瑶悄声说:“我在考虑我和你的婚事。” 华瑶把自己对镇国将军的怒火发泄到了谢云潇身上:“雍城之战结束后,我会请旨和你成亲。我一定要把你绑在床上,扒光你全身上下?的衣服。” 谢云潇淡定自若道:“殿下?何必操之过急。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华瑶使尽全力,拉动长弓:“我对你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你听我说什?么请旨成亲,其实我都不?确定这一次能?不?能?活下?来。雍城只有几万兵力,眼下?又是冬天,水运被封冻了,粮食储备有限,而羯人?的二十余万大军全是精锐。你应该也知道,雍城很难撑过去,我们?必须全力抗敌,能?撑一天是一天……” “殿下?,”谢云潇忽然打?断她的话,“愿您百战百胜。” 华瑶背对着?谢云潇,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的声音萦绕她的耳边。她心如?止水,连一丝波澜也无?,全神贯注于尖锐的箭头,蓄力一发,利箭从?她手下?飞出,洞穿了一名敌军的铠甲。 她大喜过望,大喊道:“弓兵!戒备!” 雍城是一座大城,城墙是四方形,分?为东、南、西、北西面,每一面又有左、中、右三道城门。如?此一来,整个雍城共有十二道城门。华瑶和谢云潇负责守卫东面城墙,此地距离敌军最近,状况也最危险。 东面城墙的统率名叫左良沛。他是镇国将军麾下?的二十四将之一,效忠凉州军营二十余年,还有一身英武不?凡的气势。 他谅解华瑶头一回与羯人?作战,没有一点经验,便说:“羯人?的前锋穿着?几十斤重甲,他们?兵临城下?,就是为了耗尽我军的箭羽。” 华瑶收回长弓:“我刚才那一箭,不?是杀了一个人?吗?” 左良沛看也没看她,只望着?敌军:“您的内功高深,箭术精湛,臂力比弓兵强多了。” 二人?正说话间,敌军的几百名前锋跳下?马背,发动轻功,跃向城墙。他们?身负火药,竟然还把火药埋在了城墙之下?。 燕雨见状,忙说:“快,快拿大炮射死他们?!” “不?可以,”沉默已久的杜兰泽发话,“他们?在墙底,炮筒不?能?向下?,更不?能?损伤城墙。” 燕雨急得捶了一拳墙壁:“那如?何是好!这才几百人?,马上几万人?要来了!” 敌军的喊杀震天,鼓声撼地,冷风中掺杂着?血腥味,浸透了谢云潇的衣袍。 谢云潇拔剑出鞘,随着?一声令下?,他率领几十名亲卫翻身跃下?城墙。他是战场上少见的不?穿铠甲的将领。他的武功登峰造极,远非常人?能?比,沉重的铠甲反而会成为他的累赘。 谢云潇的卫兵们?全是千里挑一的高手。他们?的刀光剑影纵横如?电,砍杀敌人?毫不?留情?,霎时?间,已是横尸满地,污血满墙。 羯人?的大军越发迫近,左良沛高喊道:“炮兵何在!” 众多炮兵高声应答,架起铁炮,炮筒对准敌军,只听一阵“噼啪”巨响,数百发火炮在刹那之间狂喷,势如?山崩河决,冲往敌军所在之地,烈焰腾空,浓烟纷飞,那断首断腿的羯人?少说也有数百名。 然而,流血不?止的士兵仍然驱马向前,瞎眼的战马也不?曾后退,他们?不?仅没有丝毫胆怯,攻势反而变得更猛烈。 华瑶的双手几近麻痹。她怎么也想不?到,羯人?的二十万大军全都服用了那种?镇痛的草药。他们?哪来这么多的草药?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吗? 第29章 北望千山飞雪 长围 华瑶喃喃自语:“他们都吃了药。” 杜兰泽却说:“但凡攻城大战, 必有敢死?之士,俗称‘死?士’,或许只有两三?千名死?士吃了药, 这些死?士装出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只为挫败我军士气。殿下, 切莫惊慌。” 华瑶拉开长弓, 连发几箭, 射死?数人。她一边观望敌情,一边说:“云梯、冲车、火炮快要?来?了, 城楼是最危险的?地?方。兰泽, 你立刻离开此地?, 躲去城中?避一避。” 杜兰泽纹丝未动,仍在为华瑶献计献策:“敌军的?前锋身披犀甲, 中?锋身披棉甲,宜用火攻。” 大风灌满了杜兰泽的?衣袖,她的?一双手瘦得?筋骨外凸,身形始终立得?笔直,神色间没有一丝胆怯。她这般临危不乱的?气度, 引来?了将领左良沛的?目光。 左良沛问:“你要?如何火攻?” 杜兰泽详述道:“雍城临湖而建, 城内遍布松树、芦苇,百姓家中?存放着干枯的?芦苇垛, 我们可以用芦苇捆绑松木, 芦花搀杂火药,刷上一层清油, 再以游火铁箱投射,烧杀敌军的?云梯、冲车。” 她一边讲话?,一边用手势下令。 华瑶的?侍卫们得?令, 运出了他们事?先准备的?油桶、火药桶,芦苇与松木已然分拣整齐。等到敌军的?步兵濒临城下,千百团火球飞袭过去,炸开火花炽焰,点燃了那群步兵的?棉甲。 羯人的?棉甲仿照了大梁的?工艺。他们把棉花浸水之后,压作薄片,叠成棉片,合成棉布,两层棉布之间夹着一张铁甲,再镶嵌铜钉,严加固定。这般棉甲既能御寒,又扛得?住炮击与流箭,唯独碰不了油火。 即便步兵的?轻功了得?,只要?沾了一点油光火星,干燥的?棉甲就会爆燃,肤体爆热,他们满眼皆是浓烟黑雾,哪里还顾得?上攻城掠地?呢? 杜兰泽的?计谋堪称歹毒。那一批步兵中?有上百人被烧死?,上千人被烧伤。 然而羯人的?大军仍在迫近。他们的?精兵冒着强弩、流弹、猛火冲杀过来?,高高地?架起十几座炮台,炮口对准东墙的?中?城门,炮弹轰隆轰隆地?爆鸣,炸得?城门石块崩裂,内外震动。 雍城的?城墙高达九丈,厚达四丈,用料皆为凉州特产的?青石,质地?稳固坚实,官兵能在城楼上纵马疾驰。尽管如此,雍城也熬不过敌军的?猛烈炮火。 敌军用十几座大炮轰击一处城门,不出一个月,城墙定然碎裂。 那震天动地?的?巨响,腾天冲地?的?烟雾,密密匝匝地?散落在战场上,吓得?华瑶心惊肉跳。 杜兰泽还说:“羯人的?大军恐怕不止二十万。” 华瑶握紧弓箭:“二十万精锐之兵,已让雍城危在旦夕,难道他们还有援军吗?” 左良沛终于向她们袒露:“月门关、雁台关的?敌军足有四十万。” 此话?一出,附近几人全变了脸色,燕雨插嘴道:“怎么可能啊,左大哥,赤羯国哪来?那么多人?” 左良沛道:“甘域国也发兵了。” 众所周知,羯人来?自赤羯国。而甘域国位于赤羯国的?北部。左良沛的?那句话?,使得?燕雨连连后退:“赤羯、羌如、甘域一齐发兵,讨伐我们大梁国?” 甘域与大梁并?非盟友,也并?非仇敌。 每逢上元节,甘域都会派出几千名使臣,从甘域远来?大梁的?京城,美其名曰“拜见圣上”,实为堂而皇之地?讨赏。 大梁的?皇帝御赐他们金银绢丝和猪马牛羊,再挽留他们暂住京城两个月,期间大排筵宴,殷情款待,甘域也自居为“北蛮藩国”,对大梁俯首称臣。双方多年来?相安无?事?,甘域又怎会突然与羯人盟约发兵? 华瑶来?不及细思,只听左良沛大喝一声,率领数百名精兵跃下城墙,替换了谢云潇和他的?亲兵队,谢云潇那一批人带着伤员撤回了城楼。 谢云潇毫发无?损,但他有十几名属下受了伤。他一言不发地?望向远方,瞧见羯人在雍城的?四周筑起长围,他们的?骑兵也呈现出赶尽杀绝的?包抄之势。 敌军的?主?帅是羯国的?皇子,副帅是赫赫有名的?羯国第一高手余索——此人年过四十,骁勇善战,武艺高强,征战沙场二十多年,曾经活捉了凉州的?边沙大将。 余索是个天赋异禀的?奇才。谢云潇尚未出生时?,余索的?武功已经臻于化境。 谢云潇的?父亲曾经说过,当今世上,兴许只有四个人的?武功比谢云潇更高,因为他们的?年纪比谢云潇大,练武也练得?更久。不巧,余索正是那四分之一。 余索领着一队高手,策马飞奔而来。他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骏马,距离城墙还有百尺之际,他从马上翻身而起,挎着长刀,几个纵跳,绕过火攻、弩攻、炮攻与箭攻,不费吹灰之力便抵达城下。 他对上了左良沛。 华瑶不假思索道:“这才刚开始打仗,主?将不能死?,我去帮左将军。” 谢云潇拦住华瑶:“别去。” 华瑶道:“为何?那个羯人很厉害吗?” 谢云潇道:“我父亲和他交过手,他的?武功远在你之上。” 华瑶握剑的骨节泛白:“我和你们一起包围他,也不行吗?” “殿下,”谢云潇极轻声地?说,“请容我僭越,我不想看到您身陷绝境。” 话?音未落,谢云潇又跃下了城墙,径直杀向余索。 谢云潇身法奇快,疾如雷电,守城兵将连他的?衣角都瞧不清。众人只见两道劲力刚猛的?刃光大亮,凌空激撞,溅出耀眼的?火花。 华瑶依稀辨认出谢云潇和余索的?影子——他们二人均已竭尽全力。谢云潇渐落下风,而余索稳占上风不说,还高喊属下助战,他用羯语吼道:“来?!割下谢云潇的?人头?!” 谢云潇的?卫兵拼命挡住另一位羯人的?进攻。 那羯人挥刀猛斩,生生砍下了一名卫兵的?头?颅——华瑶认识这个卫兵,他曾经为大家买过胭脂鳜鱼。他的?性情极是腼腆,买鱼时?,从不讨价还价,只会把一条条鳜鱼抓进竹篓里,再把沉甸甸的?钱袋交给衣不蔽体的?渔民?。 而今,他的?脑袋滚在地?上,死?不瞑目,双眼依然瞪着敌军。 天色早已大亮,万丈霞光初升,敌军的?弓兵、弩兵、骑兵近在数尺之间,云梯、冲车都搭上了雍城的?东墙。 华瑶当即命令燕雨保护杜兰泽,又让齐风率兵守住城楼。而她自己竟然带着一批侍卫跳落城墙,急冲向下,誓要?把余索的?亲卫队杀个一干二净! 她的?恐惧与担忧化作一腔愤恨怒火,滔滔烈烈地?燃烧,空前残暴,几乎杀疯了。 鲜血四处喷薄,华瑶双目通红,也不管是哪个兵种的?羯人,遇上就砍。她杀了许久,到了晌午时?分,她的?剑下亡魂已有上百人。 杜兰泽的?预料极准,羯人的?前锋吃了草药,震慑了雍城的?官兵,顺利地?架设了炮台。但中?锋与后卫都没吃药,他们难忍剧痛,也不甘丧命。 华瑶一边杀敌,一边紧盯着余索。 余索的?刀法之快,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华瑶根本看不清他如何使刀,只知道他在谢云潇的?后背砍了两次,鲜血顺着谢云潇的?衣袍往下淌,而余索这个狗贼依旧安然无?恙。 狗贼的?武功太强! 谢云潇恐怕撑不了太久。 华瑶屏住呼吸,留意到狗贼偶尔会瞥向东侧,她扫眼一望,在羯人重?重?叠叠的?步兵之中?,发现了一个健壮有力的?少年。他武功出众,长相与狗贼相似,八成是狗贼的?小儿?子! 华瑶喊来?她的?侍卫:“紫苏、青黛!戒备!” 紫苏与青黛齐齐飞掠而至,在她们二人的?掩护之下,华瑶扑向那个羯人少年。她没料到少年冲锋在前,却是那么不堪一击,他对上她双眼的?那一刻,略微走神,就被她的?剑锋割断了喉咙。 他倒地?不起。 持刀向前的?决绝、颈血喷溅的?惨烈、战死?沙场的?悲壮,都伴随着蹋破尘土的?铁军马蹄,在他眼前纷纷尘埃落尽。他与父亲遥相对望,却已听不见父亲的?哀嚎与痛呼。 他气绝身亡。 余索亲眼目睹儿?子惨死?,一时?失神。他原本以为,凭着他独步天下的?武功、神勇无?敌的?卫兵、几十万大军的?防护,他的?儿?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死?。他还想着,等他凯旋,他和儿?子一起回到羯国,儿?子可以在大王面前讨个赏,封个万户侯,娶个美丽的?妻子,然而,然而……他双眼赤红,暴喝一声,全身脉络乍起,额头?青筋毕现,正当悲痛之际,谢云潇一剑砍向他的?脖颈,他立即避开,肩膀却被切出血淋淋的?伤口。 他不怒反笑,弃下谢云潇,转身直攻华瑶。 城楼之上,踩着云梯飞跳而至的?羯兵越来?越多,杜兰泽命令炮兵挪动大炮,交错着轰击云梯。 杜兰泽在百忙中?抽出空,往下一瞥,瞧见余索即将冲杀华瑶。她大喊道:“戚归禾呢?戚归禾在哪里?!” 燕雨指了指对面,道:“戚将军在北墙守军!” “你快去找他!”杜兰泽下令道,“你告诉他,羯国的?第一高手在东墙之下,马上要?杀了公主?和谢云潇!” 燕雨片刻不敢耽误,闪身飞向了北墙。 * 东墙之下,战势焦灼。 余索疾步向华瑶奔来?,他决定一刀一刀地?斩下华瑶的?四肢与首级,将他儿?子所受之苦百倍、千倍地?回报到华瑶的?身上。 华瑶当空一跃,还想逃跑,余索的?刀锋振振有声,呼啸间削落她一缕长发。他反手一刀又要?斩她左臂,却被她纵跳避开,她的?身姿轻盈飘逸,轻功是当世少见的?高超。 余索吹了声口哨,他所有的?亲兵都在近旁现身,众人将华瑶团团围住,百道剑光同时?劈砍她的?脑袋。 她找准一个极窄的?缺口,以剑开路,猛冲过去,使尽全力地?飞跃,终于破开人群,重?见蓝天白?云。 但她的?双腿、手臂、脖颈、耳朵都被刀剑割出了血痕。 她正奇怪,羯人怎么还没追上来?,往下一看,只见谢云潇、他的?卫兵们、以及华瑶的?侍卫们早已挡住了那些羯人的?去路。 谢云潇翻身回斩,使出了戚家秘传的?一套剑法,那剑气交错纵横,快得?闪现残影,切断了十几名羯人高手的?喉咙,半空中?断肢如雨,血溅如花。 可惜,这也挡不住余索。 因着幼子之死?,余索抛弃了军队指挥一职,全心全力要?虐杀华瑶。他与谢云潇缠斗几百个会合,又砍伤了谢云潇数次,谢云潇血流不止,反倒越战越勇,竟然比吃过药的?羯兵更能忍耐伤口崩裂的?巨痛。 谢云潇的?攻势不曾减缓。 余索静下心来?,仔细观察谢云潇的?武功路数。 破风声起,余索的?影子消散。他动用全身的?劲力,朝着谢云潇左砍右劈,却有另一把大刀死?死?地?挡住他的?杀招,及时?地?救下了谢云潇。 余索侧过脸,见到了戚归禾。 戚归禾一边与余索对招,一边跟谢云潇说:“大哥来?了,你回去吧!你浑身是伤,该歇歇了!” 谢云潇并?不打算走。因为戚归禾的?武功在谢云潇之下。如果谢云潇走了,戚归禾必死?无?疑。 那一厢的?余索也学过一些汉语。他听懂了谢云潇与戚归禾的?兄弟之义?,大笑道:“你们兄弟两个人一起死?!” 谢云潇与戚归禾联手对战他一人,他攻防有术,进退有道,竟然没落一点下风。他的?实战经验远远多过谢云潇与戚归禾这两位年轻人,他的?刀法和内功均在兄弟二人之上,只要?他找到此二人的?破绽,必能将他们双 双斩杀。 天色渐暗,月似银盘。 夜风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厚,华瑶领着一批侍卫狂砍周围的?羯人高手。她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指骨发麻,腕骨发酸,剑柄都快要?抓不稳了。 战场上最忌分心,而她不仅分了心,还有些脱力。先前她拼命逃出围剿,几乎耗光了所有力气。 她奋战一天一夜,濒临极限。 但她不想死?。 她还没登基。 她没为杜兰泽全家翻案,没有废除贱籍、取缔妓院,没有改革田制、肃清烂账……啊,对了,谢云潇还不是她的?驸马。 谢云潇也不能死?。 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的?驸马了。 守城的?兵将尚未撤退,枉死?的?烈士尚未阖眼。 华瑶的?心中?杂绪万千,剑下戾气四溢,顷刻间又斩杀数十位敌军,她忽然听见左良沛说:“我死?后,请您与小谢将军继续守住雍城。” 华瑶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左良沛观望余索已久。 他是东墙之下最不起眼的?一位将军。他穿着沉重?的?犀牛铠甲,拿刀的?架势早已不复他年少时?的?锐不可当。 他的?左臂与大腿挂着炮伤与箭伤,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余索。他与戚归禾对视一眼,戚归禾明白?了他的?深意,便对弟弟说了一句戚家密语。 谢云潇没有片刻的?迟疑。他和大哥一同以疾剑飞刀为屏障,短暂地?困住了余索。 随后,左良沛作势要?砍向余索的?双腿,趁着余索略微低头?的?那一瞬间,左良沛刺刀向上,刺中?了余索的?腹部,同时?受了余索一刀,被余索当空腰斩。 左良沛的?下半身已然坠落,血淋淋的?肠子滚进了泥土中?。他的?上半身还死?死?地?抱着余索的?双腿。 余索从未见过这种癫狂的?打法。此人的?上下身分离,竟还能拼着残存的?一口气,双臂如铁钳般地?紧紧夹住自己。纵使吃了白?铃铛那种止痛的?药,也绝对做不到这一步! 余索挥刀骂道:“疯子!疯子!!” 余索的?轻功被这般耽误,再也躲不过谢云潇的?剑光。须臾之间,他的?脖颈被谢云潇切断,垂死?之前,他心知避无?可避,索性重?重?甩刀,挥出最后一招,要?与谢云潇同归于尽。 余索的?力道重?达千钧,这一击没能挨上谢云潇,却被戚归禾挡在半路。余索生生地?震断了戚归禾的?五根手指,戚归禾浑似毫无?痛觉一般,又往余索的?心口补了一刀。 华瑶也赶来?助阵。她疾速一剑,猛劈余索的?壮腰,使他再无?回天之力。他被分尸而死?,尸块散落在各地?。 华瑶跳到半空,使尽全力,高声用羯语呐喊:“你们的?第一高手,余索,死?了!余索被我们分尸了!你们的?第一高手,余索和他儿?子全死?了!全被我们分尸了!!” 雍城的?兵将多半不懂羯语,杜兰泽却很精通。她抓紧时?机,命令所有炮兵、弩兵、火兵不惜一切代价,万攻齐发,霎时?间,羯兵步步败退,士气大衰。 时?值深夜,满地?都是尸首,既有梁人,也有羯人。 羯人的?副将已死?,军心大乱,主?将立刻击鼓,传达收兵的?信号。那些羯人退散之后,雍城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谢云潇从尸首中?扒出他的?侍卫。他徒手提起几具冰凉的?尸体,正要?跳回城墙,华瑶拦住了他:“你伤得?太重?,这些尸体,你先放着,我派人来?运。” 谢云潇道:“他们是我的?部下。” 华瑶点头?:“我知道。” 谢云潇站在空旷的?草野之间,自言自语道:“我想把他们的?骨灰带回凉州。” 谢云潇记得?每一个人的?生前样貌,甚至记得?他们的?父母来?军营探望孩子时?的?关切之语。 谢云潇的?衣袖盈满了血。鲜血顺着他的?指尖,缓缓地?往下流淌。 华瑶心头?一惊,忙道:“好了,不说了!你先回城吧,我们一起回去。” 谢云潇被华瑶拽回了雍城,而戚归禾仍未离开。 东境的?夜空苍茫无?垠,雅木湖畔冰封万里,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银光落在戚归禾的?脚底。他慢慢地?走着,四处张望着,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了左良沛的?下半身。 左良沛的?上半身仍然紧锁着那位羯国第一高手。戚归禾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左良沛的?上半身取下来?。 草丛繁盛而浓密,随处可见断肢残骸。戚归禾拼好了左良沛的?尸体,为他卷上披风,严丝合缝地?盖住了他断裂的?腰腹。 凉州的?将军不会死?无?全尸。 凉州的?将军会被他的?亲友安葬,葬在他拼死?守卫的?家乡。 * 当夜,汤沃雪忙得?一夜未眠。她见到华瑶的?时?候,发现华瑶心力衰竭,差点以为自己保不住她。 幸好,汤沃雪带了许多药材。她照顾完华瑶,再去看望谢云潇,惊讶地?发现谢云潇伤得?比华瑶更重?一些。 汤沃雪在谢云潇的?面前摆出了一排药,盯着他吃完所有的?药,这才想起来?一直没露脸的?戚归禾——戚归禾是戚家的?大哥,早就习惯了谦让。从小到大,他无?论做什么都要?先让着弟弟妹妹。 夜幕幽深,乌云遮月,汤沃雪来?不及提灯。她闯破夜色,连奔带跑,冲进戚归禾的?房间。 果然,正如她预料的?那般,戚归禾才是伤得?最重?的?人。 戚归禾的?五脏六腑都被震伤了,右手的?五根手指也被碾得?粉碎。他看似平静地?坐在床边,稍一垂头?,便呕出一口深红的?浓血。 汤沃雪道:“躺下!你马上躺下。” 戚归禾冲她一笑:“辛苦了,阿雪。” 汤沃雪的?脾气比平常好了百倍不止。她柔声安慰他:“我不累,归禾,你躺过来?,我给你施针,快,别磨蹭了。” 这间房屋宽敞而舒适,床上铺着一层软被,熏着一点浅香,驱散了浓郁刺鼻的?血腥味。 戚归禾慢慢地?躺下,眼皮沾满了血和泥。他刚想闭眼,又见汤沃雪含着热泪,便问:“阿雪,为甚么哭?” 汤沃雪眨了眨眼,泪水滚落,流到他的?脸上,像是下了一场濛濛小雨。他尝到她的?泪水,微苦,略咸,心却是甜的?:“你为我哭了。”又说:“不值得?,阿雪别哭。” 汤沃雪边哭边说:“你闭嘴,不许讲话?。” 戚归禾问:“我快死?了吗?” “不会,”汤沃雪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他昏昏沉沉地?交待遗言:“我死?后,阿雪,你别为我难过……” “好啊,”汤沃雪故意气他,“我不会难过,我甚至不会给你扫墓。” 戚归禾没有一丝怒意,还叮嘱道:“扫墓啊,无?所谓的?,你不想做就别做了,别让任何人欺负你……” 汤沃雪连续几针扎进他的?大穴,拼尽全力救治他的?心脉。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只要?心脉尚存,就不会一命呜呼。她一边想,一边说:“欺负我最多的?人就是你,你从小欺负我,我恨你。” 戚归禾默默地?经受她的?指责,半晌后,才问:“阿雪为甚么恨我?” 汤沃雪指尖施力,喃喃自语道:“你不准我给你治病。” 戚归禾唯恐她生气,忙道:“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 汤沃雪怒火中?烧:“你现在也不懂事?!伤成这幅样子,不立即来?看我,竟然还一个人硬撑着。我好好地?同你说,你一回都不曾记住。” “对不住,阿雪,”戚归禾咳出一口血,“别气了,阿雪,是我不好。刚刚,别的?大夫来?看过我……” 他朦胧半醒,好似酩酊大醉,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他还记挂着一件事?:“你还恨我吗?” 汤沃雪剥下他全身的?衣服,见他的?胸膛布满紫色淤斑,她心头?大骇,呢喃道:“由恨生痴,由痴生念,念念生灭,刹那不停,无?有间隔。” 戚归禾不通文墨,对她的?这句话?似懂非懂:“阿雪从哪里读来?的?话??” 汤沃雪如 实回答:“佛经里的?话?,华瑶从前对我讲过。” 戚归禾动了一丝肝火:“等我病好,我得?和云潇说说,让他和弟妹商量商量,话?不能乱讲……什么念念生灭,多不吉利。” 汤沃雪同时?扎下他几处大脉,斩钉截铁道:“别想那么多,你很快就会痊愈了,现在千万别闭眼,戚将军,算我求你。” * 雍城的?驿馆内灯火通明,医师们忙前跑后,所到之处,无?不飘散着药香。 华瑶穿过一片灯影,偷偷地?溜进了谢云潇的?房间。她左手抱着小鹦鹉枕,右手拎着一袋金疮药,特意来?找谢云潇一起睡觉。 谢云潇安静地?躺在床上,脉象平和,呼吸平稳。华瑶悄悄地?撩开他的?被子,躺到他的?身侧,仅仅与他间隔半尺。 华瑶小声说:“我和将领们商量了退敌之计。” “如何?”谢云潇问。 华瑶言简意赅道:“凶多吉少。” 谢云潇没再接话?。华瑶又问:“你上过药了吗?” “自己上的?,”谢云潇道,“已经止血了。” 华瑶拉开他的?衣领:“真的?吗?让我看看。” 谢云潇拒绝道:“算了,别看。” 华瑶觉得?自己对他很体贴:“那我让齐风来?照顾你吧。” 谢云潇不动声色地?回应道:“多谢殿下关怀,与其让齐风照顾,不如让我死?在这里。” 华瑶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齐风的?意见那么大。 第30章 南国万里云谲 竟无一人回头 华瑶很担心谢云潇的伤势。但?她疲惫不堪, 无力褪去他的衣裳,无法查看他的情况。她只?能?把手伸进被子里,指尖轻轻地搭住他的手腕, 探知他的脉搏。不知不觉中, 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 她依稀听见隆隆的战鼓声, 吓得连鞋子也没穿, 匆匆忙忙跳下了床。她看见窗外?黑云漫天,大雨瓢泼, 那些轰隆轰隆的巨响, 原来是?风雨雷电的声音。 羯人羌人并不擅长冒雨作战, 大炮也不能?在雨天轰炸城墙。只?要雷雨不停,敌军就不会进攻。华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重新?躺到了床上。 她太累了,伤口隐隐作痛,疼痛从骨头缝里溢出?来,刺得她全身发?麻。她浑身滚烫,神?智不清, 反反复复地发?热, 直到一个人的冰凉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她才觉得好受一些。 她睁开双眼?, 望见谢云潇, 就问:“你不累吗,要不要跟我一起躺着?” 谢云潇收手回袖:“你发?烧了, 你一直没退烧,我去找大夫。” 华瑶拽住他的袖子:“阿雪昨夜说过,我今天肯定会发?烧。你先别急着走, 阿雪待会儿就会来看我了。” 华瑶说得没错。半个时辰后,汤沃雪的两位徒弟来给华瑶、谢云潇二?人送药,又帮他们重新?涂了一遍膏药,仔细地缠好了绷带。 徒弟忙得满头是?汗,华瑶忍不住问:“阿雪在哪里?” 徒弟道:“她在照顾戚将军。” 华瑶又问:“戚将军怎么样了?” 徒弟恭敬道:“请您放心,戚将军并无大碍。” 华瑶观察他的神?色,并未戳穿他的谎言。她捧起药碗,喝光了苦涩的药汁。 等到两位徒弟走后,华瑶双手端着药碗,望着自?己倒映在碗底的影子,又记起戚归禾的伤势。戚归禾会死吗?她自?己会死吗?敌军二?十万精锐蓄势待发?,她如何才能?活下来呢?她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他们都说,她活不长了,她一定会死在战场上。 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她转念一想,人这一生,最终都是?要死的,此时不死,将来也要死,倒不如豁出?性命,大胆地去做她想做的事。她怔怔地出?神?,药效也慢慢地上来了,烧热渐退,她的神?智还是?昏昏沉沉的。 谢云潇以为她正在为战事发?愁,便宽慰道:“朝廷或许会增派援军,你安心养伤,不必过于忧虑。” 华瑶暗忖,原来如此,正因为她是?高阳家的公主,所以,她留在雍城,朝廷更有可能?增派援军。镇国将军的算盘打得很好,他的计谋影响深远,华瑶越想越觉得不安,少不得要发?泄她心里的这股怒火。 常言道“父债子偿,报应不爽”,华瑶盯住了谢云潇,状似关切地问:“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谢云潇不愿多说,只?道:“还行,你怎么样?” 华瑶道:“我有一个打算,雍城之战结束后,我想和你成亲,你同?意吗?” 谢云潇打开食盒,取出?热气腾腾的药膳。他为华瑶摆好碗筷,手上的动作很轻,说话的声音更轻:“婚姻大事,并不急于一时,现在你草率地做出?决定,将来或许会后悔,不如把亲事暂放一边,等到你痊愈之后,再和我商量这件事。” 华瑶没料到谢云潇竟然会义?正辞严地拒绝她,有理有据,有礼有节,让她难以反驳。她心里有些烦躁,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想直接问他,你觉得我们还能?活多久呢?这个念头冒出?来,她又觉得好笑,她并不怕死,但?她厌恶这种感?觉,很多事情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冷淡道:“那就不商量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随口说说而?已,你别当真。” 谢云潇道:“我的意思并不是?不想和你商量……” 华瑶道:“那你想要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谢云潇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华瑶这才想起来,他们二?人身负重伤,这时候是?不能?吵架的。她小声问:“你伤口疼吗?” 谢云潇答非所问:“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忧,你的内伤比我更严重。” 华瑶道:“还好吧,我不觉得疼。” 谢云潇道:“是?吗?” 华瑶道:“嗯嗯。” 话虽这么说,伤口还是?很疼的,华瑶做了一个深呼吸,忽然牵动了伤口,她只?觉得浑身剧痛,几?乎有些神?志不清了。她咳嗽了一声,脱口而?出?:“我……我派人为死者料理了后事,也许我也快死了……” 谢云潇语声急促:“殿下。” 谢云潇站起身来,似乎要去找汤沃雪,华瑶扯住他的衣袖,她很平静地安排自?己的后事:“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还活着,你能?不能把我的尸体火化了?你知道的,我的尸体要是落到敌军的手里,他们一定会……”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殿下。” 华瑶确实没劲说话了。她趴在桌上,又过了一会儿,疼痛渐渐消退了,她也有了一点力气。 谢云潇自?言自?语:“卿卿。” 华瑶沉默不语。 谢云潇又说:“卿卿。” 华瑶不愿在口舌之争上输给谢云潇,她故意问:“什么卿卿,你能?让我亲一下吗?” 谢云潇也有些恍惚:“你重伤未愈,为何还会有这些念头?” 华瑶淡淡地笑了一声:“无论我有没有受伤,凡是?我想做的事,我都能?做出?来。” 谢云潇的手指略微一顿,恰好被她看见了,这便是?她赢了他的一个证据。她暗示道:“刚才的药太苦了,你让我尝点甜的。” 谢云潇道:“食盒里有甜点。” 华瑶坐到谢云潇的身边,也不理会他的拙劣借口,仰头往他唇上吻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哪怕明天雨停,她会战死,今天也要先把他亲个够。更何况他爹以诈计蒙骗她在先,他胡言乱语在后,无论怎么算,都是?他欠她的,她从他身上捞点甜头,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他原先尝起来是?很清香可口的,如今又沾了几?分若有似无的药香,滋味更是?妙极美极。华瑶细品了片刻,心情果然舒畅许多。若非他负伤在身,她一定要把他绑到床上,仔细赏鉴。 她无畏无惧,天不怕地不怕,内心充满了一股野蛮的闯劲。 谢云潇忽然轻揽她的腰肢,将她一抱入怀。她抬手搭住他的肩膀,指尖触及几?道缠紧的纱布,愈发?顾惜他的伤势,也没像往日那般倚靠在他胸前,而?是?与他隔开了一寸距离。 谢云潇远 比华瑶更慎重。他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在她耳尖上吻了吻,从始至终不曾发?出?一点动静。此时此刻,雨声似无声,温香犹在,芳兴满怀,像是?一场情意缠绵的美梦。 谢云潇道:“伤口还疼吗?” 华瑶道:“真的好多了。” 谢云潇道:“你不会死,别担心。” 华瑶喃喃道:“我要是?死了,我不想葬在皇陵……” 谢云潇不自?觉地说出?一句:“我会陪着你。” 华瑶有些惊讶,她疑惑道:“生同?寝,死同?墓,这不是?夫妻才有的情分吗?你真的不想和我成亲吗?” 谢云潇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华瑶猜测道:“是?不是?因为驸马不能?做官,所以你心里觉得委屈,不愿和我成亲?” 谢云潇挑起她的一缕长发?,丝丝密密地缠绕他的手指。她分明已在他的怀里,他仍然反复惦念着她,千般情致,万种相思,竟是?理也理不清,斩也斩不断。 华瑶不知道他的心意,她自?顾自?地说:“你刚才说的那一番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婚姻大事,并不急于一时。只?不过,雍城战况十分危急,我想从你这里拿个好彩头,就当是?我们互许终身了。” 谢云潇道:“你当真想和我互许终身吗?此生此世,相知相守。” 华瑶道:“嗯嗯,当然!” 华瑶语气轻快,谢云潇不知道她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只?知道她是?十分可爱的,如今他们深陷绝境,她仍未绝望,还有诸多畅想。 谢云潇追问道:“战争结束之后,你想去哪里?京城,还是?凉州?” 华瑶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如果父皇命令我返回京城,我总不能?抗旨不遵。” 谢云潇低声安慰她:“羯国第一高手已经死了,这也算是?一个好兆头。” 华瑶沉默了一会儿,认真道:“昨天晚上,我和将领们商量过退敌之计。首先,羌人羯人并不擅长在雨天攻城。近日风雨连天,我军应当召集敢死之士,趁胜追击,偷袭敌营,诱导敌人追击,再将敌人暗杀,挫败他们的士气。再者,羌羯举国入侵大梁,本国的防守十分松懈,我军的援兵若是?能?突袭羌羯,必定能?占据上风。羌羯二?十万大军在外?扎营,我军以雍城为大本营,守军四万五千三百人,包括你我在内,每个人都应该有不怕死的决心。” 谢云潇饮下一口水,才说:“逃兵斩立决,杀无赦,这是?凉州军营的规矩。” 华瑶点了点头,又听他说:“今天早晨,暗探回报,敌军不仅在等雨停,也在等他们的援兵。” “我们的援兵在哪里?”华瑶问,“你向朝廷告急了吗?” 谢云潇道:“七天前,我传信给朝廷,朝廷至今没有回信。倘若你父皇愿意派遣援兵,快则一月,慢则半年,援军必然出?自?沧州或秦州。” 华瑶心中暗想,难怪,羯人昨日就在雍城的四周筑起了长围。三虎寨打家劫舍,到处搜刮粮食,恐怕也是?为了如今的攻城之战。敌军的粮草供应充足,雍城官兵却要顾忌存粮不足的问题。 华瑶吃完药膳,片刻也不敢休息,立即召来几?位将领,与他们共同?议事。 众人一致同?意“夜袭敌营”的战术,虽是?“夜袭”,重在“趁夜”,而?非“奇袭”。羯人此次进攻来势汹汹,雍城的兵将对他们并不了解,必须先做试探,再做定夺。 华瑶、谢云潇、戚归禾重伤未愈,这一战的领头者另有其人,那是?一位力大无穷的女将军,也是?雍城守军的长官之一。她没要多少兵马,只?盘点了自?己的一批属下。她依照计策,把属下们分成了三支队伍,一支诱敌,两支伏击,每一支队伍又组成了不同?的军阵。 三更天时,华瑶目送他们离开,只?见风雨滂沱,夜色如墨,将军和士兵走过出?城的路,竟无一人回头。 华瑶轻声道:“诸位保重。” 杜兰泽环视四周,突然问道:“殿下,您今日是?否见过戚将军?” 华瑶没有明说,杜兰泽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跟着华瑶走回房里,华瑶坦白道:“戚将军的伤势极重,汤沃雪照顾他一天一夜,他还没有醒过来,恐怕凶多吉少。不过,他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也许汤沃雪可以治好他。” “他受了余索最后一击,”杜兰泽在城楼上看得很清楚,“余索的武功旷古绝今,最后一击,余索使尽了全力,实在是?万分凶险。” 华瑶这才想起来:“当天夜里,戚归禾回来以后,只?传召了几?位医师,却没把汤沃雪叫过去。他说,谢云潇的情况比他危急……其实,谢云潇的伤势比他轻得多。” 杜兰泽沉默片刻,低叹道:“戚将军高义?,舍己为人。” 华瑶伤势未愈,她的双腿双脚又酸又痛,站不了太久。她扶着木桌,缓缓落座:“雨停之后,羯人会继续修建长围,雍城会被他们封锁,药材、粮食全都运不进来,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兰泽,依你之见,朝廷会派出?援军吗?” 杜兰泽牵住华瑶的手腕,指腹搭着她的脉搏。 杜兰泽久病成医,自?然通晓病理。她一边为华瑶把脉,一边说:“您是?公主,也是?监军,您和众多兵将一起守城,敌军一旦攻破城门?……” 杜兰泽的眼?波盈盈有光,全然倾注在华瑶身上。 华瑶道:“我明白,兰泽,你有话直说,不必顾虑。城破之后,凉州东境沦陷,我的下场一定会很惨,京城官员也会拿我做文章。朝廷顾及皇族的脸面,多少会派些援军,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出?动,又能?调集多少人马,那就不得而?知了。” 杜兰泽慢慢地推动华瑶的指尖,直到华瑶手握成拳。 华瑶含笑不语,杜兰泽又道:“凉州与秦州隔江相望,秦州是?二?皇子殿下的封地。” 提起“二?皇子殿下”,华瑶如鲠在喉:“我二?哥虽然没有大哥那般癫狂,但?他也盼着兄弟姐妹全部死光,他对皇位势在必得,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说,他会带兵来凉州平定羌羯之乱吗?” 杜兰泽答非所问:“这场雨至少会下五六天,您的脉象虚浮无力,忽断忽续,您的病情也是?很紧急的,请您静养三日,暂时不要考虑那些难题。” 华瑶淡淡一笑:“小伤而?已,不足挂齿。” 30-40 第31章 刀催魂断雍城关 炸坝之计 夜黑风高, 屋外的雨声时疾时缓。 戚归禾悠悠转醒。他胸前的瘀血紫斑已然消退,心口仍然疼痛,呼吸倒是灵便了许多。 他立即催动内功, 调理内息, 经脉愈发通畅。他这条命总算保住了。喉咙里仍有一股血腥之气弥漫, 他轻轻地咳嗽起来?, 汤沃雪闻声而?至。 汤沃雪两天两夜没?有休息, 面容憔悴,脸颊毫无血色。她拉开戚归禾身上?的单薄被子, 戚归禾这才?发现自己浑身精赤, 竟没?一丝半点的衣物?为他遮羞。他沙哑着嗓子, 挤出两个字:“阿雪。” 汤沃雪有气无力道:“别跟我害臊,你差点就?死了。” 戚归禾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却能猜到汤沃雪为他耗费了多少心力。他难免有些愧疚,暗叹自己太过大意。偏偏一时疏忽,轻视了本身的伤势,以至于?大祸临头,害得汤沃雪这般劳累。 戚归禾缓缓抬起胳膊, 摸到汤沃雪的手背:“我已经醒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也歇歇吧, 阿雪, 这会儿雨下得大,羯国连年干旱, 羯人受不得风吹雨打,不会冒雨进?攻。 ” 汤沃雪一言不发。她低头为他把?脉,蹙紧的眉头渐渐舒展, 唇边微露一丝笑意:“好了不少啊,将军。” 戚归禾道:“阿雪医术精湛。” 汤沃雪把?他额前的发丝往后拨了拨。 汤沃雪的衣袖间终日浸染着一股浓淡适宜的药香,似芳芷,也似杜蘅,戚归禾最是熟悉不过。他深吸几口气,汤沃雪又问:“肺痛吗,心慌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回应道:“你在我的眼前,我并不心慌。我原先是病情?危急,现在好转了许多,我见到 你,什么痛也感觉不到,就?像块呆怔的木头。” 他的病容十分苍白?,两颊却透着薄薄的浅红。情?之所至,再?难压抑,他不会讲婉转动听的甜言蜜语,嘴里对她说的话,全是出自他的真心。 汤沃雪无动于?衷:“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哪有病人对大夫讲这种话的?” 戚归禾直愣愣地追问道:“我……我为何不能对你说这种话?你不爱听,以后我也不讲了。” 他目色中暗含光华,微有湿意,也不敢直面汤沃雪的迫视。他把?头转向了另一侧,佯装出一副观赏雨景的模样。 大雨滚落屋檐,织成一道水帘,雨水如同颗颗粒粒的珍珠,泼洒在他的眼前与心间。 他记得延丘也下过几场暴雨。 某一年的仲夏时节,急风骤雨冲垮了汤沃雪的药圃。汤沃雪浑身被雨水淋透,仍然不辞辛苦地抢收药材。隔日一早,她照常去医馆坐诊疑难杂症。 她专精于?医道,救治过无数病患,笃志而?明理,坚强而?自持。诗经有云:“温温恭人,惟德之基。”她没?有那么温良谦恭,却是一等一的才?德兼备。 在戚归禾眼里,她是极好极好的人。 她对戚归禾有情?,戚归禾本就?受宠若惊。她不让他讲情?话,他立马闭口不言。但她的手指还?抚着他的额头,缓缓地摸着他。 他思绪如潮,忍不住念道:“阿雪。” 汤沃雪道:“怎的?” 戚归禾道:“阿雪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这句话并非恭维,而?是他心头所想、眼中所见。他死里逃生了一次,魂魄恍惚之际,很遗憾没?把?他多年来?的感想透露给她。这下,他终于?说出口了,便感到十分舒畅,浑然未觉汤沃雪蓦地凑近了他。 汤沃雪俯过身去,揽住了戚归禾的肩膀。她想对他说点什么,但她太累了,脑子里一片混沌。 戚归禾怔忪片刻,挪动左手,搭上?她的后背,与她深深地拥抱。 此时的雨声似风声般渺远,尘世万物?霎时消散于?空无。浓情?好似一坛醇香美?酒,他们二人昏昏沉醉,也不知今夕何夕,唯有彼此共处于?茫茫天地之间而?已。 雨势渐渐转小,窗台积水一片,汤沃雪恍然回神。她坐直身子,又去窥探戚归禾的脉象。 戚归禾实话实说:“阿雪,我心跳很快。” 汤沃雪闭上?眼睛,平复心境。她一边为他把?脉,一边说:“快就?快吧,反正你现在死不了。” 她睁开双目,灵台澄澈而?清明。她取来?一排尖细的银针,指尖探试着戚归禾的健硕胸膛,摸准他的奇经八脉,专心致志为他施针。她最擅长活血化瘀,几针下去就?清理了他的瘀阻。 他又开始念叨:“阿雪,你是不是汤家最高明的大夫?汤家阿雪,妙手回春。 ” 他一提到“手”这个字,汤沃雪便看向了他指骨粉碎的右手。她握紧拳头,恼恨道:“闭嘴吧你。” 戚归禾不晓得他那句话讲错了。他顺着汤沃雪的目光往下一瞥,见到自己软若无骨的右手。他忙说:“没?事?的,阿雪,我左手也能使刀。我的内功、轻功都在,往后再?多练练左手的刀功,不会比原来差。多亏了阿雪,我捡回一条命。” 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无论他落到什么境地,还?能为旁人考虑。重伤濒死的人是他,右手残废的人是他,可?他还?反过来?安慰她。 她是个行医多年的大夫,见多了生离死别,也听多了悲词凄语。 戚归禾的温柔哄劝,竟把?她激得热泪盈眶。她不想让戚归禾见到自己哭泣的样子,扭头转过身去,擦干眼泪,才?说:“我会治好你的手,因为我是汤沃雪。祖父说过,我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亦如你所言,汤家的大夫没?有一个医术在我之上?。” 汤沃雪把?青竹嫁接为板,定住了戚归禾的右手,辅以针灸和药疗,短短一天之内,就?让戚归禾找回了右手的知觉。 * 次日一早,雨未停,风未歇,谢云潇和华瑶双双前来?探望戚归禾。 戚归禾虽然不能下床,却可?以直身坐立。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趁着汤沃雪熬药的那段时间,他左手握着一节青竹,在床上?比划着刀法,这一幕落入华瑶眼底,华瑶拍手称赞道:“好厉害!” 戚归禾爽朗笑道:“弟妹谬赞了!” 华瑶关切道:“你的身体如何?” 戚归禾颔首道:“汤大夫的医术堪称华佗再?世,将我救了过来?。我每日调息打坐,浑身的伤势都在好转,再?过几天,便能下地行走了!” 华瑶由衷为他高兴:“太好了,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谢云潇坐到了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他仔细打量戚归禾的神色,戚归禾向他伸出左手:“云潇,你若是不放心,不如来?探我的脉搏,我大致无碍了。” 谢云潇把?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你尚未复原,还?是多休息吧。” “听你这话讲的,”戚归禾笑道,“你挺有大哥的风度,我反倒像是你的弟弟。” 谢云潇收走了戚归禾用来?练武的那节竹子。他还?说:“你重伤未愈,原本就?应该静心养神。我暂做你的大哥,你且听我一言,你伤在心肺,养伤是当务之急,别练武了,多睡觉吧。” 华瑶附和道:“嗯,云潇所言极是,只?要大哥好好养伤,汤大夫一定会大感欣慰!” 戚归禾望着他们这对一唱一和的小夫妻,也真好笑。他们今年才?十七八岁,正当年少,都是文武双全的聪明人,一个赛一个的伶牙俐齿。而?戚归禾自认是一介口笨舌拙的武夫,怎就?有了这样的弟弟和妹妹。 戚归禾道:“你们恢复的怎么样?” 谢云潇道:“还?好。” 华瑶道:“我也是。” 戚归禾称赞道:“公主?第一次上?战场,很英勇,胆子也很大……” 华瑶心想,其实她也不是胆子大,她只?是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她之所以还?能笑得出来?,只?是因为她怀疑自己活不长了。如果她的寿命只?剩十天,难道这十天她还?要以泪洗面,唉声叹气吗?当然不能,她要保持镇定,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恰在此时,汤沃雪端着一碗药进?屋了。她坐到戚归禾的床边,捧着瓷碗,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而?他碍于?弟弟妹妹还?在一旁,很有些难为情?,只?想快点把?药喝完。他猛吸一口药汁,不巧又呛到了嗓子,闷头咳嗽起来?。 汤沃雪拿起手绢,擦拭戚归禾的嘴唇。戚归禾眼角一瞥,却见华瑶和谢云潇目不转瞬地注视着他,他颇为害臊道:“哎,你们俩,别看了,我脸皮薄,你们再?看我一眼,我都想钻到地底下去了。” 汤沃雪竟然对他冷嘲热讽:“你方才?背着我练武的时候,脸皮也很薄吗?” 戚归禾呼吸一滞,华瑶笑着圆场:“哈哈哈哈,既然汤大夫都这么说了,大哥肯定记住了!下不为例!对了,这碗药得趁热吃吧?好像快凉了。” 汤沃雪便也不再?细究 。她给戚归禾喂完这一碗药,戚归禾平躺到床上?,自言自语道:“咱们这般相处,可?像是一家人?” 华瑶一开口就?是甜言蜜语:“当然!我已经在心里为大家办过家宴了,我们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戚归禾听她这么一说,登时红光满面:“这一仗打完,咱们一起回延丘,从此一家人团聚,将军府上?热热闹闹,平平安安。羯人经此一役,伤了元气,几年内不会再?犯,咱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他的经脉大有起色,身体也结实了许多。趁着华瑶和谢云潇都在场,他们商量起了如今的敌情?。 华瑶告诉戚归禾,前天夜里,雍城的一位女将领与一支军队突袭敌营,死伤大半,十分之九都被羯人当场杀害。 那位女将领自己也受了重伤。她被羯人生生砍断一条腿和一只?手。她拖着残躯,骑上?快马,冒雨跑回雍城,带来?极其重要的消息——与雅木湖相连的一条河尚未冰封,河面激荡着一层碎冰,近日的暴雨倒灌雅木湖,河坝水位猛涨。而?羯人为了二十余万大军的用水 方便,就?在河畔不远处扎营结寨。羯人把?“油布”盖在了火炮、云梯、攻城车之上?,那“油布”的表面刷满了桐油,可?以隔绝水雾,防止火炮受潮。 羯人的士兵无法在雨天攻城。但他们的工匠仍然忙着搭建云梯,以便他们的高手顺着云梯跳进?雍城的城墙。羯人还?想出了简便易行的法子来?对付杜兰泽的火攻——棉甲最外层浸水,微微潮湿地穿在身上?,就?能抵御油火的侵袭。他们在露天棚子里试验了好几次,效果确实不错。 羯人还?有许多精兵强将,兵力远胜雍城守军。他们的粮草不仅来?自辎重队,也来?自周遭的村落。不少村落已被洗劫一空,羯兵抢钱抢粮也抢人,强迫年轻的村民做他们的军妓。 此外,主?将重整军队之后,羯人的士气再?度高涨,士兵经常用羯语大声高呼,发誓要为死去的同胞报仇雪恨! 雍城的几位将军原本打算调出五千兵马,分批突袭羯人的大本营。然而?,他们听完前线的状况,立刻放弃了奇兵突袭的计策,改用杜兰泽提议的“炸坝之计”。 这几天以来?,杜兰泽一直在潜心研究地图。她召见了不少雍城本地人,也知道了大坝所用的石料名为“砂岩”,并不结实。 十年前,雅木湖曾经发过一场大水,洪水淹没?大坝,冲到了雍城的城墙之下。由于?城墙高大牢固,密不透风,那洪水并未伤害城中百姓。而?附近的村民多半擅长游泳,村落群聚于?崇山峻岭之间,众山合抱,地势较高,河道较短,没?有一人因为洪水而?丧命。 考虑到大坝的形状与重量、河口的地形地貌、每一斤火药炸在“砂岩”上?的威力,杜兰泽写出了“炸坝之计”的实施办法。 将领们知道了杜兰泽的计策,交口称赞,又喟然长叹,只?因那座大坝位于?羯人军营的后方,雍城的军队几乎不可?能靠近一步。雍城只?能派出一群无畏的勇士,冒死一试。 大坝被炸开缺口之后,洪水激荡,泥沙俱下,不仅能冲垮羯人的军营,还?能摧毁他们的火炮、战车、云梯等攻城利器,更能阻断甘域国的援兵,从而?扭转雍城的必败之局。 第32章 残梦还乡安返 凉州的鹰,凉州的马…… 大雨一连下了几天, 黎明?破晓的?时候,乌云散开?了,雨停了, 羯人再次派出精兵强将, 全力攻打雍城。 这一次攻城, 羯人防备周密, 行军布阵也是加倍慎重, 不求快,只求稳, 他们把雍城包围起来, 日复一日地消耗雍城的?兵力。通往雍城的?水路和?陆路都被切断了, 雍城的?粮食和?药材越来越少,羯人的?士气越来越强。 雍城官兵拼命抵抗, 双方激战四天四夜,官兵精疲力尽,羯人还能增派援兵。官兵伤亡惨重,羯人占尽上风。 雍城的?战况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关头,官兵每日阵亡人数都在一千以?上, 照这样下去, 雍城会在一个月内沦陷。 城外的?厮杀声和?炮火声昼夜不休,炮弹炸出了一个又一个深坑, 坑里积满了血水, 水面上浮尸飘荡,尸体泡得发肿、发胀, 总是散发着浓烈的?臭味。尸体身上的?衣衫也腐烂了,从外观看,看不出谁是羯人, 谁是梁人,总之?都是死人。 夜色昏黑,冷风刺骨。 距离雍城三?十里之?外的?一座树林里,华瑶和?她的?侍卫已?经埋伏了四天。四天前,雨还没停,华瑶率领众人冒雨出城,潜入树林里。他们的?行踪十分隐蔽,从始至终不曾点亮一盏灯火。 在此之?前,华瑶曾经受过重伤。她的?外伤愈合了,内伤还没好全,她的?心脏隐隐作痛,左手也有轻微的?麻痹感。她甚至不能深呼吸,每一次深呼吸都会引起心肺部位的?钝痛,内伤又会加重。像她这样的?病人,不该跑到敌军的?地盘上自寻死路,她也知?道?自己冒着极大的?风险。 她必须经历这个风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雍城的?精兵良将已?经折损了一半,羯人的?攻势猛烈之?极,她要尽快炸毁河坝,挽救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雍城的?守城将领全部负伤了,每一位将领的?伤势都比华瑶更严重,因此,华瑶主?动担当大任。她率兵出城的?那天晚上,杜兰泽为她送行,只对她说了六个字,杜兰泽说:“殿下,万事顺利。” 华瑶很潇洒地回答:“一定一定。” 其实华瑶的?心里有些害怕,羯人的?武功远在她之?上,她生平第一次偷袭羯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她暗暗地为自己打气,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她的?脚步悄无声息,她跑到了敌军的?大本营后方。众人跟在她的?身后,谢云潇与她距离最近。 华瑶和?谢云潇的?武功仅仅恢复了五成。如果敌军发现了他们,就有一百种方法?把他们捉来虐杀,他们死后,众人的?辛苦也会付之?东流。 羯人向来遵循一个规矩:“守军抵抗,必屠城”,羯人一旦攻破雍城,雍城的?九十万百姓都要死光了。 朝廷的?援兵迟迟不来,今夜的?炸坝之?计,关系到九十多万人的?生死,成之?则活,败之?则死,容不得任何意外。 敌军的?人数约有二十八万,其中?二十万人正在围攻雍城,剩余八万人驻守河畔大本营。 时值深夜,敌军的?营地里灯火通明?,军纪森严,哨兵正在来来回回地巡逻。这些哨兵体格健壮,声音宏亮,脚步又轻又快,应该也是经验丰富的?老兵。 从树林到河坝有一条曲折蜿蜒的?长路,道?路两旁树荫浓密,华瑶、谢云潇、齐风、燕雨以?及一众侍卫都能运用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过去,跟随他们的?官兵却?没有这般厉害的?轻功。官兵从路上走过的?时候,肯定会被敌军察觉。 华瑶思索片刻,决定派出齐风焚烧敌人的?营帐,吸引敌人的?注意,趁此机会,华瑶可?以?率领众人跑到水坝上。 齐风武功高强,反应迅速,在他们这支队伍里,也只有齐风暂未受伤,除了齐风之?外,华瑶想不出第二个人选。 他这一去,凶多吉少,生死难料,可?他竟然?毫无怨言。他站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之?下,轻声回应道?:“属下领命。” 华瑶道?:“快去快回,不要恋战。” 齐风道?:“是。” 今夜天冷风寒,乌云挡住了月亮,月色昏暗,树林里寂静无声,齐风静静地看着华瑶,他的?目光融入树影之?中?,穿过了低垂交错的?树枝。他应该对她说一句话,也许今夜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如果他死了,她也死了,他们死后,会不会一起走上黄泉路?他恍惚片刻,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华瑶。 华瑶抬起一只手,齐风看见她手上拿着火折子。他怔住了,忽然?想起来,他和?华瑶曾经拉过一次勾,当时他们站在一条长廊上,廊道两侧竹影摇曳。从那之?后,他总是梦见华瑶,他的梦境再也逃不开那一天的竹影,还有她缠着他的?那根小拇指。 齐风原本以?为自己无畏生死,却?没想到,死到临头,惹来了不干不净的念头。他慌忙转过身,再也不敢看一眼华瑶。 华瑶把油纸和?火折子递给齐风,又挑选了三?个武功高手,作为齐风的?随从。 齐风抱拳行礼,转瞬之?间,他飞快地冲出了树林。 片刻之?后,军营里火光四起,喊声连天,哨兵用羯语大吼道?:“着火了!敌人来偷袭了!!” 华瑶当机立断:“快走!” 华瑶率领一群官兵,先后抵达大坝的?各处位置。 华瑶眼疾手快。她迅速点燃了一包火药,又帮助了几个手慢的?官兵,火光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火药炸响,爆发雷霆般的?轰鸣声,大坝的?侧壁上裂开?了十几条缝隙。 火药越炸越多,大坝的?裂口越来越深,碎石迸溅,散落在四面八方。 华瑶来不及逃跑,碎石割破了她的?脚踝, 鲜血从伤口向外涌,她的?鞋面上也是一片鲜红色。 华瑶转过头,顿时心惊肉跳。她清楚地看见,羯人的?弓兵和?弩兵全部赶过来了,弓箭和?弩箭一齐瞄准大坝,成百上千的?羯人高手带着杀气,向着大坝狂奔,而她已?经无路可?逃,无处可?退。 此时此刻,华瑶这一方还有几个人没有点燃火药,燕雨正是其中?之?一,燕雨急得满头大汗。他手里拿着三?支火折子,全被汗水打湿了,全都烧不起来。他惊慌失措,大腿上又中?了一箭,鲜血浸透了他的?裤管,他浑身颤抖,差一点就昏过去了。 火药爆炸的?每一处位置都是杜兰泽反复验算过的?,每一处位置都很重要,不能多也不能少,燕雨跟随华瑶在雍城演练了无数遍,为什么他会在此时失手!为什么?! 他快疯了! 千钧一发的?关头,他忽然?想到,临行前,杜兰泽送给他一只锦囊。他把锦囊从口袋里掏出来,打开?一看,正是一支火折子!他惊叹杜兰泽料事如神,连忙把火折子递到自己嘴边,使劲吹了一口气,火苗一下就窜出来了,他点燃了火药,拖着残腿飞离大坝。 燕雨拼尽全力,挥动长剑,斩断了刺向他的?流箭。他看见大坝上至少有四十多具尸体,那是大梁官兵的?尸体。官兵来不及躲避流箭,只能放弃自己的?性命,引爆火药。 大坝的?裂口延伸了几十丈,忽然?冒出一股浓烟。火药尚未燃尽,火焰噼里啪啦地喷射,石壁上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惊起一阵又一阵滔天巨浪。 水浪澎湃激荡,反复拍打着河坝,震得地动山摇,只在一瞬间,河坝坍塌了。洪水喷发,河水瞬间暴涨,浪潮挟着碎石泥沙,冲出了河道?,向着四面八方倾泻,如同千军万马踏蹄而至。洪水扫荡之?处,树木折断,军帐倒塌,羯人已?被卷入奔涌的?洪流之?中?。 羯国气候干燥,大半的?土地都是沙漠,常年天旱少雨,羯人多半不会游泳,也没练过水上漂的?功夫。他们突然?见到洪水,惊讶之?余,心里更是恐惧。而且他们身上还穿着棉甲,这种棉甲吸水之?后,尤其沉重,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拖住了他们的?肢体。他们想在水中?施展轻功,脚底已?经失去了支撑,无法?以?力借力,只能越陷越深。 湍急的?洪水一路畅通无阻,水浪汹涌澎湃,好似蛟龙倒海,疾速涌入雍城的?城墙之?下,冲垮了羯人的?炮台。 火炮沉入水浪之?中?,洪水奔腾不休,吞没了数不清的?羯人。 战场上的?羯人已?有十分之?九溺毙了,只剩十分之?一存活。这些人不愿投降,还要死战到底,他们把云梯挂在城墙上,气势汹汹地冲向雍城。他们原本以?为,羯国一定能攻占雍城,然?而,一场洪水扭转了战局,羯人死伤惨重,放眼望去,羯人的?尸首漂在水面上,漂得密密麻麻。 雍城的?城墙密不透风,洪水已?被城墙挡住,雍城官民?并未受害,羯人的?死伤人数却?超过了十五万,仅有一两万人从洪水里挣脱,勉强活下来了。 羯人将军怒吼道?:“进?是死,退也是死,继续攻城,攻城!!” 古语有云,“哀兵必胜”,这个道?理,适用于?此时的?羯人。生死关头,羯人抛开?一切顾虑,拼命杀向雍城守军。 雍城守军只剩一万两千人,众人都站在城墙上,死守不退。戚归禾指挥众人迎敌,他高喊道?:“守城,保家,护国!!” 戚归禾重伤未愈,勉强算是半个武功高手。他的?右手能扎出飞镖,左手还能挥剑砍刀,杀敌的?气势丝毫不弱。他把炮兵、弓兵、弩兵排成一队,命令他们射出一片箭雨火海,杀得羯人接连后退。 羯人还有四个将军,这四人武艺高强,攻势十分猛烈,戚归禾不能与他们正面交锋,戚归禾的?右手无法?使刀,武功远在他们之?下。 羯人已?经察觉到了戚归禾的?弱点。那四个将军竟然?聚集在一起,同时扑向戚归禾。他们杀气腾腾,刀下挟着一股疾风,直劈戚归禾的?命门。 羯人的?风俗是很奇怪的?,戚归禾曾经也听说过,羯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能当众流泪,谁要是当众流了一滴泪,谁就是懦弱无能的?鼠辈。 在羯国,懦弱是最极致的?侮辱,兄弟姐妹之?间,可?以?互相取笑,却?不可?以?骂对方“懦弱”,在羯人看来,“懦弱”是一个人最大的?缺陷。 如今,那些羯人将军也是视死如归,在他们之?中?,竟有一人双眼泛红,热泪夺眶而出,他在心里悼念死去的?同胞,他身影一闪,手上纵刀如狂。 他是羯国第一高手余索的?长子,名叫余度,他的?年纪与戚归禾差不多,武功与戚归禾也差不多。可?惜,如今的?戚归禾负伤在身,远不是余度的?对手。 众多士兵为了保护戚归禾,前赴后继地扑向余度,余度一刀斩开?他们的?腰腹,他们的?死状就像左良沛一样,上下分离,整个人断成了两半。这种死法?也叫“腰斩”,极其痛苦,是一种酷刑,受刑者?不会立刻死亡,只会在长达一两个时辰的?等待中?受尽疼痛折磨,缓慢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城墙上的?守军尸体堆积如山,戚归禾不愿在众人的?背后躲藏。他提起长刀,和?余度过了几招,余度的?刀尖向他戳来,他的?眼前刮过一道?凌厉剑风,挑开?了余度的?刀锋,他侧身闪避,恰好看见了谢云潇。 谢云潇身上的?衣袍完全湿透了。他的?左肩已?被弓箭刺穿,露出一个豌豆大小的?血窟窿,他仿佛没有一丝痛感,抬手挥剑一刺,剑光威力极强。 谢云潇站在城墙上,始终不曾后退一步,他的?背后不仅有戚归禾,还有华瑶。他宁死也要保护他们,剑下的?杀招越发凌厉,极尽暴烈,极尽凶狂,甚至用上了不死不休的?打法?,他飞快地斩杀了两个羯人将军。 华瑶看着谢云潇的?背影,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她的?双腿伤势严重,腿上的?伤口被洪水浸泡之?后,泛红发肿,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的?内力也快耗尽了。她握紧双拳,把自己的?骨头捏得嘎吱作响,如果敌人打过来了,哪怕是用拳头,她也要锤碎敌人的?头骨。 华瑶很想冲上前线,把敌人全部杀光。只可?惜,她的?侍卫已?是半死不活,她自己也无法?冲锋陷阵,她只能看着谢云潇杀敌。 华瑶的?情绪有些激动,她的?双腿血流不止,染红了一块石砖,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城楼上的?守军纷纷赶来救她。有一名年轻的?士兵把她抱起来了,她转头望去,羯兵羯将又杀了过来。 戚归禾率领一群士兵,尽力掩护华瑶撤退。 不知?道?为什么,华瑶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名叫余度的?羯人,真想一拳打爆他的?头骨。 余度距离华瑶越来越远,华瑶忽然?发现,余度的?身法?很诡异,他不惜负伤也要把谢云潇和?戚归禾引到城墙边上。 华瑶大惊失色,大喊道?:“他要学左良沛!戚归禾,小心!” 华瑶话音未落,余度飞身一跃,猛然?攻向戚归禾。 谢云潇一剑横斩余度的?脖颈。余度身法?极快,他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故意承受了谢云潇这一剑,他的?双腿都被谢云潇砍断了。血水喷溅,他张开?双臂,死死抱紧戚归禾,扭向另一位羯人将军的?刀尖,那刀尖极快地刺破铠甲,刺入戚归禾的?胸膛。 谢云潇反手一剑,斩断了羯人将军的?臂膀。 纵然?如此,戚归禾的?胸膛也被喷涌的?鲜血浸透了。 戚归禾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他还在指挥官兵,追击羯人。他父亲派来的?四位大将已?经全部折损,雍城的?守城将领也被羯人砍成了残废。杜兰泽连日操劳,体力不支,咳血不止,只能躺在床上休养……如果戚归禾此时撤退,没人能接替他,谢云潇也不能。 雍城的?将军们一致认为,洪水爆发之?后,官兵就能战胜羯人,然?而,羯人也会拼死一搏,死战不屈。 两军交战的?紧要关头,戚归禾高喊:“杀敌!守城!保家!护国!!” 这是凉州军营的?第一条军规,戚归禾从小熟读的?军规。他强撑着一口气,浴血奋战,直到羯人越来越少,官兵占尽上风,他才领着一批伤员,退到了城楼的?后方。 雍城,守住了。 戚归禾笑了一声。他张开?嘴,想和?谢云潇说话,谢云潇站在他的?面前,他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的?喉咙里泛着咸腥味,他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戚归禾拆开?身上的?铠甲,他看见自己的?胸膛又浮出了一块瘀血紫斑。 谢云潇见状,二话不说,立刻把戚归禾背起来,跑向汤沃雪所在的?医馆。 其实谢云潇已?经气衰力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来的?力气,他的?轻功竟然?比平时更快一些。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雾气飘荡,露水沾在松叶上,迎着朝霞,闪闪发光。 谢云潇背着戚归禾一路飞驰,撞碎了雾气霞光,戚归禾断断续续道?:“我……答应了父亲,镇守凉州五十年……也许……做不到了……”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大哥一向言出必行。” 戚归禾听见谢云潇喊大哥,又想起了华瑶,呢喃道?:“我答应过华瑶……送她凉州的?鹰,凉州的?马……我给不了……你代我……代我送……” “我代不了,”谢云潇低声道?,“大哥既然?答应了她,就应该亲手送给她。” 谢云潇的?背后一片潮湿,那是戚归禾的?心头血。谢云潇的?呼吸停顿了一瞬,他的?脚步迈得更快,像是一道?残影,从地上一晃而过。 这一战,他们战胜了羯人,胜得如此惨烈。羯人二十万大军之?中?,高手如云,雍城只能损兵折将,纵然?如此,谢云潇从没想过戚归禾可?能会死。 戚归禾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 谢云潇的?语气越发坚决:“别说话,汤沃雪一定会救你。” 戚归禾却?说:“我最……对不起她。” 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戚归禾喃喃自语:“我最……对不起阿雪……害她……担心,这辈子……最好的?事……与她相识一场……你、你帮我告诉她……我对不起她,她要好好活……” 谢云潇穿过街道?,闯入一座医馆,眨眼之?间,他飞奔到了汤沃雪的?面前。 汤沃雪正坐在院子里,分拣药材,她的?身旁摆着一只竹编簸箕,簸箕上铺着一层草药。她看见戚归禾,手腕一抖,簸箕打翻了,草药也洒在了地上。 汤沃雪脸色惨白,抬手接住戚归禾,可?惜戚归禾已?经认不出她,他的?身体太凉了,凉的?像冰,他说:“我快死了……别管我……阿雪好好,活下去……好好……活……” 第33章 相知无处相偕老 “阿雪是我爱妻,会与…… 汤沃雪在戚归禾的病床前守了好几天。 她穷尽毕生?所学?, 不惜血本地救治他,竟然没有丝毫起色。 凡人一身,有经脉、络脉, 也?有阴气、阳气。阴阳经络通贯于四?肢百骸, 气血循环相连, 肌体表里相合, 有如日月之行, 生?生?不息。 而戚归禾的胸膛筋脉俱断,心口之伤久久不愈, 血流难止, 内力也?在逐渐消亡。 对于武功高手而言, 内力是金钟罩、铁布衫,庇护他们的筋络, 滋养他们的骨肉。 武功高手一旦负伤,气息失调,内力铸成的屏障便有破洞,这种破洞,俗称“死穴”。重伤一名高手之后, 戳刺他的死穴, 便能夺走他的性命。 戚归禾的死穴在他的左胸上,此处距离心脏尚有二寸之远, 为何会被羯人不偏不倚地刺中?? 大多数负伤的武者都不知道自己的死穴在哪里, 他们只?能请教医术高明的大夫。大夫把脉之后,经过一番审视, 才?能确定死穴的位置——此乃武者的命门,绝不可透露与他人。 除了汤沃雪,还有谁, 曾经为戚归禾诊过脉? 那位大夫,究竟是羯人的细作,还是官府的暗探 ? 汤沃雪越是细想,越是胆寒。 华瑶探望戚归禾的时候,汤沃雪就对华瑶讲了实话。 华瑶脸色大变,立即派出一队侍卫,细查雍城上下所有大夫。她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戚归禾的状况接近油尽灯枯。他昏迷多日,内力衰竭,五脏六腑渐渐地溃烂了,即便汤沃雪封住了他的筋脉,也?不过是吊着他这条命,使他苟延残喘,一天比一天更痛苦。 汤沃雪行医多年,从未如此绝望。她自负于医术高超,却根本无法超脱生?死。她救不了戚归禾,还能为他做什么? 时值三月初春,桃柳芳菲,杂花生?树。 夜间凉风和畅,圆月高高地挂在树梢上。 汤沃雪望着窗外景色,满目皆是繁花绿草。 桃树的枝杈伸到?了窗边,生?机勃勃,含苞欲放。汤沃雪看得出神,又听见戚归禾极其微弱的喘息。他脏器碎裂,筋脉枯竭,心口化出脓血,深陷于无穷无尽的折磨。这世上无人能救他,他活不过三天了。 汤沃雪不想让他死,更不想因为她一己私欲而拖累他留在世上受苦。他是顶天立地的好人,也?是保家卫国的将军,理当保有最后的体面。 汤沃雪想通之后,便对他另施了一套针法,放任他的内力彻底消失,极大地减轻了他的痛苦。 她仔细为他擦了一遍身体,又用纱布缠住他胸口的伤,帮他换上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裳。他竟然悠悠地睁开眼,好似睡了一个觉刚醒来似的,像往常一样唤她的名字:“阿雪。” 汤沃雪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跳,赶忙去探他的脉搏……可惜,这世间并无奇迹。他没有一点好转,如她预料的那般,他恶化得更快了,或许今晚就会丧命。 现如今,他之所以?能和她讲话,原是因为他气数已尽,回光返照。 汤沃雪不愿他留有遗憾。她笑着骗他:“你终于醒啦!你好了很多啊,将军,我又把你救过来了。” 戚归禾愣愣地看着她。须臾间,他笑了一声:“我身上确实一点也?不痛了。” 他容光焕发?:“比上次好得还快,阿雪的医术越来越高超了。” 汤沃雪极力弯起嘴角,但?她怎么也?笑不出来。无论?她说什么话,他都相信她。她的医术不够好,竭尽全力也?救不活他,好歹给?他编造一个梦吧……她此生?能为他做的事,只?有这么多了。 她柔声哄骗他:“吉人自有天相,我的医术只?占了七成,你自身的功力也?作用了三成。你可别急着下床,你在床上躺好了,慢慢休养。” 戚归禾没有丝毫怀疑,他一直都很听汤沃雪的话。他平静地躺在这张床上,目光没从汤沃雪的脸上移开:“阿雪受累了,这次,也?是我的错……城墙上,情势紧急,我抽不开身,耽搁了不少时间……” 汤沃雪轻轻地抚摸他的脸,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未见过他有这样好的气色。她自己也?快要把谎话当真了,忍不住说:“你别总怪自己,我不爱听那种话。我们打了胜仗,雍城百姓都在庆祝,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他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戚归禾抬起左手,按住汤沃雪的手背,使她的掌心与他的侧脸贴得严丝合缝。他生?就一副好相貌,眉目英俊如画,每当他凝神看她的时候,更是情深意?切,无可比拟。 他说:“咱们回家以?后,歇息一段时日,就去城外踏青吧,带上吃的喝的……” 汤沃雪眼含热泪,快要掩饰不住了。她屏住呼吸,片刻后,才?说:“好啊,好,咱们一家人,一起去城外踏青,叫上你的弟弟妹妹,咱们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地……” 她心如刀绞,强逼自己说完这句话:“高高兴兴地游玩。” 戚归禾有些疲惫,视野逐渐模糊。他只当自己是大病初愈,体力不济,嘴上还说着:“阿雪爱吃甜食,我要带几份糕点,核桃酥,绿豆糕,杏花酪……云潇口味清淡,菜里少放盐……华瑶,她爱吃鱼……咱们一家人的饭菜,交由我准备吧。” 汤沃雪记得,她曾经吃过戚归禾做的饭菜。那时他常来她的医馆打杂,像个默默无闻的学?徒。 每当戚归禾弯腰扫地,汤沃雪都会偷瞟他。可惜他什么也?不明白 ?,什么也?没表露出来。 汤沃雪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戚归禾忍着不说,汤沃雪更不会对他袒露心迹。他去驻守月门关的那几年,竟然给?她传了许多信,信上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比如他的鹰昨日吃了什么,他的马今日跑了多久……她一边恼恨他不解风情,一边又把信读得津津有味。 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好不容易等到?他承认他的心意?,他这辈子的路就走完了,为什么那么快呢?他今年也?才?二十四?岁。 汤沃雪肝肠寸断,还要强颜欢笑:“我想起来啦,你做过饭给?我吃,在医馆的时候,你对医馆的小?孩子都很和善,你喜欢小?孩吗?等咱们回家,生?个女儿吧。” 戚归禾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细想汤沃雪的种种异常。他满怀温情,羞赧地笑了笑。 他瞧见了窗外的桃花,那是一副明媚的春景。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现出薄红:“好,听你的,女儿像你,最好,我教女儿练武,她不会习武,也?不要紧,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汤沃雪道:“等她长?大,我和你也?老了。” 戚归禾道:“阿雪是我爱妻,会与我白?头?偕老。” 汤沃雪渐渐地挨近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怎么早不说,晚不说,偏要拖到?今年才?说?” 戚归禾恍然回答:“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总想见你,就去医馆看你,又怕你看不上我……后来去了月门关戍边,怕我有个好歹,害你伤心……这一次我重伤,自以?为挺不过来,只?觉得对不起你……” 他轻轻叹道:“如今,大病初愈,好像做了一场梦。” 汤沃雪又替他把了一次脉,再用银针封紧几处大穴,好让他全然不知痛苦。他越发?地身心舒畅,肩头?却湿了一块,他侧目,只?见汤沃雪泪如雨下。 他一下子慌了:“阿雪,为甚么哭?” “我太高兴了,”汤沃雪仰着头?,边擦眼泪边说,“太高兴了,你那天伤得那么重啊,多吓人,我都被你吓坏了。你终于好转了,我心头?刚松了一口气,你这浑人,又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哪里能忍得住?只?想哭上一哭,把近日来的担忧全都哭走。” 她笑中?带泪:“怎么了,吓到?你了吗?你不怕死,却怕我的眼泪?” 戚归禾揩拭她的眼泪:“是啊,最怕了。” 为了哄好汤沃雪,戚归禾缓缓地坐直身体,使出全力,推开床边一扇窗户,桃树的翠绿细枝越过窗栏,落在了他的指间。他轻轻地摘下一支桃花,把花朵放在了汤沃雪的手中?。 不久之前,凉州上元节的那一夜,戚归禾亲手做了一盏莲花灯,恰如今日一般,诚心诚意?地将莲花灯交给?她。 其实他还为她做过不少东西。他有一双巧手,曾经帮助过许多人。他品行很好,待人处事也?很好。 汤沃雪恍然片刻,察觉到?他的疲惫,扶着他重新躺下,又问?他:“除了凉州,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戚归禾头?晕目眩,眼皮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他多想睁开双眼,多看看汤沃雪。但?他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昏昏沉沉地说:“我在凉州待了二十多年,没出去过……” 汤沃雪再度仰起头?,因她心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泪水如同山崩地裂般涌出,她的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可她还把一句话说得很温和:“咱们去京城吧,京城的灯市,天下第一,你会喜欢的。” 戚归禾道:“好啊,我再给?你做一盏莲花灯。” 汤沃雪边哭边笑:“嗯,好啊……我,我……” 她哽咽地几欲干呕:“我最、最喜欢你……送、送我的那一盏……莲花灯……你……你说要、要和我共度余生?……那天,我高兴的、高兴的睡不着觉。” 戚归禾听不清她的声音,那音调忽远忽近,断断续续,像是一阵风从空无中?吹来,复又吹向空无之处,而他的身骨也?轻盈了许多。 他全身都在剧烈作痛,刹那间又好像一点也?不痛了,他便说:“阿雪,我……有些累了,我睡一会儿,阿雪也?休息吧……明早,我就醒了,等我醒了……我们……”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 汤沃雪伏到?他的肩头?,誓要送完他这一程:“你累了,就睡吧。你只?是困了,睡一觉就好了,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回家,回到?将军府上,大家都能过上平静的日子。” 他的回应若有似无:“好……” 汤沃雪喃喃道:“走好。” 待到?他的气息消逝得一干二净,心跳也?完全终止,汤沃雪再也?坚持不住,伏地大哭。她哭得头?痛欲裂,像个疯子一般滚地不起,只?觉摧心剖肝的痛苦也?不过如此。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世事反复无常,失而复得最欣喜,得而复失最痛彻心肝。 * 当天夜里,华瑶收到?了戚归禾逝世的消息。 彼时,她正在杜兰泽的房间里,亲手喂杜兰泽喝药。 她的侍卫跪在地上,沉声禀告戚归禾的死讯,她端药的手指颤抖不停,差点溅到?了杜兰泽的衣裳。 杜兰泽接过药碗,把药汁一饮而尽,随后才?说:“殿下。” 华瑶道:“我没事。” 杜兰泽握着华瑶的手,摸到?她的掌心冷得像一块冰。杜兰泽连忙捂紧华瑶的手指,轻声劝慰道:“殿下,逝者已去,请您节哀。” 其实杜兰泽不该用这句话来劝说华瑶。她自己也?看不透生?离死别,但?她深知失去至亲的悲恸是何种滋味。 杜兰泽缓缓道:“谢云潇重伤卧床,心脉受损,切忌大痛大悲。请您派人守好他的住处。等他能下床行走,您再把真相告诉他。现如今,燕雨、齐风也?在养病,您手上能调用的武功高手不多,必须小?心行事。” 华瑶终于回过神来:“确实,我的皇兄快来了,他的心肠很歹毒,我还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谢云潇绝不能出事。” 杜兰泽呢喃道:“二皇子来意?不善,用心险恶。” 二皇子姓高阳,名晋明,比华瑶大九岁,年方二十六,正当壮龄。 晋明的母亲是圣宠不衰的萧贵妃,父皇对晋明爱屋及乌,多年来从未薄待于他。父皇赏赐他富饶的封地,也?养大了他的野心。 华瑶闭上双眼,心想,她也?会下狠手。 毕竟,高阳晋明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华瑶和杜兰泽商量完毕,又赶去了谢云潇的房间。 她加派了两批守卫,不分昼夜地保护谢云潇。 谢云潇的伤势正在逐渐好转。短短几天后,他的意?识完全清醒。他立刻召集自己的亲信,询问?他们华瑶、戚归禾的状况如何。 亲信回答,公主几乎痊愈,戚归禾仍在静养。汤沃雪医术精湛,拯救了无数人。 亲信还说,公主马上就会来探望谢云潇。 谢云潇信以?为真。 谢云潇的皮外伤已经结痂,他在屋子里洗了个澡,换了一件干净整洁的衣裳。那衣裳是华瑶为他准备的,月白?色绸缎衣料,质地柔软又舒适,格外合身。 谢云潇等了一会儿,华瑶果然来找他了。她走进他的卧室,对他笑了一下,她称赞道:“这件衣裳很适合你,你真是风华绝代。” 谢云潇不甚在意?:“皮相而已,不算什么。” 华瑶扯住谢云潇的衣袖,与他一同坐到?了床上。 华瑶沉默不语,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在谢云潇伤势好转之前,她不会把戚归禾的死讯告诉他。她必须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谢云潇和戚归禾从小?一起长?大,谢云潇失去了兄长?,就像华瑶当年失去了母亲。这么一想,华瑶牵住了谢云潇的手,却让谢云潇误会了她的用意?。 谢云潇问?:“你的腿伤还好吗?” 华瑶小?声说:“我的腿伤快好了,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可我的心伤很严重,可能再也?好不了了,你呢,你的伤口还痛吗?” 谢云潇不愿谈论?自己,随意?地说:“我还行,过几天就养好了。”话中?一顿,又问?:“你的心伤,要怎么治?” 华瑶自言自语道:“这几天我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说到?此处,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你多陪陪我,我的心伤也?许会逐渐愈合。” 谢云潇知道她这话半真半假,却不知她为何要哄骗他。念在她哄骗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习以?为常,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绪盘绕在心头?。 她今日戴着他送她的那支簪子,头?发?略有些散乱。 谢云潇抬起手,扶正那支发?钗,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收手抱住她的腰,她忽然说:“我有件大事要告诉你,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受得住刺激吗?” 谢云潇立即放开她。他捡起一把重剑,用绢布擦了擦剑鞘:“羯人又要攻城吗?” 华瑶走到?他身边,指端搭着他的脉搏。片刻后,她说:“我的二皇兄,高阳晋明,快来雍城了。” 第34章 旧时好 兄妹之情,血浓于水 坊间传闻, 当朝二皇子风流倜傥,多情多义。 华瑶却说?:“我的二皇兄,高阳晋明, 心?胸狭隘, 记恨记仇。他猜忌自己的属下, 还有很多折磨人的手段, 我跟他一向合不来。他之所?以来雍城, 大约是为了挣一份军功,顺便掌握兵权, 把持要塞。” 谢云潇稍一细思, 也能猜到晋明此行的用意?。他坐到一张软榻上, 接着问:“晋明带了多少人?” 华瑶道:“三千人。” 言罢,华瑶也坐到了软榻上。她侧身斜坐, 藕色纱裙尽皆散开。 她牵过谢云潇的手腕,但他始终目不斜视,她就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谢云潇答非所?问:“雍城守军伤亡惨重,眼下正值缺人之际,晋明率领三千兵马从秦州出发, 假借‘肃清残局, 整顿军营’的名头?,便能插手雍城的军务。” 华瑶双手搂紧他的脖子, 亲亲热热地同他说?:“确实, 你果然是我的知己,我们正好想到一块去了。”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轻声道:“既然是在说?正事,那就应该正经?些,你要么坐直, 要么躺下来,枕在我的腿上也行,别再乱动?。” 华瑶忽然放开了他。 她倚靠着榻边的软枕,漫不经?心?地说?:“不正经?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呢?我不过是想亲近你几分?,你却让我枕你的大腿,你的伤还没好,我才舍不得呢。” 谢云潇如实说?:“我腿上没伤。” 华瑶半信半疑:“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谢云潇没有看她,她又轻轻地笑?了,他听见她笑?得轻快,那笑?声搅乱了他的心?境。 他细想她的言行举止,总觉得她在掩饰什么。 她的神情没有任何异状,但她急切间待他过于殷勤,像极了他们在京城初识的那一个月。那时?候,她之所?以接近他,大概是为了打听凉州的杂事。 今时?今日,她又有了什么主意?? 谢云潇正要开口问她,她扯住他的衣袖,轻轻地躺下来,枕上他的大腿。 华瑶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颇觉新奇,几乎以为这是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交往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潇。窗棂下日光通透,把他的双眼照得像湛湛清泉,琥珀般的瞳仁清澈见底,影影绰绰地倒映着她的样子。 她自言自语道:“听到你醒来的消息,我真的很高兴,你的伤势好转了,我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 谢云潇笑?了笑?,抬手轻抚她的侧脸,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指尖略微擦过她的耳骨,把她摸得十分?惬意?舒适。她本来是很清醒的,在温柔乡里?沉醉了一会儿,竟然有些昏昏欲睡。 谢云潇弯下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送回床上。她惊讶道:“我又不是不能走,你不用做到这一步,再说?了,你伤得比我重……” 他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若论伤势,大哥伤得最重。” 华瑶心?头?一惊,唯恐他看出些什么。 偏偏他向来敏锐。 他追问道:“你见过大哥吗?” 华瑶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嗯,还没。” 谢云潇嗓音更轻:“大哥的现状如何?” 华瑶认真地说?:“汤大夫正在照顾他。” 谢云潇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他?” 华瑶叹了口气:“他和你一样,昏迷了好几天。我们急着探望他,难免打扰了他和大嫂。” 谢云潇将被子盖到她身上,还往她怀里?塞了一只鹦鹉枕。他低声道:“你休息吧,我去看看大哥。我不进屋,只在门外转一圈。” 华瑶默不作声地搂紧她的小鹦鹉枕。 谢云潇为她放下床帐:“雍城将领多半受了重伤,这段时?日,全靠你一人指挥士兵、抢修大坝、处理各项杂务。你先睡个安稳觉,我看过大哥,再来陪你。” 真要命,谢云潇一连数天昏沉不醒,这才刚好了一点?,便要亲自探望戚归禾。他一提到戚归禾,华瑶的手心?就发冷。 她怀疑,戚归禾的死与高阳晋明有关。 古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此乃自古以来的帝王之术。 羯国兵强马壮时?,凉州的兵将也必须骁勇善战。 羯国奄奄一息时?,凉州的军营不能再称霸一方。 华瑶经?常埋怨岱州的军营里?尽是些酒囊饭袋。此刻想来,正是因为岱州等地兵力薄弱,所?以朝廷一直提防着凉州,如果凉州意?图谋反,那二十余万铁骑一举南下,攻破岱州、康州只在旦夕之间。 更何况,华瑶的父皇向来多疑,二皇兄又是狼子野心。他们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华瑶越想越气,忍不住一口咬住了被角。 混账!混账!高阳家的人都是王八蛋!高高在上的王八蛋!! 她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也骂了一顿。 * 春光明媚,天朗气清,谢云潇走进汤沃雪的药舍,见到了许多佩刀负剑的侍卫。 众多侍卫向着谢云潇行礼,没有一人胆敢拦住他的去路。 谢云潇轻而易举地找到戚归禾的房间,站在窗外,隔着一扇纱窗,瞥见了汤沃雪正在屋内收拾药材。 她瘦了很多,颊骨外凸,眼窝凹陷,神色十分?憔悴。 谢云潇静立片刻,心?中暗暗生疑。他怀疑戚归禾的情况未定,生死难料,汤沃雪还在不眠不休地抢救戚归禾。谢云潇更不能在此刻惊扰他们。 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伤势未愈,疲惫又乏力,索性回到卧房静养,此时?华瑶早已睡着。她抱着枕头?,蜷成一团,睡得正熟,床榻间皆是她的香气。这香味很浅也很好闻,似玫瑰也似牡丹,极尽蛊惑之能事,犹如花妖月魅一般。 谢云潇躺到华瑶的身边,很快便与她同入梦乡。 睡梦之中,若有所?感,谢云潇不在雍城,似乎回到了延河。河畔遍生苍翠树木,夕阳残红向晚,晚霞连着山光水色,各种船只往来如梭。 两岸芦苇丛杂,开着不知名的花,谢云潇还在想,这花为什么不是玫瑰或者牡丹,忽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云潇,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谢云潇转过身,见到了戚归禾。 戚归禾笑?了一声。他的笑?容很淡然:“你和华瑶都能独挡一面,我对你们放心?了。” 这话说?完,戚归禾登上一艘轻舟,随波逐流,越飘越远,邻近天外,消失不见。 谢云潇依旧站在岸边,远望河上斜阳倒影,千舟争渡。 谢云潇的武功是由?父亲与大哥亲身传授。 大哥比谢云潇年长六岁,谢云潇五岁那年开始习武,大哥已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大哥对谢云潇的教导异常严格,经?常罚他去祠堂面壁思过。他很少与大哥讲话,他们之间的聊天内容仅限于武学。 谢云潇八岁生辰时?,大哥送了他一把剑,对他语重心?长道:“云潇,我托父亲找人给你铸了剑,凉州精铁打造的长剑,你瞧瞧,好不好使?你是我们家武功最好的孩子,等你长大了,会比大哥更有出息。” 那把长剑极其锋利,谢云潇一直用到现在。 睡意?消退,谢云潇逐渐清醒过来。 不知何时?, 华瑶滚进了他的怀里?,手还搭在他的腰上,半边身子也挪出了被子。她堂堂一个公主,为何没有定形的睡相。 春寒料峭,窗户关得不严,冷风一阵阵地往屋里?吹,谢云潇伸手为她整理被子。她迷迷糊糊地问:“你睡醒了吗?” 谢云潇道:“刚醒。” 华瑶又问:“什么时?辰了?” 谢云潇望了一眼天色:“辰时?,天已经?亮了,你昨夜睡得好吗?” “挺好的,”华瑶懒洋洋地说?,“我有点?困,可?是我该起床了。” 谢云潇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安抚道:“不妨接着睡,若有什么公事,我代你办。” 华瑶睁开双眼,灵台蓦地一片清明。她绝不会让谢云潇代替自己做事,现在不行,将来更不行。无论谢云潇是驸马还是皇后,天下权位只能被她一人牢牢掌控。 她深知高阳晋明也有同样的心?思。 * 华瑶已在雍城待了好些时?日。 羯人退兵之后,华瑶下令挖坑焚尸,防止瘟疫蔓延。她迅速地清理战场,开通水陆要道,恢复雍城的贸易往来,调遣卫兵不分?昼夜地巡逻。 短短十余天内,雍城恢复了兴盛,城中官民?十分?敬仰华瑶,只觉得华瑶真是万中无一的领袖人物,华瑶把雍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又曾经?舍命在战场拼杀,救下了许多伤兵,这样强大的能力和意?志,实在是让人拜服不已。 富商巨贾为了寻求庇护,也纷纷投靠了华瑶。 待到二皇子大驾光临的那一日,雍城的官员与富豪全都穿戴一新,出城恭迎二皇子殿下。有些人甚至以为,二皇子与华瑶的品格相似,他们自然是分?外恭敬,做全了礼数。 众人从早晨等到傍晚,二皇子的车队姗姗来迟。 众人遥闻一阵纷繁的马蹄声,远远望见数十辆驷马高车,整齐排布,清一色的雪白骏马,毛色油亮如光缎一般。 每一匹马都戴着珍奇名贵的马具,钩臆带上挂着宝石打造的饰物,包括各种复杂的纹样,比如鸾鸟、凤凰、麒麟、貔貅,皆是风采超然的天家瑞兽。 再看那些马车,也是镶金嵌玉,光耀夺目。 随行的骑兵身强体壮,军容肃正。他们腰侧佩刀,骑马跟在车队之后——如此精良的一支骑兵队,只需六天便能从秦州赶到雍城。 偏偏他们现在才出现。 华瑶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脸上仍然带着笑?意?。 那一队马车停在了雍城之外。 尘土散落,马蹄声停。 雍城的官员们纷纷跪了下去,叩拜行礼,齐声喊道:“微臣叩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唯独华瑶一人站得笔直——皇族之间不必行跪礼。 她含笑?道:“皇兄,你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请容我为你设宴接风。” 她心?里?却在想,好你个高阳晋明,终于滚过来了。 晋明的侍从拉开车门,伏跪在地,恭请晋明下车。 晋明迈出一只脚,踩在侍从的背上,另一只脚轻轻落地,寂然无声。 他衣冠楚楚,气宇轩昂,自有一种富贵风度。 雍城的官员们稍稍抬起头?,隐约瞄见晋明的拇指上戴了一只翡翠扳指,翡翠的成色青葱欲滴,润泽如一汪清潭,品相之好,真乃世所?罕见。 晋明笑?了一声。 官员们不敢直视,复又垂下脑袋。 晋明转了转那枚扳指:“诸位守住了雍城,劳苦功高,本宫必定会奏闻朝廷。”而后,他又问:“皇妹,近来可?好?” 华瑶道:“此处风大,我们进城再说?吧。” 晋明跟着她进城:“谢家公子,似乎不在此处。” 华瑶后退一步,与他并排同行:“谢公子伤重卧床,无法出门远迎,还请皇兄不要责怪。” 晋明细看她的双眼,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谢公子带兵平定羌羯之乱,真是大梁的功臣,我怎会责怪他?皇妹代他请罪,和他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 华瑶莞尔一笑?:“这座城里?,与我最亲近的人,莫过于皇兄了。正所?谓‘兄妹之情,血浓于水’,自从我知道哥哥要来雍城,我高兴得不得了,特意?吩咐厨子准备了宫廷佳肴,只盼哥哥能赏脸。” 他们穿过城门,走过街巷,城内一派生机盎然,商旅络绎不绝,竟不像是有过战乱。 第35章 今何道 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 雍城被华瑶治理得井井有条, 晋明的心中也有了计较。 他在皇宫的那些年,从?未高看过华瑶,毕竟她母亲死得早, 父皇又?不重视她, 顶天了也翻不出大浪。 如今看来, 华瑶心思缜密, 率兵有方, 将来或许还有更大作为。 思及此,他颇有些忌惮这?位小妹妹。 他跟着华瑶去了雍城公?馆, 华瑶在馆内为他准备了一场宴席。 兄妹二人高居上位, 其余官员陪坐在侧。 雍城的商贸才刚刚恢复, 餐桌上也没什?么山珍海味,全?是?一些家?常小菜。 晋明扫视一圈, 咬字极轻道:“妹妹。” 华瑶道:“怎么了?” 晋明道:“你说的宫廷佳肴,在哪儿呢?” 华瑶给?他夹了一只凉州扒鸡的鸡腿:“所谓宫廷佳肴,讲究食材和厨艺。这?些饭菜取材新?鲜,烹饪火候适中,你尝尝, 很?好吃的。” 晋明冷淡道:“看这?样子就很?难吃。” 华瑶反问道:“哥哥都没尝一口, 怎么知道这?些菜不好吃呢?” 晋明的食指搭在碗沿,指尖用力一按, 瓷碗被他打翻。米饭、鸡腿全?都扣在了桌上。而他微微向后仰, 靠着椅背,看也没看一眼被他浪费的食物。 满座寂静。 晋明笑道:“诸位, 慢用。” 众人才敢接着动筷子。 华瑶神色如常:“哥哥今晚没胃口吗?” 晋明慢条斯理地?捋了捋他的锦缎袖摆,才说:“舟车劳顿,胃口不佳, 妹妹不要见怪。” 华瑶心道,爱吃不吃,饿死你算了,挑三拣四的王八蛋。 雍城被羯人围困了那么多天,上哪儿去给?他找珍贵的贡品? 她嘴上却说:“皇兄可能是?太累了,请你保重身体,好好休息。” 晋明并不觉得累,他状态很?好,甚至在马车里宠幸了几个侍妾。今夜这?场宴席上,他滴水未进,几乎没动过筷子,他总是?怀疑华瑶会谋害他。 华瑶知道他猜忌自己,仍与他有说有笑。散席之后,她亲自把?晋明送到了厢房,兄妹二人闲聊了许久,看在外人眼里,那真是?兄友妹恭,情谊深厚。 * 夜半三更时,华瑶回到她的住处,床头仍然亮着灯火。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你怎么还没睡呢?” 谢云潇道:“我在等你。” 华瑶飞快地?吹灭蜡烛,躺到他的身侧。他在黑暗中问:“你的皇兄,有没有为难你?” 华瑶笑嘻嘻道:“他不仅没有为难我,还有点怕我。他连饭都没怎么吃,怕我给?他下毒,我怎么会下毒呢?对了,今晚的饭菜荤素俱全?,有鲫鱼萝卜汤、凉拌黄瓜、茼蒿饼、凉州扒鸡……凉州扒鸡真是?一绝,我一个人吃了整整一只,肚子都有点撑了。” 谢云潇听她语气欢快,不知为何,他也觉得很?高兴。他唇角微勾,淡淡地?笑了笑。 华瑶一边说话,一边牵起谢云潇的手腕,照例为他搭脉验伤。 他的脉象平稳有力,气血充沛,情况越来越好了。 华瑶心情舒畅,睡得也香。 这?一觉睡到天大亮,华瑶伸手往旁边一摸,竟然没有摸到谢云潇。床榻的另一侧空空荡荡,谢云潇不见了。 华瑶披衣而起,走到前院,只见谢云潇坐在石椅上擦拭一把?长刀,那是?戚归禾的刀。 谢云潇拔刀出鞘三寸,平静地?问:“你和汤沃雪一同瞒着我,是?为何意?” 华瑶心下一惊,连忙正色道:“戚归禾离世?当日,你还在昏迷之中,见不了他最?后一面。他走后,你心 脉大损,受不了刺激,我怎么能在那个时候对你说实话?” 谢云潇怔了一怔。 他把?戚归禾送到医馆的那一日,顺手解下戚归禾身上的佩刀,暂时存放在兵器库里。刀剑凝聚煞气,必须远离病人。 今早,谢云潇取出长刀,准备把?刀擦干净,好让戚归禾来日再用。他以为华瑶隐瞒了戚归禾的病情,然而华瑶所隐瞒的……竟然是?戚归禾的死讯。 其实谢云潇早有预料。但他不由自主回避了事实。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自觉没有过于哀痛,亦能理解华瑶的初衷。 换作是?他战死沙场,他也希望守城将领仍以大局为重。他先?前还做了一场梦,他在梦中与戚归禾告别?,戚归禾叫他照顾好自己,他也答应了。此时他心里并无过多悲愤,只是?忍不住回忆当日战况。 朝霞初升,天光云影落满他的衣襟。他用绢布擦去刀刃上的血迹,手指不住地?颤抖,指骨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华瑶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人生在世?,终究难逃一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安慰自己,不知对你有没有用……倘若我说,戚归禾没死,只是?出门远游了,再过七八十年,大家?终能相见,你心里会不会好受点?所谓生离死别?,正是?他在天上,你在人间,十年弹指一刹那,你们总有重聚的时候。” 谢云潇一言不发。 华瑶拉住他的手:“据说,每一个人临死之前,往生的亲人们都会来接他,与他共同去往极乐之境。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皆由因缘和合而生,缘散未必散,缘起未必起……”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细瞧他的神色,从?他眼中仿佛看到了众多亡者的家?属。 她心生无数感慨,双手抱住他的腰,继续安慰道:“或许大哥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只等数十年后,阖家?团圆,再续前缘。” 谢云潇仍然一动不动,华瑶柔声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和大哥手足情深,大哥走了,你自是心如刀绞。可你重病初愈,切忌大悲大恸,我虽然不能分担你心里的痛苦,却也猜想得到,万望你节哀珍重,以慰大哥在天之灵。” 谢云潇抬手揽上她的后背。 他的手臂坚如铁石,紧紧地?环抱着她,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 华瑶原本也不想把?谢云潇蒙在鼓里。趁此机会,她亲口对他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今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戚归禾的冰棺仍被安放在地?窖深处,尚未入土。他死得很?冤。雍城医馆的大夫出卖了他。 华瑶独揽雍城兵权之后,派人详查了每一位大夫,暗探们查到一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终于揪出三四个可疑之人。 事关重大,华瑶又?派出杜兰泽审问疑犯。 这?些疑犯个个不怕死。杜兰泽使了一些诈计,终于从?他们口中挖出隐情。原来,他们都是?埋伏在雍城的奸细,对朝廷忠心耿耿。在他们看来,自从?羯国发动大军的那一刻起,凉州与羯国就不能再相互制衡。两军交锋,必有胜败。 凉州军营成立的这?几十年来,声势渐渐壮大,常备二十多万精锐骑兵。镇国将军每年都会选拔精兵强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凉州兵将越发骁勇,军纪也越发严明,深受凉州百姓的爱戴。 凉州北境不少城镇都有“将军祠”,供奉戚家?历代将军,以及战死沙场的士兵。祠堂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竟然比玉皇大帝庙还要热闹。 长此以往,即便镇国将军无意谋反,他的属下会不会拥立他做异姓王,凉州百姓会不会把?凉州当做戚家?领地?,而非高阳家?的疆域? 自古以来,帝王之术在于“制衡”二字,最?忌讳“君弱臣强,尾大不掉”。 北宋名相赵普有云:“战斗不息,国家?不安,节镇太重,君弱臣强。今唯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 北宋早已灭国,赵普的治国之策,却也不能尽信,但他一语道破了帝王对兵权旁落的忧虑。 凉州军营的形势尤其复杂。凉州兵将只听从?镇国将军的调遣,只效忠于镇国将军钦点的统率。又?因为羯国、羌国虎视眈眈,朝廷不敢把?凉州军队调往外地?,也就无法收服凉州的精兵强将。 不出意外的话,戚归禾必定?是?下一任镇国将军,也会顺利继承他父亲的爵位。 戚归禾年纪轻轻,在军中声望极高。他吃苦耐劳,礼贤下士,驻守月门关的四年里,竟然与士兵们同吃同住,亲如兄弟。他的仁德之名,远胜高阳家?的公?主与皇子。 因此,朝廷留不得他。 华瑶听完奏报,茫然半晌,才问:“所以呢,究竟是?谁主使的奸细谋害了戚归禾?朝廷再怎么耍心眼,也要有人动手才行。” 杜兰泽轻声道:“奸细们奉命行事,并不知道谁是?主使。我猜,应该是?二皇子殿下。” 华瑶道:“何出此言?” 杜兰泽还没回答,华瑶又?说:“兰泽,你不用尊称他为二皇子殿下,就叫他,王八蛋,怎么样?我差点死在战场上,他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连一点援兵都没派过来。” 华瑶驻守雍城的这?些天,常与军营里的兵将们来往,自然而然学会了许多脏话。现如今,她已经能灵活运用这?些脏话,妥帖地?抒发她的愤怒。 而杜兰泽这?辈子都没有骂过脏话。 但她对华瑶向来忠心,不会拒绝华瑶的要求。她轻抿嘴唇,接着说:“王……八蛋带来了三千骑兵和十车粮草。我派人去暗访,方才得知,早在上个月初,车夫们已经准备好了粮草。” “上个月初?”华瑶怒火中烧,“好啊,这?个王八蛋果然居心叵测。” 杜兰泽缓声说:“我怀疑,如果您炸不了大坝,王八蛋就会差使三千骑兵动手,在这?之后,羯人定?会大败,雍城定?会大捷。” 理顺了前因后果,华瑶怒火未消。 从?头到尾,高阳晋明都没把?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他盼着雍城之战的双方两败俱伤,也盼着戚归禾、华瑶、谢云潇全?部死光。 晋明入住雍城已有三日。这?三日以来,他旁敲侧击,诱使华瑶交出兵权。 雍城是?凉州东境要塞,交出雍城兵权,就等于交出了凉州东境。 华瑶绝不会让晋明如愿。她是?凉州监军,也是?雍城之战的将领,她拼命打下的城池,凭什?么白白送给?高阳晋明? 更何况,晋明已经有了一块封地?,而华瑶什?么都没有,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晋明还要来抢她的东西,委实让她怒不可遏。 华瑶暗地?里召集了雍城的将领和官商,私下收购了雍城的钱庄和武馆,打着武馆的名号,广泛收徒,培植党羽,四处安插眼线,直到她把?雍城牢牢地?抓在手里,方才正式公?布了戚归禾的死讯。 她派出一队人马,把?戚归禾的棺材运回他的老家?延丘。 队伍启程当日,满城缟素,哭声震天,谢云潇却不能送戚归禾回家?。 此前,谢云潇收到了父亲的命令。父亲并未提及大哥的死,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悲痛,只让谢云潇留守雍城。 谢云潇身为军中副尉,不能违抗主将。于是?,他登上雍城的城楼,远望那一条从?雍城通往延丘的长路。 马蹄纷乱,卷起漫漫黄沙,沙尘滚滚之中,送葬的队伍越来越远,邻近天外,消失不见,恰似那一夜他所做的梦。他仿佛又?与戚归禾告别?了一次,就像小时候他目送兄长远去月门关,此去不复返,兄弟情犹在,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时。 * 时值初春,冰雪消融,雅木湖上遍布渔船。 雅木湖虽然位于凉州、沧州的交界之处,却被划归到了凉州,自古以来便是?凉州人的地?盘。 渔民们在雅木湖里捕鱼,拉到集市上贩卖,收获颇丰。雅木湖畔六十里之外,还有几座盐矿,盛产一种品质很?好的精盐。 雅木湖每年上缴的渔税、盐税都是?一笔巨财,支撑了凉州军费。 各地?的渔船、商船要在雅木湖上航行,必须先? 取得凉州官府的准许。每逢开春之际,凉州官府都会在雍城给?每一艘渔船、商船排号,发放勘合,查验他们去年缴纳的税银。 春日初至,雍城内商队云集,多半来自凉州、秦州、沧州等地?。 富商的消息很?是?灵通。他们进了雍城以后,纷纷向华瑶递交拜帖,恳求华瑶允许他们前来觐见。 华瑶收到拜帖,几番挑拣,只答应了三四个富商的请求。 某天早晨,其中一位商人带着随从?前来拜访华瑶。 华瑶安排他们暂居厢房。怎料,那商人竟然给?华瑶传话,说是?他们挑选了一对俊俏少年,特来侍奉公?主,定?当竭心竭力。春寒料峭,那二人身穿单薄纱衣,守在厢房之内,只等公?主殿下垂怜。 华瑶严词拒绝。 她快满十八岁了。 在她这?个年纪,她哥哥姐姐的后院已是?美?人如云,遍布莺莺燕燕,而她洁身自好,至今只碰过一个谢云潇。 她是?真的不明白,所谓“风流韵事”究竟有什?么意思。她对此毫无兴趣,更不耐烦富商给?她送人。她收来干什?么,养在家?里还得供他们吃白食,那也太浪费了。 华瑶自认为是?一个勤俭节约的人。她皱了一下眉头,杜兰泽却说:“殿下,他们是?白家?的人。” 华瑶反问道:“沧州白家??” 杜兰泽微微一笑:“我去了一趟厢房,远望那位富商,瞧见她腰侧挂着一枚佩玉,刻着白芷纹样,正是?沧州白家?的家?徽。白家?乃是?沧州数一数二的富豪之家?,既然她想和殿下交好,殿下何不趁此机会,接近沧州官商?” 华瑶点了点头:“她叫什?么名字?” 杜兰泽道:“我猜,是?白其姝。” 华瑶道:“白其姝,是?家?主的孙女,她何必亲自来雍城?” 杜兰泽细思片刻,道:“或许她有事相求。” 华瑶赞同道:“嗯,那便由你引见吧。” 她翻出了白其姝的那张拜帖,果然,帖子借用了别?人的名字。 华瑶倒也没生气,只觉得白其姝行事古怪。 华瑶依稀记得,沧州白家?的家?主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膝下子孙众多,白其姝只是?家?主的其中一个孙女,年约二十四五岁,正是?大好年纪,却在前一年遭遇了一场横祸。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死在了强盗手中,她立志为亡夫报仇,人人都称赞她对亡夫情深义重。 她来拜见华瑶,会有何事相求? 华瑶正思考间,花厅里走来一位年轻女子,她穿着一件雪青色缎袍,身上只有一件首饰,那是?一块羊脂玉佩,挂在腰间,刻着沧州白家?的白芷家?徽。 她看着华瑶,未语先?笑。 华瑶客气道:“白小姐,请坐。” 白小姐却说:“岂敢,草民尚未对殿下行礼。” 她深深跪拜下去,礼数周全?。她知道华瑶公?务繁忙,也不敢耽搁时间,开门见山阐述了来意。 她名叫白其姝,她的母亲是?家?主的女儿,她的父亲深受家?主宠信。近几年来,家?主身体每况愈下,白家?众人忙于争权夺利,白其姝的父亲也不例外。 去年年底,家?主一病不起,神志不清,没来得及指派下一任家?主,以至于白家?内部分崩离析,白其姝在沧州也待不下去了。 白其姝想来凉州做生意。但她一个沧州人,初到凉州,人生地?不熟,为求顺风顺水,只好赶来拜见华瑶,既是?投靠皇族,也是?盼着日后能有个照应。 听完白其姝的话,华瑶若有所思:“你为什?么,不找二皇子殿下呢?” 华瑶走到她的面前,她仍然跪坐着,并未起身:“您曾经在岱州剿匪,在凉州守城,您杀光了羯人,安定?了民心。我虽是?一介商客,却也晓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我仰慕您英勇刚强,佩服您能文能武……至于二皇子殿下,请您恕我久居沧州,孤陋寡闻,不知二皇子殿下究竟有何功德。” 华瑶笑了笑:“出了这?扇门,你可不能再说这?样的话。” 白其姝唇角微勾,轻言细语道:“请您瞧瞧我,瞧我有什?么长处,是?您用得上的。” 华瑶干脆蹲了下来,仔仔细细打量她,她眼尾略微上挑,眼形恰如一片桃花瓣,正是?生了一双含情流波的桃花眼。 华瑶感叹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白其姝似笑非笑:“我也能侍奉您。” 华瑶十分震惊:“什?么?” 白其姝跪在地?上,掌心贴着地?板,凑近华瑶,桃香袭人:“殿下,我无事不通。” 华瑶郑重地?点头:“你是?白家?小姐,应当精通算术、律法、策论,以及经商之道,在沧州也有一些人脉。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何要来凉州做生意?” 她站起身,退开一步:“你不缺银子,也不缺人。你不争白家?的家?主之位,也不要二皇子的庇护,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呢?” 花厅内点了一盏香炉,缭绕的烟火消散在窗棂间,华瑶自言自语道:“或者说,你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东西?” 白其姝静默不语。 华瑶觉得她不够坦荡,就慢悠悠地?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我派人送你出门。” “殿下,”白其姝抬起头来,“您此时送我走,将来必定?会后悔。” 她大言不惭,面色无愧。 不错,果然是?白家?小姐。 华瑶确实不想放她走。 碍于凉州监军的职位,华瑶不能离开凉州,可她志在天下,怎能困守一地??倘若白家?商队能为她效力,那真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好事。 战国的吕不韦原本也是?富商,后来他效忠于秦王,做了十三年的秦国丞相,辅佐帝王霸业,功在万古千秋。 华瑶对商人并无偏见,也并不避讳重用商人,她唯一在意的,只有白其姝是?否能为她所用,是?否有忠心赤胆。 她知道杜兰泽秉性纯良,谨遵“君君臣臣”那一套规矩。而白其姝眼神飘忽不定?,言谈举止也颇为率性,绝非守礼守法之人。 为了试探白其姝的性格,华瑶与她聊起了经商之道。她们二人一言一语、一来一往,竟然从?中午谈到了傍晚。 白其姝曾经在羯国、羌国倒卖过不少货物。她也会说羯语和羌语,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商人。 华瑶知道了许多与沧州、羯国、羌国有关的杂事,连带着摸清了沧州本地?官、商、军这?三派人物。 华瑶心里高兴,当晚设宴款待白其姝,并未邀请其他人,就连她自己的近身侍卫也不能入内。 侍卫只能守在门口,隐隐听见屋内欢声笑语,心中暗道,这?位新?来的小姐好厉害,也不知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巴结公?主的富商犹如过江之鲫,却无一人能像这?位小姐一样,在短短一天之内,就获得了公?主殿下的青睐。 第36章 纵有千金难买笑 你有情却似无情,我无…… 夜凉如水, 月明星稀,大约是四更天光景,谢云潇尚未就寝。他正在计算雍城的军费。 雍城之战共有一万名士兵战死, 另有两千多?人落下了残疾, 依照《大梁律》, 朝廷应该为士兵的家?属发银抚恤, 增粮减税。 然而凉州军饷亏空已久, 户部未能如期拨款,甚至是拖延不拔, 凉州的负担更重, 处境也更凄惨。凉州的官员联名上?奏, 折子里写尽了“伏望慈圣垂悯,老臣不胜哀泣”, 却是无用之功。朝廷拨派的粮饷、赏银、抚恤金迟迟未至,镇国将军还在月门关?打仗——羯人剽悍而勇猛,暂未从北境撤兵。 谢云潇放弃朝廷的支援,打算从别处找来一笔钱,填补凉州军饷的亏空。但他查不了雍城的税银, 那些钱财全被华瑶把持了。 谢云潇搁置朱笔, 合上?账簿,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门外的侍卫回答:“禀报公子, 刚过四更天。” 谢云潇扣住灯罩, 熄灭烛火,从书房里走出来。 两名侍卫跟在他的背后, 恭敬道:“大公子的猎鹰折断了翅膀,兽医为其疗伤一月,伤势大有好转。依照您今早的吩咐, 属下领回了猎鹰,养在别院的鹰舍。” 将军府的侍卫们平日里尊称戚归禾为“大公子”。戚归禾去世之后,侍卫们怀念他,言辞之间,依旧照常,仍是有礼有节地 提及“大公子”,仿佛戚归禾并未离世一样。 天色漆黑,万籁俱寂,四下甚是幽静,谢云潇穿过竹林,脚步无声,只听得竹叶簌簌微响。他拐过弯,踏进一座别院,屋舍的窗檐透出一点灯火,猎鹰扑动翅膀的影子落在窗上?。 华瑶站在屋内,面朝那只猎鹰:“你还认识我吗?我见过你好几次,阿木,阿木,你叫这个名字。” 猎鹰收拢翅膀,伏进稻草搭成的窝里。 今夜的宴席上?,华瑶和白其姝共饮了几杯美?酒。此时,她醉醺醺地说:“你的主人,他对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我叫他一声大哥,确实把他当做了大哥……我自己?的哥哥,全是混账,比如高?阳晋明,他坏到?了骨子里。” 猎鹰或许是嫌她聒噪,又扑了一下翅膀。华瑶后退一步,刚好撞上?谢云潇。 谢云潇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就把她带回了卧房。 他们同床共枕多?日,华瑶已成习惯,当即脱了外衣,仅剩一件薄薄的春衫,也不知羞耻为何物,连声催促谢云潇陪她上?床。要她守规矩,那是绝无可能的,她酒后的举止最是轻浮,总要百般造次,直到?她自己?玩累了才会抱着?枕头睡着?。 谢云潇正打算去隔壁将就着?睡一晚,华瑶又在床上?卷着?被子扭成一团。 谢云潇担心她酒后受凉,终归躺到?了她身侧,顺便?问了一句:“那位白小姐什么来头,竟然能把你灌醉?你大病初愈,不该彻夜饮酒。” 华瑶兴致勃勃地回答:“白小姐当真见多?识广!她曾经?去过羯国、羌国,乃至凉州的西境。我这才知道,原来凉州西境的那条驿道,在民间被称作丝茶之路。十多?年前,各国的商队来来往往,驿道上?车水马龙,真热闹啊,要是没有战乱就好了,凉州的农业、工业和商业都能复兴起来。” 谢云潇往她心里浇了一盆凉水:“战乱未平,军饷是一笔烂账,凉州养不起兵马,官府没钱修补驿道,无从复兴丝茶之路。近来朝廷又起党争,圣意难测,时局变幻,你在凉州推行?改革,最好谨慎些,仅仅是维持现状,也算颇为不易……”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华瑶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我不会安于现状。” 谢云潇问:“你要如何?” 华瑶极小声地说:“我想登基称帝,我要做九五至尊,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是我的皇后,执掌后宫,权倾朝野。” 谢云潇早知华瑶有争储之意,但她从未说得如此直白。他们二人好像一对图谋篡位的狗男女。 这天下是高?阳家?的天下,华瑶又是高?阳家?的公主,谢云潇甘愿助她一臂之力,并非是为了所谓的“权倾朝野”。他心无含蓄,话无遮掩:“我无意于皇后之位。” 华瑶含糊不清道:“嗯,你最是清高?自持,从容淡泊,你做不惯皇后,做我的爱妃也行?。我对你的宠爱一定?远胜我对其他……” 谢云潇忽然翻身压住她:“其他什么?” 他抓着?她的两只手腕,一左一右地扣在枕边,她很少见到他这么激动的样子,自觉很有意思。 但他前不久才受过致命重伤,确实受不得刺激。 华瑶耐心地哄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恨不得一掷千金买你一笑,至于其他的……那真是什么也没有。你冷静点,说笑罢了,我从不滥情。” 谢云潇仍未放手:“也是,我何必在你这里做拈酸吃醋的人。我听闻白小姐送了你两个俊俏少年,你留用了那位小姐,也没推辞她的厚礼。你的兄弟姐妹心怀大志,无暇顾及男女之私,你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并非滥情,应是无情。” 华瑶笑着调侃道:“你有情却似无情,我无情却似有情,你我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此时此刻,她依然漫不经?心。 她似乎把谢云潇的肺腑之言当做了颇有趣味的调情。 谢云潇握紧她的手腕,目光灼灼地迫视她:“且不说你二哥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能对你情断思绝,做你的驸马,远不如做你的属下。” 华瑶又笑了:“何出此言?” 谢云潇目不转睛,直视她的双眼:“你对我处处设防,暗地里事事掣肘,以免我插手雍城的税银。朝廷怀疑凉州有异心,你的用意,也和朝廷相近。” 卧房内窗扇微开,月光斜入床帐,半明半暗地落在他身上?。他的衣领也是半露半敞,依稀可见精壮劲健的胸膛。华瑶却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往下落,她原本?就没有多?少非分之想。 皇宫里的如花美?眷成百上?千,皇帝的恩宠譬如流水,今日滋润了一个人,明日又流向另一个人。 情比纸薄,恩比夜短,哪里谈得来真心实意呢?唯有巧言令色,趋炎附势而已。人人都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顶了,才算胜了,爬得慢了,就被后面的人踹下去了。 华瑶不懂谢云潇为什么会被情爱牵绊,但她明白谢云潇被她夺权之后的愤怒。 她轻声说:“你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里,我一个人治理雍城,不到?二十天就恢复了水运陆运。正因为我独断专行?,雍城的官员才会对我唯命是从,我原本?不想事事专断,但你突然朝我发火,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有理有据:“高?阳晋明随时有可能在城内造反,假如我放权给?你,换你在城内发号施令……”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殿下误会了,我从不在意权位,雍城之主,也就那么回事。” 华瑶忽然记起谢云潇的脾气。他自幼喜静,习惯一人独处,也不爱凑热闹,正如那些风雅名士一般,他并不看?重财富、名利与权位。 华瑶问他:“所以呢,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云潇放开了她:“什么也不想。快到?五更天了,你先睡吧,明日再?议事。” 华瑶歪了一下头:“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呢?” 谢云潇站起身来,渐行?渐远:“去隔壁睡觉。” 华瑶打了一个哈欠:“嗯,我明天再?找你商量大事。对了,你怪我不信任你,你觉得我信任杜兰泽吗?” 谢云潇一言不发。 华瑶自问自答:“杜兰泽也没办法审查雍城的税银。我的属下,应当各司其职,绝不能一人独大。你心中若有任何疑问,只需开口问我,我们原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没什么好顾忌的。” 说完,华瑶抱着?小鹦鹉枕,钻回被窝。没过多?久,她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谢云潇尚未走出这间卧房,华瑶已经?睡得很香。 在华瑶的梦境之中,隐约有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她听见若有似无的叹息,还有一个人的声音极为低沉好听:“你总是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 华瑶恬不知耻地承认道:“嗯。” 华瑶翻了个身,躺到?床的另一侧,却被那个人捞了回来。他在深夜时分和她接吻。她睁开双眼,竟然连说话的空闲也没有,唇舌都被堵住了。 此时的亲热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她一向浅尝辄止,而他不断深入,犹如攻城掠地,交缠得难分难舍,更有一阵阵的冷香直往她心里钻。 窗外月影徘徊,室内浓情辗转,华瑶一时深陷茫然。 趁他低头亲着?她的脖子,她问:“你方?才还在冷言冷语,现在为什么……嗯……为什么,突然来找我求和?” 他方?才多?么能说会道,此刻竟然守口如瓶……不,他其实没有守口,他正在轻轻密密地吮吻她的颈侧,使得她颈肩的肌骨变得又热又舒服。 谢云潇十八岁生辰的那一夜,华瑶送了他一份礼,如今他或许是在回礼?从此一别,两不亏欠。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华瑶渐渐感到?浑身麻痒难当,好像每一寸肌肤都要被他亲过才能止痒,这般念头使她大为震撼,酒意与困意一齐消退,她推开了谢云潇,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一边喘息,一边说:“你躺在这里,我去隔壁休息。” 谢 云潇衣衫凌乱,凉夜的月光映在他的眼底,清冷又清澈。但他却问:“你不同我一起睡吗?” 华瑶客气地拒绝道:“不了,多?谢你的美?意。” 第37章 前尘犹在 “人家输得底都不剩了。”…… 华瑶亲手为谢云潇放下床帐。 轻纱床帐恰似一片寒烟, 笼着一轮明月,影影绰绰地将谢云潇遮挡起来。他沉默地坐在床上,衣袍散漫地垂落, 犹如水泽之地的月中?仙。 正当夜深人静之时?, 庭院中?花浓春满, 风月无?边, 华瑶却不想放纵自己, 更不想忍受心痒难耐的折磨。她甚至没看一眼谢云潇,转身?就往屋外走, 谢云潇低声唤道:“高阳华瑶。” 华瑶头也没回:“第几次了?你直呼我的名讳, 这是大?不敬之罪。” 谢云潇一把扯下床帐:“请您过来, 治我的罪。严加惩罚,以儆效尤。” 华瑶暗暗地心想, 如果她手里有一条红绳,她一定会?用红绳把谢云潇绑在床上。 谢云潇又说:“殿下忘了您的枕头。” 华瑶离不开她的小鹦鹉枕。她一个猛子扑到?床上,谢云潇竟然把她的枕头藏进了被子里。 华瑶找不到?自己的小枕头,不由得怒火中?烧:“我一个人睡得好好的,你突然把我弄醒, 亲得我喘不上气, 现在又抢走我的东西!我一直没跟你动?手,甚至没骂你一句, 天底下还有哪个公主比我高阳华瑶的品行更好?” 谢云潇立即说:“请殿下息怒, 我方才?弄疼你了么?” 华瑶拽住被角,撒谎道:“好疼, 我快被你气疯了。” 谢云潇揽过她的腰:“哪里疼?” 他观察她的外貌,与平日里并无?二致,又细想她的言行举止, 推断她所言非实。 他为她的谎话找了个台阶:“闹到?这般地步,是我太过莽撞,殿下理当降罪于我。” 华瑶恶狠狠地威胁他:“对,我现在就要惩罚你!治一治你的邪心妄念,给你上刑!” 她坐在床上,身?子前倾,双手伸进被子里摸索枕头。 谢云潇非要一探究竟:“在你上刑之前,能否明示,何为邪心妄念?” 华瑶找到?了自己的枕头,也不管他问了什么,随口?道:“我是君,你是臣,你侍奉我,必须注意分寸。” 谢云潇静默片刻,只说:“你真的很喜欢枕头。” 华瑶在皇宫的时?候,必须时?刻小心身?边的人窥探她的秘密。她的生母养母早已过世,侍卫侍女不能尽信,兄弟姐妹整日勾心斗角。无?数个漫漫长夜里,陪伴她一梦到?天明的,有且仅有这一只枕头。 她低着头,自言自语道:“宫里的日子太苦了,我总得有个寄托……我都对你掏心掏肺了,你还要我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谢云潇怔了一怔。过了片刻,他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的枕头藏起来。” 华瑶已经平复了情?绪,正在冷静地审时?度势。 高阳晋明仍在雍城里伺机而?动?。凉州兵马效忠于镇国将军,她不能让谢云潇对她心存芥蒂。 鲁莽行事,实乃下策。 她有意弥补他们二人之间的嫌隙。 她大?度道:“没关系,毕竟你也不知道,这个枕头对我有多重要。” 谢云潇道:“你从前的经历,能否说给我听?” 华瑶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有我的心事,你也有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你一心为了凉州做打算……立志报国的兵将不能没有军饷,战死?沙场的烈士不能没有抚恤金,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雍城的每一块土地,都是凉州人的血肉换来的,朝廷不知道,可我知道。” 她抬起头,与他对视:“高阳晋明来了雍城,你我都不能从雍城抽税,朝廷肯定安插了不少探子,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 她极为恳切道:“倘若他们起了杀心,我们防不胜防。” 谢云潇道:“你要如何?” 华瑶道:“以农养军,以商供军。” 谢云潇把床帐重新挂起来:“朝中?权臣,譬如徐阁老,也对凉州暗生猜忌,削夺凉州的兵权,或早或晚而?已。你的农商之业,供不起凉州之军。” 华瑶向后一仰,倒头躺在了床上:“我在朝中?无?人,能争一日是一日,能走一步算一步。” 谢云潇一手给她盖上被子,另一手又把枕头放进她怀里。 她困乏已极,含糊不清道:“羯人羌人并未全军覆没。洪水淹死?了十多万人,还有两三万死?在了雍城,剩下一批人被冲到?了冰封的湖上、陡峭的山上。洪水退散之后,他们逃回了羌羯,我没有派兵追杀。” 被子里稍微有一点冷,谢云潇没有靠近她。他躺在距离她一尺远的地方。 华瑶毫不介意,自顾自地解释:“我不追杀他们,一来是防止敌军有诈,二来是顾忌我军疲惫不堪,三来是因为……倘若羌羯灭了国,凉州也保不住军营。我父皇还在修建摘星楼……摘星楼高达百层,每一层都贴着彩云琉璃窗,凉州自古多矿产,肯定逃不过徭役和矿役,层层盘剥下来,乱民苦,良民更苦……古语有云,‘苛政猛于虎’,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你累了,先睡吧,”谢云潇在被子里捉住她的手腕,“明日再说也不迟。” 今夜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地敲打在窗扉上。华瑶一边听着雨声,一边昏昏沉沉地入梦。 次日辰时?,雨丝朦胧,雾气氤氲,华瑶懵懂地醒过来,惊讶地发现谢云潇依然牵着她的手。 房间里悄无?声息,谢云潇似乎还没睡醒,倒是把她抓得很牢。 她掀开被子一角,借着天光一看,只见?他手指匀称修长,不似凡尘之物?,宛如羊脂美玉雕琢而?成,骨节之间隐隐蕴含着劲力,轻轻地环绕着她的腕骨,使她既无?压力,又挣脱不开他的束缚。 她有礼有节地念道:“小谢,将军。” 谢云潇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华瑶。 他半坐起身?,衣衫昨晚已被她扯散,将退未退,肩骨袒露了一大?半,劲健滑韧的肌理湛湛生光。 华瑶抬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只从指缝里偷偷地看他。 他轻缓地托起华瑶的手腕,审察他是否留下了痕迹,好在她一切如常。春日的雾雨连绵不绝。她或许是为了取暖,懒散地倚进他的怀里。 淡淡幽香随风而?至,她喃喃道:“天色尚早,你脱了衣服,陪我再睡一会?儿?吧。” * 初春天寒,小雨一连下了几日,绵绵未绝。 自从那?一夜,白其姝和华瑶把酒言欢之后,华瑶再也没有召见?过白其姝。 她们二人虽然住得很近,日常往来却全靠书信。 白其姝自认为她已被华瑶冷落,但奴婢们对待她极为恭敬有礼,还给她的屋子里添了一座炭炉。 白其姝非常讨厌火烧炉膛的气味。 奴婢前脚刚把炭炉给她送来,她后脚就一把扑灭了火。晚上她睡得很不踏实,总梦见?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糟心事。她半夜醒来,心中?烦躁,实在等不下去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院中?响起一片水声,白其姝推门?一看,但见?一帘细雨,雾色霏霏。 白其姝撑伞出行,绕路来到?华瑶的院子附近。 她武功非凡,耳力过人,隐约听见?侍女们的脚步声,还有一名侍女说:“殿下要沐浴,水烧好了吗?” 另一位侍女极小声地问:“殿下与公子分浴,还是合浴?” 那?侍女回答:“分浴,公子照例不让旁人伺候。” 接下来的对话,白其姝没有听清,但她知道华瑶的身?边有一位男子。 这位男子,被侍女们尊称为“公子”,他独来独往,不允许除了华瑶之外的任何人靠近,大?清早的,他和华瑶或许还要洗一场鸳鸯浴。 真有闲情?逸致啊,白其姝心想。她早知皇族天性风流,个个背负着桃花债。美人夺魄处,英杰销魂谷,她只希望华瑶不要沉迷美色,耽误了大?事。 白其姝转过身?,正欲离开,眼前忽而?横了一把剑。 她抬高伞柄,瞧见?了公主的侍卫燕雨。 燕雨气势汹汹 :“你哪位?鬼鬼祟祟地躲在公主的院外。” 白其姝轻勾唇角,笑了笑,才?说:“我是沧州来的客商,暂居府上,多有叨扰,还请大?人恕罪。” 燕雨转头就对另一名侍卫说:“你们去查她的身?份,我留在此?处看着她!以防她跑了!她武功不弱,你们看不住她!” 那?名侍卫走后,白其姝问道:“燕大?人,您之所以留在此?处,是因为您不放心小人的武功,还是因为您懒得去查验小人的身?份,更懒得在雨中?来来回回地跑腿?” 燕雨被她一眼看穿,惊怒之余,还有一丝赧然:“这位小姐,关你什么事,我跟你很熟吗?” 白其姝“嘶”了一声:“燕大?人,小人看您的心性,真不像是在皇宫里磨练过。这么多年来,殿下一定对您很好,时?时?刻刻护着您,小人一介贱商,对您真是羡慕的紧。” 她伶牙俐齿,又阴阳怪气。 燕雨被她气得不轻:“肃静!否则我立刻禀报公主!” 白其姝不再讲话。 她把伞柄搁在肩头,伞沿也抬得更高。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燕雨。 白其姝的眼神阴冷又森然,犹如一条吐信子的毒蛇,直把燕雨看得浑身?发寒。 燕雨在皇宫待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这般阴气森森的女人。 她一定是心如蛇蝎的坏东西! 公主为什么要把她留在府里?!她这个样子,就像是无?恶不作的歹徒! 燕雨派出去的侍卫迟迟未归。他暗恨自己的弟弟齐风不在附近。 前两天,齐风的伤势好了不少,大?约恢复了七八成的功力。齐风连一点懒都不会?偷,仿佛赶着去投胎似的,马上接下了华瑶安排的任务。他领兵在雍城之内巡逻两夜,今早辰时?才?刚回来,这会?儿?他已经在侍卫的房间里休息了。 燕雨也想休息。 他才?刚开始值班,身?子骨就在犯懒。 正所谓“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人生在世,每一个季节都不该忙碌,每一个清晨都不该早起。 燕雨叹了口?气,目光仍然紧紧追随白其姝。 白其姝轻蔑道:“懒货。” 燕雨一下子清醒许多:“你骂谁?!” 白其姝笑而?不语。 燕雨愈发警觉起来,拇指扣在剑柄之下,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他没等来查证的侍卫,只等来了公主的两位侍女。 侍女们听见?院外的嘈杂之声,特来一探究竟。 这两位侍女竟然都认识白其姝。她们尊称她为“白小姐”,言辞之间,极为客气。由此?可见?,公主十分看重这位白小姐。 自从上一次炸毁大?坝,燕雨死?里逃生,他就在雍城的医馆里养伤,每日吃饭、睡觉、与弟弟斗嘴,其乐无?穷。 他旷工旷了许多日,直到?今天早晨,他才?开始值班,因此?他并不认识白其姝,更不清楚白其姝的来历。 侍女直接为白其姝通报了消息。 少顷,那?侍女就回来说:“白小姐,公主有令,您可以进院子里歇息,奴婢为您备好了早膳。” 白其姝也没推辞。她撑着伞,跟随侍女踏进正院。 燕雨望着白其姝的背影,担心华瑶被她蒙蔽。 不远处又传来急切的脚步声——那?名侍卫回来了。他对燕雨如实禀报道:“我查过了,错不了,刚才?那?位小姐,确实是殿下的贵客。” “你怎么才?来,”燕雨双手抱剑,埋怨道,“要是村头有人生孩子,派你去村尾找产婆,等你回来,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那?侍卫赔笑道:“哥,我叫您一声哥,您且消消气,少数落我两句,把力气用在正事上吧。” 燕雨越发思念他的同胞兄弟齐风。他暗自盘算着,等他面见?华瑶,得向她求个恩典,让他尽量和齐风一起干活。 * 雨势渐小,天色初晴,华瑶刚刚泡完澡,俯卧于浴房的软榻之上。轻薄的软巾盖在她的腿上,两位侍女正在为她按摩颈肩。 侍女的手指柔若无?骨,轻揉慢捏,伺候得尽心尽力,谨遵奴婢对皇族的侍奉之道。 华瑶筋骨舒畅。她小声问:“白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侍女道:“半个时?辰前。” “久等了,”华瑶道,“让她待会?儿?去花厅见?我。” 侍女欲言又止。 华瑶追问:“怎么了?” 侍女禀报道:“白小姐她说,她可以来浴房见?您……也可以……为您按摩全身?。” 这如何使得? 华瑶自认为是十分随性的人,没想到?白其姝比她还要洒脱不羁。她当即穿好了衣裳,赶去花厅与白其姝相见?。 白其姝带来了一只木匣,其中?装着她的账簿、地契、商号印章。她不肯告诉华瑶她接近皇族的真正目的,却无?私地拿出了全部家产。 她和华瑶相识不过短短几天,华瑶觉得她行事怪异,完全不能用常理来推敲。 华瑶问:“白小姐,你这是何意?” 白其姝倒也坦诚:“若非如此?,您始终与我有隔阂。” 华瑶又问:“你想要我给你什么?” 白其姝谨慎地反问:“您愿意给我什么?” 华瑶一手按住了白其姝的商号印章:“我能让你的父亲,成为白家的家主。” 提起“父亲”二字,白其姝忍俊不禁。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脸上有笑,目中?无?笑,那?一双眼睛波光粼粼,盈满了华瑶的一举一动?。 华瑶忍不住问:“你与你的父亲……不合已久?” 白其姝颇为玩味道:“和您差不多吧。” 华瑶严肃道:“我向来敬重父皇。” 白其姝抬袖掩唇,含笑道:“我押上了全副家当,您还和我打哑谜。哪有您这么坐庄的,横敲一竹竿,人家输得底都不剩了。” 华瑶打开另一本册子:“前些天里,我派人彻查了你在沧州、凉州的行踪。” 白其姝面无?异色。 华瑶合上了册子。 白其姝为华瑶倒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梗在杯中?沉浮。 华瑶蓦地记起,她和杜兰泽交心的那?一日,也是在茶香缭绕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表明了心迹。 华瑶久久不语,白其姝便问:“您查到?了什么呢,难道我不是好人吗?” 茶水蒸腾的热气飘散在窗格间,泛彩的霞光似乎为她的面庞施了一层薄粉。 她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华瑶,只听华瑶说:“两年前,沧州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我要是直接说出来,你会?觉得冒犯吗?” 白其姝忽然感慨道:“我与杜兰泽闲聊过两三回,只觉她博闻强识,心高气傲。还有那?个燕雨,嘴上没个把门?的,只长了一身?的懒骨头……还有您养在府里的那?位公子,必定是一位绝色美人,还是个爱吃干醋的,让您一颗心拴在他身?上,瞧都不瞧我送您的少年郎。 ” 华瑶差点被茶水呛住。 向来只有她呛别人的份,她几乎从未被别人呛过。 白其姝继续说:“可他们似乎都对您忠心耿耿。您待我也礼节周到?,关怀备至,既然如此?,无?论您说什么,我也不觉冒犯。” 华瑶直说道:“两年前,你的丈夫和孩子不幸去世了……” 白其姝点了点头,眉眼间的笑意更浓:“对呀,可怜见?的,我是个寡妇。” 华瑶心知她不会?坦诚一切,便也休了与她详谈的念头。 她处处透着古怪,华瑶又查不出来她的经历,难免要提防着她。 今天一早,华瑶还得去校场检兵。她站起身?,准备送客,白其姝忽然说:“对您而?言,我应该比杜兰泽更有用。” 华瑶笑道:“凭什么这么说?” 白其姝轻轻一笑,从容而?自信地说:“就凭杜兰泽下不了手,而?我下得了。杜兰泽做不成你的刀,而?我做得成。” 第38章 幽怀未己 众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众生不…… 华瑶听她口出?狂言, 忍不住调侃道:“你好大的胆量。” 白其姝的身子?稍稍前倾,手往前伸,几乎要碰到华瑶的腕部。 华瑶反守为攻, 干脆利落地握住了她的手, 略微摩挲了两下, 只?觉她掌纹粗糙, 掌心冰凉。 白其姝一语惊人:“我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您砍断我两条胳膊,我绝无怨言。” 华瑶依旧平静:“我怎么?知道你背地里做了什么??” 白其姝笑出?了声:“殿下, 您是尊贵的公主, 我是卑贱的商人, 我不肯对您坦白一切,您也没想过对我用刑吗?” “不, ”华瑶却?说?,“我从未严刑拷问过任何人。” 白其姝并未流露出?任何讶异之色。她只?说?:“果然如?此,您的行事风格,与?皇族截然不同。那个?名叫燕雨的侍卫,若是跟了二皇子?殿下, 恐怕活不过三天。” 确实。 燕雨心比天高, 人又懒散,对皇族毫无尊敬, 每天做梦都想着逃跑。倘若他去服侍二皇子?, 不到三天,必然会被乱棍打死, 死后还要曝尸荒野。 华瑶感慨道:“燕雨不谙世事,本?性纯良,单看他的表情, 我就能猜到他心里想了什么?。” 她直勾勾地盯着白其姝:“而你呢,你就不一样了,白小姐,你身上疑云重重,让我看不破、猜不透,我怎么?敢让你在我手下担任官职?” 直到此时,华瑶才松开了白其姝的手。 白其姝立刻明白了华瑶的深意?。 即便白其姝带来了自己的商号账本?,华瑶也不敢相信她的真?心,甚至怀疑她的账本?是假的。 白其姝定了定神,终于向华瑶吐露了一桩心事:“殿下,我盼着自己能当上白家的家主。” 她不止想做白家的家主,还想杀光白家的掌权人。因此她不得不仰仗于皇族的势力。 恰好,雍城来了两位皇族——晋明生性多疑,动辄苛责属下。而华瑶任人唯贤,待人亲切又宽厚,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白其姝轻抿红唇,又听华瑶问了一句:“你摆在这?里的账本?,与?白家商铺有关吗?” 白其姝眼波流转,应道:“无关,全是我的私产。” 她察觉华瑶格外留意?账本?,便说?:“雍城有很多贪官豪绅,每个?人的手里都有好几本?假账,以假乱真?,瞒得天衣无缝。朝廷派了精通算术的官员来查,查了几年,却?是什么?也查不出?来。” 华瑶犹豫道:“是吗?” 白其姝效仿华瑶方才的举动,温温柔柔地拉住华瑶的手,以示真?诚:“贪官家里的账房先生都是聪明人,他们每天也不做别的事,净想着怎么?算假账。” 讲到此处,白其姝又笑了起来:“您也晓得,雍城每年都要收缴商税、渔税、盐税、茶税,这?里的官职,可谓肥差中?的肥差。朝廷派来的官员呢,多半是踏踏实实的读书人,丝毫不懂凉州的风土人情,他们哪里能看透贪官布下的迷局?就算有人看得透,那贪官的背后,还有更大一级的贪官。官场的人情浮薄,势利流俗,您比我清楚的多吧?”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嗯。” 白其姝被她逗笑:“您没有别的吩咐吗?” 华瑶站起身来:“既然你如?此了解雍城的官场,能不能帮我彻查雍城的税收?” 白其姝道:“您缺钱吗?” 华瑶道:“很缺。” 白其姝疑惑道:“您在岱州剿匪的时候,没有趁机捞点银子?吗?” 华瑶义正辞严道:“我在岱州捞的钱,大多贴给了岱州的养济院。” 言罢,华瑶叹了一口气:“现如?今,凉州的军饷亏空,朝廷拨不出?银子?。雍城有一万名士兵战死,他们的家属领不到抚恤金,还有几千人落下了残疾……他们下半辈子?,靠什么?过日子??官府欠他们的,我必须想办法补偿。” 白其姝盯着华瑶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养济院,安置老幼妇孺,抚恤金,补偿死者家属,您真?有一副菩萨心肠。” 华瑶十分诚恳道:“我手上沾了不少?血,怎配与?菩萨相提并论?我这?等俗人,仅有一点小权,也只?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白其姝沉默不语。 片刻后,她说?:“殿下,你把杜兰泽叫来吧,我教?她如?何辨别假账。” 华瑶拍手称好。 * 这?天上午,华瑶、白其姝、杜兰泽都在书房里商量查账一事,而谢云潇独自去了校场检兵。 谢云潇在雍城的军营中威望甚高。 凉州全境的兵将都效忠于镇国将军,谢云潇不仅是镇国将军的儿子?,也是与?士兵们一同冲锋陷阵的首领。 谢云潇治军有方,赏罚有度,自身的武功出?神入化,品行端正刚毅,让人敬佩不已。朝廷尚未嘉奖他的英勇,但在士兵的心目中?,他是当之无愧的有功之臣。 清冷的晨风之中?,大梁的军旗在空中飘动,谢云潇骑马慢行,路过一队精锐骑兵。 那些骑兵纷纷低头致意?,向他行礼。他从中?挑选了一批人,加入他的亲兵队,被他选中?的骑兵们似有荣光加身,毫无迟疑地跟在他的背后。 朝阳从东方升起,灿灿金光洒落在校场上,也照耀在谢云潇的身上。他率领骑兵奔驰于广阔的校场,整齐有序地排布军阵。马蹄声急如?骤雨,又如?轰雷似的响起来。 谢云潇扬鞭一道令下,便有一万多人振臂高呼。士兵们甘愿追随他出?生入死,毫无胆怯畏缩之意?,他们斗志昂扬,万丈豪气直冲霄汉。 雍城校场的东南角有一座以青石铸成的楼阁,巍峨壮丽,共有七层。 此时此刻,当朝二皇子?高阳晋明正坐在第七层楼之内,从窗户往下望去,他能将整个?校场收入眼中?。 他看见谢云潇的身影潇洒挺拔,凉州的士兵们誓死效忠。校场四?周的围墙隔绝了市井的烟火气息,刀剑的寒光重重无尽,他长久地凝视着谢云潇,指尖扣着金镶玉的酒杯,极轻地敲打了两声。 他在秦州有封地,也有守军。 但他从未见过超脱生死的效命,也从未见过一呼万应的狂热。 他的近臣弯下腰来,恭而有礼地说?:“殿下,微臣深受殿下隆恩,唯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微臣现有一计,愿为殿下所用。” 晋明一言不发。他微微侧目,他的侍妾便跪坐在长椅上,小心谨慎地为他斟酒。 这?酒名为“芳樽花酎”,千金难求,只?有皇族才享用得起。 晋明刚饮了一口酒,他的近臣已经伏跪在地。 这?位近臣,名叫岳扶疏,年约三十岁出?头,当此壮年,风华正茂,他的两鬓却?生了几缕白发,间杂在乌黑的发丝里,格外醒目。 晋明忽然说?:“十日之前,我问过你,如?何夺取雍城的兵权。” 青石地砖冰冷刺骨,寒风破窗而入,岳扶疏四?肢发凉,几近麻木,仍然跪得端端正正。他没有抬头,只?平视着眼前的石桌,不紧不慢道:“这?十日来,微臣十分忧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白天晚上都在思考夺取兵权的办法……” 晋明道:“你且说?来。” 岳扶疏道:“公主在雍城极有声望。公主的名字里,有一个?‘瑶’字,恰巧雍城特产一种?玉石,名为瑶玉,百姓感念公主的恩德,争相购买瑶玉,雍城的瑶玉都售罄了。此外,雍城的富商正在筹建‘公主祠’……” 晋明的靴底踩上了岳扶疏的手指:“你这?些话,全是废话。” 岳扶疏面色不变:“殿下龙颜凤姿,尊贵无比,实乃贱民之女远不能及。雍城的军民,大多为那贱民之女所蒙蔽,如?今之计,唯有先杀军,再杀民。” 晋明轻扣酒杯,似在斟酌。他细品那四?个?字:“贱民之女。”刚一念完,他就笑了。 岳扶疏的脊背再次弯屈,以示恭敬。他的眼角余光扫过了晋明的侍妾——这?位侍妾才刚满十八岁,花朵一般的年纪,婀娜多姿,娇艳欲滴。 岳扶疏曾经为侍妾说?过几句好话,算是对她有恩,她也知道岳扶疏体弱多病,怜惜他一直跪在地上,便也想帮他一把。 侍妾斜瞟杏眼,偷瞧了晋明,只?见他神色不变,才说?:“妾身听闻,四?公主的生母……是教?坊司的舞姬。教?坊司的舞姬是妓子?,也是贱民。” 晋明道:“阿茵。” 侍妾名为“锦茵”,晋明对她的爱称是“阿茵”。 锦茵连忙回应道:“妾身……” 她还没说?完,晋明又道:“阿茵与?妓子?相比,毫无差别,以色见幸,以色相媚,真?与?妓子?一般无二。阿茵得了我几日的宠,就犯了恃宠而骄的忌讳,宫里的规矩都忘干净了。” 锦茵心慌意?乱,连忙跪倒,对晋明磕头赔罪,雪白的额头磕得一 片通红。 晋明仍未原谅她:“主子?议事,容不得下人乱言是非,阿茵在外头说?错一句话,打的就是你主子?我的脸面。” 岳扶疏的呼吸急促几分。 晋明记起岳扶疏前不久染了风寒,受不得凉,他便嘱咐侍女为岳扶疏披上夹袄,又让侍卫拉着锦茵出?去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高楼上的寒风迎来送往,侍女扶着岳扶疏坐到了长椅上。 岳扶疏咳嗽一声,才道:“殿下的夺权之计,在于杀军杀民。所谓杀军,杀的是公主的军威,所谓杀民,杀的是公主的民望。” 晋明道:“你且细说?。” 岳扶疏一鼓作气道:“其一,戚归禾死后,留下了一只?猎鹰,这?猎鹰跟随他多年,兵将们全都识得。殿下大可杀了猎鹰,并在城中?散布消息,说?戚归禾是被公主所害。其二,微臣会派人在雍城的井道、河道投毒……” 晋明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毒药?” 岳扶疏道:“腹泻草药,使?人肚痛腹泻,浑身乏力,大概十来天后,才能逐渐转好。” 晋明自斟自饮一杯酒:“雍城闹了瘟疫,正有两个?好处,第一,水路、商路封断,便于我的人马在城中?行事。第二……” 他带着酒气,唇边掠过一丝浅笑:“雍城之所以闹了瘟疫,正是因为华瑶炸毁大坝,引来洪水,以至于遍地灾民,满山尸骨,雍城百姓都染上了恶疾。” 岳扶疏恭敬道:“殿下英明!此外,近来也有不少?商队进驻雍城。外地来的富商,都向公主递交了拜帖,沧州的富商们也做过羯人、羌人的生意?。殿下,您大可借题发挥,就说?公主与?羯人私下往来,结党营私,投敌叛国。” 晋明为他的皇妹叹息了一声。 投敌叛国,乃是死罪。 轻则斩首,重则凌迟。 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若是死于凌迟,晋明也会为她默哀片刻。 晋明趁着兴头,嘱咐一句:“你们再想个?法子?,离间华瑶和谢云潇……若是离间不了,寻个?妥当的机会,杀了谢云潇,送他走上黄泉路。” 广阔的校场上,谢云潇仍在练兵。 短短一个?上午的功夫,谢云潇就排好了几个?军阵。他把众人分成若干队伍,分别担任巡逻、守卫、稽查、攻防等多种?职责。 谢云潇提拔将领时,不收贿赂,不看出?身,只?凭真?才实学。而且,他经常调用最底层的士兵——这?样的士兵与?中?上层的往来最少?,知恩报恩,往后也常要倚靠以谢云潇为首的头领。 晋明的手底下虽有文臣,却?没有谢云潇这?般出?众的武将。 晋明又看了一会儿谢云潇,那岳扶疏忽然说?:“依微臣之见,谢公子?的武功登峰造极,身边汇集各路高手,而羯人早已退兵,此时暗杀谢公子?,绝非易事。殿下若要重挫华瑶,倒不如?……暗杀杜兰泽。” 杜兰泽? 晋明记得,杜兰泽是华瑶的近臣,清丽不可方物?,柔弱不胜薄衣。 晋明凭栏远望,手里拎着酒壶,低声嘱咐道:“你们尽量杀了杜兰泽。若是杀不了,将她活捉到我府上,我亲自审她。” 岳扶疏道:“微臣领命。” 晋明和岳扶疏一君一臣静立于高楼之上,遥望波澜壮阔的大好河山,北归的大雁成群飞过,渐渐消失于重峦叠嶂之间。 晋明神情平和,兼具帝王之象。他以手指天,沉声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 又过数日,已是三月下旬,从延丘出?发的商队陆续抵达了雍城。商队带来了土芋的种?子?,这?些种?子?被送到了雍城附近的村庄。 不少?村庄都被羯人洗劫一空,只?剩一片萧条景象。 华瑶很理解村民的困境,先后派出?几批士兵重建村庄。士兵们发放粮食,修缮房屋,帮助村民在田地里播种?庄稼。 村里的壮丁几乎死光了,老弱妇孺无法种?植大片的麦稻,士兵也不可能长期留守村庄。在这?种?情况下,土芋是最好的选择,相比于麦稻,土芋更容易栽培,也更能填饱肚子?。 三月底播种?,四?月初发芽,绿油油的土芋幼苗一望无际,颇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 此时的桃花开得正好,漫山遍野姹紫嫣红,花香迎风。华瑶从百忙之中?抽出?空,带着一队亲兵,骑马巡视雍城附近的村庄。她和谢云潇并排同行。 华瑶偷偷地告诉谢云潇,她觉得,二皇子?最近越发古怪。她特意?出?城一趟,诱使?二皇子?趁机动手,但她并不知道,二皇子?会闹出?什么?事。 谢云潇猜测道:“杀人放火?” 华瑶点头:“我想也是。” 谢云潇拽紧缰绳:“真?想杀了他。” “忍一忍,”华瑶小声道,“我一定会为大哥报仇的。高阳晋明毕竟是贵妃的独生子?,皇帝又很器重他,他要是不明不白地死了,这?案子?恐怕会牵连到你身上。他是贱命一条,可你多珍贵啊,我舍不得你遭罪。” 桃树的枝杈在风中?微微颤动,粉色的花瓣似有一股清香,纷纷扬扬地随风飘落,沾到了华瑶的锦纱衣袖。 谢云潇拾起她袖间的一枚花瓣,她顺势拉住他的手,他含笑道:“殿下过来吧。” 纷纷桃色之间,华瑶欣然点头。她一甩袖,跳到他的马上,与?他共乘一匹马。 谢云潇左手揽着华瑶,右手牵着缰绳。华瑶和他如?此亲近,就以为他多少?也会说?两句情话了,怎料,他极轻声地在她耳边道:“依你之意?,若要杀了晋明,只?能诬陷他通敌卖国。” 华瑶笑意?盎然:“我们能想到的,晋明也能想到。要我说?,他肯定也想诬陷我,可能还会给人下毒、派人造谣传谣,这?都是皇宫里最常见的阴损手段。高阳晋明也就这?么?点出?息了,他眼界窄、心胸更窄。” 谢云潇笑了笑,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朵上,激起她一阵痒意?。她眨了眨眼睛,认真?筹划道:“晋明的根基比我深厚得多,我要杀他,肯定是一件难事,还得花上许多精力……比这?更难的,是取得父皇的信任。” 谢云潇颇为洒脱:“不取也罢。” 华瑶比谢云潇更直白:“我恨他。” 第39章 只怨风霜早 天有不测风云 谢云潇搂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些?, 他?们二人?离得更近。华瑶自言自语道:“皇帝迟迟不肯立储,太子之位也轮不到我来坐,我忍了这么多年……” 谢云潇贴着?她的耳侧, 嗓音低低地?问:“你难道就没想过造反夺权?” 华瑶暗忖, 她倒是想, 可?她手里既没有兵权, 镇国将军也不可?能任凭她差遣。京城的拱卫司、镇抚司、御林军号称“两司一军”, 这其中高手多如牛毛,个个效忠于皇帝。而她势单力薄, 更难抵抗。 华瑶悄悄地?问:“你呢, 你敢造反吗?” 谢云潇言辞隐晦:“凉州的兵, 是皇族的眼中刺。大哥尸骨未寒,戚家祸胎已成, 迟早会被?拔除。” 华瑶和谢云潇第一次见面时,他?对?皇族的所作所为已是大为不满。 现如今,三年过去?,凉州的军饷依然?紧缺,戚归禾死于帝党争权, 高阳晋明又在步步紧逼。但听谢云潇的言外之意, 他?断不会坐以待毙,朝廷一旦开始清算凉州, 他?必然?要举兵造反。 倘若戚归禾尚在人?世, 谢云潇不至于此。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之子? 谢云潇在岱州剿匪时, 驯服了一些?岱州兵将。倘若他?发动叛乱,数日之内便能攻下岱州。 华瑶的心中全是政事,嘴里却在谈情说爱:“你要是做了乱臣贼子, 谁来做我的驸马呢?” 谢云潇道:“你若有忠君之意,我亦无反叛之心。” 华瑶欢快地?笑了起?来:“嗯,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谢云潇也笑了一声,自然?而然?地? 接话道:“嫁给皇族,后果堪忧。”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皇族,后果堪忧。 这一句话,竟然?还挺押韵,挺有意思,也让华瑶心生?感慨。 纵观诸位皇妃和驸马,竟无一人?过得安逸快活。 大皇妃缠绵病榻,久病不愈。她常年深居简出,京城传言她身患怪病,公卿王侯都不敢探望她。 二皇妃的家族世代?簪缨,而她本人?精通时务策论,前?途不可?限量。怎奈天有不测风云,她尚未参加科举,远大抱负就断送在二皇子的手上。二皇子娶她为妻,又纳了她的妹妹为妾。 三驸马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自负于文韬武略之才,三元及第,风光无限。不过天降一道圣旨,将他?许配给三公主做正室,他?只?好辞去?官职,全心全意地?服侍公主。 华瑶和姐姐的关系很好,多次在姐姐的府上遇到姐夫。 姐夫笑起?来总是浅浅淡淡的,仿佛没有任何强烈的情绪。他?的脖颈上常有青红紫红的瘀痕,他?肯定被?姐姐弄得很疼,总之他?的日子没什么盼头。 这也难怪谢云潇不想做驸马。 山野外桃林环绕,溪水清澈见底,桃花随波逐流,颇有山水之趣。谢云潇却无暇赏景。华瑶拉着?他?的左手,一寸一寸地?慢慢牵引,直至停在她的心口,严丝合缝地?贴拢。 谢云潇呼吸一顿,收回了手,指间依然?残留丰盈饱满的感触。 幸好四周无人?,他?的亲信远远跟在他?们的背后。 谢云潇低声问:“你又在玩什么?” 华瑶没有丝毫羞涩,大大方方地?说:“如果我对?你撒谎,我的心跳会变快,你摸着?我的良心,就知道我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谢云潇的耳尖已经红透了。他?措辞隐晦地?提醒她:“光天化日之下,言行举止不能太过随意。” 华瑶毫不在乎:“反正没人?看见,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胆子越大,机会越多。”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说:“你总有一套似是而非的道理。”顿了一下,又说:“你二哥在城楼上赏景时,肆无忌惮地?狎玩侍妾,被?哨兵窥见,通报到了我这里。你最好不要学他?。” 华瑶承诺道:“我不会当?众狎玩你。” 谢云潇放下心:“嗯。” 华瑶抬头望天:“说到我那?不争气的二哥,我估计他?已经动手了,你快和我一起?回城。” 谢云潇立即调转马头,道:“走吧。” 马蹄声沉重有力,踏碎了满地?桃花。 * 天色晴朗,风和日丽,雍城上下一派安宁。 街头巷尾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忽有一群披麻戴孝的武夫冲了出来——他?们自称是戚归禾的亲信。他?们大声哭诉,痛斥华瑶利欲熏心,还说她杀死了戚归禾,欺瞒了雍城的官民,残害了数以万计的士兵,只?为抢夺雍城的兵权! 他们一边嚎哭,一边抛洒纸钱,更有甚者,直接奔向了衙门,击鼓鸣冤。 嘈杂的人?群之中,有一名胆大的书生质问道:“公主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你们无凭无据,怎能血口喷人?!” 四处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杂音。 “公主串通羯人?羌人?!谋害凉州的兵将!朝廷至今没有嘉奖公主的战功,正是因为公主通敌叛国!罪无可?赦!” “公主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她不是凉州人?!戚将军才是凉州人!他被京城来的毒妇害死了!” “公主会说羯语!羯人?攻城的第一日,我在城墙边上听见她说羯语!” “大家伙儿仔细想想!公主来了雍城不到一天,羯人?就突然?攻城!世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公主就是一个毒妇!若不是她会讲羯语,串通外敌,我们雍城怎会战死几万个士兵?” 晋明手下的四十多位门客扮作了平民,混迹于集市之间,他?们到处散播谣言,把谣言传遍了大街小巷。 所谓“谣言”,定要半真半假,才能取信于人?。 许多官民都知道,华瑶会讲羌语和羯语,这原本是她博学多才的例证,如今也成了她通敌叛国的罪证。 方才那?位书生?竟然?把一块瑶玉重重地?扔到地?上,摔成碎片,振臂高喊道:“凉州人?都有豪情壮志!我不怕死!” 那?位书生?头戴纶巾,身穿布袍,区区一介文弱儒生?,叫嚷声却是震耳欲聋。他?的声音传进了附近的茶馆酒楼,男女老少议论纷纷,“叛国”乃是十大罪之首,诬告皇族“叛国”之人?要被?诛灭九族,谁敢胡言乱语呢? 岳扶疏独自坐在茶馆的厢房里。他?不喝茶、不饮酒、不食肉,多年来只?吃斋饭,仿佛是一位清贫的僧人?。 木桌上只?摆了几道清粥小菜,岳扶疏端起?瓷碗,喝了几口粥,听着?那?些?诋毁华瑶的话语,心中对?她起?了几分?怜惜之情。 华瑶在战场上舍生?取义,有勇有谋,却要死于权位之争。没人?能救她,也没人?愿意救她。 岳扶疏当?然?明白,“造谣传谣”是上不得台面的歹毒手段,但是,只?要他?把假的变成真的,把虚的变成实的,谣言就是一把杀人?的快刀。 他?还安排了五百名高手刺杀杜兰泽。 他?听说杜兰泽屡出奇计,也曾亲眼见过她本人?。她眼神聪慧,气质超凡脱俗,绝非等闲之辈。 杜兰泽一日不死,岳扶疏一日不安。 岳扶疏甚至要求侍卫割开杜兰泽的人?头,砍断她的四肢,确保她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等到杜兰泽死后,岳扶疏打算亲自挑选一块风水宝地?,安葬杜兰泽的尸块。 与此同时,数百名高手包围了雍城的驿馆。他?们的头领,正是二皇子高阳晋明。 晋明一身玉带蓝袍,手握银光寒剑,好整以暇地?立在驿馆门口。他?的侍卫大声道:“殿下向来言出必行!诸位束手投降,殿下定会饶恕你们的性命!” 微风乍起?,浮动的云影扫过窗扇,白其姝倚在窗边,听见外面的吵嚷声,笑道:“哪儿来的野狗到处乱叫。” 杜兰泽面无异色:“二皇子来了。” 白其姝道:“他?们好像是冲你来的。” 杜兰泽道:“何出此言?” 白其姝瞟她一眼:“你明知故问。”又说:“公主让你躲到城外,你拒不遵旨,偏要躲在驿馆里。等他?们来杀你的时候,我可?不会管你呢,你要死就死远点?,千万别连累我。” 杜兰泽不怒反笑:“白小姐,我有幸与你一同侍奉公主……” 白其姝打断了她的话:“我一个人?就能侍奉公主,凡是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 杜兰泽虚心请教:“那?有什么事情,是我不擅长的,而你却精通的?” 白其姝头头是道:“威逼利诱、以假乱真、作奸犯科、杀人?放火。” 杜兰泽笑意盈盈:“原来您是其中的行家。” 白其姝抬起?头来,眼角微微上挑:“您是在骂我吗?” 杜兰泽客客气气道:“不敢,我敬佩您的才学,对?您只?有一腔钦慕之情。” 守在门外的燕雨忍不住插了一句:“二位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攀比呢?!就算杜小姐更得公主的宠爱,又有什么用?也许咱们今天都要死在驿馆!二皇子带来了几百个高手!这下是真的完蛋了!” 驿馆内外阴风阵阵,皇族的血战一触即发。 正所谓“好战必亡,忘战必危”,驻守驿馆的侍卫们皆是身披甲胄,手握重剑,心中并无胆怯之意。前?不久,他?们在战场上和羯人?厮杀多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到了今时今日,他?们也愿意为公主死战到底。 齐风率领两百名侍卫,正面迎上高阳晋明。 晋明很轻蔑地?嘲笑他?:“你是宫里出来的人?,不懂宫里的规矩吗?” 按照宫里的规矩,对?皇族动手的侍卫,无疑是“犯上作乱”,应当?被?判处“斩立决”。如果皇族被?侍卫重伤,那?侍卫还要被?凌迟处死。 齐风竟然?回答:“我离开京城九个月,只?有公主一个主子,不记得皇宫有什么规矩。” 晋明为他?鼓了两下掌,便发号施令道:“取他?狗命。” 话音刚落,众多高手合力攻杀齐风,刀剑碰撞出火花,空气中激荡着?浓郁的血味。晋明的衣角一丝未乱。他?仔细观察齐风的武功,轻易地?看穿了齐风的剑法招式。 皇宫出身的侍卫多半修习了这种剑法,招式迅疾刚猛,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不过,只?有皇族才知道,这种剑法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晋明突然?拔剑出鞘,挥剑狂斩齐风的脖颈。齐风在空中倒翻,却被?晋明割伤了左臂,伤口外翻,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齐风血流不止,仍未停战。 晋明赞赏道:“呵,倒是一条好狗。” 正在此时,晋明的背后传来皇妹的骂声:“高阳晋明,你这个畜牲!猪狗不如的王八蛋!” 第40章 多生乱绪多烦扰 长大成人 晋明打了个响指, 他的?属下们全部停了手。而他转过身,面朝华瑶,话中带笑:“你骂了我什么, 皇妹?” 华瑶反问道:“你想杀了我吗, 皇兄?” 晋明温声?道:“怎么会呢, 你是哥哥的?同胞手足, 哥哥怕你一时糊涂, 被?人利用,走了歪路, 便想把你带回正途上。” 晋明的?手腕自然垂落, 他还握着一把长剑。血水沿着剑刃, 一滴一滴往下淌,落到地?面, 晕开一片浓稠的?血迹,那都是齐风的?鲜血。 华瑶强忍着怒火,立刻派遣侍卫把伤员送去医馆。 晋明没有阻拦华瑶。他收剑回鞘,冠冕堂皇道:“本宫收到消息,说你通敌叛国, 藏匿了几个细作……”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哪里?来的?消息?既然我是你的?同胞手足, 你为何听信外人谗言?我为朝廷出生入死,而你带兵来到雍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我拔刀!究竟是谁有谋反之意?” 晋明的?唇角一勾, 又挑出一个凉薄的?笑。他仿佛没听见华瑶的?辩解, 只说:“皇妹,别怪皇兄不念手足之情, 国事第一,家事第二,来人!立刻搜查华瑶的?住处……” 华瑶怒喝道:“高阳晋明!” 华瑶的?声?音振聋发聩, 全然压过了晋明的?气?势:“我带兵杀退二十?万敌军,羌羯对我恨之入骨,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而你听信谗言,颠倒是非,草菅人命,还要诬陷我的?清白,置我于死地?!我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传信京城!你若执意起兵,当以谋反罪论?处!!” 华瑶拔剑出鞘,寒光陡现。 雍城兵将从四面八方涌来,密密层层地?围成一堵人墙。他们是华瑶的?一道盾牌,也是她的?一把利剑。 晋明不急不缓道:“皇妹,我搜查你的?住处,原本是想捉拿奸细,你仗着自己有精兵强将,倒会编排我的?罪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华瑶每天清晨出城巡视农庄,直到傍晚才?会回城。今日晋明才?刚动手不久,未至晌午,华瑶就赶了回来,晋明心中稍觉可惜。他左手负后,做了个手势,暗卫们见到他的?命令,竟然不管不顾地?闯进了驿馆。 这?些暗卫出身于皇家武场,轻功不凡,腿脚灵活如游蛇,能在驿馆之内飞檐走壁。 华瑶的?侍卫们连忙阻拦,燕雨挺身挡在了最前头。 晋明那边的?人没有拔刀,燕雨也不敢拔剑。燕雨还没想通,现在究竟是怎样一种局势?在他走神?的?节骨眼上,七八个暗卫猛冲了出来,挥剑往他的?脑袋上劈砍。 燕雨自认是久经沙场的?一员猛将,头一回见到如此阴损的?打法,心里?真是又惊又怒,羯人的?品格都比二皇子?更?高!他来不及拔剑出招,只能匆忙闪避,衣袖被?几道剑风割破,血溅当场。 那一厢的?暗卫断绝了燕雨的?后路。 燕雨退无可退,心神?大骇,却听华瑶一道令下:“高阳晋明造反作乱,滥杀无辜!众人听令!随我绞杀叛军,铲除乱臣贼子?!” 此令一出,无数士兵一同冲向驿馆,所过之处尽是一片刀光血影。两方人马毫无顾忌地?交手,谢云潇也加入了混战。 谢云潇的?剑法出神?入化?,招招凶险,式式狂烈,全是为了杀人见血。他不仅救下了燕雨,还把周围的?暗卫砍成了两截,以至于血水蜿蜒成河,纵横交错。 谢云潇从前并没有这?般凶狂。杀死敌人的?那一刻,他往往怀有一丝怜悯。他常用一剑封喉的?招式,疾如闪电,送人归西,死者会在寂静中悄然离世,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或折磨。 但是,戚归禾、左良沛、乃至无数雍城兵将的?惨烈牺牲改变了谢云潇的?势道,也消磨了他的?恻隐之心。他甚至在无意中腰斩了一名暗卫。那人虽然气?力衰竭,却还在血泊中缓缓爬行,像是一只刚被?车轮碾过的?老鼠,饱受求生与求死的?双重煎熬。 燕雨见状,不禁感慨道:“惨,真惨。” 燕雨双手脱力,无法持剑,干脆躲进了屋内。他和白其姝撞了个正着。 白其姝甩给燕雨一瓶金疮药,又骂了一声?“晦气?”,随后,她飞快地?窜出了房门?。 燕雨在她的?背后喊道:“喂,你别出去了!外面好乱,吓死人了!” 白其姝淡淡道:“我可不是缩头乌龟 。” 她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游荡的?剑刃像个活物,刷刷地?抖动出声?,缠住了一名暗卫的?脖颈,鲜血瞬间飞溅到她的脸上,她竟然兴致大发,狂笑了起来,不是疯癫,胜似疯癫。 燕雨评价道:“疯,真疯。” 杜兰泽竟然说:“白小姐本性如此,倒也无可指摘。” 案几上点着一炉熏香,渺渺烟波,若有若无。 燕雨盘腿而坐,百无聊赖地?拨弄炉芯,随口问道:“杜小姐,你瞧瞧现在多危险!你为什么不听殿下的?话,非要留在城里?” 浓郁的血腥气飘进了屋舍,掩盖了熏香的?芬芳。 四下的?喊杀声?、痛呼声?似乎都与杜兰泽无关。 杜兰泽面无惧色,平心静气?道:“二皇子?和四公?主?兵戎相对,此事非同小可,定会牵涉三司会审,皇帝或许会亲自断案。众人皆知,我是公?主?最宠信的?近臣,我骨瘦如柴,体弱多病,倘若我今日出城,许久不归,我的?避祸之心,岂不是昭然若揭?” 燕雨仍然没听懂:“啊?” 杜兰泽为他答疑解惑:“所以,皇帝也会明白,公?主?提前料到了,晋明要在今日起兵作乱。那究竟是晋明谋划了造反之事,还是公?主?一早有了策反之计?” 燕雨忍不住问她:“这?也太复杂了,我听着都觉得烦,你们这?些聪明人,整日猜来猜去,斗来斗去的?,累不累啊?” 杜兰泽自言自语道:“士为知己者死,能为公?主?效劳,我乐在其中。” 燕雨垂首不语。 * 时值晌午,战况明朗。 晋明已经落于下风,但他仍未停手。 争斗的?双方都是大梁官兵,也是大梁高手,死伤的?人越多,华瑶的?心里?就越焦急。难道晋明一定要等到他的?亲兵死光了,才?肯罢休吗?他是不是另有图谋?他会不会故意认输,借机博取父皇怜惜? 思?及此,华瑶立刻下令休战。 华瑶俘虏了一众伤兵,谢云潇活捉了晋明。 谁都看得出来,谢云潇真的?很想杀了晋明,他的?剑锋多次划过晋明的?脖颈,只差一点就能让晋明断气?。 晋明比谢云潇年长九岁,武功却是远远不如谢云潇。 晋明的?属下们死的?死,伤的?伤,再无一人能护卫晋明。晋明本人也被?谢云潇用一根麻绳绑得严严实实,绳头绕在他的?背后,拧成一团死结。他动用内力,怎么也挣脱不开,这?一刹那,他从天上的?凤凰沦为地?上的?野鸡。 晋明乃是当朝二皇子?,打从他出生以后,谁敢如此侮辱他?他勃然大怒:“不敬皇族是死罪,谢云潇,你找死?!” 谢云潇毫不避讳:“我大哥很想活下去,但他被?你杀了。” 谈及大哥,谢云潇扣在剑柄上的?手指收得更?紧。这?把剑是戚 归禾送他的?生辰之礼,他用了整整十?年。剑还在,人已去,仇敌触手可及,他却无法在此时报仇雪恨。 晋明细看谢云潇的?神?色,料想他和戚归禾必定兄弟情深。 皇宫里?什么都有,只是没有“手足情深”这?种东西。晋明盼着他的?兄弟姐妹即日暴毙,留他一人登基称帝,揽尽六宫粉黛,赏尽万里?江山。 晋明察觉到谢云潇的?悲伤,又因他在谢云潇的?手中落败,耻辱已极,越发地?想要谢云潇痛苦难当。皇族的?秉性向来恶劣,欺侮他们的?人,怎能有好日子?过? 晋明不由?得讥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戚归禾作为臣子?,功高震主?,高阳家留他一条全尸,应是天大的?赏赐。他伤在死穴,死前五脏溃烂,筋脉尽断,气?血崩坏,骨髓腐败,是比刀山油锅更?难捱的?痛苦。” 谢云潇对上他的?目光,他瞧见谢云潇的?瞳色更?深了些。谢云潇才?刚满十?八岁,到底还是少年人的?心性,经不起旁人恶咒他已故的?兄长。 晋明笑意更?深:“今日你腰斩我的?暗卫,无妨,你大哥死得比这?些奴才?更?痛苦千倍、万倍,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浑身一股烂臭味……” 谢云潇的?剑风一闪而过,正要切断晋明的?脖颈,电光石火之间,华瑶挥剑挡住谢云潇这?一招,即便谢云潇及时收势,华瑶的?手腕也被?他震得发麻。 华瑶轻声?道:“谢云潇,你冷静点,不要上他的?当。” 晋明从容不迫道:“三言两语之间,谢公?子?就被?我激怒了,意气?用事,鲁莽冲撞,心里?是一点分寸也没有。”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华瑶扭过头,痛骂道,“你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绝情寡性的?畜牲,怎会懂得骨肉之情?” 晋明不怒反笑:“你骂我?” 华瑶目露凶光,沉声?威胁道:“闭上你的?狗嘴,否则我亲自扇你耳光。” 晋明与华瑶的?距离不过一尺,他的?眼神?好似更?渺远地?凝视着她。他笑了一下,淡声?问道:“皇妹,难不成,你懂得何为骨肉之情、恩爱之情?” 晋明对华瑶一向虚情假意,今日他破天荒地?讲了实话:“高阳家从没出过情种,你年纪还小,也是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皇位和谢云潇相比,你更?看重哪一个?如实回答,可别撒谎……” 华瑶环顾四周,找到了一块肮脏又粗糙的?破布。 晋明还没说完,他的?嘴里?就被?华瑶塞进了破布。 华瑶一边塞,一边骂:“就你话多,就你长了舌头,你算老几,凭什么质问我?!” 凭我是你的?兄长,这?句话,晋明讲不出来。 晋明素来喜洁,每日早晚都要沐浴焚香,辰时、午时、戌时各要换一套衣裳。他的?侍妾和近臣常年吃素,他自觉肉食有一股腥膻气?味,而他身边的?人应有一种从里?到外的?净洁。皇宫里?的?太监都被?切了命根,也会时不时地?漏尿,晋明因此格外厌烦太监,他的?寝宫里?不曾有过任何太监。 他这?样挑剔的?一个人,如何受得了口中的?脏物?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对华瑶的?杀心更?深了一层。 华瑶视若无睹。她把晋明软禁在了公?馆。 随后,她又活捉了一群闹事者,将他们关进了衙门?。她早就想惩治他们了。 次日一早,知县在衙门?升堂,杜兰泽陪同审案,雍城的?百姓都能旁听。衙门?之外,人山人海,众人等着看热闹,不过因为喧哗者要被?处以杖刑,现场无人胆敢大呼小叫,只得静静地?站在原地?。 华瑶今日并未出席。众人见不到公?主?,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杜兰泽。 唇枪舌战是杜兰泽的?拿手好戏。 杜兰泽自幼熟读律法。在议法、议罪一途上,几乎没人能胜得过她。她亲自审问那些造谣者,可谓是杀鸡用了牛刀,但她杀得很漂亮。她盘问造谣者的?籍贯、乡音、身世,又问他们在羌羯之乱的?战场上分属于哪一支军队?无论?造谣者如何回答,她总能找到他们的?破绽。无需任何人提醒,她记得造谣者的?每一句话,就像是阎王殿里?的?判官,自有一双分辨真相的?慧眼。 几个回合下来,跪在地?上的?罪犯冷汗淋漓,前言不搭后语,杜兰泽依然从容自若。她诈了他们几句,使他们自乱阵脚,认错了籍贯,她当即断定他们都是羌羯派来的?细作,报仇心切,意在铲除华瑶和谢云潇,祭慰羌羯大军的?亡魂。 杜兰泽一句一顿,铿锵有力:“镇国将军一早便料到了羌羯之乱,公?主?作为凉州监军,被?镇国将军派来援助雍城,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羯人偏要诋毁公?主?!谁不知道羯人热衷于屠城?!公?主?血战多日,身负重伤,事关雍城百姓的?生死存亡,公?主?和戚将军、谢将军一同抗敌,几次深入险境,只为保家卫国!戚将军在城楼上被?羯人一剑穿心,这?是数万名士兵有目共睹的?事实!羯人杀害了戚将军,又想出一箭双雕的?法子?,借由?戚将军之死,造谣污蔑公?主?!其心险恶,天理难容!恳请大人主?持公?道!!” 杜兰泽一边慷慨陈词,一边跪在了台阶前。 负责审案的?官员早已被?华瑶收买了,他也很相信杜兰泽的?判决。他与杜兰泽一唱一和,几乎断定了造谣者的?罪孽。 此案牵涉皇族,乃是一桩大案,关于疑犯的?罪罚,尚需三司会审来定夺。但在雍城的?大部分百姓看来,案件已经水落石出,原来又是羯人贼心不死,从中作梗。 岳扶疏头戴斗笠,静立于人群之中。他听着杜兰泽的?一言一语,惊叹于她的?博学多才?,叹服于她的?能言善辩。 杜兰泽知道,不少民众都在旁听,她没讲过一句官话,在场众人都能明白她的?意思?,也被?她操纵了心神?。相比之下,那些嫌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根本不是杜兰泽的?对手。 杜兰泽的?对手,应该是岳扶疏本人。 岳扶疏向晋明献计献策之前,总会猜想晋明的?胜局与败局。直至今日,华瑶与晋明的?战局之中,华瑶暂时处于上风,晋明依旧毫发无损,皇帝尚未下达圣旨,岳扶疏仍有办法转败为胜。 * 晋明被?软禁后的?第四天早晨,华瑶收到了她的?暗探从京城寄来的?密信。她坐在案桌之前,看了一遍密信,就把信纸扔进香炉,烧了个干干净净,灰烬落在香炉之内,字句消散得无影无踪。 谢云潇问她:“信中说了什么?” 华瑶含糊道:“说了好几件事。”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跑向了床榻。 谢云潇跟了过去。华瑶又告诉他:“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辰。” 此时正是朝阳灿烂的?辰时,华瑶从床上找到小鹦鹉枕。她把枕头放在腿上,仿佛邀请了一位友人为她做见证。她高高兴兴道:“我十?八岁了,长大成人了。小时候,我娘经常叫我小公?主?,现如今,我的?年纪也不算很小了。” 谢云潇似乎是早有准备。他打开床侧一处暗格,取出一只精巧的?紫檀木盒,轻轻地?送进她的?手里?。她正要细瞧盒子?里?的?东西,他制止道:“等一等,晚上再看。” 华瑶还有很多事要做,晚上或许会更?忙碌,也就早上这?一两个时辰稍微清闲些。她不顾谢云潇的?反对,直接掀开木盒的?盖子?。 这?盒子?的?做工精妙绝伦,内部分为两层,第一层放着瑶玉雕琢的?发簪和玉佩,玉质通透,光泽莹洁,刻有绮丽的?玫瑰纹样。不过华瑶自小见惯了珠宝首饰。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默默翻开木盒的?第二层,她见到了一条长约一丈的?、纤细又璀璨的?金丝红绳。 她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 “太好了!我太开心了!”华瑶捡起这?条绳子? ,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潇,“我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谢云潇虽然不明白她正在想什么,但见她眼波流荡,欲语还休,无限的?热情通过目光倾注在他身上,似有千般情丝缠绕在他们二人之间。他鬼使神?差地?答应道:“可以,你做吧。” 华瑶心花怒放:“嗯嗯,好的?!我们现在就做!” 华瑶不是凉州人。她并不知道,凉州有一个流传已久的?习俗。红绳是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情深义重的?一对情侣,应当一起用红绳做出两只同心结,意为“良缘美满,永结同心”。 华瑶却把红绳的?一端绑在了谢云潇的?手腕上,另一端牢牢地?缠紧了雕花木床的?床柱。 40-50 第41章 亦见孤心亦堪傲 “从今往后,你就对我…… 窗纱单薄, 朝霞泛滥,清冽晨曦刚好洒在枕间。 谢云潇的瞳色是?较浅的琥珀色,迎光一照, 那光华更是?若有似无, 比美食更馋人, 比美酒更醉人。 他何?必要送华瑶玉石呢? 他倒不如把他自己送给?她。 华瑶欣喜不已:“我终于绑到你了。” 谢云潇与华瑶对视片刻, 并?未臣服, 仍有一身宁折不弯的铮铮傲骨:“原来你是?这般意思。” 华瑶理直气壮道:“我们在岱州的时候,你说过, 同意我把你绑在床上, 刚才你又说了一遍可以?, 我才小心翼翼地动了手。由此可见,我待你实在是?妥帖细致又温柔。” 她一边讲话, 一边解开他的衣领。 他今早才刚沐浴过,她定要好好品鉴一番。自古帝王多风流,爱江山也爱美人。他的肤质比玉石的触感更好,筋骨劲健,肌肉精壮, 真是?难得一见的绝世美人。 但他忽然又叫她的大名:“高阳华瑶。” 华瑶停手:“干什么?” 谢云潇心不在焉道:“你绑我是?一回?事, 脱我的衣服又是?另一回?事。” 华瑶原本跨坐在他的腰间,听了他的话, 她懒得多费口舌, 直接俯身亲了他的唇,他多讲一个字, 她就多亲一口,直把他亲得无话可说。 而她已从逞兴恣乐中找到了妙趣,顺着他的下巴一路吻到脖子, 直至她最喜欢狎玩的形状完美的锁骨。她停在此处慢慢地又吸又吮,留下深浅不一的红痕,就像在毫无瑕疵的雪白璧玉上画了一朵两朵三四朵桃花。 谢云潇的喘息声轻不可闻。 他攥紧手指,腕骨绷紧了红绳,红白交相辉映之间,简直美得出奇。 华瑶称赞道:“此景本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谢云潇的嗓音听起来似有些沙哑:“行了,别再继续。你已经成年了,举止应当?正经稳重……” “你不要骗我,”华瑶打断他的话,“谁会在床上正经稳重?” 谢云潇的双手被红绳缠紧,系在了檀木雕花的床柱上。他稍微用力就能?扯断束缚,但他并?未挣扎,只?是?提醒她:“强扭的瓜不甜。” 华瑶伸出手指,轻轻点上他的唇角:“等我仔仔细细地再尝一遍,我会告诉你强扭的瓜有多甜。” 谢云潇轻咬了一下她的指尖:“你将来会不会做荒淫无道的昏君?” 华瑶反问:“我哪里荒淫,哪里无道?你倒是?讲清楚点啊。” 谢云潇一语中的:“只?有昏君才会白日宣淫。” 华瑶莞尔一笑:“你武功那么高,明明可以?抗拒,却甘愿顺从我,其实你也很喜欢吧。倘若我是?昏君,你就是?亡国祸水。” 她解开红绳,与他十?指相扣。她依然压在他的身上:“心肝宝贝,你为什么总是?口是?心非呢?” 她的嗓音本就清甜悦耳,这一声“心肝宝贝”更是?叫得缠缠绵绵、情真意切。 谢云潇笑得意味不明。他的锁骨上遍布斑斑点点的红痕,眼底仍有清清澈澈的流光。 华瑶不解其意:“你笑什么?” 谢云潇抽动那一条红绳,将他们二人的手腕绑在一处:“笑你什么也不懂。” 华瑶眨了眨眼睛:“我早就说过了,我特别懂,什么都懂。” “是?吗?”谢云潇握着红绳的一端,“那你打算做什么?” 华瑶认真思考后?,才说:“我原本打算轻轻地……褪去你的衣裳。但你不愿意,我就没对你动手。” 谢云潇把绳子绕在指间,又问:“衣裳褪完以?后?,你要如何??” 华瑶轻笑一声,不怀好意:“不是?吧,你非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我一直以?为你的脸皮很薄,又是?世家出身的贵公子,耳朵里听不得脏东西。” 朝阳渐高,日光穿透树叶的缝隙,零零碎碎地飞落床榻。那光斑在华瑶的眼前一晃,她被谢云潇反压在床上。他的衣袍再次从肩头?滑落,衣领大敞,风光无限,而他又低头?靠近她耳边:“有多脏?你不妨直说。世家公子算什么,你是?金枝玉叶。” 他亲了她的耳尖:“请殿下赐教。” 无论她因为什么而惦记他,至少她心里有他的一席之地。 华瑶笑而不语,谢云潇又叫她:“卿卿。” 华瑶偷偷地告诉他:“你知道吗?晋明在雍城住了这么些天?,我派人没日没夜地盯梢,偷听到了他和他侍妾的对话。” 谢云潇心道,她的暗卫日日夜夜地窃听晋明的言行,她却只?肯把晋明和侍妾的戏语告诉他。他收手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她继续道:“实在是?很好笑,那侍妾说,殿下,不要了,您好勇猛,求您轻一点……” 话没说完,华瑶笑得想打滚,不过因为谢云潇抱着她,她滚不了,谢云潇轻叹道:“这就是你要说的脏东西?实不相瞒,我大失所?望。” 华瑶倚在他的怀里,捡起红绳的另一端。她眼角余光瞥见那只?紫檀木盒,盒盖上雕刻着一对同心结。她本就冰雪聪明,当?即明白了红绳的用途。想来也是?,谢云潇还是?挺重礼法?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献上红绳,求她捆绑他呢?如此一来,她方才岂不是?轻贱了他?! 华瑶的心头涌现惊涛骇浪。她怔了一怔,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默默地编起了同心结,还准备一个人编出两只?,谢云潇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指。 华瑶任凭他牵着她的手指,递到他的唇边,他安静地躺在她的面前,松散的衣袍流荡着曦光,落在她的指尖的吻又轻又浅。 谢云潇和华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她从未有过任何?亵玩之意。他的亲近,要么是?情之所?至,要么是?珍而重之。不过华瑶从小在皇宫长大,她并?不懂得其中的差别。 华瑶又起了玩心。她搂住谢云潇的脖颈,找到了新的乐趣:“你能?不能?对我说同样的话?” 谢云潇道:“什么?” 华瑶道:“像那个侍妾一样,夸我勇猛,说你不要了,求我轻一点。” 谢云潇被她逗得发笑:“行,你附耳过来,我讲给?你听。” 华瑶兴致勃勃地靠近。 谢云潇在她耳边用气音说:“公主殿下骁勇善战,我还想要,求您重一点。” 谢云潇一贯正经持重,清冷出尘,可他竟然用这般语调,对华瑶说了那般情话。 他还牵着她的手,缓缓贴近他的衣领。她指尖一颤,刚想躲开,反而被他扣住了,越发地向更深处摸索,指引她尽情尽兴地赏玩。 彼此情潮俱浓之际,她的手心都痒得发酥。 华瑶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公主,对男女之事原是?纸上谈兵,更怕自己一时心荡意乱,将会脱离自制。她方才说的那些浑话,全是?脱口而出,也未经过深思熟虑。当?然这也不怪她,要怪就怪上梁不正下梁歪,高阳家的皇族都是?浪荡惯了的,古往今来,再没有哪位公主,品行比她更端正。 华瑶寻回?神智,放开谢云潇,拽着红绳坐到了床角。 她一边默念清心咒,一边埋头?编织同心结。 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不理他。 谢云潇换了个称呼:“华小瑶。” 华瑶转头?道:“你叫我干什么?” 谢云潇牵过红绳的另一端,与华瑶一起编织同心结。他们二人第一回?做这种?事,胜在彼此都是?聪明人,手也很巧,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们竟然做出一对十?全十?美的同心结。 直到此时,谢云潇才向她透露道:“这是?凉州人的定情信物。” 华瑶点了一下头?,似乎很明白他的意思:“我懂了,从今往后?,你就对我定情了,我们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谢云潇把同心结交到她的手里。他分 外?郑重:“两情相悦,天?长地久。“ 华瑶将两只?绳结叠在一起,并?排放进紫檀木盒。 “啪嗒”一声木盒关紧之后?,华瑶又依稀记起,淑妃也有一对晶莹剔透的鸳鸯玉佩。父皇曾对淑妃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怎奈花落香消,玉碎人亡,柔肠寸断,魂魄西归。 * 春末夏初,雍城的天?气越发暖和,繁花胜锦,绿树浓荫,湖光山景皆是?一年之中最秀丽的时候。今日又恰巧是?公主的十?八岁生辰,雍城开了一个盛大的集市,不少渔船、商船停靠在了码头?边,渔民和商人们纷纷进城赶集。 身披斗笠的岳扶疏一言不发,默默地跟随涌动的人潮,渐渐地走向锣鼓喧天?的市集。 五天?了,岳扶疏的主子被软禁在雍城整整五天?,岳扶疏仍未救出主子,甚至听闻了一个新的噩耗。 华瑶一早就派遣十?几位奸细,走水路去了京城。她派出的奸细原本就是?京城人士,对于京城市井的风俗再熟悉不过。奸细四处散播流言,只?说二皇子殿下蓄意谋反,趁着羯人、羌人刚刚撤兵,雍城的守军十?分疲惫,二皇子动身前往雍城,意欲夺取兵权。二皇子还从秦州带了一批精兵强将。二皇子造反当?天?,雍城守军拼死抵抗,这才没让二皇子得逞。 京城是?大皇子、三公主、六皇子、乃至皇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处,这几位大人物都盼着二皇子死无葬身之地。 关于晋明的流言蜚语原本只?是?星星之火,却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成为了燎原野火。晋明的母亲萧贵妃八百里加急传信到雍城,要求晋明暂停一切事务,立即返回?京城,亲自向皇帝解释清楚。 但因萧贵妃送的是?密信,并?无懿旨,而华瑶依据《大梁律》软禁了举兵造反的皇族,却是?有例可循、有法?可依,岳扶疏甚至无法?把萧贵妃的密信送到晋明的手上。 岳扶疏一腔忧思,无处排解。 高阳华瑶……她怎么敢呢? 她在雍城才刚站稳脚跟,怎么敢在此时与萧贵妃为敌?! 她对晋明赶尽杀绝,一旦她回?到京城,萧贵妃定会与皇后?联手置她于死地。 第42章 悟解人间恩爱少 一颦一笑间藏不住羞意…… 自从凉州东境的战乱结束, 三虎寨没了往日的猖狂,凉州、沧州的商贸往来越发?频繁,雍城的市集更加热闹。 岳扶疏缓缓地走在街上, 听闻人?声嘈嘈杂杂。他举目四望, 才发?现自己走入了雍城最繁华的地方?, 此地遍布酒楼饭馆, 路边也有商贩叫卖烧饼、肉包、扒鸡、火腿等荤食。 雍城附近有不少盐矿, 出产一种细白如雪的精盐,很适合腌制火腿。早在数百年前, “雍城火腿”已经名扬天下, 其味道清爽鲜美, 令人?满口生津,且有健脾胃、补虚损之功效, 很受凉州和?沧州两地百姓的青睐。 岳扶疏路过一间火腿铺子,忽而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晋明的侍妾锦茵。 锦茵头戴纱帽,遮掩着面容。她?买走了铺子里的半只火腿。转身之际,她?遇到了岳扶疏, 顿时?唇色惨白, 支支吾吾道:“岳、岳大人?……” 晋明的近臣与侍妾必须斋戒。 现如今,晋明被华瑶软禁在雍城公馆。他传召了八个侍妾前去照料他, 锦茵没有被他选中。她?知道自己失宠了, 心里既惶恐又轻松。 晋明对侍妾很大方?,赏赐诸多贵重?珍宝, 他的宠爱却?很轻薄,像是露水一般,朝更夕变。也有几位侍妾打从心底里仰慕他, 终日与他寻欢作乐,而他装出一副怜花惜花的样子,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即便他是丰神俊朗、高高在上的二皇子殿下,锦茵也不喜欢伺候他。 今日,锦茵买通了守卫,独自一人?偷偷溜出来,闲逛于热闹非凡的市集,好似回到了豆蔻年华。她?许久没吃过一口荤,忍不住买了半块火腿,谁知就这么巧,竟然碰上了岳扶疏。 锦茵泪如泉涌:“我叫您瞧见,必无活路……” “你买了火腿,但还没吃,”岳扶疏道,“扔了就没事?了,莫哭了。” 言下之意,他并不会告发?她?。 锦茵转悲为喜。 她?擦干眼泪,神态腼腆,一颦一笑间藏不住羞意,不像是以色求荣的侍妾,倒像是少不更事?的邻家小妹。 岳扶疏从她?手里拿过那只火腿。他把火腿送给了一位摆摊小贩。 那小贩年约四十岁出头,面容沧桑,体?格清瘦,身旁还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孩子们的衣裳补着各色补丁,脚上穿着趾头外露的破烂草鞋,手背上遗留着冻疮侵袭的伤疤。他们接过岳扶疏递来的火腿,不知如何感恩,便要下跪磕头。 岳扶疏拦住他们,却?没说一句话。他正要离开,那小贩又道:“大人?,您和?您的夫人?,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 锦茵道:“我不是……” 岳扶疏摆了摆手:“言多必失。” 锦茵闭口不语。 时?值春夏之交,阳光明媚,暖风熏人?醉。岳扶疏和?锦茵一前一后地走向停靠街头的马车,两人?之间的间隔足有三尺。 锦茵始终低着头,不敢细瞧岳扶疏的背影,隐约窥见他的深青色锦缎衣袍轻轻摇曳,犹如盛夏时?节的青翠竹叶。他读过那么多书?,懂得那么多道理,待人?依旧宽容而谦和?,常言所说的“绿竹青青,有匪君子”,是不是他这幅模样呢? 岳扶疏忽然驻足,锦茵撞到了他的后背。她?惊慌失措,而他泰然自若。 他指引锦茵登上马车,又说:“你坐车,我走回去。” 锦茵道:“这如何使?得?” 岳扶疏道:“男女避嫌,本应如此。” 锦茵的脸颊渐渐泛红,手拽着马车窗帘,垂首道:“敢问大人?一句,殿下,殿下他……” 她?其实并不在乎二皇子的死活。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要和?岳扶疏搭话。 岳扶疏据实相告:“殿下一切如常,公主不曾薄待他。承蒙圣恩隆重?,诸事?皆可?照应。” 锦茵颦眉咬唇。她?问:“殿下还能?夺回雍城吗?” 岳扶疏双手揣袖,目视前方?。他并未回答锦茵的疑问。直到马车走后,他仍在思索破局之路。 他原本打算在雍城的水道投放毒药,但因雍城的卫兵日夜不停地四处巡逻,他找不到下手的时?机。他还想杀了戚归禾的那只猎鹰,动摇旧部的军心,怎料猎鹰也被守卫团团包围。他本该提出更细致、更周密的计策,但他才刚到雍城不久,人?生地不熟,来不及收用贤才、筹划周全。 二皇子不愿屈居人?下,争功心切,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唯一的突围之路便是以退为进。 当天傍晚,岳扶疏修书一封。他用暗语联络秦州的官员,指示他们向圣上奏明华瑶和?谢云潇的煊赫战功,雍城官民对他们二人无不臣服。雅木湖畔的百姓,甚至修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公主祠。凉州和沧州的富商都以结交华瑶为荣。华瑶屡立奇功,用兵如神,广交天下英豪,真不愧为凉州监军。 岳扶疏深谙“明褒实贬,虚实变幻”之道。 当今圣上的年岁渐长,疑心更重?,他看?完那些奏折,必将忌惮他的女儿高阳华瑶。 * 这一个月以来,华瑶忙于处理雍城每年一度的“清账监办”。 在白其姝的指点下,华瑶从雍城税务司抽调了十名清正廉洁的官员。杜兰泽负责教导他们如何辨别各项假账,再把他们分作两组,专责审查雍城的税银,互不干扰,互不知情。他们查账的结果一并交由杜兰泽核对。 杜兰泽通晓算术。她?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但她?毕竟精力有限,身子骨也很孱弱,手下没有多少可?用之人?,免不了整日劳累。 再者?,杜兰泽和?华瑶致力于清查雍城的假账,此事?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偏偏华瑶在朝堂上无人?可 ?用,无舌可?言,长此以往,恐有灾祸。 杜兰泽思前想后,亲笔写了一封信,寄给她?远在岱州的恩师。她?言辞恳切,字字珠玑,读来颇有叩心泣血、伏乞怜才之感。 杜兰泽的恩师才高八斗,慧眼识珠。 杜兰泽盼着恩师能?为华瑶引荐几位贤士,辅佐华瑶料理诸项事?务。她?送出急信,迟迟没等到回音,便又接连写了一批书?信,连日发?派,如此数天之后,她?收到了师弟的拜帖。 杜兰泽把拜帖转交给了华瑶。 华瑶打开一看?,只见那位师弟的大名是金玉遐。 华瑶称赞道:“金玉遐,这名字倒是好听。” 杜兰泽解释道:“师弟也是才德兼备之人?。” 华瑶忍不住问:“金玉遐的才学,与兰泽相比,孰高孰低呢?” 杜兰泽微微一笑,答案尽在不言中。她?是恩师最得意的弟子,无人?的才学在她?之上。不过金玉遐大有来头,与众不同,他不仅是杜兰泽的师弟,也是恩师的长子。 杜兰泽的恩师名为金曼苓。 金曼苓乃是前任内阁首辅之独女,二十六岁考中进士,官拜国子监司业,主管国子监的算学。 昭宁元年,当今圣上即位。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圣上推行新政,致使?朝野动荡多变。前任首辅离世以后,金曼苓主动请辞,辗转远居康州,随后又定居岱州,以教书?授业为生。 金曼苓的膝下有一子一女。她?的长子金玉遐,年方?二十二岁,博闻强识,通晓文理,且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隔天一早,金玉遐抵达雍城的驿馆。 华瑶特意带上杜兰泽和?谢云潇前去接见。 那是一个乌云遮日的阴天,四处都是灰蒙蒙的不见光亮,清晨的水露悄然弥散,寒湿的雾雨在朦胧的天地间化?开,游园的碎石小径上远远地走来一个撑伞的人?。 此人?的身量清瘦高挺,穿着一件素淡的青袍,伞沿向上挪移时?,华瑶看?清了他的脸,他目如朗星,面如冠玉,形貌俊雅,风度翩翩。 他收伞慢行,走到华瑶近前,躬身向她?行礼:“草民金玉遐,拜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猜测,金玉遐的名字大概出自《诗经》“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巧合的是,他的声音也很好听,不愧是以“毋金玉尔音”为名的人?。 华瑶道:“金公子请起。” 金玉遐道:“久闻殿下英名,今幸得见,果然名下无虚。承蒙殿下出门相迎……” 杜兰泽笑着打断他的话:“师弟,好久不见。殿下待人?宽厚,你不必拘于虚礼。” 华瑶也不想听那些花里胡哨的恭维。她?就盼着金玉遐能?立刻给她?干活,最好每天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地狠狠干活,如此一来,杜兰泽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日子过得更轻松些。 华瑶心里是这么想的,她?对待金玉遐就更亲切:“金公子远道而来,我特意为你备下宴席,全是凉州的好酒好菜,不知是否合你胃口。倘若招待不周,还请你多包涵。” 金玉遐早已读过杜兰泽的信。 他知道华瑶礼贤下士,不分贵贱,但他没料到华瑶能?把礼数做到这一步。 华瑶忽然又说:“金公子,你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又是兰泽的师弟,我知道你必定是饱学之士,才高八斗,自然要隆重?地款待你。” 金玉遐恭谨道:“殿下谬赞,师姐的才学,远在我之上。师姐同我相比,胜在策论、制图、绘卷、算经、议法……” 华瑶心下十分惊骇。 这么一比,金玉遐岂不是处处都不如杜兰泽? 那他还有什么长处吗? 华瑶默不作声,谢云潇倒是笑了:“幸会,金公子请进。” 第43章 从君别后 “恭送殿下。” 金玉遐又向谢云潇行礼:“久仰将军威名?, 如雷贯耳。” 谢云潇回礼道:“不敢当?,金公?子过誉。” 谢云潇原本也打?算称赞金玉遐,不过金玉遐久居岱州, 名?不见经传, 从未有过任何建树。谢云潇不知从何谈起, 就?和金玉遐闲聊了?几句。 金玉遐的态度十分谦逊。他拱手作揖之后, 方?才进屋落座。他的衣着打?扮干净整洁, 以玉冠束发,以绸带束腰, 端的是一副世家公?子的风范。 众人围坐桌边, 桌上备有花茶和糕点。 茶香弥漫四周, 金玉遐坐得端端正?正?。他左手捧起瓷杯,右手抬袖掩唇, 微微仰首,饮下两口茶水,一举一动无不风雅。 金玉遐的祖父曾是内阁首辅。今时今日,金首辅的几位学生仍在京城做官。金玉遐不愧是出身于簪缨之族的公?子,他的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他未语先?笑, 温文?有礼, 待人处事都很圆滑,似乎比杜兰泽更?适应官场上的人情?往来。 华瑶思考片刻, 直说道:“金公?子, 你能来雍城,我心里很高兴。兰泽是我的至交知己, 既然你是兰泽的师弟,那我们一家人也不必说两家话。我听闻令堂曾任国子监司业,主管国子监的算学, 家学渊源如此之深,实在令我钦佩不已。你在雍城查账的时候,若是发现了?问题,我还要请你多指教。” 金玉遐依旧客气:“草民碌碌庸才,承蒙殿下款待……”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谦虚,你是兰泽的师弟,也是我的师弟。” 金玉遐由衷地笑了?:“草民比殿下虚长了?四岁。” 华瑶随口说:“那我们各叫各的,我称你为师弟,你称我为师妹,倒也未尝不可。” 金玉遐笑得十分欢畅。 未见华瑶之前?,他还有些担忧,如今,他与华瑶闲谈两句,完全放下了?戒心。 他笑完了?才说:“岂敢,岂敢,殿下这一番话,很是风趣。虽说家母暂时无法面?见殿下,但?家母早就?知道殿下是英明之主,臣民敬而顺之,忠而爱之。现如今,我奉家母之命,前?来侍奉殿下,还望殿下准许我追随左右,以尽绵薄之力?。” 华瑶郑重地问:“你能否告诉我,你和令堂,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金玉遐点了?点头。 华瑶与他对视。 金玉遐与华瑶初见时,惊叹于她的谦恭有礼。 而今,金玉遐已经习惯了?华瑶的谦辞和礼遇。他对她很有几分好感,平静道:“虽说家母早已辞官,但?我的舅父仍然在朝堂任职。京城的党争之祸愈演愈烈,树欲静而风不止……” 华瑶猜到了?他的意图:“你想借我的手,保全金氏一族?” 金玉遐却道:“家母眼里,最要紧的是师姐。师姐是您的知己,亦是家母的爱徒。” 金玉遐讲话只讲一半,不会和盘托出,但?他的意思很清楚——他的母亲惦念杜兰泽的安危,认同华瑶的才略,又要为金氏一族做长远打?算,因此委派了?金玉遐辅佐华瑶。金玉遐与杜兰泽志同道合,他们都会尽忠竭力?,辅佐华瑶成就?一番大业。 华瑶心花怒放。 太好了?! 金玉遐似乎很会干活。 华瑶越发真诚地把金玉遐夸赞了?一顿,直把他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简直成了?举世无双的贤才。 金玉遐有些不好意思。华瑶立刻将他带到了?税务司,目送他跨入一间密室。 室内的账本堆积成山,比金玉遐的身量更?高。 金玉遐格外惊讶。他仰着头,望着高不见顶的账本,迷茫地站在原地,像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世间险恶。 金玉遐总算明白了?,为何华瑶对他以礼相待。 倘若华瑶对待属下的方?式,就?像方?谨和东无那般严苛,金玉遐在看到账本的那一瞬,便会想办法逃回老家,绝不愿意留下来,为华瑶当?牛做马。 而今,金玉遐已决定追随华瑶。 华瑶还在一旁观察他,生怕他没有干活的本事。 华瑶试探道:“金公?子?” 金玉遐捡起纸笔:“殿下,可否再为我指派三五个人?您信得过的人。” “你对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华瑶问道,“除了?识字以外。” 金玉遐站在光影交界之处,认真地说:“人 勤奋些,会用算盘。” 金玉遐只要三五个人,华瑶却给他派来了?八位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杜兰泽也很好心地过来搭了?一把手。 杜兰泽把众人分作两组,亲自教导金玉遐如何审查账簿。 这一夜,众人忙到了戍时,疲惫不堪,各自散去。 彼时夜色如墨,月浓星淡,杜兰泽竟然邀请金玉遐去她的房间一聚。 杜兰泽的语气很是秉公?持正?,仿佛她与金玉遐没有任何私交。直到他们一同踏过门槛,杜兰泽才说:“师弟,我有一事不解。” 金玉遐跟在她的背后,道:“何事?” 杜兰泽转过身,面?朝着他:“为何是你来辅佐殿下?” 金玉遐对她没有丝毫隐瞒:“师姐有所不知,京城的局面?十分错综复杂,不久之前?,我的舅父投靠了?大皇子。” 金玉遐关?紧房门,倚着门框。室内并未点灯,他在月光下打?量她的神色:“谁都能登基称帝,唯独大皇子不能,母亲命我来辅佐公?主,一是为了?你,二是为了?自保。在公?主面?前?,我并无一事隐瞒,师姐大可放心。” 杜兰泽上前?一步,仔细审视他的面?容:“今日早晨,你与公?主议论时政,为何没提到你舅父一家和大皇子的关?系?” 金玉遐略微弯下腰来,同她窃窃私语:“只因小谢将军在场,我对于他,知之甚少,总不能交浅言深。” 杜兰泽又问:“倘若只有公?主在场,你是否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然,”金玉遐正?色道,“为人臣者,自珍自重,绝不可隐瞒主公?。” 杜兰泽道:“确实。” 金玉遐的唇边微露一丝笑意:“今日我和殿下闲谈 ,殿下常说‘确实’二字,师姐今晚也说了?这两个字。依我之见,师姐与殿下私交甚密。” 杜兰泽拧开火折子,点亮一盏油灯。火光跳跃之时,她说:“师弟心细如尘,也懂得看人识相,理当?多为公?主分忧,切莫谦虚过甚,免得公?主以为你一无所长、资质平庸。” 金玉遐朝她行了?个抱拳礼:“师姐的教诲,我当?谨记,时候不早了?,若无要事……” “请回吧。”杜兰泽比他还先?开口。 金玉遐怔了?一怔,却也不曾停留。他离开杜兰泽的房间,连一盏灯笼都没拿,全凭自己的记忆,在夜色中摸黑走回了?他的住处。 * 长夜漫漫,空凉如水,侍卫们居住的屋舍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味。那味道经久不散,聚集在房内,既甘又苦,使得齐风倍感沉闷。 齐风的伤势未愈,手臂仍在渗血,每天?早中晚都要换药。他从来不怕痛,但?他最怕卧床养病。 燕雨来看过他三四回,每次都说:“弟弟啊,我的好弟弟,我这个做哥哥的,可真羡慕你。我的伤好了?,要去巡逻了?,你还能躺在床上,每天?睡到自然醒,传唤大夫伺候你。你在这儿?养伤,真比在皇宫里养伤舒服多了?……” 齐风就?说:“兄长,干脆我砍你一刀,你也能陪我躺下。” 燕雨一溜烟跑没了?影。 窗外日影西斜,逐渐沉落,弯月挂上树梢,夏夜的蝉鸣越发聒噪。 屋子里沉静无人声,这世上仿佛只剩下齐风一个人。 齐风把他的剑放在枕边,倒也不觉得孤寂。他无父无母,除了?燕雨再无亲属,除了?华瑶再无牵系,他把自己的剑当?做了?唯一的朋友。 齐风的父母死得早。那一年村里大旱,随处可见饿死的人。齐风还记得忍饥挨饿是何等煎熬。那时候,他头晕目眩,腹痛心慌,走一步路,喘三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了?下来。 总之,齐风和燕雨一起埋葬了?父母,跟着村里的老弱病残一路向东乞讨。恰逢官府开仓赈粮,他们兄弟二人混在一群流民之中近乎疯狂地争抢馒头。官兵看中了?他们,将他们举荐到州府学武,州府又把他们送进皇宫,再然后,齐风遇见了?华瑶。 华瑶挑选侍卫的那一日,齐风才刚满十二岁。他和燕雨都被带到了?皇宫的校场上。他从始至终都没抬过头,也不知怎的,他莫名?其妙地被华瑶选中了?。 彼时的华瑶年仅九岁。她比齐风矮了?很多。但?她的气势丝毫不弱。她高高兴兴地把他领回了?宫,边走边说:“我也有侍卫了?!我也有侍卫了?!” 从那以后,齐风就?在淑妃的宫里当?差。 淑妃和华瑶都是很好的主子。她们不会滥用酷刑,也不会克扣奴才的份例,其他宫里的侍卫都很羡慕齐风和燕雨。 或许齐风前?半辈子的运气都在皇宫里耗尽了?。因此,他如今的痴心妄念所结成的幻想,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实现的。 他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上,手背掩住了?双目。他忽然听见华瑶的声音:“你还好吗?” 齐风以为自己正?在做梦。他如实说:“不好。” 华瑶坐到了?他的床边:“你说什么,很不好吗?我去给你找大夫 。” 齐风一时情?急,左手拽住了?她的衣袖:“殿下。” 他的左手尚未复原,不能使力?,如此一拉一拽之间,伤口立即崩裂,鲜血直流,浸湿了?白色纱布。 他低吟出声,几乎要从床上摔落。 华瑶连忙扶住他。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似乎从她骨头里透出来,又慢慢地飘进他的眼里和心里。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腕,隔着单薄的锦缎布料,似乎能感受到她温热的肌肤,他的呼吸越发急促:“求您,别找大夫。” 华瑶疑惑道:“为什么?” 天?色还是那么黑,窗户开了?一条缝,吹进一股清凉的夜风,蝉鸣不再聒噪,华瑶近在咫尺之间。她的眼里只有他的倒影,他心甘情?愿死在这一夜。荒诞的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伤处流血不止,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他只说:“我……” 华瑶低头:“你什么?快说。” 齐风道:“殿下为何会来看我?” 华瑶朝着门外喊了?一声:“守卫!马上去叫大夫。” 她吩咐完毕,又转头看他:“我听说你久病不愈,来瞧瞧你怎么样了?,气死我了?!都怪高阳晋明那个王八蛋!他的剑刃刻着花纹,会把人的骨头割烂,害得你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齐风的上半身未着寸缕。他平日里的衣裳总是扣得严严实实,就?连一点锁骨也不会露出来。但?他此时浑身发烧,躁扰不宁,便也不像从前?那般知礼守礼。他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耳根早已红透了?,还抓着华瑶的手腕不放。 齐风不通文?墨,不懂调情?,只会不停地喊她:“殿下,殿下……” 华瑶随手给他盖上被子,又道:“你这是干什么,好像快不行了?,没那么严重吧。” 她看向窗外:“大夫怎么还不来呢?” 齐风神志不清,恍然如同置身梦境。趁着华瑶还在床边,他深吸一口浅淡的香气,低声问她:“为何,殿下,每夜都要……召他侍寝?” “什么侍寝?”华瑶随口道,“我看你真是烧糊涂了?。” 齐风松开她的手腕。他半张脸埋进枕头,发丝缭乱,鼻梁高挺,眉眼英俊如画,唇色苍白如纸,额间冷汗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 他的喘息声若有似无、断断续续,仿佛在向华瑶求救。华瑶连忙探查他的脉搏,还好,他并无性命之忧。 但?他确实病得不轻。 这也难怪,人一生病,就?会胡言乱语。 齐风舍身烧敌营的那一夜,本已身受重伤。他暂未痊愈,又被二皇子砍了?一剑,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华瑶之所以前?来探望齐风,一方?面?是为了?查看他的伤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笼络人心。她没料到他的伤口会突然崩裂。她苦等了?好半晌,大夫终于姗姗来迟。 华瑶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等到大夫为齐风上过药、施过针、重新包扎过伤口,华瑶就?发怒道:“我的侍卫危在旦夕,你怎么拖了?半天?才来?人命关?天?,你竟然敢延误!你好大的狗胆!” 大夫慌忙下跪:“殿下息怒,实乃医馆暂缺人 手。” 近日以来,高阳晋明及其侍卫都被软禁在雍城公?馆,他们经常怀疑饭菜有毒,隔三差五便要传召大夫。幸好汤沃雪不在雍城。她陪着戚归禾的尸身回到了?延丘,但?她留下了?自己的两个学生。 华瑶知道迁怒无用。她吩咐守卫:“传我命令,医馆派遣两名?大夫,驻守公?馆,其余所有大夫都过来照顾我的伤员。” 守卫领命离去。 华瑶坐在床边,静悄悄地观望齐风。 齐风忽然睁开双眼,对上她探究的目光。 他的喉结轻微地滚动,神智似乎恢复了?不少。但?他不敢再靠近她,只敢与她无声地对视。 “我要走了?,”华瑶叮嘱道,“你好好休息。” 齐风隐忍片刻,忽然问出一句:“殿下能否原谅我?” 华瑶不解其意:“原谅什么?” 齐风道:“我说的那些话……” 华瑶豪爽一笑:“发烧后的胡话而已,我怎么会在乎呢。” “多谢……”齐风自言自语道,“多谢殿下谅解。” 华瑶轻声安慰他:“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你一连受了?两次重伤,必须好好休养了?。侍卫的命也是命,你要懂得珍惜自己。你受了?苦,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就?像这一次,你身体不舒服,就?应该叫守卫、叫大夫啊。你的伤势最要紧,片刻都不能耽误的。” 她关?切的话语像是一条甘甜的溪水流过他枯涸的心间。 齐风含笑道:“谨遵殿下口谕……” 这句话还没说完,床边又多了?一道颀长人影。齐风缓缓地侧目,竟然见到了?谢云潇。 这间屋子的烛火昏暗不明,谢云潇的神色也不甚清晰。他对华瑶说:“你的侍卫重伤在身,应该静养一段时日,且留他一人在此养病,我会指派大夫照顾他。” 华瑶点了?点头:“嗯,好的!那我先?走了?。” 齐风遵循礼法:“恭送殿下。” 华瑶径直走出了?房门,甚至没有回头:“你躺着吧,安心休养,等你病好了?,再来见我。” 院子里的蝉鸣停了?,风静止了?,烛光依然在晃动,仿佛刚刚结束一场花月无痕的幻梦。四周残存着清甜的香气,为了?加深嗅觉的感触,齐风再次翻过手背,蒙住他自己的双目。 谢云潇看了?齐风一眼,齐风喃喃自语道:“您什么都有。” 谢云潇却道:“你身上有伤,我没有。” 齐风无言以对,又听谢云潇说:“与其胡思乱想,不如静心养伤,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他一句话尚未结束,门外传来华瑶的声音:“小谢将军,你还不走吗?” 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他不想与一个发了?高烧的病人计较太多。 这一夜,谢云潇回房之后,他还在等华瑶提及此事。他等到了?夜半时分,华瑶熄灯上床,如往常一般扑进他的怀里,搂着他一连亲了?几口。 谢云潇侧耳细听,只听见她的气息越发平和。 夜深人静,卧房里没有一丝光亮,谢云潇轻轻拉开华瑶的手。他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又缓缓地躺平,低声道:“算了?,总归你无心也无意。” 华瑶附和道:“嗯嗯。” 谢云潇揽过她的腰肢:“快睡着了?吗?” 华瑶嗓音极轻:“京城传来消息,父皇打?算宣召我们和晋明回宫,他要亲自审理雍城的案子。我正?在考虑……如果我们回了?京城,要怎么做,才能重返凉州。” 谢云潇早已料到华瑶会回京。 京城暗潮涌动,风云诡谲,华瑶走错一步便是死路。华瑶在朝堂上并无助力?,晋明的党羽倒是几次三番地上奏,要为华瑶请功,这是一招“明褒实贬”的毒计。 思及此,谢云潇将她抱得更?紧。而她安安稳稳地入睡,从头到尾都没提过“齐风”二字。 第44章 去来逾远 进京面圣 天色破晓, 旭日初上,华瑶一觉睡醒,神清气爽。她高高兴兴地跑去浴房沐浴更?衣。 她浸泡在雾气蒸腾的?浴桶之中, 双手掬起一捧温水, 低头观察自己的?倒影, 只窥见?一片朦胧意态。何时才能登上皇位呢?她每天都要把这个问题深思千百遍。 父皇绝不可能传位于她。 她要登基, 只能造反。 倘若华瑶在凉州起兵, 那谢云潇作为镇国将军之子,统率兵将的?本领远胜过她。 先前, 谢云潇曾对?华瑶说过, 他有谋反之意, 但他并不在乎权位。华瑶相信他所言属实,奈何人心易变, 她不得不处处设防。 现如今,羌羯之乱平定?,月门关、雁台关相继大捷,三虎寨气势大衰,镇国将军比皇族更?得民心。更?何况镇国将军满门忠烈, 他的?名声?一贯是“忠孝仁义, 德厚清正”,他府上甚至没有年轻美貌的?婢女, 朝廷的?言官根本挑不出他的?错处。 包括华瑶在内的?所有皇族都很忌惮凉州的?兵力, 不过华瑶从?未想过要杀害忠臣良将。她始终认为晋明杀了戚归禾是一招烂棋,可见?晋明没有容人之量, 也没有御人之术。 然而?晋明不仅知道雍城的?战况,也能调遣朝廷的?细作,由此可见?父皇对?晋明的?宠信, 远非华瑶所能比拟。 华瑶打算向父皇一表忠心,挑拨父皇和晋明的?关系,顺便请求太后赐婚,尽快把谢云潇娶进家门,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想到此处,华瑶轻轻叹息。 她应该用什么来讨取父皇的?垂怜? 唯有钱与权。 * 数日之后,暑气渐浓,晌午的?烈阳炎炎灼灼,华瑶在水榭亭阁大摆筵席,款待雍城的?富商与豪强。 亭阁之外有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河畔架着两座水车。河流自西向东而?去,水车不停地翻转,送出一阵阵冷风。薄纱帐幔挡住了薄雾,筛出一股股凉气,足以消解酷暑。 宾客们?尚未出声?,华瑶开口道:“本宫经常收到诸位的?拜帖,却不能一一接待,实乃莫大憾事?。今日本宫在此设宴,专为酬答诸位的?一番雅意。你们?不必拘于礼节,吃喝随意,就当是一场家常宴席。” 在座宾客纷纷谢恩。他们?都是雍城的?富商,家财万贯,见?多识广,也为华瑶备上了厚礼。 那些厚礼包括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奇花异兽之类的?珍品,华瑶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她轻轻地敲了敲桌子,金玉遐立即起身离座,亲手给?每一位宾客发了一本账簿。 众位富商打开账簿,心下大骇。 账簿记录了他们?去年缴纳的?商税,但他们?的?各项收入和支出都被?仔细查验了一遍。税务司为他们?每个人做了一本条理清晰的?新账,相互比较他们?的?款项,归纳成?类,总结成?型。所有账簿的?明细都被?精简成?数字,结成?一行?一列的?举要与数表,又引入了总量之比、同类之比、同型之比等等诸多篇幅,估算出了每一位富商去年漏税的?总额。 举座皆惊,寂无人声?。 金玉遐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 自从?金玉遐来了雍城,他没睡过一天好觉,每天鸡鸣而?起,月落而?息,起早摸黑地算账查账。他少时爱读《三国演义》,憧憬“桃园三结义”,更?崇敬诸葛亮的?高风亮节。但是,直到他踏入雍城,他才明白何为世道艰险,何为“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金玉遐仰起头,饮下一口烈酒。 那一厢的?白其姝见?状,忽然开口道:“殿下息怒!” 沧州白家,乃是沧州第一富商。 但凡沧州、凉州做生意的?人家,没有谁不晓得白其姝的?大名。 今日的?筵席上,白其姝和她的?叔父一同出席。她的?叔父还没发话,白其姝就离开筵席,垂首跪在地上:“白家漏税一万枚银币,小人惶恐难安,只求殿下息怒,从?轻发落!” 杜兰泽感慨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白小姐果真聪慧。” 白其姝的?面容埋进了衣袖,无人能看?清她此时的?神色。 她蹙紧一双柳眉,心头暗骂一声?“杜兰泽自命清高”,嘴上却是恭恭敬敬道:“殿下明鉴,去年三月,小人的?叔父在雍城缴税。叔父原是老老实实的?良民,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欺瞒朝廷,欺瞒圣上,犯下那等逃税漏税的?大罪?白家 缺失的?这一万两税银,必定?是我家的?刁仆作祟……至于其他情况,小人一概不知。恳请殿下大发慈悲,准许小人补齐税银,自证清白。” 白其姝话音落后,她叔父的面色灰败。 众多富商还没想出对策,白其姝竟然带头认罪,再听她话中之意,凡是不愿补税的?人,便是欺瞒朝廷、欺瞒圣上的罪犯。 《大梁律》规定?,首次漏税的?商户一旦被?查,只需补齐税银。官府姑且记罪,暂不收押,此为高祖皇帝立下的?仁政,也是众多富商的保命符——只要官府没有查到他们?的?假账,他们?就敢一直贪污。 而?今,华瑶把账簿摆在了桌上,白其姝又把话都挑明了,在座的?富商无路可走,纷纷装聋作哑。 白其姝的?叔父立刻离席,朝着华瑶行?了个大礼,跪奏道:“殿下在上,小人指天立誓!小人在外经商这些年,遵纪守法,秉公缴税,未曾偷逃一文铜钱。” 华瑶心道,是啊,他没偷逃一文铜钱,他漏税的?数额要以万两白银来计算。 白家叔父身子惊颤,老泪纵横:“殿下,新账簿从?何而?来,小人真的?看?不明白!怎的?就能凭空污蔑白家上下几千余口人?小人情愿以死明志,以血沉冤,只求户部官员彻查此案!” 他这一句话,还有言外之意——白家在官场上有熟识,那位熟识正在户部任职。而?华瑶朝中无人,区区一介母族寒微的?公主,最好不要惹祸上身,免得无缘无故招来冤案。 其余的?富商们?个个离席,接连跪在白家叔父的?背后。 亭阁之内,薄纱飘荡,凉风一阵冷过一阵,碧树浓荫从?窗外伸进来,恰好洒在白其姝的?身上。 白其姝斜睨一眼?叔父,俯首而?笑:“叔父,那账簿是雍城税务司所做,一笔一目写得清清楚楚,您经商多年,怎会?看?不懂?” 金玉遐附和道:“这些账簿,最终都要呈给?内阁,呈给?圣上,恭请圣上定?夺。” 杜兰泽轻笑一声?,道:“公主殿下素来宽以待人,只要你们?坦诚相告,殿下定?会?细加体察,谅解你们?的?罪责。” 谢云潇一言不发。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富商们?顺着谢云潇的?目光往外望去,只见?亭阁的?四周站着一群佩刀负剑的?士兵。 先礼后兵,向来是王公贵族的?御下之道。 华瑶观望众人的?神色,分外和善地说:“谁对?账簿有疑问,立刻拿出你家的?总账,分门别类一项一项地彻查。你们?究竟有没有做假账,用得着本宫一个一个地严刑拷问吗?” “怎敢!”白其姝飞快地接话,“殿下息怒!小人这就传信白家,定?在三日之内补齐税银!” 叔父愤恨地念出她的?大名:“白其姝!你不是白家之主,怎能代?替白家认罪?!”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此时补交税银,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倘若你们?把此事?闹到京城,交由大理寺审判,轻则掉一层皮,重?则猝死狱中。当然,本宫也可以奏请户部,清查你们?往年的?每一笔税银。” “殿下!”某一位年轻的?商人发问道,“您保家卫国的?功劳,咱们?都记在心里头!您为何要步步紧逼,不给?咱们?留个活路?!” 华瑶站起身来。她走向那位商人,沉声?道:“不是本宫步步紧逼,而?是你们?漏税太久、差缺太多。你们?侵占了城外的?民田,让农户沦为佃户,让良民沦为贱民。本宫念在你们?经商不易,也没细究,你们?倒是没考虑本宫的?难处,全然不顾后果,那本宫也不必顾及你们?的?身家性命。” 这位商人哑口无言。 华瑶拿起他的?账簿,随手翻弄几页:“本宫给?你们?七日宽限,七日之内,你们?补全差额,否则,就算……” 她走到白家叔父的?近旁,笑了一下,才说:“你攀上了户部的?官员又如何?你不晓得京官的?作态,他们?收了你的?钱,不一定?会?为你办事?,还有可能……” 她弯下腰,如实相告:“亲手送你去死,懂吗?” 白家叔父也失声?了。 华瑶已然站直。她说:“本宫先走一步,诸位请自便。” 华瑶径直向前走,谢云潇、金玉遐、杜兰泽都跟在她的?背后,而?白其姝依然留在室内。 旁人都不知道白其姝与华瑶的?关系,只听见?白其姝不断地劝他们?明哲保身。 白其姝言辞恳切,又懂得商户的?担忧,句句都讲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白其姝还说:“今年初春那阵子,羌羯二十万大军攻城,差一点就要打进来了,情况多危急啊!要不是殿下负隅顽抗,诸位的?全部身家都归羯人了。公主只查了咱们?一年的?账,交钱就是了,咱们?底子也不薄!破财消灾、花钱买平安的?事?,咱们?做得还少吗?再说了,几万两银子,攀附皇族,怎么算都划得来,你们?花钱去买个七品官,几万两都打不住呢。” 她的?叔父却道:“白其姝,你和公主背地里……” 白其姝怒目而?视:“叔父,你怎能血口喷人?我和公主清清白白!我好歹是白家的?大小姐,决计做不出来卖身求荣的?肮脏事?!若不是我方才为你讲话,你以下犯上,公主当场杀了你,谁又能拦得住呢?!” 旁人听了白其姝的?话,也来劝诫白家叔父。 叔父一言不发,只是锁着眉头,瞪着两眼?,把拳头捏得更?紧。 白其姝知道,她的?叔父不会?咽下这口气。 叔父在朝堂上确实有人脉。他的?亲生女儿是户部侍郎的?妾室。官商勾结一气,权财两相宜……不过,正如华瑶所说,那又如何?就算他攀上了户部官员,他也没那个享福的?命。 * 七日之内,绝大多数富商都补交了税银。 华瑶把各类款项整理成?册,上报朝廷。她还从?雍城的?税务司挑拣了四名青年,打算把他们?举荐到户部。 华瑶忙完公事?,就听闻一桩奇事?——白其姝的?叔父突然发疯,带人冲进了雍城公馆,顶撞了二皇子高阳晋明。晋明以“不敬皇族”为由,当场下令将他斩杀,可怜那白家叔父身首异处,死无全尸。白家又花了一千枚银元,才把叔父的?尸体买了回去。 “真死了吗?”华瑶喃喃自语。 金玉遐如实奏报:“千真万确,殿下,不少人亲眼?瞧见?了白家老头的?尸体,他死得很蹊跷。” 杜兰泽正在一旁与金玉遐下棋。她捻起一枚黑子,缓缓落棋,轻声?说:“以我拙见?,白小姐有一颗邪心……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 杜兰泽形貌柔弱,但她的?棋风凌厉刚硬,把金玉遐杀得片甲不留、毫无喘息之机。 金玉遐右手攥着棋子,左手拉着绸缎衣袖,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不知为何,他近来总想略胜师姐一筹,但他找不到翻盘的?途径。正当他细想之时,肩膀上越过来一只手——那是华瑶的?手,她帮他走了一步棋,还说:“实在抱歉,我替你出了一招,我太想和兰泽过招了。” 杜兰泽笑问:“您要同我对?弈吗?” 金玉遐往旁边挪动了些许,空出软榻上的?一块位置:“殿下,请您和我一同对?战师姐。” 华瑶欣然答应金玉遐的?邀约。她坐到金玉遐的?身旁,金玉遐立即闻到一阵玫瑰般的?清香。因为华瑶坐在他的?右侧,他就把右手背到身后,改用左手抓放棋子,专心致志地与杜兰泽一决死战。 可惜,金玉遐败局已定?。即便华瑶为他助阵,他也没撑过十个回合,终是被?杜兰泽绞杀干净了。他道:“师姐的?棋艺举世无双。” “莫要说笑,”杜兰泽道,“徐阁老的?棋艺在我之上。” 徐阁老,乃是三公主高阳方谨的?祖父,也是当今的?内阁首辅。 金玉遐状若平常道:“师姐见? 过徐阁老吗?我从?前没听你提过。” 杜兰泽神色淡然:“嗯,我幼时见?过他。” 华瑶暗忖,杜兰泽当真料事?如神。 杜兰泽去年割肉剃疤,今年养好了伤痕。等她去了京城,难免会?遇见?熟人。她必须消除贱籍的?烙印,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华瑶十分怜惜杜兰泽的?决绝。 杜兰泽一边收拾棋篓,一边为华瑶献计道:“白其姝的?叔父去世了,叔父留在雍城的?家产,应当充公。” 华瑶点头,赞许道:“兰泽所言极是,正合我意。” 白家在雍城有不少商铺和田产,全被?华瑶派人查抄得干干净净。 华瑶熟练地做了一笔假账,偷偷地吞了白家的?资产。她从?中挪用一笔钱,当作雍城兵将的?抚恤金,以朝廷的?名义发放下去。 华瑶还特意询问了白其姝,问她想要哪些商铺,华瑶可以直接划给?她,怎料她竟然说:“白家的?东西,原本也不是我的?,谁抢到了算谁的?。您抢到了,那就都是您的?。” 华瑶又道:“你叔父去世了……” “是呀,”白其姝笑意盎然,“他死了。” 华瑶没再细问。她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 天气越发炎热,转眼?已到了七月,皇帝的?圣旨终于传到了雍城,宣召晋明、华瑶、谢云潇等人进京面圣。 华瑶接到圣旨的?第二日便出发了。汤沃雪也从?延丘专程赶来,与华瑶同行?。华瑶瞧见?汤沃雪瘦了不少,言谈举止却与往常一样?,仿佛没有太大变化,她的?同僚还叫她“小麻花”。 骄阳当空,炽烈如火,雍城之战仿佛还在昨天,再算算日子,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 华瑶闭眼?细思,便能记起戚归禾、左良沛、断头的?小侍卫、断手断脚的?女将军……还有被?她一剑斩首的?羯族少年。 那时的?战场尸骨遍地,生灵涂炭,此时又是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死者不可以复生,亡国不可以复存,只愿活着的?人在地上安心度日,死去的?魂在地下安宁长眠。 华瑶心中这样?想着,手也放下了马车的?车帘。 她往后一躺,直接枕在了谢云潇的?腿上。 她和谢云潇共乘一车,车内没有外人。因此她十分放肆,全然不顾半点礼法。 谢云潇提醒道:“殿下。” 谢云潇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肌体冬暖夏凉,冬天如暖玉,夏天如冷玉,真让华瑶爱不释手。她抓着他的?手指摩挲,漫不经心地问:“你叫我干什么?” “晋明的?车队与我们?相距不远,”谢云潇提醒她,“你应当多加小心……” 华瑶打断他的?话:“晋明风流成?性,他是浪荡惯了的?人,经常在马车上宠幸侍妾,他的?品行?比我坏多了。” 谢云潇的?指尖摸到了她的?下巴:“除你之外,高阳家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华瑶很有自知之明:“你胡说,明明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云潇淡然道:“你待人很好,恩威并施,治下有方。你常怀怜悯之心,对?老弱妇孺总是格外关照。” 华瑶随口道:“嗯,不错,你再多夸几句,我喜欢听。” 谢云潇却不再言语。 车队行?驶在宽阔大路上,前方还有拱卫司的?高手开道,拉车的?骏马飞驰如风,车厢依然平平稳稳。 华瑶的?兴致更?浓。她仔细地打量谢云潇,见?他今日穿着一件单薄的?月白色夏衣,衣带系得十分紧密。她就把他的?衣带绕在指尖打转,转了几个来回,又跨坐在他的?腿上,按住他的?肩膀,亲亲热热地同他接吻。 第45章 薄暮方觉晓 贪恋红尘,执迷不悟…… 谢云潇的长相堪称完美无缺, 兼有一身?傲骨,他的性情如?此清冷,真像是超脱了俗世凡尘。他心里在想什?么呢?应该也有几分尘情俗念吧。 华瑶按着谢云潇的肩膀, 认真地亲了他一会儿, 摸索着解开他的衣带。她的指尖才刚挑开他的外袍, 他立即捉住她的手腕:“出门在外, 多少双眼?睛盯着你, 真要白日宣淫?” 华瑶立刻偏过?头,不再看他:“宣什?么淫, 才没?有呢, 我根本就没?打算碰你。” 她原本是想把自己的手贴在他的胸膛上, 探究他的心跳。她并未做出过?分的举动,他的语气如?此严肃, 她觉得他太正?经了,话也说得也太严重了,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意趣了。她毫无一丝眷恋,转身?坐到马车的角落里,撩开窗帘, 放眼?观赏风景。 正?当仲夏时节, 车队驶入鱼米丰饶的秦州,穿过?河上一座大桥, 桥下烟波浩荡, 木舟渔船,穿行其间, 泛起一道道水纹,远处的河面十分空阔,连通着渺远天际, 华瑶看得出神,隐约听?见谢云潇仍在平复呼吸。 谢云潇的武学境界登峰造极,气息吐纳一直是悄然匀净的,但他被华瑶亲过?以后,心境会有些起伏,像是深陷于红尘,为七情六欲所扰。不过?,他似乎很会克制他自己的意念,华瑶从未见过?他意乱情迷的样子?。 思及此,华瑶偷看一眼?谢云潇,才发现他早已整理好了衣裳,他的仪容很是干净整洁。他正?在安静地读一本书,恰如?他们初见时的那一天。 月白色锦缎衣袖从他腕间滑落,他挑动一页薄纸,指尖轻轻地抵在一行字上,这本书就仿佛是一本遥不可及的天书。 华瑶凑过?去?细看,谢云潇又问:“秦州的风景如?何?” 华瑶一本正?经道:“极美,极标致。” 谢云潇也没?看她,只问:“你形容的是风景,还是别的什?么?” 华瑶与他隔开一尺距离:“我可不敢告诉你,免得你又要怪我白日宣淫。” 她所说的这些话,既是她心中所想,又有调侃的意思。等她到了京城,必须处处小心,时时谨慎,再也不能寻欢作乐,更?不能与谢云潇同宿一榻。谢云潇是谢家的公子?,谢家又是大梁朝第一世家,礼节分明,规矩森严,清流之名显著于天下,决不会允许华瑶把谢云潇随便拐走。 谢云潇的家世确实很好,但也有些麻烦。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只能做公主的正?室,那就少不了三书六礼、三媒六证。 华瑶想把谢云潇娶进?家门,必须先求取太后、皇帝的两?道圣旨,再把聘礼送到谢家府上。钦天监仰观天象、礼部拟订章程之后,这一桩姻缘才算是确定了。这么一想,华瑶觉得有些繁琐,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对?于华瑶和谢云潇而言,此时成婚,他们二人都能得到好处。 华瑶斜倚着一只软枕,自言自语道:“镇国将军在月门关、雁台关打了胜仗。你和我剿灭了岱州贼寇,守住了凉州雍城,追收了一大笔税款,再加上你文武双全,家世显赫,如?今你风头正?盛,应是峥嵘头角的人物?……” 她叹了一口气:“但是,我父皇十分忌惮你们戚家,我皇兄一心将你除之而后快。倘若你留在官场,又立下什?么了不得的功绩,于情于理,父皇必须重赏你,给你高官厚禄、封妻荫子?,这是皇族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的局面。你在岱州、凉州已经展露锋芒,即便你拒绝了封赏,也只会惹来更?多猜忌。” 谢云潇合上书本:“依你之意,我应当辞官归乡?” “不行,”华瑶振振有词,“你辞官归乡,朝廷对?你更?是不放心了。何况你战功赫赫,声名远扬……长得又这么美,难免惹人议论。如?果你突然辞官,皇兄会在民间散播谣言,说你功高震主、包藏祸心,你又该如?何自处?” 谢云潇明知她接下来要谈到婚事?,他依然不肯领受她的美意。他推辞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殿下何必为我忧心。” 华瑶费尽口舌,谢云潇依旧油盐不进?。 华瑶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质问道:“你还记得那个?同心结吗,你早已和我私定终身?,为什?么迟迟不肯答应我的求婚?” 谢云潇低下头,与她对?视,平静地问:“你娶了我这个?正?室,还会娶侧室吗?” 华瑶怔了一怔:“什 么意思?” 谢云潇又问:“你的皇兄皇姐不仅有正?室,还有侧室,皇族的规矩向来如?此,你作何感想?” 高阳家的皇子?皆是三妻四妾,公主皆是三夫四侍,从来没?有一个?例外。皇族向来以风流著称,爱美,但不爱人;重性,但不重情。他们生?来就有凌驾万物?的权柄,何需在意一众妻妾、夫侍是否真心归顺?有情也好,无意也罢,总归都得摆出一副情深意浓的迎合之态。 倘若华瑶一心一意扑在驸马身?上,她会沦为皇族的笑?柄,兄弟姐妹都会笑?话她是乡巴佬。 华瑶谨慎地试探道:“除了你以外,我只娶一个?侧室,这样也不行吗?你一定最受宠,我会让侧室敬重你,每天早晚给你请安……” 谢云潇笑?了一下。他忽然按住她的腰间佩剑:“与其这般折辱我,倒不如?一刀杀了我,给个?痛快。” 华瑶又怔住了,但看谢云潇的神色,不像是在和她赌气,像是说出了肺腑之言。 华瑶真的无法理解谢云潇的所思所想。谢云潇的大哥死路在前,谢云潇不能继续做官,更?不能一走了之,除了和她成亲,再没?有更?好的保全身?家的方法。 等她日后登基,手握皇权,身?坐龙椅,而谢云潇贵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率六宫,协理京营,何等威风凛凛? 何必如?此计较她有几个?侧室? 话虽这么说,华瑶毕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她牵过?谢云潇的手腕,轻声安慰他:“好啦,我明白你的心意,我方才不过?是在说笑?,绝没?有再立侧室的打算,放眼?京城,哪位公子?比你更?美?根本没?有嘛。” “你喜欢的不过?是这一副皮相,”谢云潇手指上抬,挑起她的下巴,“放眼?京城,哪位公子?比我更?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从你这里找到一点真心实意。” 华瑶微微蹙眉,谢云潇又说:“你想立侧室,也行,我不会阻拦你。” 华瑶双眼?一亮,谢云潇松开了手:“你偏要学你的兄弟姐妹,坐享齐人之福,众位驸马和皇妃敢怒不敢言,但我与他们不同,我极难容忍。你的侧室进?门之前,请你先把我……扔回凉州。” 华瑶后知后觉:“照你这么说,你答应和我成亲了呀,现在我既没?有正?室,也没?有偏房,你总不能把驸马之位拱手让人吧?” 谢云潇默不作声。他重新捡起他的那本书,心乱如?麻。 他没?想到华瑶承认了今后必定会再立侧室。高阳家的公主果然薄情寡性。他早知不该与她交往过?密,奈何身?不由?己,落到今天这般无进?无退的地步,岂非咎由?自取。 华瑶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叹了口气:“好吧,你先冷静一下,我不打扰你了,你留在这辆车上,我去?坐后面那辆车。” 华瑶也不想和他吵架。他不是皇族,他不明白皇宫里的规矩。她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他依旧是冥顽不灵,她的耐心也耗光了。他们之间的这些事?,原本可以好好商量,可他偏要冷言冷语,摆出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这又是做给谁看的? 华瑶和谢云潇尚未成亲,谢云潇还不是驸马,凭什?么冷言冷语地教训她?皇帝和皇后都管不着她的后院有多少美人,她更?不能容忍谢云潇的僭越。 总之,华瑶有很多烦恼。她命令车队停止行进?。然后,她跑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此处的氛围其乐融融。 桌前摆着几盘精致的糕点,花茶的香气萦绕四周,燕雨横躺在软榻上,津津有味地阅读一本连环画。 燕雨不认字,只能看图,那本连环画妙趣横生?,他连声发笑?,时不时地拍打枕头。 齐风提醒他:“兄长,你不能不讲礼数,你先坐起来,再给殿下请个?安吧。” “没?关系,”华瑶大大方方道,“等我们到了京城,处境凶险,你们很难闲下来。这会儿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用多礼。” 金玉遐笑?说:“多谢殿下厚待。” 金玉遐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他手里攥着黑白两?色棋子?,正?在斟酌一盘棋局。他的祖父曾是内阁首辅,他本人也出身?于世家名门,免不了有些公子?作态。他只穿锦缎或丝棉的衣裳,擅长调制各式香料,身?上微微地飘着香气。 华瑶坐在金玉遐身?旁,一边品尝糕点,一边观赏金玉遐下棋。 七月酷暑炎炎,三伏天的烈阳亦如?猛火,车厢里稍微有些气闷。齐风展开一把折扇,送来一阵又一阵凉风,默默为众人消暑解热。 华瑶伸了一个?懒腰。她暗暗心想,自己在这里也很快活,根本没?必要和谢云潇吵架。谢云潇正?在做什?么呢,大概还是在看书吧?谢云潇的父亲曾经说过?,谢云潇从小到大,总是喜欢一个?人独处,他生?来就是沉静内敛的人。 马车途经一块凹凸不平的路面,车厢上下颠簸,华瑶正?当出神之际,俯身?向前栽倒。她反应极快,右手握着剑柄一转,剑鞘撑住了车厢的侧壁,她安然无恙,不过?齐风还是扶住了她。 华瑶穿着一条轻纱长裙,衣裙的面料轻薄又柔软。齐风无意中搂住她的腰肢,恰如?摸到了她的肌肤。他的手掌变得滚烫,嗓音越发喑哑:“殿下。” 他低着头,唇角干燥而僵硬,几乎挨上她的脖颈,心里烧起一股猛火,熏得他面色潮红。 华瑶浑然未觉:“怎么了?” 燕雨瞥了他们一眼?,插话道:“殿下,请您原谅我不争气的弟弟。” 金玉遐虽然没?有抬头,却也知道燕雨所谓何事?。 金玉遐接连落下两?子?,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他既已决定追随华瑶,那华瑶不仅是公主,也是他的主公。他听?闻华瑶与谢云潇夜夜同榻而眠,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古往今来,成大业者,绝不能受制于私情。 金玉遐搭了一腔:“斜对?酒香偏觉好,静笼棋局最多情。” 齐风没?读过?书,不会吟诗作词,但他听?懂了“多情”二字。他不知道金玉遐说的是他,还是公主。他默默地收回了手,惯握刀剑的指根生?有一层薄茧,指头仍在一阵阵地发酸发麻。 心里泛起奇异的躁动,他的神魂无法镇定。他叹声道:“殿下。” 华瑶咬了一小块糕点,冷声道:“你们几个?,又是什?么意思?” 她理都没?理齐风,甚至没?看齐风一眼?。她抬脚狠狠地踹上软榻:“燕雨,坐起身?来,别再看书了。” 燕雨并未注意华瑶的神色。他双手抱头,仍然赖床不起:“殿下,小人求您发发慈悲吧。您原本和谢公子?同坐一辆马车,小人也没?去?叨扰您,您突然大驾光临,小人不胜惶恐,招待不周,要不您去?别处转转?” “兄长,”齐风打断他的话,“慎言。” 金玉遐也抬起头来:“这辆马车,乃至车上的器物?、茶食、书本、衣衫,全是殿下的赏赐,燕大人,请你慎言。” 燕雨听?不惯文绉绉的话。他很不耐烦地问:“我哪句话讲错了,随口提个?意见也不行?你们这些人也太蛮横了。” 金玉遐劝说道:“殿下是主,我等是臣,主臣之次不可乱。” 华瑶只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整理一下自己杂乱的思绪,这辆马车显然不是一个?好去?处。正?当她思虑之时,燕雨还在念叨:“你是文臣,我是奴才,咱们做奴才的,可不敢和主子?争辩。金大人您行行好,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就想看看连环画……”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再看一眼?连环画,我立刻挖了你的眼?睛,拔了你的舌头,废了你的一身?武功。” 燕雨惊呆了。他转过?头,只见华瑶神情冷淡,他连忙认错:“殿下……息怒,我知错了。” 华瑶方才的那一句威胁,也是随口说出的,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她只想让燕雨闭嘴,燕雨也确实闭嘴了。 恰好车队停靠在路边休整,华瑶立即撇下燕雨这群人,跑向了杜兰泽、白其姝所在的马车上。 华瑶刚一进?门,扑面而来一阵兰香桃香,妙丽天然,令人神清气爽。 华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坐到了杜兰泽和白其姝的正?中间。 路途漫长,酷暑难消,她们三人在车内玩起了行酒令。她们以茶代酒,偶尔也吃一些瓜果或冰糕。 华瑶妙语连珠,逗得她们不停地笑?,华瑶也与她们笑?作一团,最终倒在了白其姝的身?上。 天色逐渐黑沉,白其姝左手搂着华瑶,右手为华瑶端来一杯茶:“您讲出口的笑?话,可真有趣。” 华瑶刚喝了两?口水,白其姝便说:“您在我们的车上谈笑?风生?,不知谢公子?会怎么想呢?先前我送了您两?位郎君,谢公子?就派了他的侍卫,把二位郎君送回到我这儿,我已经得罪了他,现如?今……” 她双手轻轻地搭上华瑶的肩膀,在华瑶的耳边吐气如?兰:“殿下,您和我如?此亲近,若是让谢公子?知道,恐怕又在旧恨之上,添了一笔新仇呢。” 华瑶一声不吭。 杜兰泽拉起她的手,劝慰道:“殿下,谢云潇出身?于大梁第一世家,他的祖父是内阁重臣,姨母是文选清吏司,舅父是大理寺少卿,他祖父的学生?官拜礼部侍郎,谢家上下深受皇恩隆眷。您与谢云潇结亲,颇有益处。” 华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闷:“可是,他很固执,他不肯顺从我。” 杜兰泽依旧冷静:“请您暂且忍耐,待到婚事?既成……” 白其姝嫣然一笑?:“您再发作也不迟。” 杜兰泽端起茶杯,倒影落在杯中,波光浅浅浮动:“您在岱州、凉州立下了许多功绩,圣上必然要封赏您。二皇子?、萧贵妃对?您恨之入骨,而您在朝中无人,难免腹背受敌,只要您和谢云潇成亲,再向圣上表明忠心,便能周旋于朝野之间,可谓一举多得。谢党指派两?三位朝臣为您说话,也能助您一臂之力。” 白其姝附和道:“殿下,您把谢公子?哄进?了家门,凡事?由?不得他做主,要杀要剐,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华瑶突然想起白其姝的身?世。她紧紧地盯着白其姝。 白其姝微微一笑?,杜兰泽插话道:“殿下势单力薄,万万不能把谢公子?逼到绝境。” 白其姝轻抿了一下嘴唇,才道:“杜小姐尚未成婚,恐怕很难明白其中的道理,总之呢,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孰强孰弱,应当在殿下的掌控之中……” 杜兰泽打断了她的话:“白小姐杀伐果断,在商场上无往不利,但在官场上,或许会碰壁。” 白其姝眉梢微挑:“我从没?当过?官,你怎知我当不好?” 杜兰泽道:“无论做官还是做人,最忌讳意气用事?、不顾后果。” 白其姝道:“你瞻前顾后,必定会顾此失彼。” 杜兰泽道:“凡事?稍留余地,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白其姝道:“你心肠软,手段也软,殿下听?了你的话,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杜兰泽道:“你行事?不顾分寸,说话也不知深浅,殿下不会听?信你的谗言。” 白其姝笑?了:“你身?上有一股穷酸气,脑袋里只有一根筋,我可不会跟你一般见识。” “行了,别吵了,”华瑶抬起一只手,止住她们的声音,“你们二位是我的左膀右臂,千万不要内讧。我明白你们的意思,确实,我不能意气用事?,晾他一阵是敲打,晾久了不好收场,我该回去?了。” 华瑶撩起车帘,观望黯淡的天色。 少顷,她离开这辆马车,返回谢云潇所在之地。 半天已过?,谢云潇看完了大半本书。他点起一盏灯火,光色从琉璃灯罩中透出,洒落在他整洁的衣袍上,勾描出一道无可挑剔的侧影。 此间车厢之内,犹如?天台仙境。 然而华瑶视若无睹。她登车以后,就抓起一只小鹦鹉枕,坐到谢云潇对?面的软榻上。 没?过?多久,她感到困倦,倒头躺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隐约察觉谢云潇熄灭了灯火。 夜黑风高,车内没?有一丝亮光。马车走过?一段崎岖山路,震得她心烦气躁,有人把她搂进?怀里,轻抚她的耳尖,妥帖地慰藉她的心神不宁。 仲夏深夜,蝉鸣杂乱,那人的手指犹如?冷玉,紧贴着她的肌肤,清清凉凉的,给她一种舒适又惬意的感觉。她轻吸一口凉气,闻到一股澄净的冷香。 她想试探谢云潇的口风,却不想让自己落于下风,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悄悄问道:“你服软了吗?” 谢云潇道:“并未。” 华瑶又问:“那你知道自己今天惹祸了吗?” 谢云潇低头在她耳边说:“你我凡夫俗子?,贪恋红尘,执迷不悟,原本也是自寻祸根。” 华瑶正?要反驳,谢云潇竟然说:“先别讲话,让我再抱一会儿。” 谢云潇的这一句话里,似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酸涩感,华瑶不太明白,对?她而言,这种情绪是很罕见的。 华瑶茫然不解。她小声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吗?” 谢云潇道:“你还是不明白吗?” 华瑶觉得他在打哑谜,她语气冷淡:“你不用说了,我什?么都明白。” 话音刚落,谢云潇俯身?去?吻她的嘴唇。 马车仍然震颤不止,他抬手垫在她的背后,继续一心一意地亲吻她。 百般缠绵之时,华瑶还没?忘记自己的大业,认真地说:“你……你和我成亲吧,我对?你一片真心,除了你之外,我从未亲近过?任何人。我会好好待你的,你要相信我,等我们回到了京城,我立刻用战功请旨,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好嘛?” 她不知道他做了何种考量,总之,他侧过?头,片刻后,他答应道:“好。” 第46章 春宵帐暖天将曙 “只想立刻和你进洞房…… 短短一个月之内, 车队横跨秦州,渡过东江,途经虞州, 终于抵达京城。 街市上的行人熙来攘往, 随处可见丹楼画阁、珠帘绣幕。宽阔的道路纵横交错, 一望无际, 罗帏香车穿梭而去, 高头骏马奔驰而来,遍地锦绣, 满城荣光, 堪称一片太平繁华气象。 华瑶拉开车帘, 望向窗外:“我们到?京城了。” 华瑶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时隔一年,她重?归故乡, 心?中没有半分?感?怀,只有无穷无尽的算计。 她必须谨小慎微,亦如往常一般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一旦她威胁到?父皇的权位,父皇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正如当年, 父皇杀了她的母亲。 她闭上双眼,放下车帘。 拱卫司的一群高手封锁了整条街道, 都知监的掌印太监守在路口?, 伏跪行礼道:“恭迎二皇子殿下、四公主?殿下回城!叩请二位殿下万福金安!谢公子荣贵金安!” 掌印太监此言一出,拱卫司、都知监、镇抚司的一众人等?纷纷下跪行礼。众人眼见皇族的车队从他们面前走?过, 缓缓地驶入武侯大街尽头的一座行宫。 圣上有令,华瑶和晋明不得外出,必须暂居行宫, 听候圣谕。 这座行宫名为“嘉元宫”,原本是嘉元长公主?的府邸。 嘉元长公主?,乃是华瑶的亲姑母。 昭宁十四年,嘉元长公主?结党营私,谋危社稷,犯下了天理难容的大罪。当今圣上念在他与嘉元的“手足之情”,将她囚禁于养蜂夹道,迄今已有十一年。 圣上处死?了嘉元的丈夫、女儿、近臣以及一众侍卫、侍女,只留嘉元一人苟活于世。 嘉元长公主?在养蜂夹道中苟延残喘,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太监日日夜夜给她讲述她的丈夫与女儿的死?状——他们死?于凌迟。血淋淋的肉片被扔在菜市口?,就像一摊烂泥,野狗、贱民将其抢食一空。 嘉元本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哪里受得了这等?折磨? 早在几年前,她就成了疯婆子。民间戏称她为“蜂疯婆”。 凡是路过养蜂夹道的人,皆能听见 “蜂疯婆”的哭嚎,从早到?晚,永无休止。 而今,圣上命令华瑶和晋明入住嘉元宫,他敲打这一双儿女的深意再明显不过了。 华瑶时刻谨记姑母的前车之鉴。她宁死?也不会犯下相同的错误。 十几年前,姑母大张旗鼓地结交朝臣,大开贿赂之门,私下里与父皇谈笑时,也曾经顶撞过父皇。父皇面上不显,心?中早生芥蒂。 姑母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姐姐。姑母有恃无恐,以至于酿成大错。 * 华瑶住进嘉元宫的第一夜,不幸发了一场噩梦。 她梦见了姑母。 彼时的华瑶尚且年幼,身高还没一张桌子高。她仰起头,怔怔地望着姑母,只见姑母一身锦衣华服,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她喊了一声?“姑母”,姑母立刻弯下腰来,对她温言软语。 姑母连声?夸赞,说华瑶才思敏捷,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华瑶朝姑母挥了挥手,姑母就拔下她发间的一支珠翠金钗,送给华瑶当做见面礼。 后来,姑母出事,父皇震怒,淑妃生怕华瑶受到?牵连,就找出那支珠翠金钗,偷偷埋到?了后院的地下。淑妃严令禁止华瑶再提到?“嘉元”二字,这么多年过去,华瑶都快忘记嘉元了。 长夜漫漫,华瑶从噩梦中惊醒。 床榻上只有她一个人。 谢云潇的住处离她不远。 但是,嘉元宫处处有眼线,华瑶不敢造次。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小鹦鹉枕,没来由地心?慌起来。她反复推敲太监和女官的言行举止,甚至记起了今日白天,晋明斜眼看她时,那漠然讥嘲的一笑。 晋明的母亲是萧贵妃。晋明在朝堂里有他的部署,在秦州又?有一块富饶的封地。他争不过雍城的兵权,那又?如何?京城才是他的大本营。 华瑶仔细思索一番,重?新安排了她的计划。直到?黎明破晓时,她才昏昏沉沉地躺下。 鸡鸣三声?过后,华瑶立即跳下床,沐浴更衣,着装打扮。她等?来掌印太监的传召,便与太监攀谈起来,言谈间极是客气。 众所周知,晋明十分?厌恶太监。他身旁从来没有任何太监伺候,太监必须离他至少?十步之远。 今日一早,掌印太监先去了晋明的寝宫宣旨。 太监不能入内,只在殿外传话,跪安离去,沾了满身的晨露。如今来了四公主?的寝宫,四公主?对他和颜悦色,他不禁躬身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华瑶道:“借公公吉言。我奉父皇之命,外出一年,昨日才回京城,对于京城诸事一概不知。请问公公,宫里是否添了什么新规矩?嘉元宫里没有管事嬷嬷,我也不知道请教谁才好。” 太监道:“宫里的规矩,从来没变过。殿下战功卓著,算得京城一桩佳话,太后娘娘也略有耳闻。殿下若有什么需求的,尽管吩咐奴婢便是。” 华瑶会心一笑:“有劳公公,我在战场上受过重?伤,落下了病根,如今身子有些虚弱,旧伤未愈,夜里时常惊悸,若是方便的话,我想请太医来给我诊脉。” 太监再次行礼,方才告退。 太监出门之前,华瑶特意嘱咐她的侍女去搀扶太监,只因嘉元宫的每一道门槛都比其他宫殿的门槛更高一些。 此时的天色更亮,苍穹碧蓝如洗,楼阁巍峨如山,鸟雀飞翔在檐梁与游廊之间,千百道霞光照耀着琉璃瓦片,映出一片壮丽而辉煌的气象。许多年前,嘉元长公主?和她的女儿或许就站在这一处地方,遥望同样的景致风光。 当日上午,华瑶和晋明分?别坐上两辆马车,同路去往皇城。 皇城又?名“天宫帝阙”,数丈高的城墙拔地而起,宫殿绕着宫殿,楼台连着楼台,均是以琉璃为窗、金玉为瓦。城内的街道横竖交叉,犹如星罗密布,每一个岔口?皆有侍卫把守,人人脸上都毫无表情,像是立在宫墙下的一座座泥像。 华瑶心?跳如擂鼓,但她分?外冷静。 临近昭仁殿之际,马车停了。华瑶跳下马车,走?得比晋明稍微慢一些,等?她跨进昭仁殿的正门,晋明早就在殿内怡然自得地笑开了。 金碧辉煌的昭仁殿里,每一处陈设皆是举世无双的瑰宝。 皇帝、皇后、太后三人高居最上位,而萧贵妃、大皇子、三公主?端坐在下方。 华瑶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甚至磕红了自己的额头。她垂首低眉,无比谦逊恭谨,按照次序对着诸位长辈请安。 皇帝未开金口?,华瑶不敢起来。 华瑶在地上跪了好久,太后才说:“四公主?在战场上为朝廷立了功业,有功在身,赐坐赐茶。” 晋明进宫片刻,皇帝就赏了他一个座位。而华瑶跪了半天,方得太后的几分?照拂。 华瑶安静地落座,双手搭放在膝头,从始至终不曾与皇帝对视。 大殿内一时静寂,萧贵妃忽然开口?:“四公主?在雍城讲究法度,治理有方,把雍城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略微抬袖,丝锦手帕微微掩唇,极轻声?地笑了笑,才说:“臣妾原先?以为,四公主?自小便是乖顺文静的性子。这女儿家?啊,到?了外头,越多磨练些,越有真情实?性。臣妾听闻四公主?的煊赫战功,方知公主?能征善战,谋略过人,把二十万羌羯大军耍得团团转,不战自败。京城的百姓都在传唱公主?的事迹,真是自古英豪出少?年。” 华瑶捏紧了自己的衣袖。 萧贵妃是皇帝的宠妾。她保养得当,眼角眉梢并无一丝皱纹,较之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自有一番秀丽风韵,比之人情通达的淑惠美妇,又?多几分?桃李娇柔。 萧贵妃针对华瑶的这番话,便是她的枕边风,早已吹进了皇帝的耳朵。 华瑶仍然不能开口?。 她在这里的辈分?最低。 未经允许,连一个字都不可以讲。 她的眼眶逐渐泛红,唇色惨白,脊背挺得笔直,身形摇摇欲坠。萧贵妃还在指摘她的错处,她的冷汗也从额前缓缓滴落。 终于,她的姐姐方谨插话道:“皇妹的身体,似乎有些不适。” 太后接话道:“哀家?听说,四公主?这一年打过不少?仗,受过许多伤,旧伤复发,四公主?的身子也垮了。” “竟有这等?事吗?”皇后颇为讶然,“依臣妾浅见,四公主?应是伶俐懂事的孩子。她在凉州立功立事,何尝不是为家?为国、尽忠尽孝呢?京城百姓推崇公主?,当然也是看在天家?的颜面上。” 皇后是皇帝的第四任妻子。她今年才刚过三十岁,极为年轻,出身显贵,又?是八皇子的生母,与萧贵妃水火不容。 萧贵妃立刻说:“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雍城的税务……” 她还没讲完一句话,皇帝抬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她收拢五指,寇丹红色的指甲娇艳欲滴,紧紧抵着紫檀木座椅的锦缎扶手。 直到?此刻,皇帝才问:“平定?雍城之乱,收缴几十万税银,应有何赏?” 华瑶抓紧机会,抬起头来,远远地望着皇帝:“父皇在上,儿臣只想为父分?忧,以尽孝心?,儿臣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贪功求赏。雍城之战,大功在于守城将领,至于税银,事出有因……雍城的税务司恰好有几位擅长算术的贤才,他们出谋划策,解开了难题。儿臣已将他们举荐到?户部。” 她继续说:“儿臣在雍城,确实?是九死?一生,多次重?伤,医馆的大夫尽力救治,依旧落下了病根。” 重?伤是真,病根是假。 她之所以提到?“雍城医馆的大夫”,是因为她知道雍城医馆之内,尚有朝廷的细作。她伤势最严重?的时候,特意找来所有大夫看病,如此一来,皇帝多少?会给她一点?薄面。 她还说:“贵妃娘娘过誉,儿臣愧不敢当。今朝得见父皇、母后、皇祖母、皇兄皇姐,儿臣已是感?激涕零,亦无所求……” “宣太医觐见,”太后端起一盏茶,“这孩子真可怜,急得满头是汗。” 太后缓声?道:“皇帝,先?前你也命令大理寺查过了,晋明和华瑶都不曾起兵。他们这兄妹两人,在雍城生了嫌隙,闹得风风雨雨,也是高阳家?的家?事,不用惩戒太过。尤其四公主?落得一身是伤,应当仔细调养调养,她年纪还小,才刚满十八岁,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她又?素来是个恭谨孝顺的,哀家?看她做不来莽撞事。” 三公主?方谨附和道:“皇妹心?性天真烂漫,十七岁之前,从未离开过皇宫,确实?是不通世故。皇妹独自去到?外头,易被有心?之人利用,竟与二哥生了嫌隙,原也不过是一场误会,兄妹之间,哪有隔夜仇呢,说开了就好了。” 大皇子东无也说:“今年四月,皇妹才刚满十八岁,先?前她还没成年,不太懂事。她若冒犯了二弟,大概也是无心?之失,我代她对二弟,赔个不是。皇妹毕竟有伤在身,二弟别太苛责她了。” 晋明哑然失笑。他看向东无,正要开口?,那一厢的太医忽然来了。 太医跪地叩拜,再为华瑶请脉,诊出她体弱气虚,血脉亏损,夜梦惊悸,必须多加调理。 怎么可能不虚呢?华瑶整整两天两夜没吃东西,她在宫里不敢随便品尝任何美食,这是淑妃教给她的规矩。人在宫中,宁愿饿死?,也不能吃一口?来路不明的饭菜。 太医讲完她的严重?病情,父皇的面色反倒变好了。 她真想笑啊,父皇对她,可曾有过半点?父亲的温情呢? 但她羽翼未丰,还不能和父皇撕破脸。 她又?说了不少?话,表尽忠心?,句句感?人肺腑,极其谨小慎微。 昭仁殿内的花香浮动,华瑶疲惫至极,有些头晕目眩。她握紧扶手,只听太后又?问了她一次,想要什么赏赐? “皇妹年满十八,”方谨赞同道,“按理说,这是该成家?的年纪。” 依照皇族的规矩,皇子或公主?年满十八之后,皇帝与太后要立即为其赐婚。 方谨打算把她手底下的人安排给华瑶做驸马。好几年前,华瑶就向她投了诚,她愿意在婚事上帮妹妹一把。 怎料,华瑶忽然跪倒,万般诚恳道:“儿臣有一事禀告,不知当讲不当讲,此事涉及凉州军务。” 片刻后,父皇回应道:“讲吧。” 华瑶这才吐露道:“儿臣斗胆,请求父皇将谢云潇……赐予儿臣做驸马。雍城一战之所以大捷,是因为凉州兵将骁勇善战,戚归禾战死?以后,谢云潇顶替了兄长的军职。依照《大梁律》,镇国将军一家?立下大功,朝廷需封大赏,父皇赐与谢云潇驸马之位,一来是荣恩浩荡,内外相应,二来是谢云潇年纪尚轻,不堪大任……” “年纪尚轻,不堪大任”的深意是,谢云潇做了驸马,就会远离官场,备受皇族的约束。 华瑶还没讲完,晋明打断了她的话:“我在雍城时,常听人说,谢公子……哎,事关皇妹的声?誉,皇兄也不便多言。” 华瑶的脸色一瞬间涨红:“是,是,谢公子确实?美若天仙,儿臣,儿臣身边伺候的也有几个,比如近身侍卫……” 她前言不搭后语,反倒显得她是一时心?血来潮,并非提前打好了腹稿。 萧贵妃笑道:“真好啊,谢公子和四公主?不仅是骁勇善战的豪杰,还是一对金童玉女,传承一段佳话。” “不瞒您说,”华瑶急忙道,“儿臣所有的尊荣恩宠都源于‘高阳’二字,儿臣指天发誓,万事皆以父皇为先?,以‘高阳’为先?!” 她的话音掷地有声?。 皇帝和太后都没有当场赐婚,这在华瑶的意料之内。华瑶猜测,皇帝和太后一定?会从长计议。他们不能像杀了戚归禾一样杀了谢云潇,因为羌羯之乱已被平定?,谢云潇的武功登峰造极,他贵为谢家?的嫡系公子,身负丰功伟绩,背后还有世家?贵族与凉州军营。 皇帝还要顾忌镇国将军的功业,更不能寒了一众忠臣的心?。皇帝下旨赐婚,对谢云潇明升实?贬,就能拔除谢云潇在朝为官的祸患。日后皇帝再收缴凉州的兵权,还能以“家?事”的名义向镇国将军发难。 * 七日之后,华瑶和晋明仍然住在嘉元宫,晋明并未收到?任何圣旨,华瑶却等?来了她心?心?念念的赐婚。 她反复阅读皇帝和太后的赐婚懿旨,片刻都没耽误,飞快地备好车马,赶去了京城谢家?的宅邸。 当日早晨,华瑶拜会了谢云潇的祖父,郑重?地送出了聘礼,交换了文书。当日下午,她又?找到?礼部和钦天监的官员,顺利地定?下了大婚日期。 至此,她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 数日之前,谢云潇从嘉元宫搬进了京城谢家?。 从那之后,华瑶再也没有见过他。 谢家?的规矩十分?森严。按照谢家?的家?规,未婚男女在婚约之后、婚典之前都不能见面。 华瑶看不到?谢云潇,并没有感?到?一丝焦虑或烦躁,她又?习惯了一个人睡觉。毕竟她的小鹦鹉枕永远不会离开她。 她满怀耐心?地等?到?了这一年的八月下旬。 彼时京城的暑气未消,万里无云,风和日丽,三街六市悬灯结彩,场面热闹非凡。 这场婚典不算隆重?,远远比不上当年三公主?大婚。时间紧迫,礼部来不及准备,只能一切从简,尽早交差。 华瑶在京城没有公主?府。太后赐给她一座崭新的宅邸,那是邻近京城河道的一处行宫,名为“兴庆宫”,名字很?吉利,地方却不太宽敞,仅有五六间殿宇,不过华瑶并不介意。 婚典当日,兴庆宫的宾客络绎不绝,京城的世家?贵族、公卿王侯几乎都来齐了。 厅堂内高朋满座,花团锦簇,各式各样的贺礼都被金玉遐、杜兰泽记录在册。 金玉遐、杜兰泽作为华瑶的近臣,负责清点?礼金、招待贵客。他们在雍城练出来的算账本事,刚好用于今日的场面。他们发现朴家?的贺礼格外贵重?,朴家?是淑妃的母族,而淑妃是华瑶的养母。 送礼之人,乃是朴家?公子,名为朴月梭。 朴月梭年约二十岁出头,文武双全,气度不凡,容貌极其英俊,装束极其雅致,虽是来参加婚典的,但他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宛如前来吊丧。要不是他礼金给的多,金玉遐都懒得跟他讲话。 杜兰泽小声?道:“你认真点?,礼数周全些,他是殿下的表哥,我们不能轻慢他。” 金玉遐的声?音更小:“他的心?情似乎很?不好。” 杜兰泽扫视全场,并未接话。 时值晌午,吉时已到?,谢家?送亲的队伍行至“兴庆宫”门口?,丝竹琴瑟之声?连绵不绝。 华瑶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亲手把谢云潇从花轿里牵了出来。 谢云潇的众多亲兵护卫在侧,阵势浩大而威武。华瑶莫名有些慌张。她紧紧地抓着谢云潇的手,他以红巾遮面,她瞧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悄悄地问他:“潇潇,你高兴吗?” 谢云潇道:“一般。” “大喜之日,”华瑶严肃道,“你必须高兴起来。” 谢云潇默不作声?。 华瑶自言自语:“我很?高兴呢,第一次见你穿红色衣裳,肯定?特别好看。我不想在前厅应酬了,只想立刻和你进洞房。” 她用气音说话,声?音很?轻,只有谢云潇听见了,他缓缓摩挲她的手指:“我会在房中等?你。” 第47章 纵欢意 此去经年,难慰相思 依照皇族的规矩, 公主与驸马拜堂之后,驸马静坐洞房,静候佳音。而公主重返喜筵, 馈送亲友, 直至席散, 以此彰显“公主在外酬酢, 驸马在内侍奉”的礼数。 华瑶十分看重今日的人?情交际, 但她惯会用甜言蜜语哄骗谢云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久等的。” 时值夏末初秋, 天光澄澈如水, 盛妆浓饰的宫女们手提花灯, 分列道?路两侧。 华瑶与谢云潇携手并行,走进?兴庆宫的佛台殿。他们在此处参拜天地神?佛, 向皇族的先祖请愿。 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的婚礼皆在天宫帝阙的宗庙举行,而华瑶只能把她的驸马带进?一座佛台殿。 殿中陈设简素,华瑶炷香虔诚,暗暗许下心?愿:“诸佛菩萨,列祖列宗在上, 保佑我和?驸马长生受福, 早登皇位。” 离开佛台殿之后,华瑶与谢云潇一同去了正殿。 正殿最是金碧辉煌。太后高居上位, 谢家长辈分坐下方。皇帝与皇后并未出席。不?过华瑶见到太后便觉得心?满意足。她先前还有点担 心?太后不?会露面。 华瑶对?着长辈行了拜礼。又因她是金枝玉叶, 谢家长辈受完她的拜礼,全都?站起身来, 拱手回礼。 而后,华瑶与谢云潇夫妻交拜,大礼既成, 阖宫上下锣鼓喧天,花炮齐鸣。礼官们毕恭毕敬地走在前方引路,华瑶牵着谢云潇进?入洞房。 洞房位于兴庆宫的寝殿之内,布置得十分齐整。鸳鸯红锦的床褥、镶金嵌玉的花烛、雕刻鸾凤的银屏玉栏、悬于帐顶的夜明珠……处处昭示皇族的骄纵豪奢。 华瑶和?谢云潇坐到了床沿。 礼官立在一旁,念诵祝词。 借着宽大袖摆的掩护,华瑶偷偷地玩起了谢云潇的手指。她挑拨他的指尖,搔挠他的指端,揉抚他的骨节,直到他狠狠按住她的手腕。 恰在此时,祝词已毕,礼官叩拜告退。 富丽堂皇的新婚洞房里,华瑶不?便久留。她该走了。但她有点好奇谢云潇今日的装束,伸手就要掀开红巾,谢云潇却道?:“这不?合礼法,还不?到时辰,我不?能摘下红巾。” “确实,”华瑶点了点头?,“不?过,我有办法。” 华瑶把红巾撩起一个角,自己?钻了进?去,在谢云潇的唇角上亲了一下,小?声赞叹道?:“你今天真的好香啊。” 谢云潇仍是一言不?发,似乎与她生份了不?少。 他们一个月没有见面,难道?他对?她的感情变淡了吗? 那也没关系。他已经是四公主的驸马了,无论华瑶对?他做什么,他都?不?能拒绝她。 华瑶与他对?视片刻,他依然沉默,她无意中把他的衣领往下扯了扯。他的锁骨光洁如玉,弧度极美,分外惹人?垂涎,她就小?小?地吮了一口?。他终于忍无可忍道?:“殿下,您能否快去快回?” 华瑶轻言细语道?:“好的,你稍等,我待会儿就回来。” 谢云潇明知她在说谎,仍然与她十指相扣:“我会一直等你。” 华瑶又亲了他几下,再用红巾把他遮住。眼不?见,嘴不?馋,心?里也就不?惦念了。 她转身离去,奔赴筵席。 这一路上,她忽地记起,截止今日,她和?谢云潇相识整整三年。 三年前,他们在京城赏玩灯市的那一夜,谢云潇也戴着面具。华瑶辨不?清他的神?情,猜不?到他的心?思。怎知三年以后,他们竟然成了一对?新婚夫妻。世间缘法相逢,兜来转去,送迎际会,当?真妙不?可言。 * 华瑶回归筵席之际,太后早已摆驾回宫。 华瑶周旋于公卿王侯间,与众人?谈笑风生。她借着谢云潇的身份,与谢家攀上交情;又凭着金玉遐的出身,结交了京城金家的旁系分支。 最后,她没有忘记淑妃的母族朴家。她特意找到朴家长辈,刚与他们交谈几句,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表妹。” 筵席即将散场,华瑶正欲拜别长辈。就在此时,她见到了朴月梭。 天已入夜,高大宽敞的宫殿之内,梁柱上悬挂着红彩丝鸾,地板上摆饰着红纱宫灯,朴月梭穿着一件白底红纹的锦袍,倒像是另一位新郎官。 朴月梭风姿俊逸,博学多才,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乃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公子”。 他比华瑶年长四岁,算是华瑶青梅竹马的玩伴。 多年前,华瑶岁数尚小?,淑妃便开始为华瑶的将来做打算,要为华瑶甄选一位十全十美的驸马。 淑妃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侄子身上。她经常宣召侄子进?宫,命令侄子担任公主的伴读。 华瑶和?朴月梭岁数相仿,兴趣相投。他们一起抚琴下棋、吟诗作画、煮茶调香,整日形影不?离。 华瑶为了让淑妃高兴,也曾对朴月梭讲过“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你进?门”之类的话。 那一年,华瑶十二?岁,朴月梭十六岁。 华瑶没皮没脸,从不?害臊,朴月梭已晓得男女大防,言谈举止都?很谨慎小?心?。他听到华瑶的告白,仍然谨遵礼法,并未给她任何答复,但他和?她互换了信物。他送了她一枚玉佩,她还给他一支玉钗。 现?如今,朴月梭正当?二?十二?岁,尚未成家,身边也无奴婢伺候,仅有几个跟了他许多年的小?厮。他终于等到了华瑶成年,也等到了她和?别人?结婚的消息。 朴月梭从袖中取出一支发钗,又说:“此处人?多口?杂,殿下请随我来。” 礼官颂唱,鼓乐停歇,筵席已散,华瑶盯着朴月梭,忽然又有了新的顾虑。 虽然她和?谢云潇成亲了,但是,皇族并不?希望她和?谢云潇过于恩爱。她首先是父皇的一枚棋子,其次是高阳家的公主,最后才能有自己?的私情。 朴月梭是送上门来的契机。 华瑶可以趁势坐实这桩奸情,好让父皇知道?,她无意与谢家结党营私,更不?可能对?谢云潇一往情深。她见色忘义,难成大器。 思及此,华瑶爽快答应道?:“我们去潭边假山吧。” 她为了走个过场,脚步极快,朴月梭与她一路无话。 夏夜万籁俱寂,清潭深约丈许,波光粼粼。华瑶静立在假山之侧,看也不?看朴月梭,自顾自地说:“表哥,自从我们上次见面……” 她记不?清他们多久没见,随便说道?:“此去经年,难慰相思。” 她听见朴月梭清浅的笑声在夜色中荡开:“表妹,我与你自幼相识,我自然知道?,你无心?于我,为何要对?我讲这些酸话?相思之苦,你不?尝也罢。” 他坐在潭边的一块石头?上:“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谢公子才貌双全,门第高贵,兼有文韬武略……” “哎,”华瑶打断他的话,“你又何苦,对?我讲这些酸话?” 他握着那支发钗:“因为我尝过了相思之苦,表妹。” 他背对?着她,似在赏月:“你今天很美。” 华瑶客气地敷衍道?:“哈哈,多谢夸赞,你也挺美的。” “谢公子还在等您,请您先回去吧,”朴月梭把发钗收入袖中,“诸多叨扰,惟愿殿下海涵。” 华瑶点头?,随意地挥了挥手,但他又喊了一声:“殿下。” 朴月梭与华瑶共处的那段日子里,淑妃圣宠不?衰,朴家蒸蒸日上,华瑶活泼率真又可近可爱,朴月梭颇受内阁次辅的器重。 然而造化弄人?,淑妃已死,朴家衰败,内阁次辅一手兴起了昭宁十九年的朴家文字狱一案。朴月梭的诸多幻梦,逐一破灭,直至今夜,华瑶与谢云潇喜结良缘,朴月梭还想与华瑶叙旧,又怕耽搁了华瑶的佳期良辰。 朴月梭自嘲道?:“过去休思,未来莫想,见前一念俱忘。” 华瑶诚恳道?:“表哥,你现?在任职于翰林院,大好年纪,前程似锦,朴家上下都?靠你振兴,我祝你诸事?顺利。” “我心?里头?,总好像是缺了一块,”朴月梭指着他的胸口?,“表妹,你不?知道?,你越是温文有礼,我越是枯寂无喜。” 华瑶不?无感慨道?:“哎,我明白,你有心?病,要不?你去看看大夫?吃点药,泡泡脚,试试针灸,或许能化解胸中郁结……这样吧,改天我给你传几个太医,让他们为你仔细诊治一番。” 朴月梭哑然失笑。 灯火阑珊,流萤斜飞,朴月梭记起多年前的某个夏夜,华瑶和?他在御花园里捉了两三只流萤,放入晶莹剔透的琉璃瓶里。他在瓶身上刻写他们二?人?的名字,未曾考虑过“流萤转瞬即逝”的寓意。 他缓缓站起身,与华瑶告别。 华瑶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戌时已过,华瑶不?紧不?慢地走回寝殿,远远望见殿内花烛通明,亮如白昼。 路旁的花草繁盛,绿影幽微,华瑶随手折下一支茉莉,飞快地跑进?殿门。 谢云潇早已摘下了红巾。他正在灯下细品一杯花茶,此花名为“玉山雪蕊”,价值千金,华瑶送过他好几盒。茶水已凉,他还在等她。 “久等了!”华瑶欢快地喊道?,“我回来了!” 殿内诸般光影浮动,华瑶递给谢云潇一支茉莉:“今夜你我大婚,我仔细挑选了茉莉花……送给你,茉莉的谐音,就是 ‘莫离’,从今往后,我只盼着自己?能与你长长久久在一起,相依相偎,莫弃莫离。” 谢云潇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华瑶拉起他的手,与他一同去往床榻。 谢云潇不?急不?缓地放下纱帐,华瑶在枕边摆了两颗夜明珠。他们二?人?都?是第一次经历情爱之事?,难免生疏,华瑶不?愿受制于人?。她把谢云潇推倒在床上,嘱咐道?:“你不?许动。” 谢云潇平静地问:“我不?动,你要怎么做?” 夜明珠的浅辉映入他的双眼,愈显得流光溢彩。他等不?到她的回答,就笑了一声,牵着她的手,按在他的衣襟上。 喜服的色泽经由玫瑰染成,丹红如砂,炽烈如火,衬得他无可比拟,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又将她抱进?怀里,似是一种?隐晦的鼓励,此时的缱绻之情,不?言而喻。 华瑶沉默片刻,莫名地口?干舌燥。她跑下床去,猛灌自己?一杯水,飞快地回到床上,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他的身形高大挺拔,肩膀宽阔,胸膛强健,腰身似有无穷的劲力?,双腿又长又直又结实,简直完美无缺。 华瑶不?太确定应该从哪里开始。她略一思索,谨慎地问:“我想轻轻地摸一下你,可以吗?”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说,“不?用问我,我是你的。” 华瑶心?念一动。她低下头?,拉开他的袖摆,轻抚他的手腕,正准备和?他十指相扣,他低声道?:“力?气再大点,越放肆越好。” 华瑶却说:“你已经是我的驸马了,我舍不?得弄疼你。” 谢云潇自言自语道?:“洞房花烛夜,一生仅有一次,何必这般折磨我。” 华瑶听他这么说,更不?知道?怎么哄他,但她转念一想,她是公主,他是驸马,方才他也亲口?承认了,无论她对?他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她干脆一鼓作气,胡乱地亲吻他的脖颈。他呼吸渐急,她更是使劲,忽听一阵裂帛声响,原来是他一把扯坏了鸳鸯丝绣的锦被。 华瑶震惊道?:“你怎么突然……” 她还没说完,谢云潇坐起身来,猛然将她一抱入怀。她起初还想推拒,可是她也太热了,姑且容忍谢云潇以下犯上。 这一回轮到谢云潇从她的嘴唇往下吻。他在她的颈部停留了很长一段时辰,大约是在报复她先前对?他的种?种?亵玩。她攥住他的左手食指,命令道?:“你停下来,不?许碰我了。” “等一等,”谢云潇轻吻她的耳尖,“先解馋,再解痒。” 华瑶质问他:“什么意思,难道?你什么都?懂吗?” 谢云潇诚实地回答:“只看了几本书。” 他往她的掌心?塞了一颗夜明珠。她双手捧着这一颗珠子,照亮枕席间的无限风光。 第48章 赴云雨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谢云潇果然?是人间绝色, 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绝妙。华瑶根本?不应该用玉石来比喻他?,最上等的美玉也不及他?的千万分之一。 华瑶兴致甚好,立即上前抱住他?, 不断地轻轻吻他?的唇。她一边亲他?, 一边赞不绝口:“ 我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昏君爱江山更爱美人。” 谢云潇揽住她的脊背, 渐渐将她按倒。他?掌握着她的左腕, 指端还在摩挲她的腕部。 她抱怨道:“算了,心痒难熬, 到此为止吧, 我不玩了。” 夜明珠散落于床榻, 微弱的暗光恰如?水波般荡漾。谢云潇俯身在她耳边说:“我为你解痒。你若感到不适,可?以掐我, 我会停下来。” “你先告诉我,”华瑶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书上说,这是人间第一的快活事?” 谢云潇的喉结涩然?滚动了一下。他?如?实说:“我不知道。我从未试过。” 华瑶就说:“那?还是我来做主吧, 我想用绳子把你绑起来……” “殿下, ”他?轻咬她的耳尖,“新婚之夜, 请您怜惜我。” 听到谢云潇的声音, 她混沌的心绪忽然?变得无比清醒,这才算是真正地懂得了为何“洞房花烛夜”是人生一大喜事。又因为谢云潇身上冷香幽幽, 此时?室内闷热无风,唯有一阵一阵的冷香沁人心脾,勾得她神魂颠倒, 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 清晨时?分,天?色早已?破晓,谢云潇搂紧华瑶的腰肢,意犹未尽地亲吻她的唇瓣。他?对她的情?致极是缠绵,不由?得低声问道:“卿卿,卿卿舒服吗?” 华瑶十分惬意快活,却说:“不许你再问我舒不舒服。” 谢云潇的笑声近在咫尺:“华小瑶。” 华瑶看着他?:“怎么了?” 谢云潇的手指停在她的耳侧:“你我已?是夫妻,行过周公之礼,从此亲密无间,日日相伴,夜夜同眠。你不必事事提防,有什?么心里话,尽可?对我说,我尚能为你分忧解闷。” 华瑶的脸颊贴近他?的手掌,往他?的掌心蹭了蹭。他?轻抚她一会儿,又唤道:“卿卿。” “好吧,我实话实说,”华瑶坦诚道,“我现在明白了,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她依偎着谢云潇,安安稳稳地靠在他?的怀里。 谢云潇挑起她的一缕长发,绕在指间,轻轻慢慢地搓磨。乌黑柔顺的青丝犹如?锦缎,缠紧他?的手指。华瑶这才突然?想到:“对了,新婚的第一天?早晨,夫妻要行结发之礼。” 天?光大亮,华瑶披上一件纱衣,跳下了床,找见一把锋利的剪刀。 在华瑶看来,“结发之礼”仅是一种通俗的礼节。她随便裁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再把剪刀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珍重其事,剪取了与她同量的一段墨发。她亲手把他?们的发丝绾在一起,结成一束,系上鸾丝,装进红缎锦袋,高高兴兴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清晨的凉风吹拂着寝殿内的重重纱幔,朝阳抛出万丈霞光,床上的锦被软枕也沾染了几分霞彩。华瑶目不转睛地凝视谢云潇。她一直把他?的瞳色比喻为琥珀,但是,她心想,这世间恐怕没有那?么漂亮的琥珀,成色竟然?比朝霞更有光华。 谢云潇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含笑道:“诚如?你所言,你我做了夫妻,就应该亲密无间。今天?早晨,你和我一起沐浴吧。” 她倚着他?的胸膛,侧耳细听他?的心跳,又听他?说:“走吧,我抱你去浴室。” 华瑶拒绝道:“算了,我又不是不能走。” 谢云潇用被子盖住她:“你累吗?” “我和你厮混了一整夜,”华瑶懒洋洋道,“方才还不觉得,如?今确实又困又累……等我们沐浴完,你再陪我好好睡一觉吧。” 言罢,华瑶起身下床,唤来侍女布置浴室。 那?浴室设在寝殿东侧的一间房里,四面铺着一层白琉璃瓷砖,另有两道羊脂白玉屏风分隔在门?后。 浴池呈现方形,长宽皆为两丈,以素淡的翡翠作为侧壁,以清透的玉髓作为基底。热水盈满池中,雾气缭绕之间,玉光澄澈,水波清艳,显得既风雅又豪奢。 华瑶泡在池内,舒服得双眼?微眯。 她在丰汤县、巩城、延丘、雍城都住过一段时?日,没有一个地方的浴室比得上京城。 她甚至还屈尊降贵地用过木桶洗澡。她的哥哥姐姐肯定受不了那?种穷日子,只有她高阳华瑶是个能屈能伸的豪杰,吃苦耐劳,不畏艰险。她一边在心里夸赞自己,一边抱住谢云潇的手臂,命令他?服侍她洗澡。 谢云潇此生从未服侍过任何人,更不知道华瑶沐浴期间也要人伺候。 谢云潇笑了一下,捡起一块玫瑰香膏。 这块香膏是用椰油、凝脂、盐碱、茶花、月见草,以及大量玫瑰花瓣碾制而成,状若圆球,芳香灵透,触感光滑细腻。 谢云潇把玫瑰香膏紧贴于华瑶的脖颈,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抵,带动这颗圆球打圈旋转。她 仰起头?,与他对视:“你干什么?” 谢云潇道:“服侍你沐浴。” 华瑶倚着浴池的石壁,颇觉心荡神怡,谢云潇还低声问她:“我做得不好么?” “不好,一点?都不好!”华瑶硬气道,“凡事都要讲究积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才能学到一些皮毛。今天?是你第一次陪我洗澡,刚开了个头?而已?,往后你一定要勤加练习才行。” 谢云潇被她逗得笑了笑:“是么?此刻听了殿下的一番话,如?同悟道一般,发人深省。” 华瑶灵机一动,立即演了起来:“道长,您仙风道骨,德高望重,为什?么突然?闯进我的浴室呢?要是让别人发现了,肯定会觉得你和我有奸情?。” 华瑶一边讲话,一边扑溅水花,开开心心和他?嬉笑玩闹,他?却将她抵向?浴池的一处拐角。 她无路可?退,而他?反守为攻:“你说话半真半假,行事不合常理,我也怀疑你是花妖月魅。” 他?慢慢地牵起她的手:“修道之人,不在乎世间虚名,宁愿被人诬告奸情?……” 他?低头?轻吻她的手腕内侧:“也不能被妖魅所惑。” 他?声称自己“不能被妖魅所惑”,可?他?与华瑶的距离越来越近。 影影绰绰的水光之中,他?的声音仿佛沾了雾气,润泽了她的神思,也浸透了她的心田。 华瑶勾起唇角,浅浅地笑了起来:“什?么嘛,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妖精,还要来亲我摸我,你可?真是道貌岸然?啊。”她不怀好意地往他?身上泼水。 谢云潇的目光淡淡地,似是不经意般扫过她的全身。她还底气十足地说:“我是清清白白的良民。” “那?你昨晚去了哪里,”谢云潇客气地问,“见了何人,做了何事?” 华瑶十分诚实:“昨晚是我的洞房花烛夜,我当然?是和我的……心肝宝贝在一起了。” 谢云潇话中带笑:“你的心肝宝贝,同你做了什?么?” 华瑶一向?能言善辩,此刻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谢云潇就道:“你附耳过来,我和你细说。” 无论戚家还是谢家的规矩都十分森严,像谢云潇这般出身名门?的贵公子,脸皮那?么薄,他?又能细说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呢? 华瑶满心好奇,双手搂着谢云潇的脖子,细听他?的窃窃私语。他?的言辞相当风雅,却是含情?夹意,隐讳又含蓄,短短三言两句之后,她就忍不住调侃道:“要不是我现在没劲了,我一定要和你重温旧梦。” 或许谢云潇才是花妖月魅,华瑶只是一个被美色蒙蔽的老实人。 华瑶和谢云潇在浴室里待了半个多时?辰,谢云潇方才把她抱回寝殿的床上。他?们同床共枕,相拥而眠,也都睡了一个好觉。 * 次日一早,按照礼法,华瑶与谢云潇应当一同去往谢家府邸,拜访谢家的诸多亲友。 谢家是大梁朝第一世家,陪送的嫁妆十分丰厚。 华瑶回赠的聘礼也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不过依照大梁律法,聘礼由?不得华瑶做主,而是礼部和太?后一同拟订,国库出资置办,华瑶自己并没有花费太?多。 华瑶从前还经常为了银子犯难。自从她在雍城混过假账,又娶了谢云潇做驸马,她的手头?宽裕了很?多。 华瑶自然?快乐,欢欣雀跃地去了谢家登门?拜访。 谢家的家主名为谢永玄,乃是谢云潇的祖父,时?任翰林院大学士,职掌朝廷的机要与文翰。 谢永玄深受圣眷,民间称其为“内相”。他?行事素来沉稳干练,从不招摇,数十年如?一日地兢兢业业,对子孙的教导更是十分严苛。 华瑶久闻谢永玄的大名,但她并未见到谢永玄本?人。 这天?清晨,皇帝宣召谢永玄进宫议事,谢永玄至今未归。 华瑶怀疑,父皇仍在提防她,决不允许她和谢永玄攀上交情?。 父皇之所以传召谢永玄,恐怕也是为了提醒谢氏一族——他?们作为世家之首、天?子近臣,绝不能因为区区一桩婚事而与华瑶结盟。 世间纲常人纪,皆以君臣为大,君在前,臣在后,容不得丝毫逾越。 思及此,华瑶在谢家的一言一行都很?谨慎。 不过她伶牙俐齿,总有办法套话。 她给谢家的小辈们发了很?多红包,又与他?们闲聊一阵,终于从他?们口中得知,谢家长辈似乎都不太?看好她和谢云潇的婚事。 谢家的家规是“男不准纳妾,女不准纳侍”,这在高阳家是绝无可?能的。 谢家当然?无法约束皇族,只好顺应天?命。谢云潇出嫁当天?,他?的祖父老泪纵横,他?的舅父舅母借酒消愁。而他?的母亲早早地回了永州老家,在谢氏的祖宅里为儿子斋戒祈福。 “竟有此事。”华瑶大为震撼。 谢云潇的表弟年仅十岁,不慎把自己的家事说了漏嘴。表弟心中后怕,连忙道:“祖父重视表哥,唯有不舍之意,绝无不尊之心,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华瑶摆了摆手:“没关系,不用对我解释,我都理解,你放心吧。” 她贪图谢云潇的门?第显贵,未曾料想他?全家上下这般看重规矩。这也难怪,她和谢云潇大婚当日,她把谢云潇从花轿里牵出来,谢云潇自称心情?一般。 不过,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饭,谢家上下再后悔也没用。 华瑶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紧紧地牵住了谢云潇,继续拜见谢家长辈,问心无愧地收下了众人送给她的新婚贺礼。 第49章 莫问韶华谁与度 不辞劳,不争功,不夺…… 这一日晌午, 谢家准备了丰盛的午膳,郑重地款待华瑶和谢云潇。 华瑶吃饱喝足之后,就?在?谢家的园林池馆中散步。 此地的景致清净而幽雅, 湖光掩映花木亭树, 夹岸杨柳摇曳生姿。每一座楼阁的楹栏之上都有题诗。诗句文采斐然, 字迹苍劲有力, 告诫世人应当心怀正气, 成仁取义。 湖边还有一座亭台,名为“鸳鸯台”。鸳鸯台的石阶之前, 卧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碧色翡翠, 其上刻着一首骈赋, 措辞奇绝,颇具巧思, 大意?为悟解人生之道,也隐晦地提起了谢氏祖训。 华瑶立刻想到“男不准纳妾,女不准纳侍”的谢氏祖训。 华瑶随口说道:“你瞧,这一座鸳鸯台,正应了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羡鸳鸯不羡仙’。此情此景, 实在?令人感?动。其实我对你也是一心一意?,每时每刻都想和你在?一起。” 谢云潇依然平静:“四下无?人, 倒也不必说虚话。” 华瑶纠正他:“什么虚话?明明是甜话。” 湖面一片水光茫茫, 他们二人的倒影也落在?水上,恍若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华瑶仍在?观赏景色, 谢云潇却?是意?兴阑珊。 今天中午,谢云潇从谢家人的口中听闻,他和华瑶成婚当夜, 筵席散后,华瑶与朴月梭在?夜色中单独外出。 众多宾客亲眼看见,朴月梭手握一支“琼枝雪玉”发?钗。“琼枝雪玉”是高阳家的公主专用的玉石,朴月梭的那?支发?钗,大概是华瑶送他的信物。 谢云潇并未在?华瑶面前提及“朴月梭”的名字。以他对华瑶的了解,哪怕朴月梭对她有意?,她也绝无?一根情丝。她只会对朴月梭说几句闲言碎语,朴月梭也会明白?,她从来不懂“情”之一字究竟有何深意?。她之所以与朴月梭幽会,要么是为了探听消息,要么是为了自污名声。 她活泼可爱,招人喜欢,却?是外热内冷,戒心极重,就?连谢云潇这个枕边人也要日夜防范。 她是公主,自幼成长于皇宫。她母亲早逝,父亲昏庸,皇宫里处处弱肉强食、人人明争暗斗,而她只能依靠自己。若是没有戒心和疑心,她不可能保全自己。 谢云潇心乱如麻。他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里把玩。 华瑶侧目一看,只见他把石头捏得?粉碎,犹如一场尘沙,纷纷扬扬地散在?风中。她掏出一张丝帕,大大方方递给他:“擦擦手吧。” 浅红色丝帕轻轻地落在?谢云潇的手上。他攥着丝帕的边角,语调依然平静:“我们该走了,傍晚还有一场宫宴。你劳累了半天,不妨在?马车上稍作歇息。” 华瑶正有此意?。 午时刚过,华瑶和谢云潇就?拜别?了谢家长辈,乘坐马车去往巍峨皇城。途经热闹繁华的京城街市,鼎沸的人声填满了街巷。 夏末初秋的天气正好?,富家子?弟三五成群,骑马游街。他们嬉笑?怒骂,放荡不羁,偶尔也讲几句 肮脏不堪的粗话。 隔着一道马车的侧壁,华瑶听得?清清楚楚。 华瑶坐没坐相,斜倚在?谢云潇身?上:“天呐,他们说得?好?脏啊,不过我全都学会了。” 谢云潇心不在?焉道:“你贵为金枝玉叶,少?学那?些下流东西。” 华瑶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埋首在?他颈肩处,闻着沁凉的浅香,嘀咕道:“我学到了,就?想用在?你身?上。” 她正当青春年少?之时,也才刚满十八岁,初尝爱欲,欢愉之至,领略了销魂荡魄的妙趣,只把床笫之欢当作一件舒服的事情,就?像吃饭一样惬意?且寻常。或许是皇族的本性作怪,她心中从未有过一丝半点的羞耻。 谢云潇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 他不动声色:“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京城各路人马混杂,党羽不少?,政局不明。大皇子?虎视眈眈,你和二皇子?又成了死敌,更需小心注意?。你虽是新婚,也要静心养神?,切勿……” 他话中一顿,讲出一个词:“慕色贪欢。”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可不会在?口舌之争上输给谢云潇,她故意?提醒他:“你既然是我的驸马,就?应该陪我及时行乐。” 华瑶像是在?和他开玩笑?,又像是要引动他的情兴。 他依然克制着自己想要亲近她的念头,只对她说:“我是你的驸马,亦是你的近臣。我会辅佐你的大业,不辞劳,不争功,不夺利,不贪权,当然也不求名。纵使皇族无?情,你不妨多信任我几分。” 华瑶随口答应:“好?,我和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坐起身?来,紧贴着谢云潇的耳侧,悄悄耳语道:“今晚的宫宴,是高阳家的家宴。你会见到太后、皇帝、皇后、萧贵妃、丽妃、珍妃,包括我在内的四位公主、四位皇子?……我的哥哥姐姐都成家了,大皇妃久病不愈,无?法参加宫宴。二皇妃是精通策论的才女,三驸马是三元及第的文魁,四驸马呢,就?是你,文武双全,实在?是很显眼……假如有人为难你,我一定会帮你圆场。” 谢云潇微微偏过脸,华瑶一不留神?就?亲到了他。 他唇边的笑意若有似无。 华瑶怔了一怔,继续说:“五公主尚未成婚,但她已经定婚了。她的驸马是卫国公的侄子?,名叫卢腾。说起卫国公,你还记得?吗?三年前,我们在?京城河道上,见过卫国公的儿子,卢彻。” 三年前,华瑶和谢云潇在?京城逛灯赏景,划船游河,偶遇了卫国公的儿子?卢彻。 卫国公对卢彻宠溺太过,卢彻不学无?术,实乃纨绔子?弟。他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还把华瑶当作船妓,满口胡言乱语。幸好?华瑶武功高强,再?机警不过,借由姐姐的手,把卢彻打了个半残。 卢彻得?罪了两位公主,卫国公自知理亏,万万不敢再让儿子招摇过市。 然而卢彻屡教?不改。 前两年,卢彻在?一场筵席上喝多了酒,酒后神?志不清,他竟然含恨抱怨,又说起了公主的坏话。他爹当场打断了他的一条腿,把他打得?口吐鲜血,镇抚司这才没有收押他,否则他真是难逃死罪。 直至今日,卢彻仍在?家中养伤。他已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但他的堂弟卢腾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卢腾没有文才,也没有武功。他少?时得?了一本《鲁班书》,立志做一名木匠,经常在?家里做些木工,自己打造了几套桌椅板凳。 京城的王公贵族将他视作怪人,他的爹娘整日为他发?愁。他自嘲世上无?人理解他,直到他遇到了五公主高阳若缘。 若缘和卢腾相识于一场宫廷筵席。他们二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没过多久,太后便为他们赐婚了。 “卢腾的母族是平民,”华瑶解释道,“按理说,他是做不成驸马的,不过,若缘的出身?也有些复杂,她的母亲是宫女。” 谢云潇记得?,华瑶曾经对他说过,她的父亲偶尔会宠幸宫女,去母留子?。 谢云潇不由得?问道:“五公主的生母还在?世吗?” 华瑶实话实说:“她的母亲好?多年前就?死了,她只比我小一个月。我娘怀孕后不久,有一天夜里,我父皇坐马车从宫外回来,路过宫道,看见几个宫女跪在?路边,他抓了一个宫女上车……第二天就?不认账了。那?宫女被打入冷宫,九个月后,她生下了五公主,又过了六七年,太后生了一场重病。太后想做些善事,就?把五公主从冷宫接了出来。” 讲到此处,华瑶低下头:“那?时候,嘉元长公主还在?宫里。她自己有一个女儿,她对公主都很好?,对我也很和蔼……” 坊间关于四公主华瑶的传闻颇多,只因她的母亲是舞姬,又有倾国倾城的美貌,长居于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宫,引得?无?数才子?才女遐思翩翩。 反观五公主,知之者甚少?。 谢云潇原本也不清楚这些宫廷秘闻。但他和华瑶成亲之前,他的祖父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怕他在?皇宫里不善交际,又被卷入明争暗斗之中。 马车驶过喧嚣的街衢市井,走上一条通往皇城的宽阔大道。镇抚司的高手正在?四处巡逻,周围再?无?一丝吵闹杂音,仅有骏马踏过路面的哒哒声,以及车轮滚动的簌簌声。 华瑶又把六皇子?、七公主、八皇子?的身?份简单地讲了一遍。她说:“六皇子?的母亲是珍妃,七公主的母亲是丽妃,他们二人只比我小了两个月。至于八皇子?,他比我小了七岁,他的母亲就?是当今皇后,皇后极有权势,不容小觑。” “你这些兄弟姐妹,”谢云潇直言不讳道,“听上去都不容小觑。” 华瑶点了点头:“嗯。” 谢云潇揽着她的腰,她就?坐到了他的腿上。 华瑶讲了太久的话,忍不住抿了一下嘴。谢云潇低头在?她的唇瓣上轻轻地印下一吻,如同安抚一般。 华瑶轻声回应道:“我真不知道,其他驸马是否有你这么体贴。” 第50章 月上宫阙 “本宫命你杀了她,你于心不…… 马车穿过一扇宫门, 缓缓地驶进?皇城。 宫道上越发沉寂,竟无一丝人声。 华瑶撩起车帘,向后一望, 隐约瞧见不?远处还有?另一辆马车。 那马车的车身鎏金, 镶嵌着?淡色琉璃。拉车的四匹骏马毛色漆黑铮亮, 头戴金丝织成的络头, 脚踩银质抛光的马掌, 极尽豪奢之能事。 “那是三公主的马车,”华瑶喃喃自语道, “我的马车, 不?可以走在姐姐前面。” 华瑶当即下令, 车夫立刻停车。 城墙高高地耸立在路旁,虚浮的斜影落在宫道上, 映得?石砖颜色一片深、一片浅。 华瑶牵着?谢云潇,站到了石砖之上。三公主的马车未至,华瑶小声呼唤道:“姐姐。” 少?顷,三公主的马车刚好停在华瑶的面前。 方谨淡淡地说:“上来吧。” 华瑶恭恭敬敬地回?应:“谢谢姐姐。”她和谢云潇一前一后地步入方谨的马车。 车内除了方谨,还有?她的驸马。 这位驸马名为顾川柏, 出身于绍州顾氏。 顾川柏天生聪慧, 自幼熟读经文?诗书,通晓琴棋书画。他?游历过全国各地的名山大川, 遍览日出日落的壮景, 因而得?了个雅称,叫做“栖霞客”。 后来他?连中三元, 才名大噪,天下读书人仰慕他?的学识,钦佩他?蟾宫折桂的本?事, 又尊称他?为“蟾宫客”。与他?相识的书生都称赞他?心胸开阔,气宇轩昂,真是一位品德兼优的大才子。 然而,华瑶从未见过他?开怀大笑。 今日,顾川柏穿着?一件白缎青衫,左手食指戴着?一枚琼枝雪玉的指环,右手搭着?一张桐木翠纹的古琴。这张古琴乃是稀世难求的无价之宝,名为“焦尾”,其音色之悠远清 越,冠绝古今。 华瑶捧场道:“久闻焦尾琴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马车的车帘已被金钩束起。方谨侧目,望着?窗外景色,漫不?经心道:“左右不?过一张琴,死物罢了,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妹妹若是喜欢,我赠给你?吧。” 这般贵重的珍宝,华瑶哪里敢收? 华瑶连忙说:“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姐姐待我最是宽厚不?过,可我不?争气,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岂敢领受姐姐的古琴?更何况,姐姐送过我许多?珍宝首饰,我给姐姐的回?礼却?是不?值一提。” 华瑶双手捧出一只木匣,呈到方谨的案几上。 方谨坐直了身体,华瑶又说:“我在雍城时,偶然寻到一个有?趣的物件。” 方谨亲手打开木匣,匣中装着?一对?玉雕的牡丹。花瓣的用料是娇艳欲滴的红玉,茎叶是晶莹剔透的翡翠,花蕊镶缀着?五色宝石。方谨按动?木匣的机关,那牡丹花叶一收一放,精巧绝伦,光彩耀眼。 方谨微微一笑:“妹妹有?心了。” 华瑶也笑着?说:“牡丹是花中之王,百花之中,唯独牡丹配得?上姐姐。” 方谨拨弄着?牡丹花瓣,又问:“你?住在皇城之外,吃穿用度可还习惯?” “托姐姐的福,”华瑶含笑道,“妹妹一切都好。” 方谨随口说:“你?年纪小,正当新婚之时,又住在偏僻之地,平日里要守规矩,可别失了皇家的体面。” 顾川柏忽然出声道:“四公主与四驸马新婚燕尔,笃于伉俪之情,可作一段佳话……” “我与妹妹议事,”方谨挑眉,“你?插什么嘴?” 顾川柏笑得?轻轻浅浅:“您消消气,我已经知错了。” 他?半低着?头,手指按着?一根琴弦。 方谨命令他?:“抬头看我。” 他?置若罔闻。 方谨又道:“把你?的眼睛转过来,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他?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她的身上。 方谨直接掐上他?的脖子,狠狠将他?抵向马车的侧壁,焦尾琴“啪”地一下摔落,他?的后背也撞到了坚厚的木板,磕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不?怒反笑:“当着?妹妹和妹夫的两双眼,殿下,您岂能不?爱惜自己?的体面?” 方谨手指收力,听他?急喘不?止。她冷冷道:“我践踏你?,折辱你?,那也是你?该受的。 ” 她贴近他?的耳侧,极轻声地问:“软硬不?吃,耍什么横?” 他?断断续续道:“求你?……” 方谨以为他?乞怜求饶。她的手劲稍微松开些许,却?听他?道:“求你?掐死我,我受你?之辱,生不?如?死。” 这一幕落到华瑶眼中,使她大为震撼,原来姐姐就是这样治服驸马的吗? 华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夫横死,父皇或许会怪到她的头上。她急中生智:“姐姐,我们刚刚路过永安门,大皇兄,二皇兄的车驾就在附近,他?们还带了武功高强的随从,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姐姐您万事小心。” 直到此时,方谨才收回?手。 顾川柏掩袖咳嗽,谢云潇给他倒了一杯水。 顾川柏的手指还在打颤,连杯子都端不稳。他只能放下杯盏,取出一张浅白色锦帕,咳出的血丝沾到帕上,红白分明,煞是骇人。 方谨不?紧不?慢地说:“顾氏家训,切忌自戕。你?顾惜好自己?的身子,千万不?要英年早逝。否则,我便告诉顾家人,你?郁结于心,自寻短见,应当除去你?在顾家的名位。” “殿下,”顾川柏反问道,“您总算消气了吗?” 方谨笑了笑:“你?生平造孽颇多?,我看在顾家的面子上,勉强留着?你?这条命,已是大发慈悲。待会儿,你?去了宴席,就给我守口如?瓶,端持驸马的风度。你?出了一分丑,便要多?受一分罪。” 顾川柏垂眸敛眉。 马车临近永安宫,几名太监前来接驾。他?们恭敬地趴伏在地上,充作垫脚石。方谨踩着?他?们的后背,从容不?迫地走下马车。她的洒金嵌红绸缎长裙绣纹繁复,晚风吹起她的裙摆,就像吹开了一朵淡金明红的牡丹。 华瑶动?用轻功,直接越过了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方谨。 马车的车厢内,只剩下谢云潇与顾川柏二人。 谢云潇斟酌片刻,开口问道:“你?现?状如?何,是否要传太医?” “谢公子无须挂心,”顾川柏嗓音沙哑,“我并无大碍。” 谢云潇道:“你?咳血了。” 顾川柏道:“言多?必失,你?也要小心。” 谢云潇沉默了一瞬,起身下车:“多?谢提醒。” 顾川柏眼见谢云潇远去,这才慢慢地整理衣领。他?从琉璃车窗的浮影中窥见自己?的容貌,又想起方谨刚才那句“我践踏你?,折辱你?,也是你?该受的”,他?的面色愈显得?苍白。 他?知道,方谨绝对?做得?出来。 他?对?她越是不?恭敬,她越要轻贱他?、羞辱他?。这里头没有?任何道理可循。她是主,他?是臣,除了拜服,别无出路。 * 皇族的家宴设在永安宫,宫殿里处处铺陈花彩锦缎,又以碧玺为树、金丝为线,无数颗晶莹剔透的夜明珠悬在树枝上,珠光交织,照眼鲜明,如?同白日般熠熠煌煌。 华瑶与谢云潇一同落座。那坐垫也是天鹅绒制成,外罩一层绫罗软缎,坐上去很是柔软舒适。 华瑶悄悄地告诉谢云潇:“那个,就是五公主和卢腾。” 谢云潇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瞧见一对?年轻男女。那男子一身浅褐色衣袍,头戴木冠,好似一位侍斋道士,想必正是五驸马卢腾。 公主与驸马需得?同坐一桌。 卢腾安安静静地坐在五公主身侧,手里摆弄着?羊脂白玉雕成的长筷。那筷子的质地圆润光滑,卢腾一不?留神,顿时失了手,筷子摔落在地,碎成几段。 谢云潇意有?所指:“你?的姐夫,方才也握不?住杯子。” “怎么?”华瑶悄悄对?他?耳语,“你?怕我掐你?脖子吗?” 他?反问:“你?想吗?” 华瑶道:“我只想亲你?。” 谢云潇道:“当真如?此?” 华瑶道:“当然。” 谢云潇没有?任何回?应,华瑶调侃道:“你?这冷淡的性格,何时才能转变?” “无非是唇亡齿寒,”谢云潇用气音回?答道,“我不?愿像你?姐夫一般忍辱偷生。” 华瑶双手伸到桌下,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她轻声安抚他?:“你?和他?的生活完全不?同,而且,我们才刚回?到京城,凡事都要小心谨慎。对?了,筵席快要开场了,你?还有?什么话,今晚回?家以后,在床上告诉我吧。” 谢云潇记起昨夜的洞房花烛夜。他?心跳加快,忍不?住侧过了脸,不?敢再看她:“深夜回?家,你?先休息,我们明早再议事。” “好的,”华瑶点了点头,“我要你?脱光了衣服陪我睡觉,新婚夫妻就应该亲密无间,这句话,还是你?教我的。” 清亮的珠光落在谢云潇的身上,他?的耳尖似乎微有?泛红:“你?刚才说过,在皇城必须谨言慎行。” 华瑶知道他?的脸皮薄,经不?起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胡言乱语,她便轻咳一声,略作掩饰,又把六皇子、七公主所在的位置指给谢云潇。 谢云潇环视一圈,不?曾见到八皇子。他?问:“八皇子尚未到场?” “他?可能还在皇后的宫里,”华瑶的嗓音轻不?可闻,“皇后向来宠溺幼子,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等?我回?家以后,定要与你?仔细梳理一遍。” * 当今皇后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率六宫,执掌京营,还能治理皇城内外诸事,在京城极有?权势,连带着?母族也越发兴旺。 皇后的 宫殿名为仁明宫,所谓“仁明”,代指“仁德明善”。 “仁明”的牌匾挂在大殿正中央,皇后从未正眼打量过“仁明”二字。但她的儿子,年仅十一岁的八皇子却?在问她:“母后,今年的殿试文?题,‘八方仁德,惠泽万民’,可做何解?” “太傅为你?布置的课业,”皇后一语道破,“本?宫岂能代劳?” 皇后坐在内室一张软榻上,慢悠悠地修剪盆栽的花枝。她明妆华服,倩丽非凡,通身的气派里透出些艳色,倒像是含苞待放的人间富贵花。 她的护甲缀满珠宝,轻轻戳碰八皇子的额头:“你?笔下所写、口中所念、心中所想,应是三样不?同的事。” 八皇子诺诺称是。 皇后又提点他?:“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你?生在皇宫,身处于棋局之中,你?的文?章,不?能只做给你?自个儿看,一定要做给局中人看。” “儿臣愚钝,跪受母后鞭策,”八皇子忽然跪地道,“前一阵子,太傅……太傅说,儿臣没有?帝王之才。” 皇后剪断一根花叶:“本?宫十六岁进?宫,入宫两年,方才得?见天颜。本?宫起先只是不?得?宠的贵人,家里没个大官倚仗,掌印太监的徒孙都比本?宫要有?脸面。嫔位的妃子发落一句话,本?宫就要跪在城墙下受罚。宫里的规矩一向如?此,旁人的算计比你?高明,你?憋了一肚子的闷气,也没处说理。” 八皇子连忙喊道:“儿臣明白!” 皇后抚了抚他?的头发:“你?明白,明白什么?人活一世,难免受气,他?人看不?起你?,你?要看得?起自己?。哪怕你?给人下跪,跪伏在地上,先把后背挺直了,总有?爬起来的那一天。” 八皇子立即叩拜:“谨遵母后教诲。” 皇后闭目养神,又说:“太傅与徐阁老是同一届的贡生,私交甚好。徐阁老是三公主的外祖父,三公主的驸马姓顾,徐氏、顾氏一党勾结已久,你?岂能把太傅的评语当真?” 八皇子连连颔首。 内室的侧门传来一道轻响,皇后睁开双目,眼神一转,八皇子便先告退了。 临走之前,八皇子偷偷向后一瞥,隐约瞧见了镇抚司副指挥使的身影。 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名为何近朱,年约三十岁,身强体壮,英武不?凡,常穿一套银丝暗纹黑衣。他?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也是八皇子的武学老师。打从八皇子记事起,何近朱就在为皇后效力。 何近朱单膝下跪,对?皇后行礼。 皇后直接问道:“罗绮在哪里?” 淑妃在世时,罗绮深受淑妃宠信。淑妃离世以后,罗绮又成了四公主华瑶的贴身侍女。 罗绮是皇后安插在淑妃身边的人手,也是皇后最满意的一步棋。 然而,罗绮在汤丰县擅自逃跑,华瑶发现?端倪之后,将罗绮软禁,迄今已有?将近一年的光景,皇后再没收到过罗绮的消息。 何近朱据实道:“启禀娘娘,罗绮在京城,或是凉州。” “到底在哪儿?”皇后端过盆景,剪下一朵花瓣,“她杀了淑妃,却?留了华瑶一条命。时至今日,华瑶与谢云潇联姻,过半的朝臣都与谢家有?牵连,本?宫再想杀华瑶,也难如?登天。” “娘娘息怒,”何近朱神色微顿,“属下一定会尽力搜查……” 皇后弯下腰来,轻轻把花瓣别在他?的耳间:“你?听错了本?宫的命令,本?宫不?是要你?搜查罗绮,而是要你?杀了她。本?宫限你?一月之内,割下她的脑袋,回?来复命。” 何近朱分外温和地笑了笑。但他?的拇指扣在了食指的指根处。 皇后似乎很同情他?:“你?和罗绮做过几个月的露水夫妻,又亲手把她的妹妹送进?教坊司。她的妹妹成了二皇子的侍妾,她给你?生的孩子夭折多?年,她也是个可怜人,本?宫命你?杀了她,你?于心不?忍?” 50-60 第51章 霜天冷夜 卑职唯恐误伤了四公主 何?近朱的面容掩映在碧纱宫灯的照影里, 脸上露出庄肃表情:“娘娘放心,卑职以身家?性命作保,愿为娘娘效死力。” 皇后听着何?近朱的话, 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 镶珠含光的彩缎鞋面在裙裳之下若隐若现。 灯烛的火芯燃烧不止, 她忽然?驻足, 鞋尖轻踩他?的手?指, 像训狗一样碾磨他?粗糙而坚硬的指端。 他?再次开口道:“卑职与罗绮无媒苟合,做过?露水夫妻, 此乃十年前的旧事。十年已过?, 露水也干透了, 卑职心中无情无绪,只恨罗绮擅作主张, 坏了娘娘的筹谋。罗绮晓得?娘娘的大计,存心背叛娘娘,不死不足以谢罪。” 皇后似笑非笑:“哦?” 何?近朱跪拜叩首:“卑职早就?有?了妻室,儿女双全,托了娘娘的鸿福, 卑职全家?的恩宠都仰仗于娘娘。” “是啊, ”皇后坐在近旁一张软椅上,“你要多为你的儿子做打算。” 何?近朱的神色甚是惊骇, 忙道:“娘娘!” 皇后亲自倒了一杯凉茶。她红唇微抿, 沾了湿润的茶水:“何?故摆出一副失张失智的脸孔,你在宫里待了十多年, 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还得?再多练一练。即便天塌下来,终究是本宫一人撑着。” 他?们二人的呼吸声一急一缓, 何?近朱的额头滚下一颗冷汗。 皇后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八皇子要继承大统,本宫需得?手?握钱财、粮饷和?兵丁。奈何?三虎寨也是本宫的一枚弃子。本宫想要挑拣公牛母羊,不像从前那般容易。” 她缓缓地伸长手?指,端视着自己缀满珠宝的护甲:“八皇子的皇兄皇姐都不是庸才,本宫应当坐山观虎斗。等到八皇子的皇兄皇姐全部斗败,八皇子便能即日即位。” 何?近朱沉声道:“娘娘是命定?的皇后,洪福齐天。八皇子真龙转生,定?能登基为帝、坐拥天下。” 他?低垂着头,目光落在地上。 皇后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问道:“嘉元长公主可还是老?样子?” “卑职近日去过?养蜂夹道,”何?近朱如实禀报,“嘉元长公主日夜哭泣,双目失明,喉咙嘶哑,早已是百病缠身。娘娘您暗中送给她的棉服、锦被、饭食和?草药……她怕是无福消受了。” 皇后依旧无悲无喜,只问:“大夫怎么说?” 何?近朱神思一顿,才道:“大夫说,嘉元活不过?明年冬天。” “也罢,”皇后闭上双眼,喃喃自语,“唯人性命,长短有?期,人亦虫物,死生一时?,任她早死早解脱。” * 今夜的宫宴按时?举行,永安宫内热闹非凡,管弦之声悦耳悠扬,舞姬之姿绮丽曼妙,案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醇酒琼浆。 纵然?谢云潇出身于大梁朝数一数二的世家?贵族,他?也没见过?这些花样百出的佳肴美食。 华瑶的筷子指向一道菜:“这个叫做闭月羞花,盘中堆砌着花朵和?月亮,每一片花瓣都是鱼肉、松茸、蟹黄、虾仁碾制而成,过?油炸透,清脆爽口。” 她筷子一动,又夹起一只扇贝:“这个呢,叫做西施含珠,贝壳里含着一块御膳房特制的肉丸,肉质柔滑香嫩,就?像美人的舌头一样。” 她咬了一小口,才说:“嗯,不错,滋味甚美,但是呢,总归还是比不上心肝你的……” “殿下,”谢云潇打断她的话,“宫里耳目众多,不宜谈论私事。” 皇帝、皇后和?太后均已驾临,筵席上坐满了公卿王侯。 众人推杯换盏,谈笑自若,时?常有?人把目光悄悄地投向谢云潇。但因他?是四公主的驸马,又是谢家?的贵公子,前不久还在战场上宰杀了一大批羯人,无人胆敢上前与他?搭话。 按理说,谢云潇与华瑶新婚燕尔,皇帝应当传召谢云潇上前觐见,亲赐他?金银宝物以及美玉锦彩,以示天家?对?于驸马的眷顾恩宠。 但是,直到这一夜宫宴结束,皇帝也没传过?一道圣旨。 皇帝始终高居上位,从高处睨视着众人。 圣眷是普天之下最润泽的雨露,皇帝只愿把雨露赐给近臣或纯臣。 皇帝忌惮镇国将军已久,更不希望华瑶因为谢云潇这一桩婚事而牵扯世家?之权势。他?紧按酒杯,皇后便柔声道:“陛下?” 皇帝道:“那位谢公子,确实一表 人才。” 皇后立即奉承道:“臣妾听闻,镇国将军广邀天下名师,极力栽培谢公子,果真有?了天大的造化?。谢公子文武双全,学识精纯渊博,武功天下无双。他不仅在雍城手刃了羯国第一高手?,还能在两三招之内,战胜二皇子……” 皇帝的低沉笑意似是从喉咙间滚了出来:“皇后知道的不少啊。” 皇后温言软语道:“四公主和?四驸马保家?卫国的事迹,早已传遍了京城,宫里的下人们口口相传,臣妾略有耳闻。” 她轻抿红唇,才道:“臣妾也是做母亲的人,臣妾听闻旁人怎么教导儿子,自觉有?愧……” “你乃一国之母,何?愧之有?”皇帝止住她的话,又道,“八皇子天资稍逊,文才之质尚属中庸,手?眼迟钝,练武也运化?不开。大皇子、二皇子、六皇子似他一般年纪时?,文能出口成章,武能百步穿杨,便是三公主、四公主的文韬武略也远在他之上。” 皇后垂眸敛眉:“陛下所言,固是正理,比起诸位皇子和?公主,八皇子确实驽钝,文不成,武不就?。太傅曾经也说过?,八皇子不适合习武学文。” 皇帝搁置筷子,问道:“八皇子近日忙了些什么?” “陛下,”皇后的眼波倾注在皇帝身上,“八皇子近日独独只做了一件事,便是抄写?佛经。这孩子还不满十二岁,就?知道如何?斋戒焚香。他?经常对?臣妾说,祷佛祈福,心诚则灵。” 皇帝的生辰在下个月。他?礼佛多年,听了皇后的话,便与皇后心照不宣。他?道:“八皇子倒是孝顺。” 皇后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藕节般洁白的玉臂。她亲手?给皇帝斟酒,笑说:“陛下兴国定?邦,春秋鼎盛。您贵为天下之主,神佛保佑的真龙,天下人对?您最是敬重。天南海北的百姓们,谁不念着眼前的太平盛世?儿女们再多孝顺都是应该的。” 皇帝没有?再喝一口酒。他?佯装微醉,瞥向四公主和?四驸马。他?知道皇后夸大其词,特意捧杀谢云潇,是为了让他?忌惮四公主。 他?记忆里的四公主还是个小丫头。 多年前,他?常去京城郊外?的昆山行宫,那时?候,四公主的生母还在世,四公主黏他?也黏得?紧。 每当他?的御驾停在昆山行宫之内,四公主都会远远地向他?跑过?来,边跑边喊:“父皇!父皇!您来看我们啦!” 她仰头望着父亲,双眼圆睁,眼神总是亮晶晶的,如同晶莹皎洁的宝石。 四公主幼时?的相貌玉雪可爱,天性十分乐观,十分开朗。她嬉笑玩闹的时?候,偶尔摔倒了,从来不哭,反倒还会笑:“娘亲抱我,父皇抱我!抱抱我嘛!我不想自己走路了。” 她娘叫她“小公主”,皇帝叫她“阿瑶”,她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华小瑶”。 华瑶在宫外?长到四岁,半点?不懂宫里的规矩,就?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子,天真烂漫又依赖父母。 华瑶的母亲也是怯懦娇柔的性子,只把皇帝当做头顶上的天。 皇帝之所以爱去昆山行宫,只是因为他?当年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妻子娇怯,女儿可爱,她们对?于皇城的争斗一窍不通,对?于天下的纷乱一无所知,昆山行宫就?是皇帝的世外?桃源,也是他?短暂的隐居之所。在那里,他?是父亲,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却不是九五至尊。 他?会和?妻女一同划船采莲,手?把手?地教导女儿写?字,再为妻子喜欢的乐曲填词。女儿活泼可爱又率真调皮,总要父亲先把乐曲哼唱一遍。他?次次应允,总是将女儿抱在膝头,给她唱歌,她娘就?会坐在一旁弹琴。 妻子曾经在佛像前许愿,要与他?白首偕老?,女儿也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他?亲自造了这一场梦,又亲自毁了这一场梦,至今未觉一丝后悔。他?珍视那段光景,但也仅仅是珍视而已。 筵席散后,皇帝召来拱卫司的指挥使,命令道:“今夜派出一队人马,探试四驸马的武功。” 天已入秋,夜凉如水,指挥使跪伏在地,略带犹疑道:“刀剑无眼,卑职唯恐误伤了四公主。” 大殿内窗扇大开,穿堂的秋风凉淡而寂寥,深重的夜露垂落在台阶前,隐隐发出一滴一滴的轻响。 身穿龙袍的皇帝立在阶前不远处,笔直的背影恰如一棵苍劲的青松。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作为父亲的忧虑,只说:“如果四公主执意护着驸马,就?连她一起伤了吧。” 指挥使磕了一个响头,领命道:“卑职遵旨。” * 丝竹乐声已歇,宫灯半明半暗,巍峨的宫殿隐没在苍茫夜色之中,幢幢人影群聚于车马之前。 华瑶和?谢云潇静立片刻,忽有?几位太监过?来传话道:“殿下,您的马车在另一边。” “哪一边?”华瑶参加过?无数场宫宴,未曾有?过?一个太监在散宴后为她引路。她原本就?不相信任何?人,那太监话音一出,她便有?一种猜测涌上心头。 喧闹的宾客都在附近,华瑶跟随太监走了几步,忽然?问道:“奇怪,你们是哪个宫里当差的,竟然?要本宫跟着你们走,却不晓得?把马车拉过?来,扶着本宫上车?” 华瑶的侍卫帮腔道:“好大胆的奴才,如此轻慢主子,该当何?罪?!” 太监跪在华瑶的面前,华瑶居高临下地看着太监,直到她的姐姐方谨从她身旁路过?。 方谨开口道:“不长眼的奴才遍地都是,犯不着为了他?们动气。” 华瑶小声道:“姐姐,姐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第52章 寒影浓垂处 新婚燕尔,情爱甚笃…… 方谨侧目, 问道:“何事?” 华瑶上前?一步:“实?不相瞒,自从我和二皇兄起了争端,我寝食难安, 总怕自己在宫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她低下头, 喃喃自语:“二皇兄没?有参加今晚的?宫宴。他?仍然?被软禁在嘉元宫。” 方谨一边向前?走, 一边低声问:“他?的?私事, 与你有何干系?” 华瑶紧紧地跟在她的?背后:“二皇兄的?母亲是萧贵妃。皇后与贵妃都是尊贵之人, 我开罪不起。” 夜色越来越深,周围的?宫灯明明灭灭, 方谨蓦地驻足。她和华瑶的?影子重叠在一处, 姐妹二人的?距离极近。 方谨神色不变, 依旧从容道:“妹妹与我同?坐一辆马车,随我出宫吧。” 华瑶欢欣雀跃:“谢谢姐姐!” 方谨嘱咐道:“我能帮衬你一时, 却不能日日夜夜地看顾你。晋明软禁一事,涉及朝堂纷争,也牵扯了皇家体面。你心里要有数,也不至于一惊一乍。” “姐姐所言极是,”华瑶点了点头, “姐姐的?话, 我都记住了。” * 是夜,方谨的?马车驶出了永安宫的?宫道, 车后跟着?十二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他?们分作两路, 骑马相随,疾驰的?马蹄在静夜中杂沓作响。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内, 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搭放膝头,默不作声, 目不斜视。 马车壁灯的?灯芯镶嵌着?夜明珠,珠光倾泻而下,刚好照在华瑶的?身上。她那双眼睛生得极美,如同?秋水一般盈盈生辉,亦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方谨不自觉地看向妹妹:“今晚的?宫宴上,可曾有人为难你?” “没?有,”华瑶如实?道,“除了太监和宫女,从头到尾都没?人和我讲话。” “妹妹根基尚浅,未能通晓世事人情,”方谨一手支着?额角,懒散地倚靠着?软榻,“今晚,父皇不曾赏赐你的?驸马,皇后不曾褒奖你的?婚事,自然?无人与你搭话。” 方谨的?指尖轻扣一块暗格:“宫里的?人,只会锦上添花,却不会雪中送炭。” 顾川柏见状,忽然?问道:“殿下,您要饮酒吗?” 方谨只说:“你来伺候我。” 顾川柏慢慢地伏低身子。 他?面朝着?方谨,衣领微敞,隐约露出胸膛轮廓。他?打开暗格,取出一套崭新的?酒具,再把酒水倒进杯中,双手端到方谨的?眼前?。 方谨面露讥诮之色:“你平时是怎么伺候的??” 顾川柏的?耳根一瞬间红透了。那红晕从他?的?耳后一路蔓延到脖颈,藏进青衫白缎的?衣领里。他?握紧酒杯,修长的?手指微微发颤:“当着?妹妹和妹夫的?两双眼,你要我如何侍奉你?” 还能如何侍奉? 华瑶不太明白。 姐姐迟迟不肯应答,姐夫都快把杯子捏碎了。 华瑶立刻圆场道:“姐夫手里的?这?杯酒,必定是玉液佳酿。我忽然?想?到,我曾经在宫外喝过糯米酒,真的?很好喝,酸酸甜甜的?,价钱也不贵。” “糯米酒,”方谨轻声道,“只有乡巴佬才会吃,你怎的?沦落到那一步?” 华瑶哈哈一笑,高高兴兴道:“姐姐,不瞒你说,我还吃了稻花鱼、茼蒿饼、雍城火腿、凉州扒鸡,虽然?这?些菜都是乡巴佬的?最爱,但?它们的?味道也很不错。我在凉州的?时候,经常把肚子吃撑了。” 她打趣道:“我已?经是乡巴佬了。” 方谨从顾川柏手里接过酒杯,饮下一口酒,才道:“凉州是人烟稀少的?蛮荒之地,贫瘠偏僻……” 方谨尚未说完,顾川柏又插话道:“谢公子是地地道道的?凉州人,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如此看来,凉州当得起‘人杰地灵’之称。” 谢云潇沉默至今,终于开口道:“顾公子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凉州地广人稀,不比京城人烟稠密。” 方谨已?有醉意,仍然?挑到了顾川柏的?错处。 她指着?顾川柏,责问他?:“我和四公主是姐妹,你和四驸马是连襟兄弟,你为何与他?互称‘公子’,以世家之礼相待?” 此言一出,华瑶心下一惊。 姐夫再次惹怒了姐姐。 难道他?又要被掐脖子了吗? 这?一回,华瑶选择了袖手旁观,顾川柏仍然?面不改色:“殿下息怒。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马车路过京城的?武侯大街,经过人山人海的?夜市,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隐隐地穿透了马车侧壁,方谨只觉吵闹无比。她半阖着?眼,手撑着?头,没?再理会顾川柏。 顾川柏挽起衣袖,熟练地收拾酒具。 驸马的?职责在于“侍奉”二字。顾川柏与方谨成婚多?年,早就?习惯了料理家务。他?能把公主府管理得井井有条,也能把一张木桌擦拭得干干净净。 顾川柏埋头干活,这?让华瑶有些羡慕。 华瑶隐约察觉,姐夫对姐姐还是挺顺从的?,姐夫的脾气远比谢云潇好多了。而且,姐姐除了正房之外,还有好几个年轻英俊的侧室。那些侧室全?部?出身于名门望族,姐姐通过姻亲来树立党羽、巩固政权,也不失为一种简便易行的好办法。 姐姐开始闭目养神,华瑶也陷入沉思。 马车内无人言语,灯光仍在轻轻晃动,光影荡漾,夜色微凉。 华瑶正当出神之际,谢云潇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轻触她的手心,指尖一笔一划地写字。他?常年练武,指腹有薄薄的?茧,每一次磨蹭她的?肌肤,都叫她感到奇痒难熬。 谢云潇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落在华瑶的?掌中。待他?写完一句话,华瑶立刻攥紧他?的?修长手指,再一抬头,她刚好迎上顾川柏的?目光。 顾川柏笑了笑,无声地说:“新婚燕尔,情爱甚笃。” 华瑶却用气音说:“有一群武功高手埋伏在前?方。” 方谨立即睁开双眼。她轻敲马车的?侧壁,车夫拉紧缰绳,马车渐渐行驶得慢了,邻近一条水波粼粼的?京城河道,距离华瑶的?住处“兴庆宫”只剩二三里远。 四下寂静无声,道路两侧的?芦苇繁盛而茂密。方谨透过车窗向外一望,只见芦苇丛中藏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模糊的?虚影重重叠叠,形貌甚是诡异。 前?无进路,后无退路。方谨握住腰间的?剑柄,嗤笑道:“伏击皇族,好大的?狗胆。” 华瑶小声附和道:“他?们都是臭不要脸的?王八蛋。” “你出了一趟远门,还学了几句脏话,”方谨缓缓地拔剑出鞘,“你以前?是不会用脏话骂人的?。” 话音刚落,电光石火之间,四面八方扑来一群武艺精湛的?蒙面人。方谨的?侍卫迅速与他?们交战。然?而方谨今天只带了十二名侍卫,蒙面人却有数百之众,差距悬殊,难以为继。 华瑶连忙跳下马车,放出一道信号烟。但?她刚一露面,蒙面人就?直刺她的?命门。她倏地一跃而起,挥袖狂斩一剑,正好与蒙面人的?长刀相交。 她的?虎口被狠狠一震,浑身的?杀气反而更重。 她曾在凉州战场上出生入死。 她始终无法忘记戚归禾、左良沛、以及众多?凉州兵将的?死状。 她与敌人交手,招招直取要害,身法极快,纵跃来去,忙于戳眼、割喉、刺颈、穿心。 蒙面人的?功夫也很了得。华瑶勉强占据上风。她杀了四五个人,胳膊被刀锋割破,流了一点点血。 直到华瑶的?援兵从兴庆宫赶过来,齐风挡在她的?前?面,她才抽空去瞧了一眼方谨、顾川柏和谢云潇。 方谨的?手臂被划伤,顾川柏满身鲜血,而谢云潇竟然?毫发无损——他?的?武功早已?臻于化境,近日以来又精进了许多?。他?真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习武之速堪称一日千里。 谢云潇方才一直在保护顾川柏。只因顾川柏身无武功,又被蒙面人当成了活靶子,谢云潇就?在顾川柏的?附近杀人,以至于顾川柏的?衣裳兜满了血,几乎辨不清原本的?颜色。 “多?谢,”顾川柏朝他?一拜道,“多?谢妹夫救命之恩。” 谢云潇似乎有些不耐烦:“不客气。” 两百多?名亲兵一同?涌入这?一条官道,为首那人正是齐风。 齐风来得及时,还带上了火把,火光照红了芦苇丛,也照亮了方谨和顾川柏的?全?貌。 蒙面人立刻弃战,转身奔逃。他?们个个轻功卓绝,实?乃当世罕见。 华瑶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蒙面人。她目露凶光,狠狠把蒙面人按在地上,正要扒掉他?的?面具,他?就?咬破了嘴里的?一块东西,饥渴地吞咽毒液,当场毙命,连一个字都没?讲出口。 华瑶生平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手段,不由得一怔。而她姐姐的?面色却在霎那间变得十分苍白。 华瑶和姐姐自小交好。她从未在姐姐的?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她还以为姐姐永远是高贵、骄傲、不怒而威的?。 “殿下,”齐风关?切道,“您还好吗?” 华瑶浑不在意道:“我没?事。” 她看向方谨:“姐姐,你还好吗?” 方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芦苇丛中散开一片浓郁的?血腥味,遍地都是气绝身亡的?尸首。殷红色的?血液仍在地上流淌,方谨的?侍卫禀报道:“殿下,侍卫长……去世了。” 所谓“侍卫长”,乃是公主最亲近的?贴身侍卫。 华瑶的?“侍卫长”是齐风。 方谨的?“侍卫长”也陪伴她许多?年。她收剑回鞘,面无表情,冷声命令道:“把他?的?尸体带走。”此后,她坐上马车,再也没?有回头。 华瑶目送方谨越走越远。顾川柏路过华瑶时,又说了一声:“多?谢殿下。” “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华瑶侧过脸,看着?顾川柏。 她的?眼神,远比他?想?象中更平静。 他?甚至觉得,她真实?的?情绪比方谨还要少。 她对他?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你真心感谢我。” 顾川柏状若无事道:“我不明白殿下的?话。” 华瑶淡淡地说:“你何必懂装不懂。” 顾川柏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华瑶低声道:“我原先以为,父皇之所以恩赏顾家,只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如今想?来,正是由于 你的?牺牲,你自愿做了三公主府的?眼线,父皇才给了顾家泼天富贵。” 顾川柏叹了一口气:“陛下并不希望公主过于聪慧。”这?短短一句话,既是夸奖,也是警告。 言罢,他?转身离开。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脸,”华瑶追问道,“你平时怎么伺候姐姐喝酒?你的?自尊,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今夜观察谢云潇的?武功,观察得足够仔细吗?” 顾川柏温和一笑:“等您再长大些,就?都懂了。” 第53章 珠钗绕落青丝缕 值此良辰美景,当尽一…… 夜幕苍茫, 寒露侵衣,顾川柏拢了拢衣袖,不紧不慢地登上马车。他才刚坐稳, 方谨便问:“我让你坐下了吗?” 顾川柏的衣裳沾了血腥气。他不得不脱去外套, 仅穿着一件薄衫, 毫无怨言地跪了下来。 方谨捏着他的下巴, 居高临下地问:“你真以为, 我不敢杀你?” 顾川柏镇定自?若道:“您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您的好友是内阁次辅, 他们在朝中权势滔天, 陛下怎肯放心?您杀了我, 还会有第?二个顾川柏。” 方谨强迫他往上抬头。 他仰视着她,而她分外平静:“我此时不杀你, 也有法子磨死你。” 她的手指掠过他的脖颈,意兴索然?地反复拨弄他的喉结。他艰难地吞咽几下,她又轻轻掐住了他,呢喃般低语道:“你真下贱。” 顾川柏一声不吭。 他早已习惯了她的折辱。 他和?方谨成婚多年,也曾做过几个月的恩爱夫妻。然?而, 自?从方谨察觉他的主子是皇帝, 她对?他再也没有半点好脸色。 方谨若有所?思:“天下书?生为你取的美称,是什么来着, 栖霞客?还是蟾宫客?” 她俯身在他耳边, 笑问:“他们知道你平日?里有多下贱吗?衣衫不整地跪在我脚边,像条狗一样, 踹也踹不走。你应该改名叫贱犬,下贱的贱,家犬的犬。” 马车疾速奔驰, 车厢微有晃荡,顾川柏的耳朵红得像是要滴血。他的颈间还残留着几处淤青,刺骨的痛意中掺杂着蚂蚁啃噬般的酥痒。他闭上双眼,偶然?回忆起自?己与方谨新婚的那一个月里,她经常对?他笑,那笑容似有似无,如同含苞待放的牡丹。 那一年,她才十八岁。 牡丹富丽繁盛,终有凋零之日?。 从前的百般缠绵、千种恩爱,也化?作了不死不休的怨愤。 前缘已尽,旧情难续,他尚有一种无法割舍的痴念。 他目睹华瑶和?谢云潇的亲密,心底竟然?生出一丝怅惘。只因华瑶和?谢云潇的今日?,恰如他和?方谨的昨日?。 他不由得说:“我是卑鄙下贱,但你也不清醒。你何苦千方百计地袒护四公主?四公主举步维艰,你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方谨的外祖父名为徐信修,乃是当朝内阁首辅,他的党羽被称作“徐党”,几乎占据了朝野的半壁江山。 方谨身为皇帝的嫡长女?,深受徐党的拥戴。皇帝看似宠爱她,实则处处压制她。 自?古以来,帝位之争极尽凶险,容不得半点血脉亲情。 纵观历朝历代的史书?,满页皆是父子相残、兄弟互斗,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一将功成万骨枯。 方谨倚着软枕,讥诮道:“驸马,你如此为我考虑,我倒快要忘了,你父亲死在徐党的手上。我应该说你什么好呢?到底是状元之才,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昧着良心侍奉我,还不忘为我斟酌利弊。” 顾川柏仿佛没听?见她的冷嘲热讽,只说:“陛下忌惮谢云潇,派我细查他的武功。我会据实禀报,谢云潇是天纵奇才,京城上下无人能敌。” “除了四公主的家事?,”方谨粗暴地拽过他的衣领,“京城还有没有别的大事??” 他似是无计可施,只能顺从她:“二皇子被软禁在嘉元宫内,自?觉颜面尽失。他暗中接见朝廷要员……” 方谨补充道:“二皇子的封地远在秦州。他麾下的两万兵马蠢蠢欲动?。此等忤逆之事?,需得有人禀明父皇,痛陈利害,徐党做不来,就由你们顾党来做。” 顾川柏提醒她:“您非要护着四公主。待到来日?,您与四公主反目成仇,休生后悔。” 方谨侧身躺在榻上。她慢慢地打开华瑶送她的木盒,盒中竟然?有一道夹层,层内装着一沓大额银票,以及岱州、凉州、沧州、秦州乃至羯国、羌国、甘域国的地图。 这几张地图极其精美,涵盖所?有水路要道。 顾川柏看不见木盒之内的玄机。他还在陈述四公主的狼子野心,方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闭嘴,脱了衣裳,过来伺候我。” 顾川柏蓦地抬起头。 方谨威胁道:“听?不懂吗?” 顾川柏握手成拳,心底的诸多情绪都冻成了寒冰。他慢吞吞地褪去衣衫,跪坐到软榻上,再被她反压到身下。但他并未觉察一丝一毫的疼痛。她没再欺侮他,只是枕着他的胸膛,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趁着方谨尚在睡梦中,顾川柏抬起一只手,轻搭于她的腰间。每当这时,他才能和她做一对寻常夫妻。 * 今夜一轮明月斜挂树梢,月色横窗,更添几分幽静。 暗香疏影洒进窗格,遮不住一片浓郁血味。 华瑶走进室内,只见重重叠叠的纱幔遮挡了白其姝、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等等一群人。她凑近了细瞧,隐约瞧见他们满身鲜血,从头到脚遍布窟窿。 华瑶神魂俱乱,顿时坐了起来。她的喘息轻微而急促,再也闻不到一丝一毫的血腥气。 她环视四周,这才惊觉自?己刚刚发了一场噩梦。寝殿内一切如常,床褥干净整洁又柔软。 华瑶抓住她的小鹦鹉枕,悄无声息地重新躺倒。 谢云潇早已被她吵醒。他将她拥入怀里,低头去亲她的脸颊。此时的种种爱抚,满含关切缠绵之意,分外柔和?轻缓,像是在慰藉她的心境。 但她尤觉不足,或许是天性使?然?,她胡乱地拉拽他的衣衫,无意中扯坏了轻薄的布料。只听?“咔嚓”一声响动?,他的衣袍碎成了几块。而她身为罪魁祸首,若无其事?道:“我不是故意的。” 谢云潇逮住她作乱的手:“你方才梦见了什么?” “梦见你死了,”华瑶讲出部分实情,“浑身是血,吓我一跳。” 谢云潇稍作考虑,竟然?说:“若我真的死了,你要立刻离开京城,横跨虞州、沧州,逃往凉州东境。” “你不会有事?的,”华瑶双手圈住他的脖颈,“我一定会好好地保护你。” 今夜,华瑶与谢云潇就寝之前,曾经详细地商量过如何应对?皇帝的试探。 京城乃是藏龙卧虎的凶险之地,不宜久留,华瑶盼着皇帝能尽快将她调离京城。除此以外,她还想搅乱京城的局势,好让皇帝无暇顾及她的家事?。 她方才那句“我一定会好好地保护你”确有几分真情实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打动?了谢云潇的心。 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掌一片炽热,好比添了木炭的火炉,烧得灼灼烈烈,诱生出更深的窒闷与燥性。 华瑶原先不明白如何纾解。洞房花烛夜之后,她自?认为是其中行家。 更何况谢云潇也才十八岁,气血方刚的年龄,身强体壮,武功精湛,没道理?会拒绝她。 故此,华瑶委婉地说:“值此良辰美景,当尽一宵之欢。” 出乎她的意料,谢云潇推辞道:“你先睡吧。你公事?在身,明早还要出门,今晚不宜劳累。” “只做一次就不累,”华瑶实话实说,“而且,你知道吗?你真的很香,摸起来光洁、滑韧又健壮。” 谢云潇与她耳语道:“我原本也不愿违心抑情。你教过我驸马的贤德之道,反观你自?己,今天白天……” 华瑶理?直气壮:“我白天也没把你怎么样。” 谢云潇含住她莹白皎洁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吮吸了几下。她轻喘片刻,又听?他道:“你对?我讲了一串接一串的荤话。” 确实,华瑶近日?在马车上、宫宴上、床榻上都对?谢云潇说了很多肮脏不堪的污言秽语。但她并未反省自?己,甚至还振振有词:“那又如何?我们都成亲了,夫妻之间……”话中一顿,她猛然?坐起身来:“窗外有人。” 华瑶的诸多侍卫放出了信号烟。 华瑶拔剑而起,披衣 出门。 今晚,她在回家的路上,不幸被皇帝派来的一群高手伏击。那群人藏在芦苇丛里,目标明确,速战速决,轻功更是登峰造极。她猜测他们来自?拱卫司。 而现在,华瑶望向飞驰于宫殿屋檐间的黑衣人,心中已有了计较。放眼京城,谁敢夜闯皇族的住处?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她一争高下?那些黑衣人要么效忠于皇后,要么效忠于二皇子——前者?是为了追踪罗绮,后者?是为了搜查罪证。 这帮黑衣人的头领是一名体魄强健的男子。他的武功远在华瑶之上,当然?也胜过了燕雨。他脚步轻盈地跃过一道巍峨宫墙,刚好碰见了燕雨及其属下。 燕雨心知他的武功优于自?己,而且他没有半点杀意,燕雨就大喊一声,虚张声势道:“哪儿?来的贼人!还不速速受死!” 那人暗暗发笑:“你是四公主的近身侍卫?”接着喟叹一声:“低劣货色。” “放屁!”燕雨破口大骂,“你算老几,在哪个宫当值?四公主的私事?,轮不到你这贼人说三道四!” 燕雨一边叫嚷,一边挥剑力攻,怎料那人不费吹灰之力就避开了燕雨全力一搏的杀招。 那人来去无踪,飞掠到一棵大树上。他把整个兴庆宫收入眼底,如入无人之境。他正打算率领属下搜查主殿,忽有一把长剑砍向他的身侧,他的肩胛骨被切开一道裂口,鲜红的血液洒在树叶上。他疾速拔刀出鞘。转身之际,他见到了谢云潇。 他心中暗道,谢家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第54章 宝钏回环九芎树 九芎树送嫁是虞州的风…… 谢云潇并不清楚黑衣人的身?份。他以为这一批黑衣人抱了必死的决心?, 便也懒得活捉他们,只打算将他们全部杀光,免得他们将来?再找华瑶的麻烦。 华瑶原本就是?势单力薄的公主。她冒死立下战功, 不仅没?换来?皇帝的优待, 反而招到了多方的猜忌和?仇恨。 华瑶和?谢云潇成亲之后, 皇帝隐晦地敲打了谢家。而谢家的官员大多是?天子近臣, 充其量只能算作华瑶的保命符, 做不了她的马前卒。她的兴衰荣辱都被皇帝一手掌握。纵然皇帝是?天下至尊,他凭什么独揽生杀大权, 又凭什么作践臣民的性命? 谢云潇一时又想起了戚归禾。 谢云潇曾经在?雍城医馆的地窖里?, 见过戚归禾的遗容。彼时的戚归禾像是?睡着了, 不过没?了声息,经脉全断, 脏器腐烂——这就是?他忠于君主的下场。 帝王之术在?于“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任何莫须有的罪名都能激发皇帝的猜疑,继而惹出一场血光之灾。 思及此,谢云潇的剑风越发凌厉。 那黑衣人只见谢云潇剑光大盛, 再也瞧不清谢云潇的迅疾身?影, 自然是?拼命也要自保。他当即拔出腰侧两把双刀,借着一股狠劲甩刀迎敌, 霎时刀剑相交, 火星四溅。他双臂一阵酸麻,立即开口道:“你放我走, 对四公主更有好?处。” 谢云潇却?道:“我更想杀了你。” 黑衣人向下纵落:“京城高手云集,英才辈出,哪怕你打得过我, 打不过一整个京营。这会儿你对我下了死手,可就是?沉不住气。” 谢云潇乘胜追击:“你武功太差,难逃一死。” 那黑衣人施展轻功,逃往燕雨的附近,挥袖一戳,忽地刺了燕雨一剑,恰好?刺中燕雨的腿部,却?没?伤到要害之处,显然是?刀下留了情。倘若他对燕雨起了杀心?,燕雨早已沦为一具冰凉的尸首。 鲜血顺着燕雨的大腿往下流,燕雨强忍痛意,怒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牲!” 那黑衣人笑道:“小友,你才是?真的狼心?狗肺。” 言罢,黑衣人撩起衣摆,露出身?侧的一块黄金腰牌。 月光下的腰牌闪烁不定,色泽纯净。 华瑶和?谢云潇见状,当即命令属下停止追击,眼看着黑衣人及其同伙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直到此时,华瑶才放出信号烟,传唤京城拱卫司的士兵护驾。她知道拱卫司不会尽职尽责地保护她。这信号烟无非是?走个过场,让京城官兵的面子好?看些。损了京官的颜面,那就是?损了父皇的颜面,此般浅显的道理?,她当然再明白不过。 但她今晚先后被偷袭了两次。 她的几?个近身?侍卫都受了伤。 她心?头憋着一股窝囊气,再也没?了寻欢作乐的兴致。 临睡之前,华瑶愤怒地咬住被角,心?中暗想,总有一天,皇帝和?皇后都要以身?偿还这一笔又一笔的血债! “行了,别咬了,”谢云潇轻轻扯动被子,“我依照你的吩咐,派人给谢家传了信。夜袭皇族是?京城大案,往后几?日,你免不了四处奔波。既然皇帝暂未出兵,今晚你安心?睡吧。” 他把长?剑放在?床侧,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腰。她一言不发,他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华瑶命令道:“再亲一口。” “算了,你已经累了一天,”谢云潇推却?道,“别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华瑶听信谢云潇的劝告。她“嗯”了一声,不再讲话。 不久之前,谢云潇还在?杀人见血。而现在?,帐内没?有一丝血腥气,温香软玉抚慰了他的燥烈。 枕边盈满玫瑰的清香,华瑶更像是?玫瑰凝成的花妖,引人深陷纷纷扰攘的红尘。对于谢云潇而言,这世间的功名利禄,恰似幻梦生花、浮云落影,皆是?虚无缥缈的妄境。但华瑶是?如此这般的生动活泼,从?他十五岁起,勾挑他顷刻万念。 他深知此身?已被情丝牵绊,只盼终有一日能与她心?意互通。 华瑶摩挲着他的手指骨节,忽然问:“你知不知道,嘉元长?公主的驸马是?怎么死的?” 谢云潇道:“凌迟。” “确实,”华瑶转过身?,面朝着他,“他的罪名是?结党谋叛,仗势欺人。” 谢云潇的声调依旧平静:“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你现下有何计策?” 华瑶按住他的肩膀,使他平躺在?床上。 她紧贴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我思前想后,为今之计,只有利用二皇子高阳晋明。父皇准许我住在?兴庆宫,而晋明还被软禁在?嘉元宫,要知道,父皇对他的宠爱,向来?是?远胜过我的。可现在?呢,父皇迟迟没?有解禁他,萧贵妃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既然如此,我应当再为皇兄添一把火。” 谢云潇猜测道:“祸水东流,借刀杀人?” “正是?如此,”华瑶咬字极轻,“并非我不念骨肉亲情,只是?他本来?就欠你大哥一条命,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她呢喃道:“我要他沦为众矢之的,死无葬身?之地。” “你打算如何进谏?”谢云潇把玩她的一缕发丝,“你从?雍城选送到户部的人手,暂未安定。谢家虽有不少党羽,但他们作壁上观,从?不参与夺嫡之争。” 华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前几?年,东南七省清查了人丁与田产,以‘十段丁田法’革新了税制,内阁一直在?考虑推行新政。恰巧我们在雍城查遍假账,追缴了一批税银,户部有意同我商讨雍城的真假账目。雍城盛产矿石和?精盐,这里?头是?大有油水可捞的。你也知道,户部缺钱,工部更缺,那户部尚书是?三朝元老。我父皇问他要钱,他有时候也不愿意给……” 户部尚书孟道年,时年七十四岁,耳清目明,精神矍铄。他出身?寒门,品行端方自持,且是?三朝元老,对皇帝忠心?耿耿,乃是?难得的忠纯笃实之臣。 孟道年偶尔忤逆皇帝的旨意,皇帝也未曾追究过他。 孟道年为官清廉,常被称颂。 谢云潇见过孟道年两回,第?一回是?三年前,孟道年私下拜访镇国将军,因着军饷亏空一事,他希望镇国将军在?凉州屯田备粮。第?二回是?上个月,孟道年来?谢家赴宴,宾主尽欢,孟道年也送了一份厚礼。 官场的应酬没?有新旧之分,无论三朝元老或是?年轻翰林,人人都得遵守官场交际的规矩。在?官场上历练久了,便能 把世态人情都看透了。 偏偏谢云潇最不耐烦官场交际。他早已养成了独来?独往的习惯。 华瑶搂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户部尚书孟道年,户部侍郎程士祥,内阁首辅徐信修,内阁次辅赵文焕,还有你的祖父谢永玄……他们都是?推行新政的第?一等人物,也是?皇帝最宠信的臣子。” 她放慢了语调:“我原先打算诬陷晋明造反,如今想来?,我当真诬陷他了吗?他的封地在?秦州,紧邻凉州。只要他占领雍城,那就有了盐、铁、鱼、米、水,纵横凉州、秦州二地。” 谢云潇略作思索,又说?:“依你之意,你要把晋明的罪责,借由近臣之口,传入皇帝的耳目?此计并非万全之策。” 华瑶斟酌道:“晋明此人,与父皇有几?分相似。他的疑心?极重。哪怕父皇不相信他谋反,我要让他相信父皇以为他谋反了。正所谓‘世情宜假不宜真’,便是?此间的道理?。” 谢云潇道:“原来?是?李代?桃僵。” 华瑶轻快地念道:“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当她讲到“虫来?啮桃根”,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探入他的衣襟,却?被他迅速地按住了。 他转过头去?,也没?看她,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你再不睡,天快亮了。” “嗯,”华瑶低咛道,“我好?困。” 谢云潇再次提起她的公事:“明日一早,你与杜小姐……”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的呼吸变得更轻。秋夜的天冷得很,谢云潇为她掖了掖被子,手指悬停在?她的胸口,虽有片刻的迟疑,最终也没?拿走她怀里?的小鹦鹉枕。 * 辰时未至,天已黎明,破晓的霞色交替变幻。 华瑶乘坐马车,在?京城的早间集市之内绕路。她穿梭于不同的商店,最终在?某家店铺的隔壁暗室里?见到了白其姝和?罗绮。 这间暗室里?,仅有华瑶、白其姝、罗绮以及杜兰泽四人。 不过罗绮正被绑在?一把椅子上,白其姝站在?一旁擦拭她的软剑,而华瑶和?杜兰泽面对着罗绮,听她说?:“殿下,您昨夜见到了何近朱,为什么还不信我的肺腑之言?” “不是?我不信你,”华瑶叹了口气,“是?你出尔反尔,一天换一个说?辞。” 白其姝插了一嘴:“您何苦跟她废话呢,姑且交给我吧。我自创的酷刑,可不比官府少。” 华瑶抬起一只手,止住白其姝的话。 华瑶含笑道:“罗绮,你先前对我说?,你离宫的那两年,一门心?思为了你的娘亲和?妹妹做打算。结果呢?我派人去?虞州细查,才知道你在?虞州的踪迹十分诡异。去?年的年尾,你又告诉我,你与镇抚司副指挥使何近朱有染,他送了你……” 罗绮双目含泪,接话道:“他送过我一对宝钏,一株九芎树,九芎树送嫁,原本就是?虞州的风俗。殿下,此刻我若有一句假话,老天会罚我不得好?死。” 第55章 绿鬓朱颜难再复 她在宫里没活过二十岁…… 华瑶戏谑道:“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 随口?就能发一个毒誓。” 罗绮默然垂首。 华瑶略微弯腰,挑起她的下巴:“你耗光了?我?的耐心。” 罗绮与华瑶对视少?顷,华瑶不禁微笑?道:“你骗了?我?多少?回, 我?懒得细数。今天, 我?打算把你做成人彘。对了?, 你的族亲一个也跑不掉, 他们都住在虞州的长顺镇。我?会派兵去虞州, 杀光你全家。” 罗绮双瞳一缩,华瑶的匕首已然出鞘:“你自己想想, 我?先前待你有多好, 我?甚至想过要?放你走, 谁知你竟然是皇后的人?你侍奉淑妃的那些年,对淑妃做过什?么, 又对我?做过什?么?可怜淑妃纯善仁慈,到死?都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不,不是的,”罗绮泪如泉涌,“您和淑妃的大恩大德, 奴婢这辈子都还不完……我?不想害淑妃的, 我?不想害她!” 暗室里不见?天光,摆荡的烛火映照着石墙, 愈显得朦胧昏暗。 罗绮的眼中浮现泪雾, 再?也瞧不清华瑶的神情。她越发心慌,匆忙道:“何?近朱, 何?近朱他昨夜擅闯您的住处,定是为了?杀我?。皇后要?我?死?,您也要?我?死?……” 杜兰泽忽而开口?:“你明白皇后的用意, 为何?还要?替她隐瞒?” 罗绮猛地抬起头。她不敢直视杜兰泽,只敢眺望墙上的虚影,杜兰泽却离她越来越近:“ 你罔顾自己和亲族的性命,执意掩饰皇后的秘密,难道你还有亲人在皇后手上?是谁呢,你妹妹,或是你的……孩子?” 杜兰泽智多近妖,罗绮早有耳闻。她紧闭双眼,不住地吞咽,以防杜兰泽穿透她的目光,洞察她的神魂。然而杜兰泽牵起了?她的手,摸到她的掌骨一片冰凉,杜兰泽就说:“果然如此。” 罗绮尚未睁眼,只觉一把锋利匕首抵着她的臂膀。那匕首的刀刃割破她的衣衫,差一点就会切开她的肌肤,正当此时,华瑶道:“你确定自己的妹妹和孩子仍然活着吗?就算他们还活着,等你咽了?气,皇后定会杀了?他们。我?比你更了?解皇族的处世之道。” 泪水顺着眼角向外流淌,罗绮心如死?灰,哭得魂不守舍:“您还想问什?么?凡我?能说的,我?都说了?。” 华瑶坐到了?她的对面:“先讲讲何?近朱吧。他和皇后相识多久?” 案几上摆着一盏香炉,袅袅烟雾一股一股地外溢,罗绮怔怔地盯着炉火,心头空荡荡的像是刚下了?一场大雪。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木然地说:“何?近朱是镇抚司副指挥使,兼任八皇子的师傅。他也曾是皇宫侍卫的教头,教过燕雨和齐风,许是认得他们的。” 昨夜,那黑衣人确实对燕雨手下留情,且以“小友”称呼燕雨。思及此,华瑶颇觉讽刺。她把玩着匕首,又听罗绮说:“何?近朱和皇后至少?相识十四年,他对皇后言听计从,倘使皇后命他自裁,他也会立即动手的。” 华瑶淡淡地说:“他比你更懂得如何?侍奉主子。” 罗绮面颊泛白,唇无血色,仍在自说自话:“何?近朱的功夫,是顶好的。可他最擅长的,不是单打独斗,当是群攻。他有八个属下。他们八人合力练出一套刀法,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刀法在镇抚司传遍开来。前些年朝廷清剿民间高手,便是派出一批一批的镇抚司校尉,神不知鬼不晓的,就把民间的高手,杀得只剩三四成了?。” 华瑶追问道:“为何?没?有杀光?” 罗绮哭了?太久,神智昏昏沉沉,气若游丝道:“皇帝想杀光全天下的武功高手,但是镇抚司的人手不够……何?近朱同我?说过,那八人刀法是不好练的,十年方?能小成,还要?看每个人的悟性和造化。” 这种诡异的刀法,华瑶有所耳闻。她知道何?近朱是谢云潇的手下败将?,但是,谢云潇能战胜何?近朱及其?七位属下吗?结果不得而知。 华瑶想继续利用罗绮,还得给罗绮一点盼头。她思索片刻,问起了?罗绮的妹妹:“你妹妹的相貌是什?么样的?” 罗绮钳口?结舌,华瑶叹息道:“你此时不说,反倒害了?她。万一皇后把她养熟了?,又派她去害了?宫里哪位主子,她一定会死?得很惨。我?本?也不想管她,只怕她的户籍与你相关?,到时候,皇帝查到你的头上,株连十族的大罪,你是否担当得起?” “我?不晓得,”罗绮悲从中来,顿时泣不成声?,“我不晓得她如今的样貌,求您放过我?,也放过她。” 罗绮的衣襟被泪水沾湿,华瑶却对她毫无怜惜。 罗绮自觉走到了?穷途末路,忽听华瑶说:“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会酌情救出你的妹妹,甚至你的孩子,放他们远走高 飞,你意下如何??” 罗绮不知哪来的力气,脚尖点地,使劲往前挪移。木椅剐蹭地面,磨出“刺啦刺啦”的杂音,她喘了好几口气。 华瑶就弯下腰来,看着她的双目,循循善诱道:“你知道的,我?心慈手软,对属下向来宽厚,即便我?去年就发现你是细作,却还养了?你一整年,把你从凉州带到京城,与你好商好量,天底下还有哪位皇族比我?更仁善?你妹妹来了?我?这儿,才有活路可走。” 室内熏香的浅淡气味钻进罗绮的鼻间,她昏昏然道:“我?妹妹的耳侧有一块月牙形胎记,我?还有个儿子……他的生辰是昭宁十四年五月八日,他的后背有五颗黑痣,后脑勺也有一块胎记……”话没?说完,她实在支撑不住,昏过去了?。 华瑶熄灭了?香炉内的火芯。她和白其?姝、杜兰泽一同走出暗室。 不知何?时,屋外下起了?小雨,雾气氤氲,雨丝绵密,浸湿了?一扇纱窗。 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寒,那凄风寒雨泠泠地打在窗前,华瑶捡来一只精致小巧的清铜手炉,递给杜兰泽,好让她取暖。 杜兰泽含笑?道:“多谢殿下。” 白其?姝意有所指:“你很怕冷啊。” 杜兰泽神态自若:“劳您挂心,我?自幼体弱多病,惧冷畏寒。” 风雨吹得竹帘钩响,白其?姝的裙带飘到了?杜兰泽的腕间,略微缠绕一瞬,又散开了?。 白其?姝手执团扇,站直了?身子,埋怨道:“殿下,您待会儿还要?出门吧?这场雨来得不及时,您只能冒雨出行了?。” 密云积聚,雷声?轰隆,展眼之际,倾盆大雨瓢泼而下,溅乱深浅不一的水洼。那天色昏暗得不见?半点日光,狂风摧折枯树的枝杈,激得杜兰泽打了?个喷嚏。 白其?姝就站在杜兰泽的身侧,窃窃私语道:“杜兰泽啊杜兰泽,你可真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呢,我?见?犹怜。” 杜兰泽置若罔闻。她道:“殿下,请您即刻启程,切莫误了?吉时。今日是您与驸马结亲的第四日,依照宫规,您要?亲自把驸马的户籍刻在玉牒上。” 华瑶尚在沉思。片刻之后,她才接话:“好,那我?先走了?。” 杜兰泽与白其?姝齐声?道:“恭送殿下。” 华瑶撑开一把油纸伞。她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特意叮嘱白其?姝:“我?知道你行事乖张,但你既然来了?京城,必须事事谨慎,切忌在外招摇。皇帝的爪牙遍布京城,皇后与大皇子深不可测,而我?们根基薄弱,开罪不起他们。” 白其?姝效仿杜兰泽方?才的语调,乖巧地回应道:“劳您挂心,我?铭感五内。” 华瑶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又道:“今夏康州大旱,流民逃到了?秦州。我?听京城商人说,康州、秦州几座城镇的百姓都染了?些疫气,谁也不知那瘟疫会不会传到京城来,请您务必事事谨慎。” 华瑶点了?点头。 白其?姝送她出门,行至玉兰树下,迸溅的水珠沾湿了?她的裙摆,映着满地凋残的玉兰,她见?景生情,忽而道:“我?小时候,沧州也下过这样大的一场雨,我?和娘亲在雨中跑来跑去,跑得脚底都磨破了?,怎么也找不到躲雨的地方?。” 话刚出口?,白其?姝轻咬唇瓣,惊讶于自己的失言,更怕华瑶会探查她的底细。 华瑶却没?有追究,只说:“我?原先就察觉到了?,你似乎很讨厌下雨。你不要?怕,从今往后,我?会为你遮风挡雨。” 白其?姝更是诧异。她侧头去看华瑶,华瑶依旧平静:“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白其?姝屈膝行礼:“殿下慢走。” * 华瑶的马车回了?一趟兴庆宫,接到了?谢云潇。他今日一袭白衣玉带,从里到外一尘不染,明净雅洁,临风翩翩,见?者皆惊为天人。 华瑶也是双眼一亮,欢欢喜喜地把谢云潇按倒在马车上,他竟然反压住她,单手握紧她两只手腕。 华瑶立刻蹙眉:“你干什?么?” 谢云潇问:“你身上为何?有些烫?” 他的手背贴着她的额头,凉凉的,香香的,令她再?舒服不过,感觉像是盛夏三伏天走进了?清凉殿,她懒洋洋道:“今早我?审问罗绮,点燃了?一种西域香料,能让人心潮起伏。你知道的,我?并非鲁莽的人,只是你这一身装扮很好看,我?也很喜欢,情动兴至,难免乱了?礼数。” 谢云潇抽身而去,坐在离她不远处:“你的药效,何?时能退?” “快了?,”华瑶抓住他的衣带把玩,“等我?到了?皇宫,应该就会冷静下来了?。” 谢云潇将?他的衣带扯了?回来:“你审问罗绮,可曾问出些什?么?” 华瑶凑近他:“昨夜,你砍伤的那个黑衣人,他名叫何?近朱,乃是镇抚司副指挥使,皇后眼前的红人。他还教过齐风和燕雨的武功,当然也没?教几天,齐风和燕雨十二?岁就跟了?我?。” 谢云潇没?来由地问道:“你和齐风一同长大?” “差不多吧,”华瑶随口?说,“我?小时候还经常抓他陪我?玩游戏。” 谢云潇忽然把车窗推开一条缝,丝丝冷风接连吹进来,华瑶陡然清醒。她不再?谈论齐风,只把嗓音压得更低,接着与谢云潇讲起了?公事,直到马车驶入宫道,他们二?人不再?交谈,一路无话。 雨中的宫殿更显巍峨庄肃,时值晌午,一阵阵钟声?传遍皇城上下,太常寺、鸿胪寺、礼部、内阁以及神宫监、司设监的官宦一齐等候在宗庙台阶前,众人皆以徐阁老为首,雨雾罩得他整洁的官服凝满湿气。他朝着华瑶躬身行礼,接引她和谢云潇步入宗庙。 公主与驸马成亲之后,驸马隶属于皇族,那皇族的玉牒添名乃是一桩大事,需得有高官与内监在旁看明。即便如此,华瑶也没?料到内阁首辅徐信修会在此时露面。 徐信修是两朝元老,日理万机。他是三公主的外祖父,也是徐党的头领,六部九寺十二?监都有他捧上来的人。皇帝至今没?有削过他的权,但他已是多方?党派的眼中钉。 早在去年年初,都察院便上书皇帝,列举了?徐信修的“十大罪”。 皇帝阅过奏折,并未追查“十大罪”的真伪,民间仍有流言说徐信修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乃是当朝贪官一派之首。 华瑶偷偷瞧他一眼,只见?他官服内的棉袍早已穿得老旧,边角磨得粗糙,叫她心中暗暗震惊。她双手揣袖,紧随他的脚步,走向宗庙的侧殿。 殿中自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景观十分壮丽。 镶金的墙面上挂着几副栩栩如生的画像,其?间一位画中人正是秀美端庄的孝仁皇后。她是三公主高阳方?谨的生母,也是内阁首辅徐信修的独生女儿。她英年早逝,死?因成谜。 徐信修路过他女儿的画像,竟然没?有多望她一眼。 华瑶听闻,徐信修出身书香门第,与妻子青梅竹马,恩爱有加。他从不寻欢作乐,视美色如无物,此生仅有孝仁皇后这一个女儿,自然把女儿当做掌上明珠。 孝仁皇后被父母教养得极好。据说她生得绿鬓朱颜,弱骨丰肌,且是一朵才貌双全的解语花,很得皇帝的喜欢。但她在宫里没?活过二?十岁,当今皇后又撤了?她的祠堂,华瑶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今日一见?画像,方?知她名不虚传。 那一厢的徐信修与礼部官员先后下跪,点蜡烧香,通读圣旨,这叫“请礼”。皇城的太监多半不识字,“请礼”一事向来由高官操办。 神宫监的太监连问三声?华瑶的口?谕,方?才打开一道金门。 华瑶亲手取出她的玉板,拿起一只雕笔,直到此时,她才惊觉这支笔,轻如鸿毛,根本?无法在玉板上刻字。 华瑶略作迟疑,那太监微微欠身。他垂眸敛眉,神态恭敬,毫不显山露水。他背后的主子要?么是皇帝,要?么是皇后,这二?人打了?什?么算盘,华瑶暂不细究,现在她只想把谢云潇的名字刻进玉板。 案桌上供着一炉香火,太常寺呈递的瓜果祭品分列两侧。华瑶必须赶在香火燃尽之 前刻完名字。她微一侧身,低语道:“公公不必盯着我?。我?写字时,需得静心。” 那几位太监寸步不离,华瑶瞥向徐阁老。 徐阁老侧过眼,礼部一位官员就开口?道:“既是公主的口?谕,岂有不遵之理?” 众位太监往后退了?几步,伏地磕头。华瑶佯装抚鬓,眼疾手快地拔下一根发钗。她指间蕴力,极快地雕完“谢云潇”三字,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又开始刻他的生辰八字。她赶在太监拜礼结束之前,做完了?这一桩大事。 华瑶把发钗藏在袖中。她背后众人只见?她攥着雕笔,那笔杆上刻有龙纹,盖着皇印,镶金嵌玉,彰显着皇族的威势。 * 礼毕,华瑶留在宗庙祭祀,直至这天傍晚,她才走出庙门。 徐阁老邀请华瑶和谢云潇去文渊阁一叙,此事大概先求得了?皇帝的首肯,因为御前太监也来到了?文渊阁。 太监的托辞是“特来伺候公主与驸马”,实际上,他奉命监听华瑶与内阁的议事内容。 今夜的雨越下越大,泼天罩地,华瑶待在文渊阁内,只听得惊雷乍起,就连远处钟声?都辨不清了?。她靠坐窗边,并不畏寒,只觉得天气凉爽宜人,雨风骀荡。 内阁重臣的年纪都在五十岁以上,全是不通武艺的文弱书生。他们恭请华瑶和谢云潇的谅解,而后,人人抱着一个手炉,围坐在圆桌的四周,这其?中也包括谢云潇的祖父,谢永玄。 谢永玄白发苍苍,双目熠熠,颇有仙风道骨的神韵。 为了?避嫌,谢永玄特意坐在距离谢云潇最远的位置,但他拿出了?文渊阁珍藏的玉山雪蕊,这是谢云潇从小喝惯了?的花茶。 谢永玄亲手泡茶,再?交由太监奉茶。太监先后呈上两杯茶,分别?放在华瑶和谢云潇的面前。 华瑶细品谢永玄的茶艺,果真非同凡响,她的心情愈发爽快。 就在此时,户部侍郎程士祥开口?道:“今日,臣等奉诏修订财计,微臣在此谢过公主与驸马的体恤,有劳您二?位大驾光临,臣等感激不尽。您二?位在雍城查收税银二?十三万六千两,俱已报公。户部旧法,行之数年,革新在即……” 华瑶心不在焉地听着他长篇大论,户部尚书孟道年忽然插话道:“程大人是朝内老人,谈论公事,总要?开门见?山,少?些繁文丽辞,公主也不会责怪你。” 华瑶立刻接话道:“诚如二?位大人所言,修订财计正是父皇的圣命。父皇英明神武,功在千秋万古,等到新政推行之后,定能造福万民。而我?也是父皇的臣子,官职远低于诸位大人。请诸位不必多礼,只把我?看作新员即可。至于雍城税银一案,我?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道年的侍从抱来一沓账目,递交到华瑶手中。 华瑶翻了?几页,松了?口?气。 她先前还担心孟道年会发现她也伪造了?假账,如今她细审一遍,孟道年似乎并没?有质疑雍城的账目,只是想把她审计的方?式推行至全国,广增税收。 华瑶低头查账,内阁首辅徐信修还在一旁批文。 内阁次辅赵文焕正与徐信修同坐一处,他眼皮微抬,蓦地说道:“公主与驸马都是当世豪杰,无论练兵、打仗、查账,还是审财,您二?位都是十分的精通啊。” 第56章 一朝身死 无门无户 大雨倾盆, 雾气更浓,太监放下两?重珠帘,多添了炭盆, 又点了晶灯, 满室亮如白昼。 华瑶坐在一片皎洁灯光中, 从容道:“雍城不少官员都是户部?亲派。此次的雍城查税一案, 原也是雍城税务司牵的头, 我不过是成人之美。户部?甄选出来的贤能之士,有德有量, 有才有识, 真乃我大梁之福。” 赵文焕捋了下胡子?, 笑道:“雍城三万守军,力挫二十万大敌, 亏得公主和驸马调度有方?。微臣听?闻凉州军纪如山,令行?禁止,将军与兵卒肝胆相?照,无怪乎屡立奇功。” 户部?侍郎程士祥接话道:“赵大人说的是,凉州的兵将多有袍泽之谊、手?足之情。若非此因?, 公主与驸马便也不会挪用税银, 填补雍城抚恤金的差缺。” 听?到这里,华瑶笑了。 内阁的每一位重臣都很会讲话, 言辞也很文雅, 他们铺垫了那么?多,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私自挪用税银, 乃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不过,华瑶以朝廷之名发放抚恤金,反倒在凉州为?朝廷挣了个美名。 而且, 华瑶早已密奏皇帝,向他请罪。她回京之后,又递交了所有账簿,进献白银数十万两?,另附大量珍宝作为?贡礼。 她知道,皇帝想?要的,不仅是大权在握,还有普天之下的臣心和民心。比起镇国将军,凉州百姓更应该爱戴皇帝,凉州兵将更应该尊崇皇帝。因?此,朝臣不必遵守法律,只需一贯迎合上意,便能在官场中保全?身家性命。 华瑶淡定地饮茶,轻言细语道:“税银自然属于朝廷,抚恤金也是朝廷放出来的,雍城兵将感念父皇的恩德,无不拜服。我不知程大人方?才的话,究竟要从何?讲起?” 华瑶的伶牙俐齿,深深地震慑了程士祥的心神。 程士祥愣了一愣,随后,他就像个喷泉似的,不停地喷射他对皇帝的溢美之词。 程士祥不愧是昭宁初年的庶吉士,出口成章,言辞绮丽。 华瑶这才想?起来,程士祥曾为?皇帝写过一首《摘星楼赋》,赞颂皇帝修建高楼的壮举。他趋炎附势的本领一流,但也不算平庸之辈——他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学会了户部?新帐的算法。 华瑶低下头,继续核对册本。 先前,华瑶从雍城的税务司挑选了几个人,举荐到户部?任职。那些人的官阶不大,却?被户部?委以重任。现在户部?把他们新造的账簿呈给华瑶,让她过目,倘若这些账簿将来出了问题,她便要第一个担责。 华瑶状似无意地问:“这一本账里,怎么?没有盐税呢?” 户部?尚书?孟道年说:“今年的盐税,暂未收齐。” 华瑶又问:“雍城的盐税,收齐了吗?” 雍城紧邻雅木湖,而雅木湖的盐矿闻名天下。雅木湖每年上缴的盐税便是一宗巨款,凉州的巡盐部?院还要给宫里进奉贡盐。 孟道年半垂着头,微微阖眼:“您可曾清查过雍城的盐赋?” “当然没有,”华瑶急忙道,“盐务关乎民情,事体重大。凉州设有巡盐都察院,专职于清理盐政,我怎敢越俎代庖?” 内阁次辅赵文焕圆场道:“以讹传讹之谈,殿下勿以介怀。” 华瑶叹了口气:“何?为?以讹传讹?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擅专盐政。我都不知道雅木湖的盐矿在哪里。诸位大人,可否把京城的传言告诉我?” 赵文焕背靠软椅,微微侧目,那一厢的太监躬着身子?,忽然插话道:“请恕奴婢多嘴,奴婢在宫里也听?过一二。据传,您曾经接见过盐课司的官员……” “不是我,”华瑶辩解道,“雍城的门禁极其严格,盐课司的官员来访,必然需要勘合。而我从未见过他们,更没给他们发过勘合。” 谢云潇适时开口:“殿下,此事一查便知,您自有清白之名。” 华瑶当真清清白白。 惹了麻烦的人,是她的二皇兄,高阳晋明。 晋明曾经探访过盐矿,视察过盐课司的官员,传召过巡盐御史……他还跟华瑶说,他有协理雍城之职。这句话是公开讲的,雍城的诸多官商都听?得清清楚楚。 盐政一事,牵涉二皇子?,文渊阁里再没一个人提及雍城的盐税。他们切实磋商新政,着力于革新各地的税务司,准备进一步精简税制,富国利民。 众人商榷到了戌时,这才刚刚散席,忽又听?得雷声轰响,雨势竟然比先前更狂猛。 冰冷的雨滴密密匝匝地坠落屋顶,水珠迸溅,转瞬间沾湿了华瑶的裙摆。 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华瑶举起一把伞,站在台阶之前,深吸一口气,肺腑之中似乎沾染了水雾。 太监为华瑶送来一件披风,谢云潇却?不放心。 宫里的太监 党派分裂,总有各类明争暗斗。谢云潇又曾在京城遭遇过两场伏击,必然要处处设防。他婉言谢绝了太监的披风。趁着天黑雨大,他解下自己的雪白衣袍,把那件衣袍罩在华瑶的身上。 华瑶却?说:“我一点也不怕淋雨。你把外衣给了我,你穿得更单薄了……” 谢云潇自然而然道:“无妨,你比我更要紧,你不能着凉。入秋了,应多保重。” 华瑶以为?,谢云潇所说的“要紧”,指的是她的地位比他高。无论如何?,她都是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当然贵不可言。 华瑶点了点头,满意道:“嗯,好的,那我们走吧,该回家了。”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还没走下台阶,近旁响起一道脚步声,谢云潇侧目一看,只见他的祖父谢永玄也撑伞而至。 谢永玄提了一盏昏暗的纱灯。 灯色幽淡,谢永玄目色沉静,只说:“文渊阁一向不准闲杂人等进出。天冷路黑,殿下的侍卫仍在门外等候,您可以暂用这盏灯,留一点光亮……” 华瑶小?声道:“多谢您的好意。” 她亲手?接过灯盏。 今夜谢永玄不打算回府,准备在文渊阁暂住一夜。文渊阁常备多间厢房,也有谢永玄的几套干净衣裳。他察觉谢云潇的衣袍落到了华瑶身上,就把目光转向了文渊阁的厢房,谢云潇却?道:“宫中耳目众多,请您先回,改日有空,我与公主定当……上门拜访。” 谢永玄拱手?作礼。 谢永玄站在台阶的边沿处。他已是鬓发花白的老人,却?立在这一场泼天盖地的风雨里,望着他的孙辈渐行?渐远。祖孙二人没来得及多讲一句话。他看着自己的孙子?,便又想?起他送女儿远嫁凉州的那一日,京城也在下雨,绯红的花轿消失在漫漫官道上,他和妻子?顾不得礼法,追着那顶花轿走啊走,走啊走,舍不得女儿远嫁,心都要疼碎了。 念及女儿将来要吃的苦,他的妻子?以泪洗面,他便安慰她,骨肉至亲不相?离,女儿女婿总会回来探亲。他和妻子?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妻子?一病不起,药石罔效。他独自操办了妻子?的后事。那时他的两?鬓尚有黑发,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他满头只剩银丝,他的孙子?攀扯上了皇家。 纱灯在雨中劈开一条长路,华瑶悄悄地回了一下头,眼见谢永玄喃喃低语,她稍加思索,就猜到谢永玄的话是:孩子?,孩子?,你多保重啊。 * 打从华瑶记事起,京城从未下过如此狂烈的暴雨。 今年夏季的康州又遭大旱,从五月到九月,老天爷就没往康州洒过水。 那雨水是从康州来了京城吗? 华瑶踩着地砖上薄薄一层积雨,心底越发盼望康州的旱情能早日缓解。 她和谢云潇走出文渊阁。侍卫撑起一顶华盖,护送她步入马车。她在车上脱掉大半的衣裳,只穿一件薄纱寝衣,抱着手?炉,盖着丝棉软被,斜倚着谢云潇的肩膀。 马车走了没多久,车夫传话道:“殿下,朴公子?在前头。” 这车夫原本是淑妃宫里的人,而朴公子?是淑妃的侄子?,也算是华瑶的表哥,那车夫自然不敢怠慢,特意向华瑶通报一声,华瑶不免奇怪道:“这么?晚了,朴公子?一个人在宫道上做什么??” 谢云潇道:“夜游皇城,观赏雨景。” 华瑶道:“真的吗?” 谢云潇对她窃窃私语:“他既有这般雅兴,你也不便打扰。你此时衣衫不整……怎么?见客?” 他把手?伸进了被子?里,轻轻搂过她的腰肢,她立即抱住他的脖颈,听?他说:“你贵为?金枝玉叶,应当顾及自身的威仪。朴公子?是翰林院的人,秉正?不私,最看重规矩和礼仪。” 华瑶却?笑道:“哈哈,你自己呢?你也挺看重规矩和礼仪吧。” 谢云潇不答话,只低头轻吻她,唇间相?触,若即若离。 华瑶受不了这般暧昧不明的引诱,就慢慢地攀住他的肩膀,越来越热烈地亲他,缠绵时的情韵一派旖旎,她还说:“你要多跟我学一学,像我这样做,才算是真正?地亲到了你。” 谢云潇笑道:“多谢赐教?,在下获益匪浅。” 华瑶心情更好,一边亲他一边说:“心肝的嘴真甜。” 马车在雨中行?得更慢,碾碎了水洼里的夜色。 二更天的凄清光景,风雨交加,宫灯昏暗,朴月梭的袍角也被雨水浇得湿透。他早就认出了华瑶的马车,或者说,他在此等候已久。 那辆马车从他的身侧经过,他喊道:“殿下!” 车轮未停,他又说:“四?公主殿下!” 车夫勒住了缰绳,华瑶的声音传了出来:“朴公子?,请上车吧。” 朴月梭把他的油纸伞交给车夫,携着满身的水雾登车。他以袖遮面,闷头咳嗽几声,华瑶就递给他一只手?炉。 他坐到了华瑶的对面,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谢殿下。”顿了顿,又说:“微臣参见驸马。” 他仔细地打量谢云潇,谢云潇却?没有看他一眼。 谢云潇的神色极是平静,并无一丝不快。他身穿白衣,腰系玉带,极有出尘脱俗的况味,犹如凛冬飘降的大雪,天然去雕饰,分毫不逊色于缤纷春景。他还捧着一本书?,搭在书?页间的手?指修长,腕骨强健,劲势无穷,定有摧冰破玉的强悍力量。 他不愧是华瑶的驸马。 他与华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生同寝、死同墓,此生长相?厮守,携伴白头。 而朴月梭等了华瑶整整十年,只能在她新婚之夜辗转反侧,又在辗转之间徒呼奈何?。他的家族早已和她绑定,双方?同生共存,她却?和谢家缔结了秦晋之好。 朴月梭收回目光,温声道:“殿下还记得吗?昭宁十六年的盛夏,皇城暴雨连天……” “嗯,”华瑶点头道,“那半个月,你留宿在皇城的学堂里,每天早晚都要和太傅打照面。” 她轻笑出声:“哈哈,我记得,太傅十分器重你,夸你的文章写得好,镇南王世子?嫉妒你,就把你最喜欢的毛笔藏到了树下,那支笔被雨水泡坏了。” “彼时我阅历尚浅,暗自懊恼,”朴月梭微微一笑,“多亏您替我出头,又送了我一支新笔。” 谢云潇的指尖按紧书?页,把一沓薄纸掐出了折痕。昭宁十六年,华瑶年仅九岁。她之所以与朴月梭交好,也不过是因?为?好玩,朴月梭对此心知肚明,何?必故意卖弄? 朴月梭注意到谢云潇手?上的动作,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他继续说:“我与殿下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因?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殿下已经成了家,立了业,私下里……我能不能,再唤您一声表妹?” “行?吧,”华瑶爽快道,“我不介意。” 朴月梭垂首,声调愈发低沉:“只怕驸马介意,自从我上车之后,驸马……未曾以正?眼看我。” 华瑶不以为?然:“那你也不看他不就行?了。” 她语气轻快,心胸豁达,这一切都还像小?时候一样。 她手?里抓着谢云潇的衣带,缠绕把玩,这一幕落入朴月梭眼中,又是分外刺目。 朴月梭恭维道:“听?闻谢公子?在雍城大胜,扫荡羌羯大军,力压精兵强将,我心下万分敬佩。” 谢云潇谦逊地回应道:“不敢当。”他缓缓地合上书?页:“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朴公子?贤明辨通,何?必听?信流言,抬举我的功绩。” 朴月梭的手?指绕着铜炉转了一圈,才道:“亲历战场,上阵杀敌,原也是我平生的抱负。” 华瑶从未听?他讲过自己的抱负,不禁好奇道:“那你为?什么?没参军呢?” 为?什么?? 朴月梭半低着头,眉梢眼角都藏在暗影里:“说来不怕表妹见笑,姑母为?我和表妹定下婚约,我便不肯讨取任何?官职。如今谢公子?当能胜任驸马,我敬佩谢公子?之余,更是钦羡至极。” 他极轻地叹息:“世间多是妄想?人,不如意事常八.九。” 谢云潇状似不经意地说:“凡人在世,莫不欲富贵全?寿,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者。” 战国《韩非子?》有云,“人莫不欲富贵全?寿,而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也”,谢云潇巧妙地化用了这句话,朴月梭也察觉到了谢云潇的敌意。 朴月梭眉头微皱,谢云潇竟然向他道歉:“我一时感慨,出言无状,如有冒犯之 处,还望你多包涵。你已在翰林院高就,可谓前程似锦,既然你有心娶妻,何?不在京城张榜公示?榜下捉婿,榜下寻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朴月梭攥着自己的袖摆,双拳紧握,骨节隐隐泛白。 他瞥了一眼华瑶,华瑶没心没肺地笑道:“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表哥的脸皮那么?薄,怎么?好意思到处贴告示。” 朴月梭转怒为?悲,失笑道:“这么?些年来,表妹总是老样子?。” 华瑶不懂他意欲何?为?,佯装领会道:“那不然呢,我还能变成什么?样?” “心更狠了,”朴月梭自言自语道,“你从前多少还会劝慰我几句……罢了,旧事莫提。”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说:“旧事莫提,旧情莫念,便也能相?安无事。” 车外的雨声奔腾澎湃,朴月梭忍着咳嗽,灯下的面色更显苍白。他生就一副清俊容貌,且因?他垂目低首,那眉眼尤为?出色,鼻梁高挺,唇线紧抿,忍气吞声的样子?好比西施捧心,颇有一种沉鱼落雁的美态。 华瑶视若无睹,侧头看向窗外:“宫道开始积水,今夜马车恐怕无法离宫了。” 华瑶的预判极准。没过一会儿,前方?侍卫来报,说是有一处宫道泄水不畅,车流堵塞,恳请公主与驸马移驾。 幸好华瑶在皇城也有住处。马车疾速穿行?于道道宫门,停在西南方?的一座宫殿之外。 华瑶和谢云潇下车以后,华瑶转头去看朴月梭:“你也回不了家了。你可以在我这里留宿,或者我吩咐马夫,送你回翰林院……” “微臣叩谢殿下收留。”他接话道。 “你想?好了吗?”华瑶提醒他,“你在我的宫里睡过一夜,难免会惹来流言蜚语。” 朴月梭坦然道:“宫里的流言蜚语,何?曾少过?众人皆知我和您的关系之密切。我自年少起,每日进宫,与您作伴,习惯了与您共处的日子?。我本就是公主的伴读、淑妃的侄子?,早就没了一分一寸的回旋余地,可我不觉后悔……时至今日,犹为?有幸。” 他并不是不能做公主的侧室,但他骨子?里也透着清高。哪怕华瑶一刀杀了他,他也不会把自甘轻贱的话讲出口,偏偏华瑶丝毫没有感悟到他的深意。 华瑶格外大方?道:“嗯,好的!那你今晚就在偏殿歇息吧,我会派太监伺候你。你刚才咳个不停,这会儿再乘车上路,难免受寒,姑且在此休养休养。” 她牵着谢云潇,毫无留恋地离去,翩飞的裙摆隐没在黯淡的风里。 朴月梭自顾自地举着伞,立在原地,任凭大雨再次打湿他的袍角。 * 京城的暴雨狂风淤堵了几条长街,直到三日之后,天色放晴,京城的官民才算松了口气。工部?连夜派人疏通街巷,唯恐防汛不利,冲撞了哪位贵人。可惜他们日防夜防,终归没防住嘉元宫的祸事。 自从嘉元长公主被圈禁在养蜂夹道,那嘉元宫就未有皇族入住过。 嘉元宫的沟渠年久失修,暴雨一泡,积水漫过主殿,二皇子?高阳晋明就生了一场大病。 晋明连日腹泻,面如土色,宣召了多位太医为?他治病。 晋明的侍妾也病倒了好几个,锦茵就是其中之一。 锦茵时常头晕目眩,夜间频频发汗。她住在嘉元宫里,浑身上下都不爽利。她失了晋明的宠爱,奴才都敢给她脸色。 她的诸般心事,又能说给谁听?呢? 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遥遥地望着高处的鸟雀,眼见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展翅于广阔的天地,来去自如,毫无约束,她羡慕得出神。 常言道,人是万物之灵,可为?什么?,她活得还不如一只鸟,不如一根草。她是晋明的侍妾,晋明对她呼之即来、招之即去。她也是皇后的细作,皇后对她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凡间之大,尘缘之广,她未能亲身体会过,也找不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前日里,趁着二皇子?重病卧床,锦茵偷偷地给岳扶疏寄过信。 岳扶疏是二皇子?的近臣,博闻强识的一位翩翩君子?,才学也是顶顶的好。 可惜锦茵不太会写字。 她用炭笔画了几幅图,寄给岳扶疏。他没有回复她。她又给他寄了自己编织的络子?,但他音讯全?无。 锦茵的身子?是活的,心已经死了,或者,她的身子?也正?从深处开始腐烂。 她的主子?晋明病得很重,可能会死。 等他死后,锦茵这等漂泊无定的孤女,无门无户,必然要给晋明陪葬。她才十九岁,年纪正?轻,模样正?好,她这一生便已经走到了尽头。 凭什么?呢?明明她也想?好好活着。 锦茵的眼泪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 正?当此时,院门忽然开了,岳扶疏一身长衫,立在门前。 岳扶疏风尘仆仆,也有些憔悴,可他的双眼是那样的漆黑,那样的明亮,定定地注视着她。 他心底尚在犹豫,话已出口:“大夫说你身染重病,没有求生的意愿……” 第57章 幽情舍却 健胆、养精、补肾、壮阳…… “大人, ”锦茵哭得梨花带雨,“院子里的树叶落尽了,我也没多少时日好活了。” 岳扶疏仔细端详她的神情, 料想她忧虑太重, 郁结不解, 因而犯起了心?病。他叹息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莫哭了, 莫要伤春悲秋,擦干眼泪, 回去屋子里睡, 每日按时服药。” 岳扶疏是晋明的近臣, 锦茵是晋明的侍妾。冥冥之中似有一道无?形的沟堑,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 锦茵忍不住抽泣一声, 透过?一双朦胧泪眼将他望着。 他是端方诚直的正人君子,做不出欺主背德的恶事,或许他能来看她,已是最大的妥协。 锦茵轻言软语道:“妾身?的命是薄的,福气也是薄的, 病到了这?个份上, 妾身?还有一事相求……” “你且细说,”岳扶疏双手揣袖, “若是我力所能及之事, 我会?帮你。” 锦茵微微垂眼,泪珠盈盈欲坠, 含悲忍泪道:“妾身?的家乡在虞州。如果妾身?因病去世了,大人能不能派人……把妾身?的尸骨送回虞州?” 岳扶疏摇了摇头:“你顾好自己的身?子,才是保命之道。” 岳扶疏刚进门的那一阵子, 对锦茵尚有几分关怀。而今,她在他的眼里寻不到一丝半点的牵念。他灭情灭性,淡漠得仿若置身?事外,看待她的目光亦如看待天地?万物。 她逐渐丧失了胆量,再不敢与他纠缠,只?说:“妾身?晓得了,谢谢大人的恩典。” 岳扶疏多问了一句:“除了落叶归根,你还有何所求?” 锦茵咬着唇瓣,绞着手帕。稍顷,她问:“妾身?能、能吃一块火腿肉吗?” 自从锦茵跟了晋明,她再也没沾过?一点油腥,只?因晋明的侍妾必须斋戒。今次,锦茵向岳扶疏开了口,很不合规矩,纵然他要处置她,她也认了。 岳扶疏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她知?道他奉行“言多必失”之道,措词一贯小心?谨慎,便?也没指望他会?给她允诺。他朝她低头示意,转身?离去,飘逸的袖摆溜过?门缝,没落得无?影无?踪。 他走了。 他来得快,去得更快。 院子的侧门半开,斑驳的木门合不拢也关不上,摇摇荡荡,吱呀作响。 锦茵盯着那一扇门,忽地?有些恐惧。 锦茵害怕自己会?死,更怕自己这?一辈子都会?被幽禁在嘉元宫。她无?亲无?故,无?朋无?友,没人愿意倾听她的心?事,没人关注她的生老病死,两丈见?方的小院子便?是她的天与地?。宫外的世界有多大呢?她真想亲眼看一看啊。她见?识少,经历少,接触过?的人也少,但她知?道什么叫“气节”。她宁愿为晋明陪葬,也不肯做笼子里的画眉鸟。 * 嘉元宫的沟渠仍在漏水,淤泥尚未排空,门廊的地?砖缝隙里渗着一股潮气,哪儿都是湿漉漉的。莫说王公贵族,就连寻常百姓也不该常驻此地?,而晋明却被困在了这?里。 晋明是大梁朝的二皇子殿下,他的生母是宠冠六宫 的萧贵妃,打从他出生至今,他未曾遭过?这?份罪——父皇将他看作心?腹之患,大理寺还在调查他,深究他在凉州、秦州二地?的所作所为。 都察院的官员把他牵涉盐政一事抖露了出来,户部?、内阁重臣对于他的“逾权擅专”颇有微词。 他几经辗转,才从宫里打听到消息,因他是墙倒众人推,许多言官都弹劾了他,说他的仪仗不合礼法,超过?了皇帝;又说他毫无?悔过?之心?,整日寻欢作乐,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晋明大动肝火,不免烦躁。 他深思熟虑之后,果断戒掉了酒色,平日里就以散步作为消遣。 他顺着宫墙慢行,却听见?墙外一首民?谣:“月光凉凉,照见?宫墙,秦州之犯,营私结党……” 晋明的封地?位于秦州,民?谣称他为“秦州之犯”,这?使他满心?惊疑。他岂能坐以待毙? 那一日,他传召了岳扶疏等几位近臣,商讨半天,定下一桩苦肉计——他忍饥挨饿,服用?了大量的腹泻草药,彻底拖垮了自己的身?子。 晋明缠绵病榻,终日上吐下泻,犹如身?染重疾,即将不久于人世。 岳扶疏还给晋明的侍妾、侍从都下了几种毒药,晋明最宠爱的侍妾暴毙于一夜之间。 晋明魂不守舍,太医来给他诊脉,他总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大理寺更无?法胁迫他辅助查案。 他被逼到了绝境,不得不出此下策。 今时今日,晋明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腹的疼痛。他极力忍耐,安静地?闭目养神,直到听见?岳扶疏的声息,他才缓慢地?睁开双眼。 岳扶疏跪在晋明的床前,恭谨道:“嘉元宫上下都打点妥当了。” 晋明只问:“万无一失?” “是,”岳扶疏朝他磕头,“殿下定将重返秦州。” 晋明的嗓音极轻:“康州的疫病来势汹汹,你从康州调派的人手……” 此言一出,岳扶疏连忙补充道:“康州的疫病,在京城蔓延开来,症状包括发热、腹泻、皮肤青紫。微臣调派的康州人手,多在三公主、四公主的住处附近活动。” “好,好,好,”晋明连说了三个好字,“牝鸡司晨,联手祸乱朝纲,终受报应。” 岳扶疏垂首道:“殿下英明。” 晋明再三质问他:“此事非同小可,关乎本宫的生死,你可是尽心?尽力了?” 岳扶疏沉稳道:“殿下的隆恩浩荡,对微臣有再造之恩,微臣万死不辞。” 晋明又问:“你杀了我几个侍妾?” 岳扶疏把声音压得极低:“三个。”他欲言又止。 晋明撩开床帐,冰冷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可还有事启奏?” 岳扶疏迎面对上晋明的审视:“殿下的一位侍妾,命不久矣,她贪恋荤腥,四处讨要肉食……” 晋明的手臂垂落于床榻边沿。他似笑非笑:“是锦茵吗?我的侍妾之中,属她最贪嘴、最懒惰,最不懂得伺候男人。” 提及床笫之私,晋明的语调多了几分生机勃勃:“你别看她出身?教坊司,区区一介贱籍女子,有时也不会?谄媚。我一次传召多个侍妾,命令她们?轮流伺候,只?有锦茵一人不情愿……她身?段窈窕,相貌娇美,也才十八九岁,和皇妹的年纪一般大,真是造化弄人啊……” “殿下,”岳扶疏忍不住问,“您可要留她一命?” 晋明分外平静道:“杀了。” 岳扶疏默然无?语,晋明还在念叨:“她要吃肉食,我允了,允她做个痛痛快快的饱死鬼,不枉她来人间走一趟,伺候过?大梁朝的中兴之主。” 岳扶疏当然知?道晋明想听什么话。他深深地?叩拜,诚恳道:“殿下是大梁朝的中兴之主,雄才伟略,千古一遇,锦茵姑娘伺候过?真龙天子,便?也沾了您的尊贵龙气,她为您的大业而死,死得其?所。” 晋明畅快地?大笑两声。 若非岳扶疏当初用?错了计策,晋明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主公受苦,便?是谋臣的罪责。 然而晋明没有怪罪岳扶疏,还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要把晋明救出京城,送回秦州。 晋明在秦州的封地?贮存了许多财宝,仓库里堆满了粮草。若不是为了雍城的盐矿、铁矿、陆路、水路,晋明又怎会?入驻雍城? 事已至此,哪怕康州、京城相继陷落于瘟疫,岳扶疏也要保住秦州的封地?。 * 次日,嘉元宫递出的采买单子里,多了一项“盐熏火腿”。 不过?,京城售卖“盐熏火腿”的店铺并不常见?,仅有那么几家。嘉元宫的管事尝过?各家火腿,甄选了味道最好的一种,他告诉店小二,让他们?切料切得仔细些,这?“盐熏火腿”将要呈给贵人。 京城的贵人成百上千,管事没说自己的来历,并不算失言。但他的马车轮子沾着淤泥,他还有极轻的秦州口音——若不细听,很难分辨,偏偏白其?姝就是鉴别北方口音的一把好手。 华瑶派人日夜监视嘉元宫,紧盯晋明的一举一动。自从马车来了商铺,白其?姝就在暗处观察那位管事,她本想直接往火腿里下毒,又怕打草惊蛇,最终,她命令伙计说了一句:“客官,这?火腿用?料上佳,对身?体大有裨益,健胆、养精、补肾、壮阳。” 那管事环视四周,果不其?然,排队买火腿的大多是男子。他当即问道:“你家的火腿,损阴补阳?” “哪里哪里!”伙计忙说,“姑娘也能吃,小姐太太都爱吃……” 管事不再多嘴,转身?即走。 白其?姝心?中暗想,那火腿大概要给女人吃,不过?管事也不太顾忌那个女人的死活。 二皇子宫里的女人,既能差遣管事出来采买食物,这?女人至少是二皇子的侍妾。可是,二皇子的侍妾不能吃荤,就连白其?姝都晓得这?个规矩,更何况二皇子的管事。如果侍妾得宠,管事必会?小心?翼翼地?侍奉;如果侍妾不得宠,她凭什么打破二皇子的规矩? 白其?姝暂未想到其?中的隐情。她片刻都没有耽误,立即把消息传给了华瑶。 第58章 徒把前缘误 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天近晌午, 风和日丽,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华瑶却无心赏景。她收到?白?其姝的消息, 静思片刻, 便问:“晋明严令侍妾斋戒, 一来是为了?满足他的喜好, 二来是为了?彰显他的权势。既然如此, 他怎会允许侍妾破例?” 宽敞明亮的书斋里,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各坐在一把木椅上。 杜兰泽第一个开?口道?:“晋明心狠手辣, 御下之术过于严苛, 他的侍妾只能忍受, 不敢违逆他的命令。” 华瑶点了?一下头:“确实。”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比起她高阳华瑶, 晋明真?是差远了?,她洁身自好,又懂得怜香惜玉,对待美人最是体贴。倘若晋明有她一半的仁善,也不至于墙倒众人推。 杜兰泽继续说:“迄今为止, 嘉元宫一共死?了?七个人, 其中三?人是晋明的侍妾,或许, 那位侍妾……” 华瑶叹了?口气:“晋明这?畜牲无情无义, 就算他的侍妾病得快死?了?,他也不会对侍妾格外开?恩。” “倘若侍妾的死?, ”杜兰泽忽然道?,“与?他有关呢?”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 窗扇半开?半合, 华瑶坐在窗棂的虚影里,指间夹着一支狼毫笔。 笔杆转了?三?圈,华瑶冷声道?:“屠夫杀猪之前,还要把猪喂饱,晋明杀女人之前,赏她一顿饱饭,倒也不无可?能。” 她站起身来,双手按着桌沿:“晋明的属下死?得越多,嘉元宫越像是闹了?瘟疫。倘若晋明提前打?通了?关系,他可?以扮作尸体,逃离京城,赶回秦州封地。” 谢云潇嘲笑道?:“缩头乌龟。” “蝼蚁尚且贪生,”金玉遐感慨道?,“何况是二皇子。” 谢云潇走到?华瑶的书桌前,当众展开?一张地图:“晋明逃离京城,忤逆不孝,早晚会死?在皇帝手里。他视人命如草芥,终须一死?偿命。” 书桌紧邻着一扇雕窗,叠翠竹叶近在窗前,谢云潇搭在桌上的袖摆也沾了?一点竹青色。 华瑶立刻按住他的手指,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她碰到?了?他的指尖。 谢云潇低头审视她,只见她的神情一如往常,不似故意。他一语双关道?:“殿下意欲何为?” 华瑶一本正经道?:“我怀疑晋明会横跨东江,直奔秦州,在秦州造反作乱。近来国事动?荡不安,康州大旱,瘟疫大起,容州江水泛滥,京城也闹过水灾。凉州、沧州一贯缺粮,又经历过羌羯之乱,守军自顾不暇……” 金玉遐插了?一句话:“诚如殿下所言,这?便是我们出城的机会。” 华瑶附和道?:“确实。” 华瑶放开?了?谢云潇。她的指腹抵着地图,慢慢地一路划过虞州、沧州、凉州、岱州、康州、秦州,再绕回京城,形成一个包围圈。 她规划道?:“倘若晋明逃去了?秦州,我会请旨追缉他,杀他的人、抢他的权、攻占他的封地。我要夺取中原六州,鼎足而立,牵制朝廷,保全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我必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谢云潇熟读史?书,在他看来,王侯将相,因缘机遇,似是冥冥之中的命数。所谓的“天命”虚无缥缈,如何才能展现出来?他不禁问道?:“我有一事不明,要向殿下请教。殿下觉得,什么是天命?” “你?不知?道?吗?”华瑶透露道?,“我出生的那一天,朝霞灿烂,百花盛放,钦天监诚惶诚恐,为我写?了?一首长诗。” 金玉遐微微一笑,捧场道?:“恭喜殿下,您生来便有帝王之相,必将登基为帝,国库充盈,六宫和睦……”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切莫轻敌,万事小心。” 华瑶合拢地图,心绪平静无波。她经常与?自己?的近臣讨论二皇子晋明,但她其实最忌讳大皇子东无,她深信东无也是皇帝最厌恶的儿子,偏偏她和皇帝都挑不出东无的错处。 她自幼就觉得东无深不可?测。 东无比晋明更残暴嗜杀,朝臣对东无的恐惧远大于尊敬。 十二年前,东无刚满十八岁,就做了?诏狱的酷吏,在诏狱里发明了?许多骇人听闻的酷刑。他在囚犯的头顶切开?十字花,倒灌水银,剥下一张又一张的完整人皮,做成一盏又一盏的薄透灯笼。 华瑶七八岁的时候,东无送过她一盏人皮灯笼。她记得他当时面无表情。他只说:“皇妹,等你?再长大一点……” 华瑶没听完东无的话。她甩开?他的灯笼,转身就跑回了?淑妃宫里。 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行事隐秘而狠毒,目无纲常,心无怜悯,寝殿挂满了?不知名的人皮。华瑶做梦都想砍了?他,现实中却与他相安无事。 东无和晋明斗了十几年,无暇兼顾别的弟弟妹妹,如果晋明真?的死?了?,方谨能否在京城牵制东无?华瑶不得而知?,自然也无法预料今后的局势。 * 当天下午,华瑶去了?一趟顺天府。 前些日子里,华瑶在京城遭遇了?两次袭击。按照律法,顺天府应当查明此事,严惩凶手,好给华瑶一个交代。 交代是假,糊弄是真?。 华瑶才刚坐下不久,顺天府尹就朝她作了?个揖,点鼓升堂,命令衙役从牢里带出来一名囚犯。 那囚犯年约二十岁左右,膀大腰圆,身体健硕,也会耍些功夫。他本该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武夫,此时却像一只被秋霜打?过的茄子。他的衣裳破烂不堪,双手双脚都戴着枷锁,琵琶骨被穿断了?一根,脓红的血迹渗出伤口,已有腐烂的迹象。 隔着几丈距离,华瑶也能闻到?一股腥臭味。 顺天府尹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堂下何人,所犯何事?还不速速招来!” 那囚犯回答:“小人姓冯,名恺,老家?在虞州,初入京城,窥见……窥见三?公主、四公主貌美,遂起了?淫心,纠结一伙地痞流氓,趁夜伏击公主和驸马,残杀了?三?公主的侍卫。小人罪该万死?,求大人……求大人赐死?!” 冯恺的最后一句话尤为诚恳。 华瑶眉头一皱:“你?方才说,遂起了?淫心。我问你?,这?个‘遂’字,是什么意思?” 冯恺匆忙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求大人赐死?,求大人赐死?!” 冯恺宛如惊弓之鸟,再受不住一丝一毫的酷刑,毕生所求就是当场暴毙。他的手腕、脚踝早被枷锁磨出血痕,膝盖破开?洞口,站不起来,只能跪趴在地上,身如蛆虫一般扭动?。他的内功远不及燕雨,更无法与?齐风相提并论。倘若他敢伏击三?公主,他会被三?公主的侍卫乱刀剁死?,斩成肉酱,哪有一丁点反抗的余地? 顺天府的府尹还在睁眼说瞎话:“殿下,冯恺认罪了?,也签字画押了?。京城素来没有冤假错案,微臣斗胆,请您再仔细瞧一眼,这?冯恺是不是袭击皇族的凶手?” 华瑶淡淡地说:“不是。” 府尹心宽体胖,嘴角一咧,挤出两条褶子:“殿下,事发当夜,您与?三?公主受了?许多惊吓,您这?时分辨不清凶手,情有可?原。” 华瑶“咯咯”地笑了?起来,极轻声地说:“你?这?是哪里的话,区区一个武夫,有什么好怕的?我在岱州、凉州杀贼杀敌的时候,你?还在京城享福呢。你?身为文官,大概想象不到?,我杀过多少人……” 她按住自己?的剑柄,目光扫过府尹的面容。 那府尹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语气依然不慌不忙:“殿下,嫌犯冯恺还有话要讲。” 顺天府的大堂地砖是青灰色的岩石所制,几块砖石被污血浸透,显出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形。冯恺的双手撑着地面,留下了?两道?血掌印。 华瑶忽然有些可?怜他是身强体壮的武夫。 他经历了?这?般折磨,还留着一口气,死?也死?不掉,活又活不成,亲眼目睹官场的肮脏陋习,亲身体会官府的残酷刑罚,还要背诵别人教他的供词:“大人,大人明鉴!小的、小的认识四公主宫里的婢女,杜兰泽……” “明镜高悬”的牌匾挂在堂上,明亮的天光照在地上,府尹一身体面的孔雀官服,一手紧抓着惊堂木,朗声问道?:“杜兰泽是何人,你?怎的认识了?她?” 冯恺咬紧牙关,含恨道?:“她是、是贱籍女子!我从前嫖、嫖过她!” 府尹仿佛第一次听闻此事。他面如沉水,连叹两声,才道?:“大事不妙了?,殿下,嫌犯胡言乱语,攀扯您的近臣,当堂犯下了?大不敬之罪。” 华瑶并未接话。她环视四周,观察每个人的神情。 顺天府的县丞、通判、衙役都站在大堂两侧。 在场的衙役都是高大威猛的武夫,体格壮健,胸膛肌肉块垒分明,把贴身的官服撑得鼓鼓囊囊。他们手执一根颀长的水火棍,那棍子的一端是红色,代指“刑法如火”,另一端是黑色,代指“公平如水”。他们或许都猜到?了?冯恺的冤情,却无一人鸣冤叫屈。 自从冯恺念出了?杜兰泽的大名,华瑶仿佛也变作了?衙役。她对冯恺再无一丝怜悯,袖手旁观这?一出好戏,只听府尹说:“殿下,《大梁律》规定,贱民不可?在朝为官。” 华瑶端起一杯茶,平静地问:“你?要为杜兰泽验身吗?” 府尹两手抱拳,朝她虚作一礼,恭恭敬敬道?:“微臣万万不敢造次,只是杜小姐此事,牵涉了?三?公主、四公主、谢公子、顾公子……您四位是京城最有脸面的人物,倘若微臣放任不管,不仅有碍法律公正,上头怪罪下来,微臣也担当不起。” 府尹与?华瑶谈话之际,杜兰泽就站在华瑶的背后。她在人群中极为出挑,通身一件青色衣袍,气质高贵而凛然,好比一株含风饮露的空谷幽兰。 “杜小姐,”府尹敲了?敲惊堂木,“请你?……” “啪”的一声重响,官窑茶杯被华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水花四溅,茶叶纷飞。 华瑶提剑而起,怒声道?:“放肆,你?们随便抓来一个武夫,就说他是行凶的歹徒,急欲定案、罔顾王法!他在我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现在,又是谁,胆敢叫他攀扯我的近臣?!” 顺天府的县丞连忙下跪:“殿下息怒!” 县丞正要抬出《大梁律》,杜兰泽忽然也开?口说:“殿下息怒,这?位囚犯 ,他知?道?我的名字,是想污蔑我的名声……” 杜兰泽的语调轻柔婉转,竟然比琴瑟之音更悦耳。 趴伏在地的冯恺抬起头来,隔着一双混沌的血眼,望向杜兰泽的绰约身姿,收回目光时,他又隐隐看到?了?尊贵的公主、以及公主的几个侍卫,这?些人都穿着华贵整洁的丝绸衣袍。他忽有一阵自惭形秽之意,只觉自己?这?辈子投错了?胎,早该一死?了?之。 杜兰泽出声道?:“为证清白?,我愿意验身。我不过一介平民,能侍奉殿下,自然是我的福气。殿下贵为公主,先前遭受贼人的袭击,今日又听了?流氓的诬陷,无故受屈,已然折损了?颜面。如果顺天府查明我不是贱籍,冯恺就犯下了?欺君罔上、不敬皇族的死?罪,依照《大梁律》,府尹大人应当把他交给殿下,听凭处置。” 府尹起了?疑心,但他并未反驳杜兰泽。他喊来了?京城顺天府的几位女官,官职最高的女子位列通判。众位女官带领杜兰泽去了?内室,为她验明正身。 华瑶当即命令她的侍卫紫苏、青黛跟在一旁,定要保护杜兰泽的周全——紫苏、青黛是镇国将军送给华瑶的女侍卫。此二人武功卓绝,身法精妙,每走一步都能震慑在场的衙役。 天光渐渐黯淡,夕阳的斜晖成色如血,慢慢地铺展于地面,似是一片血水,渗漏了?碎裂的缝隙,冯恺被浓烈的血气沾湿了?双眼。他抻着脖子,费力地昂首,瞧见杜兰泽从内室走了?出来。 杜兰泽说:“查完了?,大人。” 华瑶明知?故问:“结果如何?” 顺天府的诸位女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杜小姐是良民,全身均无印记。” “所以呢?”华瑶问,“府尹大人,你?要如何判案?” 府尹定了?定神,再三?询问道?:“你?们查得清楚吗?” 华瑶又笑了?一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哪里能不清楚。或者说,府尹大人,你?们顺天府内,有谁盼着我的近臣是贱籍,好治她一个死?罪,再治我一个活罪?” “殿下言重,”府尹赔礼道?,“微臣怕的是……天黑了?,女官看走了?眼。” 华瑶与?他针锋相对:“在这?公堂之上,府尹大人一言判案、一槌定音,容不得旁人的辩驳,也信不得同僚的证词,您究竟是何用?意?” 府尹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顺天府一贯奉行《大梁律》,比《大梁律》更金贵的,便是当今圣上的口谕。 府尹原本也不甘愿做个昏官,怎奈圣上派人传令,他不得不把这?桩案子办得马马虎虎。 那倒霉的冯恺并不是顺天府找来的替罪羊,而是诏狱送过来的囚犯,诏狱上头的大人物怀疑杜兰泽是贱籍,顺天府不敢不查。冯恺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顺天府又何苦因他而自污?府尹稍作思量,就把冯恺交给了?华瑶。 华瑶终于同意结案,不再追究。 府尹当即松了?口气。顺天府从来没有一桩冤假错案,“明镜高悬”的牌匾依然立在他的头上,他的案桌抽屉里收着一把万民伞,他的左右袖口各有一只彩丝织成的孔雀,光彩而体面,他一直是深受京城百姓拥戴的父母官。 * 落日西坠,暮霭微生,京城明灯初上。 华瑶回到?了?她的公主府。她把冯恺扔进一间厢房,再请来汤沃雪给他看病。 汤沃雪随便把了?个脉,就说:“死?不了?。” 华瑶半信半疑:“他病得不重吗?” “病得很重,也很走运,没伤到?心脉肺腑,”汤沃雪不甚在意道?,“我给他吊一口气,就能让他再活几年。” 冯恺却说:“不活了?……”他的双臂反复摆动?,扯乱了?床帷。 汤沃雪给他扎了?几针,恶狠狠地骂道?:“你?放老实点,少在这?儿叽叽歪歪,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汤沃雪心下燥怒,指间力道?迅疾而强劲。她给冯恺下了?猛药,能让他好得更快,也让他痛得更深。 他涕泪交加,华瑶就在这?时发问:“你?从哪里来?谁教你?说的假话?你?为何要当堂撒谎?” 他一边哭,一边摇头不答。 忽有一道?长影斜映,他仰头望去,只见一位白?衣公子站在不远处,衣袂翩然,不染尘埃。他以为公子是降落凡间的神仙,而他气数已尽,马上就要死?了?,他生前做过一些善事,死?后就有神仙来接。他连忙冲着公子喊:“仙家?……” 那位被称作“仙家?”的公子,正是谢云潇。 华瑶知?道?谢云潇一贯风华绝代,但她没料到?冯恺压根没把谢云潇当人看,这?也太离谱了?,可?见冯恺病得很重,以至于神志模糊,又傻又癫。 华瑶一声不吭,而谢云潇低声问:“虞州人士,姓冯,名恺?” 冯恺道?:“是,是……” 谢云潇又问:“你?为何嫁祸他人?” “码头招工,”冯恺描述道?,“有一个男人,给了?我一大笔钱……” 根据冯恺的供述,他本是虞州码头的船工,因他目不识字,又贪了?一笔横财,无意中按下手印,就被一个男人买作了?奴隶。男人把他从虞州带到?京城,关进诏狱,以酷刑虐待他,威胁要杀他全家?,他不得不听男人的话。 谢云潇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你?所说的男人,相貌如何?” 冯恺这?才注意到?,谢云潇的腰间佩了?剑,仙家?不会杀生,而谢云潇一身凛冽杀气。 那冯恺闭口不言,谢云潇劝告道?:“你?替他隐瞒,同他作恶,也要陪他下地狱。” “他姓何,”冯恺气息奄奄道?,“狱卒……喊他何大人。” 此话说完,冯恺不省人事。 汤沃雪连扎几针,冯恺毫无反应。 汤沃雪道?:“这?下麻烦了?,他至少会睡三?四天。” 华瑶小声问:“我往他脸上泼水,他会被我吓醒吗?” “会死?,”汤沃雪指了?指他的印堂,“他缺血、缺水、伤处化脓,必须静心休养。你?往他脸上泼水,他就会心悸闭气,肯定活不成了?。” 华瑶一手托腮:“他是虞州人,罗绮也是虞州人。他在诏狱听见狱卒叫何大人,朝野上下,唯独何近朱这?个姓何的狗腿子……有本事把一个平民关进诏狱,强迫他来陷害杜兰泽。” “何近朱有些古怪,”谢云潇忽然说,“他夜探兴庆宫的当晚,故意露出不少破绽。” 华瑶感叹道?:“是啊,他还搭讪燕雨,对燕雨手下留情,好像生怕我猜不到?他是何近朱。” “他心里肯定揣着一桩毒计,”汤沃雪抱怨道?,“他到?底是哪一派的人?京城的争斗永无止息,谁靠近他,谁就倒霉。” 华瑶握着汤沃雪的手腕,以示安抚。 汤沃雪倒是镇定了?许多,而谢云潇转身出门了?。 华瑶跟着谢云潇走了?一会儿。他们二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掠过门廊,飘进书斋。皎洁的月亮静静地悬挂在一扇窗户里,谢云潇站在窗前,与?画中人一般无二。 他点燃一盏烛灯。灯火掩映之中,他道?:“你?离我近些,看得更清楚。” 华瑶也没跟他客套。她搬来一把椅子,放置于他的身侧,但他忽然揽腰抱住她,使她坐上他的双腿。 华瑶并无此意,正要起身离去,谢云潇立即翻开?一本书册,摆到?她的眼前:“今年春季,雍城进出人员的名册。” 华瑶注意到?册子的某一页有折痕,打?开?一瞧,纸上果然记录了?晋明进城那一日的状况。彼时的晋明一共带了? 七位侍妾。而今,这?七人之中,三?人已死?,两人伤残,只剩两位侍妾仍然身处嘉元宫。 “晋明一共有二十多个女人,”华瑶问他,“你?怎么知?道?,晋明即将杀掉的那个侍妾,曾经去过雍城呢?” 谢云潇一语道?破:“盐熏火腿是雍城的特产。” 桌上摆着茶具,华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才说:“也是,那姑娘奄奄一息了?,还想吃盐熏火腿,可?能她在雍城的时候,就很想尝一尝荤腥了?。” 谢云潇埋首在她颈窝,她忽觉他正在发烫,不免担心道?:“你?怎么了??” “有点热,”谢云潇承认道?,“不太舒服。” 华瑶若有所思。她牵过他的手腕,搭着他的脉搏,发现他心跳稍快。她格外关切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呢?” 谢云潇凑近她的耳侧:“想听实话吗?” “当然,”华瑶催促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发了?高烧?” 谢云潇的喉结微动?。他极轻地蹭了?她一下,气息烫得吓人,还低声叫她:“卿卿,卿卿……” 华瑶的耳尖隐有烧灼之感,更严肃地威胁道?:“我在跟你?讲正事,你?为什么要蹭我?你?再这?样蹭我,我也不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 谢云潇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读书。他的书斋整洁明净,不染纤尘,书架上藏着一大批千金难求的孤本,从策论到?经义一应俱全。世家?子弟多半讲究文墨,谢云潇也不例外。平日里,华瑶在书斋和他讲几句胡话,他置若罔闻,简直堪比柳下惠再世。 而今夜,他竟然一反常态:“我答应你?的事,应当尽数实现。” 华瑶疑惑道?:“你?答应了?我什么事?” “岱州,”谢云潇抱紧她的腰,“你?中毒的那一天。” 确实,华瑶中毒的那一天,对谢云潇提出了?一些蛮横无礼的要求。谢云潇看在她生病的份上,全都答应了?,虽说这?确确实实是谢云潇欠她的一桩债,但她从没催他还过,他突然提及旧事,必定是烧得不轻。 华瑶扒开?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她从他腿上跳了?下来。 谢云潇不动?声色地拽紧她的裙带,“嘶”地一声,扯下一小块布料。 华瑶扭过头,正要骂他,他含糊不清道?:“一念之间,一心之意,初为情切,后为情怯,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华瑶真?没想到?,谢云潇烧成这?样,竟然还能当场创作一首情诗。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手背,认真?安抚道?:“我不会和你?分开?,只是想给你?找大夫,你?别再费心作诗了?,现在就去寝殿休息吧。” 言罢,华瑶抛下谢云潇,召来了?汤沃雪及其徒弟。 众人经过一番会诊,徒弟断定谢云潇受了?风寒,唯独汤沃雪愁眉不展。 华瑶做了?最坏的打?算,她甚至怀疑皇帝给谢云潇下了?剧毒。 汤沃雪坦然道?:“殿下放心,真?不是什么大病,烧个两三?天,养一养就好了?。谢云潇的症状很轻,只要喝一两副药,就能活蹦乱跳。” 华瑶问:“那你?在担心什么?” “我听见谢云潇的气息紊乱,不像是得了?风寒,更像是某种疫病,”汤沃雪如实禀报,“殿下,您需得知?道?,他的武功臻于化境,他的身体远胜常人。他发烧,常人要上吐下泻,他卧床一天,常人会一病不起。他生病两三?日,绝无性命之忧,那京城的百姓呢?不用?我细说,您也明白?吧。” 谢云潇进了?寝殿,汤沃雪的徒弟正在为他熬药,而华瑶和汤沃雪一同站在游廊上,袖袍被秋夜的冷风灌满。 今夜月明星稀,寒鸦绕树,华瑶仰头望着月色,忽觉眼前虚影幢幢。她踉跄一步,手腕无力,挥袖间擦过一根廊柱。她使尽全力,只在柱身留下了?几道?抓痕。 华瑶语调平静:“我也要回房了?。” 汤沃雪二话不说,当即牵过她的手臂:“难道?您也……” “我不想把病传给你?,”华瑶实话实说,“你?能不能先想办法保住自己??你?倒下了?,其他人的状况就更危险了?,尤其杜兰泽,天快入冬了?,她的身体格外孱弱。” 汤沃雪一边检查华瑶的脉象,一边答道?:“医师的本职,正是治病救人。我能自保,也能救你?们,我不会武功,但我并不弱,殿下,请您放心。” 华瑶有感而发:“我知?道?。” 汤沃雪猜她要提到?戚归禾。但她没有,她只是说:“阿雪意志决绝,硬朗的骨头像凉州的钢铁,阿雪不会武功,但我知?道?,她将来也会是一代英杰。” 凉州位于大梁朝的最北境,常被称作“蛮荒之地”。凉州与?羌羯的战争打?了?许多年,彼此的文化交融些许,渐渐的,凉州人也爱传唱民谣。 华瑶方才的那番话,恰如一首凉州民谣,汤沃雪听完就笑了?:“我不算是一代英杰。” 她半低着头:“我救不了?所有我想救的人。” 华瑶没听清汤沃雪说了?什么。她开?始发烧了?,头重脚轻,如临幻境,此身已不是尘间人,飘飘然似羽化登仙,但她仍然不敢休息。 她勒令全宫上下以布巾遮面,开?放宫中的存粮,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外出。 华瑶还召唤了?齐风、燕雨一众侍卫轮班巡逻。 燕雨声称他的大腿伤势未愈,尚需卧床静养。汤沃雪冷笑一声,华瑶立即会意,拔剑出鞘道?:“索性我再砍你?一剑,让你?多休养几天?” 燕雨连忙跑了?。 华瑶服下了?一碗药汁,稍微振奋了?精神,提笔又给白?其姝写?了?一封密信。她的暗卫送走这?封信之后,她睡在了?书房的软榻上。 * 京城与?康州相距千里。康州突发瘟疫,频传急报,京城百姓虽有耳闻,却无恐慌,大多数人这?辈子都没出过京城,也不了?解康州的风土人情。 京城南邻东江,北边有一条敖仓河,东边又有一条沛河,天然竖起三?道?屏障,颇有“一夫当关、武夫莫开?”之威势。 康州的流民无法渡过东江,更不可?能通过京城的关隘,他们大多聚集于秦州与?吴州两地,也多被秦州、吴州的本地人诟病。 是以,当康州的瘟疫在京城散开?,药堂的多种药材售罄,京城百姓也都惊慌起来,家?家?户户都开?始囤积粮食。京城米粮油盐的价格只升不减,穷人家?已经揭不开?锅了?,他们不觉得瘟疫可?怕,只觉得贫困才是最要命的罪。 二皇子依然被软禁在嘉元宫内。太医断定他也得了?瘟疫,要将他全宫上下迁出皇城。他的父皇即日降下一道?圣旨,责令晋明及其随从迁往京城郊外的一处行宫。 晋明领受了?父皇的旨意,又叮嘱府里的管事们多加准备。 二皇子的宅邸早被封了?,从前贮存的粮食也都拿不出来。 二皇子的管事们唯恐食物不足,就从京城的几家?粮铺高价进货。且因二皇子即将迁居,这?几日的嘉元宫极其繁忙,京城粮铺的伙计驱车前来送货,嘉元宫的管事允许粮铺伙计把马车驶进宫道?,再把沉重的粮袋放进粮仓。 人员来往频繁,难免突生意外。 偌大一座嘉元宫,西边的厢房都分给了?侍妾,锦茵就住在一间较小的院落内。近来她越病越重,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每天都在昏睡,经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情。她记得,她的家?乡在虞州,家?门口有一间书院。她每日辰时上学,只是为了?与?朋友玩耍,她的功课很差,字都认不全,书也背不会,夫子要打?她的手板心,可?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十分溺爱她,从来不舍得对她讲一句重话。 那时的锦茵才七八岁。 后来她就走丢了?,被卖进了?教坊司。鸨母对她不算很差,她的吃穿用?度也是上品,可?她还是很想回家?,她不愿伺候宫里的主子。每当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泪水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而现在,锦茵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腰杆立不起来,紧紧地贴着椅背。她呼吸不畅,视物不清,只听有人 叫她:“小姐,小姐?” 锦茵扭头,瞧见一个商铺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此人定睛细看她的耳坠,递给她一张纸条,她说:“我不识字。” 年轻人略显诧异,忽然问:“你?还记得你?姐姐吗?” 锦茵道?:“姐姐?” 她几乎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庭院里,黄昏悄悄来临,空气泛着粘腻的潮雾,缺乏照料的花草树木早已枯死?,周围的景象是这?般的萧瑟冷清,锦茵的脑袋也越发昏沉了?。 锦茵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人,辨不清他是男是女。他外貌如男,却无喉结,声线如女,胸部平坦。 年轻人压低声音说:“小姐,你?老家?在虞州吧,我是来救你?的。我认识你?姐姐,你?姐姐跟我住在一块儿,天天念着你?。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再过一会儿,你?去东边的花园等我,我带你?逃出去,与?你?姐姐团聚。” 锦茵没有答应。她虽然愚笨,却也不算痴傻,断不会三?言两语被人骗走——她幼时吃过这?种亏,现在她长大了?,可?不能再吃一次。 怎料,那人递给她一只五彩斑斓的络子:“这?是你?姐姐亲手打?的络子,你?还记得吗?” 锦茵顿了?一瞬,双手不住地颤抖:“姐姐……” 那人循循善诱道?:“你?跟我走,就能见到?你?姐姐,你?姐姐真?的很想你?,你?也很想她吧?” 锦茵抬头望着他,满眼泪光:“姐夫,你?休要蒙骗我。” 隔着一张面具,白?其姝的表情怔忪片刻。她本不该以身涉险,但她实在想知?道?晋明的行踪,就花费了?二百两纹银,买通了?嘉元宫的看守,拿到?了?地图,顺利地蒙混过关,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锦茵。 白?其姝没料到?锦茵如此单纯好骗,锦茵竟然把她当作了?罗绮的丈夫。她将错就错:“我从没骗过人的,妹妹,你?瞧我,我在商铺做生意,诚信才是好口碑。” 锦茵有气无力道?:“好……” 白?其姝又佯装关心她:“妹妹,你?在宫里,过得好吗?除了?二皇子,有人照顾你?吗?” “有的,”锦茵喃喃自语,“岳扶疏,岳大人,他对我……仁至义尽。” 白?其姝暗暗记下了?岳扶疏的名字,又问:“二皇子准备去京城郊外的行宫,他会带上你?吗?” 锦茵摇头:“他不去京郊,他要去秦州。” 门外传来一阵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白?其姝转身欲走。锦茵攥着那只络子,面朝着她,喃喃地念道?:“别忘了?今晚……” 锦茵话音未落,白?其姝消失不见。 晚霞无边无际,飘在天外,绚烂如各色的丝缎,浮泛着旭日般耀眼的光彩。 锦茵循着夕阳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向了?东边的花园。她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双腿变得很轻很轻,好像马上就能逃出巨大的牢笼,“唰”地一下,飞回母亲和姐姐的身边。 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 先前她之所以仰慕岳扶疏,正是因为岳扶疏比她年长十二岁,比她聪慧,比她稳重,她以为他能做她的家?人,是她选错了?。在这?世上,无论过了?多少年,总是记挂着她的,唯有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 姐姐教过她如何编织络子,彩色的丝线缠在姐姐的手里,她抓着丝线的另一头,姐姐就对她笑一笑。她离家?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对她那样笑过。 锦茵的心情愈发迫切。她走出院子,跑向花园,并未留意皇妃。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格外引人注目,皇妃的侍女便说:“殿下,锦茵没向您行礼。” “不必了?,”皇妃说,“随她去吧。” 侍女道?:“殿下宽厚仁慈,可?是锦茵身为奴才,眼里没有规矩,殿下,您饶过她好几回了?。” 皇妃散步的方向与?锦茵截然不同:“嘉元宫的规矩是什么,你?说的清吗?京城瘟疫蔓延,太医院应对不及,这?座皇城……” 她停步,站在一片繁盛海棠之前:“快要变天了?。” 海棠的花团锦簇,枝叶十分茂密,附根于石墙,从花园的西侧一路攀到?了?东侧。 天色更加沉重,海棠花叶招展,灯火昏黄而薄淡,锦茵攥着那一只络子,抬头四处张望,终于,她瞧见了?东墙尽头的一处狗洞。 锦茵立刻跪下来,缓缓地钻过狗洞,以她跪惯了?的这?一双腿,去追寻一个人的堂堂正正的日子,同她的母亲和姐姐一起……她爬得很慢,几乎耗光了?自己?的力气,每一次呼吸引发的疼痛都会牵扯肺腑,凿得她心口一阵窒闷。 幸好,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她心中一喜,嗓音微弱地呼唤他:“姐夫。” 那个男人的手指一顿,抓紧她的手腕,硬生生把她拖了?出来。她仰起脸,恰好对上何近朱的双眼。 锦茵是皇后的细作,她当然认识何近朱。何近朱曾经打?过她,他下手总是特别重。 夕阳坠落山头,收尽最后一缕霞光,这?一刹那间,锦茵的脸颊也失尽了?血色,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因为绝望而流泪,但她还是又惊又怕,浑身不禁发起抖来。 何近朱用?一条棉被把锦茵打?包,扔进马车,锦茵不停地挣扎,何近朱顺手扇了?她一耳光。她疼得抽搐,紧张得快要呕吐,满眼都是泪水,更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脱,他们距离嘉元宫越来越远,她的心脏像是凝了?一层寒冰,冻得她说不出话。她紧抓着那一只络子,结结巴巴地说:“姐、姐姐……” 何近朱反问:“你?见过罗绮了??” “姐姐,”锦茵灵光一闪,“我姐姐叫罗绮?” 锦茵知?道?了?姐姐的名字,何近朱也瞥见了?锦茵手里的络子。他想把络子抢来,但锦茵拼命去拦,于是,他反手一剑,干净利落地捅穿她的心口,血水四溢,渐渐地染红了?棉被。流淌的鲜血没有漏出来,也没有弄脏马车,多好的杀人方法。 锦茵竭尽全力地喘息,心跳得越来越慢,手抓得越来越紧。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生平所见的富丽繁华都消失殆尽了?,她只想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双目迷茫之际,她好像真?的见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站在虞州的那栋小屋子里,等着她下学回家?。家?里的晚饭也都准备好了?,她远远地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母亲让她再跑快点,不要误了?开?饭的时辰,于是她一路飞奔,迫不及待地跑向他们。 她彻底地脱离了?深宫大院,再也不用?拜见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那位姐夫没有骗她,宫墙之外,确实有她的父母,也有她的家?。 第59章 暮夕远渡高帆 “您是宫里最仁慈的主子…… 夜深天寒, 锦茵的尸体被放入一具薄木棺材,埋在?京城郊外的荒山脚下。无人为她立碑,也无人为她落泪。她这辈子, 到死都是籍籍无名。 她是局中人, 生死不由己。 何近朱心有不忍, 却也别无选择。他用凉水洗了一把脸, 定了定神, 便?赶回皇城复命了。 刚过?二更天,皇城内外的纱灯早已点?上, 重重叠叠的光影交织纵横, 照映着一座座巍峨高峻的宫殿。 何近朱在?太监的指引下, 穿过?漫长而弯曲的暗道,走向了内廷东侧的善德堂。此处乃是皇帝清净自?省的殿堂, 后宫嫔妃一律不准入内。 何近朱进门以后,瞧见了镇抚司的指挥使、以及另外两位副指挥使,其?中一名副指挥使名叫郑洽。 郑洽的年纪与?何近朱一般大,职位也与?何近朱相同。他是效忠于皇帝的纯臣,专事?暗杀, 曾经杀过?成百上千的无辜良民, 只因那些良民会武功,皇族就容不下他们的存在?。 何近朱跪在?了郑洽的旁边, 朗声道:“卑职何近朱, 叩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端着一盏茶, 正用盖子拨弄茶叶。茶水散出热气,略微遮掩了他的面容。何近朱不敢直视龙颜,把脑袋垂得更低。 何近朱是皇后的棋子, 更是皇帝的奴仆。他夹在?皇 帝与?皇后之间,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皇后要他杀死罗绮,而皇帝要他监视二皇子。 二皇子的侍妾锦茵正是罗绮的妹妹。 锦茵的耳朵有一块明显的胎记,极易辨认。倘若罗绮仍在?京城,四公主或许会追查到锦茵的身世。因此,何近朱派出暗卫日夜看守嘉元宫。 今天傍晚,暗卫偷听?了锦茵与?一名商铺伙计的对话。暗卫通报何近朱之后,何近朱确信锦茵会被华瑶接走。他本可以将?计就计,顺藤摸瓜地寻找罗绮,但他绝不能让锦茵落到华瑶的手上。 锦茵知道不少秘密,涉及皇后与?何近朱的关系。倘若华瑶得到了锦茵,她便?能掌握许多消息,局面必将?大有不同。 何近朱不敢冒险。 于是,他亲手杀了锦茵。 十?年前,何近朱把锦茵卖到了教坊司。 十?年后,他又取走了锦茵的性命。 他记得锦茵临死前的遗容。她嘴唇微张,鼻管淌血,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瞪着他,像是要找他报仇似的。似她这般不会武功的女子,死后也做不成厉鬼吧? 何近朱觉得好笑,神情也更放松了。 皇帝忽然问他:“京城的疫情可有好转?” 何近朱面露难色。 皇帝把盖子扣在?茶杯上,磕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何近朱的同僚郑洽出声道:“陛下明鉴!二皇子、三公主、三驸马、四公主、四驸马尽皆染病卧床……京城的疫病来势凶猛,柴米油盐的钱价越来越昂贵,百姓惶惶不安,情势不可谓不紧急。” 皇帝慢悠悠地说:“朝臣与?你的谏言,相去不远。” 郑洽伏跪在?地,皇帝又开了金口:“内阁预备放粮,安抚京城受灾的平民。你们拨派些高手,从旁相护,另选二百人听?候太医院支使,加派一千人进驻皇城。官府放粮时,平民应当严守秩序,违令者,斩立决。” 镇抚司的指挥使立即领旨。 皇帝屏退众人,却留下了何近朱。 宫灯长明,善德堂的地板光可鉴人,何近朱垂下头?,凝视着木板之间的缝隙。他长跪不起,只等皇帝责问。 皇帝握着一支朱笔,头?也没抬:“你夜探兴庆宫的第?二日,自?呈一封折子,阐明了原委。念在?你悔罪之速,言辞之实,朕饶过?你一回。” “兴庆宫”是四公主华瑶的住所。 前不久,何近朱夜探兴庆宫,差点?被华瑶活捉。 何近朱向皇帝奏报了此事?,当然也隐瞒了一部分?实情,此刻,听?到皇帝的质问,他连忙磕了几个响头?:“陛下是卑职唯一的主子,卑职甘愿粉身碎骨,报答陛下浩荡之恩。陛下若有密令,卑职在?所不辞。” “严查皇后,”皇帝语气平和,“严查速报。” 何近朱道:“卑职……”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切不可对旁人透露此事?,不可打草惊蛇,更不可折损八皇子的颜面。” 何近朱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接旨。 随后,何近朱离开善德堂,在?这寒冷的夜风中,兀自?一人,缓步独行。 他知道,皇后的权势乃是皇帝一手培植。 皇后经常派人在?全国各地搜罗适合练武的童男童女,并把那些孩子强掳到京城。那些孩子都以为自?己被强盗所害,又被官府所救,更存了一腔慷慨之志,愿为朝廷赴汤蹈火。他们无家?可归,无亲可认,只能尽忠于皇帝,皇帝也乐见其?成。 皇帝的疑心深重。自从昭宁元年以来,皇帝剿灭了全国各省的武功门派,暗杀了数不尽的武功高手,却从未清理过凉州、沧州。只因凉州、沧州毗邻羯国、羌国,绝大多数百姓心怀报国之志,家家户户都以“营中当兵”为荣。 近几年来,凉州百姓越发尊崇镇国将?军,百姓竟然把镇国将军看作救世之神。 凉州、沧州的武功高手远远多过外省。少男少女纷纷结党成群、重武轻文?,不读书也不上学,日日夜夜勤于练武。 在?这样的环境里,三虎寨应运而生。 三虎寨的匪徒打家?劫舍,强抢童男童女,再把人质送上船,走水路运往京城。 沿岸官府为匪徒大开方便?之门,匪徒再用重金贿赂各地官府。凉州、沧州不堪其?扰,镇国将?军腹背受敌,皇族倒是收了钱也拿了人。 起初,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后来三虎寨肆无忌惮,猖狂跋扈,勾结了羌羯二国,意图谋反。 皇帝便?默许了华瑶全力剿匪。 华瑶在?岱州、凉州立下赫赫战功,待人处事?比她的兄姐更谦逊谨慎。皇帝对华瑶的戒心稍低,却很忌惮她的驸马谢云潇。 何近朱伺候了皇帝十?余年。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早晚会派他暗杀谢云潇。怎料谢云潇毫发无损,反倒是皇后无故遭殃。 何近朱深深吸气,绕路去了一趟八皇子的寝宫。 亥时已过?,八皇子尚未歇息。他还?在?挑灯夜读,绞尽脑汁地做着课业。 每天晚上,何近朱都会监督八皇子运功打坐、调理内息。何近朱知道八皇子没有武功高手的资质,却还?是尽心尽力地教导八皇子。 八皇子倒也听?话。他双腿盘坐,两臂垂放。内功才刚运转一周,他盯住何近朱的右手,蓦地冒出一句:“何大人,你的拇指能斜弯,我的拇指也能斜弯,旁人都做不了我们这一招。” 八皇子说着,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半抬着头?,眉眼的形状像极了皇后。 何近朱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了八皇子的哑穴。 八皇子不禁大骇,呼吸急促起来,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何近朱立刻弯下腰。他侧脸与?八皇子的额头?相贴,手揽着八皇子的肩膀,嗓音粗哑道:“殿下,有些话,宁可烂在?心里,也不能张嘴讲出来。您讲错一个字,旁人就要掉脑袋。您若是懂了,卑职就解开您的穴道。” 八皇子连忙点?头?。 何近朱为他解穴,跪地请罪。 八皇子心里明白,何近朱之所以冒犯他,只是为了教导他。他虽是皇后嫡出的亲儿子,却比哥哥姐姐差了太远。 他的大哥极有城府,二哥深负皇恩,三姐党羽强盛,四姐文?武双全、战功煊赫,还?讨了一位十?全十?美的驸马。天下美男子群聚于京城,没有一人比得上四姐的驸马谢云潇。 四姐既没有实权,也没有母族的助力,仍能娶到谢云潇那样的世家?公子,这让八皇子很是羡慕。 八皇子年近十?二岁,当然也想娶一位门第?显贵的世家?小姐。但他经常被太傅数落,他知道自?己是很愚钝的人,肯定配不起才思敏捷的世家?小姐。何近朱教他讲话,他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怪罪何近朱呢? 八皇子道:“师傅,请起吧,我浑身无碍的。” 何近朱道:“您是宫里最仁慈的主子。” 白纱宫灯笼罩着他们的头?顶,照得二人身影落在?地板上,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依稀有两三分?相似。 * 京城的瘟疫发作了许多天,每日皆有死伤。焚烧尸体的浓烟飘散不尽,药堂医馆的大门快被平民百姓拍烂了。 此次疫病的势头?十?分?凶猛,迅速蔓延京城的南北街衢,华瑶和方谨的公主府先后受灾。 打从华瑶记事?以来,她从没发过?这么高的烧。接连几日,她烧得昏昏沉沉,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汤沃雪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而她满心牵挂着杜兰泽:“最近这几天,你见过?兰泽了吗?” 汤沃雪竟然说:“她没事?。” “真?的吗?”华瑶疑惑道,“我都生病了,兰泽比我要柔弱许多。” 汤沃雪一边给华瑶施针,一边说:“十?多年前,秦州大旱,也曾发过?一场瘟疫。死者高烧脱水,四肢青紫,症状和京城瘟疫相似。彼时杜兰泽就大病了一场,落下了病根……” 华瑶恍然大悟:“这个病,只要得过?一次,以后就不会再犯了吗?” 汤沃雪柳眉微蹙:“我尚不能确定。”她为华瑶端来一碗清热凉血的药膳。 华瑶低头?吃了两口,满嘴一股清淡的药香,直到此时,她才想起谢云潇:“对了,我的驸马怎么样了?” 汤沃雪不甚在?意道:“他底子太好,才烧了两天吧,就痊愈了。” 华瑶随口一问:“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汤沃雪放下华瑶的床帐:“他住在?你隔壁。前几天你下过?令,任何人未经传召不得打扰你养病。” 华瑶双手捧着药碗,不免有些劳累。念及谢云潇已经痊愈,而且他也不会再发病了,华瑶就想让谢云潇过?来伺候她吃药。 华瑶立刻派人传了口谕。 少顷,汤沃雪离开寝殿,谢云潇走到了华瑶的床边。他方才去沐浴更衣了,飘逸的衣带沾着一点?朦胧水雾。隔着一道缥缈垂纱,他问:“现在?还?难受吗?” “还?好,只有一点?难受,”华瑶拍了拍自?己的床铺,“你坐过?来。” 她直接把药碗递给他:“喂我。” 谢云潇从善如流。他坐到华瑶的床上,右手稳稳当当地端着碗,左手把她的腰肢轻轻勾住,使她顺势倒进他的怀里,背靠着他结实有力的胸膛。 她的鼻息也通畅了一点?,深觉自?己被一股清新淡雅的香气环绕。她不由自?主地伸直双腿,舒服地打了个哈欠。 谢云潇只见她泪珠盈睫,眼波流荡。他不露痕迹地错开目光,执起勺柄,舀了一勺药膳,送到她的唇边。 药膳内含银杏、黄芩、莲芯、连翘等等草药,能通经络、解热毒,其?味偏苦。不过?华瑶最讨厌苦味。她慢吞吞地细品了一会儿,就从谢云潇的手里夺过?药碗,当下一鼓作气,仰头?把药膳一口吃光了。 谢云潇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块干净洁白的手帕,帮她擦了擦嘴:“何必心急,我可以慢慢喂你。” 华瑶见他如此端方自?持,心里忽然萌生一点?恶意,她悄声道:“洞房花烛夜,你也对我讲过?这句话……” 谢云潇一双耳尖都浮现薄红。他及时打断了她的话:“殿下,请您静心养神。” 华瑶一下子扑进床榻的里侧:“我静不下心,我想用红绳绑住你的双手双脚……” 谢云潇知道她并不清醒。 华瑶烧热未退,举止也愈发肆无忌惮。她紧紧拽住谢云潇的衣袖。他虽然有所察觉,却还?是低头?靠近她,放任她伸臂环绕他的脖颈。他本已做好准备,正要细听?她如何捆绑他,她却仅仅念了一声他的名字:“谢云潇。” 谢云潇低头?一笑:“这几天想过?我么?” 华瑶张口就来:“当然,好几天没见到你,我思念你的这颗心,跳得比从前更快了,你要不要听?听?我的心跳?” 谢云潇置若罔闻。 华瑶又质问道:“你怎么能辜负我的好意?” 谢云潇前来侍疾,并非侍寝。他没有回应华瑶的话,只抚摸了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她滚烫得宛如一团火,有时还?会抱着他打颤。 她身在?病中,神智混沌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闷头?就往谢云潇怀里钻。 谢云潇问她感觉如何,她咕咕哝哝地抱怨道:“刚才还?没什?么,现在?我觉得好冷,像是在?床上过?冬了。” 谢云潇自?行宽衣解带,以身为她取暖,再拉起被子盖住他们二人。她暗暗心想,皇帝都喜欢传召宠妃随侍在?侧,也是为了像她这样享受暖玉温香吧。 华瑶轻轻叹了口气,谢云潇又问:“你在?想什?么?” 华瑶如实说:“皇帝和宠妃。” 谢云潇顺着她的意思问:“你是皇帝,我是宠妃?” “不,”华瑶斩钉截铁,“我会封你做皇后。” 谢云潇心中莫名有些好笑。华瑶还?问:“你有没有读过?大梁朝第?一任皇后的传记?” 大梁朝的开国皇帝是女子。她武功鼎盛,性情豪迈,麾下有许多追随者。她揭竿起义,逐鹿群雄,最终称霸天下,引得万邦朝贺。 正如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一般,她风流成性,身边美人如云。不过?她的皇后形貌并不出挑,胜在?贤惠贞烈。皇后愿意为女帝充盈后宫,屡次甄选十?八岁的少女少男进宫侍奉。 思及此,谢云潇心不在?焉地撒谎:“史书繁浩,我记不太清。” 华瑶向他坦白:“我告诉你一个高阳家?的秘密。开国女帝的皇后并不贤惠。皇后有武功,也有自?己的势力,他纠结了一帮同伙,密谋造反,但被女帝发现了,女帝亲手杀了他,写了一本代代相传的高阳家?训。所以,高阳家?的人,总是猜忌武功高手,我父皇一度想杀尽天下习武之人。因为武功高手往往自?命不凡,不愿务农,不愿经商,还?有可能开宗立派、集会结党,实在?有碍高阳家?千秋万代。” “除了杀人,应有别的法子,”谢云潇奉劝道,“大梁朝的北境正遇羌羯之乱,南境有倭寇之灾,皇帝杀人不留人,自?毁根基,来日堪忧。” 华瑶点?了点?头?。 谢云潇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你先睡吧,休养元气,别再胡思乱想了。” “你也和我一起睡吗?”华瑶又问,“你不怕被我传染新的病症吗?” 谢云潇自?然而然道:“我只怕你睡得不好。” 华瑶愣了一愣。她的眼皮困得睁不开,就一手搂住他的腰身,酣然入梦。她的筋骨已被温香偎熨,肌体酥融,四肢百骸全然舒展,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小鹦鹉枕。 第60章 遥闻征客吹羌管 放肆! 谢云潇侍疾三日, 华瑶渐渐痊愈了,京城的状况却是动荡不安。 京城的南北街衢约有三万七千家住户,其中十之三四不幸染疫, 暴病身亡的百姓多达千余人, 死者通常七窍流血、面皮青紫, 形貌甚是可怖。往昔的太平繁华气象在短短数十日之内消失殆尽, 家住南北街衢的庶民屡屡惊惶嚎哭, 仿佛置身于死地。 御药房从各省调派药材,其中大半供给了王公贵族。华瑶也分到?了许多清热止血的草药。她把?全部草药转交给汤沃雪, 利用兴庆宫周围空置的房屋, 大量收治身染疫病的贫民贱民。 兴庆宫毗邻一条河道, 方圆百里之内,不乏贩夫走卒、渔民船工。 众人把?兴庆宫当成了投奔之所, 日日夜夜感?念着华瑶的恩德。 华瑶当然不敢居功。 华瑶与方谨联名?,先?后向皇帝送出密信,祈求皇帝准许她们以朝廷的名?义在兴庆宫周围施救病患。 十天前,朝廷曾经传下命令,密传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彻查坊市的每门每户, 再把?每一位病患送到?京城郊外的营地。如此一来, 便能隔绝疫气,保护大多数尚未染病的平民百姓。 然而, 城郊的营地疫气太重?, 负责管理?的官员纷纷病倒,营地的秩序也混乱起来。 京城的疫病愈演愈烈, 平民百姓怨声载道,皇帝有意彰显皇族的德行,方谨和华瑶的奏折来得正是时候。 皇帝立即降下一封诏书, 调派两百名?官兵协理?兴庆宫杂务、二?十名?太医专责救治病患、四名?翰林院编修从旁辅佐,再令工部扩建兴庆宫附近的房屋、户部开仓赈济灾民、内阁统筹全局。而三公主?与四公主?代行皇族之责,监管上下官员一举一动。 此令一出,民怨减轻。 三公主?、四公主?乃是民间威望最高的两位皇族,姐妹二?人才学渊博、文武兼备,在传闻中也都是体恤百姓的仁善之主?。 因此,兴庆宫周围的营地得以建立。数日之内,便收治了四千余人。 方谨立即请旨加派官兵,而华瑶传令京城药铺,强征各家的药材。 华瑶假借了二?皇子晋明的名?头。这一时之间,京城各大药商都在痛骂晋明,甚至扎了小?人咒他。 华瑶毁了兄长的名?声,还假装无事发生。 瘟疫也是天灾,能否度过危机,还要看天意如何,华瑶只能尽力而为。 她督促户部、工部从外省运粮运药,再亲自带兵巡视营地,尤其关照妇女与儿童。 她听从汤沃雪的建议,将营区分作“轻症、中症、重?症”三大类,确保生者能吃饱穿暖、死者能在一个?时辰内火化。 起初,华瑶日日盯梢,营区还是有些混乱。后来她又向朝廷请命,招募了一群读过书的 青年,营区的人手才勉强够用了。 从早到?晚,华瑶忙得脚不沾地,临近傍晚,才吃上一口热饭。 时值深秋,月亮也染了白霜,枯败的芦苇乱如一蓬杂草。 华瑶端着一碗饭,坐在一栋木屋之外,遥望不远处的河道波光如镜。 兴庆宫位于偏僻之地,距离皇城十分遥远,此处的景致好似乡居一般幽静。 华瑶的神思稍有放空。 经历了战争和瘟疫,她的心境也有变化。 她心中暗想,如果大多数民众都能安稳生活,吃饱穿暖,那就算得上太平盛世了。 她慢慢地吃着晚膳,直到?听见一个?声音:“表妹?” 华瑶抬头,见到?了她的表哥朴月梭。 朴月梭是翰林院编修,奉旨参与营地的建造,兼职记录官府的公务,偶尔还要撰写赋文,颂扬京城内外的好人好事。 他的文辞一向典丽粹美,对仗秀整,意境隽雅而格高,能把?一篇公文写得像是文曲星献词一般。 正因为此,即便朴月梭的姑母是已故的淑妃,皇帝与淑妃也生了嫌隙,皇帝依然指派朴月梭就任翰林院编修一职,包括皇帝在内的王公贵族皆是十分欣赏朴月梭的文字功底。 朴月梭来了营地好几天。他每天都能见到?华瑶,强忍着不与她搭讪,她竟然也没来找他,仿佛早已忘记世间还有他这个?人。 朴月梭的同僚与他一起誊抄药方的时候,那同僚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四公主?和四驸马真是鹣鲽情深啊,今晨我外出巡检,瞧见公主?和驸马十指交握,亲密耳语,那情那境,真是蜜里调油啊!” 上个?月中旬,朴月梭体热发烧,神志不清地冒雨出行,恰巧遇上了华瑶和谢云潇。他在华瑶的宫殿借住一夜,便惹来许多卑鄙龌龊的流言蜚语。他的同僚唯恐他放弃仕途,屈居为公主?的侧室,偶尔便会敲打他几句,他一概充耳不闻。 但是,到?了华瑶的面前,朴月梭改口道:“听闻你与驸马伉俪情深,我……”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吃过晚饭了吗?” 凉薄月色之下,她望向他的目光里隐隐含着一点笑?意。 她的性情最是活泼,虽然顽皮,却也风趣可爱。 朴月梭忍不住仔细地端详华瑶。她的发钗微乱,牡丹白玉的簪子挽起黑缎般的长发,几缕青丝斜落耳侧。 他正欲伸手为她整理?,她歪了一下头,他就停在了半路。他笑?着说:“我没用晚膳,本该饥饿难当,但我此刻见了你,全然未觉一丝饥寒。你同我说一句话?,我半生快乐就在此时,心肠也热了,肺腑也暖了。” 华瑶哈哈一笑?:“你发热了吗?不会是生病了吧?” 朴月梭却问:“谢公子不在附近吗?表妹劳累多日,身边应当有人照顾。” 朴月梭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又以“文才口辩”而著称,世家贵族的诸位文人雅士,哪怕是辈份比他更长一些的,因着读过他的文章,见到?他本人,也要赞他一声“朴公子”。 可他与华瑶闲聊时,经常陷入理?屈词穷的境地。 华瑶与谢云潇是结发夫妻,谢云潇的家族又是世家之首,按理?说,朴月梭应该对谢云潇用敬称,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华瑶与谢云潇的关系。 朴月梭自诩为谦恭守节的君子,每每遇上华瑶,便把?自己的品德和操行抛之脑后。 他沉默地自省,华瑶便说:“我独自坐在这里,就想清静清静,你明白吗?” 朴月梭微微点头。 华瑶又问:“要不要我给你把?个?脉,看看你的状况?你的脸色有点红,确实不太对劲。” 朴月梭立即捞起袖摆,展露他的腕骨。 华瑶闷头扒了两口饭,正要用手帕擦嘴,朴月梭浅浅一笑?道:“表妹,莫急莫慌,等你用完膳,再给我把?脉吧。” 他细看她碗里的饭菜,瞧见白米、鱼肉、芦笋、青菜,并非珍馐玉食。 他称赞道:“表妹为人正直,为官节俭,始终遵循道义,表哥自愧弗如。” 华瑶却说:“因为京城封城了,贡品送不进来,我平时才不吃这种粗茶淡饭。” 她坦诚道:“我平素爱吃的一道菜,名?叫闭月羞花,乃是鱼肉、松茸、蟹黄、虾仁碾制而成……表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在淑妃的宫里,我们顿顿山珍海味,好不快活。” 朴月梭的面颊微热。他怀疑自己当真要再染一次疫病了。 他略微低下头,卷起轻薄的绸缎衣袖,把?左手的手臂露了一半出来。 他的衣料轻盈薄透,衣领稍微往下滑动,露出左侧的一道锁骨,骨形优美而洁净,与谢云潇是不一样的风情。 谢云潇俨若颠倒众生的上界仙神,朴月梭比他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味。 华瑶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公主?,对于男女之事的见识比较少?。 她怔怔地瞧了一会儿朴月梭,小?声问道:“表哥,我给你把?脉而已,你为什么要把?衣裳往下扯?” 朴月梭冠冕堂皇道:“表妹见谅,我接连抄写了几日典籍,筋骨略有酸痛,自然不比平时灵活。表妹若是放心不下,那就请您为我诊一次脉……” 他逐渐靠近她,送来一阵白檀青竹般的透骨沉香。 月夜的冷光从他的脖颈一路扫到?胸膛,肌理?的形状十分强健,也十分出色。 他察觉华瑶的目光从他胸前一晃而过,他便故意把?外衣挑开,慢慢地拉直内衫,严丝合缝地贴紧胸膛的轮廓。 他的内衫乃是素纱织成,薄薄一件,轻烟似的透明,连肌肤的色泽都遮挡不住,好比一层空濛的淡雾笼罩在身上,几乎等同于他不着寸缕。 他用力攥紧内衫的一角,素纱布料擦过他的身躯,他呼吸稍快,低沉而短促地“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面容。 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他喃喃唤她:“表妹。” 华瑶随手扯断一根杂草,往朴月梭身上一扔。 他接住草根,好似得了一块珍宝,含笑?问她:“送我的吗?” “你究竟……”华瑶不再看他,“不是,我们……” 朴月梭快要碰到?华瑶的衣摆。 华瑶立刻跳了起来,严厉道:“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近,我允许了吗?放肆!” 自从成年之后,朴月梭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也闻到?了他朝思暮想的玫瑰香气。 他收拢衣领,正色道:“殿下息怒,微臣罪该万死。” 朴月梭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确实该死。” 他转头一看,果不其然,谢云潇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谢云潇刚从医馆回来,他与自己的亲兵一同清点了药材。京城的药价居高不下,为了防止官员监守自盗,谢云潇严查医馆药房的库存,又亲自巡视了一遍营地。 深秋的夜晚,空气格外寒冷,天降枯叶,地生白霜。 有人吹奏了一曲羌管,荡起无限愁心,老弱病患都在哀叹哭泣,陷入无边惆怅的境地。 谢云潇已经沉思良久。他刚回到?华瑶身边,又撞见了朴月梭纠缠不清、阴魂不散,他极冷声地道:“朴公子。” 朴月梭也站直了身子:“谢公子,别来无恙。” 谢云潇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河水凄清,烟霭弥漫。 朴月梭分神瞧了一眼夜景,就连谢云潇何时拔剑也没看清。 那剑光从朴月梭的指间一闪而逝,把?华瑶送给他的杂草砍成了四截。他回过神来,只见谢云潇收剑而立,月白色的宽大衣袖轻逸翩然。 朴月梭握手成拳,依然在笑?:“君子动口不动手,您为何要对我刀剑相向?当真令人不解。” 谢云潇也笑?了。他说:“君子静坐敛襟,举止必须端正,方才朴公子似要褪去衣袍,招摇过市,唯独酒色狂徒才能做出这等行径。” 朴月梭也出身于清贵世家,怎奈谢云潇这般羞辱?此时华瑶还在场,朴月梭自知理?亏,断不能疾言厉色,他便温声道:“请您不要血口喷人。” 谢云潇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淡漠道:“你这般示弱求和,忍气吞声,是否会咬碎牙根,徒生一张血口?” 华瑶在一旁忍俊不禁。她差点笑?出声来,还觉得谢云潇妙语连珠,骂人也骂得十分风趣。 然而朴月梭把?谢云潇的冷言冷语当作了挑衅。果不其然,谢云潇的脾性?非常冷傲,华瑶与谢云潇结为夫妻,怎知琴瑟和鸣的乐趣? 朴月梭不由?劝诫道:“谢公子,你我同是世家子弟,何苦针锋相对,让 公主?难以兼顾?” “是啊,”华瑶冷声道,“所以,别吵了。我累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歇下来,你们都给我安静点,谁再闹,我处罚谁。” 朴月梭无法直视华瑶。他攥着衣袖,与她隔开一丈距离,才道:“殿下,请您饶恕我急躁冒进之罪。” 华瑶满不在乎道:“倘若我真想治你的罪,你早已被我扔进河里了。” 她一边讲话?,一边挑拣鲫鱼的鱼刺,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朴月梭的身上。 谢云潇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回了营帐之内,朴月梭依旧站在华瑶的面前。 朴月梭其实也明白,华瑶丝毫不懂男女之情。但他自从年少?起就对她满怀期待,日久天长,难免心生妄念,再生妄言。 皇帝崇尚佛法,世家子弟经常修读佛经,朴月梭也不例外。他自言自语道:“佛法三戒,不贪、不嗔、不痴,在于心静,在于心定?,诸念不起,则诸妄不生。但我一见了你,就犯全了贪嗔痴,心乱心动,永无静定?之日。” “真的吗?”华瑶忽然接话?,“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你的心是你自己的,世间万物也是从你眼睛里看到?的,并非它们本来的样子。倘若你无法镇定?,首先?应当责问你自己,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吧。” 朴月梭笑?而不语。 华瑶疑惑不解:“你笑?什么,本来就不关我的事。” 朴月梭依然在笑?:“我晓得,表妹,情愁思苦,只系我一人。” 他身量高挑,形貌上佳。华瑶瞥他一眼,又转过脸,岔开话?题:“表哥,你不吃晚饭,真的不饿吗?” 朴月梭听说,姑娘家在外多少?会顾及一点脸面,华瑶又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她的碗里还有一半饭菜,也不知她会吃到?什么时候。朴月梭正在思索自己要怎样辩解,只见华瑶三下五除二?就大口大口地扒光了那碗饭,饭粒甚至沾到?了她的唇角,此乃世家贵族用膳的大忌。 华瑶直接抬起手背,抹了一把?嘴,在朴月梭震惊的目光中,她落落大方与他告别,礼数周全而体面。 她转身走进了营帐里。 她必定?是去找谢云潇了。在朴月梭与谢云潇之间,她选择了后者,朴月梭怅然若失,却也无可奈何。 60-70 第61章 行船弄月 上负天子,下负灾民 营帐内没有?点灯, 仅有?一颗夜明珠。 华瑶小声道:“心肝宝贝?” 她在幽光里的神色朦胧难辨,嗓音倒是十分轻柔:“朴月梭确实违背了礼法,但我不能与朴家闹翻。朴家是淑妃的母族, 淑妃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是看在淑妃的面?子上……” 她笑了一下, 才说:“你也不能再对朴月梭动武。刀剑无眼, 他还是朝廷命官, 万一你砍伤了他, 皇帝肯定会惩罚你。即便我装傻充愣,也很?难为你圆场。” 谢云潇一袭月白色衣袍, 身形修长挺拔, 静立在不远处, 衣裳仍是十分的洁净无尘。 单看他的外?表,远非俗世之人所能比拟, 华瑶初见他时?,就以为他的境界颇高?。但他把剑柄握得很?紧,拳峰处骨节泛白,隐隐有?一层凛若冰霜的杀气。 良久良久,他才说:“朴公子毫发无损, 你何必替他叫屈。” 华瑶认真地说:“我不是在替他叫屈, 而是在替你考虑。我作为你的妻子,心里当然更牵挂你、也更倚重你, 你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谢云潇不再看她:“也是, 朴月梭袒胸露骨,你满不在乎, 我也不该计较他的冒犯。虽说他无礼在前,但我对他拔剑,既是种下了一个祸根, 又给你惹了一堆麻烦。” 华瑶点了点头:“不错,你果然通情?达理。” 谢云潇捡起?桌上的夜明珠,指尖一滚,珠子被他捏得粉碎。荧光散落之际,他悄声道:“你果然薄情?寡性。” 华瑶记起?朴月梭的形貌,又去偷瞄谢云潇的风姿。她把谢云潇的衣带往下拽了拽:“胡说八道,我待你总是十分亲热。” 满地的荧粉零零落落,谢云潇反问道:“何以见得?” 华瑶被他这?么一问,不知为何,她的心里也有?些恼怒。她粗暴地扯开?他的衣襟,眼见他无动于衷,她悄悄地靠近他,轻轻地吮住他的一小截锁骨,浅浅地啜吻了几下,只觉他的肤质远胜白璧,香韵远胜兰麝,种种优点,妙不可言。 谢云潇呼吸紊乱,手指紧扣桌沿,握出几条明显的裂痕,声音反倒愈发冷淡:“我暂时?没有?兴致,请你见谅。” “好吧,”华瑶语气轻快,“你叫我一声卿卿,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谢云潇见她活泼欢快一如?既往,丝毫不受他的影响,他忍不住一把扣紧她的腰肢,稍微用?力就把她提了起?来,扶着她坐到一张桌子上。她的双腿稍微晃荡两下,又被他轻轻地按住了。 华瑶戏谑道:“干什么嘛,你生气了吗?不会还在介意朴月梭的事情?吧?” 谢云潇只说:“翰林院讲究清名盛德。你感念朴家的恩深义重,也应当顾惜你表哥的清誉和仕途。营地里人多口杂,朝廷耳目众多,你和朴公子交往甚密,言官或许会弹劾你……”他找出一个罪名:“寻欢纵乐,品行不端,上负天子,下负灾民。” “天呐,”华瑶顺势道,“我好害怕。” 谢云潇明知华瑶有?意玩闹,他仍在扮演她的谏臣:“谨慎起?见,朴公子应当恪守礼法,拿捏分寸,以免陷你于不孝不义之境地。” 华瑶伸了个懒腰:“我也没和表哥交往甚密啊,他那些弯弯绕绕的情?话,我根本就听不明白。” 她左手扶着桌面?,右手勾缠他的衣带:“你要是对我说几句情?话,我倒是很?能理解,怎么样,你说不说?” 华瑶一边和谢云潇讲话,一边暗暗地羡慕她的姐姐。 姐姐总共纳了七房侧室,风神俊逸,各有?千秋。而华瑶成年至今,府中独有?一个高?洁傲岸不可亵玩的谢云潇。她连日?奔波劳累,还要好言好语地哄着谢云潇。换作她的姐姐,此刻早已被一众美人环绕,陷进温柔乡里尽情?地风流快活去了。 “卿卿,”谢云潇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劝你趁早罢休。” 谢云潇衣襟半敞,锁骨处的红痕是她方才留下来的。她决意不受他迷惑,便也打消了嬉戏的念头:“对了,我忽然记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做。你先回宫休息吧,我走?了。” 华瑶跳下桌子,转身离去,孑然一人,无牵无挂,背影渐行渐远。 谢云潇又道:“华小瑶。” 华瑶转头看他:“干什么?” 谢云潇讳莫如?深:“没什么。” “那就不要叫我,”华瑶十分倨傲,“我日?理万机,你不能耽误我的差事。”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远了。 正当深秋时?节,夜凉如?水,灯影寥落,华瑶走?在一条通往营地的小路上,依稀望见前方有?一道颀长人影。 那人身穿一件玄青色衣袍,素纱衣带飘逸飞扬,杳杳渺渺,似是一缕浮荡在人间的游魂。 华瑶冲他喊道:“表哥?” 朴月梭停下脚步。但他没有回头。 华瑶绕到他的面?前,瞥他一眼,只见他的侧脸甚是苍白,双目中的光辉黯淡了不少,气息也是混乱不堪的。 华瑶惊讶道:“你生病了?” 朴月梭道:“大抵是染了风寒,烧糊涂了。”又说:“难怪我那会儿……” “行了,别和我讲话了,身体要紧,表哥快去医馆吧,”华瑶给他指了一个方向,“让汤大夫给你看看,她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朴月梭已经分辨不清眼前的华瑶是真是幻。他的脉象虚浮无力,乍隐乍现。 前些日?子里,朴月梭曾经发过一次高?烧,原以为自己算是染过了疫病,难道他今夜还要再病一回? 忽有?一阵夜风吹过,撩开?了朴月梭的衣袖,他的手臂显出两块淡色淤青,若不细看,极难察觉,此乃京城疫病的症状之一。 朴月梭双腿僵硬,不由得踉跄一步,强撑着往前走?了一段路,不肯流露出一丝疲弱病态。 华瑶吹了一声口哨, 召来了她的坐骑——那是一匹枣红色骏马,鬃毛锃亮,膘肥体健,极有?灵性。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华瑶牵住缰绳,大大方方地示意朴月梭上马。 朴月梭苍白的面?色竟然微微泛红,仿佛他要坐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一顶花轿……抬入公主府的花轿。 “快点,”华瑶催促道,“别磨蹭。” 朴月梭翻身上马:“表妹不同我一起?走?吗?” 华瑶飞快地后退:“我不清楚你得了什么病,应该离你越远越好。我身为监军,责任重大,我不能再病倒了。” 朴月梭不禁暗想?,华瑶顾全大局,实有?贤主之气度,他不该纠结于儿女私情?,何况华瑶对他根本没有?私情?。 华瑶拍了一下马背,枣红马踏蹄而去。她略作思?索,又喊来几名暗卫,派遣他们传信给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等人。 * 是夜,朴月梭抵达医馆。 太医摸过朴月梭的脉象,断定朴月梭染上了瘟疫,便给了他一碗凉血解毒的汤药。 朴月梭喝过药,坐到一张竹床上,心里还惦记着明日?的公务,喉咙中渐渐涌出一股浓郁的咸腥味。他捂住胸口,咳嗽不止,肺腑泛起?一阵刀劈似的剧痛。他掩袖遮面?,吐出一大口血,忽有?一人搀住了他的手臂。 朴月梭扭过头,见到了燕雨。 朴月梭与燕雨、齐风相识多年。他们三人一同陪伴华瑶长大,幼时?曾经一起?玩过投壶、折纸、扮鬼脸、捉迷藏之类的游戏,朴月梭自认为他和燕雨、齐风的交情?不浅。 时?过境迁,如?今的燕雨也是一名高?大挺拔的侍卫了。朴月梭感慨道:“许久不见,燕大人。” 燕雨皱紧眉头:“你真倒霉,快死了吗?” 朴月梭摇头不语。他精疲力竭,手背上青筋暴起?,垂首一口接一口地吐血。 殷红的鲜血溅满了燕雨的衣袍。 燕雨被朴月梭吓了一跳,生怕朴月梭把肠子吐出来。 朴月梭是华瑶的表兄,也是一位正直端方的君子,他对待下人一向宽厚仁慈。 在燕雨看来,朴月梭算是自己的半个主子。燕雨从前还盼着朴月梭能做华瑶的驸马,因为朴月梭不会苛责华瑶的侍卫和侍女。 朴月梭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燕雨一下就慌了神:“你不会真要死了吧?” 留守医馆的太医走?到近前,抓起?朴月梭的手腕,细查他的脉象。 那太医的脸色煞白,燕雨还在一旁问:“太医,您好歹说句话啊,朴公子没事吧?” 太医只说:“快、快叫人!” 燕雨脸色一变,大喊道:“喂,来人啊!救命!朝廷命官快死了!哪个大夫出来管管!汤沃雪呢,她去哪儿了!汤沃雪!汤沃雪!” 医馆中的杂役回答:“汤大夫还在外?头诊治病人……” 燕雨跪到床榻上,挥剑撑开?一扇木窗,面?朝庭院,高?声叫嚷:“汤沃雪!汤沃雪!要死人了!你快过来!” 汤沃雪远远地回应道:“吵什么吵!你叫魂呢?!” 汤沃雪一路狂奔到了屋舍,迎面?扑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心下一寒,连忙扶稳了朴月梭的身体,立刻用?银针封住他的几处穴道。 她检查他的脉象,低声呢喃道:“他没染病,他中毒了。” 朴月梭不仅是皇帝亲派的官员,还是出身于翰林院的清流一党。他身受剧毒,绝非一桩小事,势必牵涉朝廷的党派之争,乃至皇子与公主的帝位之争。 在场的太医被吓出一身冷汗,哑声道:“汤大夫,请您慎言。” 汤沃雪镇定如?常:“燕大人,你去请公主……” 汤沃雪一句话没讲完,华瑶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怎么了,你们找我什么事?” 华瑶和谢云潇都站在这?一间屋舍的门外?,太医跪求他们不要入内。那太医道:“微臣参见二?位殿下,屋内聚集血气、病气与疫气,微臣叩请二?位殿下远离此地。” 夜色弥漫,青石窗台上立着一对红烛,汤沃雪坐在昏暗的烛光里,直言不讳道:“你们进来也没事,朴月梭刚刚晕过去了。他被人下了毒,危在旦夕,我不一定救得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华瑶震惊道,“谁敢给他下毒?” 汤沃雪的语调平静无起?伏:“他刚喝过一碗药。” 太医扒到窗前,探出半个脑袋:“朴公子来时?高?烧不止,疫气不退,微臣就开?了药方,煮了汤药,不敢有?半分懈怠,何来下毒一说?” 华瑶盯着汤沃雪:“汤大夫有?没有?看过药方?” “我看过了,”汤沃雪深吸一口气,“朴月梭脾阳受损,手足厥冷,寒气蕴结壅滞。我猜测他原先就中了轻微的寒草之毒。太医又给他开?了一副清热凉血的方子,这?一副药剂下去,几乎拿掉了朴公子半条命。” 太医与汤沃雪针锋相对:“若真如?你所说,朴公子本有?寒毒,他怎会潮热盗汗,机窍阻闭?” 汤沃雪解释道:“朴公子忙于公务,寝食俱废。时?下天冷,他穿得这?么少,除了中毒以外?,还有?虚劳之症,气阴两虚,就弄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华瑶旁听他们的对话,立即插了一嘴:“所以,先前就有?人给朴公子下了毒,不过毒性轻微,不易察觉。随后太医误诊,开?错了方子,朴公子病情?加重,九死一生。” 汤沃雪平静道:“诚如?殿下所言。” 太医侧倚窗前,汗如?雨下。 华瑶细思?此事,心头顿生疑虑。她正要传信给方谨,前方又送来急报——原来朴月梭的症状并非孤例,营地里竟有?数百个平民病重吐血。 众多大夫束手无策,方谨与顾川柏已经带着一批人马赶去主持大局了。 说来奇怪,京城瘟疫的发源之地,恰好位于南北街衢,从南到北,贯通了华瑶与方谨的公主府。因此,方谨才会和华瑶联手筹建营地,收买民心。姐妹二?人身负重责,半点差错也出不得。 华瑶跑出医馆,刚好撞见杜兰泽。 三言两语之间,华瑶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派遣齐风护送杜兰泽前往营地,传达她的旨意,阻止所有?病患服用?汤药,再派大夫详查每一位病患的寒毒之症。 杜兰泽领旨告退。 天地晦暝,广阔的苍穹一望无际,华瑶眺望远景,心知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她牵住谢云潇的手腕,严肃道:“先前你来过医馆,也查过药材,有?没有?见到汤沃雪所说的寒草?” “没有?,”谢云潇低声说,“药材的数目不多不少,并无差误。” 华瑶又问:“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 谢云潇的食指轻扣她的手背:“我未曾目睹任何异状。” 华瑶蹙眉,喃喃自语道:“朴月梭没吃晚饭,那他白天的饮食肯定有?问题。寒草的毒性轻微,大量服用?才能见效。今天夜里,千百人几乎同时?毒发……那些寒草,究竟是从哪里运过来的?京城封锁了河道,就连运送贡品的货船都进不来,各大药商的船队……倒是往来畅通。营地的药材与米粮多半来自于船运,这?其中必有?蹊跷。” 第62章 流霞泛艳 肉身凡躯 谢云潇道?:“你想从哪里开始查案?” 华瑶道?:“伙房、库房、码头、兵营, 这几个地方,必须细查。” 谢云潇思忖片刻,隐晦地提醒她:“除了朴月梭, 暂无其他官员牵涉其中。” 华瑶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中午, 朴月梭公务缠身?, 留在了营地里。我听说, 他体察民情, 还吃了贫民的饭菜……包括烧饼、腌菜、甜浆粥,哪一样食物?最有可能沾染寒草之毒?” 谢云潇尚未回?答, 华瑶就一语道?破:“只有腌菜是冷食, 也只有腌菜浸在水缸里。” 事不宜迟, 华瑶立刻调集侍卫,命令他们封锁整个 伙房和库房, 严禁任何官民进出?。随后,她带着几名药师去?了一趟伙房,把腌菜从水缸里掏出?来,勘验明白。 此案涉及皇族与翰林院官员,兹事体大, 药师也不敢怠慢。他们点起?灯笼, 把伙房照得处处明亮,反复检查好几遍, 终于从腌菜的叶端找到了寒草的须根。 药师如实禀报:“殿下, 这须根比茎叶的毒性更?强,别?号‘冻毒须’, 壮年男子口服二两‘冻毒须’,便会恶寒发热、胸闷心痛。武功高手纵有内力护体,也防不了‘冻毒须’的药性。这水缸中的‘冻毒须’细碎如末, 总重在一斤以上,附着于腌菜的茎叶,极难察觉……这般下毒的手段,乃是老朽生平见所未见。” 镇抚司的一名副指挥使接话道?:“恳请殿下批示。” 这位副指挥使名叫郑洽,武功高强,年轻有为?,对?皇帝忠心耿耿,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与何近朱平起?平坐,又比何近朱更?得圣宠,无疑是皇帝养出?来的一条好狗。 数天?之前,郑洽奉旨率领二百位高手进驻营地,协理杂务。但在华瑶看来,郑洽的职责包括监视公主。他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不肯听从华瑶的命令,无论?华瑶对?他说什么,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甚至还号召属下一起?无视华瑶。 华瑶很想杀了他。 而?今,他忽然祈求华瑶的批示,当着众人?的面,华瑶对?他冷嘲热讽:“先前我指派你看守伙房,你充耳不闻,旷职多日。你可是镇抚司的高官,我怎敢麻烦你?请你回?去?休息吧。” 郑洽垂头,辩解道?:“殿下,卑职一介武夫,不通药理,哪怕见到寒草,分辨不清……” 打从华瑶与郑洽碰面,她从未讲过“寒草”二字。她特意嘱咐药师,不可提及“寒草”。至于“冻毒须”一称,亦是十分稀奇,绝大多数药师都没有听说过,更?何况是武夫出?身?的郑洽呢? 郑洽无意中抖出?的纰漏,让华瑶暗暗惊诧。 碍于郑洽是皇帝的走狗,华瑶不能对?他发难,更?不能将他当场捉拿,那无异于打了皇帝一耳光。她暂未在朝中结党,支持她的朝臣寥寥无几,且因为?她战功在身?,又拐了谢家公子做驸马,言官也经常盯着她,时不时地给她找点麻烦。 她佯装一无所知,只说:“从今往后,每一顿饭菜都要仔细查验,任何人?都不许再吃冷食。” 郑洽向她行礼,又问:“殿下可有批示?” 华瑶认真地说:“郑大人?,你去?给我送信吧,此案牵涉如此之广,事态如此之重,我必须呈报父皇,半点都不能隐瞒。” 郑洽谦卑地躬身?:“谨遵殿下口谕。” 他鬓发乌黑,竟用一根铁丝束发,肩背的肌肉强壮而?坚固,包裹在一件单薄的官服里,潜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他既然是副指挥使,其武功应该与何近朱不相上下……他真是一条恶犬,华瑶心想道?。 * 毒物?和毒证均已查获,华瑶无暇休息,又直奔方谨的住处。 晦暗的苍穹之下,华瑶与谢云潇各骑了一匹马。石子路上的马蹄声迅疾而?嘈杂,月光被密密匝匝的乌云遮掩,沉沉雾霭化?作斜斜细雨,洒在华瑶的头顶。 华瑶扬鞭策马,飞速疾驰。 少顷,她赶到一座宅邸的门前,那门口的车辙马迹还是崭新的,方谨应该刚回?来不久。 为?了监督营地的事务,方谨暂住于这座府邸之中,此处距离营地仅有二十里路程,从门外看来,这宅子平平无奇,但它的内部构建却是别?样豪奢。前院载着数十株高大的柏树,如同一扇天?然结成的屏风,挡在巍峨的殿屋之前。 树荫中透着丝丝的凉意,华瑶才?刚打了个喷嚏,方谨的侍女立刻出现。她把华瑶和谢云潇带进一间内室,又给他们送来干净整洁的衣裳。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这场雨越下越大了。 华瑶关紧窗户,轻声道?:“劳烦你帮我传达,关于瘟疫一事,我查出?了一点实情,只想亲口禀告姐姐,如有叨扰之处,还望姐姐谅解。” 侍女?翩然离去?。 偌大一间屋子里,只剩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华瑶脱下她被雨水淋湿的衣裙,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纱裙,直挺挺地倒在一张大床上。 谢云潇欲言又止:“你……” 华瑶道?:“我有点累。” “近日你过于劳碌,”谢云潇道?,“肉身?凡躯,自然会累。” 谁不是肉身?凡躯呢?华瑶心想。 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乃至普天?之下的万万生灵,皆有一副肉身?凡躯,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荣华富贵转头空,可为?什么,凡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还有贵籍、民籍与贱籍之分?这个问题,燕雨也经常问。 虽然燕雨对?华瑶不是百依百顺,但是华瑶并不讨厌他,因为?她总能听他讲出?一些旁人?不敢讲的实话。 华瑶甚至觉得,她的侍卫大多对?她唯命是从,像燕雨那样不把贵族放在眼里,还隐隐有些憎恨贵族的人?……会在她耳边说出?另一种声音。 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她能容得下燕雨,也能容得下一切出?类超群之人?。 不过,在她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的罪人?,是她完全不能容忍的。 “你在想什么?”谢云潇又问。 华瑶拉起?他的手:“等到瘟疫平息以后,你能不能……” 谢云潇低下头,她悄悄对?他说:“帮我杀人?。” 谢云潇的声音轻不可闻:“你想杀谁?” 华瑶搂住谢云潇的脖颈,对?他嘀咕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谢云潇不假思索道?:“回?家再说。” “哪里的家?”华瑶道?,“京城不是久留之地。” 她用气音说:“镇抚司的诸位高手……尤其擅长暗杀。我日夜派人?看守伙房、库房,还是落入了镇抚司的圈套。他们通过船运把毒物?送进了营地,真让我防不胜防。” 谢云潇反问:“你断定皇帝是始作俑者?” 他仿佛早就猜到了皇帝的罪行,又仿佛根本不在乎皇帝如何谋划,总之,他一点也不惊讶,就像平日里那样一派镇定。 华瑶歪着头想了想,坦然道?:“我觉得,父皇之所以在营地里下毒,也是为?了捞点好处。一来,他可以离间我和姐姐;二来,防止我和姐姐的威望过高;三来,我戴罪立功,瘟疫之后,罪责抵消功劳,无须另行封赏;四来,父皇效仿宋太宗,以乱止乱,帖服内外,再看我和姐姐是否会瞒报消息……” 谢云潇忽然捂住了华瑶的嘴。 华瑶正要发火,谢云潇解释道?:“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华瑶的声音从他指缝里透出?来:“谁?” 谢云潇侧耳细听,低声道?:“三公主,三驸马……大皇子。” “皇兄?”华瑶心下一惊,喃喃自语道?,“关他什么事?我真的不想见到他。” 第63章 清波向晚 未知诡谋,不辨曲直 华瑶迅速换好了衣裳, 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房门之外?,顾川柏话?中带笑:“你的皇姐、皇兄正好路过你的住处,听闻皇妹有事相商, 何?不开门一叙?” 华瑶推开房门, 刚好与顾川柏打?了个照面。 廊檐挂着一盏青纱灯笼, 顾川柏站在灯光之下, 俊雅清隽一如既往。他身穿素白长衫, 外?罩一件薄锦长衣,腰系一条飘逸丝绦, 腰间佩玉莹润碧澈, 隐泛晶光, 格外?合衬他温文尔雅的气质。 华瑶瞥见他的左手腕间一片青紫。她?不动声色地挪开眼,行礼道:“见过皇兄、皇姐。” 大皇子东无就站在顾川柏的左侧。 东无与华瑶视线交接的那一瞬, 他朝她?走近了些?,织锦黑袍的袍角擦过门槛,带起一阵森冷寒气。他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神?情是多年如一日的平静。 华瑶无法揣摩他的心境, 只能说:“真巧啊, 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见皇兄。” 东无沉然?不答,略看?了华瑶两眼, 便?把目光投到了谢云潇身上。 谢云潇纹丝未动, 东无的佩剑竟然?出鞘一寸,刹那之间, 迸发一股凌厉杀气。 剑刃的冷光一晃而过,东无收剑回鞘,极平和地说:“我练剑二十余年, 好武成痴,妹夫几时有空,可与我切磋武功。” 华瑶挡在了谢云潇的面前。依她?之见,刚才东无对谢云潇起了杀心。若非谢云潇武功高强,东无没有把握一击必胜,他或许已经对谢云潇下过手了。 华瑶四岁时,第一次见到东无,东无便?给她?讲了鸿门宴的故事。她?清楚地记得,在东无看?来,项羽是优柔寡断的懦夫。东无还说,真正的枭雄应当在鸿门宴上亲手处决刘邦,再把刘邦的尸体煮成肉块,与属下分食。 那一年,东无也才十六岁。他以一副清瘦的少年身形,立在巍峨高耸的城楼之上,喟叹道:“快刀猛斩魁首,天下莫不臣服。” 东无年满十八岁之后,娶了曹国?公的女儿为妻。新婚不久,他的皇妃突患重病,不省人事。曹国?公对东无心生?不满,私底下也不愿将他视作女婿。隔年开春,曹国?公世子忽然?暴毙街头,人首分离,死状凄惨,顺天府联合拱卫司调查多年,却没查到半点线索,此案也被称为“昭宁第一悬案”。 民间盛传东无就是杀害世子的罪魁祸首,但?他总有千百种方法脱罪。他身为诏狱最?出名的酷吏,交往的官员遍布大理寺、顺天府、拱卫司、镇抚司。朝臣说他有“通天眼、顺风耳”,他探听消息的渠道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华瑶如临大敌。 东无通身上下并无任何?首饰,唯独佩剑的剑鞘刻满了形状诡异的花纹。他的食指摩挲着剑鞘的纹路,不急不缓道:“皇妹,我瞧你的眼神?,似是紧张的不得了。若我失言,你不要见怪。” “怎敢?”华瑶恭敬道,“皇兄是我的长辈,凡皇兄所言,皆是提携,我感激受教还来不及,怎会见怪。” 东无细看?她?片刻,没来由?地冒出一句:“皇妹长大成人了。” 华瑶并不理解东无的言外?之意。从前她?住在皇宫里,七个兄弟姐妹之中,就属她?的性格最?活泼,唯独她?会和东无闲聊几句。她?时常觉得,东无骨子里头真有几分疯癫,但?在权力倾轧的皇宫之内,又有几个人能不疯癫呢? 方谨插了一句:“皇兄,夜已深了,这间屋子里的灯油也快燃尽了,皇妹神?色疲惫,应当休整休整。她?明日还要进宫面圣……” 东无打?断了方谨的话?:“京城的南北两条街上,镇抚司抓获了不少流民,皆为康州籍贯,距离二位皇妹的住所极近。早些?时候,我奉旨巡察京城河道,查到一批官船打?从东边来,朝向西边去,恰也途径二位皇妹的住所。现?如今,营地突发恶疾,与之脱不开干系。” 谢云潇反应极快:“依你之言,京城瘟疫是天灾,更是人祸。” 东无斜睨他一眼:“妹夫也应称我一声皇兄。” 东无与谢云潇的身量差不多一般高。谢云潇从容不迫地念了“皇兄”二字,东无便?平视他的双瞳,只见他的瞳色极为澄澈明净,东无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挖眼”乃是诏狱的酷刑之一。东无总共收藏了数十对眼球,全部浸泡在特制的透明酒水里,其中最?美的一双眼球出自于?琅琊王氏的一位小姐,她?的瞳色是清透的淡茶色,但?与谢云潇相比,那双眼睛稍显逊色。 方谨忽然?提起裙摆,端正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她?说:“有劳皇兄特来提点我和妹妹。皇兄在上,您的好意,我和妹妹心领了。” 东无别有深意:“事关重大,二位皇妹不能草率行事,随意上奏朝廷。” 方谨淡淡道:“父皇在京城修建屋舍,大收灾民,大开粮仓,真乃仁君圣主。我与皇妹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国?难未平,谁敢专断?谁敢草率?至于?营地一案,尚未查明,我与皇妹定会每日向上禀报实情,以安臣民之心。” 东无听完她?的话?,半点恼怒都没有。他的心性平稳如古井,无波无澜,无恨无爱,泰山崩于?眼前也能不改面色。他细瞧了方谨一会儿,慢慢地退到门外?,目光转向华瑶:“二位皇妹齐心协力,共同治理京城瘟疫……” 他轻描淡写道:“倘若父皇知道你们姐妹二人手足情深……” 方谨道:“父皇也会大感欣慰。” 东无的笑容若有似无。 雨夜的天空黑得像是一团墨,东无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转身就迈向了漫无边际的雨幕。 今天晚上,趁着华瑶与方谨大难临头,东无特意前来拉拢她?们?。 东无婉言相劝,然?而华瑶佯装不知,方谨剑拔弩张,东无也就不再纠缠了。良言难劝该死鬼,他对皇妹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 东无走后,华瑶明显放松了许多。 华瑶把自己在营地的见闻告诉了方谨。幽幽烛火之中,方谨眼底的明光陡然?增亮:“你说,镇抚司与此事有关?” 华瑶点头:“是的,姐姐。” 方谨道:“镇抚司的大小官员都是父皇的人。” 顾川柏搭腔道:“陛下怜恤灾民,断不会自堕威名。” 谢云潇反问:“何?以见得?” 顾川柏笑得格外?温和:“谢公子,你已犯下大不敬之罪。” 华瑶莞尔一笑:“姐夫,你打?算大义?灭亲吗?” 华瑶的目光炯炯有神?。顾川柏不看?华瑶,只看?方谨,他沉声道:“殿下明鉴,京城瘟疫发源于?南北街衢,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当今的皇亲国?戚之中,谁有这等搅弄风云的本事?谁又恨毒了三公主和四公主?” 华瑶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高阳晋明。” 顾川柏微微低头:“殿下英明。” 华瑶又问:“你会把我们?的对话?,如实禀告给父皇吗?” 顾川柏默然?不语,方谨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们?围坐在桌边,手也放在桌下。顾川柏的腕骨本就负了伤,方谨还在放肆地揉捏他的伤处。他压抑着几欲脱口而出的低吟,弱声道:“不会。” 华瑶似乎没有察觉任何?端倪。她?分外?平静地说:“无论如何?,此案牵涉了朝廷命官,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决不能瞒报、漏报。京城瘟疫已有好转迹象,这两日,镇抚司送来的病患人数逐渐减少,到了下个月,或许会大有起色。” 方谨闭目养神?,叹道:“近来难得的好消息。” “正因为京城瘟疫有所好转,”华瑶总结道,“皇亲国?戚才会在营地闹事。” 顾川柏调笑道:“殿下,您和您的驸马也是皇亲国?戚。” 华瑶道:“嗯,我也会谨言慎行,约束自己,还请姐姐和姐夫放心。” 顾川柏哑口无言。他瞥了一眼谢云潇,只见谢云潇端起一杯清茶,正在细品茶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从容不迫。 顾川柏道:“妹夫怎么不说话??” 谢云潇反问道:“说什么?” 顾川柏被他气笑了,他装什么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谢云潇,正如华瑶一般圆滑狡诈。 顾川柏道:“妹夫也要小心留意,营地上总是有人闹事,防不胜防。” 谢云潇道:“你消息灵通,防范严密,应该比我更了解营地上的闹事者。” 顾川柏道:“妹夫,这话?又是何?意?你每日在营地巡逻……” 华瑶打?断了顾川柏的话?:“是啊,官兵日夜巡逻,不放过任何?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却还是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华瑶对谢云潇的维护真是十分明显,顾川柏又动了疑心。如果华瑶与谢云潇亲密无间,那凉州的兵权会不会落入华瑶的手里? 顾川柏故意试探道:“这些?天,殿下也受累了,我看?殿下的面色略有一丝憔悴,殿下身边的人,伺候得可还尽心?” 华瑶还没反应过来,方谨开了金口:“我来挑选几个人伺候你,你想?要什么样的人?” 谢云潇端起茶杯,茶水微微地晃动,华瑶欢欣雀跃:“谢谢姐姐,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不过我手头没什么钱,我怕我养不起太多人。等我以后有钱了,我想?要江南舞姬,她?们?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我好喜欢。” 玲珑白瓷茶杯的杯身隐有几条细碎裂缝,冰凉的茶水从缝隙中渗出来,沾湿了谢云潇的手指。他丝毫没作掩饰,这一切都被顾川柏尽收眼底。 顾川柏心有所叹,只能提醒谢云潇:“侍奉公主是驸马 的本职所在。” 谢云潇与他对视片刻,总觉得他意在言外?。 谢云潇还看?见顾川柏的左腕青红交加、肿胀不堪,新伤旧伤堆叠在一处,疼痛可想?而知。正当谢云潇沉思之际,顾川柏开口道:“既已议事完毕,便?请你们?二位暂宿此处,待到明日天亮雨晴,陛下兴许会传召你们?入宫。” “不,”华瑶却说,“父皇暂时不会召见我和姐姐。父皇是天下第一尊贵之人,应当保重龙体,而我和姐姐满身疫气,怎能踏进皇城?” 方谨微微颔首。她?不再与华瑶议事,只嘱咐了侍女好生?伺候华瑶。 随后,方谨带着顾川柏离开了这间屋子。他们?穿过雨中的长廊,听得细密雨水点滴浇落在纸伞上,方谨把手伸出伞沿,接了一捧凉水,顾川柏就牵回了她?的手腕,攥着一张丝帕为她?擦拭雨滴。 顾川柏提醒道:“华瑶看?似天真烂漫,可亲可爱,实则工于?心计,极擅伪装,您切勿受她?蒙蔽。营地一事极为蹊跷,万幸只有一位贵族中毒,而那中毒之人,恰好是华瑶的表哥……” “你要作何?解释?”方谨道,“她?想?嫁祸于?我?” 顾川柏规劝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未知诡谋,不辨曲直。” 方谨笑了笑,却没搭话?。 他们?走过一条长廊,廊道两侧挂着琉璃灯,灯火如芒,辉煌明亮,灯影随着微风飘荡,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 这场大雨依然?在下,院中积满了水坑,窗纱变得湿漉漉的。华瑶拽着谢云潇躺到了床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思索,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但?这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她?干脆作罢,自言自语道:“我想?吃点东西。” 谢云潇道:“先前不是用过晚膳了么?” “又饿了,”华瑶道,“我才十八岁,还在长身体呢。” 谢云潇扫视屋内的陈设:“你想?吃什么?” 华瑶一口气说了一串:“枣泥糕、绿豆酥、八宝饭、玫瑰汤圆、水晶虾饺、红烧鲥鱼、清蒸螃蟹、果木烤鸭、燕窝鸡丝饼、牛肉粉丝汤。” 谢云潇有些?惊讶:“这么多,吃的完吗?” 华瑶道:“我只是想?想?而已,想?想?都不行吗?” 谢云潇道:“桌上有糕点盒,我去看?看?盒子里有没有你想?吃的东西。” 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算了,别去了,我不想?吃了。” 她?把脸埋进了枕头里,小声道:“我不放心。” 谢云潇听懂了华瑶的意思。华瑶害怕方谨或是顾川柏在糕点里下毒。她?信任方谨,但?她?对方谨仍有戒心。 谢云潇翻开行李箱笼,找出一块油纸包裹的玫瑰酥。他把玫瑰酥递给华瑶,华瑶道:“这是我今天早晨拿给你的玫瑰酥。” 谢云潇道:“可以放心吃。” 华瑶打?开油纸,小口小口地吃完了玫瑰酥,肚子不饿了,她?有点困了,懒散地倒在床上。 秋末冬初,雨夜寒气深重,谢云潇把她?抱紧了,又给她?盖好了被子。她?忽然?问:“刚才我和姐姐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把杯子捏碎了?” 谢云潇反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华瑶大概明白了谢云潇的深意,她?随口道:“不管你走到哪里,我只能看?见你,别人我都看?不见,你是天上明月……” 谢云潇道:“月光能否照进你的心里?” 谢云潇握住了华瑶的手腕。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她?的肌肤,如火一般热烈,她?只觉得好玩,轻轻地笑了一声:“你是天上明月,我想?把你举到天上,你是山上雪莲,我想?把你送到山上……” 谢云潇知道华瑶只是在称赞他的外?貌,他低声道:“过奖了,皮相而已,多谢你的好意。” 华瑶打?了个哈欠:“除了皮相之外?,性格和品行也很好,你什么都好。” 华瑶昏昏欲睡,胡乱地夸赞谢云潇,隐约察觉他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她?。 他的嗓音太过低沉,还有点生?硬,唐突地扰乱了她?的清梦:“你对你姐姐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华瑶含糊不清道:“我在姐姐的面前,必须说一些?姐姐爱听的话?,你不必介怀,从始至终,我的心里只有你……” 第64章 借问姮娥 时也命也,天道难违 雨夜的惊雷闪电霹雳交加, 轰隆的雷声?掩盖了华瑶清浅的呼吸。她把头埋进谢云潇的怀里,乌黑柔滑的长发打了个卷,在枕边堆出一朵乌云。 谢云潇挑起?一缕青丝赏玩, 亮泽的发尾扫过他的手腕, 竟然撩起?一阵难以?消磨的燥性。他臂弯忽而收力, 硬是把华瑶抱得更紧, 嗓音不由压得更低:“我的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人?, 卿卿。” 华瑶没有应答。她正驰骋于梦乡,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极是舒服。直到?次日清晨, 她才渐渐苏醒, 彼时天还没亮,大雨未停, 她猛然坐起?身来,仔细回想她昨夜的见闻。 昨夜事发突然,华瑶匆忙赶来拜见方谨,既有投诚之意,又有试探之心。 在华瑶看来, 顾川柏绝非善类, 定会想方设法地离间华瑶和方谨这一对姐妹。 华瑶羽翼未丰,声?名?日起?, 倘若她成了方谨的副手, 那皇帝猜疑方谨的心思就更重了。 当着顾川柏的面,方谨毫不避讳地说?出“待我来日登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可见方谨独揽大权的野心,亦可见顾川柏对皇帝并未尽忠。 顾川柏臣服于皇帝,却也受制于方谨, 不能向皇帝如实禀报方谨的一言一行。 此外,方谨府上的细作必定不止顾川柏一人?。对于方谨而言,顾川柏亦敌亦友。倘若方谨遇难,恐怕顾川柏也无法独活。 华瑶理?清了其中脉络,慢悠悠地披衣下床。 她推开窗扇,观望雨景,忽有一人?从她身后搂住她的腰。她轻声?问:“你怎么一大清早就投怀送抱?” 华瑶衣衫不整,襟领敞开了一半。谢云潇的目光扫过她的胸前,略微一顿,又挪开了。而她挺直腰杆,偏要问他:“你是不是不敢看我?” 谢云潇单手向前,按住窗台。冰冷的雨水沾湿了他的指尖,他恍若未觉,只问她:“有何不敢?” 华瑶道:“你明知?故问。” 谢云潇道:“你也一样。” 华瑶噗嗤一笑:“你真有意思,可惜啊,我今天没空和你玩,我要去巡视河道……” 谢云潇松手放开她,彬彬有礼道:“殿下的正事最?重要,请你尽快动身,别耽误了时辰。” 华瑶点了一下头,又陷入了沉思。 昨天夜里,东无冒雨来到?方谨府上,却在方谨的跟前讨了个没趣。华瑶反复推敲东无的寥寥数语,直觉东无暗示方谨要留意京城河道的船运。 京城河道纵横交错,犹如星盘罗列,穿梭往复的商船不计其数,源自于五湖四?海。若要挨个搜查,查到?明年也断无头绪,华瑶便打算从码头入手,先把这几日运进营区的货物盘点清楚。 华瑶的公主府别名?“兴庆宫”,此地位置偏僻、毗邻河道,方圆二十里之内,共有两?处码头。 天刚蒙蒙亮时,华瑶派出了两?队侍卫抵达码头,追究近一个月以?来的货船往来记录,再详细地审问每一位船工。 很?快,华瑶就得知?了一桩秘闻。原来,近些日子里,距离码头不远处,偶尔会有几艘大船停泊在水上。大船只在凌晨出现,趁着天黑雾浓的掩护,互相搭桥,互换货物,仅有两?三位目力极佳的船工偶然撞见这一幕。船工这等?升斗小民,岂敢多嘴?也就没有上报异状。 华瑶听闻此事,久久没有出声?。 天色大亮,她望着雨幕中飘摇的门帘,双手捧起?一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着。 此时此刻,华瑶正坐在营区的医馆里,汤沃雪就在她的身侧,叹息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没关系,”华瑶依旧镇定道,“你尽力救治朴公子,有什么办法,就用什么办法。” 燕雨站在一旁,忍不住插嘴:“朴公子能文能武,身体底子是一等?一的好,他才二十岁出头,年轻得很?,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汤沃雪微微垂眸,神色无悲无喜。她甚少流露出这般萎靡不振的表情。 燕雨这才想起?来,汤沃雪亲手送走?了戚归禾。 戚归禾的武功当然胜过朴月梭,却也死在了阴险的诡计 之下。 燕雨连忙补救道:“哎,汤大夫,您别太伤心了。人?各有命,您再怎么强留,也是留不住的,索性看开点吧。官府作恶,咱们老?百姓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怎么样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齐风一把拽住燕雨的衣袖。 燕雨静默片刻,又说?:“这里没有外人?,我才敢掏心窝子,对你们说?真话……” “行了,”华瑶打断道,“你给我闭嘴。” 华瑶放下茶杯,绕过屏风,跨过门槛,横穿庭院,径直走?向对面一间屋舍。 朴月梭正在那间屋子里歇息。 今日一早,朴月梭醒了过来,但?他体内余毒未清,尚有旧疾复发的可能。他的奇经?八脉已?被汤沃雪封住,倘若他再度伤重,毒血淤滞倒流,那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华瑶怅然若失。 她冒雨出行,步入朴月梭的房间,发丝还沁着水雾,好像十分急切地赶来见他。 他惊讶之余,难免心生喜悦:“表妹。” “我来瞧瞧你,”华瑶坐到?他的床边,“我听说你好了不少。” 朴月梭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目倒是极为明净,病容也颇有西子捧心之态。他形貌清俊,容光不减,仍然当得起“京城第一公子”的美名。 华瑶却不愿意细看他的脸。他是淑妃的亲侄子,眉梢眼角与淑妃约有几分相似。 当年的淑妃号称天香国色,可她重病弥留之际,面颊凹陷,眼球凸显,谁也救不了她,谁也无法减轻她的痛苦。 华瑶略微走?神片刻,朴月梭就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搭住她铺在床沿的锦缎袖口。她低下头,柔声?安抚道:“你要是难受,就别讲话了。” 朴月梭笑道:“我不难受。” 他费劲地侧过身,只为离她更近一寸:“表妹忽然以?温情待我,大约是因为我命不久矣。” 华瑶反驳道:“不会的,你这么年轻,身强体壮,肯定能活下来。” “昨夜我吐血时,心下暗忖……”朴月梭向她透露道,“幸好你没选我做驸马,我是短命鬼,自认晦气也罢,却不能牵累表妹。” 较之以?往,朴月梭这一次的表情达意更为直白。 华瑶不仅没有敷衍他,还说?:“我和表哥一同长大,幼时几乎形影不离,总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何来牵累一说?呢?先前我更盼望你仕途顺利……” 朴月梭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瑶,依稀在她那一双灿若琉璃的漂亮双眼中望见自己的薄影。他不堪重负般地垂首,似笑非笑道:“你从来都不信我,偏要反复试探我。” “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意,”华瑶低声?道,“你十六岁之前,经?常进宫,淑妃总是教导你要做我的驸马,可她没有告诉你,普天之下,绝没有长久的男女之情。” 朴月梭攥住她的袖摆,修长的手指扣紧衣料,扯出一条条明显的折痕:“你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本也不该被凡尘俗世的情爱桎梏。” 他对她的热枕一如既往,甚至为她的风流花心找好了借口,她不禁有些茫然,又听他说?:“枉我在翰林院为官两?载,竟没帮过你一分一毫,我时日无多,死前只有一个心愿…… 华瑶双手撑在他的枕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不是必死无疑,还有一线生机,别这么垂头丧气,先好好休息吧。” 朴月梭揣摩她的话中玄机。为了博取她的怜惜,他故意说?:“时也命也,天道难违。” 华瑶当即愤然道:“天要挡我,我就闯破那片天,地要拦我,我就踏碎这块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断不会自暴自弃,既然你是我的表哥,多少跟我学一学。” 朴月梭心念一动,暗自一笑:“我若大难不死,能否……” “什么?”华瑶凑近了些。 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只看他一个人?。他不由自主地记起?昔日宫中的景象。他和华瑶一同弹琴下棋、煮茶调香、写?诗作画、占卜算卦……少年不知?愁滋味,只把良辰美景当作寻常。 华瑶的口头禅是“表哥,表哥,你一定要同我长长久久”。 每当朴月梭回忆过往,他的心就会化成一滩水,万千思绪消融在水里,他抛下了世间的一切愁怨,五脏六腑的疼痛也逐渐消退了。 他放任自己堕入一张情网,话也说?得更确切:“我若大难不死,能否做你的……” “侧室?”华瑶试探道。 朴月梭原本打算说?“谋士”,怎料华瑶把“侧室”二字宣之于口。 他本无血色的侧脸浮现一片薄红,应景地浅浅一笑:“倒也未尝不可。朴家是你的母族,你我联姻之后,族亲的关系更近一层,朴家上下必会对你鼎力相助。朴家虽已?没落,比不上十多年前,但?还有些家底……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朴家在虞州、秦州、朱原、吴州等?地,不乏门生故交,他们会把你当作主子。” 华瑶震惊于他的坦诚:“你当真愿意吗?假如你做了我的侧室,那你每天早晨都要给谢云潇请安。” 朴月梭不答话。他微抿薄唇,视线偏向另一侧,还没来得及开口,华瑶就说?:“淑妃对我有再造之恩,于情于理?,我不会薄待你,更不会让你委曲求全。” 他执意道:“我全然不觉得委屈。” 华瑶改口道:“表哥,还记得吗?幼时你我一同念书,共立了天下大同的心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 朴月梭接话道:“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是的,”华瑶点头,“你身负状元之才,最?擅长讲经?论道。” 她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腕:“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为何非要以?姻亲作为联系?你若大难不死,应当在官场上一展宏图,助我一臂之力,共谋万世之业,共享千古之名?。你要知?道,君臣之义,远比男女私情可靠的多。” 朴月梭一霎错愕。 华瑶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导致疾病发作,便又委婉道:“当然,我绝不会强求表哥,你想走?哪条路,全凭你自己做主。” 第65章 人间宫阙 千念百思不过一场空欢喜,千…… 朴月梭一言不发, 沉默地看着华瑶。 她近在咫尺,他满心欢喜,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欢喜。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 柔和的?笑意融入了他的?眼眸。他念了一句:“表妹。” 华瑶怔了一怔。 从小到大, 朴月梭没对旁人发过一次火, 也没摆过一次冷脸。淑妃称赞他“品性端方, 姿态闲雅, 大有君子之德”,华瑶就知?道他脾气很好。她经常捉弄他, 甚至以此为乐。 华瑶与朴月梭初见的?那?一日, 她用玫瑰编织花环, 趁他不注意就把花环戴到他的?头上,她边跑边喊:“花神来了!花神来了!” 朴月梭羞臊难当, 却没有一丝恼怒。 华瑶回头看他,他竟然还对她笑。他头戴花环,腰系丝带,站在光影交错的?夏风之中,很认真地对她说:“人间花月两相宜, 我扮花神, 你做月仙……行吗?表妹。” 当年的?华瑶只有八岁,朴月梭也只有十二岁。 华瑶偷听到了淑妃和侍女?的?对话?, 八岁那?年, 她知?道了,朴月梭是她将?来的?驸马。她不明白“驸马”究竟有何用处, 但她知?道,驸马和公主应当形影不离,朴月梭又是一副很愿意和她玩游戏的?样子, 她就格外开心地答应道:“好!以后你每天都要跟我玩!” 事过境迁,华瑶再一次向他邀约,却不知?他的?命数 如何。 如今正值他的?生死关头,华瑶毫无?征兆地向他表态,既是情义兼至,又是愿心使然,时机拿捏得刚刚好。她希望他能活下去,凭借他的?才学?帮助她,尽力辅佐她。 不经意间,华瑶抓住了朴月梭的?手腕,他的?指尖向下伸直,微微触到她的?手背,只那?么一瞬,他的?笑意越发明朗:“表妹,你想创建宏图大业,何不早说呢?姑母将?你视作亲生女?儿,你是朴家的?血脉至亲,我也可以帮你出谋划策,从此以后,我们因果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华瑶环视四周,确认四周无?人,直到此时,她才轻声说:“母妃去世不久,舅父也走了,你突然失去了父亲,又在宫外蒙冤受屈,我却束手无?策,帮不上你的?忙,实在愧对九泉之下的?母妃。” 朴月梭悄言低语道:“你独自一人在宫里寻求活路,谈何容易?姑母知?道你平安长大,她心里也会?宽慰许多。” 说完这句话?,他咳嗽了几声。华瑶正要松开他的?手,反而被他更紧地握住了。 华瑶委婉拒绝道:“表哥,不瞒你说,其?实我并不想和你叙旧情。你我之间,确实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是,那?时候,我们的?年纪太?小了,我也不太?懂事,我对你胡说八道,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现在也是在替你考虑,你跟了我,以后难免要担惊受怕……” 朴月梭嗓音沙哑:“你忘记了吗?我在神像前立过誓,我要与你同甘共苦,对你永无?二心,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什么,竟有此事?! 华瑶有些惊讶。她略一思索,终于想起?来了,十年前,她曾经哄骗他立下誓言,转眼十年过去了,她都不太?记得那?些事了,他竟然还在遵守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 华瑶心里有些愧疚,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接着又是“咔嚓”一声,暴雨折断了树枝,她慨叹道:“天呐,外面下了好大一场雨。” 朴月梭低声唤道:“表妹……”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同甘共苦,永无?二心,不一定是男女?之情,也可以是君臣之情。” 朴月梭无?力辩解,他只说了两个字:“不是……” 他疲惫至极,困乏至极,他的?手心冷得像一块冰,华瑶是他掌中仅存的?一簇火苗,温暖,活泼,坚韧,生机勃勃,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她。 朴月梭闭紧双眼,面色显得十分苍白,竟然没有半点血气。 华瑶心下一惊:“我去叫大夫。” “不要紧,”朴月梭的?拇指轻扣她的?指节,“表妹不必担心,我的?气息还算畅通,经脉瘀血早已化?解了,只是喉咙堵塞,暂时讲不了话?。” 华瑶抽回了自己?的?手:“那?你就不要讲了。” 朴月梭怅然若失,只能虚握双手。他把目光转向另一侧,似是不堪忍受她的?忽近忽远。 窗外的?那?一场雨下得更大,迸溅的?雨水沾湿窗纱,屋子里昏昏暗暗,泛潮又返寒。 华瑶站起?身来,亲手为朴月梭关窗。他闷声咳喘,强撑着挤出一句:“我还想……同你说话。” 华瑶的?动作陡然停了一瞬:“前些年,我听说,你考进了翰林院,真为你高兴。如果母妃还在世,她也会?称赞你才德兼备,前程远大。” 朴月梭已经发不出声,他只用微弱的?气音回答:“太?傅愿意教导我,只因我是公主的?伴读,我略通一点文墨,原是为了做你的?中馈之人。” 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渗淌,华瑶拿出一条手帕,随便替他擦了擦嘴。他闻不到丝毫的血腥气,只觉一股清冽的玫瑰芳香在他唇齿间溢开,堪比灵丹妙药。 华瑶把住他的脉息按了一按,再三测定,方才翩然离去。 此时朴月梭额头烫热,浑身筋骨隐隐作痛,混沌不清的?神智里,有一道声音在恭喜他,他终于和华瑶亲近了一些。但他们之间仍然隔着一堵墙,他千念百思不过一场空欢喜,千谋万算不如一出苦肉戏。 他的?表妹自幼生长于深宫内院,表妹眼里看见的?,只有皇族的?薄情、权力的?争斗。他知?道,表妹不会?与任何人推心置腹,这也意味着,他还没输给谢云潇。 * 自从那?日之后,华瑶再也没有探望过朴月梭。 朴月梭静心养病。他经常闭目养神,反复揣摩华瑶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或是仔细回忆他在翰林院见过的?风吹草动,以及朝野内外的?明争暗斗。病人不能思虑过重,但他是个例外,他不在乎自己?的?病情,反倒越发地舒展自如。 约莫三四天过后,朴月梭的?病情逐渐转好,寒毒再无?发作的?迹象。他捡回了一条命。 汤沃雪顺势引出了朴月梭的?体?内余毒。他吐了整整一碗血,元气大伤,他的?喉咙里,似乎堵塞着凝结的?血块,怎么也咳不出来。他淡然道:“从此以后,我的?嗓子就坏了吗?” 汤沃雪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先?前你的?寒毒深入肺腑,胶结于经络窍穴,你要想痊愈,必须慢慢休养,至少要等?上两三个月,你的?病症才会?消失。别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就不把寒毒当回事。” 朴月梭微微颔首,客气道:“多谢大夫。” 汤沃雪对他爱搭不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得罪了汤沃雪,只能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朴月梭休养了两三日,总算能下床走动。他好不容易逃过死劫,与他相熟的?几位同僚纷纷前来慰问,难免又得应酬一番。 近日阴雨连绵,天光黯沉,朴月梭独坐床前,静观雨色,旁听同僚的?高谈阔论。 某位同僚道:“天公不作美,这一连下了五六天的?瓢泼大雨,河道之水涨发起?来,淹没了一片街道啊,弄得民不聊生。两位公主日日夜夜都在治水救灾,先?前的?寒毒一案也不了了之……这则消息已成?了秘闻,对外是一概不能谈。” 朴月梭猜测道:“寒毒一案,莫非是牵连到了哪位大人物?我在医馆养病多日,两耳不闻窗外事,还请贤兄稍加提点。” 那?些同僚便告诉他,约有三百多个病患死于寒毒,太?医把寒毒当作另一种瘟疫,三公主严禁平民私下议论此事,怎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各类流言蜚语早已甚嚣尘上。 同僚细述道:“四公主在凉州炸坝退敌,引来滔天洪水,平定了羌羯之乱,如今这京城就有一则传言,说那?‘洪水杀敌’乃是阴邪之术,四公主杀了多少敌人,京城就要死多少百姓。京城过久了太?平日子,偏就今年闹了洪灾、瘟疫、寒毒、瘴气……老百姓心里有怨气啊,难免要发泄一番,这就坏了四公主的?名声。” 朴月梭心道:党争之祸,狠毒如斯。 同僚走后,天已入夜。 朴月梭换上一套常服,撑开一把油纸伞,走向病患聚集的?营地。他亲耳听见了许多有关华瑶的?恶言恶语,他心里一点也不恼恨,仍是气定神闲的?,他坐到了一群贫民之中,与他们闲谈说笑。 众人见他姿容绝世,气度不凡,便也对他十分恭敬。 朴月梭身穿一件素色衣袍,腰挂一块官家玉牌,像极了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说:“我在翰林院修史……” 有人问道:“什么是修史?” 朴月梭耐心答道:“编修史书。” 朴月梭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不厌其?烦地讲解自古以来的?天灾人祸。他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数,我通读历朝历代的?史书,找到了一个千年不变的?规律。” 众人请他详说,他坦然道:“每隔六十年,便是一甲子,每隔一甲子,天下必有兵荒马乱、洪涝干旱。你们若是不信我,倒也无?妨,等?你们离开了营地,问问街坊邻里的?秀才,便知?我说的?都是实话?。整整一百二十年前,康州、秦州、朱原相继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足足饿死了数十万人。再说六十年前,琅琊、绍州、永州都在闹蝗灾,瘟疫发作,死伤百万,横尸遍野……” 朴月梭把皇帝、三公主和四公主尊为福星,直言道:“今年恰好也是大灾之年,如果不是皇族赐下皇恩圣德,京城遇难的?死者何止数百?当以十万来计!” 朴月梭慷慨陈词,言之有物,口?才远胜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渐渐的?,他的?身旁围坐了一群平民百姓。 他不假思索道:“如果不是四公主在凉州英勇抗敌,羌羯的?二十万大军早就闯进了京城,你们算算,到时候会?死多少人?” 话?没说完,忽有一道金光闪过眼前,朴月梭慢慢地抬头,瞧见一位头戴面巾的?侍卫。 那?侍卫竖立手掌,亮出一块金纹牡丹令牌,这是三公主近身侍卫的?信物。 朴 月梭以为三公主将?要召见自己?,于是,他提着一盏灯笼,跟随侍卫,向着远处走了一段路。 走到河畔僻静处,灯火寥落,残影稀疏,寒凉的?水风拂面而来,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潮气。 朴月梭咳嗽不止,身形微微发颤,冷不防一道剑光如银蛇般袭来,直劈他的?心口?。他闪身避过,瞬间拔出一把锋利的?长剑。 伏击朴月梭的?刺客仅有四人。然而朴月梭大病初愈,体?力尚未复原,根本应付不过来。刺客挑断了他的?剑刃,他手无?寸铁,只好连退数步,猛然踹翻了灯笼的?烛心。 烛火飞溅,点燃了枯裂的?树枝。 火光闪耀,烟尘四起?,刺客仍未放弃,死守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合力包抄朴月梭。 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朴月梭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哪怕他满腔愤然,他也挡不住刺客的?杀招,他快死了。 正当此时,忽然飞来一把锃亮的?大刀,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撞到了刺客的?剑锋上,把刺客震退了一丈远。 朴月梭回头一看,救他性命的?那?个人,竟是华瑶的?女?侍卫。这侍卫名叫青黛,出身于凉州北境,体?格健壮,武功精湛,算是华瑶麾下的?得力干将?。 朴月梭向后退开一步,不忘道谢:“多谢阁下相救。” 青黛豪爽道:“朴公子何须多礼!” 朴月梭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官兵,火把照亮了河道两侧,领头者正是谢云潇。 谢云潇穿着一件玄黑色衣袍,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盔甲。他的?身法飘逸洒脱,仅用一把剑鞘就挡住了刺客的?绝招,真乃绝世高手。他活捉了一个刺客,奈何火势迅猛,其?余三个刺客已经趁乱逃脱了。 烈火燃烧,烟尘铺天盖地,谢云潇指挥官兵泼水救火。 谢云潇行事从容,调度有方,迅速遏制了火势,众多官兵都对他十分信服。他的?亲兵更是军营中的?佼佼者,个个身手敏捷,本领高强。他们井然有序,分作两队,从左右两侧扑灭火势,不过片刻的?工夫,河畔这一片枯草荒林之中,就只剩下星点迸溅的?火花。 朴月梭看着谢云潇的?背影,若有所悟。 谢云潇察觉他的?目光,径直向他走来。数十名官兵举着火把,火光高照,烧得松油噼啪作响,谢云潇的?脚步却是寂静无?声。他的?鞋底距离地面尚有一寸,可见其?轻功之卓绝、境界之孤高。 谢云潇一语不发,隐然有股沉敛的?威势,朴月梭不愿与他再起?纠纷,当下便谦恭有礼道:“承蒙殿下救命之恩。” 谢云潇已是皇族,朴月梭尊称他一声“殿下”,合情合理。谢云潇却觉得他故作姿态,以退为进。深更半夜,他突然闯进营地,又遇上武功高强的?刺客,这其?中未免有太?多巧合。 朴月梭正要告辞,谢云潇收剑回鞘,客气而疏离道:“请问朴公子,你是否还记得,刺客何时出现,跟了你多长时间?” 朴月梭如实道:“刺客的?手里有一块金纹牡丹令牌,刺客假借公主之名,传我去觐见公主……” 谢云潇的?笑意微不可察。 朴月梭以为谢云潇会?当众嘲讽他,毕竟谢云潇冷情冷性,最擅长冷嘲热讽,没有丝毫的?容人之量。怎料,谢云潇冠冕堂皇道:“刺客手段狡诈,心思歹毒,而你一时失察,也是情有可原。最近这几日,京城闹出了不少怪事,官府一定会?加派人手,确保你性命无?忧。你大病初愈,不宜外出,请你返回住处,再多休整一段时间。” 言下之意,就是要把朴月梭禁足。 朴月梭心中暗忖,谢云潇的?这句话?很有敌意,谢云潇冷若冰霜,说起?话?来也都是风凉话?,实在不像是一个能对妻子温柔体?贴的?丈夫,怎么能把华瑶照顾好呢?华瑶在外劳累奔波,回到家里,面对着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又有什么夫妻情分可谈? 但是,朴月梭也没有资格训斥谢云潇。他只能沉默以对,听凭指教。 谢云潇临走之际,朴月梭又问出一句:“请问,四公主今夜去了何处?刺客武功高强,营地上也是凶险异常,万望公主殿下保重贵体?。” 谢云潇从朴月梭的?面前路过:“她有她自己?的?事,你不必记挂,也不必打听。你是翰林院编修,不是公主府管事,请你守好自己?的?本分,别给公主惹麻烦。” 朴月梭的?目光停在他的?侧脸上,语声极轻地说:“您和我争风吃醋是小事,公主的?安危是大事,孰轻孰重,您心知?肚明。” 谢云潇脚步一顿,道:“既然如此,能否请你仔细解释,先?是寒毒,后是刺客,为什么京城的?每一起?大案都与你有关?” 朴月梭细思片刻,言简意赅道:“巧合。” 谢云潇默不作声。他的?亲信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把朴月梭带去了近旁一间屋舍内仔细审问。 此前谢云潇活捉的?那?名刺客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谢云潇的?侍卫徒手卸掉了刺客的?颌骨,防止他咬舌自尽,再把此人送入刑牢严加拷问。 冒充公主侍卫、捏造牡丹令牌、行刺朝廷命官均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刑牢里的?十八般酷刑都被那?位刺客试了个遍,谁知?此人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硬骨头,到死都没透露出他主子的?消息。 * 隔天夜里,夜色深沉。 京城河道的?一艘画舫上,华瑶听闻近日以来种种吊诡之事,忍不住感慨道:“我在岱州剿匪的?时候,劝降过一个盗匪头子,只因他人性未泯,对母亲还有一丝感念,我就用他的?母亲来要挟他,他果然屈服于我的?淫威。反观你昨天抓到的?那?个刺客,难道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他竟然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亲人。” 谢云潇道:“或许他真是孤儿。”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棋局。他执白子,华瑶执黑子,二人激烈交战,杀得难舍难分。 华瑶把谢云潇的?一块地盘吃得干干净净。她杀得尽兴,谢云潇依旧是心平气和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她怀疑他还有后手,不过她也不是很在意,他们相识至今,他下棋从未赢过她。 她语声淡淡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谢云潇道:“何近朱擅闯兴庆宫之后,经常有人故意给你透露消息,或明或暗,像是要把你引到某一处地方……” “我也发现了,”华瑶轻敲棋盘,感慨道,“我觉得,我们好像被人利用了。” 谢云潇将?她的?手指轻轻握住:“阴谋易躲,阳谋难防,千万不要轻敌,行事应当多加小心。” 谢云潇仍然看着棋局,华瑶忽然跨了过来,直接坐到他的?腿上,循着一阵温香在他的?衣襟处摸索。起?初谢云潇任由她亲近,约莫半柱香过后,他似是忍无?可忍,低声问她:“你在干什么?” 华瑶假装没听见谢云潇的?话?。她埋在他怀里,使劲扯了一下他的?衣带。他直接将?她按在桌上,只用了两三分的?劲道,她发怒道:“放肆,你这是以下犯上,犯了大罪!” “我是罪孽深重,”谢云潇扣紧她的?手腕,“殿下也应该反省自己?。” 华瑶却说:“你开什么玩笑,我为什么要反省自己??我的?品行是一等?一的?好。” 谢云潇轻声发笑:“你讲不出半句实话?。” 第66章 几回迁换 怜惜她在冷宫的日子难捱…… 谢云潇还揽着华瑶的腰肢, 迟迟没有放开她。她的身后是一张紫檀平角条桌,坚硬冰冷的桌沿 紧挨着她的脊背,她嘴里的话果然?不含一丝温情:“如果我愿意骗你一辈子, 那肯定是你的福分?。” 谢云潇一笑?置之, 既不躁也不恼, 只把食指抵在她的唇瓣上摩挲。 华瑶私下里总是没羞没臊的, 但她无法忍受谢云潇漫不经心?的撩拨, 当下便冷了一张脸,恶狠狠地咬住他的指尖, 还没使劲弄疼他, 他就说:“似你这般无情之人, 用不着苦心?伤神,也不会受人摆布, 终能大有一番作为。” 他俯身迫近她:“我该为你高兴才是。” 华瑶眨了一下眼睛,看到?谢云潇近在咫尺。她伸手搂抱他,仿佛与他亲密无间?。他把玩着她的一缕长发,又问她:“还想咬我吗?” 谢云潇一身白衣洁净无瑕,犹如凛冬初雪, 里里外外一尘不染, 清冽的暗香弥久不散。华瑶逮着他就是一通乱摸,如鱼得水般快活:“我舍不得对你下重手, 我最会怜香惜玉了。” 谢云潇的心?火再也抑制不住:“你怜香惜玉的本?事?, 没少?用在别人身上。” 华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别人”, 别人是谁? 华瑶猜测道:“你不会是在说表哥吧?这都?过去多久了,何须介怀呢,你一个人就把我的心?填满了。” 谢云潇沉默不语。 华瑶又不懂他为何沉默。既然?他有心?里话, 说出来就是了,为什么要和她打哑谜? 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他开口,她只好哄他一句:“在这世上,没人比你更好看。” 谢云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人只看皮相,未免过于?轻率。” 华瑶不怀好意:“难道你希望我和表哥交心?,再来比较你和他的脾气孰优孰劣吗?那他可不一定会输了。” 谢云潇忽然?将她拦腰抱起,使她重新?坐到?他的腿上。她衣袍半解,浑若未觉般靠着他,他就在她耳边说:“京城人士一向把凉州看作凶险荒蛮之地,去年你离开京城,前往凉州,你那表哥也没为你送行……” 华瑶插了一嘴:“那时候,他刚去翰林院任职。” 谢云潇注目直视她:“他少?年丧父,家道中落,讨得圣眷方能振兴家族。” 华瑶道:“你怀疑他是皇帝的人?” 谢云潇避而不答,只隐晦地挑明:“他先是中了毒,此后又遭遇杀手伏击,没向你透露一分?一毫的隐情。你大婚当夜,他手持定情信物前来邀约,险些坏了你的名声?……” 华瑶意有所指:“好厉害啊,你什么都?知道嘛。” 谢云潇见?她默认了“定情信物”一事?,越发地冷淡道:“远不及你消息灵通。”他转头看向船舱之外的景象。 入夜了,微弱的月色倒映在水面上,泛起冥冥冷冷的幽光。昨日又下了一天的雨,今晚雾霭正浓,烟岚弥散,似有千重万叠的纱幔悬浮于?虚无天地之中。 透过一扇明净的琉璃窗,华瑶端起烛台一照,但见?一片波纹细碎的水浪。她极目远眺,入眼处是漫无边际的宽阔河道。四下苍茫幽静,别无船影,昔日的繁华之地已?经成了这般萧条冷寂的所在,河岸上也没有镇抚司的高手彻夜巡逻了。 华瑶仍在沉思默想,谢云潇顺手为她整理衣裳,带有薄茧的指腹时不时地擦过她的肌肤,她怀疑他有意而为之,当即一把推开了他,还没走出船舱,探子便在前门报告:“东南方向三里外,停泊着一艘大船。” “多大的船?”华瑶问,“船上有几个人?” 探子如实道:“回禀殿下,浓雾遮天盖地,属下看不清楚。” 华瑶不由得满心?狐疑。 她实地调查多日,确定京城的船运有些蹊跷,且不受皇帝掌控。她便想把这一宗怪事?查个明白,再趁机插手京城的船运,扩大自己的势力。 近来京城的瘟疫大起,坊间?早有传闻,说那瘟疫与“疫鬼”有关。 这“疫鬼”的源头就在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颗粒无收,缺水而死?的贫民成千上万,聚集的冤魂全?都?凝成了“疫鬼”,飘到?了东江,顺着江流自西向东而去,途经秦州、京城、吴州、琅琊等地,把那可怕的疫气散播开了。 华瑶从不相信这等愚昧无知的谣言。但她听闻风声?之后,就派人推波助澜,引导京城的富人逃往北方。 京城民生凋敝,部分?商家资不抵债,濒临破败。华瑶授意白其姝吞并了几家粮商药商,并与沧州、凉州、岱州、虞州的商人联合设立“盛安票号”,以“汇票”替换真金白银,通存通兑,方便京城的富人逃到?虞州、岱州避难。此举相当于?趁乱捞财,华瑶从中获利不少?,愈发地渴望钱财与权位。 时下的京城深陷于?乱局之中,那些毒杀、暗杀的案子也都?牵扯到?了华瑶。她怀疑自己的种种动作已?经被人察觉,自然?要更加谨慎地对待她周围的风吹草动。 华瑶下令道:“派几个高手扮作渔民,放出一只小船,去试探那艘货船。” 侍卫们领命离去。 华瑶来到?船头,远处的闹声?乍起,霎时间发出一道烛天火光,浓烟滚滚作乱,赤焰齐齐爆响,把雾色照得一片红亮。 沉闷冷寂的气氛被打破了,金玉遐、杜兰泽先后走出船舱,一左一右地站到?了华瑶的背后。金玉遐仍在静观其变,杜兰泽波澜不惊道:“前方必定有诈。” “是啊,”华瑶坦然?道,“冲我来的。” 杜兰泽一袭棉绒黑衣,头戴墨色纱巾,周身融进了漆黑夜色里。她腕骨突兀,腰肢纤细,较之从前又清减了些。她整日思虑过重,瘦得快要只剩骨头了。 华瑶拿走金玉遐手里的暖炉,直接把暖炉塞给了杜兰泽。 金玉遐怔了片刻,杜兰泽开口道:“您打算亲自去前方一探究竟吗?” 华瑶毫不避讳道:“既然?我在这艘画舫上,我不过去,他们也会过来。” 半空中忽然?划过一条青白色烟雾,杜兰泽幽深的眸光更显凝重。 自那烟雾降落的地方,驶来一艘长约三丈的大船,慢悠悠地破开沉沉雾霭,绕行到?画舫的近前。大船上人影攒动,排排火把高举着,人人身穿一件红纹黑底的箭袖轻袍,此乃京城镇抚司的官服,在这其中,镇抚司副指挥使郑洽最是显眼。 郑洽披着银铠甲胄,正立在甲板上,脚踩着船侧一块外板,手扶着一把出鞘长刀,刀刃的寒光几欲凝结成冰,恰好晃进了杜兰泽的眼睛里。 杜兰泽把嗓音放得极轻:“镇抚司的郑大人来了。” 华瑶早就想杀了这个郑洽,奈何一直没找到?动手的机会。她还没发话,镇抚司的巡船就靠头逼近,郑洽脚尖一迈,使了轻功,飞跃而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她眼前,恭谨地行礼:“卑职见?过殿下。” 华瑶道:“请起。” 郑洽略微站直了些,锐利的眼风扫过杜兰泽,杜兰泽毫不介意地朝他一笑?,他方才收回目光,谈及公事?:“此条河道,施行夜间?宵禁……”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我傍晚乘船外出,怎知河上突然?起了雾,看不清路,也就回不去了。你要状告我违反宵禁吗?” 郑洽深深地弯下了腰:“卑职不敢,殿下息怒。” 华瑶反倒笑?了:“我并未动怒。只要你秉公办事?,遵行父皇的旨意,你便是镇抚司的好官,人人都?会称赞你。” 郑洽在镇抚司当差多年,侍奉于?皇族的左右,早就听惯了拐弯抹角的弦外之音。他心?知华瑶有意威胁他,也不与她废话,直说:“您有所不知,前头一艘没挂牌的货船烧起来了,卑职猜不准它的来历,特来请示殿下。” 那艘停泊在东南方向的货船正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火光里的哭喊声?不断蔓延,惊恐的船工们“砰砰”地跳落,黑压压的人头接连栽进河道。 “见?死?不救”是皇族品行的大忌,郑洽为华瑶挖了个坑,华瑶也只能说:“管它是什么来历,你先去看看,人命关天的事?,半点拖延不得。” 郑洽试探道:“卑职请您摆驾?” 华瑶微微眯起双眼:“你等了我多久?” 郑洽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充满了冰凉的水雾,神思愈加清明,语调愈加谦逊:“卑职愚昧,不知您此话何意。” 华瑶见?他停在原地,对他的杀心?又重了一层。她明知故问:“你听不懂我的话,也就罢了。那边的货船早就着了火,呼救的声?音传得这么远,你为何迟迟不动?” 郑洽冠冕堂皇道:“公主在此,卑职怎敢擅专。” 华瑶极轻声?道:“这话说错了,你不是不敢擅专,而是不肯听我命令。” 郑洽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与何近朱平起平坐。皇帝派他来监察华瑶和方谨,可见?皇帝对他实有几分?信任。 华瑶之所以忌惮他,一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能屈能伸,二?是因为他牵涉寒毒一案,华瑶却不知他受谁指使。先前她以为他的主子就是皇帝,但看如今的形势,他的背后另有其人。他似乎在河道上巡察已?久,只等着华瑶这个冤大头来为他托底。他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耍弄手段,究竟是有什么倚仗? 华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调转船头,驶向东南方——她的船上共有两?百名精兵,俱是水性绝好的武功高手,十分?熟悉河道周围的地形。她心?下做了万全?的打算,挟着底气,渐渐地靠近那一处起火冒烟之地。 熊熊烈烈的猛火染红了河水,烟尘与浓雾交融,熏得华瑶眼泪直流。她隐约看见?货船的舱壁破损,半个船身都?泡进了河里,约有十几只木桶相继飘了出来,浮在河面上,又被镇抚司的侍卫打捞起来。 经过查验,那些木桶中装满了粮食和草药。 华瑶默不作声?,燕雨从她背后探出头来,扫眼一瞧,便道:“得了,京城的商人胆子野了,私雇了一艘船,偷运货物出城,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燕雨话音未落,郑洽一刀劈开木桶,众人只见?草药包里藏着三件做工精湛的棉甲,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再不敢多说一句闲言碎语。 棉甲远比重铠更方便,容易穿戴,结实耐磨,可用于?一年四季。虞州、永州、绍州等地盛产的长绒棉最适合制作棉甲。不过《大梁律》严禁官民私藏两?件以上的棉甲,违者当以谋反罪论处。 单就一只木桶中藏了三件棉甲,那整艘船一共运载了百余只木桶,棉甲的总数岂不是高达数千?镇抚司的诸多侍卫也大感震惊,唯独郑洽的神色不辨喜怒。他不顾火势旺盛,转身就跳下水面,要把更多的木桶打捞起来。 夜幕苍茫,天冷水暗,郑洽在水下摸索一阵,双臂分?别抓握了两?只木桶的铁带。他用力一提,刚要浮出水面,便有一人拖住他的衣袍,狠狠将他往下拉拽。 郑洽心?底一沉,呛了一大口冷水,两?颗眼珠都?被激荡的水流刺得发麻,鼻管喉管的血腥味上涌,他胸肋骤痛,猩红的血水一股股往外冒,这才惊觉自己刚刚中了一剑。 来不及细瞧伤口,郑洽拔刀在手,蓄势蕴力,猛然?向后戳刺——这一招在岸上的威力巨大,水中却施展不开,又或者是歹徒的攻势过于?迅速,而郑洽并不擅长泅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森寒的剑锋切开自己的脖子,颈血漫溢,他陡然?失力,神思随着整颗脑袋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郑洽死?无全?尸。 镇抚司的诸多侍卫还在仔细搜查木桶,无人察觉郑洽失踪已?久。 几丈之外画舫的卧舱内,谢云潇衣裳湿透,袖摆也沾着血。他刚从水里上来,浑身冷得似冰。华瑶递给他一条布巾:“怎么样,郑洽死?了吗?” 谢云潇道:“没头了。” 华瑶大喜过望:“你砍了他的头?” 谢云潇走到?屏风之后,慢条斯理地更衣。山水绣面的屏风留存了一线缝隙,华瑶依稀窥见?一点韶光,心?中却在暗想郑洽的凄惨死?状,活该他死?无全?尸!他暗算她许多次,又害死?了上百个难民,砍头都?算便宜了他。既然?他不是皇帝的纯臣,她便有办法为自己脱罪。 华瑶心?下畅快,壮志满怀,高高兴兴地绕过屏风,正打算一睹谢云潇衣衫不整的风采,却见?他的左肩新?添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他握着一瓶金疮药,随即把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似在细瞧她的神色,她这才留意到?他总是格外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华瑶拿走他手中的药瓶:“我来帮你吧。” 谢云潇很客气地回应:“多谢殿下关照。” 华瑶仔细为他涂抹药膏:“应该是我谢谢你,我不知道郑洽挖了什么坑,你杀了他,他就坑不到?我们了,总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华瑶为他上完药,兴致勃勃地系好了他的衣带。 他催促道:“快出去吧,郑洽已?死?,你还要主持大局。” “嗯!”华瑶踮起脚尖,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亲。 华瑶转身走后,谢云潇才缓慢落座。他的肩伤触及筋骨,需得休养四五日。 郑洽的武功并不差,他是镇抚司赫赫有名的高手,也晓得如何对付偷袭者。他临死?之前,恰好一击命中了谢云潇的肩胛骨,为了速战速决,谢云潇忍受了那一招,避免与他缠斗。对于?谢云潇而言,此等轻伤微不足道,但他的伤势绝不能被外人发现,此事?一旦败露,后果难以估量。 * 四更天的光景,寒露深重,巍峨皇城中灯火闪灼。 太监提了一盏碧纱宫灯,循着宫道,步步轻缓地向前走着。五公主高阳若缘及其驸马卢腾都?跟在太监的背后。 冬风湿冷,若缘的体格又很柔弱。她行过十几丈的路,便开始闷声?咳嗽,她的驸马心?疼不已?:“天可怜见?,阿缘,你咳了好几十下,身子可受得住?前头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若缘道:“没事?啊,夫君,咱们多走走,就热了,不畏寒了。” 今日的若缘新?换了一件金彩银蝶丝绣衣裙,显出通身的富贵气派,犹如一朵不经风雨的月季花。但她自小吃了很多苦,过得还不如京城百姓家的小孩子。她自比于?宫墙下的一株杂草,天生贱命一条。 她的母亲原本?是御道上的扫洒宫女,目不识丁,貌不惊人,甚至不配做皇帝的洗脚婢。 十九年前的某天深夜,皇帝从昆山行宫归来,醉酒失态。皇帝坐在马车里,迎着月光打量几个跪在御道上的宫女,错把其中一人看成了他的妃嫔,他将宫女掳到?马车上,整整一夜都?在临幸她。 这位宫女,便是若缘的生母。 次日清晨,皇帝醒了酒,借着明朗的天光,他看清了宫女的全?貌。 他没给宫女任何位份,当日就把她打入冷宫,既不放她出宫,也不管她死?活。她再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因她是皇帝的女人,哪怕仅有一夜,她也是皇帝的女人。 宫女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怀孕了。 九个月后,宫女独自在冷宫生下女儿,亲手剪断了女儿的脐带,托着胸脯为女儿挤奶。刚出生不久的若缘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封号,皇帝视她为耻辱,她被理所当然?地圈禁于?皇城的角落。 爹不疼她,她还有娘。 若缘的母亲含辛茹苦地养活她。为了教她读书认字,母亲不惜讨好冷宫的太监。那些太监早先都?被去了势,又守在凄凄凉凉的冷宫,日子没个盼头,就把若缘的母亲当成了乐子。 打从若缘记事?起,她经常听见?母亲为太监讲述自己侍寝的那一夜,太监们反复听,反复评,兴致上来了,才会教若缘写字。 若缘知道,母亲为她所做的远不止于?此。她三四岁时,母亲就与一个老太监结为对食,常常一去不回,留她一人独坐寒窗之前,数着天上星星,盼着母亲早归。 冷宫的太监都?笑?话她的母亲“发如秋草,肤如粗麻,方鼻歪嘴,蓬头垢面”,可她心?里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母亲常说:“阿缘,你快快长啊,快快长大……你大了,能跑了,娘带你偷跑出宫,咱们娘儿俩去南方找个村子,有山有水有风景的地方,咱们在那里安家落户……” 若缘便畅想道:“娘啊,咱们能不能在后院搭个秋千?” 母亲道:“咱们搭两?个秋千,前院一个,后院一个。你玩累了,回家了,走屋子前头,或者屋子后头,脚踏进门,眼瞧着秋千……” 若缘怔怔出神道:“我先玩会儿秋千,再走进屋子里,和娘一同?吃饭。” 母亲摸了摸她枯黄蓬燥的长发:“你玩秋千,娘在厨房做饭,娘做好了饭,就叫你过来吃,家里有不少?好菜……藜麦、熏 鱼、鸡翅、猪肚子。” 彼时的若缘年仅六岁。母亲报出口的诸多菜名,她一样都?没尝过,可她的心?是快乐的,充满希望的。她完全?不了解世事?人情,更不知道母亲与太监的往来乃是母亲单方面的受辱。 若缘七岁那年,她的母亲在井边打水洗衣服,若缘坐在一旁丢石子、跳格子。新?来的守门侍卫观望她许久,忽地躲到?了墙根处。 过了片刻,侍卫走向她,往她裙角洒了一把肮脏腥臭的粘液。她不声?不响地蹲下来,还没弄干净自己的布裙,母亲发疯般冲向了侍卫,尖利的嚎叫响彻冷宫内外,母亲一改逆来顺受的模样,指甲往死?里挠抓,硬生生抠下侍卫的两?颗眼球。 眼球血淋淋的,滚在地上。 侍卫拔剑挥砍,只听“刺啦”一声?,通红的血水溅满了若缘的双目。 若缘抬手擦脸,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喊了声?“娘”,娘没有回应她。她又喊了一声?“娘”,不停地喊,不停地哭,却没有一人理睬她。 母亲最疼她了,不会让她一直哭,一直喊。 她心?口一阵绞痛,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慢慢地蹲到?地上,直到?此时,她才看清母亲倒在一片血泊中,凝望着她,死?不瞑目。 她的母亲、她的家,都?在那一天傍晚离开了她。 冷宫出了一宗命案,太监不敢瞒报,连夜把实情上禀太后。 彼时的太后才刚发过一场小病,暂未复原。人一生病,就容易心?软,也想多积点德。太后破天荒地宣召若缘觐见?,诧异地发现若缘能认字读书,也懂得一点呼吸吐纳的功夫。太后怜惜若缘在冷宫的日子难捱,亲自说动了皇帝,若缘便在七岁那年领受了五公主的封号。 若缘才知道自己有不少?兄弟姐妹。 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高阳若缘仍然?是皇帝最嫌恶的女儿。或者说,皇帝并不嫌恶她,只是不太记得她是谁,她的母亲是谁,她的母亲当年因何而死?,她又因何留存于?皇城之中。 第67章 料古今诸事 晋明之死 旧梦如尘, 往事如烟,除了若缘以外,这世上恐怕再也没人?记得她的母亲。欺辱过她们母女的那些刁奴都被她寻机弄死, 死者受尽酷刑, 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若缘的驸马卢腾并?不知道这一段往事。在他眼里, 若缘是身娇体弱的金枝玉叶, 天子都不忍心苛责她。 若缘的两位皇姐已被天子授予官职。然?而若缘不及方谨位高权重, 也不及华瑶文武兼济,至今仍是无官无爵的富贵闲人?。 卢腾将她的手扯到自己袖中捂暖。 若缘生得娇小玲珑, 比卢腾矮了足足两个头, 胳膊也很纤细、很柔弱, 软绵绵如同藕节一般,轻掐两把就要断了似的。 卢腾心底怜意陡生, 便道:“京城的瘟疫快消退了,阿缘跟我回家,旁的事不要管,只在家里好好歇一歇,养养身子。你瞧你这瘦的, 双手抓不出一两肉, 再给爹娘看见?了,非得怪罪我不懂得伺候你。” 若缘捏捏他的掌心:“夫君莫怕, 我会在爹娘跟前替你说好话。” 卢腾和?她相视一笑, 才道:“爹娘没有女儿,想把阿缘当成女儿疼……” 卢腾这一句话还?没讲完, 太监提灯的那只手略微抬高了些。 宫灯的明辉光芒流转,卢腾自知失言,立即住口?了。 卢腾的伯父乃是名震一时的卫国公?。不过, 卢腾的父亲仅是一介白?身,母亲出自京城的一户殷实人?家,富贵有余,门第?不甚通达,无论如何也配不起皇族。 岂料就在去年一场赏花会上,若缘对卢腾一见?钟情?,当夜便与他互换了庚帖。他浑浑噩噩地定下了一门皇亲,起初还?怕公?主脾气娇纵,后来?,他和?公?主相处得越多,越知道她是何等的温柔纯良。 上个月的月底,若缘与卢腾一同进宫,接见?礼部官员,商议他们原定于?年末举行的婚礼。 短短几天以后,京城突发瘟疫,皇宫上下封锁,若缘也出不去了。她和?卢腾一直住在皇城,每日少不了晨参暮省,天刚蒙蒙亮,便要去皇后的宫里请安。 为表孝心,若缘从?不坐马车。她走到仁明宫外,笔直地立在凛冽冬风里。等了约莫半刻钟,皇后的侍女传她入内,她向前走了几步,刚好遇到了萧贵妃。 她屈膝福礼,软声软调道:“儿臣参见?贵妃娘娘。” 萧贵妃身量消瘦,形容憔悴,珍珠粉也遮不住她乌青的眼眶。她打从?一道宫墙之下走过,昏濛的晨雾压过树梢,残影落了她满身,她就像一棵枯柳,枝叶凋落,显出莫名的惨状。 若缘唇边的笑意更深:“贵妃娘娘,您可还?安好?” 萧贵妃忽然?驻足。她身后的一众侍卫、侍女也跟着停步。她甚至没用正眼打量若缘,眼角的余光堪堪扫过若缘的驸马,轻描淡写道:“本宫好着呢,这天正冷着,本宫也不需你来?担忧,你多顾惜自己吧。” 若缘还?没开?口?,卢腾便坦率笑道:“娘娘说的是!几年不见?,娘娘您待人?还?是很亲切!京城要过冬了,今年比去年还?冷,钦天监都说快下雪了,阿缘是该多顾惜她自个儿。她太瘦了,吃得少,睡得浅,身子有些柔弱……” 宫墙下树影微动,萧贵妃抬眸望去,朝阳初升,晨雾缭绕,皇城依旧巍峨壮丽,重重殿宇一眼望不到尽头。她没听完卢腾的话,便呢喃道:“我和?你伯母是手帕交,便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以你这孩子的心性,你何苦呢?” 萧贵妃措词半藏半露,若缘心知她的意思?是,卢腾何苦要攀这门皇亲,趟这滩浑水?只可惜,卢腾自小远离官场与宫闱,未能明白?萧贵妃的惋叹。 萧贵妃径自远去,卢腾还?说:“贵妃娘娘是你二哥的母妃,你二哥病得重了,京城传闻他……” 若缘道:“他如何了?” 卢腾拍拍她的手背,小声道:“快不行了。” “怎的不行了?”若缘打了个哈欠,眼眸微含泪光。 卢腾还?以为若缘十分惦念兄长。谁说皇族没有手足亲情?呢?若缘最是心软不过,她对哥哥姐姐必是又敬又爱的。 卢腾忙道:“原是你二哥染了疫病,伺候他的奴才死了好些。陛下仁慈开?恩,解了你二哥的禁制,将他从?嘉元宫接出来?,送他去了京郊静养。爹娘寄来?的家书上说,我堂哥随军驻扎在京郊。阿缘,你不晓得京郊的境况有多差,棺材抬了好几车。” 明仁宫巍然?高峻,空荡荡的廊道长达百尺,若缘一手提起繁复的裙摆,另一手挽住卢腾的手臂:“但愿二哥逢凶化吉。” 她目视前方,又问:“咱家还?有旁的事吗?” 卢腾捂了下嘴,终是透露道:“我同你说,你别往外说……” 若缘斜眼瞧他,他道:“嘉元长公?主,薨了。” 昨夜,卢腾游荡在宫殿内苑,听闻宫女私下议论嘉元长公?主的死因。 嘉元刚获罪的时候,皇城严禁谈起“嘉元”二字,违者或被处以重刑。这一晃许多年过去,再严厉的宫规都压不住流言蜚语,更何况“嘉元”二字无异于茶余饭后的笑柄,管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卢腾趁机探听了秘辛。 若缘闭目阖眼,喃喃道:“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卢腾没听清她的话,只见她眼角流出一滴清泪,刚好落到他的衣袖上,濡湿一小块布料。他抬手揩去她的泪痕,不知不觉间,便已走进了皇后的宫门。 明仁宫的正殿金碧辉煌,宫灯高悬,皇后头戴珠玉翠冠,身着锦衣华袍,静静地坐在最上位。她端着一杯茶盏,垂头读着一篇写在洒金宣纸上的文章。 若缘只那么遥遥地一望,瞧见?一撇一捺的规整字迹,就知道此乃八皇子的手笔。 八皇子的文章狗屁不通,笔迹古板守旧。他没有半点才学,亦无半点慧根。 教导过三公?主、四公?主的太傅对八皇子极不满意,几次要告老还?乡,均被皇后压了下来?。最好笑的是,京城瘟疫发作时,太傅宁愿一头扎进疫气聚集的街巷,也不愿留在宫里继续管教八皇子。 若缘面露微 笑,跪地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看也没看她,温声道:“地上凉,五公?主身子弱,快起来?吧,赐座。” 若缘伏拜叩首,恭敬道:“多谢母后。”她抬高手臂,从?臂弯下的一条缝隙中窥见?八皇子顺着侧门跑了进来?。 八皇子快十二岁了,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嘴里高喊道:“母后!” 皇后分外和?蔼:“你五姐来?请安了,长幼有序,还?不快向你五姐见?礼?” 八皇子躬身抱拳:“见?过五姐!” 若缘向他回礼,对他嘘寒问暖几句,他便絮絮叨叨地说:“多谢五姐挂念,天天都能见?到五姐,我心里也高兴得很。大哥、二哥、三姐、四姐都在宫外,六哥被父皇派去了封地,七姐忙着筹备婚事,宫里只剩我和?五姐你了。” 皇后的那杯茶盏极轻地磕碰了一下桌沿,八皇子似乎想起什么,再不敢随意开?口?讲话,像是被皇后封住了嘴巴。 皇后打开?茶杯的盖子,若缘就明白?了皇后有意送客,忙不迭弯下腰来?,恭而有礼地告退。 从?头到尾,皇后没多看若缘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若缘无疑是皇族之中最不起眼的公?主,皇后不愿为她分一点神。 临近辰时之际,若缘缓缓走出明仁宫,八皇子还?在眺望她的背影,皇后道:“从?前也没见?你与五公?主如此投缘。” 八皇子扭过头来?:“不是五姐……是五姐夫,他送了我一套小泥人?,他自个儿烧制的泥人?。” “何时的事?”皇后抬手抚过发鬓,“我怎的不知?” 八皇子不敢隐瞒,如实说:“今早,就在今早,半个时辰前,他的侍卫来?送的礼。母后,您莫生气,我课业做完了,内功吐息也练过一回了……” 皇后接连问道:“你的太傅教过你的三姐和?四姐。在你这个年纪,你三姐的策论让贡生自愧弗如,你四姐最得太后的赏识,贺寿的诗词歌赋写了上百首,言官都称赞她才思?敏捷,孝心一片。而你呢?多大的人?儿,多贵重的身份,还?想在皇宫里玩泥巴?” 八皇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没来?得及请罪,便有一人?挡在他的身前,替他求情?道:“娘娘息怒,八皇子殿下天性笃纯,无一日不在勤学苦练,今晨也运行了周身的内功,通融丹田,颇有进益。殿下他少年天骄,怀有这份恒心,日后必有恒业。” 八皇子抬起头来?,满目皆是何近朱的宽阔脊背。 或许是因为何近朱传授了他武功,他看到何近朱就觉得十分亲切。 何近朱为八皇子求了情?,皇后的脸色好转了些许,她与何近朱一同走出正殿,八皇子目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远去,隐隐约约听到何近朱说:“郑洽失踪了。” 屋檐的翘角斜飞入天,皇后走过檐廊,忽地停在拐角处,叹声问:“皇帝知道吗?” “郑洽在兴庆宫附近失踪,”何近朱低声禀报道,“镇抚司抽调三百名高手搜查,只找见?他的一块腰牌。事发昨夜,河道上停有一艘来?历不明的货船,船舱起了大火,郑洽带人?下水捞货,货捞上来?了,他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算不得急报,确切的消息还?没传进宫里。” 皇后静悄悄一笑,而后才说:“凶多吉少。” 何近朱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娘娘英明,郑洽凶多吉少……” 皇后高深莫测道:“本宫指的是二皇子高阳晋明。” 何近朱抿唇不语。 日出东方,红霞微抹烟云,皇后眺望头顶的苍穹,面颊被霞光照得如泛桃花。 何近朱闷不吭声,紧盯着她。 皇后忽然?抬起手,镶嵌翠玉的玳瑁指甲戳碰了他。他暗吃一惊,胸膛肌肉块垒贲张,把紧绷的官服撑得鼓涨。 皇后锐利的指甲从?他胸前勾过,停顿在凸起处,往里一刺,疼得他连退两步,当场下跪道:“娘娘。” 皇后嘱咐道:“皇帝接连一个月未上朝了,你要盯紧内监,每日按时呈贡丹药……” 何近朱提醒道:“陛下对您早有怀疑。” 皇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她略微弯低了脊背,俯视着他:“皇帝猜忌我,也猜忌你,普天之下有谁不被皇帝猜忌呢?既然?他要调查我,你应该找些能人?异士,献给皇帝,调和?利害。你别忘了,我若是倒下了,不止你活不成,你的妻儿都要被碎尸万段。” 何近朱叩拜道:“卑职明白?。” “嘉元长公?主也走了,”皇后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相逢俱是梦中人?。” 最后一句话,皇后念得极轻极低,何近朱也漏听了。 他犹豫着抬首,皇后转身离去,他只看见?她的织锦裙摆迎风飘飞。 * 当天中午,镇抚司从?河水中捞出一具泡得发涨的无头男尸。 这一具男尸穿着红纹黑底的官服,腰佩一把银环长刀,脚蹬一双鹿皮靴,通身的打扮都和?郑洽一模一样?。与郑洽交好的几位武官眼见?友人?死于?非命,连忙跪到华瑶和?方谨的面前,恳求她们尽快调查此案。 华瑶叹息道:“真是郑大人?吗?” 顺天府、镇抚司一共派出了六位经验丰富的仵作。众人?齐聚在无头男尸的周围,把他仔细勘验了几遍,共同断定道:“回禀殿下,死者确实是郑大人?。” 为了收容灾民,朝廷致力于?扩建屋舍,工部、户部的几个芝麻小官也常在附近巡察。他们听闻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不幸惨死,纷纷赶到河边来?凑热闹,朴月梭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他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官服,站在寂静的人?群中,时不时地把目光转向华瑶。 华瑶若有所思?:“前不久,翰林院的朴大人?也遇到了武功高强的刺客。这帮刺客目无王法,胆大包天,接二连三地行刺朝廷命官。我不仅要彻查,还?要详查!” 她看着镇抚司指挥使,命令道:“方圆十里之内,必须全力戒严,以防刺客再度伏击!” 镇抚司指挥使并?未回话,而是略微躬身,朝向了三公?主方谨。 方谨道:“皇妹所言极是,依她说的来?办。” 河畔水风吹低了芦苇,泠泠波光照出交错的重影。 顾川柏折断一条芦苇,挽袖蹲在岸边。他把芦苇的杆子戳进河面,试了下水,忽而开?口?道:“郑洽的武功超群绝伦,等闲之辈无法近身,杀他之人?,必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死前拔刀出鞘,与凶手过了几招,或许也重创了凶手。谨慎起见?,何不先从?他的熟人?开?始查起?” 工部的一位官员接话道:“您为何断定,郑大人?被熟人?杀害?” 顾川柏解释道:“昨夜货船起火,油池泄露,大火连烧几个时辰。凶手潜伏在水下,屏息憋气,没被镇抚司的高手发现,必定是有熟人?接应。” 朴月梭立即接话:“由?此说来?,凶手大约在岸上?” “应在水上,”顾川柏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华瑶,“凶手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先是短短几招取走了郑洽的性命,而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镇抚司指挥使双手抱拳,道:“昨夜风大雾大,天昏地暗,弟兄们视物不清,这才叫那贼人?脱逃。” 顾川柏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顾川柏还?没说完,方谨便插话道:“昨夜那艘货船私藏了棉甲、油池、粮食、草药。运货的船工会些功夫,镇抚司的武官英勇奋战,也都负了伤。” 华瑶点了点头:“是啊,昨夜情?况危急,我们忙着收集货物,没来?得及清点人?数。” 镇抚司的指挥使顺势道:“近来?沧州战事频发,羌人?羯人?直犯边境,滋扰官民。他们觊觎大梁的膏腴之地,也会装作大梁商队,偷渡敖仓河,混入京畿地区。那些 刺杀朝廷命官的歹徒,说不准便是羌人?羯人?,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羌羯在京城的北面,”顾川柏提醒道,“敖仓河的水流自西向东,若真如你所言,羌人?羯人?借由?水道运货,货物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顾川柏一边与指挥使争论,一边扫视在场的众多武官。他亲眼见?识过郑洽的功夫,也知道郑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郑洽耳聪目明,眼疾手快,能在数丈之外甩出飞镖,精准无误地扎死一只飞虫。倘若郑洽在水下被人?偷袭,他必定要尽力浮出水面呼救,或者深陷于?刀光剑影……他之所以死得悄无声息,唯有一解,便是杀他之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思?及此,顾川柏侧目,斜睨着谢云潇。 不消片刻,顾川柏转回了脸,只因华瑶借由?货船一案,谈起了十恶不赦的谋反罪。 顾川柏观察着华瑶的神色、姿态,皆是平日里那副模样?。她才十八岁,竟然?修炼了这般稳重的心境。如果郑洽真是谢云潇所杀,华瑶必是谢云潇的主使。她蓄意谋害天子近臣,非但没有半点惶恐,还?能冷静地讨论如何缉凶。 顾川柏退到方谨身侧,警告道:“您不能再惯着她胡作非为。” 方谨低声道:“你也别把奴才当成金贵主子。” “郑洽是奴才,”顾川柏手握成拳,“可他是陛下的奴才。” 方谨浑不在意地淡淡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多花点心思?伺候我,才是你的正经事。你没有皇帝委派的官职,也没有我赐予你的恩宠,可是连郑洽也不如了。” 顾川柏嗓音晦涩:“殿下,您分明知道,我如今的所言所行,都是为了您。我受了您七年折磨,心中无怨无恨,反念您昔日待我之真……” “真心实意”一词还?没讲完,方谨使了狠劲,反扣他的手腕,差点折断他的骨头。 方谨道:“那年我少不经事,栽过跟头,转眼数年过去了,你还?敢洋洋得意。”她的语调压得很低,仿佛是夫妻间的喃喃私语。 顾川柏的胸口?一阵窒闷。 其实他分明已经背叛了皇帝。 顾川柏知道,华瑶借由?京城的票号获利,并?把赃款分给了方谨。 华瑶情?愿脏了自己的手,也要频繁给方谨送钱、送名、送利、送消息。她甚至连夜冒雨来?给方谨传信,这也难怪方谨一直在庇护华瑶。古往今来?,几乎没有哪个君王不爱贪官佞臣。如同华瑶那般的奸佞巧伪之徒,惯会钻营奔走,刮取民脂民膏,再向君王献宝。 顾川柏的父亲正是死于?贪贿财利。为了保全自己的亲族,顾川柏不得不向皇帝投诚。他生平最恨贪官污吏。 方谨以气音对顾川柏说:“你拿了我的令牌,借了我的死士,在京城散布谣言,险些杀了朴月梭。这一笔烂账,我没跟你算。” 顾川柏道:“是您默许我传播谣言,诋毁四公?主的名声……” 方谨捏起他的下颌:“你总要有些分寸。” 顾川柏拘谨地偏过脸:“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方谨噗嗤一笑,讥嘲道:“迂腐。”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放开?了手。 方谨和?顾川柏都没察觉谢云潇正坐在三丈之外一棵大树上。浓密茂盛的枝叶掩盖了谢云潇的形迹,河畔飘散着淡烟薄雾,在场无人?看清他的踪影,唯独华瑶注意到他消失片刻,忽然?又回来?了。 谢云潇走到了华瑶身边,华瑶小声问他:“你去哪里了?” 谢云潇道:“我坐在一棵树上,偶然?听见?方谨和?顾川柏的对话。” 华瑶有些惊讶:“他们说了什么?” 谢云潇如实道:“方谨想污蔑你的名声,顾川柏想杀了朴月梭,你务必小心防范。” 华瑶不以为然?:“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总得来?讲,姐姐还?是护着我的。”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面对华瑶的时候,就像顾川柏面对方谨,无论是他,亦或者顾川柏,都无法撼动华瑶与方谨的盟友关?系。但他并?不信任方谨,甚至担心方谨会谋害华瑶,毕竟皇族只顾利益,从?来?不知亲情?为何物。 华瑶还?在沉思?,杜兰泽忽然?喊了她一声:“殿下。” 杜兰泽走向华瑶,高声禀报道:“镇抚司再三清点了这批货物,共有棉甲七百一十二件,粟米一百石,草药一百一十斤。以臣之见?,恐怕是叛军在京城偷运辎重,郑大人?亦被叛军所杀。事关?重大,必须尽快上报。” 华瑶佯装震惊:“竟有此事!” 杜兰泽与她一唱一和?:“幸亏镇抚司明察秋毫,发现及时,赶在大船离岸之前,收缴了这一批赃物。诚如指挥使大人?所言,羌人?羯人?贼心不死,说不定还?要再掀风浪。” 华瑶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他们早已犯下谋逆大罪。” 那一厢的镇抚司官员仍在做着记录,笔杆竖直,笔尖急动。事关?谋反,谁敢懈怠? 当天傍晚,经由?官员之手,卷宗顺利地呈到了内阁。 打从?京城闹了瘟疫,诸多内阁重臣都被禁足于?皇城之内。这帮重臣年过六旬,都有家室,很是牵挂家人?的安危,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瘟疫即将平息,灾民也被尽数安置,京城竟然?暗藏着一支叛军,私从?河道转运辎重,妄图动摇大梁朝的根基。 内阁首辅徐信修亲自读过卷宗,确认京城的叛军潜伏已久。他们把货船装作官府选定的商船,通过兴庆宫附近的那条水路,转向吴州的河道,沿河畅行多日,停靠在吴州、秦州、左邑的三省交汇处。根据探子急报,秦州常有大批商队在三省交汇的岸口?接货……秦州,乃是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封地。 文渊阁内,茶香满室。 徐信修身披大氅,手捧铜炉,缓声道:“最迟后天早晨,我会向陛下呈一封密折,此案事关?二皇子、三公?主、四公?主,拖延不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诸位可有话说?” 内阁次辅赵文焕没有打开?卷宗。他略微抬起眼皮,双目半阖半睁,慢悠悠道:“二皇子原本是住在嘉元宫,上月末,御林军护送他入住京郊,他幸得天恩照拂,在京郊也有住处。倘若他意欲谋反,辜负天恩,必是早已做足了准备,他的那些病症……” 徐信修道:“半真半假。” 赵文焕细观徐信修的面色,试探道:“陛下恩泽深厚,向来?恩宠子女。二皇子成年之后,享得秦州封地,早在秦州立下根基,常年蓄养着一批精锐骑兵。倘若他贪得无厌,祸害全省,与秦州接壤的十个省份理当立刻戒严,朝廷必须速速进军,尽快收回秦州,谨防秦州之乱祸及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康州的灾民数以万计,两个月前就爆发了一场叛乱。晋明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谋逆,向来?宽厚的赵文焕也不敢包容他。 翰林院大学士谢永玄仍在翻阅卷宗。他极快地读过镇抚司呈上来?的奏本,就知道镇抚司的几位年轻武官一心争功。原是因为郑洽已死,空出了一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底下的人?都想往上升。他们暗中比较各自的实绩,只盼望自己能获得皇帝与内阁的垂青。 谢永玄顿了一顿,目光掠过谢云潇的大名,先把卷宗翻到下一页,才说:“秦州、康州、岱州、容州共号‘天下粮仓’,今夏康州滴雨未降,颗粒无收,粮仓空无一米,仅靠岱州、秦州以水路送粮,供给北境四州。诸位,并?非我危言耸听,实是岱州、秦州不可失守,关?内若是缺粮,再难抵抗内忧外患,百年社稷也将土崩瓦解。” 徐信修、赵文焕、谢永玄一席官话忧国忧民,实则把矛头直指二皇子。 内阁的其余几人?听完他们的话,再也不敢攀扯三公?主或四公?主。 众所周知,三公?主是徐信修的外孙女,四驸马是谢永玄的亲孙子。徐信修和?谢永玄合力保人?,内阁上下皆无异议。 两日后的清晨,徐信修求见?皇帝,呈上密折。 皇帝早就知道了郑洽惨遭斩首。郑洽之死,直触逆鳞,这一大清早,皇帝的脸色极差。 内阁首辅徐信修还?派人?查抄了郑洽的府邸。官兵在郑家的木柱、暗室、窗缝中寻获了价钱不菲的黄金白?银,这下皇帝的火气更大了。 皇帝看完密奏,只讲了四个字:“晋明谋反?” 徐信修长跪不起:“陛下明鉴,二皇子早已抗旨离京,犯下了欺君之罪。至于?谋反一事,未有定论,微臣不敢妄断,伏候圣裁。” “晋明的运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皇帝合拢这一封密折,“尔等才来?奏报……”他握着奏折,摔响在桌上:“才来?奏报!!” 徐信修侍奉皇帝几十年,头一回见?他心绪起伏如此之大。 徐信修的女儿是皇帝的第?二任皇后。 那位皇后过世的那一日,皇帝也只是微微垂目,低叹了两声,当夜还?宿在萧贵妃的寝宫里,照旧用膳,照旧寻欢。 徐信修的女儿蒙冤枉死,死前还?不到二十岁。 徐信修这辈子就只有那一个女儿,他的掌上明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仁智礼义信面面俱到,才名冠绝京城,自有凌云壮志。可她入宫不到两年,人?也去了,命也丢了,尸骨不能葬在徐家祖坟,孤零零地进了皇陵。她只是皇帝的过眼云烟,却是她父母一生难忘的锥心之痛。 但在皇帝面前,徐信修从?未显露过一丝哀念。 皇帝原有六个兄弟姐妹,尽皆死于?非命,就连他的亲姐嘉元长公?主也在前日离世。皇帝杀伐果断,无心无情?,双手沾满亲族的鲜血。从?他四十岁之后,他时常沉浸于?讲经论道,每月都要服食丹药,不求参禅悟道,但求长生不老。 怨孽已定,冤债当偿。 徐信修挺腰抬背,自低向高,仰视龙颜,二十多年前,皇帝还?是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今日,皇帝的两鬓已有白?发,眼角的皱纹丝丝展露,竟是比去年更添了几分老态。 徐信修沉声进谏:“救兵如救火,为今之计,当先出兵秦州,捉拿二皇子叛党,速正其罪。二皇子抗旨不遵,私自逃回秦州封地,趁着京郊守军松懈,暗中以货船偷运辎重器械、药草粮草,已犯下《大梁律》诸多条例。” 皇帝闭目不语,徐信修字字铿锵:“纵然?二皇子无意谋反,他确是不忠不孝!罪莫大焉!” 皇帝挥袖一扔,奏章纸页翻飞,直劈徐信修的面门。 徐信修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滑过他眉梢,他仍是一动不动,双目如视无物。他背后另有一位文官伏跪道:“陛下是万岁千秋之主,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微臣叩请陛下圣鉴!!” 高阳晋明是皇帝的第?二个孩子。晋明出生那一日,皇帝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他的长子东无与他并?不亲近,晋明倒是自幼就有孺慕之情?。 此外,萧贵妃的娘家为了扶持皇帝,举家上下耗尽了心血。萧贵妃从?不挟恩图报,皇帝自然?满意,便把秦州划给晋明做封地。 皇帝对晋明这个儿子,已做到了仁至义尽。 皇帝原先还?在发火,现在又笑了一笑。他命令一位文官口?述一遍货船之案的始末。那文官是昭宁十七年的探花郎,口?才十分出众,把货船之案讲得条理清晰、头尾俱全。 皇帝手扶桌面,神色还?算平静,闲聊家常一般,问他身边的总管太监:“此乃无巧不成书,你道为何?” 总管太监服侍皇帝二十余载。纵然?皇帝近来?越发喜怒无常,太监也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答案。 太监先是说:“奴婢不敢妄言。” 得了皇帝金口?开?恩,太监才道:“宫里的流言多如牛毛,奴婢听说,二皇子与四公?主历来?不和?,可巧儿,四公?主深夜停泊一艘画舫,恰好撞上了二皇子的货船。那货船又恰好爆燃,烧了整整一晚。镇抚司的郑大人?,当差多年了,好端端一个武功高手,忽然?身首异处,也没人?瞧见?他与谁打斗,可不是陛下您说的‘无巧不成书’吗?”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道:“二皇子带病出逃京城,私运辎重,确有叛祖背德、抗旨谋反之罪,不可不防。至于?三公?主、四公?主,朕的这两个好女儿,却被几位爱卿摘得干干净净,朕都不知道晋明的动向,两位公?主又是从?何处得知?” 方才那文官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但讲无妨,恕你无罪。” 文官叩首道:“君仁则臣直,微臣跪谢陛下浩荡隆恩……” 他说完一番奉承话,方才切入正题:“恕臣直言,事发当夜,四公?主徘徊于?河道,颇有守株待兔之嫌。微臣听闻,二皇子在秦州豢养两万精兵、八百高手,微臣恐其终罹祸患、动摇国本。依臣之见?,何不派遣四公?主出兵平叛?四公?主也有两百侍卫,五百亲兵,其中不乏凉州出身的武功高手,锐气正盛。” 皇帝无喜无怒道:“如果四公?主战胜二皇子,平叛归来?,她又立了一件大功,她的功劳可不小了。” 文官却道:“陛下明鉴,二皇子并?未犯下谋逆之罪。二皇子及其家眷去了秦州静养,四公?主却罔顾圣意,忤逆弑兄!实属罪不容诛!陛下是仁君圣主,虽对四公?主网开?一面,但她弑兄之名,终身洗脱不净!” 皇帝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徐信修不发一言。 那文官所献之计,原本是内阁次辅赵文焕的主意。二皇子在秦州谋逆作乱,皇帝想杀二皇子,既担心秦州的瘟疫,又不想背负杀子的骂名,索性让四公?主来?代?替父亲。 二皇子死后,四公?主回到京城,皇帝再为二皇子洗脱冤屈,说那二皇子从?未有过叛乱之心,从?头到尾都是四公?主挑拨离间、弑兄夺权!这一计之后,二皇子、四公?主皆被铲除,再也无缘于?皇位。皇帝由?此收复了秦州,杀死了二皇子,拿捏了四公?主,诬陷了四驸马,还?能借机问罪镇国将军,可谓一举多得。 皇帝采纳了赵文焕的计策,徐信修却高兴不起来?。他细想皇帝的只言片语,推断皇帝原本想把三公?主、四公?主一起惩办。 既然?东无、晋明、方谨、华瑶、若缘都不是皇帝属意的继任之人?,那皇帝真正看重的孩子,或许唯有六皇子殿下。倒也无妨,徐信修暗想。他在昏暗的御道上走着,心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他暗忖道,如果六皇子死于?非命,就只有三公?主可以继承大统。 * 先前,由?于?谢云潇屡遭暗杀,华瑶也不得安宁,她特意给谢家传过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几次三番之后,谢家十分担心谢云潇遭遇不测,偶尔也会给华瑶回信。 华瑶抓紧机会,终是与谢永玄搭上了线。她知道自己在利用谢永玄的舐犊之情?,却无半点内疚之心。 感情?与利益掺杂,谁能置身事外?除她之外的皇子或公?主上位之后,必将铲除谢家,只有她高阳华瑶与谢家联系紧密,也只有她高阳华瑶可以保全谢家,谢家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华瑶和?谢永玄密信往来?,暗中探讨,谢永玄再三警示她,说那赵文焕最擅长的一招,便是“卸磨杀驴”。华瑶隐约猜到了赵文焕的计策,却不知道皇帝是否会偏听偏信。 华瑶待在兴庆宫,等了三四天,终是等来?了皇帝的一道密旨。 皇帝密令她前往秦州,剪除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党羽。待她战胜归来?,皇帝必有重赏。 华瑶佯装诧异,随后又是受宠若惊,当场叩拜领旨、恭敬至极。送走太监以后,她抱着圣旨,躺到床上,闷声埋怨道:“坏死了,内阁那帮老头子。” 她发丝微乱,双眼明亮,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只说:“秦州是晋明的根基所在,秦州远比凉州富庶,兵力也不容小觑,你要杀晋明,需得早做准备。” 华瑶一把扔开?圣旨:“我自有打算。” 谢云潇躺到她的身边:“你打算何时动身?” 华瑶翻身压住他:“我先查查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小伤而已,”谢云潇道,“何足挂齿。” 话虽这么说,他也没抬手阻拦华瑶,华瑶就知道他心口?不一,其实他挺喜欢被她扒光衣裳吧。 华瑶急不可耐,粗暴地扯开?他的衣带,只见?他的肤质洁净如玉,连块伤疤都没留下。她心念一动,欢欢喜喜地亲了他几下,他又是一笑,捉了她的手腕,探入他的衣襟,再以“检查伤势”为名,慢慢地游遍各处经脉窍位。 苍天可鉴,华瑶什么也没做,而谢云潇左手紧紧揽着她,右手还 ?抓着她的腕骨一路探寻。明明是她压在他的身上,他又含住了她的耳垂,略微吸吮,她就不受控制地呼吸加快,心下不愿服输,嘴里便说:“你的声音很好听,总是让我心头发软,待会儿你能不能叫大声点,越大声越好,我喜欢听。” 谢云潇道:“声音太大,别人?也会听见?。” 华瑶随口?说:“人?多热闹。” 谢云潇立刻质问:“你还?想要谁?” 她怔了一怔,竟然?开?始凝神细思?。 谢云潇强抑怒火,抓了她的双手按在枕侧,低头就吻她的唇,舌尖轻缓地一顶,诱使她张开?嘴,深陷无休无止的交缠。情?到浓时,他只把她箍得更紧,边亲她边问:“舒服么?” 华瑶微微仰起头,承认道:“嗯……很好很舒服。” 她舔了舔他的唇,尝到清冽的香味,意犹未尽:“你再亲亲我。”还?夸赞道:“你真的好好吃。” 话音刚落,殿外的脚步声渐近,华瑶当即坐直,静听门外之人?通报:“启禀殿下,杜小姐、白?小姐、金公?子三人?已来?齐了。” 华瑶瞬间清醒,沉声回答:“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门外的侍卫立刻离开?了。 华瑶原以为白?其姝傍晚才会赶到,谁知道白?其姝来?得这么快。她定了定神,慢慢地推开?谢云潇。可他忽然?把她扑倒在床,垂首在她的颈肩处又亲又吮。她明白?他为何一反常态,但她还?是说:“我不能让他们久等。” “你数到十,”谢云潇的鼻梁抵着她的耳骨蹭了蹭,“我就放开?你。” 他向来?是清冷无比的人?,这会儿他自降身段,极尽蛊惑之能事,她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华瑶只能把声音抬得更傲慢:“一、三、五、七、十!” 谢云潇被她逗笑了。他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又舔了舔她的耳垂,才依依不舍地说:“你走吧。” 自古以来?,昏君难过美人?关?。华瑶立志要做一代?明君,若无其事地问:“那你呢?” “请您稍等,”谢云潇披衣下床,淡淡地说,“我去沐浴更衣。” 华瑶莞尔一笑,迅速抽走了谢云潇的衣带,飞快地跑出一段路,任凭素色绸带在她手中飘荡。 谢云潇不禁暗想,倘若华瑶愿意和?他隐居山野……乱绪一出,他及时止住杂念,只因他深谙华瑶的脾性,也明白?她对权位的渴求永无止境。 * 上个月初,皇帝选调了御林军一百人?,专职看守晋明。 御林军严治活人?,忽略了死人?,只粗略地核查了一遍运送尸体的马车,没有扒开?尸体一探究竟。 晋明和?他的几位近臣就藏在马车里。他们强忍着无处不在的尸臭,顺利地逃出了京城。 华瑶早就猜到了晋明一定会趁乱离京,便派遣了许多暗卫日夜盯梢。 根据暗卫传来?的消息,晋明一路向西,横穿虞州,只要他跨过东江,踏上秦州的土地,华瑶再想抓他,便如大海捞针般困难。 晋明在秦州作威作福惯了,秦州官员多半会包庇他,华瑶手头也没有能够公?之于?众的圣旨,根本就追究不了晋明的罪责。 好在晋明也没有通关?文牒。虞州因为瘟疫一再戒严,晋明为了躲避官兵,不得不绕开?官道,专走隐蔽幽暗的小道,大大地拖延了他的行程。他甚至不敢涉足城池,时常借宿于?乡村野舍,稍作一番休整,便又不眠不休地奔波,终是抵达了位于?东江一百里之外的一处村庄。 村中有一座宽敞的临轩小楼,名叫“风雨楼”。 风雨楼邻近一条弯曲的河流,楼上的景致甚美,远望是青山秀木,近看是绿水板桥,宅舍幽静,门户清闲,比起江南园林,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傍晚时分,晋明的队伍停在了风雨楼的门前。 晋明的坐骑是一匹壮健的骏马,随他长途跋涉千里,行尽崎岖山地,早已疲惫不堪。 晋明拍了拍骏马的脖子,环顾四周,未见?异常,心底尚在犹豫,风雨楼内跑堂的便出来?招呼道:“客官,客官您里面请!敢问您打尖还?是住店?” 晋明没有开?口?,他的近臣岳扶疏道:“打尖,上些好茶好菜,外面那些马,劳烦你照顾了。” 跑堂的连连躬身:“客官您这话,太客气了,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哪儿有劳烦一说。” 岳扶疏见?他一派和?气,便又问道:“你们风雨楼的买卖生意做了多久?” “几十年了,”跑堂的说,“我爹妈都是看店的伙计,您请放宽心,老店信誉足,伺候客官没有不周到的。” 风雨楼邻近东江渡口?,也是一家营生四十多年的老店,经常接待来?往于?秦州、虞州的商队。这跑堂的见?惯了闯荡江湖的三教九流,但看岳扶疏极有书生风范,晋明又是一身贵气,便知他们这一行人?必是贵客。 贵客出手阔绰,大有油水可捞。跑堂的满嘴好话,吹嘘着风雨楼的热菜热饭,顺利地把晋明带进了正门。 为了蒙蔽皇帝和?太医,晋明在京城时,曾经大量服食过寒性草药,彻底地损伤了他的肠胃。他吃不惯野食野菜,心里总念着热菜热饭。且因他距离东江只剩一百里,至今未见?到任何追缉他的官兵,也没听说京城二皇子叛逃的消息,他料想京城官员还?忙着治理瘟疫,不由?得松了口?气,静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大当家的,”岳扶疏关?切道,“您可还?好?” 晋明道:“渡过东江,我才能好。” 跑堂的送来?一壶茶。岳扶疏接过茶壶,先为自己倒了一杯。他细品两口?,确认茶水无毒,才道:“乡野之地,粗茶淡饭,您将就着吃点。” 晋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正当傍晚时分,大堂内还?有一群江湖草莽坐在另一处。他们吐息杂乱、内功浅薄,仅有一身三脚猫功夫,远不如晋明的侍卫。晋明没拿正眼瞧他们,他们反倒有意无意地瞥视晋明。 “贱民。”晋明双目微闭,自言自语。 岳扶疏劝谏道:“马儿一路奔波,侍卫们也饥寒交迫,请您静心忍耐片刻,等您用过饭,咱们立刻上路。”说着,他唤来?跑堂的:“小二,咱们要吃个饱!你快些上菜!” 跑堂的露齿一笑:“客官稍等!我这就跑去厨房,给您催催!”他将一条粗布甩到肩头,转身就跑向了后院。少顷,堂倌们从?厨房端出几道菜,摆在晋明一行人?的桌上。 晋明扫眼看菜,竟是一碟豆芽、一碗苋羹、一盘卤水鸭肉、一盘猪油煮萝卜,以及一盆烙饼咸菜。他微皱了眉头,执起筷子,把咸菜夹进一张烙饼,卷了几卷,鼻间闻到一股猪油的臊腥味。他硬逼着自己尝了一口?卷饼,心头默念起皇宫的锦衣玉食,真想活宰了他那几个兄弟姐妹。 傍晚的浮云遮蔽了夕阳,倦鸟归林,霞光惨淡。 距离风雨楼百步之外是一座幽深的山坳,华瑶和?她的属下们正埋伏在此地。她快马加鞭,急追晋明多日,赶在三天前追上了他。他人?困马乏,而她兵强马壮,本可以一击绝杀,但她硬是拖到了今天……今天必是晋明的死期,她心想道。 “我要他死,”华瑶喃喃低语,“死无葬身之地。” 白?其姝离她最近,笑得最轻:“该给他哪种死法呢?断头、腰斩、车裂,还?是凌迟?” 华瑶也笑:“要是能凌迟就好了。” 白?其姝的一柄软剑慢慢出鞘。她头戴黑色面巾,神情?也被遮掩起来?,双目遥视着远方。 天近黄昏,残阳颓然?欲坠,寒鸦振翅高飞,颤动的鸣声格外凄厉,昭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血光之灾。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她的第?一批侍卫急冲而出。侍卫们包围了风雨楼,喊出了三虎寨打家劫舍的口?号。 虞州毗邻沧州,当地百姓久闻“三虎寨”的恶名。风雨楼的掌柜乍一听见?“三虎寨”的嚷叫,脸色一变,当下就急着去报官。这时的院门已被人?紧紧锁住,四面八方的围墙之下,站了许多个蒙着黑巾的黑衣人?。 掌柜无路可退,慌忙道:“强盗打劫!三虎寨来?了!快跑啊!去地窖!地窖!!” 夕阳残照,拉长了劫匪的影子,为首那人?依稀是个妙龄女子。风雨楼的护院们练过几年功夫,在那女子手中竟然?连一招都过不了。她二话不说,拔剑就砍,不过须臾之间,便把晋明的侍卫砍死了三四个。 晋明眸色暗沉,推桌而起。他戴着一顶罗帽,面颊粘满了浓密胡须,眉毛也涂得又黑又粗,与他平日里的形貌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但他毕竟是华瑶的兄长,华瑶十分熟悉他的言谈举止,但看他神色冷肃,周围的侍卫又频频向他投递目光,华瑶未有丝毫犹豫,提剑往他脸上猛劈。 晋明疾速躲开?,从?窗中跃出,飞到风雨楼的二楼,眺望远处渡口?的位置。 掌柜的、跑堂的、护院的、以及那群江湖草莽,早已逃进了风雨楼的地窖,只留下晋明的属下坚守大堂。 晋明颇觉好笑,心下暗骂贱民!果真是一群贱民!贪生畏死!胆小怕事!要你掏钱的时候,把你当作祖宗供奉起来?!遇上盗匪流寇,你就是他们用来?献祭的活牲口?!! 晋明怒发冲冠,不由?得大喊道:“众人?听令!都来?护我!” 侍卫们前赴后继地奔向他,他又高喊道:“待我去了秦州,必让你们享尽荣华富贵!” 侍卫环绕着晋明,晋明转身便想逃走,华瑶及其属下挡住了晋明的去路,晋明怒形于?色,凌空一斩,直接冲杀华瑶。 华瑶飞跃躲过,步步轻盈,功法精妙,实乃当世罕见?。 晋明细看华瑶的步法,终于?识破了她的伪装,厉声骂道:“贱人?!”他眼尾余光察觉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追近了,只得强忍怒火,跳进风雨楼的大堂,抬脚踹翻灯油,踢烂酒缸,挥袖扔出几支火折子。刹那之间,火光大起,猛火迅速吞噬了布帘,燎烧着风雨楼的屋架房梁。 晋明穿梭在刺眼的光焰里,唯恐谢云潇将他一击绝杀。他不知谢云潇身在何处,只听谢云潇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应当领受刀山油锅之苦。” 晋明不怒反笑:“哈哈哈哈,纵然?我死在此处,也好过你那大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数十日!他死前五脏六腑溃烂了!生蛆了,流脓了,长疮了!!镇国将军一家子贱骨头!你明知你大哥死在我手上,还?一心一意地伺候我妹妹!谢云潇!你大哥是高阳家的刀下冤魂!你是高阳家养出来?的一条贱狗!!” 通往后院的唯一出路已被大火封死,晋明披头散发,几近癫狂:“今日你杀我,你报不了仇!来?日华瑶上位,天下还?是高阳家的天下!你大哥含恨九泉之下!恨你把仇人?当亲人?!!” “我杀了你!”华瑶怒骂道,“你这畜牲养的贱种!!王八蛋!!” 晋明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他听见?水缸爆裂之声,依稀瞥见?一扇窗户开?了亮光。他拼尽一口?气,爬到窗台上,才刚探出半个身子,守在楼外的谢云潇一剑猛砍下来?。 晋明旋身跃起,反手横刺谢云潇,冷不防一道剑光自左向右扫过他的头顶。 红光崩现,鲜血飞溅,晋明连忙后退,只觉脑袋轻飘飘的、空荡荡的,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抬手一摸,摸到突兀的颅骨,才知自己的脑袋仅剩右侧一半。 晋明惶恐地瞪大右眼,眼底倒映着熊熊火光,照得华瑶宛如九天玄女。 晋明断断续续道:“弑兄之人?,罔顾人?伦……你逆天违命……不得好死……” 华瑶依旧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澄明的眼瞳。 她的眼角沾着几滴血,那是兄长的鲜血。她还?笑得出来?:“皇兄,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会被自己的刀下冤魂生吞活剥,你作孽太多,根本没办法化作厉鬼,找我报仇呢。” 晋明头晕目眩,恨意滔天。他躺在地上,血水从?嘴角流出,短暂一生中的诸多场面,似是走马灯一般,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他看到了父皇、母妃、太后、朝臣……这一生享尽富贵荣华,到头来?竟然?一事无成,还?被华瑶一击毙命。 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回忆起十四年前的某一天,华瑶年仅四岁,她的生母去世了,太后派人?接她进宫。她一介贱民之女,木木呆呆地低着头,站在御花园里,浑似一条丧家之犬。 萧贵妃高坐楼台之上,哂笑道:“好可怜的小丫头,活不了多久了。” 萧贵妃的侍女附和?道:“娘娘所言甚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丫头,命薄福薄,偏要进宫,生死存亡都是没准头的事儿。” 年仅十三岁的晋明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御花园的树木茂盛,花草幽雅,就在这一刻,淑妃分花拂柳,翩然?而至。那日的淑妃穿着轻罗长裙,腰系丝带,发簪玉钗,行走时姿态曼妙,堪称步步生莲。 淑妃也才二十岁出头,圣宠不衰,久未有孕。她膝下无子无女,对华瑶喜欢得紧,忍不住把华瑶抱了起来?,再坐到一张石凳上,华瑶便搂住她的肩膀,满心委屈似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淑妃拿出手绢为华瑶擦泪。华瑶哭得更伤心了,抱着淑妃不撒手,啜泣着喊道:“娘亲,娘亲……” 萧贵妃见?状一笑,低叹道:“淑妃也不怕惹祸,不是她自个儿肚皮里爬出来?的孩子,养不熟的,这世上多的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晋明,你给我记住这个道理,你要握紧权柄、恩威并?施,偶尔从?指缝里漏出些肉末儿,群狼就会围着你转,奉你为头狼,视你为龙首,你听明白?了吗?” 晋明躬身道:“谨遵母妃教诲。” 他侧目,又见?淑妃温柔耐心地哄着华瑶,他便心想,等到二十年之后,他高居上位,独享帝王之尊,而淑妃、华瑶这等软弱无能之人?,皆要跪伏在地,仰瞻他的天颜。 世事光怪陆离,颠来?倒去,晋明怎么也料不到,昔日壮志未酬,他已殉身虞州,杀他之人?正是当年那个缩在淑妃怀里痛哭失声的小丫头。 第68章 消衰滋盛 殿下之仁德义气 晋明的死状凄惨又痛苦。他的头颅被华瑶削成了?两半, 鲜血流淌,沾湿了?一大片地面。他的侍卫早就断了?气,众多?尸体堆积在庭院里, 散发出一阵血腥气。 华瑶命令属下把死者?的衣裳全部脱光, 取走他们身上?的武器和配饰, 再把他们开膛破肚, 砍成一堆尸块, 投入大火中焚烧。风雨楼内,浓烟滚滚, 烈焰熊熊, 就像出栏的猛兽一般, 纵跃闪动,炸开的爆裂声?接连不断, 那臭恶的气味令人作呕。 天黑了?,风起了?,华瑶的衣袍随风飘扬,衣角上?沾着血迹,尚未凝固。她稳住心神, 收剑上?马, 大喊道?:“撤!” 风雨楼火光烛天,近旁远处都?能看个清楚, 官府的人马迟早会?赶来, 华瑶必须尽快离开。趁着此时夜色深浓,她策马扬鞭, 带着侍卫直奔山林,隐匿了?踪迹。 距离风雨楼最?近的一座县城,名叫“山海县”, 此处地势险要,依山傍水,四周峰峦环绕,迂回?起伏,当地民风淳朴简素,商肆街道?屹立在高低不平的山坳里。 前朝曾经有一位禅师在山海县创立宗门,修建道?场,坐化后留下了?舍利子,声?名远播。因而山海县也有几处香火鼎盛的庵观寺庙,常有外乡人慕名而来,烧香点烛,求神拜佛。山海县本地人也多?半崇信佛法?,不仅在家里供奉着观音小像,也在家外劝人行善积德,造福社稷。 数年以?来,山海县未曾出过一桩命案,官民都?过惯了?太平日子。风雨楼惨案传到山海县之时,全县上?下大为震动。知县为表决心,特意挑选了?二十名精壮捕快,将他们派遣到公馆,保护华瑶的周全。 华瑶假装惊讶,先悲后怒:“三虎寨的种种恶行,简直罄竹难书。他们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害得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现在他们竟然又跑到了?虞州作乱,真?是一群大逆不道?的恶贼。” 山海县的知县是一名女子,名叫葛巾,年方三十六岁,正当壮龄。她的谈吐非常圆滑,姿态也非常温和谦恭。 葛巾面朝华瑶,目不斜视,轻声?道?:“ 殿下您是千金贵体,三虎寨的恶贼不值得您劳心费神。下官斗胆进言,请您莫要担忧此案,虞州府衙已调拨了?一批人手,赶在两日之内前往风雨楼查案。请您在本县略作停留,等到府衙查清了?贼寇的去向,您再介入此案,也更方便些。” 华瑶叹了?口气,才说:“我盼着你们早日把凶手缉拿归案。行了?,你也别站着了?,坐下吧。” 皇族赐座,葛巾不敢不从。 华瑶话音刚落,葛巾躬身道?谢,坐到了?一把扶手椅上?。 葛巾半低着头,眼角余光瞄到了?谢云潇。 谢云潇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他的性情显然是很沉静的,就像冰冻三尺的寒潭,风姿冷冽,意气高洁,使人见之忘俗。他手里还端着一盏茶,茶香雾色缭绕,颇有几分朦胧意韵。 葛巾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了?她的凝视,却没?有丝毫回?应。她不觉得奇怪,反倒对他起了?敬重之意。 “葛知县,”华瑶轻飘飘一句话,就让葛巾收回?了?神,“你是昭宁二十一年的进士,你的老师是翰林院学士,你出身于书香门第,在朝为官多?年,还把山海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必定?是十分聪慧之人。” 葛巾抱拳作礼:“下官何德何能,怎敢受殿下如此盛赞?” 华瑶依旧从容:“秦州和京城的瘟疫接连发作,山海县之内,却无一人患病。我派人出去打听了?一圈,这才知道?原来你早有先见之明,你坚守城门,亲自率兵巡逻,严禁酒楼招待秦州、康州、京城来的客人……” 华瑶的近臣杜兰泽接话道?:“葛知县一心为民,教?化有方,实在令人钦佩不已。” 葛巾并不知道?华瑶和杜兰泽为何突然给她戴高帽。她心里不免警觉起来:“殿下您太客气了?,下官心里时时记挂着四个字,‘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是下官的本分。下官治理山海县以?来,事事按照朝廷的规矩,这才取得了?一些政绩,那也是沾了?朝廷的光,托了?圣上?的鸿福,与下官本人倒是没?有太大关系。” 华瑶不禁笑了?一声?。很好?,她已经明白?了?葛巾的意思,葛巾身为山海县的官员,更愿意效忠皇帝。 天色渐晚,夕阳西斜,华瑶抬袖遮面,打了?一个哈欠。 葛巾连忙起身行礼,要把华瑶送回?厢房。 华瑶答应了?,转身就走。 葛巾要进不进,要退不退,再三犹豫之后,终归跟上了华瑶的脚步,但见华瑶脚步轻快,轻功高强,分明是个境界超然的武功高手。 华瑶和葛巾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廊上。葛巾一路小跑,勉强追上?了?华瑶的脚步。当她们走近厢房,天已经黑透了?,两位少年一左一右地提灯出来迎接。他们是白?其姝身边的侍从,相貌俊秀,体格健壮,千般意趣藏在一身软绸衣袍之下。 葛巾不知他们的身份,正要恭恭敬敬地行礼,华瑶便打断道?:“葛知县免礼。” 话音刚落,那两位少年略抬起头,眼角微微上?翘,有意无意瞥向葛巾,像是暗送秋波,同?她说话似的。 葛巾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华瑶有些惊讶,她没?料到葛巾会?与那二人的目光对上?。刚才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甚至没?注意此二人站在门外,也就没?看清他们的神色。 或许是白?其姝派遣他们前来会?一会?葛巾,华瑶当然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情形。华瑶曾经见过她的皇兄把侍从当作礼物送给别人,她心里觉得奇怪,却也学起了?皇兄的做派。 华瑶试探道?:“我听说你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不如我把他们送给你,怎么样?” 葛巾不紧不慢地拒绝道?:“下官恳请殿下三思,这二人是您宫里的人,下官怎敢收下他们?” 华瑶道?:“他们不是我宫里的人。” 葛巾道?:“下官斗胆问一句,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华瑶简略回?答:“沧州。” 葛巾追问:“您认识沧州的商人吗?” 华瑶反问道?:“你还想打探什么消息?” 葛巾连忙说:“不敢,不敢。” 她们二人止步在厢房的正门之前。 华瑶再次开口:“实不相瞒,葛大人,我这一趟来虞州,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奉了?父皇的密令来办事,至于我要办什么事,为你着想,我不能透露只言片语。” 葛巾的额头隐现冷汗。她对京城的党争早有耳闻,也明白?皇族一向擅长威逼利诱。 烛火闪烁,华瑶的声?调更低沉:“虽说我大梁朝男女皆可为官,但习武之人毕竟是少数,女官也是少数。内阁重臣无一女子,我当然明白?女官的难处,先前我听闻你的政绩,心里难免有了?爱才惜才之意,你应该也能感知一二吧?” 葛巾差点跪下磕个响头,杜兰泽一把扶住了?她。 葛巾稳住身形,诚惶诚恐道?:“殿下之仁德义气,下官没?齿难忘。” 葛巾的言行如此谨慎,态度如今恭敬。华瑶暂时放下了?心,就让葛巾离开了?。 卧室之内,侍女点亮了?两盏白?纱琉璃灯,灯火影影绰绰,纱帘缥缥缈缈,床榻上?铺好?了?干净柔软的枕头和棉被,虽然比不上?京城的宫殿,倒也是个休整歇息的好?地方。 华瑶伸了?一个懒腰,又和杜兰泽耳语几句,杜兰泽便先告退了?,这卧室里只剩下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华瑶熄灭了?一盏蟠花烛台,走到谢云潇身边,毫不避讳道?:“我担不起弑兄的罪名,晋明却是非死不可。只要皇帝以?为晋明仍然活着,我们就能留在虞州或秦州,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回?凉州。” 谢云潇提醒道?:“我们必须妥善处理晋明的遗物,绝不能让葛巾察觉到蛛丝马迹。” 华瑶杀害晋明的那一夜,顺便抢走了?晋明随身携带的金银财宝。 她尤其喜欢晋明的一枚翡翠扳指。那扳指原本是番邦小国的贡品,成色极佳,碧翠欲滴,当属十分精巧的宝物。晋明成年的那一日,太后把扳指赏赐给了?晋明,真?是天大的浪费。 华瑶把扳指从口袋里掏出来,对着夜明珠一照,她忽然注意到,扳指的内环刻着一行复杂的暗纹,纵然她在皇宫见多?识广,她也猜不到这样的纹路究竟有什么用处? “你在看什么?”谢云潇问道?。 华瑶收好?扳指:“我什么也没?看。” 她坐到了?谢云潇的腿上?:“你别担心,葛巾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在风雨楼做了?什么。” 第69章 少经久 今晚就较量个输赢 谢云潇沉默地静坐片刻, 既没有推开华瑶,也没有伸手抱住她。 他有意疏远她一般,身体略微向后, 靠在了椅背上, 端的是一副冷淡自持的姿态, 犹如天?上寒月, 碧落云边。那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清高之状, 勾起了华瑶的兴致。她双手牵住了他的衣带。 谢云潇却问:“你?惯常如此,不觉得无趣吗?” 华瑶歪了一下头:“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她双眼?亮晶晶的闪耀着流光, 神情三分茫然七分认真, 实在是可?爱动人?。她在外人?面前?, 从未显露过此种神态,唯独和谢云潇私下相处时, 才会偶尔流露出一两分本性……或许这也不是她的本性,她只是清楚地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他确实很想看到,她对他毫不设防的样子。 谢云潇喉结微动,似是不堪忍受她长久的凝视,他抬起手, 轻轻地挡住了她的双目。 华瑶立即握住他的手腕, 把他的掌心贴到她自己的脸颊上,还要问他:“怎么了, 难道你?不喜欢我亲近你?吗?你?要是不喜欢, 我就走?了。” 谢云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奇怪,谢云潇明明 已经是华瑶的驸马, 华瑶却觉得,她还没有完完全全地掌控他。他和她的姐夫顾川柏不一样,顾川柏还知道伏低做小, 谢云潇真是从头到脚一身的铮铮傲骨。 华瑶担心谢云潇听信了晋明临死?前?留下的挑拨离间之语。她根基未稳,羽翼未丰,她还没有自己的军队,暂时离不开世家贵族的支持,却也无法用利益来捆绑谢云潇。 谢云潇并?不在乎功名利禄。他生性喜静,淡泊处世,对他而言,权位反倒是累赘。 思及此,华瑶低声道:“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报了仇,你?又和我闹起来了。” 谢云潇道:“刚才我问你?在看什么,你?只说你?什么也没看。” 华瑶改口道:“不过就是一个戒指而已,我以为你?对首饰没兴趣。” 华瑶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枚白玉戒指,套到了谢云潇的左手食指上,谢云潇又把戒指取了下来:“我不习惯佩戴戒指。” 谢云潇停顿片刻,华瑶依然坐在他的腿上,他始终坐怀不乱:“今天?傍晚,你?门?外为什么会有两个提灯的陌生人??你?的正事尚未办完,我想劝你?多留点神,别耽搁了正事,误了你?的大?业。” 那一对提灯少年不通武艺,不精文墨,生平最大?的本领就是勾引女人?。华瑶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哪管谢云潇心里怎么想? 华瑶有些不耐烦:“我对他们毫无兴趣,甚至不想看到他们,你?连我的心思都猜不到,又凭什么教训我?” 谢云潇的声线依旧清冷:“你?是大?梁的公主,高不可?及,贵不可?言,我岂敢教训你?。” 华瑶双手按住谢云潇的肩膀,倚靠着他的胸膛,确认他的心跳比平日里更快一些,她仰起头,故意贴近他的唇角,似乎很想亲近他。当他垂首之时,她又扭过头去,严肃道:“你?总是顶撞我,我大?好?的兴致都被?你?搅没了。” 谢云潇道:“华小瑶。” 华瑶不解其意:“干什么?” 谢云潇扔开了一颗夜明珠。他把华瑶揽入怀中,越抱越紧,周围一片昏不见光的黑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明白他为何待她忽冷忽热。 华瑶毫无头绪,随口说:“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芥蒂吗?你?我已是结发夫妻,在这世上,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你?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怎么办呢,你?不懂我有多爱惜你?,我总不能剖心自证吧。” 谢云潇的语气加快了许多:“我从来不想让你?剖心自证,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不过是太……太贪心了……” 他自嘲一笑?,缓声说:“算了,你?就当我是无理?取闹吧。“ 华瑶一点也不明白谢云潇的意思。她满心茫然,过了片刻,她牵起谢云潇的手,格外郑重道:“我的姓氏是高阳,但我与皇族势不两立,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信了晋明的谗言。” 谢云潇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殿下多虑了,晋明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荒谬至极,我初时听了,也只想尽快杀了他。” 华瑶点头:“那就好?,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就没有闯不过的难关。” 她顿了一下,又问:“方才,你?说到了那一对提灯少年,除了提醒我不能耽误正事,是不是还有别的用意?” 谢云潇不再拐弯抹角,直说道:“你?真想把他们送给葛巾?” 华瑶斜倚着他,仿佛闲不下来似的,毫无顾忌地玩起了他的衣带。他的武功早已臻入至高境界,身体极为洁净,清冽的香韵透骨侵肌,袖袍都是携香盈芳的,确实比一般人?更有意思。 华瑶拿他的衣带绕住自己的腕骨:“嗯,你?别看葛知县一副清廉好?官的模样,她的师长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贪官。他们这一党交际广泛,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些人?脉。她的家族是朱原大?户,她的兄长曾在灵安、端化、石曲三省绞杀海寇,立下大?功。朱、灵、端、石四省都是南方大?省,我并?不了解南方官场,所以我也想从她身上打探消息,借机认识南方各省的官吏。” 谢云潇只说:“你贿赂官吏,也得有个分寸。” “没事的,”华瑶猜到了他的意图,“我都明白。”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娘亲就是贱籍,兰泽也受过贱籍的折磨,我最心疼她们两个人?,当然明白她们的痛苦。等到我登基之后,地位稳固,我一定会废除贱籍,改善各州各府的法治,从此以后,无论贫民还是贱民,在这世上都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谢云潇道:“大?梁的贱籍制度已经延续了上百年,废除贱籍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想劝我谨慎行事?” 谢云潇道:“倒也不是,我只想说,你?忧国爱民,将?来会是一位明君,臣民拥戴,将?士归顺,你?的平生抱负总会施展出来。”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听出了谢云潇的言外之意,自古以来,改革旧制都是极难的。她登基之后,还要收服民心,以民生为本,等到时机成熟了,“废除贱籍”的计划才能一举成功。 华瑶的思绪飘到了远方,她喃喃自语:“我还会下令减轻凉州的赋税,施行仁政,以安民生。” 谢云潇半低着头,被?她身上的香气所惑,沉迷不悟似的,亲了亲她的脸颊,她轻声道:“一来是因为凉州战乱频繁,应当休养几年,二来是因为……你?是凉州人?,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再明白不过了。” 谢云潇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这句话。 他的衣带被?她扯散了,衣襟微微地敞开了。 无论她是公主或是帝王,应该明白“善始善终”的道理?,谢云潇心底这般想着,便?将?她打横抱起,向着床榻走?去。 华瑶兴致勃勃地调侃道:“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主动落入凡尘呢。” 谢云潇仍不回答,华瑶就说:“今晚我在上,你?在下,我看你?什么时候向我求饶。” 华瑶被?谢云潇放到了床上。他扯断了系着床帐的丝绦,顺势便?压了上来:“可?以,今晚就较量个输赢。” * 次日黎明,天?色朦胧,华瑶还在睡觉,谢云潇已经醒了。 谢云潇向来睡在床榻的外侧,把里侧的位置留给华瑶。他起身时的动静极其轻微,丝毫没打搅她的美?梦。 天?光照不进床帐,纱幔垂落,掩映着昏沉睡梦,华瑶抱着小鹦鹉枕,睡得正熟。 谢云潇细看她片刻,她竟然有所察觉,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尚早,天?还没亮,接着睡吧,”谢云潇道,“辰时我再来叫你?。” 华瑶侧躺在床上,小声问:“你?为什么起来了?我有点累,你?昨晚也很辛苦吧。” 谢云潇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故意避开了她的话题,只说:“前?天?你?派人?探查山海县,暗探回报,山海县的百姓每日要做晨礼,我去看看他们如何诵经礼佛。” 华瑶放下心来,嘱咐道:“好?的,那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 谢云潇原本就打算在辰时之前?归来。他先给华瑶盖好?了被?子,等到她再度入睡,他的身影一晃而过,刹那间消失在雾色里。 拂晓时分,霞光万丈,谢云潇戴着面具,领着七八个侍卫们走?上了一座名为“妙高”的山峰。 距离谢云潇最近的一个侍卫名叫凌泉,年方二十四岁,与戚归禾同龄,原先也是戚归禾的心腹。 凌泉的家乡是凉州北境的一座村庄,他的父母都被?羯人?杀了。他不到十岁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凉州士兵救了他,他投靠了凉州军营,每日刻苦练武,终于在军营脱颖而出,打从十二岁起,他就是戚归禾的侍卫。 十八岁那年,凌泉追随戚归禾,驻守月门?关。他在月门?关结识了不少牧民,还与一位姑娘情投意合,他们二人?喜结连理?。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过得最快活的一年,他有了自己的妻子,也有了自己的家。 婚后不久,凌泉的妻子怀了身孕。凌泉没来得及把妻子送回延丘,羯人?突然发兵,在边境挑起战火,他的妻子慌乱中走?错了路,落进羯人?的手里,死?无全尸。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清晨,他亲眼?见到她残缺的尸体,他恨死?了羯人?,也恨死?了自己。 若不是戚归禾阻拦,凌泉早已拔剑自刎。他很想追随妻子离去。他经常感到烦闷、疲惫、痛苦,厌恶世间的一 切,他忘不了妻子的死?状,她死?得那么惨,他还有什么脸面独自活在世上? 戚归禾劝他,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活下去,才能为妻子报仇雪恨。 凌泉活下来了,但他性情大?变,他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人?,他是被?仇恨支配的怪物。 戚归禾去世之后,凌泉内心的苦闷更甚从前?。他为镇国将?军效劳,镇国将?军又派他去做谢云潇的侍卫。 谢云潇曾经在雍城立下赫赫战功,凌泉对他十分尊敬。不过谢云潇一贯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独处,凌泉和他说过的话还不到十句,并?不了解他的心性。 如今,凌泉默默地跟随谢云潇上山,心里却想着晋明临死?前?留下的遗言。 凌泉越想越烦闷,晋明罪该万死?,不过晋明的遗言也有几分道理?。凌泉打算找个机会,劝说谢云潇离开华瑶,返回凉州,继承镇国将?军的爵位。 脚下忽然滚过一颗石子,凌泉差点摔了个跟头。他急忙运转轻功,稳住了身形,再抬头时,他恰好?和燕雨四目相对。 “老兄啊,不是我说你?,”燕雨和他套近乎,“你?武功这么强,走?路还走?不稳吗?” 凌泉答非所问:“山路崎岖,燕大?人?也要小心留意。” 燕雨道:“我没事,你?小心点。” 凌泉道:“好?,多谢。” 燕雨耸了耸肩,还想调侃凌泉几句,走?在前?方的谢云潇略一侧目,燕雨就不敢讲话了。 燕雨一向不守规矩,又经常在值夜时偷懒打盹,谢云潇似乎有意惩戒他。今天?早晨,天?还没亮,谢云潇竟然带他一同出门?,他敢怒不敢言,唯一庆幸的就是他弟弟齐风和华瑶的关系清清白白,从未越过雷池一步。否则就凭谢云潇这毒辣的手段,肯定会给他苦命的弟弟穿小鞋,他想说理?都没地方说。 第70章 多折转 捉襟见肘,沦落街头 幽静而深密的树林里, 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走在?最前方。 谢云潇的轻功堪称举世无双,脚力也?远胜随行的一众侍卫,转瞬之间就踏过了怪石嶙峋的山岩, 站到一座陡峭的危崖之上。 风中摇颤的凉荫遮挡了他的身形, 他默然?眺望着远方的峰顶, 遥见那一处人烟稠密、香火鼎盛, 男女老少约有二三百, 极尽虔诚地跪在?寺庙内祷拜。 年逾古稀的老禅师正在?蒲团上结跏趺坐,显出安详的神态。不多时, 众人齐口诵经, 老禅师敲动木鱼, 金钟法鼓“咚咚”地响了起来,那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燕雨的耳朵里, 燕雨便问:“这一大群人叨叨的念什么经呢?我瞧他们都没?武功,上山得多累,三更天?就起床了吧,大晚上的不睡觉,非得爬山上来唧唧哝哝的。” 谢云潇的侍卫随了主子, 一个个都高?贵冷傲的很?, 无人理睬燕雨,唯独凌泉开口道:“虞州和京城、秦州离得近, 瘟疫害死了数万人, 那一位禅师道行不浅,或许是在?诵经超度亡魂。” “没?必要吧, ”燕雨嘀咕道,“人一死了,就算一了百了, 生前没?个好命,死后哪里做得成好鬼?有这个闲工夫念经,还不如回家种地。” 凌泉攥紧袖摆,拳峰处骨节突兀,但他说话依然?和气:“燕大人,你的亲人都还在?世吧。” 燕雨压低嗓音:“我亲爹亲娘啊,死了都有十多年了。那一年闹了旱灾,爹娘饿死了,我和我弟弟亲手把爹娘埋了。” 他言辞间无悲无喜:“后来我发了高?烧,烧了许多天?,头脑犯浑,记不清爹娘的事,不过我弟弟还记着。” 凌泉沉吟片刻,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公主一定待你很?好。” “是还不错,”燕雨爽快地承认道,“公主对待下人恩高?义?重,宫里的侍卫做梦都想伺候她。我弟弟在?校场练武的时候,多的是一群侍卫求他帮忙,千求万求,就想见公主一面?,不过我弟弟谁也?不理。” 凌泉对他明?褒实贬:“燕大人心直口快,真是个率性人。” 燕雨还以为凌泉在?恭维自己。他嗤笑一声?,感慨道:“说实在?话,我天?生一张巧嘴,走遍天?下都不怕,走到哪儿都能交到朋友。我要是出门闯荡江湖,定会……” 谢云潇忽然?接话:“捉襟见肘,沦落街头。”话中暗含淡淡的揶揄:“旁人同?你说上三言两?语,便能打探到你的全部家底。” 燕雨怔了一怔,先?是结巴了片刻:“殿、殿下。”然?后才辩解道:“我在?皇宫当差的那些年,嘴巴严的就像没?开缝的鸡蛋。” 谢云潇和燕雨相距足有一丈远。 谢云潇仍在?俯瞰远景。他背对着燕雨,低声?道:“蛋壳薄而易碎,经不起风雨。你是公主的近身侍卫,理当稳如磐石,磨砺心志,绝不能三心二意,摇摆不定。你先?前遵守的规矩,更该沿袭至今,每日自觉、自省、自察,不得有缺。” 苍穹中鹰鸟高?飞,燕雨双手揣袖,仰头望天?,嘴里嘟囔道:“您并非我的主子,我可没?在?凉州参军。” 谢云潇半真半假地威胁他:“凉州逃兵,杀无赦,斩立决。” 燕雨环顾四周,只?见谢云潇的侍卫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他被他们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又扶住一株槐树,胸腔中的一颗心脏越跳越快,他失笑道:“您说的是,小人明?白,定会遵命。” 四天?前,华瑶亲手处决了晋明?,并把晋明?及其属下大卸八块、焚尸灭迹,这一切都被燕雨看在?眼里。 晋明?的属下也?曾在?皇宫当过差,只?因他们跟错了主子,便被猛火烧得魂飞魄散、尸骨荡然?无存。或许他们的今日,就是燕雨的明?日。 燕雨不敢对别人说,其实他有些怜悯晋明?的属下。因为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贵族,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天?生一把懒骨头,怕疼怕苦又怕累。 他不想建功立业,只?想做一个寻常的武夫,此生不再跟着华瑶打打杀杀、担惊受怕。 他偷偷地置办了些茶食干粮,既想一走了之,又惦念着华瑶和齐风,心中犹豫不决,至今还没?打定主意。 他要是真跑了,谢云潇必然?会杀了他。 燕雨神思?飘荡之时,谢云潇从他身旁走过,众多侍卫跟紧了谢云潇,顺着险峻的山道一路下行。 这山道悬吊在?峭壁上,路面?极为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侧边的扶栏年久失修,散发着一股霉烂气味。谢云潇却不甚在?意,行走间如履平地。淡薄的晨雾笼罩着他,映着当空斜照的曦光,翩然?清逸,缥缈出尘,竟似腾云驾雾一般。 燕雨快步追赶谢云潇,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心情又恼又急又愁,脚底一个没?留神就踏空了。 他顺手搭住扶栏,怎料那栏杆陡然倾颓,他立足不稳,歪着头跌落了山崖,来不及发动轻功,便喊出一声?鬼叫:“啊!老子倒了大霉!!” 山林间树枝乱摆,鸦雀惊飞,谢云潇低头向下看,燕雨扯着一条枝杈掉进了繁茂的草丛里。 谢云潇纹丝未动,他的侍卫凌泉道:“公子,有几个官兵闻声?过来了。山海县的官兵昼夜巡逻,反应十分迅速。” 燕雨恰好摔在?一条平坦大道的附近。他扭伤了脚,懒得动弹,就在?地上躺了约莫半刻钟。 此时将近辰时,方圆几十里的平民百姓都挑担背货地前来赶集,道旁渐渐地喧闹起来,赶车的拖着牲口,牲口还摇着铃铛,四处都是吵吵嚷嚷的,除了人声?,兼有鸡鸭鹅鸽、牛马猪犬的嘶叫,那些杂乱的声?响吵得燕雨头昏脑胀。 燕雨倚剑撑地,才刚站稳,便有几个巡逻的官兵过来问话:“阁下留步!阁下是哪里人?会武功吗,你几时到的山海县,你为何一大清早躺在?路边?” 燕雨挠了挠脖子。他被尖利的枝杈划出了几道细小的伤口,引发一阵轻微的刺痛。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手拔断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吊儿郎当地说:“我会些三脚猫功夫,几位官爷见笑了。” 燕雨的相貌英俊非凡,身形颀长挺拔,又穿着一件布料极好的嵌丝窄袖黑衣,腰 挂一把熠熠生辉的银纹长剑,真像是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他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站在?路边,人来人往之间,便惹得无数芳心暗系。而他一点?也?不在?乎众人审视的目光,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双手抱臂,遥望山崖,似乎正在?等待他的同?伙。 官兵瞧他形迹可疑,迟迟不肯交待籍贯和来历,便怀疑他是三虎寨派来的奸细。 官兵粗鲁地扯了一把他的袖袍,他单手一招就反制了官兵,那官兵大吼道:“你究竟是何人!还不速速招来!” 官兵正要对他搜身,他拔剑出鞘三寸:“别碰我!你碰不起!” 燕雨这话说得不假。 燕雨是公主的近身侍卫,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都属于公主,除了公主以外,旁人都摸不得他,当然?他也?不愿意被公主摸。他坚信自己将来一定会娶到妻子,成家立业。 燕雨还没?和官兵解释清楚,那些官兵就点?燃了一束信号烟。 官兵们不敢对燕雨动手,只?把燕雨包围在?中间。 少顷,这条大道上来了一队精兵,为首者乃是一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最多不过双十年华,他左手牵马,右手握剑,身穿一套英气勃发的戎装。正逢朝阳普照、晨雾消退,他骑马破开一束日光,斜影洒在?燕雨的脸上。 燕雨仰头瞧他,他戴着一只?黑色眼罩,遮挡了左眼,仅有一只?右眼能与燕雨对视。 可惜了,他武功不错,竟是个倒霉催的半瞎子。 他自报家门,未语先?笑:“虞州提刑按察使司知事,赵惟成,幸会阁下,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说起这个赵惟成,燕雨也?算有所耳闻。 赵惟成出身于虞州寒门,天?资卓绝,志向远大,未满十六岁便考取了武举第?一名,皇帝亲封他为御前带刀侍卫。 昭宁十九年的一场秋猎葬送了他的仕途。 彼时他骑马在?猎场上追逐猎物,却被一只?流箭射中左眼,顿时鲜血直喷,坠落马背。 赵惟成只?做了短短一个月的御前带刀侍卫,就被皇帝赶回了虞州,从此寂寂无名,泯然?众人。 武功高?手必须眼观八方,耳听六路,赵惟成比旁人少了一只?眼,永远做不了最顶尖的剑客,永远无法再得到朝廷的重用。 他刚回虞州的那一阵子,夜夜去酒楼买醉,虞州的官宦子弟就给他起了个别称,叫做“赵独眼”,嘲笑他家世低微却想攀龙附凤,眼瞎心盲还敢借酒消愁。 赵惟成如今也?不过是个八品小官。而燕雨是侍奉公主的一等侍卫,官从六品,比赵惟成大了几轮。 燕雨很?有底气,昂首挺胸道:“得了!您也?别问了,直接放我走吧!我这儿有块令牌,只?给你一个人瞧瞧就行了。” 赵惟成翻身下马,忽然?瞥见燕雨的剑柄上刻着“燕雨”二字,他脚步一顿,试探道:“燕大人?久仰您的大名,百闻不如一见,请您代我向公主和驸马问安。” 燕雨作势点?了点?头,赵惟成又道:“三虎寨的贼寇来了虞州,烧光风雨楼,害死六十七条人命,酿成一场大祸。山海县与风雨楼离得太近,葛知县责令官兵严加戒备,提刑按察使司指派下官协助办案,调查一切形迹可疑之人。燕大人,劳您尊驾,随下官去县衙走一趟……” 燕雨笑道:“我出来散步,摔了一跤,多大个事,也?值得你大惊小怪?你押着我去县衙,可是把我当犯人了。” “您有所不知,”赵惟成朗声?一笑,脸色倒是阴沉沉的,仿佛笼着一团鬼气,“信号烟一放,就是立了案,公事还需公办,您得去县衙做个笔录,讲个清楚。” 燕雨道:“老兄,您跟我开玩笑呢?我有什么好交待的?我这人清清白白的,跟个白馒头似的。” 赵惟成道:“您伺候公主多年,轻功十分了得,怎会突然?摔跤,脖子上还多了几条伤痕?” 燕雨很?不耐烦:“山海县的栈道太破,我从山上摔了下来,脖子上的伤,可不就是树枝刮的……”这句话还没?说完,赵惟成便来扯拽他,他反手与赵惟成过招,赵惟成竟然?拔剑出鞘,剑刃的寒光照着燕雨的双眼,凶意凛然?,煞气冲天?。 侍奉皇族的侍卫均是第?一流的武功高?手,均能分辨一丈以内的杀气,燕雨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惊觉赵惟成想杀了自己! 赵惟成疯了吗?! 燕雨与他无冤无仇,官阶还比他大,他何至于此?! 燕雨的后背窜出一股凉气,不由自主地拔剑去挡,险些劈到赵惟成的面?门,又被另一把迅疾闪过的剑鞘压制住了。 燕雨和赵惟成同?时侧过脸,见到了戴着一张薄木面?具的谢云潇。 近旁远处的行人走走停停,频频回首,纷纷观望谢云潇的身影,还有几个胆大的少女少男守在?一旁,企图窥见他面?具之下的风姿。 赵惟成责问道:“你是哪来的……” 谢云潇随手摘了面?具,浅金色日光洒了他满身,天?地间陡然?寂静一瞬,鸟雀的嘶啸也?杳然?空渺。凡是见到他的人,莫不荡魄消魂,更有甚者,已然?心猿意马,大声?问他:“公子可是外乡人?公子娶妻了吗?” 山海县遍布庵堂寺庙,邻近的村镇也?不乏信佛、信道之人,此地百姓最欣赏的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风仪气度,再看谢云潇的形貌,恐非尘世中人,渐渐的,私语之声?都停息了,赵惟成回过神来,嗓音晦涩道:“殿下?” 谢云潇贵为皇族,赵惟成见了他,必须向他行跪礼,可他们周围全是乡镇来的庄稼人、手艺人、小本?买卖人,赵惟成不愿当众下跪,就跟着谢云潇走向了幽深的林间小道。 谢云潇望了一眼天?色,他还想在?辰时之前赶回公馆。 赵惟成见他停步,迟疑片刻,毅然?决然?地撩起衣摆,跪伏在?地:“卑职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70-80 第71章 犹记四方离乱 难不成你奉命来杀我?…… 谢云潇道:“你?和燕雨争执得不可开交, 所为何?事?” 赵惟成道:“燕大人行踪诡秘,前言不搭后语,卑职担心其中有什么缘故, 您和公主都不知情。” 赵惟成还跪在地上, 谢云潇没让他起来, 他只?能一直跪着, 膝盖压着断枝枯叶, 崭新的黑衣也脏了。他垂眸敛眉,收尽了凶煞之气?, 胸膛和双臂紧绷, 贲起的肌肉隐约可见, 像是一条敢怒不敢言的野狗。 片刻之前,赵惟成对燕雨的杀意来得突兀而猛烈。谢云潇在暗中看得清清楚楚。 赵惟成和燕雨应是第?一回碰面, 即便燕雨口不择言,他对赵惟成也并未冒犯过甚。赵惟成怎就动了杀心?那赵惟成心里怨恨的,究竟是燕雨,还是华瑶,亦或者整个皇族? 谢云潇试探道:“依你?之意, 你?无凭无据, 就要捉拿燕雨,押送他去见官。他是公主的侍卫, 尚且遭你?这般污蔑, 更何?况山海县的平民百姓。” “请殿下?明鉴,卑职绝不敢滥用私权, ”赵惟成始终低垂着头,目光丝毫没往上抬,“三虎寨贼寇一案非同小可, 刑部官员尚在恭候圣裁,殿下?您也不必牵涉其中,虞州提刑按察使司有令……” 谢云潇没等他说完,就道:“方才你?险些杀了燕雨。你?不敢滥用私权,却敢草菅人命,我若坐视不管,便等于是你?的同犯。” 赵惟成久闻谢云潇的美名,早知他的武功出神入化,却不料他还如此能说会?道。 赵惟成哑口无言,燕雨如梦初醒:“赵大人,难不成你?奉命来杀我?” 燕雨实在是忍不住,就蹲到?赵惟成的面前,与赵惟成四目相对:“咱俩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我听人讲过你?在京城的遭遇,对你?还存了几分?同情。你?不妨仔细说说,究竟我哪里 得罪过你??” 燕雨拍了拍赵惟成的肩膀。 赵惟成的面色难看的像是沾到?了狗屎。 燕雨脸上挂不住,心里越发窝火,痛骂道:“你?这狗……” 他本想说“你?这狗眼看人低的小瘪犊子”,碍于谢云潇还在场,燕雨连个脏字都不敢说,只?能改口道:“够狠啊!真够狠的!!你?这个人!!” 赵惟成置若罔闻。他略微抬起头,迎着树叶筛下?的斑驳日光,仰视着高高在上的谢云潇。 林间山风簌簌有声?,谢云潇的脚步却是悄然?寂静。他顺着蜿蜒的山路走向密林更深处,还命令赵惟成等人一路随行。 赵惟成根本猜不到?谢云潇的用意,只?能遵命行事,沿着那一条山路绕过了妙高峰,抵达了宝顶峰。这宝顶峰上有一座寺庙,名为“万灯寺”,其名源于《法华经》的名句——“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万灯寺的禅师年老体衰,将近八十岁的高龄,还在寺庙内开了道场,焚香诵经,做法超度亡魂。那道场的门口摆着一只?功德箱,“功德”二?字以朱笔写成,色泽油亮鲜艳,很是醒目。 谢云潇扫眼一看,功德箱中装满了铜钱和碎银。再往寺庙之内看去,扫洒的沙弥体态清癯,神态湛定,大约是斋戒多年的潜心修道之人。 谢云潇一言不发,戴着面具立在门外?,只?见一个小沙弥快步走出来。这小沙弥显然?认识赵惟成。他对赵惟成笑了笑,也没问谢云潇是谁,就把他们带进了万灯寺。 赵惟成这才发觉谢云潇利用了他。 万灯寺是香火殷盛的古刹,寺内僧侣一心向佛,极少接待外?客。不过赵惟成是土生土长的虞州人,又?在山海县做了几年官,万灯寺的僧侣多少会?卖他一个面子。他不能直说谢云潇的身份,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谢云潇,随他走遍了万灯寺的每一处角落,听完了禅师讲经说法,看惯了百姓跪香拜佛,直到?辰时将至、晨礼结束,谢云潇不露痕迹地混进了人群里,也没和赵惟成多讲一句话,便在茫茫人海中彻底地消失了。 近来虞州百姓为了防范瘟疫,常有戴着面巾、面具出行之人。 赵惟成回头一望,寻不见谢云潇的身影,但见山高路长,烟升雾绕,芸芸众生分?路而去,恰似滚滚红尘分?流而淌。 赵惟成细想谢云潇的言行举止,只?觉谢云潇心机深沉、心怀叵测,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世家的公子。 他怀疑谢云潇另有所图。 传闻一百多年前,本朝开国,前朝覆灭,前朝太子趁乱离京,逃到了虞州的山海县,削发为僧,就在万灯寺中修行。 当今圣上推崇佛法,却又?避讳“万灯寺”之名,而谢云潇带着赵惟成一同造访万灯寺,谢云潇倒是戴上了面具,徒留赵惟成一个人在这里抛头露面。 赵惟成皱紧眉头,独自飞跃下?山。 时值深冬,冷风萧瑟,森寒的山石密林之间,凌泉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着赵惟成。他刚刚接到?了谢云潇的命令——他要追查赵惟成,及时回禀消息。 凌泉原本就是暗卫出身,又?在月门关做了四年的侦察兵,轻功登峰造极,能把自身的呼吸吐纳化作无形,融入一招一式之中。 即便是久经沙场、时时戒备的羯人,也很难察觉凌泉的行踪,赵惟成更是一点也没留意。 赵惟成在妙高峰、宝顶峰附近巡逻了大半日。天近黄昏时,暮色四合,他领兵回到?了县衙,把白天的见闻都告诉了葛巾。 葛巾没穿官服,仅着一件宽松便服,五官虽然?平凡,姿态却很突出,笑容中带着点风流意味。 她和赵惟成耳语一阵,这二?人便同去了寝房。 至于寝房中又?有何?事?凌泉也不便听得太细致。 天更黑了,深宅大院点起几盏灯笼,两个丫鬟结伴从?一堵围墙之下?走过,其中一个丫鬟说:“那男子的皮肉,你?瞧见了没?半张脸烧焦了,可真吓人。” 另一个丫鬟道:“嘘,奴婢不得私下?议论主子!你?皮痒了,想挨打吗?!” 提起“烧焦”二?字,凌泉的心头便是一紧。风雨楼一案的始作俑者是华瑶,此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泄露,否则谢云潇和镇国将军都会?惹祸上身。 凌泉忖度了一下?,暗自潜伏到?深更半夜,屏息在县衙内四处搜寻,终是发现了烧焦半张脸的男子——那人躺在县衙的一间厢房里,年约三十岁上下?,样貌年轻文雅,两鬓却有些白发。他的右手中指、食指和拇指都生了厚茧,想必是勤奋刻苦的读书人,而且他身无武功,呼吸不稳健,经脉不畅通……他极有可能是晋明的谋士! 思及此,凌泉心下?大惊。 他拔剑出鞘,想杀了这名谋士。 就在这时,赵惟成忽然?带着几个官兵过来巡察。他们一行人走进厢房,赵惟成还道:“葛知县命我来此守夜,你?们也帮忙看顾点。” 官兵们齐口应声?,围坐在谋士的四周。 凌泉无法下?手,只?好收剑入鞘,继续藏匿于暗处。 他窥探着那一群官兵,等了许久,官兵也没偷懒打瞌睡,每个人都是兢兢业业的。 凌泉不禁想起了自家的侍卫燕雨,更是恨铁不成钢! 燕雨和赵惟成的武功不相上下?,燕雨只?会?偷懒打盹耍滑,而赵惟成只?要一犯困,就抬手猛扇自己一耳光,“啪”的一下?,恶狠狠的,声?音尤其响亮。 即便凌泉看不惯赵惟成,也不得不佩服赵惟成的狠劲。 * 次日凌晨,凌泉回到?公馆,以急报通传,很快就见到?了谢云潇和华瑶。 此时已有三更天,华瑶似乎还没睡。她高居上位,并未显露一丝疲态,还端着一盏热茶,在幽幽烛火中发问:“消息打探得如何??” 凌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华瑶波澜不惊道:“原来如此。” 凌泉道:“卑职唯恐葛大人、赵大人趁机发难……” “发什么难?”华瑶一手支着头,似笑非笑道,“就算晋明的谋士没死?,他不会?武功,那天他一定跟着风雨楼的掌柜去了地窖。这谋士能看见凶手吗?他知道凶手是谁吗?他又?有何?凭证呢?风雨楼的掌柜尚在人世,他一口咬定了风雨楼一案乃是三虎寨所为。” 凌泉一语不发,华瑶放下?茶杯,缓步向他走来:“当下?无事发生,千万别自乱阵脚,你?稍作休息,再探再报,切忌轻举妄动。万一他们给你?设了局,你?也能及时逃脱。” 凌泉领命告退。 夜色浓重,华瑶抱起小鹦鹉枕,走回了卧房。 上床之后,她道:“此地不宜久留,等我解决了那个谋士,我们立刻动身前往秦州。从?今往后,晋明的封地,就是我的封地……” 谢云潇只?说:“你?切勿轻敌。” “我哪敢轻敌?”华瑶道,“烦死?了,总是四面楚歌。”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轻缓地摩挲她的手背,但她才不需要他的怜惜,当即反抓他的腰间玉带,狠狠一拽,循着月光,由上到?下?地仔细欣赏他。 她傲慢地命令道:“以后你?私下?跟我相处时,不准再穿衣裳了。” 谢云潇攥着她的食指轻轻一捏:“无论在哪里,只?要你?我二?人独处,我就不能穿衣服?” “嗯,对,就是这样!”华瑶欢快道,“我看了高兴。” 谢云潇道:“昏君。” 华瑶道:“你?明明很喜欢我为你?发昏的样子。” 谢云潇一点情面也没留给她:“你?何?曾为我发过昏。” “还是有的,”华瑶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在床上的时候。” 第72章 赴丹墀 相思长夜夜,好梦伴卿卿…… 华瑶经常在?入睡之前轻浮佻荡地戏弄谢云潇, 搅乱他的心?境,撩拨他的心?弦,从中获得了无限的乐趣。她知道自己的性情是有一点恶劣、有一点下流的, 但, 普天之下, 哪个公?主没有小毛病呢?她高阳华瑶已经算是品行绝佳的好公?主了。 她悄悄扯过被子, 盖住谢云潇的肩膀, 手还没碰到他,他就?淡声道:“你一连打?了几个哈欠, 该睡觉了。” 他端持稳重, 凛然不可?侵犯:“时候不早了, 快睡吧。” 华瑶道:“我真睡了?” 谢云潇道:“也可?以闭眼假寐。” 华瑶翻身侧躺,背对着?谢云潇, 故作姿态一般,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他立即伸手一揽,将她搂进怀里,还亲了亲 她的头发,低声哄道:“相思长夜夜, 好梦伴卿卿。” 华瑶不由得一怔, 身处于融融暖意中,隐约明白了何为脉脉温情。 他还在?喃喃自语:“卿卿, 卿卿。” 华瑶没有回应他。她太困了, 就?像往常一样?安稳入睡,翌日?又被清晨的阳光唤醒。 昨夜睡得迟, 今早华瑶略感困乏,索性赖在?温柔乡里犯了一会儿懒,方才慢悠悠地起床, 拽着?谢云潇洗了个鸳鸯浴,更是快活极了。难怪君王之侧少不了美人伴驾,有了美人作陪,她沐浴也沐得尽兴。 彼时天光大亮,华瑶的发丝还沾着?水雾。她浑不在?意,独自一人去了侍卫的房间,探访昨日?负伤的燕雨。她已从凌泉和谢云潇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却不能尽信,还要亲自盘问燕雨——这便是燕雨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单凭他的城府,他永远骗不了她。他双眼所见、双耳所闻,等同于她的所见所闻。 燕雨和齐风同住一屋。 辰时刚过,齐风早已收拾妥当,穿戴得一丝不苟,而燕雨仍然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偏要齐风这个做弟弟的顺从他:“今天是你休沐吧,好弟弟,瞧瞧你哥哥我,又挂彩了,闲得无聊,你陪我赌两把钱,随便玩玩?” 齐风道:“公?主严禁嫖赌。” “放屁!你别血口喷人!”燕雨一下就?急了,差点跳到齐风跟前,“别说嫖了!我没碰过姑娘一根手指!!” 齐风坐在?窗前磨剑,漠然地拆台道:“你在?岱州丰汤县受过重伤,公?主帮你上过药。” 燕雨仔细回想,确实有那?么一回事。 他不自在?地扭过头,挠了挠下巴,咕哝道:“这没什么好说的,她是主子,她不一样?。”顿了一下,又道:“你就?那?么喜欢她吗?昨夜你讲了两句梦话?,啧,每一句都有她的名字。” 齐风抬头看他:“我说了什么梦话??” 燕雨狡黠地一笑:“你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啊?” 齐风道:“兄长在?故弄玄虚。” “呸!”燕雨道,“你真可?怜!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齐风拔剑出鞘三寸。 燕雨登时闭紧了嘴巴,抓了一只?枕头,盖住自己的脸面,隐约听见华瑶的脚步声。他心?下一惊,唯恐华瑶听到了他和齐风的谈话?,连忙大喊一声:“殿下?” 华瑶推门而入:“早上好啊,燕雨,你的精神很不错嘛,可?不像是负伤卧床的病人。” 她直接坐到了燕雨的床前,甚至没分神瞧一眼齐风。 燕雨一瞬间涨红了脸。此时他仅仅穿着?薄衫轻衣,屋内还在?烧炭火,他贪凉,敞露着?大半胸膛,全被华瑶毫无保留地收入眼底。 燕雨拽起被角,没来得及遮挡,华瑶便倾身靠近道:“你出了不少冷汗,内息调理不畅吗?” 燕雨破罐破摔,干脆不躲藏了。他横展双臂,任凭华瑶的目光从他身上划过。她拔出发间一根金钗,尖锐的钗头轻轻抵着?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伸长脖颈,显露细碎的伤痕。 华瑶状似关心?道:“怎么伤成这样??” “我从山上摔下来了,”燕雨如实说,“树枝,很锋利,就?像您的簪子。” 华瑶笑了笑:“怎么,你怕我用簪子刺你吗?” 燕雨罕见地沉默了。他和齐风是双生兄弟,从小到大都没有分开?过,虽说他们二人的性格大相径庭,但他们到底是打?从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躯壳,偶尔会有些微妙的通感——譬如此时,他的心?境沉闷寂寥,这绝非他的忧思,而是齐风的愁绪。 冷寂萧瑟的冬日清晨,天地间满是料峭寒意,燕雨抬袖遮面,华瑶也没管他,只?问:“万灯寺的功德箱里大约装了多少银子?” 燕雨掐指一算,坦白道:“至少一百多两。” “寺内共有几个和尚?” “四十多个,方丈是七旬老头,还有几个武僧。” 华瑶若有所思,随即又问:“赵惟成的武功与你相比,孰优孰劣?” “差不多吧,我比他好一点,”燕雨瞥向弟弟,“他远不如齐风。” 华瑶点了点头,朝着?齐风招了一下手,齐风立即走过来,单膝跪在?地上,极尽恭顺。他未出声,也未抬头,只?看着?华瑶的裙摆,依稀窥见纱裙下的一截雪白脚踝,他的耳根就?微不可?察地泛红了。 华瑶嗓音低低地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侍卫。你的兄长心?性单纯,嘴巴还算牢靠,知道在?外人面前,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 燕雨插话?道:“我也不是傻子。” 华瑶冷冷地扫他一眼,他的额头又淌下一滴汗。 自从华瑶凶狠地把晋明大卸八块之后,燕雨看她的眼神就?多了畏惧,彼此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他们二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华瑶更怀疑他打?算尽快逃跑。他若是跑了,她只?能亲手杀了他,总好过他被她的仇敌抓去,折磨至死。 燕雨察觉她的杀意,心?跳手颤,几近窒息。 华瑶十分温柔体贴地帮他提了提被子,亲切和蔼道:“在?我眼里,你确实是傻子,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主子了。” 她叹了口气?:“先前我还想放你走,可?现在?呢?事到如今,我该把实话?告诉你,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辈子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她和燕雨自小一同长大。但她说话?时,全然没念一丝旧情。 燕雨睁大一双眼,骇然不敢置信:“我就?非得伺候你一辈子吗?我也想过普通人的日?子,您能不能替我考虑考虑?” 华瑶饶有兴致:“普通人的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 “人不能贪心?,”燕雨闷声道,“有老婆就?行,孩子无所谓。” 华瑶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宁愿放齐风走,也不会放你走。” 齐风和燕雨双双震惊,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何?” 屋子里的炭炉烧得劈啪作响,华瑶看着?燕雨,异常平静地回答:“待我来日?登基,你成了平民,没人能管住你这张嘴,你肯定会在?民间随意地编排我。君王的名声何其重要?我在?京城伏低做小这么多年,若是被你一个人毁了……” 她的金钗略微陷进他的皮肤。 他打?了个寒颤,又听她喃喃自语:“你说,我能饶得了你吗?” 燕雨的神思一片空白:“我不懂,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办啊?” 他残存的一丝理性迫使他开?口道:“行行好,别杀我,就?算你要我给你侍寝……” 华瑶诧异地歪了一下头。 燕雨长舒一口气?:“那?是不可?能的。” 华瑶的笑声极为悦耳动听:“放心?吧,我对你绝无一丝半点的非分之想。只?是呢,你也知道,打?从我们离开?京城,皇帝就?派了暗卫一路跟踪。所幸谢云潇听力绝佳,暗卫不敢追得太近。我另派一队人马乔装改扮,勉强算是蒙混过关了,但也混不了太久。虞州官府一旦查清了风雨楼之案,对于我们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燕雨皱紧眉头,道:“殿下有何吩咐?” “我要你誓死效忠,”华瑶直视他的双目,“若你足够尽心?尽力,待我大业告成,我会给你一笔钱,放你远走高飞。” 燕雨被她说动了,忍不住问:“您的大业,何时告成?” “快了,”华瑶随口道,“再?过几年,就?凭你这个英俊长相,也不愁没姑娘要你。” 燕雨抿唇不语。 华瑶毫不避讳地说:“如今我羽翼未丰,而你是千里挑一的高手,齐风是万中无一的剑客,你若走了,齐风心?境不稳,我一下损失两个人,岂不是亏大了?” 燕雨抬起双手搓了搓脸,华瑶又拍了拍他的被子:“你应该知道,我的毕生所愿,便是废除贱籍、改革旧制、惠安民生、振兴大梁朝的基业……顺我者昌,拦我者死。” 齐风更深地弯腰,执意道:“属下愿为您赴汤蹈火。” 这句话?,他曾经说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发自肺腑,此生最体面的归宿便是为她战死,即便她心?里计较的唯有利益得失和社稷兴衰。 * 清晨鸟雀啼鸣,叽叽喳喳, 喧闹乱耳。 纷繁的杂音一股一股地灌进岳扶疏的脑中,他的四肢百骸都被巨痛吞噬了,每一次吐息都伴随着?刀劈剑刺般的疼楚。他身在?劫中,大劫难逃,犹记得晋明唤他:“岳扶疏,你过来吧,替我瞧瞧这本折子……” 晋明,晋明,高阳晋明,他是岳扶疏的主公?,但他早就?死了,死了好几天了。 岳扶疏自认是无能无才的庸臣,几次三番地献错了计策。 那?日?他和晋明在?风雨楼用膳,他万万不该懈怠,忘记查探四周的情况,忽略了埋伏在?那?里的一帮武功高手。 他心?头充满怨恨,喉咙涌溢着?血腥气?,左眼一霎睁开?,对上了赵惟成瞪直的右眼,他慌忙道:“你是谁?” 赵惟成自报家门,岳扶疏道:“赵大人,久仰。” 赵惟成惊讶道:“你认得我?” 岳扶疏道:“是,我曾在?京城……” 赵惟成静候下文,只?听岳扶疏道:“做过生意。” 岳扶疏的半张脸被火烧得漆黑焦烂,恰如赵惟成一般,岳扶疏也仅是一介半盲人了。 晋明遇袭那?日?,岳扶疏跟着?掌柜逃到了地窖里。此后,风雨楼起火,浓烟呛满了地窖,那?风雨楼的掌柜、跑堂急忙逃了出来,还有一群江湖草莽混在?其中,众人推搡、扭打?、撕扯谩骂,丑态毕现,岳扶疏被落在?了最后面,他也是唯一一位活下来的晋明的近臣。 岳扶疏在?心?底发誓,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为晋明报仇雪恨!他一定要手刃华瑶,手刃谢云潇!还有华瑶的那?些近臣,包括燕雨、齐风、杜兰泽、金玉遐在?内的人,统统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第73章 禁廷空叹 至死方休 岳扶疏的原名是岳儿?。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 父亲不识字,只认本姓“岳”,就管他叫“岳儿?”。 打从岳儿?记事起, 父亲便在秦州砂县的砂矿做石工。砂矿的矿洞深达数十丈, 洞内的坑道纵横交错, 乳白色的石旗密如?鱼鳞, 父亲常说, 鱼鳞有多少片,矿坑就死过多少人。 砂县的砂矿共有四百多座, 每年都要塌陷几十次, 采矿石工的薪水却很微薄。石工的孩子经常被?人看不起, 岳儿?的境况尤其糟糕,他的父亲说, 他的母亲是暗娼。他出生后不久,母亲去世?,父亲捡到他了,就把他抱回家了。 父亲喜好喝酒。酒醉后,他就拎起儿?子, 拿木棍往死里抽打, 边打边骂:“讨债鬼!讨你爹!捡来的儿?子!你想不想死?想不想死?” 他被?打得浑身鲜血淋漓,他只想反问父亲, 他的母亲究竟是不是暗娼?他的父亲从哪里找来了他?他的身世?, 全凭父亲一口断定。父亲对他非打即骂,把他当畜生养, 他经常幻想,如?果母亲还在世?,他能不能活得像个人? 但他不敢问, 他说得越多,父亲打得越狠。 骂到最后,父亲会一直重复“想不想死”,这?话是在问儿?子,也?是在问他自己。 石工不是贱民,胜似贱民。终此一生,离不开矿坑,走不出砂县,若要卸职,必须找人来替,矿洞里多的是孩子替老子。“孝道”二字压在身上?,极沉重,生不如?死,岳儿?不愿认命。 岳儿?是石工之子,生就一副肮脏粗鄙之躯,但也?有一股“光脚不怕穿鞋”的倔劲。 他幼时聪慧,记性极好。某一年冬天?的寒食节,他跟着父亲去赶庙会,就站在卖字书?生的摊位前,无师自通地认了不少字。书?生见他稚弱懵懂,送了他一本《千家诗》,教他念一遍,他倒背如?流,书?生立即对他父亲说:“令郎不但聪慧伶俐,还有贵人之相!我敢担保,令郎将来大有出息!” 父亲道:“我儿?子能不能……考个秀才?” 书?生道:“哎,何止!方圆百里的秀才,没一人的悟性比得上?令郎!您啊,往远了看,谁料皇榜中状元,封侯拜相未可知!” 父亲又惊又喜,掌心渗出涔涔汗意,黏黏腻腻的,沾到儿?子的手背上?。 “我供你读书?!”父亲下定了天?大的决心,“给爹搞出点?名堂来,要不明天?你就下矿,爹白白养你九年,你不报恩,死去吧。” 他“啪啪”扇了儿?子两个耳光:“小?贱人,争口气!长?大了卖字卖画去!” “爹送我上?学,”岳儿?连忙巴结父亲,“我考状元,做官老爷……你是老爷的爹,出门八抬大轿,进?门十几房姨娘,好吃的吃不完,好穿的穿不完,我挣的钱都给爹花。” 父亲笑骂道:“好岳儿?!这?就出息了!” 没过几日,父亲卖光了家当,求爷爷告奶奶,东拼西凑的,凑够了四枚银元,真把儿?子送进?了私塾。 岳儿?不分昼夜地勤学苦读,未及十二岁,两鬓就生出了白发,俗称“少年白头”。同窗诸友从未嘲笑过他,只称赞他是高才之辈,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他倍受鼓舞,给自己改名叫“岳扶疏”,取自汉代?祢衡《鹦鹉赋》的名句,“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此句意为“怀想昆仑的高山,思念密林的树影”,意境十分深远。 岳扶疏自认是笼中鸟、池中鱼,他要往高处飞,往深处游,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大展抱负! 童试前的一个月,岳扶疏还在私塾里读书?写字,忽而听见同窗的窃窃私语:“哎,你们听说了没?砂矿又塌了,砸死一百多号人,尸首砸得稀巴烂!前天?出的事,今儿?个县衙派了高手,清理断肢残骸……” 岳扶疏这?才想起来,父亲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回家了。 岳扶疏拔腿跑向父亲做工的那一座砂矿,他跑跑停停,走走歇歇,傍晚才抵达矿洞。他又想看,又不敢看,眼皮直跳直跳,心也?发慌。 县衙派来了一群身手了得的武者,全都穿着棉绸面料的好衣裳,脚尖轻轻点?地,便能飞檐走壁。他们潜进?矿坑,拖出一些?残碎的肢体,岳扶疏伸脖一望,瞧见了父亲的右胳膊。父亲经常用右手打他,他最熟悉那只手,连掌纹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本来是不上?夜工的,为了供儿?子上?学,才会铤而走险,死成?一摊烂肉。岳扶疏并不敬爱自己的父亲,但他也不憎恨父亲,若不是父亲,岳扶疏读不了书?,换不了名,改不了贱命。 父亲死了,岳扶疏的悲伤持续了半个时辰。等到他再去讨说法?时,看守砂矿的监工偏说他父亲没死,轮不到他收一分一毫的恤银。 岳扶疏据理力争,监工重重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他的右脸上:“暗娼养的小?倌,搁我这?儿?来耍泼?!” 岳扶疏吐出一口鲜血,捂着脸,要挟道:“我娘不是暗娼,你们污蔑她!我要告你们!我不是一介白身,我马上就要考秀才!你们私吞恤银,我会去县衙递上?一纸状书?!” 县衙的官老爷私吞了恤银的大头,监工哪里分得到一点?油水?他们一听岳扶疏的话,怒意更盛,恼他满身沾着一股迂腐文人的酸臭之气,抬腿“啪”地一脚踹断了他的膝盖,把他踩到地上?,扯碎了外衣,狠命下死手痛打。 治不了官老爷,还治不了他吗?! 监工把他的骨头一根一根打断,断得嘎吱嘎吱响:“打死你!打死你个贱人!!” 岳扶疏双臂抱头,忍着巨痛,尖叫道:“啊——啊!别打我的手!别打我的手!我还要写字!写字啊!诸位爷爷,爷爷……你们行行好,行行好啊!!我要死了,我要被?活活打死了!!” 监工们七言八语地骂道:“写你爹的字!臭不要脸的,你爹死哪儿?了?!还不滚过来下矿!你老子不下,你自个儿?下!” “认识两个破字,还把自个儿?当人物了!” “咱们几个一瞧你这?贱样?就犯恶心!” 岳扶疏满嘴血腥,执意道:“我是写字的……” 他忽然想起同窗的身份:“我同窗的好友,他父亲就是这?座砂矿的监理大人!” 岳扶疏一句话没讲完,监工幸灾乐祸道:“嘿,上?个月矿洞豁开了几条缝,你同窗好友的父亲,特意调了你父亲过来,人家就 没把石工的命当命,还指望人家给你撑腰啊?!撒泡尿照照自个儿?!贱人贱命贱畜牲,死了都是一摊烂泥!!” 彼时岳扶疏才豁然开朗。他的同窗好友,表面敬佩他的学识,实则早就恨上?他了,不仅想杀了他,还想杀了他的父亲。 岳扶疏张开嘴,含着一口血,叹声道:“妒忌之祸大也?!” 监工一脚踩碎了岳扶疏的右肩。 鲜血流了满地,岳扶疏疼昏过去,神智都模糊了。 这?是十八年前的旧事,岳扶疏历历在目。他记得巨大的疼痛,切入肌骨,恰如?这?一刻,他的半张脸焦烂,恨意深入骨髓,至死方休。 他这?条命,算是晋明给的。 十年前,年仅十六岁的晋明初到秦州。岳扶疏写下一封长?信,讲清了砂县的底细,阐明了肃清吏治的方法?,并把信寄给了晋明。 晋明读完那封信,立刻派人来接岳扶疏。 那是昭宁十五年的春天?,万物复苏,冰雪消融,正是春光烂漫的好时节。 岳扶疏走进?了晋明的宅邸,听见了泠泠的水流声。他的面前是一片连绵不绝的亭台楼阁,参差的倒影落入了一条清河,河水引自东江,清澈如?镜,澄碧如?玉,岸边载种着奇花异草,散发着一股清冽的芳香。 岳扶疏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他忐忑不安,亦步亦趋,跟紧了带路的人。 晋明的宅邸富丽堂皇,尽显豪奢气象。宫殿前的台阶皆是玉石雕成?,岳扶疏穿着一双破洞的草鞋,鞋底还沾着烂泥巴。他所过之处,尽是一串肮脏鞋印。 岳扶疏一言不发,恭敬地跪在晋明的面前。垂头时,他瞥见晋明黑缎绣金的衣摆。而他身上?仅有一件粗麻织成?的破衣裳。他深刻地认识到,他是低贱的匹夫,晋明是金装玉裹的皇族。 侍卫屡次暗示晋明,岳扶疏的出身极不清白,晋明满不在乎道:“豪杰莫问出处。” 晋明还笑着说:“岳扶疏,你的父亲是石工吧?那石工债台高筑,只为送儿?子读书?,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岳扶疏眼含热泪,又行了叩拜之礼。 晋明与岳扶疏谈论家事国事天?下事,岳扶疏言之有物,深得晋明欢心。 从这?一天?起,岳扶疏就成?了晋明的近臣,为晋明出谋划策。他们一步一步地侵占了整个秦州,就连秦州的监察御史都被?他们换成?了自己人。 晋明调派了医术卓绝的太医,专门为岳扶疏治理旧伤,还为岳扶疏的父亲修建了一座石墓,甚至把欺辱岳扶疏的监工抓进?了地牢。 晋明给了岳扶疏天?大的恩典。但他就像岳扶疏的父亲一般,死得不明不白。他堂堂一位高贵的皇族,生前是天?上?明月,死后是地下烂泥,没有任何丧葬的仪节,只剩一副七零八碎的残躯。 思及此,岳扶疏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赵大人,我是寒门小?户出身的卑贱之人,见识得少,不敢乱说话,唯有一事,我不得不禀告清楚…… ” 赵惟成?道:“什么事?” 岳扶疏道:“风雨楼一案的凶手,绝不是三虎寨的贼寇。” 赵惟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是贼寇,那是谁?” 岳扶疏道:“恐怕是……” 他的眼泪一霎流出,混着血水,沾湿了枕巾:“我不敢说啊,赵大人。您是山海县的父母官,清廉正直,还救了我一命,我不能拖累您。” 赵惟成?急忙道:“你别卖关子,快说啊,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保你平安。” 岳扶疏这?才开了口。他略讲了一遍事情的起因经过,隐去了自己的身份,恳求赵惟成?派人帮他送信回京城。 * 天?色向晚,华瑶在县衙附近的酒楼包下了一间厢房。她召来店小?二,打听了一些?事,也?点?了几道虞州名菜。 丰盛的菜品摆在桌上?,华瑶才刚尝了一筷子,就说:“或许是因为时节不对,虞州的鱼肉,竟然没有凉州的好吃。” 谢云潇问:“你想回凉州吗?” “想啊,明年就回凉州吧,”华瑶随口道,“明年我一定带你回家。” 谢云潇侧目,看向窗外。他还在等凌泉的消息。凌泉的轻功与齐风不相上?下,放眼整个山海县,除了华瑶之外,无人能胜过凌泉。 山海县的县衙并非龙潭虎穴,赵惟成?的武功比燕雨还差一点?,凌泉的行踪不可能被?赵惟成?发现。既然如?此,凌泉为何迟迟不归? 第74章 势豪兵火 好狠啊!好狠! 华瑶顺着谢云潇的目光望向远方?, 轻易地窥破了他的心?事。她说:“凌泉还没回来,或许是遇到了什么岔子。我已经派了另一批暗卫去一探究竟……” “殿下,”白其姝忽然开口说, “我想起一件事。” 华瑶转头看她:“何事?” 白其姝坐在?圆桌的一侧。她把?玩着茶杯, 轻声道:“殿下还记得锦茵吗?她是罗绮的妹妹。她曾经提到过晋明的一位近臣, 名叫岳扶疏。” “我记得, ”华瑶亲手拎起茶壶, 往白其姝的杯子里?倒茶,“怎么了, 这个?岳扶疏, 很了不起吗?我只知道岳扶疏深得晋明的欢心?, 晋明府上的管事对岳扶疏也挺佩服。” 华瑶把?茶壶搁在?桌沿,话里?话外不无嘲讽:“倘若岳扶疏真有那么厉害, 晋明也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晋明犯过的错误,比嘉元长公?主?更多,他在?秦州一手遮天、不知收敛,到了凉州也目无法纪,几乎什么事都敢做, 大皇子和三公?主?都恨死他了, 更何况皇帝和太后呢。” 杜兰泽插了一句:“晋明是主?,岳扶疏是臣, 主?以?臣为使, 臣以?主?为尊……” 杜兰泽还没说完,白其姝故意抢话道:“对呀, 即便岳扶疏再聪慧,他也是晋明的臣子,必须听从晋明的吩咐。晋明非要夺占凉州, 岳扶疏除了顺从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杜兰泽与白其姝对视片刻,白其姝双眼微微含笑,手也慢慢搭上了杜兰泽的肩膀:“你是这个?意思吗,杜小姐?” 杜兰泽微抬起头,默不作?声。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华瑶拉开白其姝的手腕,堂而皇之?地坐到了她们二人之?间。 近三个?月以?来,杜兰泽和白其姝共同致力于经营盛安票号的买卖。盛安票号依托于白其姝先前创立的商号,现已在?京城、沧州、虞州等地颇具规模。白其姝很想让盛安票号通行?全国,杜兰泽却一再劝诫华瑶小心?谨慎。杜、白二人因此?分歧,总在?暗中较劲。 杜兰泽和白其姝相当于华瑶的左膀右臂。华瑶面对她们二人时,得把?一碗水端平。她先和白其姝耳语几句,又和杜兰泽窃窃私语。 就在?此?时,金玉遐猛然推门而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金玉遐的身上。金玉遐面无血色,一句一顿地通报道:“殿下!暗卫传来消息!他们发现了……” 华瑶好奇地问:“发现了什么?” 金玉遐垂首下跪,如实禀报道:“凌泉的尸体?,头首分离,死状可怖。” 华瑶心?下大骇,金玉遐仍在?说:“他死在?一两个?时辰之?前,杀他之?人……武功胜过齐风燕雨。凶手抛尸之?地,位于县衙东侧十里?开外的密林。” “谁找到的尸体??”华瑶冷静地问,“是我的暗卫吗?” 金玉遐道:“是驸马的暗卫辛夷,他放飞猎鹰,找见了凌泉。” 辛夷与凌泉均是戚归禾的心?腹。他们对戚归禾忠心?耿耿,也愿意为了谢云潇抛头颅、洒热血。凌泉还曾在?战场上救过辛夷的命——凌泉征战沙场十余年,没在?塞外殒命,却在?山海县丧生?,又是身首异处的死法,何其可悲! 金玉遐满心?哀叹,只见谢云潇身形一闪,从金 玉遐的眼前转瞬即过。 金玉遐反应极快,立刻大声道:“殿下,殿下!请勿急怒,请勿伤怀,还望您三思而后行?!” “事已至此?,三思无用,”华瑶捏紧了拳头,话却说得镇定,“无论谁是凶手,我都会把?他揪出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金玉遐依然跪地不起。他仰头望着华瑶,问她:“山海县的葛知县是个?难缠的人,倘若她把?凌泉之?死,归咎于三虎寨,我们该当如何?” 夕阳色泽如血,寒鸦正在?远处啼叫。 华瑶稍一走神,杜兰泽就开口说:“倘若葛知县和赵大人要用这一招……” 久候一旁的燕雨忍不住插话道:“啧,我听不明白,这怎么就算是一招了?万一他们真以?为三虎寨的贼寇跑进了山海县,悄悄地暗杀了凌泉,咱们也不能因此?就去祸害他们吧,那岂不是和强盗一样。再说了,他们一直待在?山海县,谁也不知道风雨楼究竟发生?了什么。” 杜兰泽耐心?为他答疑解惑:“截至目前,风雨楼一案并未牵涉王公?贵族。三虎寨的贼寇残杀平民,在?凉州、沧州已是司空见惯的事,虽在?虞州罕见,却也未及震动朝廷的地步。但凌泉是皇族的侍卫,他的武功胜过大多数的宫廷高手,又因为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大人前不久也惨遭斩首,这两大高手意外身亡的悬案,若与风雨楼一案联系在?一起……” 燕雨终于回过神来:“老天,这帮龟孙子,好狠啊!好狠!按照他们的意思,风雨楼的人,还有那个?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全是咱们杀的,凌泉也是咱们自己处理掉的,是吗?那皇帝会赐死咱们吗?” “赐死?”杜兰泽笑道,“应是凌迟才对,欺压百姓,蒙骗官员,谋害皇帝的近臣,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杜兰泽从燕雨的面前径直走过,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他的身上。她总是穿着青色、黛色或者浅竹色的绸缎衣裳,衬得她形销骨立,像是一株屹立在悬崖峭壁上的兰竹。 燕雨的心跳没来由地慢了一拍。 他忽然把?双手背到身后,轻轻地捏住了自己的袖摆,心?里?的杂绪犹如乱飞的柳絮,一会儿飘到了这头,一会儿飘到了那头,乱七八糟的,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他一时想着凌泉的惨死,念及自己的武功远不及凌泉,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到何年何月;一时又想着羌羯之?乱的那一个?月里?,杜兰泽以?一己之?力献出了炸坝之?计,算无遗漏,反败为胜,比大皇子、二皇子的幕僚要强得多了,只要有杜兰泽在?,敌军的诡诈之?处,总会被她勘破吧。 天色漆黑如墨,华瑶安排好了几队人马,方?才带着一批亲兵,奔赴县衙东侧十里?开外的密林。 这一路上,燕雨还在?胡思乱想,齐风的瞳仁忽地一缩,似是受了大惊一般,冷冷地盯着燕雨。 燕雨心?里?还奇怪,他这常年严肃端正的弟弟,怎的越发冰冷无情了?面色就像被冻住了似的。 齐风低声提醒道:“兄长,你切勿逾越。” 燕雨勾唇一笑,满不在?乎道:“我逾越什么?你给我说清楚,别跟我打?哑谜。” 齐风隐晦地提醒他:“我是你的双生?兄弟,约莫能猜到你心?里?的感受。” 说完这句话,齐风就一语不发,燕雨也不再细问。 偶尔有这么几回,燕雨会厌烦双生?兄弟之?间的通感,更厌烦齐风猜到了其中关窍,却不肯坦白地说出来。 * 距离县衙十里?远的一座密林里?,数十位官兵高举火把?,在?一片赤色的火光中,满地都是倒垂的树影。那些影子黑压压地、静静地盖在?一具冰冷的尸体?上。 汤沃雪单膝跪地,眼泪刹不住地涌出眼眶。她和凌泉相识十余年,经常为凌泉疗伤治病,在?她看来,凌泉就是戚归禾的亲人,也是她的亲人。 现如今,凌泉也走了……他的脖颈被一把?长剑割断,那剑锋锐利,斩落了他的头颅。他胸膛向天,面容向地,不知他能否找到回家的路?凉州远在?虞州的北方?,叶落归根的路上,他会不会迷失方?向? 华瑶给汤沃雪递了一张手帕。略微低头时,华瑶瞥见凌泉的左手死死地攥着一缕黑发。 燕雨站得离华瑶最近,当然也瞧见了这一幕,燕雨立马指认道:“喂,你们快看!凶手的头发被凌泉扯下来了!” “不是,”汤沃雪平静地说,“那是他妻子的遗物。他的妻子死于非命,下葬之?前,他剪下她的头发,随身佩戴多年,聊作?慰藉罢了。” 燕雨怔然片刻,脱口而出道:“真惨啊,他全家都好惨……他自己也好惨。” 谢云潇瞥了他一眼:“你不会讲话,可以?闭嘴。” 燕雨赶忙说:“请、请您息怒,属下罪该万死。” 谢云潇看着凌泉的头颅,却道:“我并未动怒,但你应当管好自己的嘴。” 话音未落,谢云潇手中的剑鞘已然翻转,吓得燕雨连退三步,慌张地躲到了华瑶的背后,还怕华瑶也生?他的气。 他双手抱剑,探出一个?头,偷瞄华瑶和谢云潇的神色。 谢云潇的剑鞘所对准之?人,并非燕雨,而是渐行?渐近的赵惟成及其一众属下。 四周杀气腾腾,火光与人影重叠,争战似乎一触即发,唯独华瑶出声道:“赵大人,听说你昨天还想宰了我的侍卫燕雨,怎么,难道你今天就动手杀害了凌泉吗?” 她气势磅礴,怒骂道:“这山海县也不是你只手遮天的地方?,你应该被凌迟处死!” 第75章 连烧平野 杀多杀少,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惟成双膝跪地, 高声道:“殿下息怒,风雨楼之案,至今仍是一桩悬案, 凶手逍遥法外, 卑职找不到?一点线索!凌泉大人突然遭遇暗算, 只怕是……是三虎寨的贼寇下了毒手, 还?请殿下明察!” 他?转过头, 看着燕雨:“昨天清晨,卑职偶然遇见了燕雨大人, 卑职是真的不知道, 燕雨大人身份尊贵!卑职冒犯了大人, 惹怒了公主殿下,还?请殿下饶恕卑职的过失!” 华瑶冷声道:“你曾经是御前带刀侍卫, 也明白?皇宫里的规矩。燕雨的名字就刻在他?的剑柄上,你怎么可?能看不见?” 赵惟成一口咬定:“卑职瞎了一只眼,什么也看不清,卑职有眼不识泰山,请殿下息怒!” 华瑶的心里没有一丝怒火。她只是觉得, 赵惟成这个人很奇怪, 他?究竟想做什么?他?前言不搭后语,说话也是颠三倒四, 他?是不是想隐瞒真相? 华瑶环顾四周, 树林里静悄悄的,霜冷风寒, 月黑风高,真是一副凄凉的景象。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她说话的声调十分平稳:“说来也巧,本?宫才?刚来这里不久,赵惟成突然出现了,难道赵惟成也收到?了暗探的消息吗?” 赵惟成道:“今夜亥时过后,卑职在县衙巡逻,捕快慌慌张张地跑来报案,卑职才?知道凌泉大人遇难了……” 华瑶追问道:“那个捕快叫什么名字?他?什么时候发现了凌泉的遗体?” 赵惟成道:“那个捕快叫张强,亥时三刻,捕快路过了树林,闻到?了血腥气,张强走?过来一看,就看见了凌泉的遗体!他?吓得屁滚尿流,跑回了县衙……” 华瑶道:“你再说一遍,那个捕快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发现了凌泉的遗体?” 赵惟成道:“那个捕快叫张强,今夜亥时三刻,张强发现了凌泉的遗体。” 华瑶已经猜出来了,赵惟成一定撒谎了。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谎言,因此他?不断地重复华瑶的问题,想用这种方式说服华瑶。 华瑶道:“凌泉惨遭杀害,凶手斩断了他?的脖颈,他?正面朝下,背面朝上,张强怎么能看出来他?的身份?你刚才?说,张强吓得屁滚尿流,没有勘察现场,直接跑回了县衙,那张强怎么知道凌泉遇害了?” 赵惟成哑口无言。 华瑶沉声道:“赵惟成,你堂堂一个八品官员,认不出燕雨的身份,张强的官职比你更低,见识比你更少,为什么张强可?以认出凌泉?今夜月黑风高,张强也看不清凌泉的面目,究竟是你撒谎了,还?是张强撒谎了?!” 赵惟成急忙道:“是,是张强!他?撒谎了!”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原本?以为,赵惟成稍微有些骨气,没想到?赵惟成诬陷了别人,把他?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华瑶怒声道:“不管是你,还?是张强,你们敢在本?宫的面前胡言乱语,本?宫就不会饶了你们。” 赵惟成道:“您还?没有审案,怎能认定我胡言乱语?” 华瑶道:“不敬皇族是死罪,来人,把赵惟成拿下,听候发落!” 此话一出,燕雨立刻跳了出来。他?跳到?了赵惟成的身旁,又拿出一条绳索,绑住了赵惟成的双手双脚。 赵惟成不由得怒火攻心,额头暴起青筋,他?恶狠狠地盯着燕雨,燕雨感慨道:“哎呀,你啊,我说你什么好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赵惟成一声不吭。 燕雨低声问:“不是我说,你这个人,真的没什么本?事,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为什么非要和我们公主过不去?” 赵惟成道:“卑职不敢。” 燕雨悄悄地说:“你敢和公主叫板,不就是因为公主脾气好吗?如果东无站在你的面前,你还?敢胡言乱语吗?东无会扒了你的皮,把你千刀万剐……” 赵惟成道:“你是东无的人?” 燕雨道:“你放屁,你才?是东无的人,你全家?都?是东无的人!” 赵惟成道:“卑鄙无耻。” 燕雨道:“你才?是卑鄙无耻,你杀了凌泉!凌泉不仅是公主的侍卫,还?是保家?卫国的功臣,羯人没杀他?,你杀了他?!你究竟是不是人?!你比太监还?歹毒,我真看不起你!” 赵惟成的双眼泛起杀气,拳头被捏得嘎吱作响。 燕雨嘲笑道:“哇,哇,哇,不会吧,我才?说了几句话,就把你气成这个样子?你也知道自己不如太监?” 赵惟成道:“我对天发誓,我没杀凌泉!如果我杀了凌泉,就让我……” 燕雨道:“死无葬身之地!” 赵惟成道:“如果我没杀凌泉,你说的这句话,就是你自己的下场!” 燕雨道:“关我屁事,你自己造的孽,你自己还?债,血债血偿,听过没?” 燕雨使劲一扯,绳索收得更紧,缠住了赵惟成的手腕。 赵惟成闷哼一声,心里的恨意更浓烈了,恨不得立刻杀了燕雨,杀了华瑶,杀了谢云潇,杀了汤沃雪,把他们全部杀光。 华瑶也察觉到?了,赵惟成的杀气更重了。她举起一支火把,向前走?了几步,距离赵惟成更近了。 赵惟成忽然抬起头,面对着火光,大喊道:“我没杀凌泉!我没杀凌泉!你们屈打成招,没王法了,没天理了!我要把你们告到?京城,你草菅人命,陛下会严惩你!” 华瑶根本?没有打过他?,他?在喊什么? 华瑶冷声道:“把他?押送到?县衙,上报给朝廷,本?宫怀疑他?勾结歹徒,颠倒是非,丝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燕雨立刻撕开?了赵惟成的衣袖,揉成一块布团,塞进了赵惟成的嘴里。赵惟成说不出话来,树林里安静了不少,血腥气还?没消散,华瑶握住了自己腰间佩剑的剑柄,随时可?以拔剑出鞘。 方圆十里之内,没有一丝人声,华瑶沉默不语,她的心里充满了疑虑。 凌泉武功高强,经验丰富,可?以隐藏在树林之中,趁着敌人不注意?,使出致命一击。哪怕是武功已入化境的顶尖高手,刺杀凌泉的时候,也会闹出响动,如此一来,附近的暗探也会察觉到?危险,及时给华瑶报信,或许凌泉就不会死了。 华瑶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凌泉会死得安安静静?方圆十里的暗探都?没有察觉到?一点踪迹?难道凶手的武功境界,已经超过了华瑶的认知吗? 山海县果然是卧虎藏龙。 谁能杀了凌泉?谁想杀了凌泉?这两个问题,就像两个咒语,盘旋在华瑶的脑海里,她忽然有了一种猜想。 难道是她的父皇? 自从华瑶离开?京城,父皇派遣的追兵一直在跟踪华瑶。追兵都?是武功高强的高手,华瑶的兵力?不如他?们,她从未与他?们交战过,他?们已经出手了。 华瑶心头一惊。她忽然明白?了敌人的计策,她立刻下令:“传我的命令,从县衙抽调两百名捕快,勘察此地的地形,调查方圆二十里之内的人事往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每隔三个时辰,向我报告调查结果。” 华瑶的侍卫回话道:“卑职遵命!” 华瑶又命令几个侍卫带走?了凌泉的遗体,寒风呼啸,她的心情也冷得像冰。父皇已经杀了凌泉,接下来,父皇又会杀谁? 谢云潇跟上华瑶的脚步:“殿下,现在就要回去了吗?” 华瑶道:“是的,此地不宜久留。” 谢云潇道:“我想留在树林里,勘察现场的蛛丝马迹。” 华瑶道:“不行。” 华瑶的声音极低:“你留在这里,必定会遇到?危险,你明白?吗?这是一个陷阱。” 谢云潇道:“你已经猜到?了凶手的身份?” 华瑶道:“现在,我们的身边还?有四百多?个侍卫,你的武功境界已入化境,凶手对你出招,必定会闹出响动,暴露自己的行踪。如果你留在这里,等到?侍卫分散到?各个地方,凶手就会找准时机,从背后偷袭你……” 谢云潇道:“我杀了他?们,就能给凌泉报仇雪恨。” 华瑶喃喃自语:“你杀不了他?们。” 谢云潇道:“为什么?” 华瑶道:“第一,他?们的武功十分高强;第二,他?们在暗,你在明;第三,你在京城的时候,曾经遭遇过伏击,他?们已经看清了你的武功招数;第四,开?创宗门?的武林宗师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是你呢?武林宗师的年纪都?在四十以上,你今年才?刚满十八岁。” 谢云潇低声道:“殿下,你也只有十八岁,我更担心你的安危,难道你我只能做缩头乌龟,放任歹徒烧杀抢掠?” 华瑶严肃道:“当然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会让你等十年,只要你等三天,你能答应我吗?” 谢云潇沉默片刻,终归答应道:“好。” 华瑶道:“走?吧,大敌当前,千万不能急躁。” 天色漆黑,月光暗淡,华瑶的心情也很沉重。她和谢云潇返回了住处,她反复推敲着细节,又与众人商量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中,午夜已过,她回到?自己的卧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次日上午,汤沃雪找到?华瑶,说出了验尸的结果:“凌泉他?……他?的伤势很严重,他?的胸膛、手臂、腰腹、后背、大腿内侧都?有许多?刀伤,他?和凶手至少缠斗了一个时辰……” 华瑶断定道:“不对,凶手一定是速战速决,快攻快退。” 汤沃雪道:“依照您的意?思,凶手不只有一个人?可?是,我亲眼看见了,凌泉的伤口至少有上千条,伤口的形状、深浅都?是相同?的。” 华瑶叹了一口气,如同?华瑶猜测的那样,杀害凌泉的凶手,就是镇抚司的武功高手,镇抚司听命于父皇,父皇已经杀了凌泉,还?想杀了华瑶和谢云潇。 华瑶轻声道:“你听说过镇抚司吗?镇抚司的高手,以八人为一组,合力?练成一套刀法,他?们的招式都?是相同?的,在死者身上留下的伤口,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汤沃雪惊讶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到?了山海县?” 华瑶坦诚道:“他?们是父皇派来的人,跟着我们离开?京城,跑来了山海县。我在京城的根基太浅了,离京的时间又太长?了,父皇怀疑我,猜忌我,憎恨我……我必须想办法调用虞州精兵,否则,我和谢云潇的性命都?会断送在父皇的手里。” 汤沃雪也感到?焦急,她连忙说:“殿下,你别回京城了,你回凉州吧,凉州和京城相距三千里,这么远的距离,皇帝拿你也没办法,镇国将军会保护你和谢云潇。” 华瑶道:“我不想给凉州惹麻烦。” 汤沃雪沉默了,她也不知道华瑶应该怎么办。 当天傍晚,华瑶亲自操办了凌泉的后事。她打定主意?,她会为凌泉报仇,她会登基称帝,父皇也无法阻止她的宏图大志。 * 三天之后,华瑶收到?了暗探传来的消息。 案发当夜,树林附近出现了一位和尚。距离树林东侧二十里 处,有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座寺庙,庙里的和尚练过武功,都?是武僧。他?们在山上耕田种菜,经常把粮食送给贫苦百姓。 华瑶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亲自探访寺庙。她率领两百名侍卫,赶到?了寺庙所在的那座山。 华瑶轻功高强,脚步飞快,不少侍卫追不上她,她偶尔也会停下来,等一等掉队的人。 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只说出来一句:“殿下,万事小心。” 华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云潇道:“前几天,你对我说,大敌当前,千万不能急躁。” 华瑶道:“嗯,是啊……” 华瑶转过身,看着谢云潇,忽然又说:“我正想告诉你,何近朱已经来到?了山海县。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他?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精通‘八人刀法’的绝学,千万不要小看他?。” 谢云潇猜测道:“何近朱就是杀害凌泉的凶手?” 华瑶轻声道:“皇帝派我暗杀晋明,原本?是一箭双雕的计策,必须要留一个后手,何近朱就是皇帝的后手。你放心,我一定会为凌泉报仇。” 谢云潇反握她的手腕:“报仇不是当务之急,你应该先保全你自己,你的处境很危险。” 华瑶明白?了谢云潇的意?思。既然凌泉不是何近朱的对手,那华瑶遇上何近朱,恐怕也没有一点胜算。 华瑶感叹道:“我好歹是个公主,何近朱真敢杀了我吗?难道他?不怕父皇动怒吗?他?杀了我,父皇再杀了他?,他?比我死得更冤、更惨。” 谢云潇道:“他?杀不了你,你不会死。” 华瑶道:“嗯,我会杀了他?,他?死定了。” 华瑶脚步轻快,身手敏捷。山路上怪石嶙峋,她踩着石头,一跃向前,跳到?了山峰上。此处果然有一座寺庙,大门?紧闭,门?缝里飘出一股檀香的气味。 华瑶没有敲门?。她原地一跳,翻过了围墙,闯进了寺庙。 寺庙里香火旺盛,年轻的僧人站在禅院里,拿着一把扫帚,默默地清扫落叶。 华瑶走?到?僧人的身旁,僧人只问:“施主,为什么不走?正门??” 华瑶毫不客气地审视他?,他?容貌清俊,举止端庄,大概是一个知礼守礼的人。 华瑶反问道:“你为什么不开?门??” 僧人道:“施主招呼一声,小僧就会开?门?了。” 华瑶道:“真的吗?” 僧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华瑶道:“我不是出家?人,我不知道你们这里的规矩,还?请你多?担待些……” 话音未落,华瑶身影一闪,消失在僧人的眼前。 华瑶闯进了寺庙的竹林,她听见了粗重的呼吸声。她握住自己的剑柄,走?向了一间厢房。 窗户是纸糊的,薄薄一层,透光又透风,华瑶戳破窗纸,清楚地看见,房间里摆着一张竹床,床上躺着一个男人。 此人的半张脸都?被烧焦了,另一半脸也因为痛苦而抽搐着。他?闭着眼,皱着眉头,黑色的发丝之中,掺杂着不少白?发,他?是晋明的近臣,岳扶疏! 华瑶踹开?了房门?,拔剑出鞘,这一瞬间,刚才?的僧人挡在了门?前。 僧人道:“我佛慈悲,渡化有缘人,有缘生缘,无缘生孽,施主,请不要再造杀孽。” 华瑶道:“你知不知道,竹床上的那个男人,害了多?少人,造了多?少杀孽?” 僧人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若是真心悔改,上天也会放他?一条生路。这世间的凡人,不能戒除七情六欲,人生中的每一天只能受尽熬煎……” 华瑶打断他?的话:“山下出了一桩命案,死者是我的亲人,昨天我还?没想明白?,好端端的,他?为什么会死在这片树林里?现在我知道了,方圆二十里之内,只有你们这座寺庙有人烟,死者与你们脱不开?干系。” 此话一出,白?其姝也走?到?了华瑶的背后。 白?其姝道:“和尚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我们也不用和他?们废话了。” 华瑶道:“确实。” 白?其姝笑了一声:“今日,和尚挡住了这扇门?,我就血洗这间寺庙,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一群也是杀!杀多?杀少,又有什么区别?!” 第76章 万民嗟怨 你这一招,耍得相当漂亮 风吹叶动, 白其?姝转头看去,碧绿的?竹林里钻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童,他朝着白其?姝喊道:“造孽!造孽!” 白其?姝微微一笑:“我?本来就是罪孽深重?之人, 小和尚, 要渡我?吗?”她的?软剑即刻出鞘。 电光石火之间, 众人只听“砰咚”一声?巨响, 白其?姝挥袖斩断一片翠竹, 竹子整齐地倒在地上,小和尚吓了一跳, 裆部湿了一大?块。 白其?姝慢慢地收剑回?鞘。她眉梢一挑, 低声?骂道:“废物, 废物。” 在小和尚看来,白其?姝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女鬼。 小和尚“哇”地一下, 哭出了声?,把华瑶吵得心烦。华瑶对燕雨使了个眼色,燕雨却?有些犹豫,好像很不愿意在寺庙里动手。 华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用剑鞘推开僧人, 再旋身?扫腿, 粗暴地踹开了厢房的?木门。 修行之人多半清贫,这间厢房也十分简陋, 房中陈设仅有一张竹床、一把凉椅、一盏烛台。 微弱的?烛光里, 岳扶疏的?眼皮半睁半阖,似梦似醒。他的?火灼伤不止在脸上, 肩头还有一块两寸见方的?烂肉,疮口往外流着脓水,黄色的?脓、红色的?血, 混杂不清,触目惊心。 活该!华瑶心想?。 常言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华瑶立即拔剑,剑刃直劈岳扶疏的?脖颈,只差半寸就能切下去,但她还没碰到岳扶疏的?一根汗毛,便有一把沉重?的?铁禅杖挑起了她的?剑锋,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她的?招式。 华瑶心下大?惊,连退两步,转头一看,幽暗灯影中站着一个白眉白须的?老禅师。他穿着一件麻布僧衣,披着一件破烂袈裟,光着两只脚,脚底不沾尘埃。他长?得慈眉善目,俨然有世外高人的?气韵,能在一招之内制服华瑶,对她却?没有半分恶意。 华瑶的?心底冒出一股冷气。 谢云潇一直守在门外。这老头子不声?不响地绕过了谢云潇,那他的?武功肯定比谢云潇更厉害!当然这也不怪谢云潇,毕竟谢云潇才十八岁,风华正茂,而老头子少说也有八十多岁。 华瑶顿时变了脸色,客客气气地说道:“山下出了一桩命案,死者是我?亲属,我?一时情急,来此查案追凶。佛门本是清净之地,我?也无意杀生害命,只是,实?不相瞒,躺在榻上的?这个人,乃是十恶不赦的?歹徒。” 老禅师双掌合十,闭口不言。 他的?徒弟代?为劝说道:“施主,佛法弘深,众生可渡,纵使他是大?奸大?恶之人,他重?伤在身?,已受惩戒。冤冤相报何时了,往复循环无尽处,施主不如饶他一命,从?善行事,人生万事皆空,唯有善言、善行、善念可助你超脱苦海,免堕轮回?……” 华瑶嫌他唠叨,再次打断他的?话:“敢问阁下的?法号?” 他双眼灼灼有神,含笑道:“小僧法号观逸,小僧的?师父,法号宏悟……” 原来老头子名叫宏悟! “宏悟”二字一出,华瑶就知?道她今晚无论如何也杀不了岳扶疏了。 宏悟禅师天生聋哑,却?是古今罕见的?练武奇才。 早在五十年前,华瑶的?娘亲还没出生的?时候,宏悟禅师就号称“中原第一高手”,成为天下武林中人一致推崇的?一代?宗师。 宏悟禅师的?行踪缥缈不定。他惯用的?兵器 是一把重?达百斤的?铁禅杖,杖身?刻有一行小字“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真正的?武学?宗师,应当常怀怜悯之意、慈悲之心,达到至高至圣的?境界,俗称“超凡入圣”。此间修为之高深,距离华瑶甚远。 华瑶无话可说,只能随便胡扯:“今日有幸,得见宏悟禅师、观逸禅师二位智者,想?来也是佛祖慈悲,以善言善念度化我?心中的?凄苦……” 华瑶一句话还没扯完,方才那个小和尚跑进屋里,抱紧宏悟禅师的?大?腿,告状道:“她们要血洗寺庙!” “哪有啊,姐姐和你说笑呢,”华瑶看着小和尚,随口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心最软了,很害怕见血的?。方才你师兄不是也说了吗?冤冤相报何时了,你瞧,我?早就收剑回?鞘了。” 小和尚抬起头来,望见华瑶光彩照人、笑容满面,犹如天上仙女,绝非地狱恶鬼。小和尚就不再指认她,转而躲到了另一位年轻僧人的?背后。 华瑶报以微笑。她双掌合十,对宏悟禅师行了个礼,仿佛在这一刹那间放下了所有仇恨,再也不管岳扶疏的?死活。 华瑶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脚步依旧轻快。她路过佛堂之前的?一座功德箱,从?兜里摸出一把银币,足有二十两之多。这些银币都被她塞进了功德箱,附近的?一群僧人听见了银币击撞的?清脆声?响,便有一人对她说:“多谢施主慷慨解囊。” 此人正是观逸禅师。 华瑶初见他时,他正在扫地,而今,她准备走了,他还在扫地。 她突发奇想?,跳到他的?身?旁,问他:“观逸禅师,打扰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只能拜托你通融一二。” 观逸道:“施主请说。” 华瑶道:“天色已晚,我?不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可否在贵寺借住一夜?待到明日早晨,天亮之后,我再动身离开……” 约莫半个时辰之前,华瑶刚刚闯进寺庙之时,一言一行是何等的?骄狂粗鲁?再看她现在,礼数周全,态度从?容,又随手捐了二十两银子的?香火钱,观逸也不好拒绝她。 观逸与华瑶谈话之时,不自觉地注意到华瑶身?侧一位绝美的?公子,真有飘然出尘之气度。那公子与他四目相对,他微微躬身?,以示谦逊:“请问公子贵姓?” 公子开口道:“免贵姓谢。” “是我?夫君。”华瑶忽然插话道。 观逸道:“谢公子,谢夫人,请随我?来。” 华瑶很不喜欢别人叫她“谢夫人”。但她并?未多言,跟着观逸去了厢房,借宿于一间破旧的?竹舍。 恰如岳扶疏的?住处一般,这间竹舍也相当简陋。华瑶没有一句抱怨,仰躺在竹床上,心绪纷乱如麻。宏悟禅师明知?华瑶来意不善,却?没有伤她一分一毫,也没有赶她出门,反而准许她夜宿寺庙,距离岳扶疏仅有十丈之远。她思来想?去,只觉宏悟的?武功太高,当世再无匹敌之人,他无惧无畏、无愁无恨,心境至上,堪比圣者,正如佛祖俯视蝼蚁,自然不在乎蝼蚁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华瑶从?床上坐起来,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谢云潇。” 谢云潇正坐在床沿。 华瑶从?他背后搂住他的?腰身?,听他问道:“你真要在此留宿一夜?” 华瑶在他耳边说:“我?必须杀了岳扶疏。先前白其?姝提醒过我?,岳扶疏并?不简单,他一日不死,我?心一日难安。既然他是晋明最宠信的?谋士,那你大?哥的?死,必定与他有关,我?之所以非杀他不可,当然也是为了给你大?哥报仇。” 谢云潇道:“佛门清净之地,最忌杀生,你我?并?非宏悟的?对手。” 华瑶道:“据说宏悟出生于兴平十四年,照这么算,他今年九十八岁了,老人家武功再高,夜里不可能不睡觉吧。趁他熟睡,我?就……” 谢云潇侧目,华瑶唯恐窗外有人,改口道:“我?就立刻背诵佛经,度化自己。” 谢云潇却?道:“别怕,外面没人,你直说无妨。” 华瑶再次躺倒。她拽起谢云潇的?衣带,边搓边玩:“我?什么话都敢说。” 谢云潇躺在她身?侧,揽过她的?肩膀,让她枕在他的?怀里,还想?提醒她多注意措词:“你……” 华瑶倚靠着他,懒洋洋道:“你什么你,我?说的?话,就是王法。” 谢云潇从?她手里扯回?他的?衣带。她顺势仰起头,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偏过脸,她又亲了他一口。他被她亲得无话可说,她才命令道:“今夜我?留在寺庙里,你下山去忙你的?事。明天一早,我?们在山脚下的?凉亭里接头。” 谢云潇握紧她的?手腕:“山海县藏龙卧虎,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人留宿。” 华瑶道:“我?还有侍卫。” 谢云潇道:“他们的?武功不足以护你周全。” 华瑶抬起手,指了指屋子外面:“那还有宏悟禅师,他保护了岳扶疏,也会保护别人……” 话说一半,她忽然反应过来:“岳扶疏原本住在县衙里,应该是山海县的?人救了他,把他送到了县衙。他伤势严重?,若非他自己要求,没人会把他搬进这间破庙。那他早就料到了我?不会放过他……纵观整个山海县,只有宏悟禅师能救他一命。” 谢云潇无意中捏紧了华瑶的?指骨。 华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好他个岳扶疏,满肚子阴招。” 她跳下床榻,飞快地穿好一双鞋,犹如一阵疾风般消失在深凉的?夜色里。 华瑶再次来到岳扶疏的?房门之外。 她环顾四周,未见一人放哨。 她推门而入,闻见一股药香,正想?趁机杀了岳扶疏,却?听岳扶疏说:“宏悟禅师住在隔壁,你若对我?起了杀心,禅师有所察觉,便会赶来制止。” 华瑶笑道:“不愧是你,岳扶疏,算计得如此周密。” 岳扶疏道:“殿下谬赞了。” 岳扶疏房中的?灯烛早已熄灭。 凄冷的?月光之下,岳扶疏瞪大?一只眼,仍旧看不清华瑶的?面貌。他昏睡已久,才刚醒过来,饱受病痛的?折磨,神志还有些恍惚。此时他见到华瑶,心中警铃大?作,兼有恨意滔天,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抓来华瑶一刀处决。 “怎么了?”华瑶明知?故问,“你憎恨我?,厌恶我?,不想?见到我?吗?” 岳扶疏闭目养神,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她却?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 她肆意侮辱高阳晋明:“你和你主子的?恶行如出一辙。你主子在秦州作威作福还不够,要来凉州搜刮民脂民膏。为了争夺雍城的?兵权,你主子不惜在水井里投毒,只为残害雍城百姓,败坏我?的?名声?,何等下贱。” 岳扶疏与她针锋相对:“你所谓的?治国之术,也不过是妇人之仁!” 华瑶轻轻一笑,放肆地辱骂道:“正因为我?有妇人之仁,你这贱人才能苟活至今。” 岳扶疏双手发颤,脓水淋溃,沾湿了敷在疮口的?草药。他哑声?道:“你心毒、手毒、口毒……” 华瑶不甚在意:“总比你满身?烂疮好多了吧,要不要我?拿一面镜子,帮你照照,你从?头到脚一片毒疮,又臭又脏,你自己说,究竟是我?毒,还是你毒呢?” 岳扶疏不再作声?。华瑶笑他又臭又脏,却?不知?道他身?为暗娼之子,出身?微贱,自幼听惯了侮辱谩骂,“脏臭”二字,时时刻刻与他相伴,他怎会在乎华瑶的?冷嘲热讽? 三言两语之间,华瑶瞧出端倪,便试探道:“晋明早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暗害我?在前,我?报复他在后。我?不妨告诉你,从?今往后,晋明这一辈子的?名声?都会毁在我?的?手里。我?要把他写进史书,让他遗臭万年,遭受万民唾弃……” “你登不上皇位,”岳扶疏嗓音嘶哑道,“皇帝已经知?道了,你杀了晋明。” 华瑶握手成拳。 她心跳加急,蓦地失语。虽然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她的?脑子还是空白了一瞬,屋 子里一霎安静了许多。 月光冷冷地洒在床前,岳扶疏费力地转过头,面朝华瑶,欣赏她苍白的?神色。 他越发坦然道:“我?报的?信。” 华瑶道:“你何时报的?信?” 岳扶疏道:“前日,我?委托赵惟成,八百里加急,传信京城……二皇子死了,萧贵妃还活着。” “就算父皇知?道晋明死了,”华瑶压低了语调道,“那又如何?晋明的?尸骨荡然无存,任凭虞州官员掘地三尺,他们也注定一无所获。” 岳扶疏却?笑了:“你败于妇人之仁,终究难成大?事!你没杀风雨楼的?掌柜的?、跑堂的?、算账的?……只要他们活着,就算有了人证,待到物证凑齐,你和谢云潇插翅难飞!” 华瑶的?头皮一阵发麻。 她伏低做小多年,皇帝却?察觉了她的?狼子野心。 她亲手把晋明大?卸八块,此乃残害手足的?重?罪,倘若她坐实?了这一桩罪孽,永无翻身?之日,包括方谨在内的?皇族都会诛杀她。 她佯装镇定,笑意不减:“未知?鹿死谁手,你还敢大?放厥词?要我?说呢,晋明在世的?时候,你这位谋士,肯定经常为他出谋划策,总是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他相信你、器重?你、敬佩你,而你呢,一次又一次地献计献策,献的?都是烂计烂策,害得他一步错、步步错,他就像一头蠢猪,被我?一刀又一刀地狠狠宰了。” 她走近两步,嗓音压得极轻,犹如乱耳的?魔音,飘进岳扶疏的?心里:“对了,你知?道吗?晋明死前,腿骨被我?砍断了。他尚有知?觉,拖着两条断腿,趴在地上爬行,慢慢的?,血越流越多,好像一条红色的?蛆。你见过蛆吗,岳扶疏?” 岳扶疏明知?他不该听华瑶讲话。但他忍不住想?知?道晋明的?死状,他才听完两句,心底便开始发慌发颤,接连咳嗽几声?,才道:“凌泉、凌泉死得比他更惨……” 话刚出口,岳扶疏自知?失言。 岳扶疏被疼痛与悔恨折磨,不自觉地讲出了心底话,而华瑶已经猜到了他的?秘密——此乃岳扶疏的?计中计。 三日之前,岳扶疏借由赵惟成之手,传信京城,把信件交给了萧贵妃,萧贵妃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悲痛之余,定是恨死了华瑶。 萧贵妃动用手头一切差使,把晋明的?死讯告诉了皇帝。 皇帝一向多疑。他忌惮华瑶,更忌惮谢云潇,乍一听闻晋明的?死讯,却?没收到华瑶的?奏报,便能猜到华瑶居心叵测。他授意镇抚司高手,让他们杀害了凌泉,神不知?鬼不觉,既是一次隐晦的?警告,也是在暗暗地剪除华瑶的?羽翼。 华瑶几乎可以断定,皇帝真正要杀之人,并?非华瑶的?侍卫,而是谢云潇本人。 谢云潇和顾川柏不一样,从?不会在皇帝面前虚与委蛇。既然谢云潇的?主子不是皇帝,皇帝不得不防、也不得不杀他。哪怕谢云潇是身?份显贵之人,牵扯了镇国将军与世家贵族,皇帝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原来如此,”华瑶拍手称赞道,“不错嘛,岳大?人,你这一招,耍得相当漂亮。” 岳扶疏的?眼神淬了毒,牢牢地凝视着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华瑶笑道:“嗯,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她端起烛台,点亮烛火:“我?还有一件事,正想?告诉你,你还记得锦茵吗?” 岳扶疏给她扣了个大?帽子:“你杀了她!” “胡说八道!”华瑶怒骂道,“何近朱杀了锦茵,关我?什么事!” 岳扶疏一点也不信她的?话。 她轻声?道:“真的?,我?骗你干什么。虽然你在我?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但我?也佩服你的?才学?,对你尚有几分尊重?。锦茵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教坊司出身?的?女孩子,和我?母亲一样,我?可怜她的?身?世,关照她还来不及,怎会对她痛下杀手?” 明明灭灭的?烛火照亮了华瑶的?整张脸,她静静地立在床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曾几何时,他也这样看过锦茵。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岳扶疏理不清杂绪,脑海里乱糟糟的?,隐约听见锦茵喊他:“岳大?人,您是端方君子,您对妾身?再好不过了,妾身?能有今日,仰仗您的?关怀……” 岳扶疏略微阖眼,流下一滴清泪。 华瑶满怀恶意道:“锦茵和我?有缘,我?真想?把她带走,像她这般纯良的?少女,来伺候我?,不比伺候晋明强的?多?” 岳扶疏一语不发,华瑶自顾自地说:“可惜呢,那一天傍晚,何近朱的?马车停在嘉元宫外,锦茵被何近朱强行掳走了。何近朱一剑把她捅穿,她该有多疼啊,或许还没死透,何近朱就用一张被子把她卷起来,埋在了京城郊外。” 岳扶疏道:“你从?何得知??” 华瑶道:“何近朱的?马车招摇过市,我?的?暗卫一直跟着他。他动手太快,无人拦得住他,就连凌泉也拦不住,你是知?道的?。” 她轻叹一口气,烛火随之摇摆。 岳扶疏眉头紧锁:“相比于何近朱,我?对你的?仇恨更深。” 华瑶露出浅浅的?笑意:“我?明白,但我?必须告诉你,何近朱是皇后的?人。” 岳扶疏侍奉晋明多年,当然知?道何近朱就是皇后的?走狗。他张了张嘴,正要讲话,华瑶倾斜烛台,鲜红的?烛泪滴在他的?床榻上。 他一恍神,又听她说:“皇后与萧贵妃向来水火不容。晋明已经死了,萧贵妃在宫里的?处境何其?艰难?你猜,皇后会不会痛打落水狗,暗算萧贵妃,让皇帝厌弃她,将她打入冷宫?” 华瑶蹲下来,面朝着岳扶疏:“你不仅保不住你的?主子,也保不住你主子的?母亲。” 岳扶疏道:“你盼着我?与你联手陷害皇后?” 他干裂的?嘴唇一咧,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做梦……做梦!我?只想?活活打杀你!” 华瑶依然平静:“你知?道自己败在哪里吗?皇后也很讨厌我?,但是呢,为了诬陷晋明,皇后可以和我?联手。” 岳扶疏头昏脑闷,费力地挤出一句:“你扳不倒皇后。” 华瑶笑了一声?:“单凭我?一人之力,当然扳不倒皇后,只不过想?给她点颜色看看,谁叫她的?属下杀了我?的?侍卫,我?咽不下这口气!” 岳扶疏冷眼看着她,她还说:“更何况,现如今,皇帝和萧贵妃正要处置我?,我?替萧贵妃抹黑了皇后,对萧贵妃而言,真是一桩天大?的?好事,难道你想?不明白吗?” 华瑶真想?把岳扶疏气死,只要能气死他,她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岳扶疏不知?道华瑶的?意图,但他早已洞悉她的?性?情,他揭露道:“你城府深厚,手段诡诈,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华瑶吹灭了烛火,在黑暗中同他对视:“那又如何?如果你看穿了我?,还能利用我?,那就是你的?本事。” 岳扶疏没来由地冒出一句:“你杀不了何近朱。” 华瑶信心十足:“我?手下也有几个厉害的?武将。” 岳扶疏摇了摇头。 他的?身?子疲惫至极,疮口巨痛不止,痛得他耳鸣目眩,听不清华瑶的?话,看不见华瑶的?脸,只说:“你的?武将杀不了他,他得到了上一任镇抚司指挥使的?真传……” “真的?吗?”华瑶质疑道,“上一任镇抚司指挥使,为什么会把何近朱收为衣钵后人?” 窗扇开着一条缝,华瑶的?嗓音又轻又柔,顺着寒冷的?冬风,吹进岳扶疏的?耳孔。 岳扶疏半梦半醒之间,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如实?说道:“何近朱在虞州搜罗美人,献给京城官员……” 话没说完,岳扶疏浑浑噩噩地昏迷过去,无论华瑶如何激将他,他也没再睁开眼睛。 真想?杀了他,华瑶心里暗想?。 夜幕黑沉,万籁俱寂,四周静悄悄的?,华瑶听不见一丝半点的?人声?。她右手搭在腰间,极轻、极缓地拔出长?剑。但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杀气。 宏悟禅师是当世第一的?武功高手。他住在岳扶疏的?隔壁,与岳扶疏距离极近,最轻微的?杀气也难逃他的?法眼。 华瑶心中没有丝毫把握,手上仍然暗暗运劲。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观逸的?声?音:“施主,请回?吧。” 华瑶被他吓了一跳,立刻质问道:“你跟踪我??” 观逸道:“小僧奉师父之 命,在此守夜。” 华瑶道:“刚才我?为什么没看见你?” 观逸道:“小僧在屋顶打坐。” 华瑶后知?后觉:“你会闭气?我?听不见你的?呼吸声?。” 观逸举起双手,合十作礼:“师父自创一门龟息功,以便观心打坐,打坐之时,呼吸无声?,还请施主莫要见怪。” 华瑶冲出房门,跳到他的?面前:“所以呢,我?和别人讲话的?时候,你故意坐在屋顶上偷听。你触犯了佛门的?清规戒律,又凭什么教训我?? ” 观逸面不改色道:“施主不要乱想?,小僧在屋顶打坐,心中默诵佛经,未曾听闻施主谈话。” “我?不信,”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带,“你跟我?过来,我?要好好地审问你。” 观逸静立不动:“出家人不打诳语。” 华瑶却?道:“你打不打诳语,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从?不冤枉好人,倘若你躲着我?,便是你心中有鬼。” 观逸年方二十岁,只比华瑶年长?两岁,仍是少年人的?心性?,阅历尚浅,此生从?未见过华瑶这般厚颜无耻又伶牙俐齿的?姑娘。无论他讲了什么话,她都能轻易地反驳他。 他的?僧衣是麻布所制,粗糙无比,远不及华瑶的?裙摆飘逸,但他的?衣带正被她紧紧地扯在手里,与她的?锦纱衣袖交叠,他直说道:“施主,男女有别,请您放开小僧……” 华瑶道:“我?扯过许多衣带,就你废话最多。” 观逸一时无语,更不知?怎样才能劝诫华瑶。他想?制止华瑶的?恶行,嘴里只挤出两个字:“万恶、万恶……” 华瑶替他补全:“万恶淫为首?” 观逸一张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 他转身?便走,华瑶却?像是地痞流氓一般,剑鞘一挥,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轻笑一声?,绕到他的?眼前。 幽静的?月色之下,他敛眉垂目,容貌更显俊秀,颇有逸世离尘之姿容。 华瑶忍不住调侃道:“我?原以为您是一位救苦救难的?高僧,可是呢,您的?这颗心,好像十分凉薄。您明明知?道我?是深陷红尘的?可怜人,不仅不愿意渡我?,话没说两句,转身?就走,为什么呢?您倒是说清楚点,好让我?断绝不该有的?念头。” 不该有的?念头……是什么? 观逸第一次碰上这等事,不知?如何应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顿时心乱如麻。 他原地打坐,捏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反反复复地默念佛经,直到一把铁禅杖轻敲他的?头顶。 他睁开双眼,见到自己的?师父,再往前看,华瑶站在一棵菩提树下,双手背后,要多老实?有多老实?。她的?侍卫共有十人,整整齐齐地环绕着她。 观逸的?师父抬起禅杖,敲了敲地面。 华瑶轻咳一声?,指天发誓道:“我?,华小瑶,在此郑重?立誓,我?再也不敢在寺庙里暗杀别人了!” 观逸这才反应过来——今夜,华瑶之所以缠着观逸,是为了让她的?侍卫找到下手的?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厢房内杀意陡现,观逸的?师父适时现身?,又救了岳扶疏一命。师父从?不杀生,从?不动怒,只因华瑶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杀岳扶疏,师父才会要求华瑶立誓,华瑶也果然是欺软怕硬的?人,没脸没皮地当众发下誓言。 观逸不禁劝告道:“华小瑶施主,您何苦这样烦扰自己,烦扰他人。您若放下仇恨,宽恕他一次,饶他一条生路,于您自身?也是一件功德。” “华小瑶是我?的?大?名,”华瑶胡扯道,“在我?老家,谁叫了我?的?大?名,就是要跟我?打架。” 观逸道:“出家人不可争斗。” 华瑶道:“我?明白,所以我?宽恕了你的?冒犯,可见我?是一个仁义的?人,但我?不能宽恕岳扶疏杀了我?的?亲人,我?和他的?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话刚说完,她一溜烟就跑远了,生怕观逸又啰啰嗦嗦地,说些废话来烦她。 * 华瑶回?到厢房,谢云潇仍未就寝。 床前点了一盏明灯,谢云潇坐在床沿,随意地翻看一沓信件,灼灼跳动的?火光照耀着他的?眉眼。他解开了外衣,仅穿着一件轻透的?薄衫,衣领也是将敞未敞。这场景之美,犹如梦里春闺,纵是寒舍也蓬荜生辉。 华瑶脚底生风,飞扑到他的?身?上,却?被他轻轻地推开:“请殿下坐正。” 华瑶道:“不,我?偏要斜着坐。” 谢云潇道:“你挡住了烛光。” 华瑶强词夺理:“不是我?挡住了烛光,是你坐得离蜡烛太远。” 她才不管谢云潇还会找什么借口,她攥着他的?衣袖,细瞧他手中的?信纸:“谁给你写信了?” “这是岳扶疏的?信,”谢云潇如实?道,“我?潜入他的?房间,搜查他的?包袱,拿走了他的?随身?物品。” 华瑶十分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也没察觉你的?踪迹。” 谢云潇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大?感不妙,只听他道:“我?不知?道你对观逸做了什么,我?走到岳扶疏的?门前,只见观逸面颊通红,闭目垂首,盘膝打坐,而你站在不远处……” 华瑶严肃道:“你误会了,我?想?和他讨论佛经,但他视我?如洪水猛兽,待我?十分冷淡。我?向来是知?趣之人,自然也不便多说,站得离他远远的?。” “是吗?”谢云潇一语道破她的?秉性?,“以我?之见,你颇为欣赏之人,多半不食人间烟火,待你越冷淡越好。” 华瑶也不等他讲完,咬定道:“那不就是你自己吗?” 第77章 珠沉玉殒 “但我舍不得你。” 谢云潇道:“我何曾待你冷淡。” 华瑶点了点头:“确实, 你待我热情似火。” 她?就像胆大包天的登徒子,把谢云潇推倒在床上。今夜的经历太过离奇,她?的思绪还有些混乱, 她?趴在谢云潇的怀里, 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他忽然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反压住她?, 提醒道:“别?忘了你的正事。” 华瑶心念转得极快:“我确实很忙, 明日寅时,你叫我起床。” 她?抓起那一沓信件, 一目十行地飞速浏览, 边看边说:“奇怪, 岳扶疏重伤卧床,讲几句话都费劲, 肯定看不了这么长的一封信。既然他猜到了我会追杀他,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密信?难道是为了坑我?” 她?感慨道:“好?他个岳扶疏,一肚子坏水。” 谢云潇道:“岳扶疏与?何近朱一文一武、一明一暗,欲置你于死地,也许何近朱接到了皇帝的密令, 正如你奉命暗杀晋明。” “比起我自己, 我更担心你,”华瑶的指尖探入他衣襟内画圈, “你和我一起杀了晋明, 皇帝对你的恨意更深了一层。皇帝杀我之前,肯定要先杀了你, 你心里害怕吗?” 谢云潇道:“我并不怕死。” 华瑶道:“嗯。” 他极轻声道:“但我舍不得你。” 华瑶歪头想了想,认定道:“你偷学我的甜言蜜语。” 他笑了:“就当我是在学你吧。” 奇怪,华瑶从前也不是没?见他笑过, 只这一次,她?心跳猛地加快,心底蓦地涌现诸多?杂绪。 华瑶坐起身来,又被?谢云潇按倒在床上,抱得更紧。她?甚觉惬意,仿佛被?一阵暖风环绕,四?肢百骸都运化开了。这一夜她?没?有小鹦鹉枕,也在他的怀抱中睡得很舒服。 但她?的梦里全是岳扶疏、何近朱、皇帝、皇后这一群心狠手辣的人。她?在梦中大开杀戒,杀得满目通红,宫道上鲜血淋漓,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她?从中窥见了凌泉、戚归禾、左良沛的死状,神思恍惚起来,忽听一人喊她?:“卿卿,卿卿?” 华瑶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微弱的一抹烛光,把谢云潇的身影投在了床榻上。 华瑶盯着他的影子,问?他:“刚才你叫我了吗?” “寅时了,”他道,“你要起床么?” 华 瑶一下子爬起来,只留了两个暗卫看守岳扶疏,便带领剩余一众侍卫离开了寺庙。 天还没?亮,日光朦朦胧胧,如烟似雾地笼罩着山头。 山海县连绵的屋舍农田,交织一片,从山谷间延长,向着青天之外铺展。这群山环抱的景象,在朝日初升的时候,最为壮阔。 华瑶眺望多?时,还没?等到天色破晓,便觉一股浓烈的杀气渐渐逼近。她?瞬间拔剑,疾速后退,边跑边喊:“众人听令,随我撤退!即刻返回寺庙!” “出了什么事?”燕雨紧跟着华瑶,“三虎寨的劫匪来了吗?” 燕雨举目四?望,没?见着劫匪,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窄袖短襟的衣裳,以黑巾蒙面,手握一把镶环银刀,刀上血痕尚未干透。不知为何,燕雨直觉那把长刀沾过凌泉的血。 “何近朱?”燕雨惊讶道,“他来了?!” “是他!”华瑶大声咒骂道:“何近朱!你三番四?次偷袭我,下贱至极!” 何近朱毫不理?会华瑶的怒火。他大手一挥,长刀上的银环叮叮当当地作响,另外七个黑衣人突然从乱石堆中跳出来,从四?面八方包抄华瑶的退路。 华瑶仗着自己轻功高强,就在半空中飘来飞去,匆忙地躲避何近朱的杀招。她?看清了何近朱一共带来了四?十四?位镇抚司高手,其?中七位的身手与?何近朱如出一辙,他们八人一同进攻华瑶,就好?像同一个人分?出了八道残影,让她?目不暇接,慌不择路。这一帮人显然比羌羯的高手更难对付。 华瑶在皇宫长大。她?自幼所学的武功,皆由朝廷的武官传授,何近朱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招式,专攻她?的破绽之处。 华瑶不跟何近朱交手,只顾逃命。谢云潇挥剑为她?断后,须臾间斩杀了两名?镇抚司高手,何近朱那一行人就不再?追击华瑶,转而合力围攻谢云潇。 何近朱站在一块山石之上。他看谢云潇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何近朱握刀在手,一跃而下。 刀光剑光纵横交错,何近朱震响刀背银环,率领众人夹攻谢云潇,奈何谢云潇的影子闪得太快,纵使何近朱有八双眼睛,也追不上谢云潇的真身。 何近朱大笑一声,下令道:“好功夫!兄弟们,给他设阵!” 何近朱的声音雄浑有力,华瑶远远听见只言片语,跑得更急了。她?一路狂奔到一座山丘上,此处埋藏着许多炸药。 依照华瑶原本?的计划,她?与?谢云潇应该一起把何近朱引过来,炸他个稀巴烂,但谢云潇已经被?何近朱的阵法拖住。他们正在缠斗之中,谢云潇以一敌八,无暇兼顾。 正当华瑶苦思冥想之际,她?瞧见谢云潇的肩膀被?何近朱的刀锋划出一条血痕。 华瑶心神俱震。 这怎么可能? 她?定睛一看,更是眼花缭乱。 原来何近朱及其?属下的“八人刀法”,融会贯通了太极之术,可谓“二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以二人为一组,刀法无穷无尽、险象环生,极难破解。此外,何近朱似乎很熟悉谢云潇的招式,防备十分?严密。 倘若华瑶坐视不管,或许谢云潇也撑不了太久。 “何近朱!”华瑶情急之下,大喊出声,“我知道你和皇后的一切阴私!我把你们二人犯下的勾当,写成了一道檄文,印制了四?万多?张,马上就会贴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这当然是华瑶的胡言乱语。她?哪里知道何近朱与?皇后干过什么事?她?只是想吓一吓何近朱,把他引到这座山丘上来,她?还怕他不中计,谁知她?歪打?正着,他犹如疯狗一般直冲过来,气势凶猛无比,就像要活活咬死她?一样。 刹那之间,华瑶心生恶意。她?暗暗地猜测,为何她?一提到皇后,何近朱就神情大变,难道皇后与?何近朱真的私通了吗?这也难怪,何近朱对罗绮始乱终弃,可见何近朱原本?就是淫贼荡夫,耐不住寂寞,守不住清白?,皇后对他勾一勾手指,他必定会急不可耐地侍寝。 万恶淫为首,何近朱罪孽太深。华瑶愈发大胆道:“八皇子是不是你和皇后……” 何近朱一刀横斩华瑶的脖颈,华瑶向后纵跳,又躲开了另一个高手的杀招,那位高手恰好?踩中了炸药,火光霎时爆燃,烧着何近朱的麻布衣摆,露出他穿在里头的红底黑纹的镇抚司官服。 何近朱反转刀柄,以刀刃挥风,瞬间拍灭了火苗。 华瑶仍在挑衅他:“你好?厉害呀,何大人,活脱脱一个土皇帝,你与?皇后同床共枕,生下了八皇子……” 话没?说完,何近朱形如鬼魅般闪现,距离华瑶近在咫尺之间。 华瑶避无可避,来不及引爆炸药,反手倒转剑鞘,跳到半空中,放出信号烟,高喊道:“救驾!来人救驾!”她?自觉这一番景象乃是晋明之死的重现。晋明临死之前,也曾高呼“救驾”,他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涌来,挡住了凶手锐利的剑锋。 而今,风水轮流转,华瑶危在旦夕。她?侧过头,堪堪避过何近朱刺向要害的急攻,双腿还是被?另一位高手的刀锋扫过,留下两条鲜血淋淋的伤口?。她?一点也不觉痛,反手倒刺,割伤了那人的小拇指,何近朱嘲笑道:“殿下的武功不过尔尔。” 华瑶输人不输阵:“我又不是你,天天练着阴损功夫。” 何近朱真想割了华瑶的头。 华瑶轻功卓绝,远非常人可比,必须用阵法牵制。 何近朱震响银环,还没?摆开阵型,便有一把沉重的铁禅杖挡住了他的刀尖。 他双眼发赤,抽刀狠劈,直到转身的那一瞬,他才看清禅杖的主人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头,这老头的武功深不可测,其?功法之精湛,更胜于谢云潇。 这老头要保护华瑶,便是非死不可!何近朱拼尽全力,摆出了玄襄之阵,镇抚司的众多?高手们随他一同冲向老头,厮杀声大响,天色也变得通亮。 猩红的霞光照耀之下,刀锋乱飞,血肉横溅,华瑶以为宏悟禅师即将当场惨死,刀剑碰撞之声却逐渐停止了。 何近朱及其?属下纷纷倒在地上,各自负伤,有轻有重,唯独宏悟禅师双手合十,笔直地立在烟云霞光之中,破烂袈裟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他唇形微动,仍在诵经。 宏悟禅师手下留情,没?杀一个人,只把他们打?得倒地不起。他还派出了自己的徒弟,把伤者抬进寺庙,亲自为伤者敷药,毫不介意伤者的哀嚎怒骂。 华瑶旁观宏悟禅师的所作所为,略有些茫然。其?实她?的本?性也不爱杀生。 她?迟疑了半天,仍未打?消心中怒意。今日她?不杀何近朱,来日何近朱必会杀她?!她?没?有宏悟禅师的盖世武功,也没?有高阳东无的深厚势力,若不趁早下手,便是害人害己!不止她?自己活不下去,杜兰泽、白?其?姝、金玉遐、汤沃雪……都会被?何近朱一网打?尽。 * 时值傍晚,夕阳普照,寺庙门前来了一位淡妆素钗的女子。她?自称是远道而来的香客,还捐了不少香火钱,她?的妹妹在不久前去世了,她?拜托庙里的和尚为她?妹妹诵经超度。 观逸对她?心生怜悯,便问?:“请问?阁下的妹妹贵姓?” 这女子跪在蒲团上,身形柔柔弱弱的,长久不愿起身,垂头答道:“我名?叫罗绮,妹妹名?叫锦茵。妹妹年幼,死之前,才刚满十八岁。她?很心善的,常做好?事,愿意把自己的馒头分?给路边的乞丐,实在是很懂事的一位小姑娘。” 观逸耐心劝说道:“施主的妹妹是心善之人,脱离尘世之煎熬,今已往生,去了极乐之境,还请施主莫要忧虑。” 罗绮心有所感,朝他跪拜作礼。 他受不起这般大礼,便与?罗绮对拜。 站在一旁的小沙弥却问?:“师兄,你和施主姐姐……夫妻交拜?书里是这么说的。” 观逸面如土色。 罗绮抬袖掩唇,笑不露齿。她?的一举一动都很文雅,像是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的小姐,观逸不敢多?看她?一眼,而她?施施然地走远了。 她?去了后院的厢房。 在一棵菩提树下,华瑶挡住罗绮的路,嗓音极轻道:“既然你要为妹妹报仇,我给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别?再?让我失望了。这些年来,我掏心掏肺地对你,总盼着你能报答我几分?。” 罗绮笑意盎然:“您放心,殿 下,奴婢一定会报答您和淑妃的大恩大德。” “好?,”华瑶牵起她?的腰间缎带,亲亲热热道,“你快去吧,淑妃也在等你。” 华瑶松开手,缎带随风飘扬。 罗绮屈膝,向华瑶行礼。在华瑶的目送中,罗绮走进了何近朱所在的厢房。 罗绮从未学过武功,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笑起来也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即便是宏悟禅师也察觉不到罗绮的来意。 华瑶静坐于菩提树下,眼见宏悟禅师从厢房门口?路过。她?勾唇一笑,仰头望向暮色四?合的天空,寒鸦送尽落晖,古木斜映黄昏……只要过了今晚,何近朱必死无疑。 此时此刻,何近朱仍在屋内养伤。 宏悟禅师勘破了何近朱的刀法,打?断了他握刀的右手,他必须休养一天一夜,才有把握杀了华瑶和谢云潇。 何近朱借住于这间寺庙,还派人去请教了岳扶疏。岳扶疏告诉他们,宏悟禅师不准众人杀生,只要他们留在寺庙里静养,就能防止华瑶偷袭。 第78章 残灯回照 我恨你恨得想死! 傍晚时分, 窗外吹进一阵冷风,吹淡了屋内的血味、药味和檀香味。 桌上烛光闪烁,忽明忽灭, 这一支蜡烛长约半寸, 快要烧到尽头了, 何近朱却?没注意 。他坐在灯下, 提笔写?信, 才刚写?了两行字,便有一位白裳素裙的女子走到他的面前, 柔声唤他:“相公。” 何近朱把毛笔搁在桌上, 抬起头, 看着罗绮。 他皱紧一双剑眉,不言不语, 深黑色的眼眸就像幽暗石窟,黑洞洞的,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要让她坠落深渊。 罗绮闭目垂头,只听?见烛火哔剥的响。 她唇角上微含笑意, 摆出一副绮态柔情:“我想给你添一盏灯。烛光太暗, 你别?熬坏了眼睛。从前你舍不得点?灯,舍不得用油, 如?今你当上了大官, 挣到了好前程,可不能再亏待自己了。” 她慢慢地关上窗, 扣紧闩锁,温柔地望着他,宛若一位贤妻:“入冬了, 天多冷啊,虞州的寒冬总是最难熬的。” 何近朱只问:“你主子派你过来,有何贵干?” 他拿出一把长刀:“若不是宏悟禅师在此,我见到你的第?一眼,便会杀了你。” 罗绮欲语还休,压不下的愁绪从她的眼神里淌出来。 她几欲垂泪,声调都有些颤抖:“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实?实?在在告诉我,相别?十?载,我在你心里,当真一点?位置也没了吗?” 何近朱猜不透她的来意。 他仔细端详她的面貌,只见她花容失色,泪水盈满眼睫,哭也不哭一声,恰如?昔日一般倔强不屈。 何近朱纹丝不动?,淡漠道:“人活一世,不蒸馒头争口气。权势、富贵、功业、钱财,哪样都比男女私情的分量更重?。你服侍你的公主,我效忠我的皇帝,咱们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罗绮无声地抽泣,何近朱又说:“你找我叙旧,算是白费口舌,我早已看穿你的把戏。” 罗绮忽然伸出一只手,抚上何近朱的面颊。 何近朱负伤在身,双腿才刚涂过药,站都站不起来,自然躲不开罗绮的触碰。 他立即警觉起来,右手紧握刀柄,只怕她突然袭击,暗害他的性命,又想到她连一点?武功都没学?过,他何必忌惮她?他的长刀出鞘两寸,显露威胁之意。 罗绮从袖中取出一张丝帕,缓慢擦拭自己的泪水:“我的主子是皇后,我的心上人是你,从来不曾改变过的。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 何近朱笑着说道:“可是公主派你来找我求情?” 罗绮的脸上露出难堪之色:“当年皇后娘娘赐给我一包毒药,命我在淑妃的药膳里投毒。我照做不误,一天天地看着淑妃的身子衰败下去,不到一年,淑妃就过世了。” 罗绮渐渐跪了下去,泪水像雨珠似的滚落:“我连淑妃的性命都能舍去,又岂会在乎公主的死活?我心里真正在乎的,从始至终,也就只有你一个人。我晓得公主的密事,你想听?什?么,尽管问我……皇后当我是弃子,可我对你还是有用的。” 她侧着头,攥着何近朱的衣袍,喃喃自语:“公主叫我来求情,叫我来拉拢你,她以为你对我余情未了。可我晓得,你的心是冷的,比你的刀还冷。” 何近朱摩挲着他的刀鞘:“宫里出来的人,能有几个热心肠?” 罗绮把头伏在他的膝盖上,分外柔和温顺:“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这一路走来,心里什?么也不想求,只求你再抱我一次,就像十?多年前那样……” 何近朱弯下腰,伸出手,理?了理?她的发鬓:“你伺候华瑶好几年,果然学?到了她睁眼说瞎话?的好本事。” 他掐住她的下巴,慢悠悠地往上抬:“我太了解你了,你眼里瞧着一块地,心里想着一片天,这也叫‘小姐身子丫鬟命’。十?多年前,你不肯跟我过穷日子,现在你装的是哪门?子的余情未了?!泪水就先忍着,别?急着流,等你主子被?我杀了,你去地底下给她吊丧!” “吊丧”二字,被?他沉声说出来,华瑶站在屋外,也听?得清清楚楚。 华瑶抱剑而立,想笑却?没有笑。 好他个何近朱!明明是他抛妻弃子在先,事到如?今,他还能反咬罗绮一口。 夜色深沉如?浓墨,华瑶打了一个手势,树荫下窜出一条修长的人影,正是齐风。 齐风身穿黑衣,手提油壶,纵起一跃,跳到了一棵菩提树上。 树叶摆荡,遮掩了齐风的身形。他屏住呼吸,静静坐在一根枝桠上,慢慢地往下浇油。 齐风的内功十?分精湛,指尖又蕴含了十?成功力。他轻轻巧巧地操纵油壶,那桐油一点?一点?地渗透竹屋顶棚的茅草,好似春雨润泽万物,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竹屋之内,罗绮声泪俱下,嗓音越发的悲切,也越发的情真意浓,何近朱与她对视良久,并未留意周围的动静。 何近朱一共带来了四十?四位镇抚司高手,其中十?四人死在华瑶的手里,另有二十?八人被?宏悟禅师打伤,暂时无法行走,只能卧床静养。剩下的两个人都被?何近朱派去监视谢云潇,谨防谢云潇暗做手脚,此乃岳扶疏献出的计策。 岳扶疏再三警告何近朱,要想杀了华瑶,必须盯紧谢云潇。虽然宏悟禅师不许众人杀生,但谢云潇出剑之快,堪称天下奇绝。谢云潇杀人之前,宏悟禅师不一定能及时出现。倘若谢云潇潜伏在夜色里,谋害了何近朱的属下,废除了他的“八人刀法”,那何近朱必将沦为谢云潇的剑下亡魂。 皇帝曾经派人试探过谢云潇的武功,记下了谢云潇的招数。镇抚司日夜钻研,终于琢磨出了几条破解之道。 今日,何近朱与谢云潇交手时,特意用到了巧技,果然大占上风。 谢云潇的剑法神乎其神,千变万化,其剑风凌厉如?雷火,迅疾如?电光,叫人防不胜防。而何近朱此时伤势未愈,无法使用巧技,很是忌惮谢云潇。岳扶疏的那一番劝告,恰好说进了何近朱的心坎里。 何近朱派人监视谢云潇,他自己的住处却?无一人守卫。在华瑶看来,这正是天赐良机。 华瑶偷偷盗取了寺庙贮存的桐油,又让齐风把桐油浇在竹屋的房顶。 齐风不敢浇得太多,只怕何近朱察觉端倪。浇完桐油之后,他还把火药洒 在了竹屋周围。 齐风没有显露一丝一毫的杀气。只因他做事的时候,心里所思所想,皆是华瑶。他想着她的笑容,她飘荡在风中的发丝,她双手捧脸、坐在树下发呆的样子,他的情绪平静下来,动?作也更加慎重?。 待到大功告成,齐风拿出一块小石头,砸中一条细长树枝,繁茂枝叶晃荡不休,而石头尚未落地,便被?华瑶一手接住,树影抖颤,映在一面窗纸上,刚好落入罗绮的眼底。 罗绮唇角微翘。 她眼含热泪,仰起头,自下而上,凝望着何近朱,诚恳求问:“我到底要如?何做,你才能相信我呢?比起公主,我更想跟着你,一辈子都跟着你,相公,这些话?,我在外头不能说,在这间寺庙里,当着观世音菩萨的面,我终于能说出口了。菩萨的见证在这里,我的的确确不敢撒谎。” 她牵着他握刀的右手:“当年的皇后还不是皇后,她许给你高官厚禄,你也动?心了,我自然是明白的。男人都要建功立业,我这个做女人的,情愿留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不是不能吃苦,只是不愿在宫里做奴才,不愿做伺候主子的奴才……” “你伺候华瑶这么多年,”何近朱忽然打断罗绮的话?,“知道她什?么秘密?” 罗绮站起身来,面朝着他:“华瑶在凉州招兵买马,意图造反。” 何近朱道:“圣上也有此猜测,所以华瑶必须死。” 罗绮皮笑肉不笑:“圣上英明。” 何近朱故意讥讽:“你知道的这些事,皇帝和皇后早已听?说了,你对我没有用了。” “相公可是想杀了我?”罗绮微微弯腰,浑身香风扑他满面,“我听?皇后娘娘讲过的,古时候有个将军,名叫吴起,他要做鲁国的将军,可他的妻子是齐国人,齐国是鲁国的敌国……” 何近朱拔刀出鞘,杀气横溢:“鲁国人猜忌吴将军,吴将军是个人物,亲手杀了他自己的妻子。” 罗绮忽然端起桌上的一盏烛台:“人物?哈哈。” 这句话?尚未说完,她把烛台往后一抛,火光沾到了浸满火药和桐油的竹木墙壁,霎时爆燃,溅开的炽热火球犹如?惊雷暴雨,从四面八方摔落,发出轰隆巨响。 何近朱心头剧震,短短一瞬之间,他的四肢都被?烈火灼伤,疼痛深深地侵入骨髓。但他乃是万中无一的武功高手,死前必然会迸发极大的气力,他拼着这一股劲,挥刀就要斩开竹屋,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屋外必定有人! 他宁死也要拖几个人陪葬!他强忍巨痛,发狂般地出招,罗绮却?扑到他的面前,嗤嗤发笑:“我恨你,你这个畜生,你就应该被?活活烧死,死得越痛苦越好,哈哈。” 她在火光中的秀丽面孔极尽扭曲:“我恨你恨得想死!你早该死了!早该死了!!” 何近朱的刀尖刺入她的心口,她急忙抓着刀刃,他反而捅得更深。 罗绮痛极了:“你和当年一模一样,我求你别?插这么深,你偏要插那么深……” 猛火四起,何近朱痛骂道:“贱人!!” 罗绮怒吼道:“我就是天生的下贱胚子!淑妃待我恩重?如?山,我偏要和你私奔,我不下贱谁下贱?!我要是一心跟着淑妃,怎会沦落到今日地步!我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再把你的人皮活撕下来!!” 第79章 水深云浅 真有云泥之别 赤色烈火熊熊燃烧, 烧红了?两丈见方?的天?空,浓烟直冲云霄,整个竹屋陷入一片火海。 何近朱头晕心悸, 几近窒息。 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满腔怨恨, 无处化解, 皮肉都被烧得焦烂。 自从?他记事以?来,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深切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但他极不甘心。这条命竟然断在一个破庙里?! 他握着?长刀,用力狠提, 愤恨地捅穿了?罗绮的心窝。而她仿佛没有知觉一般, 迎面抱住了?他。 他们?少年相识, 曾是?一对情浓意洽的眷侣。互许终身的那一日,双方?都交出了?一颗真心, 直到今时今日,何近朱还记得当年的光景。他们?在虞州一座小城里?安家落户。她纺纱织布,他在衙门谋了?一份差事,夫妻二人勤俭度日。 现如今,她双臂紧扣他的腰身, 死不放手, 尖锐的指骨就像匕首,深深扎入他的筋肉。而他衣衫褴褛, 后背已被大?火灼伤, 焦黑的皮肤不堪一击,就在她的指间一霎绽裂。 “死啊!死啊!!”罗绮大?仇得报, 彻底疯了?,满脸爆出青筋,高喊道, “你杀了?我妹妹!杀了?我孩子!你该死!该死!!贱人!!你去死!!我一定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阿啊阿!!!” 何近朱道:“贱人!” 罗绮怒声大?骂:“你害我害得好惨,你别想活了?,我要你死!!你的财富地位,全是?狗屁!你死了?!!” 罗绮的内衣浸过一层芳香脂油。火苗窜到她的身上?,爆裂开来,炸得何近朱一瞬失聪。 何近朱挥刀劈砍罗绮,但他们?二人的皮肉已被火烧得粘黏在一起。他劈开她双腿的一刹那,他自己的筋骨也应声而断。 罗绮大?张开嘴,撕咬他的脖颈,硬生生咬下一块焦肉。 她不会武功又怎样?世间万物皆可为剑。她对他的恨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剑。这把剑早就刺穿了?她的心,多年来不曾间断地折磨着?她,只有他死了?,她才?能彻底解脱。只要能弄死他,她可以?不择手段。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要你死……死!!” 何近朱痛得遍身麻木,轰然倒地,竹屋也跟着?倾塌下沉,携着?爆燃的火焰,吞没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躯壳已是?焦黑如炭,出气?多,进气?少,鼻息越来越微弱,脑海中白茫茫一片,想不起平生的诸多经历,只隐约记得八皇子的影子。 八皇子自幼勤奋刻苦,经常在灯下埋头苦读,厚厚一本经书,他要翻来覆去地看?上?无数回。太傅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道理在八皇子身上?却是?行不通的。 八皇子读不懂文史词翰,写不出锦绣文章,皇帝痛骂他是?“最不争气?的孩子”。 八皇子不敢告诉皇后,便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讲给何近朱听。 八皇子说:“皇兄皇姐天?资聪慧,记忆超群,他们?都比我厉害、比我聪明许多。三姐三岁读诗书,四姐四岁写诗词,我现年十岁,只会在后院刨土。” “不要紧,”何近朱安抚他,“殿下是?人中龙凤,大?器晚成。杨树苗三年成材,紫檀树百年成材,那紫檀比起杨树,真有云泥之?别了?。” 八皇子闻言,心中一喜,抿唇笑起来:“对啊,皇兄皇姐年纪都比我大?,年纪最长的大?皇兄比我大?了?十九岁……我脑袋不笨,就是?成材慢了?点,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父皇的儿子,龙生龙、凤生凤,我是?大?器晚成的人中龙凤。” 何近朱听完八皇子的话,反倒有些不自在。他张了?张嘴,却又顿住了?口,最终只说出一句:“您的母亲是?六宫之?首,您的父亲是?九五至尊,您的尊贵是?旁人这辈子都赶不上?的。陛下苛责您,太傅苛责您,原是?因为他们?太看?重您。爱之?深,责之?切,他们?对您的这一份器重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深密的树荫里?,凉风满袖,八皇子的胸襟一阵畅快,便从?衣兜里?拿出一枚玉佩,赐予何近朱。 这些年来,何近朱走南闯北,总是?把玉佩随身携带。 今时今日,何近朱缓缓地挪动指骨,触及腰间玉佩,便又记起他杀凌泉的那一日,凌泉气?绝身亡,手心紧攥着?亡妻的一缕断发。原来人这一生,总有牵挂,至死方?知世间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从?生到死一无所获,他也不过是?白白地走了?一趟。 何近朱奄奄一息,滔天?的恨意却是?汹涌不灭。 他惦念着?八皇子的安危,还记着?华瑶怀疑过八皇子的血统。他便把长刀横立,反手使出最后一斩,抛掷一道迅猛刀光,冲破火势,砸向竹屋之外的重叠人影。 寺庙里?起了?大?火,僧人们?纷纷赶来救火,燕雨也在一旁凑热闹。 燕雨听说何近朱被活活烧死,大?呼痛快,只差拍手称赞,又听人说:“公主的侍女,也没了?。” 燕雨道:“哪个侍女?” 旁人道:“罗绮。” 燕雨和罗绮相识多年。在他看?来,罗绮一向胆怯,一向惜命,他 没料到罗绮竟然会慷慨赴死,死在一间烈火熊熊的竹屋里?。 燕雨怔了?片刻,冷不防一道白光从?他身旁划过。 他“嗷”的大?叫一声,原地起跳,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脚尖倒挂一根树枝,匆匆忙忙地躲过杀招,忽然发觉自己的左臂血流不止。 燕雨立即大?喊道:“何近朱还没死!他伤到我了?!” “你下来,”华瑶仰头看?他,“别挂在树上?。” 燕雨有些委屈:“我流了?好多血。” 华瑶打断他的话:“我看?见了?,你受伤了?,快点下来,马上?去找汤沃雪!片刻都别耽误。” 燕雨飞身下落:“殿下,那个何近朱……” “别说废话,快走!”华瑶极不耐烦,“那个何近朱回光返照,使出了?最后一招,算你倒霉,被他误伤了?。” 燕雨听令离开,华瑶仍然站在原地。 今夜的月亮很圆,明光遍地,华瑶在月光下打量一身僧袍的宏悟禅师,只见他手握禅杖,目色一片沉静,仿佛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 几丈开外之?处,僧人们?提桶送水,忙得跑来跑去。华瑶的侍卫们?也搭了?一把手,帮忙扑灭火势。众人围作一团,站在坍塌的废墟周围,举着?长棍,挑开灰烬,找出两具烧得焦烂的尸身,这二位死者正是?罗绮与何近朱。 “好可怜啊,”华瑶叹了?口气?,感慨道,“秋冬季节,天?干物燥,这场大?火,说来就来了?。” 约莫一刻钟之?前,宏悟禅师赶到此地,只见大?火冲天?,罗绮与何近朱紧密相连。任凭他武功如何高强,也无法从?烈焰中拖出两个濒死之?人,他便立在屋外,默诵经文。 自始至终,他未看?华瑶一眼。 他的徒弟观逸开口道:“师父?” 华瑶转过剑柄,上?前一步,距离观逸更近:“别打扰你师父了?。你师父慈悲为怀,见了?这般惨状,肯定要念诵经文,超度亡魂……” 观逸没等她说完,便道:“华小瑶施主,请恕小僧冒犯,今夜这场大?火,来得蹊跷,而您一直站在这间院子里?,眼看?着?火势越来越旺,您却没有及时呼救。” “你不要血口喷人,”华瑶理直气?壮道,“我也只是?恰好路过!” 观逸一时语塞。 华瑶道:“你们?寺院里?也有不少和尚,他们?都没看?见竹屋着?火了?,你又怎能责怪我这个外人?” 观逸道:“华小瑶施主……” 华瑶振振有词:“与其怀疑我,不如怀疑死者的险恶用心。他追杀我多日,恨不得扒我的皮、喝我的血,就连我的亲人都被他虐杀了?。若不是?宏悟禅师仗义相助,我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观逸明知她满嘴花言巧语,还是?忍不住相信她的自述。 华瑶的嗓音变得更轻,仿佛在和观逸说悄悄话:“像他这种恶棍,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坏事都敢做,死了?活该啊。如果他没死,将来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害。” “蝼蚁尚且贪生,好死不如赖活,”观逸劝告道,“华小瑶施主,你若放下仇恨,便能远离人世间一切是?是?非非,纷纷扰扰,归于一片宁静自在之?中。” 华瑶双目定定地注视他片刻,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破绽。 观逸双掌合十,又念了?一声:“华小瑶施主?” 华瑶极淡地笑了?一下:“看?来你真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也是?,你从?小在寺庙里?长大?,你的师父是?宏悟禅师,谁敢给你找罪受?谁敢肆意地欺辱你呢?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好命。” 第80章 料千秋大业 水龙玉佩 观逸低眉垂眼, 温声道?:“人?立身于天地?之间,若是摈弃了?财色、名利、贪念、私欲,时时返观自省, 便也能少?受煎熬。” 华瑶才不想?听他讲经论道?。她一口咬定:“人?善被人?欺, 马善被人?骑。” 她扭过头?, 径直往前?走, 声音越飘越远:“你久居寺庙, 不知人?世险恶。我只问你一句话,倘若旁人?要置你于死地?, 你会不会坐以待毙?有时候, 你饱受煎熬, 不是因为你贪心,而是因为旁人?太狠心。” 观逸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她走向那?一片破败不堪的废墟, 扫眼看过两具焦烂尸体,眼底没什么情绪。 她的众多?侍卫站在她背后,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她又偏过脸,遥遥望向何近朱的几位属下?——这几人?聚在一处,头?顶着树荫, 手提着灯笼, 在幽暗的灯影下?戒备地?盯着她。 “殿下?,”齐风低语道?, “他们士气低落, 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华瑶却说:“不,何近朱已?经死了?, 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暂且饶他们一命,我自有计较。” 何近朱死后, 他的属下?怒火郁结,对华瑶恨之入骨。但华瑶的身边高手如云,何近朱这一方的人?也不敢贸然行事?。他们拜见了?宏悟禅师,又请来观逸作见证。在观逸的陪同下?,他们合力抬走何近朱的尸首,要把何近朱带回京城复命。 深冬的寒风分?外凛冽。华瑶轻叹一口气,脚踩着一块焦土,细瞧罗绮的骸骨。 自从华瑶知道?罗绮给淑妃下?过毒,她对罗绮的怨恨就压过了?一切情绪。 但,此时此刻,华瑶心里竟有一丝怅惘之意,无论罗绮亦或者何近朱,都是皇后手里一枚棋子?。罗绮给淑妃下?毒,必是受到了?皇后的指使。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华瑶发誓一定要扳倒皇后。 夜风托起华瑶轻薄的衣裙,飘荡的袖摆恰好拂过齐风的左手。 齐风把左手背到身后,华瑶便说:“好了?,走吧,跟我一起去看看燕雨怎么样了?。” * 此时的燕雨处境堪忧。 他双腿挺直,双臂横展,静静地?躺在一张竹床上。 汤沃雪二话不说就脱光了?燕雨的上衣,更令燕雨难堪的是,杜兰泽、白其姝、辛夷、谢云潇等人?也都站在这一间阴暗狭窄的破屋子?里。 辛夷是谢云潇的侍卫。今天一早,辛夷被何近朱砍了?几刀,血流如注,伤已?见骨,情况远比燕雨严重的多?。但他实在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汤沃雪给他上药时,他一声不吭,面色不改,堪比关羽刮骨疗毒。 谢云潇问汤沃雪:“辛夷应当休养几日?” 汤沃雪还没回话,辛夷竟然抢答道?:“两日!” 燕雨盯着他血窟窿般的伤口,不由?愣住,辛夷还说:“公子?!请容我歇息两日!后天一早!我定能照常当值!!” 华瑶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你们先把伤养好,磨刀不误砍柴工。” 她推门而入,直言不讳:“何近朱已?经死了?,消息传回京城,皇帝必定震怒。皇帝的心性,你们也都明白,多?疑善变,恨不得杀尽全天下?的叛徒。” “事?到如今,”白其姝的唇边浮起一抹笑容,“殿下?,您不得不造反了?。” 白其姝倚靠着一张木桌,手里把玩着一盏烛台。 杜兰泽从她面前?走过,顺手端走了?烛台,白其姝便追问道?:“杜小姐,你这是何意,怕我也突然失手,烧了?这间屋子?吗?” 白其姝穿着一件宽大的棉袍,腰间系着一条细长的丝带。她手指拨弄着自己的丝带,双眼格外的明亮,流转的眼波似是一把钩子?,随着烛光泛动,尽数勾缠在杜兰泽身上。 杜兰泽视而不见,只说:“此时造反,便是死路一条。” 谢云潇早有造反之意。他道?:“山海县与凉州相距不过百里,明早启程,快马上路,三日即可抵达凉州。” “万万不可!”杜兰泽紧握烛台,语调陡然沉了?下? 去,“倘若公主离开虞州、直奔凉州,等同于公然叛逃,大逆不道?,必将声名扫地?。晋明乃是前?车之鉴,公主断不能重蹈覆辙。” 微弱的烛光掩映着杜兰泽的侧影,她背对着燕雨,身形单薄如纸,腰肢纤不盈握,似她这般文弱的女子?,立在谢云潇的面前?,竟敢与谢云潇针锋相对——燕雨都不敢顶撞谢云潇一个字,生怕谢云潇一剑砍了?他的脖子?。 燕雨不禁暗暗地?佩服杜兰泽,连疼痛都忘记了?,只是盯着她出神。她被烛光照得朦朦胧胧,就像月宫仙子?一样清雅秀丽。 “喂,”汤沃雪一针扎入燕雨的穴位,“你发什么呆?” 燕雨难忍巨痛,低叹一声:“你扎死我了?。” 汤沃雪道?:“滚你爹的,好赖分?不清,我不扎你,你才会死。” 燕雨道:“不是吧,我这伤也不严重,死不了?人?。” “真有那?么痛吗?”华瑶忽然插话道?,“你的脸色,怎么又红又白的?” 燕雨抬手盖住自己的脸:“我、我没事?,有劳殿下?挂念。” 近半个月以来,华瑶经常瞧见燕雨发呆的模样。她并未多?想?,只当燕雨又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燕雨是齐风的兄长,齐风又是华瑶手底下?最耐用、最忠心的侍卫,看在齐风的面子?上,华瑶不会故意为难燕雨。 华瑶转过头?,面朝杜兰泽,继续商讨大事?:“所以呢,兰泽,你有何计策?” 杜兰泽隐晦道?:“事?关您的千秋大业,我们不可不谨慎。” 华瑶环顾四周。她带走了?杜兰泽、白其姝、谢云潇、齐风,与他们四人?一同步入另一间屋舍。这四人?皆是她的心腹,也被她视作亲属,在他们的面前?,她直说道?:“我现在没有造反的理?由?,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我师出无名,天下?人?都会骂我是乱臣贼子?。” “您暂无兵权,”杜兰泽把烛灯搁置在案前?,“若您去了?凉州,皇帝举兵讨伐,镇国将军为保百姓周全,也会将您送到京城,听候发落。” 白其姝蹙眉,喃喃道?:“如此一来,恐怕会死得很惨。” 华瑶一点也没动怒,频频点头?:“确实,我一定会被凌迟处死。” 虽然谢云潇是镇国将军的儿子?,但华瑶并不相信镇国将军会一心一意地?为儿子?考虑。 华瑶在凉州的时候,曾经和镇国将军打过交道?,只觉将军的城府极深、耐性极佳,真不愧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大将。 去年冬天,镇国将军把华瑶、谢云潇、戚归禾都派到了?雍城,最终戚归禾战死,谢云潇与华瑶双双重伤,那?镇国将军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哀伤之状。 华瑶听说,即便是在戚归禾的葬礼上,镇国将军的言谈举止也和平常一样。 又因为华瑶从未亲眼见过所谓的“父子?之情”,她想?当然地?认为,镇国将军和她父皇相差不远,正如古往今来一切成?大事?者,他们可以为了?大局,痛快地?割舍自己的子?女。 因此,杜兰泽和白其姝的那?一番话,正好讲到了?华瑶的心坎里。 华瑶略一思索,将齐风的衣袖轻轻一扯:“现在,把你今天找到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屋内昏暗,门窗关得很紧,极安静的环境里,华瑶收手回袖,指尖稍稍擦过齐风的衣袖,就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拨动他的心潮。 齐风知道?华瑶并不是故意的。自从华瑶进门以来,她的目光未曾落到他的身上。她总要为了?千秋大业做打算,而他克制不住的情思绮念无疑是亵渎了?她,是大不敬的罪孽,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再也不敢多?想?,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通透的玉佩,摆在灯下?,方便众人?审视。 “水龙玉佩,”谢云潇扫眼一看,便道?,“应是八皇子?的贴身之物。” 华瑶轻轻为他鼓掌:“不错,云潇不愧是世家公子?,见多?识广。”话中一顿,她才说:“八皇子?五行缺水。凡是八皇子?所用之物,全都刻着水龙的纹理?。” 谢云潇又看了?一眼齐风,才问:“你们从哪里找到了?这枚玉佩?” 华瑶代替齐风回答:“这是何近朱的遗物。何近朱断气之后,手里仍然攥着玉佩,齐风趁着周围无人?注意,偷偷把玉佩拿了?过来。” 她表扬道?:“不错,齐风,你眼疾手快,做得很好。” 齐风不敢直视她。他双目向着地?板望去,脸上丝毫不露异色:“多?谢……殿下?赞赏。” 他看到华瑶笑了?一下?,他的语气也不自觉地?更温和了?几分?。 谢云潇旁观这一幕,未发一语。他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盖在那?枚玉佩上,隔着一层手帕把玉佩捡起来,稍微打量了?一番,华瑶果然凑到他的跟前?。她半低着头?,认真地?看着他的手,好像把全部的注意力倾注到他身上。 谢云潇心念一动。 华瑶却在想?,谢云潇真的很爱干净,八皇子?的贴身物品,他都嫌脏不愿意碰。不错,侍奉公主的驸马,就应该像谢云潇一样干净整洁。 谢云潇忽然开口道?:“以我之见,这枚玉佩应该是御赐的珍品。” 80-90 第81章 行成功满 七窍玲珑心 华瑶定睛一看, 那枚玉佩外刻一条细鳞水龙,龙首朝东,龙尾朝西, 盘作一只圆环, 环中镌写“高阳”二字, 雕镂得十分?精美。而且玉佩的质地?光滑温润, 品相绝佳, 诚如谢云潇所言,必是御用的稀世珍宝。 华瑶心生一计, 低声道?:“八皇子的贴身之物, 出?现在了何近朱手中, 可见八皇子与何近朱关系匪浅。我的七个兄弟姐妹里?,唯独八皇子一人不?擅读书, 不?喜练武,皇帝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白其姝忽而勾唇一笑,更显得轻廉寡义:“您怀疑八皇子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 华瑶眼中满是笑意,还打了个响指:“何近朱武功之高,世所罕见, 倘若他以十分?之十的诚心, 去侍奉皇帝,必能稳固自身的根基。可他除了皇帝以外, 还有皇后?这个主子。我骂皇后?一句, 他恨不?得杀我全家,他死前还紧紧地?攥着八皇子的玉佩, 这其中的缘故,昭然若揭,八皇子恐怕是他的亲儿子。” 白其姝的长发浓密如鸦羽, 其中一缕被她?缠在指间,绕了好几圈。她?身子微斜,轻扶华瑶的肩头,发尾扫过华瑶的脖颈,送来阵阵酥筋软骨的幽淡香气。 华瑶向来喜欢她?的亲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顺势牵起她?的衣带,听她?对自己耳语道?:“何近朱之所以牵挂八皇子,恐怕也是因为,皇后?权倾朝野,八皇子有望登基。男人嘛,总是离不?开权势的,在何近朱眼里?,八皇子就是太子,也是他未来的倚仗。男人不?一定会爱惜自己的孩子,比起孩子,大多数男人更爱自己的面子……” 烛火黯淡,闪烁不?止,谢云潇忽然把烛台推到另一边,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 白其姝在心底嗤笑一声,挑衅般地?抱起华瑶的手臂,又说:“只要您把水龙玉佩交给皇帝,皇帝肯定会怀疑八皇子的出?身。您之所以杀了何近朱,无非是为了保全皇族的脸面。” 华瑶点了一下头:“确实。” “殿下,”杜兰泽插话道?,“庙里?的僧人告诉我,赵惟成亲自把岳扶疏送到了宏悟禅师的面前。” 华瑶没听懂她?的意思,不?由问道?:“所以呢?” 杜兰泽微微抿唇,似是下定了决心:“您可以密报皇帝,您遇到了一个局中局。晋明假死,金蝉脱壳,现已逃往秦州,正在密谋造反——这并非空穴来风,康州和秦州近来都有农民举旗起义,晋明就是秦州起义的主使?。而他的谋士岳扶疏、他的母亲萧贵妃串通一气,只为嫁祸于您,掩护他的反叛。” “原来你也能这么阴毒啊,”白其姝感叹道?,“我先前还以为,杜小姐只会用阳谋呢。” 杜兰泽仿佛没听见白其姝的戏谑,自顾自地?讲述道?:“虞州提刑按察使?司知事,乃是赵惟成现在的官职……” 其实杜兰泽只见过赵惟成一面。 但看赵惟成的神态、举止、言辞,杜兰泽猜测,赵惟成与岳扶疏并无私交。 因此,杜兰泽略有一丝不?忍,犹豫了一瞬。 白其姝见缝插针:“赵惟成,赵大人,原本?是风光无限的御前带刀侍卫,但他命薄福薄,瞎了一只眼,对皇族多有怨恨,甘愿投靠岳扶疏,陷害四 公主清白。” 杜兰泽与白其姝四目相对,白其姝又说:“虞州是何近朱的老家,皇后?是何近朱的主子。何近朱在虞州搜罗美人,贿赂京城的各路官员。四公主的侍女罗绮,二皇子的侍妾锦茵,原也是何近朱掳来的一对姐妹,姐妹二人均为皇后?所用,成了皇后?的眼线。” 白其姝讲完这一段话,稍作停顿,杜兰泽又继续道?:“在山海县境内,公主察觉罗绮形迹可疑,将她?收押拷问,她?供出?了何近朱的罪行?,起初公主并不?相信她?的供词……” 华瑶点点头,认真道?:“直到我亲眼瞧见何近朱随身佩戴八皇子的水龙玉佩。” 杜兰泽总结道?:“事关皇族血脉,不?可不?慎重。” 华瑶幸灾乐祸,极小声道?:“哈哈,如果皇后?真给我父皇戴了绿帽子,父皇肯定会勃然大怒,气都气死了。” 天?色更深,烛光更淡,谢云潇拿出?火折子,又点燃了一盏油灯。他为华瑶备好了纸笔,提醒道?:“事不?宜迟,你立即动笔,写完密信,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 “好!”华瑶挽起袖子,边写边说,“事关重大,不?止我要写信,云潇也得写一封信,寄给京城谢家。” 杜兰泽落座在华瑶的身侧,柔声道?:“殿下,请您允许我为金玉遐代笔,以金玉遐的名义,传信给……高阳东无。” “高阳东无”四字一出?,毛笔的笔尖悬停在纸上?,华瑶低声问:“找他做什么呢?他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巴不?得我明日暴毙,死无葬身之地?。” 杜兰泽的目光极柔和、又极明亮地望着她?,语调缓缓地?道?:“正因为他是疯癫之辈,儒生都对他又敬又怕,金玉遐的表舅一家,便是他的近臣。我们大可利用金玉遐的表舅,向东无传报消息,暗指晋明已在秦州造反,皇后?与何近朱私通多年,以至于八皇子血统存疑,叛军动摇国体。” 华瑶拉住她?的手:“可是,这样?一来,东无也可以说,金玉遐诬告皇后?,用心险恶。那金玉遐岂不?是死定了?” 杜兰泽如实说:“金家的密信,有多种解法。” “我明白了,”华瑶称赞道?,“不?愧是兰泽,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杜兰泽微笑道?:“承蒙殿下抬爱,我只想为您多做打算,若能帮到您一分?,便是我十分?的荣幸。” 华瑶也笑了笑:“我何其有幸,竟能得到你这样?的知己。” 灼灼闪烁的烛火忽地?一晃,谢云潇再次推动了烛台,捡起一支毛笔,催促道?:“殿下,时不?待人,请您尽快动笔。” 华瑶伸手一抓,从他指间夺过毛笔,顺便也轻轻地?挠了一下他的掌心。他浑似没有一点知觉,不?再说一个字,也不?看华瑶一眼,就一门心思地?给他的祖父写信。 华瑶见他的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忍不?住调侃道?:“如果我爹真要杀我,你们也别管我了,自己先逃命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到十八年后?,我又成了一位好姑娘,我们再续前缘也不?迟。” 齐风语惊四座:“我愿为您陪葬。” 齐风原本?不?想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但他既不?认字,也没读过书,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委婉又含蓄地?流露真情?实意。他说完自己的心里?话,就把头低了下去,徒劳地?掩饰他纷乱的思绪。 华瑶心中十分?诧异。殉葬制度早已被废除了,这一时之间,她?不?知道?如何接话,又听谢云潇低语道?:“若真有前世今生,也许这一生,你我续的正是前世的缘分?。” 当他讲到“前世的缘分?”,他的笔尖停顿了一瞬,但他丝毫没提及他愿不?愿意殉葬,甚至目光也没落在华瑶的身上?。自始至终,他都在灯下写信。 华瑶一手托腮,仔细看他片刻,颇觉赏心悦目,也没细究他的措词,扭头就去做她?自己的事了。 第82章 也倾银汉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华瑶认认真真地写完信, 又?细细地检查一番,校对无误之后,她在信封上盖了自己的私章, 以火漆封口?, 再把信封装入一只牛皮袋。 她扯着牛皮袋的绳结, 低着头, 嘀咕道:“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皇后的势力大得?很, 高阳东无也是狡猾奸诈的人,如果皇帝不信我的鬼话, 皇后和东无都会趁机害死我。” 杜兰泽撩起衣裙, 忽然?跪了下去, 华瑶连忙伸手扶她:“地上凉,你身子弱, 快起来?吧。你和我是知己之交,有?话但说无妨。” “请您允许我去一趟京城,”杜兰泽长跪不起,“您的顾虑,正是我的顾虑。单凭这几封密信, 恐怕难以撼动皇后和八皇子的地位。” 华瑶一甩袖子, 盘腿坐到了地上,与杜兰泽面对面地讲话:“你和大皇子有?仇, 皇后早就猜到了你的身份, 你此时去了京城,无异于羊入虎口?。兰泽, 并非我危言耸听,你也知道,落到大皇子手里的人, 非死即残。” 杜兰泽面不改色,依旧平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与您是知己之交,亦是生死之交,眼下您身陷死局,我必须尽力为您打算。” 华瑶默不作声?,只是牵着她的手。 她盈盈含笑,又?说:“京城的明争暗斗,永无止息,倘若我死在京城,便是我命该如此,请您不要为我伤怀。” “还没到这一步,”华瑶紧紧地抓着她纤细的腕骨,“你不要急着送死。” 忽有?一道轻盈的倩影落在华瑶身边,白其姝竟然?也跪在了一旁,帮着杜兰泽劝说道:“杜兰泽言之有?理,京城的明争暗斗,永无止息。今天您用来?捅人的一把刀,明天就有?可能反扎在您自己身上。” 白其姝的指尖搭住了华瑶的手背。她指腹微凉,嗓音渐沉:“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华瑶当然?知道,皇后的心计之深、城府之重?,远非常人能比。她入宫不到十年,就从才人变成了皇后。她与三虎寨紧密相连,也牢牢地把持了后宫,若要剪除她的党羽、革新朝廷的吏治,单靠华瑶一方的势力,绝无可能。 华瑶轻吸一口?气,嘱咐道:“兰泽,你到了京城以后,立刻投奔三公主。我会为你写一封举荐信,把你举荐到三公主府上。” “殿下,”杜兰泽神情凝重?地扯着她的衣袖,“忠臣不事二主。” 白其姝嫣然?一笑,调侃道:“杜小姐呢,总是忠心耿耿的,宁死也不肯叛变投敌呢。” 华瑶拍了拍白其姝的肩膀。 白其姝轻咬红唇,不再出声?。少顷,便留下一小点?明显的齿痕,恰好?被杜兰泽看进眼里。 “你无须担心,”杜兰泽从容淡定道,“待我走后,请你连带着我这一份忠心,勉力侍奉公主。” 白其姝言不由衷:“你瞎讲什么,我不可能担心你,我……”她一向伶牙俐齿,此时竟然?无话可说,便又?狠狠地咬了咬唇,垂头沉默。 昏黄的灯影洒在桌前?,华瑶已?开始奋笔疾书?。她边写边说:“京城是卧虎藏龙之地,兰泽,唯有?三公主能保你平安无恙。你永远是我的近臣,我要你投靠三公主,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即便何近朱、皇后、八皇子都该死,皇帝也不一定会放我一条生路……我能不能破局,全靠你在京城周旋了。” “微臣领命,”杜兰泽轻声?道,“愿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杜兰泽慢慢地站起身,还想为华瑶磨墨。她伸手向前?,华瑶再次握住她的腕骨,隐约有?一滴水落在她的掌心,竟然?是华瑶的眼泪。这位公主哭得?隐蔽又?悄无声?息,白其姝都没有?到察觉蛛丝马迹,公主的声?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坦然?自若:“兰泽,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好?,”杜兰泽道,“多谢殿下厚爱。” 她们二人双手紧握,约莫几个瞬息之后,华瑶松开了杜兰泽的手。 桌上的一盏灯油快要燃尽了,映在谢云潇眼底的幽光昏暗难辨。他看着华瑶,提议道:“不妨抽调一批武功高强的侍卫,护送杜小姐去京城。” 这抽调的人选,当然 ?也大有?讲究,比如齐风,是万万不能抽的。因为齐风的武功奇高无比,又?是华瑶最亲近的侍卫,如果他跟着杜兰泽去了三公主府,难免会让三公主心下生疑。 华瑶左思右想,精挑细选一批人马,命令他们小心谨慎地照顾杜兰泽,务必把杜兰泽平平安安地送到京城。 燕雨从齐风口?中听闻这一桩消息,好?半天都没有?回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近几个月以来?,他时常惦念杜兰泽的安危,心头仿佛裂开了一条缝,狭窄的缝隙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在默默地啃噬,害得?他茶饭不思。 万般无奈之下,燕雨跑到华瑶的面前?,毛遂自荐:“我想送杜小姐去京城。” 华瑶蹙眉,质问道:“你想趁机逃跑吗?” “您放心,我指天发誓,”燕雨义正辞严道,“我若逃跑,就罚我做太监!” 晌午的阳光明媚,华瑶正坐在院子里磨剑。 今日一早,华瑶把罗绮葬在了寺庙外?的树林里,还请了几个和尚超度念经?。此时她心里有?些烦闷,对燕雨越发严厉:“你根骨绝佳,也是千里挑一的武功高手,心无城府,不会惹来?三公主猜忌,倒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逃跑了,或者伺候得?不尽心,我一定会往死里折磨你。” 说着,她掌心一使?力,剑刃推在磨刀石上,鸣声?分?外?刺耳。 燕雨连忙跪下,恭敬道:“谨遵殿下口?谕。” * 次日清晨,杜兰泽从山海县启程,在燕雨等一众侍卫的护送下,她一路畅行无阻,不出十天,就抵达了京城。 杜兰泽进城不久,消息传到了皇宫。 金碧辉煌的殿宇之内,皇后从容不迫地修剪着盆栽。 这盆栽里种着一株色泽碧秀的兰草,外?罩一层薄薄的纱罩。皇后把纱罩挑开,刀口?托着兰草的枝叶,向上一剪,落了满地的残绿。 “你倒是敢来?,”皇后喃喃自语道,“庸愚之辈,自投罗网。” 皇后的侍女从门外?走进来?,脚步稍一停顿,皇后便问:“又?有?何事?” 侍女如实说:“五公主来?给您请安了。” 皇后从未把五公主放在眼里,随意地敷衍道:“本宫的身子略有?不适,今早不宜见客。你让五公主先回吧,传太医来?觐见。” 侍女领命告退。 时值寒冬腊月,京城正在下雪,巍峨宫阙之内,风雪弥漫,玉石雕成的台阶上结了一层薄冰,五公主高阳若缘站在阶前?,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暖意。她披着一件棉袍,冻得?发抖,还没见到皇后的面,侍女便来?传报:“殿下见谅,今日娘娘凤体欠安,尚在休养……” 若缘一声?不吭,她的驸马卢腾叹了口?气,求情道:“我和阿缘走到半路,这天色就变暗了,突然?间大雪纷飞,冻得?我们不住地哆嗦。姑娘,可否劳烦您通报一声?,让我和阿缘在偏殿里歇歇脚、暖暖手?您瞧这雪,下得?这样大,我们甚至看不清回去的路。” 刺骨的冷风抽打着若缘的脸颊。她头晕目眩,几乎睁不开眼来?,却笑着说:“不用了,不麻烦姑娘了。腊月天寒,请母后保重?凤体,多养养神,若缘先告退了。” 侍女朝她屈膝行礼,并未挽留她。 若缘仍然?摆着一张笑脸:“明日我……” 话未说完,侍女关紧了宫门。 若缘被溅了一身的凛冽寒气,也无需再说“明日我再来?给母后请安”。 苍茫大雪铺在笔直的宫道上,若缘牵着驸马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回她的住处。她比华瑶还不如,每年的例银少得?可怜。自她成年以来?,文才武略都不被赏识,皇帝没有?给她指派官职,她的日子就越发难过了。 今年秋季,京城发过一场瘟疫,朝廷给户部?、工部?、兵部?、吏部?拨派了重?金,用以救灾抗险。 好?不容易捱过了瘟疫,秦州、康州的农民接连起义,朝廷忙于筹措军饷,皇族也要为国库开源节流,做好?天下人的表率——这当然?只是明面上的说法。皇帝、皇后、东无和方谨依旧穷奢极欲,而若缘是真的捉襟见肘,就连打赏宫人的银子,她都拿不出来?了。 “抱歉啊,夫君,”若缘挽着卢腾的胳膊,笑容满面地对他说,“你同我成亲以来?,没享过福,尽吃了苦。” 卢腾脱下外?衣,罩在她的头顶:“阿缘的头发全白了,拿我的衣裳遮一遮。” 若缘一边打颤,一边打趣道:“我和夫君,白头相守了。” “我这辈子和你在一块儿,”卢腾搂着她的肩膀,“下辈子也早早地等着你。” 若缘的唇角含着笑意,眼眸里却无一丝生气,阴森森的,比隆冬的冰雪更冷。 皇后宫殿前?的这一条路,仅有?龙辇凤舆可以通行。而若缘非龙非凤,不配得?到优待。她反复回想着皇后侍女的神态,心热得?难受,空烧了一把怒火。她虽是公主,却有?名无实,大冷天被皇后扫地出门,徒步行走于宫道上,手脚麻木,宛如贱民。 宫墙之下,忽而传来?一阵窸窣声?,若缘抬头望去,瞧见几位大内高手把一顶轿子送到宫道尽头。那些高手轻功了得?,踏雪无痕,扬手拉开轿门,请出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医。 皇后的侍女打开一扇侧门,恭恭敬敬地递上手炉,接迎太医入宫。 太医快步走进皇后所在的殿宇。殿内微微地飘着香气,昼夜不休地烧着银炭,温暖如夏,和煦如春。 窗前?的花草盆景纷然?俏丽,皇后抚弄着一朵盛放的牡丹,神色沉静地问:“陛下的病情怎么样了?” 太医举目四望,再三确认周围没人,方才低下头,如实说:“陛下每日服用一丸丹药,药性大发,脉象愈来?愈虚浮,忽断忽续,躁气比从前?更严重?。” “本宫让你细查丹药,”皇后斜眼瞥他,“可查出些什么了?” 皇后的威势迫人,太医不由得?跪地磕头:“娘娘恕罪,微臣看不到丹药的方子,设法弄来?些药渣,其中含有?不少……水银。” “市井小儿皆知水银有?毒,”皇后厉声?问道,“陛下的龙体关乎国体,焉能每日服用水银?!” 太医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今年开春,陛下染了恶疮。臣等使?用水银、黄连、粉锡,研匀做药,湿敷疮上。数日之间,陛下痊愈。然?而,然?而,就在前?一个月,陛下病情加重?,慢慢地发作了一身的恶疮。” 皇后的手指骨节僵硬,状若平常地问道:“陛下这病,究竟何时染上?” “约是三年前?,”太医道,“彼时,陛下的脉象略显沉滞。” 皇后略一思索,又?问:“几位公主、皇子的身体可还康健?” 太医据实禀报道:“大皇子、三公主一向康健。四公主、四驸马大婚之前?,太后宣召微臣为其诊脉,可喜可贺,四公主……” 皇后嘲讽道:“四公主曾经?说过,她在战场上负过伤,落下了病根。” 太医不免有?点?尴尬,仍然?实话实说道:“四公主无病无恙,四驸马健壮如牛,他二人的根骨资质极佳,内功精妙深湛,自有?护体之能。” 皇后听得?心烦,直接问道:“八皇子的体质和资质如何?” 太医斟酌措词:“八皇子的体质……体质完好?无损,资质……资质是大器晚成,八皇子才十三岁,还没成年,暂不可与四公主、四驸马相提并论。” 皇后一字一板地说:“谄媚之语,不必再讲。” 太医磕了一个响头。 皇后抬起手,止住太医的跪礼,又?道:“近几年来?,陛下宠幸了不少嫔妃。每年约有?十几位怀孕的妃子,其中绝大多数肚子还没鼓起来?,就先遭了小产。侥幸出生的孩子或是夭折,或是无法习武……” 皇后并无怜香惜玉之意,抬手间摘下一朵牡丹,怅然?叹息:“八皇子快十三岁了,还没一个弟弟妹妹。” 太医伏拜,隐晦地说:“天资健全者,才有?习武的可能。” 皇后听出了太医的弦外?之音——先天不足、筋骨柔弱的孩子,休想习武。换言之,这十多年间,皇帝的健全 体魄,或许已?被酒色消磨得?大不如前?。 真龙天子一旦衰弱,环伺的豺狼虎豹,便会纠众作乱,造反的逆贼必将?把皇城搅得?翻天覆地。 第83章 市肆纷纭 钓鱼游戏 昭宁二十六年正月初,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遮盖了九重?宫阙的碧瓦朱檐。 天过?黄昏,夕阳已沉, 风连着雪, 叩击着金椽红墙, 在这巍峨的宫殿中, 把阴寒之气传到了四面八方。 透骨的凉意侵入杜兰泽的衣袖, 她打了一个寒颤,收拢自?己宽大的衣袖, 走入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 顿觉一阵暖风扑面袭来。 杜兰泽略微抬头, 向前望去?,只见垂落的帐幔之间, 设有四扇黑檀木雕花屏风,长约四十尺,高约十尺,镌刻着“龙争虎斗”的雕纹,那些纹理做得精妙细致、巧夺天工。透过?屏风的缝隙, 向内窥视, 依稀可见方谨的赤金色锦缎长裙。 杜兰泽伏跪行礼,恭恭敬敬道:“微臣参见殿下, 叩请殿下万福金安。” 方谨一语不发。她斜坐在一张长榻上, 默读着华瑶写?给她的举荐信。她的侍从正跪在一旁,披着一件薄的不能再薄的纱衣, 双手?端着一只酒杯,稳稳当当地?送到她的面前。 这名侍从的身材颀长而健壮,隐隐从轻纱中透出形色。方谨抬起?手?, 轻柔地?抚弄他的脸颊,指端又?缓缓往下,摸着他光滑的锁骨,狠狠一掐,掐出一条瘀红血印,他仍是一声也不敢吭,杯中酒水不曾洒溅一点一滴。 方谨饮下这一杯美酒,也没拿正眼看他,只说:“你们?都退下吧。” 伺候方谨的一众美人躬身行礼,纷纷从侧门离去?。 方谨半倚半靠一个软枕,缓声道:“杜小?姐,你过?来吧,本宫仔细瞧瞧你。” 杜兰泽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段路。她举止娴雅,仪态优美,行走时衣袂翩然,笼着一身的宫灯清辉,像是天上的凌波仙子。 方谨淡淡地?笑了笑。 杜兰泽交叠双手?,又?行了一个礼,端正地?跪坐在方谨的榻前。这一行一坐之间,她的风姿更?是秀逸,堪称大家风范。 方谨握着一把玉骨檀香折扇,又?用扇面挑起?杜兰泽的下巴:“听说华瑶很是器重?你,待你也不薄,既然如此,你为何投奔本宫?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一马不备双鞍,忠臣不事二主。” 杜兰泽正要开口,方谨道:“你不必讲究那些虚礼,本宫只要你实话实说。” 杜兰泽微微一笑:“殿下是贤明之主,将来必定会继承大统,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四公主也是您的臣民,也想辅佐您的大业。四公主之所以举荐我侍奉您,只是为了向您献上两?颗忠心。” 方谨玩味道:“你和华瑶的忠心?” 杜兰泽满怀诚意道:“诚如殿下所言。” 早在数月之前,方谨与华瑶合力治理京城瘟疫的时候,方谨就听闻了杜兰泽的美名。 杜兰泽的本领非同一般。她身负经天纬地?之才,通晓算经策论?之术,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贤士。 在杜兰泽的统辖之下,满是疫气的营区内,诸多事务都被管理得井井有条,可见杜兰泽心细如尘,才学极为高妙,能力极为出众。 方谨身边的近臣,没有一个比得上杜兰泽。 方谨收回折扇,扇柄在榻边敲了一敲,流苏玉坠扫到杜兰泽脸上,杜兰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仍然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地?上。 杜兰泽的姿态恭顺有礼,方谨的心里微有几分怜意。 方谨轻声发笑,还问:“谁送你来了京城?” 杜兰泽如实禀报:“四公主的侍卫。” “我会另选几个奴才,好好伺候你,”方谨懒散地?坐起?身,命令道,“我乏了,你先下去?吧。” 满室的珠光宝气交相辉映,杜兰泽的身上却没有一件名贵首饰。她的头上戴着一支木钗,手?腕上系着一条草绳,妆扮得十分朴素。她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亲手?交给方谨,送来一阵浅淡的兰香。 方谨还没拆开信封,杜兰泽躬身行礼:“微臣告退。” 方谨道:“你倒是懂事。” 杜兰泽道:“微臣不胜荣幸之至。” 方谨道:“只要你对我忠心耿耿,凡是你想要的,我都能赏赐给你。” 杜兰泽道:“微臣跪谢殿下,微臣今日在此立誓,必定会忠心侍奉殿下。” 方谨道:“好,你退下吧。” 杜兰泽缓缓起?身,慢慢地?走远了,方谨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沉思良久。 * 次日傍晚,虞州的山海县也下了一场小?雪。 雪色将暮色衬得发白,寒鸦绕树乱飞,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凄鸣,吵得华瑶心烦气躁。 华瑶坐在一棵松树下,翻看葛知县送来的密信,谢云潇忽然走到她身边,问她:“你在看什么?” 华瑶头也没抬,随意调戏道:“你过来,让我摸一下,我就给你看这封信。” 谢云潇不假思索:“我不看了。” 华瑶道:“真的不想看吗?你不好奇吗?” 谢云潇道:“光天化日,你我的言行举止不能太过?亲密。” 华瑶道:“你放心,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谢云潇道:“只有你我二人,更?应该遵守礼法。” 华瑶笑了一声:“是吗?” 华瑶本来只是想说两?句胡话,随意地?戏弄他一下,他如此严肃地?拒绝她,反倒勾起?了她的兴致。 “那就亲一口,”华瑶往他怀里一钻,“好久没亲嘴了,我们?亲个嘴吧。” 华瑶以为谢云潇一定会再次拒绝她,然而谢云潇拢紧她的衣襟,低声道:“雪才刚停,天气寒冷,你若是有意……进屋再说吧。” 华瑶才不听他废话。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裳,踮起?脚尖,还没来得及站稳,他一手?搂住她的腰肢,瞬间把她抱进屋内。 谢云潇越是欲拒还迎,华瑶越是来劲,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像是在和谢云潇玩游戏,又?像是在池塘里钓鱼,鱼已经咬钩了,她一定要把鱼拎上来。 此时太阳落山,天色渐渐暗淡,屋子里还没点灯,昏昏沉沉,没有一丝光亮。趁此机会,华瑶扯住谢云潇的衣袖,把他拽到了床上,她贴近他的胸膛,细听他坚实有力的心跳。 谢云潇压抑着渴念,任由华瑶肆意妄为,在悄无?声息的黑暗中,他暗结于心的情,也动得更?深了。他静默片刻,双手?紧握她的腰肢,低头就吻她的唇,这其中的缠绵热切,又?让她大为满意。 华瑶仔细品尝了一会儿温柔乡的滋味,差点被谢云潇勾得神?魂颠倒。好在她一向是个慎重?自?持的人,虽然谢云潇衣衫散乱,她也没有多看一眼,更?没有多亲一口,她还说:“你把我亲得喘不上气。” 谢云潇在她耳边极轻地?喘息:“是么?” 他又?亲了她的耳尖:“我亲这里,可以吗?” 华瑶道:“你……” 谢云潇道:“这里也不可以吗?” 华瑶威胁道:“你再亲一下,我立刻撕烂你的衣裳。” 谢云潇竟然回答:“求之不得。” 华瑶感叹道:“你可真有意思,刚才还对我若即若离,现在又?是这样,好像做什么都可以。” 谢云潇仍在诱导她:“你想做什么?” 华瑶扯住了他的衣襟,他一动不动,她故意说:“我什么都不想做。” 谢云潇道:“从始至终,什么也没想过?吗?” 华瑶认真地?想了想,她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小?声道:“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你真的很冷淡,说话也是冷冰冰的,我当时还想,怎么才能和你搭上话呢?” 昏不见光的暗室里,谢云潇热得像是一把烈火,他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脸颊,她随口道:“要我说呢,初次见面,我就应该把你按在树上,撕烂你的衣裳,强吻你的嘴,看你能强硬到几时……” 华瑶一句话还没说完,谢云潇凶猛地?扯开她的裙带,她立刻改口:“你干什么,放开我,我说着玩的,你不许当真。” 谢云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把左手? 垫在她的腰后,埋首在她颈肩处,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肌肤:“卿卿。” 华瑶没有推开谢云潇,谢云潇又?亲了亲她的耳尖,连声念道:“卿卿,卿卿,卿卿。” 他的语调低沉温和,似有说不尽的深情厚意,他的声音又?是极好听的,每一个字都念得深沉缠绵,紧贴着她的耳朵,钓鱼似的勾住了她的魂魄。 华瑶思考片刻,对他说了实话:“你的卿卿又?有麻烦了。” 谢云潇立刻问:“什么麻烦?” 华瑶坐起?身来,把葛知县的密信甩给他:“一言难尽,你自?己看。” 谢云潇点燃一盏油灯,在灯下读完了这一封信。 信中说,风雨楼一案牵涉甚广,虞州官兵四处排查,他们?发现,山海县的附近,确实有一处三虎寨的据点,集结的盗匪多达四千余人。这些盗匪埋伏在官道上,屡次劫走山海县的官粮,山海县深受其害,葛知县又?不会武功、不懂兵法,更?不知如何应对,她乞求华瑶施以援手?,剿灭虞州的乱贼流寇。 谢云潇合上纸页:“事出突然,谨防有诈。” 华瑶点了点头:“嗯,我们?见机行事。” 第84章 天街逸兴 很想得到 隆冬清晨, 旭日初升。 华瑶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清点?了几十名侍卫,顺着一条崎岖小路下山。料峭寒风吹得她衣裙飘荡, 她连跑带走, 脚步飞快, 不久之后, 便抵达了山脚下一座凉亭。 葛巾早已恭候多时?。她穿着一身厚重棉袄, 外披一件狐皮大氅,双手收在袖管里, 似乎十分畏寒。 见到华瑶, 葛巾立即跪地叩首, 肃然道:“臣等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葛巾带了几个官员前来?接驾, 赵惟成正是其中之一。他谨守本?分,老老实实跪在葛巾的?背后,还把头垂得很低,刻意避开?华瑶的?目光。 华瑶审视他片刻,低声问道:“凌泉之死, 调查清楚了吗?” “启禀殿下, ”葛巾仰起头,凝望着华瑶, “前日里, 圣旨发了下来?,大理寺卿、都察院御史、刑部尚书、虞州提刑按察使司即将一同?审理风雨楼一案、以及凌大人这桩命案。陛下圣谕, 这两件案子,事关大局,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这些天来?, 下官没敢合眼,领着侍卫盘查了山海县周围的?水路要?道,恰好?就发现了形迹可疑的?盗匪。下官全然不会?武功,不敢贸然行事,便写了一封折子上奏,上头立刻拨派了一支四千人的?队伍前来?剿匪……殿下,您和驸马曾在岱州扫荡了贼窝,传成一段佳话?!此次虞州剿匪,下官斗胆,还请您率领兵将、再平叛乱!!” 言罢,葛巾给华瑶连磕三?个响头。 华瑶视若无睹,只问:“奇怪,为什么虞州忽然有了这么多盗匪?三?虎寨的?这帮人,原先都聚集在凉州、沧州两地的?交界之处,他们什么时?候来?了虞州?” 当空下起细细碎碎的?小雪,密布的?阴云笼罩着绵延百里的?山岭,华瑶极目远眺,听见葛巾回话?道:“羌羯之乱过后,三?虎寨的?气焰被?大大削弱。凉州士兵骁勇善战,多次进攻三?虎寨的?老巢,杀得贼寇节节败退。这些贼寇,皆是贪生?怕死之徒,纷纷逃往沧州各地,虞州又与?沧州接壤,便成了他们的?避难之所。” 华瑶若有所思:“是吗?” 葛巾赔笑道:“三?虎寨的?所作所为,难逃殿下明鉴。” 华瑶坐在凉亭的?拐角处,手里握着一把凉州精铁锻造的?匕首。她把匕首往上举,锋利的?刀刃出鞘两寸,从她所在的?位置看,刀锋刚好?割过了赵惟成的?脖颈。 风雪渐盛,杀气渐浓,赵惟成汗毛倒竖,艰难地吞咽口水。 “我还有一事,怎么也想不明白,”华瑶意有所指,“凌泉出事当夜,赵大人鬼鬼祟祟,前言不搭后语,我下令将他收押……” 赵惟成急切道:“下官指天发誓!凌大人遇害,与?下官绝无干系!!” 葛巾也帮他讲话?:“赵惟成天资聪慧,目力过人,凡是他眼里看到的?人,三?五年内忘不了。他曾经见过凌大人,也记得凌大人的?身形,事发当夜,不须查看,他就断定了死者是凌大人,却没与?殿下解释清楚,实属他的?罪过,还请殿下严惩!” 纷飞的?雪花落在葛巾的?袖角上,沾湿了棉绸布料。她低头咳嗽两声,态度依旧恭谨,言辞却是绵里藏针。 葛巾把赵惟成摘得一干二净,华瑶一时?无法追究。 况且华瑶还没摸清皇帝的?心思,暂不知道皇帝是否执意要?杀自己,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华瑶眉梢微蹙。 谢云潇看着葛巾,出声道:“赵惟成该不该受罚,全凭三?司会?审裁定。殿下怀疑赵惟成的?供词,原也是有迹可循,你不必一而?再、再二三?为他辩解。” 众所周知,武功越高强的?人,越不畏寒怕热,谢云潇的?武学境界十分高妙,隆冬腊月也不穿棉袍。他立在凉亭之内,身后是纷纷扬扬的?大雪,皎洁的?衣袖随风飘浮,仿佛融入了皑皑雪景。天地之间?的?仙灵之气,全让他一人占去了。 葛巾注视着他,神智就有恍惚之感?。 谢云潇又说:“这案子还没办完,你现在就下定论,为时?过早。” 葛巾跪叩道:“殿下所言甚是!” 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灵台一霎清醒,葛巾转回正题:“那虞州剿匪一事……” 葛巾尚未讲完,华瑶就说:“为父皇效力,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荣幸。既然父皇降下了圣旨,形势已是万分危急。虞州与?京城的?距离不到二百里,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三?虎寨的?流寇在虞州扎根,祸及京城。葛知县放心,我和驸马都会?尽力清剿虞州的?贼寇。” 这凉亭里的?一众官员异口同?声道:“臣等跪谢二位殿下!” * 当天下午,雪停了,风止了,都指挥使司派来?的?四千精兵也出现在山海县境内。 这四千精兵的头领是个年近三十岁的女将军。她姓秦,出身于穷苦人家,幼时?连个名儿都没有,只知自己在家里排行第三?,便自称为“秦三?”,江湖人称她是“秦三将军”。 秦三?生?得虎背熊腰,威风凛凛,光是一条胳膊就比华瑶的大腿还粗。她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握一把红缨枪,带着几个身强体壮的亲随,沿着校场跑了好?几圈,大声发笑,大口喝酒,全无一点?将军的?架子,与士兵相处得格外融洽。 华瑶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忽而?露出贪婪的?眼神:“她要?是能为我所用就好?了。” 天寒地冻的?腊月,冰雪尚未消融,熹微的?日光撒满了校场,照得秦三?的?铠甲熠熠生?光。 秦三?玩闹般地耍了几个把式,身法之快,出招之猛,令人毛骨悚然。 华瑶的?目色变得更亮,嗓音压得更低:“我一定要得到她。” 齐风和金玉遐都站在华瑶的?背后。 齐风沉默不语,金玉遐笑问:“您看中她了吗?” 华瑶坦然承认:“她迟早会?成为我的?人。” “要?是师姐还在就好?了,”金玉遐喃喃自语,“师姐必有办法。” 自从杜兰泽走后,金玉遐的?心底就空了一块。 虽然金玉遐是杜兰泽的?师弟,但他的?才学远不及她。她独自一人奔赴京城,他所能做的?,便是每日为她焚香祈福。 金玉遐心念着杜兰泽,眼看着秦三?,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白其姝忽然冒出一句:“呦,金公子,你在发什么愣呢,难道你也看中秦将军了,很想得到她吗?” 金玉遐笑意温和:“请问,白小姐,您何出此言?” “你跟你师姐还真不一样,”白其姝离他更近一步,“你没有她身上的?那股清高劲儿。” 金玉遐半晌不语,算是默认了。不过,白其姝的?话?,倒是提醒了金玉遐,虽然他和师姐的?脾性不同?,但他们都是华瑶的?近臣,理当为公主排忧解难。 天冷得如同?冰窟一般。金玉遐轻叹一口气,伫立在哨台上,仔细观察秦三?的?一举一动。 这日傍晚,金玉遐奉了华瑶之命,扮作山海县的?文官,窜进一顶军帐里,与?士兵们共进晚膳。 金玉遐相貌俊秀,谈吐文雅,满身皆是书卷气,讲话?又十分圆滑,待人亲切温和,使人如沐春风,军帐内的?三?十多名士兵渐渐对他放下戒心。 金玉遐顺利地探听到一些琐碎的?消息,略一思索,心下大震,便也没在军帐中多待,立刻把消息传给了华瑶。 将近三?更天的?光景,这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华瑶的?军帐里,也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她坐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中,沉默片刻,便说:“原来?如此。” 她感?慨道:“父皇的?手段真狠啊。”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你现下有何计策?” 谢云潇的?指尖略微发烫。单凭这一点?,华瑶便知道,谢云潇也没有十全的?把握。 她捏了捏他的?骨节:“没关系,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会?尽力保护所有人。” 谢云潇不假辞色:“先保全你自己。” 华瑶忽然贴近他的?耳侧,小声道:“你我共有一百七十名侍卫,全部驻扎在这一片校场上,我们的?侍卫追随我们多年了。秦将军的?手下约有四千人,全是虞州各地抽调来?的?高手,互相并不熟悉。虽然他们的?人马比我们多得多,谁胜谁败,却还是说不准的?。” 校场上的?军帐数量超过了八十。华瑶及其属下的?帐门之前都系着一条红色绸带,按照葛知县的?说法,这是为了区别皇宫侍卫与?普通士兵,谨守“尊卑有别”的?规矩。 不过,现在看来?,葛知县的?歹意昭然若揭,华瑶的?怜悯之心也消失殆尽了。 夜更深时?,谢云潇孤身一人离开?了军帐。 他的?轻功可谓当世一绝,即便是武功高手也难以察觉他的?形迹。他穿梭于军营之内,拿走了所有红色绸带,系在了其余军帐上。 而?后,谢云潇返回了他的?住处,仿佛无事发生?一般,躺到华瑶身边。 华瑶抱紧他的?手臂,他道:“你们高阳家的?人……” 华瑶帮他骂道:“除了我和我姐姐之外,几乎没有一个好?东西。” 华瑶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严谨。她特意说了“几乎”这个词,表明高阳家的?人,大多不是好?东西,只有少数几个勉强算是好?人。 营帐之外,忽然响起一片刺耳的?惊叫声。 华瑶立即跑到帐外,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血味。她趁机大喊道:“十万火急!三?虎寨来?劫营了!” 第85章 鼓萧琴瑟相闻 胜者王侯,败者盗寇 夜深霜冷, 天气格外阴寒。 众多官兵高举火把,将营地照得通亮。 四处都是一片吵嚷声,官兵们分不清敌我, 自相践踏, 稀里糊涂地交战, 霎时?乱作一团。 华瑶混迹其?中, 边跑边喊:“有内贼!有埋伏!布阵!布阵!!” 她?的?侍卫跟着?喊道:“有内贼!有埋伏!三虎寨劫营了?!” 高台上的?哨兵不明?所以, 眼见士兵们越战越勇,依稀传来一阵阵的?血腥味, 哨兵赶忙捶响战鼓, 吹起号角。 周遭喊声震天, 官兵相继冲出营帐,身上铠甲还没穿戴整齐, 便?陷入了?混乱不堪的?战局。 在华瑶的?指使下,齐风率领几个侍卫,泼油放火点燃了?粮仓。汹涌的?火光直冲夜空,战马的?嘶鸣回荡在空旷的?校场上,哨兵接连惊呼道:“粮仓走水!粮仓走水!” 营中军心大乱, 华瑶骑上一匹枣红色骏马, 手握一条马鞭,遥指前方密林中交错的?人影, 义正辞严道:“三虎寨夜袭我营!伤我将士!罪该万死!!众将听令!立即随我剿匪!重振旗鼓!一雪前耻!!我大梁的?官兵没有懦夫!!” 话没说完, 华瑶一马当先,飞驰而去。 营中大火惶惶如昼, 华瑶冲作前锋,火光中的?背影格外悍勇。 除了?华瑶和谢云潇的?一百多名侍卫,竟还有四百多位整装待发的?骑兵自发地追随她?,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华瑶还没来得及高兴,冷不防一支箭羽从她?耳边呼啸而过。 她?转头一望,遥见秦三站在一座哨台上,弯弓搭箭,正想当场射死她?。 这秦三的?臂力强得惊人,单手就拉开了?一张重达百斤的?轩辕弓,弓弦上的?箭羽名为“震天箭”,能?穿透质地坚硬的?铁甲。 秦三气势如虹,华瑶不敢轻敌,当即策马扬鞭,更迅疾地冲向树林。 天边浓云翻滚,营中飘荡着?粮草烧起的?烟灰,营地之外,延绵一座黑压压的?密林。 华瑶仰头望天,看了?一眼星象,便?知自己正逃向北方。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却听一阵箭羽如飞蝗般猛地刺向她?的?后?背。 她?心下骇然,猛踩脚蹬,跳到半空中,左手的?手臂仍被箭尖划伤,顷刻间血流不止,把她?的?马鞍都染红了?。 她?强忍痛意,坐回马背,又行?了?一里地,才?与谢云潇汇合。 谢云潇毫发无损。方才?他也放了?一把火,顺利地烧毁了?兵器库与辎重营。 秦三的?军队没了?粮草、没了?兵器、没了?辎重,短时?间内不会贸然出动全军。 但华瑶还有别的?顾虑。此时?他们正在密林中慢行?。今夜月黑风高,近旁远处的?枝杈交错纵横,树顶繁密的?枝叶遮蔽了?星辰,华瑶辨不清东南西北。 若不点灯,寸步难行?;若点了?灯,易遭伏击,兵法有云“雪不过桥,夜不过林”,便?是这个道理。 虽说秦三现在缺粮少兵,但她?武功卓绝、有勇有谋,单凭三四百号人,足以偷袭华瑶。 众所周知,“刺杀公主”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葛巾、秦三胆敢对华瑶下手,恐怕是因为她?们都接到了?皇帝密旨,奉命追杀华瑶。 当然皇帝也要顾惜他的?名声。华瑶扫除了?岱州贼患、平定了?凉州战乱、救济了?京城灾民,在民间的?威望极高。凉州、岱州、京城这三地都有不少百姓拥戴华瑶。为了?避开“皇帝失德”的?恶名,葛巾和秦三必须暗中行?事。 华瑶仍在沉思,谢云潇发觉她?身上有伤。他牵紧缰绳,低声问:“你伤势如何?” 华瑶不甚在意:“箭伤,不碍事。” 谢云潇略一思索,又问:“秦三朝你放了?箭?” “是的?,”华瑶随口道,“她?用了?轩辕弓,震天箭。天呐,她?真看得起我。” 凛凛杀气一瞬暴涨,谢云潇拉直了?缰绳:“我会杀了?她?。” “别杀,”华瑶小声道,“她?也只是奉命行?事。她?没错,错的?是她?的?主子。倘若她?愿意弃暗投明?,我可以原谅她?今夜的?冒犯。” 谢云潇不置可否。他递来一瓶金疮药。 华瑶收下药瓶,还有一点偷香窃玉的?念头,乘机摸了?摸谢云潇的?手背,像在搔挠一块最上等?的?美玉。 美中不足的?是,谢云潇的?性格极高傲,脾气也极孤冷,仿佛雪山上的?寒魂冰魄炼化而成?,绝不容许华瑶捂热他。 他毫不迟疑地收回手,不让华瑶再摸他一下,还说:“夜间行?军,请您专心些。” “这你就不懂了?,”华瑶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直言不讳道,“我摸你的?时?候,一点也没用心。” 谢云潇客气地夸赞道:“不愧是帝王心性的?公主,早已做惯了?薄情之事。” 华瑶挺直腰杆,自夸自赞:“高阳家的?人呢,全都薄情寡性,唯独华小瑶出淤泥而不染。” 言罢,她?轻轻地笑了?。 谢云潇未 见她?的?神情,却能?想象她?的?笑意。无论何时?,她?都笑得出来。她?正被皇帝派人追杀,处境十分凶险,一旦身死,此生功绩也将被一笔勾销。“高阳华瑶”四个字,或是化作史书上乏善可陈的?寥寥数语,或是莫名地背负几桩罪行?,沦为后?世人的?笑柄。 而她?的?身世、抱负、才?能?、志向,再无一人问津,历朝历代的?遗规皆是“胜者王侯,败者盗寇”。 谢云潇握紧手里的?缰绳,再也没了?和她?调笑的?心思。 * 次日一早,天交五更,灰蒙蒙的?日光照进营地,秦三抬手挡了?下光。她?一夜未眠,双眼充血,默然盯着?面前一片废墟焦土,喃喃道:“公主和驸马心思缜密,这一战是我们输了?。” 葛巾双手揣袖,侯立一旁,淡笑道:“秦将军,您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公主手里仅有五百多人,缺粮少食。而您还带着?三千多兵将,坐拥山海县的?粮仓,何惧之有?!” 营地的?泥土被冬风冻得坚实,一夜过后?,鲜血凝结,士兵的?断头残骸也黏连在地上。 秦三单膝跪地,扫视一圈,才?道:“大梁的?巾帼须眉,就这么死了?,死得好冤枉。” 秦三捡起一颗头颅,沾了?一身的?血腥味。 血肉刺眼,腥味刺鼻,葛巾直犯恶心,不由?得后?退一步,躬身道:“秦将军慎言。” 秦三不发一语。 葛巾抬起下巴,眺望远方。她?抱着?一只紫金手炉,就像捧了?个火球,心底的?各种念头也燃烧起来。她?笑吟吟道:“秦将军,请问,您能?否活捉谢公子?谢公子武功极高,却也不是无懈可击,镇抚司试探过他的?剑法,又钻研了?好几个月,终于创造了?专门?克制他的?招式。” 秦三扭头瞧她?一眼:“你要做甚?” 葛巾把腰杆弯得更低:“下官真的?很想审问谢公子。” 秦三从怀里取出一只牛皮袋,又把盖子一揭,仰头饮下一口烈酒。她?嘴里含着?酒气,痛骂道:“姐,我认你做亲姐,求你搞清楚点儿,我要杀公主和驸马,已是九死一生!你还叫我活捉谢云潇?!大白天的?,说个屁的?梦话,敢情白白送死的?人不是你!!” 放眼整个虞州军营,秦三的?武功数一数二。 葛巾一个官阶芝麻大的?知县,自然不敢得罪秦三。葛巾立马赔罪道:“秦将军息怒,您不能?活捉谢公子,那您留他一具全尸,可行??” 秦三搓了?一下脑门?,点了?点头。 葛巾露出笑容:“皇上和皇后?何其?英明?,他二位的?圣裁,你也晓得,公主和驸马暗地里谋反,不死不足以谢罪。虞州百姓的?安宁,就全靠秦将军您来维系了?。” 刀刃锋利、朱缨鲜艳的?一把长枪,正立在秦三的?手中。秦三席地而坐,也不在意自己的?裤腿沾满了?腥臭的?泥土。 她?眼看着?士兵的?残骸,鼻吸着?凌冽的?寒风,皱紧了?一双浓眉,叹声道:“公主和驸马向北走了?,三虎寨的?一处据点,就设在北方。我曾经派人查探过,那寨子可不算小,两三千贼人群聚,至少有七八十个武功高手。” 葛巾明?知故问:“秦将军的?意思是……” “再等?等?吧。”秦三挥动红缨枪,只挥了?一招,刀刃下刮过的?长风就呼啸作响,她?平静地说:“等?公主和三虎寨两败俱伤,咱们再去收拾那个烂摊子,去刺杀公主和驸马、扫荡三虎寨的?老巢。” 葛巾一口答应下来,转头又去给皇后?报信。 隔天清晨,这一封信就传到了?皇后?手上。 时?值正月上旬,上元节将至,皇后?忙于料理皇城的?祭祀事宜。 她?独坐窗前,指甲抵着?信纸,眼角瞟向窗外,飞檐斗拱处堆积的?残雪渐次消融,化作水滴,顺着?廊沿一颗一颗地摔在汉白玉地板上。 皇后?出神片刻,才?问:“近几日以来,八皇子可曾遇到了?什么难处?” 皇后?的?侍女屈膝行?礼,答道:“八皇子殿下他……” 侍女话中一顿,皇后?又问:“还是老样子?” 侍女跪了?下来:“娘娘请勿忧心,八皇子殿下必是大器晚成?。” 皇后?扶着?案桌,站起身,手拿着?一把金丝银绣的?团扇,头戴着?一支珠翠缤纷的?钗环,缓缓走向花厅。 众多嫔妃静坐于花厅之内,准备给皇后?请安。眼见皇后?姗姗来迟,她?们起身行?礼。 皇后?与众妃寒暄几句,便?放她?们走了?,却有一位刚刚晋升位份的?才?人,与众不同。她?扭过身子,偷觑一眼皇后?,欲言又止。 皇后?分外温和道:“冯才?人,请你留步,你还有什么事吗?” 冯才?人见她?温柔可亲,壮着?胆子说:“娘娘,请恕臣妾多嘴……” 皇后?笑问:“恕你无罪,何事?” 花厅的?香炉燃得正旺,冯才?人莲步慢移,衣袖拂动烟雾,轻轻地说:“娘娘,这阵子,宫里宫外都在传,秦州、康州战事吃紧,国?库的?银子支挪不开。户部尚书孟道年拖着?几笔帐,非得把银子留到今年立夏之后?,说是要留着?银子,补贴北方各省的?春耕夏耘。瘟疫带走了?太多人,京城的?元气也大伤了?,言官联名三十余位朝臣上谏,奉劝皇族躬行?节俭,收敛侈靡之风……朝臣并不协理后?宫,他们哪里晓得娘娘您的?苦处呢?” 冯才?人不知皇后?爱听什么话,也不敢谄媚过多,只挑了?一件事禀告:“娘娘,臣妾听闻,五公主嫌她?的?例银少了?,她?要去太后?面前,告您的?状。” 第86章 凤歌鸾舞 “公主不是不讲理的人。”…… 皇后的唇角微翘, 皮笑肉不笑:“此话当真?” 冯才人的心里极为得意,语调也升高了:“自然是比真金还真的。” 皇后端坐着,收敛了一切笑容, 脸上似有凛凛的严霜, 隐含一股威慑之意:“宫里的流言蜚语大多是空穴来风。你身为后宫嫔妃, 怎能自降身份, 乱传五公主的谣言, 当着本宫的面搬弄是非?!” 冯才人立即伏拜在地。她?低眉垂首,眼皮稍稍向上翻, 依稀望见皇后彩锦丝缎的裙摆, 以?及裙下那一双缀着宝珠的金缕绣鞋。她?一边羡慕皇后所享的荣华富贵, 一边竭力向皇后投诚:“娘娘,您给臣妾一万个胆子, 臣妾也不敢空口说白话。您是皇城里最尊贵的女?子,臣妾怎么敢在您的眼前造谣生事?” 冯才人仰起脸,泪痕满面:“五公主嫌她?的例银少了,经常在家里哭穷。五驸马实?在没?办法了,就去?央求他的父母。他父母也不敢怠慢公主, 立马变卖家产, 补贴公主的开?销。驸马一家手头也紧,卖的都是城郊的田产, 现卖现兑, 买方恰好是臣妾的兄长,后来臣妾的兄长一打听, 才知道五公主当真是缺钱缺得厉害……” 堂堂一国公主,竟然受着婆家的供养,过着穷酸破落的日子, 还不如权贵世家的大小姐,实?在丢尽了大梁朝的颜面。这要?是传了出去?,不止五公主面上无光,皇后也会被太后问责,言官也难免发作一番,闹到皇帝跟前,徒增烦扰。 现如今,皇后的位置坐得不稳。她?仿佛走在一条陡峭的山道上,必须留意脚下的每一步。五公主就像飘到她?眼皮底下的一粒灰,她?轻轻地吹一口气,五公主便?岌岌可危了。 * 寒冬腊月,梅花盛开?,卫国公依照往年的惯例,准备在府中筹办一场“雪梅宴”,广邀亲朋好友一同观雪赏梅、烹茶品茗,权当是附庸风雅、消遣情怀。 五公主的驸马卢腾是卫国公的亲侄子。卫国公便?也给五公主发去?了请柬,盼着五公主能来他府上与亲友一同小聚。 到了宴会那日,天色略显阴沉,渐渐有鹅毛般的大雪降下,国公府门口的朱红洒金垂花门也被染得发白。 卫国公等了一个多时辰,亲友才陆续来齐。众人都走进了梅园的暖阁,捧着香茗,倚着软枕,透过一扇长约三丈 、高约两丈的琉璃窗,观赏雪落梅林的一片盛景。 五公主若缘静静地坐在暖阁的拐角。今日她?打扮得十分庄重,衣裳料子是御用的秋香色金花缎,头上发饰是金嵌珍珠的一双凤钗,显露通身的富贵气派。 她?的驸马卢腾夸赞道:“阿缘,你好威武,好有气派。” 他牵起她?的一只手:“这一眨眼,咱们都成亲半年了,往后还有大半辈子的日子要?在一块儿过。我时常觉得,你比翰林院的才子才女?还要?大方豁达。你坚忍耐劳,温和有礼,性格没?有分毫的骄纵,你是大梁朝最有器量、最有气派的公主。” 若缘含着笑,却不答话。 “怎么了这是?”卢腾分外关切道,“阿缘,自从你来了卫国公府,你没?讲过一句话……” 若缘只问:“你的堂弟卢彻,为何出来见客了?” 卢彻是卫国公的幼子。四年前,卢彻在京城河道上寻花问柳,先后冒犯了华瑶和方谨,被方谨的侍卫打成重伤,在家休养了两年多。据说卫国公暗恨他得罪了方谨,再也不许他外出鬼混。但?看他如今的模样,确实?比前些?年瘦了不少,精神却健旺得很,双目炯炯有神,时不时地扫一眼若缘,颇有垂涎之意。 若缘面露愠色,一字一顿地骂道:“恶心,他怎么不去?死。” 卢腾与若缘相识一年,头一次见她?这幅神情,听她?说这样的话。他深为诧异,抚了抚她?的手背:“阿缘,你莫气,我这就去?劝劝堂弟。” “别去?了,”若缘却说,“他品行是坏的,你教不好他。” 卢腾尴尬一笑:“卢彻是我堂弟,我得拉扯他一把。没?事的,阿缘,你莫担心,我和他只讲两句话,去?去?就回。他和伯母待在一块儿呢,我也能和伯母叙叙旧。伯母的心最软,又是一品国公夫人,在皇后、太后跟前都能说上话。将?来咱们要?是有什么事,还可以?找她?帮个忙。” 若缘不言不语。她?低下头,默默地饮茶。卢腾松开她的手,径直走向了卢彻。 卢彻堆起满脸的笑容,拱手作礼:“兄长!” 卢腾微微颔首,正要?开?口教训他,他忽然说:“兄长,我在屋里养病,养了好几年,爹才让我出来露脸。咱俩都有多久没见面了?你婚宴那天,我旧伤复发,没?法儿登门道喜,弟弟斗胆,祈求兄长原谅。” “你伤得不轻,我自是理?解,”卢腾板起一张脸,“我要?同你讲的,却是另一件重要的事……” 卢彻凑到近前,神态更?为亲密:“咱们卢家的人丁极是单薄,家中上下,只有兄长你和我年岁相仿。咱俩小时候,那可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兄长,我这儿有个忙,唯你一人能帮我。” 他怯怯地说:“你不帮我,我就一头撞死算了。” 卢腾与卢彻之间,确有几分兄弟情义。 恰如卢彻一般,卢腾文不成武不就,自幼备受父母的责骂。不过卢彻喜好酒色,而卢腾常做木工、想做木匠。他们二?人的意趣虽不相同,彼此却是相互关照的。 卢腾微一抬眼,正好与若缘四目相对。他收敛心神,训斥卢彻:“管好你的眼睛,别老盯着你嫂子!你嫂子是五公主,你若轻慢了她?,我必饶不了你!” “兄长息怒!”卢彻连连赔罪,“我没?见过嫂子,就想多瞧她?两眼。兄长一说,我再不敢多看了。我要?是再多看一次嫂子,您就当众扇我耳光呗。” 卢腾叹了口气:“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想跟你动粗。你好歹是我的弟弟,咱家上下几百口人,谁不盼着你学好?” 卢彻道:“兄长教训的是。” 话音未落,卢腾转身便?走,并未过问卢彻的难处。 纷飞的大雪渐渐转小了,窗外一排排的梅树沾着雪色,红花与绿萼同香,白雪与淡蕊交映,很是清雅素净。 卫国公与几位官员聚在一处,完完全全地沉浸于作诗吟词。 翰林院的才子新秀朴月梭出口成章,引得众人交口称颂,卫国公连说三个“好”字,当即命人把朴月梭的诗作誊抄到纸上,装裱成轴。 朴月梭客气地推拒了一番。 卫国公仍然对他赞不绝口:“朴公子学问渊博,文采斐然,寥寥数语便?写?出了旷然的意境,妙哉,妙哉,真有极好的才学,老夫远不能及也。” 朴月梭是京城朴家的公子,也是四公主华瑶的表哥。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现任职于翰林院,常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 朴月梭的相貌俊秀绝伦,谈吐举止也很优雅斯文:“承蒙国公爷抬举,晚生万不敢当。国公爷是擅风雅、极豪迈的人,吟诗作画一挥而就,往往是情见于诗、情见于画,可见真情真景。” 卫国公一向热衷于附庸风雅。他读过许多名家名作,品味极高,但?他自己的文字功底平平无奇,谁都知道他写?不出好诗,朴月梭却称赞他有真情实?意。他高兴之余,只觉朴月梭圆滑世故、八面玲珑,对待朴月梭更?是十分的友善宽厚。 那一厢的卢彻见了,心里越发郁闷。 卫国公是卢彻的父亲。 朴月梭是华瑶的姘头。 而今,卫国公与朴月梭交好,深深地刺伤了卢彻的自尊。 自从那一年,卢彻得罪了华瑶,卫国公再没?给过卢彻好脸色。卢彻上哪儿说理?去?? 卢彻静立片刻,转去?了走廊上,等到他的堂哥卢腾去?另一个房间解手,他快步跟上卢腾,又求了一回:“兄长!您救救我的命吧!” 他们二?人一同进了一间净室,卢腾才问:“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兄长,你行行好,借我一点钱吧,”卢彻搓着手,恳切道,“兄长,自从我得罪了三公主和四公主,爹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动辄侮辱!动辄打骂!我在国公府多待一天就是活受罪!” 他说:“我看中了一套大宅子,只差八百银元,便?能凑齐了。兄长,你姑且借我八百银元,待我把一处田产卖了,周转开?了,我立即把钱还你。” 卢腾正在犹豫,卢彻指天发誓:“你借我八百,我还你八千!咱们去?票号,立个字据,白字黑纸,抵赖不得!不出一个月,我就把钱还你,如何?多给的七千五百银元,就当是我错过你婚宴的礼金!” “我也没?钱,”卢腾含混不清道,“钱都在你嫂子手里。” 卢彻脸色发红:“卢腾!卢大公子!您不借钱,就直说您不想借!八百你拿不出来?八百银元的体己钱也没?有?!你娶了老婆,忘了兄弟,哪儿顾得上兄弟死活!合着都是我活该!我惹了公主,活该被打死!活该做不了人!活该这辈子就废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狠狠地戳着自己的心窝:“你晓不晓得,京城那帮公子哥儿怎么骂我?他们骂我是断腿儿的癞□□,想吃天鹅肉!不配给顾川柏、谢云潇提鞋!谁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灾祸?!四公主华瑶血口喷人,我没?挨着她?一根手指,她?非说我要?弄她?!我弄个屁!我弄个屁!!三公主更?是个疯婆子,比华瑶更?疯!不分青红皂白就虐打我!打断了我一双腿,我有多痛!有多痛!!痛得一颗心碎成了八瓣儿,早都不想活了!!!!” 说到此处,卢彻已是声泪俱下。 卢腾发了一回怔,竟像不曾认识卢彻一般,缓声问道:“既是误会一场,你为什么不跟两位公主解释清楚?两位公主都不是不讲理?的人。” 卢彻含泪道:“公主是高贵的皇族。公主说咱有罪,咱就有罪。公主要?咱认罪,咱就得跪下来磕头认罪。但?凡有一丁点忤逆,好一顿乱棍伺候!兄长,你也晓得,我读书读不好,习武习不好,又爱吃花酒、逛花市,名声比不过华瑶和方谨,她?二?人就算活活将?我打死,我落到阎王庙里,我都不敢找人评理?!我这辈子最大的罪,就是没?有投生到皇家!我没?法儿也没?胆儿跟公主论理?!” 卢彻这一番哭诉,隐隐说动了卢腾。 前段日子,若缘囊中羞涩,私下联络过三公主,可惜三公主并未理?睬她?。三公主作为长姐,对妹妹不够仗义,而卢腾倒是可以?帮一次卢彻。 卢腾把他的一枚玉佩交给了卢彻:“拿去?当铺抵押,至少值一千银元。” 卢彻大喜过望。他回了书房,立下两张字据,要?在一个月内归还卢腾一万银元。卢腾推脱不要?,卢彻忙说:“兄长,我欠你礼金没?给呢。你娶了公主,礼金不多给点儿,我心里过意不去?。” 卢腾方才收下了字据。 暮色四合,天也越 来越冷了。趁着此时降雪已停,卫国公府上不少客人都准备打道回府,众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暖阁,行到一汪湖泊的附近,湖面暂未凝结,漂浮着细碎的冰晶,掩映着斜红淡蕊的梅林,馥馥香香,恰似画中仙境。 若缘心道,这一座卫国公府,远比她?的五公主府更?有富贵气象。 她?跟随众人脚步,绕过那一片湖泊,距离湖畔还有一段距离,冷不防一道猛力击打她?的后背。雪天路滑,她?站不稳,半个身子向外倾倒,偷袭她?的武者又发出一招,恰似隔空打牛,正正好好地击中她?的胳膊。 若缘满嘴鲜血,骨头疼得快要?裂开?,失足跌进了冰冷的湖面。 今日若缘出行,只带了两个侍卫。她?养不起武功高手——按理?来说,公主年满八岁时,镇抚司应当为她?配备贴身侍卫,但?她?没?有这样的优待。她?总是被皇族遗忘在角落。 若缘的伤口被水一泡,前胸后背疼得麻木。头顶的凤钗掉了,沉入湖底,她?越发的心疼起来,那是她?最好的首饰,太后赏赐的……刺骨的冰水冲入她?的鼻管、耳孔、眼球。 她?水性不好,武功也弱,只能睁大双目,沉浮在水面之下,亲眼看着自己如何被淹死。 泪水一瞬涌出眼眶,闭目之前,她?心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此生一直在忍苦忍痛。她?恨皇帝,恨皇后,恨她?的兄弟姐妹,恨这世上所有人!若无强权在手,生不如死,人不如狗! * 虞州的冬风刮得格外凛冽,寒霜爬满了山间一条大路,战马的铁蹄都被冻得发寒。 或许是因为华瑶正处于逃亡途中,她?总觉得,虞州的冬天比凉州更?冷。 她?领着五百多名骑兵,在深山老林中走了整整一天一夜,兵将?们早已疲惫不堪,她?终于找到一处易守难攻的山坳,当即下令道:“在此扎营!” 众多兵将?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华瑶也有点累了,但?她?没?显露一丝一毫的疲态。 她?喊来几十名侍卫,与他们一同结伴打猎,猎到了十多只野鹿、整整一麻袋的野鸡——野鸡都是齐风抓来的,他似乎掏空了一个鸡窝,只因汤沃雪说了一声:“好想吃鸡。”而华瑶又嘱咐他:“齐风,你好好照顾汤大夫,她?是我们全军上下的倚靠。” 不多时,士兵们扎好了营帐,燃柴生火。抖乱的烟尘恰好被山石遮掩,若从远处窥伺,此地并不显眼。 汤沃雪抬头一瞧,便?夸赞道:“你这地方选得好。” 华瑶单膝跪地,牵起她?的手腕:“还是难为你了,这么冷的天,阿雪受苦了。你的手有点凉,我给你捂一捂。” “你手好热,”汤沃雪莞尔一笑,感慨道,“有武功真好啊,冬天都不怕冷。” 华瑶不假思索道:“虽说我不怕冷,但?你若受了凉,我的心就凉了。你稍等一下,我带了一条毛毯,我去?把毛毯拿给你。” 不知何时,谢云潇站到了华瑶背后,极轻声地念道:“殿下。” 他的声音仿佛从她?的头顶降下来,压在她?的耳边。她?隐隐闻到一股血腥气,严肃地问:“你干什么?” 谢云潇单手拎起一只沉重的野猪:“我刚打来的。” 华瑶对他吹毛求疵:“你为什么要?杀野猪呢?我没?叫你打猎。” 谢云潇认定一个道理?:“野猪的味道,应该比野鸡更?好一些?。” 第87章 登玉馆金门 只要她还活着,就比死了强…… 这头野猪生得?膘肥体壮、油光锃亮, 筋肉饱满而?丰实?,肯定很好吃。 华瑶心念一动,笑着问道:“你做过烤全羊, 肯定也会烤野猪吧?” 谢云潇并未答话, 直接点燃了火堆。他随身携带一把凉州精铁锻造的匕首, 锋利无比, 泛着凛凛的寒光。他用匕首切割野猪的皮肉, 挑出硬骨,再把猪肉架在火堆上, 烤得?表皮焦酥、骨肉鲜香。 汤沃雪闻到肉味, 自然也坐到了篝火附近。她往猪肉上洒了一点盐巴和香料, 猪皮已被猛火烤得?金黄酥脆,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油, 落在火里,“滋滋”地爆出烟花。 汤沃雪自言自语道:“去年?这个时候,公主?还在凉州打拼。今时今日,公主?却成了虞州的逃犯。” 天色依旧黯淡,土地上荒草丛生。 汤沃雪放眼望去, 天地间一片孤寂清冷, 方圆十里内渺无人烟。严寒侵入她的肌骨,她反倒笑了一声:“这么冷的天, 大伙儿躲在山上受罪, 虞州的官兵不?肯放过我们,非要?把我们杀个干净。” 谢云潇沉默片刻, 接话道:“秦三的军队仍未追过来?。兵贵神?速,秦三理应尽快出兵,以防公主?逃往凉州。秦三至今不?动手, 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什?么理由?”华瑶认真地说,“快告诉我,夫妻之间就应该无话不?谈。” 谢云潇握刀的手指一顿。 暮色四合,山洞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嶙峋的山石映着华瑶的影子,好似一副浑然天成的壁画。华瑶乍一看见,还挺新奇。她在山洞里探查片刻,忽然把一张毛毯交给汤沃雪,嘱咐道:“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吧。” 汤沃雪吃过几块猪肉,又喝了两口清水,身披毛毯,倒头睡在了火堆旁边。她没有武功,体格并不?健壮。她跟着华瑶颠沛流离,嘴上从未抱怨一句。 华瑶心有所?叹。她悄悄地坐到谢云潇身边,把玩着他的衣带,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谢云潇知道,华瑶并不?是?故意接近他,只是?很想吃一块烤肉。她双手搭住他的膝盖,明亮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侧脸。他不?自然地偏过头,她就轻声问:“你为什?么不?看我呢?” 谢云潇竟然说:“改天再看。” 华瑶被他逗笑了:“你真好玩。” 谢云潇谈起正事:“秦三是?虞州的名将,曾经斩杀了一群虞州水盗。大哥听闻她的事迹,想把她调到凉州,又怕皇帝猜忌,最终不?了了之。” 谢云潇提起他的大哥,华瑶立刻偷瞥了一眼汤沃雪。 汤沃雪睡得?正熟,还打着微微的鼾声。 华瑶悄声道:“既然秦三上过战场,那她肯定明白,最上策的兵法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秦三之所?以不?追杀我,或许是?因为她料定了我会遇到别的麻烦。” 说到此处,华瑶略一停顿,思索道:“什?么麻烦呢?” 谢云潇把串在竹签上的烤肉递给她。她直接捧住他的手,低头咬了一口烤肉,默默地咀嚼,最后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边的油渍。 谢云潇喉结微动,问她:“好吃吗?” “好吃,”华瑶点头,“你好厉害呀,你真的什?么都?会。” 谢云潇却说:“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华瑶双手环住谢云潇的脖颈,吸了一口他身上的香气,就仿佛饮下了一杯清茶,顿觉神?清气爽。她兴致盎然,玩闹般地贴近谢云潇,脸颊蹭了蹭他的颈侧,才对他耳语道:“你做烤肉的时候,是?不?是?用到了凉州特产的香料?这样吧,我把你的侍卫都?叫过来?,也给他们分几块烤肉。” 她喃喃自语道:“你的侍卫都?是?凉州人。我毕竟不?是?你们的老乡,稳妥起见,我应该想些办法,笼络人心。” 谢云潇问:“你怀疑他们?” “当然不?是?,”华瑶狡辩道,“只不?过,现如今,我们的队伍里,除了你和我的一百七十个侍卫,还有四百多位虞州骑兵。他们真正效忠的主?子,应是?皇帝,而?不?是?我。” 谢云潇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烧得?越来?越猛。他猜到了华瑶的深意,没再追问她的计策。 他们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经过谢云潇的同意,华瑶召来?了谢云潇的侍卫。谢云潇亲手把烤肉分给众人,华瑶就站在山洞的洞口处,与众人谈天说地。 此时的天色昏黑如乌铁,山林染尽了白霜,华瑶举起火把,登高眺望,遥见远处灯火微茫,似有人烟。 华瑶当机立断,派出一队哨兵探路。她等到午夜时分,哨兵回报:“三十里外的山腰上,有一道大寨子 墙,十多个壮年男子把守着寨门,身上挂着弓箭、刀枪。” 华瑶又问:“那寨子有几个入口?” 哨兵道:“天黑光暗,属下没太看清,不?敢贸然奏报,但山上一共有四座哨塔,正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我明白了,”华瑶道,“你们退下吧,稍作休整,明日再探。” 哨兵领命告退。 华瑶静立不?动,心中暗想,虞州山地易守难攻,若能智取一座山寨,降伏寨中土匪,借势反击秦三的军队,倒也不?失为一桩妙计。 皇帝和皇后都?想杀了华瑶,镇国将军也不?会保护华瑶,即便华瑶的背后空无一人,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哪怕落草为寇,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比死了强。 华瑶连夜未睡,又困又累,却没时间休息。她带着十几个侍卫在营地的周围布下陷阱。待到天过四更?,华瑶走?入帐中,沾到铺盖就睡着了。睡梦朦胧之际,隐约听见马蹄声起,她拔剑起身,撩开帐门,齐风单膝跪在门口,向她禀报:“三虎寨的匪徒来?劫营了。” 华瑶失笑:“还真来?了?这帮畜牲。” “人不?多,”齐风说,“两百多个匪徒,高手约有十人。” 华瑶出来?一瞧,那一帮匪徒已经落了下风。他们跌进了山间的两处陷马坑,连人带马被尖锐的竹棍扎穿,另有十位高手被谢云潇制服,死的死,残的残,不?剩几个活口了。 “挑几个会喘气的,”华瑶下令道,“我要?好好地审问他们。” 齐风抬起双手,一左一右抓来?两人。此二人落到华瑶脚边,还没讲几个字,就流了满嘴的血,进气远比出气多。 华瑶看向谢云潇,谢云潇解释道:“我一夜未眠,下手不?分轻重,请您见谅。” 华瑶纠正道:“你不?是?一夜未眠,是?整整一天两夜,铁打的骨头也要?散架了。你快去睡觉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谢云潇剑刃上的血痕未干。他收剑回鞘,对华瑶说:“二更?天时,两名骑兵擅自外出,顺着林中小径一路向北,刚好撞见三虎寨的巡夜人。那两名骑兵逃回营地,暴露了行踪,引来?这一批匪徒,其?中不?少?人掉进了你预先布置的陷阱里。或许他们还有援兵,你务必小心行事。” 天光暂未大亮,重重的雾气缭绕着奇峰怪石,雾中的微弱灯火闪烁着,仿若天际的寒星。连绵的山峦、幽深的密林都?藏在茫茫雾色里,暗伏杀机。 华瑶心跳稍快。 她忽然想通了一点——寨子里的土匪人数,恐怕比秦三的兵将人数更?多,正因为此,秦三才会认为,华瑶和谢云潇都?会在土匪的手上落败。换言之,土匪的兵力,约是?华瑶的十倍有余。 第88章 桂棹兰桡纵荡 见她衣裙摆荡 华瑶定了定神?, 亲自检查尸体,意外发现四个活口。那四人的伤处不在要害,没有?性命之忧。华瑶就把他?们交给了谢云潇的侍卫, 命令侍卫仔细审问。这些侍卫出身于?凉州军营, 能从羯人的嘴里套出消息, 对付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山贼, 自然不在话下。 午时过后, 侍卫来报,土匪寨子里共有?五千七百人, 首领名叫袁昌, 年过四旬, 膝下有?两儿一女,俱已成婚。 袁昌原本?是沧州三虎寨的小头目。两年前?他?携家带口逃到了虞州, 新建了一座寨子。起初寨子里只有?两百多人。随后袁昌贿赂了山海县的官员,靠着拐卖人口、强占田产、经营赌馆、兴建寺庙,把生意做大了,手下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华瑶闻言,感慨道:“原来土匪还?会兴建寺庙。” 白其姝平静道:“先前?您也说过, 山海县的老百姓, 每天都?要去?求神?拜佛,捐一笔香火钱。老百姓白给的银子, 谁不想要?假如我是土匪, 我也会想方设法地兴建寺庙,大把捞钱。” “白小姐, ”金玉遐忽然提醒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白其姝轻蔑地一笑:“你师姐都?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怎么你比她还?迂腐呢?别?跟我说什么天理昭彰, 老掉牙的破烂玩意儿,我没空听。咱们捞点钱而已,碍着谁了,你管好自己的嘴,别?再说那些煞风景的话。” 篝火的红光照在白其姝的脸上,她双眼?也隐现暗红,阴森森地盯着金玉遐,仿佛金玉遐是一块阻碍大业的拦路石。 金玉遐面不改色:“在下不才,有?个愚见。虞州自古是丰腴之地,山海县紧邻渡口、矿产丰厚,本?该是一片富庶之区,可惜山海县的县民大多家境贫寒,究其原因,便是他?们崇信佛法、不事劳作,把全部的念想寄托给了神?佛,与其在山海县兴建寺庙,倒不如,利用县民的信仰……” 他?端正地跪坐着,一板一眼?地说:“假称公主是神?女降世,拯救万民,恩泽万民。” “不错,此?计甚妙,”华瑶若有?所思,“皇帝容不下我,我迟早要造反。我可以把山海县当作老巢,先后攻陷秦州、岱州、康州,再联合凉州、沧州,顺顺当当地做一个北方王。” 金玉遐附和道:“殿下圣明。” 他?得了华瑶的称赞,却没有?丝毫的骄傲,仍然低眉垂首、屈膝跪坐,神?态举止甚是谦逊。他?出身于?大梁朝闻名百年的世家,他?的先祖也曾辅佐女帝登基,算是大梁朝的开国功臣,正如百年之前?的先祖一般,他?毕恭毕敬地侍奉着自己的君主。 “别?跪了,”华瑶嘱咐道,“这里没有?外人,你怎么舒服怎么坐吧。” 金玉遐却说:“多谢殿下关?怀,我跪着就……” “就很舒服,”白其姝补完了他?的话,还?帮他?说,“有?些人天生就喜欢跪着。” 华瑶扫了白其姝一眼?。 白其姝立即咬唇,唇瓣比秋日的海棠更红,即便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她嘴上还?是退让道:“我口不择言,多有?冒犯,还?请金公子原谅。” 金玉遐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似的,对她报以一笑。 白其姝更是烦得不得了,顺手往火堆里扔了一把干柴。在她看来,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夺取土匪寨,但她和金玉遐都?没有?确切的计策,仿佛两个懦弱无能的庸臣。如果杜兰泽在场,杜兰泽必有?办法——这个念头一跳出来,白其姝的一双柳眉就皱得更紧了。 她为?什么要想着杜兰泽?! 她的思绪被“杜兰泽”三个字彻底地搅乱了,她想念她、恼恨她、牵挂她、还?有?点嫉妒她,各种矛盾的念头都?在她的心里乱撞,她浅吸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华瑶。 华瑶轻轻地拍了一下手:“昨天夜里,有?两个骑兵外出探路,意外暴露了行踪,惹来土匪的偷袭。” 木柴被猛火烧得噼啪作响,白其姝一边拨弄烟灰,一边嗤笑道:“那两个骑兵,恐怕是秦三的亲兵吧,他?们想偷跑出去?,给秦三通风报信。” 华瑶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白其姝抚平了自己的衣袖,华瑶斜倚着她的肩膀,自言自语道:“眼?下,我们的队伍里一共有?四百一十?个虞州骑兵,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秦三的亲兵?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就会捅我一刀。” 金玉遐略一思索,忽然觉得背后发凉:“秦三的心肠,竟是如此?歹毒。” “她很聪明,”华瑶轻笑道,“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金玉遐沉默不语,华瑶又问:“你害怕吗,金公子?” 山洞里蓦地寂静一瞬,萧萧瑟瑟的冷风吹过金玉遐的耳畔,他?面不改色,仍然坐得笔直,周身如有?浩然正气:“我当然是不怕死的,只怕拖累了公主的大业。” 华瑶鼓掌道:“好样的,真 是好气节!”她交握双手,声调渐低:“我现有?一计,要你们二人助我一臂之力。倘若一切顺利,我们可在七日之内,攻破那个土匪寨子。” * 土匪寨的别?名是“黑豹寨”,只因寨主袁昌养了一头凶狂的黑豹。 寨子里的纪律十?分严明,所有?人都?必须恪守上下尊卑的规矩,奉袁昌为?主,称他?为?“袁天王”。凡是不尊敬“袁天王”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被袁昌杀了喂豹子。袁昌摆明了要做黑豹寨的土皇帝,也照搬照用了“不敬皇族是死罪”的大梁朝铁律。 袁昌麾下还?有?一个幕僚,名为?贺鼎。 据说,贺鼎原本?是虞州闻名遐迩的名士,却因年少赌博而散尽家财,他?走投无路,万不得已,投靠了袁昌,被袁昌封为?“贺先生”,奉命打理袁昌在山海县一带的生意。 白其姝告诉华瑶:“袁昌本?是沧州人,必然会遵循沧州的习俗。在我们沧州,每年正月的上元节之前?,生意人都?得去?自家的商铺查账,顺便置办一批年货回家,讨取新年的彩头。” “原来如此?,”华瑶慨叹道,“土匪也要过年啊。” 当天中午,山中雾霭消散,万里无云,碧空如洗,霜雪也渐渐地融化了,高峰上的视野尤其开阔。华瑶命令齐风把金玉遐送到险峻的峭壁上,俯瞰远景。金玉遐也没辜负华瑶的期望,极快地绘制了一张准确无误的地图。 华瑶收到地图,不忘夸赞道:“你的手艺,其实也挺不错的。” 金玉遐道:“殿下谬赞,相比于?师姐,我才疏学?浅。” 华瑶忍不住调侃道:“你真是三句话不离你师姐。” 金玉遐被她噎得哑口无言。 华瑶朝他?一笑,又把地图挂在军帐中,与谢云潇、白其姝商议了一会儿,根据地图中的建筑所处方位、森林里的河流走向、车马道的轨迹,推测出土匪进寨的几条路线。 “夺取土匪寨”的计策已经完成了第一步,华瑶却高兴不起来。她和谢云潇的侍卫加在一起仅有?一百七十?人,无论如何,她都?得调用那四百一十?名虞州骑兵的兵力。 经过一番思考,华瑶把骑兵均等地分作四队,每队大约一百人,其中三队骑兵跟随她伏击土匪,另外一队留守营地。而她自己那一百七十?名侍卫,也被她分为?四组,第一组的一百个精锐,留守营地,其余三组侍卫,每组二十?余人,插入骑兵队伍。 华瑶命令所有?骑兵统一着装,再用泥土抹黑面容,便于?夜间?偷袭。她说得有?理有?据,众人自然听从,也都?相信她有?破敌之计。 傍晚时分,华瑶、谢云潇、齐风分别?率领一批人马沿着三个方向外出探路。 日落黄昏,晚霞烘染着繁茂的山林,鸟雀在其间?飞鸣,华瑶的心底却是一片寂静。她跳到一棵高大的槐树上,极目远眺,隐约瞧见数里之外的烟火。她立刻派出了两个探子,约莫两刻钟之后,探子回来禀报道:“前?方不远处有?一支商队,正在林中生火,准备晚饭。” 在这深山老林之中,怎么可能凭空冒出个商队?所谓“商队”,大概与黑豹寨相关?。 华瑶轻声问:“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探子道:“一百零七人。” 华瑶点了一下头。此?时她的队伍里共有?一百二十?人,其中一百人是虞州骑兵,仅有?二十?人是她信任的侍卫。 华瑶跳下树梢,做了个手势,命令所有?士兵潜伏在道路两侧。 不多时,斜阳西沉,山林昏暗不见光。华瑶屏息细听,听见车马声越来越近,距她仅有?几丈远,她蓦地抽剑出鞘,翻手一道迅猛的寒光,劈向那一队土匪的领头者——此?人的武功不弱,反应也快,他?抬腿一纵,提气暴喝道:“哪儿来的贼人!”他?奔向华瑶,要与她决斗。 华瑶凌空一跃,大声下令:“冲!” 然而,跟随华瑶一同奋勇杀敌的士兵,仅有?七八十?人,剩下那四十?余人,就像没长耳朵一般,直挺挺地藏在树林里,眼?睁睁地看着华瑶深陷苦斗。他?们的目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分毫不差地落在华瑶身上,却无一丝顾虑或尊崇,仿佛是一个又一个的窟窿,连通着阴曹地府,正等着她命丧黄泉。 华瑶心下一惊。她还?没想出对策,那些士兵又朝她放出暗箭,她躲闪不及,衣袖都?被箭头刺破了。 日他?爹的! 秦三真想害死她! 她一边与土匪过招,一边大喊道:“住手!别?打了!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也不想害了你们的性命!不如我们双方都?放下兵器,好好地商量一番,怎么样?!” 这帮土匪何其凶残?他?们根本?不听华瑶的话,就像疯了一般地狂砍。 华瑶以一人之力,对阵十?人,还?要躲避空中的乱箭。她落于?下风,仍然处变不惊,面上没有?一丝惧色。那些土匪见状,便高声恐吓她:“老子先奸后杀!奸死你!!” 华瑶置若罔闻。她飞身一纵,跳向半空,其轻功之高深,远胜在场所有?人。众多土匪只见她衣裙摆荡,轻盈的身影转瞬落在一辆马车上。而她一甩袖袍,从马车里抓出一个毫无武功的书生。她把剑锋架在书生的脖颈上,粗鲁地骂道:“不想他?死,就给我停手!” 刀剑碰撞的声音立刻停止了,华瑶又恶狠狠道:“我给你们送来了四十?个俘虏,你们抓不抓?他?们都?是虞州的官兵,秦三的部下,就藏在树林里,脸都?涂黑了,朝着我们放箭,就等着我和你们两败俱伤之时,把我们一网打尽!” 提起“秦三”二字,方才与华瑶争斗的武夫就涨红了一双眼?,喊道:“抓!” 此?时此?刻,忠于?秦三的四十?名骑兵已经乱了军心。他?们四散逃跑,脚步杂乱无章。而土匪们挥臂纵刀,听着近旁树林里的声响,轻而易举地活捉了四十?多个骑兵,还?把他?们五花大绑,扔到了道路的正中央。 “真是活该啊。”华瑶笑得轻快。 她锋利的剑刃还?压在书生的脖子上,温热的呼吸洒在书生的耳边。她见他?约有?三十?来岁,便也尊称他?一声:“贺先生。” 她对他?低语道:“喂,你张嘴啊,你是哑巴吗?怎么一直不说话呢?” 第89章 罗裙散 诡计多端的公主 华瑶念出“贺先生”的?大名, 在场的?土匪无不惊讶。 “贺先生”本名贺鼎,乃是黑豹寨的?一名幕僚,听命于寨主袁昌。不过袁昌的?幕僚多达二十余人, 华瑶与贺鼎从未见?过面, 如何辨别得出贺鼎的?身份? 贺鼎便问:“你是谁, 为什么认识我?” 天色黑了下来, 华瑶的?侍卫趁乱放飞一只猎鹰, 又点燃一支火把,跳跃的?火焰闪烁不定?, 映照刀刃的?点点寒光。那一厢的?土匪还把手按在刀柄上?, 仿若一群蓄势待发的?猛虎, 锐利的?虎眼冷森森地盯着华瑶。 华瑶眼波一转,含笑道?:“我听说了袁天王的?威名, 仰慕他?的?风采,自愿投奔他?……” 躺在地上?的?一位骑兵忽然高喝道?:“她是公主!诡计多端!她的?驸马武功盖世,会害死你们?!!” 华瑶大笑两?声,坦荡道?:“你们?也都看见?了,这人是正儿八经的?官兵, 也是秦三?的?部下。既然秦三?要杀我, 我怎么可能是公主?!就因为我长得漂亮,官兵什么谎话都敢说, 真不要脸!干脆把官兵全杀了, 杀个痛快!我生平最看不惯这群官老爷!” “你……”贺鼎怒斥道?,“究竟是谁?!” 华瑶毫不迟疑地胡诌:“我是秦州义军首领的?女儿。” 贺鼎半信半疑:“秦州义军?” 华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声音钻进贺鼎的?耳孔,使?他?毛骨悚然。她还说:“我爹派我攻占虞州。秦三?和葛巾奉了朝廷之命,招降我和我爹, 要我们?秦州的?义军,来打你们?虞州的?山寨……” 贺鼎却说:“秦州的?义军,最恨官府。” 华瑶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她仿照土匪的?腔调,暴躁地 骂道?:“放屁!什么恨不恨、爱不爱的?!这破烂世道?,有奶便是娘!官府赏钱、赏粮、赏位子,谁不想要?我过够了窝囊日子!!” 她讲完“窝囊”二字,贺鼎的?脊骨忽然绷直了。 华瑶继续说:“我爹动不动就杀人,仇人也杀,亲人也杀,谁都不敢违抗他?……” 贺鼎插嘴道?:“小姐,要不然,今天这件事儿,就当没?发生过。这四十个官兵,我替你杀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互不干扰,如何?我得尽快回家,误了吉时,可就麻烦了。” 华瑶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打算派人传信,传给你们?寨主,就说你们?勾结了秦州义军,计划在上?元节当天,暗杀寨主。” 土匪们?差点拔刀,贺鼎连忙喝止他?们?:“停手!” 华瑶也喊道?:“滚远点!!” 土匪们?纷纷退后,幽静的?树林之中,空气都浸满了寒意?。 贺鼎嘴唇微张,凉风倒灌他?的?唇齿,他?轻抽一口气,温和地笑了笑,才说:“寨主不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华瑶威胁道?:“寨主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你在黑豹寨只待了一年多,他?跟你只有一年的?交情,他?对?你能有几分信任?他?可是黑豹寨的?天皇,不敬皇族是死罪!你们?这一群人得罪了他?,不死也得掉层皮!” 贺鼎噗哧地一笑:“姑娘小小年纪,有胆有谋,还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若非你举止粗俗,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公主?” “你自己呢?”华瑶低声问,“你是虞州的?名士,出身于虞州的?书香门?第,按理说,我应该叫你一声贺公子。” 贺鼎打了个寒颤,华瑶嗓音更轻:“其实呢,我是来救你的?,我怜惜你的?才学,不忍心看着你被袁昌那个大老粗糟蹋。坊间?传闻你少年好赌,赔光了家产……” 她笑得凉薄:“我可不信。” 贺鼎问:“你信什么?” 华瑶答:“我信你家道?中落,被贼人强占了家产,你万般无奈,只好落草为寇。” 她一边留意?着土匪的?动静,一边劝说贺鼎:“你想不想,杀了袁昌?” 贺鼎既不拒绝,也不应允,只说:“袁天王对?我有恩。” 华瑶继续挑拨离间?:“他?对?你有恩,你给他?做了一年的?苦工,还不够吗?难道?你要一辈子做牛做马,伺候这样一个残暴不仁的?主子?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贺鼎又问了一遍:“你真是公主?” 华瑶答非所问:“你帮我杀了那四十个官兵,截获他?们?的?兵器和马匹,再把我当作俘虏,献给袁昌……”她诚恳地提议道?:“你就说我是官家小姐,官兵护送我外出,正好被你抓住了。上?元节将至,你送一个女人给袁昌,合情合理。” 贺鼎摇头?:“你会武功,他一眼就能看穿你的计谋。” 华瑶闭目养神,渐渐调整了吐息,若不仔细观察,极难发现她有内功——此乃皇族的绝学,密不外传,贺鼎略有耳闻。今日他亲眼所见,难免低叹:“哎,造孽啊。” 华瑶反问道:“你还不动手吗?” 贺鼎打了个响指,意?为“杀尽俘虏”。那一群土匪手起刀落,躺在地上的四十个骑兵全被土匪斩断了脖颈,血溅三?尺,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华瑶收剑回鞘。土匪们?向她攻来,贺鼎大吼道?:“她是袁天王的?女人!我会把她献给袁天王!你们?谁敢造次!不要命了?!” “对?呀,”华瑶撩起车帘,大大方方地坐上?马车,“我爹是秦州义军的?首领。我做了袁天王的?女人,秦州和虞州就连在一起了,多大的?好事!你们?统统有赏!” 土匪们?提刀而立,终是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缴获了骑兵的?四十多匹骏马,还把骑兵的?无头?尸体搭在马背上?,牵着缰绳,慢慢地走回寨子。 天气苦寒又阴森。荒土堆砌的?道?路上?,撒满了枯黄的?落叶,车轮碾过时,便有悉悉索索的?响声。这一条长路蜿蜒无际,华瑶静坐在马车内,挑起窗纱,警惕地观望车窗外的?夜景,忽有一道?黑影在树林间?一闪而过。 华瑶眨了眨眼睛,认出谢云潇的?身形。 不久之前,华瑶的?侍卫放出了一只凉州猎鹰。那凉州猎鹰的?主人,正是谢云潇的?侍卫,猎鹰把谢云潇一行人引到了华瑶的?附近,华瑶心中暗道?:破釜沉舟,此战必胜。 * 夜半子时,贺鼎率领众人,不紧不慢地走进了黑豹寨。 这一座寨子,竟有三?重围墙,每一重围墙又包含三?道?石门?,每一扇门?的?门?内、门?外都有十个壮汉把守,戒备森严、规矩繁多。 华瑶低眉垂首,亦步亦趋地跟紧贺鼎,随他?一同穿过层层关卡,步入一座灯烛通明的?大厅,黑豹寨的?寨主袁昌正坐在厅堂最高处。他?的?座位是一把福纹檀木椅,铺着一层野棕熊皮,而他?穿着一身蓝缎锦袍,长发编成一条大黑辫子,盘在头?顶,显得他?的?脑袋更大、更方。他?脸盘圆胖,好像虞州特产的?烙饼,五官全无一点可取之处,唯独双目中精光熠熠,引人深究。 华瑶把头?低下去,双膝跪地,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一厢的?贺鼎就高喊道?:“启禀天王!微臣在路上?遭遇伏击,幸有天王保佑,臣等杀死四十名骑兵,缴获四十匹战马,还活捉了这女人!她是公主!正儿八经的?公主!来剿匪的?公主!!” 华瑶愣了一瞬,心底暗骂道?,书生误国! 这贺鼎的?骨头?之软,真是华瑶生平见?所未见?! 袁昌手握两?只玄铁打造的?核桃,悠哉悠哉地走下台阶,单凭他?的?步法,华瑶便猜到了他?的?武功在她之上?。 华瑶依旧平静,一句一顿地说:“天王在上?,请您明察,贺先生欺骗了您,那四十七名骑兵,全是秦三?的?部下,小人把他?们?引到贺先生的?面前,只是为了向您投诚。” 她恭恭敬敬地伏拜在地:“秦州义军的?首领,乃是当朝二皇子殿下。他?坐拥二十五万兵马,与山海县隔江相望。小人是二皇子殿下的?侍女,奉命来给您送信……” 她一边说话,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封盖了印泥的?密信、一枚碧绿的?翡翠戒指,端正地摆在地上?:“这是二皇子殿下委托小人交给您的?信物。” 贺鼎立即爬了过来:“此女谎话连篇,虚伪狡诈,请天王千万小心!” 袁昌细细地打量华瑶全身上?下,问她:“可还是处子?” 华瑶面不改色,缓声道?:“等您读完了信……” 袁昌挥手一个巴掌狠狠地扇过来,即将拍到她的?脸蛋,但她的?身影蓦地一闪,几乎是一瞬间?消失在袁昌的?视野中。 袁昌勃然大怒,唤来十几个暗卫,吼道?:“抓住那女人!” “我是二皇子的?使?臣!”华瑶疾速奔走于房梁,边跑边喊,“您先看一眼信!二皇子送来的?戒指价值万金!您若答应合作,二皇子还有重礼答谢!我这条贱命不值钱,您和二皇子的?大业要紧!!” 华瑶惊讶地发现,房梁也是石头?雕琢而成。她原本打算放一把火,烧掉土匪的?老巢,如今这条路行不通了,她调用全身的?功力,猛地冲出一扇窗户,跃向房顶,四面八方都有几位高手向她冲来,对?她下了死手。 她大喊道?:“袁天王只让你们?抓我,没?让你们?杀我!我今晚还要侍寝!!” 其中一名高手大笑道?:“袁天王就喜欢宠幸血淋淋的?女人!” 真是可怕! 这一窝土匪,简直丧心病狂! 华瑶跳到半空中,吹响一声悠长的?口哨,被土匪缴获的?官家战马忽然发了疯一般,驮着尸体在空旷的?校场上?横冲直闯,当场撞死了两?三?个人。 正在此时,守城的?哨塔传出急报:“上?万名官兵来攻城了!” 第90章 锦带浮沉 “您好心急啊,官爷。”…… 黑豹寨的外围共有四?座石砌的哨塔, 分别朝向东、南、西、北四?个 方位,其中位于东南方位的两座哨塔已被谢云潇攻占。 趁着夜黑风高,谢云潇和齐风分别带兵杀掉了守塔的土匪, 各自把持着一座哨塔, 占据着高处的优势, 放箭射杀守城的人马。 谢云潇曾经在岱州、凉州二地多次参与剿匪, 活捉俘虏数百人, 早就熟练地掌握了三虎寨的暗语。西北哨塔的哨兵按照节拍敲响了战鼓,谢云潇略作思索, 便也开始鸣钟擂鼓, 传达暗号:“上万名官兵正在攻城!” 黑豹寨内部的土匪辨不清鼓声?的来源, 只?知道城墙周围堆满了尸体,四?面八方都是嗷啼声?和喊杀声?, 顿时慌了手?脚,跑去袁昌的面前奏报:“几万个官兵来攻城了!” 此时的袁昌才刚看完华瑶留下的那封信,又捡起了随信附赠的一枚翡翠戒指。 这戒指的材质是极其珍贵的碧烟翡翠,做工十分精细,握在手?里, 温润无比, 滑而不腻,比美人的肌肤更细嫩, 真让袁昌爱不释手?。他从未见过?这般玄妙的珍宝, 便料定?了此等珍宝必是万中无一的贡品。 袁昌戴好戒指,拿起一把铁柄铁刃的九环大刀, 大步流星地走向校场,丝毫没有惊惶,边走边喊道:“凭他一万官兵!能奈我何!” 四?十多匹战马都在校场上狂奔。袁昌甩出一记刀光, 立即斩杀了六匹战马,马尸和人尸的残块横七竖八地洒了一地,鲜红的血液四?溅开来,被风一吹,满场一片血腥味。 袁昌心头略感烦闷,前方又传来急报:“大事?不好!天王!官兵攻破城了!官兵攻破城了!!” 黑豹寨共有三重城墙、九道城门。袁昌并未细想,就大吼道:“哪道城门破了!你小子滚出城外!给老子看清楚了!!” 天穹依旧暝暗,黑豹寨的号角连天,袁昌的十几个属下仍在追杀华瑶。 华瑶卯足了劲,腾身飞驰,路过?校场边一排茅庐的屋顶,草梗被她踩得吱吱作响。她找准机会,扔出一支火折子,瞬间?引燃了茅草,升起一阵阵的烟尘之气,袁昌对她破口大骂:“贱妇!抓到你就把你凌迟!” 华瑶大声?道:“袁天王!我本?想投靠你,可你非要杀我,我不得不自保!官兵都打进来了!谁想死啊?!” 战鼓之声?越来越猛,黑豹寨守城的两百多个土匪都被斩杀殆尽,数十人在城外高喊:“官兵杀进来了!”袁昌才察觉寨子里有奸细,一怒之下砍杀了十几个报信的哨兵。他虽是黑豹寨的寨主,却很少与官兵交战,因他早就用钱买通了山海县的知县葛巾,把山海县的油水刮得干干净净。 袁昌曾经在秦三的手?里吃过?亏,却没听说过?哪个将军比秦三更英勇、更凶猛。他以为秦三再?次领兵来战,一时顾不上华瑶,心中暗道:此女胆小如鼠,不敢与任何人过?招,只?是一味地逃命,轻功稍微厉害了点,内功粗陋得很,算不得武功高手?。 袁昌便唤来四?个亲随,命令道:“活捉那个贱妇,将她洗剥干净,拴在大堂的木柱上,等我回来享用。” 亲随异口同声?道:“属下领命!” 袁昌带领其余一众亲随,赶赴东门的城墙,迎面劈来一道银亮的剑芒。他扭身躲闪,眼角余光瞥见一位美的不似凡人的公子,他不由得笑道:“哪儿来的小白脸?!” 谢云潇道:“来看你送死。” 袁昌还未追上谢云潇的身影,冰冷的剑尖就沾到了袁昌的头顶,其速绝快,其势绝刁,激得袁昌汗毛倒竖。他抡起大刀,使尽全?力,只?来得及用刀背抵挡谢云潇的进攻。 谢云潇收剑跃起,那剑锋发出龙啸般的颤鸣,震得袁昌双耳发麻。袁昌脚下一个踉跄,连忙稳住身形,城墙底下还有一群兵丁声?嘶力竭地狂喊:“袁天王负伤了!袁天王负了重伤!” 黑豹寨内火光四?起,军心已乱,袁昌鞋底猛踩石墙,急纵而跃。他一眼望见远处的华瑶打开了城门,似要逃窜,数百名身披甲胄的骑兵从东、南两路进城,如入无人之境,以长?戟戳刺寨子里守门的弟兄。 袁昌心知自己不能再?与谢云潇缠斗,当即发令道:“护我撤退!” 谢云潇带来了十多名侍卫,这些侍卫原本?是凉州军营内千里挑一的高手?,曾在凉州边境追随戚归禾出生入死,负伤流血也不后退半步。众多侍卫冒死追袭袁昌的属下,牵制他们的动作,谢云潇瞧见袁昌刀法中的破绽,急掠而至,剑尖刺入袁昌的脊骨,碾得他骨骼粉碎,鲜血直流。 袁昌回身暴起,纵刀斩去,大骂道:“贱货!你找死!!” 谢云潇避过他这一招,剑风狠劈他的肩膀,顿时劈断了他的肩骨,他双腿失力,跌落在地。谢云潇的剑刃紧贴他的脖颈,威胁道:“下令停手?,我放你一马。” 袁昌吐出一口污血,才说:“停手?。” 谢云潇冷冰冰道:“大点声。” 袁昌吼道:“众人听命!停手?!” 此地邻近东边的城墙,墙下站着三十七名武功高手?,均是黑豹寨的顶梁柱,也是袁昌的贴身护卫。他们大多只?受了一点轻伤,至少能再?战一天一夜,袁昌一再?命令他们“停手?”,他们不敢收刀回鞘,只?是站在原地,充满戒备地盯着谢云潇。 双方剑拔弩张,又一场恶斗一触即发。 谢云潇强忍着自己对袁昌的厌恶,提议道:“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本?也不想杀你,你愿不愿意谈和?” 袁昌试探道:“你从哪里来?” 谢云潇用三虎寨的黑话答道:“来时无雨,去时无风。” 袁昌又问:“哪座山头?” 谢云潇道:“沧州野狼山。官府不仁,逼我上山,你杀牛羊,我晒渔网。” 袁昌挤出一个笑:“同是道上的兄弟,为何突然打了起来?您要是早点儿说清楚,咱们两边都不至于折损兄弟。” 冷硬的剑刃紧挨着袁昌的颈部,袁昌呼吸越发沉重,只?怕谢云潇一剑斩下他的头颅。谢云潇不紧不慢地说:“秦州义军被朝廷掌控,派兵攻打沧州的兄弟大本?营。秦州义军二十五万人,首领是当朝二皇子,他们的兵马近来在虞州出没,强抢过?往的商队,你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风雨楼一案”几乎传遍了整个虞州,为此,葛巾多次传信给袁昌,质问他是否在风雨楼犯了案。 袁昌被葛巾吵得心下躁怒,大半个月没再?看过?葛巾送来的信件。如今听完谢云潇的话,袁昌满心狐疑,拖动手?臂,露出右手?一枚戒指:“二皇子的侍女就在我的寨子里……” 谢云潇下令道:“带她来见我。” “好说,好说,”袁昌唤来十名属下,“你们带人去搜寻……” 话音未落,华瑶自己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她脸上被火光照得红扑扑的,双眼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似的,客客气气地说:“见过?官爷。” 谢云潇挑起华瑶束腰的锦带,华瑶轻轻一笑:“您好心急啊,官爷。” 袁昌初见谢云潇这幅模样,还以为谢云潇练的是无情剑,怎奈这小子也是个急色的。即便这小子真是沧州三虎寨的狠角色,袁昌也只?想找个机会杀掉他。 土匪的鲜血流到了华瑶的脚边。她踮起脚尖,退到一旁,轻声?问谢云潇:“您的这把剑,为什么一动不动呢?” 谢云潇道:“我正在与袁寨主谈和。” 袁昌道:“是,是。” 华瑶又问:“你们谈完了吗?” 谢云潇道:“快了。” 华瑶看向谢云潇,提议道:“官爷一路奔波,多有辛苦,要不这样吧,就让袁天王下令开办宴席,款待您和您的部下,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凡事?好商量,您意下如何?” 袁昌受了重伤,内力大损,必须尽快休养。华瑶的这句话,对袁昌而言,可谓雪中送炭,他立即答应道:“好,好,就依照姑娘说的来办。” 袁昌试着推开谢云潇的剑,那剑锋纹丝不动。袁昌只?得严令自己的亲随收刀回鞘,全?部撤走,又传令一群奴婢马上筹办丰盛的宴席,并说:“谁要是伤了咱们沧州兄弟一根汗毛,按寨规处置……割头剁脸!” “可以,”谢云潇也收了剑,“我信你的诚意,你最好别跟我耍花招。” * 当夜的黑豹寨烛火通明,锣鼓喧天,宴厅内张灯结彩,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距离宴厅的前门不远处,摆着一座紫金铜炉,其中燃着清淡的香料,烟色飘渺,如纱似雾。 谢云潇带着华瑶、白其姝、齐风等人一同进门,白其姝一眼看穿那正 在燃烧的香料是沧州特产的毒物?,或许还是白家人亲手?卖出去的。白其姝想笑却没有笑,只?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两枚药丸,以袖摆作为遮挡,偷偷把药丸投入铜炉的漏孔。 华瑶问她:“你有把握吗?” 白其姝报以一笑。 华瑶又用密语说道:“沧州白家和三虎寨来往紧密,这是你告诉我的消息。据我观察,袁昌依然遵循沧州的规矩,你应该对他的手?段了如指掌。” “自然,”白其姝道,“请您放心。” 华瑶道:“对你,我一向放心。” 白其姝以袖遮面,悄声?回答:“我向您保证,这个破寨子里,得罪过?您的人,全?都会死得很惨。” 90-100 第91章 波澜外 美人杀人不用刀,勾魂夺魄全在…… 宴厅内聚集了七十多个武功高手, 袁昌和华瑶两方的高手数目大致相当。 袁昌身?负重伤,却不能卧床静养。他在黑豹寨独揽大权,没?人能代?替他与?敌军谈和。他痛定思痛, 服用了四颗止血丸, 落座于众人之间, 腹部倚靠着桌角, 勉强支撑着自己忍耐疼痛。 袁昌的十位谋士都坐在他的背后, 其中一位名叫郑攸的谋士低语道:“来者不善,天王千万小心。” 袁昌皱紧双眉, 食指朝向谢云潇:“那男子是沧州三虎寨的人。”接着指向华瑶:“那女子的靠山是二十五万秦州义军。” 众人一阵沉默, 唯独郑攸开口道:“微臣与?贺先生商量了一小会儿。贺先生说, 那女子狡猾阴鸷、诡诈多变,只怕她早就投靠了沧州三虎寨, 设了一出‘里应外合’的好?戏,伺机吞并咱们的地盘啊。” 贺鼎一听此话,心下一惊,忙说:“我严查了九道城门,查清了骑兵三百一十人, 敌军人数不足一千。天王, 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一杀他们的威风。即使他们是三虎寨和秦州义军派来的人, 他们也不敢与?您硬碰硬, 您手下有四千壮士,何惧他们三百骑兵?!” 贺鼎略微提高了嗓音, 恰好?被华瑶听得一清二楚。 华瑶莞尔一笑:“贺先生,我隐约听见你提起?了沧州三虎寨和秦州义军,既然你也想知道秦州义军的消息, 何不等我坐下来,好?好?地与?你商议一番?” “好?说,好?说,”袁昌笑着回应道,“姑娘请坐。” 华瑶紧挨着谢云潇入座。她腰间佩戴一把长?剑,剑鞘沾染了鲜红的血,血迹未干,又蹭到?了坚硬的桌沿。她指尖缓缓地划过木桌,众人只听“咔嚓”一声,桌面立刻裂开一条深长?的缝隙。 袁昌收敛笑容,微有愠色:“姑娘,您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华瑶轻轻一叹:“先前你派了四个亲随追杀我,全被我斩于剑下。我不愿和你动手,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因为我欣赏黑豹寨的勇猛。否则,在我初见你的那一刻,我就能趁机杀了你。” 袁昌瞧不出华瑶的武功深浅,更不知道她这一句话是真是假。他被她杀气毕露的眼神?震慑,只觉她随机应变、反应奇绝,便高高地举起?酒杯:“姑娘能屈能伸,真乃女中豪杰,我敬姑娘一杯!二皇子有你这样的好?助力?,我心里羡慕得紧啊。” 袁昌的一位谋士忽然问道:“姑娘和三虎寨的兄弟亲如一家,可?也是出自二皇子殿下的授意?小人愚钝,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求姑娘为小人解惑。小人听说,秦州义军早已被朝廷收编,正在清剿沧州三虎寨大本营,那姑娘和三虎寨究竟是冤家对头,还是同盟好?友?” 华瑶笑问:“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这位谋士答道:“小人姓郑,单名一个攸字。” 华瑶略一点头,又说:“听你的口音,似乎是虞州垂塘县人。你与?贺先生是同乡的朋友吗?” 郑攸拱手作礼,如实回答:“贺先生有秀才功名,是小人的同乡先辈。” 华瑶直视着他,直言不讳道:“七年?前,虞州垂塘县的河道泛滥成灾,虞州布政使胆大包天,伙同虞州四十多位官员贪污赈灾款、赈灾粮合计四十二万银元。” 郑攸低头不语。 华瑶继续说道:“去年?夏天,秦州、康州爆发瘟疫,死伤者无数,到?处都是流民、饥民。秦州官府每隔十天,给每一户人家发放两斤粟米……十天两斤!喂不饱一条狗!朝廷养肥了贪官,却养不了千千万万的百姓。京城的那些富人贵人呢,一个个的,根本不把贱民当人看?,他们祖上十八代?都没?出过一个贱民。他们以为贱民就应该跪下来,给他们磕头、被他们践踏,所以秦州义军才会揭竿而起?!在座的诸位好?汉,也敢和官府对着干,就凭这一点,秦州义军和诸位不是仇敌,而是盟友。” 郑攸的目光锁着她不放:“姑娘的主子是二皇子,他比官府好?不到?哪里去。再说了,咱们寨子里杀过老百姓的弟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秦州义军来了咱们寨子里,可?是想为民除害?” 华瑶观察着他的神?情,暗示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到?了今天,你们应该为自己、为自己的家人想想将来的日子。如果?你们选对了主子,就能改天换命,家人也跟着沾光!” “姑娘!”袁昌急忙道,“您究竟想做何事?!” 华瑶紧握剑柄:“袁寨主膝下有两儿一女,早已成婚,都住在虞州最繁华的城市,看?来袁寨主也觉得土匪的身?份不够光彩。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允许寨子里的弟兄们回家探亲,偏要让他们日日夜夜地留守黑豹寨,伺候你袁昌一个人?!全寨上下五千多个弟兄,在你袁昌的眼里,怕不就是你圈养的贱民!!” 袁昌被她激将,顿时?急火攻心,大骂道:“贱妇!!” 华瑶一脚踹翻木桌:“在你眼里,我是贱妇,他们是贱民!天底下的人,谁不下贱?!就你一人是天王!你凭什么做天王?!我亲眼看?到?你一刀斩首了一群哨兵,就因为他们赶来报信,扰了你的雅兴!他们把你当主子,你把他们当畜牲!!” 袁昌双目充血,大吼道:“杀她!杀!杀了他们!!” 这一声令下,拔刀的高手仅有十一人。 袁昌的肩膀更是酸痛无力。他举目四望,眼前的一群侍卫重重叠叠,好?似一场交错的皮影戏。他深吸一口气,闻到一股奇异的药味,胸腔大痛,嘴里鲜血喷出,此时?他已是神?志不清,嘟嘟囔囔地喊道:“豹子!豹子!放豹子!!” 袁昌经常喊他的黑豹来吃人。 他的黑豹被拴在宴厅的后院。 他这么一嚷嚷,矫捷的黑豹跳进屋来,却被华瑶一剑切成两半。她凌空一跳,手中长?剑闪现雪花般的点点白光,往袁昌的脖颈砍去,袁昌的护卫拼命阻拦,难敌华瑶招式狠辣。她顺势割断了护卫的手臂,剑锋斩开袁昌的头颅,当场把袁昌的脑门劈开了花。 鲜血染红了她的裙摆,她狠狠一脚踩碎袁昌的头骨,笑着问道:“袁昌死了,被我杀了,谁想找我报仇?” 在场的黑豹寨高手约有三十七人,其中十一人拔刀出鞘,四人扑向华瑶,均被她一剑斩落,剩下的那一群人也察觉了不对劲——他们无法调动内功,在华瑶的面前,就好?像一群待宰羔羊。 华瑶跳上一张木桌,高声说道:“袁昌已死,从?今往后,我就是黑豹寨的寨主。你们也都看?见了,袁昌是我的手下败将,无论才学、武功、谋略、城府,他都在我之下。如果?你们愿意追随我,我会封你们做官,赐你们金银,带你们实现平生抱负、光宗耀祖!” 她站得笔直,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诸位都是一等一的武功高手,受困于黑豹寨,属实是委屈了你们……” 跪在袁昌尸体旁边 的一位男子蓦地问道:“姑娘,您贵姓?” 华瑶一句一顿道:“我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的额头贴地,极其谦卑地答道:“小人姓陈,名叫、叫……叫做二狗,是个孤儿,无父无母。” 华瑶一个闪身?,瞬时?跃到?陈二狗的面前。 她用剑鞘挑起?他的下巴,见他相貌年?轻、五官端正,黝黑肤色中透出淡淡的浅红,紧绷的布衣包裹的胸膛精壮结实,鼓鼓囊囊的肌肉涨得似要爆炸出来,通身?的筋骨强健有力?。 华瑶顿感满意,对他放缓了语调:“你怎么了,讲话结结巴巴的,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陈二狗十分?上道。他伏拜道:“求您,赐我一个新?名字。” 华瑶不假思索道:“那就叫你陈二守。天子二守,忠心耿耿,你要对得起?自己的新?名字。” 陈二守连连磕头:“小人遵命。” “你不是小人,”华瑶纠正道,“是我的属下,起?来吧。” 陈二守瞄了一眼袁昌的尸体,又想起?袁昌平日里对自己的打骂,而华瑶贵为公主,不仅文?武双全、贵不可?言,待人接物也颇有风度,无论才学、胆识、胸襟、家世都远胜袁昌。 那袁昌死了,陈二守跟了华瑶,就像捡了个大便宜。思及此,他立刻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华瑶的侍卫,毫无犹豫地加入了他们。 有了陈二守带头,剩下的那些高手也跪在了华瑶面前,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问道:“您……下毒了吗?” 华瑶点头,承认道:“袁昌在香炉里投了毒,你们事先吃过解药,对不对?这间屋子门窗紧闭,又有好?几盆炭火,烟雾缭绕的,如此简单的招数,我早就看?穿了。所以,我也往香炉里加了点草药,恰好?与?你们的解药相克,现在,你们都中了剧毒,只有我知道如何化解。” 众人面如土色,华瑶笑说:“你们也别心急,只要你们愿意效忠我,好?好?表现,我一定会为你们解毒。我和袁昌不一样,你们慢慢体会,就知道自己选对了主子是多么明智。” 陈二守第一个附和道:“是,是!属下遵命!” 他语速略快,胸口起?伏不止。 白其姝斜睨他的胸肌,又听华瑶发话道:“赐他解药。” 白其姝拿出一枚蓝色药丸,塞进陈二守的嘴里。他一吃完,便说:“我的功力?恢复了四成,多谢主子。” 华瑶道:“不客气,再过几天,你就能完全恢复了。” 她转过头,望向其余的高手:“你们呢,怎么想的?” 黑豹寨的那一群高手都把脑袋垂得更低,姿态也更臣服。他们面朝华瑶,齐声喊道:“属下拜见主子!” 无论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华瑶都佯装接受。 华瑶严正道:“不错,诸位,你们在黑豹寨都有一定的威望,接下来的几天,我要和你们一同维护黑豹寨的秩序,设立一套新?规矩。你们大概也听说过,我的生母是贱民。我虽是公主,但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天王老子,这一套新?规矩,不仅约束你们,也约束我自己。所以,任何人胆敢违法违纪,也别怪我不留情面。” * 当夜,华瑶收服了袁昌的旧部,把他麾下的二十大将、十大谋士都纳入自己的阵营。由于这些人全部中了毒,谁也不敢离开黑豹寨,只好?表现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协助华瑶连夜收拾黑豹寨的烂摊子。 华瑶一直忙到?次日清晨。她指派陈二守抓走了贺鼎和郑攸,把他们二人软禁在一间厢房里,她和谢云潇就住在隔壁。她偷听贺鼎和郑攸的谈话,直到?他们二人沉沉入睡,她才打了个哈欠,小声呢喃:“我也要休息了。” 谢云潇轻拍她的后背:“睡吧。” 华瑶抚摸着柔软的棉被:“好?久没?用这么好?的被子了。” 她攥紧被角,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小鹦鹉枕被我落在了秦三的军营里。” 谢云潇低头亲亲她的脸颊:“你可?以抱着我睡觉。”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指引她的掌心搭在他的腰上。 华瑶不由感慨道:“美人杀人不用刀,勾魂夺魄全在腰。” 谢云潇轻声劝告道:“别说荤话。” 华瑶十分?傲慢:“不,我想说就说。” 她有理有据:“我已经是土匪了,落草为寇,还要讲究礼节吗?” 谢云潇在她耳畔窃窃私语:“土匪寨也不过是一盆花泥,用来供养金枝玉叶的公主。你何必自谦?你姓高阳,将来会登基称帝。”说着,还亲了她的耳尖。 华瑶耳根微痒。她忍不住蹭了蹭枕头:“有时?候,你也挺会讲话,挺会伺候的。” 谢云潇低声道:“我从?没?伺候过任何人。” 华瑶又埋头往谢云潇的怀里钻:“那我就是第一个。” 谢云潇无声地笑了,心想她还是不懂情爱,不懂也好?,懂了反而不好?,问鼎天下的霸主确实不该牵挂私情。他们走到?了今时?今日,再也没?有任何一条回头路,进一步是锦绣前程,退一步是万丈深渊。 第92章 流光遮面 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华瑶一觉醒来, 已是日上三竿,窗棂纸上映着一轮骄阳。 正值隆冬时节,天冷日短, 太阳也照不?暖身子, 华瑶仗着自己有内功护体, 并不?畏寒。她一脚踹开一间厢房的?正门, 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毫不?意外地见到了瑟瑟发抖的?贺鼎和郑攸。 华瑶含笑道:“真抱歉啊,怠慢了二位先?生。” 她语气轻快, 似有一种幸灾乐祸之意。 贺鼎初见她时, 只?觉她貌美心狠, 如今再看她的?作态,更是异常的?歹毒阴险。他打起精神, 悠悠地说:“殿下,昨天夜里?,小人依照您的?吩咐,带您潜入了寨子……” “不?错,”华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我?正想夸你一句, 你把我?送到了袁昌的?面前,让我?看清了他的?形迹, 方便?我?用哨声通风报信, 在城墙上设下埋伏。” 她缓缓落座,正对着他说:“但是呢, 你害我?打草惊蛇了。你是个?货真价实?的?赌徒,你在我?身上押注,也在袁昌身上押注, 无论我?和袁昌谁胜谁败,你都能?找到脱身之计,未免过于圆滑了。” 贺鼎被她看穿,也不?慌张,只?说:“殿下胆识过人,才思?敏捷,小人愿意奉您为主。” 华瑶笑出了声:“此话当真?” 贺鼎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华瑶拍响了木桌:“好!你立刻把袁昌的?信物交给我?,袁昌名下的?赌馆、寺庙、田产、宅邸,从今日起,全部归我?所?有。” 贺鼎连忙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信物。他指天发了几个?毒誓,立志要一心一意地伺候华瑶,辅佐华瑶成就霸业。 华瑶命人送来一只?炭盆,贺鼎如获至宝,趴在地上磕头。 贺鼎的?同乡好友郑攸始终不?发一语,冷冷地旁观贺鼎的?言行。 华瑶不?由得皱起眉头:“怎么了,郑攸,你一直板着一张脸,对我?心存不?满吗?” 郑攸道:“不?敢。” 华瑶一手反转剑鞘,粗暴地挑起他的?下巴:“难道袁昌对你很好吗,你还想为他守节?” 郑攸忍受了整整一夜的?苦寒,全身都冻得发抖。他闭上双眼,牙关打着颤说:“你和袁昌十?分相似,一样是昏聩贪鄙的?暴君。” “放肆!”华瑶勃然?大怒,“你这奴才!好大的?狗胆!!” 她拔剑出鞘,剑锋划出一道刺耳的?嗡鸣。 贺鼎忙说:“殿下息怒!” 华瑶甩出来一把匕首,刚好落在贺鼎的?脚边。 贺鼎心头一惊。 华瑶低声道:“方才你发誓效忠我?,好啊,现在,我?命令你亲手杀了郑攸。” 贺鼎迟疑道:“郑、郑攸是我?相识六年的?好友……” 华瑶扫他一眼,目露凶光:“杀了郑攸,别让我?说第二遍。” 贺鼎屏住呼吸,狠下心来,双手抓起刀柄,向着郑攸的?脖颈刺去?。 匕首寒光蓦地一闪,映入郑攸眼帘。 郑攸也不?反抗,仿佛早就活腻了一般,只?求速死。他引颈受戮,预料中的?巨痛仍未发作,他睁开双眼,只?见华瑶一脚踩住贺鼎的?后背,匕首掉落在地上。 贺鼎高呼:“殿下……”话没说完,已被华瑶一拳打晕。 华瑶微微弯腰,凝视着郑攸的?面容,赞赏道:“不?错嘛,你很有骨气啊。” 郑攸苍白的?肤色因为愤怒而泛起酡红:“您要想杀我?,直接动手便?是。” 炭炉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地燃烧着,烟灰飘飘渺渺,呛得郑攸打了个?喷嚏。他半抬起头,忽然?发现房门被人推开,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此时郑攸坐在地上,谢云潇离他约有一丈远,他紧盯着谢云潇不?放,谢云潇不?以为意道:“你若真想死,我?送你一程。” 郑攸默然?不?语。 谢云潇愈发冷淡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必留他性命?杀了算了。” 谢云潇的?这句话,显然?是对华瑶说的?。 华瑶心中暗道,谢云潇劝她杀人的?这般作态,还真像是一代祸国妖后。幸好华瑶是心怀仁义的?明君,不?会被谢云潇影响。 华瑶一把拎起郑攸的?衣领,将他拎到了一张大床上。他面如死灰,正想咬舌自尽,华瑶淡淡道:“袁昌给你的?恩宠,我?也能?给,只?要你跟了我?,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郑攸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华瑶又道:“我?听说,你帮袁昌定下了黑豹寨的?规矩,尽心尽力地操持着寨子里?的?杂务,你赏罚分明,很受大家的?敬重。” 郑攸终于开口:“无济于事,土匪就是土匪,难登大雅之堂;暴君就是暴君,难掌天下之势。” 华瑶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孟子有云,国君应该与民同忧同乐,忧民之忧,乐民之乐。倘若国君残暴不?仁,他就不配称王称帝,你觉得呢?” 郑攸含糊其?辞道:“孟子是圣人。圣人求仁取义,以孝悌为本,以忠信为主,兼爱世?间众人……” 华瑶点了点头,感慨道:“倘若国君遵循圣人之道,治国有方,兴国有术,国家自然?安定富强。但是,掌权者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永远仁慈、永远明智。” 郑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华瑶直言不?讳道:“国运之兴衰,社稷之利害,在于良法善治。我?盼着自己早日登基,妥善地制定良法,以法律、以仁德合治天下、惠泽万民。” 郑攸道:“您的?意思?是,您若登基,必将依法治国,法治大于人治?” 华瑶道:“法治也是人治。法律由人制定,由人执行,难免有人徇私枉法。皇权凌驾于众生,脱离于众生,皇位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总会传到昏君的?手上。” 华瑶是复姓高阳的?公主,她竟然?敢说“皇权凌驾于众生,脱离于众生”。 郑攸结结巴巴道:“大梁朝……” “再过几百年,大概也会覆灭,”华瑶一点也不?避讳,“古往今来,所?有朝代皆是如此,由衰转盛,由盛转衰,周而复始,代代相承。” 郑攸听她这一席话,只?觉自己头皮发麻。 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盼着祖宗的?基业延续千秋万代?哪个?皇帝不?盼着自己永远执掌大权?天底下怎么会有高阳华瑶这样的?异类? 郑攸的?视线往下落,忽然?陷入一种茫然?无措的?怅惘,他好像是沧海中的?蜉蝣,与世?浮沉,随波逐流,早已被炎凉世?态磨灭了心性。 华瑶看着他,又说:“我?嘲笑贺鼎是赌徒,但是,天底下哪个?谋士不?是赌徒呢?郑先?生,你敢不?敢跟着我?,再赌一把?” 他不?讲话,她接着道:“你是虞州垂塘县人。七年前,虞州垂塘县发了水灾,数十?万人受难,虞州布政使?贪污了数十?万银元,多亏了你们垂塘县的?一位名士,跑去?京城上访,奏闻徐阁老,震动朝野。你一定听说过这位名士的?事迹吧?我?很欣赏她。” 郑攸哑然?失色,半晌后,才说:“她回虞州以后,被官兵乱棍打死,血肉横飞,尸骨荡然?无存。时人赞她风骨高洁……我?只?知道她死了。” 华瑶轻声道:“果然?如此,你是名士之子。” 郑攸忍不?住问:“您怎么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华瑶踢了踢瘫在地上的?贺鼎:“贺先?生告诉我?的?。” 郑攸一时无语。 华瑶又问了他一遍:“所?以呢,你敢不?敢再赌一把?你憎恨官府,你母亲体恤民众。天下官民殊途同归,所?求所?愿,莫过于政通人和。而你,可以跟着我?,闯出一个?太平盛世?。” 她的?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她朝他伸手,他不?再犹豫,“砰”地一下跪倒在地,语带颤音道:“臣愿为您效死力!” “好!快快请起!”华瑶随手扶了他一把,“从此你我?君臣一心,必将大展宏图!待我?来日登基,一定会在虞州为你母亲立一座祠堂,将她的?事迹载入青史,以供后人缅怀。” 郑攸低头垂眼,潸然?泪下,泪水沾湿了华瑶的?袖摆。 华瑶趁热打铁,详细询问了黑豹寨的?诸多事务,郑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让华瑶受益良多。 待到后来,郑攸饥寒交迫,实?在支撑不?住,几乎昏倒在床榻上,华瑶为他盖好被子,嘱咐道:“你好好休养,晚上我?再来看你。” 言罢,华瑶又命人把贺鼎拖走,并在屋内添置炭盆,为郑攸送来热茶热饭。 华瑶和谢云潇一同走出这间屋子,恰好与陈二守打了个?照面。 天降小雪,冷风刺骨,陈二守内功精湛,毫不?怕冷,衣裳也仅有薄薄一层。那衣料是麻纺的?夏布,做工粗糙,胸口隐约有些透风,他一点也不?在意。 陈二守望着华瑶,声若洪钟:“见过主子!” 华瑶继续向前走,目不?斜视,也没看他一眼,只?问:“全寨上下戒严了吗?” “戒严了!”陈二守道,“九道城门全部关紧!” 他跟着华瑶走了两步路,又想起一件事:“昨儿?个?晚上,咱们寨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大概二十?来号人逃出去?了。他们逃得太快,咱也没抓住他们,您说,该怎么办?” 华瑶道:“先?不?管这些逃兵,整肃军纪才是当务之急。” 陈二守道:“好!” 华瑶转身走向营房所?在的?位置。她撑着一把竹伞,独自一人走在最前方,谢云潇、齐风、陈二守都跟在她的?背后。 呼啸的?寒风浸透了陈二守的?衣袖。陈二守伸了个?懒腰,胸膛挺得更高,齐风的?目光从他胸前扫过,含蓄地建议道:“你……你换一件宽松的?衣裳吧。” 陈二守道:“我?这样穿,好不?好看?” 齐风道:“你……” 谢云潇道:“有碍观瞻。” 陈二守读书少?,不?太明白“有碍观瞻”是什么意思?。 但因谢云潇武功高强,陈二守害怕谢云潇的?脾气古怪,没敢细问。 陈二守快步跟紧华瑶。 华瑶命令道:“往后退,别离我?这么近。” 陈二守立刻向后退开几步,待到华瑶走得更远,他再发动轻功追上她。 齐风脱口而出:“陈二守……” 谢云潇道:“并非良将之才。他的?武功比你兄长高,心智似乎差了点,仍需公主指教。” 齐风没什么底气地争辩道:“我?兄长不?算愚笨,偶尔会有一点机敏。” “是么?”谢云潇道,“你说的?偶尔,大约是十?年一回。” 齐风不?卑不?亢道:“兄长去?了京城,凶多吉少?,公主一直没等到他的?消息,请您别再挖苦他。” 谢云潇看了一眼天色,才说:“倒也并非挖苦,只?不?过就事论事,他在京城凶多吉少?,你在土匪寨生死难料,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齐风踌躇片刻,竟然?问他:“我?死之后,您能?否派人把我?的?骨灰……装进瓷瓶,拿给公主?” 谢云潇停步,既感到好笑,又有一丝不?悦:“你以为我?会答应?” 这时候的?雪下得更大,雪花大片大片地飘落,似是搓棉洒絮一般,铺满了黑豹寨的?屋舍,却无一分一毫沾染谢云潇的?衣袖,原是因为谢云潇的?武学境界至高,可化剑气为屏障,自能?遮风挡雨。 相比之下,齐风的?黑衣袖摆就略有潮意。 齐风把手背到身后,言辞隐晦道:“秦三的?五千兵马驻扎在十?里?之外。白小姐 收到消息称,沧州正在往虞州调兵,您应该也明白……”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明白。” 忽有一阵冷风吹过,谢云潇身影消失之前,留下一句话:“先?别急着战死沙场,公主也盼着你多活几十?年。” * 雨雪一连下了七日,华瑶也在黑豹寨休整了七日。她查清了黑豹寨的?总人数,除去?死伤者,现有五千四百一十?四人,其?中官府通缉的?盗匪四百余人,良民两千余人,贱民两千余人,无户籍者一千余人。 华瑶原本以为,黑豹寨多的?是精兵强将,然?而,经过一番仔细探查,她才发现一流高手仅有七十?三个?,二流高手约有四百来个?,剩下的?那一批三流武夫绝非虞州精兵的?对手,这也难怪谢云潇和齐风在半个?时辰之内杀光了把守城门的?壮汉。 攻打寨子的?那一夜,倘若华瑶与袁昌正面对战,那华瑶的?兵马确实?会消耗殆尽,只?因袁昌占据了城内优势,兵力也并不?逊于华瑶。反观秦三的?军队,不?仅有充足的?粮草辎重,还有沧州的?援兵,攻下黑豹寨简直轻而易举。 时值寒冬腊月,树叶凋零,山间道路全无一点遮挡,从高处一瞧,便?能?瞧得清清楚楚。秦三兵强马壮,并不?畏惧华瑶偷袭,必定会把火炮、弩台、云梯、战车一个?不?漏地运送上山。思?及此,华瑶不?禁叹息一声。 郑攸还特意提醒华瑶:“殿下,我?有一言,必须向您秉明,葛知县……荒淫无度。您的?近臣金大人,齐大人,甚至于陈大人,若是落到她的?手上……” 华瑶满怀好奇:“会怎么样?” 郑攸道:“生不?如死。” 华瑶道:“不?会吧,她没这么狠吧。” 郑攸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您切勿小看她。” 华瑶心道,倘若葛知县喜欢玩弄美人,处境最危险的?就是谢云潇了,谁见了谢云潇不?想玩弄一把?如此想来,谢云潇真是天生的?皇后命,应该被她高阳华瑶关进皇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夜夜伺候她一个?人。 她“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照例走去?兵营查岗。 华瑶带着虞州骑兵入住黑豹寨,自称是代替朝廷予以招安,要把全寨的?男男女女都收编为虞州官兵。但凡有谁不?服她的?,她要么亲自开导,要么亲自暴揍,既能?把人说得泪流满面,又能?把人打得落花流水,连续三四天下来,几乎没人敢再忤逆她,偶有一两个?不?怕死的?,非要调戏她,她就把人绑起来,当成活靶子,专门给弩兵练箭。 这般整顿了几日,华瑶才颁布了新的?军规。她沿袭黑豹寨的?旧制,以此为基础,把军队分作男兵、女兵两大类,每一类中按照兵种各分小队,队内四人一组,依次编号,登记成册。普通士兵、组长、队长、总兵长的?待遇各不?相同,而战功是升任的?关键。 由于黑豹寨内过半的?武夫都是贱籍或者无户籍,他们听闻华瑶要把他们收为官兵,心里?十?分乐意。剩下那一批黑豹寨高手,过惯了烧杀抢掠的?日子,也曾遭受虞州骑兵的?痛击,原本不?该屈从华瑶,但因华瑶手段狠绝,众人敢怒不?敢言。 华瑶深知,士卒之气,在于同心同力。 凉州二十?万铁骑所?向披靡,将军与士兵情同手足、无畏生死,羌羯派出六十?万大军也没能?攻陷凉州。相比之下,华瑶手里?的?这一群人,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华瑶思?前想后,只?能?用荣耀、名利、前程、家国大义为饵,诱人上钩。她编写了一套浅显易懂的?短句,勒令全寨上下背诵。每天清晨和傍晚,她还要在军营里?慷慨陈词,日复一日地蛊惑人心。秦三的?军队迟迟不?出现,华瑶就以打猎为目标,频繁率领军队演习,熟练地操演各项赏罚事宜,渐渐的?,她在黑豹寨的?威望之高,已是无人可及。 先?前袁昌器重的?几个?属下,还以为华瑶与秦州义军勾结一气,早晚会夺取虞州,他们不?仅忌惮虞州官兵,也忌惮秦州义军,两相权衡之下,他们终于彻底归顺了华瑶,令华瑶大感满意。 待到华瑶忙完这一圈,已是二月上旬,她恍然?想起来,谢云潇的?十?九岁生辰过去?了半个?月,而她不?仅没给谢云潇筹备贺礼,甚至没跟他打声招呼,也不?知他会不?会心存芥蒂。 华瑶略一思?索,就从袁昌的?金库里?挑了一块玉石,随意地刻了一行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硬送给谢云潇当作礼物。 彼时天色黯淡,斜阳向晚,绯色流霞洒到了谢云潇的?衣襟上。他落座于一把木椅,接过那一块石头,问她:“送我?的??” “当然?,”华瑶振振有词,“不?送你,我?还能?送谁呢?这一行字也是我?亲手雕刻的?。” 谢云潇客气道:“多谢殿下费心。” 华瑶坐到他腿上,细观他的?神色:“你不?喜欢吗?” 谢云潇与她对视片刻,状若平常地回答:“还好,挺喜欢。你日理万机,抽空为我?雕刻一块石头,已是十?分不?易。” 华瑶点了点头:“嗯,没错,是这个?道理。” 此话说完,她正准备离开,谢云潇的?左手又环住她的?腰,附耳对她低语道:“你急着去?做什么?” 华瑶如实?道:“白其?姝约我?一起泡澡。” 谢云潇差点把华瑶送他的?石头捏得粉碎。他道:“大敌当前,你身为主帅,切忌纵情享乐……” 华瑶没等他讲完,就插嘴道:“泡个?澡而已,养精蓄锐,怎么了,犯法吗?要不?你陪我?泡澡,也是一样的?。” 他不?答话,她就在他唇角亲了又亲,最后还把他压在软榻上,浅尝了一下美人的?舌尖,真是清香甘美,骀荡神魂。 温热的?轻吻一路游移,直至他的?锁骨,她浅浅地啜吸一口,极小声道:“我?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册封你为皇后。” 谢云潇心间燥热,只?觉她的?唇瓣柔嫩温软,与她这样亲近,畅快发自筋骨之中,更有不?可名状的?诸多妙趣。她吻得越深,他的?气息就越混乱,情思?也被她惹动,但他若是反守为攻,她就会立刻停止一切动作。他不?得不?尽力忍耐,右手紧紧握住了软榻的?木栏。 当他收回手的?时候,坚硬的?栏杆周围隐现一圈指印。 他状似平静地转移话题:“快一个?月了,你是否收到了京城的?消息?” 华瑶趴在他的?身上,细想了片刻,轻声道:“我?暂未收到任何消息,也不?知道兰泽的?情况如何,就算方谨没有严厉地看管兰泽,顾川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为今之计,只?有尽快解决虞州军队,然?后向西行进,接连吞并秦州义军、康州义军,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的?食指在他衣襟处画圈,缓缓地往他衣领内探去?:“京城的?纷争,我?鞭长莫及,不?过高阳东无那个?疯子,不?可能?毫无动静,还有皇帝和皇后,总有一方会先?按捺不?住的?。” 谢云潇立刻按住她的?手:“我?收到了祖父寄来的?信。” 华瑶问:“什么时候的?事?” 谢云潇道:“先?前我?派人留守寺庙,扮作香客,暗中联络京城商队。今日一早,辛夷外出,去?了一趟寺庙,恰好接到谢家传来的?密信。” 辛夷是谢云潇从镇国将军府带出来的?侍卫。辛夷原本是戚归禾的?部下,如今效忠于谢云潇,遇事也只?会禀报谢云潇。倘若谢云潇命他去?死,他大概也是愿意的?。 华瑶略一思?忖,就说:“既然?是你祖父亲笔的?密信,每一句话都很重要,应当反复推敲。” 天已入夜,灯烛未明,屋内愈发的?朦胧昏暗,华瑶看不?清谢云潇的?神色,只?听他说:“你起来吧,我?去?取信。” 华瑶跳下软榻,点起一盏明灯。 谢云潇坐在灯光里?,逐字逐句地译解密信,华瑶听得心头一惊。她早就听说了皇帝三个?月没上朝,但她刚刚才知道 ,今年春节,皇帝没去?宗庙祭祖,皇城内一应事务皆由太后、皇后料理。朝臣以为皇帝圣体不?舒,屡次上书恳求皇帝立储,大致分为两派,其?中以徐阁老为首的?一派,劝皇帝立嫡,也即三公主高阳方谨;另一派劝皇帝立长,也即大皇子高阳东无。 华瑶唏嘘不?已:“皇帝这个?人呢,疑心很重,最讨厌别人催他做事。如今大臣们接连上书,或是因为皇帝的?病症日渐沉重,或是因为太后暗地里?授意,总之,京城势必面临更大的?变故。立储之事,关乎国体,大皇子和三公主争得不?可开交,六皇子还有一块富庶的?封地,他们谁也不?服谁,就算皇帝决定立储,他们也一定会斗得死去?活来……这个?节骨眼上,皇帝竟然?还派兵追杀我?,真奇怪,他到底有多恨我?啊,我?其?实?也没怎么得罪过他吧。” 谢云潇道:“你杀了高阳晋明。” 华瑶道:“父皇叫我?杀的?,我?是他最听话的?女儿?。” 谢云潇默然?片刻,又问:“太后向着哪一方?” “谁也不?向,”华瑶断定道,“太后心里?只?有她自己。” 谢云潇顺口说了一句:“皇族中人,大抵如此。” 华瑶大言不?惭:“我?不?一样,我?重情重义。” 她撒谎也不?脸红:“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你。” 夜深人静,华瑶与谢云潇独处的?时候,全无一点公主的?威仪。她斜躺在床上,头枕着谢云潇的?腿,手扯着他的?袖摆,双眼定定地注视着他。 谢云潇抬手触碰她的?面颊。她顺势挠了挠他的?掌心,与他调情弄意,犹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他扶起她的?肩膀,像往常那般把她抱进怀里?,话却说得冠冕堂皇:“天色不?早了,你打算何时走?别耽误了你和白小姐的?私事。” 此时华瑶兴致正浓,不?太舍得放开谢云潇。 她轻抚谢云潇的?颈侧,滑韧的?肌肤好似一块欺霜赛雪的?白璧,又似一段清净皎洁的?月光。她仔细斟酌一会儿?,派人给白其?姝传信,然?后又把谢云潇推倒在床上,整整一夜都没下过床。 * 白其?姝在沧州的?时候,惯作风流浪荡之事,自从跟了华瑶,种种行径收敛了许多。 今夜,白其?姝诚邀华瑶共浴,华瑶推脱道:“到时候再说。”白其?姝等到入夜时分,侍卫终于过来传话,说公主忙于公事,脱不?开身。 白其?姝百无聊赖。 她亲自去?伙房领了一坛酒,走回房的?路上,恰好望见陈二守在一块空地上练武。陈二守出身于乡野之地,内功却是精湛淳厚,武学功底十?分扎实?,远胜一批宫廷侍卫。 白其?姝多看了他几眼,他就朝她跑过来:“白小姐。” “我?见到你,便?觉得眼熟,”白其?姝试探道,“你老家在哪儿??” 陈二守不?疑有他:“虞州啊。” 白其?姝道:“你的?祖籍也在虞州吗?” 陈二守道:“不?晓得,我?没爹没妈,三四岁时,和尚收养了我?。那一阵子我?老生病,和尚唤我?二狗,贱名好养活。” 他额头微微出了一点汗。白其?姝递给他一张丝帕,他不?敢接,双手背后:“我?手脏。” 白其?姝盯着他的?胸,又抬头看他的?脸:“你不?脏,就是肤色有点深,你爱晒太阳吧。” 明明不?是什么好笑的?话,她却勾了勾唇角,笑意若有似无。 白其?姝顶风向前走,陈二守跟上她的?脚步:“我?力气大,和尚教我?练武,教我?在寺院种地。去?年,袁昌买下了寺院,我?打不?过袁昌,被他抓进寨子签了卖身契。他骂我?不?服管,天天揍我?好几顿……” “为什么穿得这么单薄?”白其?姝忽然?问他,“难不?成袁昌不?让你穿衣服?” 陈二守如实?说:“我?去?年夏天来的?寨子,只?带了夏天的?衣裳。” 他揪了揪自己的?领口,无意中展露半块健硕胸肌:“我?不?怕冷。” 白其?姝在心里?嗤笑一声,才道:“真好,你武功高。” 陈二守以为她夸赞自己,便?爽快道:“交个?朋友吧。”他在黑豹寨里?常被当作异类。袁昌虐打他,旁人笑话他,而他眼中所?见的?华瑶和白其?姝都是十?分的?亲切温和、彬彬有礼。 白其?姝瞥他一眼,意味深长道:“陪我?喝酒,怎么样?” “在哪儿?喝?”陈二守问。 白其?姝拎起酒坛:“去?你房里?,或者来我?房里?。” 陈二守一把接过她的?酒坛,足下轻点,飞向高处。黑豹寨位于群山之间一块宽阔平原上,尖石嶙峋的?高峰屹然?耸立,陈二守把白其?姝带去?了一座山峰。他坐在峰顶的?巨石上,抬头眺望绵延万里?的?壮阔河山。 夜空岑静,月明星稀,崇山峻岭被黑纱似的?薄雾缭绕着,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陈二守双腿悬空,把酒坛放在身侧:“咱们就在这儿?喝酒,边喝边聊天。”他略微低头,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一道峡谷。 白其?姝忽然?出现在他背后,幽幽地问:“你不?怕我?把你推下去??” 陈二守愣了一愣:“干嘛推我??” “逗你玩的?,”她笑说,“你是公主的?侍卫,我?可不?敢暗害你。” 陈二守仰头痛饮几口烈酒,带着酒气说道:“咱们跟了公主,就是堂堂正正的?兵,要做堂堂正正的?事!日子会越过越好!” 白其?姝指了指远处:“你主子见多识广,比你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凡是她交给你的?任务,你应该不?遗余力地完成,这样大家的?日子才能?越来越好。” 陈二守和她对视,她又笑了:“我?是你朋友,我?不?会害你。” 白其?姝从袖中取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玉杯,端着杯子取酒。而陈二守举着坛子豪饮,二人把酒言欢,倒也各得其?乐。 第93章 似处处销魂 皇妹长大了,长得一副花容…… 正当二月天气, 冬去春来,霜雪化尽,天穹飘洒着霏微细雨, 白玉雕砌的地砖沾了一片湿意?, 犹如一面澄净的湖泊, 倒映着富丽堂皇的宫殿剪影。那宫殿的斗拱飞檐雕工十?分精细, 每一扇窗户都镶嵌着祥云琉璃, 缀饰五色宝石,排列成各式各样的花彩, 彰显帝王家?的珠光宝气。寻常百姓若是初入此?地, 定会误以为自己?身在仙境。 金连思作为京城金家?的大小姐, 初来乍到,竟然也有片刻的怔愣。她垂首敛袖, 亦步亦趋地跟紧父亲,听父亲说:“连思,你第一次拜见大皇子殿下,一定要谨言慎行、处处小心,什么话该讲, 什么话不?该讲, 你心里要有数。” 金连思年方?二十?四岁,是个妙龄女郎, 容貌、举止、才学也都不?俗, 被金家?上下寄予厚望。她如今是贡士身份,将在今年三月参加殿试, 父亲便领着她前来谒见高阳东无,以表忠心。 早在三年前,京城金家?就投靠了大皇子高阳东无。借着东无的庇护, 金连思的亲族一路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包括金连思自己?在内,他们全家?人都盼望东无尽快登基,赐予金家?拥戴之功。 但是,金连思从未见过?东无。她曾经听说过?东无的传闻,对他的敬畏之中交杂着几?分惧怕。她忍不?住说:“父亲,倘若大皇子殿下问起金玉遐的状况,我恐怕答不?上来。” 金玉遐是金连思的表弟,也是四公主高阳华瑶的近臣。 即便四公主与大皇子无冤无仇、非敌非友,大皇子终究会登基称帝,彼时四公主又该何去何从?或许大皇子会效仿皇帝,把?自己?的兄弟姐妹斩尽杀绝,到了那时候,金玉遐也难逃一死。 父亲回答:“连思,你莫怕,大皇子殿下是具有大智慧的人,他不?会为难你。你只需一心一意?地孝敬他,听他所?言、为他所?用,你便能?在官场稳居不?倒。爹娘都老了,你妹妹还年幼,你要做金氏这一辈的表率,光复世家?的门楣。” 金连 思喃喃自语道:“女儿遵命。” 父亲仍不?放心,再三叮嘱道:“至于你表弟金玉遐,你与他多年无往来,亲缘关系更淡了一层。你们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你也不?必过?多地为他考虑。” “是,”金连思笑说,“四公主与四驸马大婚之日,表弟忙着待客收礼,也没来同我叙叙旧。他是儒生,最尊崇儒术,自小就念着‘天地君亲师’长大,君在前、亲在后?,这道理我们都明白。” 父亲微微颔首:“好,好孩子。” 父女二人说话间,绕过?一条曲折的回廊。 金连思抬起头,望见楼阁巍峨如山,庭院宽阔如海,八位佩刀侍卫排成两列,把?守着一座岿然高耸的宫殿。此?殿名为“武台”,门前立着两座玉雕的麒麟兽,一左一右,各自口衔一颗灵海珍珠,那珍珠的大小胜过?普通人的拳头,必是御赐的稀世之宝。 酉时已?过?,斜阳西沉,苍凉暮色中的雨丝都黯淡下来,武台殿内显现着通透的光华,宽约一丈的石柱上嵌缀着水晶明灯,光辉耀目,照得金连思无所?遁形。她自居为大家?闺秀,却是第一次目睹皇族的泼天富贵,难免心生一阵怅惘之感。 金连思跟随父亲,跨过?武台殿的门槛,缓步走入前厅。侍女为他们引路,推开一扇翡翠雕花的中门,她隐约窥见了高坐上位的大皇子,父亲拉着她跪了下来:“微臣参见大皇子殿下,恭请殿下万福圣安。” 金连思的父亲名为金绩,时任工部都水清吏司的河道郎中,负责巡视京城河道、征收船货之税。在这高官遍地的京城里,金绩的官阶也有五品,旁人不?敢轻视他。京城河道是京城水运的命脉所?在,倘若金绩遇到大事,可以直接参奏皇帝,内阁也拦不?住他的折子。 天恩浩荡,他本该效忠皇帝。 现如今,他跪在了东无的脚下。 东无道:“赐坐。” 金绩道:“多谢殿下恩典。” 言罢,金绩起身入座。他的女儿金连思仍然跪在地上,目光下落,没有抬头,显出十?分臣服的模样。 金绩心底暗暗叹息,眼角略一扫视,看清了室内一共坐着七个人。除了他和东无以外,还有工部尚书邹宗敏、工部侍郎李振、户部郎中张炯之、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养子王迎祥、最近升任镇抚司副指挥使的唐通。 《大梁律》规定,凡有官职在身的朝廷官员,不?可与皇子、公主交往过密。然而东无的宅邸连通了十?条暗道,东无通过暗道密会京城的高官,甚至瞒过?了皇帝。而?且东无的武功极高,堪称登峰造极,能辨清十丈之内一切细微动静,再机敏的暗卫也无法窥视他。 东无是天生的弄权者,世间万物皆可为他所?用。他无情无爱,几?乎没有弱点,能?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手——金绩就知道一桩密事,大约两年前,东无的侧妃生下了一个儿子,根骨孱弱,无法习武,东无便亲手掐死了儿子,并将尸体喂了獒犬。 东无如此?狠戾残暴,对待亲生骨肉也毫无怜惜,近臣劝他仁恕,他只说:“我府上不?养无用之人。” 言犹在耳,金绩打了个一个寒颤。 户部郎中张炯之忽然开口道:“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好日子。二月开了头,内阁还在清理去年的财政,再过?十?天左右,户部会把财政相关的事宜全部查勘完毕,奏报皇帝。” 东无只问:“皇帝的病情怎么样?” 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养子王迎祥道:“他老人家?,病重了好些,宫里当差的日子都难过?。十?二位太医日夜照料,这病情始终不?见起色,钦天监夜观天象,帝星黯淡无光,太后娘娘也就心急了。” 王迎祥年方?三十?二岁,自幼聪敏好学。他母亲是绍州的名妓,弹得一手好琵琶,曾被称作“绍州琵琶妃子”,当年一度声名大噪,风光无限。后?来名妓邂逅了琅琊王氏的一位公子。那公子花费重金,与名妓缠绵数月,留下信物之后?,公子一去不?复返。 名妓怀上了公子的孩子。 倘若孩子生在妓院,那孩子生来就是贱籍,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为了孩子,名妓把?全副家?当都交给了妓院,只留下一丁点盘缠,带着一个老仆人,挺着大肚子,从绍州追到了琅琊。她在琅琊一条渡船上艰难产子,托人把?信物交给琅琊王氏。她知道自己?高攀不?起贵族——琅琊王氏仅次于永州谢氏,乃是极其显赫的名门世家?。她恳求王氏暗中相助,帮她把?孩子的户籍从绍州改到琅琊,做个良民,这是她为人母亲的道义。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沦落贱籍。 琅琊王氏帮了她这个忙。她给孩子起名叫迎祥。 八岁那年,迎祥知道了自己?的生父姓甚名谁。未经琅琊王氏许可,他暗自改姓了王,也牵连到了他的母亲。隔月,他的母亲惨死街头。王迎祥跑去琅琊官府,为母亲报案,官府见他年幼胆怯,无父无母,又不?懂武功,就劝他做了阉人,将他选送入宫。 琅琊乃是江南富庶之地,良民宁死也不?肯自阉,然而?皇族却很喜欢从江南挑选内侍,官府千方?百计地哄骗贫民之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王迎祥入宫以后?,学会了投机钻营的本事,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王迎祥的干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伺候太后?四十?多年,深受太后?宠信。干爹在皇城的权势正盛,朝廷官员见了他干爹都要给些颜面。 王迎祥之所?以投靠东无,正是因为东无与琅琊王氏有仇。他要亲眼看着琅琊王氏土崩瓦解,为此?,他不?惜做东无脚边的一条恶狗。 东无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太后?也老了。” 王迎祥附和道:“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年过?七旬了。” 户部郎中张炯之道:“太后?立储的意?思,从来都是摇摆不?定。她一个位居后?宫的女人,固然拿不?定大局。殿下,现今的局势,对您是最好的,皇帝多日不?上朝,二皇子下落不?明,六皇子乳臭未干,八皇子蠢笨如猪,唯独殿下您是众望所?归的太子。” 东无忽而?一笑:“你忘了三公主和四公主。” 东无这一笑之间,张炯之心跳渐急,嘴巴微张道:“女人当政,纯是胡闹。尤其身负武功的女子,即便与男子相交,也能?自主避孕。三公主共有一夫七侍,至今无子无女,如何继承大统?殿下,依臣之见,比起公主,皇帝更器重皇子。” 东无的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檀木扶手:“老皇帝器重皇子,与我何干?他想?杀我,却杀不?成,皇位传不?到我手里。” 话已?至此?,金连思仍然跪在地上。她屏住呼吸,不?敢喘气,没注意?东无已?经走下了座位,向她走来。 她跪在他的影子里,他问:“下月初三,你参加殿试?” 金连思道:“是。” 东无道:“好。” 东无不?仅心细如尘,还是沉默寡言的人,金连思并不?知道东无称赞的是何人何事。她悄悄抬眸,见他拾起一盏水晶宫灯,拇指摩挲着晶莹剔透的纹理,他又问:“近来三公主做了何事?” 工部侍郎李振答道:“三公主新得了一位近臣,名叫杜兰泽,这位杜小姐原是四公主的臣子,据说她貌美?才高,很不?一般。去年京城饱受瘟疫和水灾之苦,三公主奉命清淤防洪,这位杜小姐献了奇计,疏浚河道上淤下流,坚筑河岸的堤防,短短两月之间,化腐朽为神奇。今日一早,三公主巡视京城的水运、陆运,也把?杜小姐带在了身边。” “杜小姐,”东无念着她的名字,却道,“还是王小姐?” 王迎祥忙问:“殿下,您此?话何解?” 东无道:“这位杜小姐的形貌举止,像极了琅琊王氏长房长子家?的小姐,留她在京城,大约是个祸害,但她跟着三公主,防范严密,我不?便出手。” 镇抚司副指挥使唐通立刻跪下,请旨道:“卑职……” 唐通话没说完,东无打断道:“前任的两位副指挥使,一个被谢云潇割了脑袋,一个被华瑶放火烧死,你是我留在镇抚司的独苗,别为了个文弱女子,轻举妄动。” 唐通磕了个响头:“谨遵殿下教诲。” 东无侧目,轻描淡写地问:“水上货运怎么样?” “水上货运”才是今日议会的重中之重。 从去年七月开始,东无就通过?京城河道偷运兵器、药材、粮草、盔甲。恰逢京城瘟疫大起,华瑶与方?谨一同收容灾民,朝廷力保她们调遣外省的药材与粮食。趁此?机会,东无安插了奸细 ,假借“赈济灾民”的理由,与工部尚书、工部侍郎等几?位高官合谋,盗取价值两百多万银元的贵重货物。 东无派出的那些奸细们,有的扮作了灾民,以羌管吹奏思乡之曲,作为通风报信的暗号;有的混进了岸边码头,协助货船贸易往来;有的原本就在镇抚司当值,声东击西,混淆了华瑶的判断。 在东无看来,他的皇妹华瑶已?经长大了,长得一副花容月貌,但她的心智还不?健全,远不?是他的对手。 什么时候,皇妹亲手把?驸马杀了,他才能?高看她一眼。 东无挑起水晶宫灯的灯罩,掀开这一层透明遮物,直视光华璀璨的灯芯。那灯芯被雕琢成花月的形状,灿烂生辉。 东无细瞧片刻,才说:“内阁查账,账面定有亏空,你们要去堵住窟窿。户部尚书孟道年的性子固执,他认定的死理,皇帝也改不?了。若他不?愿签字,你们工部的账簿会被孟道年派人翻烂。” 直到此?时,工部尚书邹宗敏才开口说:“微臣向您担保,此?事万无一失。” 东无也没细问。他放下灯罩,重新坐定。 早在一个月之前,东无就收到了华瑶的来信。他原本以为华瑶走投无路,打算投靠他。他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凌虐她——他的皇妹,比他年幼十?二岁,在皇城中特?立独行,异于每一位皇子公主。她的性情十?分活泼、十?分开朗,只会讨人喜欢,不?会威震众臣,注定无法上位。 东无拆开华瑶的亲笔信,却见她透露了一桩深宫秘辛,原来八皇子的生父可能?不?是皇帝,而?皇后?与何近朱私通已?久。为此?,东无特?意?派人去查阅宫中记录,发现八皇子确实?有一块水龙玉佩,其形状与华瑶的描述一模一样。 东无还看了金家?的家?书,据说是金玉遐寄来的信,他颇感愉悦。事关八皇子的血统,太后?和皇帝比他更上心,他只需袖手旁观,便能?目睹一出好戏。 * 隔日一早,晨曦微露,沉重的钟声撞破了皇城的雾气,也驱散了谢永玄的困意?。 谢永玄年过?七旬,又是区区一介文人,常有精力不?济的时候。宦海沉浮大半生,他在朝堂站得越稳,就越需要多思多虑。他强打起精神,手搭着车窗缀饰的一缕缨络,暗念着朝野各党的明争暗斗,他的儿子忽地低声道:“父亲。” 谢永玄道:“何事?” 马车正在平稳行进,谢永玄的儿子轻声道:“这几?天,妹妹经常问我,云潇在虞州的现状如何?她实?在牵挂云潇的安危。她把?云潇抚养到八岁,便与镇国将军和离,回到了永州……” “云潇是我谢家?子孙,”谢永玄道,“他若有不?测,就是剜了我的心头肉。” 马车距离御道更近,谢永玄抬起一根手指,止住了儿子的话音。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如今他的孙子谢云潇困守虞州,深陷死局。皇帝猜忌四公主和镇国将军,自然也不?会放过?谢云潇。 谢家?是百年清流世家?,愿为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谢永玄二十?岁就中了进士,操劳国事五十?余年,升任元老重臣,对权势地位都看得淡了,但他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遥想?当年,谢永玄的女儿奉旨远嫁凉州,谢永玄连一句“不?好”都说不?得,只能?跪在金銮殿上叩谢皇恩。那时他的女儿才十?八岁,从未离过?父母身边半步,她那一去,把?她母亲的魂儿也带走了。 五更天已?过?,皇城浓雾弥漫,马车停在一条御道的正前方?,谢永玄扶着侍从的胳膊,缓慢地下车。他行走于昏濛的寒风中,视野不?甚清晰,还有一人在他背后?说道:“二月开春,天气是一日比一日暖和了。” 谢永玄并未转身,从容道:“李大人所?言极是。昨天是二月的春耕节,冬去春来,确实?到了风和日暖的天气。” 工部侍郎李振小跑着赶过?来,跟在谢永玄的身侧,随他一同走进文渊阁。 文渊阁之内,首辅徐信修已?经命人泡好了茶、排好了座位。 徐信修一眼望见谢永玄进门,语声温和道:“谢大人来得正好。陛下赏赐了灵安贡茶,茶刚泡开,清芬甘芳,这文渊阁内外都是茶香,天恩浩荡啊。” 谢永玄是朝廷的内相,所?坐的位置也极高。他笑着接过?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道:“天恩浩荡,泽被万民,今日在此?议事,我们需得同心合力地查验去年各项开支,以报陛下的恩典。” “这是自然,”徐信修道,“请坐吧,各位大人。” 谢永玄摊开一本册子,执起一支炭笔,写下一行楷书。 谢家?祖上出过?几?代书法名家?,谢永玄的字形融汇谢家?之长,十?分端正典美?,备受文人雅士追捧,民间称其为“一字千金”,皇帝也极其欣赏他的书法。 既然谢永玄亲自动笔,那他手里这本册子,或许会被呈给皇帝。 内阁次辅赵文焕略微坐直,缓声道:“今天我们商议三件事,其一,如谢大人所?言,去年的各部开支,还要再查验一遍……” 工部侍郎李振捻须而?笑,赵文焕便道:“工部、兵部多的是大宗项目,朝廷自然晓得诸位的难处,诸位也是为朝廷办事、为陛下办事,只要能?让朝廷放心、让陛下省心,有什么苦,是我们不?能?吃的?” 李振连连点头,叹息道:“去年一月凉州闹了羌羯之乱,二月沧州边境不?宁,五月甘域国使臣来访,借着羌羯之乱的名头,乞求大梁赐予他们足量的金银。七月康州有了大旱,九月瘟疫传入京城,十?月康州、秦州流民闹事,到了年底,东南沿海的倭寇也劫掠了港口,抢夺了商船,光是官船损失就多达三十?四艘。各地收容灾民的大项开支,也多是从我们工部走的帐。” 户部郎中张炯之微皱眉头,搭在桌前的长袖稍一摆动,无意?中碰到了茶杯,溅出两滴茶水。 内阁次辅赵文焕修见状,便问:“张大人有何高见?” 张炯之正要开口,却被户部尚书孟道年制止了。 孟道年说:“我与李振不?谋而?合,正想?从工部开始查账。去年二月,阁老拟定了各部的大额支出,我也签了字,条条例例还记得请清楚楚。去年九月,瘟疫在京城蔓延开来,受灾的百姓约有十?万人,幸而?陛下隆恩无比,体恤百姓,工部兴建了大宅,收容病患,又从外省调派草药、粮食,每日往来京城的货船不?少于百艘。我年迈体弱,也染了瘟疫,卧床两月有余,神智稍才回转过?来,无奈错过?了工部的第一轮清账。” 工部尚书邹宗敏听他讲话,面不?改色。 孟道年看着他,更温和道:“邹宗敏,不?是我不?信你,该依的法条,咱们还得依。工部兴造屋舍、运送货物,怎会亏空了八十?二万银元?” 邹宗敏捻须不?语。 孟道年道:“邹大人似有难言之隐。” 邹宗敏道:“我们工部的亏空,早前就已?经禀报给阁老了。” 孟道年瞥了一眼阁老,又看着邹宗敏,声调渐沉:“短短一个月,工部亏空了八十?二万。你工部开出的票拟,亏空八十?二万,却没有御批,户部如何能?给你支取银子?!” 孟道年是三朝元老。皇帝尚要给他三分薄面,更何况是邹宗敏? 邹宗敏笑道:“孟大人,稍安勿躁,我一件一件地掰开了揉碎了,把?事情说与你听。工部的大笔开销,不?只是用在治理京城瘟疫上,还有……” 他收敛笑容,肃声道:“京城疫气过?重,皇城上下还在艰难地维持。皇城一旦出了病患,那病患就得被送到宫外,宫里的差使就没人做了。宫里的各位殿下、各位娘 娘无人伺候,那会是个什么后?果?我们工部的人,原先就把?最好的药材、最好的食材,全都运往了皇城,分发给皇亲国戚、宫婢宫仆……当时工部整天忙着做事,户部官员也病倒了许多。瘟疫时节,物价与平日不?同,各项费用水涨船高,康州、秦州还在闹饥荒……孟大人,您是真不?知道其中的艰难!我一言一语说不?清楚,账目却是一笔一捺登记在册的。” 孟道年竟然说:“阁老,你再宽限一个月,我要彻查工部的账目。” 邹宗敏道:“下个月就是殿试,此?事不?能?延误,孟大人酌情考量吧。” 工部侍郎李振插了一嘴:“哎,说到殿试,陛下的龙体……” 满座寂静了片刻,内阁首辅徐信修第一个开口说:“陛下龙体微恙,我也问过?太医。陛下尚需静养一段时日,诸位若无要事,暂且不?必禀报陛下。” 李振端起茶杯,连喝了两口茶水,欲言又止。 徐信修扫视他一眼,他才说:“我心里还有两件事,不?吐不?快。其一,传闻二皇子殿下是秦州义军的首领,义军勾结了虞州、沧州的盗匪,已?成燎原之势。其二,顺天府有消息称,卫国公幼子卢彻,以及五驸马、五公主殿下,近来都在民间放贷,害得三十?多户百姓家?破人亡。这两件事关系重大,阁老,要不?要禀报陛下?” 第94章 春眠 交织成一片艳景 二皇子和五公主都是皇帝的子女。他们二人牵涉的案子, 关乎到?皇帝的脸面,内阁官员当然不敢擅作主张。 李振忽然提起二皇子和五公主,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李振作为工部的高官, 也清楚工部的烂账是查不完的。他没有孟道年的资历深, 也没有孟道年的官阶大。孟道年要彻查工部的账目, 李振不能任由孟道年一言独大, 就把二皇子和五公主这两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摆到?了明面上?。 李振的声?调是十分温和的, 掺杂着一点喟叹,显出他忧国忧民?的一颗慈心。但他心里却在?想, 去年秋天的那场瘟疫, 没能要了孟道年的命, 真是可惜! 孟道年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年事已高,依旧耳聪目明、文思?敏捷, 任职户部尚书?长达三十多年,从未贪过一分钱。他刻板、严肃、品行端正,连自己的子女都不包庇,皇帝见到?他就头疼,却也明白他是两袖清风的好官、忠君爱民?的纯臣。他没有徐阁老的圆滑变通, 也没有谢内相的八面玲珑, 凡是被他盯上?的人,都知道自己摊上?了麻烦事。 现在?, 孟道年的矛头直指工部。 工部尚书?、工部侍郎早就投靠了大皇子高阳东无。换言之, 东无几乎掌控了整个工部。去年工部亏缺的银两,大多落入了东无这一派的口袋里, 就算孟道年要查账,如今皇帝一病不起,孟道年能从哪里查?他从不结党营私, 谁愿意做他的靠山? 工部的官员心里各有一番计较,徐阁老竟然开口道:“秦州、虞州传过来的这些流言,大家随意地?听一听,也就算了,不宜拿到?宫里议论。秦州叛军只有两万人,却宣称自己是二十万大军,占着秦州北境的几个大村庄,自立为王,整日里吵吵闹闹,并不懂得兵法战术,左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我和兵部、户部一同商议过秦州的战事,已有了应对的法子,今日暂不详说,待到?前线的战报传回京城,大家再议不迟。” 徐阁老这一段话,完全摘清了二皇子。 谢永玄略一思?索,就猜到?了徐阁老的深意。 徐阁老想和兵部一同操纵秦州的兵权,必须把事态说得简单些。工部攀扯二皇子,就是在?攀扯秦州的战事,徐阁老自然不会答应。 谢永玄置身事外,旁观工部、户部与内阁的争端,始终不发一语。 内阁的纠纷,象征着各派党争。以谢永玄为首的一群朝臣被称作“谢党”,最擅长明哲保身,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谢党绝不会趟浑水。 徐阁老环视众人的神?色,目光落在?谢永玄的脸上?。 谢永玄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端的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徐阁老默然一笑,又?问:“五公主的事情,我略有耳闻,具体是怎样?的一种情形,谁能讲个明白?” 虽然这句话是个问句,但徐阁老看向了工部侍郎李振,就是要李振来回答。 李振一鼓作气道:“去年,京城的疫灾、水灾害苦了百姓,朝廷的赈济一批一批地?发派下去,可还是有一些百姓心里焦急、手里缺钱。卫国公的幼子卢彻、五公主的驸马卢腾都看准了这个机会,他们在?京城做起了高利贷,利上?起利、息上?增息,不到?半年就害得三十多户平民?倾家荡产,甚至有两户人家的男丁被打死,女眷被卢彻强行掳走。上?个月的月底,四十多个平民?无家可归、遍体鳞伤,聚集在?顺天府的门口击鼓鸣冤。府尹大人亲自询问了一遍,这才知道了其?中隐情。府尹大人心善,没有收押那些平民?,只把他们安置在?我们工部新建的养济院里。哎,这案子牵扯到?了皇亲国戚,难办啊,阁老。” 徐阁老追问道:“府尹有没有查到?证据?” 李振也不明说,又?叹了一口气,才道:“五公主和五驸马一起变卖田产、地?皮、宅邸,置换出来一大笔银子,五驸马还把他祖传的玉佩交给了卢彻。五驸马和卢彻私下签订了一份契约,指印、签名一应俱全。” 徐阁老微微颔首:“想必大家也都听说了,上?个月,卫国公家里办了一场赏梅宴,五公主行走于湖边,不慎落水。如今五公主贵体欠安,仍在?府中休养。我会把五公主的这件案子,禀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恭候她二位定夺。” 徐阁老讲话的时候,户部尚书孟道年并未细听。 孟道年翻查着账簿,头也不抬,就说:“既然您二位讲完了皇族的事,我请求诸位转回正题上?来,去年工部、兵部、吏部的账目全都超支了,其?中工部的超支最严重,和年初的预算大相径庭,一共多报了四百七十五万三千银元。你们看看这本?账册,连续三个月,工部每月亏空一百万银元以上?!你工部一个月就亏完了幽州一年的税银!” 工部尚书的面色一沉,正要争辩,就被徐阁老制止了。 徐阁老说:“孟道年,我明白你的难处,去年的税银相较于往年减少?了七百多万两,凉州、沧州、秦州、康州和东南四省都需要军饷,你们户部还要确保今年全国的春耕夏种、秋收冬储,你不容易,工部也不容易,大家去年都是一同熬过来的。你对工部的账簿有疑问,我再宽限你半个月的时间,你尽管去查……” 工部尚书邹宗敏插话道:“阁老,工部的账簿,我邹宗敏问心无愧,银子全都花在?了正途上?,您帮着孟道年指责我们工部,今年的事务还怎么做?!每月一百万银元的亏空,原是因为全国各地?的灾情重大,工部必须耗银赈灾!如果按照孟道年的规矩,严查一切参与赈灾的官员,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打了我们的脸!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人人都畏惧下一轮赈灾抗险,官场上?还能剩下几个愿意为百姓办实事、办好事的官员?!花钱买粮,花钱建屋,还不如不买,不如不建,把你们户部的库存全省下来!” 孟道年与邹宗敏对视,邹宗敏声调更高:“孟大人,您户部容不下我,我却想问一句,轻视民情、欺诬善类的罪责,谁能担当得起?!” 孟道年不怒反笑:“你的那些言语,并不是我的本?意。你要么把真正的账簿交给我,要么和我一同面圣,莫要推三阻四、谈天说地?。” 徐阁老道:“陛下龙体不适,孟道年,我们不说去年的开支,先把今年的各部预算写清楚,内阁审议过后,我和你户部一同签字。” 孟道年应了一声?好。 户部与工部的争端暂时告一段落。 到?了这天傍晚,众人议事完毕,纷纷离去,徐阁老却把孟道年带到?了隔壁一间屋子里,嘱咐他详细审查工部的亏空事宜。 徐阁老自己不愿意出面,还要借用户部去制衡工 部,这一招叫做“借刀杀人”。 孟道年混迹官场五十年,当然明白其?中利害,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待他走出文渊阁,暮色已深,他的老仆牵着一辆马车,候在?御道旁边。他慢慢地?上?车,老仆递给他一封信,他立即放下车帘,拆开信封,竟然瞧见了谢永玄的字迹。 孟道年读完谢永玄的亲笔信,立即点起一盏烛灯,把信纸烧了个干干净净。 孟道年闭目养神?,心底暗想,他和谢永玄做了五十年的同僚,从未见过谢永玄参与夺嫡之争。而今,在?那封信里,谢永玄指明了工部与大皇子的牵扯,倒是方便了孟道年追查工部的开支,但谢永玄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谢党、徐党、大皇子党、六皇子党各有哪些谋算?皇帝的病情不见起色,皇帝支持的新政也要搁置,储君之位依然空置,北方各省战乱频发,南方各省的赋税一年重过一年,朝野上?下遍布贪官污吏,这大梁朝的江山……还能守得住吗? 孟道年自诩忠臣,但他所效忠的,并不是皇帝本?人。他自幼熟读万千诗书?,最令他感慨的只有一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二月开春,天气暖和了许多,漫山遍野都是新生的杂草,冬日凋零的树木也生出了枝叶,桃树李树含苞欲放,青绿的嫩枝遮掩着淡粉的花蕊,交织成一片艳景。 华瑶随手折下一支桃枝,飞到?一座山峰上?,远眺半晌,仍未见到?一丝一毫的人影。 华瑶等了秦三一个多月,秦三仍未进攻黑豹寨,起初华瑶不明白,最近她想通了——山海县多年来没有驻军,而秦三的军队足有数千人,要靠水运才能补充军需。 此外,秦三是个谨慎的人,她深知攻城不易,断不会贸然行事,要把粮草、辎重全部备齐,把水运、陆运清理完毕,才会前来清剿黑豹寨。 “既然如此,”华瑶小?声?道,“我想去偷袭她了。” 华瑶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远远望见谢云潇还在?校场上?练兵。 不出华瑶所料,谢云潇又?把凉州军营的那一套规矩搬到?了黑豹寨里,成百上?千的武夫被他教训得服服帖帖,尤其?是他亲自甄选的一批虞州骑兵,如今被他练成了虞州精兵,个个身手矫健、性情坚毅,仿佛有了凉州士兵的风发意气。 谢云潇练兵之迅速、整军之严密,都让华瑶大开眼界。 中午他们二人一同用膳的时候,华瑶免不了调侃他一句:“虎父无犬子,你果然得了你们将军府的真传,练兵练得很好。” 谢云潇却说:“倒也不算很好,我打断了二十多个人的手脚,劳烦汤大夫照顾他们。” “为什么打他们呢,”华瑶放下筷子,“他们又?叫你好哥哥吗?” 谢云潇没有细说,华瑶就搭住他的手背,玩闹般地?轻轻叫了他一声?:“哥哥,好哥哥?” 第95章 欢意减 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谢云潇把华瑶的手指牵到?靠近他心脏的位置。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他的衣襟上?挠了一挠,又念了一声:“哥哥?” 谢云潇挑起?她作乱的食指,不由自?主地?摩挲她的指根:“有何吩咐?” 华瑶认真道:“去年我们在岱州的时候, 有两个岱州士兵嬉皮笑脸的, 不守纪律, 还叫你好哥哥, 你把他们打脱臼了。你倒是说?说?, 虞州的杂兵又怎么惹到?你了?” 她盯着谢云潇,满含探究意味。 她眼中似有流光闪动?, 映照着谢云潇的面容, 仿佛她全部?的心思都系在他的身上?。这一副表象与她的真实性格存在极大反差, 谢云潇凝视她片刻,唇边笑意淡薄。他转过目光, 没再看她,还放开了她的手,端起?一盏半凉的茶杯,颇有一种清心寡欲之状。 华瑶直接坐到?他的腿上?,毫不客气道:“我命令你, 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华瑶气势汹汹, 像是不容反抗的暴君,她的腰杆挺得笔直, 神态凛然不可侵犯。 谢云潇与她对视片刻, 她反倒靠近了些,他一本正经地?答道:“黑豹寨的土匪早已做惯了恶事。他们倚仗袁昌的权势, 在沧州、虞州等地?烧杀抢掠,受害人数至少在三千以上?。” 华瑶点了点头。 谢云潇继续说?:“纵然你治军严整、赏罚公正,总有一些人秉性难改, 必须严惩不贷。” 华瑶一边捏玩他的手指,一边感慨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袁昌从三虎寨带来了好几百人,全是穷凶极恶的人渣,可我暂时不能杀光他们。”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今天早晨,他们在伙房分食一具尸体,还嫌肉质不够细嫩,打算捕捉山海县幼童。” 众所周知?,三虎寨的陋习之一就是分食人肉。 三虎寨的强盗把女人称作“母羊”,把男人称作“公牛”,甚至有一句暗号是“羊肉滋阴,牛肉壮阳,延年益寿,势不可挡”,实属丧尽天良。 华瑶微微蹙眉,痛骂道:“好恶心,这帮下三滥的东西,寨子里?的猪肉、鹿肉从没断过,他们竟然还想吃人肉,就像畜牲一样。” 华瑶心里?确实有些愤怒,那些土匪信奉“弱肉强食”的道理,谁的心肠最狠毒,谁就是他们的首领。他们的本性都是极残暴的,对他们威逼利诱,并非长久之计。 华瑶自?言自?语:“总得想个办法。” 谢云潇牵着她的腰带,略微一拽,诱使她贴近他的怀里?,好像在蛊惑她似的,他低声道:“既然是畜牲,全杀了算了。” 华瑶忽然察觉,谢云潇看似清冷出尘,其实也是有一腔热血的。 世家子弟推崇宽厚仁爱之道,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常以“仁德兼备”约束己身,谢云潇平日里?尚能遵循,遇上?敌人时,他显然不在此列。 谢云潇恪守武将家风,认同“斩草除根”的计策,要?把敌军杀到?片甲不留。他剑下亡魂成百上?千,当然也无所谓再多几个三虎寨的余孽。 更何况,凉州饱受三虎寨侵扰,盗匪不仅杀人放火,还会拐卖良家子女,按照《大梁律》,那些盗匪都应该被斩首示众。 华瑶低下头,思索一阵,叹道:“他们是三虎寨的旧部?,在黑豹寨也有威望,我不能杀光他们,但我肯定要?弄死一批人,以儆效尤。而且,他们遵循旧俗,私下聚集,将来肯定也会叛变,死不足惜。” 谢云潇并未答话。 华瑶也没打算让谢云潇出谋划策。他武功虽好,却?不擅长阴谋诡计,与她相比,他的权术稍逊一筹。正因如此,她愿意与他长久合作。 谢云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从她的下巴往上?摸,摸到?脸颊时,稍微停顿了一瞬。她倒进?他的怀里?,他轻抚她的耳尖,指腹与肌肤相触时,她听见细微的动?静,暧昧不明,似有千万只羽毛从她心头拂过,飘飘渺渺,沉重的思绪也变轻了。 华瑶轻叹一口气,直到?他停手,她才抬头看他:“你在想什么呢?” 谢云潇如实道:“听说?秦州义军的所作所为,比起?土匪有过之而无不及。” 话已至此,华瑶当然理解他的深意。 去年北方各省受灾严重,今年南方各省又要?加征赋税,法令一出,果然民?怨载道。趁此机会,秦州义军四处张贴黄纸榜文,号令天下有志之士谋划大业,抢光富豪、杀光官宦,再也不用交粮纳税。 秦州各地?的贫民?、贱民?一听此言,纷纷响应。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秦州义军渐渐地发展到了三十万人。 那秦州义军的首领是个读过书的秀才,多少有一点谋略。他效仿羯人羌人的用兵之道,采取“以战养战”的战术,率领十多万士兵流窜于秦州北境,残杀反抗的百姓、强抢官民?的财产、掳掠壮年的男女,再慢慢地?扩大领地?。于是秦州北境的大半村镇都落进了秦州义军的手里?。 《大梁律》规定,官兵不能扰民?,更不能搜刮民脂民膏。 秦州义军却不避讳打家劫舍。对于他们而言,哪里?有民?众,哪里?就有粮食、钱财和兵丁。他 们盘踞着秦州,还想谋取虞州、岱州,进?一步扰乱中原七省。 即便如此,皇帝迟迟没有派兵剿杀秦州义军。 华瑶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她的父皇真的病得很重吗? 甚至顾不上?紧急的军情? 若是如此,那她父皇真该早点退位,把龙椅让给最有出息的公主。当然,这位公主,就是高阳华瑶本人。 思及此,华瑶点了点头,大义凛然道:“好了,我先?去办正事,你继续吃饭吧。” 谢云潇被她逗笑了:“你要?办什么正事?” 华瑶还了他一个笑:“杀人。” 谢云潇依旧平静:“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你尽快动?手吧。” 华瑶的身影即刻消失。 晌午过后,华瑶找到?白?其姝,与白?其姝稍作商量,便在寨子里?放出消息,说?三虎寨的旧部?私下聚集,生?吃人肉,而且人肉暗藏剧毒,无药可医。 到?了这天傍晚,来自?三虎寨的六十个壮年男子全部?毒发身亡,死状凄惨,剩下的那一群匪徒又被华瑶抽调出来,重新编入不同的军队。她亲自?领兵演练了数天,从中挑拣四支队伍,共计四百余人,随她一同下山,连夜直奔秦三驻扎的军营。 秦三驻扎的地?方,距离寨子不到?三十里?路程,掩藏在一片树丛与山石之间。 夜色深浓,风吹树梢,华瑶伏在一块巨石的后侧,隐约听见一阵细微的响动?。她紧紧地?握住剑柄,偷瞥了一眼秦三的营地?,瞧见虞州官兵正在烧柴生?火。 那些官兵都很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他们抱着木柴,捧着饭碗,或站或坐,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就像平时在衙门值夜一般,调笑道:“你上?个月拿了多少赏银?” “十枚银元!” “骗鬼吧你,吹破牛皮!” “你识字吗?满肚子墨水的军师都没你挣得多!” 他们的笑声融入夜风中,飘到?了深山老林的更远处,雾气似乎也变得稀薄起?来。 他们仍然坐在地?上?,烹制一道名为“菇米大杂烩”的虞州土菜,主料是肉脯、蘑菇、野菜和梗米,辅料是清水和细盐,全装在一只铁盆里?,火候熬得差不多了,汤汁醇厚鲜浓,“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气味传到?了华瑶的附近。 华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陈二守紧挨着华瑶。他站在她的身侧,与她相隔如此之近,却?不懂她的忧愁从何而来。他用气音唤道:“殿下?” 华瑶瞥了他一眼,沉稳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嘴。 陈二守没穿棉衣。前些日子里?,华瑶赠送他一匹昂贵的丝绸。他不识货,也不懂行?,只见丝绸料子轻薄柔软,就自?己动?手,裁剪了七八件上?衣,作为春衫,每天换着穿。那春衫薄如蝉翼,轻若无物,虽然舒适,却?难以蔽体,但他自?己无所谓,华瑶也不便多讲。 此时夜色更深,月亮被乌云遮掩,徒留几颗寥落的孤星,散出惨淡而微弱的昏光。 华瑶正准备拔剑,却?听见一声雷霆般的巨响,凌空一道刀光斜劈而出,直击她的命门。她险险避开,转头一看,正好望进?秦三的眼睛里?。 秦三身披银色盔甲,手握红缨长矛,大展身手,大显威风,宛如从天而降的一尊门神。她的武功极为高强,远在华瑶之上?。华瑶勉强躲过几招,就朝她喊道:“你为何要?杀我!我不想伤你一根汗毛!” 秦三只说?:“得罪了!公主!”她手起?刀落,双眉高耸,满脸的凶狂杀气。 华瑶发动?轻功,逃也似的跑到?了高处。她带来的一群勇士冲破了官兵设下的屏障,闯进?了官兵的营地?,然而,那些营帐全是空的,摆在明面上?的火炮、马厩、岗哨全是诱敌深入的噱头,整个营地?上?的官兵还不到?五十人! 华瑶惊觉自?己被秦三摆了一道。 今夜的风是冷的,华瑶的心底也泛着凉意。她仰头望去,山谷的四面八方遍布秦三的伏兵,约有两千多人,任她插翅也难飞。 华瑶把这一招称作“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秦三高高地?举起?刀柄,号令弓兵布阵,要?用弓箭射杀华瑶。 千钧一发之际,华瑶临危不乱:“秦将军,我父皇已经三个月没上?朝!秦州叛军屠杀十万百姓,秦州迟迟没有派兵,虞州官府却?让你来杀我!你好歹让我把话讲完!!” 秦三听了华瑶的话,稍有迟疑。 华瑶毕竟是当朝四公主,曾经在凉州出生?入死,在京城救死扶伤,凉州、京城两地?的百姓都为华瑶设立了公主祠,传扬她的仁善与美德。况且皇帝是华瑶的亲生?父亲,她并未造反谋逆,年纪又轻,性格又豪迈,皇帝怎就非杀她不可?她在虞州待了两个多月,皇帝只传过一道密令,从未追查她的状况。倘若她命丧于此,万箭穿身,死得惨不可言,皇帝会不会屠杀秦三全家? 秦三正犹豫间,华瑶已经飞奔到?高处,亲手捉住了山海县的知?县葛巾。 华瑶惊讶地?发现,秦三带来的弓兵其实也没有太多杀意。秦三迟迟没有进?攻黑豹寨,也是因为秦三找不到?剿杀华瑶的理由。 官府从未宣告华瑶的罪责,华瑶仍是高阳家的公主。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生?来应当俯视凡夫俗子,谁敢光明正大地?对她动?手呢?伤她之后,谁又会被满门抄斩呢? 前几日里?,秦三与葛巾合计了一阵,打算暗杀华瑶。但华瑶武功高强、神出鬼没,身边还有好几个厉害的侍卫,更别提谢云潇几乎和她形影不离。 葛巾思前想后,暗地?里?布置了上?千名弓箭手。 可惜葛巾忽略了一个事实,在场的弓箭手,并不是秦三的亲兵,而是秦三从虞州各地?抽调的官兵,比起?秦三,官兵更信服公主。 公主仁德兼备,皇帝并未下诏杀她,那谋反作乱的人,岂不是秦三? 华瑶与秦三双方剑拔弩张,却?无一人血溅当场。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数百个官兵举起?照明的火把,秦三也提起?一盏灯笼。为表诚意,秦三甚至放下了兵器。 而华瑶站在一块山石上?,单手掐住葛巾的脖颈,大喊道:“秦将军,不如这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夜风萧萧瑟瑟,像刀子一样割在葛巾的脸上?。 葛巾垂着头,隐约闻到?长剑的寒气,钢铁般冷硬,掺杂着若有似无的血味。 葛巾略微发抖,华瑶极小声地?安抚她:“别怕呀,我杀人很快,你不会疼的。” 锋利的剑刃轻擦她颈侧的大脉,她快吓尿了,华瑶还说?:“就是这里?,我割一下,你立刻死了,血水哗啦啦的,像一阵暴雨,洒遍大地?,处处开花。” 葛巾半边躯体早已麻木。原本她不知?道皇帝为何要?杀华瑶,现在,她知?道了,或许是因为华瑶天性邪佞,口不择言,触怒了龙颜,不死不足以谢罪。 情急之下,葛巾怒吼道:“秦将军!!” 秦三挠了挠头发。她仰视着华瑶:“殿下!求您放了葛知?县!您若伤了朝廷命官,别怪咱们刀剑相向!” 华瑶义正辞严道:“我相信你!但我信不过葛知?县!我降服了黑豹寨,擒杀了袁昌,解救了数百名人质,还发现了袁昌与葛巾来往的信件!葛巾是个狗官!她贪赃枉法,贪财好色,勾结土匪犯下滔天罪行?!她捏造了皇帝的密信,怂恿你来暗杀我!” 此言一出,满山寂静,葛巾刚要?辩驳,华瑶飞快地?点了她的哑穴,还对她耳语道:“狗官,就凭你这点本事也想玩我?” 葛巾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秦三忙问:“空口无凭,您有没有证据?” “当然有!”华瑶斩钉截铁道,“葛巾和袁昌来往信件数百封,你随我去一趟寨子,一看便知?!你不要?被葛巾蒙蔽,执意与我为敌,你手底下的人,全是我大梁的精兵强将。如果他们今夜枉死,你我都对不起?虞州的父老乡亲!同是大梁的子民?,无冤无仇,无凭无据,何苦自?相残杀!” 华瑶说?到?了秦三的心坎里?。 秦三将信将疑,犹豫不决。 经由华瑶提醒 ,秦三忽然察觉,葛巾总盼着华瑶短命横死。按理说?,葛巾与华瑶往日无仇、近日无怨,葛巾为何千方百计地?谋害华瑶的性命?皇帝知?道葛巾是文官,也不可能密令葛巾行?剌……各种各样的疑点,皆让秦三进?退不得。 秦三思来想去,估计皇帝早已重病缠身,而秦三被迫参与了皇子公主的夺嫡之争。 除此之外,秦三还有一个猜测——京城的官场诡谲奇险,葛巾的主子势力深厚。放眼整个山海县,没有葛巾得不到?的东西。恰巧这个时候,华瑶与谢云潇一起?驾临山海县,葛巾垂涎谢云潇的天姿国色,就想把华瑶杀了,独占谢云潇,享尽人间艳福。 秦三颇感烦躁。她压根不想掺和这些破事。 她转身回?望,面朝着虞州官兵,下令道:“收箭,退兵。你们先?回?大本营,我跟着公主去寨子。倘若葛知?县勾结了土匪,这案子也和我有关,我得去搜查人证物证。” 秦三的亲随还没开口,赵惟成竟然冲了过来:“公主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为何不听葛知?县的话?葛知?县在山海县为官多年,兢兢业业,分明是个好官!” “赵大人!”华瑶忽然说?,“有些私事,我不想点明,是为了给你留面子。” 赵惟成百口莫辩,涨红了脸。 他曾经领教过华瑶的伶牙俐齿,论理论不过她,讲话讲不过她,还怕她胡诌一项罪名扣给他。他对上?华瑶的目光,心潮像波浪般起?伏不定,翻涌的浪花渗透了他的神智。他的额头暴起?一条条的青筋,其状狰狞可怖。 华瑶视若无睹,淡然地?命令道:“赵大人,你和我们一起?去寨子里?查证,你是山海县的官员,有你在场,也算是个见证。” 赵惟成犹疑不决:“殿下?” “愣着干什么,”华瑶松开了葛巾,“快跟我走啊。” 不知?为何,无论秦三本人,亦或者秦三的一百来个亲兵,都没有质疑华瑶的判断。他们追随华瑶的背影,与她一同走上?了崎岖陡峭的山路。 * 今夜的皇城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五公主若缘坐在一辆马车里?,奉诏进?宫。驸马卢腾与她并排同坐,往她怀里?塞了个手炉:“暖一暖吧,阿缘,你还病着呢,身体虚弱不堪,可别再受凉了。” 上?个月中旬,若缘被一位武功高手打伤,失足摔进?了冰湖,卫国公的侍卫把她捞了上?来,但她不幸感染了寒症,辗转病榻一个多月,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若缘的驸马卢腾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卢腾侍疾多日,若缘昏迷不醒,卢腾的一颗心也疼成了两瓣,生?怕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若缘病痛难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经常喃喃地?喊着娘,一声声的,像没长大的孩子:“娘,救救我,娘……我怕……” 究竟害怕什么?她没有讲清楚。 如今若缘刚刚恢复过来,太后、皇后就传她入宫觐见,兴许是担心她的病情吧,卢腾心想。他握着若缘的手腕,若缘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的俊秀面容显露出苍白?之色。 若缘一言不发,把头转向另一侧,御道上?禁军林立,戈戟森严,琉璃宫灯照亮一条漫漫长路,直通太后居住的宫殿。 卢腾凑了过来。他的气息温热而舒缓,隐含一股浅淡的梅花香。他也算是出身名门,自?幼修习调香之道,百花之中,他独爱梅花,尤其是白?梅,与雪同色,雅洁单纯,就像他的妻子一样。他搂住妻子的细腰,指着窗外说?:“三公主的马车,就在前头。” 若缘咬唇,心下暗道:三公主来干什么? 卢腾还说?:“阿缘,你的姐姐和姐夫也关心你。” “姐姐?”若缘微笑,“三公主只有高阳华瑶一个妹妹。” 第96章 庸情寡性 “驸马出言无状,恳请娘娘原…… 卢腾宽慰道:“上个月你养病的时候, 三公主?派人送来?不少名贵的药材,四公主?原先也给?你送过厚礼。她们都?是你的亲姐姐,顾念着手足之情……” 若缘忽然说:“你不晓得她们是什么样的人, 就不要为她们争辩了。” 卢腾哑然。 半晌之后, 卢腾才讲出一句:“阿缘, 我们在?京城不争不抢, 安安稳稳的, 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他搭着她的袖摆,但她甩开了他的手:“我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谁又?能?保全我的性命?!那天?要不是侍卫来?得及时, 我早就溺死了!你眼中所看到的, 就该是一具冻僵的尸体。” 卢腾本就不擅长与人相处。他听见她的语声中含着一丝怒意,不由得再度陷入沉默, 马车还?没停稳,她竟然撂下了他,独自走出马车。 临近戌时,天?更冷了,料峭的寒意侵蚀着若缘的五脏六腑, 她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双腿直打哆嗦,好似深秋飘零的落叶, 既狼狈又?可?怜。 若缘倔强地仰起头, 环视这座巍峨的皇城。此处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所有人都?被锁在?笼子里?, 人人追名逐利、捧高踩低。若缘想逃也无处逃,挣不断身?上的枷锁,只好奋力一搏。 卢腾还?在?她背后追她:“阿缘, 阿缘!” 天?冷地滑,卢腾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有一位侍卫眼疾手快,顺手拉了他一把?。 他连忙说:“多谢……”他瞧见剑柄上刻着“燕雨”二字,便?道:“燕侍卫?” 燕雨恭恭敬敬道:“不敢当,殿下请多小心。” 卢腾转过头,这才发现三公主?的马车就停在?路旁。 三公主?穿着一件金缎银丝的织锦鸾袍,外罩着牡丹暗纹的黑绸斗篷,宫灯照耀下,更显出天?潢贵胄的风采。 三公主?的驸马顾川柏也是一身?的锦衣华服,光彩耀目,临风翩翩,气度非同一般,难怪天?下读书人为他起了个美称叫“栖霞客”,他就像栖游于烟霞的一位红尘客,俊美之中还?有三分风流倜傥。他的仪容举止都?远胜卢腾,自然而然有一种出身?于簪缨之族的优雅隽逸,让卢腾自愧不如。 迄今为止,卢腾只见过顾川柏、谢云潇两位驸马。 顾川柏的容貌已是万里?挑一的出众。谢云潇更是美若天?仙,犹如高不可?攀的皎洁明月,定?力差的年轻人乍一见到谢云潇,甚至春心摇荡,久久不能?回神。而且,顾川柏和谢云潇的家世十分显贵,卢腾与他们相比,活脱脱是烂泥地里?长大的平民。 卢腾有意避开顾川柏的目光,怎料顾川柏朝他走了过来?,对他笑道:“妹夫,一个多月不见,你近来?可?还?安好?” 卢腾双手揣袖,躬身?作?礼:“多谢姐夫记挂,我自己的身?子无碍,只是阿缘……五公主?殿下,她体弱气虚,调养了将近两个月,近几日才刚见起色。” 顾川柏仿佛是卢腾的兄长一般,温和又?亲切地嘱咐道:“五公主?伤势未愈,仍需调养。你必须尽心尽力侍奉公主?,此乃驸马的职责所在?,绝不可?假他人之手。” 卢腾低头不语,顾川柏又?说:“你府上若有什么事,需要旁人帮忙料理,知会我一声即可?。你我是连襟兄弟,自当多多照应。” 卢腾正?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心头的杂绪一时百转千回。他讪讪一笑,客气道:“好,多谢您关?怀,我谨遵您的吩咐。” 顾川柏与卢腾一同行走于宽阔的宫道上。他们二人都?跟在?方谨的背后,距离方谨尚有三丈远,遥见她的锦缎裙摆滑过玉砖,落下一道幽幽的长影。当她跨过宫殿的门槛,太监和宫女立即跪地相迎,众人异口同声地高呼:“参见三公主?殿下!叩请殿下万福金安!”这声音掩盖了一切浮躁喧嚣,卢腾的心底蓦地涌起一阵寂静的凉意。 他忍不住说:“五公主?走在?前面,比三公主?更早进门,那些奴婢只向三公主?行礼,却无视了五公主?,此等?行径委实蛮横无理。五公主?是大梁朝的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太后娘娘宫里?的奴婢也不能?不守规矩,怠慢了五公主?,姐夫您觉得呢?” 顾川柏淡淡地回应道:“耳听为虚 ,眼见为实,皇城的规矩甚严,妹夫也需慎言。” 卢腾的头脑乱糟糟的,神思都?有些恍惚。他顾不上礼法,迈开双腿,跑进了宏伟的殿门,一眼望见太后、皇后、萧贵妃高居上位,而若缘跪在?地下,唇无血色,额头直冒冷汗,双目满含惶恐之意。 若缘连磕三个响头,伏地行礼,极尽谦卑。 她这样一副谨小慎微的作?态,让萧贵妃想起了远在虞州的华瑶。 若缘与华瑶何其相似?她们的母亲都?出身?寒微。她们在?皇宫里?曲意奉承、忍辱负重,就像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只等着有朝一日突然发难,把?敌人斩尽杀绝。 萧贵妃面露笑意,突然开口道:“可怜啊,五公主?这孩子的脸色都?变了。五公主?身?体抱恙,才刚休养了一个多月吧?” “回娘娘的话,”若缘答道,“儿臣的病,好了大半了。” 萧贵妃微微颔首:“那就好啊,五公主?到底年轻,筋骨强健,身?体也恢复得快。” 除了萧贵妃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询问若缘的病情。 若缘只能?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反复地揣摩太后与皇后的深意。 太后的眼角余光扫过一位嬷嬷。那嬷嬷站得笔直,神态一派端庄,声若洪钟:“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三公主?殿下,倘若奴婢问出了差错,还?请您四位主?子金口指正?。” 太后面无异色,嬷嬷才接着问:“卫国公的幼子卢彻,自从去年九月起,四处发放高利贷,牵连了京城的数百户人家,闹得民怨沸腾、人心惶惶,百十来?位苦主?都?在?顺天?府门前击鼓鸣冤。奴婢斗胆,请问五公主?,您有没有听说过此事?” 若缘后背的汗毛直竖了起来?。她定?了定?神,哑着嗓子道:“没,从没。” 嬷嬷拍了一下手掌,宫女端来?一份证物,呈递到若缘的面前。 那嬷嬷又?问:“五驸马卢腾,曾与卢彻签过契约、做过担保,人证物证俱全,如何抵赖的去?” 若缘尚未开口,卢腾急于辩白:“太后娘娘明鉴,儿臣万万不敢造次!儿臣全家上下,向来?知法守法,秉公为公,卢彻虽是我表弟,但我从不纵容他!我家的家训是‘清廉自守、刚正?不阿’……” 萧贵妃叹了口气:“五驸马,你贵为皇族,你家就是皇家,不是卢家,可?别再记错了。” 皇后也说:“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五驸马心里?有什么话,当着家中长辈的面,但说无妨,本宫必将酌情考量。此案与皇族相关?,总该有个说法,才能?平和地解决。” 皇后的雍容大度,让卢腾窥见一线生机。 卢腾鼓足一口气,讲完一段话:“卢彻说他要买宅子,找我借钱,我把?自己的玉佩给?了他,当作?抵押,卢彻从头到尾都?没提过‘高利贷’三个字!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从未插手过京城的高利贷……” 嬷嬷打断他的话:“你父母为何变卖家产?” 卢腾脸色一变,若缘急忙答道:“这是卢家的私事!” 嬷嬷厉声道:“太后娘娘的面前,卢家没有私事!五公主?殿下,请恕奴婢多嘴,此案在?民间?广为人知,内阁不敢贸然参奏,还?得先顾全您和驸马的体面!您不把?事情讲清楚,太后娘娘如何为您做主??!” 卢腾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太后娘娘明鉴!宫里?发下来?的例银,难以支持五公主?的开销……” “哦?”萧贵妃叹道,“所以卢家上下倾家荡产,只为供养五公主?的吃穿用度?难道大梁的公主?要靠驸马养活吗?公主?的尊位厚禄,已是形同虚设了?皇后娘娘,如此惊天?骇地的一件事,您此前可?有耳闻?” 皇后面露怜惜之色,惋叹道:“五公主?的性子庄静内敛,凡事都?闷在?心里?。倘若她早点把?难处告诉本宫,本宫会从自己的例银里?支取一些,助她度过这一次难关?。” 皇后还?说:“去年户部的库存告罄,宫里?的开支削减了一半,贵妃也是知道的。去年夏天?,陛下亲自检查了皇城的账务,吩咐后宫的妃嫔躬行节俭。陛下一心为民,愿与朝臣、百姓同舟共济,与日月同辉共明,实有照临之德。” “陛下万岁万万岁!”卢腾捧了一句场,又?喊道,“以陛下之圣明,必能?体察儿臣之冤情!” 顾川柏微微皱了一下眉。 卢腾恰巧瞥见顾川柏的神态,就知道自己讲错了话,但他想改口也来?不及了,萧贵妃立刻接话道:“五驸马此言何意?难道你的冤情,唯有陛下能?洞见吗?你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若缘代他请罪:“驸马出言无状,儿臣恳请贵妃娘娘原谅。”说完,她又?磕了一个响头。 “驸马是孝顺的孩子,本宫听得明白,”皇后转过话题,温声道,“此案不会积压太久,倘若京城传出了流言蜚语,你们听过了也就罢了,莫要追究,凡事以皇族体面为重。” 第97章 鸳侣离分 秀如春水濯芙蓉,丽如海棠凝…… 若缘听出了皇后的言外之意。 皇后既不?会惩罚她, 也不?允许她自证清白。她丈夫的堂弟犯了罪,她背负着连坐之责。皇后全然不?管她的死活,她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闭紧自己?的嘴, 佯装一个哑巴。 皇后的手头握着卢腾放贷的证据, 甚至有卢腾签名画押的契书, 卢腾沾到?的脏水必然洗脱不?净了。 卢腾是若缘的驸马, 大理寺不?敢贸然查办他,他的罪行是否严重?, 全凭皇后、太后一槌定音。 思?及此, 若缘的面色苍白如纸。她怀疑皇后会以“督办”的名义?, 派人彻查京城的高利贷一案,趁机收揽一些实?权。而她高阳若缘注定是被皇后操纵的一枚棋子。 皇帝已经三个月没露过面了, 秦州、康州的内乱愈演愈烈,朝廷的党争也到?了最严峻的关头,京城的百姓很有些惶惶不?安。 这个节骨眼上,大皇子、三公主之流的皇族依然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他们的宫殿位于皇城之外,灯火彻夜不?休, 香风飘渺不?绝, 五湖四海的贡品源源不?断地送至他们的府上。京城的贫民贱民口口相?传,人人都说大皇子、三公主府上的残汤剩饭是百吃不?厌的美食。皇族的泔水桶, 不?逊于贫民的寿宴喜宴。 去年京城的灾害频发, 穷困潦倒的民众不?在少数,他们的心里难免有许多怨言。此时皇后把五公主的罪证公之于众, 那五公主必将沦为众矢之的。 若缘猜不?透皇后的下一步打?算,她只知道自己?绝非皇后的对手。她再三思?索,实?不?甘心, 以退为进道:“儿臣对于高利贷一无所知,更没有从中获利。儿臣家中的账目往来一清二楚,儿臣愿意把账目交到?大理寺,协助大理寺官员严查严办。” 皇后闻言,怜悯而慈爱道:“五公主,你是大梁的公主。你的行为举止,象征着公主的颜面。万一大理寺查到?罪证,朝臣会如何看待你?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公主?” 若缘还未开?口,方?谨笑了一声,缓缓道:“卢腾在契纸上签了字,画了押,是他卢腾和?卢彻结了契约,无关皇妹的身?份。以我之见?,就算卢腾欺上瞒下,把皇妹蒙在鼓里,担责的人也该是卢腾。母后,您现在替皇妹担忧,为时尚早。” 方?谨这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 若缘仰起头,远远地望了皇姐一眼。 她和?皇姐同为公主,却有贵贱之分,皇姐高居上位,而她跪在底下,皇姐为她解围,她是不?是还要感恩戴德? 方?谨并?未留意若缘。她气定神闲地静坐着,衣裙缀满珠光宝气。 太后的目光也落到?了方?谨的身?上。 方?谨和?太后商量了几句,便领会了太后的意思?——太后希望此事不?了了之,不?牵连包括卢腾在内的皇族。太后是想敲打?若缘,但她也给若缘留了余地。 如果不?是内阁的折子交到?了太后手里,太后不?见?得会管若缘的这一桩闲事。 昭宁十四年,太后的亲生女儿嘉元长公主被囚禁于养蜂夹道,太后的女婿、孙女都被凌迟处死,太后没为他们流一滴眼泪。她的心是铁做的,她的仁善是虚假的。她并?不?需要扶持任何一个孙辈,自在皇城安享她的尊荣。她所看重?的,唯有天下的安稳,以及皇帝的体面。 太后没等皇后发话,便总结道:“这件案子,不?仅是五公主的家事,也是哀家的家事。而今五公主当面说开?,哀家心里也 有数了。依照哀家看来,皇帝仍在病中,京城的时局艰难,凡事皆要以‘稳’字当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方?谨唇边的笑意更深。她恭敬地低下头,略看了一眼皇后的神色。 皇后岿然不?动,好似一尊雕像。 太后下令道:“五驸马禁足三个月,静思?己?过;五公主罚俸半年,端正心念。还有始作?俑者,卫国公家的幼子卢彻,哀家记得他不?是第一回犯案,先?前他……” 太后顿了一顿,方?谨接话道:“他曾经污蔑过四皇妹。” 太后叹息道:“卢彻犯过的案子,交由大理寺卿主审,刑部侍郎陪审,务必把卢彻的底细调查清楚。” 这一句话才?刚说完,卢腾就拼命地磕头谢恩。 太后宫里的地砖是异常坚硬的金砖,卢腾不?知轻重?,额头肿了一大块,泛着微微的青红色。太后也没见?怪,温和?地示意众人退下。 待到?众人离开?,司礼监掌印太监从偏殿走了出来。这位太监名叫王全顺,年近六旬,侍奉太后四十年有余,也是太后的心腹。他身?穿一件墨蓝色绉绸缀珠褂子,腰挂两块双鹤蟠桃的翡翠玉佩,通身珠宝皆是太后钦赐。他此生的荣华富贵,仰赖于太后的宠信。 他为太后沏了一壶清茶,太后仍在闭目养神,略显疲惫地说:“皇后的翅膀硬了。” 王全顺俯低了身?,双手递过一杯热茶,笑着说:“您是大梁的国母,尊荣之至,皇后被您庇护在羽翼下,到底得听您的话。” 太后微抬左手,王全顺立刻放下茶盏,跪坐一旁,毕恭毕敬地捧起太后的左脚,脱下软皮底的绣鞋,解开?罗袜,熟门?熟路地搓揉太后的足心。他伺候得仔细谨慎,太后紧锁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了。 太后说:“皇帝病了三个月,依照律法,哀家应该垂帘听政。可哀家的年纪也大了,再享几年太平清福,半截身?子便要入土了。” 王全顺一边揉转着太后的脚趾,一边说:“娘娘您是大有福之人,寿与天齐,老天爷会保佑您岁岁平安。这大梁的百姓啊,都把您看作?头顶上的天,您垂帘听政,朝野臣民都会拜服的。” 王全顺跟随太后四十多年,自问是揣摩太后心意的后宫第一人。他知道太后在想什?么,但他不?能猜得太准,说得太明白。他对太后恭敬之中要有三分奉承、三分愚忠、三分仰慕,只剩下一分机敏,太后才?能彻底放心。 太后抬高了双脚,仰面朝上,靠坐在床:“后宫不?得干政,但皇后按捺不?住。她想借由五公主的案子,光明正大地把手伸到?前朝。哀家要是怪她插手朝政,她会自居为五公主的母后,只是在管教五公主的言行。” 王全顺道:“皇后费尽心机,总归瞒不?过您的慧眼。五公主的事体闹大了,京城的穷酸书生管不?住嘴,会把这件案子说得越来越严重?,拖累了皇族的名声,正中了皇后的下怀。” 太后长叹一声:“皇后久居深宫,平民百姓没见?过她的派头,一厢情愿地将她视作?青天大老爷,岂不?可笑?国子监的年轻学生都以为皇后愿意为民做主,依照哀家看来,民间那劳什?子的戏曲,少不?了‘青天大老爷’的角色,皇后这是迫不?及待地上场了。纵然她扳倒了公主,又有何用?她这当娘的不?懂轻重?,八皇子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哀家可不?想由着她母子祸乱朝纲。” 讲到?此处,太后半阖着眼,垂首沉思?。 太后年轻时是丰姿秀丽的一代佳人,先?帝称赞她“秀如春水濯芙蓉,丽如海棠凝秋波”。 而今她年满七旬,保养妥当,身?形不?见?老态,躬腰低头之时,也有雍容华贵之风致。 王全顺仰视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八皇子的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皇后是一点蹊跷也没察觉,还把五公主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到?您的跟前……” 太后避开?了“八皇子”的话题,只问:“皇帝的病情到?了哪一步?” 王全顺面露难色,太后把手腕搁到?一块轻罗软枕上,稳稳当当地坐起身?来,命令道:“你去瞧瞧皇帝,据实?回报。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王全顺立即领命,悄无声息地告退了。他抽调了两名侍卫,另备了一份珍奇异宝,打?着太后的名号,赶去皇帝的住所探望。 皇帝的住所终日戒严,前朝大臣、后宫嫔妃一律不?准入内。但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孝”字压头,王全顺奉命拜望皇帝,皇帝也准许他觐见?,情理上是讲得过去的。 彼时正值亥时三刻,寝宫附近都没有点灯。王全顺心觉怪异,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向了一栋高楼。 此楼名为“九州清晏”,位于皇帝寝宫的东面,共有九楹,高阔而壮丽,但因深夜无灯,周遭黑洞洞的也看不?清形状。 穿过九州清晏楼,渡过万方?安和?桥,再路过一座琉璃坊,王全顺终于走到?了皇帝寝宫的前宇,此处名为丰彦堂,位朝东方?,门?前挂着四盏黑纱灯笼,飘在风中轻轻地摇动。 月光黯淡,风声细微,眼前的情景分外诡异,跟随王全顺的两个侍卫都变了脸色,王全顺还在安安静静地等候通传。他等了约莫一刻钟,侍女带着他进殿,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味,熏得他差点睁不?开?眼。 王全顺跪倒在地,刚要行礼,侍女拉住了他,极其小心地说:“王公公奉了太后之命,陛下免了您的跪礼。陛下养病多日,喜静不?喜闹,您别做大动作?,尽量小声点儿。” 王全顺躬身?作?礼。他脱去布鞋,仅穿着一双棉袜,静悄悄地行走在冰冷的羊脂白玉砖上,渐渐地趋近了皇帝的龙床,然而床上毫无动静。 王全顺无意中叹了口气。 刹那间,皇帝撩起纱帐,遍布疮疤的面容直直地向着王全顺。 皇帝的两腮和?额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鼻头的皮肤完全溃烂,流出腥臭的脓液,露出黢黑的骨缝,整张脸就像恶鬼一般恐怖,透窗的朦胧月色把皇帝照了个清清楚楚,王全顺从头到?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嘴里抽气,鼻子里呼吸停止,颤颤地喊着:“陛、陛下。” 皇帝放下纱帐,传令道:“格杀勿论。” 侍卫的长刀架上了王全顺的脖子,王全顺才?回过神来:“陛下!太后指派奴才?过来……” 王全顺一句话还没讲完,皇帝便发话道:“朕知道你是太后的奴才?。朕还知道,太后今日宣召了三公主和?五公主入宫觐见?。太后身?旁不?缺人伺候,你预备的那些话,留到?阴司地府去说吧。” “陛下!”王全顺为了保命,好似忠臣进谏,气势大振道,“太后已经派人调查清楚了!八皇子不?是您的龙种!他是皇后和?何近朱私通生下的儿子!!您别被皇后……” 话没说完,刀锋割裂了他的颈脉,他“砰”的一声伏跪在地上,以一种奴才?行礼的姿态断气了。 皇帝盘膝而坐,双眼微闭,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寝宫内千万重?的纱帐悠悠荡荡,交叠着从皇帝的面前飘过,像是一条又一条的黑绫缠在皇帝的身?上。 * 今夜的乌云时聚时散,月亮也时明时暗。 若缘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睡得昏昏沉沉。她刚从皇城出来,就像捡回了一条命,浑身?骨头快散架了。她的驸马卢腾轻轻悄悄地揉捏着她的肩颈,问她:“阿缘,你脖子还痛不?痛了?” “痛,”若缘如实?道,“今天我跪得太久了,除了脖子,我的膝盖、髋骨、肩胛骨都隐隐作?痛,痛得发酸,我心里也很难受。” 卢腾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搂着她说:“等你回家了就好了,咱爹娘做了一顿丰盛的饭,你多吃一点,晚上好好睡,我嘱托大夫给你做艾灸,祛一祛寒气。你这么年轻,还不?到?十九岁,身?子骨仔细地养一养,绝不?会落下病根的。” 其实?卢腾一贯是很细心的人。他和?若缘成婚以来,每天都把若缘照顾得妥妥当当。公主择选夫婿,“贤良”总是放在第一位的原则,正所谓“娶夫娶贤,纳侍纳色”,便是其中的道理。 卢腾之所以絮絮叨叨地说话,是因为他和?若缘即将分开?。太后惩罚卢腾独自禁闭三个月,在此期间,卢腾不?能踏出房门?半步,也不?能与任何亲属见?面。 卢腾无计可施,只能认命。 他道:“三个月后再见?,阿缘。” “好啊,”若缘温柔地注视着他,“我等你出来。” 卢腾弯下腰来,亲了亲若缘的嘴唇,又说:“阿缘,你帮我给爹娘捎句话吧。我是家中独生子,爹娘的年纪也大了,遇事容易慌乱,你劝劝他们,别让他们担惊受怕。” 若缘道:“你爹娘待我很好,他们把我当作?亲生女儿,我自然会开?导他们,守好你和?我的这个家。” 卢腾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夫妻二人相?处得十分亲热。他向她吐露:“阿缘,我整天整夜地想着你。我关禁闭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召幸你的那些侍卫?” 若缘理解卢腾的难处。她没有向他许诺,但她摘下了自己?随身?佩戴的一条玉坠项链,轻轻交到?他的手里,借他慰藉相?思?之苦。 项链尚有若缘的余温,卢腾攥紧拳头,眼里越是看着她,心里越是恋恋不?舍。 第98章 步绮阁琼楼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 京城的?局势动荡不安, 距离京城数百里之外的?虞州也不太平。 今夜,六千多名虞州精兵汇聚于山海县,似要与?敌军大战一场。然而, 他们的?将领秦三下令撤兵停战。秦三只带了一百多个亲随, 毫无顾忌一般, 毅然决然地?跟着华瑶去了土匪寨。 夜黑风高, 山间的?道路遍布乱石荆棘, 华瑶一行人走在最前方,秦三跟随华瑶的?脚步, 目光始终锁定?着华瑶, 像是要把她的?后背盯出一个窟窿。 华瑶似有所感。她转过头?来, 对秦三笑了一笑:“你?看?我干什么?” 秦三赔笑道:“我着实佩服您,您的?轻功十分高超。” 华瑶毫不自谦, 越发骄傲:“我练了很多年的?轻功。我勤奋刻苦,又有天赋,当然是很厉害的?。” 她眼?波一转,望向一旁的?葛巾:“你?说是不是啊,狗官?” 葛巾不答话?。 华瑶又叫了她一声:“狗官?” 葛巾被华瑶点了哑穴, 哪里能讲得?出话?? 约莫一刻钟之前, 华瑶从山洞里拖出了一只小毛驴,还把葛巾栓到了毛驴的?背上。 现在, 华瑶就?牵着这只小毛驴, 脚步轻快地?顺着山路向前走。 华瑶哪里配做公主?她简直是个恶魔,比土匪更狡诈阴险! 葛巾一边在心里痛骂华瑶, 一边忍受着山路颠簸之苦。 或许是因为葛巾的?表情?太过悲愤,秦三为葛巾讲了一句公道话?:“葛巾的?罪名还没定?下来,您一口一个狗官地?称呼她, 不太合适吧。” 华瑶一手拽紧了缰绳。她跳到秦三的?身边,质问道:“那我又犯了什么罪,你?们非杀我不可?葛巾无罪,我只是骂了她两句,我也无罪,你?们合谋要害死我。” 秦三一时无语。她发觉华瑶反应敏捷、能言善辩,她几乎不可能争得?过华瑶,干脆闭嘴了。 华瑶振振有词:“而且,葛巾想杀了我,我就?骂骂她而已,甚至没对她动手。她没有轻功,我怕她上山不方便,还给她找了头?毛驴当坐骑,怎么样,很宽容吧?我简直就?是以德报怨的?典范。” 秦三忍俊不禁:“您确实仁德兼备。” 话?音落罢,秦三转念想到,不久之前,她自己?也准备刺杀华瑶。她敛去了面上的?笑意,抬手抓住悬在腰间的?刀柄,对华瑶的?戒心又深了一层。 华瑶顺势与?秦三勾肩搭背。 秦三的?身形略显僵滞,但华瑶没有一丝杀意,秦三也不敢贸然地?翻脸动手。她们二人的?亲随都聚在一处,形成了一支队伍,华瑶的?亲兵数量是秦三的?四?倍有余,她的?兵力和势力都稳占上风。 秦三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华瑶似乎一眼?看?穿了秦三的?心思。她凑到秦三的?耳边,小声说:“你?放心,我一点也不怪你?。你?从没去过京城,并不知道朝廷的?党争有多厉害。葛巾的?主子拖你?下水,宁愿借你?之手杀了我,也不愿出兵秦州,平定?叛乱,真让人失望啊。”这声音轻柔又温和,却让秦三心生?压抑之感。 凉气顺着秦三的?脊背往上爬。秦三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华瑶摸到她肩背处大块大块结实强劲的?肌肉,更是喜欢极了,多好的?武将呀!华瑶心想,如果秦三愿意做她的?臣子,她一定?既往不咎,宽恕秦三的?一切冒犯。 众人沿着山道,走了半晌,远远望见了黑豹寨的?围墙,横立于两座巍峨山峰之间。夜晚的?云雾笼罩着一座高塔,塔身洒下一片稀薄的?光,谢云潇就?站在光影交界处,冷冷地?看?着华瑶和秦三。他衣袖浮动,如同风飘雪舞,肆溢的?杀气融入了深浓的?夜色。 华瑶连忙道:“今晚停战!秦三是我请来的?客人!” 秦三初见谢云潇的?那一瞬,刀锋就?蓦地?出鞘一寸,不为杀人,只为自保。但谢云潇误解了秦三的?意图,转瞬之间,他来到了秦三的?面前。 秦三屏息凝神,谢云潇泰然自若:“久仰秦将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既然你?答应了公主的?邀约,诚心诚意地?前来赴宴,我也会?竭诚招待你?和你?的?部下。” 秦三抬起头?,满面堆笑:“不是,谢公子,您误会?了,我不是来吃饭、喝酒、混日子的?。刚听公主说,黑豹寨被你?们一举攻下了,虞州的?土匪也被你?们捉拿了,我佩服,真是佩服!那您知不知道,黑豹寨的?寨主袁昌和葛巾的?关系紧密,他们两个的?信件往来,持续了至少一年多?” 她一边讲话?,一边指了指葛巾。 到了这个份上,葛巾罔顾礼法?,直直地?注视着谢云潇,从头?到脚地?打量他。 谢云潇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说:“百闻不如一见,你?亲眼?看?过葛巾的?亲笔信,便会知道公主所言非虚,我何必多费口舌。” 谢云潇的?性格冷得?像冰,言辞客套,兼有几分骄矜。他天生一副铁铮铮的?傲骨,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接近他,又盼着自己?能得?到他的青睐。除他之外的世事人情?,似乎都是红尘俗物。 葛巾正恍惚间,华瑶走到了葛巾身边,笑着问:“呦,葛知县,你?在看?什么?” 华瑶顺手解开了葛巾的?哑穴。葛巾如蒙大赦,倒抽一口凉气,高喊道:“殿下!我冤枉!” 华瑶没有理睬葛巾,直接带领众人走进了寨子。她的?举止散漫而疏懒,没有一点戒备的?样子,黑豹寨的?守军见状,自然也松懈下来,大开方便之门。 众人顺利地?深入黑豹寨的?腹地?,聚集在一栋高楼的?大堂内,此处的?摆设雅致,桌椅家?具都是黄梨木、红檀木打造,状貌古朴,纹理非常讲究。靠墙的?铜炉里焚着香,飘散着一缕一缕的?淡烟,长桌上摆满了酒肉饭菜,散发着一阵一阵的?香味,菜式包括猪肉包子、松仁梅花糕、碧香粳米汤、鸡丝火腿的?薄饼小卷,全是虞州的?家?常名菜,大大地?勾起了虞州人肚子里的?馋虫,就?连赵惟成都抿了一下嘴唇。 华瑶微微一笑,大方地?邀请秦三、赵惟成及其随从落座。 她甚至亲自为秦三倒了一杯酒。 秦三置之不理,根本就?没打算动筷子。 没过一会?儿,华瑶的?侍卫忽然送来了一只木匣,其中?装满了葛巾寄 给黑豹寨的?信件。 秦三仔细地?读过这些信件,眉头?越皱越深,怒火越来越旺。她朝着葛巾骂了一句:“真是你?写的??葛巾,葛知县,我呸!敢情?山海县的?寺庙、赌场、妓院都有你?一份?你?贪这么多钱,花得?完吗?贼喊捉贼啊,你?这是……” 秦三念出了葛巾的?措词:“黑豹寨,袁天王,敬启!” 她一巴掌倒扣信封:“敬你?的?头?,去你?爹的?!臭读书的?!你?耍我?!” 葛巾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倒也不慌不乱。她单手负后,立在大堂的?正中?央,四?面八方环绕着华瑶的?侍卫。身处如此险境,她一个文弱女子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 葛巾破罐破摔,直言不讳道:“我是贪了钱,我贪了!为官十年,贪了四?万银元!均算下来,每年仅有四?千!这在你?大梁全境上下,就?算是一等一的?清官、好官!” “放肆!”华瑶怒骂道,“你?贪的?每一分钱,都是民脂民膏!” 葛巾脖颈的?青筋若隐若现。她扬起袖子,指着华瑶,高声道:“全天下的?人,谁都能咒骂我,唯独你?们高阳家?不能!天下人都是高阳家?的?奴才!你?们穷奢极欲,横征暴敛,耗尽一国之力供养一家?子吸血虫!你?们无德无能,失尽了天下的?民心!昭宁二十一年,我兄长在南方四?省清剿倭寇,倭寇将他活捉,向朝廷讨要赎金,三万银元,只要三万!朝廷不愿给!区区三万,断送了兄长的?命,他被剁成肉泥、挫骨扬灰!!我为何还要替你?们高阳家?的?朝廷卖命!高阳华瑶!你?有本事就?立刻杀了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我死得?其所!!” 华瑶和谢云潇都坐在厅堂的?上位。 葛巾发话?之前,华瑶还在拨弄谢云潇的?手指,像个昏君一样,悠闲地?把玩他的?骨节。她没料到葛巾也是一名舌灿莲花的?文臣,颇有一股舍生?忘死的?气势。 华瑶不禁感叹道:“你?兄长在南方杀倭寇,而你?呢,你?在北方,帮着贼寇杀平民。朝廷欠你?兄长三万银元,你?一个人就?贪了四?万,功过相抵,你?不必喊冤叫屈。” 她从容不迫地?站起身,向着葛巾,款款而行:“你?兄长壮烈捐躯,我敬他是个豪杰。但你?杀人放火抢钱,勾结土匪,拐卖人口,手上的?每一分钱都带着血,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讲几句真话?,可不是在骂你?。” 她神情?淡漠地?看?着葛巾:“昭宁二十一年,你?兄长去世,在这之前,你?已经和三虎寨结盟了。葛巾,你?在我面前是一条狗,在平民面前是一把刀。你?对平民的?苦难毫无怜悯,对自己?的?遭遇大悲大叹,你?所谓的?道义,无非是自私自利!” 葛巾郁结于心,蓦地?咳嗽起来,腰杆也渐渐弯了下去。 华瑶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我不打算杀你?。我只想知道,皇后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第99章 倦枕红尘 这天地太大、太广、太无边无…… 葛巾曾经多次传信回京, 皇后的答复只有寥寥数语。 葛巾担心皇后判定她办事不力。她做梦都想杀了华瑶,几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华瑶的身上,却忽略了京城瞬息万变的形势。她心中暗恨, 目光凌厉地盯着?华瑶, 沉声道:“无可奉告!” 华瑶不怒反笑:“刚才你还有一肚子的怨言, 这会儿竟然没话说了?” 言罢, 华瑶拍了两下手, 命令侍卫把?葛巾带走,软禁在黑豹寨的厢房里。 葛巾正要破口大骂, 侍卫就点了她的哑穴。她嘴里讲不出?一个字, 心里又惊又惧, 双眼都瞪大了,死死地盯着?秦三, 直到侍卫把?她拖出?大堂,她的目光还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秦三不放。 秦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仿佛也变成了哑巴,满心的愁绪无从?消解,混乱的思潮在脑海中颠来倒去。 在她看来, 葛巾的一席话就像是一场大火, 烧烂了官场的遮羞布,留下一片细碎的烟尘, 在那烟尘之中, 依稀可见?百姓的膏血。 大梁朝民风开放,男女皆可做官, 然而,女官的数量远远比不上男官。这样一种艰难的境地中,葛巾不仅坐稳了官位, 还造出?了一些?政绩,肯定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但她勾结土匪、拐卖妇孺,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却没有丝毫的悔改之意,这让秦三极为失望。 秦三做了几年的武官,也懂得?虞州官场上的规矩。官场的人情往来,总要以“权”字为首、“利”字当先,在“权”和“利”的面前,“法理”二字是形同虚设的。 正如葛巾所说,大梁朝有不少贪官污吏,那些?贪官就像平原上的野草,盘根错节,息息相关,很难被根除。 秦三甚至不能?因为“贪”而去指责那些?官员,“贪”的背后,是党派之争,也是社稷之重,而她一个小小的武官,在澎湃汹涌的宦海波涛之中,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自保了。 想到这里,秦三越发惆怅。她不怨天也不怨地,只怨人命如蝼蚁。 秦三出?身贫寒,父母都是一穷二白的佃农,在这虞州的官场上,或许没人比她更清楚贫民的生活有多苦。 那种苦闷就像一杯苦酒,滑过她的喉咙,掠过她的肺腑,游遍她全身的关窍,带来一种呼吸不畅的窒闷之感。她忽然很想摇旗呐喊,极大声地呐喊,把?皇亲国戚都痛骂一遍,把?山海县的官员都暴打一顿,但是,骂完了,打完了,这世道也不会变好,这朝廷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秦三仰起头?,痛快地饮下一杯烈酒,辛辣的酒水填满了她空荡荡的肠胃。她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满脑子都是“官匪勾结”四个大字。 正当此时,华瑶从?秦三的身旁走过,一句一顿道:“葛巾勾结土匪,鱼肉百姓,公?然谩骂皇族,犯下了弥天大罪,按律当斩。” “殿下息怒!”秦三赶忙道,“葛巾是朝廷命官,就算葛巾有罪,卑职也不能?当场斩了她。卑职必须把?她押送到衙门,等候上头?的发落。” 华瑶微露笑意:“你倒是挺守规矩的。” 秦三微微弯腰,态度格外?恭敬:“卑职在武司当差,只会按照武司的规矩办事。” 华瑶端起一只空杯,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她细品酒香,压低声音说:“黑豹寨的地牢里一共关押了两百七十二个人质,全是虞州、沧州、秦州等地的平民,土匪残虐他们,驯服他们,最后,再通过陆运水运,把?他们转卖到全国各地……” 秦三倒抽一口凉气:“那些?人质还活着?吗?” 华瑶看着?秦三的双眼,诚恳道:“我攻下黑豹寨的第一天,立刻解救了人质,当时他们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如今调养了一个多月,他们的身体好转了不少。” 秦三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这般细微的变化也被华瑶看在眼里。 华瑶不禁暗忖,秦三比她想象中更关心那些?人质的状况,果然不愧是她欣赏的武将。 华瑶朝着?秦三走近了一步。秦三略显诧异,竟然往后退了退。 华瑶也没见?怪,只说:“接下来的这两天,请你帮我一起核查那些?人质的身份,好让他们早点回家,早点与?亲人团聚。” 秦三细思片刻,终究答应了下来。 当夜,秦三住进了黑豹寨。 秦三分不清华瑶的真话和假话,也辩不明葛巾的奸计和诡计。她准备详细地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奏报朝廷,只求朝廷秉公?执法,严惩葛巾的罪责,宽待虞州的 百姓。 深浓的夜色浸透了窗纱,秦三点燃一盏油灯,伏在案前,一笔一划地慢慢写信。 写到一半,秦三忽然记起,今晚的宴席上,华瑶问过葛巾一句话:“皇后给了你什么好处?” 那短短九个字,牵连甚广。 秦三的后背不由得冒出?一片冷汗。 她垂首,停笔,昏黄的灯光洒进她的双目,宣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变得?更加模糊。她叹了一口气,心底的烦闷久久挥之不去。 月亮升过山峰,照在层峦叠嶂的山谷间,天地万物仿佛安静了许多。 秦三房中灯火尚明,灯光从?窗纱里透出?来,把?秦三的影子投落在地。 华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轻轻地踩住那一道影子,秦三也抬起头?来,隔着?一扇半开的窗户,她们二人的视线交汇了。 秦三还没开口,华瑶就对她笑了一下:“这么晚了,你还在忙公?事,真是辛苦了。” 华瑶的语气十分随和,就像是秦三的朋友,秦三却不敢掉以轻心。她知道华瑶的性情狡猾善变,华瑶对她越是亲切,她的头?脑就越清醒,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会落入华瑶为她准备的陷阱。 夜已?深沉,乌云低垂,凉风扫荡着?山谷,吹来一阵潮湿的雾气,远处的山林都变得?模糊了。 华瑶独自站在窗前,衣袖在幽暗的夜色中飘浮,只是一双眼睛沉静如水,毫无情绪地盯着?秦三,不喜也不怒,仿佛一具冰冷的雕像,透过漆黑的瞳仁,观望秦三的一举一动?。 华瑶的武功不及秦三高强。但是,秦三对上华瑶的目光,却有些?发怵,她实在是不知道华瑶的本性如何,有时候,她觉得?华瑶平易近人,有时候,她又觉得?华瑶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黑豹寨的土匪何其凶残?华瑶能?在一个月之内收服土匪,必定施展了异常狠辣的手段。 今夜秦三带兵刺杀华瑶,反被华瑶的一番话说服,跟着?华瑶来到了黑豹寨,亲眼看见?了葛巾私通贼寇的证据。 葛巾贪赃枉法,残害平民,死一百次都不为过,倘若葛巾的主子是皇后,那皇后的罪孽该有多重,皇后和华瑶又有什么纠纷?皇帝整整三个月没上朝,朝野议论纷纷,京城的党争是否已?经牵连了虞州? 秦三越是细想,心头?越是烦躁。她喉咙发紧,哑声说:“殿下,天色不早了,若无要事,请您先回吧。”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华瑶抱拳作礼。 华瑶也察觉了秦三的戒备之意。她提起一盏灯笼,把?明亮的火光照到窗台上。 秦三勉强摆出?一副平静的神色,华瑶忽然笑了一声:“你别怕我啊,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华瑶的笑意未达眼底,又微微地低下头?,半是感慨、半是惋叹道:“其实你很赞成葛巾的那句话吧,你也觉得?,所谓的高阳皇族,无非是平民供养的吸血虫。” 秦三面朝着?华瑶,原本就有些?局促不安,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怎料华瑶已?经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 今晚秦三喝了许多酒,反应不比平时敏捷,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如何应答,干脆放低姿态,恭维道:“殿下,您真是折煞我了。您解救了寨子里的人质,比我们这些?官兵来得?及时,您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我们虞州官兵才是没孵化的虫卵,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这一段话,乃是秦三脱口而出?。当她讲到最后一句,她自己也被说服了,怔怔地瞧着?华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好像很理解秦三,甚至为秦三找了个理由:“虽然你是虞州的武官,但你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即便你知道山海县有一群下三滥的土匪,朝廷不让你发兵,你也只能?一忍再忍,不是吗?” 华瑶还说:“就算你是烂泥巴,泥巴也能?做塑像,塑像也能?化金身呢。” 秦三的胸膛微有起伏。她吞咽一口唾沫,张了张嘴,硬是挤出?一句:“公?主殿下,您的见?识和才学远比我强的多了,哪怕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您的面前妄议朝政。” 华瑶调侃道:“不久之前,你还想杀我呢,怎么现在连几句话都不敢说了?”她把?一盏红灯笼挑得?更高,照得?秦三满面红光。 秦三抬手抹了一把?脸,眼前的光影猛地一晃,寒冷的夜风扑了她满身,她侧目一看,竟然看到了华瑶翻窗进屋——这种行径是很粗鲁的,就像土匪趁夜打劫。 秦三的手腕不由得?一紧,牢牢地握住了长?缨枪。她在战场挥刀杀敌的时候,也有这样的闯劲,那是一种不进则退的锐意奋发。 华瑶与?秦三保持着?一丈距离。秦三的神色愈发紧绷,华瑶的语气还是轻轻松松的:“我对你没有敌意,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黑豹寨毕竟是华瑶的地盘,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华瑶不仅是真龙,还是盘踞一方的猛蛇。秦三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便附和道:“何事?” 华瑶的叹息声分外?轻柔:“父皇已?经三个月没上朝了,我也不知道如今的朝政是谁在把?持。秦州巡抚、按察副使、巡按御史都被叛军杀害了,官兵平叛失败,战事越来越惨烈,战火迟早会烧到虞州,特别是与?秦州相邻的山海县。但是,山海县的军备不足,危机四伏,就连这个寨子里的土匪也没有完全归顺于?朝廷……” 秦三打断了她的话:“卑职斗胆,要劝您一句,即便您心里有天大的志向,您也得?先低下头?,看看您的脚底有没有泥巴坑。” 秦三是个聪明人。她一听华瑶提起“归顺”二字,就知道华瑶想从?她这里借兵,但她对华瑶根本没有信任之情,断不会服从?华瑶的命令。 华瑶要她平定叛乱,她踌躇不前。葛巾要她暗杀华瑶,她犹豫不决。归其根本,均是因为她不仅想保全自己,还想保全她手底下的兵。她愿意为国为民慷慨赴死,但她不愿沦为皇权倾轧之下的断肢残骸。 “平叛”和“造反”的差别,只在一念之间。 秦三提醒华瑶注意脚下,其实就是想说,华瑶已?经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无论华瑶的初衷是什么,只要华瑶贸然发兵,那华瑶必将被骂作“乱臣贼子”,朝野内外?都会有无数人盼着?她死。 华瑶明知秦三的意思,却还是抬起一只脚,踩了踩坚硬的地板。 地上铺着?一层水磨青砖,砖石的颜色是灰中泛青、青中泛光,刻着?莲花缠枝的雕纹,品质当属上乘,放眼整个虞州,只有官窑才能?造得?出?这样雅致的石砖。 适合烧砖的黄黏土是虞州的特产,又因为虞州位于?东江的北侧,距离京城很近,水运极为发达,自从?大梁朝开国以来,虞州的官窑便专门为京城制作工建所需的砖瓦。 华瑶清楚地记得?,京城顺天府的地板,也是用同样的水磨青砖砌成。说来好笑,这虞州的黑豹寨,和京城的顺天府,竟然有相似的装潢。 即使华瑶见?多识广,此时此刻,她也难免感到一丝恍惚。 君与?臣,官与?民,正与?邪,善与?恶的界限,就像青石砖上的阴影一样模糊不清。 华瑶低叹道:“我当然希望我的脚下只有康庄大道,可惜世道衰微,民生凋敝,豪强兼并,战火四起,家国的根基不稳,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逃荒落难的平民。四海八荒之内,五合六道之中,哪里找的出?一块净土?满朝三千文?武,大大小小的官员,只要踏进了官场,谁不是自堕污泥?打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全身而退了。” 华瑶眼里的光,映着?明月,清亮得?像宝石一样。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一把?锋利的剑,狠狠刺破了秦三的伪装。 秦三哑然失笑。 过了片刻,秦三才开口道:“您和我说这些?也没用,我一个屁大点的武官,四书五经都没读过的大老粗,真看不懂你们弯弯绕绕的心思……” 华瑶一语惊人:“你会写字,这就够了,至于?四书五经,也没必要去细究。” 秦三忍不住说:“天底下的读书人,不都在钻研四书五经?科举考试,考得?就是孔孟之道。” 华瑶却说:“科举的各种制度,早就应当改革一番。行政立法,治国兴邦,需要的是真知灼见?,但是,不少读书人沉迷于?古文?经义,他们的所学所好,多半艰深晦涩,达不到‘学以致用’的目的,更不可能?开化民众。” 秦三松开了手中的长?缨枪,落座于?一把?梨木镌花椅上。她抿了一下嘴唇,连一个反驳的字都讲不出?来,因为她确实看不起迂腐的 儒生。 华瑶的高谈阔论,谈到了秦三的心坎里。 秦三为官十载,压抑已?久,今时今日,她大胆地吐露了心声:“您说什么,开化民众?这老百姓啊,还是笨点好,越笨越好管,王公?贵族都是这么想的。” 华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我不仅是公?主,也是贱民之女。” 趁着?一股酒劲入脑,秦三口无遮拦:“您的姓氏,永远是高阳,您自小在皇宫长?大,不会知道贱民的生活有多难熬。” 华瑶与?秦三对视了一会儿,竟然一句一顿道:“这天下是高阳家的天下,万物众生都是高阳家的奴仆,但奴仆也分三六九等,上层的奴仆可以鞭挞下层,下层的奴仆可以盘剥底层,底层的贱民无依无靠,受尽折磨,生来就是活受罪。” 秦三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华瑶仍然站在她的面前,幽幽地说:“天下官民早已?适应了这一套规矩,从?外?朝到内廷,从?军政到司法,每一层都在媚上欺下,极力从?民间搜刮油水,宦官受贿,督抚受贿,御史受贿,你们这些?武职衙门,当然也受贿。” “是……”秦三结巴了一瞬,“是又如何?” 华瑶讳莫如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听她这么说,秦三的心里有些?堵得?慌。虞州衙门确实不好混,但她秦三还真就没贪过一文?钱。她是位列第一的武功高手,虞州总兵待她不薄,她格外?珍惜自己的羽毛。 杂乱的思绪压在秦三的心头?,她的心脏仿佛变成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最细微的动?静都能?戳破她的意识。 官吏昏庸,朝政紊乱,叛党嚣张,世风颓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不足为奇的,但她死也想不到,堂堂一国皇后竟然会通过“官匪勾结”的手段,堂而皇之地榨取民脂民膏。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后尚且如此,更何况虞州的官府衙门? 秦三一肚子的闷气和怨气,难以发泄。 华瑶的种种言论,虽是大逆不道,却让秦三的愤懑得?以排解。 因此,秦三对华瑶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 秦三收敛了一身的杀气,亲自把?华瑶送出?了房门。 初春的夜晚,轻寒料峭,天空中乌云微微散去,半轮冷月凛然如霜,皎洁月光照耀之下,华瑶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秦三的院子。 她就这样走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清风拂叶的细微声响。 华瑶抬起头?,才发现谢云潇坐在距离她三丈远的一棵大树上。他穿着?一袭墨绫暗纹长?袍,衣袖垂落于?枝杈,像是融进了沉沉黑夜,可望而不可即。 华瑶毫不犹豫地飞奔向他,与?他并排同坐,但他仍然一言不发。 晃荡的树影轻挠着?华瑶的面颊,她略微歪了一下头?,目光飞快地扫过谢云潇的侧脸,像是在偷看他,却又不能?被他察觉。 四下一片清幽岑寂,唯独树叶沙沙作响,谢云潇正在眺望今晚的月亮。 不知为何,从?他年幼时起,每当他独自望月,便有一种飘渺无端的清静之感。这天地太大、太广、太无边无际,以至于?每个人都像是沧海一粟,穷尽一生的奋力挣扎,也不过是万千世界一粒微尘的漂泊浮荡。 华瑶和秦三的对话,谢云潇听得?清清楚楚。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华瑶真正想要的,不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自下而上、由卑及尊的改革,包括教?育开化、科举应试、文?武官制、纲纪司法等等。 华瑶要用自身的微尘之力,去清除积压了数百年的弊病,秦三不敢回应她的期许,谢云潇也觉得?她的心愿难于?登天。 中兴大业向来艰难,家国社稷的发展远比预想中缓慢,更何况,华瑶的治国安邦之道,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一片赤诚为国为民,不顾一切地追寻她的道义,如此一来,她的敌人就不只有她的兄弟姐妹,还有遍布天下的豪强权贵。 华瑶不尊儒术、不奉宗族、不惧鬼神、不敬天威,哪怕在读书人的眼里,她也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成大事者,需将生死置之度外?,谢云潇却无法超脱世俗。他拥护华瑶的理念,更担心她的周全。 心烦意乱之际,谢云潇不由自主地握住华瑶的手腕。 华瑶小声问他:“你在想什么呢?” 谢云潇难得?坦诚一回:“我听见?了你和秦三的谈话。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有惊世骇俗之志,但你今后要走的路,极为艰难困苦,我总会替你担忧。” 华瑶调侃道:“你怕我没有那个造化,早早地遇害身亡,留你一人在这世上,做一个孤苦伶仃的鳏夫?” 谢云潇一怔:“你……” 他分外?恼怒:“你别咒自己。” “开个玩笑而已?,”华瑶伸了个懒腰,往他怀里一倒,“你干嘛这么严肃啊?” 谢云潇抬手抱住她:“以后别开这种玩笑了,我笑不出?来。” 华瑶爽快答应道:“好吧。” 华瑶的一缕长?发被风吹到了谢云潇的袖袍上,随着?夜色,向外?飘浮,但他依然坐得?端正,她忍不住说:“你过来一点,离我更近些?。” 彼时明月在天,树影在地,漫天星辰在她的眼睛里,她对他说了两个字:“我想……” 话未出?口,谢云潇一手揽紧她的腰,几乎要吻上她的唇瓣,但他们之间还隔着?不到半寸的距离,她只觉得?淡雅清幽的香气缠绕着?她,如同春蚕食叶、花露滴香一般,隐蔽而缓慢地侵蚀着?她的神思。 华瑶怔然片刻,谢云潇还问她:“是这样吗?” 华瑶明知故问:“怎样?” 谢云潇笑而不语。 这世间最可恼的事,便是在一场你来我往的博弈中落于?下风,华瑶不愿输给任何人。她摸了一下谢云潇的手背,不怀好意道:“你自己待在这里吧,我先回屋了。” 谢云潇并未挽留她。 他松开手,任凭她的衣袖从?他指间滑走,在她转身之时,他忽然说:“今晚天冷风大,乌云四起,再过一会儿,或许会下雨。屋子里备好了炭火,还算暖和,你劳累了一天,早点休息。” 谢云潇如此妥帖细致,华瑶反倒有些?不适应。她更习惯谢云潇摆出?一副冷若冰霜、不容侵犯的样子。 表面抗拒,实为迎合,才是“欲拒还迎”的精髓所在,谢云潇明明一直都很擅长?的。 而今,谢云潇没来由的服软,让华瑶感到格外?茫然。 于?是,华瑶牵住谢云潇的衣带,狠狠一拽,这般草率莽撞的举动?,果然触犯了他的底线。 他的耳尖泛起薄红:“高阳华瑶。”语气也冷淡下来:“你在做什么?” 华瑶欢快道:“还用问吗?我当然是要占你便宜。” 谢云潇低声道:“即便有树叶遮挡,你也不能?在室外?做这种事。” 华瑶偏要说:“室外?更有意思。” 谢云潇道:“昏君。” 华瑶兴致盎然:“我今天就要做一回昏君,你看四周荒无人烟的,就算你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 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华瑶什么荤话都敢说。 此时她心血来潮,就想和谢云潇玩游戏,她扮演荒淫无道的昏君,谢云潇是宁折不屈的美?人,也不知道谢云潇能?不能?理解她的深意。 华瑶还想暗示他一句,他就开口道:“你把?我强掳到此地,未免过于?猖狂。古语有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在宫外?这般胡闹,就不怕自己恶名远播吗?” 华瑶双眼一亮,连忙捉住他的手腕:“我天不怕地不怕,你除了顺从?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谢云潇肆无忌惮地直视着?她:“我劝你改邪归正,尽快停手,否则,别怪我以下犯上。” 华瑶迫不及待,连忙催促道:“快说说你想怎么以下犯上?” 谢云潇有些?好笑:“我出?言不逊,冥顽不灵,你身为昏君,应该大发雷霆才对。” 华瑶严肃道:“确实,我的怒火被你挑起来了,正准备对你大施惩戒。” 谢云潇略微低头?,喉结似乎动?了一下,极轻声道:“我不会任你摆布。” 华瑶不由得?一怔,心底猛地烧起一股邪火。 她扶住谢云潇的肩膀,稍微一推,他便心领神会,任由她把?他抵到了坚硬粗糙的树干上。他背靠着?崎岖不平的树皮,身上洒落着?晦暗不明的树影,唇边还有微微的笑意,真可以勾魂夺魄,与?他相比,周遭一切景物都黯然失色。 华瑶立刻凑过去,细细绵绵地亲吻他的唇,像是在品味一杯美?酒。她本来也不是非亲他不可,但他的言谈举止很有一套,她看得?久了,听得?久了,难免有些?触动?。 谢云潇一边和她接吻,一边抬起左手,拽动?一条繁茂的树枝,不费吹灰之力就压弯了粗壮的枝桠。 华瑶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她所在的位置,就成了枝叶最密集的隐蔽之所,四面八方都是牵缠的绿叶和盘绕的青藤。浓黑的乌云宛如轻纱,悄悄掠过大树的梢头?,斜斜的雨丝从?天而降,飘落在她的衣裙上。 华瑶双手把?谢云潇的脖子圈住,仍觉意犹未尽,又舔了舔他的唇角,方才告诉他:“下雨了。” “我们回屋吧,”谢云潇意有所指,“此地不宜久留。” 华瑶随口问:“附近有人吗?” 谢云潇道:“秦三位于?你的东南方向,离你约有十丈远。” 华瑶道:“她是想淋雨,还是想找我?” “她刚出?门不久,”谢云潇拨开树枝,“往北边走了。” 关押葛巾的厢房,正是坐落于?北方,谢云潇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问华瑶:“你的计策,还来得?及施展吗?” 华瑶从?容不迫道:“没关系,来得?及,别担心。” * 深夜时分,山峦被雨雾遮掩,山中雾气越发浓重,雨滴顺着?屋檐倾流而下,胡乱地敲击着?廊道,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杂乱声响。 葛巾却连一声都不敢吭。 此时此刻,葛巾正被软禁在厢房里。 葛巾不仅是山海县的知县,也是名震一方的文?人雅士,打从?她入仕以来,从?未像今天这般狼狈过。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犯了秦三的忌讳,当众承认自己是贪赃枉法的贪官,还把?华瑶一顿臭骂,彻底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当时她喝了一杯酒,头?昏脑胀,便顾不得?什么体面,稀里糊涂地发作起来。 而后,酒劲消退,葛巾清醒了些?,心里懊悔得?不得?了。 葛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曾想,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郑攸带着?赵惟成潜入了她的房间,给她送来一个天大的喜讯:“黑豹寨修建了三条密道,其中一条密道,就在这个房间的木柜里,葛大人,您可以从?密道逃走,我们也是从?密道钻过来救您的。” 葛巾与?黑豹寨来往已?久,算是把?“官匪勾结”做到了实处。 黑豹寨的寨主袁昌自称“天王”,武功高强,却是个刚愎自用的蠢货。不过,蠢货的麾下,也有一些?可用之人,比如郑攸,就算是黑豹寨的顶梁柱。 郑攸是袁昌最器重的谋士,也是葛巾私交甚密的朋友。 葛巾感激郑攸仗义相助,却也存了一点疑心。 郑攸看出?了葛巾的犹豫,忙说:“秦三是华瑶的座上宾,您知道秦三有多恨土匪,秦三和华瑶联手合作,必定会血洗黑豹寨,发扬朝廷的威名,这对你我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啊。” 葛巾眉头?紧皱,叹了口气。 郑攸把?声音压得?更低:“华瑶在寨子里作威作福,杀了咱们好几十个兄弟,我明面上不能?忤逆她,只得?假意顺从?。现如今,秦三来了,我真是没活路了……葛知县,我来救您,亦是想救自己。” 葛巾双手揣袖,素净的脸上全无血色:“我何尝不想救你啊,郑兄,可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郑攸弯腰靠近她,同她窃窃私语:“您别着?急,且听我说,华瑶和秦三都被寨子里的人质绊住了手脚,她们要清查人质的籍贯,做一份详实的笔录,这至少要花上三四天的时间,趁此机会,您赶紧回到县衙,弹劾秦三,就说秦三勾结土匪、私联皇族、伪造文?书、密谋造反。此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计策,他人构陷我,我亦构陷他人,反客为主,后发制人。只要您运用得?当,就一定能?反败为胜。” 葛巾斜眼瞟他:“你怕不是忘了,华瑶的手里,有我和袁昌来往的信件?” 郑攸含笑道:“土匪寨里的那些?信,并不是您亲笔写的,极有可能?是秦三假借您的名义,代?为传信。您做事一向谨慎,不留纰漏,反倒是秦三这种不通文?墨的武官,粗心大意,丢三落四,恰好被您抓到了把?病。” 葛巾微微颔首:“郑兄此计甚妙,甚毒。” 郑攸后退一步,拱手作礼:“葛大人过奖了。华瑶本就是该死之人,若非秦三一时心软,华瑶早已?成为一具尸体。秦三违抗皇命,袒护华瑶,必是存了欺君罔上的心思。” 葛巾不禁微笑起来。 是啊,皇帝密令秦三暗杀华瑶,秦三却和华瑶混到了一起。想来也是因为,秦三害怕承担“谋害公?主”的罪名。 况且,皇帝已?有三个多月没上朝。他重病不愈,时日无多,愿意为他卖命的官员就更少了。这便是大梁官场的现状,从?上到下的官吏,满口仁义孝悌,满心追名逐利,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老臣能?堪大任。 葛巾不再迟疑。她低眉垂首,紧跟着?郑攸,通过木柜里的一道暗门,走向了通往地下的台阶。 那台阶的表面凹凸不平,葛巾走得?格外?小心。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葛巾终于?来到了密道的入口,郑攸的好友贺鼎正在此处望风。 贺鼎是黑豹寨的谋士,也是葛巾的老熟人。葛巾与?贺鼎打过招呼,便在郑攸的指引下,顺利地推开了密道入口的厚重石门。 这密道的内部十分狭窄,阴冷潮湿,又昏暗无光,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 葛巾的疑心病又犯了,她害怕自己在密道中被人暗杀。她的眼神里既有惊慌,还有怨愤,直直地逼视着?郑攸。 郑攸把?身量挺得?笔直,脸上毫无惧色,只说:“华瑶和谢云潇攻占黑豹寨的那一天,谎称自己是从?三虎寨来的流寇,袁寨主信了他们的假话,便没有及时逃跑。葛大人,您和袁寨主不同,您是最会把?握时机的聪明人……” 葛巾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你如此厌恶华瑶,为何不与?我一起逃走?你跟着?我去了县衙,我才有办法帮你改名换姓,把?你的籍贯变成良民。” 她背靠着?冰冷的石门,脚踩着?污浊的黄泥,目光像刀子一样戳着?郑攸的面容,声调陡然下沉:“华瑶长?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秦三都能?被她劝服,何况是你啊,郑兄?不是我葛某人多疑,只是你从?未提过,你打算何时逃跑。难道你只想把?我送走,却不管你自个儿的死活?!” 这间阴气森森的暗室里,除了贺鼎、郑攸和葛巾之外?,还有一个佩剑在身的赵惟成。 赵惟成受过葛巾的救命之恩,对葛巾唯命是从?。如果葛巾想杀郑攸,赵惟成一定会立刻拔剑。 郑攸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留在寨子里,是为了给您善后,万一秦三发现您不见?了,她会立刻派出?追兵,到时候,咱们都没活路可走。我冒死把?您救出?去,也是看在咱们相交多年的情分上,现在您这样怀疑我,真叫我有苦无处说,心都凉了一半……” 郑攸悄悄把?贺鼎喊进了密道,又转头?对葛巾说:“贺鼎是我的同乡好友,也是您的老相识。我原本就打算让贺鼎跟您一起走密道,他走在前头?,给您带路,等你们出?去了,您就把?他安置在县衙,四天以后,我也去县衙与?你们会和,您看如何?” 贺鼎闻言,瞧了一眼郑攸。据他所知,郑攸早已?投靠了华瑶,奇怪的是,郑攸还会时不时地说,他想逃出?黑豹寨,靠着?这几年攒下的银子,躲去南方休养。 贺鼎心生犹疑,还没来得?及开口,郑攸就把?他推到了葛巾那一侧。 贺鼎踉跄一步,单手扶住石墙,转念一想,既然有机会逃出?土匪寨,他何乐而不为?也许,郑攸给了他这个机会,就是要让他重获自由之身。 贺鼎本是虞州的名士,二十岁出?头?的那几年,他染上了赌瘾,败光了家产,自此以后的人生,一落千丈。他的尊严和气节都被消磨殆尽,彻底沦为土匪脚边一条丧家之犬,满脸一副阿谀谄媚之色,比贱民还要不堪。 土匪都是蛮不讲理的,有一百种法子摧折一个人的意志,贺鼎从?来不敢想象逃跑的事,然而今天,他走在密道里,听着?葛巾和赵惟成的谈笑声,他的心弦渐渐松弛了。 贺鼎昂首挺胸,走了很久,渐渐抬高了手里的灯笼,毕恭毕敬道:“葛大人,您瞧,前面就是出?口。” 葛巾抬头?一望,果然见?到了一扇石门。她说:“行了,赶紧动?手吧。” 贺鼎放下灯笼,正要推开石门,就有一把?长?剑猛然穿过了他的心房。剧烈的疼痛一霎袭来,他低下头?,只见?汨汨流动?的血水浸透了他的衣衫。 贺鼎张大嘴,很想说话,却挤不出?一个字。濒死之际,他隐约听见?葛巾命令道:“我从?土匪寨逃出?来,可不能?空手回去,赵大人,麻烦你割下贺鼎的人头?,再搜一搜他的身子……” 赵惟成照做不误。他切开贺鼎的脖颈,脱掉贺鼎的外?衫,把?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包进了衣裳里。 贺鼎死不瞑目,赵惟成还特意拽了一下贺鼎的眼皮。 葛巾亲手推开石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山林中飘荡着?轻薄的水雾,树叶浮泛着?苍翠的色泽,她浑身上下筋骨舒展,淡淡地笑了一笑,径直走向了军队驻扎的地方。 第100章 花酎添香细柳 “你是天生的皇后命。”…… 雨后的山谷散发着清新之气?, 夜雾也慢慢地消失了。 郑攸估摸着,葛巾应该已经出去了。他便领着他的仆从,悄悄地潜进密道。 密道内部有一条岔路, 主仆二人沿着这条路一前一后地缓缓行走, 从寨子里的另一间厢房中走出来, 周围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郑攸走到了院子里, 迎面吹来一阵透骨的冷风。他打了个寒颤, 心?口又疼又凉,像是被冰锥扎过?一样。 郑攸知道, 贺鼎必死无疑。 贺鼎是郑攸的老乡兼好友, 两人相?识六年, 彼此?照应颇多。他们被迫加入土匪寨,不得不昧着良心?过?活, 同是天涯沦落人,郑攸自然把贺鼎引为知己。 然而,华瑶攻占土匪寨之后,为了试探贺鼎的心?性,故意在贺鼎的面前放了一把匕首, 当时贺鼎有两条路可以走, 要么,杀了郑攸, 要么, 被华瑶杀死——贺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若非华瑶出手阻拦,郑攸早已被贺鼎杀害。 此?后, 郑攸投靠了华瑶,竭尽所能地侍奉她?。 华瑶宽待郑攸,也没?严惩贺鼎。她?和乡野土匪完全不同, 她?有一颗仁善之心?,也懂得如?何御人。 郑攸在华瑶的手底下做事,心?里非常踏实。 贺鼎见状,私下里找到了郑攸,诚惶诚恐地叩首请罪。 郑攸不仅原谅了贺鼎,还把贺鼎调到自己身边帮忙。 虽然贺鼎差点杀了郑攸,但郑攸并不怨恨贺鼎,因为,事发当天,郑攸确实不想活了,贺鼎刺过?来的那一刀,反倒是成全了郑攸,把郑攸衬托得如?同忠臣良将一般无畏生?死。 不过?,就在刚才,郑攸亲手把贺鼎推进了密道,亲眼目睹赵惟成一身杀气?地跟随贺鼎。 如?今的郑攸心?怀大志,每一天都活不够,为了活命,郑攸可以出卖朋友,也可以见死不救。 人一旦有了私欲,就无法舍生?忘死,无法慷慨赴义,无法遵循圣贤书?上说的道理。归根结底,郑攸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风骨没?有贺鼎那么软,也没?有他自己期望的那么硬。他之所以能得到土匪的赏识,也是因为他会施展一些阴险狠毒的手段。 他的名?声早就脏了,双手沾过?平民百姓的血,这一辈子都洗刷不净。他是朝廷通缉的逃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死后坠入地狱,他必堕最底层。华瑶是他扭转乾坤的唯一希望,他过?往所造的一切罪孽就像一只污黑的鹰隼,而华瑶的宏图伟业是一方澄澈清碧的天空,鹰隼会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看遍海阔千里、山高万仞,满身的羽毛被天光荡涤无遗。 郑攸的心?情转变了。 他热血如?沸,快步如?风,匆匆走进一条长廊,顺着廊道,奔向?华瑶所在的楼馆,远远望见楼馆中灯火阑珊。 此?时正值午夜,透窗斜照的银烛之影半明半灭,恰似天上银河清浅。 楼馆的双扉紧闭,朱漆描金的雕花木门之前,聚集着一群官兵侍卫,其中竟有两人是秦三?的亲兵。 这两位亲兵注意到了郑攸的身影,目光炯炯地瞪视过?来,郑攸别无选择,只能装作没?看见似的,大步流星地迈向?楼馆的大门。 郑攸跨过?门槛,路过?穿堂,绕过?游廊,终于来到了正厅。 正厅之内,华瑶端坐主位,谢云潇和白其姝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侧。 秦三?正在华瑶的面前来回?踱步,皮靴把青石地板踩得铿铿作响。 郑攸不愿多看一眼秦三?,秦三?却凝视着郑攸,直接问道:“你为何深夜前来拜访公主?” 郑攸还没?回?答,华瑶就接话道:“我叫他来的。” 秦三?眉头一皱,心?中隐有几分?怒恨之意,但又不能与华瑶撕破脸。 秦三?换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公主殿下,请您不要怪罪卑职多嘴,您可能不知道,这位郑先生?是袁昌身边第一等的谋士,死在他手里的人命,少说也有百八十条。卑职斗胆,想问您一句,您邀请他前来议事,是把他当作自己人了吗?” 华瑶声调不变,依然从容道:“我把郑攸叫过?来,只是因为他久居土匪寨,必然知道寨子周围的地形地貌,也认识寨子里的几千人马……” 秦三?没?等华瑶说完,便故意使诈:“那葛巾逃走的事情,极有可能是郑攸一手策划的!” “葛巾逃走”四个字一出,郑攸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他奉了华瑶之命,偷偷放跑了葛巾。他自认为没?有露出马脚,为何秦三?才刚开口就切中了要害? 郑攸往上看了一眼,瞧见华瑶面不改色。 郑攸也有了底气?,随机应变道:“我在土匪寨的这几年,吃尽了苦头,经常被土匪欺辱作贱,活得像个畜牲,早就不算是完整的人了。自从袁昌暴毙身亡,我才活出了人样,渐渐找回?了一点气?节,此?生?不想再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他猛地抬头,眼眶也跟着一热,双目泛起潮润的湿意:“葛巾勾结土匪,残害百姓,至今没?有丝毫悔过?之意。我已是罪无可恕的罪人,实在不愿与她?牵扯,又怎会助她?逃脱?!” 郑攸的这一番话,流露出不少真情实感,听在秦三?的耳边,却又有另一层意思。 秦三?觉得,像郑攸这种臭读书?的狗屁书?生?,生?平一大愿望就是给自己找一个好主子,郑攸急着与土匪撇清关系,正是由于他现在投靠了华瑶,必须说一些华瑶爱听的东西。 秦三?冷嗤一声,责问道:“郑攸,你听清楚了,我刚才说的是‘极有可能’,又没?说你一定参与其中,你何苦要带着哭腔讲话?” 秦三?总觉得不对劲,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仔细地想了想,慢慢地琢磨出味儿了。 约莫半个时辰之前,秦三?想去探望葛巾,当时的夜空还在下雨,湿润的水雾弥漫于天地,秦三?在凄风苦雨中行走,身上有绵绵不尽的凉意。 等到秦三?走进关押葛巾的厢房,她?才发现葛巾不见了,她?整个人就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从头到脚冷了个彻底。 那厢房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秦三?的亲兵负责把守,秦三?问了每一个亲兵,无人见过?葛巾走出房门,厢房附近也没?有任何形迹可疑的人。 秦三?立即找到华瑶,禀报了葛巾失踪一事,希望华瑶派出人马,与她?一同把葛巾抓捕归案。 华瑶听完秦三?的禀告,并不惊讶。 华瑶的表现过?于平静,平静 到秦三?难以理解的程度。 秦三?的心?头便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华瑶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葛巾会突然消失? 秦三?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华瑶竟然向?她?走来:“秦将军,实不相?瞒,葛巾失踪了,是我意料之内的事。虽然我在黑豹寨待了一个多月,但我毕竟不是土匪,寨子里的五千多人不可能都对我心?服口服。” 秦三?握紧了长缨枪。 华瑶依旧神色自若:“官兵与土匪,本就是水火不容,那些土匪表面上对我服服帖帖,背地里却恨不得我暴毙而亡。和我相?比,葛巾与他们关系更近,葛巾一旦被朝廷追查,那些土匪作为同犯,也只有死路一条……” 秦三?的语气?略带激愤:“据我所知,您已经把这里的土匪招安收编了!” 华瑶双手背后,严肃道:“我招安收编了他们,也把他们的私产都没?收了,还挑了一些罪大恶极的歹徒,当众杀了。他们对我恨之入骨,早就有了反抗之意。” 秦三?半信半疑。 华瑶紧盯着她?的双眼,继续道:“今夜,你来到土匪寨,更加深了他们的恐惧。俗话说得好,狗急跳墙,人急计生?,何况他们本就是亡命之徒,烧杀抢掠的恶行都做惯了,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的?” 秦三?心?里乱糟糟的,随口附和道:“这群土匪,实属丧尽天良。” 华瑶点了点头,才道:“你一说葛巾不见了,我就想带兵搜查各处,但我若是亲自出面,难免会闹得人心?惶惶。” 秦三?满腹狐疑:“此?话怎讲?” 华瑶道:“葛巾是我的阶下囚,你是我的座上宾,由此?可见,我的所作所为是完全偏向?官府的。我手下只有四百多人,寨子里却有五千多个土匪,如?果我带兵四处巡逻,说不定土匪就会声东击西、避实击虚。所以,我先派人搜查葛巾的厢房,看看那里有没?有暗门和密道,再?把你们都叫过?来,就是想与你们合计一番,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郑攸找准机会,立刻表态:“土匪头子说过?,咱们这个寨子里,总共有好几条密道。” 秦三?暗暗地着急,话却说得平稳:“咱们应该尽快追捕葛巾,千万别让她?跑远了。” 秦三?看向?高处,恰好与白其姝四目相?对。 白其姝淡然一笑,接话道:“秦将军,请您稍安勿躁,公主已经派出了一百多名?侍卫,哪怕葛巾有通天的本领,她?也是插翅难逃。” 单看白其姝这副样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秦三?心?里的疑虑更难消除。 秦三?忽然抬起一只手,直接挡在华瑶的身前,轻声问:“您不是在给我下套吧?” 华瑶微微蹙眉:“下什么套?” 秦三?猜不到华瑶的计策,只是凭借自己在战场上练出来的直觉,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变故。 或许秦三?根本就没?有退路,打从她?接到皇帝密函的那一刻起,她?就是皇权斗争的局中人。她?不愿杀华瑶,也不愿杀葛巾,对朝廷的法治仍有一线希望,便注定沦为华瑶和葛巾两方势力拉扯中的牺牲品。 秦三?默然不语,华瑶自顾自地说:“我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给你下套,就等于害我自己。” 秦三?恭维道:“我是没?读过?书?的大老粗,而您是极有城府的人,无论?岱州的土匪,亦或羌羯的军队,都不是您的对手。” 华瑶抬起手指,轻敲了一下桌面:“我在岱州剿匪成功,是因为岱州的官民都支持我。反观你们虞州呢,黑豹寨在山海县驻扎了这么久,居然连一点风声都没?露出来,光靠一个葛知县,是不可能办得到的。在你们虞州,肯定还有比葛巾更大的官,胆大妄为,包庇土匪,我姑且称他为‘大狗官’吧。” 秦三?笑了笑,试探道:“那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 华瑶直言不讳道:“你参奏葛巾,葛巾也会参奏你,都察院御史必定认为你们相?互攻讦,从而要求你和葛巾上疏自陈。葛巾为了保命,可能会控告我谋反,而你协力相?助,罪孽深重,虞州的大狗官也会趁机栽赃陷害你。” 秦三?屏住呼吸,华瑶继续说:“你出身寒门,背后没?有靠山,对京城的党争一无所知,而葛巾效忠皇后多年,暗中结交党羽,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些人脉,倘若他们串通一气?,你的下场可想而知。” 大厅内一片寂静,华瑶叹了口气?:“朝廷的党争十分?复杂,不仅包括夺嫡之争,也包括文官与武官、阁臣与部臣、外朝与内廷的争权夺利……” 华瑶仿佛是真心?实意地为秦三?考虑。秦三?不禁有些恍惚了,哑声问道:“您干脆直说吧,您希望我怎么做?” 华瑶道:“我希望你传信给虞州提刑按察使司,要求他们把葛巾通敌的证据上报刑部。此?外,你也要通知虞州的监察御史,务必把葛巾和风雨楼的案子联系在一起。” 秦三?道:“为何?” 华瑶一句一顿道:“你还记得风雨楼一案吗?皇帝已经下旨了,风雨楼一案事关重大,需要三?司会审来裁定。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御史将会联合办案,三?权并峙,相?互监督,审判的结果更公正,也能进一步压制党争。” 秦三?恍然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风雨楼一案的罪魁祸首是土匪,葛巾暗地里包庇土匪,我揭发葛巾的行径,就成了风雨楼一案的证人?” “是的,”华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仔细想想,你直接上奏,皇后不会饶过?你,皇帝重病卧床、生?死未知,当然也不能替你做主。到时候,你的主审官,可不一定是三?法司的最高长官。”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并称为大梁朝的“三?法司”。凡是牵涉较广的重大疑难案件,都要经由三?法司共同审理、皇帝亲自裁决。 但因皇帝缠绵病榻,朝中的大小事务,多半是内阁在处理,掌印太?监负责把内阁的折子上报太?后。 前些日子里,掌印太?监莫名?暴毙,朝堂内外一片哗然……想到这里,秦三?的脑子快要转不过?来了。她?的思路已被华瑶钳制,心?里还是不愿意顺从。 秦三?破罐破摔,含恨道:“那我干脆就给内阁写一封密函算了!” 华瑶告诫道:“皇帝病重,内阁擅专,徐阁老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兵权,这个时候,你主动跳到徐阁老的眼前,无异于羊入虎口。” 秦三?抿了抿唇:“难道徐阁老也想谋反?” 华瑶断然道:“徐阁老不仅是内阁首辅,也是我姐姐的外祖父。我姐姐的美名?,你肯定也听说过?,她?是孝仁皇后的独生?女,大梁朝最高贵的公主,徐阁老当然希望她?能坐稳皇位。” 秦三?再?一次沉默了。过?了片刻,她?又忍不住问:“秦州的战事愈演愈烈,是不是也和内阁的惰政有关?” 华瑶越发恳切道:“秦州原本是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封地,由于晋明在秦州密谋造反,秦州兵荒马乱,各方势力都想趁机夺取秦州的兵权。秦州本地的官兵已经打了好几场败仗,内阁还没?开始下一步的调度安排,必定是在与兵部、吏部争权,妄图一手把持军政。” 秦三?闻言,喃喃自语道:“若真如?你所说,局面只会越来越乱。” 华瑶拍了拍手,侍女便搬来一张桌子,桌上摆好了笔墨纸砚。华瑶咬字极轻道:“时不待人,你快写信吧。” 秦三?踌躇了半晌,却也想不出别的退路,她?担心?葛巾跑出了土匪寨,先她?一步,传信到了京城,借由皇后的势力把她?铲除,那她?可就是有苦说不出了。京城的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中高手如?云,皇后想暗杀秦三?也并非难事。 秦三?提起笔,刚写了一行字,便脱口而出:“如?果皇帝真要杀你,他为什么不把镇抚司的高手派过?来?” 华瑶心?中暗道,那当然是因为镇抚司的高手已经被我杀掉了啊。 华瑶嘴上却说:“我父皇一病不起,恐怕连折子都看不了,哪里有力气?下令呢?也许是葛巾的主子伪造皇命,妄图瞒 天过?海,将我除之而后快。” 秦三?没?有接话。她?低头写信,写到一半,手指一顿,斜瞟了一眼郑攸。 华瑶立刻明白了秦三?的深意,低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郑攸和白其姝火速告退,谢云潇走得最慢。 大厅里灯烛荧煌,谢云潇从烛光中穿行而过?,影子落在另一侧的花架屏风上。那屏风镂刻着山水花月的纹理,此?时又映衬着美人之影,自是一种赏心?悦目的妙境。 月照夜空,花染香尘,山水之韵致,美人之形色,皆为人间极乐之景,秦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里却在暗想,谢云潇的气?质如?此?出众,他真能带兵打仗吗?士兵多半是泥腿子,看不惯所谓的“公子风度”,他们会对谢云潇心?服口服吗? 考虑到其中的诸般状况,虽然秦三?的武功比不上谢云潇,单论?行军作战,秦三?却是不见得会输的。 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将之间,总想争个高下,秦三?也不能免俗,即便她?此?时麻烦缠身,争强好胜的心?思还是一点没?少。 秦三?瞧了谢云潇片刻,又侧过?脸,窥探华瑶。 华瑶浑不在意,仍然安静地坐在秦三?身旁,左手的手肘撑着桌沿,掌心?托着腮帮,目不转睛地望着桌上一盏银灯。 火光跳跃,闪烁不定,照得华瑶的瞳仁忽明忽暗,灯花爆开的一刹那,华瑶蓦地笑了一下,秦三?不知她?因何而笑,却不敢再?偷看她?了。 华瑶稍微偏了一下头,目光扫过?秦三?信上的言辞,隐约猜到了秦三?的真正意图。 秦三?没?有完全按照华瑶说的去做,但也差不了多少。 而且,秦三?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苦闷忧愁之感,她?的遣词造句虽然稚拙,却有一腔欲涌的热血,甘愿泼洒在剿匪平叛的战场上。 华瑶仿佛是第一天认识秦三?,认认真真地把秦三?审视了一会儿。 秦三?并不是赤胆忠心?的纯臣。她?打从骨子里厌恶苛政强权,也不贪求功名?利禄,只盼望天下太?平无事。 秦三?不懂“忠君”,只懂“爱民”,愿意为民而战,却不愿为君赴死,皇帝选她?来杀华瑶,实在是选错了人。 华瑶勾起唇角,微露几分?笑意。 琉璃盏中灯油将尽,秦三?终于写完了信。她?召来自己的心?腹,派遣他们连夜骑马递送信件。 随后,秦三?又去收容人质的地方巡视了一圈——这些人质都是土匪从虞州、秦州、沧州等地抓来的百姓,大多是风华正茂的少女少男,华瑶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众人吃穿不愁,衣食无忧,还有太?医相?伴左右。但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不知经历过?什么,双眼空洞无神,浑似枯木一般,或躺或坐,寸步不动,看上去就像是只剩一口气?的行尸走肉。 秦三?静立在低矮的屋檐下,淡淡的月光照进屋里,她?忽然注意到一位少女的腰间挂着一只荇草纹的荷包。 秦三?的家乡在虞州柴桑县。 柴桑是水泽之乡,常年潮湿多雨,池塘边上长满了一丛丛的荇草。 想到这里,秦三?不免怅然,喃喃地说了一句家乡的方言。 那少女听见她?的声音,顿时泪如?雨下,呜呜咽咽,哀哀切切,却始终讲不出完整的句子。 秦三?弯腰扶住她?:“姑娘莫急,你老家是不是也在柴桑县?” 姑娘头发蓬乱,脸色憔悴不堪,瘦得不成人样,微微张开的嘴巴里竟然只有小半截舌头。她?趴在一条鹿皮制成的毛毯上,指甲掐入毛缝里,朝着秦三?爬近了一步,虚软的双腿颤悠悠的,垂落在她?的腰后,无论?她?怎样用力,她?也无法抬腿起身。 秦三?大吃一惊,心?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凄苦,苦得发酸、发胀,连带着喉咙也干涩疼痛起来。 微弱而压抑的哭声,落到秦三?的耳朵里,就仿佛是一面铜锣,铛铛地敲个不停,比战鼓号角还要震撼,让她?想立刻冲进土匪窝,不顾死活地疯狂砍杀,杀光那群恶棍。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血液如?火焰般沸腾灼烧,甚至在这一刻想通了很?多关窍——虞州县乡的失踪案,武职衙门从来不管,总是各地的县官、乡官自行解决。这些官员根本不会武功,自身也没?有太?多实权,更不敢率众剿匪,只能不断地向?土匪妥协。 虞州邻近京城,遍地都是豪强权贵的田庄与马场。 那些京城来的豪强权贵,与土匪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虞州本地的官员还要仰仗他们的势力,怎敢与他们翻脸?只有到了实在瞒不住的时候,文官才会上报朝廷,请求武职衙门派兵平乱。而武官也乐得清闲,懒得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自从进了军营,秦三?整日忙于练兵。她?与贼寇交过?几次手,每一次都打了胜仗,她?的官阶升得很?快,虞州总兵非常器重她?……这般平和的表象之下,又有多少肮脏的勾当,是她?所不知道的? 秦三?提起沉重的长缨枪,坐在冰冷而坚硬的门槛上。她?发了一会儿呆,双眼直愣愣的,看不清东西似的,木然地盯着庭前台阶上的一滩积水。 忽有一股药香飘来,秦三?抬头,竟然望见了汤沃雪。 汤沃雪身穿一袭素布长裙,腰间挂着一把短刀,手里端着一碗药羹,满脸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低叹道:“您就是秦将军,对吧?麻烦您老让一下,我这儿还要照顾病人,忙得很?,您别挡在门口啊。” 秦三?飞快地让开一条路:“抱歉,抱歉,您别生?气?,我马上滚……”又忍不住问:“对了,大夫,这姑娘的双腿,怎么样了?我是她?老乡来着,兴许认识她?的家里人。” 汤沃雪垂眸敛眉,药羹的热气?扑上她?的面颊,雾色中的双眼盈盈如?水:“现在的情况比起一个月前已经好了很?多。” 秦三?小心?翼翼地问:“您还需要什么药材吗?” 汤沃雪道:“什么也不缺,公主把药材库打开了,随便我们怎么用。” 秦三?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道:“公主确实仁慈慷慨。” 汤沃雪轻声说着:“我们在岱州、凉州和京城都救过?不少人。”她?慢慢地卷起那位姑娘的裤腿,柔声细语地安抚道:“不要害怕,你也会好起来的。” 姑娘的泪水止住了,最后一滴眼泪落到她?的衣襟处,她?的胸脯轻微地起伏着,左手支撑着身子,右手探向?药碗。汤沃雪正准备喂她?喝药,但她?不肯麻烦汤沃雪,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语调还带着柴桑县的口音。 秦三?听懂了姑娘的意思——碗里的药汁容易洒出来,这位姑娘不想弄脏汤沃雪的衣裳。 汤沃雪没?听明白,也没?细问。 姑娘有力气?自己端碗喝药,汤沃雪很?为她?高兴,连忙打开药箱,取出一排银针。 秦三?把长缨枪放到自己的脚边,默默地看着汤沃雪施针。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扫荡山谷的风雨尽数消散,透窗吹来的空气?潮湿又清新,混杂着草香、花香、和树香。老槐树的影子垂在窗前,枯枝似乎长出了新叶,她?从中看到了一点渺茫的希望。 * 临近五更天,雾霭浮荡,晨星寥落,寒鸦凄然地啼叫着,惊扰了华瑶的清梦。 华瑶睁开眼,把头偏向?另一侧,往谢云潇的怀里拱了拱,谢云潇顺势将她?搂住。她?的发丝乌黑如?瀑,散乱地堆在枕边,也有几缕缠在他的衣领里。 谢云潇抬手帮她?略作整理,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脸颊和脖颈,稍微停留一个瞬息,便挪开了,挑起一阵温热的、微痒的感 触,从身上蔓延到了心?里,她?的困意随之消散,整个人彻底地清醒过?来。 垂落的帐幔遮掩着天光,床榻上朦胧昏暗又寂静,华瑶看不清谢云潇的神色,只感觉他似乎正在注视她?,揽在她?腰间的手掌也无比火热。 华瑶忍不住调侃道:“你在想什么呢?怎么热得像火炉一样。” 谢云潇抓着她?的手腕,轻轻一握,她?毫不躲闪,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倒真像是情动意乱了,猛地将她?一抱入怀。 华瑶脑袋抵在谢云潇的肩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单薄的寝衣。其实她?也能察觉得到,他对她?的挂念更深了一层,好像她?面临着刀山火海,随时有可能掉下去似的。 华瑶向?来怜香惜玉,不忍心?让美人担惊受怕,便把谢云潇的腰身一搂,温言软语地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走一步算一步,哪怕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我还可以带着你躲进深山老林,去做一对闲云野鹤。” 华瑶早就发现了,谢云潇不求功名?,不争权势,也不贪富贵。他一心?向?往着避世隐居的生?活。他在战乱连年的凉州长大,看不惯世间的不平事,厌倦红尘纷扰,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谢云潇听完华瑶的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完全没?有华瑶想象中的那种兴高采烈。 华瑶正要追问,谢云潇就说:“你似乎是在哄我。” “才没?有呢,”华瑶狡辩道,“我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比真金还真。”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直言不讳道:“你的十句情话里,若有一句是真的,就算十分?的难得可贵。” 谢云潇这一招“捧杀”用得很?好,华瑶一贯伶牙俐齿,此?时竟然无语凝噎。她?憋了半晌,火气?也冒了出来: “我是君,你是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我怎样对待你,你都得给我忍着,听懂了吗?” 谢云潇凑近华瑶的耳边,还没?挨到她?,她?就起身离开了。他仍然抓着她?的手腕不放。她?还想挣脱,谢云潇竟然把她?的掌心?贴在他的衣襟处,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仿佛什么都能摸到,什么都任她?赏玩。 起初华瑶静止不动,少顷,她?开始一点点地、仔细地摸捏他身上这件寝衣的襟角。 谢云潇把床帐撩开一条缝,皎洁的月光照了进来,清辉流淌一地,洒在堆叠的衣袖间,似烟非烟,似雾非雾。她?瞧见他的衣领微微地敞开了,每一寸肌理都是光洁而紧实的,从肩膀到腰腹,无一处不显露他的劲健有力。 华瑶的眼睫眨了眨,故意偏过?头,不再?看他:“就算我偶尔轻薄了你,你也该念着我平日里的恩义。如?今我们的处境比逃犯好不了多少,我虽有应对之策,也需要你尽心?竭力,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华瑶的话还没?说完,谢云潇俯身在她?的脸颊上极轻地一吻,微凉的唇才刚碰到她?的肌肤,他就浅尝辄止了。她?呼吸一顿,只听他说:“天还没?亮,我懒散困乏,也不够清醒,何必在这个时候教我君臣之道。”他略微一使力,将她?放倒在柔软的缎枕绫被里。 华瑶紧拽着谢云潇的袖口,半边衣袍顺着他的手臂滑脱下来,就在乍然之间,春色鼎盛,冷香清幽。 所谓“人间之绝色,世外之天香”,莫过?于此?刻的景象。华瑶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谢云潇,略带犹豫地伸手,想要悄悄地摸他。 谢云潇一把攥着她?的手腕,以一种近乎于气?音的、低缓又柔和的声调道:“卿卿。” 常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饶是华瑶这般心?志坚定的人,被谢云潇如?此?蛊惑,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不过?,华瑶转念一想,既然谢云潇已经和她?成婚了,那她?作甚还要拘束自己呢? 何况谢云潇平时也极少投怀送抱。 虽然谢云潇是华瑶的驸马,但他很?有几分?傲骨,从不摆出迎合之态。华瑶有时候觉得趣味甚浓,有时候又想用一条红绳把他狠狠地绑在床上。 窗外的月亮大抵是向?西而去了,房间里的光线极为黯淡,重叠的碧纱帐幔笼罩着床榻,仅有一隙的微光,浅浅地透过?来,恰好落到谢云潇的身上。 谢云潇牢牢地牵着华瑶的手,原本是想与她?十指相?扣,但她?突发奇想:“你会看手相?吗?” 谢云潇道:“略懂一二。” 华瑶点了点头:“那你帮我看看。” 华瑶掀起帐幔,从床边的柜子里找出几颗夜明珠,扔到枕头上,周围一刹那变亮了,枕席间散发着玲珑剔透的光晕。 谢云潇把华瑶的一只手牵到了亮处,一边端详一边说:“手指纤细修长,掌纹干净莹润,纹理清晰如?丝线,可见你为人聪明伶俐、乐善好施,既有慈悲之念,又有仁义之心?。” 谢云潇的指尖顺着华瑶的掌根,一路摸到了掌心?,仔仔细细地摩挲,轻拢慢捻,轻揉慢搓,那种酥痒难耐的感觉,仿佛穿透了肌肤,钻进了华瑶的骨头里,久久挥之不去。 华瑶立刻说:“好痒啊,我不玩了。” 谢云潇的态度依然严正:“摸骨看相?,岂有半途而废之理?” “你不是在看相?,”华瑶在他耳边轻轻说, “你根本就是想摸我。” 谢云潇岿然不动,端的是一副坐怀不乱的风度:“我只摸了你的手。” 华瑶倚入他的怀里:“所以呢,你还想摸哪里?” 她?把他的衣带缠在指间:“装什么术士呢,你这个淫贼。” “淫贼”二字,被她?念出了淡淡的骄矜之意,她?的语调既轻率,又有一种浮躁的、不安分?的邪气?。 谢云潇心?头一热,嗓音反倒平静:“我原本想做正经事,但你说的话都不太?正经,倘若我是淫贼,卿卿又是什么?” 华瑶随口胡说:“我是被你抓住的人,这辈子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华瑶都有点佩服她?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谢云潇的反应却超乎她?的意料之外。 谢云潇并未被她?打动,甚至越发的不可捉摸。他若有所思:“卿卿的甜言蜜语,果然婉转动人,好听得很?。” “我现在就说一句真话,”华瑶的目光格外放肆地从他胸前一扫而过?,“你的心?跳变快了,气?息不够平稳,胸膛也热得像火。” 谢云潇缓缓地拉拢他的衣领。他身上的寝衣十分?轻薄,紧贴着他滑韧光洁的肌肤,就像水中之月、云巅之雪一般,使人欲近而不能,垂涎而不得,哪怕看得再?久,也只是徒生?妄想而已。 华瑶正看得出神,谢云潇忽然解释道:“我之所以心?跳变快,是因为……”他找到一个拙劣的借口:“屋子里有些闷热。” 华瑶非要和他较劲:“真的吗?可是我觉得冷森森的。” 谢云潇凝视着她?的面容,她?眼中似有星辉流转,既清亮又明澈,他便知道她?仍在说笑,但他还是顺着她?的意思问:“哪里冷,身上不舒服吗?” “全身都冷,”华瑶很?自然地说,“你帮我捂热一点。” 谢云潇心?生?一种不妙的预感:“你想如?何……捂热?”他为她?指了一条明路:“屏风的后侧有一只炭炉。” 华瑶的食指抵住了他的唇,也止住了他的话音。他略微含住她?的指尖,她?收回?手,在她?自己的唇瓣上点了点。 谢云潇见状,不由得低头一笑。 华瑶立刻抬起双臂,勾住谢云潇的脖颈,极尽缠绵地贴着他,亲亲热热地同他耳语,飘进他耳中的声音轻不可闻,全是他此?前没?听过?的荤话,一句比一句振聋发聩。 谢云潇的耳尖涨得通红,终究忍无可忍,猛地将华瑶扑倒在床上。奈何华瑶早有预料,她?反手一推谢云潇,自己滚到了床角,裹着被子,端端正正地坐好,仿佛完全收敛了恶劣的秉性,变成了一个谨守戒律的好学生?。 华瑶兴奋得不得了,满心?以为谢云潇一贯端持的风度即将毁于一旦。 她?对谢云潇的性格是很?好奇的。 谢云潇犹如?天上寒月一般凛然不可侵犯,常有一种孤高清静、无欲无求的气?质,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颇有几分?仙姿神韵。 但他偶尔也会急躁、冲动、怒火中烧,像所有少年人一样执着于情缘爱欲的羁绊。他向?华瑶展露出来的心?意,犹如?烈火一般赤诚灼热。这种独一无二的反差,让华瑶感到费解、茫然,同时又很?欢欣雀跃——公主的本性便是如?此?,什么东西越让她?欲罢不能,就越会牵动她?的兴趣。 华瑶双眼亮晶晶地望着 谢云潇,怎料,谢云潇平复呼吸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披上衣袍、准备下床,华瑶连忙扯住他的袖子:“你……” 谢云潇道:“怎么?” 华瑶惊讶道:“你,你就这么走了?” 谢云潇还在等她?亲口承认:“想让我留下来吗?” 华瑶一眼识破他的诡计。她?当即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你要走就走吧,我继续睡觉了。” 话音未落,谢云潇从她?背后靠过?来,他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腕骨,另一只手轻轻挑开了她?的衣领。 厚重的床帐也被他重新放了下来,夜明珠的光晕流淌在枕边,华瑶因为惊讶而短促地“嗯”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一块被角:“你干什么?” 谢云潇轻吻了一下她?的耳尖:“你已经亲了我、摸了我、对我说了许多荤话,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华瑶拒不回?答,谢云潇又说:“殿下,你向?来是讲道理的人,总不能只许你放火,不许我点灯。”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乃是华瑶深恶痛绝的行径。谢云潇这么一说,华瑶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爽快答应道:“行吧,我姑且给你半个时辰……” 谢云潇揽过?华瑶的肩膀,起初他的一切动作都是轻缓的,逐渐便开始热烈而热切地反复亲吻她?的唇,她?的心?底燃起了一簇火苗,只觉他的触碰既温暖又灼烈,帷帐里的空气?似乎都燥闷起来。 华瑶心?旌摇曳,思绪却越发混乱,因为他尝起来真的很?香很?可口,就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上瘾的、贪恋的妙物?,若非她?心?智坚定,恐怕早已沉溺其中。 华瑶刚刚答应了谢云潇,在半个时辰之内,她?会任由他施为。但是,她?心?里忽然又反悔起来,这一大清早的,她?早早地醒来,就在床上和美人纠缠不清,是不是昏君所为呢? 华瑶是善于反省自己的人。哪怕此?时意乱情迷,也不耽误她?静思己过?。她?暗暗地想着,她?为何会与谢云潇寻欢作乐,他们原本不是在谈论?手相?吗? 想到这里,华瑶当机立断:“你还记不记得,你没?给我看完手相??摸骨看相?,推算命格,讲究一个铁口直断,切忌半途而废啊。” 谢云潇沉默片刻,呼吸间的滚烫热气?洒在她?的耳侧。她?忍不住蹭了蹭枕头,他欲言又止:“你真是……” 华瑶理直气?壮:“我怎么了?” “挺好,”谢云潇似乎是在夸奖她?,也似乎是在开解他自己,“你冷静自持,绝不会沉溺于情爱。” 华瑶点了点头:“当然!” 谢云潇执起她?的双手,放进夜明珠的一片柔光中。 华瑶掌心?朝上,任凭谢云潇打量。 谢云潇低声道:“手掌的四周较为饱满,中间较为低陷,指根处的艮、震、巽、离、坤五个位置光润细腻,这是天生?富贵相?,可见你的根基深固,福禄绵厚,这一生?的命格极为尊贵。” 他话中一顿,才说:“坎位略平,乾位有一条逸纹,巽位有一道玉阶纹,右手的掌心?还有一道浅细方正的十字纹,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帝王之相?。你思虑多、疑心?重,善于谋划,敢于拼搏,年少时的运势稍显坎坷……” 华瑶大大方方道:“君子问祸不问福,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谢云潇握住她?的指尖:“你才智过?人,且有深谋远虑,只是偶尔谨慎有余,果断不足。” 华瑶与他对视,坦然道:“毕竟我现在没?有兵权。” 谢云潇同她?耳语:“凡事有得必有失,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计策,无论?如?何,你要把保全自己放在第一位。” 华瑶心?想,谢云潇绕了一大圈,竟然就是为了提醒她?自保。这一番情深义重的规劝,让她?感到十分?受用。 华瑶顺水推舟道:“谢谢你的提醒,我都记住了。不瞒你说,其实我也学过?一点相?术。心?肝宝贝,来,把你的手给我,我也帮你看一看。” 谢云潇才刚把左手交给华瑶,华瑶就说:“真不得了,你是天生?的皇后命。” 谢云潇想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华瑶一把攥住他的食指,轻轻地抚摸他的骨节,情真意切道:“皇帝一直独爱你一人,你和皇帝是少年夫妻,你们相?互扶持,白头偕老,这段美满的姻缘,终身如?故。” 100-110 第101章 闲宴罢 难怪“温柔乡”又叫“迷魂阵”…… 谢云潇默念着?“少?年夫妻, 白头偕老”八个?字,便有?一股温情涌上心头。他将华瑶拥入怀中,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亲。 华瑶毫不?犹豫地在他唇上重重一吻。他的呼吸凝滞一瞬, 揽在她腰间的双手收得更?紧。她没再开?口, 他也不?说话。周围的一切都是沉静的, 彼此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像是沉醉在春风里, 平添了无限的暖意。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拥抱,也让华瑶觉得十分舒适。她不?禁暗想, 难怪“温柔乡”又叫“迷魂阵”——世人若为情爱所迷, 就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游到?何方?去了, 心中杂念全消,只顾着?贪欢享乐, 相当于是误闯了“迷魂阵”。 华瑶可?不?敢在迷魂阵中耽搁太久。 她扯了一下谢云潇的袖摆:“天快亮了,我要起床了。” 谢云潇虽有?留恋之?心,却无纠缠之?意。他慢慢地放开?了她,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现在要去沐浴更?衣吗?” 华瑶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 拽着?谢云潇去洗了一个?鸳鸯浴。等她收拾妥当, 差不?多是卯时三刻,月亮已经落下去了, 朝阳从东方?升起, 天空仍是将明未明,四处漂浮着?渺渺茫茫的云烟。 朦胧的雾气?弥漫山野, 天光似水一般洒在青石铺成?的道路上,华瑶昂首阔步,走向了一排营房——秦三的一百多个?亲兵就在此处暂住。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 营房的外部仍是湿漉漉的,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往下落,哪怕屋子里堆了稻草、铺了毛毯,墙角依然?渗出了丝丝缕缕的潮气?,透着?一股萧森的冷意。 那?一百多个?官兵都穿好了盔甲,备好了武器,列队整齐,士气?威武,直挺挺地站在营房附近。 秦三率领两位副将,检视了一遍军容。她正准备对着?士兵训话,忽然?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秦三转过头,刚好瞥见了华瑶的身影,她略感惊讶,没料到?华瑶一大早就出现了。 天未大亮,雾色尚浓,十丈之?外的景象都是一片混沌。 华瑶面朝着?秦三,渐行渐近,仿佛穿过了缭绕的尘烟,翩飞的衣带在微风中若隐若现。她脚步稳健,轻功卓绝,举止从容不?迫,颇有?一种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的气?度。即便她看到?了整装待发的秦三,她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诧异或惊疑。 秦三收定心神,抱拳行礼道:“参见殿下。” 华瑶的态度分外随和:“免礼,秦将军是在练兵吗?” 昨天夜里,秦三还要和华瑶拼个?你死我活。今天早晨,秦三却像是华瑶的属下,恭恭敬敬地禀报道:“殿下,卑职正要向您请辞。” 秦三没说自己?为什么急着?走,只是和华瑶客套了一番:“殿下是仁义之?主,收容了数百名人质,不?仅救治了他们,还把他们的户籍查清楚了。您对虞州百姓的恩德,比泰山还重,卑职无以为报。如?今的局势十分危险,卑职也不?便再叨扰您……” 秦三这一段话还没说完,华瑶已经猜到?了秦三的意图。 秦三知道华瑶一定会宽待人质,就不?愿再继续逗留。 此外,秦三做事一向 谨慎。她要避免自己?和华瑶牵扯不?清,也要防止军心变乱。她必须尽快返回官兵驻扎的地方?。 华瑶对上秦三的目光,神色自若道:“既然?你去意已决,那?就立刻动身吧。葛巾失踪了整整一夜,山海县可?能也有?些异动。” 秦三赶忙道:“多谢殿下谅解,卑职先告退了!” 言罢,秦三吹响一声口哨,唤来一匹红鬓白蹄的骏马。她翻身上马,握紧缰绳,从高处俯视着?华瑶,这原本是相当失礼的行为,不?过华瑶并未追究。 华瑶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她侧过身,望向远处。飘渺的雾霭遮挡了她的视野,她仍然?耐心地等待着?。少?顷,竟有?两个?侍卫慌慌张张地跑来报信——他们的职责是巡逻放哨。据他们所说,约有?一两千名官兵沿着?山路,策马前行,正向着?黑豹寨的北门攻来。 秦三闻言,立刻调转马头,直奔北门。她比华瑶更?先一步赶到?城墙之?上。她极目远眺,隐约瞧见了飘摆的旌旗,轰雷般的战鼓声渐渐急促,“咚咚咚”地响个?不?停,她的心潮随之?起伏,难以安定。 战鼓传达的号令,正是“剿匪杀敌”! 秦三做了十年的武官,自然?一下就听出来了。她双手握拳,心里越发烦闷。她不?可?能对官兵动刀,更?不?可?能贸然?进攻黑豹寨。正当她进退两难的时候,白其姝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秦将军,稍安勿躁,我这里有?一条万全之?策。” 白其姝话音未落,华瑶也登上了城墙。 当着?华瑶的面,白其姝坦然道:“秦将军,您是山海县官兵的统率,只要您朝着?官兵大喊几声,把话都说清楚了,他们肯定会立刻退兵的,谁也不想白白送死啊。” 白其姝这一条计策,表面上简单可?行,实际上暗藏玄机——“剿灭”与“招安”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制敌手段。秦三的官阶还不?够高,没资格做选择。她只能听从朝廷的命令,顺应朝廷的调遣。 倘若秦三自作主张,劝降土匪,就面临着“通敌谋逆”的罪名。 想到?这里,秦三不?禁长叹一口气?。 由于华瑶盛名在外,谢云潇的父亲还是边关大将,朝廷不能无缘无故地下令处死他们,便以“剿匪杀敌”为借口,调派了五千多名虞州精兵。 秦三受命领兵,也明白其中的隐情。 秦三手底下的大多数官兵并不?知道华瑶的罪责,还把“剿匪杀敌”当作自己?的任务,恨不?得一夜荡平土匪寨,谁能想到?虞州的局势竟是如?此混乱?!权臣勾结强盗,强盗欺压百姓,民脂民膏都被搜刮干净了。 秦三的思绪乱作一团。她是虞州的武官、朝廷的鹰犬,可?她的心正在动摇,这种感觉从昨晚就开?始了。 她恪守着?“明哲保身”的规矩,却无法忽视他人遭受的苦难。 她是官兵的统率,却说不?清自己?究竟为谁而统,为谁而战? 眼看着?官兵快要来到?城下,秦三把心一横,提刀而立,放声大喊道:“诸位,我是秦三,听我号令,立刻停战!黑豹寨已被公主降服了!!” 秦三的内力强劲而浑厚。她目如?闪电,声若洪钟,话音几乎传遍了四野。 官兵的杀气?减弱了不?少?,但有?一人依旧勇往直前——此人正是赵惟成?。他骑在马背上,拉开?一张沉重的长弓,箭头对准了华瑶,高声道:“秦三和公主叛变投敌!她们要造反!” 华瑶勃然?大怒:“赵惟成?和葛巾都是土匪的走狗!葛巾已经当众认罪,赵惟成?还敢诬赖我,简直罪无可?恕!” 赵惟成?本来也想不?到?这种话术。昨夜,他和葛巾一起逃出土匪寨的时候,郑攸好心提醒了他几句,他才学会了如?何造谣生事。 约莫两个?时辰之?前,赵惟成?跟着?葛巾回到?了驻军之?地。五千多名官兵齐聚在那?里。即便赵惟成?的手上有?贺鼎的人头,官兵也不?愿意追随赵惟成?。最后还是葛巾搬出了军令,抽调了一千两百名士兵,打着?“剿匪”的旗号,出动了一支军队。 赵惟成?第一次率军作战,浑身血液沸腾。 他朝着?华瑶放出一箭,箭如?疾风般飞驰,华瑶却没用?正眼看他,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流箭。他能感觉到?她对他的轻蔑之?意。除了轻蔑,还有?藐视,她好像在说:“你真是个?废物。” 她是公主,高高在上的公主,生来凌驾于万物,谁敢不?臣服?世间众生在她眼里,就像微不?足道的蝼蚁。而她自己?是星辰,是日月,是傲然?屹立的山峰,谁敢对她不?敬? 赵惟成?早就瞎掉的左眼又在隐隐作痛了。他胸中激起一股热血,猛冲头颅。他发狂般地怒喊道:“杀!” 随着?赵惟成?一声令下,零零落落的箭羽射向了城楼。 赵惟成?挥手一扬长鞭,转头回望,凡是不?听他号令的弓兵,都被他狠狠一脚踹下了马。霎时间,战马嘶鸣,杀声震天,淡淡的血腥气?也弥散开?来。 高耸的城墙之?上,华瑶小声道:“这个?赵惟成?,脑子有?病吧,他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不?知何时,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华瑶的背后。他状若平常地说:“我去杀了赵惟成?。” “殿下,且慢,不?劳您动手,”秦三忽然?开?口道,“既然?赵惟成?是冲我来的,我应该亲手结束这一场闹剧。况且,赵惟成?还有?官职在身,您不?能不?由分说地杀了他。” 秦三的措词绵里藏针,谢云潇也并未动怒。他平静如?初:“赵惟成?和葛巾关系匪浅。赵惟成?领兵作战,葛巾或许躲在了暗处,你若能活捉赵惟成?,便能问出葛巾的下落。” 秦三犹疑不?定:“葛巾派出了一千多名官兵,我留在营地的副将却没给我传来消息……” 华瑶立刻提醒道:“昨晚下了一场大雨,整个?山谷都是雾蒙蒙的,月光也黯淡得很。你的副将没有?地图,不?认识山路,也不?知道葛巾的罪行,怎么给你通风报信?” 秦三没听完华瑶的话,便把长缨枪一转,纵身跳下城墙。她的众多亲兵紧随其后,流风把她的衣袍吹得乱响。 她猛然?提气?,挥刀直冲赵惟成?。 众人只见一阵白光疾速闪过,赵惟成?就被秦三扛了起来。他双手被秦三扣在后背,整个?人仰面朝外,双腿夹紧,腰腹绷直,劲瘦的身躯好似一头猛虎,而秦三就是徒手擒虎的勇士。 赵惟成?率领的军队顿时偃旗息鼓。 直到?此刻,华瑶才带着?一批侍卫,大摇大摆地走出城门。她的那?一批侍卫之?中,竟然?也有?不?少?虞州官兵。 这些虞州官兵一见到?赵惟成?带来的军队,没有?丝毫的迟疑,直接用?虞州的方?言与他们攀谈起来,诉说着?这一个?多月的种种经历。 大家都放下了兵器,到?处都是嘈杂的乡音,哪里还打得了仗呢? 谢云潇甚至亲自出面,设宴招待这一千多个?虞州官兵。 这些官兵在山谷中驻扎了数天,正是饥寒交迫的时候,听闻宴席上有?酒有?肉,都把谢云潇当做了雪中送炭的福星。更?何况,谢云潇不?仅是名门世家的贵公子,也是战功煊赫的皇族,他赐下的恩典,众人自当领受。这一时之?间,寨子里杀鸡宰羊,好不?热闹。 赵惟成?听闻此事,含恨不?已。他不?仅挨饿受冻,还沦为了阶下囚。他被华瑶用?一条麻绳紧紧地捆住了,她还把他拖进了城楼之?内。 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华瑶点燃了一根蜡烛。忽明忽暗的火光落到?墙上,似是鬼影魅形的乱舞,隐有?一股阴森的凉气?让人毛骨悚然?。赵惟成?心骨俱寒,恍然?以为自己?堕入了幽冥地府。 华瑶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刃抵着?赵惟成?的颈部大脉,随时都能让他一剑毙命。他本就白皙的肤色更?添了几分晦暗,下巴也微微地仰高了。他难耐地吞咽了一声,却还是紧咬牙关,不?肯开?口讲话。 华瑶偏要问他:“葛巾去哪里了?” 赵惟成?答非所问:“我想死。” “这可?由不?得你,”华瑶随意道,“你是死是活,我说了算。” 赵惟成?哑口无言。 华瑶紧盯着?他的双眼,他的胸膛起伏更?厉害。仿佛有?一股猛火直冲天灵盖,火星从他的眼眶里喷出来,他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厌憎华瑶——或许是因为她伶牙俐齿,随机应变,他非常想看到?她惨败的狼狈模样。所以,他打定主意,无论华瑶对他施用?怎样的酷刑,他都不? 会交待葛巾的去向。 华瑶蓦地笑了一下,草率地断定道:“我猜,葛巾逃出山海县了吧。” 赵惟成?瞳眸一缩。哪怕他再谨慎小心,他也无法掩饰自己?一瞬间的惊异。 就在今天一早,葛巾便骑上快马,走上官道,直奔京城了。 华瑶观察着?赵惟成?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推断无误。她的心情格外愉快,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反手一转剑柄,竟是直接收剑回鞘了。 第102章 再选良辰 即日发兵 纵然?赵惟成没有?透露一个?字, 华瑶也把?他的心思猜出了十分之九。 他极其厌恶皇族,这种厌恶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的双手不?住地发颤, 头颈上的每一根青筋都凸鼓着?, 恨不?得把?华瑶生吞活剥, 才能一解他心头之怨。 他紧咬着?自己干裂的嘴唇, 望向华瑶的目光中蕴着?极深的恨意?。 华瑶觉得他莫名其妙。他和燕雨认识的第一天, 就想拔剑杀了燕雨,他在树林中看到凌泉的尸体, 便露出了一个?得意?洋洋的笑。按理说, 像他这种人, 应是死不?足惜的,偏偏华瑶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只好暂且留他一命。 赵惟成仍有?满腔悲愤,语气也急促起来:“杀了我!不?然?你将来必会后悔!” 华瑶顺手熄灭了蜡烛。 赵惟成瞧不?见一丝光亮,视野陡然?陷入黑暗。 周遭的一切声息化作虚无,华瑶的匕首像是一块坚冰,又凉又硬, 直抵着?赵惟成的右眼。 她想出了一个?极恶毒的主意?:“我先戳瞎你的右眼, 再割了你的舌头、打断你的双腿,让你做一个?又瘸又瞎的哑巴, 这样一来, 你虽然?还活着?,却和死了一样。” 赵惟成不?由得心生一阵恐惧, 还有?一种死到临头的轻松。 他惹怒了皇族,命不?久矣。华瑶对他的威胁,正是他临终前必须遭受的酷刑。 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骂道:“毒妇……” “蠢货, ”华瑶告诉他,“这是土匪折磨人的手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赵惟成情急之下,冒出一句:“土匪不?会对我用刑!” 华瑶本来也只是想吓唬他,听他如此一说,才惊觉他早就见识过?土匪的残暴。她不?禁感慨道:“你和你的主子葛巾一样,只要刀子没落到你自己的身上,你就不?知道疼,无所?谓别人死得有?多惨。” 她从心底里蔑视他:“即便你的左眼没瞎,你也做不?了御前带刀侍卫。你怯懦无能,骄纵无德,遇事犹豫不?决,只会寻死觅活,谁有?你这样的属下,谁就倒了八辈子霉。” 她转过?身,正要离开,赵惟成忽然?说:“您自个?儿的属下,也好不?到哪里去。” 华瑶脚步一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赵惟成听见她的异动,泄愤般地怒声道:“您也别故弄玄虚了,只要葛巾去了京城,见到皇后,皇后必不?会放过?你。你势力?再强,强不?过?皇权,武功再高,高不?过?京城的御林军。任你是什么?天潢贵胄,落到御林军的手里,便是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 华瑶的胸襟是很开阔的。她不?骄不?躁,极少因为他人的无礼而动怒,但她听完赵惟成的话,却起了杀心——《大梁律》规定,大梁的军营禁嫖禁赌,但因父皇格外宠信御林军,便在京城增设了一处妓馆,那是一个?专供御林军寻花问柳的地方,多的是鄙秽粗淫的龌蹉事,贱籍女?子沦落至此,可谓生不?如死。 每当华瑶想到那些肮脏的东西,她便感到极端的愤怒。赵惟成用御林军来威胁她,她的杀欲一瞬暴涨,心头窜出一股最猛烈的憎恨,恨不?得立即施用剥皮抽筋的酷刑。 但她面上仍未显露半分,甚至笑了出来:“御林军离我太远,不?好惩戒,可你还在我的眼前,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活活折磨死。” 赵惟成不?知华瑶为何还不?杀他,他忙不?迭地催促道:“你快动手!” 就在此时,暗室的石门被人打开了,明亮的天光涌入室内,照得赵惟成睁不?开眼。 他闻到一阵阵的芬芳桃香,春风般和煦,飘进他的鼻管里来,还有?一把?软剑缠上了他的脖颈。 那把?软剑沙沙作响,好似一只活物,将他的皮肤划出一道道血痕,细微的血点一滴滴往下落,逐渐浸红了他的衣襟。 白其姝手握剑柄,站在赵惟成的背后,含笑道:“殿下,请您原谅我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我从门外路过?,听见野狗乱吠,太吵了,我手里的这把?剑,也想见血了……” 赵惟成插嘴道:“要杀便杀!” 白其姝向来果决。她一记手刀,猛然?劈在赵惟成的颈侧,使他闭眼昏厥。她又往他脸上狠扇了一个?耳光,确认他暂时不?会醒过?来,方才开口道:“殿下,请您听听人家?的话,赵惟成那么?想死,您就成全他吧。您瞧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这幅样子,多可怜啊。” 华瑶默不?作声。她带着白其姝离开了这间密室。 外头的天光正好,晨雾尚未完全消散,空气还是湿润的,四处飘散着雨后的清新?之气。 时值初春,树木都生发了嫩绿的新?叶,落在地上的树荫幽凉而疏淡,显出一片青郁之色。白其姝爱看春景,现下也无心观赏。她仍未等到华瑶回话,便烦躁地捋了捋头发。 华瑶见状,低声道:“你今天也看见了,秦三?武功之高,治军之严,简直不?亚于凉州军营的名将。但她这个?人,不?懂变通,只认死理,满脑子还是司法纲纪那一套东西。你此时杀了赵惟成,我更难收服秦三了。” “原来是这样,”白其姝心里转过?弯来,对华瑶嫣然?一笑,“多谢殿下提点。” 华瑶站在道旁一棵桃树下,伸手折了一支含苞欲放的桃花。娇艳的花瓣将开未开,泛着?春意?融融的粉白色,煞是好看。 华瑶把?这一支桃花递给了白其姝。 白其姝微翘的眼尾朝她一瞟,又听见她说:“杜兰泽已经去了京城,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我的难处,你都知道,你的所?思所?虑,我也能猜得到。” 桃花的香气淡幽幽的,甜丝丝的,直往鼻子里钻。白其姝莞尔一笑,轻言细语道:“您最亲近的人,难道不?是驸马吗?” 华瑶也笑了一下:“驸马毕竟是男人,怎么?会与你我感同身受呢?” 白其姝便略微俯身,似是甘愿臣服于华瑶。 她还从树枝上摘了一朵桃花,把?花梗簪在她自己的发髻里,举手投足间的风度,犹如桃林仙子一般洒脱。 * 从城楼向东走,途径宽阔的校场,便来到了一处露天的空地,此地约有?百丈见方,原本是土匪处决囚犯之所?,后来被华瑶改建为饭堂。每逢无风无雨的好天气,华瑶就会在这里大排筵席。 今日的宴席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不?过?华瑶暂未出现,谢云潇代?为主持全局。他指派自己的亲兵坐在虞州士兵之中,亦如朋友聚会一般闲聊家?常。他与众人一同席地而坐,不?分尊卑,不?论贵贱,吃的都是烤肉,喝的都是清酒。 谢云潇的亲兵皆是凉州人。他们的性情多半直爽大方、温厚耿介,也和虞州人相处融洽。 酒过?三?巡,食过?五味,众人已是微醺,虞州士兵听说了凉州的边关战事之惨烈,凉州士兵也知道了虞州的豪强世?族有?多专横。 距离谢云潇大概三?丈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虞州人带着?酒气道:“我是山海县人,从小就穷啊,穷的想死,爹娘忙活一整年,余粮一点没有?,全拿去交税了,家?里人吃不?上饭……” 他打了个?酒嗝,自顾自地说:“我爹,就要剪断我的根,让我当太监……幸亏啊,村里的武夫说我根骨好,爹没舍得阉我,送我来了军营。” 另一个?虞州人笑着?搭话:“你们凉州的骑兵,比我们虞州多!我们虞州的太监,比哪儿都多!” 谢云潇听到这里,指尖微转了一下酒杯。他知道,自古以来,虞州便是宦官的家?乡。只因虞州邻近京城,不?少勋贵便在虞州购置田庄,致使农户沦为佃户,平民沦为流民。 贫寒人家?吃不?上饭,交不?上税,活不?下去,便把?自己的儿子阉了,交给官府,换取一笔微薄的赏钱。 虞州往京城输送宦官,宦官在京城结党敛财,于是朝纲更腐败,吏治更昏庸,朝野上下仿佛永无宁日。 虞州也没沾到宦官的光,依然?是个?豪强横行的地方。 说来讽刺,虞州土地肥沃、雨 水充沛,乃是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但虞州百姓的生活,并没有?比别处更好过?。 昭宁十五年,皇帝加征了虞州的徭役,拟在京城筑造一栋高达百丈的摘星楼。时至今日,摘星楼仍未竣工,皇帝一病不?起,虞州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将来的形势更难预料。 谢云潇细思片刻,缓缓地端起一只酒盏。他不?爱饮酒,平素几乎是滴酒不?沾的人,如今他也小酌了半杯。 虞州军营的一位副将正坐在谢云潇的身侧,谢云潇与副将才刚闲聊了几句,忽有?一个?侍卫跑过?来报信,说是公主打算严整军队,不?日便要赶往秦州,还请谢云潇早作准备。 那副将一听此言,大为诧异:“使不?得,使不?得!卑职斗胆,请公主三?思而后行!公主统帅的军队里,还有?四百个?虞州骑兵,公主带着?他们去了秦州,恐怕要担上谋逆的罪名。” 谢云潇不?发一语,那副将又告诫道:“殿下,您和公主的高义之举,卑职铭感五内,若有?什么?用得着?卑职的地方,您但说无妨,只求您二位千万不?要草率行事。” 这位副将还有?一些心里话没说出口。他有?个?弟弟才刚满十九。弟弟原本是虞州骑兵的精锐,后来跟随公主和驸马进了土匪寨,在寨子里住了短短一个?多月,就像吃了迷魂汤一般,把?公主和驸马当作了头领。 副将看着?谢云潇,欲言又止。 谢云潇放下酒杯,低声道:“单凭我一人,难以说服公主,你随我一同去见她,替我劝她不?要冒险。秦州和虞州仅有?一江之隔,你是虞州军营的副将,应该比公主的谋士更了解秦州的局势。” 副将连连称是,跟着?谢云潇离席。 谢云潇把?副将带到了收容人质的营房门口,副将的心里很是奇怪,猜不?到华瑶为何在此,便也不?作声了,沉默地站到谢云潇的背后。 谢云潇闻到了极淡的血腥味,还听见了秦三?、华瑶、白其姝和另一位陌生男子的交谈声。 这位陌生男子名叫祝怀宁,年约二十四五岁,体格精瘦而强健,也有?一身的好武艺。他是秦州彭台县的参将。 彭台县位于东江的西南侧,乃是秦州的军事要塞,也是一个?水运、陆运都很发达的富庶之地,四面环绕着?坚固高大的城墙。 祝怀宁作为彭台县的参将,驻守彭台县五年,从未遭遇过?兵荒马乱。 然?而,就在去年的岁暮之时,秦州叛军派出一员猛将,率领四万人马围攻彭台县。 彭台县的守军仅有?两千余人。守军苦苦支撑八十多天,全城上下弹尽粮绝,连老鼠都快吃光了。 无数饥民活活饿死,大街小巷弥漫着?腐烂的恶臭和凄厉的哭嚎,整座城池沦为了人间炼狱,对于城中百姓而言,死亡更像是莫大的解脱。 周围的城池一个?接一个?地陷落,彭台县的县令誓死不?降。县令给了祝怀宁一百人马,命令他去虞州搬救兵。 祝怀宁就率领那一百人,趁夜出城,突破了敌军的重围——包括祝怀宁在内,只有?不?到十个?秦州官兵活了下来。 他们来不?及悲伤,策马狂奔,双脚被马蹬磨出了血泡,双手被缰绳勒出了血痕,好不?容易来到码头,乘船渡江,快要靠岸的时候,又遇上了一场暴风雨。祝怀宁和他的士兵所?乘坐的木舟被滔天的江浪打翻,他们拼尽全力?,游到岸上,沿着?一条运河走了两天,误入山林之中,恰好被一群巡逻的哨兵发现,哨兵便将他们带进了黑豹寨。 祝怀宁昏迷多日,才刚醒来不?久。他已经知道了秦三?和华瑶的身份,当下死死拽住她二人的衣袖,满眼充血,嗓音嘶哑道:“我答应了县令,出来找救兵,你们若不?肯发兵,干脆砍下我的脑袋,把?我的尸首挂到山上。” 华瑶长?叹一口气。 秦三?尚在犹豫:“我不?能贸然?发兵……” 秦三?一句话没讲完,祝怀宁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一挥,狠狠地砍下了他自己的左手食指,温热的鲜血溅到了秦三?和华瑶的脸上。 华瑶睁大双眼,连呼吸都停止一瞬。 祝怀宁毫无迟疑,手起刀落,又是用力?一斩,猛地切断了他的左手中指。 华瑶赶忙拽住他的手臂:“别砍了!我和秦三?即日发兵!!” 第103章 王孙侧 各任其职,戮力同心 彭台县与山海县相距一百里有余,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若非走投无路, 祝怀宁也不至于跑到山海县来搬救兵。 他蓬头垢面, 衣衫褴褛, 形貌如乞丐一般潦倒, 胸前的襟领大大地?敞开了, 精壮的胸膛上遍布青紫瘀痕,尚未愈合的伤口仍在渗血, 缺了两根指节的左手更是血流如注。 他双目通红, 忍痛咬牙, 心?有千言万语却无处诉说,不由得落下两行清泪:“我削断这两截手指, 不是胁迫您二位,而是留个凭证。叛军一日不平,官民一日不安,比起叛军屠城的血债,我这区区断指之痛, 又算得了什么?” 华瑶略懂医术, 连忙拿出纱布和?金疮药,亲自?为祝怀宁敷药止血。他近乎于极端的决绝, 让她感到强烈的震撼, 也从中窥见了秦州城池的惨状。随着?纱布一圈一圈地?缠紧,她的愁绪也一层一层地?堆积:“你在虞州待了好几天, 彭台县的战报传不过?来,也许,彭台县已经被叛军攻陷了。” 秦三附和?道:“公主的这句话, 正是我想说的。” “不会!”祝怀宁一口咬定,“沈知县宁死不降,她还能?再撑一个月!” 秦三喃喃自?语道:“沈知县?” 秦三听过?这位“沈知县”的名头。 她名叫沈希仪,年少有为,正直刚毅,二十岁出头就中了进士。起初她在京城的翰林院供职,没过?两年,或许是得罪了什么人吧,她被外放到彭台县做官,这一做就是五六年,彭台县被她治理得井然?有序,也成?了一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宜居之地?。 坊间还有传闻说,二皇子高阳晋明?颇为欣赏沈希仪,几次三番地?想要把她调到宛城。 宛城是秦州最为繁荣富强的风水宝地?,许多秦州官员想在宛城长住却没有门路,沈希仪放着?大好的机会不要,依然?在彭台做她的知县,彭台人感念她的恩德,自?发地?送了她一把万民伞。 秦三在虞州做了十年的官,从没见过?真正的“万民伞”长什么样。她心?生?愧疚,似有千般愁闷、万种焦躁,不敢直面祝怀宁含泪沾血的双眼。 祝怀宁却念了一声:“秦将军。” 秦三朝他抱拳:“祝将军,我……” 祝怀宁打断了她的话:“叛军对外号称‘劫富济贫、除暴安良’,实则存心?要把官民往死里整,他们?内部的口号是‘杀官杀民杀奸细,抢钱抢粮抢女人’,奸杀掳掠的恶行,他们?一样没少做。秦将军,您真要眼睁睁看着?叛军血洗全城?” 他浑似没有痛觉,依然?紧握着?双拳,鲜血从他的伤处往外涌,染透了洁白的纱布。 他把自?己的匕首扔给了秦三:“只要您二位即日发兵,别说是断 指,断我的命也行。” 秦三坐在床边,倚着?床头,扶额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是忠臣良将,自?当好好地?活在世上。援兵一事,你先别急,等我上报朝廷,我必会自?请出战。你安心?留在寨子里,吃几顿饱饭,睡几个饱觉,仔细调养一下你的身?子。” 祝怀宁喘息微促,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等不了,一日也等不了。彭台县的饥荒持续了两个多月,城内十几万人饿得皮包骨头,您叫我吃饭,我倒是真想吐……” 秦三沉默不语,心?中既惭愧,又懊恼,还有一股激愤悲慨之情像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她把自?己的指端骨节捏得嘎吱作?响,华瑶也学着?她的样子,双手使劲握了握拳。 祝怀宁猛地?抬起头来:“公主殿下,您刚才?说即日发兵,可是认真的?君无戏言!” 他的眼眶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当他凝视着?华瑶,华瑶便有一种自?己的眼睛也在发痛的错觉。 华瑶的睫毛轻颤,嗓音更温柔几分:“当然?是真的,君无戏言,我明?日便率兵前往彭台县。我军中纪律严格,赏罚分明?,军士各任其职,戮力同心?,定能?战胜那?一群贼兵。” 祝怀宁忙问:“您有多少人马?” 华瑶实话实说:“三千多人。” 祝怀宁立即转过?头,发狠般地?瞪着?秦三:“贼兵四万大军包围了彭台县,还有两万多的贼兵驻扎在邺城!邺城与彭台县相距仅有一日路程!公主的三千人马,去了也是白白送死!秦将军!您是虞州的名将,不可能?不懂兵法……” 他蓦地?咳嗽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零零落落的血点洒在床帐上,也沾到了秦三的棉布衣袍。 秦三的袖摆绣着?一个“秦”字,这本是她的姓氏,方便她在军营里挑拣自己的衣裳。 秦州已是生?灵涂炭,此时的秦三低着?头,看着?那?个被鲜血染红的“秦”字,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秦州的男女老少,想到他们所经历的苦痛、恐慌、至死也盼不到援军的绝望,她默默地?闭上了双目。 祝怀宁擦了一把嘴,便高声道:“彭台一旦陷落,东江的渡口必会失守,虞州百姓也难逃一死!到了这个关?头,您还敢指望朝廷!朝廷要是能?发兵,早就发了!去年冬天,凉州被六十万羌羯大军压境,朝廷连个响屁都没放!!” “这是真的,”华瑶连连点头,“当时我就在凉州的雍城,我作?证,他说得都是真的。” 秦三仿佛没听见华瑶的话,只问祝怀宁:“你刚才?说,邺城已经被叛军占领了?” 祝怀宁讲出了他亲眼目睹的惨状:“上个月初,邺城就被攻破了,贼兵屠城半个月,杀了邺城十几万人!江上的浮尸连成?了一座山,岸边的浪头打过?来,泛着?白花花的油腥,那?都是死人的皮脂……” 虞州与秦州之间,隔着?一条浩浩荡荡的东江。 东江有一条支流,名为“芝江”,邺城位于芝江的上游,彭台县位于芝江的下游,邺城与彭台相隔不远,这两座城池都是水道漕运的重地?。 秦州叛军在芝江的上游屠城,住在芝江下游的彭台人必然?会看到“浮尸积聚,哀鸿遍野”的惨象,这也难怪彭台人誓死不投降——秦州叛军暴虐专横、荒淫残忍,彭台人宁愿饿死,也不愿遭受叛军的践踏。 华瑶含恨道:“叛军滥杀无辜,罪该万死。哪怕我没有胜算,我也不能?任由他们?在秦州为非作?歹!” 她一边说话,一边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话已至此,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虞州军营的一位副将急冲冲地?跑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到了华瑶的脚边,浑身?颤抖好似风中落叶,万般无奈地?进言道:“殿下!请您三思而后行!秦州叛军声势浩大,兵强马壮,您若是不幸牺牲了,定会后悔今日的意气用事!” 他昂着?头,含着?泪,仰视着?华瑶:“三千士兵,对阵六万大军,没有粮草,没有辎重,您真是毫无胜算!是、是……”他大胆道:“自?寻死路!” 华瑶仰天一笑,坦然?道:“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她站起身?来,拔出腰间佩剑,紧紧地?握住剑柄,锃亮的剑尖直指北方:“去年冬天,我驻守雍城,手握三万兵将,对阵二十万敌军,我也活下来了。倘若我有丝毫的退却,凉州必然?沦陷,今日你我皆是亡国奴。” 秦三一言不发,极为专注地?看着?她。 她眼里有光,剑上亦有光,自?成?一股锐不可当的气魄。她站在窗前,窗外的旭日翻过?了山岭,挥洒着?东方的朝气,而她本人最是朝气蓬勃,比太阳更闪耀,旁人的恐惧和?怨愤,似乎都不值一提了。 她的姓氏是高阳,她可以?做至高无上的太阳。 彷徨的忧思、迷惘的愁绪,将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所遁形,仿佛只要跟随她,所有的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生?得其荣,死得其所,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一遭。她的所求所愿,也是秦三的生?平抱负。 她与秦三志同道合。 秦三的心?跳快如擂鼓,几乎忍不住要讲出那?一句、自?己忍了很久的话。可她的想法太过?荒唐,如何坦率地?讲出口呢? 秦三张着?嘴,还没挤出一个字,祝怀宁竟然?抢先道:“我愿意追随殿下。” “好样的!”华瑶轻拍了一下祝怀宁的肩膀,“不过?你重伤在身?,不宜出战,你先把伤养好了再说吧。” 祝怀宁端起床头柜上的一盏青铜烛台,右手运力一握,烛台应声而碎,地?面浮起一层青黑色的粉末。 祝怀宁低声道:“您看,我的武功还算过?得去。我此生?不忘您的大恩大德,必当竭尽全力报答您。” 华瑶见状,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祝怀宁的武功极强、心?志极坚,她又收获了一员猛将;忧的是祝怀宁的左手断了两个指节,如果华瑶当初及时拦住他自?残,那?他的武功肯定比现在更强……想到这里,华瑶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能?怪谁呢? 都怪高阳晋明?! 华瑶知道,彭台县的知县沈希仪才?高八斗,相貌也清丽脱俗,正好是晋明?喜欢的模样。 晋明?妄生?觊觎之心?,就想把沈希仪调到他的身?边任职。沈希仪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他。 他公报私仇,调走了彭台县的五千守军。 沈希仪上疏表明?此事,言官也把晋明?痛骂了一顿——这是两三年前的旧事,当时的皇帝还很疼爱晋明?,并未借此惩戒他。晋明?可能?也觉得强扭的瓜不甜,打消了淫邪的念头,没再纠缠沈希仪。 彭台县的守军人数,却从七千降到了两千,军资军备也大不如前。沈希仪有苦无处说,只能?忍下这一口恶气。 如果不是晋明?从中作?梗,彭台县不会在短短三个月之内陷入绝境,祝怀宁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 正所谓“恶因造恶果”,晋明?真是害人害己。 幸好,晋明?已经被华瑶杀掉了,这也算是为祝怀宁报了断指之仇吧!华瑶想通了前因后果,不禁点了点头,对自?己弑兄夺权的行为表示赞许。 华瑶走到祝怀宁的面前,温声道:“好,祝将军,你今日稍作?休整,明?日随我一同渡江。” 祝怀宁心?乱如麻,思潮如涌。 其实,华瑶的侍卫经常在江畔巡逻。祝怀宁渡过?东江的那?一天,就被侍卫发现,侍卫把他带进了黑豹寨。当时他血流不止、伤势过?重,昏厥了四五天,经由汤沃雪的救治,方才?悠悠转醒。 三天前的早晨,祝怀宁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眼的那?一瞬,他就看见了华瑶。他讲清了自?己的经历,她也拿出了公主令牌。 祝怀宁欣喜若狂,以?为公主一定会立即派兵驰援彭台县。 公主却说,她没有兵权,她会想办法收服虞州名将秦三,希望祝怀宁能?助她一臂之力。 于是,今天,祝怀宁装出一副刚醒不久的样子,对着?秦三慷慨陈词。他已经说完了所有能?讲的话,秦三仍然?没有清楚地?表态。他觉得自?己快被沉重的疲惫感吞噬,深陷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哪怕秦三不出兵,他爬也要爬回彭台县,死也要死在城墙下,让野草覆没他的尸身?,让风沙掩埋他的白骨,他要和?那?一座城池同生?共死。 正当祝怀宁万念俱灰时,秦三沉着?冷静道:“我原先也派过?探子,去秦州探了探虚实,秦州的战况是很惨烈的,东江的几 条支流都被血水染红了。说实话,我真没料到,叛军已经攻破了邺城,彭台县也危在旦夕……” 她微微地?举高了长缨枪的尖头:“我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也不是贪生?怕死的龌蹉小人。秦州军情紧急,我愿与公主一同前往秦州,竭尽平生?之力,扫清叛军之乱,请公主允许我随行左右。” 华瑶顿时心?花怒放,忙说:“好,好!秦将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那?一边的副将一听此言,惊得呆住,过?了片刻,才?蓦地?拔高语调:“使不得啊!使不得!公主,将军,您二位大人,切不可操之过?急,急于求成?啊!秦州叛军的来头不小,足有好几十万人马,朝廷也不给个准信,上哪儿去找军粮和?军饷?您二位一旦去了秦州,那?不就是肥羊入虎口吗?!” 副将跪在地?上,死死地?拽住了秦三的袍角:“皇上也没下圣旨,您怎能?擅作?主张,带兵出征秦州?这是死罪!要杀头的!!” 他的这一番威胁,不仅没有吓住秦三,还让秦三豁然?开朗,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与其死在刑场上,不如死在战场上! 正如公主所言,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秦三的胸口一片滚烫,热得像是一颗火球,连日来的愤懑全都宣泄了出来,比决堤的江水还要汹涌澎湃。她什么都不怕了,整个人好似挣脱了束缚,冲破了桎梏,就连四肢百骸都完全舒展了。 她顺手转了个枪花,一句一顿道:“秦州守军奋力抗敌,快要支撑不住了。百姓要吃没得吃,要活没得活,每天都有上千人惨死,你还叫我见死不救!那?好,我今日在此立誓!我要追随公主,即刻出征秦州!待我获胜归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长缨枪的枪头就像一根尖刺,刀刃白得发亮,闪烁着?幽幽的寒光,反扎在青石地?板上,凿出一个深约七尺的凹坑。 那?副将心?里又是一惊,讨扰般地?看向了谢云潇,就盼着?谢云潇能?劝一劝公主。 谢云潇却说:“殿下,我有三个提议。” 华瑶看着?他,直接问:“什么?” 谢云潇从容不迫道:“其一,黑豹寨的库房里存有不少粮草,可供一支一万余人的军队一个月的用度。其二,你今日整军,明?日出发,临行之前,不妨点一把火,烧光黑豹寨的屋舍,以?防土匪继续占山为王。” 华瑶犹豫不决,谢云潇又添了一句:“这也算是破釜沉舟。你手头有三千兵马,其中半数以?上的人,原本是黑豹寨的土匪,只有烧光了黑豹寨,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他们?才?会死战到底,自?认是你麾下的士兵。” 华瑶点了一下头,谢云潇继续道:“其三,秦将军,你能?调派六千多名虞州精兵,加上公主已有的兵马,足够凑成?一支一万人的军队,从山海县出发,横跨东江,直抵彭台县。” 秦三跨出一步,站得离华瑶更近,应声而答:“是,谢公子说得都对,我这儿一共有六千多人,还有军械、枪炮、粮草、三十多艘战船。公主殿下,请您把寨子里的人质都交给我,给我半天的时间,待我安顿好一切,我们?便在山海县的渡口汇合,即刻出发,最迟不过?明?日傍晚,便可抵达秦州的边境。” 华瑶爽快道:“好!” 她和?秦三击掌为誓。 当天中午,秦三就回到了军营。 华瑶也收拾了粮草,清点了兵将。 到了第二天清晨,华瑶派出几个心?腹,偷偷地?泼油放火,点燃了营房的柴堆。 天干物燥,火势渐渐变大,众多兵将都以?为黑豹寨突然?走水,忙不迭去救火,待到他们?扑灭大火,众多房屋都被烧毁了,废墟中遍布碎石乱砖,飘散着?一缕缕的轻烟薄雾。 华瑶在校场上集合众人。她把这场大火归结为天意,高声道:“诸位,你们?都是我的亲兵,是我亲自?选出来的勇士!这小小的土匪寨,如何装得下我们?的壮志?!我要你们?跟着?我闯荡四方,跟着?我驰骋江山!我知道,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并不是官兵出身?,还有一些人,在军营里默默无闻,这也无妨!我和?你们?一样,都有一身?的硬骨头!我们?的尊荣都是自?己挣出来的!我高阳华瑶,今日在此立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必不会亏待诸位,必与诸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华瑶在黑豹寨的威望极高。 她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她动用内力,响亮的声音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从今日起,我们?这一支军队,就叫‘启明?军’,远望天边启明?星,扫荡天下不平事,为尊荣而战,为家国而战,为将来的好日子而战!我们?要过?上好日子,不靠卑躬屈膝,只靠我们?手里的刀和?剑!高阳华瑶与诸位同生?共死!!” 言罢,她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校场上群情激昂,洪亮的呐喊传到了十里之外。 黑豹寨的屋舍被焚烧一空,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华瑶率领三千兵马,踏过?漫天的烟尘,直奔山海县的渡口。 晌午未至,秦三已经备好了战船。江边旌旗招展,风帆蔽日,滔滔江浪拍击着?长空,浩浩大军身?披银盔银甲,反射着?灿烂的天光。弯弓如皓月,箭羽似寒星,实是一副宏伟壮阔之景。 华瑶心?潮起伏,浑身?热血滚沸。她从未如此兴奋过?,双手似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千秋功业,万里河山,终将成?为她的掌中之物。 她轻叹一口气,率众登船,顺流而下,直奔彭台县而去。 第104章 命薄恩短 命薄福浅之人,如何承得起您…… 江上风高浪急, 波涛万顷。 华瑶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水浪滔天。 她保持着?一种波澜不惊的?冷静,把战船的?内外都巡视了一遍。最后?, 她钻进一间约有一丈见方的?船舱, 舱内陈设着?一张雕花床, 两把竹藤椅, 还有一扇半开的?木格窗。 时值晌午, 骄阳正盛,日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 倾洒在?谢云潇的?衣袍上。他正坐在?窗边缝补一只枕头?。他的?手法极为高超, 缝出的?针脚细致入微, 堪称严丝密合,比起宫里的?绣匠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瑶怔了一怔。 谢云潇手里的?那只枕头?, 正是?华瑶朝思暮想的?小鹦鹉枕。 今天一早,秦三与华瑶汇合之后?,交给?华瑶一个包裹,里面装着?她落在?秦三军营里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了她的?小鹦鹉枕, 不过枕头?的?侧边裂开了一条缝, 露出了里面的?鹅绒。华瑶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一点惋惜。 华瑶真没想到, 谢云潇竟然?会悄悄地帮她修补枕头?。 华瑶不禁感慨道?:“我听说, 凉州军营有一条军规,叫做‘自食其力’, 无论军官还是?士兵,破了的?衣服都要自己缝。今天我见识到了你的?手艺,你好像什么都会啊, 擅长各种技巧,精通各种门道?。” 听见华瑶的?夸赞,谢云潇的?手指一顿。华瑶也不管他还握着?一枚针,直接摸上他的?手背,只觉他肤滑如玉、光润如冰,果真是?冰肌玉骨的?美人。 华瑶的?心情越发舒畅,紧挨着?谢云潇坐了下?来?。 谢云潇缝制完成之后?,便把针线放进了木盒里,还将小鹦鹉枕递到她的?手中。她格外高兴,连忙抱紧自己的?小鹦鹉枕。 谢云潇低声问:“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只枕头??” 华瑶含糊不清地说: “宫里的?日子总是?难熬的?,谁都得有个寄托,我当然?也不例外。” 谢云潇依稀记得,她从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无意中重复了两遍的?说辞,应该是?她的?肺腑之言。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华瑶半低着?头?,喃喃道?:“皇帝生性多疑,善于玩弄权术,能在?一天之内让一个人从天上掉到地下?。外朝和?内廷的?各个党派忙于争权夺利、相互倾轧,再?聪明的?人都无法独善其身。我虽是?公主,却没有安稳的?日子可过……” 她说得很轻、很慢,像是?谨小慎微地敞开了一点心扉,谢云潇的?心境也不复之前的?平静。 他忽然?把华瑶抱了起来?,让她坐到他的?腿上,在?不经意间,彼此的?身体贴合得更紧密,更多了几分脉脉温情。 他原本是?想仔细地安抚她,但她的?气势忽然?变强了:“我的?兄弟姐妹和?我一样,都有很大的?压力。不过,和?他们相比,我真像个乡巴佬。他们平日里的?消遣就?是?花天酒地,你能想象得到吗? ” 华瑶认真地描述道?:“满院子的?莺莺燕燕、花花柳柳,可谓是?艳福不浅 ……”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行了,你不用详说,也不用羡慕他们,后?院的?纷争多了,不见得是?好事。你从不浸淫声色,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他的?手掌有些烫,禁箍着?她的?腰肢:“你的?志向也不止于后?院的?方寸之地,何必在?意那些兄弟姐妹平日里的?消遣。” 华瑶略歪了一下?头?:“你像是?一个正气凛然?的?言官。” 谢云潇继续扮演着?一个正气凛然?的?言官:“你心之所念,应是?千万里锦绣江山,千百世太?平功业……” 这话尚未说完,华瑶在?他唇边亲了一口,低声道?:“你也是?我的?心之所念,情之所系。” 她还特意哄了他一句:“待我成为天下?之主,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送给?你。” 谢云潇已经辨不明她的?情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略微侧过头?,望见窗外一望无际的?湍急江水,渺茫的?烟波里,有一只沙鸥匆匆掠过,流箭似的?飞向水天相接的?地方,孤影渐渐消失在?远处一轮红日的?浓辉之中。 有那么一瞬,他希望东江是?浩瀚无垠的?,这艘船一直在?水上飘泊,永不靠岸,华瑶也一直依偎在?他的?怀里,永不分离。 但他也知道?,秦州的?战局十分危急,刻不容缓,华瑶必须尽快赶到秦州,以一万的?兵力,迎战六万的?敌军——这场战争的?胜败,关乎她的?生死存亡。他必当竭尽全力保护她。 想到这里,谢云潇自言自语道?:“我只愿你百战百胜。” 他搂着?她不放,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念了一句:“卿卿。” 与谢云潇的?真情实意相比,华瑶的甜言蜜语显得有一点虚浮。华瑶干脆不讲话了。她觉得自己手里空落落的?,就?想找点事做。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左手揽着?他的?腰身,右手开始抚摸他的?脖颈,他的?呼吸停顿一刹那,又恢复了原状,听起来就像一次极短暂的?喘息,很是?动人心魄。 华瑶心头?一热,忍不住又亲他了一口。 随后?,她带着?他走?出了船舱,步入另一间舱室,与秦三、祝怀宁、汤沃雪等人汇合。 祝怀宁才刚喝完一碗药,还没来?得及把嘴擦干净,华瑶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咳嗽一声,恭敬有礼道?:“卑职参见二位殿下?……” 华瑶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有话直说。” 祝怀宁打开桌子底下?的?暗格,取出一张做工精细的?秦州地图。他一边讲述秦州的?战况,一边任由汤沃雪在?他的?胳膊上施针。他讲得口干舌燥,汤沃雪还叮嘱了他一句:“你的?伤口结了痂,还没复原,至少两天之内,你的?左手不能使力……” 他不紧不慢地问:“倘若我使了力,会怎样,左手从此就?废了吗?” “那倒不至于,”汤沃雪回答道?,“只不过,我想治好你,就?更难了。” 祝怀宁安静地点了点头?。他的?双目好似千年古井,无波无澜,无声无息。哪怕他自身的?伤势再?严重,他的?内心都不会泛起一丝涟漪,因他已经把生死荣辱抛到了脑后?,个人的?安危便是?不值一提的?。 汤沃雪也曾在?凉州见过与祝怀宁类似的?人——他们多半是?家里遭了大难,痛失至亲至爱,心中除了国仇家恨,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说,祝怀宁与汤沃雪也有相近之处。戚归禾的?忌日快要到了,汤沃雪夜里辗转难眠。随军渡江的?前一天,她悄悄地写了一首悼亡诗。 她为那首诗取名《寄思》,诗曰:“风寒雪冷雍城关,骨瘦形枯人未还,不知相逢在?何处,天上人间两殊途。” 不知相逢在?何处,天上人间两殊途。 汤沃雪并未对任何人说明,她的?心里,其实有几分害怕。她怕华瑶和?谢云潇会在?秦州遭遇不测,更怕朝廷会扣下?来?一个“造反”的?罪名。 对她而言,华瑶和?谢云潇都是?她的?亲人,也是?戚归禾留在?世间的?挂念,戚归禾无法再?保护他们,她便代他来?完成遗愿。虽然?她没有武功,但是?华瑶也说过,她硬朗的?骨头?就?像凉州的?精铁,她将来?也会是?一代英杰。 汤沃雪的?思绪渐渐平定。 她垂着?头?,聚精会神,拈着?一枚银针,准确地扎进祝怀宁的?一处穴位,意在?为他活血化瘀。 祝怀宁的?内伤较重,外伤也不轻,大半边臂膀和?胸膛袒露在?外,紫色的?瘀痕清晰可见。 汤沃雪仔细查验过他的?伤势,确认他的?病情比起前几日来?好了许多,他的?武功也复原了七成。她越发惊讶于他的?内力之精湛深厚,便对华瑶使了个眼色,华瑶心领神会,打定主意道?:“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尽量在?一个月之内大破敌军,否则我军的?粮草便会消耗殆尽。” 她的?手指掠过彭台县,穿过芝江,定在?一处江流交汇点上。 她道?:“敌军已经围城数个月,彭台县久攻不克,军心定会浮动。我们可以装作?是?朝廷派来?的?援军,虚报我军的?确切人数,诱敌深入,再?调用精锐骑兵,将其一举歼灭。当然?,我会先派出一些精兵,把彭台和?邺城都探查清楚。” 谢云潇右手食指的?指尖也点在?地图上,缓缓从邺城一路划到了彭台县:“战场上万事不可鲁莽。殿下?,等你抵达秦州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华瑶郑重地“嗯”了一声。 她和?谢云潇、秦三、祝怀宁继续商量了一会儿,隐约感到自己还是?有些失策。 她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秦州和?虞州,并没有分出太?多空闲去判辨京城的?风雨变幻,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爹是?不是?真的?离死不远了。 不过,华瑶能猜到杜兰泽一定被姐姐严厉地看管着?,所以华瑶至今都无法与杜兰泽通信。 只凭谢永玄寄来?的?那些信,华瑶模糊地推断出,就?在?不久的?将来?,京城的?朝政必有大变,皇后?、大皇子、三公主、六皇子这几派势力必将斗得天昏地暗,他们都蛰伏了太?多年,绝不会放过眼下?这么难得的?时机。 * 转眼便到了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夕阳欲坠,黄昏的?余晖斜照江心,三十艘战船就?像三十把锋利的?剪刀,把宽阔的?江面裁出一道?道?丝线般的?波纹。这支船队来?回走?了几趟,才把一万人马及其辎重从虞州运到秦州。 华瑶终于踏上了秦州的?土地——这是?一处邻近芝江的?渡口,名为“枫叶甸”,此地的?百姓早就?逃难去了,岸边的?船坞和?码头?都荒废了一个多月,木板搭成的?浮桥上散落着?枯枝残叶,石雕的?台阶缝隙里长出了寸来?长的?野草,随风轻轻地摆动着?,给?人一种难以言状的?寂寥之感。 华瑶往前走?了几步,还看见了碎裂的?瓦罐、破旧的?布条、已被烧毁的?库房。 这一座村庄的?百亩良田都无人耕种,田地里只有潮湿的?淤泥,空置的?木屋中悬挂着?兜满灰尘的?蛛网,方圆十里内没有一丁点鸡鸣狗叫之声。 华瑶放眼望去,四处都是?一片凄清荒凉。 祝怀宁喃喃自语道?:“自从邺城被叛军攻破,芝江上浮尸千万,腥臊难闻,水不能喝了,鱼也不能吃了,老百姓们能跑的?都跑了。” “哎,不跑怎么办?”秦三 插话道?,“在?这里没吃没喝的?,随时有可能没命,我要是?这里的?村民,我拔腿就?往虞州跑。” 华瑶不禁感叹道?:“我们还有刀剑枪炮,尚能拼死一搏,手无寸铁的?村民遇上叛军,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她慢慢地转过身,面朝着?祝怀宁:“我一定会剿灭叛军,还秦州百姓一个太?平。” 言罢,华瑶命令众人在?此地安营扎寨,又派遣齐风率领一队精兵去探查情报。 约莫两个时辰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 江上风浪更大、波涛更急,烟霭四散,寒气浓重,整座村庄的?景象都朦胧起来?。 齐风匆匆忙忙地从远方赶回了华瑶身边,如实向华瑶禀报他的?所见所闻。 齐风的?第一句话就?是?:“死了很多人。” 华瑶道?:“在?哪里?” 齐风道?:“距离彭台县不到十里之处,那里是?一片相连的?村镇,已经没有活人了,东西都被抢光了,还有……” 齐风话中一顿,似是?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他把头?低了下?去,恰好对上了华瑶的?双眼,她的?目光是?那么明澈,他只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莫名的?忐忑。 齐风是?华瑶最亲近的?侍卫。齐风知道?,近一个月以来?,华瑶根本没有接到任何圣旨。她擅自出兵,无异于谋逆造反——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不过齐风没有九族,除了燕雨之外,他再?无任何亲人,华瑶就?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盼着?自己时时刻刻都能与她在?一起——这样一个荒诞的?愿望,他甚至不敢细想,更不敢透露给?别人,哪怕只是?默默地在?佛像前许愿,都算他心有妄念,亵渎了佛灵。可他越是?压抑,就?越感到难熬,他对她的?种种仰慕,几近于极度的?渴求,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混乱的?情丝不减反增。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从中挣脱,又隐隐希望自己陷得更深一些。每逢夜深人静之时,他躺在?床上,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想起她的?声息、她的?样貌、她的?言谈举止,他心里满是?欢愉,也满是?折磨,神思颠倒不已,却难以用言语形容自己的?感受。他不认字,从没念过书,永远无法像谢云潇、杜兰泽那样出口成章,无法在?华瑶的?面前从容不迫。他此生最体面的?宿命只有一条,便是?义无反顾地为她战死,这也算是?所谓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了。 齐风曾经在?凉州闯过了鬼门关,在?虞州躲开了官兵的?追杀,而这一次,在?秦州,隔着?绵延十里的?山路,他望见了叛军营地里的?灯火亮如白昼,数万名精兵悍将盘踞一方。 叛军有火炮、枪械、铁铳、钢甲,充实的?粮仓,高大坚固的?战车,以及上万名武功高手。 想到秦州叛军的?强盛,齐风攥紧了自己的?袖摆。他被叛军的?暴行震慑住了,华瑶的?目光又将他拉回了现实。 齐风与华瑶对视片刻,他把自己看到的?敌军情况都讲了出来?,还补充道?:“彭台县附近的?所有村庄,大概都被叛军糟蹋过了。芝江上飘着?成堆的?尸体,很多死尸被砍了头?,颈骨全部露了出来?,肠子也滑到了岸上。秃鹫一边吃、一边叫,叽叽喳喳的?,很惨,很血腥,我走?过山路,路边也有断臂残肢……” 听到齐风的?描述,祝怀宁闭上了双眼,嘴里念念有词:“苍天无眼……” 华瑶双手背后?,神色更严肃几分:“我真没想到,秦州叛军的?装备竟是?如此精良,难怪他们能攻破邺城,还把秦州本地的?官兵都打败了。在?这样的?绝境中,沈知县还能坚守三个月,她真是?有勇有谋的?人。” 华瑶还有一些推断没说出口——秦州乃是?中原的?富裕之地,也被誉为“北方粮仓”。 秦州的?人烟稠密,商贾云集,素有丰沃繁华之象,近几年来?几乎没受过什么天灾,农工商各业的?发展都比较兴旺。 高阳晋明在?秦州待了许多年,必定会大肆搜刮秦州的?钱财,暗地里招兵买马、积草屯粮。 现如今,叛军持有的?精锐武器,很可能是?晋明集结了一帮能工巧匠、偷偷打造出来?的?,又因为去年秦州闹了瘟疫,皇帝长期软禁晋明,秦州各地的?势力开始割据,局势便渐渐脱离了朝廷的?控制。 秦州叛军窃取了晋明贮藏的?军备,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就?从一支微不足道?的?小队,发展成了横扫秦州的?大军。 华瑶召集了秦三、祝怀宁、谢云潇、白其姝、齐风等人,连夜与他们商量破敌之策。 与此同?时,虞州本地的?官员,也派人连夜把“公主率兵出征秦州”的?消息送到了京城。 * 昏黑的?夜晚过去了,晨曦初现,天边微露一层鱼肚白,京城仍然?处于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中。 通宵未眠的?打更人走?街串巷,一边走?路,一边敲响一面锣鼓,总共敲了五声,意味着?五更天已过,天也快要亮了。 打更人穿过一条大街,距离三公主的?府邸还有远远一段距离,他们便不敢再?往前走?了。 这一座公主府十分壮丽,处处彰显着?皇族的?富贵气象,正门之前的?两座石狮子足有一丈高,公主府中的?楼阁巍峨如山,辉煌的?灯火彻夜不休,犹如银河倒泻,与星月同?辉共明,与苍穹遥迢相应。 寻常百姓每每路过此地,几乎都不敢直视,打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对于皇族的?强烈畏惧感。 众所周知,三公主高阳方谨是?皇帝的?嫡长女,她的?生母是?孝仁皇后?,她的?养母是?文德皇后?,她的?外祖父还是?当今朝堂上最有权势的?内阁首辅。在?这世上,似乎没有几个人胆敢得罪她。 然?而,就?在?今天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方谨略微动怒了。 方谨正坐在?自己寝宫的?床上,身边还躺着?一位衣不蔽体的?美人,可惜美人的?柔情也无法化解方谨的?不悦。 这位美人名叫申则灵,今年也才二十岁,乃是?户部郎中的?次子。他发如墨染,肤如玉琢,身形修长而健朗,骨肉匀称而精壮。方谨格外喜欢他这幅皮囊,赐给?他的?寝衣都是?轻纱所制,薄如蝉翼,难以蔽体,他从未显露过一丝一毫的?不快,总是?礼数周全地叩首谢恩。 他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洞察秋毫,能说会道?,极其擅长迎合方谨的?意愿,每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眸更有点漆般的?深邃明亮,因此深受方谨的?宠爱。 申则灵刚满十八岁的?那一年,就?嫁给?了方谨做侧室,从那时起,方谨就?没亏待过他,他经常觉得,方谨对他,似乎比对驸马还要好一些。 驸马顾川柏出身于绍州顾氏。 这个顾氏是?大梁朝著名的?清流世家,也被天下?读书人所推崇。 顾川柏未满十六岁时,便因他相貌俊美、文采风流,而得了“栖霞客”的?美称,后?来?顾川柏连中三元,心气更高了,也有了“蟾宫客”的?别号。 顾川柏和?方谨成婚多年,几乎从未争过宠,总是?摆出一副假清高的?样子,偶尔还会故意激怒公主,这让申则灵觉得他不可理喻。 诚然?,顾川柏的?才学远在?申则灵之上,但是?,伺候公主,靠的?又不是?笔杆子,大家同?在?公主的?后?院,争的?是?情,夺的?是?宠,抢的?是?势,凭的?是?运,谁又比谁高贵? 若不是?因为顾川柏的?家世显赫,那个正室的?位置,也不见得会轮得到他顾川柏。 比起顾川柏,申则灵更懂得如何侍奉公主。 他牵起方谨的?手指,慢慢地吮吻她的?掌心,就?像在?亲吻一朵盛放的?牡丹花,他的?五脏六腑都被牡丹的?芬芳浸染了。 方谨却说:“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 申则灵跪在?床榻上,恭敬道?:“遵命。” 说完这两个字,他又抬起头?来?,意味不明的?目光从方谨的?唇边划过。她笑了笑,施恩道?:“今晚再 ?过来?侍寝。” 申则灵不禁问道?:“我能伺候您一整夜吗?” 方谨眉梢一挑,他自知失言,连忙补救道?:“只是?待在?您的?床上,我的?心就?不受自己控制了,尽会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请殿下?降罪……” 方谨仍未给?他言语上的?答复。她朝他勾了勾手指,他跪坐着?靠近,她又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她眼中的?情绪是?极淡极淡的?,好像天边飘过的?一朵浮云,没有形状,也没有色彩,更不可能因为他的?任何言辞而翻起风雨——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丝毫不难过。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高阳家的?皇子或公主动心,这些皇族生来?就?享尽了荣华富贵,自幼修习帝王之术,看惯了朋党之争的?丑恶。他们的?心都是?冰冷的?,却有无数人愿意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 方谨拍了拍申则灵的?脸颊,还在?他的?脖颈上轻拧了一把,弄得他又疼又痒,又酥又麻,他哼都不敢哼一声,把头?埋得低低的?,尽量展现出一副顺从的?姿态。他轻轻地念道?:“殿下?……” 他的?声音也很讲究,既低沉,又婉转,还有一股无穷无尽的?缠绵之意,环绕着?“殿下?”这两个字,仿佛能从字句之间抽出一把纤毫毕现的?情丝来?。 方谨却仿佛没听见他的?呼唤,只是?吩咐道?:“你走?吧,别磨蹭了。” 申则灵立刻起身,披好衣裳,穿好鞋子,匆匆走?到了屏风之后?。他还没离开这间屋子,方谨便喊来?了自己的?贴身侍女,让侍女去通传顾川柏、杜兰泽以及一众近臣前来?觐见。 申则灵刚听见“顾川柏”的?名字,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慢慢地收拢自己的?衣衫,等他穿戴整齐,走?出寝殿,刚好撞上了迎面走?来?的?顾川柏、杜兰泽等人。 杜兰泽停下?脚步,屈膝朝着?申则灵行礼。 申则灵点头?致意,顾川柏也对申则灵笑了一下?,笑容中不带一丝愉悦,却有一种颇为诡异的?探究。 杜兰泽也隐约察觉到了,顾川柏对申则灵的?敌意。 顾川柏仔细地看了看申则灵的?脖颈,当他发现几处青红交加的?吻痕,他的?眉头?就?皱了一皱,似乎不想在?寝殿前多待一刻。 顾川柏转身走?入了殿内,因他的?脚步略急,飘逸的?锦缎袍角都扬过了门槛,他甚至没和?申则灵打一声招呼——按理说,他应该和?申则灵以兄弟相称,正如皇子的?正妃会把侧妃叫做“妹妹”。 申则灵望着?顾川柏的?背影远去,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杜兰泽。 杜兰泽微微欠身,姿态极为优雅,也算是?做全了礼数。她穿着?一袭黛青色衣裙,绾发也只用一根竹钗,脸上没有任何脂粉,仅以一副素净的?面容示人,显得十分落落大方,堪称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杜兰泽的?举止温文有礼,端的?是?一副大家风范。 公主府中的?众人,几乎都对杜兰泽有些欣赏之情。申则灵也不例外,他目送杜兰泽走?进了寝殿。 杜兰泽穿过前厅,走?过一扇紫檀雕花的?中门,还没见到方谨的?面,便听见方谨低声道?:“我刚收到了内阁传来?的?信件,我的?好妹妹,高阳华瑶,已经在?虞州举兵了。她拥兵一万,自定为‘启明军’,从山海县的?渡口出发,横跨东江,约在?昨天傍晚,抵达了秦州的?枫叶甸。你们都说说吧,我这个妹妹,究竟意欲何为?” 杜兰泽心头?一惊。 方谨尚未起身。她躺在?一张楼刻着?龙纹、镶嵌着?宝石的?紫檀木床上,冰绡纱的?帐幔被她的?侍女放了下?来?,彻底地遮挡了她的?面容。 包括驸马在?内的?一干人等,全都跪在?一架屏风的?后?侧,与方谨相距还有一丈远,没人能看清方谨此时的?神色。 杜兰泽撩起裙摆,端正地跪在?了顾川柏的?斜后?方。 就?在?此时,顾川柏略微侧过头?,眼角余光从杜兰泽的?身上扫过。 杜兰泽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到顾川柏的?表情。她猜他应该是?极浅地笑了一下?。他一向厌恶华瑶,早就?盼着?华瑶与方谨一刀两断。 果不其然?,方谨话音刚落不久,顾川柏便说:“殿下?待华瑶一向宽厚,但华瑶本就?是?狼子野心,惯会阳奉阴违,难以为您所用,必将辜负您的?恩德。先前华瑶之所以向您投诚,是?因为畏惧您的?威严,而非真心实意地归顺您……” 方谨打断了他的?话:“你在?教?我识人之术?” “不敢,”顾川柏跪坐在?地上,腰身仍是?挺拔而笔直的?,“请殿下?明鉴,我只有一番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方谨只问:“你的?肺腑之言,说完了吗?” 顾川柏直视着?床榻所在?的?位置。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风和?纱帐,准确无误地落到了方谨的?身边。他的?声音略低了下?去:“请您宽恕我的?唐突之罪。” 方谨意在?言外:“审时度势,是?你的?长处。” 顾川柏道?:“殿下?谬赞了。” 方谨的?声音里,竟然?含了一丝笑:“驸马过谦了,何来?谬赞一谈?你一定很了解如今的?时局。” 顾川柏却说:“我足不出户,在?家读书,看的?是?古国之兴亡,想的?是?今朝之胜败。” 方谨倚着?软枕,懒散道?:“说来?听听。” 顾川柏应声而答:“《资治通鉴》记载,玄武门之变当日,李元吉张弓搭箭,想要射杀李世民,箭发三次,次次不中。李世民追赶李元吉,却误入玄武门附近的?树林,意外坠马,无法起身。李元吉闻声而至,欲用弓弦勒死世民,几番犹豫,终未下?手……” 他的?语调忽然?一沉:“李世民与李元吉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他二者受困于虚情之中,不能辨明真理,哪怕到了兵戎相对的?关头?,仍然?心念旧情,频出差错,正是?犯了兵家的?大忌。倘若李世民早做决断,便不会在?玄武门的?树林里落难,险些被自己的?弟弟用弓箭勒死。” 顾川柏说完这一番长篇大论,便听见了一点细微声响。 方谨披上一件锦缎衣袍,走?下?了床,赤足行走?在?金砖之上。她的?轻功极为高超,脚底距离地面尚有半寸距离,裙摆无风自动,好似凌波浮荡的?荷叶一般。 她绕到屏风的?这一侧,略看了一眼顾川柏,便道?:“这么说来?,高阳华瑶确有谋逆之意,本宫也不能再?纵容她胡作?非为了。” 顾川柏迎着?方谨的?目光,隐晦地道?:“命薄福浅之人,如何承得起您的?隆恩?” 杜兰泽闻言,四肢俱是?一片冰凉。她俯身下?去,几乎完全跪倒在?方谨的?脚边,几缕乌黑的?长发也飘到金砖之上,从衣袖中伸出的?手腕是?极苍白的?色泽。 方谨将杜兰泽软禁在?公主府,不允许她私自外出,还加派了二十名侍卫,日日夜夜地看护她。五湖四海的?贡品也如流水般汇入她的?住处,她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奇怪的?是?,近日以来?,她似乎更清减了些。 方谨自认是?厚待了杜兰泽。她非常看重杜兰泽的?才能,杜兰泽也多次为她出谋划策,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这一次,她其实也想听听杜兰泽的?说辞。 方谨便开口道?:“兰泽,除我之外,你是?最了解华瑶的?人,你聪明绝顶,又与她朝夕共处了将近两年,应该早就?摸清了她的?心性。你来?说说,华瑶是?不是?想攻占秦州、联合凉州,进而夺取岱州和?康州,争做中原之主,最终登临天下?、一统江山?” 第105章 酒色令人昏 你还要辱我到几时?…… 杜兰泽伏跪不动, 以一种极谦卑的姿态,向方谨进言:“微臣来京城之前,华瑶再?三叮嘱我, 定要勉力?侍奉您。她自小仰慕您, 相信您是天?命所归, 必将承袭大统……” 杜兰泽还没讲完, 顾川柏就打断了她的话 :“杜小姐, 你对自己?的旧主,似乎仍有旧情。华瑶是纠众作乱的逆臣贼子, 野心之大, 昭然?若揭。即便她对你说了, 她想?拥立三公主为帝,你又怎知?她话中的真假虚实?你岂能为她做保?” 杜兰泽缓缓地直起腰, 端正地跪坐在地上:“这世间?的人和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无论何人何事,只要能为殿下?所用,便自有保他的道理。” 讲到此?处,杜兰泽的声调拔高了些:“单从表象来看, 华瑶投靠了殿下?, 也?曾进献过金银珠宝、车马粮钞。她的俸禄极低、根基极浅,在朝堂上无权无势, 在皇宫中无依无靠, 诸事皆要仰仗于殿下?。华瑶此?次出征秦州,不可能不向殿下?禀报。倘若她有意隐瞒, 那她此?前的一番辛苦都白费了。” 寝宫里安静了一瞬,顾川柏也?没再?打岔。因为他知?道,华瑶经常给方谨送钱、送名?、送利、送消息, 杜兰泽必然?会借题发挥。 果不其然?,杜兰泽说:“依臣浅见,华瑶应该会传信给殿下?,还会献上秦州、虞州的地图,以及她在虞州夺来的金银财宝。” 杜兰泽抬起头,迎着方谨的目光,坦然?道:“华瑶的部下?给您送信,不能走官道,路上或许要耽搁两三天?,请您稍等几日……” 顾川柏冷声道:“再?等下?去,便会养虎成患。” 杜兰泽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比起华瑶的区区一万兵马,如今的秦州叛军才是真正的猛虎。殿下?何不以华瑶为剑,杀一杀猛虎的锐气?” 她看着方谨,含笑道:“您还可以派出一队亲信,前往秦州,与华瑶汇合。这一来是为了监视华瑶,二来是为了操纵战局、夺取战功。华瑶表面上臣服于您,实际上也?不敢造次,您不仅能知?道华瑶的动向,还比皇帝更了解秦州的战局。” 她毫无迟疑道:“天?下?之大,绝非一人思?虑能及;江湖之乱,绝非一人谋略能敌,与其铲除华瑶的势力? ,不如趁机在秦州安插耳目,待到来日战事平定,您手握内阁之柄、坐拥精锐之师,提拔您的亲信,重用您的臣僚,便可将秦州收入囊中。” 杜兰泽隐约听见顾川柏的呼吸略急,立刻补充道:“秦州叛军共有三十余万人,超过了岱州、虞州的兵力?总和。本月上旬,前线传来战报,秦州叛军斗志昂扬、屡战屡胜,他们的武器包括火炮、铁铳、地雷和神机箭,还有十万骑兵身?披钢甲、身?跨骏马。秦州叛军的声势之浩大,远胜一般的乡民起义。” “确有此?事,”方谨慢悠悠地说,“他们的兵力?,不容小觑。” 杜兰泽终于等到了方谨开口。她心下?稍安,沉声道:“秦州叛军的装备如此?精良,恐怕与二皇子脱不开干系。现如今,大皇子虎视眈眈,二皇子杳无音信,六皇子即将回京,皇后也?在兴风作浪,并非铲除华瑶的最好时机。何况华瑶的兵马只有一万,秦州叛军的兵力?远在她之上,她在秦州的处境乃是九死一生……” 顾川柏对华瑶没有一丝怜悯:“那是她咎由自取。” 杜兰泽直言不讳道:“诚如驸马所言,华瑶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归根结底,华瑶还是少年心性,御下?不严,治下?不明,凡事率性而?行、任意而?为,难免有些鲁莽。” 杜兰泽嗓音婉转,娓娓道来,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论述,方谨却?道:“倘若华瑶侥幸在秦州一连打了几场胜仗,你会如何应对秦州之乱?如何防范秦州与凉州相互勾结?” 短短一句话,便似一阵冷风吹来,让杜兰泽感到一阵阵寒意。 杜兰泽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担忧或惊惧,依旧从容地作答:“华瑶的一万兵马,缺乏粮草,既没有朝廷的支援,也?不能像叛军一样劫掠城镇,短期内必然?无法崛起。在她壮大之前,请您……” 杜兰泽轻声道:“及时斩草除根。” 方谨颇有深意地笑了。她从来不会明说一个计策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她的喜怒是不可捉摸的,她的裁夺也?是不容置喙的。 作为方谨的近臣,杜兰泽必须做到“顺从”二字,顺应方谨的意愿,遵从方谨的命令,以她为君,以她为天?,每时每刻都毕恭毕敬地侍奉她。 方谨容不得半点僭越。 方谨不再?问?话,杜兰泽也不能开口。 想?到华瑶所处的困境,杜兰泽心如刀割。她和华瑶相隔千里,久未通信,但是,正如方谨所说,她和华瑶相处两年,早已摸清了华瑶的心性。 华瑶是真正的仁善之主,绝不会任由秦州叛军血洗城池,哪怕她手上只有三千兵马,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她的英勇、刚毅、果敢、决绝,都让杜兰泽拜服,也?让杜兰泽感到难以忍受的苦闷——华瑶面临着内忧外患。生死一线的关头,杜兰泽不能陪在她的身?边,甚至不能给她传一封信。 杜兰泽在方谨的府上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泼天?的富贵、盖世的尊荣,却?不是杜兰泽想?要的。她心里真正怀念的,还是自己追随华瑶的那段日子,每天?和华瑶同桌而食、同路而行,不似君臣,更似知?己?。 方谨与华瑶虽是姐妹,她二人的性格却?大相径庭。华瑶和蔼可亲,方谨严肃可畏。华瑶宽宏大量、不拘小节,方谨施政严苛、不怒自威。 杜兰泽侍奉方谨的这一个多月以来,每一次献计献策之前,都要先?察言观色。据她所见,方谨城府极深、耐性极好,善于识人用人,党羽布满了整个朝廷。 方谨迟迟没有清剿秦州叛军,打的是“边军内调”的主意。她想?借由叛军之手,绞杀秦州的豪强世族,把晋明的势力?扫荡一空,再?从沧州、虞州、岱州等地抽调兵力?,以“肃清秦州之乱”为名?,统领沧州、虞州、岱州、秦州的军队。 方谨的外祖父是内阁首辅,可以问?责各部的官员,哪怕“秦州之乱”闹得再?大,方谨都能从中获利,还能把六部的官员换作自己?的同党,进一步地削夺六部之权。 此?外,“秦州之乱”也?是牵制东无的一枚棋子。 秦州距离京城不远,叛乱愈演愈烈,大有燎原之势。即便东无想?在京城作乱,也?要先?考量京城周围的形势,以免“内乱更盛,外患更烈”的局面出现。 杜兰泽仍在沉思?,方谨忽然?说:“驸马留下?,其他人都告退吧。” 此?言一出,包括杜兰泽在内的众人起身?行礼,低眉顺眼?地躬身?后退,缓缓地走出了方谨的寝宫。 顾川柏一言不发,依然?垂首跪坐着。 方谨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顾川柏的面前。 顾川柏半低着头,看不见方谨的面容,只能瞧见浮光锦的裙摆上精致繁复的牡丹花纹。 方谨已有两个多月没传召他侍寝,却?夜夜宠幸那些扶不上台面的侧室。 顾川柏不知?道她究竟有何用意。皇帝重病不愈,时日无多,而?她是皇帝的嫡长女,也?是众多朝臣拥戴的公主,两相权衡之下?,他不可能再?偏向皇帝。可她却?在这个时候彻底地冷落了他。她赐给他的恩宠就像一捧流沙,他越努力?地握住,沙子便漏得越快,一粒一粒地刺穿他的心,刺得他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他不遗余力?地辅佐她,仍未得到她的信赖。 他早已看穿了华瑶的真面目,可她迟迟没有对华瑶下?手,甚至任由杜兰泽妖言惑众……他的思?绪乱成一团,冷不丁听见方谨的声音:“抬起头来,看着我。” 顾川柏纹丝未动。 方谨笑了一笑,那笑声从他耳边飘过,也?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的涟漪,细密的水波不断蔓延,漾开一道道破碎的波光。 他迫切地想?要激怒她,想?从她眼?中看见愤怒、厌憎、轻浮和放纵。或许他将来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如果她登基称帝,绝不会容忍他端坐皇后之位。 皇后不仅是六宫之主,更是天?下?臣民之表率,方谨一定会另选一位世家公子,代替顾川柏,照料她的起居、打理她的后宫。 顾川柏忽然?觉得好笑。他熟读圣贤书 ,通晓古今事,兼修六艺之术,深谙六部之法,年少时立志要做一个舍身?报国的忠臣义士。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屈居于方谨的后院,终身?沦为她的附庸,任她亵玩他的身?体、消磨他的意志、践踏他的尊严,有朝一日,她还会将他弃之如敝履。 他爱她,更恨她,爱她爱得罔顾生死,恨她恨得几近癫狂。 他看到她慢慢地蹲了下?来。她修长的手指抚上他的脖颈,他笑问?:“您要在今日赐我一死吗?” 方谨格外冷淡道:“你若执意想?死,我便给你个解脱。” 她薄情寡性,薄恩寡义,顾川柏真想?和她同归于尽,目光不自觉地带着愤懑,似有一股野火在他身?内猛烧,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灰烬,深陷一场绝望而?焦灼的等待,只等她用力?一绞,他便魂断命绝,此?生的恩怨纠葛,终究在她的手里一了百了。 方谨挑起他的下?巴,喃喃道:“你这幅表情,是真该死。” 顾川柏怒极反笑:“您所言极是。” 方谨渐渐地收紧了五指。他艰难地喘息了一声,俊美的容颜越发的苍白。她百无聊赖,蓦地松开了手,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他脖颈上的浅淡红印,拨弄着他的喉结,把他当作器物一般细致地赏玩。 他忽然?说:“申则灵从没被你掐过脖子吧。” “怎么,你想?知?道?”方谨咬着他的耳朵说,“你和他一起伺候我,便能亲眼?看见了。” 他的胸膛起伏不止:“你还要辱我到几时?” 她缓声说:“到你死为止。” 她扬手一挥,乍然?扯出一道裂帛之声,他的衣襟被她撕破,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胸膛。 方谨不露痕迹地将他扫视一遍,又站了起来,背对着他,问?道:“皇帝近日是否传召了你?” “并未,”顾川柏一边喘气,一边如实地回答,“我已有三个多月没见过皇帝,也?没收到皇帝的音讯。” 方谨的一句话说得格外凉薄:“你已是皇帝的弃子,何去何从,想?好了吗?” 顾川柏低眉垂首,自顾自地说:“您明明早就知?道了我的答案。” 方谨绕到了屏风的后方,从侧门走向了浴室,没再?对顾川柏讲一个字——这是她御下?的手段之一。在她发话之前,侍臣要先?跪在地上、静思?己?过,等到她开恩,侍臣才能站起身?。 顾川柏跪满了半个时辰,方谨的侍女姗姗来迟。侍女呈上了一套崭新的墨黑色绸缎衣裳,并传达了方谨的口谕,准许顾川柏离开寝殿。 顾川柏披上了这件衣裳,整理好自己?的衣领和衣带,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他穿过寝殿门外的一条廊道,途径一座树荫浓密的花园,远远地望见了杜兰泽正在花园中悠闲地散步,凉风吹起她的裙摆,黛青色的绸纱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 她手里托着一只琉璃盏,似乎是在采集清晨的花露。 顾川柏眉头微蹙。他对杜兰泽的杀心更重了一层。他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杜兰泽不仅不会匡扶方谨的大业,甚至会让方谨多年的筹谋功亏一篑。 他左手虚握成拳,唤道:“杜小姐。” 杜兰泽听见他的声音,便沿着一条碎玉铺成的林间?小道,款款地向他走来。周围的繁花绿树尽皆沦为她的陪衬,她身?处于群芳争艳的花园之中,依旧是仪态万千:“微臣参见殿下?,殿下?万福安康。” 顾川柏直截了当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无须再?装模作样,你对你的旧主念念不忘,只会从中斡旋,却?不会一心一意地效忠殿下?……” 杜兰泽气定神闲道:“您无凭无据,妄下?裁夺,未免有失偏颇。华瑶是我的旧主,与她有关的往事,于我而?言,皆是过眼?云烟,我早已不在意了,您为何还要介怀?” 浅淡的日光洒在她的身?后,她的声音就像此?时的天?色一样飘渺空荡:“更何况,我的旧主,从来不敢冒犯殿下?。驸马,您的旧主呢?请问?,您的旧主是如何对待殿下?的?” 顾川柏的旧主,自然?就是皇帝。 皇帝如何对待方谨? 皇帝暗害了方谨的母亲,打压了方谨多年,甚至派过几批刺客,想?要不声不响地处决方谨。 如今的皇帝命悬一线,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再?把控朝政,便放任了方谨与东无两派斗争。京城的党争已经到了最严峻的时候,谁胜谁负,仍未可知?,唯一能确定的是,获胜的那一方,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杀光手下?败将。 顾川柏绝不会与杜兰泽细说其中的原委。 他站在白玉雕砌的台阶之上,冷漠而?严厉地审视她片刻,沉声说:“倘若你对公主忠心耿耿,公主府上绝无一人会为难你。倘若你起了异心,便自求多福吧。” 杜兰泽屈膝行礼,恭顺道:“谨遵殿下?教诲。” 顾川柏又看了她一眼?,方才翩然?离去了。他的背影颀长挺拔,逐渐消失在廊道的尽头。 杜兰泽站在原地,燕雨忽然?从近旁的一座假山中钻了出来,快步跑到了杜兰泽的身?边。他谨慎地问?道:“刚才,为什么您让我躲进假山里,不让我跟着您一起见驸马?” 杜兰泽轻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怕你会说错话。” 燕雨无语凝噎。 杜兰泽和燕雨一前一后地走向树荫花影的更深处。 此?地屹立着一座云亭水榭,紧邻着一片波纹粼粼的湖泊,又被茂盛的木棉树遮蔽着,自成一派幽凉的萧瑟之景,杜兰泽经常在这里静坐静思?,燕雨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杜兰泽的目光极为幽深。她正眺望着远处的湖景。 清澈的湖水好似一面镜子,映照着一座赤玉砌成的红桥。岸边的亭台楼阁连绵不绝,雕梁画栋,珠帘绣幕,尽在波光荡漾的倒影里。 杜兰泽的心思?顺着水流,漂到了更远的地方。她的神情尤为凝重,唇边再?无一丝一毫的笑意。 燕雨见状,忍不住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好慌好慌。” 杜兰泽侧目看他,他又说:“我这个人,您也?知?道,我挺稳重的,但是,我弟弟……他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吧。我和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有一点通感,他要是心烦意乱,我的脑子也?会乱糟糟的、昏沉沉的。” “别害怕,”杜兰泽心不在焉地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杜兰泽倚着扶栏,燕雨就坐到了她的旁边,她用极轻的声音说:“你的弟弟可能正在带兵打仗。你要记住,为将之道,在于修炼心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方能克敌制胜,百战不败。” 燕雨叹了一口气:“我不认字,也?没读过书,您讲得这么复杂,我听完了以后,脑瓜子嗡嗡的,心里变得更乱了。” 杜兰泽轻轻地笑了一声:“那便什么都不要想?了,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同我一起坐着,仔细地理一理你心中的杂绪吧。” 她仰起头,看着此?时的天?色:“对于我们而?言,这样宁静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燕雨惊讶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杜兰泽讳莫如深,“胜败兴亡,自有天?命来定。” 第106章 铜壶载酒 我相信你会赢 夕阳残照, 暮色渐升,雾霭犹如?一片红纱,轻悠悠地笼罩着京城。 从?皇宫传来的钟声撞破了寂静的空气, 使人心生?一股沉闷之感。这种感觉并不是突然形成的, 而是慢慢地积聚在?肺腑之中?, 好?似一块越来越重?的石头, 压得顾川柏呼吸不畅。满腔的愁绪, 竟然连一丝也排解不去,他抬起手, 紧握着玉雕的栏杆, 却?有一种大醉初醒般的疲惫。 他已有整整两天没见到方谨了。 他所在?意的, 不仅仅是方谨对?他的冷落,更是他家族的兴衰荣辱。他此生?不可能再入仕途, 除了攀附皇族,别无?他路。只要他走错一步,整个家族都会被他牵连,落得一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他若想赢,就必须辅佐方谨, 博取她的信任, 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这又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她无?情无?爱,多虑多疑, 生?来凌驾于众人之上, 众人只能虔诚地跪在?她的脚边,乞求她的垂怜, 却?不能奢望她的宠幸。哪怕他毅然决然地为?她赴死,她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有苦无?处说,有恨无?处发, 恨不得天降一场大火,烧毁这个混乱而污浊的人世,把?所有的痛苦、卑劣、灾难、凶祸一并消除,他就不用再为?自己勘不破的世事而劳心伤神了。 正当他烦躁之际,方谨的侍女过来传话,说是公主邀他今晚戌时共用晚膳。 今天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又称“春浴日”,按照宫规,今夜将由驸马伺候公主沐浴,并为?公主侍寝。 顾川柏原本以为?方谨不会宣召他,没想到她还是顾及了君臣之间的礼制,给他留了一点体面。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沐浴焚香,又换了一件崭新的纱罗绸缎衣裳,还在?腰间挂了一块鸳鸯玉佩——这是方谨八年前送他的生?辰礼。 戌时将至,顾川柏不紧不慢地赶到了方谨的寝宫,杜兰泽刚好?从?另一扇门中?走出来。她对?他屈膝行礼,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仍然保持着一副沉稳平静的神色。 顾川柏低声问:“公主为?何传你觐见?” “请您原谅,”杜兰泽微笑道,“未经公主允许,微臣不能回?答您的问题。” 顾川柏也淡淡一笑:“杜小姐既聪慧,又守规矩,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你自当勉力侍奉公主,真心实?意地为?她排忧解难,这是你为?人臣子的本分所在?。” 杜兰泽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谦逊恭敬:“是,多谢您的提点。” 顾川柏无?法从?杜兰泽的言行中?挑出错来,便转身走进了内室。他看见方谨坐在?一扇屏风的后侧,那屏风是一块羊脂白玉精雕而成,通透而滑润,泛着一层清冷的光泽,方谨的身形也被衬得影影绰绰,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离他很远似的。 他半垂着头,低声道:“殿下。” 方谨合上手里的折子,懒洋洋道:“脱了衣服,过来伺候我。” 顾川柏一边解开自己的衣带,一边径直走向?了方谨,当他站到她的面前,他已是衣衫半解、颈肩微露。无?限的春情自此而盛,她仍未用正眼看他,只是抬起手指,轻敲了一下案桌。 他虽觉耻辱,却?也还是跪坐到软榻上,渐渐地靠近她。他的身量比她更高?一些?,稍微收手便能将她抱入怀里——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只能说:“今天是春浴日,我伺候你沐浴更衣……” 方谨抬起一根手指,顾川柏便把?没说完的话都咽了下去。 方谨言简意赅:“我收到了华瑶送来的东西。” 如?同杜兰泽预料的那般,华瑶不仅派人给方谨传了信、赠了地图,还送来了几大箱的砂金和银币。 华瑶信中?的措词极为?恭敬,仿佛把?方谨当作了自己的君主,对?秦州的战况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隐隐的担忧。她向?方谨解释,她之所以出征秦州,是因为?秦州的大批难民已经逃到了虞州,她害怕虞州一旦混乱起来,叛军便会对?京城不利,又害怕秦州难民会到处散播流言蜚语,从?而影响朝廷的威名,包括秦州、康州在?内的多个省份的起义将会愈演愈烈。 华瑶再三强调,方谨是她最尊敬、最爱戴的亲姐姐,她对?方谨满怀一腔仰慕之情,愿意做方谨手中?的一把?刀。但因她年纪太轻、阅历太浅,自己还分辨不清世事人情,极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她可能会在?无?意中?犯错。如?果方谨认为?她出征秦州的弊大于利,她会立刻撤军,返回?京城,前往方谨的公主府领罪。 方谨看完华瑶的亲笔信,留意到那一张信纸的落款处,晕开了一小块水痕,也不知是不是华瑶的眼泪。 华瑶从?小就很依赖方谨。她和方谨第一次见面时,她四岁,方谨十一岁。 那是一个天光明媚的夏日早晨,方谨和华瑶在御花园中偶然碰面了。 彼时的淑妃和太后都坐在不远处的亭阁水榭之内,品茶闲谈,纳凉消夏。华瑶应该和淑妃待在?一起,但她远远望见了方谨的影子,便朝着方谨一路小跑过来。 方谨原本不想理睬她,但她一直跟在?方谨的背后,小心翼翼地念着:“姐姐,姐姐……” 方谨停步,华瑶也停步。 方谨往前走,华瑶也往前走。 方谨随意地摘下一朵芙蓉花,华瑶想摘却?不敢摘,只把?双手背到身后,仰头望着方谨。 华瑶的双眼十分明亮,映满了方谨的倒影,姐妹二人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她立即显露出一种明明白白的欢欣雀跃:“姐姐!” 方谨被华瑶喊得一怔。 方谨先前已经听说过,华瑶的生?母是贱民,死得不清不楚。华瑶在?昆山行宫一直长到四岁,才被太后接进宫里。方谨便也理解了华瑶与众不同的性格是如?何养成的。 方谨自己的母亲也早早地去世了。她对?华瑶微有几分怜意,轻声告诫道:“你是公主,天生?的金枝玉叶,言行举止一定要适度,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华瑶听得懵懵懂懂。她茫然地盯着方谨的双眼,待到方谨一句话说完,她含笑道:“谢谢姐姐,姐姐的教诲,我都记住了。” 后来,方谨才察觉到,华瑶根本无?法像她一样待人接物?。虽然华瑶的养母是淑妃,但是华瑶自身并没有多少圣宠,朝堂上几乎没有一个大臣支持她。她仰仗于淑妃和太后的宠爱,才能勉强维持一个公主的体面。 华瑶十四岁那年,淑妃染病去世——所谓的“染病”,其实?和皇宫里那些?肮脏的手段有关。淑妃声名在?外?,盛宠不衰,难免惹来杀身之祸。她的家族被削弱了,性命也被取走了,她此生?唯一的成果就是把?华瑶毫发无?损地养到了十四岁。 淑妃去世的当日,方谨专程前来探望华瑶。 华瑶跪在?地上,伏在?方谨的腿间,嚎啕大哭,泣不成声。她的眼泪把?方谨的裙摆沾得湿透。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极度的痛苦折磨着她的心神。她攥紧手指,鲜血从?她掌中?涌出,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洒在?金砖铺成的地板上,蜿蜒曲折,像是红色的河流。 华瑶似乎承受不住那种万念俱灰的煎熬,喃喃地念道:“为?什么……为?什么……姐姐……我好?难受……死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第二次了……姐姐……我难受的想死……” 从?她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方谨准确地推断出了她的意思——她深陷无?穷无?尽的悲哀之中?。她觉得,那种悲哀所带来的剧痛,钻心透骨,甚于死亡。她知道淑妃被皇帝杀害了。而且,她的生?母也死在?了皇帝的手里,她的两个母亲都因为?皇帝而早逝。她毫无?保留地展露出了浓烈的恨意。如?果皇帝在?场,她会毫不犹豫地亲手弑父。 恰好?,方谨对?皇帝的憎恶,并不比华瑶弱一分。方谨没有安慰华瑶一句话,只是任由华瑶伏在?她身上痛哭,后来,她还帮华瑶的双手涂了药。 时过境迁,转眼已是五年过去,十九岁的华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悲恸欲绝的小妹妹。 华瑶在?凉州屡战屡胜,深受百姓的爱戴,若不是因为?她生?母的身份太过低微,必定会有不少朝臣愿意追随她。她口口声声说自己仰慕方谨,方谨对?她的忠心仍是半信半疑。 正如?方谨一般,华瑶太需要权力。 每一个真正的聪明人都应该知道,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就是重?权在?握,只有钱与权才能保住一个人的尊严。至于情与爱,不过是锦上添花、无?关紧要的装饰罢了。如?果把?情爱看得太重?,便会落入一个身不由己、命不由人的境地,单用一个字来概括,可简称为?“蠢”或“贱”。 想到这里,方谨微微地笑了一笑。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顾川柏道:“请让我侍奉您喝酒。” 方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命令道:“过来。” 顾川柏才刚靠近她,她便握着他的肩膀,将他狠狠地扣在?软榻上。他的 衣袍彻底地散开了。她细看他片刻,他忽然就说:“您一定要小心防范华瑶。” 方谨的食指摩挲着他的嘴唇:“你真扫兴,驸马。” 顾川柏诚心诚意道:“今晚我在?房里看书,听见了皇宫传来的钟声,六皇子已经回?京了。您明明也知道,皇帝最器重?六皇子,可惜六皇子非嫡非长,他的身份远不及您贵重?,势力远不及您强盛。如?果您和大皇子争斗起来,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那皇帝和六皇子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方谨分外?平静地说:“人在?局中?,心不由己,纵然东无?不想动手,他的臣僚也会千方百计地敦促他。他手下的人几乎都是死士,行事不考虑后果,为?了争取拥戴之功,所有人都会走入一条有进无?退的死路。” 她捏着他的下巴,指尖略微摩挲了一瞬,便道:“我已和内阁商量过,任命华瑶为?副职,我的亲信做正职,以朝廷的名义传令,让他们合力清剿秦州叛军。” 顾川柏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这不是杜兰泽的主意吗?您万万不可轻信杜兰泽!” 方谨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是皇帝的细作,我尚且能容忍你八年,放任你害死了我最器重?的谋士、我最宠信的侍卫……” 她贴在?他的耳边,声音如?同情人的呢喃细语,分外?温柔地说:“何况是杜兰泽呢?她的主子华瑶从?未暗算过我。” 顾川柏神思俱废,心也在?砰砰乱跳。他含混不清地说:“你的侍卫……他的死,也与华瑶有关,事发当晚,若不是华瑶要和你同坐一辆马车,你的侍卫不会被皇帝派来的高?手暗杀。” 方谨并未评判他这句话的对?错。她从?软榻上起身,淡然自若道:“我换个人伺候,你回?你的住处吧。” 顾川柏一把?扯住方谨的裙摆:“殿下,别走。” 方谨道:“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幢幢的灯影之中?,珠光宝气晔晔照人,方谨分明近在?咫尺,却?好?像与顾川柏隔着一条浩渺的江河。 顾川柏多年如?一日地周旋于方谨和皇帝之间,肩负着振兴家族的重?任,稍有懈怠,便会危及他的亲族,甚至也会牵连方谨。他脚下所走的,又何尝不是一条有进无?退的死路? 他不禁低声道:“卿卿。” 他与方谨新婚当夜,她特许他这样称呼她,后来她几乎与他决裂,他再叫一声“卿卿”,她就会对?他用刑。从?那时算起,至今已有八年,他再没说过“卿卿”两个字。 这般亲昵的称谓一出口,方谨还未有反应,顾川柏便说:“你是皇帝的嫡长女,身份最尊贵,才智最出众,你年满十八岁的那日,坊间都有传闻说,皇帝会立你为?储君。可惜皇帝猜疑你,满朝文武畏惧你,世家贵族忌惮你……皇帝派我做你的驸马,要我每日禀报你的行踪,探听你的消息……可你是我的妻子,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他看着她的双眼,笑中?带泪:“你生?在?皇宫,怎会不明白身不由己的道理?我若不答应皇帝,皇帝还会为?你指派别的驸马,何况你的公主府里也不止我一个细作。我留在?你的身边,至少能尽心竭力,为?你从?中?斡旋。” 方谨一言不发,顾川柏继续说:“昭宁十八年,你认识了一个厉害的谋士,她文武双全、足智多谋,经常为?你出谋划策,帮你争权夺势,使你声名大噪。可是皇帝不希望你身边有这样的人物?。我把?她的行踪报给皇帝,皇帝便派人杀了她,你恨我是理所应当的。但她不死,你的处境就会更凶险。” 方谨听得笑了:“说完了吗?说完就收拾衣服,早点滚吧。” 她还缓声道:“倘若你当年把?难处告诉我,我不是没有办法。但你擅作主张,与皇帝同流合污,只能自食苦果。” 她走到了屏风的另一侧:“你替我斡旋了什么?顾家的家业蒸蒸日上,皇帝对?你的所作所为?甚是满意。如?今皇帝濒死,你不得不依靠我,百般示弱讨好?,便连最后一丝趣味也没了。” 她从?内室的侧门离开,独自去了浴室。而他一个人坐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块鸳鸯玉佩,喃喃自语般地又念了一声“卿卿”,记忆中?那些?春梦迷离、情潮撩乱的场景,竟然遥远的像是上辈子,让他凭空生?出一阵恍如?隔世之感。 * 两天后,朝廷的调令传到了华瑶手中?,随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一批宫廷侍卫,总共二十人,为?首那人自称是秦州官兵的指挥使,而华瑶的官职是副指挥使。不过,他们并未干涉华瑶的决策,甚至不愿与华瑶同在?军帐中?议事。 华瑶略一思索,便忍不住说:“他们要和我抢军功,却?又不想冲锋陷阵,领兵杀敌。” 时值清晨,天色微亮,飘渺的雾霭浮荡在?山野之间,近旁远处俱是一片苍茫,空气中?蕴含着潮润的湿意,朝阳也呈现出浅淡的红色。 华瑶刚醒不久。她坐在?一间破旧的木屋里,轻声对?谢云潇说:“去年此时,我们还在?雍城,也面临着差不多的困境,朝廷不仅不支援我们,还对?我们严加防范……” “不是朝廷,”谢云潇道,“这一次,应是你的姐姐,对?你起了疑心。” 谢云潇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些?侍卫都是方谨的人,我在?皇宫见过他们。” 华瑶波澜不惊:“姐姐……她还是没对?我下狠手,我犯了朝廷的大忌,她却?给我调派了官职,这已是仁至义尽了。” “卿卿,”谢云潇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时至今日,你害怕吗?” 华瑶和他对?视,诚实?地说:“我也不是不怕死,我只是觉得,既然有一个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便要好?好?地把?握,奋力一搏,否则我将来会后悔的。” 谢云潇道:“我和你一同赌上性命,只因我相信你会赢。” 华瑶不知道他凭什么这么说。他没有再作解释,只是低下头来,像平常那样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他的温情或多或少地鼓舞了她,她的心里也有些?高?兴,不由得攥紧了他的袖摆。 第107章 马危铁蹄旧 此情此义,至死不泯 华瑶已经在秦州的枫叶甸驻扎了整整四天。 她先后派出了多批暗卫, 日夜不?停地监视叛军。 叛军也发现了华瑶的踪迹。华瑶率兵渡江的阵势过?于浩大,叛军早就盯上了她,便也派出密探来窥伺她。 华瑶活捉了几个密探, 交给白其姝严刑拷问?。 白其姝从密探的嘴里撬出来一些重要的消息——围攻彭台县的四万叛军之中, 约有一万名武夫、一万名骑兵、以及两?万名步兵。大多数步兵原本都是秦州的流民?, 虽然他们骑射的本领不?强, 但是他们都会使用火铳和地雷。 按理来说, 装备如此精良的一支军队,应该很快就能?攻下彭台县。但是, 彭台县也有自己的守城之术。 彭台县的城墙是四方?形, 四面城墙上一共搭建了十二座半圆形炮台, 架设了四十八座红夷大炮。这种大炮的威力非同寻常,轰死了不?少冲锋的叛军。 再?加上守城的将领善于调度, 知县沈希仪屡出奇计,炮兵和弓兵也都顽强地坚守着阵地,叛军几次猛攻,均以失败告终。 若不?是因为粮草不?足,彭台县至少还可以再?撑三个月。 华瑶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出兵。 彭台县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难过?, 叛军的气焰也是一天比一天更嚣张。 如果华瑶战胜了叛军, 不?仅能?鼓舞秦州的官兵,更能?缴获叛军的粮草、马匹和枪械, 从而解决彭台县的燃眉之急。 问?题是, 华瑶如何才能?战胜叛军呢? 包围彭台县的叛军足有四万人,他们的兵力之强盛、装备之精细、粮草之充足, 全都远胜华瑶。他们阴险狠毒的手段,更在华瑶之上。 华瑶扪心自问?,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屠城的。她不?想让战火烧到平民?百姓的身上。 天光越来越朦胧了, 华瑶的心思还是一团乱麻。 她猛地扯过?谢云潇的衣袖,在他唇上重重地一吻,尝到 了一股荡人心魄的冷香,极清幽,极美妙,使她暂时忘记了烦恼。 她又埋首在他的颈侧,发泄般地轻咬了一下。 谢云潇虽然有些惊讶,却?也放任了华瑶唐突之举。他不?仅没有制止她,还轻轻地揽住了她。 华瑶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难怪项羽南征北战的时候,总要带着倾城倾国的虞姬……这一口亲下来,我确实胆子更大了,也更不?怕死了。”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说:“你不?是穷途末路的项羽,我也不?是束手无策的虞姬。” 华瑶心不?在焉,随口回答道:“应该这么说才对,我是纵横四海的皇帝,你是独一无二的皇后,也是所向披靡的将军。” 谢云潇毫无迟疑道:“我愿为你尽忠尽力,此情此义,至死不?泯。” 谢云潇第一次对华瑶说这样的话?,堪称是“情深义重,生死相许”了。 华瑶听得一怔。 她认真地看着他,又安慰他一句:“你还记得吗?我曾经给你算过?命,你是吉人自有天相,老天都会保佑你。” 言罢,华瑶提着剑,站起?身,唤来她的侍卫:“传我命令,整军出战。” * 卯时三刻,朝霞的浮光从天边喷薄而出,浓重的雾霭仍在弥漫四方?。 枫叶甸和彭台县都是毗邻江河的水泽之地,每天清晨都会起?雾,要等到太阳完全出来,雾气才会消散。 此时距离天光大亮还有至少一个时辰。天空是一种分外诡异的颜色,既红又白,缭绕着雾气,遮蔽着晨曦,近处是阴沉沉的,远方?是灰蒙蒙的,唯独朝阳显露出一团殷红的、模糊的轮廓,仿佛要洒下一场血雨,洒遍秦州的大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暗藏着杀机。 华瑶稳住心神,亲自率领一支四百人的军队,沿着他们之前所做的标记,飞速抵达了距离彭台县不?到一里路的一座山岗。华瑶在此处堆起?垛草,放火点燃,霎时间烟雾漫天,火声哔剥,四周充满了肃杀之气。 华瑶又把旌旗插在山岗的最高点,命人擂响战鼓、吹响号角,不?过?片刻的功夫,她便听见叛军的马蹄声络绎不?绝,由?远及近,直奔山岗而来。 华瑶和两?百名弓箭手埋伏在山岗上的风口处。此地的烟雾最为稀薄,华瑶眺望远方?,隐约能?辨认出叛军的影子。她知道秦州叛军的锐气极盛,本以为叛军至少会派遣一员大将前来迎战,怎料,她定睛一看,却?只见到一支不?超过?八百人的骑兵队伍。 待到这一群骑兵渐行渐近,华瑶一声令下,流箭如飞蝗似的急射而出,顺风而下,杀得敌军人急马惊、人仰马翻,数十人当场摔落马背,又被?纷杂的铁蹄踏碎了身躯,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那八百骑兵摆出的军阵是最常见的鱼鳞阵,状若鱼鳞一般,前窄后宽,主要兵力都位于中后方。哪怕流箭如雨点般袭来,前锋也不?能?后退一步,否则就算是“逃兵”,会被?中卫一刀砍死。 华瑶的侍卫把战鼓敲得响彻云霄,确实有一群战马惊魂不?定,也有一批前锋惊慌失措,但是,短短几个瞬息之内,那些人连带着马,都被?叛军的中卫砍断了脑袋。 从华瑶所处的位置往下看,四处一片红光崩现,鲜血淋漓,少说也有两?百来具尸体?。 不?多时,中卫赶到了山岗附近。他们抬头一望,隐约瞧见几百个弓兵,便大喊道:“官兵人数不?到五百!官兵人数不到五百!” 中卫迅速变换阵型,连成前后两?排,架起?铁盾,拉开长?弓,朝着山岗上放箭。他们杀气腾腾,斗志昂扬,势要把官兵尽数歼灭。 华瑶正准备诱敌深入,脸上忽然多了几滴粘稠的血水。 她侧目一看,惊觉自己身旁的一名虞州士兵已被?叛军射死,那士兵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脖颈便被?一支锐利的弓箭射穿了。 士兵倒地不?起?,仰面朝上,死前还大张着嘴,喃喃地念着:“回……” 华瑶边跑边想,那名士兵要说的话?,大概是“回家”,或者“回营”,无论哪一种愿望,他此生都无法再?实现了。 华瑶率领众多士兵从前线撤退。他们已经丢弃了战鼓,却?隐隐听见一阵急促的鼓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直到这时,华瑶才恍然明白敌军的策略。他们先派出了一支八百骑兵组成的敢死队,来到山岗一探虚实,另有大概一万名敌军将在一刻钟内赶到此处,华瑶要是不?跑快点,今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华瑶的心跳砰砰加快,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喜无怒也无悲。她还戴着一块面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她顺着山路,飞奔而行,单凭着自己敏锐的耳力、绝佳的轻功,她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敌军的追击,但因她的身手过?于出众,敌军也猜到了她必然是将领,甚至有一名敌军士兵大喊道:“她肯定是个女人!是个女人!” 顷刻间,敌军群情激愤:“抓她!抓她!” 华瑶心道,这些混账真是脑子有病。 华瑶从山岗的另一侧跑下来,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唤来自己的座驾——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通体?毛光锃亮,肌肉壮健结实,乃是万中无一的名驹。 华瑶跨坐在马背上,率领三百多名士兵,沿着一条山路狂奔,叛军在他们的背后穷追不?舍。 随着战鼓声的逐渐迫近,华瑶又听见了几声“砰咚”的巨响,火药味顺风而至,扑面吹过?,她心下一惊,暗道:来了,真的来了,火铳部?队也来了! 华瑶这几天打探到了不?少与?秦州有关的消息。她据理推断,那些火铳确实是晋明派人锻造的。 晋明在砂县大兴土木,修建了十几座“矿场”。这些“矿场”虽然以“矿”为名,却?被?砂县人称作“军工厂”,冶炼锻造了一批精良的火器,专供晋明行军应敌之用。 此外,秦州的商队经常去朱原、石曲两?地做生意。 朱原、石曲都是南方?临海的省份,也有几个繁荣兴盛的通商口岸。晋明曾经派遣了十几批秦州商队前往朱原、石曲,重金贿赂了当地的船队,从海外买来了火铳的图纸。他们把火铳带回了秦州,成功地进行了一番改造。 因此,秦州火铳的威力,远远强过?京营所用的“梨花火铳”。 “梨花火铳”源自于前朝创设的“三眼火铳”。 约莫四十年前,先帝召集了本朝的一批能?工巧匠,把“三眼火铳”略作革新,变成了“梨花火铳”,归为京营专用。因为京营多的是不?通武艺、不?精骑射的富家子弟,他们无法在短短一年的训练中学会拉弓射弩,先帝便把“梨花火铳”赏赐给他们,让他们多少有了一点防身的本领,大家面子上也都过?得去了。 那种“梨花火铳”,华瑶曾经见过?,容易炸膛不?说,弹药也不?易拆装,华瑶略看了两?眼就没兴趣了。 而今,华瑶隐隐感到,秦州的火铳部?队非比寻常,可能?比她想象中更厉害一些。 华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晋明总是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从某些方?面来说,晋明的眼界确实比华瑶更广阔一些,他的双手通过?一支又一支的船队,伸到了大梁朝以外的茫茫世界。 第108章 饮风吞雨 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不过, 就算晋明的?手?伸得再长,他还是被华瑶杀掉了。 他精心?打造的?火铳部队,已被叛军收为己用, 叛军也?都知?道操控火铳的?方?法。由此可?见, 晋明的?一些旧部, 极有?可?能加入了叛军的?队伍, 与叛军一同洗劫了秦州的?城池。 华瑶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 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她慌乱了一瞬, 又迅速地冷静下来。 她握紧缰绳,向着山坳中的?一条小径跑去, 叛军与她相距约有?五十丈。她能听见他们的?嘶吼声、喊杀声和谑笑声。 他们就像一群发痴发癫的?野猪, 放肆地叫嚣着, 要把华瑶抽筋扒皮,把她的?尸首悬挂在东江的?码头上, 做成一面迎来送往的?旗帜。 华瑶这才?察觉到,对于叛军而言,“女将军”三个字是何等的?风流。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欺侮她、践踏她,撕碎她的?脸面,将她活活作弄到死。 华瑶强抑着心?头的?怒火, 高声道:“杀!” 华瑶的?左右两侧都是树木丛杂的?山岭。 秦三率领着一支两千人?的?军队埋伏在半山腰上。她听见华瑶的?命令, 立刻派人?吹响了号角,弓兵纷纷放箭射去, 乱箭如暴雨一般密集地刺向叛军, 顷刻之间便有?数百人?摔落马背。 秦三又怒喝一声:“随我杀贼!”她举起一杆长缨枪,枪头的?红缨乱舞, 好似一条蟒蛇吐信。 成百上千的?官兵合力猛攻敌军,秦三毫不犹豫地冲锋陷阵。她是虞州第一名?将,也?是虞州第一猛将, 通身的?杀气?极为凌厉,堪比煞鬼凶神。她扬手?一挥,便能斩落一颗人?头,再旋身一转,又砍断了一人?的?腰腹。 山坳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渠,一声声的?狂呼、惨叫和哀嚎反复地回荡在树林和峰峦之间,敌军的?八百骑兵已被官兵尽数歼灭。 秦三和华瑶还来不及高兴,忽然听见一阵擂鼓之声震耳欲聋,山川都微微地颤动起来,原是因为火铳部队已经来到了山坳的?附近。 这一支火铳部队约有?一万人?,首领名?叫范田巾,乃是叛军的?一员大将。自从他加入叛军以来,他从没打过一次败仗,人?送外号“范长胜”。 范田巾刚满三十岁,年纪正轻,锐气?正盛。他本是秦州宛城的?一个凶悍武夫,没读过书,也?没挣过功劳,不过一介无名?小卒。但他的?武功十分高强,练得一手?极好的?刀法。这刀法也?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无须老师的?指教,他自己在山上砍柴的?时候,便从豺狼虎豹、鹰隼燕雀的?行动之中,窥见了一套精妙的?刀法,疾如鹰隼展翅、猛如虎狼扑食,自有?一种锐不可?当的?势道。 在邺城之战中,范田巾把数百名?官兵全部斩于刀下,还一刀劈开了邺城参将的?脑门。鲜血溅满了他的?盔甲,他横刀而立,仰天大笑。 范田巾的?父母都是宛城的?挑担小贩。他父母在宛城的?大街上被达官贵人?的?车马撞伤,达官贵人?扬长而去,他的?父母不治身亡。他带着妹妹去官府讨说法,官府却把他和妹妹一起逮捕,关进了大牢。 他孔武有?力,徒手?掰开了监狱的?铁栅栏,趁夜偷逃了出去,但他的?妹妹没有?他这样的?好运气?——妹妹死在了监狱里。她死前还穿着破衣服,满身一股腐臭味,死后也?只能去地狱里受罪。 妹妹犯了穷罪。她这辈子?就不该投胎做穷人?!穷人?的?命太?贱了。 范田巾恨透了官府。他发过毒誓,要让大梁朝的?每一个官兵死无葬身之地。 上个月,他攻破了邺城,这个月,他一定?要击溃彭台县。 彭台县地势险峻,依山傍水,城墙上遍布火炮,还有?一条深不可?测的?护城河,委实是一座极难被攻克的?城池。 范田巾在邺城之战中勇猛无敌。邺城之战结束后,他驻守邺城一个多月,杀了无数的?邺城官民?。大概十天前,他主动请缨,又被调任为彭台县之战的?副将。他率领一万一千名?骑兵驻守在彭台县的?东侧。主将不许他贸然进攻,而他摩拳擦掌,早就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今天一早,范田巾听见了官兵的?战鼓声,便知?道官兵来强攻了。 缭绕的?烟雾阻挡了范田巾的?视线,他极目远眺,从烟雾中望见重重的?人?影,便先派出了一支八百骑兵的?敢死队,待到骑兵回报,官兵人?数不足一千,他心?道“果然如此”,就带上了自己的?所有?人?马,想要尽力剿杀官兵,立个大功。 范田巾之所以如此勇猛,不仅是因为他兵强马壮,更是因为他们秦州叛军也有自己的谍报。 秦州叛军的势力范围不止包括秦州,还伸到了皇宫之内,勾结了位高权重的?宦官。 自从皇帝病重,朝廷内部的?争斗更是残酷到了法理皆无的地步。皇权摇摇欲坠,叛乱源源不断,大皇子?与三公主大有?剑拔弩张之态,谁也?不知?道哪一位皇子或公主将会登基,更不知?道大梁朝的?江山还能再传几代? 不少宦官都忙于敛财储粮,把家产变卖成银子傍身。趁着这个机会,秦州叛军贿赂了府衙,府衙再层层往上,就攀附到了几位宦官。 前些日子?里,京城的?宦官传来消息,说是虞州的?六千精兵被调到了秦州,让秦州叛军多注意官兵的?动向。 因此,范田巾毫无忌惮。 区区六千官兵,能成什么气?候? 八百骑兵被官兵斩杀的?时候,范田巾的?大部队还没赶到山谷,今天的?雾气?太?浓了,再好的?目力都看不见远处的?情况。 范田巾派出了一批暗探,前去打探虚实。 不久后,暗探急报,两千多名?官兵剿灭了八百骑兵。 原来官兵早有?埋伏! 两千杀八百,以强凌弱,以多胜少,这就是官兵的?本事! 范田巾怒火中烧,扬鞭策马,直直地闯入山坳里,亲眼见到了众多骑兵的?尸体。 而那两千多名?官兵,竟然在肆无忌惮地踩踏死者的?头颅! 范田巾厉声咆哮道:“杀官杀民?杀奸细!杀!杀!杀!!” 他的?嗓音洪亮而高亢,就像一支锐利的?流箭,从华瑶的?眼前飞过。 华瑶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偏偏这个范田巾再一次地使用了“鱼鳞阵”。他自己位于“鱼鳞阵”的?正中央,四?面八方?都是身披重甲的?武功高手?。他被那些高手?包围得密密匝匝,连一丝风都透不出来,哪怕是谢云潇也?不可?能在这时候一剑斩杀他。 范田巾的?攻势十分凶猛,他的?亲兵也?是骁勇善战,不过片刻的?工夫,他们就杀了数百个官兵,反败为胜,士气?大涨。 虞州官兵的?尸身堆叠着,头颅飞滚着,死气?沉沉地横亘在山路上。 火铳的?威力巨大,把官兵的?整张脸都炸烂了。官兵的?眼球就像烟花一样,从中间爆裂开来,血水连皮带肉,溅起三尺高,流淌得遍地都是。 此时忽然下起了一阵小雨,山道上一片洗不净的?血红,雾霭遮掩的?天空仍是亮色的?,几乎看不见一朵乌云,凉风渐渐地吹了起来,雾气?变得淡薄了一些。 华瑶的?时间更紧迫了。 她必须在半个时辰之内,妥善地施行她的?破敌之策。 否则,再等一会儿,太?阳就升起来了,晨雾就消散了,范田巾的?援兵可?能也?到了。范田巾不仅能看清此处的?地貌,还会发现官兵的?装备远不如叛军,那华瑶的?优势便会转为劣势,此战必败无疑。 华瑶心?跳如擂鼓,手?心?都出了一层汗。她此生从未如此慌乱过,去年在雍城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她身边还有?杜兰泽,她虽然害怕,却也?没有?仓惶失措。而现在,面对着勇往直前的?叛军,她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也?是在这一瞬间,华瑶注意到,火铳虽然威猛,但是,火铳的?射程最远不超过两百步,而且,换药上膛也?很费时费事。 华瑶连忙大喊:“撤退!撤退!火铳的?射程不足百步!火铳的?威力不如弓箭!下雨了,火铳一定?会炸膛!!” 言罢,华瑶狂奔到高处,亲自敲响战鼓,让秦三率领两千官兵继续逃往山坳深处,与范田巾的?火铳部队拉开一大段距离,从而减少伤亡。 山间的?道路本就崎岖不平,不利于火铳部队骑马作战,若不是因为雾气?太?重,叛军与官兵的?尸体遮挡了地形,范田巾又正在气?头上,恐怕他也?不会轻举妄动。 秦三节节败退,华瑶仍在大放厥词:“火铳的?射程不足百步!火铳的?威力不如弓箭!下雨了,火铳一定?会炸膛!听我命令,全军立刻撤退!我军不会再有?伤亡!!” 虽然范田巾并不认识华瑶,但他一听华瑶的?声音,就知?道华瑶年纪很轻,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竟敢如此傲慢骄矜! 范田巾一鼓作气?,率兵追击秦三,整整一万的?兵马都跟着他冲进了山坳里。 就在此时,华瑶的?战鼓陡然变调,祝怀宁率领两千弓兵再一次从半山腰上放箭——这些弓兵都是虞州精锐中的?精锐,箭法是极为精准的?。他们埋伏已久,好不容易等到了华瑶的?命令,杀气?顿时暴涨,射杀了至少上千名?叛军。 叛军的?阵型一时大乱,谢云潇又率领四?千精兵从另一片树林中杀出来,以一种凶狂的?包抄之势,猛地扑 向了叛军的?后卫。这四?千精兵都是谢云潇亲自训练了将近两个月的?,人?人?都有?一股刚强的?意志,毫不畏死,紧跟在谢云潇的?背后。 谢云潇带兵打仗,总是身先士卒。他来如影、去如风,身形快若闪电。 绝大部分的?叛军根本看不清谢云潇身在何处,只见一道剑光如白芒般纵横,又如飞银滚玉一般,异常迅疾地一闪而过,转瞬间就杀了十几个人?。 第109章 昨日譬如流水去 人世间的烦恼太多了…… 谢云潇身边的一百多名亲兵都是凉州人。虽然他?们的武功没有谢云潇高强, 但是他?们冲杀叛军的锐气丝毫不逊于谢云潇。他?们不知疼痛,不惧危险,刀剑所向?之处, 硬生生地杀开了一条条血路。 在亲兵的掩护下, 谢云潇斩杀了叛军的两个都尉。他?接连砍断了两个都尉的脖颈, 握剑的右手仍然运足了劲力, 没有丝毫的狼狈之态。 他?疾速掠过一条堆叠尸体的血路, 锋利的剑光凌空一转,剑上气势刚猛至极, 堪比长虹贯日、雷霆劈山, 猛地扫向?了叛军聚集的地方, 刹那之间,地上又多了十几具魂断气绝的尸首。 谢云潇的神勇堪称万夫难敌。在他?的面前,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火铳骑兵,也只?有束手受戮的下场。他?率兵包围了叛军的后方,官兵的斗志空前高涨,杀得叛军血肉模糊、脑浆迸裂。 叛军的阵型一片混乱,军中纪律荡然无?存, 数千名士兵四散溃逃, 势如潮水一般,乱糟糟地涌向?了各处。 趁此机会, 华瑶、秦三?、祝怀宁各自率领一队人马, 旋风似地杀进敌阵,逐渐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 叛军的死伤已经过半, 士气跌入了谷底,又因为雨水落到了火铳上,铁铸的火铳变得格外湿滑, 拆装弹药都成了一件难事?,不少叛军都丢弃了火铳,拔刀出来死战。 他?们就像是落入陷阱的困兽,徒有一腔怨气,却无?法复仇解恨。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身穿钢甲,但是,钢甲无?法保护他?们的头?脸、脖颈、手腕、以及双膝之下,官兵专攻他?们的弱点,把他?们的颅脑劈得粉碎,鲜血溅满了钢甲,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山谷。 叛军死伤惨重,官兵越战越勇,华瑶高喊道:“杀贼!杀贼!杀贼!” 范田巾认出了华瑶的声?音。 自从范田巾加入叛军以来,他?从没打过一次败仗。今天是他?第一次被官兵打得毫无?反击之力。他?大惊失色,这才终于明白过来,他?中了官兵的毒计! 官兵先派出了一支几百人的敢死队,大张旗鼓地挑衅,再把叛军引到山谷之中,借由天时地利之便,趁机剿杀叛军。官兵约有一万多人马,这些人马被分成了至少四队,暗藏在茂密的山林里?,一队接一队地出现,把叛军杀得措手不及、疲于奔命,哪里?还有一点重振旗鼓的力气? 最可笑的是,官兵的统领,竟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那姑娘还不到二十岁,就有如此歹毒的心肠、狠辣的手段。 她的杀伐果?决,远非常人能比。 她的武功也很不错,身法迅捷如风、轻盈如燕,短短几个瞬息之内,她的剑上就沾满了叛军的血。 她好像是个公主。 她周围的亲兵都叫她“殿下”。 范田巾总算猜到了她的身份。她必定?是大梁朝的四公主,高阳华瑶! 华瑶剿杀了岱州之贼、平定?了凉州之乱、驱除了京城之疫,她的美名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 范田巾知道自己即将全军覆没。但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这辈子白白地来世上走了一遭,哪怕他?注定?葬身此地,他?也要在死前为叛军铲除最大的祸害。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华瑶身上。 正当此时,范田巾的随从忽然大叫了一声?。 范田巾转头?看去,又望见了谢云潇——这小?子也是个天纵奇才。 谢云潇的剑法奇绝高妙,锐不可当。读书?人最爱吹嘘的那一句“银台飞血三?千尺,一剑霜寒十四州”,放到谢云潇的身上,便是恰到好处的形容,竟然一点也不显得虚浮了。 今天早晨,谢云潇至少杀了上百个人。他?从叛军的后方一路杀过来,后方的兵力是最薄弱的,他?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挡,火铳放出的炮火远不及他?的反应迅捷,他?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叛军的进攻。那些贪生怕死的士兵见了他?,就像见到了阎王,不由得恐惧万状,只?顾着逃命去了。 范田巾看了一眼谢云潇,又看了一眼华瑶,想从他?们二人之中选定?一个断头?鬼。他?细思片刻,还是觉得华瑶的威胁远大于谢云潇——谢云潇确实是绝世高手,但是,再厉害的高手也有脱力的时候,谢云潇不可能从早晨一直杀到晚上。若要解决谢云潇,只?需派出两万精兵、两千高手,便也足够取走他?的性命。 反观华瑶,她阴险狡猾、诡计多端,在官兵中的威望极高。她的身份更是无?比尊贵,金枝玉叶般的公主,谁见了她都得磕头?,官兵肯定也要谄媚她。如果她死了,那官兵的士气一定?会大跌,叛军的士气也一定会大涨! 想到这里?,范田巾抽出腰间的一柄大刀,纵跃向?前,他?领着一群亲兵,势如排山倒海一般,浩浩荡荡地杀向?华瑶,打定?主意要把她的脑袋割下来。 华瑶只?觉一股强烈的杀气朝着自己奔来。 她侧目一瞧,明晃晃的长刀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她吓了一跳,转身就跑,才刚躲开了那一击,又听见一阵劲风平地而起?,似要砍断她的脚踝。 华瑶连忙纵身一跃,蹿到了半空中,还翻了一个筋斗。她趁机看清了范田巾的神色。 范田巾的脸面通红,双目瞪得如铜铃一样大,死死地盯着华瑶不放。他?对华瑶的恨意深入骨髓,怒火从他?的眼眶里?喷出来,他?恨不得把华瑶活活烧焦。 他?的腮帮子也鼓起?来了。 华瑶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他?的牙齿被咬碎的响动。他?往地上“呸”了一口血,吐出来两块崩裂的烂牙。 真是太可怕了。 华瑶见状,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招降他?了。他?憎恨华瑶,更憎恨官府。只?要能推翻大梁朝的政局,让他?死一万次,他?也愿意。 虽然华瑶的武功不及他?高强,但华瑶一点也没露怯。她一边逃跑,一边嘲笑道:“范田巾,你牙齿坏了,心也坏了!你在邺城杀了多少老百姓!今天,我就要代他?们向?你索命!你这个畜牲养大的王八蛋!你死有余辜!!” 范田巾被华瑶激怒,当即发号施令道:“杀她!杀她!都来给我杀她!重重有赏,老子重重有赏!” “你赏个屁!”华瑶高声?道,“叛军都快死光了!叛军逆天而行,统统都要遭报应!!” 范田巾放眼望去,正如华瑶所言,叛军几乎被官兵屠尽了,残兵败将不足两千人,随处可闻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崎岖的山路上,到处都是歪七横八的死尸,每一具死尸都展现出惨烈的死状——这其?中就有范田巾朝夕相对的拜把子兄弟。 范田巾目眦欲裂,还没从全军覆没的震痛中恢复过来,闪动的刀光就晃到了咫尺之间。 范田巾连退两步,抬头?一看,便与秦三?打了个照面。 秦三?的众多亲兵也赶到了此处,双方立即厮杀起?来,半里?之内的沙石滚飞,等?闲之辈都不敢靠近。 秦三?剽悍勇猛,视死如归。她连砍了范田巾的几个亲兵,范田巾挥手 来挡,秦三?提刀一劈,狠狠地削断了范田巾的半只?手掌。 眼看着范田巾快要抵挡不住,秦三?心情大好,范田巾却忽然说:“杀了你也不错!” 范田巾气沉于丹田,运劲于双臂,忽然间纵刀如狂,朝着秦三?的左、中、右三?个位置猛斩,分别对应秦三?的左臂、面门、右臂。 秦三?躲闪不及,被范田巾砍伤了右边的肩膀,鲜血从她的伤口喷涌而出,浸透了铠甲的裂缝。 范田巾调用了所有气力。他?想和秦三?同归于尽。他?的刀锋极快、刀光极亮,每一次击刺都有雷霆万钧之势,当他?的刀刃撞到秦三?的长缨枪,爆燃的火花溅了几尺高。他?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老鹰,也像一头?扑跳欲狂的猛虎,鲁莽又凶横地劈刺秦三?。 秦三?的右肩流血不止,范田巾的左手只?剩半掌,他?二人本该是半斤对八两,然而范田巾心中的愤懑远强于秦三?,他?已是完全不想活了的人,他?的势道就比秦三?更疯癫、更暴戾。 此时此刻,华瑶距离秦三?约有十丈远。 华瑶看见秦三?渐渐落于下风,心里?很是焦急,祝怀宁还在扫荡敌军的残兵,谢云潇正在和另外几位高手对阵,只?有华瑶能帮上秦三?了。 华瑶拿起?弓箭,往前跑了三?丈远,又命令她的亲兵高举盾牌,结成一堵人墙。而她站在此处,开弓拉弦,箭头?对准范田巾,等?到范田巾和秦三?的双刀即将相碰的那一刻,她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猛地放出了一支利箭。 箭羽如流星一般疾速,“嗖”的一声?,笔直地飞向?了范田巾。 早在华瑶的亲兵举起?盾牌时,范田巾就听见了他?们的异动。 随着箭羽越来越近,范田巾急忙回身,华瑶还朝他?大喊:“箭上有剧毒!” 范田巾不由自主地偏开一步,想要远离那一支携着罡风的飞箭。 但他?正在和秦三?对阵,高手比武之时,切忌分心——范田巾躲开了华瑶的毒箭,却没避过秦三?的杀招,他?的脑门被秦三?劈成了两瓣。 或许这世上真有报应吧?弥留之际,范田巾不无?痛苦地想着,邺城参将被他?砍碎脑门的那个瞬间,是否像他?现在一样,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甚至没来得及放出最后一击,就这样十分憋屈地咽气了。 范田巾的惨死,宣告了华瑶的大获全胜,但华瑶还是高兴不起?来。早在半刻钟之前,华瑶就收到了暗探的消息——叛军的援兵马上就要赶来了。 华瑶统率的官兵共有一万零六百人。她粗略地扫视全场,估计官兵的伤亡超过了两千,也就是说,如果?继续打下去,华瑶最多只?能再调动八千六百人,而叛军的援兵又是整整一万人——这一批援兵的首领名叫姚德容,与范田巾齐名,也是叛军的一员大将。 不过,范田巾只?是一介武夫,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他?见识短浅,脾气又很急躁。他?误入了华瑶的圈套,便觉得自己大势已去,放弃了发号施令,使得火铳骑兵战败而亡。 范田巾的武功算是很不错,秦三?动手杀他?,也只?是负了轻伤,可见范田巾的心性有多浮躁。 姚德容却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将军。他?在私塾上过学,也曾看过几本书?,据说他?能把《孙子兵法》倒背如流,这让华瑶感到慌张。 华瑶慌张了一瞬,转而又去敲响战鼓,重新?排兵布阵。 依照华瑶先前的计划,不少官兵脱下了叛军的钢甲,穿在了自己的身上——这一队官兵的领头?人是齐风。截至目前,齐风没受一点伤。他?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心情也是格外的平稳。 纷纷扬扬的小?雨渐渐停了,天色愈发明亮了,朦胧的晨雾正在散开,连绵的山峦被雨水洗得碧绿,原本若隐若现的山水之景变得清新?婉丽。 澄净的日光越过崇山峻岭,悄然地洒到了齐风的脚下。 齐风眺望远处,大饱了一番眼福。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形容青山之外的壮阔景色。 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下辈子,他?想做一只?鸟,是鹰是雀都无?所谓,只?要他?高飞远翔,就能无?拘无?束,能飞到茫茫世界的海角天涯。 人世间的烦恼太多了。昨日的愁绪好似流水,匆匆而逝,他?从水中捞起?的记忆,也不过是一片浮光掠影。 或许是因为他?把有限的心思都放到了华瑶身上,现在,他?不因自己的处境而感怀,他?心中所念的,有且仅有华瑶一个人。 他?朝华瑶望了一眼,未消的晨雾之中,华瑶的身形影影绰绰,好似山神一般虚无?飘渺,与他?遥如天各一方。 他?蓦地记起?,小?时候,他?陪着华瑶在窗下念书?,她教了他?一句古诗,诗曰:“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当时,齐风还问?华瑶:“两个人离得越来越远了,为什么还会觉得忧愁,为什么……那种忧愁,就像春水一样迢迢不断?” 年仅八岁的华瑶回答道:“这样才算是真情实意。” 她看着他?,谨慎地问?道:“你明白吗?” 时至今日,齐风认为自己略懂了一点。 他?低声?念道:“殿下。” “殿下”这个称谓,是他?从小?就叫惯了的,也让他?的心神稍定?了些。 而后,他?就穿着叛军的盔甲,经过一条狭窄陡峭的山路,毫无?迟疑地走向?了叛军的援兵。 第110章 今且独行千里 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 齐风的耳力远胜于常人。他能听见十丈之内的一切声?息, 也能察觉十丈之外的细微动静。 齐风走了约有数里之遥,只见周围一片乱石嶙峋、荆棘丛生,远处隐隐地传来杂沓的马蹄声?。他循声?而去, 果然遇到了叛军的先锋部队。 先锋部队的头目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 名叫刘七郎。 刘七郎手握银枪, 身跨骏马, 嗓音洪亮而有力:“兄弟!我是刘七郎, 第?三营的人!你是哪个营的,你从哪里来?” 齐风高声?道:“我是第?四营的骑尉!我是范将军手底下的人, 范将军派我回营报信!” 齐风的老家在?秦州与康州的交界之地。齐风离家多年, 仍未忘记老家的口音。近几日以来, 齐风还跟着祝怀宁学了一些秦州方言,勉强能模仿秦州乡下人说话的腔调。因此, 刘七郎并没有发现齐风的异样?。 齐风披甲戴盔,脸上沾满了污血和污泥,双手的骨节也略微泛白,倒真像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人。 刘七郎思索片刻,又朝着齐风喊道:“兄弟, 你可有范将军的信物?” 齐风道:“范将军把他的短刀给?了我。” 言罢, 齐风从怀中掏出一把镶嵌着金珠的短刀——此乃范田巾的贴身之物,刀柄上镌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范”字, 刀鞘上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齐风指着刀柄上的“范”字, 语气略急:“范将军和官兵打了快一个时辰,天?就下雨了, 火铳不好?用,范将军让我去搬救兵。兄弟,你们第?三营能派兵吗?若是能请动你们的人马, 范将军必有重谢!” 刘七郎见状,也没怀疑齐风,直接把齐风带进了一里之外的一座树林。 林子里的柏树巍然耸立,倚天?拔地,丰茂的枝叶高耸入云,重重叠叠的阴影遮掩了万物众生,似是一处与世隔绝的隐僻之地。叛军的一万人马都?驻守在?此处,齐风也见到了这一万叛军的首领——此人名叫姚德荣。他内功深厚,刀法精湛,善于排兵布阵,远比范田巾难对付的 多。 姚德荣派出的暗探还没回来。姚德荣不敢贸然发兵,便决定在?此等候。他端坐于马背上,略微把头低了下来,仔细地将齐风打量了一番。 刘七郎连忙说:“姚将军,我带回来了范将军的人!” “哦?”姚德荣面色不变,只问,“你一共带回来几个人?” 刘七郎道:“就一个人,他是范将军那边的骑尉。” 话音未落,刘七郎就把齐风拉到了姚德荣的面前。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齐风应该与一百多个官兵一起混入叛军的队伍中,然而,由于官兵的脚程比齐风慢一些,齐风碰到刘七郎的时候,官兵还没从陡峭险峻的山路上转过来,也就没被刘七郎窥见踪迹。 齐风独自?一人闯进敌阵,仍是面不红、心不跳、气不喘。他站姿笔直,恭敬地禀报道:“范将军遇到了六千官兵,派我回营报信。” 姚德荣先是皱了皱眉,然后才?问:“这都?快一个时辰了,范田巾还没打完?” 齐风跪到了姚德荣的马前,双手高高地举起一把短刀:“范将军派我去大本营传信,让我赶快搬救兵……” 姚德荣立刻起了疑心:“范田巾带着一万火铳骑兵,打不过六千官兵?” 齐风半真半假地说:“范将军一开始占了上风,后来,天?下雨了,火铳不好?用了,官兵的援军也赶到了。范将军说他这一战不能输,就派我去别的军营找些帮手。” 范田巾为人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他仗着自?己使得一手好?刀法,也混到了一些军功,便让属下称呼他为“范常胜”,意?指他从来没有打过一次败仗。 而姚德荣早在?去年九月就加入了叛军部队。姚德荣曾经有过两次败绩,范田巾便嘲笑他是“姚二败”,这让姚德荣多少有些不满。 姚德荣瞧不起范田巾的鲁莽,范田巾也看不惯姚德荣的谨慎。他们两个人面和心不和,却有着绝对一致的目标。他们都?恨死了官府,也都?想尽快攻破彭台县,肆意?地奸杀彭台的女人,在?她们的身上尽情地宣泄仇恨。 姚德荣的目光慢慢地扫过齐风的全身上下,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你摘掉头盔,让大伙儿都?来瞧瞧。我怎么觉得,你这小子的长?相,很不一般啊。” 齐风的长相确实很不一般。 他英姿挺拔,气宇轩昂,容貌非常英俊,身量非常高挑,筋骨强韧而健壮,就连双手的指骨都?是修长?而匀称的,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乡野里长大的泥腿子。 齐风也察觉到了姚德荣的疑虑。 齐风依然跪坐在?地上,还把短刀放在?了一旁。他毫无迟疑地取下了自己的头盔。他的面容早已被污泥、秽土和血浆沾染,只是一双眼?睛明澈见底,连一丝波澜都?无,格外坦然地面对着姚德荣的审视。 他就像是一个问心无愧的人,对姚德荣没有任何隐瞒。 即便姚德荣的视线锐利如刀,齐风也没露出一丁点的怯色。 姚德荣既怀疑他的身份,又欣赏他的胆识。若他真是范田巾的部下,那范田巾的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 为了探听更多的消息,姚德荣的声?调陡然沉了下去:“你小子究竟是何人?” 齐风不慌不乱道:“我是范将军的骑尉。十天?前,范将军才?从邺城调到彭台县。这十天?以来,军营里没开过一场宴席,我没机会见到您,您不认识我也正?常。范将军……” 齐风欲言又止。 姚德荣翻身下马,走到齐风的面前:“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拖的时间长?了,范田巾就活不了,你也讨不到一点好?。” 齐风低眉俯首,面露难色。 其实齐风根本不会装傻充愣。但他有一个名叫燕雨的同胞兄长?。齐风从小和燕雨一起长?大,燕雨就是齐风最?了解的人。齐风经常看到燕雨畏缩犹豫、嗫喏磕巴的样?子,便从燕雨的身上学到了几分皮毛。 齐风微微地抿了一下嘴唇,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低声?道:“范将军不让他营中的都?尉、副尉、骑尉去别的军营,范将军说……” 齐风的一句话还没讲完,树林外传来一声?急报:“启禀将军,大事不好?!范将军的一万火铳部队已被官兵歼灭了!全部歼灭了!!” 按理?说,探听消息的骑兵,绝不能大呼小叫,更不能宣扬败绩、动摇军心,这一次的情况却是事出有因——报信的骑兵满面污垢,浑身鲜血,还没跑进树林,就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摔成了半死不活的废人。 姚德荣见状,眉头也皱得更深了。 就在?这一瞬间,齐风的右手猛地拔出了短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运足一股极强的劲力,纵刀划过了姚德荣的脖颈,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顺畅。这一场刺杀又稳又快,所耗的时间还不到一息的十分之一,姚德荣身边的亲兵都?没反应过来,只见一束鲜红的颈血溅开三丈远。 姚德荣惊怒交加,右手按在?了刀柄上。他尚未拔刀出鞘,齐风向前飞跃,从他的头顶直劈而下,把他的颅骨剁得崩裂开来,他的脑浆就像豆腐花一样?飞溅四周,点点滴滴地撒到了地上。 姚德荣使尽了最?后的余力,抬腿扫踢齐风的下盘,齐风动作迅疾地躲了过去,但敌军毕竟是人多势众,几位高手合力围攻齐风,齐风的左臂被一把锋利的长?剑刺中了。 齐风的伤口血流如注,姚德荣的愤恨仍未平息。 姚德荣张大了嘴,踉跄一步,向后摔倒在?地上。他指着齐风,愤恨地留下遗言:“杀!杀……” 齐风本就是万中无一的剑客。姚德荣的武功比齐风还略高一筹。 不过,华瑶曾经把皇族密不外传的心法教给?了齐风,让齐风学会了如何收敛自?己作为高手的声?息。当齐风接近姚德荣的时候,姚德荣就以为齐风的本领只是稀松平常,并未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防备齐风。 姚德荣再后悔也没用了。他颈侧的两条大脉都?被齐风切得粉碎,齐风的刀功极强,刀锋极猛,把他的伤口割得深可见骨。他的脑袋也是七零八碎的,浑身都?因为极度的疼痛而扭曲了。最?终,他瞪着眼?睛,抻着脖子,分外悲苦地死了。他死前见到的最?后一幕,是齐风冲出树林的背影。 姚德荣的众多亲兵顿时暴怒。 那一群亲兵之中,不乏道行?高深的剑客和刀客,甚至有一位修炼毒功的高手——此人印堂暗黑,臂膀宽厚,骑射的功夫更是绝妙至极。他怒吼一声?,振臂一呼,便集结了四千多个士兵,骑马飞奔,拼命地追赶齐风。他在?马背上张弓扣箭,弓弦拉得像是一轮满月,飞箭急射而出,正?中齐风的左肩。 齐风先前已经受了伤,身手比不上平日里敏捷,又突然中了一支毒箭,自?身的轻功更慢了一些。 毒功高手连忙抓住机会,竭尽全力,连发十箭,共有三箭插到了齐风的肩背。 那箭头沾着剧毒,毒性极快地发散,齐风的后背已是皮开肉绽,殷红的鲜血中渗出一缕一缕的乌黑血丝,不住地流淌着,渗满了齐风的衣衫。 齐风听见追兵大笑道:“你中了剧毒!马上便要死了!贱人!你后背的烂肉会一块一块地掉下地去!你今晚就给?姚将军陪葬!!” “陪葬!” “陪葬!” “陪葬!” 无数的喊杀声?重合在?一起,齐风的神智变得混乱不清。 他头昏脑热,双腿软弱无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绿树青山都?像是沉重的石块,接连不断地往他身上砸来,使他痛苦难忍,五脏六腑胀痛不已,快要爆裂了似的。 他知道现在?还是大白天?,却仿佛置身于黑夜,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艰难地喘息了几声?,依稀察觉到自?己还走在?陡峭的山路上,他距离官兵还有多远?他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不禁怨恨起自?己的无能。 他还没把叛军带到官兵的集结之处,竟然就要断气了。 他还有一个愿望没有实现。 那般荒诞不经的愿望,原本是想也不能想的,但他既然快要死了,应该可以随心所欲一回——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素纱手帕,帕子上没有任何纹饰,只是沾染了浅淡的玫瑰香味。 他将这块手帕塞进了衣襟里,紧贴着自?己的心口,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 他生前杀过许多人,死后大抵是会下地狱,这块手帕是他唯一的陪葬品,会陪他一起堕入阴曹地府……他正?在?思索之际,四面八方忽然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怒号声?、战鼓声?,他的手腕也被一个人紧紧地握住了。 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也听到了他最?熟悉的声?音:“齐风,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 他难以分辨真假虚实,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华瑶突然出现在?他的梦中,他很想和华瑶说一句话,却只吐出了一口黑血。 华瑶震惊至极,连忙喊来自?己的亲兵:“快点,你们快把齐风送到汤大夫那里,刻不容缓!快!” 齐风死死地拽着华瑶的袖摆,她轻轻地攥住他的指尖:“别怕,已经没事了,我来救你了,你会好?起来的。” 她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脆悦耳,像是山涧里的一汪泉水,缓解了他的干渴焦痛之苦。倘若他能死在?此时,死也不是一件坏事。 华瑶还说:“我在?山上看见你的身影,我立刻就带兵冲下来了。我接到你了,你不会死的。” 华瑶和齐风自?幼形影不离,这是华瑶第?一次见他伤势如此严重,她的气息也起伏不定,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战局还等着她去指挥,她只能和他再多说一句话,或许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她知道他最?是忠心耿耿,他经常对她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但她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一步——他孤身一人直闯敌营,手刃了敌军第?一大将,浑身被毒箭扎得像个刺猬,还冒死把叛军引入了官兵的埋伏圈。 华瑶其实是有点想哭的。 她的心底淤堵了一股悲怆的怒气。 从她年少时起,千般愁绪,万般怨恨,就像蛛丝一样?盘根错节,爬满了她的心胸。但她从未宣泄过一分一毫。她连牢骚都?很少发,也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沉闷之感。在?这样?的压抑之中,她无泪可流,也无处可诉,只把掌心搭在?齐风冰冷的手背上,极低声?地对他说:“你一定要活下来,我等着你活下来……” 言罢,她便把齐风交给?了亲兵,甩衣挥剑,头也不回地直奔战场了。 华瑶率领八千精兵,把叛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占据了险地优势,埋伏在?山谷的高处,朝着叛军放箭投石。 这一时之间,流箭如星,碎石如雨,弩弓齐发,火炮齐响,擂鼓之声?震耳欲聋,狭窄的山道上堆满了叛军兵马的尸体,沉积的血水汇成一条汹涌的血河,淋淋漓漓地涌溢着,染红了荒僻的山地。 华瑶麾下的大将纷纷率兵追击。 谢云潇最?先斩杀了那位危害最?大的毒攻高手。他的两个亲兵因此负伤,而他自?己反应极快,并未受创。他解决了毒攻高手,没有片刻的停顿,便又开始剿杀剩余的叛军,凡是他所过之处,滚下了一片又一片的人头。 秦三虽然右肩负伤,但她依旧是勇猛过人的悍将。她把长?缨枪一挥,四周如有疾风摧动。她身先士卒,整个人仿佛毫无痛觉一般,声?势威武地冲杀叛军高手,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以一敌百也不显惧色。没过多久,她的脚下就铺满了一层尸体,她的杀招让叛军进退无门,唯有一条死路而已。 那些叛军早就没了将领,打仗更没了章法。随着太阳升得更高,山间的血气也更浓了,残兵败将四散奔逃,四千多骑兵只剩下不到两百人。 华瑶大声?宣告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姚德荣被我杀了,范田巾也死透了!官兵带着数万人马来反攻了!!” 官兵的士气空前高涨,华瑶乘胜追击,率兵继续向前进发,她放出豪言壮语:“今晚,我们一定会进驻彭台县!!” 祝怀宁一听此言,激动得满面通红,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主动请缨,率领四百骑兵在?前方开道,天?兵神将都?挡不住他前进的步伐。他们一行?人疾速行?军,转眼?便来到了先前姚德荣驻守的树林。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王”是贼兵的士气之核心,也是贼兵的斗志之基石。 由于姚德荣已经死了,他的亲兵也被华瑶剿除殆尽,这一支叛军的军心大乱,姚德荣的一万兵马只剩五千残部,这五千人之中,还有一千多人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只剩下四千名武功高手,依旧停留在?原地。 这四千名高手的将领,是一位名叫许敬安的女将军。 许敬安今年也才?二十七岁。她双目炯炯有神,体格高大强壮,身穿一套铜盔铜甲,腰佩一把银鞘宝剑,面色肃然地站在?一片林荫之下。 许敬安听见华瑶的军队由远及近,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仓皇之色。 她跳到了一块巨石上,手搭着腰间的剑柄,正?要与华瑶决一死战,却听华瑶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许将军!我是高阳华瑶,当朝四公主!你本就是秦州的官兵,朝廷也能体谅你的难处和苦衷!姚德荣和范田巾已死,大局已定!官兵大获全胜,屡战屡胜,此乃人心所向,天?命所归,你我不必兵戎相对!” 110-120 第111章 越岭攀山 公主的左膀右臂 辰时已过, 天边旭日高照,树林里微风摇曳,姚德荣的尸体横卧在斑驳的树影中。他脑浆迸裂, 血肉模糊, 杂乱的头发沾染了污血, 像是?湿泥巴一样黏在他破碎的头骨上, 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 姚德荣的死状是?如此的凄惨, 却?没人帮他收尸,也没人往他身上盖一块毯子——单凭这?一点, 华瑶便能猜出来, 姚德荣与许敬安的关系并不融洽。 姚德荣死于?刺杀, 这?是?十分紧急的军情,许敬安却?不让士兵回营报信。她牢牢地控制了这?一支叛军。 许敬安是?武举出身的女?将军, 原本任职于?秦州宛城的军营,后来宛城爆发了内乱,军营也被搅得四分五裂,许敬安恐怕就是?在那个时候投奔了叛军。 华瑶不管许敬安当初是?怎么想的,现在, 她打定?主意要收服许敬安。 她跳下马背, 径直走向许敬安,边走边说:“你是?我大梁的官兵, 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可以对我直说。我是?征讨叛军的主将,只要你愿意归顺我, 我不会伤你一根毫毛,许将军,你意下如何?” 谢云潇寸步不离地跟在华瑶背后, 防止许敬安偷袭华瑶。因为他的武学境界极为高深,远非常人所能想象,许敬安也发现了他是?个旷世奇才,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可不得了,他并未表露一丝杀气,但他的剑上沾满了鲜红的血,他的衣袖上反倒没有多少血痕,可见他是?何等的功高盖世。 许敬安不禁笑了。她看向华瑶:“殿下,请问……”又?看向谢云潇:“他是?您的副将吗?” 华瑶坦然道:“他是?我的驸马。” 许敬安道:“谢……公子?” 华瑶道:“没错。” 言罢,华瑶抬起手?,示意谢云潇静立不动,她独自一人慢慢地接近许敬安:“既然你听说过谢云潇的名号,那你应该也对我有所了解……” 华瑶没有一点敌意,许敬安却?忽然把长剑拔出鞘一寸,锃亮的剑光照到了华瑶的身上,这?无疑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 华瑶不怒反笑:“恰好,我也知道,你是?昭宁二十一年的武举进士。你的身家籍贯都?在虞州,你的父母和姐姐都?是?虞州的米脂县人。我来秦州之前,特意派人去过虞州的米脂县……” 许敬安脸色大变:“你要杀我全家?” 华瑶还没开?口,秦三就插了一句话:“许将军,你不要瞎讲,更不要瞎想。公主心直口快,胸怀坦荡,从来不会违背仁义之道,也从来没做过你说的那种?杀人全家的恶事。” 秦三往前走了一步:“我是?虞州游兵营的游击将军,我叫秦三。你可能也认识我吧,我在虞州和水贼打过几场仗,担了一个‘虞州大将’的虚名。” 秦三是?赫赫有名的“虞州第一武将”。她为人耿介正直,讲究信义和仁德,骁勇的名声传遍了虞州、秦州两?地。 许敬安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虞州人,当然知道秦三的名头。她朝着秦三抱拳作礼,脑海中的思绪又?如潮水乱涌。 秦三说华瑶从不违背仁义之道,也没做过杀人全家的恶事,那华瑶或许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相比之下,叛军中的一部分士兵伤天害理?,作恶多端,只能算是?一群该死的畜牲了。 许敬安双手?抱臂,不发一语。 秦三对许敬安回了个礼,又?说:“虞州的山海县有个土匪寨,土匪从秦州、虞州各地掳掠了不少平头百姓。就在上个月,公主率兵打败了土匪,解救了人质,还帮他们养好了伤,给他们发了一笔盘缠,派人护送他们回到了老家。” 许敬安露出诧异的神色。 秦三高声道:“许将军,你老家在虞州的米脂县,公主也救过你老家的人,你别误会了公主的好意!你的部下大多是?官兵,咱们官兵见了官兵,就没有内外之分了,咱们应该 亲如一家才对!” 树林里的鸟雀扑翅,飞过梢头,惊起一阵细微的枝颤叶动,许敬安仍是?一声不响地站在一块岩石上。她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目光中透露出一种?抑制不住的哀怒。 过了片刻,许敬安才开?口道:“你们一共有多少人马?” 华瑶朝她招了招手?:“你先过来吧,离我更近点,我和你详细说说。” 许敬安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躁动。她长叹一口气,双脚如同枯木生根一般,牢牢地扎在那一块岩石上。她距离华瑶还有两丈远,但她一动不动,只说:“秦州叛军造反大半年,朝廷一直对秦州不闻不问,何以拖到今日才派兵出征?秦州的卫所屡战屡败,宛城乱得一塌糊涂,朝廷的支援又在哪里?公主,不是?我许敬安不信你,实在是?朝廷言而无信,把我们这?些秦州官兵玩弄于股掌之中!偌大的一个秦州,不过是?朝廷的棋盘,我们秦州官民都?是?棋子,是?生是?死,由天不由人!!” 华瑶知道,许敬安口中所说的“天”,指的是?皇帝,是?阁臣,也是?大梁朝的豪强权贵——他们端居于?京城,秦州的战火烧不到他们的宅邸,他们不太在乎秦州数百万民众的祸福安危。无论秦州死了多少人,沦陷了多少城,他们也不会亲眼目睹秦州的惨况,只会把战争的胜败当作一副弄权作威的筹码。 华瑶连忙道:“许将军,你稍安勿躁,且听我说,你是?大梁的将军,我是?大梁的公主,单凭你我二人的意志,不能化解过去的苦难,却?能消除未来的祸患。” 华瑶的时间不多了。她杀了范田巾和姚德荣两?位大将,手?里能用的士兵也只剩不到七千人,驻守彭台县的敌军还有两?万多人,双方的兵力差距是如此悬殊,她再冒险而行,必定?凶多吉少。 因此,华瑶必须尽快收服许敬安。 华瑶紧盯着许敬安的双眼,极诚恳地说:“叛军屠城一个月,杀了十几万百姓,染红了芝江的江水。这?等恶行,把人间?变成了炼狱。许将军,正如你方才所说,叛军在秦州犯下了数不清的罪孽……” 华瑶还没说完一句话,许敬安竟然朝着华瑶走了过来。她和华瑶交谈了不过短短数句,她的双眼就生满了条条道道的血丝。她离华瑶越近,心跳就越快,眼角也渐渐地淌下泪来。 华瑶恍然生出一种?错觉,就仿佛许敬安这?个人,和华瑶纠缠已久,对华瑶又?爱又?恨、又?念又?憎,既要向她靠拢,又?要离她远去。 这?是?为什么呢? 华瑶略一思索,突然明白?了,许敬安嘴上痛骂着朝廷,心里却?对朝廷仍有期待。 许敬安加入叛军,恐怕是?走投无路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她愿意为朝廷卧底,可惜朝廷连个军队都?没派出来,更没人前来接应她。那她这?个底,卧得还有什么意思?真是?白?牺牲了。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华瑶趁热打铁,当着众人的面,把叛军大大地痛骂了一番。 华瑶还说:“叛军造反之后,短短数月之内,便纠结了上万个同党,想来还是?因为叛军妖言惑众,蒙蔽了不少人的耳目。不过,叛军屠城的恶行,早已传遍了天下,叛军必将众叛亲离,而我们官兵才是?人心所向,天命所归!” 整座树林里鸦雀无声,华瑶与许敬安的距离只有不到一尺,如果此时的许敬安想要刺杀华瑶,华瑶恐怕是?躲不过去的。 华瑶泰然自若,从许敬安的面前走过,直接站到了许敬安的前方。不知不觉中,许敬安就与秦三并排而立了,仿佛已经融入了华瑶的阵营。 华瑶也默认了许敬安作为官兵将领的身份。 许敬安愣了一愣,秦三便拍了拍许敬安的肩膀,与她搭讪道:“许将军,我这?人说话直,你要是?不乐意听,跟我提一声就行,我马上改。” 许敬安还没反应过来,秦三又?道:“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公主的左膀右臂了。” 许敬安没搭理?她。 秦三并不擅长用热脸去贴冷屁股。但她一心想和许敬安攀交情、套近乎,便也不顾惜自己的脸面了。 秦三喃喃地说道:“我们都?是?虞州人,老乡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不分彼此了吧。你老家在米脂县,我老家在柴桑县,咱们两?家就隔着一条河,或许你还是?我的亲戚,我得叫你一声,许……妹还是?姐?” 秦三话中一顿:“你的年纪应该比我小。” 许敬安反手?转了一下剑鞘,低声道:“你别跟我东拉西扯的,我没时间?跟你耗,你再说一句废话,我带兵回去打彭台了!” 许敬安说话的腔调之中,隐含着一点虞州乡音,这?让秦三感到格外的亲切。秦三还想问一问战况,却?听华瑶双手?一拍,全军上下一片肃静,秦三自然也闭口不言了。 华瑶站在高处,俯视着众多官兵。她的目光似乎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声音也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诸位,你们都?是?大梁的官兵,从前你们迫于?形势,做出了无奈之举,我可以既往不咎!无论你们有何罪过,我一概赦免!你们都?是?清清白?白?、端端正正的人!现在,我要你们指天立誓!讨伐叛贼,平定?叛乱,保家卫国?,敬天爱民,誓当竭力,永无二心!待到来日大功告成,你我皆是?大有功德之人!!” 华瑶话音落罢,她自己的七千兵马纷纷响应。众人齐心一致,振臂高呼。他们愿意为华瑶冲锋陷阵,华瑶也为他们争功夺利。华瑶的剑之所指,便是?他们的意气之所向。 许敬安目不转睛地望着华瑶的那一批人马。 许敬安听出来了,华瑶的这?些部下,差不多都?是?虞州人,也都?说着虞州的乡音。 许敬安的胸口仍是?窒闷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之感,因为她深知叛军还有庞大的势力。华瑶手?里的官兵人数不足八千,再加上她的四千士兵,勉勉强强凑出一万两?千人,如何与叛军的数十万大军抗争?她明知眼前有一条死路,可她再也不愿屈服了,追随姚德荣的这?三个月,她的日子过得比死还不如,想到此处,她含泪笑了出来。 她高声呐喊,用一种?几近于?撕裂般的破音道:“许敬安今日在此立誓!讨伐叛贼,平定?叛乱,保家卫国?,敬天爱民,誓当竭力,永无二心!!” 第112章 乘云破雾 “你给我多亲几口。”…… 许敬安当众立誓, 情辞真挚,她的?部下?都被她感动,也?都举手指天, 高呼道:“讨伐叛贼, 平定叛乱, 保家?卫国?, 敬天爱民, 誓当竭力,永无二?心!” 许敬安放声呐喊:“若有违背誓言者, 天人共诛!” 官兵的?旗帜在风中飘动, 发出猎猎的?响声, 使人心生一股慷慨激昂之志,官兵的?士气也?为之一振。 华瑶的?声调比许敬安更洪亮:“皇天在上, 厚土为证,高阳华瑶与诸位齐心协力,同?生共死!若有违背誓言者,天人共诛!” 日光渐热,众人身上渐有暖意。华瑶忽然拔剑出鞘, 剑尖直指苍穹。她的?衣袖沾满了鲜血, 她的?长剑闪动着光芒,与明亮的?太阳交相?辉映。 众人这才想起, “高阳”是皇族的?姓氏, 寓意为“至高无上的?太阳”。 华瑶的?语气铿锵有力:“诸位,范田巾死了, 姚德荣也?死了,攻打我们的?叛军,已经死光了!我们要?齐心协力, 夺回秦州的?土地,让叛军不?敢再欺辱我们,不?敢把我们当作卑贱的?丧家?之犬,不?敢抢走本?该属于我们的?粮草和财富!家?国?之兴衰,社稷之安危,系于一战之胜负!!” 华瑶一声怒吼,引来八方呼应。 华瑶迅速地扫视了四周。她从士兵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振奋的?、肃穆的?神色。他们热血未凉,功名未成,这生灵涂炭的?秦州大地,还等着他们去解救。 华瑶没有继续煽动人心。她已经说完了自己该讲的?话,许敬安也?如?她所?愿,恭敬地跪在她的?面前,无比恳切地向她宣誓效忠。 许敬安打从心底里厌恶叛军的? 所?作所?为。她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时至今日,无论是哪一批官军路过彭台县,只要?官兵不?对许敬安赶尽杀绝,许敬安都会立刻投诚。 正因如?此?,华瑶觉得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 趁着叛军的?援兵还没攻过来,华瑶连忙率领部众,走入一条名为“螣蛇沟”的?峡谷。不?久之前,华瑶在这里伏击了六千叛军。 峡谷之中,遍布叛军的?尸骸。 华瑶视野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断肢残体。 她踩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脚下?是半软半硬的?淤泥和沙砾。她的?衣摆拂过了岩石缝隙里的?杂草和荆棘,也?沾到了浓郁的?血腥气。 不?少死者都被扎破了肚腹。他们的?大肠、小肠、心肺、脾肾等等各种脏器都零乱地散落到了各处。每一具尸体都有独特的?死状,若不?是他们身穿着不?同?的?军装,华瑶也?分不?清究竟谁是叛军,谁是官兵。 华瑶心有所?叹。她慢慢地抬起头?,又见一群秃鹫盘踞在半空中,时不?时地发出凄厉的?嘶鸣声。 苍郁的?山峦环抱着天与地,巍峨的?山崖高耸入云,从云端往下?看,这人世间的?种种纠纷都是渺小而渺远的?。你死我活的?党争、城破人亡的?战乱、尸山血海的?斗杀,或许就像蚂蚁盘窝一样无关紧要?。但是,那些灾祸一旦牵扯到一个人的?身上,却又可能带来一种深沉的?悲怆。 华瑶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她的?心还没有变得足够冷硬。她默哀了片刻,便收敛了情绪,命令所?有士兵都换上叛军的?装束。 华瑶事先准备了一万多条红布。这场战役开始之前,红布已经被华瑶分发给了众人。如?今的?时机成熟,众人都遵从了华瑶的?指示,从衣兜里拿出红布,并把红布系在自己的?脖颈上。 华瑶举起了叛军的?军旗。她翻身上马,率兵行军,向着彭台县一路狂奔。 成千上万的?官兵紧随华瑶。骑兵与步兵共同?摆出了一个鹤翼阵,步兵位于军阵的?中间,骑兵位于左右两翼的?延伸处。这一万多人组成的?军阵好似一只盘旋欲飞的?黑鹤,每一次振翅都伴随着金戈铁马的?澎湃之声,结成了气吞山河之势。 他们走出了螣蛇沟,越过了杂草丛生的?荒原,远远望见了彭台县的?巍峨城墙。那城墙高约六丈,外形十分宏伟壮观,好似一座方方正正的?铜山铁岭,屹立在丘陵之外的?一大块平地上。 华瑶的?心情有些激动。 谢云潇正与华瑶并驾齐驱,华瑶转头?对他说了一句:“今日的?最后一战,我一定会克敌制胜!” 谢云潇握紧了手中的?缰绳。他目视前方,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华瑶的?身上。他低声道:“叛军也?明白何为‘擒贼先擒王’,你的?威望最高,处境也?最危险……” 华瑶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必多说了,我自有把握。” 谢云潇微皱了一下?眉头?。他隐约听见了远方传来的?号角声。他对华瑶说明了情况,华瑶就把许敬安喊了过来。 许敬安听从华瑶的?命令,率领一批人马在前方开道。 没过多久,许敬安便遇见了叛军的先锋部队。 叛军还不?知道许敬安已经投敌了,连忙问她:“范将军和姚将军的这场仗,打得怎么样了?” 许敬安勒住缰绳,佯装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消息,兄弟们打了个大胜仗,整整六千官兵被咱们杀得片甲不?留!大部队都跟在我后头?,兄弟们凯旋了!” 叛军眺望了一会儿,果然瞧见了一大队人马。 叛军也?不?敢耽搁军情,立即把捷报投送到了大本?营。 叛军的?主帅听闻了好消息,自是不?胜欣喜,便准备在今天中午设宴,好好地犒赏一回将士。他才刚把命令传下?去,大本?营里忽然战鼓雷鸣,喊杀声惊天动地,似有千军万马往来驰骋,从四面八方包抄了整个军营。 主帅心中大惊,强作镇定,提刀冲出了军帐,只见军营中尘土飞扬,沙石漫天,强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他再定睛一看,还是没有找到官兵的?踪迹,全是一群装束相?似的?骑兵到处乱砍乱杀,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残肢碎体浸泡在血泊之中,腥热的?气味随风飘散开去,丝丝缕缕地渗入了整个军营里。 箭羽擦着军帐飞过,硝烟弹雨在一片平地上迸落开来,辎重营中又有一阵火光腾空而起,地雷火炮都被引燃了,惊雷般的?爆炸声响个不?停,士兵脚下?的?土地似乎都要?往外喷出火来。 主帅大吼道:“停战!快停战!违者斩立决!” 主帅话音未落,便有一名士兵朝他哭喊道:“姚德荣、范田巾和许敬安的?部下?都叛变了!他们叛变了!” “杀!”主帅的?双眼通红,怒声道,“杀叛徒!杀杀杀!!” 隔着十几丈远的?距离,华瑶听见了主帅夹杂着滔天怒火的?嚎叫声。 华瑶的?部下?把叛军打了个猝不?及防。不?少叛军临死前都没来得及亮出武器。 华瑶环顾四周,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官兵造成了至少一万多名叛军士兵的?伤亡,驻守此?地的?叛军数量只剩不?到九千人。叛军与官兵的?兵力不?相?上下?,而且,叛军还不?知道如?何辨别官兵——他们竟然不?分敌我,开始自相?残杀,这无疑又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华瑶趁乱斩杀了许多叛军。她已经奋战了将近一个上午,多少也?有点累了。眼看着胜利在望,她凭空生出极大的?力气,接连砍死了十几个敌兵,忽然听见主帅咆哮道:“叛徒的?脖子上都有一条红布!杀他们!杀他们!杀了红布!” 华瑶才刚占据一点上风,叛军的?主帅就窥破了她的?计谋。 华瑶目光一转,又吹了一声口哨,命令自己的?侍卫去泼油放火,点燃军帐,把敌军的?大本?营搅得越乱越好。她只发出了一点动静,主帅却一眼注意到了她。 那主帅恨恨地瞪着华瑶,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举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大刀,照着华瑶的?脑袋砍来。他的?轻功极强,比起华瑶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瑶仗着自己有一身绝妙的?轻功,敢在敌营中为非作歹,怎料敌军的?主将跑得比她还快?她头?一回遇到如?此?强悍的?敌人。即便她的?心中没有一丝慌乱,她的?轻功到底比主帅稍逊一筹。没等她跑到安全之地,那主帅的?刀刃就划过了她的?后背。她听见“刺啦”一声轻响,衣服的?布料被刀刃割破了,温热的?血也?涌溢出来了。 生死存亡的?关头?,华瑶拼尽全力,转身狠踹了主帅一脚,才从主帅的?刀下?逃出生天。她丝毫不?敢懈怠,飞奔到侍卫聚集之处,众多武功高强的?侍卫把她团团围住,许敬安也?急急忙忙地跑向了她。 渗流而下?的?鲜血把华瑶的?衣摆浸透了。 华瑶的?面色苍白如?纸,喉咙里冒出一股腥甜味。她连一声痛都没喊,只让侍卫往她的?后背上撒药止血。她知道主帅那一刀劈得很深。她此?生从未体会过如?此?强烈的?痛苦,她在雍城之战中也?没伤得这么重。 侍卫拧开一瓶金疮药,把整瓶药粉洒到了华瑶的?伤口上。 药粉乍一沾到溃烂的?皮肉,就好像一千根、一万根锋利的?细针,狠狠地扎进了华瑶的?筋骨。她疼得连一口大气都喘不?了,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劲了。 好疼啊。 真的?好疼。 怎么会这么疼呢? 华瑶的?后背痛得一 阵一阵地发麻。她无意中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于是她的?舌头?也?在隐隐作痛,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的?神智反倒清醒了不?少,极度的?痛苦,竟然也?给她带来了极度的?清醒。 空气里满是一片稀薄的?硝烟,许敬安的?身影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为了保护华瑶,许敬安正在与主帅死战。 华瑶仔细观察片刻,便知道许敬安不?是主帅的?对手。 那位主帅的?双目遍布血丝,怒号声响彻天际。他的?刀法迅猛狠绝,每一招每一式都留有后手,仿佛一场无穷无尽的?折磨,让对手招架不?及,只能转攻为守,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下?风。 华瑶暗暗地叹息一声。 那位主帅的?功夫是如?此?精湛,恐怕只有全盛时期的?秦三和谢云潇才能与之一战。 现?如?今,秦三的?左肩还有伤,华瑶不?会让秦三对战强敌,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谢云潇的?身上了。 华瑶喊来两个侍卫,极轻声地嘱咐道:“你们马上去找驸马……” 话没说完,浓重的?烟火之气里,杀出来一道挺拔修长的?人影。他横剑如?飞,勇猛无比,杀得叛军哭爹喊娘,纷纷抱头?鼠窜。 华瑶心下?一喜。她侧目一瞥,来者却不?是谢云潇,而是祝怀宁。 华瑶早就知道祝怀宁的?武艺超群。但她不?太清楚祝怀宁的?本?领究竟有多强?事到如?今,谢云潇还没现?身,华瑶也?顾不?得什么主次先后,忙说:“敌军的?主帅就在那里!你快去帮忙!速战速决!” 华瑶话音刚落,祝怀宁闪身而至。他的?剑光起落之处,唯有一片火花飞舞。 祝怀宁和许敬安的?武功不?相?上下?。他们二?人合力攻杀主帅,也?都出尽了全身的?力气。 祝怀宁似乎很了解那位主帅。他先前一定与主帅交过手。他偶尔能判断出主帅下?一次进攻的?方位,便趁势挑开了主帅的?刀锋,反手一转剑刃,急运内力往下?狠压,如?有翻江倒海之势,短暂地制衡了主帅的?杀招。 许敬安眼疾手快,迅速一刺,猛地刺中了主帅的?心口。 那主帅徒手拔出了剑尖,还侧身一避,挥刀一劈,想用锋利的?刀刃割断祝怀宁的?腰腹。 祝怀宁退步抽身,躲开了凶险的?杀招,腰侧还是被划开了一条浅浅的?血口。但他真是个狠人,他高举长剑,凌厉的?剑风呼啸而过,没有丝毫的?颓势,剑光还是闪闪发亮的?,堪比星流霆击、飞云掣电——看到这里,华瑶愣住了,凭空多出的?那一道剑风,似乎不?是出自于祝怀宁,她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谢云潇不?知何时已经赶到了。 谢云潇的?武功一日比一日更精进,轻功也?一日比一日更迅捷,华瑶不?太看得清他的?身影,又或者是因为,华瑶伤势过重,目力也?弱了许多。 总之,华瑶眼花缭乱,神魂迷荡。她不?得不?仗剑撑地,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当她再抬头?的?时候,谢云潇一剑割下?了主帅的?脑袋,还一脚踩碎了主帅的?脊梁骨。 主帅早已被许敬安刺穿心口,相?当于一具行尸走肉,自然不?是谢云潇的?对手。 哪怕谢云潇没有出现?,许敬安肯定也?能绞杀主帅。谢云潇从天而降,也?只是让主帅死得更早了点,并未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 那主帅还是心怀怨恨,到死都没闭上眼睛。他死不?瞑目,凶狠地瞪着华瑶所?在的?方向。 华瑶被他瞪得精神大振。她动用内力,扬声宣告道:“叛军主帅死了!叛军主帅死了!彭台县已是官兵的?地盘!!” 说完这句话,华瑶又低声吩咐道:“千万别把我受伤的?消息泄露出去,违者斩立决……”话没说完,她站立不?稳,脚下?踉跄一步,虚软无力地向后栽倒了。 许敬安一把接住了华瑶。她结结巴巴地喊道:“殿、殿下?!” “小声点,切忌慌张,”谢云潇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瑶,“你去处理军务吧,我来照顾公主。” 许敬安小心翼翼地扶住华瑶,正要?把华瑶送到谢云潇手上,华瑶一把扯住了谢云潇的?衣袖:“别这么严肃,我伤得不?重,没什么事,还能照常行走。” 华瑶实在是太虚弱了。她的?伤痛毫无缓解,后背像是被一把大刀反复地劈开了,她想躺在地上蜷缩起来,却还要?装出一副临危不?乱的?样子。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稳定军心:“许敬安,你最熟悉叛军的?营地,你赶紧派人去抢夺粮草,不?计一切代?价把粮草运进城中。祝怀宁,你要?是还能走路,就立刻去城门口通风报信,你是彭台县的?将领,彭台人也?都信任你,你应该带着官兵进城……” 华瑶头?晕目眩,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只觉周围的?一切气味都令她作呕。她从头?到脚发麻发凉,每一丝每一缕吹到她身上的?风,都化作了寒冬腊月的?冰雪,冷得透骨,她的?双手颤抖得厉害,胸口闷塞不?畅,渐有一种沉甸甸的?窒息之感。她不?由得睁大双眼,暗想自己一定是失血过多了。 华瑶道:“我……” 谢云潇嗓音沙哑:“殿下?,请您别说话了。” 华瑶浑身是血,谢云潇甚至不?敢伸手抱她。他宁愿敌军的?乱刀全部砍在他自己的?身上,也?不?愿看见她受一点伤,这比任何病痛都更让他感到深切的?煎熬。 谢云潇的?侍卫找来了一辆战车。谢云潇便把华瑶扶到了车上,当他放下?车帘,她也?跌入了他的?怀里。 谢云潇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手扼住,肺腑中仅剩一阵无法言说的?苦闷。她竟然流了这么多血?他低头?亲亲她的?脸颊,她脸上也?凉得像一块冰。他的?心脏怦怦跳着,混乱的?思绪既是悲惜,又是酸涩,他小声念道:“卿卿,卿卿……” 华瑶其实听见了谢云潇的?声音。但她又累又困,后背的?伤口那么疼,实在没力气回答谢云潇了。 她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迷失在一个恍惚的?梦境里。 她乘坐着一只木舟,泛舟于宽阔的?湖面,在起伏的?波浪里颠簸浮沉,四周是一片挤挤攘攘的?莲叶。 华瑶觉得好玩,还从湖中捞了一捧清冽的?水,洒在莲叶上,那水滴就像绿珠翠玉一般,骨碌碌地滚动着,绕出一圈又一圈的?细碎涟漪。 华瑶看得出神,忽听一人喊她:“你在干什么呢?” 华瑶抬起头?,竟然见到了淑妃。 这一瞬间,眼泪一下?就从华瑶的?眼眶里滚出来。她不?再冷静,也?不?再压抑自己的?哀痛和悲戚,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淑妃那样,她立即扑到了淑妃的?脚边:“母妃……” 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边哭边说:“母妃……我……” 她断断续续道:“我打下?了一座城,也?救了很多人,可是朝廷一定会忌惮我,姐姐也?不?可能再帮我。姐姐会想办法斩尽杀绝……” 淑妃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那帕子沾着一股莲花香气,淡雅素洁,清新干净,悠悠地沁入肺腑,真是华瑶生平最喜欢的?味道。 华瑶把脑袋埋进淑妃的?怀里,淑妃搂过她的?肩膀:“好孩子,你长大了,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母妃真替你高兴。你和你的?兄弟姐妹是不?一样的?,你们走不?到一条路上,总是需要?相?互防范,相?互制衡,你准备得越早,越是好事。你哭完了,擦干眼泪,抬起头?,往前看,路还远着呢……” 淑妃温柔地抚摸着华瑶的?头?顶:“好孩子,别因一时的?失败而沮丧,也?别因一时的?成功而急躁冒进。你必须磨练自己的?心志,坚强不?屈,百折不?挠……” 淑妃的?这些话,全是华瑶自小听惯了的?。 华瑶点头?如?捣蒜,淑妃的?声调却离华瑶越来越远,浮在水上的?万千景象越来越模糊,微风中摇摆的?莲叶莲花如?同?轻烟一般消散了。 华瑶茫然不?知其故,又觉得后背传来一阵巨痛。那样深切的?痛苦,好比伤筋断骨,简直疼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不?停地喘息 ,耳边还有人唤道:“殿下??殿下?能听得见吗?” 华瑶睁开双眼,神智渐渐清醒过来。 不?知何时,天已入夜,清冷的?月光照在纸糊的?窗户上,又被竹青色的?纱帐遮掩了几分,朦朦胧胧,似梦非梦。 华瑶咳嗽了一声,纱帐立刻被人撩开,飘摇的?烛影中,蓦地出现?了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子——她穿着一袭素布长裙,眉如?春柳,眼似秋波,脸上不?施粉黛,颇有一种清水芙蓉般的?脱俗之感。她朝着华瑶笑了一笑,华瑶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还有一股悠悠荡荡的?莲花香。 华瑶顿觉心旷神怡,伤痛都减弱了几分,轻声细语地问:“你是谁?”又夸赞道:“你的?气质和风度,真是难得一见的?出众。” 那位女子屈膝行礼,朝着华瑶盈盈一拜:“微臣叩谢殿下?救命之恩,承蒙殿下?不?弃,微臣是彭台县的?知县……” 她话还没说完,华瑶就知道她是谁了。 原来她就是彭台县的?知县,沈希仪! 难怪,难怪晋明为了沈希仪,曾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华瑶作为晋明的?妹妹,也?不?是不?能理解晋明的?心思。 依照华瑶对晋明的?了解,晋明就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谈吐文雅,举止端方,腹有诗书气自华——奈何这样的?姑娘也?根本?看不?上晋明。 华瑶的?脑袋还是晕晕沉沉的?。此?时她讲话不?经顾虑,脱口而出道:“我和高阳晋明完全不?同?,只要?你陪在我的?身边,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沈希仪并未拒绝华瑶,只是淡淡一笑:“多谢殿下?。” 华瑶不?知从何说起,就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吃过晚饭了吗?” 沈希仪答非所?问:“您运来的?粮草,救活了彭台的?百姓。他们终于吃上饱饭了。” 华瑶心里有些高兴。她点了一下?头?,才说:“大战告捷,百姓不?再忍饥挨饿,自然是一桩好事,但你们千万不?能懈怠,必须调遣官兵不?分昼夜地巡城……” 沈希仪道:“守城之责,重于泰山,微臣不?敢掉以?轻心,您也?不?必忧心。” 她的?面容被阴影笼罩,神情也?是暗沉沉的?:“叛军一旦靠近城墙,便会在炮火中毙命,从活人变成死鬼。” 华瑶好奇地问:“彭台县的?红夷大炮,究竟有多厉害呢?” 沈希仪把烛台放到了床头?柜上:“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等您痊愈之后,请您亲自登上城楼,让彭台的?兵将为您演练一次。” 华瑶初见沈希仪的?那一刻,便觉得沈希仪与杜兰泽颇有相?似之处,听完沈希仪的?这一番话,华瑶恍然发现?,沈希仪只是看起来清瘦柔弱,实际上,她的?性格刚猛剽悍,她虽是文臣,却胜似武将。 华瑶对她更多了几分敬佩之情:“我很欣赏你。”还说:“对了,你跟我私下?相?处时,不?必再用谦称,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沈希仪静静地看着华瑶。 过了片刻,沈希仪忽然认真道:“殿下?昏迷三天三夜,驸马也?守了您三天三夜。汤大夫劝诫驸马回屋休息,大约半个时辰之前,驸马才去服药进膳,汤大夫也?去照顾另一位患者了。城中人手不?足,微臣略懂岐黄之术,未经您的?允许,微臣擅作主张,侍奉您的?左右。您不?但不?责罚微臣,竟又这般抬爱……说来不?怕您笑话,微臣惭愧得无地自容。您冒死前来,微臣已觉消受不?起,又承蒙您如?此?厚待,如?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华瑶暗忖,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沈希仪。她三言两语之间,就把各项事务交代?清楚了。 华瑶也?没细想沈希仪的?深意,张口就来:“我重伤未愈,大梦初醒,想到什么就直说了,其实我平常不?是这样的?人。” 沈希仪略显慌忙:“殿下?,微臣对您绝无半分不?敬之意。您舍生忘死,拯救彭台县的?数十万百姓,微臣当牛做马,也?难回报您万分之一的?仁义……” 华瑶眨了眨眼睛。她的?脑袋有点空荡荡的?,好多事情暂时没有想起来,后背还有一股火烧火燎般的?疼痛。 她歪了一下?头?,突然记起叛军的?所?作所?为,连带着心生一股愤怒。她咬住被角,缓了片刻,才说:“你帮我把谢云潇叫过来。” 沈希仪道:“好,请您稍等,微臣告退。” 沈希仪还没跨过门槛,谢云潇就匆匆地走进了屋子。 华瑶昏迷了三天三夜,谢云潇也?有整整三日不?休不?眠。汤沃雪说华瑶今天一定会醒,建议谢云潇稍微修整一番,免得华瑶一睁开眼,就看见谢云潇还穿着染血的?衣裳,多不?吉利。 谢云潇觉得汤沃雪言之有理。 大约半个时辰之前,谢云潇去沐浴更衣了。他的?手臂上也?有伤,他顺便给自己涂了一点药,吃了一点饭,便立刻赶回了华瑶的?房间。 华瑶和沈希仪闲谈之时,谢云潇就站在门外。华瑶所?说的?每一句话,谢云潇都听得清清楚楚。等她终于念到了他的?名字,他才在她的?面前现?身,沈希仪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帮他们关紧了房门。 夜色已深,屋内趋于昏暗,谢云潇挂起纱帐的?一角,坐到了华瑶的?床边。他不?发一语,抬手抚上她的?侧脸,触摸到她温热的?肌肤,他的?心神才稍微安定了。 华瑶和他对视,坦言道:“我还是有点不?舒服。” 谢云潇问:“哪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温柔,就像融融春夜的?一阵微风,轻轻地飘到了她的?耳边。 华瑶懒洋洋道:“心里不?舒服,你快躺下?来,陪我睡一觉。” 谢云潇慢慢地躺到了华瑶的?身侧。他才刚沐浴过,身上自有一股冷淡的?清香,这香味又让华瑶的?心胸舒畅了不?少。淤堵的?烦闷之感彻底消失了,她格外放松地蹭了蹭枕头?。 “卿卿,”谢云潇又说,“别乱动了,先睡吧。” 华瑶反问:“你守了我这么久,现?在累不?累?” 谢云潇握住她的?一只手。她才惊觉他的?掌心滚烫如?火,热气直往她的?筋骨里渗过来,她诧异道:“你发烧了?” 谢云潇道:“只不?过有几天没合眼,内力稍微乱了点,无须担心,你已经醒了,我自然也?会好了。” 华瑶还没摸清状况,便问:“我这一次伤得有多重?” 谢云潇言简意赅:“命悬一线。” 华瑶点了点头?:“我懂了,就是差不?多快死了,又被救回来了。” 谢云潇忽然靠近华瑶。昏濛的?月光照耀之下?,他的?瞳色比平时更深一些,近在咫尺之间。她被他的?双眼摄去了全部的?神思,直勾勾地盯着他,倦意和困意都迷失了几分。 谢云潇明知故问:“你在看什么?” 华瑶轻声告诉他:“你的?眼睛,比所?有宝石都好看。” 谢云潇听到了他意料之中的?答案。他虽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却不?愿让她知道他的?忧虑,思念之苦啮噬了他整整三日,直到此?刻,他看着她明澈如?水的?眼神,他心底的?烈火也?逐渐湮灭,他在她耳边低语道:“卿卿不?困吗?汤大夫让你多休息。” 华瑶打了个哈欠:“我睡得够久了。”她迷迷糊糊道:“这样吧,你给我多亲几口,我就继续睡觉了。” 谢云潇温声道:“你体弱气虚,血亏神散,应当静心休养,少思少虑。等到明天早晨,先让汤大夫看看你的?伤势,我会为你运功调息,在那之后,你若有意,再亲我也?不?迟。” “我不?管,我现?在就想亲你,”华瑶的?嘴里念念有词,“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谢云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她极小声地“嗯”了一下?,算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回应。他顺手熄灭了蜡烛,放下?了床帐,又躺在她的?身侧,牵住她的?手腕,自言自语般地念道:“卿卿。”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手背,只那么一瞬,就蓦然停止了,生怕惊扰了她的?睡梦。 第113 章 虹栈丹霄起 投奔公主 次日早晨, 天刚亮的时候,华瑶睡醒了。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谢云潇,他似乎仍在沉睡。 他的气息是清浅而匀净的, 若不细听?, 几乎察觉不到, 让她想?起了初冬时节的轻雪, 悄然地?落在白玉雕成的神像上, 自有一种如梦似幻的幽静之感,容不得凡夫俗子的亵渎。 华瑶不禁心驰神往。 她伸出手来, 还没摸到他的侧脸, 他睁开双眼, 平静地?与她对视。 她也?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小声说:“早上好。” 谢云潇抓住她的手, 缓慢地?抚摸她的指节:“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的内伤和外伤都已痊愈。” 华瑶认认真真地?观察谢云潇的神色,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怜惜之意,她就开始吹牛皮、说大话:“我的伤口一点?也?不疼。” 她振振有词:“我从小就是意志坚强的人,吃苦忍痛的本?领是天下?第一流的, 我不畏艰险, 不怕病痛,浑身都是胆。何况我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 我在雍城之战中有多勇猛, 你是亲眼见?识过的,那时候我也?受了重伤, 后来我就康复如初了。你不必担心我的伤势,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谢云潇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活泼生动, 信口开河的样子也?显得十分可爱。 她还没说完一番长篇大论,谢云潇在她脸颊上亲了亲。他的思绪百转千回,终究归为一句:“卿卿。” 谢云潇与华瑶离得极近,华瑶更深切地?感受到,谢云潇热得像个火炉一样。她本?来就有点?冷,忍不住解开了谢云潇的衣襟,在他怀中依偎了一会儿,只觉温暖酥骨、清香沁肺,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后背的疼痛竟然消退了几分。 华瑶伤势未愈,只能?保持一个侧躺的姿势,不能?仰面朝上地?平躺。她原先还觉得局促不安,现?在又渐渐地?放松了些。 她紧紧地?搂着谢云潇的腰身,就像小时候睡觉一定要抱住小鹦鹉枕。她知道他会一直守着她,整日整夜地?守着,她紧绷的心弦舒展开来,如同堕入一团迷雾,越发的混混沌沌。 恍惚间?,她又觉得困倦了:“我想?睡觉。” 谢云潇道:“天色尚早,你继续睡吧。” 华瑶道:“可我还想?洗澡。” 谢云潇颇有耐心地?哄她:“你失血过多,后背的伤口才刚结痂,这两天切忌沾水。你稍等几日,等你的伤势转好,我陪你沐浴……” 华瑶叹了口气。她在他怀中乱蹭几下?,脑子里浮想?联翩:“我要你陪我鸳鸯戏水。” 谢云潇不假思索地?答应道:“卿卿所愿,皆会实现?。” 卿卿所愿,皆会实现?。 这短短八个字之中,似有无限的温情,款款深深,绵绵不绝,听?得华瑶神思一荡,仿佛有一千只、一万只蚂蚁从她的心上爬过,痒丝丝、麻酥酥的。 她心中的邪念渐浓渐炽,免不了得寸进尺:“我想?用一条细细的银链子绑住你的双手,把你拴在床上,再用一条黑色的缎带轻轻地?蒙住你的眼睛。我想?亲遍你的锁骨,让你猜一猜我接下?来会亲哪里?我想?看到你仰头?喘息,喉结滚动,汗水把发丝微微沾湿的样子……然后我们再去鸳鸯戏水,怎么样?” 她说到动情处,又欢快地?问了一遍:“怎么样嘛?” 谢云潇不再叫她卿卿了。他道:“华小瑶。” 华瑶道:“干什么?” 谢云潇的胸膛比之前更烫了。他默然地?想?了片刻,手中似有无穷的劲力,能?把玄铁打造的重达千斤的链条捏得粉碎。 他心不由己,情难自抑,却又避开了华瑶的问题,只说:“你尚在病中,伤痕未愈,最?好不要有乱七八糟的念头?。” “这才不是乱七八糟,”华瑶自顾自地?解释道,“这叫夫妻恩爱,情浓意快。” 谢云潇捉住华瑶的一只手,摸到她的脉搏是没有一丝浮躁的平稳。原来她口中说着惹火烧身的话,心里还是一片无波无澜的静水。 谢云潇无声地?笑了。他不仅没有辩驳一句,还在她的指尖吻了一下?。他的吻是又轻又浅的,但他的气息又热又烫,久久地?萦绕在她的心间?,牵情引思,妙不可言。 她连忙收回自己的手,紧攥着他的衣袍,含糊不清地?说:“好困,我继续睡了,你不要走。你留在这里,被子里香香的,暖暖的……” 谢云潇道:“我不走,我等你睡醒。” 谢云潇话音落罢,华瑶已经睡着了。 这一觉又睡到日上三竿,华瑶隐约听?见?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她半梦半醒,昏昏沉沉地?呢喃道:“外面有人。” “是汤大夫,”谢云潇道,“她来给你送药。” 谢云潇整理好了衣衫。他撩开床帐走下了床。 这时已近晌午,天色却是阴沉沉的,翻滚的乌云中夹杂着隆隆的雷声,突如其来的疾风暴雨像鞭子一般抽在窗外的石台上,噼啪作响,溅起一片漫无边际的水雾。 汤沃雪进门的那一刻,带来一阵湿漉漉的雾气。她把门窗关严,再三叮嘱道:“公主千万别着凉了。” “嗯,”华瑶附和道,“我谨遵医嘱。” 汤沃雪转过身,刚好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的神态与平时差不多。她的眼睛格外明亮,格外清澈,就像月夜的银河,静静地?流淌着旺盛的生机。 汤沃雪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她打开食盒,从中取出一碗药膳和一碗药汁,端到华瑶的面前,华瑶二话不说,飞快地?把这两碗药一饮而尽。 汤沃雪又查看了华瑶的伤势,亲手为她敷了一层金疮药。 那药膏是冰冰凉凉的,蕴含着一股刺鼻的苦味,严丝合缝地?贴在华瑶的伤处,让华瑶又痒又疼,又麻又涨,很想?挠一挠结痂的地?方。 华瑶双手捧着一只刚被自己喝空了的药碗,怔怔地?看着自己倒映在碗底的影子,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忙问:“对了,齐风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汤沃雪正准备为华瑶施针。她把银针排开,指尖在针头?上捻了一捻,迟迟没有吐露一个字。 汤沃雪的叹息声若有似无。 华瑶手劲一松,瓷碗顺着床沿滚了下?去,砸到硬木铺成的地?板上,“啪”的一声,摔得支离破碎。 药渣和碎片混杂着散落一地?,华瑶恍若未闻未见?,低声细语道:“齐风死了吗?” “没有,”汤沃雪含糊其辞道,“他……他没死,也?没醒。他中了剧毒,吐了很多毒血。我最?擅长解毒,应该能?把他救回来,按理说,他今天或者?明天就该睁眼了。” 华瑶的疑虑仍未打消。她趴在床上,任凭汤沃雪用针灸来为她治伤。针尖刺过的穴位火辣辣地?发痛,华瑶咬着被角,忍着痛意,心中的各种杂念化作变幻万千的浮云,降下?一场时缓时急的细雨。 华瑶知道,凡人终有一死,但她又偏信自己的造化,迄今为止,她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像是一场豪赌,她还没彻底地?输过,上天赐给她侥幸的机缘,却要把她最?倚重的侍卫收走吗? 华瑶听?着窗外密集的雨声,心中更是十分烦闷。她无法排解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干脆倒头?又睡了一觉。 当她再度清醒过来,已是深更半夜,她惊讶地?发觉,后背的疼痛感大大地?削弱了,她不禁暗暗地?佩服汤沃雪的医术,真想?亲笔为汤沃雪题字“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夜半三更,屋外的雨声如潮水奔涌,偌大一座城池已被风雨覆盖, 丝丝缕缕的凉意从门窗的缝隙中渗进来,华瑶不禁又往谢云潇的怀里靠拢。 她这几天睡得太多了,现?下?一点?困意也?没有。 谢云潇大概是劳累多日,仍需静养,他还睡得挺沉。他身上总是那么暖和,好比灼热的火炉,燃着熊熊的烈火,华瑶默默地?取了一会儿暖,就悄悄地?离开了这张床。 她从衣柜里找到厚重的棉衣,把棉衣穿了起来,又拿出一把油纸伞,倏地?撑开。她举着伞柄,正要跨过门槛,谢云潇的锦缎衣角飘到了伞面的另一侧。 她似有所感,转过头?来:“你醒了?” 谢云潇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华瑶没有回答谢云潇的问题。 她吹了一声口哨,值夜的侍卫匆匆跑到了她的面前,微微弯腰,以示恭敬,只等她下?达命令,便会不遗余力地?完成。 华瑶道:“齐风的房间?在哪里?他为我出生入死,我听?说他还没醒,想?去看看他的现?状。” 他们站在一条红漆栏杆的走廊上,半边的廊道被雨水浇得湿亮。 华瑶朝外一望,这才注意到,她住在一栋砖瓦砌成的楼阁里,侍卫又告诉她,齐风位于?廊道转角的一间?房内,他的伤势确实很严重,汤沃雪和她的徒弟轮流交替地?照顾他五天五夜,他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华瑶心道,既然如此,她或许真的要失去他了。 他陪伴了她整整十一年。他们二人的交情是打小建立的,她身边也?没有比他武功更好的侍卫。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向了齐风所在的房间?。 那房里还亮着一盏幽暗的油灯,昏沉的灯光透过窗纱照出来,融入了漆黑的雨夜。华瑶莫名有些忐忑。她缓缓地?推开房门,与汤沃雪打了个照面。 汤沃雪见?到华瑶,略感惊讶:“您怎么来了?” “我想?见?齐风最?后一面,”华瑶叹了一口气,“时也?命也?,造化不由人,无论齐风……” 华瑶想?好了一句腹稿“无论齐风的情况如何,你也?尽力了,别太自责”,这句话还没说出来,汤沃雪急忙说:“齐风刚刚醒了,又吐了一口毒血,我才给他灌完药,他应该会没事的。您的伤势也?不轻,您要是累了,就赶紧去休息吧。您是官兵的主心骨,您千万不能?再倒下?了……” 汤沃雪的语速略快,华瑶怔了一怔,不是因为汤沃雪的那一番话,而是因为华瑶隐约听?到了一声低沉的、模糊的“殿下?”——那声音从纱帐掩映的床榻上传过来,华瑶立刻跑到了床边,闯入了齐风的视野里。 齐风才刚醒不久,神智也?不甚清晰。他的眼睛上蒙了一条轻薄的纱布,只能?隐约辨认出华瑶的影子,却不能?把她的形貌看得分明。 灯火如他的心脏一般不安地?跳动着,摇曳的光影之中,华瑶朝他靠近了些。她轻柔地?说:“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我真高兴。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齐风仿佛经历了六道轮回,由死转生,重入世间?的这一刹那,便有一束亮光照进他的胸膛。 他的嘴唇是干裂的,喉咙是嘶哑的,浑身没有一处关节是不疼的,但他并不觉得痛苦,甚至还有一点?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滋味,在他的心头?不停地?蔓延开来。 他嗓音艰涩道:“我也?以为,我会战死。” 华瑶笑了笑,温声安慰道:“你一定会长命百岁。这一次彭台县之战,你所立下?的战功,可谓‘勇中之勇,奇中之奇’,足以载入史册,哪怕再过百年,后世的文人读到你的生平事迹,也?要称赞你忠勇双全。” 齐风听?着她轻快的语调,唇边浮现?了细微的笑意。 齐风不通文墨,不善言辞,更不在乎后世之人的评断,但他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她对他的欣赏之意,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古往今来的将?领都希望自己能?青史留名。 他斟酌着说:“只要能?为您的大业贡献一点?力气,我就是不枉此生,死也?甘愿……” “行了行了,”汤沃雪简直身心俱疲,“我费力劳神,才刚把你救活,算我求你了,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好好养伤吧。你知道我几天没睡了吗?” 齐风极淡地?笑了一下?,客客气气地?回应道:“对不住,汤大夫。” 汤沃雪并不是真要和齐风计较。她太疲惫了,人也?昏昏沉沉的。她的房间?就在隔壁,她唤来自己的徒弟照看齐风,便想?回屋去休息。 汤沃雪临走前,特?意告诉华瑶:“殿下?,彭台县来了不少秦州人,他们听?闻您的名声,专程投奔您,不管他们有什么想?法,您别忘了自己还有伤,至少要再调养半个月,这几天,您能?不能?不见?客?” 华瑶点?了一下?头?:“好,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华瑶往窗外望去,入目是一道道影影绰绰的雨帘。低垂的乌云笼罩着大地?,狂风把雾霭吹得乱卷,似有一条黑龙正要挣破苍穹,从遥远的天边降落人间?。 华瑶唇角微弯,轻不可察地?笑了笑。没错,她就是那一条翻天覆地?的黑龙,终将?修成正果,凌驾于?银河丹霄之上,俯瞰这世界的千万里河山。 第114章 乾坤造化 尽我所能 华瑶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 决定接受最坏的结果,没想到齐风竟然死里?逃生,顽强地活了下来。 华瑶十分惊喜, 又安慰了齐风几?句。 齐风忽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 华瑶连忙制止道:“有话好好说, 你不要乱动, 你中了剧毒, 必须安安静静地休养。” 齐风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不自然的浅红。他局促不安地吞咽了一下,喉结也?有些发烫了, 心脏像是战鼓一样咚咚直跳。他以为自己?余毒未消, 不禁微微地仰起头?, 呼吸也?乱了两拍。 他的双目被一条纱布蒙住了,纱布的尾端又和他的长发一起垂落在枕边, 从下巴到脖颈的弧线更明显,颇有一种病弱的、凌乱的美感。 华瑶视若无睹,只说:“我先走了,你一定很累吧,今晚早点睡觉, 好好休息, 我明天?再来看你。” 齐风自言自语道:“我有一块手帕,殿下送给我的, 现在找不到了。” 华瑶一点也?不在意:“一块手帕而已, 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喜欢丝绸帕子?, 改天?我送你一箱,你还可以换着用。”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屋内的油灯越来越黯淡。齐风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瑶, 烛火在她的眼中跳跃,他心里?却飘荡着轻风细雨,各种各样的杂绪,亦如淅淅沥沥的雨滴,不断地浇灌着他的非分之想。 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从前那些胆怯的念头?消减了不少,又或者是因为他的神智并不清醒,他抛却了平日里?的种种顾虑,他坦白道:“我只想要你的一块手帕。” 谢云潇沉默已久。他正站在窗边,眺望着漫无边际的雨夜。他听见齐风的声音,也?没把目光转过?来。他状似平静地道:“区区一块手帕,能有何用?杂念过?多,难免伤身,你的当?务之急是静心休养。” 齐风没想到谢云潇也?在这间屋子?里?。他还以为谢云潇去巡城了。谢云潇的武功境界登峰造极,呼吸声、脚步声都是极轻的,如今的齐风重伤未愈,无法察觉谢云潇的踪迹,便在谢云潇的面前闹了个笑话。 齐风并不觉得羞愧。他本?是一个将?死之人,孤零零地走在黄泉路上,远离世间的一切纠纷变故,大夫把他救了回来,他至少应该说两句遗言。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边渗出一点鲜红的血迹,渐渐地浸润了干裂的嘴角。 华瑶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她把手帕递给他,而他接过?帕子?,尽力止住了咳嗽,喃喃地说:“让您见笑了,我不仅……虚弱无力,还胡言乱语。你骂我两句吧,我好像还没从梦里?醒过?来……” 华瑶若有所思?:“我从来没有骂过?你啊。” 齐风道:“你责罚过?我的兄长。”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我责罚你的兄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比燕雨强得多了。他偷懒耍滑,你勤奋刻苦,他粗枝大叶,你谨慎小?心,你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齐风攥紧了那一块干净的手帕。他的思?绪随着华瑶的声音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心头?滋生了一种隐晦的担忧。他一直记挂着燕雨的安危。 燕雨在三公主的府上受过?罪吗?他和杜兰泽是不是安然无恙?顾川柏有没有故意为难他们?这些问?题的答案,齐风无从得知。 齐风浑浑噩噩,疲惫不堪,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我……我和兄长有通感,他的喜怒哀乐,我都能感觉出来……” 华瑶忍不住问?了一句:“燕雨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齐风含糊不清地低语道:“他好像很焦躁、烦闷、怏怏不乐。他和杜小?姐的处境,恐怕不比我们好多少……燕雨是经常偷懒耍滑,但他……他绝不会出卖我们,死也?不会……” “好了,我知道了,”华瑶格外温柔地帮他掖了掖被子?,“我和燕雨也?是一起长大的,我当?然明白他的本?性。杜兰泽心思?缜密,又有深谋远虑,我姐姐暂时不会动她一根毫毛,更不会处置燕雨。你别想那么多了,快睡吧。” 言罢,华瑶吹灭了蜡烛,与谢云潇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房间。他们二人一路无话,坏消息就?在这时候传来了。华瑶的暗探风尘仆仆地送来急报——驻守邺城的叛军连夜出发,将?在明日抵达彭台县。 这一批叛军足有三万多人。他们在邺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把年轻人的脑袋砍下来,串在粗糙的麻绳上,悬挂于邺城的城楼。由?于死者众多,那些人头?也?有成百上千个,就?像一面密密麻麻的、血肉淋漓的旗帜,在半空中迎风招展。浓黑的头发、空洞的眼眶、红白相间的脸皮,无一不叫人毛骨悚然。 华瑶听完他们的恶行,仿佛闻见了一股血腥气。她试着运功调息,额头?却冒出了涔涔虚汗。等到暗探走后,她拽住谢云潇的袖摆,似乎马上就?要昏倒了。 谢云潇立即搂住她:“卿卿,切莫忧虑,你重伤未愈,应该躺在床上休养。敌军三万多人,我军一万多人,兵力相差并不悬殊,守城也?比攻城容易。今夜我带兵出城,伏击敌军,明日必定传回捷报。” 他扶着华瑶坐到了一张软榻上。她侧倚着软枕,被淡薄的烛光照耀着,乌黑的长发如黑缎般散开,从他的指间慢慢地划过?。 他半低着头?,细看她的神色,只见她脸上无悲无喜,无恨无怒,眸光深沉而平静,像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湖泊。 她轻声说:“你不必安慰我,我也?不是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虽然官兵还有一万多人,但是,不少人的身上都有伤。你是神勇无敌,官兵的武功远不及你,他们前几?日才拼尽全力,如今的士气是较为低落的,官兵应当?转攻为守,转战为袭。” 她轻轻地敲了一下烛台。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她的指甲颜色与往日不同,竟然从粉色变成了白色。她气血亏损,脉象涣散,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武,正如汤沃雪所言,她至少要再休养半个月。 这一瞬间,华瑶的脑海里闪过千百万个念头?。 华瑶与谢云潇对视片刻,郑重地说:“我会把官兵分成四队,镇守城墙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你不必出城迎战,只需率领精兵两千人,在城中救急救难。哪一方的守军求援,你就?要立刻赶到……” 谢云潇似乎猜到了她的计策:“你自己?呢?” 华瑶从容道:“我肯定也?得在战场上露个脸。否则,敌军见不到我的人,便会造谣我受了重伤、没了命,那官兵的士气急转直下,彭台县恐怕就?守不住了。” 谢云潇严肃道:“倘若你去了战场,倒真有可能没命。” 他紧抓着她的手腕:“外面的那场瓢泼大雨,至少会下几?天?,你的伤口?沾了水,必定红肿不堪、痛痒交加。你原本?就?有严重的内伤,后背的外伤一旦恶化,你再后悔也?无济于事。外伤溃烂,内力散失,心肺虚损,气血衰竭,这些不堪设想的后果,你可曾考虑过??” 华瑶把头?扭到另一边:“你不要吓唬我。” 谢云潇捏着她的下巴,缓缓地将?她的脸转了回来:“并非我危言耸听,卿卿,你绝不能以身涉险。” 华瑶道:“你这是劝人的态度吗?你就?是想吓唬我。” 烛光映在她的眼里?,闪闪发亮,灼灼生辉,比水晶更剔透澄澈。但她似乎有些动怒了。不久之前,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今,她稍显烦躁不安。这一方面是因为敌军阴魂不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和朝廷并非同盟,朝廷随时都可能以“通敌叛国”的名义剿杀她,而她身在秦州,有理说不清,有苦诉不出,宛如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谢云潇对她的怜意更深。他不假思?索道:“我怎么舍得吓唬你?我每天?都想尽可能多地了解你。” 华瑶道:“那还是我更实际,我每天?都想,尽可能多地亲亲你。” 谢云潇的目光在她唇上停了一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她哪里?经得起这种撩拨?马上就?亲了一口?他的侧脸。 她还坐到了他的腿上,悄悄对他耳语道:“你是我的,你的身体?和魂魄都属于我。” 谢云潇收手轻揽她的腰肢,低声回应道:“或许吧。” 说来奇怪,如果谢云潇故意逢迎华瑶,华瑶反倒觉得兴味索然,但他这样一副若即若离的态度,就?让华瑶的兴致尤其热烈。她在他的颈侧亲了又亲,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喉结。他任由?她玩了一小?会儿,才把话题扯回了正事上。 华瑶一时没有主意。她也?不强求自己?,老老实实地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华瑶在谢云潇的怀抱中醒来,依然有嘈嘈杂杂的雨声涌入她的耳朵里?。她跑下床,看着外面的景象,忽然心生一计。 彭台县有一座石砌的高塔,高达十余丈,塔身的倒影落入了芝江,塔顶的尖头?穿入了天?空,站在这座塔上,便能俯瞰全城,声音也?能传得很远。 当?天?上午,雨还没停,华瑶在侍卫的护送之下,走进了那座高塔。四面八方的人都举着伞,她连一滴雨都没淋到。她安安稳稳地站到了塔中,面朝着一扇窗户,以“演练”为名,召集了不少官兵,众人见她的神色一如既往,便也?不再轻信传闻所说的“公主重病未愈”。 华瑶亲自敲响战鼓,指挥众人排布军阵。她站在高处,更方便检视军容。 秦三、祝怀宁、许敬安、陈二守都遵照华瑶的调度,各选了一批人马,驻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城墙。 午时才刚过?不久,雨势还没有丝毫减缓,敌军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总共三万多人的一支军队,集中所有兵力攻打秦三所在的东面城墙。 秦三临危不惧,率众拉弓放箭,投石扔弹,把敌军的前锋杀了个片甲不留。 那敌军还要再战,谢云潇已经带兵赶到。他的剑光如旋风,身影如疾电,许多人临死之前都没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只知道他穿着一身飘逸的黑衣,剑上满是流不尽的鲜血,经常把人连头?带肩地斩断半边,就?像一个收尽凡人魂魄的凶神。 这一批叛军之中,并无一人的武功可与谢云潇相提并论,也?没有比得上秦三的悍勇之将?,渐渐的,他们便显现出了不可逆转的颓败之势。 自古以来,彭台县便是易守难攻之地。沈希仪单凭两千精兵,都能抵抗四万敌军,更何况是秦三、谢云潇、许敬安率领的精锐之师? 敌军几?番辗转,多次进攻各个方向的城墙,皆以失败告终。 不过?一日的功夫,敌军的三万人马只剩不到一万,主将?又被许敬安一剑砍头?,军心一霎溃散,士兵们纷纷溃逃,官兵活捉了上千个俘虏,又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胜仗,“屡战屡胜”的捷报也?传到了京城。 * 时值三月,京城的风景十分壮观。 城中的树林开满了繁花,浓郁的香气飘洒数十里?之远。 纵 横交错的河道边上,桃李缤纷,杨柳衬映,红紫粉白,碧绿苍翠,可谓是美不胜收,男男女女结伴踏青,各种各样的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也?是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在京城的各处名胜之地游玩。 今日的春光是如此明媚,金连思?的笑容比平时更明朗几?分。 金连思?是京城金家的大小?姐,自有不少人想和她攀交情,也?有不少人是她攀不上的。她和一群世家子?弟出来游玩,这一路上,众人都在谈天?说地,只有她从不参与讨论。 金连思?的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的笑意,对谁都是一副温文有礼的姿态,便有人称赞她说:“金小?姐文质彬彬,风度翩翩,今年的殿试上,你一定能拔得头?筹,高中状元!” 金连思?佯装嗔怒:“状元是文曲星下凡,我哪里?追赶得上?你这样的胡话,休得乱说,可别叫旁人听见了。” 那人忙说:“是,是,金小?姐莫气,我给您赔个不是。” 他们一行人都站在一条大路的侧边,金连思?的侍卫忽然来报信:“小?姐,前头?来了一辆马车……” 金连思?的父亲效忠于大皇子?东无。金连思?也?跟随父亲,早早地向东无投诚。东无把一名近身侍卫赏赐给了金连思?,这侍卫的武功十分高强,能听见远方传来的动静,金连思?很相信他的判断。 侍卫这么一说,金连思?便猜到了,前方驶来的那辆马车,必定是一辆特殊的马车,车主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金连思?叮嘱了侍卫几?句话,那侍卫就?在路面上铺了一层篱笆刺。 少顷,马车匆匆地疾行而过?,拉车的骏马忽然惊叫不止,踏蹄不动。马车经过?一阵忽上忽下的颠簸,车内传出一个清冽好听的声音:“怎么回事,你们下车去瞧瞧。” 金连思?一听此言,胸口?顿时感到一阵闷塞。她已经听出来了,端坐于马车之内的贵人,必是当?朝六皇子?,高阳司度——他是皇帝最宠信的儿子?,也?是东无最厌恶的弟弟。 第115章 望高峰 “我不敬神,也不怕鬼。”…… 马车的车门被推开, 两个侍卫忽然跳到了地上。他们早就察觉了金连思的声息,便?把目光投向了她所?在的位置。 金连思藏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婆娑的树荫重重叠叠地遮挡着她的衣裙。她穿着一袭云锦绣金的长裙, 腰系一条镂花雕叶的金链, 链子的末端顺着裙摆的褶痕垂落下来, 在斑驳的光影中一亮一亮地闪动着。 侍卫见状, 立刻猜到了金连思是一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小姐。他们向司度禀报了情况, 司度慢慢地走下了马车。 午时未至,天朗气清, 司度的声音也很平和:“金小姐。” 金连思屏住了呼吸。她仿佛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金连思颇为后悔, 甚至一刻也无?法平静。她真不?该草率地拦截司度的马车。虽然她从?未与司度有过往来, 但?她明白,司度是东无?的对手, 东无?的城府极深,那司度也不?可能是浅薄的人。 如同她预料的那般,司度轻而易举地猜出了她的姓氏。 金连思不?敢造次。她缓缓地转过身?,恭谨道:“草民参见六皇子殿下,叩请殿下万福金安。” 司度的相貌十分英俊, 体?格也是一等一的挺拔健壮。他文能七步成诗, 武能百步穿杨,还练得一手精妙的剑法。他在朝野中的声望仅次于东无?和方谨, 不?少名门闺秀都对他芳心?暗许。他今年才刚满十八岁, 皇帝还没给他指婚,于是, 经常有姑娘去寺庙里?求神拜佛,幻想自己能做他的妻子。 那些姑娘并不?知道,司度待人接物的时候, 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情实意。他早已?享尽了人间?富贵,看尽了朝野纷争。除了皇位,他此生别无?所?求。任何人、任何事都能被他当作垫脚石。 如今,司度站在一棵繁茂的大树下,静立不?动,眸光沉沉地看着金连思,像是在打量一件普普通通的器物。 少顷,他含笑般地叹了一口气,左手抬到腰侧,把剑柄用?力一握,浓烈的杀意便?从?他身?上传来,吓得金连思指尖一颤。 金连思跪在地上,猛地往后一缩,高声道:“殿下饶命!请您饶过我?这?一回!我?尚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 金连思这?一声惊呼,引来了她的众多朋友——那是一群年轻的世家子弟,人人都是身?披锦绣,腰挂环佩,行走间?发出“叮叮咚咚”的轻响。他们原本在一里?开外的山坡上观赏景色,又被金连思这?边的吵嚷引了过来。有人当场认出了司度,慌忙行礼道:“六皇子殿下!草民参见六皇子殿下!草民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司度恍若未闻。他抬起头,望向了远方。 山岭连绵,峰峦奇秀,郁郁葱葱的树木随风起伏,如同茫无?边际的碧波,荡漾在天与地的交界之处。 方圆二十里?之内,共有两座名山,其中一座名为“擎苍山”,山下有一块开阔的平地,此地是御林军的演武场。 每逢初春时节,御林军教头便?会挑选四万精锐,在擎苍山下练兵习武。成千上万的士兵展露十八般武艺,刀剑迸射的寒光照得山谷一片森然,破空之声回荡在山峰的上空,隐隐传到了司度的耳朵里?。 司度思虑重重,脸上竟然一点神情也没有,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一具石雕的塑像。 金连思暗暗地想道,果然啊,司度就像他的兄长一样,从?不?把世家子弟放在眼里?。皇族自恃尊贵,傲视这?世间?的一切众生,除了华瑶特立独行,其他皇族的秉性恐怕都是大同小异。 正当她犹疑之际,司度悻悻地一笑,开口道:“诸位请起,你们何罪之有呢?” 司度穿着一件绛紫色的窄袖锦袍,脚上是一双镶绣乌皮靴。金连思半低着脑袋,惶恐不?安地盯着他的鞋尖。他的剑鞘离她不?到一尺远,如果他还想杀她,顷刻之间?,她便?会人头落地,喷溅的血水一定?会洒满他的靴子。 金连思越想越害怕,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司度的脚步一停,幽暗的眸子里?映出她的身?影,仿佛要安慰她似的,他轻声道:“今日天气不?错,我?原本打算去空禅寺上香……” 他故意地指了指那一条铺着篱笆刺的大路:“总归是我?时运不?济,碰到了贼人设下的路障。我?心?里?奇怪,便?出来瞧瞧,恰好在此地遇见了金小姐。” 他凝视着金连思,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意:“金小姐,你并无?一分一毫的罪过,你为何要来求我?,我?理当饶恕你什么?” 金连思素来是能言善辩的人。此时此刻,她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司度的问题。 方才,司度还说,他今日出门,是为了去“空禅寺”上香。 “空禅寺”坐落于“空禅山”,乃是一座屹立了数百年的古寺。 空禅寺的方丈经常为皇帝讲经。空禅寺的香客唯有公卿王侯,供桌上陈列的瓜果都是贡品,寺内的厢房也是雕梁画栋、玉阶丹墙,绝非凡夫俗子消受得起。 京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除了皇帝之外,任何人去“空禅寺”上香,都不?能排开仪仗。如今的皇帝重病未愈,司度也没有违背礼法。 司度轻车简从?,只带了四名侍卫,言谈举止更是温文有礼,与众人的设想大不?相同。 众人纷纷屈膝跪地,臣服在司度的脚边,唯独金连思面红耳赤,显露出一点忸怩之态。 金连思结结巴巴地说:“草民何其有幸,今朝得见殿下的风采。殿下龙章凤姿,令草民钦仰万分。草民魂不?附体?,胡言乱语,还请殿下原谅草民的莽撞……” 金连思讲话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平复了心?跳。她佯装一副窝囊的样子,是想在司度的面前示弱,尽可能地减少他的疑虑。 她一段话还没讲完,远处吹来一阵冷风,飘散着一股一股的血腥气,夹杂着炮火声和鼓角声。 她转头望去,擎苍山的高峰上燃起一道火光,腾飞的烈焰直冲霄汉,耀亮四方。烽火台举火相照,绵延万里?,滚滚的浓烟把天空熏得发暗。 周围那一群世家子弟惊慌失措道:“急报!擎苍山的急报!” 金连思的脸上顿时褪尽了血色。她咬了咬自己的唇瓣,喃喃自语道:“现在是三月上旬,御林军驻守擎苍山,怎么会突然传出急报,难道御林军内乱了吗?” 金连思还想再说一句话,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敲在了她后脑的一处穴位上。 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她眼 前发黑,膝盖发软, “扑通”一声,她一溜歪斜地栽倒在地,司度的侍卫连忙抬手扶住了她。 司度为金连思搭了一下脉,才说:“金小姐身?体?虚弱,心?神恍惚,她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惊吓,猝然昏厥了。金小姐是贡士身?份,再过十天,便?要参加殿试,她这?病情耽误不?得,我?带她去见太医。” 言罢,司度微微弯腰,从?侍卫的手中接过金连思,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司度身?强体?壮,健步如飞。他怀中抱着金连思,就像托着一片鸿毛一般轻松。当着众多世家子弟的面,金连思被司度送进了马车里?。 世家子弟见状,想拦又不?敢拦。 司度回过头,略瞥了众人一眼:“御林军的内乱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了。急报已?经发出来了,擎苍山那一带还是炮火轰天,硝烟蔽日,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会武功,别站在这?儿等死,尽快逃命去吧。我?身?边只有四个侍卫,仅能护住一个金小姐,却护不?住你们所?有人。” 司度说得诚恳,也合情合理,众人向他道谢,似鸟兽一般散去。 司度回到了马车上,打了个响指,侍卫便?按住金连思的几处穴位,使?她由?昏转醒。她咳嗽了几声,司度直言不?讳道:“你想死吗?” 马车一路疾驰,金连思不?知道他们将要去往何方。 司度的侍卫拔剑出鞘,剑锋抵着金连思的颈侧,划出一条浅浅的血痕。 金连思本来是很怕死的,但?她更怕自己的恐惧被司度察觉。她强作镇定?,莞尔道:“您是皇族,您手握生杀之权,我?该不?该死,由?您来做主……” 司度的食指忽然抵住了她的唇瓣。 金连思悚然一惊,心?中窜出一股惧意,却不?敢表露一分一毫。她后背寒毛直竖,心?跳得越来越快,血管里?的血液疾速流动,浑身?的皮肉仿佛要爆裂开来。 司度的手指很凉,也很硬,如同常年不?化的坚冰,从?她的唇瓣一路摸索到颈侧的大脉,就像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爬了过去。 他说:“我?的耐心?耗完了。我?只问你一遍,你是不?是东无?的人?” 杀气弥漫在狭窄的马车之内。如果金连思对他说谎,他一定?会当场杀了她。她实在不?想死,便?承认道:“是。” 司度又问:“御林军为何突然内乱?” 金连思皱紧了一双柳眉:“我?只知道御林军今日内乱,却不?知道他们内乱的缘故。我?带着一群朋友过来踏青,是想让他们亲眼看见烽火狼烟。” 司度掐着金连思的脖颈,毫无?征兆地收紧了腕力。 金连思感到极度的疼痛。她双手抵着他的胸膛,挣扎着说道:“他们……他们都是名门望族的公子小姐……他们回家之后,内乱的消息必定?会传遍京城……” 司度终于松开了手。 金连思满眼含泪,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她忽然觉得东无?待她不?薄。 旁人都说东无?心?狠手辣,然而东无?从?没虐待过她,更没强迫过她。她真心?实意地侍奉东无?,未曾体?会过不?堪承受的屈辱。 司度似乎看穿了金连思的想法。他失笑道:“金小姐,为何要给我?铺设路障呢?” 锦绒软榻的边上,放置着一盏紫铜香炉,炉中散发着袅袅轻烟,烟雾白濛濛的,依稀连成一片,浸透了金连思的神魂。 头颈的疼痛仍未消散,金连思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地回答道:“东无?……东无?嘱咐过我?,无?论哪个人经过那条路,我?必须想个法子,确认他的身?份,再把消息传给东无?……” 金连思是冰雪聪明的人。她还没说完一句话,突然明白了司度的意思。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胸口凉意乍起,后背冒出涔涔虚汗,连带着四肢都颤抖起来,唇舌被冻僵了似的发冷发麻。强烈的恐惧吞噬了她,她磕磕绊绊道:“不?、不?可能……” 司度浅浅地笑了一笑。他的笑声低沉和缓,却仿佛化作了一柄利剑,插进了她的耳朵。她筋疲力尽,又有一口气提不?上来,几乎要再度昏厥过去。 司度握紧她的双臂,让她伏在他的胸前。 他的薄唇紧贴她的耳侧,暧昧地游移了一瞬,如同她的情人一般,异常温柔地呢喃道:“东无?促成了御林军的内乱,又暗示你拦下我?的马车,正是想让你死在我?的手上。你投靠了东无?,东无?必定?派了侍卫保护你,但?我?强行掳走你,那侍卫并没有出手阻拦。” 金连思头痛欲裂:“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沦为东无?的弃子?我?爹是工部的河道郎中,姨母曾任国子监司业,祖父曾任内阁首辅……” 司度拨开她额前的乱发。他微微地靠近了些许,灼热的鼻息洒在她的鬓边,语气轻淡地对她说:“正是因为你身?份贵重,你死了以后,京城的世家贵族都会惶惶不?安。你的这?条人命,还能算到御林军的头上,枉杀世家小姐,可是灭族的大罪。” 金连思口齿不?清:“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有爹娘……他们、他们不?能失去我?。” 她双目涣散,呼吸越来越沉重,甚至无?法抑制自己的哭腔:“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尚未在爹娘的跟前尽孝……” 今天一早,娘亲给她准备了早膳。娘亲扶她上马,送她出门。娘亲还说,乖女儿,晚上早点回来,女儿整天在外奔波,别太辛苦了。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不?断地往下流,她的牙齿都在打颤,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她含悲带泪,急迫地乞求道:“殿下,求您留我?一命,我?可以辅佐您。” 司度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你出身?名门,又有真才实学,我?原本也想留你一命。可惜你胆子太小、牵挂太多,早晚会叛变投敌,我?和东无?都容不?下你。” 金连思和他相识不?到半天,第一次看见他由?衷的笑容。他笑着说:“今天,不?是我?杀了你,是御林军伏击我?的马车,趁乱杀了你。我?想救你,却没有救成,我?看着你香消玉殒,心?中更是十分悲痛。我?会把你的死讯传回你们金家,你是你爹娘的掌上明珠,他们一定?会尽力为你讨回公道。” 司度拿起一把长剑:“你忍一忍,不?会很疼,头一歪,眼一闭,就算是过去了。” 铜炉内燃着一种特殊的香料,散发着一阵一阵的香气,溢满了整个车厢。没有武功的人一旦闻到这?种香气,就会神魂颠倒,甚至不?省人事。 金连思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含恨道:“别、别杀我?,难道你也盼着京城大乱?” 司度毫无?迟疑道:“那是自然。” 金连思使?劲拧绞着司度的衣袖。绛紫色的绸缎料子已?经被她扯皱了,她的心?脏也生出一条条伤痕。她强忍着痛苦,呜呜咽咽地哭诉道:“我?寒窗苦读十余年,还没有参加殿试,没有考中状元……” 司度似乎也有惜才之意。他用?自己的手帕为她拭去眼泪,还从?琉璃瓶里?折下一朵桃花,漫不?经心?地把花瓣放在她的头顶:“别哭了,金小姐,我?赏你一朵状元红花。” 金连思的神情都黯淡了。她心?力交瘁,万念俱灰,过了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我?还没有成亲,我?……我?想要……” 司度捋起她的一缕长发:“我?也没有成亲,你可以把我?看作你的新郎,这?辆马车就是你的花轿,我?是你的丈夫,亲手送你 去往极乐之地。你别怪我?心?狠,人生在世,终有一死,你早点上路,还能少受点苦。” 他轻吻了一下她的发尾:“你说是不?是,娘子?” 司度杀意已?决,金连思恨他入骨:“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司度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不?敬神,也不?怕鬼。” 他猛然用?力,将她抱入怀中,左手捂着她的眼睛,右手握着剑柄,剑刃在她的脖颈上轻轻一抹,切断了她的经脉。她在他的怀里?咽气,死前还咬着他的衣领。 第116章 壮胸臆 特来探望皇妹 鲜血从金连思?的伤口涌出, 染红了她的衣袍。她双目紧闭,眼角的泪痕未干。她对人世还有无限的眷恋,司度却不允许她活下去。正如她先前所言, 她该不该死, 全凭司度定夺, 她自?己做不了主。 司度仔细地打量她的遗容。她并未显现痛苦的神态, 司度便感慨道:“你不疼不痛, 走得?轻轻松松,这一辈子也没遭过多少罪, 真是个极好命的人, 生前死后?都能享福。” 金连思?魂断气绝, 无法?再?回?应司度。她静悄悄地死在了此处,司度的唇边却多了一丝笑意。 司度揭开车帘, 巍峨的擎苍山近在眼前。 烽火四起,沙尘漫天,隆隆的炮声远近相闻,震得?山摇地动、鸟飞马惊。炮火接连不断地爆响,山上的林木都冒出浓烟来, 乱箭如飞蝗一般急射而出, 御林军陷入了枪林弹雨之中。他们?根本?分不清敌军和友军,更不知道如何迎战, 没过一会儿, 阵亡的士兵就堆成了血海尸山。 司度袖手旁观。他佯装一副无奈的神色,低叹道:“看样子, 死了不少人。” 这一场混战险象环生,侥幸活下来的士兵都是十分强壮的人。他们?奋力杀出重围,跑到了山脚下的一条黄土路上, 正好撞见了司度的马车。 司度的侍卫推开车门,那些士兵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士兵宛如一群惊弓之鸟。他们?把?刀尖对准了马车,粗鲁地叫嚷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 司度二话?不说,拔剑在手,带着他的侍卫一起砍杀士兵。他们?不仅杀出了一条血路,还活捉了一个俘虏。又因为司度的武功境界极高,那些士兵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便也不敢再?追击他,眼睁睁地看着他驾车逃走了。 司度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俘虏的口中挖出了消息。 这一次的御林军内乱,竟然与高阳晋明有关。 早在去年秋天,京城瘟疫蔓延之际,皇帝把?晋明软禁在了京郊,调派御林军监视晋明。后?来,晋明逃出了京城,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一丝一毫的踪迹。坊间还有传言说,晋明正是秦州叛军的首领,他痛恨京城的官民,必定会从秦州一路杀入京城。 皇帝听闻此事,心生疑虑,便以“看守不严,督察不力”为名,惩罚了两?百多个士兵,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卫国公的长子卢涵。 先帝在位的时候,卫国公是京城御林军的统帅。 卫国公武功强悍,战功卓著,为人处世也很?谨慎小心。他识人有术,用人有方,提拔了不少出身?贫寒的将士,御林军的各项事务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先帝格外欣赏卫国公的才能,屡次为他加官晋爵,他在军中的威望更是水涨船高。他越发地效忠先帝,先帝也越发地器重他,君臣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密。 后?来先帝去世、新帝登基,卫国公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急忙上奏皇帝,称自?己“旧疾复发,身?体虚弱,不能再?担任御林军统帅一职”,皇帝果然体谅他的病情,准许他辞官归家。 卫国公一改舞刀弄枪的作态,整日与文人厮混,甚至学起了吟诗作画,不再?接见御林军的将领。他过了十几年的平静日子,京城的百姓渐渐淡忘了他的名号,官员却不敢轻视他。 卫国公在军中尚有余威,太后?和皇后?也很?关照他家里的女眷。他每个月都会大排筵席,宴请一些文采风流的名士,因而得?了个“雅客翁”的美称。 卫国公唯一的人生污点,便是他的小儿子卢彻。 卢彻贪财好色,不学无术,脑袋也特别愚笨。他得?罪过华瑶和方谨,差点被方谨的侍卫活活打死。 去年秋天,卢彻放起了高利贷,逼死了平民,夺取了数百顷良田。今年二月,太后?降下懿旨,把?卢彻关入大理寺狱,细查卢彻的一切罪行,从严审问,从严惩治。 卢彻无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但?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庶兄,名叫卢涵。 卢涵文武双全,品行端正,与卢彻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昭宁十七年,卢涵考取了武举的第一名。他做了四年的御前带刀侍卫,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将他调入御林军,亲封他为正五品“定远将军”。他没有辜负皇帝的期望,在军中颇有威信。无论是官阶比他高的将军,还是官阶比他低的士卒,都与他交情匪浅。 可惜,就在今天早晨,卢涵暴毙了。 巡逻的哨兵发现了卢涵的尸体。 卢涵死在校场上,眼球粉碎,四肢断裂,肚腹也被人剖开,血淋淋的肠子拖了三尺来长,胆汁都流了一地。杀他之人的武功远高于他,他的挣扎毫无意义。他死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以至于他咬烂了自?己的舌头。 御林军的将领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查案,军中就爆发了内乱。这场内乱一直持续到当天傍晚,兵部调派了一支三万人的军队,平定了战火,逮捕了叛党——这一消息传回?京城,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京城的大局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时期。御林军突如其?来的兵变,或许会把?所有人卷进漩涡,经?历一轮又一轮的动荡波折。纵然是至尊至贵的皇帝,也无法?救助天下苍生,他重病未愈,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没过几天,金连思?和卢涵的死讯传遍了京城。 金连思的父母一夜白头,痛不欲生。 凡是从金家大宅路过的人,都能听见声嘶力竭的哭声,时轻时重,时远时近。 金连思?的母亲不分昼夜地哭喊道:“女儿啊,我的女儿,你快把?娘带走吧……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没了你,娘活不下去,娘活不下去啊……”她的悲恸惊惶,随着每一声哭嚎,飘到了附近的街巷之中。 相比之下,卫国公更为镇静一些。他去了一趟皇宫,见到了太后?。除了他和太后?,无人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 事关京城的朝政,上至公卿王侯,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想打探消息。 五公主若缘的府上,竟然也来了许多访客。 若缘的驸马卢腾是卫国公的侄子,卢腾与卢涵的关系也不错。现如今,卢涵惨死,卢彻入狱,卢腾还在闭门思?过,卫国公的口风又是极严的,京城的世家子弟想知道卢家的近况,便把?主意打到了若缘的头上。 短短几天之内,若缘收到了上百封拜帖。她没拆开一封帖子,也没给任何一人回?信。 若缘的丈夫是卢腾,那又如何?卢家的兴衰,与若缘无关。 若缘没从卫国公的手里借过一分钱,也没沾过卫国公的一点光。她甚至有些厌恶卫国公,因为卫国公没教好他的小儿子卢彻。 每当若缘想起“卢彻”两?个字,她便感到一阵反胃。如果卢彻的父亲不是卫国公,卢彻早就死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了。 卢彻滥赌滥嫖,欠下了巨额债务,又设计陷害了若缘,致使若缘的处境更加艰难。 太后?罚了若缘半年的俸禄,若缘缺钱缺得?更厉害。每天早晨,若缘一睁开眼,满脑子想的都是钱。 前几日,若缘实在周转不开,便偷偷把?首饰上的“高阳”二字磨平,拿去当铺里典卖,换来了一千多两?银子救急。这一笔来之不易的钱,足够她支撑好一阵子。 但?她的心里还是很?害怕。她的首饰都是太后?赏赐的,倘若她的行径被人发现,她又损害了公主的颜面?,犯下了弥天大错,皇后?必定会以“肃正纲纪”的名义惩处她。母亲管教女儿,谁能阻拦呢?谁又会为了若缘得?罪皇后?呢? 想到这里,若缘端起酒杯,饮尽了一杯高粱酒。她还打了一个酒嗝。满腔的恨意,随着浓烈的酒气,从她心底喷薄而出。如果她手中有一把?剑,能斩杀世间所有人,她要先杀了皇帝,再?杀卢彻,然后?砍断皇后?的脖子,剁碎大皇子和六皇子的脑子……杂乱的思?绪填满了她的整颗心,她的侍女忽然禀报道:“殿下,大皇子的近臣为您送来一封信。” 若缘缓缓地站起身?,绕着木桌走了一圈,站到了一处临窗的地方。 她手扶着栏杆 ,心中越发的焦躁不安。她是东无的妹妹,当然知道东无是何等的残忍,何等的奸邪。 她甚至觉得?,方谨斗不过东无,因为方谨尚存一丝人性,而东无远比方谨无耻下流得?多。 若缘深吸了一口气。她沉默地望着窗外,庭院里长满了杂草,开着一片又一片的野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乱乱糟糟,纷纷扬扬,显出生机勃勃的样子。 若缘从不打理庭院。她喜欢野花和野草。她自?己也是野种?,所谓的“野”有什么不好呢? 侍女又喊了一声:“公主殿下。” 若缘斜瞟了侍女一眼,从侍女的手中接过信封,隐约摸到了一根沉甸甸的发簪。她撕开火漆,簪子掉落下去,“砰”的一声,砸在了坚硬的地板上。 就在这一瞬间,若缘猜到了,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东无的法?眼。她身?边没有一个武功高超的侍卫,东无的暗探可以轻易潜入她的住处,窥探她每一日、每一夜的所作所为。她典卖自?己的首饰,东无就替她赎回?了一根簪子,这是一种?提醒,更是一种?暗示——如果她要求生,她必须投靠东无。 若缘想通了前因后?果,却又打了一个寒颤。她没有官职,没有俸禄,更没有母族的支持。她无权无势,无才无名,东无哪里用得?着她? 她侧过头,扫视着木桌,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拜帖。她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你的驸马卢腾,可是卫国公的侄子。” 若缘喃喃自?语:“侍卫,快召集侍卫。” 侍女诧异道:“召集您的所有侍卫吗?” “快,”若缘蓦地大吼道,“快去!” 侍女伺候了若缘多年,头一次见到若缘狂躁的模样。 若缘大病初愈,连日劳累过度。她的身?体虚弱极了,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她朝着侍女吼完一句话?,便开始急促地咳嗽,咳得?嗓子眼里痛痒交加,血痰连通了气管,似是落入了肺腑中,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心脏。 若缘浑身?哆嗦,想哭也哭不出一滴泪。她紧绞着袖口,紧皱着眉头,再?度下令道:“所有侍卫都去看守驸马的房间。” 驸马卢腾被卢彻牵连,至今仍在家中禁足,无法?踏出房门半步。 卢腾相貌俊秀,性情温和,从小到大几乎没动过怒。哪怕他被软禁了,他也不会怨天尤人。他整日在房间里摆弄自?己的器具,把?一块木头雕成了一副镂空的山水画,颇有一种?悠然自?得?之趣。 那一副山水画中,立着一棵连理树,树上栖着一对比翼鸟,树顶的枝杈托着草窝,窝里趴着两?只刚破壳不久的雏鸟。 卢腾默默地看着雏鸟,脸颊隐隐浮现一抹红晕,不自?觉地露出腼腆的笑容。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和若缘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做一个好父亲。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卢腾放下锉刀,走到了窗边,大喊道:“谁在外面??” 侍卫回?答:“启禀驸马,公主下令……”这话?还没说完,鲜血溅上了窗纱。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血腥味,卢腾吓得?一哆嗦。透过殷红的窗纱,他望见纵横交错的刀光剑影。 昨天还跟他打过招呼的侍卫,今天就成了一具缺手断腿的尸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凉,双手双脚都是僵硬的。 恐惧伴随着耳鸣,侵蚀了他,吞没了他,脑海里回?响着“嗡嗡”的杂鸣,另有一个低沉的、冰冷的声音道:“皇妹府上的侍卫,真是不堪一击。皇妹处处捉襟见肘,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日特来探望皇妹,如有叨扰,还望皇妹海涵。” 卢腾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大皇子殿下……” 话?音未落,紧锁多日的房门被踢开,东无健步如飞,径直走了过来。 东无的剑上满是淋漓的鲜血,但?他的衣袍不染尘埃。他穿着一件宽袖长摆的黑袍,飘逸的袍角随风翻卷,鞋底与地面?的距离足有两?寸。他的轻功之高,乃是卢腾生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东无的身?形高大挺拔,威严如天神,英武如帝君。他的武功境界堪称高深莫测。顷刻之间,他和他的属下就杀光了若缘的侍卫,并未留下一个活口。 卢腾猜不到东无的用意,只见东无的目光格外淡薄,毫无一丝情绪。他莫名觉得?,东无是真龙天子,而他在东无的眼中,就像一只卑贱的蝼蚁。 卢腾与东无对视了片刻,膝盖忽地一软,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额头磕出了一道道乌青,血丝从瘀伤中渗出来,他擦都不擦一下,还把?脑袋磕得?砰砰响,像极了贪生怕死的懦夫。 东无一言不发。 卢腾脸色煞白,嗓音颤抖道:“求您,求您放过若缘。她是您的亲妹妹……您和她血浓于水,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我求您发发慈悲……您宽恕若缘这一回?,我全家上下都愿意给您做牛做马……” 第117章 无惧煞鬼苍神 “我什么都能忍,我真贱…… 东无?是诏狱的?酷吏。他杀过成百上千的?人?, 早已听惯了各种各样的?哀求。磕头告饶,发誓赌咒,不过是濒死之?人?的?黔驴之?技。他看久了也会腻烦。 卢腾的?那一番哭诉, 倒是出乎东无?的?意料之?外。 卢腾不为?自己求情, 只?想让若缘活下去。他言辞恳切:“若缘是您的?亲妹妹, 她没有做过任何不利于您的?事情。我求您高抬贵手, 只?要您饶了若缘, 我什么都听您的?!” 东无?收剑回鞘。他坐到?了近旁一把木椅上,状似闲聊地?说道:“我不缺钱, 也不缺人?, 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卢腾的?面色越发苍白:“我、我……” 卢腾文不成武不就, 既没有优异的?才学,也没有殷实的?家底。他能给东无?什么好处?他什么也给不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废人?。 他硬着?头皮说:“我会做木工, 我雕刻的?东西能卖钱。我亲手做过桌椅板凳、橱柜箱笼,样式大小各有不同,都是一样的?经久耐用。” 东无?的?指尖轻敲了一下扶手,敲开了几条深长的?裂缝。他侧目而视,卢腾的?脸上血色尽失。 恰在此时, 若缘匆匆赶到?。她从?门外走进来, 裙摆沾满了暗红色的?污血,她的?面颊也被泪水沾湿了。她重重地?跪在东无?的?脚边, 慢慢地?念出两个字:“皇兄。” 东无?依旧淡然道:“皇妹。” 若缘泪如雨下。她没发出一丁点呜咽声, 只?是沉默地?哭泣着?。她所有的?侍卫都死了,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 血流遍地?。 那些侍卫都对她很好,可她无?法保全他们。她不敢细看,也不愿细想, 浑身?冷得发抖,既悲痛又愤怒。 心头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烧,这烈火是哀伤与憎恨交织而成,她恨不得纵火焚烧,烧死东无?,把东无?的?神魂都化为?灰烬,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她真?的?好恨,恨别人?无?情,更恨自己无?能,每一滴眼泪都是耻辱的?象征。 她要从?东无?的?魔爪中逃脱,就必须摆出一副软弱之?态。她抖抖瑟瑟道:“敢问皇兄,今日为?何大驾光临?” 东无?向来是寡言少语之?人?。他并未答话?,轻瞥了一眼卢腾,卢腾又开始“砰砰”地?磕头。 东无?静默地?笑了一声,稍微提起了一点兴致:“皇妹心知肚明,何须拿腔作势?皇妹是聪明人?,可别一味地?装糊涂。” 若缘被他的?威势震慑,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东无?洞察幽微,若缘的?每一丝表情都瞒不过他。 她像是一具木偶,任他摆弄,由他欺辱。他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她却比他低贱得多。他已经杀了她的?侍卫,还要杀她的?驸马,当着?她的?面,他没有一分一毫的?收敛。 凭什么呢? 若缘伏跪在地?上,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那笑声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像是一把锉刀正在锉她似的?,引发了更沉重的?疼痛。 可她笑得停不下来。她张大了嘴,龇出牙齿,笑得前?胸后?背一抽一抽的?,筛糠一样地?打着?颤,握拳的?右手狠狠地?捶响了地?板。 她的?眉眼完全扭曲了,以一种狰狞的?面目笑着?说:“我娘是低贱的?宫女,我从?小在冷宫长大,吃的?每一顿饭都是馊的?,喝的?每一口水都是臭的?。我娘为?了教我认字,甘愿被一群太监淫亵……” 话?未说完,她忽然仰起脸,眼里闪着?泪光,唇边漾着?笑意:“诚如皇兄所言,我不该装糊涂的?,我早就麻木了。我是贱人?, 是恶人?,是罪人?,也是聪明人?。皇兄若能用得上我,便是看得起我,我也就感激不尽了。” 破空之?声一闪而过,东无?忽地?拔剑出鞘。他用剑尖挑起若缘的?下巴,闪动的?剑光照亮了她的?眼眸。 若缘展颜一笑,脸颊上浅露一对梨涡:“雷霆雨露皆是您的?恩泽,赏罚奖惩全凭您一人?做主。” “好,”东无?扔给她一把匕首,“立刻杀了卢腾。” 若缘的?目光碰到?那把匕首,整个人?连皮带骨被冻住了。忽有一阵晕眩感从?她的?脑袋里涌出来,她喃喃自语道:“皇兄,我、我……” 东无?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我给你活路,可别让我失望。除你之?外的?三位公主必死无?疑,待我登基之?后?,你是唯一的?长公主。生死荣辱,你自己选。” 若缘终于明白了她的?作用。 东无?不能把他的弟弟妹妹全部杀光。他至少要留一个活口,彰显他的?仁德。天下读书人一贯推崇“仁心仁术”,东无?当然也会顾念他的?名声。 他是暴君,却不是昏君。 倘若东无?篡位夺权、杀父弑君,再扶持一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确实能给他带来一点好处。长公主会成为?他的?棋子?,在他的?操纵之?下,直接或间接地?影响朝野的?局势。 东无?的?这一番谋算,让若缘胆寒。如果她忤逆东无,她必定?会遭受极大的?折磨。 若缘听说过东无的一些事迹。 东无?杀妻杀子?,残暴不仁。他曾经将仇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他的?道理就是法理,他的?命令就是严令。若缘根本不可能违抗他。 若缘捡起了匕首。 天光依旧明媚,和煦的春风吹进了室内,散乱的?发丝在若缘的?耳边拂动着?。她毛骨悚然,耳朵被针扎似的?,隐隐刺痛起来。她又感到头晕目眩,胸口更是闷得厉害。 若缘把匕首举得更高,锋利的?刀尖正对着?卢腾。 卢腾什么话?都不会说了。他眼含热泪,脑袋也往下低,他还听见东无?的?声音:“尽快动手,皇妹。” 若缘嘴角一动,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和卢腾毕竟夫妻一场,请皇兄见谅,我会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杀了卢腾。” 她跪坐在卢腾的?面前?:“你还有什么遗言?” 卢腾的?院子?里种满了山茶树,只?有一株山茶树的?枝杈上悬挂了几朵花蕾。 卢腾原本还想着?,等到?山茶盛放的?时候,他便能走出这一座院子?,继续与若缘平静度日,看来他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呢喃道:“对不起,阿缘。” 若缘颤声道:“对不起……什么?” 卢腾与她面对面地?说:“我没用,我保护不了你。” 他一眨眼,泪水滚落:“我走了以后?,你仔细照顾自己。你小时候在皇宫里过得那么苦,却从?没告诉我,是我没用,我保护不了你……我什么事都办不成,爹娘也觉得我没出息,但我,但我……” 他紧抓着?她的?腕骨,把她抓得生疼:“我和你成亲以来,高兴得像是做梦一样,我不会后?悔,阿缘,哪怕重来一次,我还是想……还是想和你……” “我骗了你,”若缘在他耳边轻轻说,“我选你做驸马,不是因?为?我中意你,只?是因?为?你的?家世清白,人?也清白。你的?心思太简单了,皇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若有下一世,你不要再被我这样的?恶人?欺骗了。” 她的?眼泪冰冰凉凉,接连落在他的?颈侧。 她说:“你恨我吧,死后?也别忘了我。” “我不恨你,”卢腾坚持道,“我真?的?……” 他尚未吐露自己的?真?情,锋利的?刀尖插入了他的?心脏,越插越深。剧烈的?疼痛击溃了他。他眼前?一片模糊,鲜血如泉涌一般流淌着?,血水浸透了若缘的?衣裙。 卢腾深陷无?尽的?痛苦,又仿佛从?痛苦中解脱了出来。当他活在世上,那些烦恼、恐惧、惭愧、担忧的?情绪,总在折磨他。濒死之?际,他如释重负,可还是有些悲伤。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我给你雕刻了一幅画,连理枝,比翼鸟……” “我看到?了,”若缘双手抱着?他的?肩膀,“你的?手艺真?好啊。” 他说:“你、你……喜欢吗?” 若缘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喜欢啊,傻瓜。” “不傻,”他的?声调越来越低,“我知道……你迫不得已……” 若缘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听他发出轻微的?气音:“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我、我不恨你……你别哭……” 不知为?何,若缘忽然想起来,去年冬天,她和卢腾一起走在宫道上,鹅毛大雪悄然而至,她打趣地?说,他们二人?白头相守了。他竟然回答,他这辈子?和她在一块儿,下辈子?也早早地?等着?她。 他的?心跳停止了。 他已经死了。 他是她亲手杀的?第一个人?。 垂在门前?的?竹帘微微摇动,又被一阵风吹得颠来晃去,此时的?风里掺杂着?山茶花的?香气,血腥味似乎变淡了一些。阳光并不浓烈,空空寂寂,悠悠荡荡,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过来,照出了竹帘的?阴影。 若缘怔怔地?望着?那一道阴影:“我的?驸马卢腾,刚刚去世了。” 东无?站起身?来,缓步走向门外:“是谁杀的?他?” “不知道啊,”若缘的?嗓音带着?一点笑,“我的?公主府里,突然来了一批刺客,我的?驸马死在了刺客的?剑下……” 东无?和他的?侍卫终于离开了。 若缘精疲力竭。她仰面朝上,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卢腾的?尸体就在她的?身?旁。她换了个侧躺的?姿势,背对着?他,哂笑道:“我什么都能忍,我真?贱啊。” 她和卢腾闲聊:“这世上肯定?没有鬼,也没有神,有人?比鬼更可怕,有人?比神更可畏……” 卢腾再也不会回复她。她不知不觉便昏睡了过去,又做了一个混沌的?噩梦。 她梦见,她走在一条殷红的?血河中,她的?兄弟姐妹都跟在她的?背后?。他们手握着?刀剑,不断地?戳刺她的?皮肉。她忍无?可忍,抢过一把匕首,毫无?犹豫地?捅死了他们,奇怪的?是,最后?一个死在她手上的?人?,竟然是华瑶。 若缘和华瑶没有任何过节。若缘不该憎恨华瑶。但她越来越渴望掌权,渴望专政,渴望主宰自己的?人?生。她的?一切悲哀都化作了愤怒。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舍去,她不会输给自己的?兄弟姐妹。 * 正值初春时节,秦州的?彭台县也有一片大好风光。 田间的?禾苗冒出了翠绿的?尖角,集市上的?野菜、野蘑菇多了起来,街巷中的?茶馆酒肆又开张了,高挂的?青帘随风飘摇。 闹市里的?吆喝声、马蹄声、喧哗声此起彼落,外地?人?都慕名而来,彭台县仿佛是一个从?没经历过战乱的?世外桃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华瑶的?声望越来越高。她并不经常露面,彭台县的?民众仍然狂热地?追捧她。她在一天之?内解救了彭台县的?数十万人?。有志之?士都想为?她效力,却苦于见不到?她本人?。 这其实是因?为?,华瑶还没养好伤。 华瑶精力不济,气力不足,每天至少要睡七八个时辰。 当她清醒的?时候,她会躺在靠窗的?一张软榻上,翻阅一沓折 子?。这些折子?有不少是沈希仪送来的?。华瑶一边看,一边说:“沈希仪的?本事真?不一般,让我大开眼界。” 谢云潇正坐在华瑶的?身?边。华瑶扯住了他的?衣带,他也握住了她的?手腕:“沈希仪与杜兰泽相比,谁更胜一筹?” 华瑶随口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她们都是文臣,没有强弱之?分。” 第118章 何当酩酊 厉害一百倍 谢云潇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华瑶似乎觉得, 沈希仪的才学?与杜兰泽不相上下。 谢云潇也没有挑明,只问:“沈希仪能不能为你所用?” 华瑶认真?道:“她和我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她比我更了?解秦州的形势, 我想利用她, 她也想利用我, 我的军队留在彭台县, 才能保住这一方安宁, 她当然不敢得罪我。” 谢云潇提醒道:“近几?日?天气放晴,叛军可能会卷土重来。” 华瑶并不惊慌。她从容不迫:“我从虞州、沧州借调了?六万五千石粮草。彭台县的地势很不错, 易守难攻, 只要?我粮草充足、弹药齐全, 肯定可以抵挡叛军的进攻。我会在秦州、虞州各地招兵买马,逐渐发展壮大。” 谢云潇沉思片刻, 又?问:“六万五千石粮草的总重约有一千万斤,你打算如何运粮?如果朝廷发现你私藏千万斤的粮草,朝廷会立即出兵讨伐你。” 华瑶含糊道:“秦三和白其姝负责押运粮草。她们前天就?从秦州出发了?,等?她们回城之后,你可以问问她们是如何办成的。” 华瑶打了?一个?喷嚏, 仿佛突然受了?冻似的。先前她失血过多, 元气一直未能恢复,内伤还在隐隐作痛。她困倦不堪, 却又?不想睡觉。 谢云潇扶起她的胳膊:“你的身体还没有康复, 千万不能劳累过度,我抱你回房休息吧。” 华瑶道:“我才刚和你说?了?几?句话, 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谢云潇搭住她的脉搏:“你的脉象略显虚浮,脉搏跳动比平日?里更缓慢些,气血亏损, 还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华瑶不甚在意:“小?伤而已。” 谢云潇道:“不是小?伤……” 华瑶道:“嗯,这点小?伤,值得你如此担忧吗?” 她抬手搭住他的肩膀:“你整日?忧心忡忡的,我倒要?心疼你了?。你往好处想,等?我收来了?粮草,恢复了?元气,皇兄皇姐也拿我没办法了?。” 谢云潇抱住她的腰肢:“东无的手段残忍凶狠,你的心性比他纯善许多,你打算如何与他对抗?” “纯善?”华瑶轻轻地笑了?笑,“你并不是很了?解我呢。” 谢云潇忽然把她抱到了?他的腿上:“东无做过的那些事,你大概做不出来。” 华瑶道:“我是做不出来,可我并不怕他,他算什么东西?披着人皮的恶狼罢了?。” 谢云潇道:“也是,他终归是不得民心、不通人性的昏庸之辈,他的品行和才智远不如你。” 华瑶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我真?喜欢听你讲别人的坏话,特别是讲东无的坏话,哈哈。” 谢云潇也笑了?。他把华瑶抱得更紧了?:“你喜欢听我一边骂他一边夸你?” 华瑶道:“你太了?解我了?。” 谢云潇道:“你并不经常对我说?你的心里话,我觉得我还不够了?解你,或许是因为你生在皇家,你不会对任何人放下戒心。” 华瑶亲了?他一口,小?声说?:“人生在世,总会有很多烦恼的。假如我不是公主,你也不是驸马,我们在乡镇里做小?本?生意,每天也有办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除了?进货卖货、算账打杂,我们还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若是不小?心得罪了?贪官奸商,或是惹怒了?地痞流氓,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谢云潇不假思索:“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我会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再和你去山林里隐居,远离尘世,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 华瑶笑了?一下:“嗯,你的胆子真?大啊,不愧是勇猛无敌的小?谢将军。” 她话中一顿,轻声道:“假如我们都不会武功,我们岂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你杀不了?地痞流氓,我当然也不会狠心丢下你,无论我们遭遇了?什么,我总是会和你一起面?对的。” 谢云潇的右手从她的腰间向上滑,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周围的空气万分燥热,热得她心烦意乱,谢云潇还在自言自语:“卿卿。” 华瑶也不想故意吓他。她扒开他的手,坐到了?一旁:“别担心,我总有办法转败为胜。” 谢云潇心想,确实如此,华瑶聪慧过人,心性坚韧。他停顿片刻,提议道:“我猜你是想说?,改革法制,完善吏治,才能解决你最?担心的问题。” 华瑶连连点头:“你真是我的知己。” 窗外?树影婆娑,镂空绣花的窗帘被衬得半明半暗,华瑶玩闹似的扯了?扯窗帘,细碎的日?光晒到了?她的脸颊。她的双眼流光闪烁:“快到午时了?,浴池已经备好了?热水,池水里泡着草药,有助于补血养气。” 华瑶有理有据:“昨天我泡澡的时候,你去巡城了?,正好今天你有空,我要?你陪我鸳鸯戏水。” 谢云潇略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灼灼有神的目光:“现在就?去吗?” 华瑶道:“嗯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谢云潇不自觉地说出了实话:“我和你在一起时,总是觉得很开心。” 华瑶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她笑着说?:“我也是。” 谢云潇笑而不语。 谢云潇没有回答华瑶的问题,华瑶反倒一下来了?劲。她牵着谢云潇走入浴室,蒸腾的水雾扑面?而来,浴室里飘散着一股浓重的草药之气。 烟岚般的纱幔隔着光影,悠悠地垂荡着,华瑶从纱幔间穿行而过。她脱去了?衣裳,跳进了?浴池,温热的池水浸润着她的前胸后背,她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谢云潇依然站在浴池的边缘,好似遥不可及的雪之神、月之仙。 渺渺茫茫的雾色中,他身上那一件白衣都有了?出尘脱俗的况味。 谢云潇沉默地注视着华瑶,华瑶也注视着他。他穿着轻薄的浅白色衣衫,潮热的水雾沾湿了?布料,颇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美感。 华瑶简直一刻也等?不及了?。她拍了?拍水面?,掀起一串水花:“我快过来,陪我洗澡。” 谢云潇道:“只是洗澡而已?” 华瑶轻轻一笑:“当然了?,我还能有什么企图呢?” 谢云潇解开他的衣带,衣衫尽数落地,在她眨眼的那一瞬间,他悄然步入浴池。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心中的热意也越来越炽烈了?。 粼粼水波在他们之间荡漾着,华瑶的长发逐渐铺散开来。 谢云潇从水中挑起她的一缕发丝。 他的指尖挂着水珠,那些水珠晶莹剔透,沿着他的手指往下滑,流过他的手腕,“啪嗒啪嗒”地滴入浴池。 华瑶略瞥一眼,莫名感到一丝震撼。光影交错之间,水雾交融之时,她所见到的美景,恍如一个?飘渺的梦境。 华瑶不假思索道:“你离我太远了?,你再靠近一点,最?好紧紧地贴到我身上来,公主和驸马就?应该亲密无间。” 谢云潇轻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随着雾气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嗓音里没有波动,还像谏臣一般正经:“你伤势未愈,我不能离你太近。你养伤的这段时间,务必戒急、戒躁、戒怒、戒色。” 华瑶茫然地问:“戒色是戒到什么地步?” 谢云潇向她走近一步,她反倒后退了?。她背靠着一面?青石雕凿的池壁,右手还被谢云潇握在掌中。 他的指尖从她的虎口划进来,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手心,时快时慢,时急时缓,像是一阵春雨碾磨着秧苗。 华瑶脱口而出:“你不用解释,我已经明白了?。” 谢云潇又?被她逗笑了?:“明白什么?” 华瑶信心十足:“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我……” 不知? 为何,在谢云潇的注视下,华瑶停顿了?一瞬,才继续说?:“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一眼就?看穿了?你的心思。” 谢云潇依旧平静道:“你真?是神通广大。” 华瑶点了?点头:“那当然了?,你知?道就?好。” 突然之间,水花迸溅一尺来高,细密的波纹起伏不定,谢云潇将华瑶往怀里一搂,滚烫的手掌密切地贴合她的腰线:“我那些龌龊的,污秽的,下流的,荒淫无耻的念头,你都能猜得到吗,卿卿?” 池水里浸泡着白术、桃仁、黄芪、当归等?等?补气养血的药材,这样的药浴对于华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她确实感到十分惬意,各处经脉中的气血运行得格外?顺畅,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疲惫了?。 反观谢云潇,他的内力极为深湛,气血更是十分充沛、十分强劲。他正处于武功全盛之时,又?泡在补气养血的热水中,恐怕很难静下心来,怪不得他动了?邪念,还对华瑶说?了?狂言妄语。 谢云潇一反常态,正是华瑶的趣味所在。 华瑶望向他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邪气:“我已经猜到了?啊。” 她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你一定是在胡思乱想……” 谢云潇在她的脸颊上极轻地一吻,温热的气息接连拂过她的耳尖和耳根。 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喉结,那块凸出的软骨又?滚动了?,他声调渐低:“我原本?不会胡思乱想,你亲口教了?我许多脏话。” 华瑶略有一丝歉疚。她为自己开脱道:“那又?怎样?我和你是一对恩爱夫妻,夫妻之间,哪有不讲脏话的?讲得越多,感情越深……” 这一番歪理邪说?还没结束,谢云潇低头吻住了?她的唇瓣。彼此的影子交织在一处,神魂也如水波一般荡漾。他将她抵在了?池壁上,唇舌间的交缠比以往任何一次更热烈。那般绝妙的滋味,千丝万缕,深入骨髓,几?乎能勾走一个?人的三魂七魄。 华瑶的呼吸稍显急促,仿佛刚从一场梦中醒来似的,她定了?定神,又?推了?推谢云潇:“好了?,到此为止。你不用陪我泡澡了?,你身上好烫啊,这种药浴不适合你。” 谢云潇与她隔开半尺距离:“对我也无害,只是燥热而已。” 华瑶暗暗心想,她方才只是和谢云潇亲了?个?嘴,远远没到尽兴的地步。她不禁问道:“等?我伤好了?以后,我一定要?把你绑起来,你是想在床上,还是想在浴室里呢?” 谢云潇刚刚才说?过,他从她口中学?到了?不少脏话,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 大概是因为她和他过于亲密,又?有很多独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这般紧密相连的关?系,催发出了?微妙的氛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现在,她又?问起谢云潇愿不愿意被她捆绑,她的情绪变化又?增强了?一点点。她稍微转过身去,故意不看谢云潇的神色,谢云潇依旧专注地凝视着她。 谢云潇捡起一条缎带,缓缓地扎住了?华瑶缭乱的长发。 他目光复杂地打量她的后背,暗沉的血痂尚未脱落,那一处伤口长约七寸、宽约半寸,难怪她的武功至今仍未复原。 她才刚刚踏上征途,未来的道路只会更加艰险,且不说?叛军何其凶残,东无和方谨的手段远非常人所能抵御,而她势单力薄,更没有立足之地。 谢云潇漫不经心:“随时随地,随你安排。” 话音未落,谢云潇察觉自己答非所问,正要?改口,华瑶已经抱住了?他的手臂:“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便依你的意思吧,随时随地,随我安排。 ” 她还特意提醒他:“你不能反悔。” 谢云潇的目色幽深,雾气中难辨分明。他的语气倒是一如往常:“方才我想说?,你恢复得不错,再过几?日?,便能运功调息。我会助你一臂之力,时间和地方随你安排。” 华瑶才不相信他的借口。他肯定是在欲擒故纵。 清冷的香气萦绕着她,温暖的池水滋润着她。她的心情还算不错,愿意继续与他玩闹。 她的指尖抵在他的颈侧,慢慢地画了?一个?圈:“你是我的驸马,也是我唯一的心上人,我想看就?看,想摸就?摸,想亲就?亲,你不可以拒绝。” 谢云潇搂紧她的腰,似要?一探究竟:“你现在是想看,想摸,还是想亲?” 这问题就?像一个?陷阱,颇有勾魂摄魄之意。 华瑶可不会掉入陷阱,更不会在口舌之争上输给他。 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带着强烈的侵略意味:“我告诉你,我满脑子都是龌龊的,污秽的,下流的,荒淫无耻的念头,比你想的那些还要?厉害一百倍……”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华小?瑶。”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靠近她耳侧:“你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 第119章 野眺遥相忆 目无纲常,心无法纪…… 华瑶犹豫片刻, 谢云潇竟然含住了她的耳垂。 她双手攀上他的肩膀,嗓音有些?飘忽不定:“你和我……嗯……应该想的是同一件事吧。” 谢云潇从她的耳根慢慢地吻到她的颈侧,仿佛在回应她似的。她不自觉地仰起了头, 眼前的景象如同烟霞一般朦胧而混沌。她听见了缠绵不尽的吮吻声?, 还有她自己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声?声?交叠, 时时欢悦, 纵是圣贤也克制不住了。 她立刻说:“快停下?,我不玩了。” 谢云潇在她唇上急促地一吻, 彼此?的气息牵扯不清。她余兴未尽, 忍不住探出一点舌尖, 稍微舔了舔他的唇角。那触感温润如玉、清冽如雪,连带着浅淡的香气, 交融于?唇齿之间,这?其中的乐趣,果真是极美极妙。 华瑶改口?道:“我反悔了,我还想再亲亲你。” 谢云潇的语声?中隐含一丝沙哑:“等你痊愈之后,我会奉陪到底。今日……到此?为止, 我先告退了。” 华瑶飞快地拦住了谢云潇的去路。 晶莹的水花一霎溅开?, 沾湿了华瑶的长发,她就像雨夜的水妖一样邪气十足:“不行, 我让你留下?来, 你就必须留下?来,我是君, 你是臣,我在上,你在下?, 你绝对不能违抗我的命令。” 谢云潇不慌不忙道:“以强制弱,以上欺下?,岂非昏君所为?” 华瑶反应极快:“你胡说,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我不是昏君,你倒是奸臣。” 谢云潇心领神会。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才?说:“我是奸臣,你是昏君,你想玩这?个吗,卿卿?” 华瑶的指尖沿着他的锁骨,轻佻地一划而过:“什么样的昏君和奸臣,才?会一起泡澡?要我说呢,这?奸臣的奸邪之处,正是勾引君主。他把君主的一切欲念都?挑起来,他还敢一走了之,简直是胆大包天。” 谢云潇捉住她的手腕:“我目无纲常,心无法纪,整日想着犯上作乱,我若是不走,只怕会唐突了你。” 华瑶评价道:“不对吧,奸臣不是你这?样的,你更像是……” 她迎上谢云潇的目光:“你像是一位将军,密谋造反,在你发兵之前,你辞别了公主,然后,公主就娶了别人做驸马。” 谢云潇听到“别人”二字,也不知?为何,他记起了华瑶和朴月梭的婚约。 他漫不经心道:“有情人未成眷属,你我只能做一对野鸳鸯。” 华瑶闻言一笑:“你真好玩。” 她正想和他玩一玩偷情的勾当,他似乎窥破了她的意图。他将她堵到了浴池的一处角落里。 池水恰好淹没了华瑶的胸口?,华瑶踮起脚尖,谢云潇就转开?了视线。她瞧见他的耳尖隐隐泛红。 她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悄声?说着情话,倒真像是与他私通了,竟有一种隐秘而热烈的欢愉。 *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华瑶和谢云潇走出了浴室。 晌午已过,窗纸上映着一轮红日。华瑶轻敲了一下?窗台,细微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华瑶循声?望去,门外的侍卫通报 道:“启禀殿下?,金公子?、沈知?县已经到了。” 华瑶推开?一扇红漆木门,天光洒到了她的脚下?,迎面吹来一阵芳馥之气,她颇觉心旷神怡,语气很是随和:“请他们进来。” 沈希仪和金玉遐一前一后地走在廊道上。沈希仪行色匆匆,裙摆被风刮得乱卷。她比金玉遐先一步跨过门槛,躬身施礼道:“微臣参见殿下?。” “免礼,”华瑶转过身,走向内室,“时间紧迫,今日我们就在此?处议事。” 金玉遐急忙跑进屋内,谢云潇顺手关门。 周遭安静得出奇,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站在门边。他穿着一件软缎宽袖的白色长袍,衣袖间染尽了清冽干净的香气,分明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他的姓氏是“谢”,谢家又是大梁朝第一世家,他的言谈举止一向清贵矜持,极有名士的风度。 金玉遐对谢云潇固然是钦佩之至,但他刚刚听闻了一个噩耗,还没缓过那一口?气。他正怀着兔死狐悲的幽怨之感,心里暗想着,在皇权的倾轧之下?,所谓的世家贵族又算得了什么?煊赫一时的名士又能风光几日? 谢云潇察觉了金玉遐的异状:“我看你神色不定,气力不支,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金玉遐欲言又止。他跟在谢云潇的背后,随着谢云潇一同走向华瑶。 内室的门口?挂着一道半卷的湘妃竹帘,谢云潇将竹帘掀得更高,那帘子?从金玉遐的头顶拂过,金玉遐满目皆是竹青色。 金玉遐魂不守舍地向前走,脚下?踉跄了一步。竹帘底端的横杠一晃,快要打?到他的脸上,他依旧是不躲不闪的。他的耳力和目力都变得迟钝了。 金玉遐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谢云潇忽然把竹帘推开了。金玉遐并?未看清谢云潇的动作,只见谢云潇的衣袖起落飘浮,像是刚被一阵凉风吹过。 直到这?时,金玉遐才?想起来,谢云潇的武功已入化境。谢云潇反应之快,远远胜过寻常人。 金玉遐微微一笑:“多谢殿下?。” 谢云潇道:“你有些?心不在焉。” 金玉遐道:“承蒙殿下?关照,我不胜感激。我自觉精神恍惚,也让殿下?见笑了。” 谢云潇转入一扇屏风之后,此?处放置着一张软榻和两把藤椅。 华瑶和沈希仪并?肩坐在软榻上,华瑶身边没有多余的空位留给谢云潇。 谢云潇坐到了藤椅上。华瑶递给他一沓薄纸,那纸上写着“昭宁二十六年三月甲戍”——这?是今年三月刚出的一份邸报。 “邸报”又名“朝报”,或者“京报”,乃是朝廷传达朝政消息的文书。 邸报主要有四个部分构成,其一,是皇帝的御旨,其二,是朝臣的奏议,其三,是官员的任免撤换,其四,则是全国各地的祥瑞与灾祸。 邸报每月发行一次,京城的书馆会用?“活字印刷术”制作印本,驿吏会将邸报送到全国各省的省府。省府的官员也会张贴邸报,以作公告。 上到公卿王侯,下?到平民?百姓,只要是识字的人,皆能阅读邸报。 不过,自从皇帝重?病不起,这?邸报也被搁置了。京城上一次派发邸报还是四个月之前。如今皇帝的病情仍未转好,邸报倒是恢复如常了。 华瑶不免感慨道:“完了,我爹真的完了。” 沈希仪含笑道:“您何出此?言?” 华瑶解释道:“邸报是朝廷的脸面,每月的邸报发行之前,皇帝都?会亲自过目,但凡出了一丁点差错,那负责撰写邸报的邸吏就要倒大霉。皇帝卧床四个月,邸报也停了四个月……” 华瑶指了指谢云潇手中的纸张:“这?一份邸报的背后,必定是一位独揽大权的皇子?或公主。” 谢云潇合上邸报:“皇帝的权力已被朋党瓜分,诚如公主所言,皇帝命不久矣。朝堂形势复杂,各方势力相互倾轧,京城的官员苦于?党争,秦州、康州的流民?已过半数,这?是天下?大乱的预兆。” “真难啊,”华瑶自言自语,“这?个世道,平民?百姓能活着就是造化。” 华瑶、谢云潇、沈希仪早已落座,金玉遐仍然站在一旁。 华瑶转头一瞧,抬手招呼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不必拘谨,快坐下?吧。” 金玉遐双手揣进袖中,如实禀报道:“今天早晨,我收到了一封家书,京城金家的金连思遇害身亡……她是我的表姐。我幼时和她一同读书,她教我写字作画……她是闻名京城的才?女,才?学远在我之上。我听闻她的死讯,半天回不过神来,请殿下?原谅我的失职。” 华瑶好像很理解他似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金小姐不幸辞世,可?怜可?叹,你身为她的亲属,自是痛心刻骨,我只愿你早日从痛苦中解脱,又怎会责怪你呢?” 金玉遐还没答话,沈希仪便恭维道:“殿下?如此?宽待近臣,真是旷古未有的浩荡之恩,百年不遇的君臣之义,可?仰可?敬。” 窗外的斑驳树影落到了软榻上,沈希仪忽然站起了身子?。她从金玉遐的面前走过,“砰”地一声?跪在了华瑶的脚下?:“邸报刊登了驸马卢腾的讣告,京城正处于?大乱之中,天下?大乱之后,必有天下?大治,大乱大治之后,必有太平盛世。倘若殿下?不弃,微臣愿效死力,奉您为社稷之主。” “快快请起,”华瑶扶住沈希仪的手臂,“你不必对我行大礼,我早就把你当作自己人了。” 沈希仪出身寒门,举止却是十分的端庄,比起金玉遐,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调香的本事也很高超,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都?透着幽淡的莲花香。华瑶与她亲近片刻,难免有些?飘飘然。 沈希仪的声?调更轻柔:“请您继续进军,尽快收复邺城、庚城、宛城……乃至整个秦州。只要您夺取了秦州,那凉州、沧州也将归顺您。” 华瑶却道:“时局动荡,我还没有万无一失的计策。我入驻彭台县也没几天,这?秦州东部的十几万流民?都?往彭台县跑,你打?算如何安顿他们?倘若你置之不理,那在下?个月的邸报上,你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沈希仪笑了一声?:“区区骂名而已,我怕什么,难道您以为我是弱不禁风的人吗?您把我当成谁了?” 自从华瑶入驻彭台县,沈希仪就格外关注华瑶的动向。 这?些?日子?以来,沈希仪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沈希仪听说,华瑶的身边曾经有个谋士,名叫“杜兰泽”。 杜兰泽年纪轻轻,才?高八斗,但她体?弱多病,身形也清瘦的像是扶风弱柳。华瑶怜惜她、器重?她,经常与她同桌而食、同路而行,她在华瑶心目中的地位必定非同寻常。 后来,杜兰泽离开?了华瑶,改投了三公主高阳方谨。 沈希仪怀疑杜兰泽与华瑶仍有联系。 沈希仪故意提起“弱不禁风”,原是想试探华瑶的口?风。华瑶似乎察觉了沈希仪的意图。 华瑶收敛了笑意,轻声?道:“你这?些?话,从何说起?” 沈希仪跪在华瑶面前,伏地叩拜:“我一时情急,多有失礼,望殿下?恕罪。” 华瑶轻轻地敲了敲软榻的扶手,用?一种闲聊般的语气说:“我本以为你和我同心同力,现在看来,你和我应该是互相依靠又互相猜忌。彭台县被叛军围困了三个多月,我率兵剿灭了叛军,这?其中的艰险,没人比你更了解。” 沈希仪连忙道:“微臣感激您的救命之恩,却不知?如何报答您。您在民?间极有威望,您的仁心义举也是微臣亲眼所见。请恕微臣冒昧直言,君王之圣德,恰如日月之辉光,普照万民?,泽被天下?,当今的诸位皇子?或公主之中,唯独您有君王之像……” 华瑶打?断了沈希仪的话:“我确实救了你的命,但你也不用?把这?一份恩情时时刻刻挂在嘴边,我并?不是挟恩图报的人。” 沈希仪再次叩拜:“殿下?的大恩大德,微臣铭心刻骨,没齿不忘。” 华瑶依旧散漫地斜坐在软榻上,语声?不急不缓地说:“你也看到了,在本月发行的这?一份邸报上,彭台县的胜仗与我无关, 方谨夺走了我的战功,朝廷把功劳算到了一群窝囊废的头上。” 话到此?处,华瑶的神态与初时大不相同。 沈希仪抬头看她一眼,竟不敢再与她对视。她双目之中的一切情绪,就仿佛是消散的云烟一般渺无影踪。 华瑶毕竟是高阳家的公主。纵然她不是无情之人,她的情意也淡薄得很,她能容忍臣僚的冒犯,却不会忽略君臣之别、尊卑之分。 沈希仪有些?惘然。她斟酌着说:“内阁擅自专权,朝纲荒废已久……” 她一句话还没讲完,华瑶再次打?岔道:“你知?我知?的事情,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朝廷现在夺了我的战功,将来就敢削了我的兵权,但我的手里不只有这?一万兵马,沈希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希仪的呼吸略微滞涩了一瞬。 沈希仪确实十分感激华瑶,但是,沈希仪也有自己的私心。 沈希仪在彭台县扎根多年,她对彭台县的感情极其深厚。她知?道华瑶必将造反。彭台县不能被华瑶当作大本营,彭台县的民?众更不能沦为华瑶的垫脚石。 沈希仪之所以劝说华瑶出兵,是希望华瑶率领一部分兵马离开?彭台县,另择一座更好的城池。华瑶所在的城池,必定是叛军围攻的重?心,那彭台县就能得到休养生息的良机。 华瑶看穿了沈希仪的心思,故意说起了“秦州东部的十几万流民?”。 沈希仪方才?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沈希仪回过味了,华瑶是在威胁她。没了华瑶的兵力支持,十几万流民?将会为彭台县带来一场血光之灾。 原来华瑶与沈希仪的交锋,从她们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就开?始了,沈希仪的寒毛立了起来。倘若彭台县再次遇险,朝廷也无力支援,京城仍处于?动荡之中,彭台县经不起风吹雨打?,那满城的百姓又将遭受怎样的劫难? 文臣的纸上谋略,终归抵不过士兵的刀剑。 沈希仪权衡了一番利弊。她躬身垂首,长跪不起:“殿下?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令人钦佩不已。微臣听了您的话,茅塞顿开?。” 华瑶道:“你还想试探我吗?” 沈希仪道:“微臣不敢。”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如此?甚好,你我之间不该有任何芥蒂。你刚才?说什么弱不禁风,我倒要问问,你心里想的是谁?” 沈希仪未有迟疑,开?口?报出了“杜兰泽”三个字。 出乎沈希仪的意料,华瑶竟然说:“杜兰泽是方谨的人,你为何要提她呢,难道你和方谨有什么关系吗?” 沈希仪还没回答,华瑶自顾自道:“按理说,军队打?了胜仗,地方官员奏报朝廷,朝廷才?会嘉赏战功……” 沈希仪端端正正地跪坐着,坦然承认道:“是,您的推断准确无误,我隐瞒了您的功绩。您打?了胜仗,拯救了数十万百姓,而我告捷的奏章上,却没有提到您的名字。” 华瑶不怒反笑:“你倒是个见风使舵的人才?。” 沈希仪向她行了一礼:“承蒙殿下?抬爱,微臣对您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内阁把持着朝政,权势正盛,以微臣之见,如今的局势对您不利,您只能避实就虚,韬光养晦。” 沈希仪说得好听,华瑶仍是半信半疑。 华瑶的心里甚至冒出了一个新的念头。当年晋明纠缠沈希仪的时候,言官纷纷上奏,痛骂晋明的胆大妄为,那究竟是言官们义愤填膺,还是哪一位大人物?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一位大人物?与沈希仪又有何种联系? 晋明逃出京城之后,没过几日便抵达了山海县。晋明不敢让他的军队提前来山海县接应他,是不是因为山海县附近也有他不想惊动的人马? 如此?想来,晋明削减了彭台县的军资军备,并?不只是为了泄愤。他综合考量了不少问题,却还是死在了华瑶的剑下?。 华瑶忽然坐直了身子?。她紧紧地盯着沈希仪,沉声?道:“京城动荡不安,秦州叛乱未平,如你所说,天下?必有大乱。你必须忠心耿耿为我办事,才?能保全自己、保全整个彭台县,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凭你的聪明才?智,也无须我再多言。” 沈希仪毕恭毕敬道:“多谢殿下?指教,微臣谨当遵命。” 第120章 应笑痴狂逐富贵 筹集军饷 沈希仪提起?“杜兰泽”的名字, 是想试探一下华瑶和方谨的关系。 沈希仪没料到华瑶的城府如此之深。短短几句话之间,华瑶便能把真相推断出?来。在?这一场交锋中?,沈希仪反倒落了下风。 沈希仪不?敢再?有任何僭越之言。她沉默地跪坐着, 谨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 只等华瑶一声令下, 她便不?得不?服从?。 窗帘在?风中?飘荡着, 疏疏落落的光影投在?白墙上, 翻来覆去地晃动了几次。华瑶终于开口?道:“彭台县的银库里?还有多?少钱?” 沈希仪猛地抬起?头:“殿下!” 华瑶冷声道:“我的士兵在?彭台县出?生?入死,阵亡七百人, 重伤四百人, 还有一千多?人伤势未愈, 他们的战功都被你亲笔抹杀了,我要如何向他们交待?粮饷的缺额又由谁来填补?沈希仪, 你不?能只说好话,却?不?做实事。我对你向来宽厚,别再?让我失望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支利箭,直直地钉在?沈希仪的心上。 这一时之间,沈希仪也分辨不?清, 所谓的“仁心仁术”究竟是不?是华瑶的面具?华瑶借平叛之名, 行造反之实,劫不?义之财, 杀不?忠之辈。她会一步一步地走到高处, 直至登上帝王之位。 沈希仪稍稍定了定神,方才回?答道:“早在?去年?春天, 便有一群盗匪流窜于秦州北部。各地的卫所相互推诿,那一场祸乱就从?秦州北部蔓延到了西?部。去年?秋天,秦州瘟疫横行、尸首遍地, 盗匪自命为‘秦州义军’,召集了数十?万流民,洗劫了秦州北境的诸多?城镇……” 华瑶似乎早有预料:“你是不?是想说,从?那时候起?,秦州官府就开始筹集军饷了?” 沈希仪垂下头去:“是,彭台县也捐了一万四千两白银。” 华瑶瞥了一眼金玉遐。 金玉遐立即会意,温声说道:“秦州乃是中?原的富裕之地,每年?的税银至少有一千三百万两。彭台县又是秦州的交通要塞,往来的商客数以千计,彭台县每年?至少有五万两白银入库。沈知县,您在?彭台县为官多?年?,不?可能算不?明白这一笔账。” 为了方便和沈希仪说话,金玉遐一掀袍摆,跪坐在?沈希仪的身侧。他的言谈举止总是斯斯文文,没有丝毫的胁迫之意。他仅仅是在?阐述事实:“从?去年?秋天开始,秦州各城也设立了厘金,常言道,‘钱漕有积欠,厘金有中?饱’,厘金的利润之高,钱漕远不?能及。殿下,以微臣之浅见,区区一万四千两白银,绝不?可能耗尽彭台县的库存。” 华瑶点了点头:“彭台县位于秦州、虞州的接壤之地,芝江、东江的交汇之处,这么好的一个位置,田税、商税、渔税、茶税都没少收吧。” “殿下!”沈希仪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纵然彭台县的库房里?还有银子,这些银子也是一宗公款,应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已从?库房中?支取了数万两白银,用以筹备枪炮弹药、安顿平民百姓……” 华瑶站了起?来,锦纱裙摆拂过地板,轻烟似的缥缥缈缈,好像并不?存在?于人世间一般。她的姿态高高在?上:“若不?是我率兵平叛,彭台县早已被叛军洗劫一空,你去哪里?筹备枪炮、安顿百姓?” 金玉遐附和道:“沈知县有所不?知,这半个月以来,军队的开销超过了四万两白银。每个士兵的月俸是一枚银元,将领的月俸至少三枚银元,还有枪火、粮草、车马、各类药材……这一笔又一笔的款项,可真难筹,公主原本是想奏闻朝廷,添拨军饷,奈何沈知县已经呈上了报捷的奏章、抹杀了公主的战功、断绝了将士的命脉。沈知县,到了此时,你又怎能一毛不?拔?” 说来奇怪,金玉遐仿佛忘记了表姐惨死之事。他又像从?前一样能说会道:“叛军攻占了秦州的北境和西?境,还有许多?个城镇,正等着官兵去营救。彭台人也是秦州人,秦州人也是你的子民,沈知县,请你三思。” 沈希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瑶的影子。 直到此时,沈希仪才察觉华瑶的真正意图。华瑶想要搜刮彭台县的库积银两,无论沈希仪答不?答应,这彭台县的钱粮都会落入华瑶的手里?。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希仪平静道:“古语有云,‘竭泽而渔,则明年?无鱼;焚林而田,则明年?无兽’,凡事总要留有三分余地,才是长久之计。微臣斗胆,恳请公主殿下三思。” 华瑶比她更平静:“你去外面打听打听,我在?雍城的那几个月,可是把雍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沈希仪,你必须明白一个道理,深谋远虑是一件好事,疑神疑鬼就是一件坏事。” 沈希仪默不?作声。她觉得自己的心乱如麻。 华瑶朝她伸出一只手:“你应该把库房的钥匙交给我。” 沈希仪仍有千般不?肯,万般不?甘。她为官数年?,游走于朝局之外,周旋于党派之间,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攒下了价值十?多?万银两的库存,如今却?要全部交给华瑶,任凭华瑶消耗殆尽,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她宁愿为华瑶去死,也不?愿看到彭台县一贫如洗。 沈希仪纹丝不?动,好似一具无知无觉的石像。 华瑶佯装恼怒:“好,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没给你机会。冒犯皇族是死罪,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与其留在世上煎熬,饱受刑罚之苦,倒不?如一死了之,早点投胎去吧。” 沈希仪伏地叩首,仿佛认命一般。她从?唇齿间吐出?几个苦涩的字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华瑶端起?茶几上的一碗黑色汤药,亲手递到沈希仪的眼前,命令她一口气喝完。她反问道:“是毒药吗?” 华瑶不?自觉地流露出?恶劣的本性:“我本想与你同心协力,共创太平盛世,奈何你冥顽不?灵,耗光了我的耐心。这一碗断肠绝命汤,就是我事先为你准备的毒药。你喝下去之后,不?会立刻发作,等到今晚亥时,你的死期就定了。” 地板上撒满了铜钱大小的光斑,沈希仪恍然察觉今日?的午时已过了。她还没来得及用午膳,当然她也没有任何食欲。 在?华瑶的注视之下,沈希仪打了个寒颤,失尽血色的嘴唇隐约地颤动着。沈希仪双手捧碗,仰头把毒药一饮而尽,瓷碗从?她掌中?滑落,摔了个粉碎。 华瑶半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心点,别割伤了你读书写字的手。” 沈希仪闭目合眼,交代遗言:“彭台县的库房存银十?万两,铜钱两千贯,另有素布五十?匹、清油二十?桶、官盐四十?桶,以及铜磁、玉器、珠宝、金石若干。此皆民脂民膏,请您慎用,也请您善待彭台的百姓。” 华瑶偷偷地摸到沈希仪的腰间,不?费吹灰之力就拽下来一串钥匙。 沈希仪也不?知道华瑶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华瑶轻易地挑拣出?了库房专用的钥匙,还故意晃出?了一阵清脆的声响。 沈希仪眼睫低垂,目色敛在?暗处,似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华瑶忽然挨近沈希仪,在?她耳边悄声说:“我骗你的,刚才那一碗汤,根本不?是毒药,而是上好的何首乌炖鸡汤。何首乌是我从?京城带来的,极难得的补血养气的御用药材,怎么样,那碗汤是不?是挺好喝的?” 沈希仪的双瞳之中?,浮现出?迷惘之色。她与东无、晋明、方谨、司度都打过交道,也曾见识过皇族的无情无义。皇族所设的阴谋诡计,多?如牛毛,毒如蛇蝎,实在?令人防不?胜防。她未能窥见京城党争的全貌,却?能猜到朝野局势的凶险之处,但她竟然捉摸不?清华瑶的用意。 华瑶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又说:“我特意为你准备了一碗何首乌炖鸡汤,原本是想给你补一补身子。你对我如此吝啬,我对你却?是大方得很。我不?仅救了你的命,还很关心你的安危。我总是以德报怨,你拿什么来回?报我?” 或许是因为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沈希仪的一颗心脏在?胸腔中?怦怦乱跳。 沈希仪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华瑶就悄声息地离开了,金玉遐匆匆跟上了华瑶的脚步。 沈希仪坐在?原地,神思恍惚,像是陷入了一场混乱的梦境。她偏着头,依稀瞥见了谢云潇的身影。她立即喊住他:“殿下,请您留步。” 谢云潇道:“所为何事?” 沈希仪道:“彭台县已经收容了十?万流民,这其中?必有奸细,请您和公主谨慎行事,谨防有诈。” 谢云潇道:“依你之意,流民群聚,兵戈四起?,彭台县的时局也不?太平。” 沈希仪垂首,应声道:“是。” 谢云潇轻敲了两下门框,他的四名侍卫即刻赶到了。这些侍卫都是凉州军营出?身,杀气与煞气并存,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一把锋利无比的鱼鳞精钢刀,那钢刀没有刀鞘,冰凉的刀刃被日?光照得亮如镜面。 谢云潇对侍卫说:“沈知县是公主的近臣,你们负责保护她。” 沈希仪不?知道谢云潇是出?于好意,还是想借机监视她。她轻声道:“微臣拜谢您和公主的隆恩,惟愿您和公主诸事顺利。” 谢云潇措词隐晦:“大梁朝不?只有一位公主。” 沈希仪道:“三公主的手段……”话未出?口?,她欲说还休。 谢云潇已经跨过了门槛,走出?了这一间屋子。他的侍卫把沈希仪请出?了房间,而他本人也去了一趟库房。华瑶正在?库房中?清点账目,忙得不?可开交。她一见到谢云潇,便朝他招了一下手,他径直走向她,与她一同站在?阴暗的角落里?。 他们的身侧是一堵红砖砌成的墙壁,砖石的缝隙间悬挂着一张撕裂的蛛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雾霾般的灰尘味道,华瑶低叹了一声:“沈希仪真会省钱,可惜,她省出?来的十?万两白银,也只够军队四个月的开销。我还想扩军备战,那十?万两很快就会耗尽了。” 谢云潇道:“你打算在?彭台县招募新兵?” 华瑶道:“是啊,许敬安从?这一批流民中?挑选了七百多?个精壮的年?轻人,昨天我去看了一眼,挺不?错的……” 她若有所思:“我想养一支二十?万人的军队,每月至少花费三十?万两白银。” 120-130 第121章 抛掷恩荣名利 坦诚相待 谢云潇道:“凉州竭尽财力, 只能供养二十万骑兵。” 华瑶牵住谢云潇的衣袖。她的指尖熟练地探入他的袖口,摸到他的手背,像是?抚花弄玉一般, 极为轻缓地摩挲了一会儿。 谢云潇不由得握紧她的手指。 华瑶的语声依旧平稳:“凉州多的是?精兵强将, 为什么镇国将军只在凉州境内行?军作战?” 谢云潇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华瑶希望镇国将军能与她合作。凉州军营豪杰辈出, 这些豪杰应该驰骋于更广阔的天地, 不再忍受朝廷的压制。 谢云潇略低下?头, 静默地看着华瑶。 华瑶对他笑了一下?,流转的眼波如?同?一泓春水, 投注在他一人身上。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仿佛置身于洪荒之界、广漠之间, 独独只能望见他。 谢云潇心念一动。但他熟知她的本性,不能也不该被假象蒙蔽。 他放开她的手, 与她谈论公事:“凉州骑兵从不远征,一是?因为凉州承担不起远征的开销,二是?因为君臣不和,上下?猜忌,兵将不敢擅自作主?, 更不敢越过边境。” 华瑶感慨道:“难怪朝廷总是?拖欠凉州的军饷。凉州没钱了, 就?发展不了军队,更别提远征了。” 华瑶说?得轻松, 但她的心里还是?有些烦躁。她绝不会搜刮民脂民膏, 那她应该如?何?筹集钱粮? 正如?谢云潇所言,钱粮是?军队的命脉所在。如?果?军队缺钱少粮, 不止战力会减弱,先前攻下?的地盘也会被敌人占据,“收服中原六省”的目标又变得不可企及。 华瑶必须尽快攻占秦州, 再将凉州、岱州收为己用。她无力与朝廷抗衡,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铲除叛军,她唯一的活路就?是?在夹缝中寻求生机。 华瑶沉思片刻,拐弯抹角道:“秦州是?富裕之地,每年的税银至少有一千万两。如?果?我把秦州据为己有,我就?能资助凉州的军费了。”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更低了些:“我会派遣一批人马,传信给 父亲。若他答应与你合作,他的威望比你更高,你难免陷入‘君弱臣强’的境地。若他不答应,你独守秦州,更要谨慎防范四面八方的敌军。” 华瑶点?了点?头:“镇国将军的名声太大了,朝野上下?都认为他是?忠臣义士。我倒不是?想让他帮我造反,只是?想借用他的势力,安身自保而已。” 谢云潇半信半疑:“是?吗?” 华瑶撒谎也不脸红。她气定神闲道:“嗯,凉州人是?你的乡亲,镇国将军是?你的父亲,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强迫他们走上造反的路。” 谢云潇忽然牵起华瑶的手腕:“你曾经?说?过,夫妻之间就?应该无话不谈。你不必试探我,有话不妨直说?。” 谢云潇这一番话出自真心,听在华瑶的耳边,却又有另一层隐晦的意思。所谓的“夫妻之间就?应该无话不谈”,不过是?她从前的信口胡言,此刻他重提这一句戏语,倒是?让她落于下?风了。 她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眼:“怎么,你想和我坦诚相待吗?” 谢云潇并不答话。华瑶只见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像是?能洞穿一切世事人情。她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妄念,这种烦躁的情绪,既是?由他而起,也该由他而灭。 华瑶极小声道:“今天晚上,你陪我睡觉的时候,你不许穿衣服。我要你不着寸缕地躺在床上,然后我们……” 谢云潇身影一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华瑶的眼前。 华瑶怔了一怔,茫然地环顾四周,终于在一座木柜的后方找到了谢云潇。他站在僻静无人的角落里,像是?远离了凡尘俗世的纷扰。 华瑶有些恼怒,却又不好发作,便佯装一副平静的样子,缓步走到了谢云潇的身边。 她为自己打?圆场:“我刚才是?在和你开玩笑,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你为什么要逃跑呢?” 谢云潇剑鞘一挥,挑开一张垂落的蛛网。 华瑶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迎上他晦暗不明的目光。他竟然低声问她:“我找到了一处隐蔽角落,方便你畅所欲言。你刚才说?,我不着寸缕地躺在你的床上,然后呢?我想听你说?完。” 谢云潇的回答出乎华瑶的意料之外?。 谢云潇的性情向来是?冷若冰霜的,又因为他的武功登峰造极,这世间没多少人敢在他的面前大放厥词。依照华瑶对他的了解,他的脸皮比纸还薄,她随便对他说?几句荤话,他的耳尖就?会隐隐泛红了。 而今,谢云潇一反常态,没有丝毫的欲拒还迎,反倒像是?蓄足了攻势,随时有可能将华瑶一举擒获。 华瑶的气势更强,严肃道:“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她双手负后,正正经经地说:“我知道你一心为我考虑,但你毕竟是?将军府上的公子……” 谢云潇道:“我若不是将军府上的公子,你不一定会与我成亲。” 华瑶道:“如?果?我得不到你,我肯定会抱憾终生。” 谢云潇道:“我不信。” 华瑶噗嗤一笑:“你要相信你自己。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谢云潇忽然俯身挨近她。这一刹那间,她的呼吸比往常更轻了一些。 谢云潇察觉她不同?寻常的反应。他拨开了她衣领处的一缕长?发,并无任何?越过雷池的亲近之举。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又在深浓的阴影里站得笔直。他的身形颀长?而挺拔,胜似远山青松、月夜修竹。 华瑶漫不经?心道:“你离家已久,你的亲属不可能不挂念你,要不这样吧,你今天就?写?三封家书,分别寄给你的父亲、哥哥和姐姐。” 谢云潇似乎窥破了她的心事:“京城起了内乱,御林军也惨遭劫难,五公主?的驸马死于非命,秦州叛军被你率兵击溃……这些消息传到凉州,对你更有利。” 华瑶承认道:“是?啊。” 谢云潇处处为她考虑,她的疑心仍未打?消。 她不太相信所谓的“父子之情”。她从小在皇宫长?大,在她看来,父子也罢,君臣也罢,只要涉及权位之争,人人都会袒露一颗自私自利之心。 她指使谢云潇写?信,只是?为了挑拨朝廷与镇国将军的关系。偏偏谢云潇也是?一个聪明人,他应该已经?猜到了她打?的是?什么算盘。 此时的气氛尽在不言中,华瑶一时词穷。她随手敲了敲墙壁,发出一阵“砰咚砰咚”的响声。她又敲了几下?,断定道:“这墙壁的后方……” 谢云潇接话道:“大概有一间密室。” 谢云潇的听力极佳,远远胜过寻常人。他和华瑶做出了一样的判断,华瑶便也不再犹豫。她唤来自己的侍卫,命令众人合力寻找密室的机关,又把沈希仪传召过来,仔细盘问了一遍。 奇怪的是?,沈希仪对此毫不知情。无论华瑶如?何?旁敲侧击,沈希仪也没提到“密室”二字。 沈希仪的神色不似作假,华瑶姑且相信了她,甚至允许她陪伴在自己身边,将库房内的全部财物逐一清查。 沈希仪是?算账的一把好手。她和金玉遐一同?检阅账目,算账的速度总是?比金玉遐更快。 金玉遐钦佩沈希仪的才学,忍不住与她闲聊了几句,越聊越投机。他二人尽释前嫌,相处得分外?融洽。 半个时辰之后,华瑶的侍卫迟迟未能找到机关。华瑶的耐心已被消磨殆尽。她打?了个响指,她的侍卫就?列成一排,同?时出剑,全力劈向那一堵墙壁。 华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红砖砌成的墙壁霎时倒塌,碎裂的砖石散落在各处,扬起一大片尘埃,犹如?洪流般滚滚而来,又如?炊烟般飘飘而去,呛得她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众多侍卫的手里都提着灯笼,交错的火光闪闪耀耀,映红了华瑶的双眼。她仔细地打?量那一间密室,断壁残垣之中,竟有五六个锈得发黑的铁皮箱子。 那些箱子的外?层镂刻着精巧的忍冬花纹——忍冬又名“金银藤”,这种植物枝繁叶茂,耐寒耐暑,冬夏不绝,岁暮不凋,还有一种清淡甘甜的香气。 据说?,前朝的亡国太子偏爱忍冬,东宫的后堂长?廊两侧遍布忍冬的花藤,民间就?为亡国太子取了一个诨名,叫做“花藤太子”。 华瑶的脑袋里瞬间涌出无数个念头。她瞥了一眼沈希仪,沈希仪的脸色惨白惨白的,似是?没料到如?此复杂的局面。 谢云潇一剑劈开了铁箱的枷锁。谢云潇的侍卫辛夷快步走上前去,亲手打?开了铁箱。那箱子里装满了书画和碑帖,落款“萃雅楼主?”,正是?前朝太子的笔名。 在谢云潇的授意下?,辛夷检查了每一只箱子,搜出来一堆生了锈的刀剑和锁甲,以及古书数卷、古画数幅、黄金二十锭、白银二十锭。 华瑶原本也没指望那几个破箱子藏了什么好东西。她扫眼一看,几乎没瞧见一样值钱的珍宝,兴趣就?消减了不少。想来也是?,前朝太子被她的祖宗打?得落荒而逃,逃难的路上,又能带几件宝贝呢?哪怕太子侥幸来到了秦州,将他珍视的书画封入密室,这密室长?久不见天日,纸张上的霉斑都快把墨迹吞噬了,纵然是?孤本遗稿也卖不了高价。 不过,坊间传闻一百多年前,前朝太子逃到了虞州的山海县,削发为僧,皈依佛门,活到九十多岁才去世。 山海县与彭台县相邻如?此之近,华瑶又在彭台县的库房查获了这些古董,她的思绪就?像烟雾一样荡开了,交融在无限的疑虑之中。 华瑶轻轻地挪动一步,压低嗓音道:“谁的胆子这么大,私通前朝的叛党,不怕被株连九族吗?” 沈希仪立刻开口:“殿下?,请您明鉴,我在彭台县任职五年,从未与叛党有过任何?瓜葛。” 华瑶与她对视:“你的品行?实属难得,我向来是?信得过的。你是?彭台县的父母官,也算半个彭台人,此地的风土人情,你最?了解不过。” 沈希仪缓缓地弯下?腰,态度比往常更恭顺:“承蒙殿下?抬爱,微臣不敢怠慢。殿下?若有吩咐,微臣无不遵从。” 华瑶欣慰道:“我身边还有个谋士,叫郑攸,待会儿我把他叫过 来协助你。你们戴上手套,收拾一下?箱子里的东西,清点?造册,再呈给我瞧瞧。” 沈希仪领命而去。 华瑶把辛夷和金玉遐都留在了库房。她和谢云潇一起回到了住处。她内伤未愈,又花费了一下?午去处理琐事,身体疲乏极了,迫切地需要休整。 可就?在这个时候,华瑶的亲信送来一封急报,说?是?秦三在邺城对上敌军,战况十分激烈,秦三可能需要援军。 天近傍晚,夕阳衔山,清幽的凉风灌满了华瑶的衣袖。她凭窗眺望,遥见芝江的江水空阔辽远,连接着浩瀚的苍穹,倒映着巍峨的山川。 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在空中御风而行?,心底的各种杂绪都变得很?淡了,淡的无处可寻。她平静地命令道:“你回信给秦将军,让她不要恋战。如?果?战场的形势越来越差,秦将军必须往东撤退,我会安排人马接应她。” 亲信离开之后,华瑶倚靠着窗栏,转而望向了谢云潇。 谢云潇关紧窗户,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只停留了一个瞬息,他就?很?自然地把手挪开了:“秦三为何?会出现在邺城?”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修长?的手指:“敌军的暗探早就?混入了彭台县,秦三故意放出了假消息。她扮作押粮的官兵,沿着芝江一路向北走,敌军设了埋伏,她也留了后手。昨天中午,秦三打?了个胜仗,我命令她率领四千兵马进攻邺城,试探敌军的虚实。” 谢云潇道:“今天中午,你同?我说?,秦三正在虞州运粮。” 华瑶打?了个哈欠。她又困又累,含糊不清道:“嗯,今天中午,我糊弄了你。现在,我对你说?了实话,你依然是?我最?亲近的人……” 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谢云潇被华瑶戏弄了许多次,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他不会再为她的三言两语而大动肝火。他更想探究一些不可言状的深意。 谢云潇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华瑶打?横抱起,径直送到了床上,还为她盖好了被子。她舒服地叹了口气,搂紧自己的小鹦鹉枕,很?快就?睡着了。 谢云潇独自坐在床边,稍微看了一会儿她的睡相,指尖将要碰到她的那一刻,他收回了手。她似有所感,脸颊蹭了一下?枕头,这般细微的动作由她做来也显得十分可爱,他隐约地笑了笑。 第122章 洒饵垂钩 高阳家没有冤死的人 华瑶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她梦到了一片空旷的战场, 遍地都是腐烂的尸骸。血水渗透了土地,也沾湿了她的鞋底。 她站在寒风里,听见远处传来的哭喊声和嚎叫声。于是, 她抬起头, 向前方眺望, 天与地交接的那一条线已被战火烧得通红, 红得过于刺眼?。 她毫不畏惧, 当即拔刀出?鞘。 锋芒毕露的刀光之中,渐渐显现出?一道身影。此人正是她的兄长, 高阳东无?。他武功极高, 气势极强, 染血的衣袍泛着一种诡异的色泽,他的唇边也挂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他对她说:“皇妹才?十?九岁, 这么小的年纪,阅历未丰,乳臭未干,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念在你我兄妹一场,我会赐你一条全尸, 扒下你这一身好皮, 做一盏人皮灯笼,吊在太和殿的房梁上……” 华瑶粗鲁地骂道:“放你爹的狗屁, 你在发什么癫?我要把你砍成七段, 拼成王八的形状!!” 她提刀猛砍东无?的脖颈,刀锋将他的颈骨一齐削断, 切口处血流如注,他的脑袋骨碌碌地滚了出?去,狂涌的鲜血溅上她的裙摆, 她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东无?的武功比她强得多,她不可能一刀杀了他。她一定是在做梦。这么一想,她登时便从?梦中惊醒了。 她睁开双眼?,怀里还抱着小鹦鹉枕。 谢云潇站在华瑶的床边,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到了帐幔上。此时黄昏已过,明月初升,四周一片沉静,华瑶的心情平复了许多。她忍不住问:“你去哪里了?” 谢云潇撩起纱帐:“方才?我在隔壁书?房,听到你说了几句梦话。” 他坐到了床边,好似不经?意般地问她:“你梦见了哪个人,又因为哪件事而动怒?” 华瑶淡淡地笑了一声。她也坐起身来,还朝他伸手,薄绸的袖子沿着她的胳膊滑落,显露一双光洁的手臂,毫无?保留地缠上他的脖颈。 与他肌肤相贴之时,她轻声呢喃道:“你告诉我,我讲了哪句梦话呢?” 谢云潇简略地描述道:“你梦里似乎有一个人罪恶滔天,你要把他砍成七段,拼成王八的形状。” 华瑶小声道:“什么王八不王八的,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脏话呢?我来好好地教?教?你,如何?运用你的口舌……”她强行吻住了他的唇,如愿尝到了清冷的香味,渐觉他从?她的指尖摸到了她的掌心,摸得她酥酥痒痒的,缠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华瑶向来擅长克制自己的意念。她停了下来,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不慌不忙道:“好了,今天的课程就到此为止。” 谢云潇站了起来。他略微整理了一下衣领,倒真像是一位尊师重道的好学生:“多谢你为我传道授业,等你痊愈之后,请务必找我做一夜的功课。我一定竭尽所能,回报你的指教?。” 华瑶听他这么一说,心头顿时一热。她悄悄地把纱帐掀开,却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只瞄到了他飘过门槛的袍角。 谢云潇走入了隔壁的书?房。 月亮挂上了树梢,清冽的空气从?窗缝中渗进来,谢云潇仍未感到丝毫的寒冷。他点燃了一盏烛灯,坐在灯下写信。他的字迹工整而端正,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一丝不苟。他偶尔也会斟酌措词,落笔却没有片刻的停顿,整篇文章一挥而就,词句严谨,条理分明,真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谢云潇的侍卫秋石站在一旁,望向谢云潇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敬佩。 秋石本?来是戚归禾的部下,戚归禾战死之后,秋石改认了谢云潇为主。 戚归禾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但?他也有一个不足之处,他文才?少、武艺多,比不得谢云潇文武双全。 凉州人都知道谢云潇是天纵奇才?。谢云潇敢作敢为,正直耿介,既是端方之士,又是忠义之臣,正如他的父兄一般铁骨铮铮。倘若有朝一日,谢云潇继承了父亲的爵位,那也是凉州人喜闻乐见的一桩好事。 秋石神思恍惚之际,听见谢云潇开口道:“你调派十?个人,随你一同?去凉州送信,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秋石单膝跪地:“属下遵命。” 谢云潇用火漆封好了三封密信,交到了秋石的手里。那三封信的火漆图案各不相同?,收信人分别是镇国将军,以?及谢云潇的二哥和三姐。 事关重大,秋石不敢怠慢。他收好了信,备好了千里马,当晚就出?发了,第二天便渡过了东江,跨过了虞州,直奔凉州的将军府。 * 三天之后,华瑶收到了秦三传来的捷报。 秦三遇到了邺城派出的叛军队伍。秦三依照华瑶的吩咐,把骑兵引到了芝江的江畔,摆出?一个名为“却月阵”的阵型,借助江畔的地形缓冲敌军的攻击,最终以?四千兵力,大破七千敌军,从?而扭转了战局,拿下了邺城。 邺城原本?是一座繁荣富丽的城池。自从叛军攻占了邺城,城中百姓大多死在了叛军的乱刀之下。 秦三率兵进驻邺城之后,只见房屋破败、尸骨堆积,可谓是满目疮痍、生灵涂炭。倘若从?前的邺城是一位矫健的青年,如今的邺城就是一具徒有骨架的骷髅。 难怪叛军 守不住邺城。 叛军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把一座好端端的城池变作了死气沉沉的人间炼狱。 叛军也不愿在炼狱中消磨时间。他们更想集结为一支军队,大举袭击城镇,大肆搜刮钱财,尽情地宣泄一腔愤懑。所谓的“战争”是他们的纠众犯罪。杀戮、淫暴、抢劫、残虐……不再?受到法律的约束,种种的酷刑都被他们施加于平民?百姓的身上,若非亲眼?目睹,秦三简直无?法想象那般惨况。她只恨自己来得太迟了。 华瑶看完秦三的奏报,不禁长叹一口气。她当即传令,派人在虞州的城镇散播征兵的消息,又亲自检阅了一遍军队。她一直忙到了当天下午,金玉遐和沈希仪一同?前来拜见她,向她秉明了库房的账目。 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前朝太子并没有留下太多值钱的物件。那几个铁箱子里的东西加在一起,差不多相当于五千多两银子。 前朝太子性格宽厚,擅长吟诗作赋,说白?了就是个翻不起风浪的文人。开国女帝没有对他赶尽杀绝,却也容不得他私藏稀世之宝。他那点可怜的家当,还不够华瑶半个月的军费开销。 不过,五千多两银子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华瑶的手头正缺钱,她不会嫌弃一笔意外之财。她略作思索,又给秦三写了一封密信,命令秦三仔细检查邺城的官府库房。 密信才?刚寄出?去,华瑶的暗探匆匆赶来,禀报道:“殿下,官道上来了一队兵马,约有一千人,领头人是……是驸马的侍卫秋石。” 华瑶泰然自若:“秋石找来了援军,你该高兴才?是。你把驸马叫来,我自有安排。” 话虽这么说,华瑶还是有些疑虑。她知道秋石去凉州送信了。秋石的坐骑是凉州的千里马,日行千里。凉州的延丘与秦州的彭台相距两千多里,这一来一回至少要四天时间,如今才?刚刚过去三天,秋石为什么突然出?现?他又从?哪里找来了一千兵马? 华瑶正思考间,又有一个暗探来报信,说是看清了那一队兵马之中,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她的眉眼?与戚归禾颇为相似。 华瑶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她应该是谢云潇同?父异母的姐姐,戚饮冰。 戚饮冰比谢云潇年长两岁。她武功高强,内功深湛,刀法自成一派,比起戚归禾也毫不逊色。凉州的文人甚至为她写了一首长诗,开篇第一句是“戚家有女初长成,横刀一斩山堑开”。 据说,戚饮冰十?二岁的时候,独自一人上山打猎。她左手杀虎,右手猎熊,从?头到脚沾满了鲜血。她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肩上扛着虎皮和熊皮,嘴上哼着凉州小曲,悠哉悠哉地走下山,方圆十?里内的飞禽走兽都跑光了。 这是何?等的勇猛! 想到这里,华瑶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倘若戚饮冰愿意辅佐她,岂不是一桩美事?谢云潇已是她的驸马,戚饮冰更应该归顺她,姐姐弟弟都为她所用,君臣之间的联系会更紧密。 今夜下了一场小雨,天边涌起了乌云,华瑶凭栏眺望,谢云潇的身影在夜色中逐渐变得清晰。他率兵巡城,才?刚回来不久。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疾,谢云潇的衣袍仍是滴水不沾。 灯笼的昏光在风雨中摇摆不定,照得楼阁水光粼粼。谢云潇还没上楼,华瑶改了主意,她派人传信给谢云潇,让谢云潇亲自去迎接凉州的军队。 谢云潇正有此意。他也听说了戚饮冰远道而来的消息。他作为戚饮冰的兄弟,自当前去接应。而华瑶伤势未愈,不能受凉,她好端端地待在屋子里,不吹风不淋雨,谢云潇也更放心些。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谢云潇提起一盏灯笼,又领了二十?多个侍卫,走到了彭台县的北城。在他的授意之下,守军打开了城门,那一千多位凉州精兵整整齐齐地列成四队,步入城内。 凉州精兵的体格壮健,步伐稳重。他们身穿黑甲,手握刀枪剑戟,冷森森的寒光四处迸射,交织成汹涌的银河,使人想起一首民?谣:“凉州的意志坚不可摧,凉州的城池牢不可破。” 围观的彭台守军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庄严肃穆的军队。 沈希仪也愣了一会儿神。她举着一把油纸伞,默然地站在巍峨的城墙之下,凉州的兵马从?她的面前走过,马蹄和战靴一同?行进之时,溅出?破冰碎玉般的水花声。 沈希仪抬起伞沿的那一刻,刚好对上了一位公子的视线。 那位公子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被灯火照耀的面容十?分俊美。沈希仪多看了他一眼?,他竟然翻身下马,径直走向了沈希仪。 沈希仪双手抱拳,朝他行礼:“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他含笑道:“我姓戚,名应律,全名戚应律,家住凉州的延丘,姑娘你去过凉州吗?” 远处有一道人声喊住了他:“戚应律!” 戚应律和沈希仪转头望去,只见一位腰佩长刀的女将军坐于马上。那位女将军气宇轩昂,英姿飒爽,即便她一步也没跨出?队伍,她的命令也是不容抗拒的。 戚应律打了个哆嗦,唇边笑容不减:“那位女将军,正是舍妹……” 话未说完,戚应律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兄长?” 戚应律仿佛在大白?天见了鬼一样,猛地扭过身子,果不其然,谢云潇正站在戚应律的背后。戚应律与谢云潇已有七个多月没见过面,兄弟二人却无?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 碍于沈希仪在场,戚应律不愿失了面子。但?他有一位完美无?缺的弟弟,这位弟弟往他身边一站,两相对比之下,他的面子还能剩下几分呢? 他长叹一声,认命道:“别来无?恙,云潇,不……”他忽地记起,谢云潇与华瑶成亲了,如今的谢云潇贵为皇族,直呼其名是死罪啊! 他赶忙道:“草民?不知殿下在此,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他戴着一顶黑布帽子,帽沿的束带在凉风中颠来簸去。他摘下帽子,任凭雨水拍打他的头顶,浸湿他束发的翡翠玉冠。 谢云潇与戚应律自幼一同?长大,从?未见过戚应律低头示弱。 谢云潇十?二三岁的时候,戚应律经?常在谢云潇的院外吵嚷,要把谢云潇带给他的狐朋狗友瞧瞧。谢云潇从?不理会他,他也认定谢云潇“目无?尊长”,他二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却形如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 而今,谢云潇却道:“兄长请起,不必多礼,我为你准备了一间厢房。你经?历了长途跋涉,难免受苦受累,何?不休整一番?” 戚应律的心头涌上一阵暖意。他低语道:“前几天啊,我和你三姐都在雍城。你的密信还没送到延丘,你三姐就收到了消息,她要来秦州找你,我也得跟着她,我们一连奔波两天,虽然受苦受累,却也毫无?怨言。你不必担心,我年轻力壮,身子骨十?分硬朗。” 谢云潇的目光有些幽暗难辨。他从?侍卫的手中接过一把伞,将戚应律完整地罩在了伞下,戚应律“嘶”地吸了一口凉气:“贤弟,你这是……” 谢云潇并未接话。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性格冷得像冰,却无?一丝尘俗之气,拒人于千里之外,伤人于无?形之中,戚应律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了。 戚应律从?袖中取出?一把洒金紫檀折扇,略微展开了三分之一的扇面。他回头一瞧,沈希仪不知去向。他举目四望,未能觅得她的芳踪。 他不禁问道:“贤弟,你告诉我,刚才?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谢云潇脚步一顿。他把伞柄交给了戚应律,只说了两个字:“兄长。” “兄长”是谢云潇对戚归禾的称呼。 如今,戚归禾已故,戚应律便是将军府的长公子,谢云潇这一声“兄长”把戚应律拉回了现实。 戚应律自嘲道:“无?论人品还是性情,我样样比不上大哥。” 朦胧的雾气弥漫四野,透着一股萧森的冷意。 戚应律的神思尚且混沌。他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却没留意脚下的道路。他被谢云潇带入了一栋楼阁,周围把守着重重的侍卫。那些侍卫手持长刀,刀光异常凛冽。 戚应律跟随谢云潇 ,走进了二楼的一间屋子。 那屋子宽敞洁净,陈设着古玩字画,柚木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碧纱窗格之间镶嵌着云母、珠贝雕镂的薄片,纹理精致剔透,使人啧啧称奇。桌上香炉散发着袅袅烟雾,如同?浮云梦幻之乡、飘渺仙缘之境,倒像是谢云潇的住所。 戚应律笑说:“贤弟,你且留在我这儿,与我叙叙旧话吧。自从?你和公主成亲以?来,已有七个多月了,我们兄弟二人都没能见上一面。” 谢云潇的态度是一贯的疏离冷淡:“天色已晚,无?事不宜叨扰。我先告辞了,兄长早点休息。” 戚应律无?话可说。 大半年不见,谢云潇的轻功又精进了些。戚应律一眨眼?的功夫,谢云潇就不见了。戚应律快步跑到窗边,向窗外一望,只见谢云潇的背影渐渐消融在风雨交加的夜色里。 戚应律叹了口气。 他喝了一杯凉茶,又吃了一份点心,便褪去了外袍,换了一套干净衣裳,躺到床上睡觉。 他睡了小半个时辰,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杯盘碰撞声。他连忙爬起来,披衣往外一瞧,竟然是他的弟妹华瑶,还有他的亲妹妹戚饮冰——她们正坐在一张木桌的左右两侧,推杯换盏,称姐道妹。 戚饮冰见他醒来,毫不客气,直说道:“哥,你别躺着了,快过来吧,和我们痛饮一坛酒,不醉不休。” 戚应律的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两位妹妹,为何?会来我的房间?” 华瑶解释道:“三姐发现你不见了,找我要人。我说,你可能是正在睡觉。三姐担心你的状况,我就带着三姐来见你了。” 戚饮冰附和道:“弟妹说得都对。弟妹还说了,我们一家人不讲两家话,这里没有外人,我也就不拘俗礼了。” 浓烈的酒香萦绕在华瑶的面前,华瑶始终滴酒不沾。华瑶的杯中仅有一盏茶水。而戚饮冰却用一只海碗喝酒,她的酒瘾很大,酒量也很好,这一特点与戚归禾如出?一辙。 华瑶拎起酒坛,向她介绍道:“这种酒名为‘芳樽花酎’,是我从?京城带来的美酒。” 戚饮冰咧嘴一笑:“听说是大哥生前最喜欢的酒。” 此时的氛围有些古怪,戚应律忍不住插话道:“谢云潇呢,他在哪里?” 戚饮冰用长衫袖子擦了一把嘴。她靠着椅背,双目凝望着华瑶:“谢云潇去巡视军队了。现如今,弟妹的身边,恐怕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侍卫。弟妹重伤未愈,燕雨去了京城,齐风身中剧毒,秦三远在邺城,许敬安还在练兵,祝怀宁仍在养病,白?其姝去沧州调粮了,是不是,弟妹?” 华瑶嗤地笑了一声:“是啊,你比我的亲姐姐还了解我。” 话音未落,戚饮冰长刀出?鞘,发出?刺耳的嗡鸣,那刀鞘一转,猛然拍在窗台上,把大理石雕成的台面劈成了两段。 戚饮冰冷冷地道:“你若死了,也算报了戚归禾的怨仇,解了谢云潇的情债,全了汤沃雪的信义。今日我就送你一程,高阳家没有冤死的人。” 第123章 横霄竖卧 公主行事光明磊落 华瑶不怒反笑:“难道你以为, 我死之后,大梁朝的局势会变好?吗?” 戚饮冰一言不发,杀气?也是一分不减。 华瑶沉声道:“如果你真的杀了我, 局势只会更加混乱, 秦三?和许敬安必将?反叛, 东无和方谨必将?酿成大患。羌国羯国乘虚而入, 甘域国随后发兵, 你要如何?抵抗?凉州军营二十万铁骑,终将?葬送在你的手上?。” 戚饮冰道:“好?口才, 怪不得蒙骗了不少人。” 她手提着刀柄, 纵身一跃, 挥刀猛劈而下,华瑶疾速后退, 躲开了她的杀招。她反手一斩,刀锋向着华瑶斜刺而去?。 不知为何?,戚饮冰双眼一花,竟没发现两个侍卫闯进了房门。那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挡住了戚饮冰的进攻。戚饮冰旋身回?转,这才看清那二人的面容。她们是镇国将?军送给华瑶的女侍卫, 名叫“紫苏”和“青黛”。 戚饮冰压根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她们的武功远在戚饮冰之下。既然她们一心护主,戚饮冰会送她们一起上?路。 戚饮冰气?沉丹田, 正要再战, 惊觉自己的内息无法凝聚,她的双手双脚虚软乏劲, 提不起一丝力气?。 戚饮冰猛然抬头,盯着华瑶:“你给我下毒了?” 华瑶微微一笑:“姐姐好?霸道啊,只许你杀我, 却不许我给你下毒。” 屋内的桌椅东倒西歪,满地都是杯盘的碎片。戚饮冰的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瞧见重重叠叠的残影。她紧握着刀柄,刀尖撑在地上?,双脚分得更开,站得更稳。她冷静如常:“你也想杀我。” 华瑶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姐姐的武功果然厉害,普通人中毒之后,走不了一步路,姐姐还能提起长刀,和我的侍卫较量几招,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戚饮冰沉默不语。汗水从她的额头滚落,沾湿了她的眼睫。她垂头看向地上?那一坛酒,华瑶便猜中了她的心思。 华瑶坦白道:“我在酒里?下了药,也在香炉里?下了药,那两种药是无毒的,混在一起就有毒了。你明知道我奸诈狡猾,怎么也不防备我呢?真以为自己武功高?强,就能所向披靡吗?” 戚饮冰咬紧牙关:“高?阳华瑶……” 仿佛颇有什么趣味似的,华瑶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不得不说,戚饮冰不愧是谢云潇的亲姐姐。她这一副拿华瑶没办法的样子,与谢云潇竟有一两分相似。谢云潇耳根通红的时候,就会念一句“高?阳华瑶”。如今的戚饮冰也是怒恨交加,像是要把华瑶一口吃掉。 厚重的木门已经被侍卫撞开了,雨夜的寒气?扑面而来,吹散了华瑶的一切杂念。华瑶瞬间清醒过来。她正要下令,戚应律跪在她的脚边,恳求道:“殿下,公主殿下,请您息怒!舍妹多有冒犯,实非她的本意。您离开凉州七个多月了,您不知道凉州的变故,请您听我细细道来,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您对舍妹网开一面,宽恕她的罪过。” 戚饮冰恨铁不成钢:“戚应律,你别添乱。” 华瑶大摇大摆地从戚饮冰的面前走过,往椅子上?一坐,分外坦荡地说:“今夜的一切祸乱,皆因你而起,若不是我大人有大量,戚饮冰,你可没什么好?下场。” 戚饮冰注视着她:“你不杀我,不是因为你仁慈,只因我是镇国将?军的女儿,也是谢云潇的姐姐。倘若凉州的铁骑南下秦州,这后果你也承担不起。” 华瑶寸步不让:“凉州财政向来拮据,你我对此心知肚明。凉州铁骑没钱远征,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兜里?只有几块铜板叮当乱响,你哪来的底气?跟我摆阔?” 华瑶盛气?凌人,戚饮冰反倒冷静了下来。华瑶毕竟是个公主,骄纵也好?,高?傲也罢,那都是公主该有的脾气?。戚饮冰得罪她在前,并?不指望她能以礼相待。 戚饮冰压抑着怒火,沉声道:“凉州没钱,你也没钱,你身边还有谢云潇和汤沃雪。他们都是镇国将?军府的人,万万不该跟着你造反。我把他们接回?凉州,还能保得他们一生?平安,倘若放任他们追随你,他们的下场就是死无全尸。” 华瑶还没开口,戚饮冰的怒火已然沸腾:“凌泉的脑袋都被砍了,你们高?阳家的人就是一群畜牲!纵然我逃不脱这一死,我也要骂,大声地骂!当今世上?战事频繁,生?灵涂炭,只因皇帝昏庸无道,朝纲混乱不堪!高?阳华瑶,你睁大双眼,好?好?瞧瞧你自己,你到底有几斤几两,又?能护得住几个人?!” 华瑶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我比你更希望大梁朝是一派太平盛世,因此我谋求权位,筹建军队,赈济灾民,广纳贤士。我护得住巩城、雍城、彭台、邺城、乃至中原各省的数万万人。我良心尚在,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我拿自己的命去?赌,赌赢了,成就大业,赌输了,我无怨无悔。” 华瑶拎起桌上?的酒坛:“但?我没想到,你是个贪生怕死的软骨头。你把谢云潇和汤沃 雪带回?凉州,朝廷就会放过你吗?懦弱无能的走狗,只会被乱棍打?死,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戚饮冰一语惊人:“父亲早就改了主意,与其辅佐你登上?帝位,倒不如割据一方,问鼎中原。天下之主是父亲,太子之位由我来坐,谢云潇独占一处封地……” 华瑶转头看着她:“你的武功还算可以,但?你的城府仍需历练。你要是做了太子,过不了几天,就会被人毒死,还得是我大发慈悲,允许你的尸体入殓下葬,你才不至于?腐烂生?蛆。” 戚饮冰急怒攻心,差点吐出一口血痰:“我戚饮冰……” 戚饮冰正要说“与你不共戴天”,华瑶低语道:“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局势也看不清,眼盲心瞎,还不如死人有头脑。” 在毒药的作用之下,戚饮冰的腹部异常疼痛,愤怒更加深了一层。她满头大汗,始终不肯认罪,勉强维持着自己作为将?军的体面。 戚应律为了缓和两位妹妹的关系,连忙劝说道:“殿下息怒,方才饮冰的那番话?,只是她故意说来气?您的。她一时情急、一时智短,您不必与她计较太多。我求您高?抬贵手,看在谢云潇的情面上?,先将?解药拿出来,饶了她这一命吧。” 华瑶故意挑拨道:“你别告诉谢云潇不就行了。只要你不说出来,谢云潇就不会知道,我给他的姐姐下毒了。” 戚饮冰不禁感叹道:“你将?谢云潇玩弄于?股掌之中。” 华瑶一笑而过:“姐姐谬赞了。” “谬赞”二字才刚出口,谢云潇飘然而至。他从军营赶了过来,隐约听见了华瑶和戚饮冰的争吵声。 戚饮冰在口舌之争上?定然敌不过华瑶,她和华瑶争辩几句,便以惨败告终,她自己也气?得不轻。 正好?谢云潇出现了,戚饮冰不再理?会华瑶。她直说道:“谢云潇,父亲命我把你带回?凉州。” 谢云潇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我为何?要走?” 戚饮冰深吸一口气?,严肃道:“天下即将?大乱,你回?了凉州,父亲才能庇护你。你是父亲的儿子,也是我的弟弟,我和父亲当然要为你做些长远打?算。” 谢云潇随手关上?了房门。他的影子一闪而过,极快地夺过了戚饮冰的长刀,戚饮冰骤然失去?了支撑,跌坐在一张冰冷的长椅上?。 华瑶见状,主动拿出了解药,递到了谢云潇的手里?。谢云潇接过药瓶的时候,她还挠了挠他的指尖,他极轻声道:“别这样。” 华瑶明知故问:“怎样?” 谢云潇没有回?答。他把解药放在了戚饮冰面前的一张木桌上?。 戚饮冰拔出药瓶的木塞,倒出来一颗白色药丸,就着一大碗茶水把药吃了,身体的状况也稍稍好?转了。她煞有介事地看着谢云潇,谢云潇忽然说:“我宁可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愿蹉跎虚度这一生?。” 戚饮冰呛了一口水,接连咳嗽了两声,才问:“你的愿望,难道不是归隐山林吗?如果你愿意跟我回?去?,我会说服父亲,准许你在凉州隐居。” 谢云潇道:“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倒是可以逍遥自在。不过如今,你我身在乱世之中,却隐迹于?深山老林之内,只为苟全性命,逃避当今灾祸,未免太像是缩头乌龟。” 戚饮冰被他气?笑了:“你……好?,好?,谢云潇,你很会说话?,我不和你争论。父亲要你回?家,你还敢违抗父命不成?!” 戚饮冰与谢云潇虽是一对姐弟,平日里?却几乎没有任何?联络。 戚饮冰在凉州广交各方人士,谢云潇总是独来独往。偶尔有那么几次,戚饮冰想和谢云潇聊聊天。她思考半晌,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总觉得谢云潇秉性清高?,不近凡俗,待人客气?而疏离,跟她终究不是一路人。 凉州有一位出身于?世家名门的公子,也是戚饮冰的青梅竹马。戚饮冰年满十八岁之后,便与那位公子成亲了。婚后不久,那人考中了进士,远赴康州任职,戚饮冰也跟去?了康州。去?年冬天,戚饮冰与丈夫和离,独自一人回?到了凉州。这件事的始末,谢云潇一概不知。 戚饮冰不说,谢云潇也不会问。姐弟之间的交际一向如此,互不打?扰,互不干涉,杳无音讯,杳无见期。 戚饮冰反思了一下,是不是因为她从未尽到姐姐的责任,谢云潇也不会把她当作长辈? 谢云潇与大哥相处最融洽,只可惜大哥已故……戚饮冰咽下一口唾沫,喉咙都变得分外苦涩,伤逝之情犹如潮水,向她袭来,瞬间淹没了她的胸膛。 她的语气?放缓了几分:“大哥和凌泉死于?非命,你不能不小心防范。” 谢云潇沉默片刻,却问:“防范什么?” 戚饮冰瞥了一眼华瑶。 华瑶正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地吃一块枣仁糕。戚应律宛如她的奴婢,格外殷勤地为她端茶倒水。 华瑶注意到戚饮冰面色不善。她拽着戚应律的袖子,把他拉出了这间屋子。她临走前留下一句话?:“你们慢慢叙旧,我先走一步。” 戚应律道:“您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来?” 华瑶道:“你方才不是说,你要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我这就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 他们渐渐地走远了,谈话?声也消散在夜雨之中。 绵绵细雨敲打?窗扇,透窗吹来的空气?潮湿而阴冷,戚饮冰不禁心生?一股萧索之感。她道:“公主的姓氏,毕竟是高?阳。” 谢云潇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与地。万家灯火已寂,他仍能寻见日出的方位。他道:“公主行事光明磊落。” 戚饮冰压低了嗓音:“公主的阴险狡诈,早已融入了骨血里?,成为她神智的一部分,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你记不记得,父亲曾经教过我们一个行军的方法,叫做‘投石问路’。你们在山海县的那段日子里?,凌泉就是她手中的一颗石子……”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你多虑了,凌泉是武功最高?的侍卫。他出门办事,万无一失,公主一向信任他。” 戚饮冰在屋子里?踱步一圈,终是没忍住,又?急又?气?地质问道:“我听说,二皇子临死前,骂你是高?阳家的一条狗,这你也忍了?” 谢云潇仿佛什么也不介意似的,冷冷淡淡地说:“你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戚饮冰唯恐他彻查军营,闹出一场无妄之灾。她补充道:“这些消息都是秋石亲口告诉我的,你也别怪他,他和我相识十多年,我们一块儿驻守过月门关,情同骨肉,亲如手足……” 桌上?蜡烛“啪”的一声,爆开一朵灯花,闪过一团光焰。烛火飘忽不定,这间宽敞的屋子又?显得昏暗不明,谢云潇的神色隐在阴影里?,令人无从琢磨。戚饮冰久久地凝视着他,她只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疏远,如此遥不可及。 谢云潇毫不留情:“秋石在送信的路上?遇见了你,他听从你的命令,犯了叛主之罪,按律当斩。” 戚饮冰心中的怒火狂烧。她高?高?地举起手,直指着谢云潇,严厉地训斥道:“好?小子,你有本事冲我来!秋石信任我,我灌醉了他,从他嘴里?问出了话?,你敢杀他灭口?!” 谢云潇的长剑蓦地出鞘一寸,凛冽的剑光闪了几闪。谢云潇与戚饮冰对视之际,像是在看待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不答反问:“你不杀无辜之人,为何?对华瑶下死手?” 戚饮冰的内功极为深湛。即便她不吃解药,也能在两个时辰之内清除一切毒素。 方才她吃过了药,又?运过了内功,如今她的体力恢复了七八成,随手一掌打?下去?,竟把一张木桌拍成了碎末。 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华瑶并?不无辜,雍城的税银,早已被华瑶拿走了一半。华瑶勾结凉州商人,在凉州东境的土地上?,种植培养羌羯的农作物?,她侵占的田产,至少也有上?万亩……这位公主的罪恶行径,你是一概不知,我和父亲怎能不担心你的处境?” 谢云潇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态度。 他依旧平静地解释道:“去?年冬天,羌羯的军队越过边境,四处烧杀抢掠,数千亩良田因此荒废。这些荒田被公主分给了凉州东境的流民。所谓‘羌羯的农作物?’,名为土芋,二哥也见过,比起稻麦,土芋更耐旱,长势更快,出苗后两个月,便能收获果实,可用于?救灾赈荒。” 谢云潇说的都是实话?。在华瑶的治理?下,雍城的元气?恢复得极快,土芋也出现在了穷人的饭桌上?,使他们熬过了去?年的饥荒。 戚饮冰听他这么一说,不再讨论“侵占田地”,只把话?题转回?税银:“就算公主这方面做得不错,她也不应该挪用雍城的税银。她贪污受贿,贪赃枉法,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 哪怕是再迟钝的人,都能从谢云潇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耐烦。他道:“公主既有慈悲之念,又?有仁义之心,不过你固执己见,我何?必多费口舌。” 戚饮冰扭头看他:“你好?大的架子,我话?还没说完,你就跑了?!” 剑风凭空乍起,荡开了两扇木门,转瞬之间谢云潇已经走远了。 戚饮冰飞快地追了上?去?。她知道谢云潇的耳力极其敏锐,便用一种轻微的气?音向他传话?:“你知不知道,父亲遭遇了什么?” 谢云潇立刻驻足了。 第124章 静候悬鱼际 古今成败,世代兴亡,不过…… 天边滚过一道?道?闪电, 雷声轰隆,汹涌而?至。 雨水似有瓢泼盆倾之势,不?断地浇灌着大地。雾气变得更浓了, 浓得几?乎散不?开, 周围的一切都化作了渺茫的虚影。 走廊上没有一盏灯, 戚饮冰肃然静立着, 立在湿冷的寒夜之中, 她周身像是笼罩着一层严霜。 少顷,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去年冬天, 父亲在月门关抗敌, 受了重伤。他伤还没好全, 就收到了大哥的死讯。” 谢云潇心绪已乱。他只问了一句话:“现如?今,父亲痊愈了吗?” 戚饮冰抬起头, 脸上是一种惘然的神?情:“父亲心力?交瘁,人也苍老了许多。他经历了丧子之痛,两鬓都添了白发,内功折损了大半,武功比不?得从前, 却还是没时间休息。凉州以北的那些国家, 无一不?想独占中原……咱们凉州人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你是知道?的, 云潇, 咱们活得太难了。” 她暗暗地苦笑一声:“这?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的过下来,有多少人在战场上牺牲, 又有多少人在灾荒中伤亡?朝廷不?仅克扣凉州的军饷,还使出了卑鄙的手段,谋害了大哥和凌泉……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丝怨恨吗?” 谢云潇还没回答, 戚饮冰急切道?:“就算你放下了国仇家恨,你也必须明?白,华瑶的城府极深,心肠极歹毒,她和我们注定不?是同路人。” 雨势愈发澎湃,渐渐从一串串水珠变为一重重水帘。雷电伴随着风雨,搅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声浪,谢云潇再?也无法?静下心来。 谢云潇道?:“朝廷造下的罪孽,不?应该牵连华瑶。你从不?伤害无辜之人,从不?欺压良善之辈,却将莫须有的罪名加在华瑶的身上,岂不?是自相矛盾?” 戚饮冰不?言不?语,仿佛没听?见谢云潇的话。她对华瑶怀有偏见,这?种偏见一时半会消除不?了。 谢云潇的语声比平日里更低沉、更冰冷:“倘若华瑶毫无城府,她不?会对你设防,你杀她易如?反掌……而?我为了报仇,也会杀兄杀姐。” 谢云潇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他看重华瑶胜过世间一切,如?果华瑶被戚饮冰害死了,他就要戚饮冰以命抵命,血债血偿。 “你……”戚饮冰气不?打一处来,“你真?的疯了!你疯了!你沉迷于?儿女之情,不?顾手足之情,连我都想杀?!你小子长?大了,有能耐了,就敢六亲不?认了!我真?要被你小子活活气死!!行了,你快滚吧,滚滚滚,就当你没有我这?个姐姐,你也别说自己是戚家人,你改姓高阳了!!” 戚饮冰怒不?可遏。她大步流星地走了,脚步飞快,好似一阵疾风刮过地板。 她还没走出三丈远,谢云潇的剑鞘横在了她的面?前。 谢云潇是天下第一流的武功高手。他并未出招,幻化的剑风已经凝成一道?屏障,挡住了戚饮冰全力?拍出的一掌。 谢云潇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了。他仔细一想,他不?能与戚饮冰交恶,戚饮冰的本性并不?坏,只是她对华瑶误会太深。华瑶在秦州已有根基,凉州与秦州通力?协作,方能共渡难关。 父亲的状况究竟如?何,只凭戚饮冰一面?之词,谢云潇也不?能断定真?相。父亲常说,要以大局为重,如?今秦州局势比凉州更危急,朝廷也是虎视眈眈,谢云潇贸然返回凉州,恐怕会有顾此?失彼之势。 谢云潇打算写信给父亲,等候父亲的回复。想到这?里,他的叹息声轻不?可闻:“请你息怒,有话慢慢说。” 谢云潇越是冷静,戚饮冰越是愤怒。她右手按住刀柄,厉声道?:“你是谁?我是谁?我认识你吗?” 谢云潇收剑而?立,不?急不?躁道?:“三姐,你武功高强,熟读兵书,曾在校场练了三年的兵,又在月门关驻守两年,凉州的兵将无不?信服你,也只有你接得下父亲的重担。在外人面?前,父亲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你既是未来的镇国将军,可否平心静气,听?我一言?” 戚饮冰沉默不?语。 她和谢云潇相识多年,直至今日,她才发现谢云潇也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她一直以为谢云潇惜字如?金,对谁都是一副冷淡的姿态,真?没想到谢云潇会讲这?么一大串的恭维话,还讲得颇有道?理,她的怒气消散了一半。 她靠近栏杆,半边衣袖被雨水淋湿,凉爽的雾气吹进了她的肺腑。她望向茫茫的夜空,淡声道?:“行,你说吧。” 谢云潇往后退了一步,以示谦让。他不?动声色道?:“你回到凉州之后,可以接替大哥的遗缺。你在军中资历尚浅,远不?及追随父亲多年的名将。趁着羌羯的兵力?尚未复原,你驻守军营,与父亲商议军务,分担他的职责,效仿他的策略,假以时日,你会树立威信,取代他的位置。” 戚饮冰慢慢地来回踱步,考虑到父亲的体力?大不?如?前,她确实应该尽快接班。但她又不?愿听?从谢云潇的劝告,就故意说:“依照父亲的意思,我必须把你带回家,也许父亲想让你继承爵位……” “于?理不?合,”谢云潇漫不?经心道?,“我的姓氏是谢,子孙后代的姓氏是高阳,如何继承戚家的爵位?” 戚饮冰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呵,你的子孙后代,是要继承皇位吧。我们戚家的爵位,你早就看不?上了。” 谢云潇没有否认。 戚饮冰侧目,认真?地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你跟我回凉州,我们起兵造反,你自己就能做皇帝,普天之下的每一座城、每一块地,全部由你掌控,由你一人说了算。” 谢云潇不?以为然,淡淡地笑了笑。他察觉到了戚饮冰审视的目光,仍未与她对视。他凭栏远眺,晦暗的风雨之中,巍峨的城墙绵延数十里,隔断了天际,也遮挡了锦绣江山。 谢云潇随意道?:“江山从来不?受任何人掌控。朝代更迭,世态变迁,最多不?过数百年。寿命之长?短,国运之兴衰,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他这?一番话,乍听?起来,很是高深莫测,实则是在糊弄戚饮冰。 如?同谢云潇预料的那般,他的言论被戚饮冰认同。姐弟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一些,戚饮冰的眼神?也变得有些迷惘。 戚饮冰长?叹一声:“周朝从立国到亡国,历经了八百多年,唐朝两百年,宋朝三百年,元朝还不?到一百年,前朝末年,战火纷飞,最苦的还是老百姓。” 谢云潇附和道?:“古今成败,世代兴亡,不?过是天命的循环往复。” 戚饮冰转过身来,正对着谢云潇,坦诚道?:“我不?是想让你违背天命,只是,你也知道?,皇族暴虐成性,你跟着华瑶闯荡 江湖,肯定没有好结果。” 谢云潇沉默片刻,像是下了决心似的,承认道?:“她一直对我很好。” 短短七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劈在戚饮冰的心头。 戚饮冰忽然发现,谢云潇和华瑶之间的感情,远比她想象中深厚得多。他们这?一对少年夫妻,自有一种说不?尽的缠绵、道?不?尽的恩爱。他们相互依存,又相互体贴。 戚饮冰哑口无言,既担忧,又怅惘,还有一丝莫名的欣慰。 但她转念一想,谢云潇的容貌是人间绝色,风度是举世无双,堪称“大梁第一美人”,心智不?坚的少年人见到谢云潇,无不?销魂荡魄。 华瑶对谢云潇很好,那也只能说明?华瑶是个正常人,并不?意味着华瑶深爱谢云潇,处处为他考虑。 谢云潇还低声说:“我与她志同道?合。” 戚饮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打消了一切杂念,又问:“何以见得?” 谢云潇直言不?讳:“大梁的百姓多半不?识字,衣食无忧的人太少,挨饿受冻的人太多,改革创新也是难上加难。底层的民?众积贫积弱,顶层的官宦极富极贵,无论何人做了君主,国策都是大同小异。” 戚饮冰犹疑不?定:“难道?,你觉得,公主登基之后,这?种局势,就会好转吗?” 谢云潇微侧过脸,看向华瑶离去的方向:“公主想从根本上改革官制、开化民?众,竭力?整顿财政、修订法?律,推广施行新式教育,不?再?拘泥于?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一向是朝纲之基础,“新式教育”一词堪称大逆不?道?。 谢云潇短短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戚饮冰被他深深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谢云潇又道?:“公主聪明?谨慎,随机应变,做事也极有耐心。她登基之后,局势或许会逐渐好转,亦或是,再?过一两百年,她平生?的抱负才能实现。” 戚饮冰感慨道?:“人生?在世,至多不?过一百年啊。” 谢云潇猜到了她的心思。他意有所指:“流传了数千年的风俗,若要废除,谈何容易?君王号令天下‘独尊儒术’,文武百官却另有一套规矩,你在官场上历练已久,应该也见识过世态炎凉。” 戚饮冰原本答应了父亲,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谢云潇带回凉州。 而?今,她忘记了父亲的命令,心里只剩一团乱麻。也是在这?一瞬间,她蓦地意识到,华瑶确实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公主。 天色已晚,雨还在下,淙淙的流水声传入耳畔,就像江河浪涛一般湍急,戚饮冰心潮澎湃,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之后,她才开口道?:“算了,你先回去吧,我也准备休息了,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谢云潇待她既不?亲近,也不?疏离:“那就告辞了,明?早再?见。” 戚饮冰目送谢云潇走远。 谢云潇的轻功真?是极上乘的,须臾之间,他的影子如?同云雾似的,消散得无迹可寻。 戚饮冰再?也看不?见谢云潇的行踪。她自觉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她孑然一身,纷乱的思绪织成了一张纱网,而?她落入其中,心里想着挣脱,却又不?愿挣脱。她反复默念着“改革”二字,就连她自身的疲惫和倦怠也都忘了。 * 雨水敲在窗上,簌簌有声。水幕阴冷而?绵长?,这?场雨一直没有停。 昏黄的烛光晃了一晃,华瑶抬头望去,谢云潇推开了房门。等他走到她的床边,她就往他怀里一扑,将他的手按在了她的腰上。 他渐渐地搂紧她,和她一起躺倒了。不?知何时,蜡烛已被熄灭,他沉沦在黑暗里,细致地亲吻着她的脖颈。她双手紧贴着他的后背,偶尔从唇间溢出一点轻微的、破碎的词句,她似乎在说:“今天晚上……嗯……你好热情啊。” 谢云潇停了下来。他仅仅是抱着她而?已,亲吻不?再?继续,情意反倒是越发深浓,他不?由自主地低语道?:“卿卿,卿卿。” 第125章 游仙堪羡 庚城八百烈士 华瑶不太?明?白, 谢云潇为何?一连念了几声卿卿? 她认真地思考一小会儿,悄声说:“我突然想到,你对我有好几种称呼, 你叫我高阳华瑶, 就?是害羞了;叫我昏君, 是恼羞成怒了;叫我华小瑶, 是在和我撒娇;至于卿卿呢, 大概是表明?心迹……” 谢云潇双手紧搂着华瑶。她亲亲热热地依偎着他,仿佛永远不会与他分开。窗外的雨声又急又重, 她的呼吸声又轻又浅。周围的空气?温暖而香甜, 好似一场幻梦, 他沉溺于此,渐渐淡忘了外界的浮躁喧嚣, 沉闷寂寥之感?,早已烟消云散了。 他的心绪似乎已经被她占满。近来她的伤势虽有好转,却未痊愈,他每时每刻都在惦念她。如?她所言,他在情海爱河之中陷得太?深。他和她相处越久, 贪恋越多, 无法自拔,无从辩驳。他隐晦地承认道:“或许吧。” 华瑶似懂非懂:“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 谢云潇依旧是深藏不露:“我对你的心意, 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显现, 并非一词一句所能形容。那些情思爱欲,说不清道不明?, 剪不断理还乱,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谈起。” 好他个谢云潇, 他真的很会讲话。 华瑶和谢云潇成婚已有七个多月。她始终记得,新婚之夜,谢云潇对她耳语了一句“殿下,请您怜惜我”。从那之后,她一直没舍得捆绑他,可见她确实把一腔柔情倾注到了他的身?上,他必须连本带利地回报她。 华瑶暗示道:“既然你说不出口,那你就?身?体力行,给我证明?一下,你对我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心头一热,却装作冷淡:“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等你痊愈了再说吧。”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抬起头来,靠近他的唇,若即若离地吻他。她原本想着,稍微亲近他一会儿,她就?立刻停下来。 可是谢云潇揽住了她的肩膀,不曾间?断地亲吻她。每一次唇舌相触,似有百般眷恋缠绵,又有千般火热炽烈。 不知过了多久,室外的风声雨声都转小了,斜风细雨簌簌地敲在窗上,溅起朦胧的雾气?。 华瑶扯开了谢云潇的衣带,又扑进了他的怀里。她浑身?热血沸腾,还有些懒洋洋的,烦闷的情绪一扫而空,整个人?由内到外放松了许多。 她紧紧地挨着谢云潇的胸膛,轻轻地蹭了他一下,随口说了一句情话:“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为我着想,我也会把你当?作心肝一般爱惜的,我的头等大事就?是护你周全。” 谢云潇正在把玩她的一缕发丝,听见她的甜言蜜语,他手上便?顿了一顿,语气?比往日更轻缓:“无论?将来遇到什么困难,你先保全自己,以大局为重,到了最?后,若有必要,再考虑我的周全。” 他的一个吻落在了她的发梢上,她抬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似乎沾到了他的气?息,清冽的冷香若有似无。 他又念了一声“卿卿”,仿佛一种隐秘的传情达意,搅乱了她的心境。她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恍惚也仅仅持续了一瞬间?,她平静如?初,头脑变得无比清醒。 谢云潇却说:“你的心跳好像加快了。 ” “没有,”华瑶严肃道,“我非常冷静。”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他说:“就?当?是我听错了吧。” 从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之中,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一片深情。可他的情真意切,又让她茫然不解。她不知道如?何?应对,更不想让他察觉她的疑虑。 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切入正题:“方才我就?想问你,今天晚上,你和戚饮冰商量了哪些事?她有没有告诉你,凉州的现状如?何??” 谢云潇沉默片刻,如?实回答:“凉州的处境十分艰难,内忧外患连续不断,百姓疲于奔命,军官疲于应战,军饷的亏空比从前更严重。军营内部可能有些变动?,父亲希望我尽快返回凉州。” 华瑶从床上坐起来,认真道:“探子回报,从上 个月起,凉州全境戒严。通往凉州的官道上,也有不少官兵把守。你派人?去凉州送信,那些人?路过官道,消息就?传进了戚饮冰的耳朵里。戚饮冰原本驻守在雍城,离我们不远,她收到消息以后,连夜赶了过来 。我猜,戚饮冰至少有四个目的,戚饮冰……算了,我还是叫她三姐吧。” 说到这里,华瑶又躺下了。 她仔细地梳理了一遍前因后果,才继续说:“三姐非常恨我,恨不得杀了我。她来凉州的首要目的,就?是让我死在她的刀下。我要是死了,她不仅能把你带回凉州,还能缴获军饷、武器、粮草,以及数千名精兵。” 谢云潇一言不发。 华瑶自顾自地说:“京城的局势日益动?荡,东无和方谨剑拔弩张,秦州、康州还乱得一塌糊涂,北方的敌国随时有可能侵扰边境,南方的倭寇仍在沿海一带作乱,还有一批又一批来自西方的商队……我总是怀疑他们来意不善,却不知道他们的家乡是怎样一种风土人?情,又有怎样一套纲纪司法。” 谢云潇道:“他们经常出没于南方各省的通商口岸。相比于南方,北方的战乱更频繁,法制也更严厉,他们一般不会在北方做生意。” “晋明?就?做成了,”华瑶揉了一下被角,“晋明?拿到了图纸,改良了火铳,供养了一支火铳骑兵。” 她有感?而发:“秦州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们不知道的呢?或许,戚饮冰也想占领秦州,如?今的朝政混乱不堪,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雨夜的寒风从门窗的缝隙中钻进来,潜入了床帐之内。屋子里没有点燃炭火,墙砖间?渗出湿冷之气?,华瑶的双手也比方才凉了一些。 谢云潇为华瑶盖好被子,仍觉不足,他忍不住抱紧了她,使她再次贴入他的怀中。他低声道:“时辰不早了,先睡觉吧,等你明?日醒来,你可以传唤戚饮冰,与她当?面说清楚。” 华瑶道:“好,我确实有点困了。” 华瑶心里却在想,镇国将军老谋深算,他对华瑶的态度,或多或少地体现在了戚饮冰的身?上。换言之,戚归禾死后,凉州与朝廷的隔阂更深了一层,单从表面上来看,华瑶仍是朝廷的走狗,实为凉州所不齿。 今夜,华瑶和戚饮冰交谈了几句,便?知道自己根本无法说服她。她对华瑶的恨意太?过浓烈,对旁人?也保持着戒心。除了谢云潇,恐怕无人?能开解她。 所以,华瑶主动?退避,只留下了暗探潜伏在周围,探听谢云潇与戚饮冰的谈话内容。她觉得谢云潇一定是知道的,但他没有询问,她也不会贸然回答。 华瑶闭上眼睛,安安稳稳地睡着了。梦里似有一阵融融暖意,驱散了今夜的寒风冷雨。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彭台县的雨停了。华瑶披衣起床,传召戚饮冰前来觐见。 如?同华瑶料想的那般,经过谢云潇的一番劝导,戚饮冰对华瑶的敌意消散了不少。华瑶趁热打铁,在戚饮冰的面前,大谈改革,大骂朝政,还把戚饮冰带到了彭台县的军营、税务司、养济院、医药局等等各处参观。 到了晌午时分,戚饮冰又见到了沈希仪、许敬安、祝怀宁、金玉遐这几位文臣武将。他们都是华瑶麾下的得力助手,也都有非同一般的风度。 戚饮冰叹服于他们的年轻有为,又与许敬安相聊甚欢,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戚饮冰跟着许敬安去了校场。她们二人?持刀弄枪,切磋较量了几个回合,戚饮冰比许敬安略胜一筹,还很敬佩许敬安的精妙身?法。 隔天傍晚,许敬安遵循华瑶的命令,率兵出征,攻打距离彭台不远的一座名为“庚城”的城池。 戚饮冰带上了凉州精兵,前去助阵。那些凉州精兵都是戚饮冰一手训练出来的,个个身?强体壮,武功造诣不算浅,远远超越了一般的军官士卒。他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勇不可当?,把叛军杀得四处逃窜,接连溃败。 驻守庚城的叛军仅有七千余人?。此外,庚城的官兵将领一早便?勾结了叛军,主动?接迎叛军入驻,从未抵抗过叛军的进攻。 叛军在城内犯下了淫奸、劫掠、刑辱、虐杀等等多项罪行,却没有大肆屠戮平民。 庚城不至于沦为一座空城,城中还有几十万百姓。 这几十万百姓,日日夜夜地盼着官兵。 许敬安率兵攻城的那一天,无数民众走上街头。许敬安在城外振臂一呼,城内竟有上万人?回应她。民众齐声呐喊:“启明?军百战百胜!” 叛军惊怒交加之下,向着民众举起了屠刀。 原本归顺叛军的庚城官兵再一次叛变了,他们与叛军杀得天昏地暗,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庚城的城墙,数不清的军民前赴后继,沿着尸体铺成的血路,从内向外,大开城门,终于迎来了启明?军的大部队。 戚饮冰率兵进城之时,恰好看见,距离城门不远的城墙之下,聚集着数十位平民。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穿着又脏又破的布衣,还有零星几个人?穿着青布长衫——那是读书?人?的装束。叛军的长刀划破了他们的躯体,将他们开膛破肚,血淋淋的肠子在地上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戚饮冰听力绝佳。她听见一位书?生?的遗言:“远望天边……启明?星,扫荡……天下不平事……” 这一瞬间?,她热泪盈眶。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为了打开庚城的城门,那些平民只凭血肉之躯,组成了一堵人?墙。他们掩护着官兵,冲破了敌军的封锁。 敌军的屠刀,屠不尽有志之士。 敌军的杀戮,杀不灭燎原之火。 暴行肆虐的地方,必有反抗。凉州的边境是如?此,秦州的城镇是如?此,普天之下皆是如?此。仁人?义士不求长命百岁,只求平民百姓能够活在太?平盛世。 戚饮冰提刀纵马,领着亲兵,杀入叛军的军阵,所到之处,几乎无人?是她的对手。她调用了十成十的劲力,刀法比往日更精湛。 戚饮冰与许敬安配合默契。她们内外夹攻,喊杀连天,全军的士气?极其振奋,不到半天的功夫,便?在庚城稳占上风。 次日一早,叛军被官兵清理得干干净净,杀的杀,捉的捉,那叛军在庚城再也没有一点根基,庚城也落入了启明?军的势力范围。 许敬安立刻派人?告捷。 当?天深夜,华瑶收到了捷报,但她并未表露出丝毫惊喜,庚城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早在数天之前,华瑶就?派出了一批亲信,混入庚城,鼓动?了城内的一部分民众,希望他们能与启明?军里应外合。不少响应者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没有接收任何?报酬,自愿成为启明?军的内应。 根据许敬安的奏报,死伤的民众多达四千余人?。 仅仅是城门附近的平民尸体,就?有将近八百具。那些尸体都已经入殓了,民间?称其为“庚城八百烈士”。 华瑶记得,她的亲信曾经传回来一句话,庚城的一位读书?人?说:“我们四处求神拜佛,神佛救不了我们,朝廷远在天边,官兵早就?投降了,公主还愿意降下洪恩,我们真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公主的恩情。” 此时此刻,华瑶站在彭台的城楼上。她望见了夜幕笼罩的山川江河,也听见了士兵的战靴踏过砖石的铿锵声响。 彭台的士兵正在巡逻。这些士兵必须保护民众,这是士兵的职责所在。朝廷也必须庇佑天下,那是朝廷的立世之本。 庚城的民众依法纳税,守法谋生?,却遭受了叛军的洗劫,朝廷倒 欠了庚城一笔债。 华瑶拯救了庚城,也算是为朝廷还债了。她并不觉得自己“降下洪恩”,那八百烈士的贡献远比她大得多。 “庚城八百烈士”的英勇事迹很快传遍了芝江沿岸,大大地鼓舞了各地的平民百姓,也激发了他们的反抗之心。叛军占领的几座城池都爆发了内乱。 华瑶抓住时机,迅速调兵遣将。 她麾下的大将包括秦三、许敬安、祝怀宁、谢云潇,甚至是戚饮冰。这五人?的武功造诣都是世间?第一流境界,各自率领的亲兵也是勇猛无敌。 短短十多天之内,华瑶占据了芝江一带的七座城池,牢牢地掌控了芝江的上下游,秦州与虞州之间?的渡口也多半被她把持了,从渡口路过的商队都要向她进献“厘金”。 华瑶曾经在彭台县搜出了前朝太?子的遗物。每当?她吞并一座新城,她都会把官府的库房翻个底朝天,她没再发现前朝的财宝,却意外收获了官员的私产,这些私产也都被她收为己用,她手头的存银超过了四十万两。 第126章 钓鲲鹏 她要把他圈禁在皇宫里…… 华瑶的势力日渐膨胀, 她治理的城镇显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秦州的百姓争相传唱她的事迹,称赞她“仁德无量,智勇无双”。她的名声越好, 投奔她的人就越多?。 她自拟了一套文试和武试的题目, 用来选拔文臣武将。她选了几天, 找到几个可?用之?才, 各项进展更?顺利, 她的心情也更?愉快了。 她对谢云潇说:“我一定会在半年?之?内消灭秦州叛军。” 谢云潇道:“你的哥哥姐姐,比叛军更?难缠。”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 天气?十?分晴朗, 阳光十?分明媚, 华瑶和谢云潇正坐在一辆马车里,前往庚城的一处港口。 马车行速飞快, 距离港口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华瑶撩起窗帘,望了一眼窗外的风景,又转头看向了谢云潇。 谢云潇从暗格里拿出一本古书,名为?《秦州府志》。他翻过扉页,扫视了一遍目录, 手指略微一顿, 抵在纸页之?间。 他坐在软榻的另一侧,天光洒在他的肩膀上, 将他的衣袍照得半明半暗。窗外的山川草木交替转换, 他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依旧沉静地看着书。 他像是初入红尘的侠客, 也像是云游世外的仙人,颇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华瑶观察他片刻,忍不住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谢云潇合上书册:“愿闻其详。” 华瑶扯住了谢云潇的袖摆。像是在和他玩闹似的, 她挑开他的衣袖,碰了一下?他的指尖。她力道极轻,轻如一片羽毛,不经意间碰触到他。 谢云潇低声道:“殿下?。”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并?未答话。他反握她的指尖,她一时无法挣脱。她正要?使劲从他掌中?抽离,他忽然低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 华瑶透露道:“今天早上,汤沃雪给我诊脉,她说,我已经痊愈了,我的武功也恢复了。现在我身强体壮,我想做什么都可?以,百斤重的刀剑我也能拎起来。” 谢云潇由衷地笑了。他牵起她的双手,又在她的唇瓣上吻了一下?。这个吻虽然短暂,却很温暖,像是一阵温柔的、伴着幽香的春风,引人沉醉其中?。 华瑶能察觉得到,谢云潇真的很高兴。这一份喜悦也感染了她。她心里甜丝丝的,仿佛融化了一块蜜糖,又稠又绵,消解了积压多?日的郁气?。 华瑶坦诚道:“这段时间以来,你为?我殚精竭虑,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和我相互扶持,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掌握了一支军队,占据了十?座城镇,手头也宽裕了许多?。” 谢云潇的顾虑仍未打?消:“朝堂的局势瞬息万变,你在秦州屡次告捷,东无和方谨不会善罢甘休。你万事小心,不可?大意。” 他还有一句肺腑之?言没说出口。他会尽力保护她,不再让她受一点?伤。 华瑶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嗯,我们走一步算一步,谨慎行事也是应该的。” 谢云潇将华瑶抱到了他的腿上。华瑶往他肩头一靠,悄悄地扯开他的外袍。 她装作无意,实?则有意,让她的一缕长发滑入他的衣领,轻轻地拂过他结实?挺拔的胸膛,这样肯定会很痒吧?他还能保持一副沉稳冷静的模样吗? 华瑶稍一思索,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带。 谢云潇猛地扣住她的手腕:“行了,别玩了,马车快到港口了,芝江水师会来迎接你的大驾。你应当是一位衣冠整齐、威仪严肃的公主,否则难以服众。” 华瑶道:“明明是你先亲我,先抱我的,我只不过是玩了一下?你的衣带,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谢云潇百口莫辩:“我……” 谢云潇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吻上了他的嘴唇。她悟性极好,接吻的技巧也极高超。她关注他的一切反应,诱导他变本加厉,还把他的双手都按在了她的腰上。 起初他还想克制那些荒唐的念头。但她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几乎是全情投入,热烈而长久地吻着他。 他们呼吸交缠,津液交融,放任彼此情生意动。 情致缠绵之?际,他茫无所思,茫无所念,心中?唯有她一人而已。 日光随着云影流动,倒映在车窗上,游移了一个来回。华瑶感觉自己差不多?亲够了,有点?喘不上气?了,她把谢云潇推开,又问他:“你刚才要?说什么?我没听清。” 谢云潇道:“我也不记得我想说什么了。” 华瑶道:“你的记性应该是很好的。” 华瑶一边说话,一边扯住了他的衣带。 谢云潇将衣带拽了回来。华瑶反而笑了一声。据她所见,谢云潇的脸皮很薄。他始终恪守着礼法。光天化日之?下?,寝殿卧房之?外,他是极有分寸的,始终遵循着“严以律己、谨以修身”的规矩,绝不会像华瑶这样放肆地胡闹。 正因如此,华瑶觉得他非常好玩。 他越是正直端方、冷静自持,她就越想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与他相处,可?谓是“其乐无穷”,她发现了无限的妙趣。 华瑶又一次地意识到了谢云潇的好处。他品行端正,气?质高洁,家教严谨,家世清贵,确实?很适合做皇后。等她日后登基,她就把他圈禁在皇宫里,让他一心一意地陪伴她生生世世。 华瑶满脑子胡思乱想,谢云潇还以为?她正在审量大局、忖度大事。他把她揽入怀中?,紧搂着她的腰肢。而她依偎着他,懒散地打?了个盹。 等她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驶入了港口。 朝阳斜照在江面上,与江水融成一色。岸边吹过一阵凉风,送来丝丝缕缕的潮气?。浪涛的翻滚声、沙鸥的鸣叫声,似乎都传到了很远的地方,飘荡在渺渺茫茫天地间。 华瑶的车队停下?了。 华瑶推开车门,戚饮冰就站在门外。 戚饮冰一身银甲白袍,腰挎一把鱼鳞精钢刀,显得格外英姿飒爽。她对华瑶抱拳作礼,比起从前更?添了一份敬重。 华瑶昂首挺胸,望向前方的码头。 码头附近,停泊着四?十?艘战船,船上的旗帜鼓满了风,气?势如虹。 数百名水兵跪地行礼,异口同声道:“恭迎公主殿下?大驾!叩请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这些水兵都是秦州人,常年?驻扎在芝江一带的港口。 芝江落入了华瑶的势力范围,芝江水师也投靠了华瑶。这一支水师熟悉芝江的地形,偶尔会在虞州、秦州交界的东江之?中?巡航。他们可?以保护商船、渔船不受水贼的侵扰,也可?以掩护华瑶的船队从外省往秦州运粮。 秦州的水路四?通八达,其中?又以芝江、甘江最为?著名。 芝江贯穿了秦州东境,北起彭台县,南至永安城,全长四?百多?里,水深也有数十?丈。沿江一带的城镇土地丰饶,人烟稠密,历来是商贸发达之?处。官府在此修建了几座港口,最大的名为?“茶花港”,位于庚城的北部,也就是华瑶目前所处之?地。 华瑶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港口。 她亲自巡视了一圈,除了战船,她还看见了三十?多?艘商船。那船身长达二十?余丈,静静地泊在码头,她能想象到它们如何在大江上劈波斩浪,如何从沧州一路辗转到秦州。 这一批商船,分明是白其姝的手笔。 昨天夜里,白其姝抵达了茶花港。她从沧州运来了四?万五千石粮食,连夜把粮食送进了庚城。 事关重大,秦三率领一千名精兵,在港口接应白其姝。她们一直忙到了深夜,庚城的粮仓里堆满了黍米,未来三个月的军粮都有了着落。 华 瑶喜出望外,不仅重赏了白其姝,还褒奖了护航的水师。她非常重视水师的力量,因为?“漕运”是中?原六省的命脉所在。她要?牢牢掌控中?原六省,就必须保障水路、陆路畅通无阻,扼守关隘,布防要?塞,维护“漕、盐、兵、田”四?大政的稳定。 华瑶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站在江畔,湍急的江流溅起水雾,惊涛骇浪拍打?着岸堤,撞出了高亢激越的响声,犹如山崩地裂,震撼四?野。 华瑶目不斜视,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常言道“君心难测”,华瑶的心思也是深不见底。她的喜怒哀乐,不为?外人所知,就连白其姝也猜不准。 白其姝在外奔波了将近一个月,昨晚才返回秦州,今早又跟随华瑶来到了茶花港。她动用了自己在沧州的所有资源,圆满地完成了华瑶交待的任务,但她的心头还有难解之?忧。 她轻声说:“殿下?,我从沧州运粮,走的是水路,却瞒不过沧州官府。粮食已经运到了秦州,消息也会传回京城,我只怕……京城的那些主子们,会把您当作眼中?钉、肉中?刺。” “无妨,”华瑶道,“现在我们要?粮有粮、要?兵有兵、要?钱有钱,再也不会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你放心吧。” 白其姝低眉垂首,喃喃道:“您有您的筹谋,我有我的私心。去年?冬天,我刚认识您不久,您怀疑我来路不明、心术不正。现在呢,您再看看,我到沧州走了这一趟,使尽了手段,费尽了力气?,这才换取了四?万多?石粮食。沧州官府都知道了,我尽心尽力为?您办事……” 华瑶忽然打?断了白其姝的话:“我对你说过,你是我最亲近的人。” 白其姝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是,我铭记于心,我想与您共进退、同甘苦,生死相随。” 她往前走了一步,语调变得更?柔和:“无论您遇到了什么麻烦,都可?以交给我去解决。旁人不敢杀的人,我敢杀,旁人不敢做的事,我敢做。十?恶不赦的罪孽,我也敢背负在身。” 华瑶与她对视片刻,才说:“你从沧州回来以后,好像比从前更?有气?势了。你在沧州见到了什么人吗?” 白其姝没有述说自己在沧州的经历。她只是感叹道:“沧州与凉州民风相近,凉州人崇敬您,沧州人对您也有仰慕之?心,沧州兵将听闻了您的事迹,您在沧州声望大增,相较于从前,您如今的处境更?微妙了。” 华瑶道:“沧州按察使的女儿,嫁给了东无为?妾。东无的势力,远在我之?上,你害怕吗?” 白其姝道:“我害怕自己不能亲眼看到东无的尸体,那多?可?惜啊。” 华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她把白其姝拉到身边,又给白其姝委派了一个新任务。 白其姝听完华瑶的嘱咐,窃窃私语道:“赵惟成?您不说他的名字,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她的笑容隐含淡淡嘲讽之?意:“忘了也没关系吧,他马上就是死人了。” 华瑶笑而不语。 第127章 振长翼 不慕富贵不贪生,唯羡风流醉吴…… 江水浩渺, 烟霭苍茫,四处弥漫着混沌的雾气?,谢云潇仍能望见远方的汀洲。 万顷芦苇正在风中摇荡。风越来越大, 芦苇越来越低垂。太阳被乌云吞没,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山水交接之处也是一片朦胧, 覆盖着一层昏黄的光影。 谢云潇记得, 乘船渡江的那一日?,他默默许下了一桩心愿——往后余生, 天上人间, 他和华瑶长相厮守, 永不分?离。 他的这般心愿,相较于她的“千秋大业”, 却?是微不足道?的。 她胸怀大志,志在四方,以匡扶社稷为己任,以改革朝政为目标,固然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在她建功立业的过程中, 流血牺牲不可避免, 凶险灾祸不可估量。 每当她前?进一步,敌人对她的忌惮就更多一分?。 她收服了芝江水师, 又囤积了数万石粮草, 方谨对她的容忍已至极限。她必将面临一场恶战。单凭她如今的实力,并不足以战胜方谨, 更不可能打败东无。 谢云潇思绪纷乱。他没说话,也没看华瑶,只是眺望着天空中沉浮的乌云。 江面上飘洒着细雨, 浪涛来回?翻滚,山川隐没于烟波,又被一闪而逝的雷光照亮,轰然一声,响彻四野。 天地间寂无人声,仅有一阵风雨雷电的嘶吼。 华瑶登上了一艘战船。芝江水师的统领跟在她的背后。 这位统领是个年过三十的壮年女人,名叫戴士杰。她身手矫健,体格魁梧,肤色黝黑如铁,双臂的肌肉向?外隆起?,硬度堪比石头。她惯用的兵器是重达百斤的流星锤,挥手之间,便能造就雷霆万钧之势,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 戴士杰武艺高强,声名远扬。她自负于战功卓著,从不把等闲之辈放在眼?里。她所?钦佩的人,必是堂堂正正的豪杰。 戴士杰早已听闻了华瑶的英勇事迹。她对华瑶真是又尊又敬,言谈间推崇备至。她把华瑶一行人带入一间船舱,舱内陈设了桌椅、香炉、屏风、木床,床上还铺着一层大红锦缎被面,摆着一双鸳鸯绣花枕头。 华瑶扫视一眼?,淡然地说:“你倒是有心了,还把船舱布置了一番。” 戴士杰双手抱拳,恭敬道?:“卑职跟随公主?已有数日?,还没立过半分?功劳,便先得到了公主?的赏识。公主?如此抬举卑职,卑职伺候公主?是应当的。” 华瑶坐到了一把木椅上,两根指头轻敲了一下扶手。 戴士杰猜不到华瑶的心思,更加小心翼翼:“天降大雨,路不好走,请您在此稍作歇息。等雨停了,您再乘车回?去,官道?就没那么?泥泞了。” 华瑶只问了一句:“江上起?了大风大浪,水师还能不能照常演习?” “能!”戴士杰连忙回?答,“前?日?里,您派人传过口谕,要来视察水师演习。卑职不敢有丝毫怠慢,早已布置妥当了。芝江水师是秦州东境最精锐的一支水师,经历过不少?风浪,必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华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还等什么??立刻演习吧。” 戴士杰弯下腰来,面朝华瑶行了个礼,方才退出了船舱,高声发号施令。 此时此刻,这一间船舱之内,只有华瑶、谢云潇、戚饮冰、白?其姝四人。 除了华瑶是坐着的,其余三人都站在一旁。华瑶调整了一下坐姿,既有几分?闲适,又有几分?懒散。 她拨弄着桌上的一只茶盏,忽然发现茶盖上写?着一首名为《咏志》的七言律诗。这首诗是工整秀丽的小楷写?就,墨迹还未干透,落款为“钟觉晓”,大概是个读书人的名字。 白?其姝顺着华瑶的目光,也看向?了杯盖。她读完那一首《咏志》,才说:“巧了,我认识‘钟觉晓’。他是戴士杰的幕僚,年纪很轻,也才二十岁出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少?也算一位才子。据说他为戴士杰屡次献策,保住了芝江一带的港口,您要不要见他一面?” 华瑶却?说:“不见。” 白?其姝有些意外。 戚饮冰附和道?:“二十多岁的幕僚,年纪轻,见识少?,没个定性,多半不靠谱,公主?何必亲自召见他。” 这是戚饮冰第一次站在华瑶的角度上说话。 华瑶有心捉弄她,故意叹了一口气?:“我的幕僚,大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金玉遐、沈希仪、白?其姝的年纪虽轻,却?是我的肱骨之臣。” 戚 饮冰的神?色甚是尴尬。她突然想起?来,她自己也才二十二岁。她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华瑶。华瑶的文韬武略堪称奇绝,许多文臣武将都愿意追随她,而她今年仅有十九岁。她风华正茂,确实是立功立业的大好时候。 戚饮冰走神?片刻,谢云潇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戚饮冰。那信封用火漆封缄,盖着一块菱形印记,分?明是镇国将军的暗号。 谢云潇道?:“自从你来了秦州,父亲很挂念你。我给父亲写?了家书,父亲回?了两封信,你我各有一封。” 戚饮冰看着他,迟疑道:“上一次,你派秋石送信,秋石被我拦下来了,父亲没收到你的消息。在那之后,你又派人往凉州跑了一趟?” 谢云潇承认道:“秋石违反军令,我罚了他二十军棍,另派了一队人马去凉州送信。父亲的武功大不如前?,你我应当合力稳住凉州局势,谨防秦州叛军入侵凉州。” 谢云潇一向?冷静,遇事也不慌不乱。但他的态度过于疏远淡漠,不像是戚饮冰的弟弟,倒像是一位言简意赅的幕僚。 没办法,谢云潇从小就是这样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脾气。他是山巅之雪、云顶之月,永远不会落到地上,更不会沾染人间烟火气?。 戚饮冰早就习惯了谢云潇的冷淡,也没和谢云潇计较。她拆开信封,抽取一张薄透的纸笺,略读一遍,脸上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如何?”华瑶问道?,“镇国将军怎么?说?” 戚饮冰顺手点?了一盏灯,烧掉了这一封密信:“父亲让我留在秦州,辅佐公主?平定叛乱,重振朝廷的威名。信中也提到了军饷……公主若是方便,可否请您……” 戚饮冰欲言又止。 华瑶已经窥破了玄机:“皇帝病重,不理朝政,武将与文官的冲突无法调和,文官势力占尽上风。内阁把持了财政大权,凉州的军饷更微薄了。若不尽快填补钱粮的亏空,凉州百姓也会陷入水火之中。” 戚饮冰的太阳穴上青筋直跳。 华瑶的每一句话都是切中要害。 戚饮冰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偏偏挤不出一个字。 太乱了,这世道?太乱了,内忧外患之下,大梁的根基仿佛摇摇欲坠。 水旱虫霜之类的灾害频频发作,去年还有几个大省瘟疫横行,死者数以万计。京城刚从劫难中恢复,又要遭受兵祸荼毒之苦。 镇国将军的那封信里,隐晦地表达了东无对凉州拉拢之意,这让戚饮冰百思不得其解。东无怎么?敢拉拢凉州?他凭什么?拉拢凉州?他和凉州毫不相干,哪儿来的底气?试探镇国将军? 此外,戚饮冰还有一个疑虑。凉州缺钱缺粮,沧州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白?其姝如何从沧州弄来了四万五千石粮草?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戚饮冰根本理不清。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听见号角声此起?彼伏,芝江水师准备在风浪中演习作战。 华瑶一溜烟跑出了船舱,谢云潇紧跟在后。他们几乎是同时跨过门槛,直面一片漫无边际的风雨。 华瑶低声说道?:“十日?之内,我会拿下秦州北境。你率兵一万,从北境出发,直驱岱州,务必攻占岱江沿岸的大城。” 两年前?,谢云潇和华瑶在岱州剿匪,那些土匪正是窝藏在岱江沿岸。华瑶借机认识了岱州卫所?的将领,谢云潇更是训练过数万名岱州士兵。 华瑶派遣谢云潇攻袭岱州,岱江沿岸的城镇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华瑶还嘱咐道?:“秦州叛军约有一万多人逃往了岱州,你打着‘清缴叛军’的旗号,便能入驻岱州的城池。岱州物产丰饶,人烟稠密,积存粮食数百万石,可以解决凉州的燃眉之急。凉州与岱州隔江相望,船队从岱州的巩城出发,不日?便能抵达凉州的延丘。凉州是边防重地,羌人羯人甘域人随时可能入侵凉州,现下朝政如此混乱,羌羯必定有所?耳闻。如果?京城陷入血海,凉州也会面临强敌,到时候,你再从岱州调粮,可就来不及了。” 天降一场瓢泼大雨,巨浪拍打在船舷上,溅起?纷飞的水花,谢云潇依旧是滴水不沾。他问:“你不和我一起?去岱州吗?” 华瑶的决定不容置喙:“我必须留守秦州。” 谢云潇道?:“我不放心你。” 华瑶道?:“我的内伤外伤都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华瑶仍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一艘战船,水兵们升起?了风帆,船身随着浪涛摇晃,炮火发出混沌的光亮,炮弹准确地击中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木舟,赢得了华瑶的一声喝彩。 旌旗随风展动、越扬越高,华瑶的兴致也更热烈了。借着袖摆的遮挡,她偷摸了一下谢云潇的手背,那触感极好,既坚韧,又光滑,还有些温热。 谢云潇与华瑶隔开一段距离,华瑶一点?也不在乎,只因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战船上。待到这一场演习结束,她又接见了戴士杰。 不过,这一次,戴士杰并非独自出现,她还带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此人在雨中撑起?一把伞,身形高大挺拔,衣摆已被雨水淋湿,举止还是非常洒脱,甚至有一点?随意自在。 戴士杰把他引荐给了华瑶:“殿下,请恕卑职冒昧,这位公子与卑职相识半年有余,经常为卑职出谋划策,立下了不少?功劳。他名叫钟觉晓,籍贯是吴州,读过许多书,您要是看他顺眼?,可以考虑考虑收用他。他听闻您的美名,就起?了敬佩之心,从今往后,只愿侍奉您一人。” 船只靠岸,雨也渐渐变小了。钟觉晓放下伞柄,正要跪地行礼,华瑶道?:“去船舱说话吧。” 钟觉晓跟上了华瑶的脚步。 华瑶让他介绍一下自己,他简略地概括了一番。 华瑶又给他出了几道?题,他对答如流,文采斐然。 据他所?说,他今年二十三岁,原本是吴州人。去年秋天,他听闻北方各省的祸乱,便离开了歌舞升平的吴州,辗转来到了秦州,立志要成为官员的幕僚,挽救秦州的危难大局。 华瑶道?:“你倒是志向?远大。” 钟觉晓并未否认。 钟觉晓学识渊博,才思敏捷,精通多门外语。他年少?时,常常与父母一同出海经商,周游列国,算是一个颇有见识的人。 钟觉晓的父母是吴州的富商大户。钟觉晓出身于商户之家,无法登入仕宦之途,便有些郁郁不得志。他希望自己能有机会一展宏图。 他跪在华瑶的面前?,半低着头,格外谦恭道?: “草民卑贱之躯,若能侍奉公主?,便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公主?一片仁心,广施仁政,天下人都崇敬您的英明,草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似乎是第一次恭维权贵,言辞之间还有些拘谨。他的面容十分?清俊,肤色也是十分?白?皙,脸颊微微地泛起?红潮,就像朵朵桃花开放,流露出一段天然标致的风姿。 他身穿一件烟青色锦袍,腰束一条墨绿色纱带,束发的碧色锦缎垂在背后,颇有几分?青木翠竹的疏朗气?质。 华瑶多看了他几眼?,才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忠于职守、兢兢业业,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她站在一张茶桌的侧边:“行了,你起?来吧,地上凉,别跪着了。你和我私下相处的时候,也不必再用谦称,就事论事即可。” 钟觉晓向?她施了一礼,方才站起?身来。他瞧见华瑶的茶杯中没了茶水,便挽起?了自己的衣袖,想为华瑶添茶倒水。但他才刚伸出双手,正对上了华瑶审视的目光。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仿佛是一只被猛虎迫视的猎物,这一刹那间,他的脊背都是僵硬的,心跳也跳漏了几拍。 挡风的竹帘轻轻摆动,钟觉晓的衣带宛如轻烟一般飘了起?来。 钟觉晓是地地道?道?的吴州人。 自古以来,吴州被称为“绫罗绸缎之乡,绢丝锦纱之地”,民间还有一句流传甚广的俗语“不慕富贵不贪生,唯羡风流醉吴州”。 吴州的繁华富丽,比秦州更胜一筹。 钟觉晓作为吴州的富商之子,穿着打扮很不一般。他的衣服料子格外精细, 虽然远不及御用贡品,但也是千里挑一的好物。 华瑶略一思索,便下令道?:“你去做金玉遐的助手吧。” 钟觉晓顺从道?:“谨遵殿下口谕。” 华瑶忽然笑了一声:“你不问问我,金玉遐是谁吗?” 钟觉晓又跪了下去:“您身边的人物各有风采,我敬佩之余,绝不敢随意打听。我离家的那一日?,爹娘曾经嘱咐过,若我有幸侍奉王公贵族,千万要谨言慎行。” 华瑶轻轻地敲了一下木桌:“你是个聪明人。我实话告诉你,金玉遐是我的财政官,你做了金玉遐的助手,便能帮我操持财政。这一份职责是万斤重担,压在你的肩膀上,决不能有半点?闪失……” 她手握剑柄,飞速一转,剑鞘抵住了钟觉晓的左肩,与他的心脏距离极近。她的声音更低沉:“我相信你的才能,你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钟觉晓郑重道?:“殿下放心,我自当尽心竭力,为您效劳。” 华瑶收回?了剑鞘:“好,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行的人。我还有事,你先退下吧。” 钟觉晓年纪轻轻,身强体壮,远比一般的文臣更矫健。但他没有丝毫的内功,方才华瑶的剑鞘重重地压制着他,他还挺直了腰板。然而,当他肩膀上的压力突然消失,他一时没坐稳,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无意中向?前?抓了一把,恰好碰到一只茶壶,温热的茶水泼溅开来,淋湿了他的衣襟,勾描出胸膛的形状。胸前?的肌肉微微贲起?,像是要顶破衣裳的布料,这么?一大块的湿濡痕迹,他抬袖也无法完全挡住……但他表现得镇定自若,似是稳重,又似是漠然不动,他温声道?:“请您见谅,我失礼了。” 华瑶还跟个没事人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只说:“你走吧,去找白?其姝,路上小心点?。” “小心”二字,她念得尤其缓慢。 钟觉晓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他走出船舱,刚好撞见了谢云潇和戚饮冰。这姐弟二人正在谈话,却?又看向?了他。或许是因为他衣衫凌乱,戚饮冰的眉头皱了一下,谢云潇倒是没有任何反应。 钟觉晓微微弯腰,向?谢云潇行礼。 谢云潇也很客气?:“请起?,不必多礼。” 钟觉晓恭顺地低下头:“草民久仰殿下的英名,今日?拜见殿下,真是三生有幸。殿下战功赫赫,神?威凛凛,实在是可敬可佩。” 谢云潇从容道?:“你已是公主?的近臣,不必再自称为‘草民’。你既然有了官职,也该学些官场规矩,以免将来在公主?面前?失态。” 钟觉晓的脸颊一阵红一阵白?。他听出了谢云潇的言外之意。他只知道?谢云潇武功盖世,却?不知道?谢云潇还会冷嘲热讽。 或许谢云潇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谢云潇这一番告诫,其实也是在提醒他,他身为华瑶的近臣,绝不能有任何超越界限的无礼之举。 今日?,钟觉晓这一身衣裳的布料是“软烟罗”,轻盈飘逸,遇水即湿。沾在衣襟处的水渍还没干透,钟觉晓的心凉了半截。他捂着自己的衣襟,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微臣谨记殿下教诲。” 说完这句话,他不声不响地退下了。 谢云潇转身走进了船舱。舱内只有华瑶一个人,她斜躺在一张软榻上,翻看着芝江水师呈给她的文书。她并未抬头,只是缓缓地说:“钟觉晓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我没怪罪他,也没多看他一眼?,你可不要误会了。” 谢云潇明知故问:“误会什么??” 华瑶轻笑一声:“你在外面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抬起?手,拍了拍软榻:“过来,心肝宝贝,坐到我的身边来。” 谢云潇仍然站在原地。他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一尺。华瑶闻到了淡淡的冷香,那香气?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犹如昙花初绽,刹那之间,令人心驰神?往。 华瑶的双手捧着纸页,神?思却?飘到了谢云潇的身上。 谢云潇只对她说:“钟觉晓来历不明,形迹可疑,言谈举止也失了些分?寸。你将他指派到财政部,他能参与钱粮的运筹调度。倘若他心怀鬼胎,你或许会功亏一篑。” 谢云潇的劝告不无道?理,华瑶也听进去了一些。 华瑶点?了一下头,随口回?应道?:“你无需担心,我自有安排。” 谢云潇略微转过头。他不再凝视华瑶,只看着桌上的一只红泥小香炉。袅袅轻烟在空气?里浮荡,他语声淡淡地道?:“你不相信旁人,旁人也无法欺瞒你。” 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把他的左手拉到了她的胸前?。他目光沉沉地与她对视,她振振有词:“你出身于名门世家,自幼耳濡目染,肯定见识过不少?官场陋习。官场的人情世故,向?来是很复杂的。满朝文武官员,从上到下,官官相护,形成了诸多派系。他们明面上的主?子是皇帝,暗地里却?有各自的后台。各个党派之间,并不一定相互对立,可能是分?而不合,合而不离……” 这一段话还没讲完,华瑶将谢云潇带到了软榻上。他似乎没有推辞之意,她的胆子就更大了。她挑起?他的衣带,环绕着自己的食指一圈一圈地缠系着。 谢云潇低头看她,她仰头亲他一口,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他这样笑起?来,周遭的一切声息都变得模糊,只有他是无比清晰的。于是,她又亲了他一口。他紧紧地搂住了她,修长的手指已然陷入锦缎衣料里,仿佛毫无阻隔地贴近她的肌肤。贴合得越紧,情动得越深,他迟迟没有放开她。 华瑶小声嘀咕道?:“我好热,你也好热啊,你快松手吧。” 谢云潇重新坐正。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现在还觉得热吗?” 华瑶跷着个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答道?:“好凉爽。” 谢云潇有些想笑。华瑶与谢云潇私下相处时,她的性情比平日?里更率真,也更坦诚。他觉得她十分?可爱,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腕。 华瑶并不知道?谢云潇的所?思所?想。她的指尖抵在谢云潇的手背上,轻轻缓缓地抚摸着他。江上传来的风浪之声仍未停歇,这一间狭窄的船舱却?是安宁而清静的。 第128章 上阳春 “皇帝的病情怎么样了?”…… 刚过五更的时候, 天还没亮,细雨沾湿了窗纱,珠帘也被?风吹动。潮气凝结在暗影里, 平添几分寒意, 惊扰了太后的梦境。 太后梦见了自己的女儿。 太后的女儿, 名为“嘉元”, 出生于昌武四年的春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庭院里的碧桃树都开花了。 彼时的太后还不?是太后,她只是先帝的“贤嫔”。 贤嫔十八岁入宫, 十九岁晋升嫔位, 二十岁诞下嘉元。她这一路走来, 看似顺风顺水,实则危机重重。 先帝是薄情寡义之人。他的恩宠, 恰如露水,过不?了多?久便会消散。他从?未真正地疼惜过任何一位妃嫔。“疼惜”二字并不?适用于帝王。 他身居大位,手握大权,公卿王侯都要迎合他,天下人都是他的奴仆。 帝王是尊贵的, 奴仆是卑贱的, “贵”与“贱”相去甚远。赏罚黜陟、生杀予夺,哪一项不?是出自帝王的授意?那些授意, 或明?或暗, 或深或浅,引得前朝后宫的奴仆日?夜揣摩。 贤嫔把先帝的心思揣摩了无?数遍。 某个深夜, 先帝玩笑般地开口道:“嘉元是你的女儿,她的性格却不?像你。你温柔似水,体贴入微, 嘉元这孩子只会闹人。朕从?你宫门前路过,都能听见嘉元的哭闹声。朕想躲个清净,你把嘉元送给?德妃抚养,如何?” 贤嫔的双眼泛起泪光。她无?声无?息地啜泣。先帝没再说话。但她并未作罢。 嘉元的根骨薄弱,不?是习武的好?苗子,不?会得到朝臣的拥戴,更不?会得到先帝的器重。 难怪先帝要把嘉元扔给?德妃。 德妃伺候先帝多?年,始终未能有?孕。德妃做梦都想要个孩子,想得几乎魔怔了。 德妃的娘家在朝堂上颇有?威望,德妃的兄长还是镇守沧州的名将。德妃的心愿是不 ?会落空的。贤嫔可?以满足她。 短短一个月之后,贤嫔攀附上了德妃。 送走嘉元的那一天早晨,贤嫔亲手为嘉元换了一套新衣裳。 嘉元才刚满一岁。她还不?会讲话,嘴里咿咿呀呀的,像是含着一块糖,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贤嫔弯下腰,想把嘉元抱起来。嘉元含糊地喊了她一声“娘亲”,这两个字一出,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落。 她喃喃地说:“嘉元,好?女儿,乖女儿,总有?一天,娘会把你接回家……” 她食言了。 没过多?久,她又有?了一个儿子。 她经历了种?种?艰难险阻,终于在后宫找到立足之地。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先帝驾崩也是她全力促成。 她做尽了世间?一切恶事,才把自己的儿子扶上帝位。 她是当今太后,也是天底下最有?名望的女人。 太后从?睡梦中?醒来。她感到困乏,却没再入睡。或许是因?为她的年岁渐长,她比以往醒得更早些。 太后撩起青罗帐,打开一盏纱罩灯。灯火落在金砖上,映出星辉般朦胧的微光。 值夜的侍女跪地行礼:“恭请太后娘娘圣安。” 太后微微颔首。她倚靠着一只浅霞色的素缎软枕,黑绸般的长发垂落在身侧。她的鬓边已有?了银丝,仍然不?显老态,独有?一种?久居上位的雍容。 仁寿宫的大红纱灯都被?点亮了。这座宫殿以琉璃为窗,以金石为砖,以珍珠为帘,以玉璧为屏,灿烂的灯光照耀之下,处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景象。 今日?当值的二十名侍女都跪在寝殿之前,恭敬地向太后请安,为首的那位侍女名叫纪长蘅。近两年来,太后对她十分倚重。 纪长蘅原本是尚服局的“司衣”,负责记录后宫嫔妃衣裳首饰的收存情况。她做人很本分,做事很认真,各宫各殿的奴婢都尊称她一声“纪姑姑”。 四年前,太后把纪长蘅从?尚服局调到了仁寿宫。从?那之后,纪长蘅就成了太后身边的女官,勤勤恳恳地伺候太后的起居。 今日?正是纪长蘅当值。她服侍太后洗漱完毕,又为太后端来一碗银耳羹。那银耳也是御用的珍品,产自容州的深山,状若白玉一般莹润剔透。 太后并未进膳,只问?了一句:“皇帝的病情怎么样了?” 纪长蘅的心弦一霎绷紧。她如实回禀道:“内廷还没有?新消息传过来,倒是外朝发生了一件蹊跷事。侍卫来报,今日?寅时,还没到上朝的时辰,文渊阁的门前就聚集了两百多?个文臣,他们哭着喊着,闹作一团,惊动了徐阁老。后来徐阁老出面,安抚了群臣,事态就没那么紧急了。那会儿寝殿的灯还没亮,奴婢不?敢打扰您。” 太后轻叹一口气,纪长蘅退到一旁。 太监王迎祥跪到了太后的脚边。 王迎祥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内侍。他在仁寿宫当了七年差,认了太后最宠信的老太监为干爹。 今年开春时,老太监暴毙了,太医宣称是“突发心疾”。太后也没追究,派人把老太监厚葬了。宫里人提起此事,纷纷赞颂太后仁慈。 王迎祥却感到恐慌。老太监身强体壮,还从?太后的饮食起居之中学到了保养之术,他绝不?可?能死于心疾!他的死因?是一个谜,深埋于荒郊野外。任凭他生前如何风光,他死后也只是一具不?完整的尸首。 太监都是净过身的、断过根的,这一辈子再也做不成一个健全的人。太监的恩荣,仰仗于他们的主子。王迎祥早已领悟了这个道理。他暗中?投靠了东无?,经常为东无?传递消息,迄今为止,太后还没发现他的行径。 他屏气敛息,利落地磕了一个头。 太后抬起左手的一根食指。王迎祥又跪了下去,毕恭毕敬地说:“奴婢斗胆,想请您放宽心,您是天地间?最尊贵的主子,您的慧眼洞察秋毫,宫里的大小事务都瞒不?过您……”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哀家没空听你的闲言碎语。” 王迎祥连忙跪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奴婢不?该多?嘴,请您息怒,求您恕罪。” 太后从?他身边走过,还给?他撂下一句话:“伶牙俐齿是你的短处,赤胆忠心是你的长处。” 王迎祥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是凉飕飕的。他的四肢百骸全然冻僵了,僵得不?能挪动半分。 他几乎可?以断定,太后故意说了一句反话。太后已经识破了他的底细。 不?仅如此,太后还考虑了全局,暂时没有?发落他。太后也猜到了他背后的主子准备谋反。那一句反话,正是太后十分高明?的暗示。 自从?皇帝登基以来,太后没有?公开插手过政务。她就像平常人家的祖母一样享受天伦之乐。但她的势力早已深深扎根于朝堂。她对京城的局势了如指掌。她照拂过所有?皇子和公主。无?论哪一位皇子或公主登基,她都是尊贵的太皇太后。她不?会参与夺嫡之争,只会照旧坐山观虎斗。 王迎祥曾经见识过太后的手段。先前他还猜不?准,太后与东无?孰强孰弱?现在他想明?白了,太后与东无?并不?一定是对立的。 王迎祥颤声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您是奴婢生生世世的主子,奴婢不?敢对您有?丝毫不?敬。您若有?吩咐,奴婢定当遵从?,即便是刀山油锅在前,奴婢也不?会后退半步。” 太后没有?回头。她背对着王迎祥,以一种?平淡的语调道:“起来吧。” 王迎祥立刻爬起来,躬身作揖。太后没让他退下,他便跟随太后继续往前走。 太后走到门口,迎面扑来一阵凉风。她咳嗽了一声,纪长蘅递上一块绢帕。那绢帕的四周是金丝线锁的花边。太后拾起绢帕,指节处的宝石戒指闪闪发亮,腕间?的龙纹玉镯相映生辉,尽是珠光宝气。 太后轻拍了一下纪长蘅的掌心,纪长蘅便理?解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要亲自去探望皇帝。 去年冬末,皇帝忽然犯了恶疾,浑身长满了烂疮,转眼已是五个多?月过去,皇帝的病情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流言蜚语传遍了朝野上下,各个党派之间?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不?同阵营的官僚只会相互攻讦,和衷共济的局面是无?法长久的。 以内阁为首的文官包揽了朝政,方谨的权势如日?中?天。华瑶与方谨沆瀣一气,频频向京城传递捷报,秦州、虞州的精兵强将都落入了这两位公主的手里。朔州、幽州、平州、绍州的官员也多?半效忠于方谨,如此看来,大梁朝的北方十二省都在方谨的管控之内。 方谨还是皇帝的嫡长女。她的身份极其尊贵,在民间?的名声也很好?。她的驸马顾川柏是世家公子,才思敏捷,立身清白,当得起皇后的重任。 想到这里,纪长蘅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瞬。她希望方谨能被?立为储君。不?是因?为她支持方谨,只是因?为她不?忍再看到京城的乱象。她觉得方谨可?以遏制叛贼乱党的燎原之势。 宽阔的御道上,寒风如潮水般涌来,纪长蘅的面色不?变。她把太后扶上凤辇,随着一声“起驾”,八个孔武有?力的轿夫合力抬起了凤辇。 纪长蘅随行在侧,与众人一同走着路。她小时候也练过几年功夫,体格比一般的武夫更强健。她提着一盏红纱灯笼,走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觉得疲惫。 天色渐渐变亮了,黎明?初现,残月将垂,这一座巍峨的皇城,犹如凌霄之上的仙宫。晨曦射入琼楼玉宇,照出一条条金边银线,实乃宏伟壮观之至。 纪长蘅入宫二十年,仍未看厌皇城的风光。 她微抬着头,恰有?一只喜鹊从?宫墙的角落里飞过。她瞥了一眼喜鹊,又听见远处传来的诵读声,隐隐夹杂着悲怆的嚎哭声。 喜鹊的啼鸣也沦为哀鸣。 此时此刻,两百二十名文官跪在景运门之外,共同念诵《大梁律》的条例,乞求皇帝尽快立储。 这两百二十名文官之中?,包括了翰林二十人、御史三十人、给?谏四十人,甚至还有?十五位六部九卿的高官。 跪坐在最中?央的官员,正 是户部尚书孟道年。 孟道年是三朝元老,也是皇帝信赖的重臣。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从?政五十多?年来,始终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从?未做过结党营私、媚上欺下之事,还能把繁琐的账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皇帝经常称赞他是“正道之贤士,治世之能臣”,天下读书人也将他视作表率。 今时今日?,他却率领群臣,长跪于宫门之前,向皇帝哭谏。他年事已高,只能拼尽了力气,呐喊道:“立储一事,关乎国体!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请陛下顾念祖宗基业之沉重,体恤天下民生之疾苦!!” 天空飘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潮气从?砖石的缝隙中?漫上来,孟道年身上的官服已被?雨水浸湿。他颤巍巍地重复道:“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 众多?官员齐声响应:“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 他们跪在距离景运门台阶二十步以外的地方。 景运门是连接外朝与内廷的重要通道,也被?称为“禁门”,三品以下的官员不?得擅自靠近景运门,否则会被?拘捕下狱。禁军侍卫轮班值守,严禁一切官员未经传召而?擅入。 群臣在景运门之外哭谏,正是为了把声音传入内廷。 太后居住的仁寿宫与景运门相隔不?远。 群臣口口声声大喊着“陛下”,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日?在场的二百二十名文臣,并不?都是孟道年这样忠于朝廷的纯臣。他们的立场不?同,目标也不?同,有?人盼着皇帝尽快立储,有?人盼着太后垂帘听政,还有?人盼着朝纲更加混乱,好?让他们的主子在乱局中?独占鳌头。 他们等了半个多?时辰,没等来太后的懿旨,却等到了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 这位总管太监服侍皇帝四十余载,几乎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他穿过景运门,才刚露面,便有?一位年轻的文官朝他哭喊:“微臣叩请陛下降旨!公公,麻烦您替我们通传!” 侍卫撑着一把蓝灰色的绸伞,总管太监就站在伞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文臣们。总管太监手执一柄拂尘。那拂尘轻轻一挥,沾了一丝雨水,他慢吞吞地开口道:“诸位大人请起来吧,咱家奉了皇命,来传一道口谕,朝臣不?得群聚于宫门之外,违令者是要问?罪的。”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回荡在潮湿的空气里:“寅时快过了,天还冷着,雨还在下着,诸位大人多?半不?会武功,没有?内力护体,禁不?住凄风冷雨的磋磨,不?如赶紧打道回府吧。诸位大人要是冻坏了身子,这景运门附近的奴才真是担当不?起了。” 群臣之中?,忽有?一位年轻的女官高声道:“敢问?公公,陛下的龙体可?还安好??倘若陛下的伤症已有?好?转,恳请陛下宣召群臣!群臣日?夜盼望觐见陛下!朝政荒废将近六个月,仍无?储君代理?国事,以至于乱党肆虐,奸佞专权,朝纲败坏,政务废弛,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边境内外岌岌可?危!!” 总管太监扫眼一看,这位女官名叫郭灿亮,乃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二甲榜上的第?一名,差一点就成了探花,怪不?得她出口成章,句句押韵。 郭灿亮的官职是“翰林院编修”,与朴月梭是同僚。 好?巧不?巧,朴月梭就跪在郭灿亮的旁边,与郭灿亮的距离约有?一丈远。 朴月梭品行端正,文采出众,深得皇帝的欣赏。即便他是华瑶的表哥,皇帝也没薄待过他,他倒是跟着一帮老臣耍起了权术。 总管太监那一番话都白说了。无?论老臣还是新臣,都不?肯离开宫门。 总管太监好?说歹说,劝了又劝,竟然没有?一位文臣卖他一个面子。而?他知道,即便皇帝的病情日?益恶化,皇帝也还是皇帝,君威也还是君威。皇帝容不?得群臣忤逆,群臣看不?得皇帝怠惰。君弱则臣强,君强则臣弱,而?他区区一个太监,当然还是希望君主最为强硬。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纵然他也有?一些不?忍心,皇帝的旨意必须遵从?。他传令道:“陛下口谕,朝臣不?得群聚于宫门之外,若有?违令者,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员收入镇抚司严刑拷讯,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员停职待罪。” 天地之间?一片寂寥,这一场风雨越发阴冷,总管太监拂尘一扫,指向翰林院的一群年轻官员:“镇抚司听令,立刻将罪臣拿下!” 唐通双手抱拳,向着太监行了一个礼。 唐通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也是镇抚司的一流剑客。他内功深厚,剑法刚猛,寻常的武将也并非他的对手。 今日?,恰好?是唐通当值。他似乎是一心一意效忠于皇帝,乍一听见皇帝的口谕,他没有?片刻犹豫,马上率领一群侍卫捉拿文官。 文官心有?不?甘,当然也不?肯就范。 唐通对文官竟然没有?一丝尊重,抬手便斩断了一位文官的胳膊,鲜血如注,从?伤口喷涌而?出,残肢摔在地上,又被?一道剑风斩过,血肉像是鞭炮一样炸开了。 那文官的朋友惊声大叫,却也落得个断手缺脚的下场。 玉石砖上,血水横流,几个文官放声痛哭。他们哭的不?是同僚的惨状,而?是法制的溃败。 皇帝有?命,“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员收入镇抚司,严刑拷讯”,虽然没有?几个人能在镇抚司的拷讯下存活,但是镇抚司也不?能当众砍杀文官——那是彻底违背了法制,也凸显了皇帝的昏庸无?道。 皇帝从?前并没有?如此昏庸。他重病半年,死也不?肯交权,使得朝政乱得一塌糊涂。倘若他愿意指派几个贤臣重振朝纲,便能缓解日?益紧张的局势,自诩为“清流”的官员都会达成一致,这也算是顺应了民心、安定了臣心。 然而?皇帝一意孤行。他把宫门变成了一片血海。 尖叫声、哭嚎声、怒骂声混杂在一起,那响声震天撼地,渐渐盖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唐通还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提起长剑,直奔郭灿亮。 在翰林院的年轻官员之中?,郭灿亮是唯一的女官。她也是金连思的挚友。就在上个月,金连思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因?是“御林军内乱”,然后便没了下文。郭灿亮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郭灿亮觉得,金连思的死状十分古怪。她不?相信杀害金连思的凶手是御林军,更不?相信那些皇子或公主能够置身事外。 她都能想到的问?题,皇帝怎么可?能想不?到? 既然皇帝能想到,又为什么放任京城内乱? 而?今,郭灿亮亲眼目睹,镇抚司趁乱砍杀文官,她头脑发热,早已出离了愤怒。 她披头散发,破口大骂:“天杀的镇抚司,我干你们全家!唐通,你死全家了!干你狗爹,下三滥,死不?要脸的臭贱货!唐通,你个烂根的脏奴才!脱了裤子就能当太监!我杀光你们!杀杀杀杀杀杀杀啊啊啊啊!!” 唐通在宫里当差多?年,还没听过此等恶言。 他打定主意,要把郭灿亮的脑袋割下来,再把她开膛破肚,让她看着他掏出她血淋淋的肠子。 他一霎冲到了她的面前。 郭灿亮并不?是孱弱的文人。她学过一点武功,跑得也比别人更快。她发癫似的狂奔,镇抚司侍卫都在追捕她,直到此时,唐通才发现了她的诡计。 镇抚司侍卫仅有?二十人,文官却有?两百二十人。 郭灿亮想要引开侍卫,让文官获得喘息之机。不?少文官都逃往了文渊阁。文渊阁是内阁重地,若无?皇帝的诏令,镇抚司不?得擅闯文渊阁。 郭灿亮果然是诡计多?端的文臣。她状似癫狂,其实经过了一番考量。即便她因?此牺牲,她的同僚也不?会忘记她的恩情,《大梁史》一定会记载她的英勇壮举。她对唐通的辱骂,也一定会流传百世。 唐通的手腕一抖,长剑向着郭灿亮一刺,眼前忽然剑光一闪,他的袖摆被?割开了。他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他偏头一瞧,伤他之人竟然是朴月梭。 朴月梭明?明?是个文臣。但他的剑 法之高深,远远超过唐通的想象。 唐通并不?知道,朴月梭的剑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朴月梭十二岁那年,奉诏入宫,成为了华瑶的伴读。那一年的华瑶仅有?八岁。华瑶与朴月梭是名义上的表兄妹,也是实际上的玩伴,两人的年纪相近、脾性相投,平日?里几乎形影不?离。华瑶的那些武术老师,顺便也指导了一下朴月梭。 华瑶的天资比朴月梭更强,朴月梭在剑术上的造诣稍微逊色于华瑶,但也算是个武功高手。凭着那一套精妙剑术,朴月梭行走江湖,足以自保。 如果,最顶尖的武功高手是十级,唐通大概是九级,朴月梭是七级,不?过其他文臣都是零级,这就显得朴月梭格外出众。 唐通急火攻心,调转剑锋,杀向了朴月梭。 朴月梭不?再与唐通缠斗。他施展轻功,跃到了另一个方向,唐通看着他的背影,却没有?提剑追过去。 雨越下越大,唐通在半空中?翻了个剑花。他穿过重重雨幕,追捕着逃往文渊阁的文官,与其说是“追捕”,不?如说是“屠杀”。他已经杀了四个文官,这数字太少了,他至少应该杀到四十。 昔日?的体面文官,如今就在宫道上狂奔,哭嚎着喊道:“阁老救命!阁老!太后救命!太后!镇抚司造反了!草菅人命!草菅人命!” 唐通很想杀了那个叫声最大的窝囊废。但他的剑光还没落下,竟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挡了过来,他定睛一看,这老人正是孟道年。 孟道年是当朝二品大员。他为官多?年,自成一股威严的气势:“放下,你把剑放下。你是镇抚司的武官,不?是集市上的屠夫。你杀的是国之栋梁,不?是嘎嘎乱叫的鸡鸭。” “嘎嘎乱叫”这个词,让唐通的反应慢了半拍。 唐通没念过书,也没读过诗词,如果孟道年对他咬文嚼字,他确实不?太能听懂。 孟道年的措辞如此简洁,唐通听了个明?明?白白。 孟道年的语气十分和蔼,仿佛一位慈祥的长辈。他是万人敬重的三朝老臣。普通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应当在家颐养天年,而?他还在为了国事而?奔波。 四周的血腥味都变淡了,冰凉的雨水搔刮着唐通的脸颊。 唐通今年二十八岁。他很年轻,也很强壮。他是镇抚司的第?一流高手,但他并不?擅长勾心斗角。他早早地投靠了东无?,曾经为东无?杀过很多?人。他沉默寡言,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剑都是不?言不?语的。他自然也是。 但他听说过孟道年的丰功伟绩。 孟道年出身寒门,仍有?一身清贵的风骨。孟道年为官五十余载,始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户部官员都对他心服口服。 皇帝特意叮嘱过唐通:“别伤了孟道年一根毫毛。孟道年是三朝元老,户部离不?开他,大梁朝也离不?开他。” 想到这里,唐通打算收手,孟道年忽然朗声道:“昭宁二十五年,京城瘟疫横行,工部尚书邹宗敏与大皇子高阳东无?勾结,私吞公款四百万两!高阳东无?私吞公款,侵占土地,滥杀忠良,祸乱朝纲!请陛下防范东无?!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 唐通握紧了剑柄,孟道年岿然不?动。 第129章 迟日暖 “我不会再顾念姐妹之情。”…… 天下读书人都说孟道年是“清官”, 孟道年自认担不起这个名头。 他混迹官场五十载,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明哲保身?的前提是国?家财政能够运转,边境戍守能够维持, 平民百姓的日子还?有指望。然而这几年以来, 别说平民百姓了, 皇亲国?戚也不得安宁。 二皇子失踪了, 四公主遇险了, 五公主遭受了灭顶之灾。五公主的驸马和?侍卫都被恶贼杀害了。那个恶贼,究竟是谁? 孟道年大概能猜到。 高阳东无, 孟道年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昭宁十三年, 东无年满十八岁, 皇帝给他委派的官职是“镇抚司指挥佥事?”,隶属武官, 位列五品,主要负责在诏狱拷问涉嫌犯罪的官民。 所谓的“诏狱”是一个法理皆无的地方。诏狱没有明文规定?的法律。诏狱的官吏只能听从皇帝的命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无法干涉诏狱的审讯。 皇帝需要诏狱为他树立权威,诏狱需要皇帝为它壮大声势,皇帝与诏狱的关系是十分紧密的。皇帝亲自培养了不少诏狱酷吏,东无正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快刀, 民间称其为“诏狱第一酷吏”。 或许是因为东无在诏狱任职的时间太长, 东无早已丧失了良心。他是无情无义?的人。他不会怜悯这世上的平民百姓,也不会遵循这世间的人伦道义?。他不知“饥寒困苦”为何物, 更不在乎自身?的暴虐为天理所不容。他杀妻杀子、害人害己, 创设了上百种酷刑作为刑讯的手段,专门折磨无辜之人。群臣畏惧他, 甚于洪水猛兽,而他作恶多端,还?能高枕无忧。 皇帝拨派的赈灾款, 也被东无侵吞了大半——那是百姓的血汗钱,更是百姓的救命钱! 孟道年做不到袖手旁观。 晦暗的天空下,孟道年衣袍湿透,声调仍未减弱:“自从陛下罢朝以来,秦州、康州、永州相继告急,叛军肆意践踏大梁的土地,中?原三省已是生?灵涂炭,死伤者不少于百万!羌国?与甘域国?屯兵备战,时刻准备挥师南下,夺取大梁的江山……” 他慷慨陈词:“北方战乱未平,南方倭寇再起!百姓苦不堪言,大梁的社稷已是摇摇欲坠!赋税一年比一年重,灾祸一年比一年多,国?库本?就空虚,又出现了高阳东无这等贪官污吏!高阳东无勾结工部,剥削百姓,策反御林军!请陛下防范东无!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 孟道年从不结党营私。他是效忠于朝廷的纯臣,也是尽忠于皇帝的孤臣。他在户部任职五十多年,所提拔的官员都是清正廉洁的人。而他一介寒儒,两袖清风,凭什么和?东无叫板? 凭他这条命! 天空中?惊雷乍现,巍峨的皇城被雷光照得通亮,孟道年的愤怒已被雷火点燃。他高呼道:“微臣清查了近两年的账本?,南方各省税收的缺额极大!高阳东无在南方根基深厚、党羽众多,无休止地搜刮民脂民膏,毁坏了大梁的祖宗基业!请陛下明察!!” 他的力气快要耗尽:“臣以死谏……” 他脱下乌纱帽,帽翅在风雨中?震颤。他仰头呐喊道:“臣以死谏,臣以死谏!!” “死谏”二字,声震四方,仿佛要传到天上。 乌纱帽从他手里摔落,他披散着一头白发,撞向了高峻的宫墙。他年老?体弱,迈出的步子踉踉跄跄,还?没等他一头撞死,唐通抢先扶住了他。 总管太监惊叫道:“唐通,别伤到孟大人!” 唐通下意识地放开?了孟道年。 孟道年忽然握住唐通的剑刃,剑尖刺向了孟道年的心口,这一刹那之间,唐通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喷溅,漂染了绯色官服,孟道年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臣以死谏……” 唐通手腕一颤,急忙收剑回鞘。 在场众人都听见了一声沉重的闷响,孟道年摔倒在冰冷的青石砖上,血水沿着砖石的纹理流淌,他嘴里喃喃道:“请陛下明察……”那悲怆的颤音随风飘散,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兴平四十四年。 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殿试时表现出众,兴平帝钦点他为探花郎。 兴平帝是一代?明君,也是大梁朝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女帝。 兴平四十四年,女帝七十二岁,行走间步履稳健,风度高雅。她身穿龙纹黑袍,头戴珠簾王冠,当她走到他的面前,珠簾晃动的声音也清晰得多了。 她说:“你们要做大梁的忠义之臣,同?心协力,求真务实,保全大梁的江山社稷。你们务必牢记,法制是江山之基石,民生是社稷之根本。治国理政,犹如栽培树木,只要根基稳固,树木就能枝繁叶茂。” 孟道年跪在保和?殿的金砖上,恭恭敬敬向她叩首:“微臣遵旨。”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五十多年过去,兴平帝早已作古,孟道年这一辈子都没忘记她的教诲。他应该没有失信于她,没有失信于江山社稷。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 大雨滂沱,溅起纷飞的水花,文官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总管太监扬起拂尘,下令道:“镇抚司停手,快把孟大人扶起来,传太医!!” 总管太监已经顾不上捉拿五品以下的官员。他走过景运门的台阶,撑伞的侍卫紧跟着他的脚步,水珠一颗颗地从伞面上滚落,溅开?一串串涟漪。落雨声、嚎啕声、喧 嚷声、喘气声……那些嘈杂的声响,就像高低错落的浪潮,向着众人的耳畔奔涌。 唐通飞快地赶了过来,如实禀报道:“孟大人气绝身?亡。” 总管太监观望着孟道年的尸体,还?没拿定?主意,忽然听见一声叹息。总管太监转过身?去,纪长蘅站在距离他一丈远的门廊处。 纪长蘅是太后?跟前的女官。她深受太后?宠信,宫里的奴才都不敢冒犯她。她的官阶略低于总管太监,但她的主子是皇帝的母亲。大梁朝一向以“忠孝”二字治国?,太后?的地位极其尊贵,总管太监必须顾全纪长蘅的体面。 总管太监用一种亲切的语调问道:“您怎么来了?” 纪长蘅朗声道:“奴婢来传达太后?的口谕,景运门外的文臣都去洛春阁的厢房住下,等候发落。太后?宣召了二十名太医,在洛春阁为文臣治疗伤病。” 洛春阁与景运门的距离不到十丈。洛春阁之内,还?有三十多间厢房,足以容纳这两百多位文臣。 总管太监正要开?口,纪长蘅又道:“请容奴婢多说一句话,诸位大人的谏言,太后?已经听到了,诸位大人,请你们移步洛春阁。立储一事?,非同?小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商量不出结果。宫里的主子们都要慎重考虑,办案查案耗时更长,诸位大人先别着急,安心在洛春阁养伤,免得横生?枝节,牵连到自家人的身?上。” 纪长蘅面朝着众多文臣,微微弯腰,向他们行了一个礼:“诸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天底下最讲‘理’字的人,你们最明白事?理,最通晓法理,没有抗旨不遵的道理,奴婢请你们三思?而后?行。” 那些文臣刚刚经历了一次波折,惊魂未定?,此时也愿意听从太后?的懿旨。他们互相搀扶着前往洛春阁,只剩几个顽固的年轻人跪在地上。 纪长蘅抬起手来,她身?旁的御林军就出动了。 御林军驻扎在景运门附近的“南群房”之内,共有一百二十人。他们并未参与皇帝对文臣的镇压,却遵循了太后?的命令。他们强行掳走了那几个年轻人,将其关押在南群房。 即便太后?不问朝政,她在皇城中?的威望也是极高的。太后?仅仅派出了一名女官,便平息了景运门的动乱。 雨水淅淅沥沥,不停地冲刷着宫道,血腥味变淡了不少,纪长蘅默默地看着孟道年的尸体被御林军抬走。她的眼神格外寂静,静得镇定?,静得空茫,静得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她在皇城住满了二十年,曾经亲眼看过宫女和?太监被杖毙,飞溅的血肉沾到了她的裙摆,她还?要和?其余奴婢一起跪谢皇恩。 所谓的“皇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可怜人死在这里。纪长蘅起初是很害怕的,如今她把生?死看得很淡了,无论她这辈子能否善终,那都是她的命。常言道“天命难违”,太后?就是她头顶上的“天”。 纪长蘅穿过了景运门,从外朝回到了内廷。 她追上了太后?的凤辇。 太后?坐在靠窗的那一侧。窗帘微微地飘荡着,透过一扇明净的琉璃窗,纪长蘅瞥见太后?挽起的发髻,以及发髻上的锡杖形金簪。 太后?正在闭目养神。她的右手拈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珠子被她的拇指一颗一颗地拨弄。凤辇距离皇帝的寝宫越来越近了,她仍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过了足足一刻钟,凤辇停在了皇帝寝宫的门口。 纪长蘅扶着太后?走下了凤辇。 太后?抬眼一瞧,门廊的横梁上悬挂着四盏黑纱灯笼。她越往里走,光线越昏沉。她闻到了一股熏香也无法遮掩的腥臭味,这座壮丽的寝宫就像是一处乱坟岗。 太后?的气息仍然平稳:“绪儿,醒了吗?哀家来看你了。” 皇帝的本?名是“高阳令绪”。太后?给他起了一个小名,叫“绪儿”。在皇帝的印象中?,自从他成年以后?,太后?再也没有唤过他的小名。 卧房里并未点灯,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太后?慢慢地走向了皇帝所在的床榻。她的护甲上镶嵌着一颗夜明珠,散发着一缕幽光,照出了重重叠叠的黑纱床帐。 太后?无法审视皇帝的现状,形势因此变得更严峻,她的语气倒是比往常更柔和?:“你还?在病中?,别太劳累了,千万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景运门外有一群文官聚众闹事?,哀家替你处置了他们,现在没事?了,你安心养病吧。” 皇帝嘶哑地开?口道:“孟道年死了,他向朕死谏,他这是在胁迫朕,天下人都在胁迫朕。” 皇帝的声音很虚浮,给人一种疲乏虚弱之感,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直白地说:“你也想催促朕立储。” 太后?轻叹一声:“哀家最挂念的人是你啊,天底下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你这一病就是好几个月,多少次了,哀家想来看看你,又怕妨碍了你。你刚生?病的那阵子,言官就递上了折子,恳求哀家垂帘听政,哀家从没答应过他们,也从没劝过你立储。” 皇帝的呼吸更粗重了:“朕杀了你派来的太监……” 太后?往前走了一步,与床榻的距离仅有不到一尺:“太监只是一个奴才。奴才伺候得不妥帖,便是奴才犯了错,无论你如何处置他,那都是他应该领受的。你不能因为一个奴才就与哀家生?了嫌隙。皇帝,你是哀家的亲骨肉,哀家大半辈子的心血都放在了你身?上,谁能比得过你呢?” 皇帝喃喃道:“朕害死了嘉元长公主。嘉元是你的女儿,你不可能不恨朕……” 太后?略微提起裙摆,不慌不忙地坐到了床边。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太后?仿佛没察觉似的,语气丝毫不变:“嘉元不是哀家抚养长大的,嘉元也没把哀家当做母亲。她勾结朝廷重臣,煽动禁军谋反,罪证确凿,必须按律严办。你饶了她的性?命,将她软禁在皇宫之外,那是赏了她一份恩情。” 床帐飘荡了一瞬,皇帝的左手伸了出来。他的指甲已经脱落了,溃烂的疮口里流出了脓血。 太后?轻轻接住他的手掌,缓声道:“哀家不是告诉过你吗?你和?哀家的母子情分,任何人都无法离间。你出生?于昌武六年,从那时候起,哀家的心愿便是让你安安稳稳地坐在皇位上。” 皇帝却说:“朕坐在皇位上,群臣跪在地上,朕为他们施恩,他们不懂得回报……他们都在胁迫朕……” 皇帝不再是从前那个城府至深的皇帝。他甚至没用一点话术,直接把他的心声吐露了。 他絮絮叨叨:“金连思?也死了……她是国?子监贡士,朕钦点的人才,谁敢杀她?!杀她之人,杀的是朕的脸面!” 金连思?是京城金家的大小姐。今年三月,御林军内乱,金连思?死在了叛军的乱刀之下。 金连思?通晓诗词歌赋,熟知策论律政,还?写得一手好字,开?创了一种名为“金体”的书法。皇帝很欣赏她的学识,钦点她为国?子监贡士。她在国?子监的成绩十分优异,许多读书人都猜测她会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金连思?死于非命,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搁?皇帝为此大发雷霆,责令御林军细查此事?。御林军查了两三个月,半点消息都没传回来,这也在太后?意料之中?。 皇帝的病情越来越重,他的威望越来越差了。 皇帝在位二十六年,并未建立多少卓越功绩,赋税却是连年增长的。皇帝原本?要推行新政,改革以往的税制,那新政才刚有了些眉目,皇帝竟然一病不起,各地的财务状况愈加恶化。 国?库空虚,户部拿不出军费,凉州、沧州的粮草缺额极大,羌国?与甘域国?也都收到了消息,这些蛮族又开?始在边境地区屯兵练兵。 南方沿海一带,还?有一大群倭寇肆虐。灵安、端化、朱原、石曲四省不堪重负,百姓哀怨连天。朝廷组建了几支水师,仍然无法消灭倭寇。那些倭寇时而投降,时而叛变,还?贿赂了当地官员,远比一般的盗匪更难清除。 秦州、康州、永州的叛军不容小觑,朝廷至今没有平定?这三个省份的祸乱。秦州的局面稍有好转,却是华 瑶出力最多,与朝廷无关。如今华瑶风头正盛,必然会遭到各个党派的打压,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她的造化了。 纵观大梁朝的东南西?北,军阀混战的局面已经初步显现。历朝历代?的末年,皆是一副军阀割据的乱象。正如孟道年所言,所谓的“大梁朝”是一座摇摇欲倾的大厦。 太后?的心里装满了国?事?。她沉默半晌,才说:“你爱才惜才,真是大梁朝的明君。大梁朝没了金连思?,没了孟道年,还?有千千万万的才子才女。” 皇帝突然冒出一句:“孟道年死前,清查账务……他查账的方式,是华瑶开?创……华瑶改革雍城的税务司,把手伸到了户部……” 太后?暗忖,皇帝的神志错乱了。他的皮肉溃烂了,脑浆肯定?混浊了,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像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不过,太后?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帝的疑心很重。他听说了孟道年的遗言,但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贪官贪污了多少银两,而是孟道年的前后?反差。孟道年从前并没有看穿假账,却在华瑶改革了审计方式之后?,忽然发现了各省账务的亏空。这一切都是在皇帝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皇帝更加厌恶华瑶了。 太后?淡然道:“华瑶这孩子,确实有些小聪明。她小时候,最爱学算术,五岁就把《算经》倒背如流。但她的性?子太活泼了,总是静不下心来,因为贪玩而耽误了功课,太傅屡次向淑妃告状。” 皇帝仿佛没听见太后?的话。他自顾自地说:“朕后?悔了,朕不该为华瑶赐婚,华瑶和?方谨、东无一样狼心狗肺,他们都想杀了朕……他们毒害了朕……除了他们,世上没人敢毒害皇帝……” 太后?扯了扯唇角,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别为他们动了肝火,皇帝,你只是生?病了,你要好好养病,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太担忧了,哀家会护着你的。” 皇帝看不见太后?的面容。他深藏于黑暗之中?,生?平第一次承认道:“朕的身?上长满了紫色毒疮。” 太后?流了一滴眼泪:“哀家真是心疼你,病在你身?上,疼在当娘的心上。” 皇帝的左手还?被太后?捧着,脓血犹如蜡油一般泱泱地淌下来,黏腻又浓稠,太后?的护甲沾满了脏污不堪的血迹。 太后?仍在劝慰皇帝:“你治理国?事?,凭的是‘赏罚分明’四个字。华瑶和?谢云潇在凉州立下大功,全国?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功劳,若不重赏他们,难以服众,边疆的将士们也不愿意再效死力。赏钱赏权都不是你的本?意,你赐给谢云潇一个驸马的虚名,既显得天恩浩荡,又能与凉州结下姻亲之谊,算是一举两得的计策。” 皇帝头晕目眩,话也说得更少了:“华瑶杀了何近朱,她忤逆不孝……” 皇帝即位之前,全国?各地的武学宗师创立了许多武林门派。这些武林门派,并不都是讲究侠义?的,它们之中?的一部分勾结官商、欺凌百姓,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危害了朝廷的政务和?税收。 昭宁七年之后?,皇帝坐稳了皇位,便开?始了一番布局。他派出了镇抚司的高手,清剿全国?的武林门派,追捕那些开?山立派的宗师,并把他们当做诱饵,诛灭了他们的同?党。 何近朱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也是皇帝清剿门派的得力干将。他死在了华瑶的手上,这让皇帝又惊又恨,难道华瑶和?谢云潇的武功胜过了武学宗师? 太后?感慨道:“可惜了何近朱,他死无葬身?之地。” “死有余辜……”皇帝忽然想起来什么,“他秽乱宫闱,死有余辜!” 皇帝急怒攻心,猛烈地咳嗽几声,喉咙里涌出了血沫子。他瞪大了眼,上气不接下气,太后?焦急的声音从帐外传来:“立刻宣召太医。” 皇帝嘟哝道:“不,不……” 太后?像是哄小孩一样温柔地哄着皇帝:“好,好,哀家都听你的,所有事?情都依着你办,只要你满意了,哀家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皇帝撇开?太后?的手,死死地抓着床帐,他的侍女连忙跑了过来,递上一把碧绿色的翡翠烟枪。皇帝衔着烟嘴,吞下两口烟雾,疼痛都缓解了许多,神志短暂地清醒了。 他异常严肃地说:“皇后?罪不容诛!朕的八皇子早就夭折了,皇后?隐瞒了八皇子的死讯,还?用何近朱的儿子顶替了八皇子的位子。现在这个八皇子天生?愚钝,朕为了教导他,耗费了不少心力……朕是在替奴才养儿子!朕要将皇后?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太后?的目光扫过了那一杆烟枪。她面不改色:“别气坏了身?子,你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皇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为她动怒不值得,你要慎重地考虑大局。” 幽暗的卧房里,烟雾蔓延开?来,像是寺庙中?燃烧的香火。太后?微微垂首,脸上是一副和?蔼的神色,宛如一尊观音像。 太后?的每一句话都在安抚皇帝:“皇后?是你的附庸,她只能依附于你,八皇子天生?愚钝,年纪又那么小,皇后?掀不起风浪,咱们娘俩儿当然不急着处置她。” 皇帝毫无顾忌道:“朕想杀了她……朕想杀妻杀臣杀子杀女……” 太后?柔声回答:“哀家知道,你是哀家和?先帝的孩子,你的性?格就像先帝一样刚毅。你也是大梁朝的君主,这世上有许多事?,你不用亲手做,哀家可以帮你出主意,咱们娘俩儿一定?要同?心协力,渡过难关。” 皇帝今年四十九岁。在他过往的四十九年人生?中?,太后?对他无微不至。每当他身?体抱恙,太后?的关怀也是连绵不断的。他的心绪被牵动了。他向太后?倾诉道:“皇后?、东无、方谨、华瑶这几人死有余辜。” 太后?附和?道:“是啊,他们都该死。” 皇帝又说:“朕不是不想立储,朕是看中?了六皇子……他的性?格,和?朕最相似……” 皇帝的这一番言论,全在太后?的意料之中?。 六皇子名为“高阳司度”。六皇子出生?的那一日,皇帝百般斟酌之后?,才给六皇子命名为“司度”,可见皇帝对司度的偏爱,始于司度出生?之前。 司度的母亲是珍妃。珍妃出身?于世家名门,见惯了世俗名利,又懂得钻营取巧,自然讨到了皇帝的欢心。 司度本?人文武双全,对皇帝的态度十分恭谨,经常去寺庙为皇帝诵经祈福。他的皇兄皇姐都不愿意把姿态放得太低,他倒是能拉下脸来,结交一群穷困潦倒的和?尚。他整日与和?尚探讨佛法,钻研“长生?不老?之术”,以此谄媚皇帝。 想到这里,太后?语重心长道:“司度非嫡非长,今年才刚满十八岁,满朝文武对他的了解并不多。你想让司度做储君,还?得给他一段时间,等他再长大一些,势力更深厚,地位更稳固,能与他的皇兄皇姐一较高下,你扶他坐上太子之位,他便能坐稳了。” 皇帝深深地吁了口气:“朕也是这么打算的。” 太后?似乎也累了。她的眼皮垂了下去,疲惫地说:“好,你心里有数就好,哀家年纪大了,不能久坐……”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皇帝并没有挽留她。她又对皇帝说了几句关切的话,这才缓步离去了。 皇帝的寝宫充满了一股恶臭的、混浊的气味。太后?无法再待下去。她回到了凤辇上,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 纪长蘅递过来一块蘸满了白酒的毛巾。太后?先用毛 巾擦了擦手,又换了一块帕子捂着嘴,就这么捂了一会儿,直到她返回仁寿宫。 * 这一日的午时三刻,皇帝降下一道圣旨——立储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太后?暂代?皇帝处理政务。早朝的制度也恢复了,太后?将会垂帘听政,文武百官都要跪拜太后?,内阁应当以太后?为尊。 纪长蘅听到消息的时候,正跪坐在房间里为太后?整理首饰。她用一块丝绢的帕子擦拭首饰上的血迹,她的心跳得快极了。她已经猜到了毒害皇帝的凶手究竟是谁。 四年前,宫里有一位小主,入宫几个月了,仅仅侍寝过几夜,皇帝早就忘记了她。那位小主所居住的地方既偏僻又冷清,伺候她的下人只有两个太监。 那一年的春节,纪长蘅负责为品级较低的妃子发放衣裳,刚好就去了一趟那位小主的住处。小主的身?边没有侍女,纪长蘅实在可怜她,便亲自为她换衣梳妆,却见她的背后?长了一小块深紫色暗疮。 那个暗疮不红不肿,不疼不痒,只是形状非常丑陋。 纪长蘅喊来太监,让太监去请太医。太监答应下来,又把纪长蘅送到了门外,嘱咐纪长蘅守口如瓶,千万别透露一点风声。 纪长蘅的嘴巴是极严的。她从来不会乱嚼舌根。管不住舌头的奴才都死了,各有各的死法,每一个都死得惨烈,她见过太多了。 半个月之后?,那位小主因为“感染风寒”而逝世。她的尸体被连夜送出了皇城,伺候她的两个太监也都失踪了。除了纪长蘅,宫里似乎没人关注此事?。身?份低微的嫔妃就是无名小辈,谁会在意一个无名小辈的死活呢? 又过了两个月,纪长蘅忽然得到了太后?的垂青。 据说,太后?听闻纪长蘅是个踏实本?分、聪慧认真的女官,便把纪长蘅调到了仁寿宫。皇城里的奴才都以侍奉太后?为荣,纪长蘅能去仁寿宫当差,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而今,纪长蘅仔细一想,后?背渗出了细细冷汗。 纪长蘅练过武功。她的听力比普通人更敏锐一些。今天早晨,太后?探望皇帝,纪长蘅跪在皇帝寝殿的门槛之外,隐约听见皇帝的只言片语。 皇帝说,他的身?上长满了紫色毒疮。 “紫色毒疮”四个字,使得纪长蘅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位小主。 纪长蘅忽然想通了关窍。 除了皇帝,谁能在皇城呼风唤雨?谁能操控太监、秀女和?太医?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不露痕迹地处理漏网之鱼? 只有太后?。 太后?的亲生?女儿是嘉元长公主。 昭宁十四年,嘉元犯下了“谋反罪”,遭到了拘禁。她的驸马和?女儿都被凌迟处死,死在闹市街口。皇帝还?派出了一群太监,在嘉元的耳边讲述她家人受刑时的惨状。 嘉元受不住那种煎熬。她疯了。她日日夜夜地哭嚎,直到自己再也哭不出来。 去年秋天,嘉元去世了。她被折磨了十一年,终于得到了解脱。 嘉元的下场如此凄惨,太后?真的不恨皇帝吗?太后?究竟是不恨,还?是让所有人都以为她不恨? 又或者,太后?本?来是想原谅皇帝。但是,皇帝这些年来的举措,深深地触怒了太后?。 皇帝的衣、食、住、行都有武功极高的侍卫保护,若要给皇帝下毒,最好的办法就是从皇帝的枕边人下手。枕边人宛如一条毒虫,钻进了皇帝的体内。 太后?下毒的时机恰到好处。 方谨、华瑶、司度、琼英渐渐成长起来了。他们比晋明更聪慧,比东无更像正常人。哪怕皇帝突然驾崩,大梁朝不至于后?继无人。 皇帝还?没有察觉太后?的手段是何等高明。百官哭谏之后?,皇帝必须给官员一个交代?,否则朝纲就要大乱了。太后?威望极高,而且她年老?体衰,又有一副“慈母心肠”,皇帝任命她代?理国?事?,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 如此一来,太后?笼络了人心,掌握了权柄。她是永远的上位者。 纪长蘅大喘一口气,不敢再多想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默地观望着窗外的雨景。 庭院中?雨打芭蕉,淅淅沥沥的雨声从她的耳畔落入她的心底。 没过一会儿,太后?传召纪长蘅。 纪长蘅连忙赶到太后?的卧房。太后?中?午睡了一觉,刚醒来不久,纪长蘅伺候她洗漱。其余奴婢都退下了,只有纪长蘅还?留在这里。 太后?坐在床榻上,看着纪长蘅,话中?有话:“正因为你聪明又懂事?,哀家才会把你留下来。” 纪长蘅跪在床边的地砖上,低着头说:“您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愿为您赴汤蹈火,尽力报答您的恩德。” 太后?笑了笑,并未说话。 纪长蘅声音更轻:“若能为您分忧,那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气。如今您代?理国?政,天下臣民都会安心,朝廷的党争也会缓解……” 太后?却说:“哀家年纪大了,垂帘听政也听不了几年。哀家现在想做的,是把他们凑到一块儿,任由他们内斗,不能牵扯外敌,更不能动摇祖宗基业。等他们斗完了,这乱局就应该结束了。” 太后?没有明说“他们”是谁,纪长蘅心里明白,无非就是东无、方谨、华瑶、司度这几位金枝玉叶。他们操纵着各自的党派,穷尽一切手段争权夺利。太后?旁观他们厮杀,倒也顾念着江山社稷。 * 晌午过后?,大雨转成了小雨,京城的天空放晴了,渐渐浮现出“白虹贯日”的奇景。 依照钦天监的解释,“虹”是官员,“日”是君主, “白虹贯日”是官员犯上作乱,冲撞了皇帝的帝王之气,实乃大凶大恶之兆。 太后?听完钦天监的奏报,立刻召见内阁首辅徐信修,命令徐信修肃清官场风气。朝野内外,凡是煽动作乱的人,皆要承担“谋逆造反”的罪名。 孟道年死前提到的“东无贪污案”也被太后?交给了刑部和?都察院。孟道年死在一个名叫“唐通”的武官的剑下。太后?把唐通关进了诏狱,以此体现皇帝对孟道年的悼念。 太后?还?想起了虞州的“风雨楼悬案”,以及京城的“五公主灭门案”。她过问了案件的进展,负责查案的官员多半感到惶恐,根本?讲不出前因后?果。太后?没有为难他们,只让他们“再查再报”。 * “孟道年死谏”的消息从宫里传了出来,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人人都知道孟道年是“正道之贤士,治世之能臣”。孟道年为国?为民操劳了五十余载,从未做过贪赃枉法之事?,又因为“死谏”而丧命,此等高风亮节,实在令人敬佩。 拱卫司派出了二十名侍卫,专门镇守孟道年的府邸。孟道年的棺材停放在孟府的院子里,府中?挂起几盏白纱灯笼,夜间看来格外凄清。 孟道年晚年丧妻,唯一在世的亲人是他的女儿孟竹舟。 孟竹舟继承了父亲的才学。她是昭宁十二年的进士,已在户部任职了十四年。仿佛是为了避嫌,孟道年一直没有提拔孟竹舟。 夜已深了,孟竹舟站在冷风之中?,静静地看着父亲的棺材。她的袖袍迎风飘飞,她的神思?也飞到了远方。世人称赞父亲风骨高洁,她只知道他死了。 昔日的孟府是她的家,她最熟悉的地方。无论她在外遭遇了什么,只要她回到家里,回到父母的身?边,她就能感到安宁,像是一艘漂泊不定?的竹舟,停泊在安静的港湾,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父母会为她遮风挡雨。 但她先后?失去了母亲和?父亲。忽然之间,孟府只有她一个人了。阖家团圆似乎只是昨日的旧事?,今夜,她独自面对一具冰冷的棺材。泪水夺眶而出,她实在忍不住了,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月亮正圆,刀光剑影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了孟府。 门外的侍卫遭到了一群蒙面黑衣人的攻击。黑衣人的武功远高于侍卫,不消片刻,黑衣人杀光了侍卫,翻越了孟府的围墙,锋利的刀尖直指孟竹舟。 孟竹舟不会武功。她迅速地逃窜,却逃不过黑衣人的追杀。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却不成想,又有另一批黑衣人突然出现。这两方黑衣人展开?了一场恶斗,杀得断肢横飞、鲜血遍地,孟竹舟被其中?一个黑衣人拦腰抱走。 孟竹舟不知道自己被带去了什么地方。她的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紧了,眼睛也被一条黑布蒙住了。她好像坐在一辆马车上,经历了几番辗转,她闻到一股淡雅的兰花香,还?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孟小姐,冒犯了。” 绑缚双手的绳子已经松开?,孟竹舟立刻揭开?蒙眼的黑布,她走下马车,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三公主的府上,三公主的近臣杜兰泽就站在她的面前。 杜兰 泽提着一盏灯笼,穿着一件素白色长裙。她的容貌清丽脱俗,好比深山里的一株幽兰,让人眼前一亮。但她的身?形有些瘦削,手背上青筋凸出,骨形毕露。她一定?是思?虑太重,平日里的饮食和?睡眠都有所欠缺。 孟竹舟心神恍惚。 杜兰泽又说:“事?出紧急,我只能先把你带过来,请原谅我的冒犯。我提前收到了消息,东无今晚会派出杀手,将你们孟家人斩尽杀绝……” 杜兰泽还?没说完,孟竹舟轻声道:“多谢杜小姐救命之恩。” 杜兰泽看出了她的疲惫,抬手招来了燕雨,叮嘱道:“你来带路,送孟小姐去客房休息。” 燕雨满口答应:“好嘞,您瞧好吧,这么一桩小事?,我一定?给您办得漂漂亮亮。” 杜兰泽点了点头。她目送燕雨和?孟竹舟离开?,而后?,她快步赶往了方谨所在的宫殿,准备向方谨报信。 彻夜不灭的大红纱灯连成一排,高高地悬挂在廊道上,火光摇曳,照映着巍峨的宫殿。杜兰泽穿过一片光影,径直走入殿内,她还?没进门,便听见了顾川柏和?方谨的谈话声。 方谨道:“杜兰泽在门外。” 顾川柏道:“杜兰泽是您的近臣,我的见解也应该说给她听。沧州的粮仓少了四百万石粮草。这四百万石粮草,都被华瑶运到了秦州。她只记着党争之利,却忘了江山之重,辜负了您的恩德。” 方谨道:“我刚刚下了一道令。我命令华瑶率领四万精兵返回京城,华瑶必须把兵权交给我。她若敢违抗,我不会再顾念姐妹之情。” 第130章 戎马相逢 但使平生忠义在,扶君直上帝…… 杜兰泽心中一惊。 方?谨已?经把命令传了出去。她的命令不可能撤回, “朝令夕改”乃是执政者的大忌。她必将?夺取华瑶的兵权,甚至谋害华瑶的性命。 方?谨知?道?杜兰泽站在门?外。她默许顾川柏讲出华瑶的“罪行”,无非是想敲打杜兰泽, 好让杜兰泽彻底地舍弃华瑶。 杜兰泽的双手都变得绵软无力。但她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哀伤神色,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她平静地跨过门?槛, 步入内室。十六扇排门?的紫檀龙纹屏风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轻轻地提起裙摆, 跪倒在白?玉地砖上。 横梁上挂着轻纱帐幔。杜兰泽抬起头,灯影在帐幔间飘荡, 她的声音也是轻飘飘的:“微臣参见殿下。” 方?谨坐在屏风之后的一张檀木镌花椅上。她没穿鞋子, 赤足踩着雪白?的貂皮毛毯, 顾川柏正跪在她的脚边,他的袖摆与她的脚尖距离仅有几寸远。 顾川柏还有一身?的浩然正气:“华瑶谋逆造反, 罪恶滔天,请殿下立刻传令,将?她斩草除根。” 方?谨忽然倾身?靠近顾川柏。 她的左臂还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右手挑起了他的下颌,使他的目光与她交接。过去的两个多月里, 她没有宣召他侍寝。此刻她没来由地凝视着他, 他的喉咙有些?发?涩,胸膛中更添几分郁气。 他猛地一下转过了脸, 声调格外低沉:“杜小姐曾经说过, 华瑶的军队缺乏粮草,短期内必然无法崛起。但看如今的局势, 华瑶占领了秦州七分之一的土地,秦州百姓对她感恩戴德,秦州士兵都愿意投奔她, 她的声望与日俱增,若不尽快铲除,后患无穷。” 顾川柏说完这一段话,方?谨把手挪开了。 方?谨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敲了一下木桌,这是允许杜兰泽开口?的意思。 杜兰泽定了定神,答道?:“我年少时,在外游历,路过吴州的一个县城,听说了一桩旧事。” 她娓娓道?来:“县城里有一座仓库,账簿上记录的存粮多达四十万石,新来的县令清查仓库,却发?现粮食只有十万石,缺漏的三十万石粮食究竟去了哪里?” 杜兰泽诡计多端,还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只要?她一开口?,众多谋士都敌不过她一人。现在她给方?谨讲故事,必定是为了洗脱华瑶的罪名。 顾川柏冷眼看着杜兰泽,淡淡地道?:“三十万石粮草已?被?贪官侵占。那?些?贪官正如华瑶一般贪婪,他们剥削百姓、掠夺钱粮,官府的库房日渐空虚,朝野内外无人敢说实话。” 杜兰泽却道?:“那?位县令初来乍到,官阶低微,如果他上报粮仓的缺额,他一定会被?处罚。他找不到已?经消失的三十万石粮草,却可以把账簿上的存粮数目改成五十万石、七十万石……甚至是一百万石。他不择手段,欺上瞒下。但在朝廷看来,他政绩卓越,库房充实。他获得了升迁的机会。他可以结交更多的官员,争夺更高的地位。” 顾川柏沉默不语。 杜兰泽侃侃而谈:“官阶升得越高,官场交际越频繁,那?位县令不再是县令,他做了大官,必定会参与党争。他的同党都会保护他。” 顾川柏正要?说话,杜兰泽又抢先道?:“依臣浅见,官场的人情往来,并不只是一个‘贪’字,从不贪污的官员也可能犯下大错。” 顾川柏确信杜兰泽的故事源自于?现实,并非凭空捏造。他也承认杜兰泽才华横溢、反应敏捷,她的口?才尤其出众,方?谨总是准许她进谏。 顾川柏所厌恶的,从来不是杜兰泽本人,而是杜兰泽一边侍奉方?谨、一边袒护华瑶的行径。 果不其然,正如顾川柏预料的那?般,杜兰泽轻声道?:“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何不给华瑶一个机会,听听她的辩解,再决定要?不要?杀她?” 此话一出,方?谨很?淡地笑了一下:“你还真是向着她。” 方?谨只说了八个字,杜兰泽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今时不同于?往日,华瑶在秦州屡战屡胜、屡胜屡战,芝江流域的城池全部归她所有,各个地方?都被?她治理得井然有序,凉州、岱州、秦州、虞州的百姓都对她感恩戴德,方?谨怎么可能不忌惮她?方?谨已?经对她起了杀心。 杜兰泽行了一个磕头礼,庄重地说:“微臣对天立誓,此生?一定尽心辅佐您,若有丝毫违背,微臣甘愿领受一切刑罚。” 四周又归于?寂静了,杜兰泽仍然保持着跪拜叩首的姿态。轻薄的帐幔从她头顶拂过,飘荡在屏风的侧边,幽兰的香气由远及近,挥之不去。 方?谨轻吸一口?气,像是闲聊一般淡然地说:“前两天我收到了华瑶的密信。华瑶在信中写明,她从沧州调取了四万五千石粟米。今早我又收到消息,沧州的粮仓少了四百万石粮食……” 顾川柏不假思索道?:“华瑶肯定贪污了至少一百万石粮食。” 方?谨的左手直接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未经准许、擅自插话,方?谨无法容忍他的僭越。 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他的喉结就在她的掌心滚动,像是一颗饱满的珠子。她并未用劲,指尖摸索着他颈侧的脉搏,轻缓地揉弄了片刻。 顾川柏唇齿紧闭,隐约溢出一丝喘息。 他双手握拳,念出两个压抑的字眼:“殿下……” 方?谨对他做了个无声的口?型:“闭嘴。” 顾川柏微微低下头,方?谨又说:“无论华瑶有没有撒谎,她的翅膀已?经长成了。她动用了秦州水师,擅自从沧州调粮,连通了凉州的河道?,存心要?攻占岱州。” 方?谨收手回袖。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还记得年幼的华瑶跟在她的背后,不停地喊她“姐姐,姐姐”。 华瑶经常对她说: “姐姐,姐姐,我只有你一个姐姐。” 华瑶还会偷偷跑到她的寝宫里,送给她新摘的桃花、荷花、桂花、梅花……春夏秋冬,经年四季,华瑶总是非常依赖她,好像永远也长不大似的。 往事如同滚滚烟尘,在她眼前扬起又飘落,最终汇成一条湍急的河流,冲走了她心底那?一点惋惜的情绪。 她一句一顿道?:“正如驸马所言,若不把华瑶斩草除根,后患无穷。” 电光石火之间,杜兰泽转变了立场。她直说道?:“驸马刚才也提到了,秦州百姓对华瑶感恩戴德,秦州士兵都愿意投奔华瑶……” 说到这里,杜兰泽略带迟疑地停顿了。她似乎正在考虑打压华瑶。她向来以“才思敏捷”而闻名,顾川柏等了她一会儿,她竟然还没贡献一条计策。 顾川柏指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华瑶在秦州、凉州、沧州的声望极高。殿下可以在秦州、凉州、沧州散播消息,或者在邸报上刊登一则檄文?,把华瑶的罪行昭告天下。华瑶好大喜功,勾结叛军,盗取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食,使得沧州、秦州民?不聊生?。您还可以挑拨沧州与凉州的关系,借机获取沧州的兵权。” 顾川柏这一招毒计,并未得到方?谨的首肯。 方?谨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羌人羯人甘域人都在屯兵备战,你若是动摇了沧州、凉州的边防,不止太后饶不了你,天下臣民?也饶不了你。” “请您恕罪,”顾川柏认罪道?,“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方?谨披着一件黑貂大氅,径自从顾川柏的身?侧走过。 她站到杜兰泽的面前,杜兰泽又禀报道?:“今夜子时,东无的杀手突袭孟府,险些?杀害孟竹舟。微臣派人接应了孟竹舟,并且为她安排了住处。” 直到此时,杜兰泽才闻到了方?谨身?上传来的酒气。今夜,方?谨饮酒了吗?杜兰泽的脑海里飞快闪过千百般思绪。 自从杜兰泽进入殿内,方?谨和顾川柏一直在讨论华瑶。 其实方?谨最大的敌人还是东无。与东无相比,华瑶微不足道?。东无的财力、兵力、心力、体力都远远胜过华瑶。最重要?的是,华瑶心怀仁义,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而东无仿佛恶鬼在世。他暴虐成性,残害了无数官民?。 东无在南方?各省的根基十分深厚。 大梁朝的名门?世家也多半分布于?南方?省份。 大梁朝建国之初,全国各地都兴起了“学武习武”的风尚。名门?世家为了自保,必须供养武功高手。各地的权力逐渐分散,名门?世家更容易掌权。 谢云潇的祖籍是永州谢氏,杜兰泽的祖籍是琅琊王氏,顾川柏的祖籍是绍州顾氏,“谢、王、顾”也被?称为开国初年的三大世家。 开国女帝驾崩之后,新帝登基,不成气候,世家短暂地掌权二十年。吏部选官升官的名单上,绝大多数都是各大世家的门?生?,朝堂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因而抬高了世家的门?阀。 那?段时间,科举的题目极其艰深晦涩,涉及了玄妙的算术、繁杂的文?辞,除了自幼接受名师教导的世家小姐或公子,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极难考中进士。 后来,兴平帝登基,改革了官制、法制和科举制,大大地削弱了世家的权力,“世家”二字也演变为“书香门?第”的代称。 永州谢氏依然是大梁朝第一世家,并且以效忠皇帝而出名。琅琊王氏一蹶不振,早已?不复当年的荣光。绍州顾氏曾经一落千丈,又被?当今的皇帝扶持起来。 所谓的“三大世家”大不如前,世家子弟更是无意于?争权夺利,只讲究“清贵”二字,行、动、坐、卧必须保持仪态,琴、棋、书、画必须样样精通,调香的本领也必须修炼到极致。 即便如此,当今的皇帝仍然不放心不受他管控的世家。 皇帝开始重用东无。他把东无培养成酷吏,派遣东无镇压南方?各大省份的名门?望族。皇帝或许是自比于?兴平帝,但他的所作所为远比兴平帝残忍得多。他利用东无的恶名,使得达官显贵畏惧他。 东无只是皇帝的一把刀。皇帝其实也希望,东无得罪权贵,又被?权贵暗杀。 皇帝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一条——东无并没有在南方?省份大开杀戒。 东无勾结了当地的名门?望族,暗中发?展了许多年,沿海省份遍布东无的党羽。此外,东无及其同党总是不择手段地刮取民?脂民?膏。 方?谨、华瑶和司度尚且知?道?轻重缓急,东无不仅毫不收敛,甚至无恶不作。 东无巧立名目,掠夺南方?各大城镇。当地官员也监守自盗,趁乱贪污,至少有上千人参与其中,人人都觉得有利可图。 正因如此,孟道?年才会死谏。 若不是去年那?一场瘟疫,东无的党羽甚至不会浮出水面。东无韬光养晦,早已?在无形之中动摇了大梁朝的国本。 方?谨当然也明白?东无的手段。若论财力和武力,方?谨都不如东无,这也是她近来心烦意乱的原因所在。 方?谨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不再与杜兰泽、顾川柏谈论公务,转身?走向了内室。 趁着方?谨还没走远,杜兰泽赶紧说了一句:“本月的月底,大理寺要?举行一场三司会审,审理虞州的风雨楼悬案。风雨楼案发?当时,微臣正在虞州的山海县。今天夜里,大理寺卿传来一封信,要?求微臣明日一早去大理寺接受审讯。” 今天中午,太后特意传召了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高官,问起了几个案子的审理情况,“风雨楼悬案”正是其中之一。 太后当政,满朝文?武不敢懈怠。 杜兰泽作为“风雨楼悬案”的目击证人,理所当然地收到了大理寺卿的信件。又因为杜兰泽现在是方?谨的近臣,大理寺卿不敢得罪她,信中的措辞十分客气。 方?谨背对着杜兰泽,不甚在意:“你且去吧,无妨。” 杜兰泽再次伏拜。 * 次日早晨,京城又下了一场小雨。 杜兰泽撑着一把伞,站在马车的侧门?边上。 她朝着远处望去,蛛丝般细密的雨幕中,渐渐走来一道?人影。 此人身?量高大,体格健壮,穿着一件黑缎银丝的宽领窄袖长袍,仪容风度都是十分的利落干练。他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剑柄上刻着“关合韵”三个字。 “关合韵”正是他的名字。 他的武功远在燕雨之上。燕雨瞧见了他,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羞耻。 关合韵是方?谨的侍卫长。他伺候方?谨多年,深得方?谨的器重。他只比燕雨大了四岁,燕雨的武功却差了他一大截。 关合韵的轻功很?强,步子也迈得很?快。没过多久,他便走到了杜兰泽的马车之外。直到此时,他才撑开一把绿绸伞。 他把杜兰泽和燕雨都罩进了伞里:“杜小姐,请上车吧。” 燕雨看着自己头顶上的伞面,敢怒不敢言。他扶着杜兰泽走上马车,与杜兰泽一同坐进了车里。关合韵骑着一匹马,随行在侧。 不用问也知?道?,方?谨派出了关合韵保护杜兰泽,既是“保护”,也是“监视”,方?谨不会允许杜兰泽单独外出。 约莫两刻钟之后,马车抵达大理寺的门?口?,关合韵也翻身?下马。他领着杜兰泽走入大理寺,竟然迎面撞见了谢承均。 谢承均不仅是大理寺少卿,也是谢云潇的舅父。 杜兰泽微微屈膝,对谢承均行了个礼。她还多说了一句:“近来大理寺一连审理了好几个重案,谢大人辛苦了。” 谢承均道?:“杜小姐客气了。我只负责了一个案子,三月份的御林军内乱,刑部审过了一遍,大理寺还要?再审一遍。” 杜兰泽道?:“御林军内乱一事,实在骇人听闻。御林军分不清敌我,以至于?自相残杀,错失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130-140 第131章 关外鸿声断 华瑶属实是罪不容诛 关合韵忽然跨出?一步, 挡住了杜兰泽的视线。他?的身材高大魁梧,像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屹立在杜兰泽的眼前。 杜兰泽十分厌 恶关合韵, 但她不?能推开他?。她静立不?动, 如同一座雕像。 关合韵看着谢承均, 缓缓地说:“杜小?姐正要去刑堂受审, 这是十万火急的差事, 万万耽搁不?得。我们先失陪了,请您包涵。” 言罢, 关合韵径直向前走, 步子迈得很大。杜兰泽匆匆忙忙跟上他?的脚步, 甚至没来得及与谢承均告别。 燕雨见状,隐隐感到一丝怨愤。他?出?声?道:“关大人, 您行行好,走慢一点,杜小?姐是读书人,她跑步都没您走路快。” 关合韵斜瞟了燕雨一眼。只这一眼,便让燕雨汗毛倒竖。 燕雨不?自觉地挺起胸膛, 故作镇定地说:“杜小?姐是殿下的近臣, 咱们做奴才的,应该把?杜小?姐伺候得妥妥帖帖……” “帖”字还没念完, 关合韵反手一转剑柄, 剑鞘携裹着一阵疾风,重重地拍向燕雨的膝盖。 燕雨惊慌失措, 连忙闪身躲避,仍然听见“咔嚓”一声?巨响,他?左腿的膝盖被剑风震得脱臼, 仿佛刚刚承受了一场酷刑,疼痛一刹那传遍全身,他?狼狈地摔到在地上,束发的缎带都散开了。垂落的一缕发丝划过耳畔,他?心里?又惊又怒又恼又恨,真想一剑捅死关合韵这头畜牲。 关合韵居高临下,审视着燕雨:“我瞧你毛毛躁躁的,跟个?没长大的混小?子似的,你从前的主子还真是娇惯你,半点规矩都没让你学过。” 燕雨沉默地低下头。纵然他?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他?的武功比不?上关合韵,他?的官阶也比不?上关合韵,他?与关合韵的实力相差悬殊。关合韵打他?骂他?教训他?,他?不?能说半个?“不?”字。 他?快要气死了。 他?的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懑之气,他?这一副神色又被关合韵看在眼里?。 关合韵不?怒反笑:“你没什?么本事,气性还挺大。” 燕雨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凉意浸透了他?的身体。他?把?脸埋进了臂弯,嘟囔道:“对对对!我是没本事、气性大的狗奴才,您是本领强、脾气好的大老爷,行了吧?” 关合韵稍微抬高剑柄,杜兰泽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她低声?道:“关大人,您别忘了,您正站在大理寺的走廊上,您的一言一行都会引人注目。” 关合韵抱臂立在一旁,臂膀上的肌肉轮廓格外刚硬。他?平静地回答道:“我确定周围无人,才会对燕雨出?手。您正要去刑堂受审,刑堂是一个?容不?得半分差错的地方,燕雨口无遮拦,实在不?适合跟着您去面见大理寺卿。” 言罢,关合韵转头看向他?的属下。他?命令属下把?燕雨抬走,还对燕雨说:“你回到马车上,老老实实养伤,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做的事别做,如果你抗命不?遵,坏了规矩,我会亲手打断你的双腿。” 燕雨被他?气得双眼通红。 杜兰泽竟然默认了关合韵的安排。她没有为?燕雨辩解一句。燕雨知?道杜兰泽肯定有她的谋划,但他?永远猜不?透她的心思。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愚笨的人。可是,在她的面前,他?常常有一种羞愧的、怅惘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羞愧、为?何?怅惘,那些杂乱的思绪,就像破土而出?的春笋,爬满了他?的心房。当他?犹豫之际,春笋已?经长成了竹林,竹叶摇动之声?犹如浪涛,他?在起伏不?定的浪涛里?饱受颠簸之苦。 这一瞬间,燕雨不?敢直视杜兰泽的双眼。 燕雨好像一只落水狗,他?的衣服还很干净整洁,但他?的眼角是湿漉漉的。在侍卫的搀扶之下,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与杜兰泽相隔渐远,徒留一道颀长的背影。 杜兰泽忽然开口:“燕雨毕竟是我的侍卫。你没问过我的意见,直接处置了我的侍卫,这也不?合规矩。” 关合韵一边往前走,一边问:“杜小?姐的意思是什?么,还请您明?示。” 杜兰泽微微一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一句实话。你我都在为?公主效力,公主恩威并济、赏罚分明?,忠臣良将都愿意追随公主,你我更应该以身作则,凡事都要讲个?规矩,切勿草率行事,先斩后奏。” 关合韵听出?了杜兰泽的言外之意。 关合韵和杜兰泽都是方谨的近臣。关合韵当众教训燕雨,扫尽了杜兰泽的脸面。杜兰泽咽不下这口气。她仗着自己能言善辩,完全可以把?事情闹大。 读书人就是麻烦,关合韵心想。 杜兰泽只说了短短几?句话,不?仅捧高了方谨,还贬低了关合韵,关合韵无法反驳杜兰泽。他?一路无言,默默把杜兰泽送入大理寺的刑堂。 大理寺卿正站在刑堂的门口。 大理寺卿现年六十岁,身形消瘦,鬓发灰白,穿着一身绯红的官服,脸上却没什么血色。近日以来,他?总是在发愁,重案命案那么多,太后让他严查严办,他?上哪儿去找凶手?就算案情水落石出?,凶手或许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太后能否保住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他?心乱如麻。 正在此时?,杜兰泽向他?行礼。 他?颔首,语气甚是和蔼:“杜小?姐,请坐。” 杜兰泽缓缓入座,大理寺卿还站在原地。这原本是不?合规矩的,不?过,全京城的官员都知?道方谨器重杜兰泽,杜兰泽一向体弱多病,谁敢拷问她?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谁又能承受方谨的怒火? 大理寺卿挥了一下手,几?位主簿全都坐了下来。众人的神色虽然严肃,气氛却还是和睦的。 某一位主簿翻开卷宗,问了杜兰泽几?个?问题,杜兰泽从容作答,话里?话外没有一丝纰漏。 主簿面露难色。过了片刻,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杜小?姐,您还记不?记得山海县的知?县?这位知?县名叫葛巾,她政绩不?凡,声?望不?差,每年都能通过吏部的考核。” 杜兰泽观望着主簿的面部表情,试探道:“我与葛巾仅有几?面之缘,并不?了解她的政绩如何?。难道葛巾也与风雨楼一案有关?” 主簿道:“您应该也听说了吧,葛巾在山海县闹了个?乌龙。她和赵惟成带兵剿匪,恰巧遇到了秦三的军队,彼时?夜黑风高,双方人马不?分敌我,就在土匪寨子里?展开了一场混战。葛巾诬告秦三谋反,秦三指控葛巾勾结土匪,她们互相攻讦,到现在还没个?定论。” 听到此处,杜兰泽已?经猜到了目前的局势。 去年冬天,皇帝传了一道密令,派遣华瑶暗杀晋明?。皇帝还留了个?后手。他?从镇抚司抽调了一群高手跟踪华瑶。那一群高手的领头人,正是何?近朱。 后来,何?近朱被华瑶杀了,皇帝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朝政大权落入方谨的手中。华瑶又向方谨投诚,主动献上金银珠宝、车马粮钞,方谨自然愿意为?华瑶洗脱罪名。 现如今,秦三是华瑶的部下,葛巾诬告秦三谋反,大理寺却不?敢把?“秦三谋反”与华瑶联系到一起,由此可见,虽然方谨已?经决定铲除华瑶,却还没来得及调整策略,今时?今日,华瑶依然处于方谨的庇护之下。 依照杜兰泽的推断,葛巾很可能也接到了皇帝的密令。葛巾与华瑶交战,又被华瑶打败,葛巾必定会上奏朝廷——这是四个?月之前的事情,那时?候,无论葛巾如何?描述自己的遭遇,内阁和刑部都不?会放任葛巾污蔑华瑶。 经由刑部的一番运作,山海县的剿匪之战演变为?“葛巾与秦三不?分敌我的内战”,如此一来,朝廷不?仅削减了华瑶剿匪的功绩,也为?葛巾和秦三找到了台阶,各个?党派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一桩案子的审判结果,正是朝廷党争的一个?缩影。大梁朝的众多官僚,并不?追求所谓的“真相”,他?们绞尽脑汁,只为?保持各方势力的平衡。 百姓交口传颂的“青天大老爷”,恐怕只存在于民间的戏台上。 杜兰泽仍在思索,主簿的声?调变得更高:“刑部搜集了一批人证物证,风雨楼一案乃是盗匪所为?,那个?山海县啊,确实有一群盗匪。葛巾与盗匪曾经有过书信往来,书信都被刑部收存了,刑部暂时?不?能确认书信字迹的真伪。” 杜兰泽佯装糊涂:“为?何?不?能确认?” 主簿迟疑了一瞬,解释道:“盗匪仿冒官员的字迹,投机取巧,弄虚作假,这在情理上是说得通的……” 杜兰泽皱了一下眉头,大理寺卿也听不?下去了。 大理寺卿打断了主簿的话,直说道:“此案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尚不?能盖棺定论。刑部和都察院要求审问葛巾,若是能把? 葛巾审问清楚,许多难题便会迎刃而解。” 杜兰泽立刻找到了症结所在:“葛巾去了哪里?,她是否来了京城?” 大理寺卿一言不?发,主簿倒是坦诚:“葛巾离开了虞州山海县,沿途的驿站接待过她,人证物证俱全,丝毫抵赖不?得,早在四个?月之前,葛巾便抵达了京城……” 大理寺卿转过头,看了一眼主簿。 那位主簿的话音一顿,还没讲出?葛巾的下落,杜兰泽竟然接话道:“诸位大人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葛巾失踪了吗?” 整座刑堂骤然寂静下来,窗外传来一阵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乌鸦飞过了枝头,晃动的树影又映在了地砖上。 大理寺卿从座位上站起身。他?一手捋着官服的袖摆,另一手搭着案桌:“风雨楼之案,乃是一桩悬案,许多难题悬而未决,也不?劳杜小?姐费心了,杜小?姐请回吧。” 杜兰泽状似无意地问:“今日的审问到此为?止了吗?” 大理寺卿为?官三十年,见惯了官场的种种伎俩,早已?识破了杜兰泽的意图。杜兰泽不?会配合大理寺办案查案。她只会从大理寺搜刮消息,不?断地试探官员的口风。 即便如此,大理寺卿还是希望杜兰泽能透露一些蛛丝马迹。 杜兰泽先后服侍了华瑶、方谨两位公主。她肯定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理寺卿收敛了一切情绪,慢声?细语地说:“是,审问到此为?止了,杜小?姐可以走了。风雨楼一案过去了四个?多月,你记不?清当时?的状况,这在情理上是说得通的。倘若你又想到了案件相关的细节,请你写信寄到大理寺……” 杜兰泽不?经意地说:“我在山海县待了不?到半个?月,依稀记得山海县的民众笃信佛法,葛巾顺应民心,修建了几?座寺庙。四公主的侍卫凌泉正是死在了寺庙附近。方才主簿大人也提到了赵惟成,赵惟成是虞州的武官,他?与葛巾形影不?离,这倒是一桩怪事。” 主簿笔速如飞地记下了杜兰泽的供词。 杜兰泽微勾唇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转身走出?了刑堂,关合韵还跟在她的背后。 他?们走了几?步远,关合韵忽然提醒道:“大理寺的官员优待你,横竖都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 杜兰泽感叹道:“公主的大恩大德,我始终铭记于心。” 关合韵见她神情真挚,不?似作假,便也不?再与她谈话。无论她有多聪慧,她只是一具血肉之躯,她被方谨牢牢地掌控着,注定要为?方谨奉献一切身心。 * 时?值仲春,天气逐渐转暖,秦州芝江一带的秩序也在逐渐恢复。 芝江沿岸的土壤十分肥沃。春耕才刚结束不?久,稻田里?的秧苗都开始分叶拔节,头戴斗笠的农民仍在田埂上忙活。 临近傍晚,村庄升起了袅袅炊烟,华瑶抬头望着天空,只见烟雾缠绕着晚霞,消散在夕阳的余晖里?。 华瑶小?声?说:“你有没有想过,天空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谢云潇牵住华瑶的手腕:“大概是虚无缥缈的宇宙洪荒。” 华瑶做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她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谢云潇的手背,停在他?坚硬的拳峰处,稍微挠了一下,他?忽然握紧她的手,与她说起了正事:“最近几?日,京城是否传来了新?消息?你已?经占领了秦州东境,北境也在你的控制之中,京城不?可能没有异动。” 华瑶表现得十分平静:“再等等吧,应该就是这两天了,姐姐一定会传令给我,强迫我交出?兵权。” 华瑶没受到方谨的影响,仍然保持着不?错的心情。 如今她率兵驻扎在秦州的永安城,当地的民众将她视作神明?,凡是她经过的地方,都有民众高声?呐喊:“公主殿下仁德广布!公主殿下恩泽深厚!公主殿下万福金安!公主殿下万事如意!” 在那一声?声?的赞颂之中,华瑶本就顽固的自信心越发膨胀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展宏图。 今天下午,华瑶和谢云潇一同出?城,巡视周边村落。 华瑶准备在秦州东境的土地上培育农作物,凉州的商人已?经为?她送来了土芋、红苕的种子,还有一群擅长栽种此类作物的农民。 华瑶在乡野间巡视了一圈,正如她预料的那般,不?少村庄已?经恢复了往日生机,大有欣欣向荣之象。 华瑶顿时?振奋起来,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在她管辖的地界之内,战乱的阴霾正在消散,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回报,但她并不?满足于这一份功劳。 她还要振兴农业,解决饥荒。 启明?军收编了精兵七万多人,这七万多人的粮饷必须及时?供应,军队的粮草自然是重中之重,百姓的口粮也不?能短缺。 华瑶一边思考,一边向前走。她望见了远处的数百亩荒田,田地里?长满了野草,乍看起来也是绿油油的。 华瑶打了个?手势,召来了她的侍卫。她命令侍卫去军营传信,挑选一批士兵驻扎在永安城之外,开垦荒田,栽种庄稼,与农民齐心协力,培育出?产量更高的农作物。 这一番安排完毕,华瑶打道回府。回程的路上,她还对谢云潇说:“永安城的水路四通八达,我在永安城发展农业,可以把?粮食运往秦州全境。而且,这里?的气候类似于凉州的东南部,栽培庄稼的办法也适用于凉州。” 谢云潇道:“你还要改革凉州的税制和分田制,每一项政令的实施都不?容易,我预祝你一切顺利。” 华瑶道:“你嘴好甜。” 谢云潇怀疑她下一句就是“让我尝尝你有多甜”,他?略微低下头,专注地看着她的双眼,从她眼中窥见了他?自己的倒影。 她又问:“你是不?是想亲我?” 马车行速飞快,车帘遮挡了窗外的暮色,光线变得朦朦胧胧,谢云潇身上的衣袍似是笼了一层雾气,很不?真切,华瑶没来由地记起谢云潇说的那句,天空之外的世界是虚无缥缈的。 华瑶走神了几?个?瞬息,谢云潇的吻落在了她的唇角,既轻柔又克制,犹如蜻蜓点水一般。 华瑶往他?怀里?一钻,闻着冷冽而清雅的香气,像是远离了世俗的尔虞我诈,归于一派宁静自在。其实她也不?太明?白,此时?此刻,为?何?会有心旷神怡之感?或许是因为?她的坐姿很随意,心情就很放松吧。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驶进了永安城,华瑶正想撩开车帘,侍卫忽然传来急报。 马车停在城墙之下,守城士兵的盔甲反射的冷光照到了车门的边上,传信的侍卫什?么也没说,只把?一份邸报和一封密信交到了华瑶的手里?。 华瑶打开密信,看到了方谨的命令。方谨言简意赅,指使华瑶立刻率领四万精兵返回京城。这是华瑶意料之中的事情,她的脸色没有丝毫改变。 随后,华瑶又打开了邸报,这一次,她的手指因为?用力掐紧报纸而泛白了。 邸报上刊登了一篇公文,昭告了华瑶的罪行。那篇文章指出?,华瑶好大喜功,滥用职权,调走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食,致使沧州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边防朝不?保夕,华瑶属实是罪不?容诛。 第132章 野草深深花漫漫 “谁胜谁负,由我来定…… 华瑶花费了六千两白银, 收购了沧州的四?万五千石粟米,那些?粟米几乎都是白家商号的存粮。白其姝把粟米从?沧州运到秦州,解决了秦州的燃眉之急。 而?今, 京城发行?的邸报编造了一个谎言, 污蔑华瑶盗取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草, 危害了沧州边境的局势。 四?百万, 多么庞大的数字, 华瑶心想,如果她真有这么多粮草, 秦州叛军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秦州的战乱早已?结束了。 华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沧州粮库的亏空如此严重, 我的名声坏了倒还是小事,沧州的边境告急才是大事。羯人羌人甘域人都会知道沧州的困境, 沧州官兵的士气也会被削弱,粮草储备不足,军队作?战不力, 更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外敌一旦入侵,沧州必将生灵涂炭。” 华瑶没料到她的对手如此鼠目寸光。 倘若沧州失守, 敌军攻克虞州, 京城危在旦夕,大梁朝也要灭亡了, 到了那个时?候, 高阳家的男女老少?都是亡国奴,还争什么皇帝之位? 谢云潇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邸报。他道:“殿下不必过于忧虑, 这一份邸报发行?于两天前,纸页上注明了日期。按照以往的惯例,至少?需要两个多月, 邸报才能传遍北方各省。” 华瑶猛然拽住他的衣袖:“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他们胆敢造谣生事,那我就要以假乱真,谁胜谁负,由我来定。” 谢云潇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拇指的指尖抵在她的掌心,由内向外地抚摸了一下,对她的安慰之意尽在不言中。 华瑶命令马车前往永安城的公馆,又命令侍卫传信给白其姝、沈希仪、金玉遐,让他们三人都到公馆去等?候。 天边的夕阳向下坠落,苍茫的暮色之中,满城灯火一盏一盏地点亮了。街头巷尾的吆喝声此起彼落,闹市的行?人熙熙攘攘,民宅的烟囱里冒出了炊烟,年幼的孩童在自家门前跑跑跳跳,这原本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这一种“寻常”却是多少?人拼尽了血泪换来的?又有多少?人至死都没再看到秦州的太平景象? 华瑶的心底压抑着一股戾气。她不知道如何发泄,就使劲地揉搓一只枕头。 枕头的内部填满了鸭绒,外部裹着一层秦州特产的软缎,华瑶的手劲又是没轻没重的,不过片刻的光景,枕头被她揉破了,鸭绒从?缝隙中飘出来,落到了她的发丝上。 谢云潇挑起她的一缕发丝,帮她拂去了鸭绒。她立刻捧住他的手,轻轻地捏揉他的指尖。 他低声道:“你既有深谋远虑,又能随机应变,终将登上帝位,成为天下之主。” 华瑶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嗯,当?然,没人比我更适合做皇帝了。” 谢云潇笑了笑,却没再说话。他知道,那一份邸报只是一个开始,东无和方谨必定还有更卑劣的手段。他们不会放过华瑶。 华瑶不进则退,不胜则败。 * 落日的最后一束余光照到了一座公馆的台阶上,华瑶飞快地穿过大门,走入前厅。 白其姝、金玉遐、沈希仪连忙前来迎接,华瑶把邸报递给了沈希仪,直截了当?地说:“有人要置我于死地。” 沈希仪扫了一眼报纸上的内容,她的呼吸停滞了片刻。经过一番思考,她缓声道:“如今的朝堂上,只有太后、方谨和东无有能力操纵舆论。太后处事周密谨慎,绝不会公开污蔑您。方谨的党羽分?布于北方各省,尤其集中于幽州、朔州二地。幽州和朔州都是沧州的邻省,方谨必定希望保住沧州。倘若外敌侵犯沧州,方谨得不偿失。” 沈希仪微微抬头:“所以,殿下,造谣污蔑您的人,只可能是东无。” 其实华瑶也觉得,始作?俑者?就是东无。 根据华瑶对方谨的了解,方谨不仅重视国家的边防,也重视皇族的体?面。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方谨不会以“贪污”为名惩治皇族,毕竟方谨自己也没少?贪钱,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方谨享尽了人世间的富贵豪奢。 相比之下,东无简直没脸没皮。 华瑶站在前厅的正中央。她双手负后,义正辞严地说:“东无为了一己私利,罔顾国家大义,他是真的疯了。倘若沧州失守,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白其姝突然插话:“殿下,我记得您曾经提到,东无给镇国将军写了一封信,他很?想拉拢镇国将军。” 华瑶面朝着白其姝:“依你之见,东无凭什么拉拢凉州?” 白其姝十分?慎重地回?答道:“我在沧州的柯城待了几天。柯城的气氛与往日不同,全城上下都在戒严,异族人反倒变得更多了。我见到了一群留着辫子?的壮年男子?,他们走街串巷,四?处流窜,巡城的士兵却没有盘问他们,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 沈希仪猛地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东无早已?通敌叛国,羯人羌人甘域人都是东无的同盟,他们在沧州安插了眼线?”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白其姝瞥了她一眼:“别害怕啊,沈小姐。” “我并不害怕,”沈希仪冷淡地回?应道,“您会错意了。” 白其姝勾唇一笑:“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倒是把我的心脏吓得怦怦跳呢。” 沈希仪看不惯白其姝的作?态。 白其姝既不是文官,也不是武将,只是一介商户,“士农工商”的最下等?,“三教九流”的最末流,偏偏能独得华瑶的恩宠,究竟是使了什么歪门邪道? 若不是白其姝从?沧州调粮,华瑶也不会被东无捉住把柄。 时?至今日,华瑶非但没有惩罚白其姝,还十分?信赖白其姝,这又是一种怎样的纵容? 烦闷的、忧愤的情绪扰乱了沈希仪的心境。沈希仪越发严肃:“时?势如此紧迫,闲言碎语不必多说。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东无通敌叛国,勾结外族,欺压沧州,以此要挟凉州,他打算把北方四?省送给敌国。他的势力广泛扎根于南方,他宁愿北方毁于一旦,也不愿维持边境形势的稳定。” 华瑶叹了一口气:“东无确实做得出来。这世上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东无的阴险之处在于,他格外崇尚“弱肉强食”的道理,他什么手段都敢用,甚至不惜以一半的江山来换取权力。 与东无相比,华瑶十分?正直,十分?仁义,也有十分?的顾虑。 正当?华瑶一筹莫展之际,谢云潇忽然出现了。他为华瑶带来了一封谢家密信。寄信人是谢云潇的舅父谢承均,鼎鼎有名的大理寺少?卿。 在华瑶的催促下,谢云潇打开信封,逐字逐句地破解密信。他念到“杜兰泽”三个字的时?候,华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谢云潇转述了杜兰泽的原话:“御林军内乱一事,实在骇人听闻。御林军分?不清敌我,以至于自相残杀,错失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这是什么意思? 杜兰泽肯定是想通过谢承均向华瑶传话。她被方谨囚禁在公主府中,不能擅自出门一步,但她心思缜密、洞察秋毫,她可以凭借蛛丝马迹推断出朝野局势的走向,委婉地透露给华瑶。 杜兰泽是华瑶最信任的人。她的执政理念与华瑶不谋而?合,她废除贱籍的决心也和华瑶一样坚定,她经常对华瑶说:“我愿为您排忧解难。” 对了,排忧解难! 华瑶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杜兰泽的深意。 由于朝野局势的变化,华瑶忧心忡忡,杜兰泽的那一番话像是在为华瑶出谋划策,告诫华瑶不要“分?不清敌我”,只顾着与方谨争斗,错失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那么,如何才能反败为胜? 华瑶仔细地思索了一会儿。沈希仪仍然站在她的身旁,邸报上的谣言勾起了沈希仪的愁绪,沈希仪喃喃地低语道:“他们对您的诋毁太过阴损……” 华瑶双手一拍,决定道:“永安城也有书社和书局,印刷技术并不逊色于京城。朝廷能发行?报纸,我们也能发行?报纸,倘若我们的报纸传遍北方各省,东无的阴谋诡计就不容易得逞了。” 沈希仪抬起头来,与华瑶对视,只见华瑶神采奕奕、气宇昂昂,仿佛永远不会消沉。 华瑶的精力极其充沛。自从?华瑶养好了伤,沈希仪再没见过她疲惫不堪的样子?,她就像太阳一般光辉灿烂,照亮天地之间的一切阴霾。 华瑶又说:“我要在秦州、岱州、凉州开设上百个书社,取名为‘启明书社’,专门印刷《启明报》。当?然了,也不只是《启明报》,我会仿照邸报的格式,印刷一批类似邸报的报纸,发放到北方各省,特别是沧州、康州、虞州和西潭这几个地方。”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称是,谢云潇接话道:“请容我多问一句,殿下打算如何破除谣言?粮草是军队的命脉,四?百万石粮草关乎军队的生死存亡,如果沧州的官民相信了谣言,殿下在沧州必然举步维艰。” 天色将近昏黑,厅堂里的灯烛已?被点亮,华瑶坐在一片灯光之中,不急不缓地说:“我会编造一份邸报,并在邸报中写明,我确实有四?百万石粮草,这些?粮草是我从?秦州叛军的手里缴获的。秦州叛军四?处散播谣言,只为污蔑我的名声。他们造谣生事,勾结外敌,侵犯沧州,觊觎凉州,通敌叛国,十恶不赦。” 谢云潇还没答话,金玉遐向后退了一步,以示恭敬:“殿下英明。” 华瑶迫不及待:“废话少?说,现在就开始干活吧。” 第133章 归路迢迢 “贱民之女,果真下贱!”…… 金玉遐遵照华瑶 的授意, 在案桌上摆好了笔墨纸砚,默默地写起了报文。 金玉遐的文笔极其出众。二?十岁之前,他写过不少诗词和散文, 他为?自己?取了一个别号, 叫做“野山老翁”。他以“野山老翁”为?名, 出版了一系列书籍。由于他风格雅致、词句优美, 他的名声轰动一时, 天下读书人尊称他为?“野山君”。 迄今为?止,金玉遐还?没?对华瑶提过“野山君”的来历。 金玉遐并非有意隐瞒, 他只是觉得, 他年少时写的那些?伤春悲秋的诗文, 不过是一种茶余饭后的消遣,每一个字都是轻飘飘的, 暗藏着闲情逸致,却无半点忧国忧民之念,这样的作品怎么拿得出手呢? 他追随华瑶已有一年。这一年来,他辗转多地,满目疮痍。 烧不尽的烽火狼烟, 堆不完的血海尸山, 以及千千万万人的痛心泣血,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他自身的苦闷已是无足轻重?, 《启明报》的名头却是沉甸甸的。 他在纸上纵笔如飞, 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完成?了两篇报文, 顺利地通过了华瑶的审查。华瑶又指派了沈希仪、戚应律来帮他的忙。众人一直忙到第二?天破晓时分,才把文稿送到了永安城的书局。 书局内部的人员丝毫不敢耽搁,连忙拿出了贮藏在仓库里?的白棉纸。这种白棉纸是官府专用的纸张, 适用于活字印刷术。上百个匠人忙中有序地劳作了一整天,形同邸报的报纸就被印刷了一千五百份。 临近黄昏,晚霞初上,站在窗边的沈希仪被照得满面红光。沈希仪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身体疲惫至极,神?志还?是十分清醒。她一边吩咐士兵派发报纸,一边率领一群文人抄写告示。 那告示的措辞简洁精炼,语句通俗易懂,完整地列出了秦州叛军的罪孽,包括滥杀百姓、凌虐妇孺、勾结外敌、劫掠财物等等,并且阐述了启明军的功绩,处处赞扬华瑶的仁义之举,华瑶俨然成?为?一代救世之主。 告示上还?说,华瑶夺回了叛军侵占的四?百万石粮草,又把肥沃的农田分给了贫民,数十万贱民的贱籍将被革除,有志之士能够一举成?名,有功之臣能够一展宏图,秦州必将重?现繁荣富强。 沈希仪整理了四?百多份告示,又唤来一批侍卫,命令他们明日一早启程,沿着芝江顺流而下,把告示贴到城乡的集市上。 此时夜色深沉,月淡星稀,沈希仪劳累过度,再也熬不住了。她脸色苍白,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戚应律赶紧过去扶住她:“沈小姐,请多保重?。” 他有礼有节地说:“实在抱歉,下午我打了个盹,睡了两个多时辰,只留你一人忙前跑后。现在书局收工了,不如我送你回去?你为?公主办事不辞劳苦,更要顾惜自己?的身体。” 沈希仪甚至没?看戚应律一眼。她淡淡地说:“多谢您的好意,我并无大碍。自古以来的中兴大业,哪有不艰难的?能为?公主办事,便是我的福分。” 戚应律手持一把折扇,很闲散地摇了摇扇柄:“目前的局势虽然严峻,却还?没?到最危急的关头,你不用提心吊胆,稍微松懈一点也不碍事吧。” 沈希仪一言不发。 戚应律摊开双手,折扇被他夹在指间:“明天你要是有空,何不与我泛舟游湖?春天来了,花也开了,永安城的风景好得很,你不去欣赏就太可惜了。” 沈希仪的唇角微微上挑,似是讥讽,似是嘲笑:“您是镇国将军府的公子,生于凉州,长于凉州,必定?目睹过尸横遍野的惨状。可我听您的语气,像是从未经历过战争,懒懒散散,懵懵懂懂,浑然不知事态严重?,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戚应律闻言,几近窒息,沈希仪还?说:“您见识短浅,举止轻浮,才学平庸,意气衰颓,整日游山玩水、寻欢作乐,终将一事无成?,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折扇“刷”地一声合拢,扇骨扣在了掌心,戚应律无可奈何道:“我一片好意,你不领受就罢了,怎么能恶语伤人呢?” 沈希仪颇为?平静地回答:“您若是对我不满,请您去找公主告状。公主的赏罚,我自当领受。” 戚应律这才发现沈希仪从未用正眼看过他。 沈希仪对谁都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只在华瑶的面前装出一种温婉柔顺的性情。他以为?她是一朵解语花,其实她浑身长满了尖刺,暗藏着一股凶狠的煞气。 灯笼的光线更暗淡了,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声,戚应律还?没?反应过来,沈希仪已经冲到了门口。 刹那间,沈希仪的视野骤亮。 守门的侍卫高举火把,火花迸溅出嘶嘶声响,十几个蒙面黑衣人都被捆住了手脚,不情不愿地跪在台阶前。 这一群黑衣人已被侍卫捉拿,那些?侍卫都是华瑶调派过来的武功高手,共有二?十多人,负责保护书局的安全。华瑶显然预料到了书局一定会遭遇暗算。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永安城内作乱? 沈希仪扯下了黑衣人的面罩。她的目光陡然一沉,心头的愁绪更浓,眉头也皱得更紧。 沈希仪的记忆力极好。她清楚地记得,眼前这位黑衣人正是孙志忠的属下。 孙志忠出身于京城军营,任职于兵部,效忠于方谨。 方谨把孙志忠派到了秦州,担任名义上的“官兵主帅”。实际上,孙志忠从没?去过战场,也从没?杀过叛军,他是方谨牵制华瑶的一枚棋子。朝廷大肆宣扬孙志忠在秦州平叛的光辉事迹,华瑶的战功都被孙志忠抢走了。 走廊上的灯笼尽数熄灭,昏暗的月光洒到了沈希仪的脚下。沈希仪还?在考虑如何处理黑衣人,侍卫已经把黑衣人拖进?了柴房,从他们身上搜出了油壶和火折子。原来他们想在书局纵火,烧毁报纸,烧死工匠,让一切化作灰烬。 今日一早,华瑶曾经传过口谕:“任何人胆敢纵火行凶,杀无赦。” 侍卫谨遵华瑶的指示,杀光了这些?黑衣人,没?留一个活口。柴房里?弥漫着浓稠的血腥气,尸体都被马车运了出去,夜色之下的永安城依旧寂静,像是古井之水,毫无一丝波澜。 * 当天夜里?,华瑶收到了书局传来的消息。 华瑶本来都准备上床睡觉了。但她听完侍卫的奏报,困意彻底消失,她的心里?渐渐地烦躁起来。 她没?有遵从方谨的命令,方谨必定?会对她下死手。 “平定?秦州叛乱”的功劳早就记到了孙志忠的头上,孙志忠才是方谨真?正信任的人,华瑶只是一块垫脚石。孙志忠没?为?秦州流过一滴血,还?敢往华瑶的背后捅刀子,他何必苟活于世呢?不如死了算了。 华瑶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把长剑,更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她思考片刻,命令侍卫去传召孙志忠,让他到公馆来议事。 公馆的花厅灯火通明,银烛高照,墙壁上光影摇动,凉凉的夜风吹入了室内,风中隐含着稀薄的血腥味。 恰在此时,侍卫通报道:“启禀殿下,孙志忠正在门外等候。” 华瑶其实想说“让那个王八蛋滚进?来”,但她到底还?是保持了风度,状似平静地回复道:“传他觐见。” 少顷,孙志忠被侍卫带进?了花厅,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一丈远。 孙志忠独自一人前来觐见华瑶,身旁没?有一位亲兵。他的礼数十分周到,态度也很恭敬,“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格外诚恳道:“末将参见公主殿下,叩请 殿下万福金安,不知殿下深夜传召,有何要事?” 华瑶直说道:“你应该已经收到了方谨的命令。我想问问你,方谨是如何指使你的?” 孙志忠倒也坦诚:“末将奉了三公主的密令,暗中监视您。自从您来了秦州,末将经常四?处打听您的情况。昨天三公主又传了一道密令,您要是迟迟不回京城,启明军就是造反的贼寇,官兵应当铲除启明军,必要时,可以屠杀全城百姓,震慑秦州的官民。” 华瑶冷笑道:“你主子疯疯癫癫的,你也只会跟着她发疯。” 孙志忠跪趴在地上,给华瑶磕了一个响头:“您是众所周知的仁义之主,末将想劝您一句,等到朝廷的大军兵临城下,您还?不肯投降,满城百姓都要为?您陪葬,您的‘仁义’也就是名存实亡了。” 华瑶毛骨悚然。 孙志忠毫无保留地坦白了方谨的计策。这一条计策乃是阳谋,无所谓华瑶知道或者?不知道,方谨都会顺利地施行。 这天下还?是朝廷的天下,官民信奉的还?是“儒法?”二?字。 华瑶拥兵自重?,本就犯了朝廷的忌讳,倘若朝廷认定?华瑶造反,启明军就是“贼寇”,秦州面临着屠城之祸,秦州的官民必定?更希望华瑶自杀谢罪,而不是与朝廷抗争到底。 凡事都有两面性,一面是好,一面是坏。 华瑶的仁义之名传遍了大江南北,她的事迹被编为?歌谣,广泛传唱。每当她来到一座城池,至少会有上万人出城迎接,百姓相信她忧国爱民,相信她怜悯人间疾苦。她不顾自己?的安危,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真?正做出了“舍生取义”的壮举。 正因?如此,华瑶在民间的形象是完美无缺的。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是一尘不染的圣人。 倘若她违反了儒家?的道义,公然与朝廷对抗,致使平民沦为?乱民,乡城沦为?血城,那她的威望就不复存在了。 所谓的“威望”究竟有多重?要呢? 华瑶在秦州屡战屡胜,凭借的是“军民一心”。秦州百姓为?她冲开城门,为?她护送军粮,为?她摇旗呐喊、奔走呼号,大大地抬高了她的威望。 沈希仪在书馆抄写告示,书馆的文人自发追随,无需华瑶下令,那些?文人听说沈希仪是华瑶的近臣,便都恭敬地听命于沈希仪,这也是因?为?他们臣服于华瑶的威望。 华瑶不能失去这种威望。 正当华瑶思索之际,孙志忠往前膝行了一段距离。 孙志忠半抬起头,眼眶中的泪水隐隐浮泛:“殿下,您为?了秦州百姓,率领将士们浴血奋战,拯救了千千万万的人,我不愿和您大打出手。咱们老百姓吃的苦,我看了也难受,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盼着天下太平?您若能继续效忠三公主,对于您和我来说,那都是最好的局面……” 话未说完,孙志忠突然从袖中拔出一把淬毒的短刀,锋利的刀尖直劈华瑶,却没?伤到她一分一毫。 转瞬之间,华瑶跃身而起,跳到了一张木桌上。 孙志忠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粗壮的双手布满了厚茧,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凶光四?射,眼神?带着几分癫狂。 他急冲猛攻,施展出极强的剑气,又被华瑶一招化解。他的武功比华瑶更强,为?何会落于下风? 孙志忠一时惊疑,双掌猛地运力,短刀斜飞而出,狠戳华瑶的心口。 刀光激起一道劲风,满室的烛火一霎熄灭,黑暗之中,华瑶的反应仍然敏捷至极,轻易地避开了孙志忠的杀招。 孙志忠大喝一声:“逆贼,拿命来!” 夜色如墨汁一般深浓,室内无风无影,唯有一阵阵凉意刺骨,漫溢着一层杀气,孙志忠竟然听见了谢云潇的声音:“殿下,让我杀了他吧。” 华瑶兴致勃勃地回答:“那个毒药还?真?好用,孙志忠都不知道自己?中毒了。他的招式虽然强劲,却很笨拙,远不是我的对手,姐姐器重?的武将也不过如此。” 孙志忠这才发觉自己?中计了。但他想不通他什么时候中了毒。他在饮食上从不马虎,他的亲兵会在集市买米买菜,碗碟杯筷都有专人看管,华瑶哪儿来的下毒机会? 近日以来,孙志忠经常感到身寒气虚,原先?他还?以为?是水土不服,如今终于找到了原因?,满腔怨愤无从排解,他心如火烧:“贱民之女,果真?下贱!” 谢云潇的耐心已经耗尽:“他该死了。” 华瑶大发慈悲:“好了好了,你去杀他吧。他能死在你的手里?,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你的剑法?天下第一快,他会死得毫无痛苦。” 偌大一间花厅里?,灯烛俱灭,星月无光,凌厉的剑风破空而至,孙志忠立即闪躲。谢云潇的武功境界至高至圣,孙志忠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谢云潇即将出兵岱州,按理说,谢云潇今晚应该在城外的军营点兵点将。孙志忠不知道谢云潇何时赶回了公馆,便说:“你不顾军营……” “军营”二?字刚出,剑刃削开了孙志忠的脖颈,他的颈骨寸寸碎裂,鲜血顺着脊背流了下来,而他甚至没?看清谢云潇的身影。他并未感到恐惧,他的情绪不知不觉地淡去了。他对方谨的敬佩、对贱民的鄙夷、对华瑶的厌恶,全都消散得不留痕迹。 临死前,他只听华瑶说:“他好像非常憎恨贱民,为?什么呢?” 孙志忠彻底断气了,无法?回答华瑶的疑问。 谢云潇随口道:“或许他和某些?贱民有过节,从此恨上了全天下的贱民。” 华瑶若有所思,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她飞快地打开门窗,又吩咐侍卫拖走了孙志忠的尸体。 月光照进?来的那一刻,华瑶惊讶地发现,谢云潇的剑上没?沾一滴血,剑刃的两侧澄净而光洁,就像他的衣袍一样不染纤尘。他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果然是根骨绝佳的天纵奇才。且不论他的外貌何等俊美,单是他这一身绝世武功,也难免惹人觊觎。 华瑶沿着长廊,走回卧房,这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随她一同步入内室。 她掀开了夜明灯的灯罩,循着一束幽淡的光线,很坦然地跳上了床,自言自语道:“我已经命令士兵去清剿孙志忠的余党了,明日一早,永安城里?不会再有姐姐的人马。” 谢云潇把床帐一放,手就伸到了她的腰间,稍微用了点劲似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衣衫,与她的肌肤严密地贴合。他的触碰又温暖又舒服,她背靠着他的胸膛,浑身陷入一种惬意的享受,但她的精神?依然疲惫,她喃喃自语:“终于还?是走到这一天了,我和姐姐反目成?仇,不死不休,从此再也不会和睦相处。” 谢云潇忍不住问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给孙志忠下毒?” “他刚来秦州的时候……”华瑶实话实说,“他的侍卫在村庄里?搜刮粮食,我派人扮作农民,往粮食里?掺了毒药,为?了不让他察觉,那毒药会慢慢发作,毒性也并不强,只是他的反应会变得迟钝。” 谢云潇沉默不语,华瑶小声说:“我早就猜到他将来一定?会杀我。” 谢云潇又问:“为?何?” 华瑶道:“姐姐的疑心很重?。她知道秦三向我投诚了,就不会再派出一个有可能被我收服的武官。” 第134章 此去何时返 无法预料今后的命运…… 谢云潇道:“贱民是贵族的奴隶, 你要废除贱籍,必然?损害贵族的利益。方谨派出的武官来自贵族门阀,他们一向反对制度改革。” 华瑶含 糊地回应道:“确实如此。” 谢云潇的语气很温和?:“时辰不早了, 你也困了, 忙了一整天, 今晚早点睡吧。” 华瑶的顾虑仍未消除。她自言自语道:“我的处境好危险啊, 皇族恨我, 贵族也恨我。” 她紧紧地攥住被子的一角:“我还得想点办法,把贵族拉拢过来才行。” 谢云潇的声音更低了些:“笼络贵族并非易事, 需要从长计议, 不过你也有你的优势, 秦州的东境和?北境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当地豪强兴风作浪的机会寥寥无几。” 谢云潇的话音刚落, 华瑶忽然?翻了个身,顺手扯住了他的衣带。他又?道:“别担心?,凭你的聪明?才智,一定能逢凶化吉。” 他说?话的声音太好听了,清清冷冷的, 既低沉又?平静, 谈及正事又?有几分严肃,仿佛一点也不会动?情似的。 华瑶只觉得一股邪火从心?底直窜上来。她把衣带拽得笔直, 仰头狠狠地亲了他的侧脸。他揽在她腰间的双手仍然?充满劲力, 手臂的肌肉紧绷着,犹如钢铁一般坚硬, 似是一副蓄力待发的样子。 他的气息稍微有点混乱,声调变得沉重:“你不想睡觉了吗?” 华瑶本来是打算睡觉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竟然?又?和?他玩闹起来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是她相中的驸马,她亲他几口?怎么了?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华瑶随口?说?:“我又?没有别的企图,只是想和?你亲近亲近,这?也不行吗?不行就算了,我睡觉了。” 谢云潇听见这?般言论,极轻地笑了一声:“何必曲解我的意思。” 华瑶非要在气势上赢过他:“因为我就是暴君,我才不管你的本意是什么,胆敢质疑我的人都会被我惩罚……” 华瑶的胡说?八道还没结束,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你从没惩罚过你身边任何一位近臣。” 华瑶有理有据:“我的近臣都是忠臣和?贤臣,我奖赏他们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惩罚他们呢?” 谢云潇淡淡地道:“既然?你身边没有一个奸臣佞臣,你岂能自称为暴君?” 过了片刻,华瑶才回答道:“你真是挺会说?话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你了。” 华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的兄弟姐妹,他们都比她更凶狠,更担得起“暴君”之名。若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亲手杀死近臣。即便近臣与他们关?系密切,他们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反观华瑶,从小到?大,她总是高阳家的异类。 烦乱的情绪无法消解,华瑶在床上打了个滚,与谢云潇隔开?一段距离。谢云潇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卿卿,卿卿。” 华瑶一言不发。 谢云潇离她更近了。床帐内光线晦暗,她的视野不太清晰,听力却是异常敏锐。他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耳尖,引起一阵微妙的酥痒感。 华瑶故作冷淡:“你叫我干什么?还要跟我说?话吗?” 谢云潇在她耳边低语,:“后天一早,我出兵岱州,你驻守秦州,你我相隔千里,相见无期,我该如何……” 他话中一顿,以一种低浅的、略带沙哑的气音道:“忍耐相思之苦。” “相思之苦”这?四个字,简直轻不可闻,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透露他一贯压抑着的心?声。她的心?弦似乎被他拨动?了一瞬。那一种又?甜又?涩的奇妙滋味,她从前不能理解,如今稍微能感知一些。 华瑶往他怀中蹭了蹭,小声说?:“那我先亲你一口?,你再亲我一口?,就算我们离别之前的慰藉,怎么样?” 谢云潇含蓄地答应道:“卿卿的考虑向来周到?。” 华瑶承认道:“嗯嗯。” 她抬起头,悄悄地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谢云潇伸手扣住她的腰肢,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他缓慢地用臂力箍紧她,深深浅浅地吻着她的唇瓣,尽量不显得太过迫切。而她毫无顾忌地回应着他,缠绵之情无休无止,月落西窗之时也未停歇。他们无法预料今后的命运,此刻的时光更是弥足珍贵。 这?一夜,临睡之前,华瑶浑身的筋骨都舒展了,畅快至极,惬意至极,清淡的香气萦绕心?头,每一次呼吸都是心?旷神怡。 华瑶舒服得昏昏欲睡,嘴里还是念念有词:“你去了岱州以后,无论听说?了什么消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的初衷不会改变,我对你的心意始终如故。” 谢云潇牵起她的手腕,坚定地与她十指相扣:“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华瑶在心中默念,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大约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在她所处的位置上,所谓的“男女之情、夫妻之爱”,只能占据一点分量。她的脚下是一条生死之路,她背负着千千万万条人命,哪怕粉身碎骨,她也输不起。 * 次日早晨,旭日东升,永安城仍是一副太平景象。 白其?姝刚刚处理完孙志忠的后事。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孙志忠及其?侍卫的尸体都被运到?了一块荒芜的野地里。 白其?姝亲自检查了每一具尸体的面容,命令士兵剥除了他们的服饰,将他们切成碎块、扔进火堆,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再用厚重的泥土掩埋,撒上沙尘、铺上杂草,完全看?不出一点杀人放火的痕迹。 永安城位于芝江的下游尽头,春夏两季的潮气很重,今早的薄雾还未消退,烟尘就融入了薄雾之中,浮荡着一片朦胧的烟霭。 寅时过后,朝阳的明?辉从天上洒下来,烟霭飘散,雾气疏淡,白其?姝的心?情还算不错。她圆满地完成了华瑶指派的任务,手头只剩下一件重要的大事还没办好。 这?件大事与赵惟成有关?。 秦州东境的战事尚未平定的时候,赵惟成被华瑶藏在虞州山海县的商铺里,后来华瑶控制了芝江流域,赵惟成及其?同?党十三人也被带到?了秦州的永安城,如今正被关?押在地牢之内。 白其?姝掐指一算,差不多?了,时间已经足够了,今天应该是赵惟成的死期。 卯时略略过半,天色更亮了一些,白其?姝赶到?地牢的门口?,正好在地牢的石门之外遇见了华瑶。 白其?姝恭恭敬敬道:“参见殿下。” 华瑶身边只有紫苏、青黛两个女侍卫。白其?姝不经意地想起,华瑶曾经对她说?过,她是华瑶最亲近的人。除她之外,华瑶几乎谁也不信。 白其?姝当然?知道“帝王之术”的诡诈之处。 帝王会让每一位近臣都以为自己才是帝王真正器重的人。这?一项驭人之术,华瑶运用得炉火纯青,就比如,戚饮冰起初十分憎恨华瑶,沈希仪也对华瑶有些怨言,如今呢,戚饮冰和?沈希仪都在为华瑶卖命,她们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仿佛从未有过任何芥蒂似的。 白其?姝勾起唇角,没来由地微微笑了笑。 华瑶的态度十分温和?:“你来得正好,你为我办事,我最放心?。我交给你的事情,你都办得很细致、很圆满。” 白其?姝的笑意更深:“多?谢您的夸奖,有您这?句话,我万死不辞。” 白其?姝跟随华瑶的脚步,与她一同?走进地牢,厚约一尺的石门被推开?了,华瑶提起一盏红纱灯笼,燃烧着的灯芯照亮了阴暗的走廊,牢房深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咒骂。 华瑶不禁感慨道:“没想到?啊,他被我关?了这?么久,还有力气骂人。” 白其?姝噗嗤一笑:“他骂得很难听啊,他跟着土匪学了不少手段,还知道如何折磨年轻女人,像他这?种贱货,死了活该。” 华瑶点了点头:“赵惟成勾结土匪,学的都是下三滥的东西,昔日他看?着平民受尽折磨,如今他自己也遭了大难,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华瑶的语声传进了赵惟成的耳朵里,灯笼的火光也照到?了赵惟成的身上。赵惟成的胸膛冒出一阵钻心?剧痛,却丝毫动?弹不得,他的四肢都被沉重的锁链栓住了。 赵惟成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也杀过人……你必死 ……监死……” 华瑶第?一次听闻“监死”这?个词,还以为赵惟成的意思是,她会被监押至死,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奸”,而不是“监”。 他诅咒她被奸辱,被淫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曾经在土匪寨见过类似的场景。他对弱者毫无怜悯。弱者承受的痛苦,反倒是他的威赫。 华瑶记得,当初她闯入黑豹寨,土匪还告诉她,黑豹寨的寨主经常宠幸血淋淋的女人,或者,更准确的说?,他们并没有把女人当人。 好恶心?。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往前走了一步,挑高灯笼,也不管赵惟成又?说?了什么,她专注地凝视着赵惟成的后背。 赵惟成的上半身没有衣物遮挡。他的双臂伸展着,后背正对着牢房的铁门,背上的刺青分外显眼,正是“反梁复魏”四个大字。 “梁”是本朝的国号,“魏”是前朝的国号,本朝与前朝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本朝的女人可以读书习武、入学入仕;前朝的女人地位卑贱,奉行“三从四德”,谨遵“三贞九烈”,不能在学堂里念书,不能与家人以外的男子说?话,从小到?大都要忍受惨无人道的“裹脚之刑”。 大梁朝开?国一百多?年来,“反梁复魏”的民间帮会从未消停过,这?些帮会十分向往魏朝的制度,更希望能把女人从学堂里赶出去,复辟祖宗之法。 第135章 照肝胆 “今日暂别,后会有期。” 支持“反梁复魏”的民间帮派大多认为, 只要禁止女人习武念书,女人的地位便会越来越低,她们只能依附于男人, 男人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事实上, 倘若女人毫无前途, 国家就放弃了一半的人口, 时代的发展必定迟缓, “重男轻女”的风气?必定愈演愈烈,全国各地溺杀女婴的现象又会层出?不穷, 正如《韩非子》所言:“父母之于子也?, 产男则相贺, 产女则杀之。” 与?此同时,拐卖妇孺的罪案也?会增多, 盗匪势力越发猖獗,城乡治安越发混乱,世道人心逐渐败坏,举国上下仍然抱残守缺、故步自?封,那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反梁复魏, 何?其愚蠢。 大梁朝开国一百多年来, 清剿了无数“反梁复魏”的逆贼。 “反梁复魏”不仅是?大逆不道的罪孽,更是?祸害社稷的毒瘤, 朝廷对此深恶痛绝, 就连太后都不会袖手旁观。 华瑶深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于是?,华瑶选中了赵惟成。 在华瑶的授意下, 赵惟成及其同党都被刻上了“反梁复魏”的刺青。经过一个多月的漫长等待,刺青的颜料渗入皮肤、融入筋骨,看起来就像留存多年的印记, 赵惟成摇身一变,变成了“反梁复魏”的余孽。 赵惟成并不知道华瑶对他做了什么?。 他看不见自?己的后背,摸不到自?己的伤疤,他的愤恨都转化为怨气?,只想把华瑶生吞活剥,将她的血肉一口一口地咬碎。 她怎么?不去?死?她若是?死了,皇族的气?数就尽了,江山社稷又会出?现一番新局面。 赵惟成咬牙切齿地诅咒道:“死……你死……” 华瑶走入牢房,认真地审视赵惟成的刺青。 她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只是?出?于好奇,她问了他一句:“你勾结土匪,残害平民,造的杀孽比我还多,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死?” 赵惟成仿佛听不见华瑶的声?音。他目光凶恶,直直地瞪着?华瑶,嘴里吐出?的字句断断续续,甚至提到了“下贱”、“教坊司”、“任人践踏”之类的词语。 华瑶突发奇想,倘若东无拘禁了赵惟成,赵惟成还会有这样的气?势吗? 赵惟成会不会诅咒东无,让东无滚去?教坊司,倚门卖笑,任人践踏,沦落为猪狗不如的下贱胚子? 恐怕不会。 华瑶感到了微妙的差别。她仍未动怒,淡然地笑了笑:“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憎恨的并不是?强权,而是?你自?己无法掌权。你要是?能掌权,就会把人往死里作践。” 赵惟成拼尽最?后一口气?,嘶哑地怒吼道:“你妹妹一箭射瞎了我的左眼!” 赵惟成所说的“妹妹”,大概是?当朝七公主,高阳琼英。她的性格非常古怪,华瑶和她没什么?交情,更不知道她对赵惟成下过狠手。 华瑶向?前一步,轻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敢找琼英报仇,只会在旁人的身上泄愤,你这一辈子,从生到死,都是?个窝囊废。” 她转过身,走出?牢房:“送他上路吧。” 灯笼的亮光飘远了,铁栅栏的缝隙里闪过几道模糊的人影,赵惟成瞪大了双眼,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他被一块黑布蒙住了整张脸。他的呼吸更困难,脑袋更晕了,耳边嗡嗡地响着?杂音,鼻间嗅到了桃花的香气?。 他嫌恶地嘟囔道:“白、白……” “白其姝”三个字尚未说完,白其姝点了他的哑穴。 像是?在和他玩闹似的,白其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主子心善,不会对你用刑,可我很恶毒啊,我要把你的肠子掏出?来,缠在你的腿上。” 强烈的愤怒和恐惧一瞬间涌了上来,落到他的胸口处,击中了他的心脏。他讲不出?一个字,浑身的肌肉一阵阵地抽搐,不多时,他竟然昏厥了,双臂软绵绵地悬吊于铁索,他的骨头仿佛已经被人抽走了。 白其姝立刻封住了他的穴道,迅速地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 当天早晨,赵惟成及其同党十?三人都被白其姝装进了麻袋,抬上了马车,直奔虞州的山海县。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隔天傍晚,便抵达了距离山海县不远的渡口。 白其姝连夜乘船渡江。她只带了十?个侍卫,这些侍卫都是?虞州人,能说一口地道的方言。他们乔装成虞州的商人,在夜色中运货。 天还没亮,白其姝不敢点灯,更不敢惊动山海县的官兵。 她拿出?一颗夜明?珠,率领众人走上一条小路,逐渐接近了一道山峰。这道山峰名为“宝顶峰”,山上有一座“万灯寺”,乃是山海县最负盛名的寺庙。每日清晨,成百上千的香客从各地赶来此处,凡是?与?寺庙有关的消息,都会传播得极快极广。 等到午夜过后,巡逻的官兵换岗之时,白其姝亲手勒死了赵惟成,并把赵惟成的尸体挂在了山脚下的一棵大树上。 赵惟成的十三名同党也有相同的命运,总共十?四?具尸体都悬吊在半空中,他们的后背裸露着?,“反梁复魏”的刺青十?分显眼,白其姝还在尸体附近摆放了一堆镶嵌着?忍冬花纹的铜环。这些铜环都是?前朝太子的遗物,也?是?华瑶从彭台县的仓库里搜出来的古董。 布置完毕之后,白其姝立刻撤离。 山林中飘荡着?雾气?,清凉而湿润,笼罩着?白其姝的全身,她微微地喘息了片刻,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感到力量充沛。 每一次,白其姝为华瑶出?生入死,她的兴奋都多过恐惧。她一点也不怕死,她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身处险境,她知道自己就是个疯子。 赵惟成被吊死了,死在白其姝的手里,这让白其姝的心情极好。白其姝顺利地赶到渡口,与?侍卫一同坐上了返回秦州的渔船。他们乔装改扮,混在一支船队里,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天色才?刚破晓,宝顶峰下的十?四?具尸体就引起了轰动。 山海县的百姓多半信佛,起早来拜佛的这一批人更是?十?分虔诚。他们看到“反梁复魏”的刺青,第?一反应并不是?躲避,而是?为死者诵经超度。他们席地而坐,双腿盘曲,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念的都是?往生咒,声?音传得很远,远处的行人也?都知道了宝顶峰下的惨案。 山海县的前一任县令葛巾失踪已久。新任县令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子,以“严法严律”而出?名。她丝毫不敢隐瞒,立刻派人加急传信回京,又命令官兵紧急戒严,查办一切形迹可疑的人员。 到了这天中午,赵惟成的死讯已经传遍了山海县,与?山海 县隔江相望的秦州都收到了消息。秦州百姓不敢提起“反梁复魏”四?个字,只敢以“前朝余孽”为代称,将赵惟成骂了个狗血淋头。 华瑶思及此事,不禁感叹道:“他生前想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做成,死后倒是?名扬天下了,哎,时也?命也?,造化不由人。” 谢云潇提醒道:“朝廷可能会暗中作梗,你走了一步险棋。” 华瑶低声?道:“这一步险棋,我是?不得不走。” 华瑶并未解释她的意图,谢云潇也?没再追问。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很平稳,在他掌中清晰地跳动,他不舍得放开她。 按照谢云潇原本的计划,他将在今天一早出?征岱州。然而早晨的雾气?太过浓重,并不利于长途跋涉,谢云潇把行军的时辰推迟到了午时。距离午时还有不到两刻钟,兵将已经准备就绪,谢云潇登上了城楼,与?华瑶告别。 永安城的城楼屹立于城门之上,全由砖石砌筑,镂花铁窗大敞着?,冷风猛烈地灌了进来,华瑶和谢云潇仍然站在窗边。谢云潇专注地凝视着?她,而她正在俯瞰城楼之下的千军万马。 华瑶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哪怕这条路再艰难,我也?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扭转乾坤,匡扶社稷,完成中兴大业,彪炳千秋史册。” 谢云潇放开了她的手腕。他由衷地拥护她的理念:“殿下必将得偿所愿。” 谢云潇略微低头,望着?全副武装的兵将,整整两万两千人马,包括两千凉州精兵、一万虞州精兵、一万秦州精兵。 这两万大军被分成了两支军队,其中一支军队的主帅是?秦三,另一支军队的主帅是?谢云潇。他们即将向?西而行,谢云潇直奔岱州,而秦三另有任务。 谢云潇第?一次率兵远征,华瑶担心他会遇到麻烦,特意调派了祝怀宁辅佐他。其实谢云潇比祝怀宁更有战场阅历。 谢云潇生长于战火连天的凉州。从他年幼时起,他耳濡目染,对战争司空见惯。边境的杀戮从未停止,凉州的土地常年被鲜血浇灌,每一寸江山都是?白骨堆积而成,和平的局面不仅短暂,也?很难得。 士兵的盔甲明?晃晃的,反射着?此时的天光,那光线从窗间流入室内,涌现一片斑驳的阴影,像是?无声?的推波助澜。 谢云潇低语道:“我暂时离开了,你多保重,万事小心。” 华瑶忽然拉住他的袖摆,往他手里塞了一块丝帕。那丝帕上绣着?“瑶潇”二字,字形歪歪扭扭的,针脚拙劣而潦草,显然是?华瑶亲手做出?来的。昨天她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把“瑶潇”二字绣成了,她才?不管自?己绣得怎么?样,反正她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古往今来,还有哪个公主比她更真诚呢?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笑。他收下了她的丝帕,格外珍惜地观察片刻,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瑶”字,又把丝帕放进了外衣内侧的口袋,紧贴着?他的胸膛。奇妙的错觉油然而生,他的心跳声?似乎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华瑶猛地转过脸,不再看他,只说:“等到秦州、岱州的局势稳定下来,我们就能再见了。你也?要多保重,路上小心,我会想你的。” 谢云潇与?华瑶成婚以来,从未与?她分离过。他固然心有所思,却装出?洒脱的风度:“今日暂别,后会有期。” 华瑶点了点头。她走出?城楼,守门的侍卫都跟在她的背后。 四?面八方的战鼓“咚咚”地响了起来,惊涛骇浪似的声?响,由远及近,落在每一位士兵的耳旁。 士兵们抬头望向?城墙,只见华瑶迎风而立,右手握着?一把锃亮的长刀。她的武功根基极为扎实,城墙之上的狂风呼啸而过,却无法撼动她一分一毫。 当空骄阳照耀之下,旌旗飘扬,刀光闪烁,华瑶率领全军指天立誓,誓要铲除叛军,保卫秦州、岱州的安宁。 立誓完毕,华瑶高声?道:“叛军是?我们的手下败将,秦州是?我们的大本营,叛军已经被我们铲除了大半,他们贼心不死,还在散播流言蜚语,只为污蔑启明?军的名声?!我满腔愤怒,不得发泄!” 士兵齐声?高喊:“殿下息怒!” 华瑶的双眼中闪射着?凶光:“我不会息怒,你们也?别息怒,我要你们保持愤怒!愤怒就是?你们手里的刀和剑!!每当你们想起此刻,保持愤怒!你们必须全力以赴,绝不退缩,绝不屈服,否则就会像贱畜一样受尽欺辱!!” 她反手一挥刀柄,刀刃映着?太阳,犹如烈火一般耀眼:“我们为尊严而战,为财富而战,为人间正道而战!我们要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只有我们才?能挽救时局!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就让天下人都来看看,启明?军究竟是?何?等的英勇无畏!!” 这一番豪言壮语,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将士们的呼喊声?震天动地。他们几近狂热地仰视着?华瑶,满怀着?一腔崇敬之情,华瑶的声?调慷慨激昂:“每一次行军作战,我都是?开路的先?锋!我说过,我与?诸位同生共死!高阳华瑶绝不食言!!” 话音刚落,华瑶提刀在手,纵身跳下巍峨城墙。她穿着?一套戎装,背后的披风猎猎作响,疾如闪电般划过长空,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地上。 华瑶的轻功出?神入化,众多将士都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她一人身上。她抬起左手,城门缓缓敞开,她仍然站在原地,亲自?为将士送行。 谢云潇、祝怀宁、秦三纷纷翻身上马,先?后从华瑶的面前走过。华瑶的视线没有丝毫偏移,犹如一具威严的雕像,颇有一种气?吞山河的豪迈气?概。 谢云潇当然也?不能回头。他紧握着?缰绳,目视前方。连绵的山川无边无际,荒凉的旷野上杂草丛生,天地辽阔而浩荡,他的征途才?刚开始。他不会让她失望。 * 华瑶在秦州如此大张旗鼓,必然瞒不过朝廷的耳目。 没过几天,京城的官员都知道了华瑶的动向?。 不少官员如临大敌,甚至闹到了太后的跟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太后并未问罪华瑶,只是?加急审判了山海县的风雨楼一案。 由于赵惟成的尸体突然出?现,山海县的案子越发扑朔迷离,“反梁复魏”的逆贼也?牵涉其中,按理说,太后应该会盘根问底,把逆贼一网打尽。 然而,风雨楼一案迅速结案了。三司会审也?审出?了结果,风雨楼杀人放火的凶手正是?当地土匪,官府的公告当天就发了出?去?,平民百姓深信不疑,痛骂土匪丧尽天良。 当夜,京城下了一场小雨,雨雾中的街道更安静,夜游的行人也?更少了。 深浅不一的水洼里散落着?灯火,火光被车轮碾得细碎,高低错落地闪烁着?,随着?水花一起向?四?周溅开,沾湿了一道低垂的车帘。那辆马车一路飞驰,停在了三公主府的正门之外。 马车停稳之后,顾川柏走了下来。他撑起一把玉骨绸伞,雪青色的锦缎衣袍被风一吹,悠悠地散开一阵雪松的清香,这正是?贵族公子独有的气?韵。 顾川柏跨过门槛,穿过游廊,仪态端正而飘逸,自?成一种不疾不徐的风范。如果他将来做了皇后,至少不会失了分寸,倒也?衬得起方谨,还能维持皇族与?世家的平衡。 徐信修站在游廊之下,略看了一眼顾川柏,不动声?色地盘算着?。 顾川柏也?注意到了徐信修的身影。 徐信修走向?顾川柏,腰杆微微地弯了下去?,又说了一声?“参见殿下”,言谈举止皆是?从容稳重,毫无一丝纰漏。 顾川柏温和地笑了笑:“这里没有外人,您不必遵循君臣之礼。” 徐信修是?内阁首辅,也?是?方谨的外祖父,他在方谨心目中的地位远高于顾川柏。若要在方谨的后院站稳脚跟,就必须得到徐信修的认同。 可惜,徐信修并不信任顾川柏。 他们二人一同走向?方谨的书房,这一路上,徐信修不发一语,顾川柏也?无话可谈。 徐信修在官场历练了数十?年,又爬到了官场的最?高位,他的城府远胜于顾川柏,他的处世之道也?与?顾川柏迥然不同。 少顷,他们步入书房,只见方谨坐在主位,杜兰泽、赵文焕、庄妙慧、关合韵等人都坐在两侧,这在顾川柏的眼里,又是?非同寻常的景象。 赵文焕不仅是?方谨的好友,也?是?当今的内阁次辅,庄妙慧是?兵部尚书,关合韵是?方谨的侍卫长,他们三人都是?方谨的心腹,对方谨忠心耿耿、恭恭敬敬,反观杜兰泽呢?她何?德何?能,竟然也?端坐不动? 顾川柏皱了一下眉头。 徐信修打了个圆场:“我刚来不久,下雨了,路不好走,碰 巧遇到了驸马,敢问驸马今天可是?去?了一趟顾家?顾家毕竟是?公主的亲家,这一层联系,往后应当维持下去?。” 在方谨的示意下,徐信修坐到了一张软椅上,侍女又端来了一盏热茶,缓缓地放在徐信修的右手边。 方谨坦然道:“好几天没收到宫里的消息,我便让驸马回了娘家,问问他的父母,知不知道皇帝的现状。” 直到此刻,方谨才?对顾川柏招了一下手,他立刻走了过去?,落座于她的身旁。 顾川柏如实禀报道:“宫里的消息都被封锁了,顾家对皇帝一无所知。” 赵文焕捧着?茶盏,忽然开口道:“纸包不住火,宫里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山海县的案子越闹越大,太后不得不管,那案子的结果出?来了,萧贵妃急得发疯了。太后把萧贵妃软禁在储秀宫,任何?人不得探望。” 他放下茶盏,叹道:“这可不简单呐。” 方谨道:“萧贵妃发了什么?疯?” 赵文焕道:“萧贵妃说,华瑶在风雨楼杀了晋明?。她这番话无凭无据,无缘无故,她宫里的奴才?都不相信她,太后还把她软禁了。倘若晋明?真的被华瑶杀了,萧贵妃蒙受了不白之冤,太后岂不是?在包庇华瑶?” 方谨的拇指划过茶杯的边沿,顾川柏这才?发现,方谨的茶杯里没水了。他左手挽着?衣袖,右手提着?茶壶的提梁,为她添茶倒水,也?为她送来一缕雪松的清香。 方谨一脚踩住了顾川柏的鞋面。 其实方谨并未用劲,顾川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偶然一个不留神,茶水从杯口溢了出?来。他沉声?道:“请殿下恕罪。” 方谨微微抬高了食指,直指着?赵文焕。她没看顾川柏一眼,只说:“京城还有一种传言,晋明?是?秦州叛军的首领,萧贵妃为了解决他的后顾之忧,使尽了手段诬陷华瑶。无论太后是?否包庇华瑶,民众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晋明?骄奢淫逸,华瑶仁爱慈善,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徐信修接话道:“当初我便不同意你给华瑶安排秦州的职务,但你过于听信杜兰泽的谗言,彻底放纵了华瑶。华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果然在秦州独霸一方,即将侵犯岱州和凉州。今时今日,华瑶已成了祸患的根源。” 杜兰泽与?徐信修的距离还不到一丈远。 当着?杜兰泽的面,徐信修毫无避讳:“杜兰泽的心气?太高,若她还不能尽心辅佐你,她这条命就没必要保留,你赐她一条全尸,对她也?有再造之恩。” 第136章 泼血汗 她就像找人索命的厉鬼 徐信修短短一句话, 宣判了杜兰泽的死期。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静,方谨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她坐在高?椅上,淡然地问?:“你们都觉得杜兰泽该死吗?” 杜兰泽忽然开口:“请您准许我留下遗言。您若能成全, 我死而无憾。” 方谨见过许多贪生怕死的人, 至于杜兰泽这般无畏生死的人, 实在是少?之又少?。方谨对她格外宽容:“准了。” 杜兰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步履轻缓地走到方谨的跟前, 庄重地跪了下去。她用一种十分诚恳的语调说:“大梁朝的诸位皇子皇女之中,东无太过残暴, 晋明太过轻率, 华瑶不谙世事, 司度不识时务,琼英难堪大任, 安隐难成大器,唯独您是圣明之主,微臣只愿侍奉您一人,只要您的江山稳固,百姓便能安享太平之福。” 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微臣侍奉您将近六个月, 这半年以来, 您减免赋税,广开言路, 权衡天下诸事的轻重缓急, 支撑起大梁朝的内外全局,微臣敬佩您的谋略, 感念您的再造之恩,愿以一死相?报。” 她的态度至诚至敬:“微臣竭才?尽忠,至死无悔, 只恨自己命薄福浅,此?生不能再为您排忧解难。” 杜兰泽举止娴雅,言辞谦顺,寥寥数语之间,展现出非同一般的风度,这也让徐信修对她的怀疑更深了一层。 徐信修道?:“你标榜自己竭才?尽忠,究竟是竭了什?么才?,尽了什?么忠?” 杜兰泽越发谦卑:“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在您的面前卖弄。” 杜兰泽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哪怕她快死了,她也没有一丁点讨好徐信修的意思。她确实有一身宁折不弯的硬骨头?。 徐信修感到一阵疲乏。他年迈体弱,精神大不如前。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别打官腔,杜小姐,你向来体弱多病,经不住刑罚的折磨。” 杜兰泽抬起头?,望向方谨,似乎把自己的一切生死荣辱都交到了方谨的手里?。她对方谨言听计从?,方谨对她也有宽恕之意。 方谨又给了她一个施展口才?的机会:“杜兰泽,你来说说,短短一年之间,华瑶是如何谋划的,她为何能称霸一方?你有什?么办法尽快铲除她?” 杜兰泽正要回答,方谨又抬起手,招来了她的侍卫。 方谨命令侍卫把燕雨拖到书房的门外,对燕雨施用鞭笞之刑。杜兰泽什?么时候说完,刑罚就什?么时候停止。 听到这样的命令,杜兰泽的呼吸都凝固了,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恶心。她强忍着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缓慢地挤出一个笑:“微臣遵命。” 今晚的月色暗淡,重重叠叠的树影遮盖着庭院,落叶飘到了燕雨的衣袖上,冷风掀动了他的袍角,寒气如同潮水般涌向他所在的位置。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刹那之间,他被?封住了穴道?,又被?抬到了一张长?凳上。 燕雨惊恐万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双手死死地抓住凳子腿,鞭子“嗖嗖”地划过半空,猛烈地抽打着他的后背,他疼得快要裂开了。 前不久,他才?被?关合韵打断了腿,现如今,他的腿伤还没复原,方谨为何要惩罚他? 是因为杜兰泽吗? 他快死了吗? 杜兰泽也会死吗? 疼痛,恐惧,屈辱,以及无法反抗的悲愤,交织成一股窒息感,侵袭着他的神思。雾气涌满他的双目,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他的视野逐渐模糊,庭院里?的树影变得十分朦胧,像是一群幽暗的鬼魅。 沉重的鞭笞之声?越来越响亮,书房依旧是通火通明,金猊香炉中袅袅地升起一缕又一缕的轻烟,杜兰泽闻不到一点血腥气。 杜兰泽的声?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凉州兵将骁勇善战,在他们的帮助下,华瑶抵御了羌羯的军队,以此?向皇帝邀功请赏。皇帝准许华瑶和谢云潇成婚,一是为了安抚功臣,二是为了拉拢凉州,三是为了监视谢云潇,四?是为了彰显天恩浩荡……” 恰在此?时,顾川柏插话道?:“太后对华瑶向来宽厚,无论华瑶看?中了哪一位公子,太后都会为华瑶赐婚。” 方谨拢了一下袖子,散漫道?:“这么看?来,太后确实纵容华瑶。” 顾川柏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虽然纵容,却不偏爱,倘若华瑶犯下死罪,太后只会袖手旁观。” 茶水泛出腾腾热气,犹如一层飘渺的轻纱,笼罩在杜兰泽的眼前。杜兰泽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太后总是以朝廷的利益为重。孟道?年舍命死谏,太后却没有认真追究,她并非故意包庇东无,只是想维持朝政的稳定。若不是虞州闹出了反梁复魏的大案,太后也不会问?责刑部和大理寺,风雨楼的案子必定会一拖再拖。” 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徐信修发话道?:“ 皇帝曾经派遣华瑶去岱州,好让华瑶和晋明争斗,皇帝坐收渔翁之利。” 他叹声?道?:“皇帝终究是棋差一招。去年冬天,晋明手下武功高?强的侍卫都被?扣押在京城,晋明走得匆忙,准备不足,人手不够,正中了华瑶的圈套。华瑶大概就是在风雨楼伏击了晋明。后来华瑶谎报军情,假称晋明在秦州谋反,竟然得到了朝廷的支持。” 徐信修半是感慨,半是讥诮:“她这点小把戏,倒还骗了不少?人。” 杜兰泽听得毛骨悚然。她的表情仍是一派镇定:“皇帝的计策,尚有可取之处。” 徐信修握着紫檀木椅的扶手:“杜小姐,有何高?见?” 杜兰泽语速略快:“刚才?殿下问?我,短短一年之内,华瑶为何能称霸一方?我忽然想到了答案。华瑶在民间声?望极高?,秦州百姓甚至自发地为她送钱运粮,若要铲除她,必须毁坏她的名誉…… ” 徐信修打断了她的话:“这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杜兰泽微微地笑起来,高?深莫测道?:“华瑶收服了秦三,又杀害了孙志忠,由此?可见,我们必须调派一位既不可能被?她收服,又不可能被?她杀害的将领,以朝廷的名义?招降她,她若不肯投降,天下人都会唾弃她。” 徐信修已经猜到了杜兰泽的计策,杜兰泽的笑容更温柔几分:“这位将领,正是司度。华瑶和司度决一死战,殿下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条计策很阴险,也很符合方谨的需要。 方谨急着铲除华瑶,但是,方谨能调动的军队分布于沧州、朔州、幽州和京城,眼下边境的时局十分严峻,方谨不想抽调边境三省的兵力,更不想削弱自己在京城的势力。 前些天,邸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诬陷华瑶侵占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草。方谨一看?便知,这是东无散播的谣言。 皇帝病重之后,朝政大权落入内阁,邸报的审核权也被?方谨独占。自从?太后当政,吏部更换了一批邸吏,方谨不能再独断专行,东无乘虚而入,暗藏着重重杀机。 东无倒是和顾川柏想到一块去了,他们都想把沧州的亏空推到华瑶头?上,却忽略了边境正处于紧急备战状态。如果沧州的士气大跌,幽州、朔州也会大乱,北方各省岌岌可危,方谨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 方谨怀疑东无暗中勾结了外敌。 如果沧州失守,方谨控制的城池沦陷,东无就能从?中获利。他不费一兵一卒,便让方谨受到重创。 方谨不自觉地皱眉:“司度的野心不小,谋略不差,我将他派到秦州,可能是养虎为患。” “请您放心,”杜兰泽诚意十足,“如果兵部只为司度准备一千兵马,以华瑶为前车之鉴,严禁司度从?别处调兵,司度就无法兴风作浪。” 方谨站起身来,缓缓走向杜兰泽:“华瑶拥兵十万,司度率兵一千,他们的兵力相?差太远,司度又怎会听命于朝廷?他不可能自寻死路。” 杜兰泽低头?,伏跪在地:“司度是皇帝最器重的皇子,皇帝必定会为司度做打算。趁着皇帝还没驾崩,只要让群臣以为皇帝给了司度一个立功的机会,不仅司度不会抱怨,司度的同党也不会反对。” 方谨从?容地笑了笑,没再接话。 杜兰泽轻声?细语道?:“近些年来,司度处心积虑,招纳了许多道?士和僧侣。微臣在山海县暂住几日,便察觉当地的寺庙收受了不少?香火钱。或许司度已经通过寺庙,发了一笔横财……” 内阁次辅赵文焕插了一句:“反梁复魏的那个案子,就发生在虞州的山海县。这个山海县有些古怪啊,可能是和司度利益相?关。” 方谨斜睨他一眼:“你也觉得,本宫应该派遣司度去讨伐华瑶?” 去年冬天,赵文焕极力怂恿皇帝,把华瑶派到岱州去追杀晋明。赵文焕本想让华瑶和晋明两?败俱伤,到头?来却便宜了华瑶,赵文焕自己也没捞到一点好处。 现在,赵文焕还想证明,他那一套方法行之有效,只是皇帝用错了地方。 赵文焕双手抱拳,恭敬道?:“司度和华瑶争斗不休,殿下就能试探出司度的深浅。殿下把司度调出京城,也能防止他在京城惹祸招灾。” 赞同某一条计策,便要考虑到方方面面,赵文焕思索了片刻,又说:“司度在灵安还有一块封地。倘若司度出了什?么差错,殿下就褫夺他的封号,收回他的封地。” 杜兰泽附和道?:“灵安的商贸发达,兵力薄弱……” 距离杜兰泽十丈之远的庭院内,甩动的鞭子还在噼啪作响,杜兰泽的心跳越来越快,说话也不像之前那般条理分明,语气有些急促:“更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从?军事上看?,司度不是华瑶的对手,更不是您的对手。” 方谨突然又问?了她一句:“你对华瑶还有几分敬意?” 杜兰泽猛然抬起头?:“华瑶为了彰显仁义?,置法理于不顾,草率地废除了秦州二十七城的贱籍制度。长?此?以往,百姓对法律毫无畏惧之心,贱民不顺服,社稷不稳定,大梁朝必有亡国之祸。” 她双眼都没眨一下:“治国理政,关键在于‘外儒内法’,以孝悌忠义?为体统,以严刑峻法为纲领,臣民谨守上下尊卑之本分,百姓才?会归顺于皇帝,皇帝才?能保全江山社稷。”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忧愤:“华瑶年幼无知,头?脑愚钝,性格鲁莽,还在秦州肆意妄为,那些刁民和贱民也会聚众作乱……” 方谨微微弯腰,伸手轻轻抬起杜兰泽的下巴。 杜兰泽仰视着她,只听她说:“如果你的计划又失败了,本宫会把燕雨凌迟处死。” 方谨的指尖擦过了杜兰泽的肌肤,触感很凉,很冷,杜兰泽目光清明地注视着她,以一种恭顺的态度道?:“请您放心,微臣一定尽力辅佐您。” 直到此?时,方谨才?看?向了侍卫。 侍卫立即传令,院子里?的鞭刑停止了,杜兰泽也被?侍卫带出了书房。 凉风吹到了庭院里?,树影轻微地颤动着,杜兰泽的心脏一阵抽疼,脚步更慢了一些,她听见书房传来一阵低浅的谈话声?,隐约包括“东无”二字。 显然,方谨又谈到了东无,但她不再信任杜兰泽,也不允许杜兰泽在一旁出谋划策。她对杜兰泽的耐心日渐消磨,杜兰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杜兰泽并不怕死,对她而言,死亡不过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更何况,她的家人早已遇难,或许他们都在黄泉路上等着她,她的丧命之日,正是阖家团圆之时。 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杜兰泽穿过树林,快步走向燕雨,他死气沉沉地趴在长?凳上,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杜兰泽连忙蹲下来,扶着燕雨的肩膀,往他的嘴里?塞了一枚药丸。 燕雨使尽全力,咬碎药丸,舌头?上化开一股药香,很苦涩的药香,顺着唾液和血液,滑入他的喉咙。 他猛地记起来了,自己曾经闻过这个味道?,那是在雍城的时候,齐风被?晋明砍伤了,华瑶给齐风送来了药丸,名为“补血回魂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吃了这种药丸,就能抵挡皮肉之伤。 太好了!燕雨捡回了一条命!! 明明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燕雨却高?兴不起来。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痛苦深深地扎根在皮肉里?,他失血的嘴唇紧抿着,心跳快得像是擂鼓一样,他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 他最怕杜兰泽担心他。 他气若游丝道?:“我……我没事……” 杜兰泽的语气有些严肃:“别出声?,我带你走。” 燕雨含糊地答应道?:“好……” 好奇怪,杜兰泽这么柔弱,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可她又是那么稳重、那么聪慧,她一定把他从?方谨手里?救出来了。他就知道?,她总有办法的,她可是华瑶最厉害的谋士。 杜兰泽又等了一会儿,等到药丸的药效充分地发挥,燕雨的伤口不再渗血,杜兰泽找来了一个侍卫,吩咐那人把燕雨背了起来,送到了杜兰泽的住处,稳妥地摆放在杜兰泽的床榻上。 燕雨感觉自己就像做梦一样。他在梦里?经历了一番严刑拷打,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苦尽甘来,他误入了杜兰泽的卧房。此?刻除了痛苦之外,他心里?还有一种强烈的情绪,那是说不出的羞涩,他埋在枕间的脸颊都变得红彤彤的。 杜兰泽坐在床边,正为燕雨上药。她久病成医,又跟着汤沃雪学习过一段时间,医术其?实也很不错,像她这么聪明的人,有什?么学不会的呢? 药膏浸染着燕雨的伤口,痛感来得越发凶猛,燕雨几乎承受不住,他的牙齿缝里?溢出一阵“嘶嘶”声?,杜兰泽问?他:“很痛吗?” 燕雨咬着 牙说:“不,不,不痛。” 他撒谎道?:“我厉害着呢,就那么一小会儿的鞭刑,落在我身上,就跟玩儿似的,你没在宫里?当过差,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宫里?的侍卫……平时……嗯,呃,平时都是这么玩儿的……” 杜兰泽疑惑道?:“怎么玩儿?” 燕雨打了个寒颤,才?说:“拿着刀剑,逮到一个人就是又劈又砍,砍得满身是伤,这叫……比武练功,我、我没输过太多次……” 杜兰泽适时地笑了一声?。她的手指绕到他颈后,将他散乱的头?发捋了捋,很细致地聚拢起来。偶尔一两?次,她碰到了他的皮肤,他的脑海“刷”地一下变得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身处何方。 “上完药了,”杜兰泽对他说,“你安心休息,我睡在隔壁,你有事喊我。” 燕雨赶忙道?:“我没事,我都快痊愈了,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他说话说得太着急了,牵动了后背的伤口,引发了撕裂般的痛感。他吃力地咳嗽起来,杜兰泽又给他喂了两?勺止咳药。他喃喃道?:“以后我会加倍小心,不给你惹一丁点麻烦。” 杜兰泽做了一次深呼吸。她闭着眼睛,没露出任何表情,思绪久久地停留在过去。她又想起了全家人被?凌虐致死的场景,从?那时候起,她毕生的心愿便是建立一种全新的社会秩序,提倡法治、稳固民生,经年累月之后,全天下的每一个人都能体面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想到这里?,杜兰泽睁开双眼,低声?道?:“你没给我惹过麻烦,是我连累了你……”话中一顿,她又用气音说:“我会给你想个办法,帮你逃出公主府。” 燕雨惊讶道?:“那你怎么办?!你会死的! ” 杜兰泽毫不在意:“人生在世,生死有时,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霜雪似的的月光照在木窗上,凉意从?窗边蔓延开来,杜兰泽抬头?,望向窗外,眼中没有一丝情绪。她心想,哪怕用尽一切手段,她也一定要保住华瑶。在这个世上,只有华瑶能理解她,也只有华瑶能实现她们共同的理想。 * 夜半时分,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雨。 天空中风雨凄凄,宫殿的琉璃瓦上水花激溅,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刚一落地,就化成了一片雾气,从?灯笼里?透出来的亮光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这一座巍峨的皇城更显得神秘而庄严。 纪长?蘅望着雨夜里?的皇城,没来由地感到心神不宁。 太后已经睡下了,纪长?蘅还在值夜。 纪长?蘅做事十分细心周到。她伺候太后的这四?年来,每当她值夜,仁寿宫的奴才?们都没出过任何差错,她总能把一切事务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因此?赢得了众人的敬佩。 今天与往日相?比,似乎没什?么不同。 纪长?蘅坐在一张软椅上,慢慢地擦拭一盏香炉,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纪长?蘅丢开帕子,走到门口,只听太监通报道?:“姑姑,储秀宫出大事了!萧贵妃悬梁自尽了,这就是刚刚发生的,储秀宫上下都慌了。” 纪长?蘅心中大惊。 前日里?,风雨楼的案子清查完毕,官府张贴了公告,萧贵妃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就像得了疯病似的,在宫里?大吵大闹。太后无奈之下,只能把萧贵妃软禁在储秀宫,以防她胡言乱语,损害了皇家的体面。 这才?过了几天,萧贵妃竟然自杀了?! 萧贵妃的娘家势力不小,皇帝也很宠爱她,如今她的儿子晋明不知所踪,但她在朝堂上还有余威,在后宫的地位更是仅次于皇后……纪长?蘅越想越焦急,冒着被?处罚的风险,她赶到了太后寝殿的门口,跪在地上,轻轻地叩响门前的金砖。 不多时,太后醒来了。她掀开了夜明灯的纱罩,在澄明的灯光中,她沉声?道?:“谁在外头?闹?” 纪长?蘅深深地伏拜:“奴婢向您请罪,深夜叨扰,实在罪该万死。” 她停顿了一下,很急切地说:“事关重大,奴婢不敢擅专,储秀宫传来急报,萧贵妃悬梁自尽,已没了气息。” 太后似乎也很震惊:“何至于此??!” 纪长?蘅磕了一个头?:“储秀宫的奴才?们都慌了,报信的太监没把情况说明白,事发突然,奴婢没有令牌,更不敢擅闯储秀宫。” 太后立刻下令:“摆驾储秀宫,哀家要去看?看?萧贵妃。” 纪长?蘅连忙为太后准备车驾。此?时风雨正盛,纪长?蘅唯恐太后受凉,还为太后披上了貂绒长?袍。 太后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多事之秋啊。” 纪长?蘅不敢回话。 其?实宫里?的奴才?都知道?,这一座皇城快要变天了。皇帝的病情急转直下,首席太医的脸色越发凝重,或许过不了几天,皇帝就要驾崩了。 雨夜的天气格外寒冷,十二位宫女举起了绸伞,将太后簇拥在中间,护送太后步入凤辇。 太后坐到了软绸铺成的位置上,怀里?抱着一只紫金铜炉,暖气从?铜炉里?冒出来,钻过车门的缝隙,直往纪长?蘅的脸上吹。 纪长?蘅片刻都没耽误,喊了一声?“起驾”,匆匆忙忙地奔赴储秀宫。 * 储秀宫内,宫女和太监都哭成了一团。 太后刚一露面,奴才?们找到了主心骨,成排地跪在太后面前,迎接她的大驾。她一言不发,神色肃穆又有些倦怠,径直走向了萧贵妃的寝宫。 储秀宫的侍女喊道?:“太后娘娘小心,别让萧贵妃冲撞了您!” 太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跟在太后旁边的纪长?蘅倒是驻足了。 纪长?蘅没看?侍女一眼,只是微微地做了个口型:“噤声?。” 太后的侍卫收到命令,立刻点了众多奴才?的哑穴,他们哭都哭不出来,颤颤巍巍地跪趴着,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 雨水顺着伞沿往下坠,金丝玉骨的绸伞落到了萧贵妃的寝宫门口,那一扇嵌满雕花的木门半掩着,屋子里?一片黑沉沉的,又仿佛飘荡着一道?黑影。 纪长?蘅慢慢地推开木门,提着灯笼,向前一照,萧贵妃的尸体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她悬挂在房梁的正中央,脚尖往下垂着,眼珠子往外凸着,舌头?也掉出来一截,惨白的面容带着怪异的神色,又被?散乱的头?发遮盖着,夜风一吹,发丝飘浮,她就像找人索命的厉鬼。 尖锐的寒气渗透过来,扎进了纪长?蘅的肌肤。纪长?蘅头?皮发麻,低叹道?:“看?来萧贵妃……确实已经仙逝了。” 太后却说:“嫔妃自戕,乃是重罪。” 第137章 刀剑纷纷 她已经声嘶力竭,无人在意她…… 太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她?抬起右手, 招来侍卫,命令他们把萧贵妃的尸体从横梁上?取下来。 太后的左手还拿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她?慢慢地捻动一颗珠子,静静地看着萧贵妃的尸体被放置在地板上?。 周围的侍女和侍卫全部跪倒了?, 纪长蘅也像别人?一样低头跪着。 纪长蘅与萧贵妃的距离最近。她?隐约闻到了?一股死人?特有的气味, 像是腐烂的猪肉上?撒满了?糖霜, 除了?臭味之外, 还有一丝怪异的甜味。 纪长蘅微微地抬起头, 眼角余光落到萧贵妃的身上?。 萧贵妃只穿了?一件绢纱制成的寝衣,宽阔的衣袖被风一吹, 袖口轻轻地飘浮起来, 刚好露出一条惨白的手臂, 臂弯处的紫色 疮疤格外醒目。 这一刹那间?,纪长蘅的心脏跳得又?快又?急, 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去了?。她?的脑海里闪现了?一条宫规——只有皇后、贵妃才能?与皇帝同?吃同?住。 纪长蘅忽然明白了?太后是如何?给皇帝下毒的。 皇帝武功高强,寻常的毒物伤不了?皇帝。太后找来了?凶残的蛊毒,通过“食引”与“人?蛊”的相互配合,使得皇帝一病不起。 “食引”是一种?食物,能?够吸引蛊虫, 这种?食物一般无毒, 甚至可能?还有滋补之效。至于“人?蛊”,就是蛊毒缠身的妃嫔。 皇帝先吃过“食引”, 再?与“人?蛊”交合, 蛊虫就会钻进皇帝的身体里,慢慢地繁衍生息。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蛊虫的数量越来越多,皇帝的紫色疮疤越来越密集, 无论太医如何?用药,仍然治标不治本?,那些疮疤全部溃烂了?,皇帝落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想到这里,纪长蘅的背后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宫里的奴才都知道,皇帝对萧贵妃的宠爱经久不衰,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之中,唯独萧贵妃曾经多次与皇帝同?吃同?住,就连皇后都没被皇帝如此厚待过,可也正因如此,萧贵妃染上?了?蛊毒。 萧贵妃的食量比皇帝更小,她?体内的蛊虫数量没有皇帝那么多,蛊毒也发作得更慢一些,或许这几天才刚显现紫色疮疤,她?就被太后禁足了?,悲怒交加之下,她?自缢于深宫之内。 她?生前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死后也不过是一具笨重的尸体。 灯笼的亮光一闪一闪地跳跃着,晃花了?纪长蘅的双眼。纪长蘅默默地垂下头,只听?见?太医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众多太医跪坐在萧贵妃的身边,围成了?一个圈,经过一番诊视,太医们纷纷断定,萧贵妃死于自缢。由于今夜风冷雨寒,萧贵妃断气之后,还不到一个时辰,尸身已是十分僵硬,四?肢也浮现了?几块紫斑,俗称“尸斑”。 这些太医巧妙地解释了?紫斑的来源。他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那都是无需提醒的,他们自然能?领会太后的意思。 太后轻叹一口气:“萧贵妃真是糊涂啊。” 纪长蘅听?出了?太后的言外之意。 太后已经认定萧贵妃自杀身亡,与他人?无关。 按照宫规,萧贵妃将被火化,骨灰散落荒野,不能?葬入皇陵。她?这一生曾有光辉灿烂的荣耀,终究是死无葬身之地。 * 次日一早,萧贵妃自缢身亡的消息传遍了?皇宫内外,朝野为之震动,却也不敢打探这其中的内幕。 近日以来,京城的乱象愈演愈烈,上?至皇帝,下至平民,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数如何?,人?人?都处于一种?惶惶不安的氛围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落在众人?的身上?。 孟道年死谏之后,大梁朝的官场不仅没有肃清脏污,反而陷入了?僵局。太后尽力维持着各方平衡,但是,这种?平衡随时有可能?被打破。 京城的百姓畏惧方谨,畏惧东无,更畏惧官府,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自己的嘴巴,远离争斗,远离纠纷,只求保全身家性命。 这样的局面?,却是东无乐于见?到的。 晌午过后,雨还没停,东无坐在楼阁之内,与他的侧妃共进午膳。 这位侧妃名叫宋婵娟,年仅二十岁,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东无也给了?她?更多的恩宠。 宋婵娟的腹部微微地鼓起来了?。她?右手握着筷子,左手搭着自己的腹部,忽然摸到了?一个鼓包。 腹腔像是被人?锤了?一拳,她?忍受着隐秘的钝痛,含笑道:“殿下,您的孩子在妾身的肚子里动了?一下。” 东无的侍卫还站在一旁,侍卫刚给东无送来了一封密信。东无一边读信,一边说:“你怀了?一个活胎。” 宋婵娟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片刻之后,她?才说:“能?为殿下生儿育女,是妾身前世修来的福分。” 东无的态度依旧漠然,仿佛没听?见?宋婵娟的话,宋婵娟也不再?出声了?。她?的性情温婉柔顺,又?善于察言观色,侍奉东无的这两年,她?从未做错一件事,正因如此,她?才能?怀上?东无的孩子。 横梁上悬挂着两盏人皮灯笼,宋婵娟坐在昏黄的灯光里,唇边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为东无倒了?一杯茶水,东无忽然问她?:“沧州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宋婵娟的父亲是沧州按察使。她?娘家在沧州也有一股不小的势力,娘家人?毫无保留地支持东无,她?自己的心思也都放在了?东无的身上?。 她?温柔地回应道:“近一个月来,妾身没收到爹娘的信,也不知道沧州有何?事发生。” 东无仍在用膳。他夹起一块鱼肉,慢慢地品尝。 这条鱼并?不名贵,只是生长于稻田之中,别名“稻花鱼”,味道虽然鲜嫩,却比不上?御用贡品,还有一股青涩的野草味,东无倒是吃得很仔细。 宋婵娟继续说:“上?个月初,甘域的军队抵达了?沧州边境,爹娘遵照您的意思,联络了?甘域的将军,双方人?马都愿意听?从您的指挥,只等着您发号施令,军队就会攻破沧州边境。这个月,爹娘没给妾身写信,大概是在筹备战事吧?妾身今晚就写一封家书?,寄给爹娘,问问沧州的情况。” 说到此处,宋婵娟攥着筷子的手指微微用力,这是她?无意中的举动,也被东无看在了?眼里。 东无问她?:“你怕什?么?” 宋婵娟的脸上?浮现一个明朗的笑容:“有您陪着妾身,妾身无忧无虑、无惧无畏。” 话音未落,东无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的指尖冰冰凉凉,像是锋利的刀刃一样,直抵着她?的肌肤。她?打了?一个寒颤,脖颈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东无将她?的下巴抬得更高,她?的眼神中隐含一丝慌乱,他依然从容道:“甘域、羌如、赤羯的军队攻入沧州之后,沧州立刻投降,便不会有太大损失。” 宋婵娟顿时明白了?他的深意,她?连忙接话:“是,妾身会传信给爹娘,让他们遵从您的吩咐。沧州要是投降了?,凉州不会见?死不救,镇国将军一定会调派军队,支援沧州。凉州与蛮族结怨已久,双方交战,不死不休,伤亡必定惨重,到了?那时候,您正好坐收渔翁之利。蛮族遭遇重创,凉州元气大伤,您不仅能?收复沧州、凉州,还能?占领甘域、羌如、赤羯的土地。” 宋婵娟十分佩服东无的谋略。她?发自内心地展颜一笑:“殿下,您神机妙算,无人?能?及。您不用亲自动手,便解决了?蛮族,击溃了?方谨,铲除了?镇国将军,还能?为大梁朝开疆扩土,可谓是一石四?鸟之计。” 滂沱的雨声铺天盖地,世间?万物凝成一片水雾,东无有感而发:“家国之动荡,朝政之朽败,尘世之恶浊,将在我的手里终结。” 宋婵娟的心中满含着柔情蜜意,既崇敬又?仰慕地凝望着他,但他松手放开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态。 恰在这个时候,东无的近臣来到了?楼下。 东无听?见?了?近臣的脚步声。他走向门外,身影极快地消失在飘荡的帐幔后面?。他的轻功是最高超的,宋婵娟久久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宋婵娟对他十分敬爱,却也十分惧怕。 她?独自一人?用完了?午膳,又?在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 她?沿着一条游廊,步履轻缓地走着,远远望见?一位身形瘦弱的少女,正是当朝五公主,高阳若缘。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临夏节,若缘专诚前来拜见?东无,不过东无不在府中,东无带着近臣出门办事了?。 若缘不便久留,管家派人?护送若缘离开,他们走的是一条经过花园的小路,这就恰好撞上?了?宋婵娟。 虽然宋婵娟只是东无的侧妃,但因她?如今有孕在身,备受东无的宠爱,她?的私库里堆满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她?的装扮远比若缘更贵气。 若缘还穿着素纱衣裙,浑身没有一件值钱的首饰,发髻上?插着一根银簪,手腕上?系着一条棉巾,难道她?连丝巾都用不起吗? 宋婵娟颇为惊讶。她?娘家的穷亲戚都没有若缘这么落魄,若缘好歹也是东无的妹妹,大梁朝的五公主,为何?沦落到这般境地? 宋婵娟并?不知道若缘和东无的纠葛,更不知道若缘亲手捅死了?卢腾。她?静静地站在原地,若缘款款地向她?走来,离她?约有一丈远时,若缘竟然对她?行了?一个屈膝礼。 宋婵娟的右手握着一把金镶玉的团 扇。她?以扇遮面?,对着若缘点头示意,却没和若缘说一句话。 这也在若缘的意料之中。 若缘与宋婵娟擦肩而过。 雨还在下,若缘撑起一把竹伞,走进重重叠叠的雨幕。她?故意走得很慢。她?要仔细地观赏东无的府邸,鳞次栉比的楼阁,参差错落的亭台,还有嵯峨的山石、澄澈的湖泊,多么宏伟的景象。 东无府中的一片琉璃瓦,就抵得上?若缘的全部家当。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只能?遭罪,她?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受苦受难吗? 若缘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自己。 侍卫把若缘带到了?偏僻的侧门之外,若缘还对侍卫道了?一声谢。她?跨过门槛,尚未站稳,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侍女的声音:“公主殿下,请您留步。” 若缘转过身,见?到一位头戴翡翠宝钗、身穿珠缎长裙的侍女。 这位侍女也没介绍自己的身份,便把一个包裹递给了?若缘:“这是奴婢的主子送您的礼物,殿下慢走。” 若缘拎着包裹,只觉得沉甸甸的。她?猜到了?这是宋婵娟送她?的礼物,但是,宋婵娟为什?么要送礼? 她?记起来了?,宋婵娟看向她?的目光中透着一股怜悯之情。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动作笨拙地爬上?了?马车。她?坐在马车里,打开包裹,瞧见?四?套裁剪得十分精细的长裙,分别是绣金缎、妆花缎、烟罗纱、软丝锦的衣料,她?还翻出了?几套钗环首饰,每一套都价值百金。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车窗上?,赶车的车夫问了?一声:“殿下,咱们回府吗?” 若缘细思片刻,含笑道:“去皇城,今天是临夏节,我要给皇后请安。” * 时值傍晚,夕阳斜照,光线贴在潮湿的金砖上?,仿佛是涨发的潮水淹没了?宫墙,偌大一座明仁宫,也显得寂静又?冷清。 皇后正在闭目养神。 八皇子安隐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地诵读《旧唐书?》:“既平京城,先封府库,赏赐给用,皆有节制……皆有节制……皆有节制……” 皇后睁开双眼,突然发话道:“皆有节制的后一句,应当是‘徵敛赋役’,这个‘徵’字,你怎么还不认识?前天你才跟着太傅学?过一遍,你学?东西要往心里去,不要总是左耳进、右耳出。” 安隐连忙跪了?下来:“母后息怒!求您息怒!” 皇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沉默地看着八皇子,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像是一只被她?牵动的木偶,在她?的指引下,他才能?勉强表现得像个人?。 皇后长叹一口气。 太监前来报信:“娘娘,五公主又?来请安了?。” 皇后道:“让她?走吧,本?宫今日不见?客。” 太监躬身退下了?。 近日以来,明仁宫的奴才们过得不太好。前朝后宫的大权都被太后收走了?,太后身边的女官都比妃嫔更尊贵。昨夜萧贵妃自缢身亡,那消息也是先传给太后,再?传给皇后,等到皇后赶去储秀宫,萧贵妃的尸体已被运走了?,皇后甚至没见?到萧贵妃最后一面?。 明仁宫不再?是后宫的中心,明仁宫的年轻太监自有一股愤懑之气,对待若缘就比平时更无礼:“您请回吧。” 若缘站在门廊外的一级台阶上?:“皇后娘娘让你传话了?吗?” 太监没搭理她?。 若缘又?说:“今天是临夏节,我想给娘娘送礼。” 太监重复了?一遍:“您请回吧。” 若缘静立不动。她?怀里抱着一个包裹,也不知是她?从哪里收来的破烂。 太监斜眼看她?。 她?的驸马和侍卫都被土匪杀光了?,如此凄惨的遭遇,却没讨得太后的怜爱。太后调派了?拱卫司的五名高手,入驻她?的公主府,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宽待。或许太后也觉得她?很窝囊,她?身为公主,却连自己的驸马都护不住。 她?还赖在明仁宫不走。 过了?片刻,太监拱手作礼:“您大人?大量,别为难我们。” 太监这话说得客气,扬起的拂尘却扫到了?她?的衣袖。 若缘面?色阴沉地盯着拂尘,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滚开。” 太监给宫女使了?个眼色,扫洒宫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拽过若缘,要把她?带到明仁宫的宫门之外,这般推搡之间?,包裹落到地上?,赤金缀珠的玲珑簪被踩得嘎吱作响。 “滚……”若缘惊声尖叫,“滚!滚开!滚开!!滚开!!!” 她?已经声嘶力竭,可是,她?的周围,无人?在意她?的声音。 她?尽力了?,尽力喊出最响亮的话,他们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然如故地作践她?,只因她?人?微言轻、人?穷志短,奴才都敢欺负她?,对她?没有丝毫敬重。 她?遵照宫规,经常给皇后请安,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好声好气地说话,只换来一个又?一个的白眼。 在这个皇宫里,上?至皇帝,下至奴才,所有人?都在敷衍她?、轻贱她?,只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觉得自己很下贱。 她?的驸马死了?,她?的侍卫都被东无杀了?,皇帝对此的重视程度还不如金连思的那个案子。她?的怒火一霎暴燃,她?扬起手腕,狠狠地抽了?太监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彻殿宇。 宫女都停下手来。 若缘“咯咯”地笑了?起来,双眼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声哭泣是没用的,大声喊叫也是没用的,只有一巴掌扇到别人?脸上?,让他们知道痛了?,他们才会稍微收敛一些。 若缘想通了?这个道理,随手抓起一个太监的衣领,像是杀猪般凶狠地、疯狂地抽他耳光。他的脸颊被她?打得高高肿起,她?又?使尽全力,照着他的腹部猛踹了?一脚。 鲜血从太监的嘴里喷涌而出,若缘只感到一阵轻松。她?放声大笑,笑容满面?,又?跑又?跳又?叫,像是在和太监们嬉闹。 “公主殿下!”宫女回过神来,仍要拉扯若缘。 若缘运足了?内力,反手一巴掌拍下去,猛地拍到了?宫女的脑门,宫女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第138章 魂魄随风散 她并不觉得自己疯了…… 若缘闹出了这般动静, 明仁宫的女官终于露面了。 这位女官侍奉皇后多年,自成一股威严气势:“明仁宫是讲规矩的地方,任何人不得放肆。” 若缘的头发都散开了, 几缕长发凌乱地挂在她的肩头, 但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仪表。她唇边还带着?笑, 仿佛很轻松似的:“这些奴才不敬皇族, 我教训了他们。” 若缘抬起手, 指着?宫女和太?监:“我的姓氏是高阳,再不济也?是当朝五公主, 冒犯皇族是死罪, 明仁宫的奴才都比我更清楚这个规矩吧。” 直到这时, 女官才发现,若缘身上?穿着?一件绣金镶边的纹锦长裙。这裙子的衣料极为?贵重, 乃是吴州的特产,制作工序精细而繁复,堪称千金难求,吴州今年也?只进贡了十匹,若缘又怎么可能享用得起? 女官眼神一瞟, 指使?侍卫抬走那两个躺在地上?的奴才。随后, 女官又对若缘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什么样,自有?皇后娘娘圣裁, 公主殿下, 请您跟我走一趟。您也?别觉得委屈,您披头散发, 大?呼小叫, 已?然触犯了宫规,太?不成体统。” 若缘的唇角仍是微微上?扬的, 那样诡异的笑容,仿佛凝固在她的嘴边,而她本人并没有?特殊的情绪。她跟随女官,平静地走入殿内,姿态从容又闲适,当她见到皇后,她还笑着?说?:“儿臣参见母后,恭请母后圣安。” 皇后只说?了两个字:“跪下。” 若缘倒也?听话。她缓慢地跪倒在地上?。 皇后肃声道:“本宫的奴才被你打?成重伤,你可知?错?” 若缘忽然抬起头:“母后,您想让我怎么办呢?您的奴才作践我,我还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那我到底有?多下贱啊。” 说?完,她又嗤嗤地笑了一阵,像是揶揄,也?像是嘲讽。 今日的若缘与往常不同。往常她总是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招致皇后的责罚。 现在,若缘什么都不怕了。她手头没多少钱,公主府里也?没多少人,除了自己的这条命,她没什么好失去?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就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皇后见她几近癫狂,便吩咐道:“你把宫里的规矩都忘了,本宫是管不住你了。来人,将五公主移送到宗人府。五公主丧德失仪,有?伤国体,应当按照家法管教,杖责一百,禁足半年。” “宗人府”是处罚皇族的地方,嘉元长公主被定罪之前,也?曾在宗人府遭受过折磨。可是若缘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在乎区区一个宗人府? 若缘突然开口:“我已?经投靠了皇兄,多亏皇兄照拂,我听说?了宫里的旧事。” 若缘跪在正殿的中央,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旁的侧门,八皇子正站在门边,偷听若缘和皇后的对话。 若缘下意识地念出了八皇子的名字:“高阳,安隐。” 皇后的脸色丝毫不变,这样一副问心无愧的神态,却?被若缘看出了端倪。皇后一向藐视若缘,在皇后的眼里,若缘还不如宫里的奴才,既然如此,皇后又怎会允许若缘直呼八皇子的大?名?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皇后都应该露出一丝怫然不悦的神色,她越是掩饰,就越显得可疑。 而且,八皇子的资质极其愚钝,远不如他的哥哥姐姐,关于八皇子的流言蜚语早已?传遍了京城。皇后如此疼爱八皇子,更不可能无动于衷。 若缘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她毫无顾忌地说?:“二?皇子失踪了,萧贵妃上?吊自杀,我的驸马死于非命,您想不想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皇后并未回答。 若缘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八皇子。她冲他喊道:“八皇子,你躲在那里干什么,来啊,到姐姐这里来,姐姐有?话和你说?。” 若缘抿着?唇,含着?笑,说?话的语气温柔又诚恳。她穿着?一件金缎彩绣的长裙,腰间是一条串珠缠枝的金链,琉璃宫灯交相辉映之间,她这一身的装扮绚丽缤纷,但她的双眼就像黑洞一般深邃,死气沉沉的,没有?半点生机。 八皇子心中有?些恐惧。他后退两步,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皇后看了一眼女官,那位女官立刻会意,带着?侍卫去?寻找八皇子。他们这一群人走后,殿内静悄悄的,只剩下皇后与若缘两个人。 若缘依然跪在地上?。她自言自语道:“你进宫以来,备受皇帝宠爱。可是如今,皇帝快死了,皇子皇女一个比一个更厉害,他们和你都有?仇,恨不得活剥了你的皮……” 她又笑了一声:“哈哈,你的儿子胆小如鼠,蠢笨如猪,你是一点倚仗都没有?了,将来该怎么办呢,皇后娘娘?” 皇后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她身为?六宫之首,举止娴静,仪态万方,行走时香风飘飘,步步生莲,百蝶花卉纹的裙摆在金砖地板上?拖曳。 若缘仰视着?皇后。 皇后走到她的面前,挥手重重地抽了她一耳光。 若缘的左颊一阵剧痛,还笑得合不拢嘴:“你亲手打了我。” 她擦去?唇边的血迹,尚且镇定道:“你怕了,你打?我,就是怕了我。” 说?到这里,若缘的声音骤然抬高。她目眦欲裂,眼中满是通红的血丝,神态十分?狰狞可怖:“八皇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宫里宫外都没有?定论。皇帝一旦驾崩,你和你的蠢货儿子逃不脱一个死字!你打?我也?没用,除了我,还有?几个人和你讲真话?出了皇城,还有?几个人敬你是皇后?!” 皇后从容自若:“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疯了?本宫告诉你,这宫里就没有?不疯的人。” 皇后拿出一块珊瑚色绸绣花帕子,轻轻地擦拭若缘眼角的泪痕:“你还是太?急躁了,当众失态,举止疯癫,这宫里又有?谁能看得起你?即便东无做了你的靠山,他也?会杀了你,金连思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仿佛是怀揣着?一片怜惜之情,皇后的语调低低柔柔:“你自己寻死觅活的,谁又能救得了你呢?” 若缘深吸一口气,才回答道:“反正你不会救我,冰天雪地的时节,你指使?卢彻把我推进了湖水里,我差点就冻死了。” 皇后没想到若缘竟然知?道这件事。 卢彻好赌成性,整日在赌场里鬼混,输了不少钱,欠了不少债。京城的那些赌场,也?都有?皇后的耳目。皇后指派赌场的管事去?劝说?卢彻,连骗带哄,要他还钱,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若缘的头上?。 皇后的本意是想教训若缘,抓住若缘的把柄,让她背负京城高利贷的冤债。 京畿地区的高利贷就像一张渔网,无论平民百姓,亦或达官显贵,都有?可能落入这张渔网,皇后紧握着?网绳,还要再找一只替罪羊。 事实也?如同皇后策划的那般,若缘承担了罪名,又遭受了惩罚,至今还没洗脱冤屈。 皇后感?叹道:“本宫从没想过杀你,倒是卢彻对你动了杀心……” 若缘打?断了皇后的话:“我要杀他。” 皇后还没回答,若缘又一次重复道:“我要他死!!” 皇后似笑非笑:“欺负过你的人,何止他一个,你的性子这么急躁,报仇的把握能有?几成?” 若缘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的身量比皇后矮了一截。她把头抬得更高了些,直直地瞪着?皇后:“卫国公是卢彻的父亲,卫国公曾经担任京城御林军的统帅,他在军中威望甚高,他的旧部也?在官场上?纵横多年,各自的势力盘根错节……” 若缘提起裙摆,走到皇后的面前,继续说?:“御林军分?为?新?旧两党,新?党的官员皆由皇帝一手提拔,皇帝扶持新?党,压制旧党,如果新?党的风头胜过旧党,皇帝又会封赏旧党,这原本是帝王的制衡之术,可是皇帝病重之后,局势就岌岌可危了。” 话未说?完,若缘仰起脸,自嘲般地笑了笑:“新?旧两党争权的问题,始终未能解决,我的驸马因此丧命,卢家上?下,只剩卢彻一个独苗。卢彻死了,对我有?好处,对您也?有?好处。” 皇后准确地猜到了若缘的意思,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轻蔑之情。 若缘生长于脏乱的冷宫,正如皇城里的泥沙草芥,天生一条贱命,竟然也?敢参政议政,小麻雀飞上?枝头,就把自己当凤凰了。 若缘并不知?道皇后的心思,只想尽快把话说?完。她的语气更急促、更严肃:“卫国公的手里要是没有?兵权,便无法保全家族,卫国公掌握兵权,御林军内部就会两极分?化…… 皇后插话道:“御林军内乱频繁,京城必然动荡不安,本宫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若缘弯下腰,跪在了皇后脚边:“御林军一旦分?裂,东无和方谨有?机可乘,为?了争夺兵权,他们都会使?尽手段,最后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您原本不也?是这样打?算的吗?除了这个办法,再没别的可谈了。” 说?着?说?着?,若缘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八皇子年幼无知?,又蠢又笨,要不是东无、方谨、华瑶、司度全死光了,八皇子怎么可能继位呢?!” 似是不经意的一个转身,皇后的鞋尖踩住了若缘的手指。皇后并未用劲,若缘已?经感?到了莫大?的羞辱。 若缘的双手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她缓慢地弓起腰,瞪着?眼睛,张着?嘴,笑声变得响亮又狂放。 皇后提醒她:“这点折磨,你都无法忍受,你还想做什么大?事?萧贵妃上?吊自杀之前,也?是在宫里犯了疯病。” 若缘咯咯地笑道:“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如果你有?类似的经历,你会做出和我一样的举动,也?许你比我更疯呢。” 皇后挪开了鞋尖,那一只金丝缀珠的绣鞋,又回到了她的裙摆之下。 皇后的神情仍是一派湛定,心绪却?是烦乱的。若缘的疯癫似真 似假,但她投靠东无已?成事实,她想要周旋于东无与皇后之间,放在从前,皇后断不会多看她一眼,但如今,皇后的处境也?相当艰难。 前日里,皇后才收到消息,葛巾死在了宫外。 葛巾原本是山海县的知?县,由于华瑶从中作梗,葛巾离开了山海县,赶到了京城。她抵达京城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自己的亲朋师长,然后才给?皇后传信,乞求皇后保住她的身家性命。 碍于葛家的情面,皇后只能想方设法,为?葛巾脱罪。 皇后动用了人力物力,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这个过程中,葛巾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更严重。 葛巾住在京城的一座私宅里。起初她只是面色泛白,后来她浑身的肌肉都瘫软了,口不能言,手脚也?不能动,太?医断定她身中剧毒,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中毒。 没过多久,葛巾一命呜呼,给?皇后留下一个烂摊子。 如果葛巾死在山海县,那她充其量就是一步废棋,不值得皇后大?伤脑筋。但她偏偏死在京城,她的亲朋师长都怀疑皇后为?了自保而谋害她,这让皇后吃了一个哑巴亏。 真正的下毒人,必定是华瑶。 华瑶故意把葛巾放回京城,正是为?了利用皇后。即便皇后猜到了华瑶的诡计,也?不得不忍耐这一时的屈辱。 华瑶这一招借刀杀人,确实切中了皇后的要害。 近几个月以来,京城的揭帖也?多了许多,那些揭帖出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写帖人都是匿名的,暗指皇后私通侍卫,诞下了蠢笨的八皇子。 其实皇后也?不确定,八皇子的生父究竟是皇帝,还是何近朱。她和这两个男人都有?过鱼水之欢。这么多年来,她极力避免八皇子遭受诟病,却?没料到消息竟然从民间传了出来。 “八皇子到底有?多蠢”引起了民间的热议,比起皇族的风流韵事,大?梁朝的平民百姓更想知?道八皇子的状况。 皇族向来凌驾于众生之上?,“高阳”二?字也?可以代指“才貌双全,文武兼备”,至于八皇子这样的异类,自然是一个极好的笑料。 官府听闻此事,立刻下令,严禁百姓张贴揭帖,违令者鞭笞八十,服刑三年。严刑峻法固然是有?威慑力的,官府又惩治了一批闹事者,强行把声浪压了下去?,街巷中的揭帖也?都被官兵清除了,可是皇后的名声已?经大?不如前。 皇帝迟迟没有?处置皇后,大?概是因为?太?后为?皇后求情了。 太?后留了皇后一命,皇后便不能与太?后争权。 宫里的日子还是照旧,八皇子还在上?学,太?傅不再传授帝王之术,只让八皇子日复一复的读书背书。 皇后陷入僵局之际,又听说?了萧贵妃的死讯。 即便如此,皇后依然镇定,全无一丝慌乱,始终保持着?一贯的高贵气派。 皇后略微俯身,对若缘说?:“本宫给?你指一条路,能不能成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若缘握紧双手:“我成事之后,凡是我收到的消息,我都会传给?你,尤其是东无的动向,我会详细地向你禀明……” 皇后叹了一口气:“东无要是发现了你的把戏,他会用最残酷的刑罚,将你折磨至死。” 若缘低下头,噗嗤一笑:“我活在这世上?,已?是生不如死。” 皇后温柔地拂去?她颊边的发丝,又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八皇子要是有?你这份心性,本宫便能对八皇子放心了。” 夜幕由上?而下地降临,漆黑的天色如同墨汁一般渐渐晕染,碧纱宫灯连成一片璀璨光华,皇后和若缘都站在灯影之中。 生平第一次,若缘得到了皇后的优待。她心里感?到一阵痛快,对权势的渴望越发强烈。她并不觉得自己疯了,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无比清醒。 柔弱、疯癫、凶狠、强硬都是她的面具,她可以伪装成各种模样,金连思和萧贵妃都不是她的前车之鉴,她要做未来的皇帝。 华瑶身为?贱民之女,都能在风浪中站稳脚跟,那么,若缘应该也?能建功立业。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必先自信自强、无惧无畏,只要想通了这个道理,大?梁朝的下一位皇帝必然是女帝。 * 卯时将至,天快亮了。 凉风从旷野上?吹来,吹到了巍峨的城墙上?,秦州叛军的旗帜猎猎地飘扬着?,守城士兵却?有?些懈怠。他们正准备换班。昨夜将军传令,让他们严守城墙,他们熬了一整夜,连官兵的影子都没看见。 忽然之间,城东与城西相继传来一阵巨响,“轰隆”的爆炸声犹如雷鸣,滚滚烟尘直冲天际,破碎的石块散落在城门外,宛城的城墙竟然炸开了两道裂口。 秦州叛军如临大?敌。他们立刻吹响了号角,身披铁甲的兵将分?为?两队,涌向了东西两侧的城墙坍塌处,以防官兵趁乱突袭。 此时冲锋在前的兵将,都是秦州叛军的精锐。他们还没来得及排开军阵,埋在城墙之下的火药再次爆炸。这些火药重达万斤,爆鸣的响声比上?次更加猛烈,炸死了不少叛军,碎石瓦砾、断肢残骸堆成了一座小丘。 硝烟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飘到地上?,就化作腾腾的雾气,叛军的视野昏暗不明,过半的士兵仓皇逃窜,又在踩踏的乱流中丧命。 天空隐约泛着?红光,朝霞在曙色中绽放,四处弥漫着?血腥味、焦糊味、以及硫磺火硝的刺鼻气味。 守城的士兵大?喊道:“城墙坍塌了!官兵进城了!官兵进城了!!” 守城的将领都不见了,士兵完全陷入混乱。他们点燃烽火,往城中传递急报,过了半晌,叛军的第一大?将姗姗来迟,此人名为?“武宰”,身高体壮,气势威猛,武功也?是极高的。 武宰的名字是他自己起的,意为?“绝世武功,宰杀牛马”,在他眼里,凡是不服他的人,便是牛马,必将死于他的乱刀之下。 武宰率领一群士兵,奔赴东侧的城墙,即便此时硝烟未散,他仍然看见了官兵的踪迹。他飞身一跃,疾纵而起,离地一丈有?余,锋利的刀刃笔直地削了下去?,差点就削到了华瑶的肩膀。 华瑶向后闪退,在心里把武宰骂了一百遍。 可恶,这个王八蛋的轻功和内功都很强,比她想象中更强,纵然她最近勤于练武,还是无法亲手杀了他。 武宰跟在华瑶的背后,狂笑道:“这儿有?个漂亮女人!我把她的尸体送给?兄弟们享用!!” 华瑶并不愤怒。 战场交锋,切忌分?心。 华瑶冷静地审时度势,趁乱砍杀了武宰的两个亲兵,武宰也?看清了她的武功路数,挥刀斜劈她的胸口。 她横剑挡开他的刀刃,劲力奇猛,身法奇快,还对他暴喝一声:“贱货!” 他被女人辱骂,怒火难消,更想虐杀华瑶,冷不防一道刀光从他背后急射而下,他还未转身,半边臂膀就被一把大?刀砍断了。 鲜血狂涌,残肢乱飞,剧痛的感?觉犹如锥心剜肉,凿入了武宰的体内。武宰心中惊怒交集,猛然瞥见了秦三的身影。 秦三的武功境界堪称神妙,武宰当然有?所耳闻。他运气提刀,对秦三严加防范,却?忽略了这一方的华瑶。 华瑶眼中凶光一闪,双手蓄满了劲力,势道狂暴之极,比瞬息更短的一刹那间,她挥剑砍落了武宰的人头。她顺手拽住武宰的头发,熟练地拎起血淋淋的人头,高声呐喊道:“武宰死了!被我活宰了!!” 叛军的军心瓦解,更无力与华瑶对抗。 启明军从东西两侧鱼贯而入,与城内的官兵汇合。这些官兵原本效忠于朝廷,后来改认了叛军为?主,又因为?华瑶在秦州的势力越来越强,宛城的官兵弃暗投明,私下与华瑶联合,制订了里应外合的计划,这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溃叛军。 武宰作为?叛军的第一大?将,练就一身盖世神功,但在秦三的面前,他不堪一击,这也?是因为?,华瑶派出的暗探在宛城酒窖的酒水里下毒了。 华瑶原本只是想坑害一部分?士兵,真没想到,武宰似乎也?喝了不少酒,交战的时间一长,他的反应就变得迟钝。 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辰时已?过,启明军俘获了上?万叛军,华瑶作为?启明军的首领,自然是信心满满。她率领众多将士,慢慢地深入宛城,此地的百姓受惯了叛军的压迫,听闻公主驾到,便如同迎来了神仙。 数以万计的百姓聚集在道路两侧,齐声高呼:“恭迎公主殿下大?驾,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139章 天地廖廖云淡淡 “本宫会驻扎在宛城,…… 宛城不仅是秦州的州府, 也是秦州最繁华的地方?。 宛城位于永定河畔,自?从大梁朝开国以来?,官府在宛城一共设立了十三?座通商港埠, 又修建了上?百条官道, 连通了四面?八方?的水路、陆路, 民间的商贸更加兴旺, 各行各业的生意都有宾客捧场。 文人墨客、商贾匠役长居于宛城, 他们的文才与技艺也有所依托,经过一番历练, 又有几位贤士成为一代名家, 宛城便得到了“人杰地灵”的称号。 昭宁十四年, 皇帝为晋明挑选了一块秦州封地,晋明便从京城搬到了宛城。 晋明天性风流浪荡, 时常流连于声色犬马,贪享风花雪月的欢娱,做惯了放浪形骸之?事。秦州的官员为了迎合他,搜罗了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子,献给他享用, 但他的志向不止于此。 他在宛城修建了青楼、妓馆、勾栏院, 大力发展这一桩淫业。 他还写过一首诗,名为《宛城寻花》, 诗曰:“楼阁千重出天外, 烟霞万里?入镜中,花柳无眠唯长夜, 春秋一梦与君同。” 且不说他文采平庸,单论他诗中的“花柳”二字,华瑶也有与众不同的见?解。 华瑶觉得, 晋明所写“花柳”,应该是“花柳病”的花柳。 总之?,华瑶对晋明的厌恶和鄙视,涉及方?方?面?面?。他肮脏又愚钝,远不如华瑶多谋善断。 如果皇帝把秦州赐给华瑶,不出五年,此地百姓便能过上?好日子,然而晋明在秦州住了十多年,只把秦州搅得乌烟瘴气。秦州叛军在短短半年内攻占了大片城池,可见?秦州各地的吏治、军政都不够完善,根本没?有抵抗叛军的能力。 如今,华瑶肃清了宛城的叛军,宛城的知府、同知、总兵、参将纷纷前来?迎接华瑶。他们穿着大梁朝的官服,在百姓的欢呼声中,他们跪在距离华瑶十丈以外的街道上?,齐声喊道:“罪臣恭迎公?主殿下?大驾!” 他们自?称为“罪臣”,华瑶心生一种微妙的感觉。 诚然,他们向叛军投降,保全了宛城的百姓,又与华瑶里?应外合,击溃了叛军最后一支全副武装的部队。 战争才刚结束,城墙边上?硝烟未散、热血未凉,他们竟然穿戴整齐,守在街口等候华瑶,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华瑶与他们结为同盟,他们却没?有派出援兵,反倒是启明军打了一场硬仗。数千名工匠一连挖了半个月的地道,启明军又运来?一万多斤火药,埋藏在城墙最薄弱的区段,再将引线分批点燃,这才发动了数次爆炸,让叛军死在了火光之?中。 华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先前她就怀疑秦州官员勾结叛军,现在她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可是这样一来?,宛城的官员恐怕比叛军更难对付。 华瑶缓缓地开口道:“诸位,请起来?吧,启明军战胜了叛军,你们出力相?助,也算是有功之?臣。” 宛城的总兵官第一个站直了身体。他名为崔纬,时年三?十五岁,武功高强,体格健壮,外表也很引人注意。 崔纬的面?部轮廓凹凸不平,高高隆起的颧骨有棱有角,头?顶一条刀疤又长又深。他的双眼白多黑少,眉毛杂乱又粗浓,目光锐利如鹰隼,当他注视着华瑶,似乎向她投来?了沉重的压力。 华瑶与他对视,面?不改色。 他抱拳道:“卑职崔纬,宛城总兵官。” 华瑶道:“你在宛城任职几年?” 崔纬并未理睬华瑶。他忽然抬手,抓住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高声道:“殿下?明鉴,此人就是秦州叛军首领,周丰茂!卑职率兵包围了周丰茂的人马,将乱党叛贼一举擒获!周丰茂犯下?滔天罪恶,应当处以剥皮削肉的极刑!” 华瑶一步一步地走向崔纬。 秦三?紧跟在华瑶的背后,极低声地念了一句:“殿下?,小心有诈。” 自?从谢云潇去?了岱州,秦三?便是华瑶身边的第一武将。又因为秦三?的武功已入化境,华瑶便把她当做了护身法宝。她与华瑶相?距如此之?近,华瑶倍感安稳,完全没?把崔纬放在眼里?。 不消片刻,华瑶走到崔纬的面?前。她右手一转剑柄,剑下?掠过一股疾风,携着一阵嗡鸣之?声,猛地横扫周丰茂的脑袋。 眼看?着周丰茂即将脑浆崩裂,崔纬竟然无动于衷。华瑶的手指用劲一握,及时收住了杀招,剑鞘停在周丰茂的颈侧,她严肃道:“你是秦州叛军的首领?” 周丰茂依然跪在地上。他仰起头?,双眼一片血红,泪水从他眼角流出,他张开嘴,露出一条断了一大半的舌头?,咽喉处的舌根只剩半寸来长,粘稠的血液都凝结了,散发着强烈的膻臭味。 华瑶大吃一惊。 如果这人真是周丰茂,那在华瑶攻占宛城之?前,周丰茂已经落入官兵手中。宛城的叛军只是一盘散沙,华瑶连续多日的筹划简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华瑶早就知道叛军闹起了内讧,也使了几次离间计,如今看?来?,这场“内讧”不止是叛军内部的纠纷,也是宛城官兵与叛军之?间的博弈。 华瑶不确定宛城的官员打的是什?么主意,又担心这一群人之?中包含着晋明的旧部,他们对华瑶的恨意深入骨髓,必将用尽一切手段铲除她。 华瑶在明,他们在暗。 不过,现在,华瑶可以确定,这个崔纬不是什么好东西。 崔纬还等着华瑶大发雷霆。华瑶一声不吭,崔纬便问她:“殿下?,您要不要亲自?审问周丰茂?” 审问个屁。 周丰茂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恐怕连个“死”都写不出来?吧。 数万名百姓都被官兵拦住了去?路。他们站在街道的两侧,远远地望着华瑶的背影,自?然看?不见?周丰茂的惨状,更不知道崔纬的歹毒心思。 电光石火之?间,华瑶想出一条计策。 她一把掐住周丰茂的脖颈,将他从崔纬的手中提了起来?,随后又施展轻功,拎着周丰茂飞上?了一座点将台。 朝阳闪烁着万丈金光,照得启明军的盔甲时时明亮。 华瑶面?朝着众多兵将,气势十足地宣告:“叛军首领犯上?作乱,劫财屠城,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既然宛城将他献给我,那么,今日,此时此地,我请诸位做个见?证。我要杀他祭天,以泄民愤!他死之?后,叛军覆灭,宛城的官员会打开叛军的仓库,犒赏启明军、慰劳官兵、赈济百姓!!” 兵将与民众群情?激昂,高呼道:“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这一声声“千岁”之?中,甚至夹杂着“万岁”。 公?主千岁,皇帝万岁。 从民众的反应来?看?,周丰茂确实是叛军首领。此人貌似一介书生,实则荒淫无耻、残暴无德,他按照战国时代的制度管理军队,激励士兵快速升迁,钱财和女人都是战利品,也是他们宣泄罪恶的器具。 周丰茂住在宛城公?馆,宛城深受其害。 华瑶拔剑出鞘,手 起剑落,当众斩断了周丰茂的人头?,颈血喷射一丈多远,血淋淋的头?颅滚落了点将台,又被愤怒的民众一脚又一脚踩得粉碎。 华瑶的剑尖沾血,直指崔纬一干人等:“崔纬,你身为宛城的总兵官,不敌叛军,举城投降,原本也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本宫给你一个机会报效朝廷。” 数以万计的目光投射到崔纬的身上?,崔纬万不得已,只能直挺挺地跪下?,声若洪钟:“卑职领旨!” 华瑶道:“宛城约有一万官兵,也是秦州的精锐主力,这一万官兵,从今日起,编入启明军。本宫会驻扎在宛城,督办一切善后事宜。” 华瑶话音未落,崔纬正要开口,秦三?竟然出手点住了崔纬的穴道。崔纬的武功极高,但他方?才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向了华瑶,并未留意秦三?正站在一尺之?外。 秦三?瞄准了他的穴道,一击即中,他的亲兵不敢轻举妄动,他便与秦三?僵持不下?。 宛城的其余官员也不敢打断华瑶的言论。 华瑶的麾下?都是精兵强将,远胜宛城守军,而且,华瑶三?言两语之?间,又鼓动了宛城的兵将。 秦州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将她敬若神明,公?主祠的香火鼎盛、信徒虔诚,又因为她是当朝四公?主,连带着“四”这个数字都倍受追捧。 大梁朝开国以来?,曾有两位女帝功业伟然,前有“开国盛世”,后有“兴平之?治”,百姓对公?主本就有无限的期望,华瑶正好符合他们对公?主的一切设想。 华瑶神色威严,郑重地说:“去?年冬天,我在凉州战胜外敌,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把雍城治理得井然有序。只要官民齐心协力,我们便能同享太平之?福。” 言罢,华瑶收剑回鞘。 她纵身一跃,飞快地跳下?点将台,脚步轻盈地落在了地上?。 宛城的官员见?状,连忙给她带路,这一路上?,极尽吹捧之?能事,把她迎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行宫。 这座行宫名为“延年观”,此地的亭台楼阁修建得美轮美奂,殿内的层层纱帐如烟似雾,窗边挂着璎珞珠帘,桌上?摆着琉璃花瓶,每一处陈设都是别样豪奢。 华瑶十分警觉,全无一丝享乐的心态。而且,她从小生长在皇城,见?惯了人间富贵,这一座宫殿的布置,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东西?,没?什?么特殊的风格,她看?一眼就忘了。 她之?所以前来?此地,只是因为,晋明常年居住在“延年观”,以她对晋明的了解,晋明可能会在这里?收藏一些宝物。 她始终记得,晋明改良了秦州火铳。 起初,秦州叛军在城乡之?间肆虐,也是凭借一支精锐的火铳部队,打得官兵节节败退。 为了击溃火铳部队,华瑶麾下?的士兵付出了惨重代价,伤亡者多达三?千余人。有些伤兵侥幸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终身残疾,再也不能像常人一般行走坐卧。 华瑶陷入了沉思。 不多时,侍卫赶来?报信:“殿下?,朴公?子执意入城……” “什?么?”华瑶疑惑道,“我不是让他留守永安城吗?” 大概十天前,华瑶收到了朴月梭寄来?的密信。 朴月梭在信中说,京城的时局远不止一个“乱”字,官民身不由己,已然卷入了政斗党争的漩涡,他可能无法保全名节,因此,他要到秦州来?投奔华瑶。 华瑶不太明白“保全名节”是什?么意思。她给他的回信只有短短一句话:“你来?秦州以后,就住在永安城吧。” 侍卫却说:“启禀殿下?,朴公?子日夜兼程,前天清晨抵达秦州,昨天傍晚入驻永安城,今天一早,他听闻您率兵攻打宛城,便从永安城出发,马不停蹄,赶到了宛城的城门之?下?。” 第140章 埋骨青山 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朴月梭擅作主张, 华瑶对他?有些不满。 不过,华瑶转念一想,启明军已经攻占了宛城, 此时?第一要务, 正是收拢人心, 让宛城的官民全?部?归顺华瑶。 朴月梭识文断字, 能言善辩, 武功也还?算可以,总归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而且, 朴月梭早已向华瑶投诚了, 朴家也给华瑶寄过几封密信, 华瑶与?朴家的关系非同一般。朴家的兴衰荣辱,依附于华瑶的命途, 她?要是赢了,他?们一辈子沾光,她?要是输了,他?们都得给她?陪葬。 思及此,华瑶命令道:“立刻带他?来见我。” 侍卫领命而去, 华瑶又?在宫殿里转了一圈, 秦三与?白其姝一路随行。她?们寻遍了每一处角落,却没找到一件稀世?珍宝, 藏宝楼的库房空空如也, 并无一物。 白其姝叹息道:“宛城的贪官污吏,真是狗胆包天, 他?们明知道您会检查库房,还?敢私吞晋明的财物,这一栋藏宝楼, 都被他?们搜刮干净了。” 华瑶点了点头:“这些狗官,实在可恨,但他?们毕竟不是皇族,既不明白皇族的处事之道,也不了解皇族的奇门遁甲之术。” 白其姝若有所悟,微微地笑了起?来:“您这样?提点我,我倒是想通了,真正值钱的东西,不会摆在明面上,肯定要藏在密室里。” 华瑶赞赏道:“不错,不愧是我的得力干将,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白其姝的唇边含着笑意:“殿下比我高明多了,我现在还?不知道,密室的入口在哪里呢?” 其实华瑶也不知道密室位于何方。但她?一点也没露怯,她?双手负后,来回踱步,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藏宝楼共有四层,每一层的房间皆是空空荡荡,桌柜箱笼都被搬走了,只剩木柱、门窗、石墙、方砖,各处雕镂的花纹十?分细密,迂回曲折,纵横交错,合成一组复杂的图案。 华瑶看着眼熟,彷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她?略一思索,豁然开朗,从袖中取出一枚翡翠扳指。 这一枚翡翠扳指也是晋明的遗物。晋明死后,华瑶搜遍了晋明的全?身,从他?手上摘下扳指,留存至今。 扳指的内环刻着一圈暗纹,纹路弯曲盘结,玄妙莫测,虽有规律可循,却是深奥非常,等闲之辈根本无法窥探此中奥秘。 好在华瑶不是等闲之辈。 华瑶幼时?早慧,四岁就能读懂《算经》和《数书》,随着年纪增长,心算的本领越来越强,尤其擅长奇门遁甲之术,远胜她?的兄弟姐妹。但她?从不宣扬自己的天赋,以至于知者?甚少,就连她?的近臣都不清楚她?的底细。 她?一眼看出了端倪,翡翠扳指上的暗纹,正对应着藏宝楼的雕纹,这其中必有机关埋伏。 白其姝见她?低头沉思,自然也想为她?出一份力。 白其姝单膝跪地,仔细检视地砖上的花纹。 藏宝楼许久无人打扫,地板蒙了一层灰尘,墙角还?挂着几张蛛网。奇怪的是,灰尘的厚薄并不均等,细看之下,似有微妙的偏移。 白其姝常年混迹于商场之中,见惯了各行各业的买卖,也懂得缺斤少两?的技巧,她?能看出一分一厘的差别,自有一种远超常人的直觉。 她?按住一条外?凸的棱线,略一使力,这块地砖上的花纹竟然转动了。她?心道果然如此,然后才说:“殿下,每一块地砖都是一处机括,这一座藏宝楼就是一栋机关楼,您要是能找到机关的法门,密室便会立即显现。” 华瑶反手转了一下剑柄,随着“嘎吱”一声?轻响,她?挑动了窗扉上的木雕菱花:“我猜到了,不止地板,这里的门窗、立柱、墙围、房梁上的花纹都是可以旋转的机括。藏宝楼共有一千七百八十?四处机括,每一处机括都有至少十?二种形态,照这样?算下来,排布的方式几乎是无穷无尽的。” 白其姝面露难色:“这可如何是好?” 旁观半晌的秦三插了一句:“殿下,这些机关太麻烦了,您算来算去,难免耗神?费力,要不您听我的,派人摧毁这栋楼,搬走砖石,掘地三尺……” 白其姝瞟她?一眼,笑得玩味:“秦将军,您太小看皇族了,皇族的奇门遁甲之 术,历来是险恶至极的。” 秦三不愿被白其姝轻视,故作一副老练之态:“再难的机关,终究是个死物,能成多大气候?” 白其姝敲了敲地板:“毒水、毒火、毒砂、蛊虫、暗箭……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哪怕你耗尽力气,也不一定能挖到宝藏,通往密室的暗道九曲十八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光凭一双肉眼,何从辨别?你若要前行,必先派人探路,那些人都会死得很惨。” “不止如此,”华瑶接话道,“机关受损,密室的暗道也会严密封死,或许还?有水银之类的毒物灌入其中,到了那时?,我们再去寻宝,便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折损了精兵良将,反而是得不偿失。” 华瑶还有一句心里话没说出来。 华瑶太清楚晋明的本性,晋明这个人,疑心很重,气量很小。他?修建藏宝楼之前,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虽然深受圣恩,却也忌惮皇帝。 古来帝位之争,少不了父子相残。晋明长居于富饶的秦州,既要瞻前,更要顾后,藏宝楼正是他?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除他?之外?,再无一人能破解机关,他?的部下知道他坐拥金山银山,自然甘愿为他?奔走卖命。 华瑶伏击晋明的那一日?,晋明当众宣告,只要他?回到了秦州,他?的侍卫都能永享人间富贵,那些侍卫果然浴血奋战,直至魂断气绝。 华瑶并不认同晋明的驭下之术。 而且,依她?所见,晋明的智谋远不如她?。 晋明召集了秦州的能工巧匠,圆满地建造了一座机关重重的藏宝楼。倘若藏宝楼中的每一处机括皆有实效,那么,即便晋明把秘诀刻在了戒指上,他?肯定还?是记不住细枝末节。 华瑶仔细地斟酌一番,又?把各个房间的花纹细看一遍,终于有所领悟,此楼的精深奥妙,源于五行阵法、星象历数,到底是按照《连山》、《归藏》和《周易》的数理,往复变幻,修成了这样?一个珍奇宝库。 华瑶走过各个房间,凭借戒指上的暗纹,稍加推算,勘破了其中窍门。她?心潮澎湃,片刻不敢耽误,接连转动了一百二十?八处机括,随后,她?飞奔到一楼正厅,狠狠踩住地砖上一朵菱花图案的花蕊,她?身后的一堵墙壁轧轧作响,忽然一分为二,从中间向两?侧缓缓拉开,露出一道宽阔的台阶。 秦三简直看愣了。她?惊讶于华瑶的聪慧,口中赞叹道:“殿下当机立断,神?机妙算,我……我太佩服您了,您简直是高祖再世?,无人能及。” “高祖”是大梁朝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女帝,年号“兴平”,也称兴平帝,她?是华瑶的曾祖母,也是华瑶十?分尊敬的一位祖宗。 秦三把华瑶比作兴平帝,华瑶顿时?心花怒放。 曾几何时?,秦三对华瑶漠然视之,如今的秦三还?不是拜倒在华瑶的高强本领之下,“高祖再世?”的高帽子,也敢往华瑶的头上戴。 华瑶自信满满:“嗯嗯,当然,我的深谋远虑,当世?无人能及。” 华瑶和秦三说话的时?候,白其姝出了一趟门。不多时?,白其姝带回来一只鸟笼,笼中麻雀约有二十?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扑扑地拍动着翅膀。 白其姝面无一丝惧色。她?对华瑶说:“殿下,请您允许我探察密室。” 华瑶拉住她?的衣袖:“等等,你不必亲自探察,先让这一群麻雀替你开路。” 白其姝抱着鸟笼,笑着答应道:“谨遵殿下口谕。”她?穿过正厅,沿着台阶向下走,四周的光线渐渐阴沉,行至暗处,她?打开鸟笼,放飞了二十?只麻雀。 麻雀骤然受惊,连滚带飞地奔向了台阶尽头,白其姝向前一望,只见一根又?一根石柱巍然耸立,撑起?一座恢宏壮丽的地宫。 华瑶和白其姝都低估了晋明,区区一间密室,如何容纳晋明竭力搜刮的金银财宝?晋明的宝库,原本就应该是一座地宫。十?余年来,他?盘剥秦州百姓,占尽不义之财,还?在秦州各大城镇设立妓馆,把闹市变为淫窟。他?一手造就的惨案,已被他?的权势掩盖,这地宫中的珠光宝气,似乎都是血肉化成。 白其姝怔怔地立在台阶上,好半天没回过神?,啁啾的鸟鸣打破了寂静,她?环视一圈,那二十?只麻雀都飞出来了。 “小白,”华瑶忽然喊道,“你在哪里?” 华瑶与?白其姝相距甚远,白其姝仍能听见她?的声?音。 白其姝回应道:“殿下,这里有一座地宫。” 少顷,灯火大亮,华瑶率领五十?名侍卫走下台阶。众人提着灯笼、握着长剑,火光剑光两?相辉映,地宫的形貌更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巨大的穹顶延伸四方,仿佛没有尽头,整座地宫高达十?丈,长宽不可估量,华瑶讲话的音调稍微大些,便能听见一阵阵回声?。她?连忙示意众人静默,定睛再看,石柱上镶嵌着金漆瑞兽,地板上堆满了橱柜箱笼,贮藏无数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军械枪炮、奇书秘籍,真是富可敌国。 华瑶呼吸渐快,心中满是豪情?壮志,暗暗感慨道:“天助我也。” 她?拿出一支炭笔,每当她?踏过一块地砖,就在砖石上划一道标记。众人跟在她?的背后,踩着特别标记的地砖,慢慢地接近那些珍宝。 众人都戴着手套和面巾,搬运箱笼的动作又?轻又?缓,约莫一刻钟之后,第一批宝物就被抬出了藏宝楼。 华瑶还?没来得及清点宝物,忽然又?收到一个急报,传信的人,正是她?器重的武将许敬安。 藏宝楼的正厅门前,许敬安禀报道:“殿下,大事不妙。” 华瑶依然镇定:“何出此言?” 许敬安原本是宛城的将领,假意投靠于叛军,后来又?归顺华瑶。今天,她?跟随华瑶一同攻打宛城,入城之后,她?遵从华瑶的命令,前去探望昔日?的同僚,结果大出意料之外?,她?的同僚死光了,竟没一个活口,全?都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许敬安满腔愤懑:“朝廷指派他?们驻守宛城,他?们忠于朝廷,竟然落到如此下场。”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现如今,宛城的总兵官,就是那个崔纬,他?掌握了宛城的兵权……” 华瑶还?没说完,许敬安急忙道:“您千万别相信崔纬,我同您说过的,秦州叛军首领还?有个弟弟,兄弟二人的长相极为相似,今日?,您当众斩杀的那个人……” 华瑶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别慌,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怀疑叛军首领没死,我当众斩杀了首领的弟弟,真正的首领已经被崔纬放跑了,是吗?” 许敬安道:“是。” 华瑶道:“嗯,这么说来,这个崔纬还?挺厉害的,不声?不响地独占兵权,假借叛军之手,杀光了忠臣义士,还?给我设了一个圈套,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 难怪华瑶今日?攻城如此顺利,斩杀敌将不费吹灰之力,原来崔纬打的是“请君入瓮”的主意。宛城的兵力恐怕不止一万,逃跑的叛军首领还?会带来援兵,朝廷也想铲除华瑶,总而言之,华瑶正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 华瑶沉思片刻,忽然闻到一股浅浅的香气,似是青竹,又?似是白檀,幽雅而素淡,犹如清风朗月一般,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她?目视前方,朴月梭正向她?走来,宽袍广袖格外?飘逸,白缎竹叶纹的衣带随风浮动,行走间的仪态从容,显然是一派世?家公子的气度。 朴月梭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微臣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也很严肃:“免礼,请起?。” 在华瑶看来,此时?的朴月梭,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算盘。她?从地宫捞出了一大堆财宝,正要派人替她?清点一番,朴月梭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华瑶还?没开口,朴月梭直说道:“微臣斗胆,敢问您是否收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十?万火急的军情?,刻不容缓,请您务必早做定夺。” 朴月梭神?色凛然,全?无一丝笑意。他?向来是温文尔雅之人,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华瑶从未见过他?这样?一副冷脸,惊奇之余,更是诧异:“你未经我允许,私自前来宛城,究竟是何用意?你又?凭什么质问我收到了哪些消息?你我多日?未见,并不了解彼此的境况,还?需长话短说。” 朴月梭连日?奔波,已有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只为尽快与?华瑶重逢。他?万万没想到,华瑶竟然对他?起?了疑心,“君为臣纲”四个字一霎涌入他?的脑海,他?长叹一口气,撩起?袍角,往她?脚边跪了下去。 他?的后背依然挺得笔直:“朴家的现任家主是我的母亲,她?吩咐我为您传信,朴家上下愿奉您为君主,助您成就一统天下之大业。” 华瑶瞧见他? 的眼底隐有血丝,她?一语不发,只听他?说:“皇帝命令司度讨伐启明军,康州、虞州、秦州各地官府已接到圣旨,官兵将从四面包抄,合力攻打芝江沿岸的城镇。” 朴月梭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华瑶接话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两?天前就听过了,皇帝非杀我不可,方谨也盼着我早死早超生。” 大难临头,华瑶似乎还?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朴月梭震惊不已,当即把母亲的叮嘱转告给她?:“殿下根基未稳,切勿急躁冒进……” 他?这一番话还?没说完,华瑶竟然蹲了下来。她?平静地看着他?,极小声?地说:“我在秦州声?名远扬,是因为民众将我看作神?女,他?们身处乱世?,饱尝颠沛流离之苦,我是他?们唯一的寄托。如今叛军式微,局面完全?扭转,我反倒做了乱臣贼子,昔日?敬仰我的人,来日?必将唾弃我。” 朴月梭淡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是如此之淡,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他?说:“表妹真有一双慧眼。” “当然,”华瑶也笑了笑,“表哥,你安安心心地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140-150 第141章 生死终无憾 生也好,死也罢,华瑶什么…… 朴月梭连日奔波, 身心俱疲,不?似往常那般才思敏捷,乍一听见华瑶的话?, 他怔了一怔, 然后才说:“微臣蒙受殿下恩德, 自当尽力以报, 专于所?职, 勤于所?事,笃于故旧之?情?, 忠于君臣之?义, 惟愿殿下早登大位, 必是四海苍生之?福,九州社稷之?幸。” 朴月梭的文采极其出众, 内阁老臣都称赞他“出口成?章、落笔成?文”,他又深谙官场辞令,能把?阿谀奉承的话?说得十分婉转。 华瑶也很欣赏他的本领,当下便缓和语气道:“行了,你起来?吧, 别跪着了。难得你忠心耿耿, 从京城追到了秦州,朴家的一片苦心, 我?都明白,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近臣。” 朴月梭温和地笑了笑:“多?谢殿下恩典。” 言罢, 朴月梭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他衣袂翩然,风姿飘逸,唇边微露一丝淡淡笑意, 颇有一种温文尔雅的君子之?态,使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他,无论对他做什么,他仿佛一点都不?会动怒似的。 华瑶反倒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一眼。他们相距不?过一尺,却是如隔山川,她待他并无半分热枕,更无久别重逢的喜悦,他只感到了她的疑虑与猜忌。 纵然如此,他的心念还?是不?受自己控制。他的肺腑之?言,脱口而?出:“请问殿下,近来?可还?安好?” 华瑶双手负后,坦然道:“我?好得很,你不?必牵挂。我?还?有一件事,想交给你去办,此事至关重要,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朴月梭微微弯腰,以示恭敬:“请您直说。” 华瑶见他这般郑重,她也压低了声音:“我?缴获了一批财物,需要你替我?清点一遍。你我?自幼一同长大,我?对你是很信得过的。” 朴月梭立即答应:“谨遵殿下口谕。” 他向前走了半步,距离华瑶更近了些。 华瑶的左侧是朴月梭,右侧是许敬安,又因为许敬安在场,朴月梭不?能与华瑶叙旧。他谨遵礼法,言行举止一贯沉稳,华瑶与他商议如何记账,他的态度更是十分恭顺,从未流露一丝自骄自矜之?意。 这也难怪皇帝愿意把?朴月梭留在翰林院,他不?仅博学多?才,还?通晓人情?世故,听完华瑶的吩咐,他毫不?拖泥带水,立刻就去做事了。 朴月梭穿过树荫,踏过玉石地砖,步入藏宝楼,只见庭院中摆满了橱柜箱匣。 那些箱匣都是钢铁锻造而?成?,坚硬无比,此处还?有一位力大无穷的女将军,她刀法精妙,内功尤其深湛,挥刀一劈,利落地斩断了锁芯,箱匣仍是完好无损的。她收刀回鞘,抬头时,恰好看见朴月梭,她双手抱拳:“在下姓秦,名三,敢问公子贵姓?” 朴月梭抱拳回礼:“见过秦将军,在下姓朴,家住京城,专为投奔公主而?来?。公主已将我?收作近臣,我?奉公主之?命,清查金银珠宝,按照市价登记造册,若有任何疏漏之?处,还?望秦将军指正。” 秦三爽朗一笑:“原来?是朴公子啊,久仰大名,我?听人说过,您是京城第一公子,天底下没有您没读过的书……” 秦三这句话?还?没说完,朴月梭也笑了一声:“秦将军武功盖世,战功卓著,应是公主麾下第一大将,而?我?一介无名之?辈,如何当得起您的抬举?” 方?才,华瑶与朴月梭在门外谈话?,秦三听得清清楚楚,她早就知道了朴月梭的身份,现?在这一番叙话?,只是出于礼节,打个招呼,混个脸熟,相互认识认识,大家同在公主手底下做事,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秦三随意地夸奖了一句朴月梭,朴月梭竟然和她打起了官腔,他还?真不?愧是在京城官场混过的,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像极了经常给武将挖坑的文官。 秦三不?太习惯官场辞令。她懒散地拍了拍手:“朴公子,这边有请……” 话?音未落,白其姝已从厅堂走了出来?。她带着一群侍卫,仔细地盘查院子里?的财物。 此时骄阳正盛,满院的金银珠宝闪闪发亮,白其姝依然面不?改色。她用匕首在铁箱上镌刻记号,又与侍卫们一同将财物称重,记入账册。朴月梭站在一旁,检视箱子里?的奇珍异宝,按照市价估值,再由白其姝查验纪录。 朴月梭和白其姝配合默契。他们都是非常聪明的人,彼此虽不?相熟,悟性却是极高?的,稍微交谈几句,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从清晨忙到傍晚,总共查获黄金三十万两、白银四百二十万两、洋钱十七万八千两,另有玉器珠宝数百件、绫罗绸缎数千匹、钢铁铜磁数万斤,部分财物堆积在地宫里?,暂时无法搬运到地面上。藏宝楼的院子内外放满了箱柜,就连一尺空地都没有了。 不少侍卫精疲力竭,只能倚墙而?立,朴月梭并未责怪他们,只因他自己也感到头昏脑胀。他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今日又过于劳碌,纵然他有内力护体,此时也支撑不?住了。他扶着一棵石榴树,站在树荫下,闭目养神,眉宇间微露几分倦色。 白其姝见状,轻笑道:“朴公子,您还好吗?您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若是让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亏待您了。” 朴月梭睁开双眼,语气中略带歉意:“我?已有两天两夜没合眼,体力不?支,站都站不?稳,只好躲到树荫下稍作休息,让白小姐见笑了。” 白其姝忽然很诚恳地说:“您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累了就去屋里?躺着吧,您要是累出病了,我?对公主不?好交待。” 朴月梭微微颔首:“请问白小姐,您知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回来??” 幽幽树影拂落,遮住白其姝的面容,她淡淡地回话:“宛城全城戒严,公主殿下的行踪,可是军机大事,我哪儿敢乱说啊。” 朴月梭不?再出声,只对白其姝行了一个抱拳礼。他穿着一袭墨绿长衫,袖摆镶嵌着银丝竹纹,外罩一件飘逸的绸缎衣袍,当他抬手行礼时,衣袖随风浮荡,极有世家子弟的气度,这一瞬间?,白其姝又想起了杜兰泽。 各种各样的问题,交织成?一片迷雾,浮现?在白其姝的脑海里?。 杜兰泽在京城怎么样了? 杜兰泽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如何经得起方?谨的磋磨? 京城早晚会有一场兵祸,杜兰泽如何逃脱? 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日,华瑶才能重返京城,把?杜兰泽从方?谨的手中救出来??时局如此紧迫,她们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夜色越发深浓,白其姝的面色越发凝重。 恰在此时,齐风带着几名侍卫从远处走来?。他们提着灯笼,拎着食盒,香喷喷的热气直往外冒,白其姝朝他喊了一声:“齐大人,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齐风轻功极强,脚程极快,不?过眨眼的功夫,他来?到了白其姝的身边, 诚实地解释道:“公主命令我?给你们送饭送水,饭菜是刚出炉的,有荤有素,每人一份米饭、熏腊肉、煮鸡蛋、笋丝青菜。” 白其姝拿起食盒,掀开盖子,饭菜的香味扑到了她的脸上。她从袋子里?掏出一双油纸包好的筷子,随口问道:“战乱才刚结束,宛城哪儿来?的厨子?” 齐风客客气气地回复:“所?有食材和器具都是出自永安城,厨子也是公主的亲信,这些饭菜和汤汤水水,我?都尝过,很干净,可以吃。” 白其姝又问:“公主什么时候回来??她今天没怎么休息,恐怕也没吃上饭。” 齐风道:“公主还?在率兵巡城,等她巡视完毕,应该就回来?了。” 朦胧夜色之?中,树影轻微地浮动,齐风回头一看,竟然看到了华瑶。她步履飞快,身形犹如疾电一般,骤然一晃,落到了齐风的眼前,他连忙后退一步:“参见殿下。” 华瑶显然听见了他刚才的话?,她指着袋子里?的食盒,轻声问他:“你是每一份都尝过了,还?是只尝了你自己的?” 不?知为何,齐风磕巴了一瞬:“我?……我?只吃了自己的那一份。” 华瑶盯着他细瞧:“你的脸色有点红。” 她的眼神分外认真,似有几分关切之?意,她许久不?曾这样看过他,此刻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心乱如麻,根本不?知如何应对,胡乱回答道:“树上挂了一盏红灯笼。” 华瑶仰头向上望去,树杈斜挑着一盏红纱灯笼,灯火明灭不?定,照得她双眼波光流转,齐风不?敢看她的眼睛。他默默垂首,专注地凝视着地上交错的影子,四周的嘈杂声响渐渐停止,他再一抬头,只见华瑶走到了灯笼聚集的亮光处。 众人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参见殿下!” 华瑶神态威严:“免礼,请起。” 她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威仪俨然,仿佛真龙天女降世:“我?们在宛城收获颇丰,固然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也多?亏了诸位同心协力。诸位都是我?最?器重的亲信,等到秦州叛乱平息之?后,我?会按功封赏,特加奖励。” 众人的心头又是一阵激动:“卑职叩谢殿下!” 华瑶的气势更强:“现?如今,我?们有钱、有粮、有名望,假以时日,必能救济天下百姓,完成?中兴大业。” 言罢,华瑶吩咐随从,把?食盒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众人忙碌一整天,又饥又渴,又累又乏,正是最?疲惫的时候,他们接过饭盒,立刻吃了起来?。他们之?中的大部分出身于皇宫,还?有一小部分来?自虞州、秦州的乡镇,由于他们都在战场上立过功,又是忠勇双全之?人,便被华瑶提拔起来?,成?为她的近身侍卫。 华瑶经常与侍卫交谈,以功名利禄为诱饵,以赏罚奖惩为规矩,以忠信节义为品德,以家国大义为原则,所?有侍卫都对她十分信服。 她虽是皇族,却没有皇族的骄奢淫逸之?气。在众人心目中,比起所?谓的“皇女”,她更像是心怀仁义的神女。 晚风吹过树梢,月亮升得更高?了,华瑶端起一份食盒,自顾自地坐到一棵背光的树下。其实她也忙了一整天,刚刚才抽出空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决定稍微休息一会儿。 浓荫树影笼罩着华瑶的头顶,她一边吃饭,一边沉思。白其姝脚步轻移,转到了她的附近,她对白其姝招了一下手,白其姝很自然地落座于她的左侧。 就在此时,华瑶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朴月梭踉跄了一步。 华瑶小声问:“他怎么了?” 这一句话?才刚出口,朴月梭施施然向她走来?,跪坐于她的右侧,与她相距不?到半尺,他的面色微微泛白,食盒被他放在膝前。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捂住自己的胸口,自有一种西施捧心的神韵,他的指尖还?攥着衣袖,袖摆垂落在腿上,堆出纱幔般的褶皱,修长双腿的轮廓在衣袍下若隐若现?。 华瑶有些惊讶:“你干嘛? 朴月梭用气音说:“为了尽快赶到宛城,我?多?日未眠……”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还?不?快去休息?” 朴月梭道:“大局未定,大敌当前,我?怎么睡得着。” 华瑶道:“我?懂了,你想熬夜熬到昏厥。” 朴月梭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殿下真是风趣。” 华瑶平静地回复道:“风趣二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有一些笑话?,只能记在心里?,若是从嘴里?说出来?,就没那么好笑了。” 朴月梭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静默片刻,略显无奈:“殿下,我?为何离开京城,又为何赶来?宛城,您当真不?知吗?” 华瑶认真地问:“为何?” 朴月梭双手搭在膝头,周身如有浩然正气:“为了家国大义。” 华瑶严肃地附和道:“嗯!” 朴月梭的态度越发端正:“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更渴望天下太平,渴望朝廷迎来?一位明君,您的声望如此之?高?,也是因为您顺应了民心。” 华瑶点了点头,朴月梭继续说:“我?从京城出发,途经虞州和秦州的城镇,据我?所?见,不?少?民众都在家中供奉您的画像,每天早晚向您敬香。” 华瑶随意地敷衍道:“确有此事。” 朴月梭低声道:“世人求神拜佛,大多?出于私心。您是公主,也是救世主,到了紧要关头,请您切勿心慈手软。” 华瑶闻言一怔。她听懂了朴月梭的隐喻,若要平定叛乱,除了仁义心肠,还?需使出雷霆手段。 华瑶叹了口气:“多?谢你的提醒,我?自有计较。” 朴月梭隐约猜到,华瑶正面临着困境,这个困境与宛城有关,至于具体是什么麻烦,他又能帮什么忙?此刻是不?得而?知的,他以君臣之?礼待她,她回以君臣之?礼,半点雷池都不?能越过,他要先履行“为人臣子”的职责,再去争取她的信任。 朴月梭心里?这般盘算着,忽然听见筷子碰撞食盒的声响。他震惊地转过头,只见华瑶大口大口地吃饭,全无一点仪态可言。 他一时失语。 华瑶又微微仰头,双手捧起水囊,“咕嘟咕嘟”地喝水,清水从她唇角流出几滴,朴月梭立刻取出一块洁净手帕,正要递到她的手里?,她放下水囊,站了起来?。 她说:“多?谢,不?用麻烦了,我?先走了。” 白其姝与她一同站立,似要随她离去,她们二人才刚迈出一步,门外的侍卫传来?急报。华瑶的脸色微变,她喊来?齐风,嘱咐齐风守住藏宝楼。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今天夜里?,齐风会护送财物转运到永安城,然而?宛城的局势比她想象中更复杂,她不?能轻举妄动。 宛城占地辽阔,城中人口约有一百多?万,大部分都遭受了叛军的凌虐。叛军搜刮百姓家中的粮食和布匹,老弱病残失去依靠,只能在饥寒交迫中死?去。还?有一些贫苦人家,实在是饿极了,便结伴去挖掘尸体,以人肉为食,以人皮为衣,短短几个月之?间?,宛城的荒地上遍布孤坟,乱葬岗里?白骨森森。 华瑶攻占宛城之?前,并不?知道宛城凄凉至此。 华瑶派出了许多?暗探,也从宛城打听到了许多?秘闻,但是,贫民贱民终究是低人一等,他们如同老鼠一般深藏于街巷,只为躲避叛军的追杀。 宛城的官员有意封锁消息。他们编造了各种流言蜚语,混淆视听,华瑶也被他们蒙蔽,这导致她错判了时局,如今的处境十分危险。 因此,华瑶重返藏宝楼,另做了一番布局。在她看来?,宛城官员之?所?以与她里?应外合,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他们觊觎藏宝楼的宝藏,却无法破解机关,而?华瑶身为皇族,自然明白皇族的奇门遁甲之?术。华瑶取出了藏宝楼的财物,宛城的官员必定要杀她灭口,夺宝劫财。 第二,秦州叛军与宛城官员勾结已久,宛城总兵官崔纬更像是叛乱的主谋,他诱骗华瑶入城,一来?可以为叛军争取喘息之?机,二来?可以向朝廷表明忠心。 进可攻、退可守,真是一桩好计谋。 今时今日,华瑶已经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此前,华瑶收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司度率兵从京城出发,即将抵达秦州,这一支军队虽然只有几百人,但他们沿途散播华瑶通敌叛国的“罪证”,说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女,这不?仅是司度的意思,也是朝廷的意思,倘若宛城一举擒获华瑶,那真是立下了一件大功。 天已入夜,宛城的官员急不?可耐,他们发动了一场内乱。 宛城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城区,其中西区的人口最?多?,将近四十万居民,官府在西区散播谣言,说华瑶在北区开仓放赈。官府还?派出了数千名地痞流氓,趁乱闹事,纵火打劫,使得西区百姓越聚越多?——他们不?顾宵禁的命令,拼命地跑向北区。 即便巡城的骑兵及时制止,依旧无法控制这一场暴动,启明军的军规第一条“不?可扰民”,然而?地痞流氓都是一副平民装扮,他们混在人群之?中,并不?显眼,骑兵拔剑出鞘,却不?敢乱杀乱砍,混乱的局面愈演愈烈,已有至少?数百人在踩踏中丧生,街巷里?飘荡着一股血腥气。 城内一团乱麻,城外更是扑朔迷离,战鼓声、号角声不?停地响起,守城的启明军出城一看,并未发现?大批敌军,只有几十个散兵。启明军连杀了几次,散兵也来?了几次,显然是要打一场消耗战。 最?令华瑶担忧的是,许敬安告诉她,崔纬的麾下还?有七百高?手——这七百高?手都是晋明精挑细选的剑客,他们的武功与齐风不?相上下。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华瑶率领一众精兵强将,匆匆赶赴宛城的北区,远远望见人潮奔涌,哭喊连天,楼阁房屋轰然倒塌,碎石砸伤了四处流窜的民众,鲜血如泉涌一般流淌着,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华瑶的耳边响起了凄厉的尖叫声。 年幼的孩童放声哭泣:“娘亲!” 披头散发的妇女在人群中跌跌撞撞,也哭着吼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孩子,孩子!!” 半空中灯光闪闪熠熠,那是一片飘浮的纸灯笼,名为“长明天灯”,用于消灾祈福。华瑶进驻宛城之?后,成?百上千的民众做出了长明天灯,迎风放飞,诚心诚意为华瑶祷告,祈求神佛保佑她福寿绵长。 而?今,天上是长明灯,地下是血与泪。 华瑶拔剑出鞘,大喊道:“我?是高?阳华瑶,我?来?救人了!叛军正在闹事,百姓不?要乱跑,停在街道两侧!!” 冷风倒灌华瑶的衣袖,她策马扬鞭,逆风而?行,直冲向人群聚集处:“叛军正在闹事,百姓不?要乱跑,停在街道两侧!!” 朗月当空,宛城西区一片火光滔天,烟尘随风吹到了北区,民众更加惶恐。他们看见华瑶率兵而?来?,犹犹豫豫地退到了街道两侧。 街道的中央还?有一群狂奔乱逃的人。华瑶再三警告他们,他们仍然置若罔闻,身影躲闪之?间?,隐隐显现?非凡的轻功,华瑶便怒骂道:“你们勾结叛军,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这群乱民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们从袖中抽出短刀,直奔华瑶而?来?,华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身跳上了屋顶,华瑶的侍卫纷纷拔剑,分为两路迎敌。 那一方?的敌人点亮了信号烟,扔到天上,炸开一道耀眼的白光,华瑶立刻猜到了敌人的计策。他们要聚集一群武功高?强的剑客,趁乱刺杀华瑶,当着民众的面,让民众看清楚华瑶是怎么死?的。 生也好,死?也罢,华瑶什么都不?怕。 第142章 落霞浓 昼夜当远行,何时能回乡?…… 华瑶在屋顶上?一路飞奔, 那一群刺客紧随她的脚步,数道剑光从她背后急射而出。她凌空腾跃,脚尖离地七丈有余, 宛如御风而行?, 动作迅捷至极, 毫无一丝沉滞。 这般绝妙的轻功, 实?在是世所罕见, 围观的百姓连声赞叹,刺客却像是早有准备, 他们分队列阵, 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包抄华瑶。 华瑶在空中翻了个圈, 右手握剑,左手挥袖, 扬出一大?把面粉。她恶狠狠地说:“剧毒粉末,沾到了就会死!” 周围的刺客稍稍后退一步,华瑶拼尽全力,纵剑一斩,砍下了两颗人头, 刹那间鲜血四溅, 两具无头尸体“唰”地坠下屋顶,连带着碎裂的瓦片, 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 刺客首领怒吼道:“华瑶阴险狡诈!兄弟们不可轻敌!” 粉尘四处飘浮, 沾上?了刺客的衣袖,他们仔细一瞧, 这才发现,所谓的“剧毒粉末”只是普通的面粉。 今天下午,华瑶巡视了宛城的粮仓。她顺手拿走一小?袋面粉, 真没想到,此时?竟然?能派上?用场。 华瑶的侍卫砍伤了几个剑客,秦三更是纵刀如狂,短短一息之间,秦三连杀四人,刀刃上?鲜血迸发,煞气?直冲霄汉。 秦三真不愧是华瑶器重?的武将! 华瑶感?到一丝骄傲。 敌人被秦三暂时?震慑了,趁此机会,华瑶环顾四周,追杀她的刺客约有一百人,都是剑法精妙的剑客,远处还有黑压压一大?片人影正向她飞来——总共大?概六七百个武功高手,将要合力取她性命。 华瑶身边仅有三百高手、七百精兵,单论双方实?力,她远不如敌方。她还要顾及百姓,以免他们遭受战乱之祸。 华瑶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狠命地挥下一剑又一剑,让自己处于旋转的剑气?之中,借此削弱刺客的多轮围攻。 夜风微凉,朗月当空,月光、灯光和火光一同照亮了屋顶上?的战况,围观的百姓多半不通武艺,只见华瑶行?动如风,众人心潮澎湃,年轻的读书人高喊道:“公主殿下威武!公主殿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些读书人穿着清一色的短褂长袍,胸襟处绣着“宛城书院”四个小?字。他们都是宛城书院的书生,年纪轻轻,不谙世事,即便日子过得困苦,仍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刺客首领的剑尖直指书生,当即下令道:“杀了他们!” 二十名?刺客听命,向着书生俯冲而去,华瑶立刻派兵保护书生,可是刺客的动作太快了,书生又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刺客的剑光交错闪烁,书生的头颅和躯体瞬时?分离,街道上?头颅滚滚、血流汩汩。 华瑶急怒攻心,大?骂一声:“贱货!” 刺客首领大?笑:“公主太容易动怒了!” 百十来道剑光纵横相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重?重?地砸向华瑶。千钧一发之际,华瑶找到了众多刺客中武功最差的那一人,她躬身疾行?,猛削那人的腰侧,他挥剑向下,劈砍华瑶的脖颈。 华瑶极快地躲开了他的刺杀,但她的肩膀仍被剑气?所伤,稍微擦破了一点?皮,流出几滴血,而他的下场远比她惨多了。他没躲过她的剑锋,被她当场腰斩,尸体断成了两截。 华瑶仅凭一人之力,轻易地破解了刺客的剑阵,又率领一批侍卫大?肆反攻。她排军布阵的能力极强、反应极快。她能依照地形与战况的变化,迅速决断,专攻敌人的薄弱之处,刺客这才惊觉,她的智谋远比她的武功更厉害。 刺客首领做出一个决定。他招来五十人,命令他们去虐杀百姓,此举虽然?残忍,却能扰乱华瑶的心境。 华瑶的军队看似勇猛,实?则以她一人为中心,她是头目,也是军师,倘若她无法发号施令,那她的军队便如同一只失去了利齿和利爪的老虎。 刺客首领还说:“华瑶不是很仁义吗?你?们就专门?虐杀老弱妇孺吧。” 他的属下听命,本该立刻离去,但有几人面露迟疑之色,他厉声催促道:“还不快去?!” 他声若洪钟,华瑶听得清清楚楚。 华瑶转头一看,只见众多刺客的身影一纵,跃向了群聚的百姓。 哭声、喊声、怒骂声、惨叫声一霎爆发,衣衫褴褛的贫民倒在血泊之中,年幼的孩童跪在死尸的旁边,刺客的剑上?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这场杀戮仍未停止。 这一瞬间,华瑶极其愤怒,怒火 把她彻底点燃了,烧得她双眼赤红。 她命令侍卫变换军阵,而她率领包括秦三、白其姝在内的十人,猛然?冲向刺客首领,那首领还嘲笑她:“自乱阵脚。” 华瑶双手握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狂砍他的左、中、右三个方位,分别对应他的左臂、面门?和右臂,这是华瑶从战场上学来的招式——那个时?候,叛军大?将就凭这一招砍伤了秦三。 当日的情景十分清晰地浮现在华瑶眼前,华瑶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把刀法、剑法融会贯通,自创了一门?绝学,只在一念之间,她的武功暴涨了数倍。 屋顶上?狂风怒号,华瑶的杀气?异常凌厉,如有翻天覆地之势。她的剑风瞬间爆裂,她自己的脸颊都被划破了一条细痕,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痛。 她出招迅捷,极猛极狠,剑下的狂风就像澎湃的洪水,涌入刺客首领的皮肤,使他毫无招架之力,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流血。他浑身浴血,仍不服输,还对她使出了雷霆一斩,放在往常,这一击之下,足够重?伤她,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的五感?更敏锐,身影窜得比风更快。她和刺客交手将近一刻钟,早已记下了他们的招数,此时?还能分神去拆解刺客首领的武功。 华瑶集中意念,果然?窥见了刺客首领的破绽。她在空中倒翻,犹如蝙蝠倒悬,剑刃直劈他的后颈,他来不及防范,被她一把摘下人头,当她落地时?,血淋淋的人头就在她手中,她对着刺客大?喊道:“你?们的首领死了!我砍了他的脑袋!!” 出乎华瑶的意料,首领已死,刺客仍要再?战,他们的队伍之中,还有二号、三号人物继续指挥作战。敌方的四百多个武功高手,正对上?华瑶这一方的精兵强将,并未显露任何颓势。 华瑶挥剑运气?,气?息却提不上?来,她心神俱震。方才她耗尽全力,只为施展“擒贼先擒王”这一计,那个首领确实?被她杀了,他的武功比她高强许多,她不得不动用全部?的劲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他,可是,那些刺客竟然?丝毫不受影响?! 华瑶惊觉自己用错了计策。 为了掩饰异状,华瑶向后撤退,边退边喊:“你?们身为官兵,为什么虐杀百姓!你?们都是秦州人,为什么残害自己的同胞手足?!” 华瑶气?势壮烈,声震苍天。 华瑶本来不想喊话的,但她暂时?不能动武,又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做,她心中的疑问,便脱口而出了。她话音落后,众多刺客出手稍显迟缓,她连忙喊来白其姝,命令白其姝立刻去疏散群众。 华瑶急切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白其姝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先前,华瑶已经派遣了四百精兵保护民众,如今,白其姝又率领亲兵,拦截了正在行?凶作恶的刺客。 街边一座酒馆的酒旗下方,两鬓斑白的老妇人张开双臂,护住一群未遭毒手却已经吓破了胆的孩童,她哭求道:“别杀孩子……求你?们别杀孩子……要杀就杀我吧,我年纪一大?把了,活够了……” 话未说完,老妇人的面门?劈来一把长剑,剑锋还没触及老妇人,凭空多出一把软剑,似是游蛇一般缠住长剑,卸掉了八分力道。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爬到一旁,惊恐地抬起头,只见一位白衣女子正在与刺客缠斗,躲在竹帘之后的书生告诉她:“那是白小?姐,她是公主的近臣!白小?姐来救我们了!” 白其姝连翻两个跟斗,袖中所藏的暗器射出两支毒箭,擦破了刺客的臂膀,毒性立即发作,那刺客的身法渐渐慢了下来,白其姝的剑尖狠狠扎入他的心口,她用力一撬,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 心脏鲜血淋漓,滚进沙土中,隐约还在跳动,围观的书生们见状,非但不怕,还赞叹道:“白小?姐,您是除魔卫道的侠士!” 白其姝确实?是为了救人而来,但她听见旁人的闲言碎语,心里多少有些烦闷。她清楚地知道,己方的兵力不如敌方,这般危急的情况下,华瑶还派她率兵来疏散群众,那华瑶自己怎么办呢? 事发突然?,华瑶的吩咐只说了一半,便被刺客打断了。白其姝离开华瑶之前,华瑶对她低语一句:“四面楚歌。” 四面楚歌? 白其姝一时?没想通,心情更是十分焦急。 四面楚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楚汉争霸时?期,刘邦使用了一条毒计,他命令自己的士兵高唱楚地民歌,扰乱楚军的军心,此为“四面楚歌”的来历,这一套方法,现在还能用吗? 白其姝的神情带着几分犹疑。她随意地看了一眼老妇人,那老妇人忽然?开口:“追杀公主的刺客……说的是宛城土话,他们是宛城人啊……” 白其姝灵光一闪,原来如此! 白其姝和华瑶都能断定,与她们交战的这一群剑客,必然?是晋明从秦州各地选拔上?来的武功高手,这些剑客的年纪也不过二三十岁。 晋明年满十六岁之后,皇帝把秦州赐给他,他搬到秦州,蛰伏四年,才开始豢养剑客,如此算来,那些剑客最多跟了他六七年,并非宫廷侍卫那般,从小?与他一同长大?。 这也难怪,晋明失踪多日,剑客不仅没去寻找他,反而投靠了宛城总兵官崔纬。 或许,崔纬早就想造反了,皇帝把晋明囚禁在京城,崔纬便在秦州闹事,无论晋明能否回到秦州,崔纬主导的这一场叛乱都是在所难免的。 老妇人猜测,剑客应该是宛城人,白其姝却有不同意见。 一来,秦州各地的口音本就相似;二来,长住宛城的外地平民也会沾染一点?口音,既然?剑客都是秦州人,那他们在宛城居住多年,自然?能学会宛城方言;三来,王公贵族一般都说官话,全国各地的世家子弟开口说话,绝不包含半点?乡音,旁人根本猜不出他们的籍贯,皇族的官话尤其标准,皇族的近臣也必须苦练官话,互相之间不能以方言交谈。 由此可见,那七百剑客并非晋明的近臣,他们更熟悉家乡的乡音。 各种念头像是雪花一般,纷纷扬扬,顷刻间落满了白其姝的脑海。 白其姝握住老妇人的肩膀,由于她太着急了,她语无伦次:“秦州的民谣,有没有思念家乡的?所有秦州人都听过的思乡民谣?” 老妇人听懂了她的意思:“有啊。” 自古以来,秦州的徭役十分繁重?,官府经常征调百姓去服役,修路、搭桥、建水坝、凿运河、筑城墙、盖高楼、兴造宫殿,做不完的苦力劳力,干不完的脏活累活,秦州劳工不仅在秦州境内做工,还被官府派去了虞州、岱州和京城。 四通八达的道路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枯骨。 秦州有一首民谣,名?为《回乡》,歌词凄怆悲凉,写尽了秦州劳工的思乡之情。这首曲子流传百年,在秦州传唱甚广,宛城又是勾栏瓦舍聚集之地,不乏通晓音律的行?家,寻常百姓也对《回乡》的曲调烂熟于心。 老妇人半垂着头,低语道:“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 方才,老妇人跌坐在地上?,脚腕扭伤了。她年过七旬,浑身一把老骨头,经不住磕磕绊绊,无力再?去保护孩童,她能做什么呢?她想念诵一遍《回乡》,哪怕今夜是她的死期,她要走得从从容容。 躲在酒馆中的几十个书生忽然?高声唱道:“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昼夜当远行?,何时 ?能回乡?” 他们的嗓音如同一泓清水,注入嘈嘈杂杂的街道,此时?的血腥气?太强烈,民众难免胆怯,仅有几百人敢于跟唱。 就在此时?,邻街的一栋高楼挂起了青纱灯笼,数十盏灯笼高悬,火光一闪一闪,灯影如水般浮动,栏杆上?似是覆盖着一层细雨。 年轻的姑娘们倚着栏杆,合唱《回乡》,她们之中有一位最显眼,她的嗓音最为空灵、渺远,仿佛是从深山中传来,直达每一个人的心底,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也有人听出她的身份:“花千树!” 花千树是宛城的歌姬,也是宛城的花魁。 花千树所在的那栋楼,正是宛城著名?的青楼。 青楼的女人哪有尊严?往往不到三十岁就死于重?病。花千树身为花魁,日子也并不好过,她的悲苦无处可诉,她的哀思融入歌声,余音不绝,催人泪下,青楼的乐师便开始弹奏乐器,歌声与曲声越来越响亮。 跟唱的百姓越来越多,少顷,竟有数万人齐声合唱:“谁知归路长,谁能避风霜?离家千里外,思乡空断肠,昼夜当远行?,何时?能回乡?回乡似远梦,梦中唤爹娘,爹娘何处寻,何处不凄凉?仰头望夕阳,垂首泪千行?,乡音有谁听,听我为谁唱?旷野多白骨,灯火已昏黄,依稀少年时?,炊烟绕土墙,门?外拾野菜,门?内抱柴忙,共坐闲谈笑,共饮甘草汤,相约几时?见,魂断不敢忘……” 许多人唱着唱着就哭了,那歌声渐渐低沉,似是幽幽的哀泣,随风消散在夜色中。 虽然?华瑶不是秦州人,但她听见这样的声音,内心也有所感?伤。刺客的反应比她设想中更强烈,他们之中的一部?分静立在房顶上?,不再?攻击华瑶这一方。 华瑶趁热打铁,大?喊道:“如果你?们弃暗投明,每人赏银一百两!你?们要对得起自己,别再?做伤天害理的勾当!!” 华瑶还想多说几句,竟有一名?刺客回话道:“公主会不会反悔?在我们投降之后,对我们格杀勿论?” “当然?不会,”华瑶右手指天,“高阳华瑶对天发誓,只要你?们诚心归顺我,我不会伤你?们一根毫毛……” 华瑶的话还没说完,那刺客收剑回鞘,朝着华瑶走了过来。双方的争斗已经停止了,《回乡》的歌声仍在传唱。 其实?华瑶有些慌张,她的功力还没恢复,秦三正在她身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即便如此,她也不能与刺客相距太近,否则她的处境就不妙了。 华瑶暂未思考出结果。 那个刺客的同伴竟然?从他背后出手,一剑捅穿了他的腰腹,还将他的肠子拽了出来,斥责道:“崔大?人对我们恩重?如山,你?们怎敢背叛崔大?人?听了个小?曲儿?,你?们就没杀气?了?软蛋玩意儿?,花千树是不是你?们的姘头?听她哭了,哥们几个舍不得了?只要你?们杀了华瑶,别说一个花千树,就是一百个花千树,崔大?人也舍得赏给你?们!” 华瑶指着他怒骂道:“无耻小?人,对兄弟下毒手,死有余辜!众人听我命令,杀了他,我重?重?有赏!!” 那人脸皮够厚:“赏什么啊,公主殿下,哥们几个陪你?睡觉?我是真想把你?……”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混账东西?!吃屎了吧,浑身一股屎味。” 直到此时?,华瑶才发现,那个肠子流出来的剑客并没有死透,他躺在屋脊上?,拼尽最后一口气?,挥袖一斩,甩出的剑光射杀了他的混账同伴。 这个混账同伴,姑且叫他“混伴”吧,可能也是个小?头目,混伴死后,他周围那一圈人闹起了内讧,有些人想投靠华瑶,有些人想侍奉崔纬,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竟然?开始自相残杀。 在此期间,华瑶多次调派兵力,收治负伤的百姓,沿街的医馆、药馆都开业了,富户和商户也纷纷出面,帮助华瑶安置百姓。 血腥气?逐渐散去了,华瑶又收到了南区传来的好消息。 华瑶刚松了一口气?,忽有一群剑客跪在她的面前,齐声道:“属下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这群剑客共有七十七人。他们衣衫染血,腹背带伤,仍然?摆出了最端正的跪姿。 华瑶回应道:“起来吧,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的侍卫,也是启明军的一份子,我会派大?夫为你?们医治。你?们的武功都很好,我会重?用你?们,赐予你?们应得的功名?利禄。” 他们迟迟不肯起身,有一人开口问道:“殿下的心中是否会有芥蒂?” 此话一出,华瑶又有些高兴,他们竟然?知道“芥蒂”这个词语,听他们的语气?,好像是读过书的,并非蒙昧的莽夫,那就更好了,她和他们谈话更容易。 华瑶沉声道:“秦三曾经也想杀我,如今她是我最器重?的将军。只要你?们愿意跟着我,过去的事,我一概既往不咎。我与你?们的君臣之义,从今夜开始,过往的那些纷争,就当是你?们在遇到正主之前,所经历的磨难吧。” 街头巷尾光线昏暗,灯火从窗纱中射出,照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此为秦州人敬重?君主的礼节。 华瑶抱拳回礼,又从他们之中挑选了三个剑客。 这三人经过一场惨烈的内斗,只受了一点?轻微伤,华瑶问他们愿不愿意跟她去西?区救人,他们眼神明亮,连连点?头。 时?不待人,华瑶吩咐余下的七十多个剑客去医馆疗伤,而后,她率领包括那三名?剑客在内的两百侍卫,匆匆赶赴西?区。此地火光汹涌,场面却不再?混乱,原来是沈希仪比华瑶先到了,她忙于控制局势,没来得及给华瑶传信。 事出有因,华瑶非但没怪罪她,反而对她大?加赞赏。但她轻声对华瑶耳语:“殿下,我来的时?候,地痞流氓正在作乱,所以我……” 华瑶追问道:“怎么了?” 沈希仪轻言细语:“我把他们都杀了。” 华瑶看她一眼,她又婉转道:“殿下若要责怪,便怪我一人吧。” 大?概半个时?辰之前,沈希仪率领兵将,连杀百人,而现在,她没有丝毫杀气?,还把头低了下去。 华瑶并未细究,因为沈希仪及时?赶到,遏制了西?区的火势,安顿了数万民众,避免了西?区的事态扩大?。若不是沈希仪从中出力,与西?区相连的北区只会深陷于混乱之中,华瑶就更难脱身了。 华瑶与沈希仪闲谈几句,给她留下了三十个侍卫,助她一臂之力,她目送华瑶策马飞奔,却不知道华瑶还要去哪里? 今夜,宛城大?乱,沈希仪也吓了一跳,现下的局面稍微平稳了一些,她担心宛城还会再?生变故。 华瑶却没有太多担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总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夜色深沉,华瑶率兵闯入宛城南区。她翻身下马,走入一座官家大?宅。 许敬安在此恭候已久。她紧跟着华瑶的脚步,禀报道:“殿下,我依照您的吩咐,抓到了四十余位宛城官员,还有他们的父母、妻妾、儿?女、子孙都被我关押起来了……” 华瑶点?了点?头:“这也不是关押,只是我们请他们过来做客。” 许敬安立刻改口:“是啊,做客而已,他们哭声连天的,太不懂礼数了。” 许敬安曾经是宛城的将领,自然?知道宛城官员的住址。 今夜,宛城抽调所有武功高手,围攻华瑶一人,那些官员自己家里的护卫,便是不堪一击。华瑶在北区作战之际,许敬安率兵劫掠官员,打了个猝不及防,官员毫无还手之力。 华瑶准备立刻审问他们,尽快找到崔纬的弱点?。她脚步如风,径直向前走,她的侍卫又说:“殿下,驸马给您寄了一封信。” 今天傍晚,谢云潇的密信抵达了宛城,彼时?华瑶赶去了北区救灾,负责传信的侍卫没找到华瑶,便听从了许敬安的建议,在南区的官宅里等候华瑶出现。 驸马寄来的密信,何其重?要?侍卫不敢耽误,待到华瑶点?头之后,侍卫双手把信件递给华瑶。 华瑶拆开一看,略扫一眼,并非要事,她就没放在心上?。 她拐入一间书房,找出一张宣纸,拿出一支炭笔,匆匆写道:“潇潇……”这两个字,似乎太过简略,她略一思索,又添了一句:“多日不见,思念甚切。” 多日不见,思念甚切。 这其实?是一句假话,华瑶与谢云潇分别以来,她每日忙于公务,实?在没空牵挂他,比起儿?女私情,她更关注岱州军情。 不过谢云潇也才刚刚抵达岱州,华瑶没什么好问的。她根据谢云潇传来的消息,做出了一番布局,详细地写在信纸上?,最后的落款,她署名?“华小?瑶”,以示亲近。 华瑶用火漆封好信封,装入封套,交到侍卫的手中,命令他 立刻去送信。 从秦州到岱州的官道已在华瑶的掌控之中,驿站的驿吏全部?听命于华瑶,凡是华瑶派发的密信,皆是八百里加急传送,短短两天之后,谢云潇便收到了华瑶的回信。 第143章 临水照 所谓的“相思成疾”,他已病入…… 清晨时?分, 朝霞漫天。 谢云潇正在山林中练剑。四周的树叶被风吹动,飒飒作响,枯黄的落叶随风翻卷, 又被剑光斩成两段, 纷纷扬扬飘落在地, 每一片残叶皆是?正面朝上、背面朝下。 旁观的侍卫眼花缭乱, 全然不知谢云潇是?如何出招的。 谢云潇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 他的剑法自成一派,极为艰深奥妙, 旁人想学也学不来。而他俨然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他熟悉各门各派的剑法, 不仅能融会贯通,还能因材施教, 经他点拨之?后,侍卫的武功大有精进。 今日,谢云潇与侍卫切磋剑术,大多数人在他手下过不了?十招。 谢云潇点到?即止,并?未伤害任何人, 但他剑势威猛之?极, 实有万夫不当之?勇,岱州的名将都知道自己并?非他的对?手。 岱州竹城的守城将军严临也在一旁观望。 两年前?, 谢云潇在岱州剿匪, 严临和谢云潇打过交道,两年不见, 谢云潇的境界远在巅峰之?上。 严临敬佩他,更畏惧他,自从他来到?竹城, 严临尽力避免双方冲突,唯恐他在竹城作乱。 严临的面色十分凝重,谢云潇倒是?依旧从容。 此时?风停树静,朝阳初升,谢云潇收剑回鞘,脚步无声地踏过一片树荫。他走?到?严临的面前?,严临躬身行礼:“卑职参见殿下。” 谢云潇道:“免礼,请起。” 严临这?才直起腰,微微抬头,仰视着谢云潇:“方才您在练武,卑职不敢叨扰,只好退到?一边去,还请您不要责怪。” 谢云潇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严临连忙抱拳:“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云潇道:“但说无妨。” 严临又把头低下去:“卑职是?个武将,没读过书的粗人,不太会讲话,若是?哪句话讲错了?,冒犯了?您,还请您饶恕卑职的鲁莽之?罪。” 谢云潇大概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在他开口之?前?,谢云潇隐晦地提醒道:“叛军在秦州节节败退,叛军的残部约有三万多人,现已逃到?岱州地界。你身为官兵统领,当务之?急是?清剿叛军、守卫岱州,除此之?外的一切事务,不必烦恼,我会替你做打算。” 严临生平最害怕与文官交谈,他原本把谢云潇当作武将,怎料谢云潇的口才丝毫不逊色于?文官,严临听完他的话,恍了?一下神,脑子才转过弯来。 秦州叛军的残部四处窜逃,多半逃到?了?岱州。众所周知,岱州沃野千里,水土丰沛,自古便是?膏腴之?地,满山满谷的野果?都可以用来充饥。哪怕遇上灾年歉收,岱州的流民也比邻省更少一些。 岱州常年无战事,朝廷又不可能白白地供养官兵,岱州官兵名为“军户”,实为“农户”,他们日复一日耕田种地,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为朝廷纳税交粮。至于?“武艺演习”,不过是?走?个过场,没多少人会认真对?待。 两年前?,华瑶和谢云潇在岱州剿匪,谢云潇沿用了?凉州的军规,迅速练成了?一支军队,确实增强了?岱州的兵力。 但是?,谢云潇毕竟没有岱州的军权,无法审查岱州的军情。谢云潇离开岱州之?后,岱州军队的威风仅仅维持了?半年,便又故态复萌,直至今日,岱州各地的军营里不乏酒囊饭袋。 谢云潇的言外之?意,就是?让岱州官兵自行处理秦州叛军,谢云潇不插手,只会从旁协助,可是?这?样一来,岱州的形势又是?何等危急? 就凭岱州的兵力,如何与秦州叛军抗衡? 倘若秦州叛军合力攻打岱州城池,守城官兵必然招架不住,那叛军所到?之?处,必然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严临急忙道:“我也不跟您兜圈子了?,咱们快言快语,有话说话,您大驾光临岱州,咱们岱州的官员太惶恐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在岱州做官十几?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大家都在议论,公主是?不是?……是?不是?想造反?” 谢云潇很平静地与他争论:“公主上阵杀敌,开仓放粮,拯救了?秦州数百万人的性命。她不忍看到?岱州生灵涂炭,派我来岱州平定?叛乱。” 严临支支吾吾地说:“叛军……叛军……”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你分明知道,岱州各地兵力薄弱,无法抵抗叛军入侵,既然如此,何必把我当作敌人。我和你一样,只希望天下太平,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严临相信,谢云潇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可他一介低微武官,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支持朝廷指定的“乱臣贼子”? 京城的邸报已经传到?了?岱州,朝廷大骂华瑶欺君叛主,后来又有消息称,秦州叛军伪造了?邸报,只为污蔑公主的名声。各种各样的音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在一起,让人难以辨别,岱州官员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他们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岱州百姓还没忘记公主剿匪的功绩。无论朝廷的旨意如何传达,百姓还是?自发地跑去公主祠,日夜不断,焚香祷告。 思及此,严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您和公主肯定?是?出于?好心,可惜天命难违啊……” 他双手抱拳,朝着天上拱了?拱:“圣意难测啊,圣上裁定?公主谋反,谁敢不听从?那公主的下场会是?什么样,您想过吗?” 山林中微风拂面,树影摇动,鸟啼声忽近忽远,这?一处地方是?如此幽静安宁,严临的背上却冒出一层冷汗。他与谢云潇相距一尺,谢云潇的杀气毫不收敛,那杀气就像三九天的寒意,渗进了?风里,冻得他险些站不住了?。 他硬着头皮说:“卑职……卑职请您把军队留在岱州,您自己返回秦州,您还可以……可以辅佐公主,您留下来的军队能帮我们打仗,只要我们战胜了?秦州叛军,这?儿?的老百姓就不会被战乱波及……” 他太过紧张,嘴里语无伦次:“您是?响当当的大人物,我们岱州人是?真佩服您,也佩服公主,可我们岱州人懒啊,不成器啊,也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就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本本分分的,就不至于?惹怒朝廷。您要是?在岱州率兵打仗,岱州有多少人要遭殃?谁都担不起谋反的罪名。” 谢云潇低声道:“凉州边境战乱频发,岱州与凉州仅有一江之?隔,你觉得岱州能安稳到?几?时??” 严临一时?没回过神来。 谢云潇又问:“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严临只是?抱拳作礼,并?不答话。 谢云潇往旁边走?了?半步:“数十万敌军已经抵达北方边境,凉州、沧州边防告急,如果?敌军攻陷凉州,长?驱南下,隔日便能突袭岱州。” 严临反倒豁出去了?:“等他们来了?,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谢云潇极淡地笑了?一下,似是?在嘲笑他的愚钝:“羌羯的军队骁勇善战,你拿什么和他们打?” 四下一片寂静,无人应声。 谢云潇向远处望去,山川连绵起伏,蜿蜒的河道在山谷间穿行,船只沿着河水流淌,河上烟波浩渺,云雾缭绕。他记起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梦里,兄长?与他告别,而后,兄长?匆匆登上一艘船,身影消失在天地尽头。 兄长?去世一年多了?,羌羯之?乱也过去一年多了?,北方的战火再度燃烧,流血牺牲在所难免。凉州的兵将甘愿以身殉国,岱州的兵将又怎能袖手旁观? 谢云潇又看了?一眼严临,严临的目光躲躲闪闪,就像老鼠见了?猫,始终不敢与谢云潇对?视。 恰在这?个时?候,竹城通判柳平春赶到?了?。 柳平春原本是?丰汤县的知县,区区一介七品芝麻官,官场上最不起眼的小角色。但他和杜兰 泽师出同?门,他又因为“杀贼安民”而立功,经过华瑶的一番运作,他被提拔为竹城通判,迄今已是?一年有余。 柳平春与华瑶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他是?华瑶这?一派的人,自然要拥立华瑶登基。曾几?何时?,他只想做一个庸臣,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可是?,身处于?乱世之?中,他根本没得选。他的师姐杜兰泽,他的师弟金玉遐,甚至于?他的老师金曼苓,全都归顺了?华瑶,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只能死心塌地,跟着华瑶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谢云潇率兵来到?竹城的那一天,柳平春出城迎接谢云潇的军队。守城将领一片哗然,柳平春还把腰杆挺得笔直,说尽了?谢云潇的好话。 柳平春在竹城的根基尚浅,谢云潇在民间的声望却是?极高的。谢云潇品行端正、战功煊赫,他的父亲是?忠勇之?将,他的母亲是?清流之?士,他的妻子是?仁义之?主,岱州百姓也把他当作好人。他进城当日,数万百姓为他欢呼、向他致敬,简直就是?未来皇后的排场。 “未来皇后”四个字,突然从柳平春的脑海里冒出来。 柳平春面朝着谢云潇,态度越发恭敬:“微臣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谢云潇道:“免礼,你的差事办得如何?” 柳平春道:“依照您的吩咐,全都办好了?,这?是?粮食买卖的账册,请您过目。”他从背包里取出两本厚重的账册,亲手交给谢云潇。 谢云潇翻看十几?页,并?未发现任何疏漏。他派遣侍卫去传信,又对?柳平春说:“通知商户做好准备,从今天开始验收粮食。” 柳平春连忙答应:“微臣谨遵殿下口谕。” 柳平春正要告退,严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柳大人,您这?是?……您不怕朝廷问罪吗?” 柳平春一甩衣袖:“我……” 他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要为百姓办事,为人间道义办事,为大梁朝的江山社稷办事!” 这?一段话,并?非他的所思所想,而是?源自于?华瑶寄给他一封信,他照搬华瑶的言论:“时?局动荡,朝纲混乱,北方各省饱受外族欺凌,凭我一人之?力,难以照应天下的百姓,我必须想方设法,为凉州筹备粮食,以免凉州、岱州遭受战乱之?苦,我心怀天下,何罪之?有?” 严临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似的,竟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他。 他涨红了?脸,回瞪着严临。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柳平春回头一看,才发现谢云潇早已率众下山了?。他连忙跟随谢云潇的脚步一路狂奔,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谢云潇的身影。 谢云潇正站在山下的一座凉亭里。 他接到?了?侍卫送来的一封密信。这?是?八百里加急的密信,信封上盖着玫瑰形状的火漆印记,显然是?出自华瑶的私章。 谢云潇拆开封套,缓缓地取出信纸,从第一行开始默读。华瑶对?他的称呼是?“潇潇”,他不自觉地微微笑了?一下,华瑶还为他写道:“多日不见,思念甚切。” 他反复推敲这?八个字,对?她的思念更深了?一层。 与她分别之?后,他饱尝相思之?苦,并?非不能忍受,只是?有些难熬。他为公事而忙碌,绝不应该牵挂于?儿?女私情,可他心不由己,每时?每刻,每当他稍有空闲,就会立即想起她,梦里梦外都是?她的一举一动,或许这?是?所谓的“相思成疾”,他已病入膏肓了?。 他侧目,看向山林之?景,意识略微放空,他心下稍定?,又接着读信,读到?末尾,只见她落款“华小瑶”,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私语。 谢云潇极轻地念了?一句:“华小瑶。” 华瑶在信中写道,谢云潇应当尽快把岱州的粮食转运到?凉州,以防夜长?梦多。等到?凉州收到?了?粮食,谢云潇就能返回秦州,助她一臂之?力,她暂未收复秦州全境,秦州南部的官兵即将率众攻打她的领地。此外,康州叛乱仍未平复,康州官府试图招降叛军,叛军聚集在康州、秦州交界处,扬言要为朝廷扫荡秦州的“余孽”,很不巧,华瑶正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余孽”。 总而言之?,各方势力交织,必有一场混战。 大敌当前?,华瑶在秦州举步维艰,能抽空给谢云潇写八个字,已是?她克服了?千难万险的结果?,只要她安然无恙,谢云潇别无所求。想到?此处,谢云潇把信纸收好,径直走?向竹城官府的库房。 * 近两年来,秦州、康州不断遭受战乱,瘟疫也肆虐了?一阵子,当地的灾民纷纷外逃,其?中一部分逃到?了?岱州。 碍于?政绩考核,岱州官府不得不赈济灾民,哪怕是?做做样子,多少也要发放一些物资。柳平春就钻了?这?个空子——他遵照华瑶的吩咐,勾结了?邻近城镇的官员,暗中招揽粮商、囤积粮草,时?不时?地开仓济贫,打着“收容灾民、稳定?物价”的名号,伪造了?一笔又一笔的假账,用来蒙蔽朝廷。 这?些贪赃枉法的勾当,放在从前?,柳平春想都不敢想,现如今,渐渐的,他竟然越做越顺手了?。 竹城方圆百里的城镇都被称为“流民之?乡”,比起岱州的其?他地方,此处的流民更多一些,粮价更低一些,当地官府都会做假账,借此中饱私囊,粮商和流民都能得到?好处,最苦的是?岱州的州府,出于?好意赈灾,却养肥了?一群贪官奸商。 柳平春深感愧疚,谢云潇却对?柳平春说了?一声:“多谢你的关照,凉州人感激不尽。” 截至今日,竹城的仓库囤积了?一万多石籼米,谢云潇又以官府的名义,从粮商手中收购了?一万石粳米,这?对?凉州人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太阳越升越高,竹城的仓库内外都是?凉州士兵,谢云潇和他们一同?抽样检查粮食的品质。“抽样检查”也是?杜兰泽和华瑶共同?创立的方法,凭借此法,只需设定?粮食的合格比例,便能算出最合适的样本数量,大大地减轻了?粮食验收的负担。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这?一批粮食检验完毕,三百名凉州士兵便把粮食押上了?马车,驶向竹城的港口。 士兵的脸上洋溢着喜悦,旁观已久的严临忍不住问道:“这?么多粮食,够你们吃多久?” 严临并?不知道这?一批粮食有多重,便想从凉州士兵的口中打听打听,怎料,那位凉州士兵竟然说:“粮食吃完了?,肚子饿,打不了?仗,就得另找办法,我吃过死尸……” 严临道:“死尸?” 士兵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截骨头,那是?中年男子的小拇指,指形清晰可见,士兵道:“吃剩的骨头,我留了?一块。” 严临大吃一惊:“这?这?这?怎么能留?” 士兵却说:“吃了?他的尸体?,咱们才能活下来,他是?咱们的恩人啊。” 严临只觉头晕目眩。他好歹也是?岱州的武将,却从未听过这?等荒唐之?言,他来回踱步,又问:“你们凉州怎的这?般悲惨?” 此话一出,站在不远处的谢云潇回答道:“朝廷克扣凉州的军饷,凉州天灾人祸从未间断,若非走?投无路,没人会吃死尸。”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清冷肃正,好听极了?,倘若天上的神仙能开口,那神仙的语调大概就是?他这?样的。可也正因如此,他的那句话,就仿 佛天道之?语,突兀地扎入了?严临的脑海。 严临躬身施礼,态度十分恭谨。 此时?阳光正盛,谢云潇翻身上马,亲自护送粮车抵达港口,戴士杰在此恭候已久。 戴士杰是?秦州芝江水师的首领,也是?一位武功高强的女将,她率领一支庞大的船队,共有三十艘战船、九十艘商船。 谢云潇运来的两万石粮食,只把八艘商船装满了?,戴士杰却像是?早有预料。她指派六艘战船保驾护航,整整十四艘大船向着凉州进发,船上不仅有她的亲信,还有凉州精兵一百人。 第144章 花影横斜 “太极道,立业之明君。”…… 今年是凉州的?饥荒年, 士兵和百姓的?肚子都填不饱,粮价也跟着飞涨起来,从竹城运到凉州的?两万石粮食, 虽能缓解凉州的?窘迫, 却不足以让凉州脱离困境。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 戴士杰应该率领另外一支船队, 从竹城的?港口出发, 经过?一条运河,前往岱州的?巩城, 再在巩城装载十万石粮食, 十分之七运往凉州, 十分之三运往秦州。 巩城同知名为“陆征”,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 却也对华瑶俯首帖耳。 陆征原本只是巩城巡检司的?通判,华瑶把他扶上了“巩城同知”的?位置,使他掌握了巩城的?实权,但他办事不及柳平春牢靠。 他囤积了十万石粮食,迟迟不向华瑶禀报, 华瑶在巩城的?耳目又不止他一人, 他的?狡诈伎俩,并未瞒过?华瑶。 华瑶直白地?告诉他, 他若是一意孤行, 她一定会杀了他全?家,对他施用?“扒皮裂骨”的?酷刑。 陆征感到恐惧。 启明军在秦州屡战屡胜, 华瑶的?势力越来越强,她管辖的?区域能在短期内恢复秩序,她的?麾下人才辈出, 陆征不敢与她对抗。 近日来,她的?军队又入驻岱州,陆征更是拼命地?阿谀逢迎她,她还是不放心?,竟然调派了两百精兵,打扮成难民的?模样,潜伏在巩城各地?。 万般无奈之下,陆征只能归顺华瑶。 戴士杰已经收到了陆征传来的?消息。她向谢云潇转述巩城的?情况:“巩城的?粮仓准备完毕,港口码头都有接应的?人,卑职会在十天内到达巩城,尽快把粮草送到凉州和秦州。” 谢云潇道:“你率领四十二艘商船、十四艘战船去巩城,其余船只留在竹城。秦州叛军计划攻打竹城附近的?城镇,我会收缴他们?的?军械粮草。” 听他话中之意,他并没把叛军放在眼里。叛军的?军械、粮草,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必将?被他收为己用?。 戴士杰心?头一惊。 戴士杰离开秦州之前,华瑶给她下达了一道命令,让她密切关注谢云潇在岱州的?动向,若有任何异状,必须立刻禀报。 她隐约猜到了华瑶的?心?思。华瑶相信谢云潇的?品行,却不相信乱世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如果凉州人都被引到了死路上,凉州军队不可?能不造反,那么,凉州的?君主?就是镇国将?军,而非她高阳华瑶。 戴士杰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主?曾经嘱咐过?,岱州的?战利品,都由公主?统一调度,任何人不得干涉。卑职就没太明白,咱们?收缴上来的?军械粮草,是直接运回秦州,还是发往凉州,作为应急的?准备?” 谢云潇没有一丝犹豫,坦然回答道:“既然公主?有令,你应当遵照执行。公主?是主?,我等是臣,你可?以将?我看作同僚,小事与我商议,大事交由公主?定夺。” 戴士杰忙说:“卑职谨遵殿下口谕。” 江边的?风又冷又急,挟着水雾,夹着沙砾,直往人脸上吹,身形瘦弱的?文官都站不稳了,谢云潇不动如山。他的?衣袖并未沾染雾气,浮动之时,恰似流雪回风,洒脱而飘逸,使人想起冷月寒江之景,都是一样的?清雅绝尘。 戴士杰朝他抱拳作礼,随即便带着一众亲信登上一艘战船,起锚扬帆,顺着运河的?水道行向巩城,五十多艘大船一同出发,帆影掠过?水波,逐渐消散在水天相接处。 当天傍晚,谢云潇返回竹城,先?前他派往各地?的?士兵差不多都回来了。 众多士兵从各地?的?市集上购买了少量食物,合在一起,粗略一算,共有粟米八千石、蔬菜两千石、腊肉八百斤、熏鱼七百斤,总重恰好是约等于一万石。按照华瑶此前的?嘱咐,这些食物也会被送往凉州,但她预估的?数目更大一些,她给了谢云潇三万两白银,谢云潇连一半都没花完。 士兵报告道:“启禀殿下,岱州的?流民太多,官府还在征集粮饷,有些摊贩听出了我们?的?口音,知道我们?不是本地?人,就不愿意把粮食卖给我们?。” 谢云潇道:“买粮买菜,适可?而止,除非事态紧急,否则任何人不得扰民。” 士兵道:“殿下放心?,我们?谨遵您的?吩咐,收购粮食的?价格,比市价略高,绝不敢惊扰当地?百姓。” 言罢,士兵又忍不住问:“殿下,您瞧,这些蔬菜啊,水灵灵的?,都能做成腌菜吗?” 另一名士兵插话道:“这做出来的腌菜,得有多好吃。” 凉州盛产细盐,家家户户都会制作腌菜,“凉州腌菜”也是凉州人素来爱吃的?,常见种类包括腌萝卜、腌白菜、腌茄子、腌笋子。 在凉州的?战场上,一碗米粥,半勺腌菜,便是一位士兵的?一顿饭,倘若还能分到一小块熏鱼或者腊肉,那就算得上绝佳的?美?食了。 当下正?值五月,岱州、凉州的?天气干燥偏寒,近来又刮起了东北风,从竹城到凉州的?水运更快,预计不到七天便能抵达凉州境内。 如此特殊的?条件下,谢云潇片刻都不愿耽搁。他吩咐道:“立刻查验这一批粮食,明天一早,发往凉州。” 数百名士兵领命告退。他们忙碌了整整一夜,终于把两千石蔬菜收拾好了,转运到了两艘船上。 蔬菜与粟米不同,需要储存在避光的?地?方,四周必须通风通气。承运蔬菜的船舱阴冷无比,隔板上设有通风的?气孔,凉州士兵就把蔬菜分装在油纸里,悬吊在船舱内,舱室的?地?板上摆放着袋装的粟米,排列得整整齐齐。 天还未亮,装载妥当的?两艘商船,便在一艘战船的?保护之下,顺风驶往了凉州。 截至今日,岱州的?事务一切顺利。 谢云潇正?想给华瑶写?信,侍卫传来了战报——秦州叛军约有三万人,他们?分成了三十批,每批一千人,不分昼夜地?突袭竹城附近的?各大城镇,驻守各地?的?启明军仅有四千人,疲于应付叛军的?进攻。 谢云潇整军已久,只等着剿灭叛军。他传令军队备战,又抽空写?了一封信,吩咐侍卫加急派送。今日又是一个晴天,明朗的?晴光中,他率兵出城,直奔战火弥漫的?村庄。 竹城的?守城将?领共有十人,他们?在城墙上站成一排,痴痴地?望着谢云潇远去的?背影,只见他驰骋于最前方,三千名骑兵气宇轩昂,疾风似的?飞奔着,紧跟着他一路行进,踏响一阵战鼓般密集的?马蹄声?,余音壮阔而嘹亮,仿佛贯穿了日月,回荡在茫茫原野上。 此情此景,难免让人感怀,身为守将?之一的?严临开口道:“他们?不是岱州人,却……却……” 站在一旁的?柳平春接话道:“却甘愿出生入死,只为保护岱州的?百姓。” 他转过?身来,面朝着同僚:“各位听说过?吗?启明军的?十四字箴言。” 他一字一顿道:“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 * 三天后,岱州的?捷报传到了秦州宛城。 华瑶飞快地?拆开信封,仔细地?读完了这一则喜讯。 如同她预料的?那般,谢云潇一战大胜。 竹城附近的?地?势,早已被华瑶探察得清清楚楚,方圆三百里的?地?貌,全?都详细地?画在牛皮纸上。华瑶和谢云潇反复考虑过?无数遍,甚至推演出了叛军进攻的?方式,以及启明军迎战的?策略。 叛军从秦州逃到岱州,这一路上,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谢云潇率兵进驻岱州之后,叛军更是如临大敌,必然会从远处观望,眼见一群凉州精兵登上战船,奔向东北方,便以为凉州精兵回老家去了,正?是反攻的?大好时机。 叛军对岱州地?势的?了解程度,远不及谢云潇。竹城的?四周遍布哨岗,这些哨岗都是柳平春设立的?,因而听命于谢云潇,由于这一层关系,谢云潇埋伏袭击叛军也不难。 而且,华瑶还把祝怀宁派给了谢云潇做副将?。 虽然祝怀宁缺了两根手指,但他的?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由他辅助谢云潇,谢云潇简直如虎添翼,把叛军杀 得丢盔弃甲。叛军恨不得从岱州爬回秦州,然而岱州通往秦州的?路上,各处关隘也有重兵把守,叛军真是无路可?逃,残兵败将?只能跪地?投降。 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华瑶调度有方。 华瑶高高兴兴地?想着,再过?十天半个月,等到岱州的?局势平定下来,或许她就能和谢云潇见面了。 他们?分开已有一段时间,常言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她略感一丝期待,重逢当天,他会对她说什么?又会做什么? 想到此处,华瑶及时停止。她还没把宛城的?烂摊子收拾干净,怎能胡思乱想?她定了定神,又翻开一本折子,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华瑶坐在临窗的?一把金螭椅上,面前是一张紫檀木桌,左手边摆放着她从地?宫搜刮来的?几本珍贵古籍,右手边堆叠着一摞折子。 当她抬起左手,衣袖垂落,刚好拂过?一本武学?古籍,凉风透窗吹来,书?页被风乱吹,沙沙作响。 这本书?名为《武学?七道》,封皮是极为贵重的?缂丝,华瑶一眼就相中了书?封,但她这几天太过?忙碌,实在抽不出空去读书?。 当下,她忽然起了兴致,随意地?翻弄书?页,竟然发现书?中别有洞天。 此书?的?前半部?分,详细地?阐述了武学?之奥妙,正?所谓“习武先?习内功,练拳先?练气力”,其中的?诸多道理?,由浅入深、由深入妙,颇有强身健体之效,毫无根基的?年轻人也能借此提升修为。 此书?的?中篇,名为《七道》,将?武功分为上三道、中一道、下三道。 上三道包括清静道、正?元道、太极道,在这之中,又属“清静道”最容易修炼成一代?宗师。 归属于清静道的?习武之人,对名利、财富、权势毫无一丝贪恋,却又常怀怜悯之心?,深知众生疾苦,深感世道多艰,品性往往是宁死不屈、宁折不弯,若有情,情必专,八字批语为:“清静道,出尘之灵仙。”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谢云潇好像就是清静道?他确实超凡脱俗,很有几分仙气,远非寻常人所能比拟。 但是,书?中又写?,“修习清静道之人,世所罕见,千年不遇”,华瑶觉得,这个描述好夸张,哪有那么罕见啊,她偏要硬凑一下。 除了谢云潇,虞州寺庙里的?那个宏悟禅师,八九十岁的?老头子,不也符合“清静道”的?种种迹象吗?淡泊名利、怜悯众生,武功也修炼到了化境,而且,宏悟禅师还是出家人,信奉佛法,推崇佛理?,自然愿意斩断尘缘。 华瑶又往下看,只见书?中写?道:“正?元道,不施虐,不积恶,不畏怯,不淫邪。” 华瑶眼疾手快,不消片刻,便把“正?元道”整整四页的?叙述都看完了。 简而言之,修习正?元道的?人,也明白世事无常、天意难测,他们?或许会在斟酌之后,屈从于现实,妥协于现状,但他们?心?中始终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若有必要,他们?甘愿为道义而奋力一战。 相较于清静道,正?元道更有几分红尘气,书?中的?八字批语为:“正?元道,入世之侠客。” 这一刹那间,秦三、许敬安、齐风……甚至是燕雨的?面容,都在华瑶的?脑海中快速闪现,但她并不是看了什么书?,就信了什么内容的?人,她满腹狐疑,又往下读了一章。 这一章所述,乃是“太极道”。 太极道黑白调和,正?邪相容,虽然属于上三道,但是,此道之人,往往贪恋钱财权势,或许还会沉迷美?色,处世手段极为圆滑,常被冠以“阴险狡诈”之名…… 读到这里,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隐隐感觉自己被针对了,暗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扫眼一瞧,只见书?中概论,太极道之人,心?怀大义,身负大业,行事不流于俗,治事不寡于众,得失之间,得道之时,八字批语为:“太极道,立业之明君。” 看到“明君”二字,华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又见书?中告诫,归属于太极道的?武者,虽有欲念,却不能犯下嫖倡奸污、滥施酷刑、滥杀无辜、祸害社稷之罪,否则,依照书?中所言,便会“毁道行,乱心?志,损福报,折命途。” 古往今来,武功高手走火入魔,那也是时有发生的?,华瑶一点也不害怕,只因她的?心?智无比坚定,无论这本书?是真是假,她只相信自己必定是立业之明君。 第145章 风月宜年少 大有收获 华瑶的心中充满自信, 高高兴兴地继续读书。 她刚刚看完“上三道”的介绍,记住了清静道、正元道、太极道的奥义。 “上三道”之?后的第四道,名为?“浮沉道”, 属于“中一道”, 此道之?人, 心志不坚, 品性不定, 就像沧海中浮浮沉沉的一叶扁舟,随波而来, 逐浪而去, 八字批语为?:“浮沉道, 顺流之?行者。” 归属于浮沉道的习武之?人,若是与“上三道”来往密切, 不仅能精进武力,还能修炼心力。 “上三道”的特点之?一就是不屈不挠,其中尤以“太极道”最为?顽强,太极道的心性坚若磐石,无论经受怎样的风吹雨打, 始终不会动摇自己的信念, 因而能够帮助他人专心一志,这?也是太极道追随者众多的原因所在。 华瑶不禁点了点头?, 不错, 很有道理,她已经把?自己归类为?太极道。 她确实是一个坚韧不拔、威武不屈的人。大梁朝的皇帝之?位, 除了她高阳华瑶,还有谁能坐?她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代?明君。 华瑶的心情更好了。 她翻过?一页纸,开始研究“下三道”。 “下三道”分为?幽冥道、邪祟道、地狱道。 幽冥道之?人, 不明事理、不通情理,缺乏仁智礼义的教化,只会凭着本性去屠戮众生,脑海中一片混混沌沌,全然不知?自己的刀剑之?下,葬送了多少枉死的冤魂,八字批语为?:“幽冥道,混沌之?畜类。” 这?么看来,秦州叛军的众多将领,都可?以算作“幽冥道”。他们到处烧杀抢掠,甚至以折磨老弱妇孺为?乐,就像是野蛮的畜牲,蒙昧而愚蠢。 幽冥道已是作恶多端,邪祟道、地狱道又有哪些恶行? 华瑶定睛一看,只见“邪祟道”的描述更复杂。 邪祟道之?人,豺狼之?心,饿虎之?性,极度贪财好色,只要掌握了一点权势,便能练出一身横征暴敛的本领。他们毫无一丝人性,奴性却是极强的,对上极尽谄媚,对下极尽剥削,明知?自己罪恶滔天,仍要榨取弱势群体的最后一滴血,八字批语为?:“邪祟道,乱世之?恶奴。” 华瑶若有所思。这?本书显然是嫉恶如仇,只从武者的品性上分类,却没提及法令法规的弊端,以及世态人情的炎凉。 就比如,晋明在秦州横征暴敛,他必然会放任一群恶奴盘剥百姓,除了皇帝,无人能制止他作孽,偏偏皇帝并不经常管教他,他一手造就了秦州的乱世之?祸。究竟是他培养了恶奴,还是恶奴诱导了他?这?其中的缘由,不为?外人所知?。 华瑶默默地叹了口气,在这?乱世之?中,笃信“仁善”二字,何其不易?她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创造一个不愁温饱、不惧风雨的太平盛世。 华瑶匆匆往下翻,看见了“下三道”的最后一道“地狱道”。 出乎华瑶的意料,地狱道的篇章缺失了七页,残存的语句是:“地狱道,无惧无畏,无情无义,无恩无怨,无理无法……极易走?火入魔……身死之?日,神?灭形消……” 华瑶一下就想到了她的兄长,高阳东无。 地狱道的寥寥数语,格外贴合东无的心性。 残破的纸页上,依稀写出了地狱道的十字批语:“地狱道,尸山血海之?妖魔。” 华瑶有一点惊讶,其余六道的批语都只有八个字,“地狱道”的批语却有十个字,可?见“地狱道”真?的很不一般。 或许是因为?,“地狱道”的零星残页,勾起?了华瑶的好奇心,她飞快地翻阅整本书,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她就看完了全部内容。 《武学七道》的后半部分,正是一本武功秘籍。此书的功法极为?神?妙,先把?武者分为?七道,然后详细地叙述“上三道”与“中一道”应该如何提升内功、精修外法,每一道都有独特的诀窍。 华瑶的悟性极高、灵性极强,经过?她的一番审视,她不仅确认了秘诀行之?有效,还当场试用了一回。 “太极道”的功法,果然与她十分契合。 她依照书中所写的秘诀,运转内息一周天,只觉浑身气力充沛,血脉循环畅通,筋骨更加强健,双手双脚蕴含着劲力,从头?到脚都是暖洋洋的,烦躁的情绪一扫而空,她的心神?归入一片纤尘不染的净土。 此时此刻,华瑶再去揣摩自己的剑法,就仿佛换成了另一人的视角,能从各个方?向审视她的薄弱之处。 窗外青竹摇影,流风微动,华瑶正在闭目调息,竟然依稀窥见院中景致,原是因为?她的感官比平日里更敏锐,就连直觉都变得更强烈了。 华瑶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睁开双眼,灵台一片清明。 既然秘诀如此有效,华瑶也放下了顾虑。她过?目不忘,很快就把?《武学七道》的后半部分背了下来。 此书说明了“上三道”与“中一道”的练气运力之?诀窍,也指出了这?四道所对应的弱点,华瑶身边的武将几乎都属于这?四道,为?了保护他们,华瑶便把?描述弱点的那几页全撕了,扔进香炉里烧掉。 此书的意图,大概是惩恶扬善,丝毫不提“下三道”如何修炼,还记载了对付“下三道”的策略,确实拓宽了华瑶的思路。只可?惜,地狱道的相?关章节又缺失了,徒留几张破旧的、泛黄的残页。 华瑶偏不信邪。 她拆开书封,里里外外地检查一遍,仍未找到任何关于地狱道的蛛丝马迹,但她发现了书封内侧的一处私章印记,朱雀展翅的形状,红喙金羽,历久弥新,她对此十分熟悉——这?是兴平帝麾下第一大将的私章。 兴平帝是华瑶的曾祖母。 曾祖母麾下第一大将,乃是一位身高八尺的魁梧女人。她身披金丝甲,手持银环刀,民间?称其为?“金甲将军”。 华瑶很小的时候,偶然听闻金甲将军的事迹,心底涌起?一股崇敬之?情,太后就送了她一副金甲将军的画作。 说实话,那幅画不太好看,名为?“麻雀啄食”,却把?麻雀画成一坨黑,笔锋粗糙而浑厚,展现出狂野的风格,华瑶根本看不懂。 金甲将军的私章,倒是给华瑶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个私章印记,就是整幅画上,唯一让她觉得好看的东西。 现如今,再看这?本《武学七道》,难道是金甲将军的著作吗?这?也是说得通的。金甲将军的武功出神?入化,远超当世一切武学宗师,而且她的平生之?志也确实是惩恶扬善,她还自创了一条格言:“吾乃凡人,无奈凡人,为?人为?仁,难舍难分。” 正是因为?兴平帝、金甲将军……以及众多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才?能开创出流传千古的“兴平之?治”。 华瑶的心中荡起?一阵慷慨之?情。她合上书页,脚步轻快地走?出书房,恰好遇到了前来报信的白其姝。 白其姝含笑道:“殿下的心情很好啊。” 华瑶牵住她的左手:“确实还可?以,我正想和?你说,我找到了一本秘籍,书中有几条口诀,都是练气运力的法门?,我已经试过?了,成效显著,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她们的周围是一片茂密竹林,夕阳乱筛竹影,石子路侧边有一条小溪,溪水淙淙地流动着,水面上波光流连,映照着她们二人的倒影。 白其姝忽然上前一步,与华瑶的距离近在咫尺。她说话的嗓音很轻,比流水声更浅:“适合您的修炼口诀,不一定适合我。我启蒙太晚了,调息运气的方?法还是我自创的,后来就练了一身杂七杂八的功夫……我行走?江湖,既要用剑,也要用毒,单靠武功是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 华瑶原先就察觉到了,白其姝的武功很独特,她的剑法诡异又灵活,乃是华瑶生平见所未见。 华瑶真?没想到,白其姝的习武之?路竟然如此艰难。 说来奇怪,白其姝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天资聪颖,根骨绝佳,自幼就应该有名师辅导。往前推个二十年,也就是白其姝小时候,白家的家主雷厉风行,治家经商的手段又很高超,白其姝作为?家主的孙女,诞生之?初便能显现习武的根骨,家主对她必定十分器重。她又怎会沦落到自创内功的地步? 调息运气的方?法,乃是习武的根基所在,直接决定了内功的深浅,而且要从年幼时练起?,稳扎稳打,才?能一点一点地提升起?来。 白其姝的内功并不出众,原是因为?她小时候过?得太苦吗? 白其姝的身世真?是一个未解之?谜。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其姝,白其姝这?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华瑶并未追问,还说:“你为?我出生入死,我自然明白你的苦心。我曾经说过?,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为?你撑腰的。” 白其姝的手腕还被华瑶握着,她的掌心微微地出汗了,这?一时之?间?,她竟然无话可?讲。过?了片刻,她才?说:“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对您坦白的。” 心跳声咚咚地响起?来,过?往的遭遇让她极度愤怒,可?是华瑶的安慰又让她平静,她笑着转移话题:“请您把?练武的口诀传授给我吧。” 华瑶很大方?地分享了“正元道”、“太极道”、“浮沉道”的口诀,奇怪的是,这?三种口诀,竟然没有一个适用于白其姝。 华瑶暗自惊讶,白其姝倒是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 华瑶不禁怀疑起?《武学七道》的适用范围,想来也是,如果《武学七道》的作者真?是金甲将军,那这?本书大概创作于一百年前,显然,金甲将军落后于时代?了。武功秘籍也应该与时俱进。 华瑶不再多虑。她牵着白其姝,在竹林小道上不慌不忙地走?着,竹林的尽头?是一道洒金朱红垂花门?,秦三腰悬长刀,正站在门?边。 秦三也才?刚到不久。大概半个时辰之?前,她接到了华瑶的命令,便从校场赶了过?来。 临近园林之?时,秦三隐约听见华瑶和?白其姝正在谈论武功秘诀。 秦三的武功已入化境,在武学上也是颇有自信的,她顺口一问:“您方?才?说的口诀,很难吗?您要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跟我说说吧,我也很想替您分忧。” 华瑶与白其姝对视一眼,又转头?去看秦三。 华瑶依旧很大方?、很坦荡地把?“正元道”的口诀传授给了秦三。 这?口诀简便易行,还有无穷奥妙,秦三初试之?下,四肢百骸的真?气运转舒畅,心境也平和?了许多,此时若是打坐入定,必然大有收获。 秦三感慨道:“您的口诀,真?是厉害极了,特别适合潜心静修,伤后疗愈的效果也很好……”她抱拳行礼:“多谢殿下指教。” 华瑶点了一下头?。她忽然想起?来,六天前的那个夜晚,她在屋顶上竭尽全力砍杀刺客,濒临气衰力竭之?境,休养了好几天也没痊愈。今天下午,她在书房依照口诀调息运气,所有症状都在不知?不觉间?减轻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机缘吗? 短短六天之?间 ?,华瑶的武功提升了一截。 华瑶压下心头?的喜悦,领着秦三和?白其姝赶赴军营。 * 酉时三刻,天已将近黄昏。 宛城衙门?的议事厅内,琉璃宫灯高高地悬挂在半空,四面八方?烛火交织,明亮如昼,十几位宛城官员正坐在灯下,交头?接耳地低声说着话,他们的脸上表情各异,心里却都在盼望华瑶尽快出现。 宛城总兵官崔纬,竟然高居上位。他的背后站着二十位武功高手,他自身的武功也是非同凡响。他的双掌各握着四枚铜球,这?铜球极为?沉重,他却能用一根手指轻易地挑起?铜球,稳稳地停留在指端。 众多文官还在窃窃私语,崔纬发话道:“在座的各位,莫急,公主快来了。” 崔纬与华瑶僵持多日,华瑶略占上风。崔纬按兵不动,只等华瑶大举进攻,然而就在两天前,华瑶要与他和?谈,他怀疑其中有诈,和?谈的地点被他定在了宛城衙门?。 衙门?里都是崔纬的人,崔纬仍不放心。他听说,宛城的青楼女子暗中帮助华瑶,华瑶又是个有恩必报的蠢货,今天他便特意抓来几位青楼女子作陪,其中包括宛城花魁,花千树。 花千树穿着一条红绸裙,外罩一件绯色纱衣,正跪坐在崔纬的脚边,半低着头?,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好似一片即将凋零的红叶。 她对华瑶的帮助最大,崔纬本想杀了她,但她也算是制敌的筹码,崔纬就把?她留了下来。 “抬头?,”崔纬不屑地道,“别哭丧着脸。” 花千树眼含热泪:“大人,您和?公主的争端,贱妾一无所知?……贱妾生在娼门?,本是极卑极贱的人,怎敢违抗您的命令?” 崔纬正要赏她一耳光,窗外飞来十支暗器,直冲崔纬的面门?,崔纬脚下纵跳,裤腿还是被暗器刺破了。 议事厅的大门?忽然敞开,众人还没看清来者是谁,数十道刀光剑影一霎晃过?,所有文官当场暴毙,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死尸遍地,血肉横飞,浓烈的血腥气迎面扑来,崔纬的心里愤恨至极。他的计划竟然被全盘打乱了。 第146章 春夜沉沉思渺渺 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自从华瑶入驻宛城, 城中百姓对她极为顺从。 华瑶在宛城的各个区域开仓放粮,又与宛城的商户合作,招募壮年男女, 施行“以工代赈”的策略。她的军队每日巡逻全?城, 地痞流氓都不敢造次, 宛城的秩序渐渐恢复了。 华瑶还收服了许多武功高手。这些高手都在宛城居住多年, 原本就与宛城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投靠华瑶之后,又拉拢了不少士兵, 宛城的军权几乎完全?倒向了华瑶。 宛城的城墙之上, 竖起了启明军的军旗。 崔纬身?为宛城总兵官, 手里握着两万精兵,这两万精兵之中, 也不乏华瑶的支持者。 说到底,宛城士兵终究是秦州人,哪怕他们拥护崔纬,还是会受到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的影响——在他们看?来,华瑶无?疑是救世主。华瑶赈灾济贫、救助老弱病残, 她是仁义与秩序的化身?, 她给了人们活下去的希望。 崔纬憎恨她,也忌惮她, 不敢与她硬碰硬。 过去的几天里, 崔纬经常派人煽动饥民闹事?,华瑶的军队总能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 各种动乱往往是不了了之。 崔纬怀疑自己身?边有奸细。为了防止奸细作乱,他召集了自己最信任的十几位文官,准备与华瑶来一场“文斗”。 崔纬的计策, 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拖”字。 只要再?拖二十天,等到六皇子司度来到宛城,华瑶就只剩一条死路。她的名声、她的威望,都会毁于一旦,人人都会唾弃她这个乱臣贼子。 崔纬万万没料到,华瑶竟然率领一众高手直接杀了过来。她根本不想与他议和,先前她做出?的一切试探都是假象。 华瑶的仁义之名早已传遍了秦州各地,但她本人并不在乎“仁义”二字。她毫不犹豫地毁掉了今日这一场谈判,也不怕双方再?度陷入争斗。 崔纬大骂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华瑶比他更?凶狠:“你早该死了!贱货!!” 她剑下一阵狂风疾扫,破空之声异常响亮,剑风所到之处,桌椅爆裂,瓷瓶炸碎,死尸的尸块满地乱滚,血腥气汹涌地扩散开来。 崔纬这才察觉,华瑶的武功大有精进。 华瑶挥剑出?招,劲力极为刚猛,每一剑都是一道惊雷,倏地炸开一声巨响,打出?了惊天动地的阵仗。 议事?厅的房梁也被华瑶砍断了,琉璃宫灯摔落在地,砸得?粉碎,灯烛东倒西歪,烛火点燃了纱帐,火苗旺盛地跳动着,烧得?烟尘滚滚、火光烈烈,崔纬的视野一片模糊。 崔纬率领他的亲信,破窗而逃,屋外?竟然也有埋伏。他挥刀劈向敌人,耳边传来惊叫声,他回头一瞧,好几个亲信都被秦三斩于刀下。 秦三朝他吼道:“衙门已经被启明军包围了,你还不投降?!” 崔纬怒火勃发,高喊道:“传命!传命!传我两万大军,死战到底!!” 十丈开外?之处,华瑶正在观战。她站在玉石砌成的台阶上,高声道:“除你之外?的宛城高官,全?都归顺我了。你的两万大军,也把你抛弃了,他们不想陪你送死,你在宛城杀人放火,谁愿意为你卖命?” 崔纬身?边的高手死伤惨重,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华瑶派出?的这一批侍卫之中,竟有不少人是他的旧部。 他心中大惊,脑海里闪现无?数个念头,最终,他大喝道:“众人听?令,停战!” 他的亲信放弃了一切抵抗,而他双手捧刀,重重地跪了下去,面?朝着华瑶所处的方位,他恭顺道:“卑职对天发誓,殿下就是卑职的主子,卑职一定?效忠殿下!” 话音未落,他的亲信也都跪下了。 华瑶反问道:“晋明器重你,你背叛了晋明,宛城百姓供养你,你屠戮百姓,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凭什?么相信你?!” “殿下!”崔纬猛地一抬头,额角的青筋暴凸, “卑职侍奉晋明十年,晋明的气魄比您差得?太远,我们做奴才的,都想找到您这样的好主子!!” 华瑶还没答应他,他发疯似的磕头,边磕边说:“奴才崔纬,叩见公?主殿下!” 他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华瑶大概猜到了,晋明为什?么会宠信他。 晋明跟前的奴才,绝不能有一丁点自尊,崔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侍奉晋明十年,自尊都被消磨殆尽了,只要能活下去,他什?么都肯做。而且,他清楚地知道权力的好处,他对权力的渴求也到了几近疯狂的地步。 崔纬还说:“您接纳了虞州土匪,也接纳了宛城士兵,您的胸怀何其宽广!崔纬率领两万精兵,向您投诚!” 华瑶冷冷地嘲讽道:“你在军中的威信比我想象中更低。你抽调两千精兵守卫衙门,结果你也看?到了,我刚来不久,两千精兵都撤退了,甚至没人给你报信,我要你有何用?” 崔纬又磕了一个头:“卑职能帮您对付文官。宛城的文官团体,最是势利,害得?卑职得?罪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从他的三言两语之中,华瑶推断出?了线索。 秦州叛乱并不是崔纬一手主导的,文官可能也参与了。而且,文官比崔纬更?聪明,他们置身?事?外?,还让崔纬承担了骂名。 想来也是,晋明的疑心极重、贪欲心极强,他不会把兵权交给一个足智多谋的将军,但他确实招揽了一群才智过人的文臣。 那一群文臣,混迹于官场之内,周旋于多方之间?,偏偏还潜伏在暗处,并未显露在明面?上。华瑶不能杀光他们,只能想办法革除他们的职位,或是把他们的权力架空,再?把她信任的属下提拔起来。 思及此,华瑶的语气放缓了许多:“你向我投诚,必须拿出?你的诚意。” 崔纬垂着头,正在考虑之时,远处忽然飞来几支流箭。 华瑶脸色一变:“你们还有埋伏?!” “不!”崔纬赶紧否认,“是他们……” 崔纬话未说完,华瑶挥剑向前,大喊道:“杀!杀无?赦!!” 崔纬这一方还没弄清现状,华瑶那一方已经杀了过来,数百个黑衣人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形成了围剿之势,崔纬这才幡然醒悟——流箭肯定?是华瑶派人放出?来的。华瑶不仅要杀他,还要正大光明地杀他,不落下任何话柄。 他偷袭她,死有余辜,而她光明磊落,还是慷慨仗义的公?主。 华瑶也不管崔纬怎么想,反正她是不可能收用他的。他生?性歹毒,满肚子坏水,他在世上多留一天,就要多造一天孽,她必须替天行道,尽快杀了他。 华瑶收服了原先效忠于晋明的武功高 手,这些高手十分熟悉崔纬的招式。他们与崔纬缠斗一刻钟,崔纬尽显颓势,此时秦三持刀上阵,不过须臾之间?,秦三捅穿了崔纬的胸膛,鲜血喷薄而出?,崔纬倒地不起,竭尽全?力也无?法使出?最后一招。 临死之前,崔纬还指着华瑶,痛骂道:“你……也会死……司度……杀你……” 华瑶一笑而过:“你别急,你在地狱多等几天,马上就能见到司度了。” 华瑶连晋明都杀了,又怎么会惧怕司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华瑶相信自己总有办法。 * 天色黑沉沉的,灯笼的纱罩上染着血点,灯光都带着血腥气,墙角堆满了七零八落的尸体。 华瑶的侍卫在空地上挖出?一个方形的深坑。他们合力把尸体抬入坑内,泼油点火,当场焚烧,空气中飘荡着腥臊的焦糊味,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华瑶的思绪也像烟尘一般渺渺茫茫,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华瑶并不喜欢杀人。 这一路走?来,她步步艰险,仍然坚持一个原则——死在她手里的人,要么是大奸大恶之徒,要么是对她起了杀心的敌人。 身?处于乱世之中,她不知道自己的原则还能坚持多久。 她始终记得?,她年幼时,淑妃将她抱在怀里,与她一同诵读史?书,书中自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淑妃经常感叹道:“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 “殿下。” 华瑶的耳畔传来一声呼唤。 华瑶微微地侧过脸,花千树竟然跪在了她的脚边,华瑶连忙说:“你快起来,别跪着了。” 花千树的身?形很瘦弱,单薄得?像是一张纸,风一吹就飘走?了。她出?生?于宛城青楼,从小到大,她没吃过一顿饱饭,却挨过无?数次毒打。 青楼名为“风月场”,实为“死人窟”,青楼里的女人早已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宛如物品一般,她们遭受的病痛和折磨总是被刻意忽略,她们的死亡悄无?声息,仿佛从没来过这世上。 正因如此,华瑶立志要废除贱籍。 华瑶还没开口?,花千树柔声道:“贱妾跪谢殿下救命之恩。” 华瑶道:“你不要自称为贱妾,我已经免除了你的贱籍,从今往后,你是良民。如果你愿意跟着我,我也会尽力保护你。” 花千树泪痕未干,唇边还带着笑意:“贱妾何德何能,怎敢劳烦殿下如此厚待?” 华瑶沉稳又严肃地说:“你写的诗词歌赋,我都看?过,你文采斐然,妙语连珠,熟知全?国各地的民风民俗,翰林院的老头也没几个比你强。” 花千树面?露讶异之色。 华瑶自顾自地说:“作诗、作词、编曲、写文都是你的长项,你的才学非同一般,我手底下正缺你这样的人,你愿不愿意投靠我?” 花千树微微张嘴,似是要答应华瑶,华瑶等了她片刻,只等到她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她垂下眼睫,眼里满是哀伤,笑容还未收尽,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说:“贱妾向您请罪,贱妾擅作主张,却没帮上您的忙……” 六天前,宛城爆发内乱,花千树帮助华瑶控制了局势。当天夜里,华瑶就想把花千树接到自己身?边,花千树婉拒了华瑶,华瑶追问原因,花千树只说,她留在青楼,还能再?帮华瑶一次。 今夜,花千树本想趁机刺杀崔纬。她的发髻里藏着一根锋利的簪子,她的应变能力也比常人更?快,但她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到头来,还是华瑶救了她的命。 华瑶打断了花千树的话:“你想帮我的忙,不如直接投靠我。” 花千树抬起头,仰视着她:“殿下……” 华瑶微微弯腰,向她伸出?一只手:“让我扶着你站起来。” 由于时间?紧迫,华瑶没空多说,但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的目光诚恳又温和,不含任何审视的意味,只是静默地看?着花千树,看?着她饱含热泪的双眼。 她们相识不到七天,相谈不过十句,花千树却觉得?,自己仿佛等了华瑶很久很久,久到记忆都变得?淡泊了,年少时不甘屈服的意志原本已被现实吞噬,可是现在,她的希望又重燃起来。她激动又焦躁,胆怯又惶恐,心头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任由情绪滋生?于肺腑之间?,她几乎无?法呼吸了。 难怪,难怪那么多人都把华瑶奉若神明。花千树跪在华瑶的面?前,自觉像是在拜神求仙,她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略带犹豫地碰到了华瑶的掌心,华瑶一把牵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华瑶唤来她的两个侍卫:“紫苏、青黛!你们来护送这几位姑娘,把她们送到医馆去,好好调养一下身?体。” 花千树的双手还被华瑶握着,她不由得?脸颊泛红。她微微屈膝,谨慎地向华瑶行礼:“多谢殿下抬爱。” 华瑶松开她的手,又对她说:“不客气,你要照顾好自己,多吃多睡,少忧少虑。等你养好了身?体,我就把《启明报》交给你。” 花千树格外?震惊:“《启明报》?” 华瑶坦然道:“《启明报》是我创办的报纸,换过好几个主笔了,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但我相信你一定?能胜任。” 花千树不敢应承。她好像还飘荡在天上,双脚软绵绵的,踩不到实处。她又行了一个礼,告别华瑶之后,方才跟着侍卫离去了。 * 宛城自古便是文化繁荣之地,宛城名妓都要钻研文法辞令,上至四书五经,下至民间?怪谈,她们无?不涉猎,谈吐很是知书识礼。 花千树作为宛城花魁,才学极高,悟性极强,又很擅长文字游戏,哪怕是在宛城书院的比试上,她也能拔得?头筹。华瑶任命她为报社主笔,并非特殊优待,只是把她本该拥有的东西还给她。 截至目前,宛城青楼全?部关门了,各类淫业都被严令禁止,戏楼、乐坊、曲社、剧场还在照常经营,城中仍有一小部分人抱怨华瑶过于专断。 华瑶置若罔闻。她大力推广自己的政见,着重扶持农业和工业,顺便宣扬淫业的危害。每天早晨,她都在宛城各地的街道上慷慨激昂地宣讲,她总能察觉听?众的情绪,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听?众的心坎里。 宣讲尚未结束,数十万人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人群里爆发一阵响亮的欢呼声,无?数年轻人高喊道:“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华瑶站在高台上,打了个手势,人群就渐渐地安静了。这在宛城官员看?来,真是十分恐怖的场景,华瑶操纵人心的技巧简直炉火纯青。 华瑶来宛城还不到九天,宛城的民众狂热地崇拜她。 民众相信,华瑶是真龙天女,专为救世济民而来,叛军输给了她,贪官也输给了她,她会让普通人的生?活过得?更?好。 投靠华瑶的人才越来越多,华瑶把他们分为商、政、财、军、文、农、工七大类,每一类都有不同的管理办法,交由不同的亲信负责,比如“商业”的决定?权就在白其姝的手上。 白其姝曾经在京城经营过“盛安票号”。这家票号至今仍在营业,白其姝建议华瑶扩大钱庄和票号的业务,争取早日接管全?国的资金大账。 华瑶采纳了白其姝的意见,随后又收购了宛城的老牌票号,这票号的主人死于战乱,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华瑶派人接管了店面?,改名为“诚誉票号”,专门经营汇兑、存款、放款。店门前的门柱上挂着一副楹联:“诚信为本 ,声誉为实。” 那八个大字,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在街道上格外?醒目。 除了票号、钱庄之外?,华瑶还收揽了学堂、书院、武馆,甚至暗地里开设了武功门派。总有一些事?,她不能指派官兵去做,需要借由民间?的力量才能妥当解决。 在此期间?,宛城的文官一直在给华瑶使绊子,不过双方的冲突并不激烈,华瑶敏锐地察觉到,这些文官都在等待司度的到来。 转眼已是六月下旬,司度的军队仍未出?现,谢云潇不负众望地凯旋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谢云潇率领八千精兵抵达宛城。 城中街道纵横交错,道路宽阔而平整,街市繁华而热闹,初具太平盛世的气象。 启明军的军旗在风中飘扬,锃亮的刀枪映照着太阳,闪烁夺目,道路两旁的民众不敢大声喧哗,只能窃窃私语,他们的目光长久地聚集在谢云潇身?上。 谢云潇渐行渐远,马蹄声也慢慢散去了,众人依旧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似乎是在观赏街景,又想从街景中寻见他的背影。 有人赞叹道:“驸马真是……皎然出?尘,令人见之忘俗啊。” 还有人说:“也只有驸马才配得?上公?主。” 谢云潇并未留意旁人的闲言碎语。 华瑶为谢云潇准备了仪仗队伍,但她本人迟迟没有露面?。或许是因为她忙于公?务,抽不开身?,谢云潇默默地思念她,不自觉地把缰绳握得?更?紧了。 当天下午,申时刚过,八千精兵都被安置在军营,谢云潇收到了华瑶传给他的消息,华瑶让他去行宫,在宫殿里稍作休整,她会尽快赶来与他见面?。 那一座行宫名为“玉泉宫”,宫中雕梁画栋,金碧映辉,水榭边上清一色的杨柳低垂,莲花盛开,风中一片花香之气,从水上吹送而来,平添一段幽静意致。 在侍卫的指引下,谢云潇进入了寝宫。 珠帘高卷,纱帐低垂,雕花木门紧闭着,所有侍卫都退下了,谢云潇独自一人穿过卧房的侧门,果然见到一处温泉池,池水澄澈见底,缭绕着淡薄的雾气。 池边的玉石台上摆着两只木箱,谢云潇打开箱子,取出?一套干净的浅白色衣袍,以及一双木屐。那衣袍的料子轻薄又柔滑,大概是千金难求的天蚕丝所制。 谢云潇隐约猜到,华瑶发了一笔横财。 与她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她自有她的机缘,但她并未向他透露半分,或许是因为书信中不便谈论太多细节,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关系还不够亲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思绪被打断了,原本波澜不惊的心境也被扰乱了。他更?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谢云潇连日奔波也丝毫不觉得?疲乏,满池温泉没让他放松,反而让他心头浮起一片躁动。 与此同时,华瑶刚刚结束了一场商业会谈。 侍卫来给华瑶传信,说谢云潇正在行宫里休整,华瑶的心思立刻活泛起来。正好今天下午她得?空了,她也要稍微歇息歇息。她忙了一个多月,半天都没松懈过,现在她就要奔赴温柔乡,那都是她应得?的。 华瑶马上动身?,短短两刻钟之内,她赶到了行宫。 行宫的景色十分壮丽,华瑶心情很好,又起了赏景的兴致。她从一座石桥上走?过,倒影在波光中浮动,荷花开得?正盛,荷叶相交于天际,恰似红裙翠袖,随风摆荡在湖面?上。 风声来自远方,融合了清越的琴声,似是一种玄妙而悠远的境界,华瑶听?出?了抚琴之人的曲外?之意。 华瑶一路飞奔,循着琴声跑到了寝宫门外?,琴声却停止了。她这才想起来,这首琴曲,名为《相思曲》,曲中歌词为:“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不知为何,华瑶感到一丝莫名的慌张。 她和谢云潇多日不见,按理说,她应该很想念他。为什?么,她双手搭在门环上,犹豫不决,难道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吗? 华瑶很讨厌“怯”这个字。她一鼓作气,推开房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谢云潇正站在她的面?前。他刚刚才沐浴过,此时身?穿一件白衣,纤尘不染,风骨不凡,真有飘然欲仙之感。 华瑶与他对视,他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满足了什?么心愿。他眼中有光,既清澈,又明净,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杂念全?消,神魂都被他吸引了。 她的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她以为谢云潇会对她一诉衷情,可他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殿下,别来无?恙。” 华瑶往他怀里一扑:“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谢云潇怔了一怔,刚从梦里醒来似的,思念深切的心口?终于被她填满了。他紧紧地抱住她,诚实地回答道:“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华瑶道:“那你今晚抱着我睡觉吧。” 谢云潇已将她打横抱起。 她搂着他的脖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好香啊,清雅的、浅淡的香气,让她魂牵梦萦。这会儿她有点后悔了,刚才她不该赏景的,应该直奔他的寝宫,美景再?美,美不过真情真意。 谢云潇把华瑶放在了临窗的一张软榻上。窗外?是一片茂盛竹林,竹影掩映着窗纱,投下清幽的浓绿色,此情此景,别有意境,可惜华瑶的心静不下来。 夏日的微风也是闷热的,谢云潇身?上冬暖夏凉,华瑶不由得?紧挨着他。说来奇怪,她似乎预感到了,谢云潇要给她看?什?么东西。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潇,在她的注视下,谢云潇拿出?一本装帧精良的书册。这本书没有封皮,也没有扉页,她好奇地问:“书里写了什?么?” 谢云潇道:“我在岱州的见闻。” 华瑶翻开一页纸,认出?了谢云潇的字迹。 谢云潇又道:“书中所写,无?非是风土人情,你闲来无?事?,可以把它当做消遣。” 华瑶仔仔细细地读下去,不仅读到了岱州的风土人情,还有农工商各业的情况概述,谢云潇尤其看?重农业。他记下了岱州东境的主要粮食种类,插图都画得?相当细致,旧式和新式农具一应俱全?,河渠水利的现状也都记录在册,华瑶恍然发觉,谢云潇就像她的另一双眼睛。 她读完整本书,称赞道:“你思虑周全?,深得?我心。你笔下的每一个字,我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你写的这本书,不是我闲暇时的消遣,而是我每时每刻的心头好。” 她唇边的笑意若有似无?,世间?万物都在她明亮的眼波里消融了,他依然克制着自己的意念,焦渴、燥热、思念如狂,像是燃着火,又像是冒着烟。 但他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状。 华瑶斜坐在软榻上,饶有兴致地观赏他。 谢云潇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他端起茶杯,状似平静地回应道:“既然殿下喜欢,我今后……” 他原本打算说“既然殿下喜欢,我今后会多留意,各地的风俗人情各有不同,基业初创,百业待兴。” 华瑶没等他说完,便打断道:“对啊对啊。” 她故意曲解道:“我就是喜欢你,今后要长长久久和你在一起。” 她听?见茶杯打翻的声音,茶水大片地泼洒开来,转瞬之间?,谢云潇一把搂住她的腰,诱使她躺倒在软榻上,窗前的光影也在这一瞬间?转动了,他挡住了朦胧的天光,而她躺在暗影之下。 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他不再?叫她殿下。他的嗓音比平时更?轻些,也更?沙哑些:“华小瑶。” 华瑶道:“叫我干嘛?” 谢云潇道:“你寄给我的信,落款都是华小瑶。” 华瑶点了点头:“你应该知道吧,我只有在给你写信的时候,才会这样落款。” 谢云潇又笑了一下。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个来回,她忽然想把自己的双手缠到他的脖颈上,她向来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既然这么想了,她也就立刻这么做了。 第147章 锦绣重重 很有两情相悦的甜蜜 谢云潇的气息扑在?她的耳边, 带起轻微的灼热感?。她把他搂得更紧了,他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卿卿。” 华瑶心神不定,简短地回应道:“嗯。” 他的唇角碰到了她的耳尖, 不经意般地再一次念道:“卿卿。” 痒意侵入肌肤, 绵绵不断, 似是火苗一般到处乱窜。她好想使劲地揉一揉枕头, 把她心里的那股火气激烈地发泄出去, 可是软榻上没有枕头,她就悄悄地说:“我们去卧房的床上吧。” 谢云潇也悄声道:“现在?吗?” 华瑶道:“嗯嗯, 听我的, 现在?就去。” 谢云潇又?把华瑶抱了起来。他走得并不快, 却很稳,当他经过一扇琉璃屏风, 她从屏风上看到了他们的倒影。他的袖摆和她的裙摆交错重叠,就像晴光潋滟的水波,悠悠然然地荡 漾着。 华瑶兴致勃勃:“下次换我抱你,我力?气很大,武功很强, 能?把你扛起来。” 谢云潇又?被她逗笑了。她语调欢快, 心情就像阳光一样明?朗,他也感?到说不出的愉悦。他身形忽而一闪, 迅速地步入卧房, 将她放在?一张木床上。 华瑶透露道:“我的武功长进?了不少。” 谢云潇不假思索:“你聪慧过人,天资也是最上乘, 只要你勤练武功,剑法和内力?都能?突飞猛进?。” 华瑶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好:“其实是这样的,我遇到了一个机缘, 我要详细地讲给你听。” 谢云潇见?她如此稳重,他立刻放下了挂在?银钩上的床帐。锦纱床帐遮暗了光线,床榻像是一处隐秘的幽境,他们将在?这里分享彼此的秘密。 谢云潇坐在?华瑶的对面?:“洗耳恭听。” 谢云潇言辞风雅,举止从容,听她谈起正事,他又?会表现出郑重的态度。他们多?日不见?,她原以为他会有些浮躁,但?他的气度依旧端方自持,与平日里相比,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华瑶仔细一想,真?是别有一番趣味。 自然而然地,她很想靠近他、亲近他,放肆地纠缠他。 床上似乎有一种朦胧而缱绻的情调,华瑶捧起谢云潇的右手,仔仔细细地抚摸他修长的手指,浅浅地搓揉他的掌心,在?他指根处来来回回地搔刮。 谢云潇呼吸微促。他捉住她作乱的指尖:“等你说完了,再做这些事。” 华瑶狡辩道:“我什么也没做。” 谢云潇道:“你是什么也没做,还?是什么都可以做?” 华瑶道:“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实话告诉你……” 话未说完,她忽然往前?一扑,把谢云潇扑倒在?床上。她骄傲地宣称:“我就是无法无天,谁也管不住我。” 谢云潇抬手搂紧她的腰肢,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极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既然你无法无天,不妨遵从自己的本心,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谢云潇牵着华瑶的手,指引她拉住他的衣带,稍微一拽,就解开了,在?他微敞的衣领之下,每一块肌肉都是精壮而结实的,每一处线条都堪称完美无缺,只等着她一寸一寸地慢慢摸索。 华瑶只觉得热血上涌,她在?他的唇角上连亲了好几口,她喃喃道:“嗯,你说了好多?个‘欲’字……” 谢云潇在?她耳边低语:“身在?红尘,难免会有七情六欲。” 华瑶道:“你在?说我吗?” 谢云潇道:“我说我自己。” 华瑶恍然片刻,找到一个充分的理由:“明?明?是你先偷亲我的,现在?,我要从你身上讨点甜头。” 谢云潇忽然翻身,把她反压在?床上:“尽管来讨。” 华瑶的气势丝毫不减:“那你要做好准备,我会把你亲晕过去。” 谢云潇只觉得她十分可爱。 她活泼开朗,她狡黠善变,她坦荡率直又?踌躇满志,他的心里眼里只有她,极力?克制也无法忍耐,他已然情动意乱。连日来的思念深入骨髓,他看着她的双眼,缓缓道:“怎么亲,才能?把我亲晕过去?不如尽快让我领教你的高招。” 华瑶耳根一热,谢云潇这句话说得彬彬有礼,进?退有度,但?他的声音不同于往常,暗沉沉的,似有一股粗劲和野劲。她必须想出一句礼貌又?不失粗野的好话,才能?盖过他的风头。 华瑶想了片刻,完全?没有一点思路。她当真是词穷了。 其实华瑶也不太确定自己到底在争辩什么,或许只是一种不服输的劲头,还?有你来我往的句句机锋,让她乐在?其中。 现在她又落入他的怀里了,她浑身放松,抛开了一切杂绪,任由他细致地亲吻她的唇瓣。舌尖相触的那一刻,她尝到了久违的美妙滋味。她不由自主地沉溺进?去,品尝着干净清冽的气韵,依稀能?感?受到,他的心脏如火一般炽热地跳动着,她双手紧拽着他身上那件被她扯得散乱的衣袍,仿佛转去了无边无际的极乐之境。 * 酉时已过,天色早就完全?黑下来了,玉泉宫的宫灯高悬,灯光隐约从窗扉间照进?来,洒在?锦绣帐幔上,影影绰绰的,笼罩着一层雾气似的。 华瑶全?身的筋骨舒展,惬意非常,还?有点懒洋洋的。她抬起头,又?在?谢云潇脸上亲了一口,他收手抱紧她,亲密地与她耳语:“卿卿。” 华瑶抓住他的一只手,正想抚弄他的手指,忽然又?想起来,今天下午,他在?寝宫里弹奏了一首古琴曲。 他们成?婚快一年了,她还?没亲眼见?过他抚琴的样子,他的琴技就像他的剑法一样精妙,她一定要好好欣赏欣赏。 谢云潇察觉她心不在?焉,便问:“你在?想什么?” 华瑶顿时来了兴致。她很自然地提议道:“我们来玩游戏吧。” 谢云潇将她的手反握住,低头在?她的指尖上轻轻地印了一吻,似是一种无声的回应,暗藏着无限的深情。 华瑶的指骨都酥软了。她把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迅速地坐了起来。她拽高了被子,裹住自己的肩膀,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 她认真?地说:“你是琴师,我是恶霸,我在?街上看见?你,就把你强掳回家,欲行不轨之事。” 谢云潇的目光时刻不离地盯着她:“你为什么总是扮演恶霸?” 华瑶被他问住了。这么简单的问题,当然难不倒她,她略一思索,小声回答道:“因为,我喜欢在?你面?前?展现我的本性。” 谢云潇轻轻地笑了笑。 华瑶追问道:“你笑什么?” 谢云潇欲言又?止:“你真?是……” 华瑶道:“我怎么了?” 谢云潇道:“血气方刚,身强体壮。” 华瑶笑出了声。她放开被子,又?往他怀里一钻:“嗯嗯,你知道就好。” 谢云潇重新抱住她,肌肤相贴的这一刻,除了此时的舒适惬意,还?有彼时的畅快欢愉,让他由衷地感?到心满意足,很有两情相悦的甜蜜。 谢云潇意犹未尽,又?开始轻轻密密地亲吻她的脖颈,她推了推他的肩膀:“我们还?没吃晚饭,你一点都不饿吗?” 谢云潇还?想多?抱她一会儿。他决定以退为进?。他沉默片刻,故作冷淡道:“我一个落魄琴师,被你强掳到这里,自然是神魂颠倒,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毫无饥饿感?。” 谢云潇这么快就代?入角色了,华瑶又?好笑又?惊讶,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非要拆他的台:“可是,公子……” 她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你浑身的肌肉结结实实的,我不信你没练过武功。你怎么可能?是琴师呢?你行走江湖,靠的是剑,不是琴。” 谢云潇承认道:“我是琴师,也是剑客。” 华瑶道:“那你为什么会被我抓住?” 谢云潇迟迟没有回答。 谢云潇的双臂紧紧箍着她的腰,再没有半分放松之意,似乎是被她拆穿了就演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赢得很漂亮,谢云潇状似无意地问她:“想听我弹琴吗?” 华瑶诚实地点了一下头:“很想。” 她随后又?说:“吃过晚饭以后,你再弹琴,现在?我又?饿又?累。” 谢云潇放开了她,她穿好衣服就下床了。她走到寝宫门外,招来侍女,吩咐她们准备晚膳,随后她又?返回寝宫,牵起谢云潇 的手,把他带到了与卧房相连的浴池,与他一同在?温热的池水中泡澡解乏。 夜更深时,华瑶泡完澡了,换了一身新衣裳,高高兴兴地和谢云潇共进?晚膳。 今晚的月色很好,宫灯与清辉相映。他们坐在?临窗的一张木桌前?,烛火摇曳不定,桌面?上花影浮动、月光朦胧,气氛十分宁静祥和。 华瑶打开食盒,盒中装着两碗鲜虾馄饨,两碟芙蓉豆腐,两盘清炒白菜,以及两盅蘑菇炖鸡。她把一份推到谢云潇面?前?,另一份摆到自己面?前?,又?分好了筷子和勺子,大大方方地说:“你尝一尝,很好吃的。” 谢云潇舀了一勺馄饨:“承蒙殿下款待,不知何以为报?” 华瑶随口说:“以身相许。” 谢云潇执着勺子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的回答倒很坦然:“我早已是你的人。” 直到此时,华瑶才恍然大悟,久别重逢,谢云潇并不是毫无变化?,相比从前?,他今天真?是格外的心直口快。作为奖励,她立刻转过头,飞快地亲了一口他的侧脸。 第148章 恩怨何时了 “皇姐只比我年长三个月,…… 谢云潇反应极快。华瑶才刚亲过?他, 他低头在她脸颊上吻了?吻,她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 谢云潇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轻抚了?一下她的长发。他们坐在一张长椅上, 相依相偎, 相亲相近, 就像一对交颈鸳鸯, 已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 饭菜的香味隐隐地飘了?过?来, 华瑶顿时清醒了?许多?。她推开谢云潇,自顾自地拿起了?筷子:“先吃饭吧, 凉了?就不好吃了?。” 谢云潇道:“也是, 饭菜应该趁热吃。”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好, 用筷子夹住一只虾仁馄饨,浅浅地咬了?一口。 馄饨馅的主料是猪肉、胡萝卜、新鲜虾仁, 辅料是少量的花椒、生姜、桂皮、小茴香,味道很不错,鲜香爽滑,特别地适合华瑶的口味。 华瑶连吃了?七个馄饨,又喝了?一口馄饨汤, 饥饿感就没有了?。她慢慢地品尝其余几道菜, 每一道菜的食材都是上品,火候恰到好处, 堪比宫廷御膳。 华瑶吃得很尽兴, 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再过?多?少年,大梁朝的寻常百姓才能吃得起这?样一顿饭? 华瑶陷入沉思。 谢云潇隐约察觉到她的心思。他放下筷子, 问她:“吃饱了?吗?” 华瑶伸了?个懒腰:“我吃了?二十多?个馄饨,还有一碗蘑菇炖鸡,感觉有点吃撑了?。” 谢云潇道:“今晚月色明亮, 风也不大,可以出?去散散步。” 华瑶点了?点头:“好啊,等你?吃完了?,你?陪我去湖边散步。” 言罢,华瑶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花茶。她安安静静地品茶,时不时地偷看一眼?谢云潇。 谢云潇用餐的仪态也很好,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感到赏心悦目。时至今日,他一直恪守凉州军规,从不浪费食物,华瑶等了?他一会儿,他就把他餐盘里的饭菜都吃完了?。 华瑶很了?解他的饮食习惯。 谢云潇不爱饮酒,平素几乎是滴酒不沾,除非华瑶兴致大发,他才会陪她喝一点糯米酒。他的口味极其清淡,忌食葱蒜、醋酱、韭芥、辣椒,也不常吃牛、羊、猪、鹿之类的荤菜。 华瑶暗暗地心想?,谢云潇真是勤俭节约,放眼?天下,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做皇后呢?根本没有嘛,他就是天生的皇后命。 华瑶二话不说,直接牵住他的手,与?他一同走向?门外。 月光洒满天际,行宫的走廊上灯火璀璨。 灯影在湖水中浮动,湖畔泛起水雾,夏暑消散了?,天气也凉快了?,荷花微微地收拢了?,荷叶荡漾,荷香远溢,这?般清幽的美?景,自然?令人心旷神怡。 华瑶沿着一座长桥,脚步悠闲地行走着。 她依然?牵着谢云潇,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她的拇指抵在他的手背上,一点一点地慢慢抚摸,把他的骨形摸得清清楚楚。 他不得不提醒她:“殿下。” 华瑶明知故问:“怎么了??” 华瑶转过?头,与?他目光交接。 他的眼?睛真是好看极了?,世?间万物难以模拟,比湖水更澄澈,比月光更清明,华瑶与?他初次见面时,就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细瞧,不仅是因为他形貌出?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从他的眼?神之中,依稀能窥见他的品性,淡泊沉静,没有丝毫邪戾之气,这?一点是相当难得的。 华瑶忽然?想?起那?本名为《武学七道》的武功秘籍。她故作高?深:“对了?,今天傍晚,我和你?说过?,我遇到了?一个机缘……” 她小声道:“我要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此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讲不清。” 谢云潇目视前方:“长桥的尽头,有一座凉亭。” 华瑶也往前望去,果然?望见一座四角凉亭,正位于荷花深处,亭内铺着一层汉白玉石砖,四周垂挂着珠帘,檐下悬着一盏灯笼,灯火隐约还亮着,更添了?几分朦胧幽秘之感。 谢云潇很淡地笑?了?一下,又说:“我们去凉亭里,促膝长谈,谈到深更半夜再回房,你?意下如?何?” 谢云潇没等到华瑶的回复,她一溜烟就跑向?了?凉亭,跑得飞快,将近四五里的距离,她一路狂奔,丝毫不觉得疲惫。 荷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流风从衣袖间吹过?去,华瑶找回了?自己小时候的记忆。那?时候,她和娘亲一起住在昆山行宫,那?一座行宫也有一大片荷花,红花绿叶,簇拥着一座四角凉亭。 往日与?今日重叠,她莫名感到一阵亢奋,亢奋之中还有一丝落寞。 她想?把自己的宏图壮志都告诉母亲,把她迄今为止的功绩都呈现?给母亲,她不再是母亲口中的“小公主”,她真真正正地长大了?,她已经独当一面了?。 秦州北境全在她掌控之中,岱州和凉州也暗中归顺她,她不仅有自保的能力,还能保护她的亲近之人,甚至可以庇佑天下人。 她的头脑无比清醒,先前的情思爱意,此刻竟是荡然?无存。 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像是走上了御殿之前的云龙阶,权力的高?峰近在眼?前,她还要奋力开拓。 谢云潇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你刚才跑得很快。” 华瑶转过?身:“你?追上我了?,你?跑得也不慢。” 不知为何,这?一刹那?,谢云潇觉得,他和华瑶之间,好像又隔了?一层轻纱。短短半个时辰之前,他们像是亲密无间,给他一种两情相悦的错觉。 华瑶坐到了?栏杆边上。她伸出?双手,摘下一朵含苞未放的荷花,粉嫩的花瓣圆润通透,任她把玩,她又去看谢云潇:“你?有没有发现?,我的轻功长进了?不少?” 谢云潇似乎早就发现?了?端倪:“不只轻功,内力也提升了?一两成。” 华瑶坦诚道:“嗯,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机缘。” 谢云潇依旧专注地凝视着她,客气地回应道:“请殿下赐教。” 谢云潇的座位与?她相隔半尺距离,她就像恶霸一样,扯着他的衣袖,要把他拽过?来,起初他纹丝未动,她就威胁道:“你?不想?被我撕烂衣裳吧。” 谢云潇果然?屈服于她,这?个办法?真是百试不爽。他坐了?过?来,紧挨着她,正当她得意之时,他竟然?在她耳畔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华瑶一把拉住他的衣带,而他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又用一种严肃而淡漠的语气说:“别这?样,毕竟是在室外。” 华瑶眨了?眨眼?睛,谨慎地试探道:“室内就可以了?吗?” 谢云潇言简意赅:“随你?喜欢。” 华瑶满意地点了?一下头:“好,明天晚上,我就用绳子把你?绑起来。” 谢云潇依然?从容:“你?明晚不一定有空。” 华瑶确实不知道,明晚是否能与?他玩闹,她现?在也只是随口一说。杂务繁多?,她难得闲暇,就像一根绷紧的弦,几乎没有放松的时候。 华瑶及时转 移话题:“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华瑶决定从头说起。她侧身斜坐,面朝着谢云潇,认真道:“我攻占宛城的那?天夜里,宛城总兵官派出?了?七百个武功高?手,合力刺杀我……” 谢云潇只问了?一句:“你?受伤了?吗?” 华瑶不甚在意:“只有一点点小伤。” 她兴致勃勃:“你?知道我有多?厉害吗?” 谢云潇道:“愿闻其详。” 华瑶道:“我在屋顶上飞奔,一大群刺客把我包围了?,我疯狂砍人,砍死?了?好多?刺客,他们都被我吓坏了?。” 谢云潇由衷地称赞道:“殿下真是英明神武,武功盖世?。” 华瑶沾沾自喜:“那?当然?了?。” 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更轻:“我自创了?一门剑法?,剑气突然?暴涨,割破了?我自己的脸,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痛。我一心只想?杀敌,脑子里没有别的念头。” 谢云潇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借着灯光,他一丝不苟地观察她的面容。 她的脸上并未留疤,他也并未碰到她的面颊,只是隐约有一种温热的触感,从他指尖传递开来,传到她的骨头里,如?同羽毛拂过?一般,轻飘飘的,痒丝丝的。 华瑶猛地扭过?头:“我杀了?刺客首领,他的武功比我高?得多?,我一剑砍断了?他的脖子。后来我又杀了?宛城总兵官,把他的尸体剁碎,烧成灰了?,骨灰埋在宛城衙门,以便震慑文官。” 谢云潇大致明白了?她前段时间的经历。他推测道:“生死?存亡之际,你?自己领悟了?窍门,内功外功突飞猛进,确实是因祸得福。” 华瑶还想?吹嘘一下自己的勇猛,谢云潇却说:“你?竭尽全力,反杀了?武功比你?高?得多?的刺客,气血难免亏损,还需静养一段时日……”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我捡到了?一本武功秘籍,按照书上的口诀,随便修炼了?几天,我的功力就恢复了?。 ” 谢云潇半信半疑:“什么秘籍?” 华瑶立刻把“清静道”的口诀传授给他。 谢云潇试用片刻,却说:“略有提升。” 华瑶道:“你?说的‘略有’,大概是多?少?” 谢云潇道:“万分之一。” 华瑶认真地分析道:“你?的武功太厉害了?,这?么短的时间内,哪怕只是增进一点点,也算是很不错了?。” 华瑶与?谢云潇的距离极近。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此时他们并无任何亲密举动,仅仅是对视了?一会儿,便有一股隐形的暗流涌动,若明若昧,不清不白,难以用语言形容。 珠帘被微风吹动,撞出?细碎的声响,华瑶回过?神来。她特别严肃地说:“这?本秘籍的功法?,很奇怪,按照习武者的品性划分,共有七种类型。” 谢云潇如?实说:“习武之道,因人而异,心性不同,适用的心法?也不尽相同。” 华瑶若有所思。 谢云潇又详细地解释道:“我所学的内功口诀第一句,‘由动入静,静极思动’,你?的秘诀是‘外动内静,内平外成’,二者颇有相似之处……” 诚如?谢云潇所说,心性不同的人,适用于不同的心法?,他解释的这?些口诀,对华瑶而言,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她原本不想?听他废话,但他现?在很像是一位老师,对她言传身教,既有耐心,又很负责。她的心思活泛起来,也不管他还在说什么,她拽过?他的衣领,在他唇上重重地亲了?两口。 四周虽有帘幕遮挡,却也不是密不透风,蝉鸣声、蛙鸣声、水浪声、莲花浮动之声,全都掺杂在风里。 谢云潇并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缺乏征兆的、尤其还是在室外的亲热,在华瑶的注视之下,他的耳尖似乎泛红了?,她特意和他耳语:“好了?,心肝宝贝,回去睡觉吧,我有点困了?。” 谢云潇坐怀不乱的本领仍然?高?超。他俯身靠近她,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这?个吻太过?短暂,转瞬即消,极尽克制之能事,很值得反复回味。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又牵起她的手,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寝宫。戌时已过?,灯笼的光线逐渐暗淡了?,他们就像一对晚归的寻常夫妻,匆匆地踏进家门,偶尔几句窃窃私语,只说给彼此听,千般旖旎、万种温存,尽在不言中。 * 次日一早,华瑶在谢云潇的怀抱中醒来。 昨晚华瑶睡得很好,心情也很愉悦,现?在她精神焕发,正准备立刻起床,梳洗一番,赶去议事厅,召开一场晨会。 华瑶穿好衣裳,跳下了?床榻。她才刚走到卧房门外,侍女就来禀报:“殿下,六皇子给您寄了?一封信。” 华瑶道:“什么时候寄来的?” 侍女道:“回禀殿下,今天早些时候,卯时三刻,六皇子的侍卫把密信送到了?宛城衙门。” 华瑶不太喜欢“六皇子”这?个名讳,在她看来,六皇子高?阳司度,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牲,比他的兄长好不到哪里去,他根本配不上皇族的尊称。 华瑶并不相信司度的品行,诚然?,司度也确实没什么品行。他很可能会在信封和信纸上投毒,好在华瑶早有准备。 华瑶命令侍卫取来一双特制的手套。她戴着手套,打开密信的封套,缓缓地展开信纸,只见司度在信中说:“皇姐先后派了?两批人马密谋刺杀,他们已被我斩尽杀绝……皇姐只比我年长三个月,能有多?深的城府?” 华瑶虽然?是司度的皇姐,但她确实只比他大三个月,他的言辞间充满挑衅意味,她并不生气,只是暗暗想?道,她杀他的时候,会像杀晋明一样狠绝,干脆利落地一剑砍死?他。 第149章 苦难消 “今生今世,永结同心,生生世…… 华瑶把密信装入封套, 扔进香炉里烧掉了。她派人把香炉搬走,又招来侍女,仔细地?询问了宛城衙门的情况。 自从华瑶接管宛城, 她严格地?执行自己的战略计划, 严查出入城门的每一个人, 尤其注意防范武功高手。 然而, 司度的侍卫不仅能进城, 还能把密信送到宛城衙门,这无异于向华瑶表明?, 宛城文?官与司度相互勾结, 他们里应外合, 要将华瑶置于死地?。 侍女退下以后,华瑶仍然站在原地?, 谢云潇走到了华瑶身边,华瑶转头看他:“你?都听到了吗?” 谢云潇早已穿戴整齐。他身上的衣袍素淡而洁净,衣领严严实实地?合拢,遮住了锁骨和?胸膛上的浅红色吻痕,华瑶清楚地?记得吻痕所在的位置, 那都是她昨晚任性妄为的铁证。 华瑶恍惚一瞬, 又很严肃地?说:“司度想让我自乱阵脚。”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你?准备如何应对?” 华瑶略一思索,推断道?:“司度派人给我送信, 无非是想警告我, 我暗杀他的计划失败了,他在宛城安插了不少奸细, 而我并不知道?奸细的身份。”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谢云潇还牵着她的手,她无意识地?拨弄他的指尖, 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指。 华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谢云潇仍在安抚她:“宛城全城日夜戒严,搜查奸细也并非难事。” 华瑶却说:“如果奸细是文?官,那就不太好办了。”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隐晦地?提醒道?:“宛城百姓推崇读书人,宛城文?官的门生?多?达上万人,贸然处置文?官,或许会?引发一场动乱。” 华瑶赞同他的意见:“确实如此,宛城的情况很特殊,四成以上的百姓能够读书认字,如果我在这里大?开杀戒,我的名声就保不住了。” 她轻声低语,似是呢喃一般:“而且,你?也知道?,我并不想草菅人命。” 谢云潇沉默片刻,又问:“你?还有哪些顾虑?不妨直说,我会?尽力为你?分忧。” 谢云潇的态度诚恳又温和?,显得十分沉稳可靠。 华瑶反倒偏过了脸,不再看他:“前些天,我收到一个消息……” 四下无人,周围一片沉寂,她冷静地?叙述道? :“司度的军队只有一千人,朝廷严禁他私自调兵,他为了扩张声势,纠集了一大?群乞丐和?流民,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正向着宛城进发。” 谢云潇半信半疑:“乞丐和?流民怎能经?得起长途跋涉?” 华瑶仰头望天:“司度并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哪怕一路上都是尸体遍地?,又有何妨?死伤惨重的后果,终究只有我会?承担。” 谢云潇大?概明?白了司度的险恶用?心?。 朝廷派遣司度招降华瑶,名为“招降”,实为“剿灭”,单凭司度的一千人马,很难袭击华瑶,于是司度剑走偏锋,收揽一大?批流民,四处散播不利于华瑶的消息,制造出一种混乱的、恐慌的局势。 司度抵达宛城之后,局势还会?进一步恶化。 他或许会?效仿古代名将,在城墙下大?声喊话,借用?朝廷的名义,痛骂华瑶的不忠不孝。 他或许还会?施展一些卑劣手段,只要华瑶一天不投降,他就强迫一群流民自尽,美其名曰“舍生?取义,以身证道?”,流民为了大?义而死,华瑶又怎能执迷不悟? 谢云潇差不多?已经?猜到了司度的计策。 华瑶比谢云潇更聪慧,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她就洞见了许多?暗藏的玄机。 世事纷纭,犹如一盘又一盘的棋局,华瑶每走一步棋,各方势力都迈出了千百步,她必须立足于全局之上,反复地?权衡利弊,才能制定出最合理的应对措施。 华瑶并未透露自己的策略,只是小声地?安慰谢云潇:“别怕,心?肝宝贝,我会?想办法?的,只要有我在,我们就不至于走投无路。” 谢云潇一个不留神,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别无所求。” 华瑶只觉得十分惊讶,谢云潇曾经?对她说过,他希望她百战百胜,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她能感?受到他的真情实意。 现在,她不太能理解他的情意之深重,她的思绪陷入一片茫然。不过片刻之后,她就想出一种新奇而独到的见解。 谢云潇看起来像是月神云仙,但他毕竟生?活在人世间,和?她一样的肉身凡胎,无法?脱离七情六欲,他的所求所愿,又怎么可能只寄托在她一人身上?他连他自己都忘掉了吗?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谢云潇并不是在谈情说爱,而是在和?华瑶较量,他们两人说情话的本领,究竟孰高孰低、孰强孰弱? 华瑶恍然大?悟。 她严肃地?回应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对我也很重要,你?务必照顾好自己。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的会?非常非常心?疼,疼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在这艰难困苦的世道?里,哪怕历尽艰险,我也要保你?无灾无难、一生?平安。” 谢云潇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紧握着华瑶的双手,认真道?:“我自有我的命数,你?不必为我费心?,不过我确实有求于你,希望你?能答应我。” 华瑶好奇地?问:“什么?” 谢云潇格外郑重:“今生今世,永结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华瑶怔了一怔,谢云潇说情话的本领好强,她一时无法?盖过他的风头,甚至无法?直视他的双眼,情真意切的目光,反倒让她难辨虚实,她只能随口附和?:“嗯嗯,好吧,我同意。” 她的回答很简单,谢云潇还是觉得她很可爱。 谢云潇清楚地?知道?,他几近狂热地?深爱着她的灵魂,既然狂热,就没?有丝毫冷静可言。他有心?而她无意的一段对话,在他看来,也是他们互许终身的佐证,从前往后,从过去到将来,再多?的艰难困苦,他总会?陪着她一同经?历、一同克服。 * 当天上午,临近巳时之际,华瑶在议事厅召开了一场晨会?,与会?者都是华瑶的得力干将。众人围坐一桌,共同商讨、评议各部门的重大?决策。 众人的座位没?有高低之分,亲疏远近却是一目了然。谢云潇坐在华瑶的左侧,白其姝坐在华瑶的右侧,显然是她的左膀右臂,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 相比之下,朴月梭虽然是华瑶名义上的表哥,却只能坐到华瑶的对面,与华瑶的距离最远。 朴月梭丝毫不觉得气馁,还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才刚投奔华瑶不久,并不熟悉各项事务。今日他第一次参加晨会?,应该多?学?多?听、多?思多?想,若是能为华瑶多?效一点力,那便再好不过了。 今日一早,天还没?亮,朴月梭就起床了。他沐浴焚香,换上一身藏蓝色绸衫,外罩一层湖水色纱衣,腰带和?衣领打理得一丝不苟,从头到脚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他束发的玉冠是由墨玉制成,左手食指戴着一枚雪玉戒环,每一件配饰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既不醒目,又很好看,在他的衬托下,与他相邻的金玉遐都有几分黯然失色。 金玉遐目光复杂,深深地?看了一眼朴月梭。 朴月梭温和?一笑:“金公子,多?谢您近日以来的关照,我第一次参加晨会?,若有任何失礼之处,还请您多?加提点。” 金玉遐连忙说:“朴公子礼节备至,与您相比,失礼之人反倒是我……” 金玉遐一句话还没?说完,沈希仪冷不丁插了一句:“请问,你?们二位,正在谈论什么事,与晨会?有关吗?” 众所周知,自从华瑶入驻宛城,沈希仪就是华瑶最器重的文?官。 沈希仪一手包揽了行政事务,在华瑶的面前,她很有话语权。她精明?能干,态度一贯强硬又坚决,包括金玉遐在内的一众文?官都不敢得罪她。 金玉遐一声不吭。 朴月梭也转移了视线。他装作不经?意地?一瞥,目光快速地?掠过华瑶,他看见她端起了瓷杯,正在喝水,他也低头喝了一口水,像是与她举杯共饮。 随着一声轻响,华瑶放下瓷杯,审视在座的每一位文?臣武将。 人都来齐了,晨会?可以正式开始了,华瑶缓声道?:“今天的晨会?,主要有七件事,需要我们初步磋商。” 华瑶话音未落,花千树已经?翻开了会?议纪要。 花千树跟随华瑶将近一个月,华瑶不遗余力地?栽培她,她也没?让华瑶失望,凡是华瑶交代的任务,她都顺利地?完成了。 即便如此,过去的经?历仍是一块烙印,烙在她的心?上,“宛城花魁”四个字,犹如挥之不去的梦魇,时断时续地?折磨着她。 她在青楼卖笑的时候,从没?有如今这般惊慌失措,大?概是因为,如今的她,置身于充沛的阳光之中,便连从前的一点阴影也不堪忍受了。她不止一次想过,她要是能早点遇到华瑶,她的人生?必定会?大?有不同。 花千树才思敏捷,又写得一手好字,经?过汤沃雪的悉心?调理,她的身体已是十分健康。她很擅长文?字工作,每日能做五六个时辰,非但不觉得疲惫,反而有一种焕发之感?,从身到心?,从内到外,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今天,华瑶命令花千树负责会?议纪要,花千树在高兴之余,还有些忐忑,晨会?的议定事项还要向下传达,她绝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华瑶似乎察觉了花千树的心?思,花千树还没?动笔,华瑶便说:“你?是宛城人,比我更了解宛城的风土人情,关于宛城书院的几个问题,待会?儿还得先?问问你?。” 花千树含笑看着她:“为殿下效命,是我的福分。” 花千树望向华瑶的目光之热烈,远远超出了君臣之情。华瑶不由得心?想,花千树肯定能胜任文?臣一职,她对工作的热枕,简直无人能及。华瑶颇为赞许地?点了一下头。 随后,华瑶看向众人,平静地?说:“今日商议的第一件事,就是宛城的戒严令。今天早晨,六皇子高阳司度的侍卫混进城内,给我送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暂且不提,我想说的是,宛城的戒备并非万无一失,敌人可能潜伏在暗处。” 沈希仪第一个回应道?:“请问殿下,您是否逮捕了那个送信的侍卫?” 华瑶如实说:“他死了,死因是自断筋脉,忤作把他开膛破肚,仔仔细细地?验了一遍,他应该是司度的近身侍卫。” 沈希仪分管宛城的“出入城检查”这一事务,这也是她的专长,她心?细如发,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到,叛军的暗探都被她抓住了,她不相信司度能瞒过她的双眼。 虽然华瑶没?有在明?面上批评沈希仪,但是,司度的侍卫混进城内,确实是沈希仪及其一众亲信的失职。 第150章 何所道 昭昭若日月之明 沈希仪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冷静地分析:“守城卫兵稍有松懈, 司度的人马就能混进宛城。殿下,请您加派兵力,严查形迹可疑之?人, 随机搜查寺庙、客栈、饭馆、茶楼等地, 贼人很可能窝藏在这些?地方 , 至于那些?收留贼人的商铺, 也应该一并获罪。” 华瑶细思片刻, 补充道:“除此之?外,城门戒备也必须加强, 如?果司度的侍卫再一次混进来, 宛城的戒严也就形同虚设了。” 沈希仪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当着众人的面, 沈希仪承认道:“这一次守城不力,是我失职, 请殿下息怒,准许我戴罪立功。” 华瑶平静如?常:“我并未动怒,就事?论事?而已。” 沈希仪把头低了下去,似是一副恭顺而谦卑的姿态。 华瑶继续说:“宛城的商贸已经恢复了,人员流动, 在所难免, 我们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排查奸细, 而是保障全城一百多万人的生活安定, 让他们都?吃上饭,有活干, 如?此便?能从根本上遏制内乱。” 沈希仪抬起?头,正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凝视着她的双眼,显然是在等待她的总结陈词。 沈希仪侃侃而谈:“殿下所言极是, 依照您的吩咐,宛城的戒严令,可以归纳为如?下三点,第一,加强城门戒备,审查一切出入城人员的姓名、年龄、籍贯、口音、容貌体态、进出城目的、进城后的住宿地点;第二,加强城内巡逻和随机搜查,施行新一轮的步兵轮班制,各个?队伍轮流交替,搜捕不同城区、街道的形迹可疑之?人……” 她深吸一口气,强调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巡查期间?,全城的商业、农业、运输业必须正常运转,保障全城百姓的衣食住行。” 华瑶赞同道:“戒严令大致如?此,具体的办事?细则,你和许敬安商量一下,今晚戌时?之?前,写成文稿,拿给我看看。” 沈希仪道:“微臣领命。” 言罢,沈希仪目光一转,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许敬安。 许敬安出身于宛城军营,最熟悉宛城的地形地貌,按理说,她听到华瑶的吩咐,应该立刻回答一声,但她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似乎有一点难以启齿的感觉。 华瑶催促道:“怎么了?有话直说。” 华瑶短短一句话,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了许敬安的胸口上。 许敬安迟疑一瞬,又偷瞥一眼花千树,才?说:“殿下,这两天,我带兵巡城,我发现啊,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她又结巴了。 华瑶大概猜出了她的难言之?隐。 华瑶正要?打断她的话,沈希仪再一次开口:“殿下,请恕我直言。” 透窗的阳光白晃晃的,闪耀着温暖的光芒,沈希仪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不含一丝暖意:“许将军巡城时?,偶然发现,少数青楼妓馆正在暗中营业,还有一些?暗娼土窑,藏在偏僻的小?巷子里,专做熟客的生意。” 沈希仪开了个?头,许敬安也不敢含糊。她坦诚道:“是,就是沈大人说的这样,青楼妓馆屡禁不止,屡教不改。” 沈希仪却说:“屡教不改的,不是青楼,而是瓢客,天底下没?有被?迫的瓢客,只?有被?迫的娼妓。” 确实如?此。 青楼女子没?有籍贯、没?有财产,她们缺少依傍,很难安身立命。 华瑶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虽然她下令严禁淫业,民间?还是有人铤而走险,这不仅是逞凶作恶,也是在挑战她的权威。 她早就下定决心,在她掌权之?后,她就会废除贱籍,凡是阻碍她的人,都?是绊脚石,她会用尽各种办法,把他们全部铲除。 华瑶在桌面上连敲三声,招来了她的侍卫紫苏和青黛。 华瑶吩咐道:“你们先找到许将军的亲信,和她们商量一下,确定青楼妓馆的地点,再去七号军营,调集一支军队,今天下午到晚上,你们定点蹲守瓢客,有几个?抓几个?,依法严办。” 启明军共有十万余人,共计一百三十个?军营,分散于秦州北境各大城镇以及岱州东境部分城镇,宛城的七号军营,分管“城内执法”的军务。 在座众人都?感受到了华瑶的决心。 华瑶又说:“鸨母龟公的胆子不小?,必须严加审讯。其余的从业者,送入教养院,按照收容流民的标准,给她们发放药品和救济粮,对?她们施行文化教育,培养她们的一技之?长,帮助她们自力更生,过上安定的生活。” 沈希仪立刻表态:“殿下英明,料事?深远。” 许敬安忍不住搭了一腔:“咱们这里的……花柳病,也算是个?顽疾了,每年都有至少几千人得病,死者浑身溃烂,伤口还在流脓淌血,这样的尸体我处理过几回,印象最深的是……腐烂的小婴儿的尸体,身上也有斑斑点点的脓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子,真的是触目惊心……” 许敬安原本想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转头之?际,她的眼角余光瞄到了花千树。 花千树的神情很平淡,许敬安的心口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她不再说话,华瑶也没?追根问底。 华瑶只问:“我方才提到的戒严令和追缉令,你们都?听清楚了吧,有没?有人反对??” 无人反对?,全票通过。 短暂的静默之?后,朴月梭还说:“公主体恤百姓,救助万民,您的仁心仁德,浩浩于天地之?间?,昭昭若日月之?明。” 朴月梭的赞美,并非阿谀奉承,而是他的肺腑之?言,当他走神的时?候,那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朴月梭并不熟悉晨会的纪律。 沈希仪提醒道:“殿下固然是仁义之?主,诸位同僚也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还请朴公子遵守晨会的规定,与晨会无关的话,不必多说了。” 沈希仪没?给朴月梭留面子,朴月梭仍然心平气和。他表示自己受教了,沈希仪也不再针对?他。 华瑶点了一下头,继续道:“今日商议的第二件事?,农具、农作物和农耕技术的改良,这是今日晨会的重中之?重。” 讲到这里,华瑶又有些?口渴了。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水。 华瑶的情绪很平静,只?是心里隐约有些?期待,这种期待的来源,是一种强烈的愿望,她希望现实会按照她的设想发展。 “吃饱穿暖”是亿万民众的共同呼声,也是改革创新的基石,如?果不能解决民众穿衣吃饭的问题,那一系列行业新兴措施,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华瑶设想的最好的局面,需要?几个?先决条件,首先,因地制宜,兴修水利;其次,针对?不同地区的地貌地形、气候特征,推广改良过的农具、农作物、耕种方式;然后,开设学堂、医馆、工厂、纺织厂,相关的产业就能应运而生,官府也可以着重培养各行各业的人才?。 近半个?月以来,华瑶频频传召宛城农司。农司的官员并不清闲,也有几个?办实事?、办好事?的贤才?,都?被?华瑶提拔起?来了。 华瑶与农司官员商量过几次,如?何促进农业发展,农司官员竟然拿出了一整套适用于秦州北部的改良农具。 这一套农具,出自于宛城农户与工匠之?手。 大约三年前,工匠把农具当作宝贝献给农司,农司官员试用了一年,确认改良后的农具能够增产增效。 农司官员还挺高兴,连忙把这一套农具呈给晋明,本以为晋明会表彰他们,却没?想到,晋明严厉地责骂了他们。 晋明认为,每一块农田产出的庄稼都?是有限的,农民付出的劳力也是一个?定数,如?果给农民大开方便?之?门,农民就会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那一群低贱的乡野悍妇、乡野莽夫,全然不知礼义廉耻,晋明只?想让他们一辈子劳作到死。 而且,农业改革,或好或坏,都?会影响农民的收成,甚至于牵动农村的宗族势力,若要?完全解决问题,必须伴随经济、法律、文化、技术改革,这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丝毫马虎不得。 华瑶曾经在雍城、永安城、彭台县等地,推广改良后的农作物,这几个?地方的宗族大户几乎都?死光了,华瑶把荒废的田地分发给流民,流民很愿意服从她的指挥,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大部分地区的田 地还是被?贵族、豪族、宗族、绅族控制着,他们或许不会在明面上反对?华瑶,却有可能在暗地里给她使绊子。 这其中的是非曲折,一言难尽,但她的改革势在必行,她的决心无人能及。 华瑶站起?身来,走到近旁一座木柜的门前。 她打开木门,从中取出一支白口铁铸成的铁犁,名为“白口铁犁”,较之?常用的木犁,这种铁犁更耐磨、更小?巧,使用起?来轻便?灵活,开土翻田的效果更好。 “你们看看,”华瑶一把拎起?铁犁,“这是我准备推广的新式农具之?一。” 在座的众人之?中,唯独秦三和齐风种过地。 秦三的父母都?是佃农,她从小?就做惯了农活。 齐风出身于贫农之?家,刚满四岁就下地干活了。但他不善言辞,也不知道如?何改进农具,他安安静静地看着铁犁,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就像一座沉静的石像。 秦三原本想与齐风交谈两句,可他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她也懒得和他搭话了。 秦三快步走向华瑶,从华瑶的手中接过铁犁,掂量两下,又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距离。她确认道:“这个?东西,还挺有用的。” 华瑶认真地问:“能有多大用处?” 秦三实话实说:“肯定比原来的木犁、铁犁好用得多,很能省力。说真的,我小?时?候,爹娘把我当牛用,我就像一头牛,拖着木犁,在田里耕地。” 华瑶赞赏道:“那你还真是挺厉害的。” 秦三充满干劲:“多谢殿下夸奖,容我多说一句,白口铁犁的实际效果,要?在田地里试出来。” 华瑶自然而然道:“我已经在水田和旱田里分别试验过了,效果确实很不错,不过新式农具多半是铁制的,秦州北境的铁矿产量很低……” 华瑶的语速逐渐变慢了,谢云潇适时?接话:“凉州铁矿产量极高。” 华瑶拖着铁犁,走回自己的座位:“确实,凉州盛产铁矿,足够供应凉州、秦州,以及岱州全境的需求。” 铁犁撞击着地板,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声音停在谢云潇的耳边。 谢云潇从未参与过农耕,但他读过不少与农学相关的书籍,他提议道:“农具、农耕、农作物的改良,应当循序渐进,农官与农户时?常沟通,互相听取双方意见?,及时?向上反馈,有助于殿下运筹决策。” 华瑶很爽快地答应道:“我准备在宛城郊外的百亩田地上试验一番,每隔二十天,让农官去农庄上实地考察,与农户聊聊天、谈谈近况。” 谢云潇道:“实地考察,必须求实务实,农司的官员,最忌讳官场风气。” 华瑶道:“官场风气,说到底就是一副官架子,农官的架子大起?来,农户可不敢说话了,那我给农司的拨款,也就打水漂了。” 话已至此,选拔、任用农官又是一桩大事?。 秦州各地的能人异士都?赶来投奔华瑶,其中大多数还未正式上任,仍然处于试用期,慎重起?见?,华瑶不会突然提拔他们,还要?看他们能拿出多少真本事?。 华瑶略作思考,又与众人一同商量农官的选用标准,“通晓农事?”最重要?,“识字明理”必不可少,“求实务实的品性”也是必要?的,最好还有一副强壮健康的身体,如?此细算下来,虽然条件繁杂,却也比朝廷采纳进士容易多了。 随后,华瑶又提到了水利工程规划、纺织机改良、工匠培养等等诸多问题,众人纷纷踊跃发言。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华瑶才?谈到了今日晨会的最后一件事?:“六皇子高阳司度,率领士兵一千人,流民四万多人,走在通往宛城的路上,他们要?来宛城招降我。” 白其姝噗嗤一笑?:“这群乌合之?众,何足为惧?殿下,请您千万不要?心软,您就派出一支军队,假扮成叛军,把他们全杀了吧。”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 白其姝毫不在乎。她的笑?意更深了:“只?要?把他们全杀了,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诸位,请不要?把简单的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秦三立刻反对?:“你要?剿灭一千精兵和四万流民,就要?派出一支骑兵队,至少八千人,才?算稳妥,你还要?让启明军假扮叛军,虐杀平民百姓,这就违反了启明军的军规。” 白其姝先看了一眼华瑶的神色,并未看出任何情绪。 白其姝又转头去看秦三,只?见?秦三皱着眉头,仿佛想起?了什么罪恶行径。 秦三对?上白其姝的目光,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在咱们的军营里,军规重如?泰山,将军犯法,与士兵同罪,所有人都?必须遵守军纪,绝不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谢云潇也赞成秦三的意见?:“四万流民之?中,必定有老弱妇孺,倘若他们死在启明军的刀剑之?下,轻则纪律败坏,重则士气萎靡、人心涣散。” 秦三连忙附和道:“是啊,凉州军营的士气旺盛,不就是因为他们纪律严明,就算军饷少得可怜,他们也不敢烧杀抢掠……” 白其姝听完秦三的劝告,越发理解司度的计策。她嗤笑?一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们心慈手软,正中了司度的下怀。” 秦三又惊又怒:“白小?姐,您是公主的近臣,我以为,您也是有良心的人……” 她还没?说完,白其姝打断了她的话:“秦将军,您的仕途,可比我顺风顺水。我在生意场上,看惯了你死我活的争斗,早就没?有良心了,我必须足够狠心,才?能辅佐公主登上帝位,因为公主的敌人不择手段,所以我也会无所不用其极。” 150-160 第151章 岁暮匆匆 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白其姝承认自己是个没良心的人, 这让秦三感到十分惊讶。 秦三忍不?住质问她:“公主的敌人不?择手?段,我们?也要丧尽天良?那我们?拼死拼活,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和那些?畜牲有什么?区别?!” 白其姝眼神?如刀, 异常锋利:“愿意为?公主出生入死的人, 远不?止你一个, 你做不?来的事情, 自然?有人代?替你去?做。” 秦三的怒火烧得更?旺:“您倒是说?说?, 咱们?军营里,谁的武功比我更?高, 带兵打仗的能力比我更?强?” 白其姝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谁都比你强, 你心慈手?软,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要是有一点胆量, 现在就带兵去?杀光那四万人。” 秦三的胸腔里溢满了愤怒。她含恨道:“你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白其姝不?怒反笑:“我就是疯子,我丧心病狂、伤天害理,不?管什么?恶鬼猛兽,都会被我扒层皮。”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唇角还带着笑意:“公主下令全?城戒严, 调派了多少人手?, 耗费了多少心思,才换来宛城的平静安宁。” 她双手?撑住了桌沿, 目光扫视着秦三和谢云潇:“你们?呢, 口口声声为?了公主考虑,实际上呢, 压根没动过脑子,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启明军不?能屠杀百姓……” 她的语调忽而变高:“司度的亲兵, 肯定会假扮成流民,他们?混在流民堆里,就等着你们?上当受骗。你们?不?敢杀流民,流民倒是敢杀你们?,你们?的军队无力还击,只能眼睁睁看着敌军肆虐横行,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仁义道德?” 她嘲笑道:“还不?如说?,这是愚蠢、顽固、自寻死路。” 秦三哑口无言,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谢云潇正要反驳,华瑶碰到了谢云潇的右手?。 谢云潇坐姿端正,与华瑶的距离约有半尺。华瑶突然?按住他的右手?,指尖还挠了一下他的虎口,这一刹那间,他的思绪被她扰乱了,而她依然?从容不?迫。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华瑶走到白其姝的身侧,沉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坐下来吧,别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白其姝重新落座。她又看了一眼秦三,秦三被她气得不?轻,脸色已经变成铁青色。 华瑶端起瓷壶,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秦三:“来,秦 将军,喝点水,消消气,气顺了,才好说?话。” 秦三冷静了一些?。她与华瑶对视,隐约察觉到,华瑶站在她这一边,她紧绷的心弦逐渐放松:“多谢殿下,是我急躁了,吵架吵不?出结果的,我和白小姐谁也说?服不?了谁。” 华瑶站得笔直,声调沉稳:“你们?都是我的肱骨之臣,与我志同?道合,我们?才刚刚站稳脚跟,千万不?能内讧。” 言罢,她又倒了一杯水,拿到了白其姝的面前?。 白其姝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后,白其姝退让道:“我也太急躁了,急不?择言,冒犯了殿下和秦将军,还请您二?位恕罪。” 华瑶帮她打了个圆场:“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我的敌人确实不?择手?段。你担心启明军落入陷阱,我也担心你一时情急,误入险境。” 华瑶知道,白其姝和秦三都对她忠心耿耿,都愿意为?她出生入死,只不?过,她们?出于不?同?的考虑,就会有不?同?的决断。她们?吵架的时候,她还能听到她们?各自的心声,对她而言,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华瑶很平静地说?:“百姓之所以臣服我,是因为?他们?相信我心怀仁义,如果我大开杀戒,那我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奸贼,我的名声会受损,启明军的士气也会被削弱。” 秦三连忙说?:“殿下英明!” 华瑶话锋一转:“当然?,司度也猜到了我的难处,所以他才敢挑衅我。正如白小姐所说?,四万流民之中,肯定包含了司度的亲兵,他们?在暗,我们?在明。” 在座众人都明白,司度与宛城官员相互勾结,背后还有朝廷的支持。 司度此次来宛城,还要向华瑶通传圣旨。华瑶若是不?遵从,就算“不?忠不?孝”,朝廷以“忠孝”二?字治国,“不?忠不?孝”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归根结底,问题出在司度身上。 司度死了,问题就解决了。 谢云潇提议道:“司度只有一千人马,司度死后,敌军必然?溃不?成军,流民也会真心归顺。” 华瑶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叹了口气:“司度的手段太恶毒了,你去?暗杀他,他反倒可以给你下套。” 谢云潇沉默片刻,又问:“殿下不相信我能杀了他?” 华瑶站定不?动,态度十分严肃:“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太了解司度。我甚至怀疑他找了几个替身,隐瞒了自己的行踪,我要先把情况调查清楚,才能制定相应的计划,贸然?行事是下下策。”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华瑶没说?出口。前?不?久,她收到了镇国将军的密信,镇国将军愿意与她合作?,她可以调用凉州的盐矿、铁矿、铜矿、煤矿,甚至是一万以内的精兵。 这种合作?之所以能谈成,当然也是看在谢云潇、戚饮冰二?人的面子上,因此,华瑶不?会让谢云潇、戚饮冰涉入险境。 虽然?谢云潇的武功极为?高深,但是,镇抚司研究过他的剑法,皇帝还曾经派出以何近朱为?首的一群刺客,专为?刺杀谢云潇而来,若不?是何近朱死得早,谢云潇恐怕也会遭遇不?测。 古往今来,多少武学宗师,在全?国各地开宗立派,却没逃过朝廷的追杀。 武学宗师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谢云潇呢? 谢云潇今年也才十九岁,武学宗师的岁数都在四十以上。 谢云潇年纪轻轻,武功已至化境,又与华瑶狼狈为?奸,必然?是朝廷的眼中钉。 朝廷或许会设下陷阱,就像铲除武学宗师一样痛快地铲除他。 思及此,华瑶的语气放缓了几分:“诸位的意见?,我都会认真考虑。会议开始之前?,我也说?了,今天的讨论,只是初步磋商,启明军的调度,我自有安排,你们?不?必担忧。” 话虽这么?说?,华瑶还是从白其姝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疑虑。 为?了安抚白其姝,华瑶透露道:“司度的军队只有一千人,随军远征的流民一路上忍饥挨饿,几乎忍到了极限,只要稍微挑拨一下,他们?一定会爆发内乱。我们?应该耐心等待,等到他们?闹完了,再去?收拾烂摊子。” 白其姝面露微笑:“不?战而屈人之兵,果然?是上上策。” 华瑶也笑了:“我们?大张声势,便能转变形势,我强则敌弱,敌弱则我强。” 秦三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插话道:“殿下,您想让民众和军队自相残杀吗?” “不?是,”华瑶解释道,“只要民众不?再跟随司度,秦州北境的城镇都会接纳他们?。” 秦三道:“万一奸细趁机混进来了,怎么?办?” 华瑶道:“当然?是依法惩办,当众斩首,杀一儆百。” 秦三终于反应过来了:“殿下英明,秦州大多数百姓都臣服于殿下,那些?流民迟早会被同?化……”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宛城也是如此,我不?能让所有人都归顺我,但我能让不?归顺我的人沦为?异类。”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华瑶煽动民心的本领极强,每一次她当众宣讲,都能让听众如痴如狂。听众坚信,只要跟随她的指引,秦州的战乱和饥荒都会平息,人人都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华瑶微微一笑:“好了,晨会结束了,你们?都去?忙吧。” 众人陆续站起身,恭恭敬敬向华瑶行礼。 金玉遐从华瑶面前?走过,华瑶忽然?喊住了他:“金公子,请留步。” 金玉遐立刻驻足,转过身,面朝着华瑶:“请问殿下,有何吩咐?微臣必当尽力而为?。” 华瑶高高兴兴道:“令堂答应了我的邀约,也愿意辅佐我的大业。她从岱州启程,历时半个月,终于抵达了秦州北境,明天一早,你率领一队卫兵,去?宛城的城外迎接她,礼数一定要周全?。” 金玉遐震惊至极。 华瑶所说?的“令堂”,正是金玉遐的母亲,金曼苓。 金曼苓也是一代?名士,才学渊博,智谋出众,她年轻时,曾任国子监司业,教出了许多才德兼备的学生。 后来她辞官隐退,长居岱州,又收留了上百个门生,杜兰泽也受过她的养育之恩。她在岱州声名远播,凭的是真才实学,岱州有不?少读书人做梦都想拜入她的门下。 金玉遐万万没想到,金曼苓竟然?离开了岱州,赶来秦州,投奔华瑶。 金曼苓肯定带上了所有门生,换言之,她悉心栽培的上百位饱学之士,都将一并归顺华瑶。 金玉遐神?思恍惚。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沈希仪对他这么?不?客气。 其实,金曼苓早已臣服于华瑶,可是华瑶迟迟没有传召金曼苓。 华瑶一直在等待,等到沈希仪为?首的一群文?官步入正轨,华瑶才接纳了金曼苓一族,如此一来,沈、金两派之间,便能相互制衡,而不?会一家独大。 金玉遐觉得,华瑶真有深谋远虑。 华瑶深知君臣之礼、君臣之义、君臣之别、君臣之道,她所器重的谋士,全?都心甘情愿为?她卖命。 这也难怪,金曼苓倾尽全?族之力,只为?辅佐华瑶上位。 金玉遐回过神?来。他轻声答复道:“微臣遵旨……” 话中一顿,他又说?:“希望殿下诸事顺利,早登大位。” 华瑶的笑声极淡:“当然?,我必将成为?天下之主。” * 六月下旬,酷暑炎炎。 晌午的太阳正盛,山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山道上没有一丝凉风,闷热的气浪一波又一波地散开,带来浓烈的腥臊味。 司度身穿麻衣、头戴蓑笠,骑着一匹毛驴,混在流民的队伍里。 司度的近身侍卫都是身强体壮的男子,约有三百多人,他们?都扮成了贫民的模样,紧密地环绕在司度的周围。 司度的侍卫擅长一种秘术——他们?改变自己的呼吸方式,隐藏自己的内功深浅。在外人看来,他们?没有武功根基,其实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 除了这一批侍卫,皇帝还抽调了镇抚司的顶尖高手?,共计一百二?十八人,全?部听命于司度。 流民、军队 、圣旨、谣言都是幌子。 刺杀华瑶和谢云潇,才是司度的真正目的。 只要谢云潇露面了,司度就有把握杀了他,他自负于武功高强,稍不?留神?就会落入圈套。 反倒是华瑶,阴险狡诈,老谋深算,让司度颇为?忌惮。 司度很想夺取华瑶的权力,把秦州掌握在自己手?中。 司度正在沉思,他的侍卫跑了过来,用气音传话道:“启禀殿下,宛城传来了新消息。” 司度道:“又有何事发生?” 侍卫道:“宛城加强了戒严,进出城更?难了,您派去?的暗探,已没了音讯。” 前?些?天,司度给华瑶传了一封信,他想试探她的反应,而她反应极快,当天就颁布了新的戒严令,当晚就扫查街道,抓走了数十个暗探。 那些?暗探,生死不?明。 司度低低一笑:“她还真有点本事。” 司度的笑声,淹没在嘈杂的声浪里。 随军前?行的队伍之中,不?仅有贫民、流民,还有和尚、尼姑。 每当一具尸体被分食,和尚、尼姑便会念佛诵经,超度亡魂,丧葬的仪式虽然?简陋,却也能抚慰家属的悲痛。 队伍的最中间,是一辆豪奢的马车,司度的替身正坐在车里。这位替身曾经当众宣告,凡是跟随他抵达宛城的人,每人赏银二?十两、赏米三十斗、赏布四十尺——如此丰厚的赏赐,足够让贫民度过饥荒。 众人脚下的路,既是一条生路,也是一条朝圣的路。 当天傍晚,暑热未消,途经村庄郊外,众人远远望见?一条河,司度派兵前?去?侦查,确认四周没有埋伏,方才允许众人在此扎营。 夜深时分,还有人在河边打水,流水声淅淅沥沥,老人与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司度的心境丝毫不?受影响。 司度坐在一棵大树下,慢慢地啃食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干粮。 月色明亮,远处的村庄冒出了炊烟,烟尘渐渐升到半空中,又过了一会儿,稻米、鱼虾和酱菜的香味也都传过来了。 与香味一同?传过来的,还有村民的歌声,他们?先唱了一首名为?《回乡》的秦州民谣,又唱了一首庆祝丰收的赞歌。 他们?点燃了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方天空,也照亮了司度的视野,围绕着那一堆篝火,他们?载歌载舞,笑闹声、合唱声传遍了平原。 司度这一边的流民之中,出现了一点骚动,不?少人都想去?村庄看看,讨取一些?食物和药材,然?而士兵严禁他们?私自行动。 一来二?去?,流民和士兵打了起来,数十人被士兵斩首示众,近千人趁乱脱逃,逃向了村庄所在的地方。 司度没有派人去?追。 他的侍卫忍不?住问道:“殿下,要不?要屠村?” 司度轻声道:“不?能屠村,不?能泄露兵力强弱。山野小民,跑了就跑了,没必要放在心上。” 侍卫忙说?:“是,属下遵命。” 司度闭目养神?,又说?:“敌人的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侍卫不?敢接话,依旧沉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十丈开外之处,身披袈裟的和尚正在焚香诵经,低沉厚重的声音,让人渐渐恢复平静,纷乱的人群也镇定下来。 司度坐直了身体。他的右手?搭在腰侧,紧扣着佩剑,手?指略微伸长,描摹着剑鞘上的龙纹。 这把剑是皇帝的贴身之物,司度离开京城之前?,皇帝传他入宫,亲自把佩剑交给了他。 入夏之后,皇帝的病情先是恶化,又是好转,局势越发扑朔迷离。 只要皇帝还在世,司度就有倚仗。顶尖高手?都在保护他,无人能伤他一根毫毛。 司度暗暗心想,自己率兵在外,既不?会卷入东无与方谨的夺嫡之争,又不?会牵涉皇帝与太后的权柄之争,或许,最后的赢家,正是他高阳司度。 * 京城入夏以来,下了几场小雨。 今日又是一个雨天,细雨绵绵不?绝,青玉地板一片湿亮,反照着公主府的巍峨宫殿。 顾川柏从庭院中穿行而过,他的衣摆也微微沾了些?水雾,但他毫不?在意。他停在门前?,还没来得及行礼,方谨便说?:“进来。” 顾川柏推门而入:“公主殿下,未时已过,您还没用午膳……” 话没说?完,顾川柏闭口不?言。 方谨正在与谋臣议事,包括杜兰泽在内的一众谋臣,全?都跪坐在地上,潜心钻研沧州战局。 近来沧州异动频繁,方谨不?得不?多加防范。 方谨并不?信任杜兰泽,但她欣赏杜兰泽的才学。 杜兰泽战略布局的能力极强,她帮助方谨平定了沧州的小规模战乱。方谨暂时还离不?开她,只能继续把她圈禁在公主府。 杜兰泽越来越瘦弱,恐怕活不?了几年了。 方谨的目光落在杜兰泽身上,却无一丝怜惜,对于方谨而言,杜兰泽就像一件工具,既然?好用,方谨便留着她,等她死了,方谨也会厚葬她,也不?枉她一世为?臣。 方谨沉思片刻,顾川柏跪在了她的脚边,她侧目,只见?他神?色淡然?,容貌仍是俊美非凡。 他以口才而闻名,但她更?喜欢他一言不?发的模样,她甚至想过,如果她拔了他的舌头,他又会有怎样一副面貌? 方谨淡淡地笑了笑。 沧州的局势差不?多已经说?完了,方谨想让顾川柏伺候自己用膳,当下便挥退了一众谋臣,正在此时,方谨的侍卫来报信了。 方谨坐在窗边,正对着一扇琉璃彩窗,侍卫走到她的近前?,弯下腰,向她传话。他们?二?人的倒影落在窗上,又被杜兰泽看进了眼里。 杜兰泽走在庭院中,紧跟着一众谋臣的脚步,又因为?谋臣故意孤立她,无人与她搭话,她反倒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影上。 她依稀听见?顾川柏说?了“皇帝”、“病情”两个词语。 顾川柏曾经效命于皇帝,每当方谨提起皇帝,顾川柏的情绪都会有所转变,行事也就没有平日里那么?谨慎。 单凭顾川柏所说?的“皇帝”、“病情”,还有窗影透露出来的模糊唇语“东无”、“太医”,杜兰泽反复推敲,最终,她想出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先前?,她听人说?过,皇帝的病情略有好转。 此刻,她推断出,东无通过太医,给皇帝献上了续命药。 由于孟道年死谏,东无的名声越来越差,朝廷明面上说?“正在调查”,实际上肯定调查不?出结果。 皇帝苟延残喘,或许会威胁到太后的地位,太后不?能再掌控朝政,东无还需要时间布局,方谨也会静观其变,他们?都想吞并更?多的势力、谋取更?多的兵力。 他们?的准备越充分,未来的战争就越惨烈。 杜兰泽心事重重,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侍女为?她准备了午膳,她只吃了两口,便不?再进食了。 当天下午,临近酉时之际,杜兰泽和燕雨一同?在花园中散步,他们?的身边还有四个侍卫。 这些?侍卫紧跟着他们?,杜兰泽若无其事,燕雨却觉得浑身都不?利索。 燕雨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伤口几乎痊愈了,幸好他有内功护体,杜兰泽又经常给他送药。 他能吃能睡,病好得快,但他也有自己的愁绪,他担心杜兰泽,又很畏惧方谨。 方谨的侍卫,正如方谨本人一样,死气沉沉的,笼罩着一团乌云似的,燕雨真不?想看见?他们?。 燕雨东张西望,时不?时地挠挠头。 杜兰泽问他:“你的身体复原了吗?” 燕雨张口就来:“那肯定啊,好着呢,我就是年轻,身强体壮,骨头都比一般人硬朗……我也不?是吹牛,我原地旋转,都能飞上天去?。” 杜兰泽与他相视一笑:“你能飞上天吗?真像是世外高人。” 燕雨也听不?出来,杜兰泽究竟是在捧他,还是在损他。他看着她的笑颜,他忽然?就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的脸颊都变得红红的。 杜兰泽与燕雨约有半步距离。 她的目光似乎追随着他,又似乎看向了远处的围墙。 墙下有一条浅溪,溪水潺潺,清澈如镜,红尾金鱼在水中游动,游向了围墙的另一侧。 孟竹舟就住在围墙的另一侧。 孟竹舟是孟道年的女儿。 孟道年死谏之后,孟竹舟处境危险,公主府收留了她。 彼时,杜兰泽在公主府行动自如。她经常去?探望孟竹舟,她们?二?人渐渐熟识,又因为?她们?志同?道合,相处得十分融洽。 早在那个时候,杜兰泽与孟竹舟就拟订了一个计划。 现如今,时机成熟,她们?的计划应该实施了。 杜兰泽走过一片花丛,捡起一朵凋零的木槿花。然?后,她沿着溪畔,一路缓行,凉风一阵一阵地送来,残叶顺着溪水漂流,木槿花从她指间滑落,落入流水之中,周围 无人察觉。 她还在与燕雨说?笑。 比起她的细微动作?,侍卫更?关注她说?了什么?话。 杜兰泽和燕雨闲聊,燕雨说?了一串大话,却没半句在理的,侍卫都有些?不?耐烦了,杜兰泽还在耐心倾听。 杜兰泽半抬着头,眼角余光瞥向溪流,那一朵木槿花,浮在水上,穿过了围墙之下的空隙,飘到了她看不?见?的远方。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 傍晚时分,孟竹舟在溪畔漫步。 孟竹舟的父亲孟道年,本是户部尚书,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以死为?谏,死在众多朝臣的面前?,但他去?世之后,官场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孟竹舟决定继承父亲的遗愿。 此时此刻,孟竹舟手?持一只团扇,扇面是一层薄薄的绡纱。她抬高了手?,扇面挡住了夕阳的余晖,也挡住了侍从的视线。 背光的阴影里,她望见?了溪水上的一朵木槿花,花瓣向内收拢,残存着一道指痕,显然?是被人紧握过。 孟竹舟一眼便认出来,那确实是杜兰泽留下的痕迹。 杜兰泽曾经和孟竹舟商量好了行动的暗号。 孟竹舟等候已久,能不?能逃出公主府,就看这一举成败。 当天夜里,孟竹舟衣衫单薄,坐在窗边吹风,次日便发作?了寒症。 孟竹舟休养了一整天,仍然?有些?低烧。人在病中,难免糊涂,她在熟睡时,说?了些?梦话,如她设想的那般,她的梦话,都被侍女传给了方谨。 经过医师的一番调理,孟竹舟的寒症痊愈了,她等来了方谨的传召。计划进展得如此顺利,她感叹杜兰泽料事如神?,又害怕方谨看出端倪。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纱幔飘逸,花香充盈,珠宝玉器光辉耀目,就像传说?中的神?仙洞府,显现出泼天富贵。 孟竹舟一身孝服、头戴白花,恭敬地跪在方谨的面前?。 方谨问她:“身体养好了吗?” 她连忙伏拜:“托殿下的福,好得差不?多了,微臣跪谢殿下救命之恩。” 方谨对她也有爱才惜才之意:“财政司有个职位空缺,你可愿意出任?” 孟竹舟面露犹豫之色:“微臣才疏学浅,只怕担当不?起重任。微臣曾在户部任职,就职于宝钞提举司,十四年来,不?曾升迁……”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本宫的财政司正缺人手?,你入职以后,只需要掌管京畿地区的田赋。你是户部尚书的独女,承袭父业,天经地义。” 孟竹舟抬起头来,心怀敬畏,态度谦卑地仰望着方谨。 方谨道:“你若为?我所用,你在京城,无人敢欺。” 孟竹舟道:“微臣也想报答公主殿下的恩德,孟家只剩下微臣一个人,微臣能为?殿下效命,后半生都有了依靠,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方谨淡淡地说?:“你的父母,都是效忠朝廷的忠臣。” 这一句话的言外之意,孟竹舟听出来了。 孟竹舟万分惶恐:“微臣只是八品小官,并不?了解朝堂之事。父母在世时,很少在家中议论朝政……” 她颤声说?:“父亲出事的那天早晨,还像往常一样,与我告别,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不?知道,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想起父亲,孟竹舟呆呆地出神?,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完全?不?受理智的支配。她不?该在方谨的面前?流泪,当她回过神?来,她越发惶恐地跪倒了。 在方谨看来,孟竹舟既有才学,又很谨慎,她为?父亲流泪,也算是重情重义之人,若要掌控她,只需在“情义”二?字上做文?章。 方谨走到孟竹舟的近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她受宠若惊,方谨还安抚她:“你父亲舍生取义,没来得及安顿你,你若是能过上太平日子,你父亲也应该放心了。” 孟竹舟的双手?发冷,仿佛刚被一条毒蛇爬过。 方谨的和蔼可亲,只是一种假象。 虽然?方谨没有东无那么?残暴,但她也是冷酷无情之人,很擅长施用酷刑,如果她发现孟竹舟对她不?忠,孟竹舟肯定会惨死在地牢里。 是生是死,全?凭天命。 孟竹舟压下心头的焦躁,应声道:“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曾经同?我说?过,他拿到了东无贪污索贿的证据,似乎是一些?账本、商铺名册、官员往来的书信,大都是江南地区的……” 方谨并未接话。她细细地审视着孟竹舟的面容。 孟竹舟又跪在了她的脚边,以示恭敬:“父亲叮嘱我,要把证据交给太后,恳求太后肃清官场风气,这是父亲的遗愿……去?年京城爆发瘟疫,东无私吞赈灾款数百万两,数万民众因此丧生,户部的烂账再也理不?清了 ……” 方谨并不?在乎户部的现状。她直接问道:“证据在哪里?” 孟竹舟抬起头,与她对视:“父亲也收过门生,证据藏在几个门生的家里。” 言罢,孟竹舟报出了门生的名字。 这些?门生,几乎都是六部九寺的小官,待人接物十分谨慎,从不?参与京城党争,也不?会引起皇族的注意。 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孟竹舟万分诚恳:“我会把他们?的住址告诉您……” 方谨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孟道年让你把证据交给太后,你却要交给本宫,岂不?是违抗父命?孟道年的门生若是被你牵连,孟道年在坟墓里也难安息。” 孟竹舟急忙解释:“证据交给太后,东无也不?会认罪伏法,太后不?可能管教东无。能惩治东无的人,只有您,公主殿下,请您明鉴,父亲的遗愿,是还户部一个公道,也只有您能为?我们?主持公道。” 窗外响起细碎的雨声,方谨的嗓音也如雨声一般,冰冰凉凉,滑入孟竹舟的心间。 方谨吩咐道:“本宫会为?你调派侍卫,你带着侍卫,乘坐马车,去?门生家里搜查证据,天黑之前?必须回府。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孟竹舟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微臣遵命,微臣拜谢殿下恩典。” * 孟竹舟出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的心跳还是很快。 她真的骗取了方谨的信任。 今日她面见?方谨,她对方谨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停顿、每一种表情,都是她和杜兰泽事先商定的。 杜兰泽智多近妖,连方谨的心思都能推断出来。 孟竹舟很佩服杜兰泽,也很担心杜兰泽,她们?的秘密一旦败露,杜兰泽一定会被折磨致死。 这一路上,孟竹舟都在沉思默想。 晌午过后,街市开业了,酒肆茶楼热闹非凡,马车、轿车、汹涌的人潮四处流动,把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孟竹舟惊讶道:“街上为?何有这么?多人?” 公主府的侍卫总长名叫“关合韵”,此时此刻,关合韵正坐在孟竹舟的身侧。 关合韵身量颀长,体格健壮,通身的肌肉结实饱满,武功更?是高深莫测。 孟竹舟一介读书人,万万不?能与他硬碰硬。 他回答了孟竹舟的问题:“京城一连下了几天雨,今天刚放晴,老百姓都想出来透透气。” 孟竹舟微微颔首:“天气不?冷也不?热,真是逛街的好日子。” 关合韵不?再接话。 马车迟缓地行进,吆喝声、叫卖声、吵嚷声、喧哗声此起彼伏,关合韵仍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他闭目静坐,就像专心打坐的修士,身在红 尘,心在净空。 大约两刻钟过后,他们?仍未离开闹市,孟竹舟有些?着急:“殿下命令我们?在天黑之前?回府,我们?出府已有半个多时辰,还没找到一座宅子……” 关合韵睁开双眼,看向孟竹舟。 她的额头微微渗出一点汗,声音也有一点焦躁:“我不?能空手?回府。” 关合韵敲了敲车窗,询问车夫:“还有多远?” 车夫恭敬地答道:“回您的话,还有二?十多丈远,那宅子就在闹市旁边的巷子里,咱们?穿过这条大路就到了。” 关合韵道:“没有更?好走的路?” 车夫道:“真没了,车轮滚过的这条路,就是最好走的。” 孟竹舟附和道:“我们?既不?能舍近求远,又不?能大张旗鼓,惊动了巡街的军队。” 孟竹舟撩起车帘,向外望去?,繁华的街景一眼望不?到尽头,饭馆酒楼的炊烟一缕缕飘荡着,售卖油炸面筋的店铺爆出一阵淡雾,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目之所及,皆是一片人间烟火气息。 她转过头,又对关合韵说?:“关大人,请您随我下车吧,路也不?远,二?十多丈,步行片刻就到了。” 关合韵一言不?发。 她又说?:“迟早是要下车的,您也不?能把马车驶进别人家里……” 关合韵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他料想孟竹舟不?会武功,有他看着,她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孟竹舟戴上帏帽,关合韵撩起车帘,她先他一步下车了。 起初一切如常,他率领八个侍卫,将她团团包围,就在他们?穿过马路的时候,迎面飞来一队镇抚司的巡街骑兵,侍卫们?向后退了几步。 正当此刻,孟竹舟不?顾生死,冲向骑兵队伍,朝他们?大喊道:“救命!” 她摘下帏帽,当众高呼:“我是孟道年的女儿……” 关合韵扯住了她的衣袖,正要点她的哑穴,镇抚司的高手?闪身而至,半空中燃起一道信号烟,三十多匹骏马包围了孟竹舟与关合韵。 趁此机会,孟竹舟拼尽全?力,高声大喊:“我是孟道年的女儿,孟竹舟!救命!我是孟道年……” 关合韵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搂入自己的怀里,像是要当众捂死她。 她几乎不?能呼吸了,镇抚司原本要救她,关合韵亮出了一道令牌,那些?高手?便也静默了。 关合韵道:“我家丫鬟得了癔症,当街犯病了,诸位兄弟,请你们?行个方便,让一条路出来,我打道回府,也不?给你们?添麻烦。” 孟竹舟气息窒闷,泪水从眼角溢出,她觉得自己死定了,可她并不?后悔。 她宁死也不?会屈服,宁死也不?会侍奉方谨。 她只是无可奈何,在皇权的倾轧之下,镇抚司如此不?堪一击,所谓的“法理”虚无缥缈,“道义”更?是荡然?无存。 而她身为?八品官员,也不?过是一只蝼蚁。 第152章 霜雪催人老 “我已是油尽灯枯了。”…… 按照杜兰泽原本?的计划, 孟竹舟不?应该当众呼救。 孟竹舟应该穿过马路,转入一条巷道,找到一扇红漆木门?, 敲响门?环, 耐心?等待这一户主人出门?迎客。 然而?, 孟竹舟心?乱如麻。 当她走到马路附近, 她远远望见了那一扇红漆木门?, 门?环上?赫然挂着一把厚重的铁锁——主人要么是拒不?见客,要么是远行未归, 无论哪一种情况, 她都无法接受。 恰在这个时候, 镇抚司的巡街骑兵出现了。 孟竹舟的父母在世时,朝廷曾经派出镇抚司的武功高手, 专门?保护孟家?人的周全。孟家?与镇抚司相处融洽,未曾有过任何争执。 因而?,看到镇抚司的那一瞬,几乎是下意识的,“救命”二字脱口?而?出, 孟竹舟疯狂地跑向了他们。可是, 此一时非彼一时,她不?再是朝廷重臣的家?属, 镇抚司对她没有救助之责。 关合韵还说:“别为了一个丫鬟, 伤了兄弟们的面子。” 镇抚司的众多高手面面相觑。他们低声商量了一阵,终归分向两?侧, 让出一条路,围观的群众也被驱散了,平民百姓哪里敢管这些官爷的闲事? 关合韵又喊了一声:“丫鬟发疯了, 幻想自己是大?小姐,她瞎说的话,大?伙儿?别往心?里去!” 仿佛刚刚说了个笑话似的,关合韵爽朗地笑了笑。他挂在腰间的令牌闪闪发亮,镇抚司的骑兵不?敢得罪他,便也陪着他笑,笑声从他们之中传开,传到四面八方,路过的行人也在谈笑。 “丫鬟疯了!” “有个疯女人!” “她说什么?她说自己是大?小姐!” “哈哈哈哈……” 孟竹舟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心?跳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这个世界崩塌了,她离死不?远了。 恐惧与绝望交织,化作强烈的愤怒,燃起熊熊大?火,烧得她焦头烂额。 她拼尽全力,仍然无法冲破阻碍,关合韵顺手就封住了她的穴道,使她浑身僵硬,一点?也不?能动弹了。 她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车正在接近她。 关合韵一定会把她抱上?马车,到了那时,再多解释也无用,她只剩一条死路。 正当她万念俱灰之际,她又听见一位中年?女子的怒吼:“当街强抢民女,你们还记不?记得王法?!” 这位中年?女子,名叫柴霏,她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负责在宫外查验贡品、采办时新的货物。 柴霏也是京城的红人。她用意不?明,行踪不?定,又有一身的真功夫,给人一种神?秘莫测之感,八位武功高强的侍女常伴她的左右,她们的裙摆都镶嵌着金丝银线,必定得到了太后的青眼。 柴霏高高地举起一块令牌,金镶玉的质地,正面凸显着“福寿康宁”四个字,反面雕刻着精细的龙纹——这是太后宫里的令牌,镇抚司对此十分熟悉。 大?梁朝以?“孝”字治国,太后的地位远高于公主。 独揽政权的人,也是当今太后。 镇抚司不?敢得罪方谨,更不?敢触怒太后。他们想把柴霏、关合韵、孟竹舟都带回去,听凭上?级处置,这也算是依法执法,并?未偏袒任何一方。 偏偏关合韵急着回府。镇抚司的一位高手拦住了他,他挥动剑鞘,挡开了那人的手臂,那人出于本?能反应,瞬间拔刀出鞘,双方顿时爆发冲突,激荡一片刀光剑影。 关合韵的武功胜过在场所有人,但是镇抚司的高手擅长一种“八人刀法”,以?八人为一组,招式变幻无穷,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关合韵只能和他们过过招。 关合韵的怀里还抱着孟竹舟。 虽然孟竹舟犯下大?错,关合韵却不?能决定她的生死。 事关重大?,必须交由方谨定夺。在方谨见到孟竹舟之前,孟竹舟还得是个活人。 关合韵稍微走神?片刻,镇抚司与柴霏两?方人马就联手了。他们一同跃到半空中,长刀长剑直劈横扫,势道极为刚猛凌厉。 关合韵往另一侧闪避,又因为他飞得太快,孟竹舟从他手中脱离。他迅速握住她的一大?把头发,扯得她头皮生疼,她的脖子都快要断了似的。 说时迟那时快,柴霏手起剑落,陡然一剑,砍断了孟竹舟的长发。 钗环与发丝一同摔落在地上?,孟竹舟也被柴霏抢到了怀里。 孟竹舟的头发只剩六寸长,发尾处是一道整齐的截面。 孟竹舟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满心?只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柴霏的八位侍女挡住了关合韵,柴霏又解开了孟竹舟的穴道。关合韵的点?穴功夫极强,即便穴道已经畅通,孟竹舟还是觉得浑身酸痛。 整条街道已经变得混乱不堪。 武功高手当街争斗,很容易伤及无辜,平民百姓都知道这个道理。他们连哭带喊、抱头鼠窜,现场还没有一个人见血,恐慌的情绪却是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 镇抚司不?仅要维持秩序,还要迎战关合韵一干人等,简直忙不?过来了。 刀 剑的碰撞声、尖锐的喊叫声、狂乱的马蹄声响彻天空,街道两?侧的人群横冲直撞,炸面筋的大?油锅又被推翻了,滚烫的热油泼溅出来,大?约二十几个人受了轻伤,场面已是完全失控。 柴霏带着孟竹舟趁乱逃脱。 她们钻入一辆御用马车,飞速行驶在通往皇宫的御道上?。 孟竹舟惊魂未定。她想和柴霏说话,柴霏却用眼神?制止了她。 京城很少有人知道,柴霏是孟竹舟母亲的至交好友。她们义结金兰,情同姐妹。 孟竹舟出生后不?久,柴霏就亲手抱过她。 孟竹舟的母亲在五年?前因病去世,柴霏对孟竹舟的关爱未曾减少一分,孟竹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当然不?会见死不?救。 柴霏在宫外的一处住址,孟竹舟也是知道的,正位于闹市街道的那一条巷子里——那一座宅子挂靠在朝廷小官的名下,既能掩人耳目,又不?会招致猜疑,等闲之辈也不?敢靠近。 今天中午,孟竹舟在街上?大?喊大?叫,柴霏便听到了她的声音。 如果柴霏不?救她,她必死无疑。而?且,她在柴霏的家?门?外出事,太后若是追究起来,柴霏也无法明哲保身。 马车驶入皇城的第一道宫门?,柴霏终于放下心?来:“进城了,能说话了。” 孟竹舟连忙追问:“姨母,你要带我去见太后吗?” 柴霏瞥了她一眼:“你知道我是你的姨母,还在街上?喊什么,怎么不?来敲我家?门?,不?派人给我传个信?竟然在街上?大?闹一场,太莽撞了。” 孟竹舟含泪道:“我被东无追杀,又被方谨软禁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方谨的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看到您的门?前挂着铁锁,就以?为您不?在家?,想死的心?都有了……” 柴霏道:“傻孩子,‘死’这个字,不?可乱说。” 孟竹舟道:“我能活下来,多亏了杜兰泽。杜小姐是三公主的谋士,我被软禁的时候,她很照顾我,我想求太后给她一份体面,把她从公主府接出来……” 柴霏恨铁不?成钢,使劲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读书读太多了,人情世故一概不?懂。杜兰泽是三公主的近臣,太后娘娘深谋远虑,岂能为了一个小臣去得罪三公主?” 孟竹舟后知后觉:“今日,姨母为了救我,是不?是得罪了三公主?” 柴霏的笑容里也有几分无奈:“得罪便得罪了吧,三公主也该知道,她在京城不?是一手遮天,京城这地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比方谨地位更高的人,只有皇帝和太后,孟竹舟才刚逃离方谨的控制,又要奔向太后的牢笼。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柴霏从马车的暗格里拿出一把木梳,仔细地梳理孟竹舟的短发,还用发带和发钗把她的头发盘起来了。她们既要面见太后,仪容必须端庄整洁,鬓角不?能有一缕乱发。 柴霏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能保住你的人,只有太后了,你在太后的面前,定要三思而?后行。” 孟竹舟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几经波折,她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跟着柴霏进入了皇城,即将见到深宫里的太后。 宫里宫外的人都说,太后娘娘信佛,最是仁善,可她既然能坐稳太后之位,必定是挟势弄权的高手,谈笑间杀人不?眨眼。 孟竹舟提心?吊胆。马车窗缝里吹进来的一丝凉风都让她打了个激灵,她被骨子里渗出的恐惧侵袭着,或许是因为恐惧到了极点?,她反而?豁出去了,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了,后背的冷汗也消失了。 她格外冷静。 马车停在了一条宫道上?,柴霏扶着她走下来。 她抬头一望,远处一座宫殿屹立如山。 她低头一看,脚下的道路是青玉石砖铺成,如同一面镜子,光可鉴人。 道路两?旁的古松郁郁葱葱,交叠的枝叶仿佛苍翠的华盖,绵延十里,场面恢宏又壮阔。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到了太后的仁寿宫吗?” 柴霏用眼神?示意她闭嘴。她连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她们沿着宫道向前走,临到宫门?的近旁,她才看见牌匾上?的“前亭”二字,原来这一座壮丽殿堂只是仁寿宫的前亭。 她们在前亭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太后才传召她们。从前亭到仁寿宫必须步行,又经过一刻钟的行走,她们终于迈入了仁寿宫的偏殿。 太后正坐在偏殿的一把紫檀木椅上?。她靠着椅背,双手搭着软缎,神?态平和而?庄严,自然流露出一股极尊贵的气度。 柴霏和孟竹舟立刻下跪,做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太后没让她们起身,她们就一直跪在地上?。 孟竹舟的额头紧贴着地板,脑海里不?断重复着杜兰泽教给她的话术。她双目紧闭,直到太后说了一声“起来吧”,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太后道:“孟小姐,到哀家?的近前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孟竹舟道:“微臣遵命。”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跪在太后的脚边:“承蒙太后娘娘关照,微臣感激不?尽,现有一事,不?敢不?禀报,请您圣鉴。” 太后还未开口?,孟竹舟已经全盘托出:“东无与朝廷官员、江南富商暗中勾结,私吞赈灾款数百万两?,家?父去世之前,搜集了大?量证据,包括账册上?百本?、书信上?百份,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孟竹舟一句话没讲完,又有一位名叫纪长蘅的女官出现了。 纪长蘅办事妥当,深受太后喜爱。平日里,她总是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行不?回头,笑不?露齿,从来不?曾莽撞行事。 而?今,纪长蘅的表情稍显生硬,这在仁寿宫就算是失态了。她连忙跪倒在地,向太后禀报道:“启禀娘娘,总管太监求见。” “总管太监”是皇帝的心?腹。他贸然来访,必定是奉了皇帝的旨意。 太后依旧淡然:“你没告诉他,哀家?正在招待客人?” 纪长蘅如实回答:“奴婢说过了,总管太监还是要来看望您。据他所言,陛下十分记挂您的贵体安康,近来您为国事操劳,陛下也着实担忧,恐传不?孝之名,陛下贵为一国之主,若是不?孝顺太后,江山社?稷如何稳固?” 太后的语气很和蔼:“皇帝的孝心?,哀家?知道了。” 太后心?里却在想,皇帝真是锋芒毕露。 上?个月的月末,太医院向皇帝进献了一种新药,皇帝服用之后,病情略有好转,胸部、腹部和臀部的脓疱结成了血痂,疼痛不?再频繁发作,较之以?往,皇帝的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皇帝大?概是以?为自己的病快好了,便急着从太后的手中夺权。他紧盯着仁寿宫,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 今日,孟竹舟突然进宫,皇帝肯定听到了风声。他派出总管太监,正是为了敲打太后,他的言辞之间,字字句句都是“孝顺”,分分明明没有一点?孝顺的意思。 这一点?雕虫小技,逃不?过太后的法眼。 比起皇帝的反复无常,太后更注意东无的动向。 东无在沧州闹事作乱,又勾结了敌国将领,与他们商定了割地赔款之约,此举触动了太后的底线。 太后往沧州调粮四十万石,及时补充沧州军需,又重新印刷邸报,重拾民众对朝廷的信心?。 此外,太后还委派军队,排查虞州的前朝余孽,防止叛贼乱党串通一气,动摇大?梁朝的根基。 从始至终,太后没有问罪于东无。 太后不?曾薄待过东无,也没管过他在江南贪赃枉法的罪行。太后只是不?允许他介入北方战场,把大?梁朝的半壁江山拱手送人。 即便如此,东无还是与太后结怨了。 东无在南方各省遍寻名医,耗尽了数百斤名贵药材,做出两?瓶化脓止血的丹药。他把丹药送到太医院,经由太医之手,呈递到皇帝面前,皇帝服用之后,大?喜过望,重重赏赐太医院,却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太后倒是了如指掌。 太后本?以?为“化脓止血”只是治标不?治本?,皇帝的病情却比她预想中恢复得更快,说“恢复”也不 ?是“恢复”,只因皇帝的身体更孱弱了,服药之后,他的血肉消减了不?少,只剩一副骨架和一张人皮。 皇帝坚信自己能够转危为安。他屡次暗示太后,让她主动交权,她至今没有明确答复,他就像小孩子发脾气似的,指使手下促成御林军内乱。 御林军的三大?军营分崩离析,京郊一带,兵祸连结,死伤人数超过一万,相邻的村镇都是生灵涂炭。 皇帝和东无这一对父子,立身处世竟是如此相似,宁可他们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他们。 紫金香炉里燃着檀香,香气浅淡,弥漫在殿堂中,太后的思绪亦如烟雾一般散开了。她闭目养神?,左手拇指仍在拨弄一串佛珠。 纪长蘅轻声道:“请问娘娘,奴婢是把总管太监请进来,还是让他先?回去呢?” 太后不?甚在意:“进来吧,他要看什么,听什么,都由他去。” 纪长蘅领命告退。 总管太监进门?之前,孟竹舟也猜到了皇帝与太后的争端。 孟竹舟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头脑又开始发热了。她忐忑不?安,双手紧紧绞着袖口?,太后竟然对她说:“待会儿?,哀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实话实说,不?可弄虚作假。” 孟竹舟立刻答应,还给太后磕了个头。 太后感叹道:“你是孟道年?的掌上?明珠,孟道年?为大?梁朝鞠躬尽瘁,哀家?不?会忘记他的功劳,看在他的份上?,哀家?也会保你后半生丰衣足食。” * 孟竹舟失踪已久,今天她忽然露面,直奔太后的仁寿宫,着实引起了皇帝的猜疑。 总管太监奉了皇帝之命,前来打探孟竹舟的虚实,太后的女官直接把他请进宫来,他也只好站在一旁,听完了太后与孟竹舟的谈话。 日影逐渐西斜,总管太监便向太后请辞,匆匆赶回了皇帝的寝宫。 宫中挂满了黑色帐幔,还有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怪味扑面而?来,总管太监的神?色丝毫不?变。他跪在卧房的门?槛外,又把太后与孟竹舟的言论转述了一遍,特别提到了一位名叫“杜兰泽”的女人。 皇帝坐在床上?,头颅缠满了绷带,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他的嗓音格外嘶哑:“孟竹舟被囚禁,杜兰泽照顾她,无微不?至?” 总管太监回答道:“是,这是孟小姐的原话,孟小姐很感激杜兰泽,诚心?诚意的感激,太后娘娘听完了,也为之动容了。” 皇帝思索一会儿?,终于记起杜兰泽的事迹。 杜兰泽曾经是华瑶的近臣,华瑶在凉州抗击外敌、改革税制,杜兰泽出力不?少。 后来,杜兰泽效忠于方谨,帮助方谨治理京城水利,方谨外出办事,必然带上?杜兰泽,京城传闻杜兰泽是“大?梁第一才女”。 大?梁第一才女? 皇帝的心?里产生了诸多猜忌。 皇帝苦思冥想,脑袋又爆发一阵闷痛。他拿起翡翠烟枪,连抽了几口?,接着吞下一枚药丸,疼痛便消退了,头脑甚至比往常更清醒。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三个问题。 第一,孟道年?以?死为谏,揭露东无罪行,证据留给了孟竹舟。为什么孟竹舟与杜兰泽一见如故,言谈之间,对她推崇备至? 第二,司度讨伐华瑶,方谨推波助澜,杜兰泽出谋划策。华瑶是杜兰泽的旧主,杜兰泽居心?何在? 第三,坊间有传闻,杜兰泽原本?是贱籍,全天下最卑贱的女人,凭借一己之力,翻弄朝堂风云,可是妄图迷惑皇族? 提到“贱籍女人”,皇帝就记起了华瑶的生母——她是一个非常柔弱的、怯懦的女人,藏在他的记忆深处。若非他的庇护,她永无立足之地。她去世之后,他对贱籍女人再也没了兴趣。 同为贱籍的杜兰泽,又是何许人也? 皇帝想知道答案。 皇帝感觉自己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心?头上?还压着一股紧迫感,迫切地要把权柄从太后手里夺回来。奈何太后办事滴水不?漏,皇帝要制造事端,便从孟竹舟和杜兰泽入手。 孟竹舟已被太后扣留。 皇帝思虑着前朝后宫,尚不?能与太后决裂。他吩咐太监,宣召杜兰泽进宫面圣。 此举也是在昭告天下,他通观京城的全局,他会对朝廷重新施政,先?前反叛他的人,都应该弃暗投明了。 * 当天傍晚,雨声淅淅沥沥,乌云笼罩着天际,天空近似于混沌的蓝灰色,时不?时地闪现一道雷光,瓢泼大?雨快要来临了。 公主府中,方谨也动了雷霆之怒。 关合韵以?及一众侍卫都跪在地上?。 关合韵才刚回府不?久。他的衣袍沾满了雨水的湿气,左袖裂开了狭窄的缝隙,后背也有一条两?寸长的血痕。 血迹已干,他的表情不?太自然。 他没料到自己会受伤,更没料到孟竹舟会逃脱。 关合韵的武功十分高强,但他无法在镇抚司的围攻中全身而?退。 镇抚司放出了信号烟,引来了近百位武功高手,众人一拥而?上?,堵住了关合韵的退路。 百般无奈之下,关合韵使出了“化风为剑”的绝招,这才突出重围,彼时孟竹舟早已跑远了,关合韵连她的影子都没瞧见。 关合韵调动人手,四处搜寻孟竹舟和柴霏的下落。 他以?为柴霏会把孟竹舟藏起来,就像方谨软禁孟竹舟一样。然而?,柴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把孟竹舟送进宫了。 关合韵一次又一次地失算了。他无颜面对方谨,便把头低了下去,认罪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方谨却用剑鞘挑起他的下巴。 她沉声问:“孟竹舟当众呼救,柴霏过了多久才出现,从哪里出现,你可还记得?” 关合韵记得清清楚楚:“回禀殿下,孟竹舟喊了几声,柴霏就来了,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柴霏从巷子里出来,带着她的八个侍女,她们大?概就是住在那一块儿?。巷子内部,可能还有暗道,通往别的地方……” 方谨的剑鞘往下一挑,狠狠一撞,直抵着关合韵的锁骨,这般沉重的惩戒,只发生在一瞬间,除了关合韵,谁也没看清。 关合韵胸膛闷疼,喘了一口?气:“殿下。” 方谨的内功浑厚精妙,运力无穷之大?。她的刚猛势道,凝聚在剑鞘上?,给了他会心?一击,虽然疼痛异常,却也只是皮肉之伤,休养一两?天就好了。 她还是手下留情了。 他又低下了头。 她严厉地教训他:“你犯了两?个错,第一,不?该让孟竹舟下车,应该在车上?看管孟竹舟,另派侍卫去巷子里打探;第二,你与镇抚司不?合,应该派人传信回府,而?不?是擅作主张,当众斗殴。” 关合韵不?再有威风凛凛的神?采。冷意从心?底扩散开来,他语声低沉:“属下万分惭愧,请殿下加倍重罚。” 去年?秋天,关合韵才被方谨提拔为“侍卫总长”,在此之前,他只是她的近身侍卫之一。 他以?为方谨会重罚他,或者削夺他的职位,但她只说:“明天晚上?,你滚去刑堂,领二十棍子,反省反省自己,本?宫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要将功赎罪,戴罪立功。” 关合韵连忙答应:“属下遵命。” 关合韵皮糙肉厚,对他而?言,刑堂的二十棍子不?痛不?痒,只是小打小闹。 方谨破格开恩,关合韵猜不?透她的用意,便也不?再去猜了。 他依然跪在原地,而?她又命令道:“传杜兰泽来见本?宫。” 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咬字很轻,每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杀气。 * 花园的凉亭里,冷风阵阵,细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雾,杜兰泽感到了轻微的寒意。 杜兰泽喃喃自语:“山雨欲来风满楼。” 燕雨站在她的身旁,却不?懂她话中之意,他问:“什么山雨啊?我没看到一座山啊。” 杜兰泽略微抬头,望向围墙之外的天空:“你听见鼓声了吗?” 鼓声? 哪儿?来的鼓声? 燕雨举目四望,除了监视他们的侍卫之外,他没找见一个人影,谁会在这个时候擂鼓呢?天都快黑了,他 和杜兰泽也该回房了。 燕雨犹豫片刻,忍不?住说:“这几天,老是在下雨,天气还怪冷的,我只听过雷声,没听过鼓声……” 话未说完,他心?神?一震。 远方隐隐有一阵鼓声传来,声音沉闷、厚重、庄严得不?得了,节奏是一拍一响,每一拍都敲在人的心?坎上?。 燕雨从小在皇宫长大?,几乎听惯了这种鼓声,这是皇帝传旨的前导之声。 擂鼓者都是武功顶尖的高手,他们的内力深不?可测,他们用鼓声彰显威武之势,宣扬皇帝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天威。 鼓声平息之后,太监的呐喊震响四方:“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方谨迟迟没有露面,太监又喊了一遍:“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杜兰泽所在的花园凉亭,距离正门?仅有不?到两?里的路程。她能清楚地听见太监的每一句话,她会亲耳确认,她的计划进展到了哪一步。 正当杜兰泽全神?贯注之时,燕雨忽然说:“方谨的侍卫快来了,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好多人,好乱的脚步声……” 杜兰泽道:“你快大?喊,杜兰泽在这里,快喊!” 燕雨犹豫一瞬,杜兰泽的双眼竟然泛起殷红的血丝。 他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 他吓坏了,来不?及思考,放声大?叫:“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就在这里!杜兰泽……” 刀光“刷”的一声,从他的耳边晃过,他立刻抱起杜兰泽,迅速冲出凉亭,跳到了半空之中。刀锋上?的水珠甩出来,溅到了他的鞋尖,他低头一瞧,命都吓没了半条。 四十多个侍卫站在凉亭周围,方谨立身于雨幕之中,拔剑出鞘,直指着杜兰泽和燕雨:“杀了他们。” 燕雨还没反应过来,杜兰泽咆哮道:“别杀我!殿下别杀我!!” 杜兰泽一贯以?翩翩风度示人,方谨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一面,她的失态恐怕也是狡诈伎俩,方谨对她的杀心?从未如此强烈过。她玩弄阴谋诡计,犯了方谨的大?忌。 方谨毫无犹豫,出手就是一记杀招,众多侍卫与她一同围剿燕雨和杜兰泽,这本?是一个必死之局,可惜,皇帝派出的顶尖高手也赶来了。他们的动作比方谨更快——仅仅只是快了一瞬,他们在刀光中倏忽一闪,把杜兰泽和燕雨双双救了下来。 杜兰泽和燕雨都受了轻伤。 燕雨的脚背裂开了两?道血淋淋的口?子。 杜兰泽的锁骨上?有一条丝绒般的血线,只差那么一点?,她就会死在侍卫的乱刀之下。 或许是因为死里逃生,杜兰泽微露一丝笑意。她站在大?内高手的背后,太监给她递了一瓶金疮药,她还说:“多谢公公。” 这位太监的武功也极高。他双脚离地约有一寸,衣袍仅仅沾湿了一小块。他拂尘一扫,半句废话都不?多说,直接从袖中取出黄绫卷轴。 他高声呼唤:“圣旨到!众臣接旨!” 纵有万般不?情愿,方谨也不?得不?跪下接旨。 “孝”字压头,方谨不?能当众忤逆皇帝。她心?底压抑着怒火,无处排遣。 变故突如其来,发生在短短一刻钟之内,纵然她有通天之能,还是应接不?暇,造反篡位的时机还未到,她不?会草率行事,更不?会举兵叛乱。 除了太监之外的所有人,全都跪在了潮湿的地板上?。 太监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听闻,公主之近臣杜兰泽,栋梁之才,颖异之资,宣杜兰泽入宫面圣,钦此。” 杜兰泽诚心?诚意道:“微臣跪谢陛下恩典。” 天空洒下斜风细雨,昏黄的灯影中,风雨泛起白雾,乍看上?去,犹似隆冬时节的大?雪,闪烁着片片寒光。 在一片寒光之中,杜兰泽和燕雨跟随太监,顺利地走出了公主府,五十位大?内高手随行在侧,太监还把杜兰泽扶上?了马车。 杜兰泽柔声道:“请问公公,我能不?能带上?我的侍卫?我和他形影不?离,他若不?在我身旁,我心?里就觉得忐忑不?安。” 太监看了一眼燕雨,见他一副痴呆模样,随口?答应道:“让他留在杜小姐身边,仔细地照看着杜小姐。” 杜兰泽道:“多谢公公。” 太监关上?了车门?。 马车之内,只剩杜兰泽和燕雨两?个人。 车轮飞快地旋转着,马车在街道上?一路畅行,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上?,仿佛也打在燕雨的脸上?。他的脑子里嗡嗡的,杜兰泽又对他耳语:“我说过,我会找一个机会,放你出去。” 燕雨万般惊恐:“是今天吗?” 杜兰泽道:“是。” 燕雨这才明白过来,为了今天,杜兰泽筹划了很久很久。她每走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她究竟要干什么? 燕雨猜不?到她的计策。他只是很害怕,恐惧如洪水般向他袭来,他怀疑自己快要溺毙了。 顾不?得男女大?防,他紧抓着她的右手:“你……你别吓我。” 杜兰泽咳嗽了一声。 她把一只荷包交到他手里,他打开一看,荷包里装着铜钱、碎银、药瓶,以?及两?块精致的令牌。 杜兰泽极小声地嘱咐道:“你不?要跟着我进宫,到了皇城的第一道宫门?外,你就说,你留在这里等我……等我走了以?后,你立刻离开。” 燕雨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不?。” 杜兰泽自顾自地说:“今天早晨,我不?是让你多穿两?件衣裳吗?你把外面这件绸缎长袍脱了,里面的衣裳是素布的,平民百姓也穿得起,并?不?显眼,你赶路的时候,更方便些。” 燕雨又震惊,又慌张。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一定要陪着杜兰泽进宫。 他用气音说:“你不?跟我走,我就不?会走,我答应了公主,我会尽力照顾你……” 他的声调带着哭腔:“无论生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杜兰泽竟然笑了:“你跟我不?一样,你很年?轻,身强体壮,未来还有大?好前程,而?我已是油尽灯枯了……” “不?不?不?,”燕雨打断她的话,“你是一盏明灯,比太阳还亮,还要再亮一两?百年?。” 杜兰泽并?未反驳他。 杜兰泽不?再说话,只给他递了一瓶金疮药。 他拿到药瓶,又问:“我能不?能给你上?药?你的锁骨那一块,有点?小伤。” 她婉拒道:“不?用了,我的伤口?早已止血,你先?管管自己吧,你的左脚还在流血。” 燕雨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仿佛刚刚熬了一整夜,胸闷得慌,头晕得慌,脑袋变得特别迟钝。 他慢慢地弯腰,脱下一只鞋,往脚背上?抹药,隐约记起,从前在宫里,华瑶总是护着他和齐风。他们做了十多年?的宫廷侍卫,从未受过半点?伤害。 他很想念华瑶,想念齐风,想念谢云潇,想念汤沃雪。与他们相处时,那般其乐融融的氛围,自他来到京城之后,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了。 * 天已入夜,马车通过皇城的重重宫门?,停在一条宽敞御道的右侧。 众多太监和宫女守候着马车,太监又撑起一把伞,举得约有七尺高,立在车门?之外,杜兰泽刚一下车,就被伞盖遮住了。 太监道:“杜小姐,陛下有请。” 杜兰泽道:“有劳公公为我带路。” 杜兰泽举止优雅,极有大?家?风范。她与燕雨一同走在宫道上?,比起燕雨,她更像是在皇宫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她的仪态之端庄,胜过了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 太监不?敢怠慢她,把她请进了皇帝寝宫的前宇。 此地名为“丰彦堂”,建筑规格方方正正,极为宽敞、高阔,原本?应该是一处风水宝地,然而?,廊檐下挂满了黑纱灯笼,似是幽冥地府一般,映出了模糊不?清的黑影。 太监躬身,嘱咐道:“杜小姐,请您在此验明正身。” 第153章 行路茫茫声杳杳 陛下驾鹤西去了 宫女推开了一扇门。杜兰泽跟随宫女, 走?入门内,准备在房中验身?。 这一间?房没?有?窗户,四周都是琉璃墙, 墙上镌刻着龙形浮雕, 镶嵌着夜光宝石, 光线昏暗, 像是荒山野岭的鬼火, 杜兰泽的思绪正在鬼火中游荡。 杜兰泽面无表情,魂魄离了身?似的, 任凭宫女为她宽衣解带、脱簪束发。 宫女道:“陛下宣召您面圣, 您身?上不能携带利器, 发簪、发钗、钩带都得取下来,奴婢会为您暂时?保管, 待您面圣之后,再?交还给您。” 杜兰泽道:“承蒙姑姑悉心?指教,在下感激不尽。” 宫女检查了她的全身?上下,又为她穿上金丝绣花的衣袍。轻纱软缎的衣料,格外合身?, 但她的身?形瘦弱单薄, 锦衣华服已成为多余的累赘。 宫女静静地端详着杜兰泽,稍微整理了她的 衣袖, 确保她仪容整洁而体面。随后, 宫女就走?到门边,轻声道:“杜小姐验身?完毕了。” 太监回话道:“杜小姐, 请您出来吧。” 杜兰泽走?出房门,正对上燕雨的目光。 燕雨距离杜兰泽约有?两丈远。他脸色泛青,额角渗出了一颗汗珠。哪怕他平日?里再?迟钝, 此刻他也明白了,杜兰泽面圣之际,必定会做出惊世骇俗之举。 他深陷于恐慌之中,恍如天崩地裂,五脏六腑毫无知觉。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双脚仿佛钉在了地上。 他是一座笨重的雕塑,而她是飘浮在黑夜中的游魂。她的背影越来越遥远,他心?底的亮光逐渐熄灭,一切皆休,万事皆休,他落进了绝望的深渊,跟着她一同坠入黑夜了。 * 大雨倾盆。 风声急、雨声稠、雷声响亮。 处处弥漫着水雾,杜兰泽的视野朦朦胧胧。偌大一座皇宫,竟似一场幻境,她身?处于虚无缥缈之间?,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 杜兰泽穿过?回廊,走?入皇帝的寝宫。 宫中黑暗异常,竟无一丝光线,她的眼前只有?一团漆黑。她还闻到了一股腐臭的气息,像是刚死不久的尸体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味。 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近似于窒息的晕眩。她狠掐自己的掌心?,极度的疼痛反而让她清醒。 她微微含笑,款款步行,姿态端庄又优雅,当她跪在皇帝的病榻之前,裙摆在地板上铺开,犹如仙鹤展翅般地轻盈飘逸。 皇帝在床上盘腿而坐。他背靠着锦缎软枕,枕边放着一支翡翠烟枪,烟雾才刚消散不久,他的头脑还很?清楚,还能听见杜兰泽的脚步声。 寝宫已有?数月不曾点灯了,皇帝独自面对着黑暗,逐渐适应了这般孤寂。无边无尽的黑暗,正是他开辟的一方天地,世间?一切物?象,皆可藏匿。他所看见的,乃是除去了表象的现实,他洞察人生的真理,属实是千古难得的圣明。 他双眼紧闭,双耳微微地耳鸣,但他还是真龙天子,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的君主,谁敢忤逆他,谁就是逆天背理。 杜兰泽对他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她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明知故问:“你就是杜兰泽?” 杜兰泽柔声细语:“微臣姓杜,名兰泽,祖籍凉州,后随父母迁居岱州。两年前,微臣在岱州偶遇公?主,幸得公?主赏识,被公?主收为谋士……”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忠臣不事二主,你背弃华瑶,归顺方谨,犯下了不赦之罪。” 杜兰泽声调平静:“四公?主把微臣献给了三公?主,微臣只能遵从。微臣出身?于贫寒之家,父母都是寻常百姓,不敢有?太大志向,能为皇族效命,已是不胜荣幸之至。” 皇帝听得不耐烦。除了皇族之外的一切臣民都是贱民,贱民就该有?贱民的规矩,时?时?刻刻牢记在心?,若有?任何僭越之举,罪该万死。 杜兰泽能侍奉皇族,她应当感激涕零,她说的那些话,全是废话,毫无用处,或许她本人也毫无用处。 皇帝打算处死杜兰泽,杜兰泽又开口说:“正因如此,微臣不会为旧主守节,无论新主有?何吩咐,微臣一律照办。” 在此之前,太监来禀报过?,杜兰泽正欲离开公?主府,方谨对她痛下杀手,想?来也是因为,方谨知道杜兰泽并非坚贞不屈,才会流露出杀人灭口的意思。 皇帝微微颔首:“你可愿意,认朕为主?” 杜兰泽毕恭毕敬地回答:“陛下是九五至尊,天地之主,为人臣者,皆以侍奉陛下为荣。微臣若能为陛下排忧解难,生平之愿足矣。” 杜兰泽一副饱经世事的模样?,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听上去倒是让人心?平气和,皇帝对她的杀意也随之消解了。 皇帝反问道:“朕有?何忧难,你当作何解?” 杜兰泽十分诚恳:“国不可无主,军不可无帅,如今陛下日?渐康复,实乃天命所归,神佛会保佑陛下龙体安泰,朝野臣民应当遵从陛下号令,仰仗于陛下天威。陛下处理政事,乾纲独断,任何人不得违逆,只要陛下大权在握,朝廷一切政务都能重回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杜兰泽的这一段话,字字句句,没?有?半点多余的,全部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皇帝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说得好,朕有?赏。” 杜兰泽伏拜在地,以示恭敬:“大梁朝的心?腹之患,首先在于乱臣贼子。秦州、康州叛乱未平,沧州、凉州战火不休,造成了各地割据的乱象。其次,国库负担过?重,物?价上涨,铜钞贬值,金银流通不畅,钱法混乱不堪,民间?盛行私铸,朝廷财政亏空已过?百万,急需陛下改革税制与钱法……” 杜兰泽三言两语,切中利弊,皇帝知道她确实有?真才实学。但她提到“税制”二字,又遭到了皇帝的猜忌。 皇帝嗓音嘶哑:“华瑶改革了凉州的税制。” 杜兰泽磕了一个头:“请陛下恕臣直言。” 皇帝道:“你且说下去。” 杜兰泽道:“华瑶、东无、方谨、司度对皇位皆有?觊觎之心?,野心?之大,实为天地所不容……” 自从皇帝重病以来,他有?不少亲信投敌叛主,杜兰泽反倒转向他这一方。他见她是个柔弱无力的女人,对她也只是隐有?戒心?。而她为了求得他的宠信,竟然背叛自己的两个旧主,直说她们觊觎皇位,天地不容。 皇帝道:“华瑶和方谨……罪该万死。” 皇帝精力已经消耗了许多,药效大不如前。他的神智混混沌沌,如同堕入烟雾之中,但他对两位公?主的怨恨太深,他强撑着也要把话说完:“忤逆不孝,罪该万死!” 密不透风的暗室里,浓烈的臭味扑鼻,杜兰泽头晕目眩,隐隐又听到了窗外的雨声。 雨越下越大,瀑布般流泻而下,惊雷闪电在乌云中翻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天时?地利人和,她都占尽了。 她听出了皇帝的情绪起?伏。 试探了这么久,她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皇帝最忌惮他的子女。 杜兰泽的嗓音一句一句地拔高:“华瑶在秦州拥兵二十万,联合沧州、凉州、岱州、秦州、康州,建立国中之国、朝中之朝。五州四海的百姓无不臣服,百姓尊称她为仁义?之主,尊称她的军队为仁义?之师,相邻的永州、虞州也在传颂她的事迹。” 皇帝的怒火攻上心?头:“孽畜……孽畜!” 杜兰泽话锋一转:“华瑶不忠 不顺,不仁不孝,辜负陛下恩德,死有?余辜!微臣一心?只读圣贤书,深知国家本务,莫过?于纲常伦理。华瑶忤逆君主、败坏纲常,实属罪大恶极,平民百姓对她奉若神明,岂不是黑白颠倒、忠奸不分?!” “贱民……”皇帝怒吼道,“天下人都是贱民!罪不容诛!!” 他使尽全力,抬起?一只手,直指着杜兰泽:“你也是贱民……杀……杀,杀!” 当他说出“你也是贱民”,她的语声就更洪亮了,完全掩盖了他的喃喃自语,又因为雷雨交加、狂风乱作,守在卧房门外的太监、宫女、侍卫都没?听清命令——他们都以为皇帝与杜兰泽正在谈论政务,事实也确实如此,杜兰泽句句不离政务。他们都是奴才,除非皇帝允许,否则,奴才不得涉政,这是宫里最森严的一条规矩,奴才们轻易不敢越过?雷池。 妨碍皇帝争权夺利之人,无论他的意图是什么,都会死无全尸,太医院已有?前车之鉴。 皇帝服药后的第三天,便传令下去,让内阁整理朝政大事,上呈御览。 太医院奉劝皇帝以龙体为重,言外之意,便是希望皇帝继续休养,皇帝连杀了四个太医,再?无一人胆敢劝诫皇帝。 此时?此刻,杜兰泽声若洪钟:“陛下所言极是,天下人都是贱民,微臣也是贱民,贱民应当知好歹、懂进退、守本分、识时?务,可惜天下人缺乏教化,认贼做主!!” 她毫不避讳:“东无杀妻杀臣杀子杀女,杀光了若缘全家上百口人,若缘虽是公?主,却惨遭灭门之祸,陛下重病以来,皇族尚且如此,朝臣又能如何?!归顺东无的官员,成千上万,江南各省等同于东无之省,江南名士也是东无府上的入幕之宾,江南百姓只知大皇子东无,却不知陛下姓甚名谁,伦理纲常,丧失殆尽,大梁朝的祖宗基业,已是危在旦夕!!” 皇帝记起?东无的罪孽,怒火如焚:“杀……杀了东无……” 杜兰泽缓慢地向前膝行:“陛下所言极是,东无罪该万死!方谨也是罪孽深重,方谨串通内阁首辅徐信修、内阁次辅赵文焕、兵部尚书庄妙慧、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等等数十位高官,侵吞千万两公?款,侵占二十余万精兵,方谨名为皇族,实为蝗虫,她把您的国库都吃空了……” 皇帝并不知道,庄妙慧和刘济万竟然效忠于方谨。他拼尽全力,拼凑着零零碎碎的细节,这才察觉他们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弄的阴谋诡计。 皇帝暴怒了,整张脸完全扭曲,纱布下的伤口崩裂,血水涌出来,滴入嘴里,泛出恶臭的咸腥气。 疼痛与狂躁一并发作,他的胸膛快要炸裂了,但他的心?力几近枯竭,喊声极小:“药……药……” 杜兰泽反应极快:“要的就是他们认罪伏法,微臣定当遵从陛下旨意。陛下最宠信六皇子司度,司度也是忘恩负义?的逆贼。司度杀害金连思,嫁祸御林军,御林军不敢禀报金连思的死因,其实京城内外早就传遍了,司度仗着陛下的威势,残害忠良、虐杀忠臣,全然不知君臣之义?,全然不顾父子之情,岂不是让陛下寒心??!” 她的语调凄怆又悲凉:“陛下对司度恩重如山,对御林军恩深似海,可惜,司度一心?只想?弑父,御林军一心?只想?叛主,这些白眼狼,早就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皇帝死死地瞪着双目,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的气息快要断了,听力也逐渐消退。 杜兰泽跪在他的床边,与他距离极近,她正在描述萧贵妃的死状:“两个月前,萧贵妃在宫里悬梁自尽。萧贵妃伺候陛下多年,心?性一贯坚韧,又怎会自寻短见?只恐怕,萧贵妃也被人害死了,死无葬身?之地……微臣愚钝,始终猜不透,谁能杀害萧贵妃,谁敢杀害萧贵妃,谁有?权力杀害萧贵妃?难道是太……” 她一字一顿:“太后娘娘,您的母亲。” 她轻声道:“太后杀了萧贵妃,太后还敢杀谁?” 太后?! 太后杀了萧贵妃? 太后还敢杀谁?! 窗外几道惊雷劈过?,沉重的响声震天撼地。 皇帝浑身?颤抖,双手双脚时?而痉挛、时?而麻痹,亵裤里落满了秽物?,他失禁了,也窒息了,躯体都像石头般僵硬了。 门外的侍卫终于听出了异状:“陛下!” 侍卫还没?赶到皇帝的近前,杜兰泽已经扑到床上:“陛下!陛下的药在哪里?!快传太医!太医!!” 杜兰泽摸到了皇帝的脖颈。她略懂医术,拇指的指尖死死按住他颈侧一处穴位,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那一层皮肉单薄如纸,被她狠狠戳破了,这一刹那,鲜血迸溅,溅得一尺来高。 无论太医的医术有?多精深,他们也无法起?死回生。 众多侍卫闪身?而至,他们一把推开杜兰泽,她来不及躲避,向后跌出去,撞到了木桌的尖角。刀劈剑砍般的刺痛,从她的伤处蔓延开来,她的喉咙里涌出一股血气。 皇帝的侍卫都是顶尖高手,推开杜兰泽的侍卫又用了十成劲道,杜兰泽的肩膀承受一击,后腰又深受撞伤,终究是忍耐不住,她跪坐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杜兰泽的身?形本就柔弱,风寒也能让她卧床不起?,如今她伤势危急,没?死也丢了半条命。 杜兰泽不以为意,反而还想?笑,讥笑,狂笑,放声大笑,正因为她的外表弱不禁风,方谨才会收她为臣,皇帝才会宣召她面圣,他们对她放松警惕,给了她可乘之机。 与人交战,切忌轻敌,而她为了设局,万事万物?皆能利用,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身?体。 自从迈入皇城之后,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或者说,自从离开华瑶,杜兰泽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忠臣以死为谏,而她以死为谋。 从始至终,杜兰泽的目的只有?一个——她要逼死皇帝。她要让司度出师无名,让东无和方谨矛盾激化。 方谨贪图华瑶的势力,东无计划发动北方战争,他们都很?擅长玩弄权术,不到最后关?头,他们不会竭尽全力,只会设法让敌人耗损元气。 倘若皇帝驾崩了,局势就转变了,东无和方谨的冲突一触即发,先前皇帝派给司度的顶尖高手,也会被太后召回京城,负责守卫京城的安宁。 司度失去了倚仗,无法借用“忠孝”之名去威胁华瑶。 华瑶再?向朝廷出兵,就是名正言顺的“清君侧”。 皇帝已不在人世,东无和方谨必然两败俱伤,世间?再?无一人能阻碍华瑶,再?无一人能以世俗的名义?对她施压,她一定会登上帝位,妥善地治理天下。 只可惜,杜兰泽大概等不到那一天了。 杜兰泽爬到了墙角里。她筋疲力尽,浑身?都痛到了极点,但她不想?死在皇帝的寝宫里,这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照进寝宫,总管太监提着一盏黑纱灯笼,匆匆忙忙跑过?来:“闲杂人等一律退下,别挡路,太医赶到了,请太医为陛下诊脉!!” 众多侍卫陆续退出寝宫,只有?一名侍卫询问总管太监:“公?公?,杜兰泽如何处置?” 总管太监道:“十万火急的关?头,谁还顾得上她,把她放到外面去,注意分寸,别伤着她,血气冲撞了陛下,你们就担当不起?了。” 侍卫走?近杜兰泽,听出她声息微弱,反倒不敢再?管她,也没?遵从太监的嘱咐,把她放到门外,只是任由她坐在墙角,任由她被众人忽略。 众人皆知,皇帝已经崩逝了,皇帝寝宫之中,尚无一位皇族主持宫务,此时?“遵命”就是下策,“自保”才是上策。 太医院医术最高超的医官都步入了皇帝的寝宫,点灯的、开窗的、拿药的、施针的各做各事,清凉的夜风吹进了屋内,平添了几许寒意。 年纪最大的一位太医叹息道:“陛下原本还有?至少半年的寿命,现在真是回天乏术了……” 总管太监立刻传令:“陛下病情越发危重,快去禀报太后娘娘!” 原来如此,杜兰泽心?想?,总管太监知道皇帝驾崩了,正准备向太后投诚,他一定会把杜兰泽献给太后。 杜兰泽毕竟侍奉过?两位公?主,又是皇帝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人。太后查办杜兰泽,追究皇帝的死因,论功问罪,赏罚黜陟,便能完成权力的交接转移。 皇宫是一座巨大的牢笼,笼中之人,无论高低贵贱,皆是权力的奴仆。 杜兰泽扶着墙壁,勉强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她必须离开此地,绝不能死在皇帝的寝宫里,凭着这个意念,她跨过?了门槛,潮湿的水雾扑面而来,她闻到了新鲜空气。 她还想?穿过?回廊,看看燕雨的情况。 这一条回廊太长了,经过?四分之一的路程,杜兰泽心?力交瘁,猛然摔倒在地,又吐出了一口血。 杜兰泽喘息不止,视线模糊不清,隐约瞧见,她的面前是一双刺绣着“五福拱寿”图案的缎面鞋,她喃喃道:“太后宫里……” 太后宫里的女官纪长蘅,正站在杜兰泽的身?边。 早在皇帝驾崩之前,太后便命令纪长蘅去探望皇帝。先前皇帝派出太监试探太后,如今太后也用到了相同的计策。 纪长蘅才刚走?进回廊,就发现杜兰泽趴在地上。 纪长蘅与杜兰泽打过?交道,那是去年秋天,华瑶举行大婚典礼,杜兰泽帮助华瑶迎宾送客,也与纪长蘅交谈了两句。 杜兰泽才学渊博,风度高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纪长蘅对她印象很?好,再?看她如今奄奄一息,纪长蘅出于怜悯之心?,吩咐宫女:“送她去丰彦堂,稍作休 息。” 两位宫女扶起?杜兰泽,把她送入了丰彦堂的一间?客室。 此处有?一张软榻,杜兰泽昏倒在软榻上,全身?冷汗淋漓,她的伤势越来越严重,宫女为了避免承担责任,纷纷退了出去,唯独燕雨冲了进来。 燕雨跪在软榻之前。他盯着杜兰泽的惨白面容,颤抖着说:“你撑住啊,撑住,我求你了……” 他忽然想?起?来,不久之前,杜兰泽交给他一只荷包。 他连忙从袖中取出荷包,找到一支药瓶,瓶中装着“补血回魂丹”。他掏了一粒丹药,又把杜兰泽抱入怀里,往她嘴里塞药,他絮絮叨叨:“求求你别出事,别出事,我们还要一起?回去,公?主还在等我们回去。” 杜兰泽意识尚存。她把药丸咽下去了。 燕雨喜极而泣。他的眼泪落到了她的额头上,他拭去那一点泪痕,却摸到她的额头烧得滚烫,他的心?脏又悬了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脑海里只有?“怎么办”这三个字。 他不自觉地念出了声:“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他又带着哭腔说:“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老天在上,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西天大圣、王母娘娘,我求求你们行行好,行行好……” 杜兰泽被他吵得心?烦。她断断续续地回话:“肩、肩膀,后腰……” 燕雨脑中灵光一闪,或许真是神佛保佑,他很?少有?这么聪明的时?候。他把杜兰泽放在软榻上,轻轻地解开她的衣裳,果然发现她的肩膀和后腰都有?一大块深紫色瘀血。她遭受了严重的内伤。 燕雨为她涂了厚厚一层金疮药,双手一直在颤抖,她太瘦了,太瘦了,他好害怕,怕到了极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他记起?了皇宫里的各种酷刑,他怕自己和杜兰泽都逃不出去。 * 今夜的风雨仍未停息。 太后接管了一切事务,皇城上下全面戒严。皇帝的死讯还没?传开,太后调集精兵强将,驻守皇城的每一个关?口,防止叛贼乱党发动宫变。 太后忙于政事,暂时?抽不出空来,再?过?至少半个时?辰,她才能赶到皇帝所在的永佑宫。她命令侍卫封锁永佑宫,严禁出入,违令者斩立决。 永佑宫之内,众人的情绪十分沉闷,甚至有?一小部分人预感自己死期将至,无声地啜泣起?来,阴冷而潮湿的空气灌入他们的胸膛,他们被冻得瑟瑟发抖,只想?请太后高抬贵手。 纪长蘅收到了太后的命令。她读完太后的密信,忽然开口:“莫要惊慌,诸位,请听我说,太后派我来,是要交办一道懿旨,陛下驾鹤西去了,诸位都是聪明伶俐的人,是否愿意追随太后?” 永佑宫的回廊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粗略一算,约有?一百二十多人,包括伺候皇帝的医官、侍卫、宫女、太监,他们的领头者正是总管太监。 总管太监躬身?作礼:“纪姑姑,您是太后跟前的第一红人。您发话了,奴才们不敢不听,可您话中的真假虚实,奴才们辨不清的。” 纪长蘅不紧不慢道:“太后当权,名正言顺,不过?政务繁重,仁寿宫暂缺人手。既然陛下信得过?你们,太后也信得过?你们,你们还有?什么犹豫?太后娘娘顾全大局,朝政一天也耽搁不得,与其从宫外寻觅新手,不如从宫内抽调熟手,这是太后娘娘的圣裁。” 总管太监一听这话,连忙做出一副顺从的模样?:“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纪长蘅的侍女端出了托盘,十位侍女,捧着十个托盘,每个托盘上都摆了一只酒壶和一圈酒杯。 纪长蘅端起?一杯酒,慢慢地喝完了。她翻过?瓷杯,酒水一滴不剩。她又说:“侍奉太后娘娘,需要六颗心?,忠心?、诚心?、耐心?、细心?、真心?、孝心?,凡是仁寿宫的奴才,当差第一天,都要把一杯酒分成六口喝下,指天立誓,从此以太后为主,以太后为尊 ……” 她还没?说完,侍女便把托盘送到了太医面前,有?一位年过?七旬的太医站了出来。他仔细检视一番,确认酒水无毒,便也一饮而尽了。 总管太监见状,也不敢再?犹豫了,紧跟着饮下一杯酒,向太后投诚,众多奴才纷纷效仿,也有?几个侍卫不太情愿,要么被强行灌酒了,要么被其余的侍卫围攻了。 又过?了一刻钟,总管太监察觉了微妙之处,正要询问纪长蘅,那酒水的剧毒就发作了。 发作得快的,倒地不起?,七窍流血而亡,发作得慢的,哪怕功夫再?好,动作也迟缓了一些,最终死在了纪长蘅带来的武功高手的剑下。 纪长蘅喃喃自语:“陛下升入仙界了,你们又怎能留在人间??” 永佑宫血流成河,死尸满地,血腥气浓郁强烈,夜风吹也吹不散。 十丈之外的地方,隔着一扇纱窗,燕雨闻到了血腥气。他往窗外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他目之所及,皆是死状各异的尸体。 他感叹道:“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第154章 独向红尘 独自一人,远走高飞 杜兰泽的心跳很?快, 意识也很?混沌。她隐约听见了燕雨的声音,越听越觉得放心不下。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她担心他无法摆脱困境。 杜兰泽缓缓地睁开双眼, 又?看到了燕雨的面容。他跪坐在她身侧, 神色沮丧而凄凉, 像是在等待死?期临近。 他愣了一小会?儿?, 惊愕地盯着她:“你醒了,还疼吗?” 杜兰泽声音微弱:“不疼了, 外面怎么样了?” 燕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故作?坚强, 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外面也还好啊, 天还没塌下来,就是皇帝宫里的人……都死?光了, 回廊上堆满了尸体,我闻到了血腥味。” 杜兰泽道:“你确定他们?都死?了吗?” 杜兰泽这么一问,燕雨犹豫不决,又?朝窗外看去,通往皇帝寝宫的长廊百转千回, 廊道的墙壁上开设了菱花窗, 鲜血洒满了窗格,穿着官服的太医正?在来回走动, 身影交融于?漆黑的夜色。 燕雨实话实说:“没死?光, 还有两?个太医活着,他们?是照顾皇帝的太医, 为什么没死?啊?” 杜兰泽用气音回答:“他们?可能是太后?的人,早已投靠了太后?,听从太后?的差遣, 便能苟全性命。” 经过杜兰泽的一番点拨,燕雨恍然领悟,当前的局势凶险莫测,他心中?的震惊远远大于?恐惧。 他求生的意愿十分强烈,忍不住说:“我拼死?一搏,带你闯出去。实在不行, 我们?就躲到冷宫里,运气好的话,也能活下来。” 杜兰泽道:“皇宫戒备森严,无论你带我去哪里,我们?都很?难活下来。” 燕雨不知所措:“我们?只能等死?吗?” 杜兰泽叹了一口气。又?过了半晌,她才说:“你不会?死?,我会?帮你逃出生天。” 燕雨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他并不是不相信杜兰泽的承诺,只不过,他记起来了,皇城的宫墙巍峨如山、坚硬如铁,每一道宫墙的周围都有武功高手日夜守卫,他打不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和?杜兰泽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太后?也不会?允许他们?逃出去。 他们?的死?期正?是今日。 他们?快要离开人世了,很?多心愿尚未完成,即便是死?,他也死?得稀里糊涂。 他闭上眼睛,低喃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和?你一起死?,死?在一块儿?,黄泉路上,咱们?两?个人……不对,死?了就是鬼了,咱们?两?个鬼,还能互相照应。我再给公主托梦,告诉她,我和?你都尽力了,咱们?这一辈子,从没做过背信弃义的事。” 杜兰泽并未接话。 燕雨还在交代遗言:“这一辈子忠勇双全,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吧。我不想再做人了,下辈子,我想做鸟,在天上飞,飞来飞去,自由自在,还能从天上看地下,真挺好的,也许能亲眼看到公主登基。” 这一间客室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燕雨吓得屏息静气,转头望向门口,纪长蘅以及一众侍卫站在门外,犹如厉鬼讨命,他们?的杀气仍未消散。 纪长蘅一步一步走过来,她的绣鞋上血迹斑斑,血腥味一阵一阵地散开,玉石地板沾染了血痕。 杜兰泽面不改色。她示意燕雨,让他把?她扶起来,他照做不误。 杜兰泽背靠着软枕,直视着纪长蘅:“请恕我失礼,我重伤未愈,实在无法起身向您行礼。” 纪长蘅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纪长蘅只说:“太后?娘娘请你去一趟仁寿宫。” 杜兰泽恭顺地低下头:“恭敬不如从命。” 太后?仅仅宣召了杜兰泽一人,却没提到燕雨。相比于?杜兰泽,燕雨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他的生死?,无足轻重。 纪长蘅的目光从燕雨身上一扫而过,她还没下令斩杀燕雨,杜兰泽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 杜兰泽毫不迟疑:“您要是杀了燕雨,我立刻咬舌自尽。” 纪长蘅微微一笑:“太后?娘娘放你一条生路,原是待你不薄,你不念着太后?娘娘的恩情,竟要以死?相争,你有理也是无理,有命也快没命了。” 杜兰泽也微笑道:“我和?燕雨相依为命,情同姐弟。燕雨死?后?,我一心求死?,受不起太后?娘娘的恩典,只好听凭太后?娘娘发落。” 杜兰泽这一番话,暗藏着凌厉的机锋,仿佛是死?意已决、了无牵挂。她不怕死?,纪长蘅也知道她不怕死?。 纪长蘅慢悠悠地说:“你和燕雨一同拜见太后?,如果燕雨不慎失言了,你会?被他拖累,杜小姐,请你千万不要后?悔。” 杜兰泽道:“定不后悔。” 纪长蘅打了个手势,宫女走上前去,抱起了杜兰泽,将?她送入一辆马车。 燕雨跟在杜兰泽的身后?,抬腿一脚跨进了马车。 天空中?飘洒着雨丝,天气阴沉沉的,正?如燕雨的心情一般沉闷,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多余的场面话也不必说了,他和?杜兰泽的命运已无回旋的余地。他在宫里当差十几年,深知太后娘娘不仅有一副铁石心肠,还有一些歹毒手段。 昭宁二十年,淑妃重病卧床,皇帝厌弃她,奴才躲避她,她的处境很悲惨,华瑶为了给她治病,四处求医问药,当然也求到了太后的宫门前。太后?并未接见华瑶,华瑶就跪在宫门外,长跪不起,流泪不止。 彼时的华瑶才刚满十三岁,她还是太后?的亲孙女,太后?对她毫无怜悯。她的侍女为她求情,太后?竟然把?侍女发落到了浣衣局。 淑妃去世之后?,华瑶生了一场病,连续多日,她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只有方谨来看过她一次,太后?自始至终都没露面。 从那时起,燕雨才明白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人情冷漠。 马车一路飞驰,宫道上水花四溅,只过了大概一刻钟,马车停在宫殿的台阶之前。 此处距离仁寿宫还有一段路程,燕雨把?杜兰泽背了起来,宫女为他们?撑开一把?伞,雨水飘过了伞沿,洒到了燕雨的衣袖间。 燕雨连忙说:“杜小姐,我把?外衣脱下来,给你穿上吧,这雨还没停,天气很?冷的,你可别着凉了。” 杜兰泽趴在他的背上,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她与他相距极近,她说话的声音像是一缕微风,萦绕在他的耳畔。他一时忘记了恐惧,只听她说:“我不冷,你快些走吧,免劳太后?娘娘久等。” 雨夜灯火凄清,给人以萧瑟之感,他们?在暗淡的灯光中?行走,凛冽的寒意渗入肌骨,燕雨几次驻足,又?被杜兰泽催促着向前走。 他不知道她的伤势是否好转了。 她的气息时断时续,他的心弦一直紧绷着。他轻声和?她说话,她轻声应答,语调和?平日里一模一样,他竟然听不出一点差别。 不多时,燕雨走到了仁寿宫的宫门之外。 杜兰泽从燕雨的背上滑下来了,他飞快地转过身,双手接住她,她又?拽紧了宫女的衣袖,在宫女的搀扶下,她缓慢地走入门内。 杜兰泽始终没回头,也没给燕雨留一句话。 太后?并未传召燕雨,燕雨只能静静地守在门外。 燕雨很?熟悉仁寿宫的规矩。他曾是华瑶的近身侍卫,经常陪着华瑶去仁寿宫请安,彼时,他与齐风一同等候华瑶,今日,他与杜兰泽一同等候死?讯。 * 仁寿宫内,明灯如昼。 案桌上摆列着珐琅瓷器,闪耀着玲珑剔透的光辉。诸多瓷器的内部盛满了新鲜的香瓜香果,这些瓜果并非食物,只是一种陈设,用来熏香宫殿,每隔一天,便要全部替换一遍。 杜兰泽闻到瓜果的香味,反而头晕目眩。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对她而言,任何轻微的刺激都是负担。 她跪倒在地板上,连磕头的力气都没了。 太监传令道:“杜小姐重伤在身,无须遵守礼节,趴在地上说话吧。” 杜兰泽想笑却没笑出来。她恭恭敬敬地回应:“微臣跪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从内室走了出来,步履平稳而端庄,并未显露出憔悴之态。她的儿?子才刚去世不久,她的神情却无一丝悲伤。她面容沉静,缓慢地落座。 杜兰泽抬眼一瞧,瞧见太后?裙摆上的团龙绣金花纹,以及一双“福寿齐天”底纹的棉缎鞋,鞋面镶着金银、嵌着珠宝,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皇帝已死?,太后?却没换一身素服。 太后?不做表面功夫,必是已经独揽大权。此时太后?召见杜兰泽,只因杜兰泽尚有可用之处,太后?并不急于?判她死?罪。 杜兰泽道:“微臣身受重伤,神智尚且清醒,请问娘娘有何吩咐,微臣自当遵从。” 太后?道:“果然是个聪明人。” 杜兰泽极尽谦卑:“仰赖娘娘的洪福,微臣才能苟延残喘。微臣先后?侍奉了两?位公主,今夜又?拜见了圣上,便在有意无意之间,探知了许多消息。娘娘若要查问缘故,微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的手指慢慢地捻动着佛珠:“哀家本该严惩你,念在你是有名的学士,也曾侍奉过两?位公主,可以免受凌迟之苦。” 杜兰泽纹丝不动。 太后?按住一颗佛珠:“哀家已定了你的死?罪,触犯圣怒,秋后?问斩,你可有异议?” 杜兰泽仿佛得到了什么赏赐似的,毕恭毕敬地说:“多谢娘娘法外开恩。” 杜兰泽没有丝毫怨气,只因她早已料定了死?局。 她平静地叙述道:“微臣并无任何奢求,生前漂泊不定,死?后?方能解脱,但在解脱之前,微臣愿为您效劳……” 伤口突然泛起疼痛,灼烧似的刺痛,刺进她的骨缝里,她强忍着痛苦,额头沁出了冷汗,又?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她无法斟酌字句,只能尽快说完:“如今天下大乱,战事频繁,各方势力割据一隅,朝政尚未稳定,急需您主持大局,守卫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太后?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什么遗愿?哀家酌情考量。” 杜兰泽抬起头来:“只有一个遗愿,希望您能允许燕雨离宫。” 提到“燕雨”二字,太后?就记起了他的言行举止。 燕雨的城府极浅,他虽是华瑶的侍卫,武功却不如华瑶。华瑶留他在身边,大约是为了逗乐解闷。 倘若太后?把?燕雨放出宫,燕雨必定会?投奔华瑶,换言之,燕雨和?杜兰泽都对华瑶忠心耿耿。先前方谨收用杜兰泽,正?中?了华瑶的诱敌之计,如今的形势也对华瑶更?有利。 太后?闭目养神,自有一番权衡。 太后?与东无之间的嫌隙已成,东无秉性残暴不仁,若是掌权,必不长久。他并非帝王之材,却像他父亲那般刚愎自用。 若缘、司度、琼英、安隐势单力薄,在朝堂的资历尚浅,在民间的声望极低。他们?缺乏帝王之相,无从建立帝王之业。 大梁朝的未来皇帝,将?是华瑶和?方谨之中?的一位,此乃大势所趋、大局所迫,太后?也愿意推波助澜。 杜兰泽还没开口劝说,太后?已经做出了决断。她命令侍卫去筹备马车,甚至允许杜兰泽再送燕雨一程。 杜兰泽 听完太后?的吩咐,也明白了太后?的深意。她万般诚恳道:“承蒙太后?娘娘隆恩眷顾,微臣感激涕零。” * 今夜的雨势逐渐转小,乌云也消散了,明早太阳升起之前,这场雨一定会?停。 雨过天晴,危机也就随之解除了。 燕雨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他的精神还是有些恍惚。他和?杜兰泽正?坐在一辆马车里,车轮飞快转动,穿过重重宫门,直奔宫外而去。 杜兰泽忽然开口:“太后?已经同意将?你放出宫了。” 燕雨思考了一会?儿?,猛地反应过来,杜兰泽只说了“你”,而非“我们?”,也就是说,燕雨可以逃离,杜兰泽会?被太后?囚禁。 燕雨急忙道:“不不不,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你留下来。” 杜兰泽的声调略微提高:“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是在命令你,离开皇城,去秦州投奔公主,你不能意气用事,务必以大局为重。” 伤处的疼痛仍未消退,杜兰泽还在强撑,她的意志力强硬如钢铁,连一丝异样都没有显露出来。 她嘱咐道:“切莫惊慌,遇事先冷静,凡事多思考,千万要保重自己,尽快赶到秦州。你在京城的所见所闻,不能透露给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我们?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杜兰泽抬起一只手,轻拍燕雨的掌心,他还没答应她,她已经完成了约定。 她再三强调:“你一定要记住,你在京城的所见所闻,绝不能透露给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 直到此时,燕雨才明白杜兰泽的用心良苦。 燕雨赶去秦州,能给华瑶通风报信。 皇帝已死?,乱局已成,华瑶必须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燕雨送去的消息越多,华瑶的赢面就越大。 东无和?方谨都在皇宫里安插了无数眼线,华瑶却没那个本事,相比于?东无和?方谨,华瑶在京城的根基尚浅。如果燕雨留在皇宫,华瑶收不到确切的消息,她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杜兰泽一眼看穿了燕雨的心思。她喃喃自语:“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燕雨毛骨悚然:“不会?的,公主很?聪明的,她比我聪明多了,她不会?犯错的……” 杜兰泽一字一顿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身为公主的侍卫,要多为公主考虑。” 太后?放走燕雨,算是卖了华瑶一个人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极为复杂,不仅涉及皇族的权位之争,也牵扯了北方战场的局势之变。 杜兰泽一时无法解释清楚,只能对燕雨说:“快到城门了,你出门之后?,脱掉外袍,扮作?平民,跟随商队一路向西走。” 话音未落,马车停住了,侍卫拉开车门,直接把?燕雨拽了下去。 燕雨的武功略逊一筹,他被侍卫推到了宫门之外,竟无半分反抗之力,甚至没来得及与杜兰泽告别。 宫门高约九丈、宽约六丈,巍峨如山岭,高峻如峰峦。 这一道宫门不可逾越,彻底地隔开了燕雨和?杜兰泽。 燕雨站在门外,杜兰泽还在门内,好似一场荒诞的梦,无论燕雨怎么挣扎,他总是醒不过来。 城门渐渐关闭了,他连她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找到了一条生路,而她只剩一条死?路。 神思恍惚之时,又?有一个人对他说:“喂,快走,别发呆了!” 燕雨瞧见一辆马车,正?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驾车之人相貌平庸、衣着朴素,却亮出了一块“五福捧寿”的木雕令牌。此人也是太后?的奴仆。 燕雨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他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了,转身跨入马车里。 燕雨对车夫说:“往西走,去秦州。” 车夫道:“好嘞,往西走,一路顺风。” 燕雨本是十分健谈的人,去往秦州的路上,他却不愿与车夫搭话,比哑巴更?像哑巴。他沉默寡言,仿佛丧失了感官。 说来可笑,往日里,他总想撇开华瑶,独自一人远走高飞,当他真正?有了远走高飞的机会?,他反而迫切地想要见到华瑶,向她交待杜兰泽的一切作?为。 第155章 不似寻常调 当为天下人所共诛!…… 破晓时分, 雾气弥漫。 大皇子府上,明灯照耀,烛火灿烂。 奴仆们来?来?往往, 秩序井然。他?们按部就班地忙碌着, 添灯、剪烛、换帘、扫地、擦台、净舍、熏香……各做各的差事, 丝毫不敢懈怠。 旭日高?升之时, 这座宫殿已是焕然一新。 东无缓步走出寝宫, 周围的侍卫跪地行礼,姿态谦卑而恭顺。 武功最强的侍卫名叫“霍应升”, 他?伺候东无已有整整十年。东无很器重他?, 他?对东无也很尊敬。他?跪在东无的脚边, 就像一条等候主人命令的家犬。 东无道:“免礼。” 霍应升站起身来?。他?脊背挺拔,体格健壮, 浑身的肌肉饱满紧实,几乎要把衣裳撑破了。他?的武功刚猛绝伦,当属世间第?一流高?手。 但在东无的面前,霍应升一贯低眉顺眼。 霍应升弯腰作礼,禀报道:“启禀殿下, 议事厅已经准备妥当, 所有人都?来?齐了,正在等候您的大驾。” 东无径直走向议事厅, 霍应升以?及一众侍卫跟在东无的背后。 少?顷, 他?们走到了议事厅门?口。 文臣武将纷纷跪地,高?呼道:“微臣恭迎殿下大驾, 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东无跨过门?槛,迈向主座的脚步寂然无声?。当他?落座之后,他?也没让众人起身。 众人依旧跪在地上, 不敢抬头去打量东无的神色。 东无平静地开口道:“昨晚皇帝驾崩,太后清理了永佑宫。” 太后尚未公布皇帝的死讯,不过东无的眼线遍布皇城,大概一个时辰之前,东无确认了皇帝已故,皇帝的住处永佑宫也被太后清理得干干净净。 东无原本以?为,皇帝还有一线生机,至少?能再活三?个月。皇帝的猝然崩逝,却在东无的计划之外。 东无的语气略有停顿,谋臣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东无的谋臣都?是聪明人,他?们收集情报的能力远远比不上东无,但他?们善于推断。今日一早,卯时未至,东无宣召众人觐见,皇城又紧急戒严了,必是皇城突发变故,太后、东无、方谨这三?股势力,将在权力场上一决高?低。 张炯之大着胆子,应声?道:“请恕臣冒昧直言,太后专揽朝政,权倾天下,怕是有了擅自专权之意。” 张炯之不仅是东无的谋臣,也是户部侍郎,负责江南地区的赋税征收。他?与东无勾结 已久,跟着东无做过不少?贪赃枉法的勾当。 张炯之恳切地希望,东无能够早日登基。他?尽心尽力,只为辅佐东无夺取帝位,待到东无大业稳固,他?也搏出了一份拥戴之功。 东无端起一杯茶盏,又用?杯盖拨了拨茶叶。他?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满意张炯之略带犹豫的语气。 张炯之连忙断定:“太后、方谨、华瑶这三?人专权擅势,祸国?乱政,都?是弑君篡位的逆贼!昨天傍晚,皇帝传召杜兰泽入宫,皇帝突然驾崩,与杜兰泽脱不开干系。杜兰泽伺候过华瑶和方谨,又被太后留在了宫里,据此可知,华瑶、方谨、太后根本是同一路货色,她们已有叛乱之心,已负逆天之罪,当为天下人所共诛!!” 他?的语调慷慨激昂:“微臣斗胆,恳请殿下以?国?事为重,剿灭逆贼,统一乾坤,继承皇帝之位,开辟圣明之世,臣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此话一出,众多谋臣异口同声?:“恳请殿下以?国?事为重,剿灭逆贼,统一乾坤,继承皇帝之位,开辟圣明之世,臣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话音落罢,议事厅内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嘈杂的声?息。 东无放下了茶杯。他?淡淡地说?:“我决心恢复朝政清明,光耀祖宗之社稷,开创中兴之基业。诸位爱卿追随我多年,皆是大梁朝的一等功臣,平身,赐座。” 众人暗暗地舒了一口气,默默地坐到各自的位置上。他?们都?明白过来?了,从今天开始,东无不仅是他?们的主子,也是大梁朝的下一任皇帝。 距离东无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武将,名叫“迟光建”。他?略微躬背,以?示敬畏之意,不敢在东无的面前坐直身体。 迟光建的老家在沧州,他?是土生土长的沧州人,也曾在战场上领兵杀敌。他?原本效忠于沧州军营,甚至与凉州官兵协同作战过。 后来?,他盗取了沧州府库的存银,皇帝震怒,派出镇抚司高?手将他?收押,他?差一点死在监狱里。 东无把他?从监狱中救了出来?,使他?重获新生。 他?在沧州时,无家无室,无亲无故,只因?他?相貌丑陋、举止鲁莽,他?中意的贵族小姐都不愿与他结亲。 他?来?到京城以?后,东无赐给他?十个妙龄女郎。如今他?妻妾双全,膝下有儿有女,他?当然感激东无的浩荡皇恩。 相比之下,方谨很少会把女人赏赐给功臣,华瑶更是在秦州严令禁娼,单从这一点来?看,方谨和华瑶的“格局”就不如东无。 迟光建对东无死心塌地。他?愿意为东无牺牲一切。哪怕东无命令他?杀了他?的妻妾儿女,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迟光建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向东无:“启禀殿下,沧州昨日发来?急报,二十万敌军压境,准备攻打虎牢关。这要是真打起来?,虎牢关就守不住了。” 沧州的虎牢关,乃是沧州的边陲要塞,也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二十万敌军一旦攻破虎牢关,沧州的局势就是十分危急了。 东无泰然自若:“沧州战况,全在我意料之中。太后向沧州边境调粮,敌军对粮食垂涎三?尺,敌军此次出兵,只为抢夺粮道、劫掠粮草。” 迟光建听出了东无的言外之意。他?附和道:“前几年,羌国?、羯国?旱灾频发,也闹起了饥荒。那些?蛮夷看见粮食,就像饿狼看见了一块肉,既不要脸,也不要命了,只知道往上扑了。” 户部侍郎张炯之也搭了一腔:“太后突然往边境调粮,真是不顾大局、不识时务。她一个久居深宫的女人,最欠缺深谋远虑……” 东无打断了张炯之的话:“太后年事已高?,不足为虑。” 张炯之改口道:“请殿下立刻布局,诛杀华瑶和方谨。” 东无仿佛预见了方谨的死状。他?下令道:“迟光建,率兵五千,直奔京郊,收容御林军的残部。” 御林军的内乱持续了四个多月,御林军三?大军营分崩离析,不少?兵将自认为是罪臣,不敢再为朝廷卖命。此时,东无派遣迟光建去招揽他?们,便是绝佳的策略,只因?迟光建也曾是负罪之人,他?明白流亡的兵将需要什么。 迟光建领命告退。 东无又调派了一群武功高?手,让他?们埋伏在公主府的周围,既是为了试探方谨在京城的兵力,也是为了震慑方谨的党羽。 除此之外,东无也对京城、沧州重做了一番布局。 北方战况、朝野时势,皆在东无的掌控之中。 东无不仅要铲除华瑶和方谨,还要占领羌国?和羯国?的土地,肃清凉州和沧州的军营,夺取北方各省的兵权。 他?假意与羌国?、羯国?结盟,又挑起了沧州的战火,借此消耗沧州、凉州的兵力。天下已成瓜分之势,他?会等到合适的时机,独掌大梁朝的权柄。 他?语声?平缓地说?:“华瑶的势力,也该清理了。” 张炯之立刻应声?:“殿下原先也说?过,华瑶的势力之大,发展之快,出乎朝臣的预料之外。若要剿灭华瑶一党,必须先从凉州入手。” 东无早有计划。他?毫不避讳地宣告:“沧州局势危急,凉州会派兵支援沧州。凉州自顾不暇,再无余力与秦州联合。” 东无还有一条毒计没说?出口。 东无曾在南方各省遍寻名医,不仅是为了给皇帝治病,也是为了研制毒药——专门?毒杀绝世高?手的毒药。 武功高?手的身体极为强壮、极为健康,远远胜过普通人。 所谓的“绝世高?手”,境界更是登峰造极,几乎是百毒不侵、百虫不沾。 比如谢云潇,他?的武学境界至高?至圣,寻常毒药奈何不了他?,蛊虫也会被他?的内力融化。 若要毒害谢云潇,必须大量收集世间至毒至绝的毒物,辅以?硫磺、硝石、朱砂、鸩羽,经过整整两年的精细提炼,才能制造出一小瓶。 这一小瓶毒药,名为“绝杀”,已被东无收入囊中。 东无打算用?“绝杀”毒死谢云潇。 如果?谢云潇死了,镇国?将军又会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凉州战场凶险异常,镇国?将军心力交瘁,大概会重病身亡。 华瑶与凉州的盟约难以?继续,启明军的军心大乱,东无便有机会活捉华瑶。 他?会砍断华瑶的手脚,将她圈禁在皇宫里。 他?也曾轻视过华瑶,只因?她天性活泼开朗,人人都?觉得她很可爱,他?也觉得她只会讨人喜欢,却没半分威仪,又怎能威慑众臣? 但她终究是长大了,她也有她的运筹决策。 过去的半年里,华瑶所向披靡,屡战屡胜,秦州的臣民崇敬她,如同崇敬一位神女。 华瑶立身处世十分豁达,真有几分神性,无论落到怎样的境地,她从来?不会自暴自弃。 正因?如此,东无很想?活捉她、囚禁她、凌虐她,让她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卑微地匍匐于他?的脚下。 这般残忍的念头,早已扎根于他?心中,如今偶然想?起来?,也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他?再次下令:“传信给司度,我送他?一份厚礼。” 第156章 细雨微寒 “你还记得我的姐姐华瑶吗?…… 东无派人?给司度寄了一封信, 信中说明,皇帝已死,司度若要求生, 只?能与东无合作。 时?至今日, 司度与华瑶势同水火。司度散播了不少诋毁华瑶的谣言, 华瑶必定会想?办法除掉他, 而他的靠山只?有皇帝。 靠山轰然倒塌, 司度又该何去何从? 朝政大权已被太后把持,比起?司度, 太后更宠信华瑶。皇帝留给司度的武功高手, 也?将被太后调回京城, 司度怎会甘愿坐以待毙? 此时?,东无拉拢司度, 就是赏了司度一条活路,司度断然不会拒绝。 东无与司度结盟之后,东无会派遣一支精锐部队,潜入司度率领的流民队伍之中,等候谢云潇出现, 隐蔽地刺杀谢云潇。 倘若谢云潇迟迟不露面, 那就杀了秦三或者许敬安——这两位武功高强的女?将军,堪称是华瑶的左膀右臂。 东无对自己的布局感到满意。 这种满意也?是淡漠的、沉静的、未达心底的, 东无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手上还拿着?那一瓶名为“绝杀”的毒药。 他的指尖抵着?瓷瓶,轻轻地刮蹭了一下。 在他的计划执行之前, 他还想?找出一位绝世高手,亲身试验“绝杀”的毒性。 东无曾在囚犯的身上施用过“绝杀”。 那些囚犯死得很快,也?死得很痛苦, 但他们毕竟不是绝世高手,他们的武功远不如谢云潇。 倘若谢云潇中了“绝杀”之毒,经过多?少个时?辰,谢云潇才会毒发身亡? 这个问题的答案,关系到东无的后续措施,东无决定探究明白。 东无又与谋臣商量了半 晌,妥当地料理各项事务,这场会议就结束了。众多?谋臣依次退下,除了东无之外,议事厅内空无一人?。 直到这时?,东无才传召了若缘。 若缘虽是东无的妹妹,吃穿用度还不如东无的奴仆。她贵为当朝五公主,却没有半分体面。如果东无要杀她,她也?只?能引颈受戮。 若缘忐忑不安,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她缓慢地走在廊道上,像是走上了一条黄泉路。 大概一个时?辰之前,若缘收到了东无的命令。他传唤她到府上来议事,但他并未说明,他要与她商量什么事。 若缘隐约猜到了一点端倪。她也?想?好?了,自己应该怎么应对。纵然她有万全?准备,她的心里还是很害怕。 她的皇兄,高阳东无,泯灭人?性,丧尽天良。她凭什么和他周旋?她要比他更谨慎,才能在乱局中找到一丝生机。 少顷,若缘走到了议事厅的正门之外。 她定了定神,跨过门槛,步履缓慢地走向东无。尚不等他开口,她已经跪在了他的脚边,极恭顺地磕头行礼:“参见皇兄,叩请皇兄万福金安。” 东无并未回话。他正在翻阅一本折子,仿佛没听见若缘的声?音。 若缘的额头紧贴地板,双手叠放在头顶上。她长久地保持着?跪姿,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除了疲惫,她还感到屈辱,无从发泄的屈辱。 她脑海里的思?潮翻涌着?,海浪一般咆哮着?,到了最后,只?剩下“权力”两个字。 权力,权力,她强烈地渴求权力。 东无忽然说:“我向来看?不惯自作聪明的人?。” 这一瞬间,若缘听出了东无的嘲讽之意。 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她急忙解释:“皇兄,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的冒失,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您日理万机,我不敢耽误您的大事,在我还没了解清楚之前,更不敢轻易地做出决断……” 她语无伦次,说到后来,甚至带上了一点哭腔。 东无的鞋底微抬,照着?她的肩膀狠踹了一脚。 她又摔倒在地,嘴唇被鲜血浸透了,疼痛锥心刺骨,痛得她遍身麻木。 她反而收住了哭腔,凄然地笑着?:“皇兄,求您脚下留情,你要是真杀了我,我的这一番经历,只?能说给地底下的阎王听。” 她屏住呼吸,疼痛似乎减轻了几分。 她突然发现,疼痛并不可怕。她所畏惧的,并非疼痛本身,而是疼痛带来的后果,最严重的后果也?就是一命呜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想?通了这一点,她便从自怜自艾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逐渐冷静,心境也?变得平稳了。 若缘抬起?头,仰视着东无:“上个月,我给皇后请安,明仁宫的奴才看?不起?我,对我推推搡搡。我无法忍受,便在明仁宫大闹一场,皇后震怒,罚我在宫门外跪了两个时辰。恰在那个时?候,我听见,明仁宫有人?议论萧贵妃,还有人?说,萧贵妃的骨灰被洒在了京郊的静海寺。我手头正缺钱,家里的生计难以维持,我惦记上了萧贵妃的陪葬品。” 东无仍未接话。他漠然地看?着?她。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任凭东无如何审视,她也?没流露出一丝胆怯。 她平静地叙述道:“十多天前,趁着?月黑风高,我去了一趟静海寺,确实捡到了金银细软,还遇到了两个武功高强的和尚。他们一个叫宏悟,一个叫观逸,我尚未查清他们的来历,就没有及时?向您禀报。” 她对东无撒谎了。 事实的真相是,若缘与皇后搭上了关系。 皇后告诉若缘,萧贵妃的坟墓位于静海寺。如果若缘胆子够大,就去静海寺蹲守一段时?日,总能碰见萧贵妃的旧部。 若缘按照皇后的指示,常在夜间徘徊于静海寺周围。 果不其然,若缘见到了萧贵妃的旧部,其中有几个人?,显然是萧贵妃的忠仆。 若缘及时?亮明身份,还说自己愿意帮助他们调查萧贵妃的真正死因,他们原本与皇宫失去了联络,心情又是很焦急的,听见若缘的那一番话,便也?同意配合若缘。 他们出钱,若缘出力,各有所求,各得所报,一来二去,若缘认识了他们的头领——此人?名叫岳扶疏。 岳扶疏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谋士,原先?效忠于高阳晋明,后来他在虞州遭受了火灾,他的半张脸都被烧焦了,似乎还中了一种奇怪的毒药。他浑身肌肉僵硬,口不能言,脚不能行,只?能在纸上涂涂画画。 医师都说,岳扶疏的寿命不到一年。 他一个将死之人?,竟然还有夙愿未了。 他告诉若缘,他一定要杀了华瑶。 若缘并不清楚岳扶疏与华瑶的仇怨。 不过,若缘也?希望华瑶死于非命。在她心底的最深处,还有一种隐秘的期盼——倘若她的兄弟姐妹都死光了,她就能坐上皇位了。 岳扶疏察觉了若缘的心声?。他向若缘保证,他愿意与若缘互惠互助,为显诚意,他送给若缘三千两白银,这是晋明留在京城的遗产。 若缘不再?贫困潦倒。她接受了岳扶疏的资助,还想?借用岳扶疏的人?脉。 据她所见,岳扶疏经常被病痛折磨,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他的身边还有两位得道高僧,一个年老,一个年少。 年老的名为“宏悟”,正是传说中的“中原第一高手”,宏悟禅师。 年少的名为“观逸”,他是宏悟禅师的徒弟。他之所以留在岳扶疏的身边,只?是因为,他觉得,岳扶疏身中剧毒,与他有关。佛门讲究“因果相连”,他造下了恶因,就要承担苦果。 若缘跟他们打交道,仅仅是为了谋取他们的钱财、观察他们的武功招式。至于他们的恩怨情仇,若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此时?,东无又问:“你与宏悟禅师有几分交情?” 若缘连忙说:“皇兄要是想?传召他,我给他写封信,他便会来拜见您,绝不敢让您久等。” 东无道:“倘若他来迟了,你的骨灰也?会落在静海寺。” 若缘道:“请皇兄放心,今日午时?之前,宏悟禅师一定会赶到您的府上。” 话虽这么说,若缘与宏悟禅师却无任何私交。但她知道,宏悟禅师以慈悲为怀,以仁善为念,只?要有人?向他求助,他就不会放任不管。 * 午时?将至,若缘正站在一座水阁凉亭之中。 夏日炎炎,天气十分闷热,风也?静止了,湖水无波无澜,凉亭热得像个蒸笼,若缘仍然面不改色。她捏着?一柄绢纱团扇,扇面遮挡了她的半张脸。 她抬头,放眼望去,湖光水色一片朦胧,游鱼顺流而去、逐影而来,她沉浸于短暂的宁静,几乎忘记了她已陷入何等艰难的境地里。 正当她出神之时?,东无的侍卫来传信,宏悟禅师与观逸禅师双双现身了。他们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装扮得如同贫民,却给东无递交了拜帖。 东无将在议事厅接待他们。 若缘得知这一消息,毫不意外。她原本不愿牵涉其中,可是东无派遣侍卫来找她,她便不能袖手旁观,还要赶回议事厅,与宏悟、观逸接洽一番。 她匆匆忙忙地上路了。直到此时?,她还不明白,东无为何召见宏悟禅师? 她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她并不担忧,也?不惊恐,如果东无顺着?宏悟禅师的线索,查出了她近日以来的举动,她就立刻认罪伏法,绝不狡辩一字一句。 这么一想?,她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甚至有一点想?笑了。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越笑越高兴,越笑越开怀。她蹦蹦跳跳地奔跑着?,就像一只?野狼,正在辽阔的草原上飞驰,飞往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 她的心脏渐渐空虚,却又充满矛盾。她极度地贪慕权势,又极度地渴望自由,世间难得两全?其美?之事,唯有仇怨是无穷无尽的。 距离议事厅还有一里路程,若缘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脚步,忽地听见一阵刀剑撞击之声?,刚猛无比,恍若雷鸣。 她略一驻足,凝目远眺,前方十丈远之处,东无率领上百名侍卫,正与宏悟禅师交手,他们竟 然打起?来了! 缺乏前因后果,若缘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与宏悟禅师相识半个月,第一次亲眼见识他的武功。 他的身法精妙绝伦,亦如武神再?世,若缘根本看?不清他位于何方,只?是隐约瞥见破烂袈裟的一点颜色。他手持一把重达百斤的禅杖,禅杖与刀剑相碰之时?,火花爆燃,烟尘腾空,震得天崩地裂。 战场上的地雷火炮也?不过如此。 宽约七尺的大树栽倒了,枝叶也?被点燃了,火光向着?四处蔓延,附近的琉璃瓦、翡翠台、白玉廊、青石墙都沾上了一层烟灰。 东无也?没想?到吧,在这世间,还有宏悟禅师这样的高手,武功远胜于他。他率领一百多?名侍卫围剿宏悟禅师,竟然也?没占据优势。 若缘还在幸灾乐祸,却见东无登上了一座高台。 东无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又倒出了瓶中毒液,仔细涂抹于剑刃。而后,他运足内力,急速一闪,不过片刻之间,他的行迹消失殆尽,仿佛人?间蒸发了似的。 若缘顿时?毛骨悚然。 方才,她低估了东无的城府。 如今,她只?怕宏悟禅师也?不是东无的对手。 宏悟禅师总是手下留情,东无却是歹毒至极的。 此地不宜久留,若缘正要转身离去,又有一只?宽大手掌拦在她的腰间。 她侧头一看?,此人?竟是一位年轻俊秀的和尚——他法号“观逸”,正是宏悟禅师的徒弟。 观逸原本白皙的面容已是一片通红:“得罪了,施主,事态过于紧急了,请恕小僧冒犯。” 话音未落,他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揽入怀中,带着?她凌空飞起?,离地约有七丈之高。 他的轻功出神入化,比起?东无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缘下意识地搂住他的后颈,指尖抵着?他光滑的后脑勺。他的耳垂泛起?了绯红,红得像是秋天的枫叶。 如此近距离地端详他,他的五官也?没有一丝短处,相貌真是十分俊秀,性格也?是十分青涩、十分矜持,待人?接物?克己复礼,格外地符合若缘的喜好?。 根据若缘的所见所闻,她的皇姐皇妹都有相似的品味。 若缘忽然想?起?已故的驸马,恍如隔世。 她笑着?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观逸道:“逃出皇子府,避免杀身之祸。” 她又问:“你还记得我的姐姐华瑶吗?” 观逸迟疑片刻,才回答:“您说的是,华小瑶施主?” 第157章 夏消秋叶残 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 “华小瑶”是华瑶的?小名, 也是华瑶经?常使用的?化名。 观逸之所以称呼“华小瑶”,大概是因为,华瑶与他打交道的?时候, 谎称自己的?本名是“华小瑶”。 若缘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又想起了一桩旧事。 多年前?的?一个清晨, 春光灿烂, 暖风和畅, 若缘在御花园里散步, 远远望见了淑妃和华瑶。淑妃揽着华瑶的?肩膀,笑着唤她:“华小瑶。” 那时候, 若缘很羡慕华瑶。 后来, 淑妃病故, 华瑶悲痛欲绝,若缘又觉得华瑶的?境遇比起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她们虽是皇族, 却无人尊敬,无人照应。 时过?境迁,华瑶已在秦州建立根基,若缘还是京城的?无名小卒。 若缘心有所叹,忍不住问:“众所周知, 姐姐是仁义之主。姐姐所做的?事, 必定有她的?道理,如果她要杀人, 你?会不会拦住她?” 观逸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若缘道:“人各有命, 你?谁都想救,你?忙得过?来吗?” 观逸并?未回答。他停下脚步,又放开了若缘。他们站在高?楼的?露台上?, 默默地眺望周围,只见楼阁耸立、宫殿参差,四面?八方都没有一条出路。 观逸迷路了。 这一座府邸占地广阔,远远超过?观逸的?预计。 观逸生长于佛门之中,修心于红尘之外,从未听闻过?皇族的?泼天富贵。而他眼前?的?皇子府,正如崇山峻岭一般,绵延数十里,望不到尽头。 他进府之后,跟随一名轻功高?强的?侍卫,走了大概半刻钟,方才抵达议事厅。彼时,他尚未察觉路途遥远,只因他一心牵挂着若缘的?安危,怕她不幸遇难,那就是他耽搁了时机,错过?了一条性命。 他为了救人而来,也为了度化众生而来,这是他的?济世之道,也是他的?处世之道。 当他见到东无时,他想劝东无放下屠刀,以免恶业罪障伴随终身?。 他对东无念了《华严经?》里的?一首诗:“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东无漠然一笑。他一言不发,拔剑出鞘,剑光如雷电,直劈观逸的?脑门。他的?杀气极刚猛、极狂荡,剑下亡魂必是成千上?万。 观逸的?师父宏悟抬手挡住了那一招,宏悟以一敌百,观逸趁机逃脱。宏悟的?武功之高?,世间再无一人可以匹敌,他来去无踪,东无也追不上?他。 没过?多久,观逸找到了若缘。 只要把若缘带出府,就能避免她的?杀身?之祸。 观逸双手合十,低声问道:“施主可知,出路在何方?” 若缘仰视着天空:“只要你?还在京城,你?就找不到一条出路。东无已经?盯上?你?了,他的?耳目遍布四方,你?带着我逃命,肯定逃不掉的?。” 观逸道:“施主不必再担忧了。施主可以逃离京城,游历全国各地,东无寻觅您的?踪迹,便?如同大海捞针。” 若缘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武功低微,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难道我这样的?弱者,生来就是任人宰割的?吗?” 观逸微微躬身?,向她传授了一套内功口诀。 他原本不愿教?她武功,只怕她急于求成、走火入魔。练武也是练心,修法也是修身?,她的?内功欠缺已久,欲速则不达。 但他听她说话时,听出了她的?万念俱灰。她不敢逃离东无的?控制,他只好教?她背诵口诀,帮助她驱除心中的?怨恨与恐惧。 观逸告诉她,背诵口诀,只是修炼内功的?入门之路,具体成效如何,还要看她自身?的?造化。他粗略一算,如果她每日练武两个时辰以上?,三月可得小成,三年可得大成。 若缘牢牢地记住了他这一番话。 观逸还没来得及详细指点,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巨响,响声之大,胜过?了惊雷火炮,似有一股龙吟虎啸的?威势。 观逸极目远眺,只见三四百个侍卫包围了宏悟。 宏悟显然受伤了。他的?轻功比平日里慢了许多,铁禅杖的?杖顶被削开了一截,方才那一道巨响,正是禅杖的?爆裂之声。 观逸心头一惊。他顾不得若缘的?状况,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纵身?一跃,飞到半空中,直奔师父而去。他此生第一次把轻功运用到极致,比狂风更快,比闪电更急,不过?须臾之后,他冲进了侍卫组成的?包围圈。 他大喊道:“师父!” 宏悟听见观逸的叫喊,连忙挥动禅杖,凝集内力于禅杖之上?,结出一道透明的?屏障,抛在观逸的?身?前?,挡住了东无的一记杀招。 观逸向后一退,飞快地奔向宏悟。 正当此时, 宏悟的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宏悟的?手臂上?还有一条伤痕,长约两寸,宽约一厘。这本该是一处小伤,血水却从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顺着他的?指骨,滴滴答答往下流,伤口仿佛永远也不会愈合。 血水染红他的?臂膀,沾湿他的?袈裟,他全身?脱力,再也握不住禅杖。 禅杖从他手中坠落,又被观逸收入怀里。 宏悟年事已高?。他出生于兴平十四年,如今正是九十八岁高?龄。若非内力护体,他早该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 可在观逸看来,宏悟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宏悟的?武学境界至高?无上?。宏悟与人过?招,始终立于不败之地,无论敌人的?人数有多少,宏悟总能全身?而退。 因此,观逸从不担心宏悟的?安危。 他原本以为,他和宏悟一同赶来此地,不仅能把若缘带走,还能让东无领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或许,东无的?恶行也会有所收敛。 事到如今,观逸才恍然醒悟,东无贵为皇族,权势滔天,他的?力量之大,绝非常人之所能及。 东无设置了一个圈套,又准备了一种毒药,只等?着宏悟自投罗网。 宏悟游历江湖数十载,眼界极宽,阅历极深。他应该也猜到了东无的?用意,但他并?未躲避,还向东无递交了拜帖。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佛祖甘愿舍身?饲鹰,他又是为了什?么? 观逸不敢再细想了。他背起了宏悟,扛起了禅杖,只想尽快逃离此地。 说来惭愧,此时此刻,观逸忘记了佛法,他的?脑海里只有“宏悟”二字。宏悟将?他抚养成人,教?他读书认字,授他内功外法,既是他崇敬的?师父,更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 观逸隐约听见,宏悟说了一句:“往北走……” 观逸不禁震惊万分,差点从天上?摔下来。 坊间传闻,宏悟禅师天生聋哑。观逸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与宏悟相处二十年,宏悟从未亲口讲过?一个字。 宏悟多年来闭口不言,大概是在遵守戒律,如今他突然破戒,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阳光正盛,暑气正浓,观逸只觉得凉风刺骨。他深吸一口气,拔足狂奔,朝着北方一路飞驰。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分神?去看东无的?侍卫。 他只知道,宏悟又使出一套精妙的?拳法,连续出招几次,便?能化风为剑、化光为烟。如此高?深的?绝世武功,瞬间带来强烈的?震撼,也让东无那一方不再乘胜追击。 东无收剑回鞘。他站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上?,眺望着观逸与宏悟的?背影。据他所见,宏悟已是奄奄一息,不出两个时辰,宏悟定会暴毙。 “绝杀”之毒,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刺伤宏悟并?不容易。 起初,东无不得要领。而后,东无抓来自己的?侍卫,劈砍他们的?脖颈,宏悟伸手阻拦,东无使出杀招,宏悟因此负伤,中了“绝杀”之毒。 若要刺杀谢云潇,也可以凭借此法。 宏悟不愿杀生,谢云潇不愿杀民,他们都有相似的?弱点。 宏悟与谢云潇这一类绝世高?手,与普通武者不同,他们的?内功深湛至极,心境也远在常人之上?,天性淡泊名利、怜悯众生,往往不顾自身?的?安危,救人于水火之中。 东无倒是认为,他们顽固又愚蠢。 早在十天前?,东无在京城的?眼线就注意到了宏悟。 宏悟号称“中原第一高?手”,东无自然要取他性命,像他这般漂泊不定的?苦行僧,身?亡命殒,死则死矣,翻不出大风大浪。 东无真正在意的?敌人,只有华瑶和方谨。 尤其是华瑶,自诩为神?女?,她率领的?“启明军”,仿佛是“启明教?”,她是首领,也是教?主。东无便?要活捉她,当众凌虐她,消减她的?人性,磨灭她的?神?性。 如此一想,东无淡淡地笑了,又望向了观逸离去的?方位。他还有一些公?事需要处理,不会再亲自追杀那两个和尚。 东无唤来他的?侍卫霍应升,吩咐道:“你?把宏悟的?尸体带回来,为他善后。” 霍应升跟随东无多年,当然明白“善后”二字是什?么意思。 霍应升弯腰躬身?,低声道:“卑职会带回宏悟的?尸体,将?他的?尸身?烧化,炼制成舍利子,再将?他的?头骨打磨光滑,用来容纳舍利子,封存在玻璃盒中……” 东无道:“放到书房的?珍宝柜上?,做个摆件。” 霍应升道:“卑职领命,卑职告退。” * 晌午过?后,蝉鸣凄切。 观逸仍然背着宏悟,在京城的?街道中狂奔。他们已经?逃出了皇子府,他还是觉得有人在追踪他们。 观逸喘着气说:“师父,我带您去药房。” 宏悟气若游丝,缓缓地念出了一个药方:“菩提花一钱、连翘一钱、天元果一钱、灵芝四分、冰片二分、决明子二分、黄岑二分、龙涎香一分、党参一分,搅匀研碎,制成药丸,早晚各服一次……” 菩提花、天元果、灵芝、龙涎香都是极其昂贵的?药材,寻常百姓根本负担不起,观逸更是无计可施。出家人哪有钱财?他的?全部家当,便?是身?上?这一件僧袍。 宏悟却说:“记下来。” 观逸道:“弟子遵命。” 观逸又把药方复述了一遍。 宏悟才继续说:“此毒名为‘绝杀’,世间至毒至绝,六十年不曾现世……药方暂缓毒发,若要根治……永州,南安县,寻一味药材,名为……” 话未说完,宏悟呕血不止。 观逸心中大惊。他忙说:“师父莫急!我带您去永州南安县。” 师父却说:“去秦州,宛城。” 观逸不知师父的?深意,如此危难的?关头,为何还要赶去秦州?难道真是天命如此,不得违逆?! 观逸仍在迟疑,凌厉的?剑风破空而至。观逸连忙躲闪,宏悟竟然从他背上?跳了下来。 观逸转身?一跃,又看见了东无的?那一群侍卫,他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宏悟对观逸喊道:“跑,快跑!!” 观逸脸色惨白,大吼道:“师父!” 宏悟的?禅杖还被观逸扛在肩头,宏悟的?手上?没有一件兵器。 宏悟连翻几个筋斗,拍出一套掌法,刮起一阵劲风,街上?的?落叶随风飘去,化作粉尘,细碎如末。 观逸还要助阵,宏悟却拎起他的?衣领,使尽全力,将?他抛向街外一条河,前?日雨水充沛,河水涨发起来,水上?浪涛汹涌,奔着远处的?江水流去。 观逸落在河道中,纵然他水性极好,此时也只能随波逐流,甚至连上?岸的?力气都没有。此前?他背着宏悟狂奔了数十里,早已是骨软筋酥,提不起一丝内力。他立刻把双腿夹紧,双手抱紧一块浮木,转瞬之间,他已漂流十丈来远。他再一仰头,远望他的?师父宏悟,却见宏悟被一位侍卫拦腰扛起,脖颈也被斩断了,人头已不知滚到何处去了,那一条街上?到处都是泼洒的?鲜血。 观逸满目含泪,顿时陷入大悲大痛。他还记得师父临终前?的?遗言,师父让他去秦州宛城,他就算爬也要爬到秦州。 * 最近一个月,秦州各地兴起一首民谣,名为《启明歌》,正在广为传唱。 歌曰:“启明启明,消灾去病,百战百胜,千求千应。公?主在上?,皇天有灵,赐我衣食,免我流离。启明启明,济世救民,大仁大义,同德同力。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我军,深慰我心。” 秦州的?男女?老少,无论贫富贵贱、识字与否,都能把《启明歌》的?歌词倒背如流。 秦州各地的?城镇,但凡是人烟稠密的?,都会设立至少一座公?主祠,所有的?公?主祠都是香火鼎盛的?热闹之地,秦州人在公?主祠中三拜九叩、焚香祷告,这已成了秦州的?本地风俗。 华瑶对此感到满意。 《启明歌》的?歌词,正是华瑶亲自撰写。她并?不觉得这是自夸自赞,只觉得自己文采斐然。 今日早晨,天光明媚,华瑶与谢云潇正在一同进膳。周围无人伺候,华瑶又起了玩心,她让谢云潇为她唱一遍《启明歌》。 谢云潇笑了笑:“大声唱,还是小声唱?” 华瑶悄悄地说:“小声一点,只能让我一个人听见。” 谢云潇也用极轻的?声音说:“请殿下靠近一些。” 他们原本就坐在一张长椅上?。谢云潇话音落后,华瑶往他身?侧一挪,紧挨着他的?衣袖,还顺手抓住了他的?衣带,缠绕在指间。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力道很温柔又很轻浅,她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第158章 梦里春风来晚 “好啊,我和你做夫妻,…… 谢云潇的琴技堪称高超。他自幼熟读琴谱, 通晓音律,抚琴的指法千般神妙、万般风雅,如同琴 仙一般, 颇有一种悠然绝俗之致。 不久之前, 华瑶听他弹奏过《相思?曲》, 那真是好听极了, 天籁之音也不过如此。 华瑶想当然地认为, 谢云潇的歌声一定动人心弦。 她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她静静地坐着?,默默地等着?, 只听他低声唱了一句:“启明?启明?, 消灾去病, 百战百胜,千求千应……” 谢云潇唱得一字一板, 刚正而生硬,缺乏平顺和缓之感,虽不难听,却?也不好听。他不像是知音识曲的贵公子,倒像是循规蹈矩的武将, 常年征战沙场, 远离人间声乐。 华瑶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识破了他的秘密:“原来?你不太会唱歌啊。” 她把他的衣带扯得笔直, 他捉住她的手指, 轻抚了一下她的指尖。他似乎也有些歉然,又很坦然地承认道:“我生平第?一次唱歌, 找不准音调,请见谅。” 华瑶道:“你小时候没学过童谣吗?” 谢云潇道:“没学过,也没人教过。” 华瑶道:“你小时候, 谁经常和你玩,和你说?话?呢?” 谢云潇思?考片刻,如实回答:“母亲经常教导我为人处事的道理,她说?,财富名利只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传授我琴技棋艺,我只学会了一点皮毛……” 华瑶认真说?:“我觉得你弹琴弹得很好啊。” 谢云潇道:“我练琴也只练了不到十年,远不如母亲琴艺高深。” 华瑶心里暗想,谢夫人真是大家风范。将来?若是有机会,她真想与?这位谢夫人下一盘棋,切磋棋艺。 华瑶自言自语:“古琴音调悠长,意境深远,若要提升境界,应该也要修炼心性吧。” 谢云潇道:“诚然如此。” 华瑶又问:“除了弹琴、下棋、看?书、练武,你小时候还?有什么别的爱好吗?” 谢云潇被她问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经常一个人去后山散步。山上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我想我以后也会在边境山上捕猎野兽、挖掘野菜,尽力让自己和士兵都活下去。” 华瑶很是惊讶:“你……” 她改口道:“等到边境战事平定了,我们都不用打仗了,你也不用去山上挖野菜了。” 谢云潇笑了笑,却?没说?话?。 华瑶的思?绪又转了回来?,她记得,谢云潇小时候也没逛过灯市庙会。他的生活堪称是枯燥无聊,简直没有一点趣味。 镇国将军府上规矩森严,谢云潇的父母对他寄予厚望,谢云潇年幼时,整日练武习文、修业学艺,闲暇时分,唯一的消遣只是读书。他会找到一处僻静之地,独自一人研读诗书经义。 华瑶猜出大概情形,不禁暗生怜悯之心。她捧起他的双手:“不说?这些了,难得今天我们都有一点空闲,应该高兴起来?才对。每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开心也是过,不开心也是过,心情好就算赚到了,你说?是不是?” 谢云潇道:“你的道理都是对的。” 华瑶噗嗤一笑:“那好,这样吧,我们现在就来?玩游戏,我是你的老师,你做我的学生,好不好?” 谢云潇已经明?白?了她想玩什么。 华瑶的眼里含着?笑意,心情显然是愉悦的。 谢云潇也觉得愉悦,不经意间,轻浅一笑,又被华瑶发现了。她立刻说?:“你笑了,就是答应我了。” 谢云潇松开华瑶的手,与?她隔开两寸距离,衣袖上的折痕也被他抚平了。此时看?来?,他真是一位端方自持的清贵公子。 谢云潇彬彬有礼:“承蒙老师关?照,将我收入门下……”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便插了一嘴:“我不仅要把你收入门下,还?要把你收入房里,无论白?天黑夜,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华瑶心想,她这么霸道强硬,他必定欲罢不能。 谢云潇却?说?:“既然如此,你我不能做师生,只能做夫妻,否则,有悖于纲常伦理。” 按照华瑶一贯的思?路,她一定会与?谢云潇辩论几句,这是她的乐趣所在。然而今天,她一反常态。 她抬手搂住他的脖颈,勾缠得分外亲昵自然:“好啊,我和你做夫妻,恩爱缠绵,天长地久。” 谢云潇心念一动。他低下头,轻轻地吻她的唇角,她又说?:“我是你的妻主,你要听从我的吩咐。” 谢云潇停顿一瞬,又去吻她,吻得更深也更热烈,唇舌交接之时,她的神思?空空荡荡,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嗯……你明白吧……我在上,你在下……” 谢云潇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到他的腿上,如此也算是她在上、他在下。 华瑶顿时来?了兴致,又开始教他唱歌的曲调,既是“教学”,也是“玩闹”。两人有来有往地嬉戏了一会儿,他学得很认真,她也玩得很尽兴。 天还?没亮,窗外弥漫着一层飘渺的雾气。 淡淡的天光照进了屋内,华瑶侧过头,目光转向了庭院。隔着?一道窗纱,她看?见了一片参差树影,仿佛又听见了外界风声。 华瑶从温柔乡中?脱离出来?,脑海中?的一切思?绪都与?时局有关?,先?前的浓情蜜意,全被她抛之脑后。她端起饭碗,执起筷子,飞快地吃完了这一顿早饭,又对谢云潇说?:“我去巡城了,晚上见。” 再过半个时辰,谢云潇也要去校场训练新?兵。他和华瑶都忙于各自的事务,两人相处的机会十分难得,满打满算,也就只有清晨和深夜。他应当习惯于短暂的分离,情思?爱念却?不受自己控制,难免有些依依不舍,但他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他状似平静地回复道:“恭送殿下,晚上见。” 华瑶缓步走出了房门。 * 过去这几天,宛城发生了一件大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宛城有七位文官,大约受到了朝廷的指使,他们联名写了一篇檄文,张贴在宛城的闹市街口。 这篇檄文言辞尖锐,批判时局,讽刺时事,把一切灾祸都归结到华瑶头上,痛骂华瑶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说?她宠信娼妓、任用奸佞,颠倒贵贱、混淆善恶。她这等贱民之女,贱性难改,简直是遗臭万年的妖魔,祸害百世的煞星,她的生母与?养母都被她克死?了。 此文一出,全城皆惊。 华瑶立刻逮捕了七位文官,那七人还?对她破口大骂,做足了沽名卖直的姿态。宛城书院的书生也为他们求情,恳请华瑶不要伤他们性命,毕竟华瑶的仁义之名早已传遍各地,她应当宽恕文臣的言论之失,那只是他们一时糊涂。 华瑶觉得很好笑。 她自幼深知一个道理,若要掌控政务大权,除了一副慈悲心肠,更需一些雷霆手段,她的威严不容挑战。 那七位文官的所作所为,已触犯了她的底线。 她不会宣判他们的死?刑。他们抱有必死?之决心,愿以一身之死?,博取千古名望,那她就让他们求仁得仁。 * 辰时未至,天光大亮。 宛城开放了早市,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往日的繁华气象已恢复了九成以上,平民百姓严守秩序,城中?贸易也是欣欣向荣。 早市的街道纵横交错,其中?有一条长街,已被士兵肃清了。长街的两侧站满了围观的民众,士兵也分列两排,站在街边维持秩序。 七位文官都被关?在囚车里,游街示众。他们身穿囚服、头戴枷锁,又被点了哑穴、绑了手脚,竭尽全力也说?不出一个字。 前方开道的侍卫报出了他们的罪名:“勾结叛军,陷害忠良,妄造谣言,背叛主上,天地鬼神所不容,圣贤君师所不赦……” 围观的民众之中?,有人议论纷纷:“叛军肆虐的那几个月,宛城官员不曾出面。公主平定了叛乱,官员反倒造谣生事!咱们过得越惨,他们越高兴!咱们好过了,他们就难受了!!” “狗贼,欺人太甚!” “贪官速死?!” “人命都是他们害的!!” “此等罪行,天地不容,鬼神不赦!” 咒骂声不断加剧,愈演愈烈。 叛军造成的 苦痛仍未平复,民众的愤怒不可遏制。过去一年的战乱兵祸、瘟疫饥荒,早已扭曲了他们的本来?面目。 此时,又有几个胆大的青年绕过士兵,冲到囚车的附近,向着?囚犯投掷石块,众人拍手叫好,士兵仿佛是顺应民意,也不再阻拦众人。 数百名群众一拥而上,只为报仇泄愤,囚车的四面八方围满了人,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士兵大喊道:“肃静,退后!肃静,退后!” 人群渐渐地散开了,士兵高声道:“肃静,退后!违令者,从严惩处!” 街边一栋高楼的厢房里,华瑶临窗而立,金曼苓、沈希仪、白?其姝都站在她的身侧。她们共同观望囚车游街,人潮退散之后,囚车中?的囚犯满身鲜血,那七人之中?,四人已死?,三人重伤,也将不久于人世。 如此血腥的场面,落在白?其姝的眼里,却?是很有意思?的。 白?其姝唇角微勾,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竟然被活活砸死?了,我看?见一块大石头,刚好砸到一个人的头上,他的脑浆立刻开花了。” 她认为自己言谈风趣,给华瑶讲了个笑话?。她侧目,观察华瑶的神色。 华瑶无悲无喜,没有一丝表情,从始至终,她一直冷眼旁观。街道上血水流淌,血腥气也飘到了半空中?,民众的情绪逐渐平静。有人在说?话?,有人在走动,有人在哼唱《启明?歌》。 嘈杂的声浪此起彼伏,华瑶的心中?仍是一片寂静。 华瑶陷入沉思?。 现如今,华瑶是宛城的城主,也是民众尊崇的公主。她借助鬼神之道,为自己树立威信,民众坚信她是“神女下凡”、“真龙天女”、 “启明?星转世”。 华瑶偶尔得空,便去医馆、药房、诊所、医药局探望病人。她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感到疼痛,就在心中?默念她的事迹,倘若他们足够虔诚,她会减轻他们的痛苦,保佑他们长生受福。 汤沃雪及其学生的高超医术,治愈了大部分病人的病症,这些病人却?不感念大夫的恩德,只把华瑶奉若神明?,四处宣扬她神力通天。 启明?军的士气越发高涨,华瑶的根基十分稳固。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也不是全然无害的,华瑶还?得谨慎行事,以防有心之人借势而猖狂,利用舆论,煽动百姓。 她还?记得,昭宁十四年五月下旬,嘉元长公主的驸马和女儿都被凌迟处死?,死?在闹市街口,围观的民众也是义愤填膺,痛骂乱臣贼子,高呼圣上英明?。 华瑶很淡地笑了一下,又说?:“前天我收到了许敬安传来?的捷报。她攻下了秦州中?部以南的三座城池,我们攻占秦州南境,指日可待。” 沈希仪由?衷地祝贺道:“殿下洪福齐天,再过半年,您一定能统一秦州和康州全境。” 第159章 兴未尽 重铸货币 华瑶道:“岱州、凉州、西潭、兴庆这四个省份, 我也势在?必得?。” 沈希仪道:“殿下与凉州已经结盟,岱州不敢违抗您的命令。西潭和兴庆兵力薄弱,只要占领了康州, 西潭和兴庆自然会归顺。” 华瑶转过身, 看着沈希仪:“我们必须尽快攻占康州全境, 稳定时局, 安抚民心, 与百姓共享太平之福。” 沈希仪听出了华瑶的话外之音。她连忙道:“微臣愿为您献计效力。您贵为天下之主,天下人终将臣服。” 华瑶的目光一转, 又望向了金曼苓。 金曼苓微微躬身, 姿态格外恭敬。她比华瑶年长四十岁, 又没有内力护体,鬓角的头?发已是一片花白。她弯腰时, 华瑶还看见?她的头?顶有一点秃了。 华瑶曾经有过很多老?师,其中一位女老?师也是秃头?。那位女老?师总是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地辅导华瑶,那时候华瑶年纪还小,不知不觉中养成一个习惯,当她见?到略微秃头?的女性长辈, 她的心里会生出一种微妙的亲切感。 华瑶双手背后, 沉声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金曼苓又把身子站直了, 说话的语调缓慢而清晰:“殿下在?秦州建功立业, 拯救生灵之苦,匡扶社稷之重, 固然是明君圣主,臣民恭敬而顺服。殿下入主秦州已有半年,这半年来, 殿下励精图治、任贤用能,不少?城镇恢复到了原状,百姓的衣食住行又有了保障。” 金曼苓进谏的方式,也很像华瑶的老?师,欲抑先扬,欲贬先褒,华瑶从小就听惯了,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因而,华瑶平静地回应道:“有话直说。” 金曼苓分?外恭顺:“微臣有感而发,还请殿下海涵。” 随后,她又说:“百姓聚居的村庄城镇,修建了不止一座哨岗。贼兵行凶作乱,岗卫便会敲鼓,附近的哨岗也会一同?敲鼓,鼓声传得?很远,如同?边境的烽火狼烟。启明军及时出兵,可把贼兵一网打尽。微臣有幸见?识过三次,深感殿下治军严明、用兵神妙,秦州百姓得?以安享太平。” 华瑶点了一下头?。她还是很喜欢听别人夸赞她。 然而,金曼苓话锋一转:“上个月初,微臣从岱州出发,前往秦州宛城。踏入秦州地界之后,微臣路过四座大城、十六座县城、乡镇二?十七处、村庄六十五处。十分?之三的村镇已被?叛军焚毁殆尽,方圆百里荒无人烟,作坊变成了空坊,良田也变成了荒田。” 厢房里寂静一瞬,阳光似乎也暗淡了。 金曼苓直言不讳:“殿下剿灭了叛军,微臣钦佩之至。美中不足之处,便是叛军遗留的问题,至今未能彻底解决。” 时值夏末初秋,微风吹进窗来,隐约有些凉意。 沈希仪双手揣进衣袖,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她与金曼苓对?视,柔声道:“金大人刚来秦州不久,您有所不知,叛军在?秦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致使数十万人伤亡、数百万人流亡。重建秦州之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仅仅是人口流失这一项,便要至少?十年,才能恢复元气?。” 金曼苓微微一笑,言辞仍是十分?温和:“沈大人说得?极是,若要恢复元气?,还得?做长久打算。依臣浅见?,除了人口流失、耕田荒废,微臣所担心的,正是钱法与税制。” 她一提到“钱法与税制”,华瑶就猜到了她的意图。 华瑶走向一把木椅,端端正正地坐好,又吩咐道:“你们都?坐下来吧,我们一同?商量商量。” 在?华瑶的注视下,那三位近臣都?坐到了她的附近,环绕在?她身旁,如同?众星拱月一般,默默地拥护着她。 华瑶不禁自信满满。她略一思索,发话道:“以宛城为例,目前市面上流通的钱币,大约有七种样式。官府敕造的钱币并不多见?,流通最广的钱币,大多是民间私铸的。” 华瑶这么一说,沈希仪和白其姝也都?明白过来了。 白其姝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近些年,民间私铸盛行,钱法越来越混乱了。秦州的私铸情况尤其严重,比凉州、岱州、沧州都?严重的多,根源大概在?晋明身上。晋明贪得?无厌,拼命搜刮民脂民膏,他的库房里堆满了金山银山,民间的金银不够用了,百姓也就只能私铸了。” 华瑶忍不住批评道:“晋明此人,行事?太过莽撞,不明事?理,不计后果。” 白其姝附和道:“可不是么,秦州被?他祸害得?千疮百孔,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更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此言一出,沈希仪也微微颔首。她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目光深深地望着华瑶,温言细语地喊了一声:“殿下。” 她略微靠近华瑶,送来一阵浅淡的莲花香气。 华瑶依然镇定:“怎么了?这里没有外人,你有话直说。” 沈希仪道:“民间之所以私铸盛行,还有另一个原因,官府敕造的银币和铜币,最初发行于兴平二?十四年,那是九十年前的旧事?了,兴平帝……” 兴平帝不仅是华瑶的曾祖母,也是华瑶最尊敬的祖宗之一。 沈希仪对?兴平帝也很推崇:“兴平帝改革币制,清查财政,世?家贵族败下阵来, 钱法也就疏通了。银币和铜币取代?了原先的货币,这在?当时,确实?是行之有效。而今,民间金银流通不足,仿制银币、铜币的技艺日渐精熟,官府想管却又管不住。” 华瑶承认道:“我也想过,等我平定了秦州,我会重铸货币,改革吏治与财政的弊病。如今钱法太过混乱,民间多有怨言,官府收税也不方便。” 沈希仪定定地望着华瑶,仿佛望进了华瑶的眼里。 华瑶与她对?视,她又说:“诚如殿下所言,钱法太过混乱,新币的价值又是一道难题。倘若新币的价值高于旧币,新币不易流通,百姓会私藏、甚至是融化?新币;倘若新币的价值低于旧币,新币倒是能流通得?更广、更快,官府的税收却会减少?,各项开支也会增加。” 金曼苓竟然十分?赞同?沈希仪的言论:“昭宁初年,官府敕造的银币含银量高,约有九成三。民间私铸一发不可收拾,又有不少?官币被?融化?,掺上铅砂,制成新钱,在?市面上广为流通。” 自从金曼苓来到宛城,沈希仪与金曼苓一向不和。 然而今天,沈希仪也顺应了金曼苓的政见?。 沈希仪补充道:“民间私铸的银币和铜币粗制滥造,百姓怨声载道,官府也无法解决这个难题。商贾富豪要么买田放债,要么藏金纳银,贫寒人家一旦缺钱,只能去借高利贷……利滚利,利增利,其实?也是人杀人,人吃人。” 沈希仪的语调越来越轻。她曾在?彭台县任职多年,彭台县当然也有富户放贷、贫户借贷,她亲自处理过相关纠纷,当然也目睹过相关命案。 华瑶记得?,当朝太傅对?她说过,天下大事?,共有七件,铨选、处分?、财赋、典礼、人命、狱讼、工程。 这七件大事?的每一件,都?与货币密切相关。 华瑶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她便会指派官员、委派任务,修建铸币厂、锻造铸币机器,尽量在?三年内重铸货币,推广发行新版货币,联合票号、钱庄、当铺、账局,掌控天下财政。 如此一来,她赏给文武百官的财物,也无非是从她的一个口袋,转向了另一个口袋。 华瑶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华瑶感叹道:“秦州和康州的局势也是相似的,耕地荒废、工匠短缺,本地劳力不足,物产也不足。我准许凉州、岱州与秦州通商,但是,这并非长久之计。” 事?已至此,沈希仪不吐不快:“殿下,请您千万注意防范凉州。您与凉州结盟之后,凉州的矿产运到了秦州,秦州的钱财也送到了凉州。” 华瑶与凉州结盟之后,凉州、秦州互通有无。 凉州商船运来了不少?货物。他们把盐、铁、铜、煤交给华瑶,剩余的烟叶、茶叶、牲畜、药材拿去秦州的市场上售卖。秦州人也很欢迎他们,他们的货物往往不到三天就卖光了。而且,他们只收白银,不收银币和铜币。 华瑶若有所思。她对?凉州有些忌惮,但她很少?会显露出来。 经过一番考虑,华瑶从容开口:“你们不用担心了,我自有计较。启明军开垦了数万亩荒田,小麦和水稻都?快熟了,土芋的长势也不错。秦州的土地远比凉州肥沃,今年秋天,秦州一定有大丰收,各地粮仓都?能装满了,至于各类药材,我也会陆续补齐。我们有钱、有粮、有兵、有名望,威振四方,无人敢挡。” 金曼苓、沈希仪、白其姝三人纷纷称是。 白其姝还说:“那七个文官下场凄惨,秦州的读书人也该知道,殿下早已赢得?了民心,效忠殿下,便是顺应民心,晾他们也不敢造次。如今政局平定了,粮食也快丰收了,启明军势不可挡,真是喜上加喜。” 华瑶随口回应:“确实?。” 接下来,华瑶命令金曼苓草拟一份文章,详述如何改进货币,二?十天后交给她,又命令白其姝密切关注宛城的票号、钱庄、当铺、账局,近来宛城的贸易频繁,外地商队、本地富户的缴税记录都?是不容有失的。 金曼苓领命告退。 白其姝依然站在?原地。 等到金曼苓的身影彻底消失,白其姝才说:“殿下亲自召见?商人,这对?商人来说,真是前所未有的恩宠,他们死?心塌地拥护殿下,宛城商会的会长托我转告您,他想把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献给您,求您收留他的一双儿女,这一双儿女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听见?白其姝的话,华瑶心里十分?震惊,面上仍是淡然处之:“有多美?” 白其姝诚实?地说:“也就还好吧。” 华瑶对?美人没什么兴趣,也没见?过比谢云潇更美的人。她原本还有些好奇,白其姝话音落后,她一点也不好奇了。 而且,平民百姓将她奉为神明,她也要展现?自己的神性。 现?如今,风流浪荡的名声,她是完全不想要的。 谢云潇出兵岱州期间,表哥多次邀请她深夜相见?,她一概回绝,甚至严厉地批评了表哥。 她不禁暗暗地夸奖自己,她真是行得?端、坐得?正,威风八面,两袖清风,简直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全天下最有风度、最有德行的公主。 华瑶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她才吩咐道:“你帮我谢绝吧,我勤于政事?,无心玩乐。这一次就算了,我不追究,下一次,谁敢这么做,我一定会严惩他。” 白其姝道:“我明白了,殿下英明。” 言罢,白其姝也告退了。 这一间包厢之内,只剩下华瑶与沈希仪两个人。 华瑶拿起一只茶杯,亲手为沈希仪倒了一杯茶。 沈希仪毕恭毕敬:“多谢殿下抬爱。” 言罢,沈希仪端起茶杯,连口气?都?不带喘的,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 华瑶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沈希仪似乎有些忐忑不安。她很少?与华瑶独处,尤其还是在?狭窄的包厢里。窗帘合拢了,光线更加暗淡了,她低着头?,不再与华瑶四目相对?。 华瑶突然问她:“你和方谨,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希仪呼吸一顿,却没回答。 华瑶缓声道:“你也知道,我很器重你。你才学渊博,性格坚韧,方方面面正合我意。将来我登基了,我会封你为左丞相,你的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的名声也会流芳百世?、传颂千古。” 沈希仪抬起头?来,只见?华瑶目光灼灼,正凝视着自己。她反问道:“殿下为何突然问起我与方谨的关系?难道殿下又对?我起了疑心吗?” 华瑶对?她笑了一下:“恰恰相反,本宫正想重用你,便给你一个坦诚的机会。” 沈希仪思虑再三,终于吐露道:“我的家乡在?朱原,我出身寒门,父亲是衙门的师爷,母亲是江湖卖艺人,也会使些三脚猫功夫。母亲嫁给父亲以后,便不再出门卖艺,我是家中独女……” 华瑶道:“你的父母,必定对?你寄予厚望。” 沈希仪道:“诚如殿下所言,父母省吃俭用,只为供我上学。我两岁启蒙,三岁读书,六岁时,能写诗词歌赋,也能解算术经义。” 华瑶并不惊讶。华瑶幼时早慧,文武双全,她开悟的年龄,甚至比沈希仪更早一些。 沈希仪接下来的话,倒是超出华瑶的意料之外。 沈希仪的情绪没有一丝起伏,只是在?就事?论事?:“我年少?时,去私塾上学,同?窗常常捉弄我。他们把我的书包剪烂,往我的衣服上泼尿水……” 华瑶十分?诧异:“尿水?” 沈希仪若无其事?:“他们的父母有财有势,老?师也不愿意管教他们。人之初,性本恶,缺乏管教的少?年,大抵如此,与禽兽一般无二?。” 华瑶明白过来了。沈希仪年幼时,相貌出众,才学超群,实?在?是引人忌恨。 沈希仪似乎不愿仔细回忆那段经历。她简略地叙述道:“后来,母亲砸锅卖铁,为我买了一个护卫。她比我大十岁,也有些三脚猫功夫,她每天陪我上下学,倘若有人欺负我,她会拿刀去砍那个人。她点到即止,从不伤人,恶人都?被?她震慑住了,我终是过上了清净日 子……我这才醒悟,恶人当道,欺软怕硬,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华瑶频频点头?。 沈希仪又笑了,华瑶也不知道她在?笑谁。 沈希仪双手握拳,真有一股狠劲。她笑着说:“我十八岁那年,已考取举人身份。县令年过六旬,还想娶我做续弦。他派了捕快,到我家来,给我家里人送礼,那礼物是鸡、鸭、鹅各六只,脖子上都?挂着喜字。我当着他们的面,拿出一把菜刀,把鸡鸭鹅活活砍死?了,砍得?血肉模糊、尸骨横飞。他们反倒害怕了,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华瑶捧场道:“好,砍得?好!我要是你,我连县令一起砍了。” 华瑶语调轻快,立意坚决,当年的县令仿佛真的被?她砍了。 沈希仪心中积压已久的郁气?消散了些许。她平静地说:“二?十二?岁那年,我中了进士,任职于翰林院。同?院的一位编修,无凭无据,便怀疑我科举舞弊,时常对?我恶语相向。他言辞之粗鄙,也是翰林院的罕见?奇闻。” 华瑶蹙眉:“他叫什么名字?” 沈希仪如实?说:“六年前,他就死?了,死?于非命。” 华瑶毫不意外:“在?皇宫里,向来如此,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便会有人取走他的命。” 第160章 意阑珊 燕雨真的回来了 沈希仪为官十年, 很懂得官场规矩,凡事要留三分余地,切忌与人推心置腹。 不知为何, 今时今日, 沈希仪与华瑶相处时, 她的戒心消散了许多。 沈希仪诉说道?:“他死在家里, 被人一刀捅死了。他唯一的仇家只有我, 刑部官员怀疑我,要把我当作犯人审讯……”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朝廷命官, 又在翰林院任职, 位列清贵之班, 前途不可限量。刑部官员无凭无据,怎敢抓你去审讯?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 沈希仪道?:“我虽是?朝廷命官, 却没有任何倚仗。当时朝廷党争已有端倪,翰林院编修之死,也不过是?各方争权的一个契机。我被卷入纷争,进退两难,万般无奈之下, 只能投靠三公主。” 原来如此, 华瑶心想,沈希仪出身寒门, 貌美才高, 又是?年纪轻轻的清流之士,她的官场之路肯定很不好走, 远比她的同僚更艰难些。 华瑶思索片刻,又忍不住问:“你为什么选中了三公主?你为官清廉,又有才学, 也不愿意参与党争,为何不去投靠谢家?谢党的领头人,正?是?谢云潇的祖父,我与他打?过交道?,他也是?个清正?廉明的人。” 沈希仪原本打?算省略细节,她的心思却瞒不过华瑶。她哑然一笑,如实道?:“投靠三公主之前,我遇到了二皇子。” 她记起晋明的言行,不禁心生厌恶,不自觉地皱眉,拳头也握得更紧:“晋明满口污言秽语,他以此羞辱我,料定我不敢顶撞他。” 她的怒火一点即燃:“我恨他,恨得深入骨髓。倘若我有武功,我会立刻杀了他……” 华瑶捧起沈希仪的双手:“你别生气?,晋明失踪很久了,说不定,他早就被人杀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华瑶振振有词,每一句话都?让人信服,沈希仪的杀气?也被她化解了。 沈希仪冷静下来,又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我与晋明势不两立,谢永玄帮不了我,我只能求助于?方谨。” 华瑶明白?了前因后果,又试探道?:“你的才学是?一等一的好,方谨一定很器重?你。” 沈希仪喃喃自语:“方谨救助了我,收用了我,对?我也有再造之恩。可我也只是?她的一个奴婢,低三下四?的奴婢。在她脚边,我长跪不起,跪得膝盖肿痛,几乎不能行走。” 沈希仪的双手还被华瑶握着,她只觉得,原本冰凉的双手,已被华瑶捂得温热。 她心头一软,无奈地笑了笑:“殿下,您与方谨截然不同。” 华瑶直视她的双眼,低声道?:“在你看来,我与方谨不同,在旁人看来,可不一定。我关心你、善待你、重?用你,只因你是?沈希仪,独一无二的沈希仪。我深知你的本性,你有才学,也有壮志,定会成?为一代贤臣。” 沈希仪怔了一怔。 她侍奉方谨时,确实是?低三下四?的,华瑶却说她独一无二。 她明明知道?,华瑶笼络人心的手段高超,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华瑶掌控。 沈希仪轻声道?:“方谨命令我为她出谋划策,我总是?遗漏一些细节,她以为我才学平庸,将我调到了秦州的彭台县。后来我做出了政绩,她想把我调回京城,晋明从中阻挠,我竭力?周旋,只为自保。” 华瑶放开了沈希仪的双手。 沈希仪抬手指天,万分诚恳:“我指天发誓,方才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华瑶的语气?分外温和?:“我当然相信你。你这一路走来,确实很不容易,还好你跟了我,你的才学都?能施展出来。” 沈希仪道?:“殿下知遇之恩,微臣没齿难忘。” 华瑶又问:“对?了,你小时候,你家里人雇佣了女护卫,专门保护你。那个女护卫,现在怎么样了?” 沈希仪略微偏过头,出神地望着窗户:“她死了,死在彭台县。敌军围困彭台,她在城墙上率兵作战,敌军的飞箭刺中了她。彼时,彭台县的药材早已耗光,纵然我再想救她,我也救不了她。” 沈希仪把头转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瑶:“殿下,您对?我有救命之恩,对?彭台人也有救命之恩。此恩此情?,我粉身碎骨,报答不尽。” 华瑶淡然地笑了。她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有一件事,确实有些麻烦,我思前想后,只能交给?你去办。” 沈希仪躬身弯腰,恭恭敬敬道?:“请殿下明示。” 华瑶俯身靠近她,与她的距离仅有两寸。 沈希仪呼吸略快,又闻到了清浅的玫瑰香气?。她抿了一下嘴唇,头垂得更低了。 华瑶详细地解释道:“金曼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我把重?铸货币的任务交给?她,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的门生多达两百人,全是?聪明人,办起事来,又好又快。” 沈希仪微微颔首。 华瑶笑了笑,又说:“治理天下的诀窍,莫过于?‘赏罚分明’四?个字。各项赏罚事宜,都?与钱财有关,我很看重?钱法与税制,却也不能让金曼苓一家独大。” 沈希仪十分赞同:“殿下所言极是?,金曼苓必定会任人唯亲。她的父亲曾是?内阁首辅,金首辅在任时,金氏一族的势力如日中天。” 华瑶道?:“金曼苓重?用她的门生,倒也不是?任人唯亲。她了解自己的门生,自然也更信任他们?,钱法之重?,重?于?泰山,她初来乍到,又身负重?任,必定小心谨慎,也不会提拔她不熟悉的人。” 沈希仪道?:“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们?很可能会专权揽政,还请殿下严加防范。” 华瑶又拉起沈希仪的右手:“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不仅能约束金曼苓,还能改进官吏制度,整顿政务腐败。” 沈希仪全神贯注,仔细听着华瑶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华瑶的语调放轻了些:“你父亲是?衙门的师爷,你应该也明白?衙门的 规矩。衙门里的师爷、捕快、典史、吏目,位列九品之下,都?是?不入流的杂役。按照大梁朝的律例,他们?终此一生,无法升迁,然而他们?最接近百姓,最清楚民情?,也做了最多实事。细算下来,他们?的功劳和?苦劳,远远超过了县令。” 沈希仪万万没料到,华瑶竟然想到了这一层。 沈希仪的父亲已经离世了。他这一生都?过得很苦。他幼时家境贫困,白?天去私塾偷听老师讲课,晚上在家中编制草鞋,只为赚钱补贴家用。 私塾的老师恼恨他不交学费,打?断了他的左腿,从此他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他并未自暴自弃。 十六岁那年,他考上了秀才,又练出一手好字,知县赏识他,聘请他做了师爷。他的吃穿用度稍微宽裕了些,也攒下了一笔钱。他遇到了沈希仪的母亲,他们?二人年纪相近、性情?相合,就在彼此二十岁那年成?婚了。 在沈希仪的记忆中,她的父母都?是?勤劳本分的人,哪怕日子过得清贫,父母从不接受贿赂,这在县衙也是?罕见的。 她的父亲备受排挤,郁郁而终,死前还对?她说:“你将来做了大官……也别忘了……人这一生,都?很苦,苦啊……你心里要有一杆秤,一边是?职务,一边是?仁义……” 沈希仪心神恍惚。 华瑶又说:“宛城也遭受过叛军的洗劫。衙门里的那些小吏,既不入流,又攒了钱,叛军把他们?当作肥羊,宰杀了一大半……” 沈希仪已经领悟了华瑶的意思。她从容道?:“您希望我挑选人才,填补衙门的职位空缺,改良管理办法,设定考察规则,让他们?从小官小吏做起,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为国为民,也为了您,办实事、办好事,便能获得升官发财的机会。” 华瑶惊叹于?沈希仪的聪慧。她赞许道?:“正?是?如此,你一点就通。” 沈希仪依然恭顺:“微臣多谢殿下提点。” 华瑶感?慨道?:“这也是?一项重?任,极其艰巨。你独自负担,未免太辛苦了,我会调派朴月梭辅助你。” 沈希仪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面露难色:“只有朴月梭一个人?” 华瑶耐心地安抚她:“当然不是?,你也知道?,朴月梭参与了孟道?年死谏。当日死谏的官员,共有二百二十人,其中三十人,与朴月梭有些交情?。朴月梭赶到秦州投奔我,也带来了那三十人,他们?都?是?进士出身,才思敏捷,品行端正?,定能祝你一臂之力?。” 沈希仪犹豫片刻,疑心仍未打?消:“殿下确定,他们?都?是?可用之人吗?” 华瑶略一思索,缓声道?:“我派出二十名暗卫,日夜盯梢,确认他们?身家清白?。还有一位才女,名叫郭灿亮,她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也曾在翰林院任职。她才智非凡,脾气?却有些急躁。我也拿不准,她能否担当重?任,你再替我相看相看。” 沈希仪察觉到华瑶对?自己的信任。她笑着回答:“微臣领命。” 华瑶站起身来,午时快到了,她准备去巡城了。 她留给?沈希仪一句话:“你要是?遇到了难题,可以去找朴月梭、郭灿亮,和?他们?商量商量。朴月梭善于?交际,郭灿亮善于?钻研,他们?各有所长,又和?你一样,都?出身于?翰林院,你们?沟通的时候,更容易相互理解。” 沈希仪双手交握,又露出迟疑的神色。 在华瑶鼓励的目光中,沈希仪坦白?道?:“朴月梭是?您的表哥,与您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坊间传闻,他一定会嫁给?您,深受您的恩宠。他将来的位分,至少是?昭仪,在后宫的地位,仅次于?谢皇后。我不敢与他交往过密,还请殿下谅解。” 华瑶一听此言,顿时呆住了。 少顷,华瑶严肃道?:“坊间传闻,不必放在心上,你要记住,‘政务’二字,才是?我们?的头等大事,至于?男欢女爱,不值一提。” 沈希仪道?:“我自当谨记,请您恕我失言。” 华瑶满意地点了点头,脚步飞快地走出厢房。 此时此刻,正?有一辆马车停在大门之外。 华瑶头戴斗笠,手握长剑,只在刹那之间,她身形一闪,从楼梯上一跃而下,跳到了马车的车门前。 齐风拉开车门,把华瑶迎上了马车。 华瑶坐稳之后,齐风在车厢内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顺手关紧车门,还问他:“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吗?我看你的脸色不是?很好。” 齐风抬起头来,华瑶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变快,焦躁的情?绪又突然涌上来。 那不是?他的愁绪,而是?燕雨的忧思。 他忍不住说:“殿下,求您……求您现在去一趟城门,宛城北方的左城门。” 齐风呼吸急促,双目微微地泛红,颈侧渗出了薄薄的汗珠,双手的指节也泛白?了。 齐风与华瑶相识多年,华瑶从未见他如此焦急,他独闯敌营的那一天,都?没流露出半分怯懦。今天,他倒是?有一种强烈的恐惧,仿佛快要大难临头似的。 华瑶立刻吩咐车夫,赶往北方的左城门,又撩起车帘,喊来两名侍卫,让他们?去军营报信,从军营抽调一支卫兵,守卫在城门附近。 做完这一切,华瑶才问:“北门发生了什么?” 齐风如实说:“燕雨可能在那里。” 其实华瑶已经猜到了大概。 齐风的情?绪起伏如此之大,必定与燕雨有关。 齐风和?燕雨是?一对?双生兄弟,他们?经常能感?受到彼此的情?绪,无论距离多远,他们?始终骨肉相连。 如今燕雨出现在北门,或许,杜兰泽也回来了。华瑶对?杜兰泽的思念与日俱增,她只盼望杜兰泽平安归来。 马车在街道?上飞驰,华瑶又渐渐冷静了。 不,不对?,如果燕雨和?杜兰泽平安归来,燕雨一定很高兴。再看齐风如今的神色,已是?万念俱灰,燕雨的状况不容乐观,杜兰泽恐怕也命悬一线。 华瑶的脑海中闪过万千杂绪,马车已经停在了北门之前。 华瑶又招来侍卫,命令他们?去城外一探虚实,齐风也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华瑶坐在马车里,耐心等候片刻,只听侍卫回禀道?:“启禀殿下!燕雨真的回来了!他是?独自回来的,满身伤痕,半昏半醒,他一见到齐风,就倒在了齐风的怀里。” 华瑶心神一震,立刻吩咐:“快让齐风把燕雨送去最近的医馆。” 160-170 第161章 纵情一日欢 “我只想早点见到殿下。”…… 距离北门最近的医馆, 位于六里之外的一处军营中。 六里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齐风丝毫不敢耽搁。他背起?燕雨, 朝着军营狂奔, 轻功也施展到了极致。 齐风一步跨过两?丈远, 犹如风驰电掣, 或许是?他跑得太?快,燕雨还喃喃道:“风太?大, 我头晕。” 齐风道:“马上就?不晕了。” 燕雨道:“我死了……” 齐风焦急万分, 心脏快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他用尽平生之力, 向前猛冲,终是?在短短瞬息之间, 跃过军营的围墙,飞到了医馆的门口?。 齐风一脚踹开?医馆的木门,汤沃雪正站在不远处,与?他四目相对?。他一边喘气一边说:“我的兄长……” 汤沃雪的脸色变了,变得有些苍白。她的医术十分高超, 有时候, 甚至不需要把脉,只是?听见?病人的声息, 便能判断出?病情?是?否严重。 汤沃雪细听片刻, 听出?了燕雨的心脉受损,瘀血凝滞, 全身多处骨折。他的伤势比她预想的更?严重,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齐风把燕雨放到了病房的一张木床上。 这间病房干净又整洁,透窗的阳光照耀进来, 空气中似乎没有尘埃,只有一股淡淡药香。 齐风不由得放松了些,又忽然惊觉,自己累得气衰力竭,站也站不稳,身形摇摇晃晃,最终摔倒在地上。 汤沃雪的学?生把齐风扶了起?来,汤沃雪也快步走到了床前。 汤沃雪褪去了燕雨的衣裳,只见?他浑身是?伤,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前胸后背,共有七十多处,十分之四结痂了,十分之六还在往外渗血。 汤沃雪立刻对?燕雨施用针灸,又亲手为他擦身敷药,他的头脑尚未清醒,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痛得发抖,痛得打颤,痛得冷汗直流,神思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公主府。他的穴道被封住了,铁鞭一道一道地挥下来,雨点似的密集,全落在他的后背上。 他哀求道:“别、别打我了,殿下……别打我,好痛,我不敢了,殿下……” 汤沃雪轻声道:“没人打你,你做了噩梦,醒过来就?好了,能听得见?吗?你并无大碍,我会把你救回来。” 汤沃雪又给他扎了几针,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昏昏沉沉的,察觉不到一丝疼痛。他不省人事,再也听不清汤沃雪的声音。 经过一刻钟的急救,汤沃雪保住了燕雨的心脉。她累得满头大汗,仍然不敢休息。她吩咐自己的学?生去煎药,又把药方详细说了一遍。 学?生走后,屋内只剩下汤沃雪和齐风两?人。 这时齐风已经缓过劲来。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目光直直地盯着燕雨,像是?要把燕雨的脸庞盯出?一个窟窿。 燕雨和齐风分别了七个多月,燕雨似乎清减了许多。他的脸颊微微地向内凹陷,眼眶也有一圈乌青,胸膛上的淤血凝成斑块,纵横交错,若隐若现。他不像是?公主的侍卫,倒像是?落难逃荒的流民。 齐风又等了半晌,还没等 到汤沃雪发话。他心中的焦躁之情?,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忍不住问:“燕雨能活下来吗?” 话音未落,这一间病房的木门又被推开?了,华瑶悄悄地溜了进来。 华瑶动?用了轻功,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似是?一阵微风刮过。汤沃雪的衣袖摆动?了一瞬,她侧头一看,华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侧。 华瑶也小声问:“燕雨怎么样了?” 汤沃雪轻叹一口?气:“燕雨大概碰到了武功高手。他侥幸逃脱,却被对?方的剑气所伤,五脏六腑淤血凝滞,左手肘部、右腿膝部、右脚踝部严重骨折,双腿和背部的旧伤复发,内力阻塞不通,气血运行不畅……” 汤沃雪还没说完,齐风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他的嘴唇紧绷着,目光空空茫茫,全然无法?视物。他的神情?是?近似于麻木的悲哀,华瑶喊了他一声,他竟是?浑然未觉,仿佛此身已不在人世间,跟着燕雨一同去了虚幻之境。 华瑶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他的声调止不住地颤抖:“求您,求您救救燕雨……” 华瑶耐心地安慰他:“你别着急,别害怕,你听我说,燕雨的武功还可以,他的内息仍在运转,方才,汤大夫为他针灸,护住了他的心脉和丹田,他一定能活下去。” 齐风点了点头。 华瑶侧目,又见?汤沃雪排开?银针,准备再次为燕雨针灸。 汤沃雪的神情?异常专注,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华瑶也不敢打扰她,连忙拽住齐风的衣袖,把他从病房拖了出?去。 华瑶和齐风走出房门,静静地站在门外。 齐风沉默不语,华瑶也是一言不发。 窗外密布浓荫树影,好似一片绿云,正在风中缓缓摇曳。 夏日的暑气已然消散了,不知不觉中,初秋将至,凉风拂面。华瑶忽然想起?来,许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当时也是?初秋天气,她和齐风、燕雨一同在庭院里玩捉迷藏,输了的人要扮鬼脸。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抓了出?来,还问他们:“你们见?过鬼吗?知不知道哪一种鬼脸是?最真实的?” 齐风被她问住了,燕雨却敢胡说:“死了就?能看见?鬼了,您等我先死一回,我托梦告诉您。” 该不会一语成谶吧。 燕雨的伤势如此严重,倘若杜兰泽与?他同行,必然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华瑶的心跳也加快了,杜兰泽,杜兰泽,她不断地念着杜兰泽的名?字,又将她今日的所见?所闻反复推敲。 华瑶注意到燕雨的腰带上挂着一只荷包,正面绣着一株兰花,反面绣着一朵芍药。这荷包显然是?杜兰泽的私物,轻易不会送人。 倘若杜兰泽遇险了,燕雨伤势危急,燕雨也不可能抢到荷包。由此可知,杜兰泽根本没离开?京城。她没和燕雨一起?逃出?来。她必定使出?了奇计,趁乱把燕雨送出?了京城。 荷包上的“兰花”是?杜兰泽本人,“芍药”的别名?是?“分离”,杜兰泽把荷包交给燕雨,不仅辞别了燕雨,也辞别了华瑶。 怎会如此? 华瑶心神俱震。 这时,汤沃雪的学?生也赶来送药了,刚刚熬好的一碗药,正冒着腾腾热气。 华瑶顺手推开?房门,跟着学?生的脚步,走向那一张病床。她对?上汤沃雪的目光,仔细观察了片刻,汤沃雪虽然疲惫,眼神却是?明亮的。 汤沃雪用毛巾擦干了自己额角的汗珠,又转过头,看着华瑶,语气轻松地说:“没事了,我把他救过来了,他还要休养一段时日,至少一个月内,不能动?武,三个月内可以痊愈。” 华瑶感慨道:“你的医术出?神入化,堪称是?神医国?手。” 汤沃雪双手扶住燕雨,使他靠在她的怀里。她亲自喂他喝药,等他喝完了,她才回话道:“多谢殿下抬举,我今天也是?碰巧了。” 华瑶十分好奇:“什么意思,怎么个巧法??” 汤沃雪又把燕雨放平了。她坐在床边,轻声描述道:“我本以为燕雨失血过多、回天乏术,又察觉他丹田中还有一股真气,在他晕倒之前,他服用了至少四颗补血回魂丹,气血虽有亏损,还是?能补救过来。” 华瑶已经猜到了,补血回魂丹,肯定也是?杜兰泽预先准备的药品。杜兰泽什么都算到了,却没算到她自己的活路。 汤沃雪还在说:“燕雨的运气真好,您也别担心啦,我说他没事,他绝对?没事,您再等一阵子,最多半天吧,他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华瑶和汤沃雪的谈话声轻轻浅浅,隐约传进了燕雨的耳朵里。 燕雨的眼皮跳动?了一下。他似乎正在做梦,又梦到了华瑶和汤沃雪,泪水便从眼角滚落,沾湿了白缎包裹的软枕。 燕雨睁开?双眼,轻纱床帐遮挡了他的视线,穿透轻纱的日光也是?柔和的。他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一股积压已久的苦闷和委屈。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无父无母,除了齐风再没有一位亲人,因而?他很想逃离华瑶,逃往广阔的天地。 过去七个多月的经历,让他想通了一件事,他确实不愿意做奴才,可他早已把华瑶、汤沃雪,甚至是?谢云潇当做了亲人。 当他见?到她们,就?像回家了似的,他的情?绪不再压抑,纵然病痛在身,也不用担惊受怕,他的病痛也带着一丝安然和坦然。 他毫不犹豫地唤道:“殿下……” 华瑶立刻出?现:“你醒了?” 燕雨一下就?哭出?来了:“我差点就?死了……我逃出?京城,路过虞州,撞见?了土匪,丢了一辆马车。我逃到秦州,想着抄小路走得快,又赶上了贼兵的埋伏……” 华瑶坐到他的床边:“我知道了,你别哭,你的伤势正在好转,再过两?个月就?痊愈了。” 燕雨还没回话,华瑶又问:“杜兰泽怎么样了?” 燕雨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以及杜兰泽的嘱托。他一字不漏地转述道:“皇帝死了,昭宁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深夜,皇帝死在他的寝宫……永佑宫里。那天晚上,皇帝召见?杜兰泽,杜兰泽对?皇帝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没过多久,皇帝就?死了……太?后派人去了永佑宫,宫中上下几百号人,全被太?后清理了,我亲眼看见?的……太?后几乎没留活口?,皇帝的寝宫真是?鲜血淋漓。我以为我死定了,太?后又宣召杜兰泽觐见?,杜兰泽和太?后说了一会儿话,太?后就?把我放出?宫了。我出?宫后,每时每刻都在赶路,只想早点赶到秦州,早点见?到殿下……” 第162章 谴情千百般 有驸马如此,公主复何求?…… 华瑶万万没想到, 真相如?此出?人意料。她的父皇驾崩了,父皇死前召见?了杜兰泽,杜兰泽又被太后留在宫中, 太后隐瞒了一切, 却让燕雨赶来秦州送信。 华瑶脱口而出?:“杜兰泽的身体还好吗?” 燕雨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不……呜呜……” 华瑶又问:“她受伤了吗?” 燕雨哽咽不止:“她的肩膀和后腰都有紫黑色淤血。她的内伤很严重, 她走不了路, 我把她送到了仁寿宫的宫门前……” 话未说完, 燕雨又怔住了。 燕雨忽然想起来,他曾经和杜兰泽击掌为誓, 他不能把自己在京城的所见?所闻透露给 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然而, 这间病房里, 不仅有华瑶,还有齐风和汤沃雪。 他是不是食言了? 他还答应过华瑶, 他会?尽力照顾杜兰泽。如?今杜兰泽凶多吉少?,他自己倒是平平安安地回?家了。 燕雨一声不吭,泪水簌簌地滚落。他暗恨自己办砸了差事,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久积的哀怨又涌上心头?, 他焦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无法自控地浑身颤抖起来。 汤沃雪发觉他情况不妙,又握住他的手腕, 往他的头?顶、脚尖各扎了两?针。四根银针刺入他的皮肤, 静静地留存了一会?儿,他的情绪也逐渐平定。 他坦白道:“殿下, 我又做错了。” 华瑶道:“你做错了什?么?” 燕雨道:“我对杜兰泽发过誓,我只能把消息传给您,不能让别人听见?, 可是齐风和汤大夫也听见?了。” 华瑶缓声道:“你这一次失误,我可以谅解。你身负重伤,齐风和汤沃雪守在一旁,才能及时救治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收不到你的消息。而且,齐风和汤沃雪都是我的心腹。既然你已经回?来了,你要记住,我们同?心协力、同?仇敌忾。” 燕雨泪眼?汪汪,目光专注地看着华瑶。 汤沃雪也搭了一腔:“那我也发誓,我绝对不会?泄露消息,你就不要担心了。你才刚刚醒过来,情绪一定要平稳,好好地休养几?天吧。你想吃什?么,也可以说出?来,咱们这里还有很多美食,银耳、火腿、鱼丸、素饺……” 过去的七个多月,燕雨很少?能听见?旁人对他嘘寒问暖。他卸下一切负担,从头?到脚都放松了,神智也不太清醒了。 燕雨又困又累,恍惚之间,忘掉了很多事,但他还记得杜兰泽教给他的几?句话。 他断断续续地禀报:“兵部尚书庄妙慧、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户部侍郎程士祥、户部清吏司温良平……他们都是方谨的人。方谨的兵力大多聚集在沧州、幽州、朔州、平州……” 话未说完,燕雨昏睡不醒。 汤沃雪叹了一口气:“燕雨必须睡觉了。他至少?四天四夜不眠不休,身上还有严重的内伤和外伤,他强撑到现在,才说了这么多话。” 华瑶的脑海中涌现万千杂念。她与汤沃雪细谈了燕雨的病情,确认燕雨没有性命之忧,她才离开了这间病房。 华瑶准许齐风留在病房里,继续陪护燕雨。据她所见?,齐风和燕雨的命运紧密相连,他们之中的一人遭受大难,另一人也会?失魂落魄,久久无法回?神。 * 时值晌午,日光高照。 谢云潇正在军营的校场上训练新兵。 众多士兵排成一字长蛇阵。他们手握长矛,脚踩杂草,向着前方冲刺,锋利的矛尖直指一群稻草人,扎出?了无数孔洞。 谢云潇站在高台上,审查每一位士兵的身法与力道。 士兵的人数约有两?千,谢云潇仍然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分昼夜地进?行演练,短短半个月之内,便能挑选出?精兵强将。 谢云潇所在的军营,名为“第四军营”,营中兵将骁勇矫健,人人都有冲锋陷阵的血性。 “第四军营”在岱州杀敌平叛,立下了汗马功劳。华瑶封赏了不少?兵将,然而谢云潇并?未领取任何赏赐。 谢云潇和华瑶早已达成一致。谢云潇战功赫赫,却是秘而不宣。谢云潇自幼修习兵法,也很擅长练兵用兵,但他的本性十分厌战。他在战场上拼杀过数千次,见?惯了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惨状。他以攻为守、以战为胜,只盼天下战事早日平定,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若要开创太平之世,华瑶也应当尽快登基。 这一瞬间,谢云潇的思绪百转千回。 众多士兵已是疲惫不堪。他们绕着校场跑圈,跑得满头?大汗,衣服完全湿透了,连一声累都不敢叫。 谢云潇施展轻功,随着队伍从前到后绕行了一圈,无人能看清他的身影,只能依稀察觉一阵轻风拂过。 这一群新兵之中,约有七十人根骨较好,适合练武。虽然他们暂未修炼出?内功,但只要方法得当,也能在三个月之内,速成一套功法。 谢云潇记下了这七十人的样貌,还要观察他们的心力与耐力。 此时,众人的气力衰竭,脚步渐渐放慢了许多。 谢云潇竟然拔剑出?鞘,剑光在半空中一闪而过,狂风乍现,杀气冲天,几?乎要杀得血溅当场。 众人吓得一路狂奔,拿出?了拼命的架势,又跑了足足一刻钟,这一场演练终于结束了。 谢云潇命令众人午休,而后,他身影一闪,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 谢云潇的侍卫也换班了,校场上又来了几?位监军,士兵们坐在树荫下休息。厨娘们推着木车,姗姗来迟。她们给众人发放餐食,无非是米粥、酱菜、薄饼、山蔬之类,士兵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校场上树荫浓密,清风徐来,秋蝉一声声地鸣叫着,士兵也只敢窃窃私语。军营严禁士兵喧哗,违令者鞭笞二十,至今无人胆敢犯规。 距离校场不远处,华瑶正站在一棵树下,观望士兵的一言一行。 华瑶记得,戚归禾在世时,与士兵同?吃同?住,亲如?手足。 士兵吃酱菜,戚归禾也吃酱菜。盐渍的酱菜,又酸又咸,戚归禾甘之如?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他对待伤兵残将,更?是关怀备至,还把自己的俸禄分给他们,帮他们照顾亲属。 戚归禾不仅是谢云潇的兄长,也是士兵心目中的兄长。 反观谢云潇,他训兵练兵,全然不近人情,远比戚归禾严苛得多。他惩戒士兵,血溅数步之外,士兵对他敬而远之,甚至不敢直视他。 华瑶对此感到满意,倘若谢云潇的练兵之道与戚归禾相似,华瑶也会?有些?不放心。 华瑶一边思索,一边跑向营帐。她的轻功又精进?了不少?,树叶晃动的那一瞬,她已经钻入了谢云潇的营帐。 营帐之中,仅有谢云潇一人。 谢云潇坐在一把木椅上,他的面前是一张圆桌,约有两?尺见?方。桌上摆了两?份食盒,也是华瑶的侍卫刚刚送来的,白玉雕成的食盒,尚且留存几?分温热。 谢云潇的身边还有一把空椅,与他距离极近,他似乎早已做好准备,只等着华瑶在此现身了。 华瑶毫不客气地坐过去,谢云潇捉住了她的手腕。 华瑶反手一拧,转守为攻,握紧他的修长手指,略微摩挲了一会?儿,又很严肃地说:“我爹没了。” 谢云潇怔了一怔:“他驾崩了?” 华瑶点了一下头?:“燕雨回?来了,伤得很重,幸好汤沃雪救治及时,他已无性命之忧。他为我传来了京城的消息,我总算明?白了,近日以来,京城的异动为何如?此频繁。” 华瑶忙碌了一上午,这时也有些?饿了。 她自顾自地打开食盒,先吃了一口她最喜欢的鱼丸,才继续说:“东无派兵攻打方谨的公主府。方谨全力反击,又在东无回?府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东无和方谨闹得不可开交,京城百姓纷纷外逃,御林军几?乎是名存实亡。京城的传言沸沸扬扬,先前我收到了许多消息,今日听完燕雨的话,我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食盒里不仅有鱼丸,还有清炒蛤蜊、清炖螃蟹,散发着幽甜的香味。那螃蟹共有两?只,每只都有一个巴掌大,新鲜而肥美,尚未去壳,香浓的蟹黄已流露出?来。 华瑶的筷子轻敲了一下蟹壳,谢云潇竟然从她的碗里夹走了螃蟹。她直勾勾地盯着他,又见?他拿出?毛巾,擦净双手,默默地为她剥蟹。 谢云潇略微低头?,指尖捏着蟹壳,稍一使?力,蟹壳裂开了,雪白而饱满的蟹肉跳脱出?来,又被他用筷子拨回?她的碗里。 华瑶感叹道:“天呐,你好会?剥螃蟹,你真是太贤惠了,有驸马如?此,公主复何求?” 谢云潇又将蟹黄和蟹腿肉剔了出?来,完完整整地送进?华瑶的饭碗。 华瑶左手捧碗,右手执筷。她把蟹黄、蟹肉和米饭拌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品尝一碗蟹肉拌饭。 谢云 潇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京城已现乱象,先帝之死,瞒不了太久。方谨和东无不得民?心,唯有你是众望所归,再过一段时日,你不再是公主,应是大梁朝的皇帝。” 华瑶的语气又低缓了些?:“嗯,我是皇帝,你是皇后,在我登基之前,我必须把东无和方谨彻底铲除,斩绝杀尽,以绝后患。你的祖父一家还在京城,你传信给他们,问问他们近况如?何,若有必要,他们可以逃往永州祖宅,以免受到京城的战火牵连。” 谢云潇的祖父,既是谢家的家主,也是世家名门之首,朝野内外的声望极高。 谢家的祖宅位于永州真定县。谢家在真定县还有一块封地,传承已过百年,根基极为深厚。 永州真定县,正是谢家祖宗流传下来的安身之处,若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谢家人可以在此避难。 华瑶的那一番话,恰好提醒了谢云潇,京城的局势瞬息万变,谢家人不应该留守京城。谢云潇也准备传信回?家,询问他的亲人,是否需要他的助力。 这时,华瑶突然又说:“再过一个月,我打算率兵前往京城,顺便把杜兰泽救回?来。” 第163章 常叹聚合离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云潇静默片刻, 低声?道:“你出征京城,只为援救杜兰泽?” 华瑶听出了他的疑虑。 他并不知道杜兰泽的处境如何,华瑶也没把实?情全部告诉他, 只因她也不确定, 她的推断是否正确。 方才燕雨也提到了, 杜兰泽已受了内伤, 太后又召见了杜兰泽。对太后而言, 杜兰泽尚有用处,那太后应该会传太医为杜兰泽诊治。太后身边的医师都是疗伤圣手, 杜兰泽被太后扣留, 暂无性命之?忧。 不过, 大约一个月之?后,杜兰泽的性命就难保了。太后利用完了杜兰泽, 或许会拟订罪名,判她秋后处斩。 华瑶轻叹一口气。她心绪纷乱,无从倾诉。 她又思索了一会儿,毅然决然道:“我最看重的,只是‘基业’二字, 我要守住朝廷的基业, 自当考虑全局。沧州战况不利,四十万敌军围攻虎牢关, 如果京城内乱, 沧州必然军心涣散,凉州和虞州也有旦夕之?危。” 谢云潇道:“你若去?了京城, 你也会历尽艰险。” 华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会在?一个月之?内解决司度。在?此期间,东无和方谨必定血战数次,届时, 他们元气大伤,又失去?了民心,我正好去?京城收拾残局。” 华瑶是仁义之?主,启明军是仁义之?师,京城又遭受了兵祸之?灾,华瑶不可?能坐视不管。 谢云潇明知这个道理,却还是心乱如麻。他只怕华瑶自投陷阱,而他来不及救她。 她的思虑比他更深远,常设连环计,以敌攻敌,以战止战,她在?秦州所?向披靡,在?京城又会如何? 京城遍布武功高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 华瑶受制于仁义道德,东无和方谨倒是无所?不用其极。 思及此,谢云潇为华瑶倒了一杯水。水从杯口溢出来了,谢云潇仍未停止。 华瑶连忙扶住他的手腕。她与他十指相扣,又轻声?说?:“你不必担心,如今我兵力强盛,东无和方谨也不敢小看我。” 谢云潇反握她的手:“正因为你兵力强盛,他们恨不能把你除之?而后快。” 华瑶静静地凝视着他,当他低头?时,她又亲了一下他的唇角,极短暂的一个吻,只是一转瞬间,她与他隔开?一段距离,认真?道:“自古以来,中兴大计,都是很?不容易的,当初我征战秦州,也是九死一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云潇默不作声?。他又记起华瑶身负重伤时,他坐在?病床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昏迷一日,他消沉一日,她不省人事,他心如死灰。 华瑶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她笑着问:“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怎么办?” 谢云潇不假思索:“陪你一同上路。” 华瑶故作惊讶:“真?的吗,你要给?我陪葬?” 谢云潇略微侧过脸。他不再看她,却执意道:“不是陪葬,应是殉情。”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谢云潇这几句甜言蜜语,还真?是十分动听。她只把他的答复当作一种?调笑,情侣之?间的嬉戏,无非解闷消遣而已。 华瑶听完谢云潇的赌咒,虽是全然不信,却也动起了怜香惜玉的念头?。她的唇边还含着微笑:“你我是结发夫妻,自然情深义重,你的一片心意,我总是十分珍惜的。” 谢云潇与她对视,她话锋一转:“千千万万的民众,也有自己的亲属,待我平定乱世之?后,他们也能安稳度日。” “天下安定”这四个字,也是谢云潇的平生心愿,但他的顾虑仍未消减。 谢云潇直言不讳:“京城向来卧虎藏龙,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的武功高手,至少应在?五万人以上。启明军拥兵二十万,武功高手约有一万七千,十分之?四仍需驻防岱州、秦州各地。你率兵前?往京城,兵力不足以震服人心……”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京城确实?卧虎藏龙,先帝已故,群龙无首,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万万不可?错失。更何况,御林军名存实?亡,拱卫司听命于太后,镇抚司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 华瑶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又把她的手腕捉住了:“率兵亲征,岂不危险?” 华瑶头?头?是道:“我率兵亲征,虞州必将?归顺。两个月前?,朝廷命令虞州攻打秦州,虞州按兵不动,自然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启明歌》在?虞州早已传唱开?了,启明军士气高涨,官兵士气低落,真?可?谓天赐良机。” 华瑶说?完这一番话,又觉得?有点饿了。她喝了一口水,低头?吃了两勺饭。 谢云潇不再与她争执,还用筷子剥开?了蛤蜊壳,剔出了蛤蜊肉,再次送入她的碗里。 华瑶在?无意中一瞥,看到了餐盘中的素炒白菜,谢云潇又夹起一片白菜叶子,悄无声?息地递给?她。 如此无微不至的照顾,倒是让她心中十分诧异。 华瑶小声招呼道:“你也吃饭,别给?我夹菜了,你不饿吗?” 谢云潇这才打开?他的食盒。他的举止虽然从容,却略显迟缓,吃饭也比平日里更慢一些。 华瑶猜不到他正在想什么。她偷瞄他的喉结,他似有所?感?,他执着筷子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华瑶飞快地转过头?,就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他身上。她埋头?扒饭,大口大口地咀嚼,他又低声?道:“慢点吃,别急。” 华瑶含糊地回应道:“嗯嗯。” 谢云潇端来杯子:“喝水吗?” 华瑶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一边沉思,一边细嚼慢咽。 又过了半晌,华瑶用完了午膳。 华瑶正要和谢云潇告别,谢云潇放下了碗筷:“京城局势凶险异常,敌人的武功深不可?测,我随你一同出征,你意下如何?” 华瑶已经站起身来。她扶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到时候再说?吧,还有一个多月,你现在?担心,未免太早了。你先处理你手头?的事务,我自会统筹全局。等到燕雨清醒过来,我会问他京城的情况,问清楚了,再做定夺。” 她直直地盯着他,他一时无言,极轻声?地回答:“也好。” 华瑶又落座了。她悄悄对他说?:“你传给?谢家的信,也要写得?明明白白。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顺风行船,还是逆风破船,由我这个掌舵人来决断。” 直到这时,谢云潇才领会了华瑶的深意。 不久之?前?,华瑶对谢云潇说?,谢云潇可?以传信给?谢家,问问谢家的近况如何。 华瑶不仅是关心谢家,也是在?探究谢家的根底。先帝在?世时,华瑶从未指使谢家投诚,只是与谢家暗中联系。而今先帝已故,谢家应当竭力扶持华瑶,顺应天下大势所?趋。 谢云潇道:“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也是谢家的期望。” 华瑶听出了谢云潇的弦外 之?音。 谢云潇并不确定,谢家是否会竭尽全力,辅佐华瑶上位。 谢氏一族谨守清流门?规,“谢党”又被称为“清流党”。天下读书人推崇谢家,盛赞谢家“坚守道德之?心,舍弃功利之?欲”。 无论谢家人是浪得?虚名,还是名副其实?,他们既已站上高台,便不能再摔下来。 华瑶很?理解谢云潇的难处。她还未回话,距离她数丈之?远的地方,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华瑶抬头?望去?。她耐心等候片刻,侍卫赶到了门?口,禀报道:“启禀殿下,秦将?军传来急信。” 侍卫提及的“秦将?军”,正是秦三,她是华瑶麾下第一大将?,也是华瑶最器重的武官。 华瑶吩咐道:“何事?详细说?来。” 侍卫毕恭毕敬地回答:“秦将?军说?,约莫半个时辰前?,秦将?军率兵在?城外巡逻,听见远处有一人以内功传音,大声?呼救。秦将?军疑心有诈,便没有亲身前?去?,只派出了几个探子。探子没瞧见贼兵的踪迹,只找到了一个和尚,那和尚身受重伤,衣衫褴褛,怀里抱着一把铁禅杖……” 听到此处,华瑶已经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果不其然,侍卫又说?:“铁禅杖破败不堪,杖身上刻着一行小字,‘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秦将?军说?,那禅杖乃是世外高人的兵器,那和尚的身份也不一般。秦将?军自作主张,把和尚送到了医馆,还请殿下宽恕。” 华瑶只问了一句:“秦将?军也在?医馆吗?” 侍卫如实?回答:“刚到不久。” 华瑶二话不说?,立刻赶往医馆,谢云潇也被她拽走了。他们的轻功都是当世第一流,飘然若御风而行。少顷,他们已步入医馆,正好撞见了秦三。 时值午后,阳光明灿,秋风也晒成了暖风,树影仍在?晃动,窗纱上光影交错,依稀照出了秦三的身形。 秦三正站在?窗边。她转过身,与华瑶打了个照面。 秦三连忙弯腰行礼,华瑶道:“免礼,我有事要问你。” 秦三还想向华瑶请罪。 秦三擅作主张,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和尚送入了医馆。秦三只觉得?和尚眼熟,却又不能断定他的身份,倘若华瑶因此而怪罪秦三,秦三会心甘情愿地受罚。 然而,华瑶却说?:“这一次,你做得?不错。” 秦三也不知前?因后果,便把自己的见闻说?了出来:“启禀殿下,今日一早,我出城巡逻,总能听见一阵怪声?,哼哼唧唧,很?像是男人的呼痛声?。我当时也没多想,还以为是哪儿来的贼兵受伤了,我就问我的亲信,他们竟然一无所?知,那声?音只有我能听见。” 华瑶一语道破:“那和尚并未呼救,他无力发声?,只能用内功传音,但他的内息也很?微弱,似你这般武功绝世,才能察觉出来。” 华瑶亲口承认,秦三实?乃“武功绝世”,秦三真?是十分受用。 秦三不自觉地展露一丝笑意:“承蒙殿下抬举,末将?愧不敢当。” 秦三昂首挺胸,深吸一口气,快言快语道:“那和尚藏在?一片草丛里,他浑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从头?到脚没一块好皮,烂掉了似的,看起来就像泥土一样,还真?是不容易察觉。当时他卧倒在?地上,怀里揣着一把铁禅杖,我认识的,禅杖的主人,真?是一位得?道高僧,法号‘宏悟’,江湖人称‘宏悟禅师’,中原第一高手,纵横江湖数十年?。” 提及“宏悟禅师”四个字,华瑶当然记得?很?清楚。 去?年?秋天,华瑶和谢云潇暂住虞州山海县的一座寺庙里,那寺庙的方丈,正是“宏悟禅师”,这老头?年?纪一大把,武功盖世,功法比谢云潇厉害得?多,也让华瑶大开?眼界。 秦三还说?:“宏悟禅师的铁禅杖,向来不离身,我也不晓得?,那个年?轻和尚为什么抱着铁禅杖,该不会是宏悟禅师的关门?弟子吧?师父把自己的兵器传给?关门?弟子,倒也说?得?过去?。” 华瑶笑而不语。她只觉得?,铁禅杖的来历,或许有些蹊跷。 华瑶听完秦三的话,嘱咐她不许外传,她自当遵命。华瑶又命令她再去?城外巡逻,她连声?答应,行步如飞地告退了。 医馆的厅堂之?中,仅有华瑶与谢云潇二人。 华瑶伸了一个懒腰。她幼时养成了午睡的习惯,成年?之?后,偶尔也会在?午间睡上一刻钟,奈何今日事务繁多,抽不出空,她还要把案情一件一件地审问明白。 其实?华瑶也觉得?奇怪,今日才过去?半天,她先捡到了燕雨,又捡到了宏悟禅师的徒弟,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因果联系吗? 这一刹那,她若有所?思。 难道是因为,她的父皇去?世了? 昭宁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夜晚,父皇驾崩了,当天夜里,燕雨从京城动身,驱车前?往秦州宛城。 倘若那个和尚也是同时出发,或是稍迟一天,那他确实?会在?近日抵达宛城。秦三在?草丛里发现了他,或许他早已现身了,只不过,今天一早,因为燕雨突然回来了,所?以华瑶加强了城门?戒严与城外巡逻,这才恰巧捡到了和尚。 华瑶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又找到了和尚所?在?的病房。 此时此刻,汤沃雪也在?这间病房里。她的学生拿起一条干净的毛巾,缓缓地擦拭和尚的全身。不多时,此人的面容显露出来,华瑶毫不意外:“原来是观逸禅师。” 这一位“观逸禅师”,正是宏悟禅师的徒弟。 汤沃雪惊讶道:“您认识他?” 华瑶点了一下头?:“我和他打过交道,他真?有一颗善心,只不过,他为人太固执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说?到观逸禅师,就不得?不提起岳扶疏。 想当初,岳扶疏为晋明效力,也为晋明做尽了恶事。 去?年?秋天,岳扶疏在?一场大火中受了重伤,落下残疾,躲在?寺庙里休养。 华瑶真?想杀了岳扶疏,奈何宏悟禅师出面了。宏悟禅师不准她杀生,她思前?想后,另寻了一个好办法。 岳扶疏疑心深重。他与武僧同吃同住,华瑶的侍卫也无法暗杀他。 华瑶便派出暗探,专门?在?岳扶疏的药膳里投毒,那毒药名为“白铃铛”,少量服用,不仅无毒,还能减轻患者的病痛,长期吞食,却会让患者逐渐上瘾,浑身肌肉僵硬,病痛发作时,更有万般痛苦。 华瑶估计,如果岳扶疏还活着,他的寿命只有不到一年?了。 去?年?冬天,岳扶疏还想重返京城,可?他的伤势太严重了,倘若他贸然动身,受不了旅途劳累,他必定会死在?路上。 如今的岳扶疏,究竟是死是活呢? 华瑶的探子回报,今年?开?春之?时,宏悟与观逸护送岳扶疏出了一趟远门?。岳扶疏生死未知,观逸沦落到今天的下场,还真?是可?悲可?叹啊。 华瑶对观逸略有几分怜悯。 汤沃雪弯腰垂首,又为观逸针灸,两针下去?,观逸喃喃自语道:“天元果一钱……天元果一钱……” 第164章 相见后 慈悲为本,宽宏为怀 天元果又名“极珍至宝”, 生长于沧州寒山之中。豌豆大的一颗天元果,至少能?卖出一百两白银的高价。 天元果具有补气 养血、固本培元之效,药效通神, 世所罕见。 华瑶与白其姝相识后不久, 白其姝送给华瑶一盒天元果, 华瑶珍藏至今, 从未拿出来用过。 观逸突然提到“天元果”, 华瑶想当然地以为,观逸必须服用天元果, 否则他就活不下去了。 华瑶悄悄地问:“观逸伤得很重吗, 需要天元果吗?” 汤沃雪面?不改色:“他气力衰竭, 经脉缓弱,神智模糊不清, 身上的疮疤红肿溃烂,犯了虚痨之症,这也并非疑难杂症,调理三四个?月就能?痊愈。天元果补气养血,反而加剧他体内的虚热……” 汤沃雪话?中一顿, 又补了一句:“别说天元果了, 他连人参都不能?沾。” 华瑶追问道?:“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汤沃雪对自己的医术极有信心:“请您稍等,七天之内, 我保管他睁开眼。” 汤沃雪的两名学生又端来一盆清水。她们各自拿起一条毛巾, 继续擦拭观逸身上的污垢,把他擦得干干净净, 每一处伤口都涂抹了药膏。 汤沃雪再次施针,经过一番诊治之后,观逸的呼吸已调匀了, 原本苍白的面?庞也浮现一丝血色。 华瑶在心中暗暗赞叹,汤沃雪真是华佗再世、扁鹊回魂……不不不,华佗和扁鹊也救不了将死之人。汤沃雪的这双手,堪称是女娲造人,华瑶对她十分敬佩。 汤沃雪仍在忙碌,华瑶的目光又转向了墙角。 华瑶看见一把铁禅杖。杖身长约八尺、重约七十斤,杖头已然断裂了,露出一截铁管,那铁管似乎是空心的,管壁上雕刻着?细碎花纹。 华瑶身影一闪,迅速地抓住铁禅杖,毫不费力地拎起来,对光一照,她惊讶地发现,铁管里的花纹竟然是忍冬花纹。 众所周知,前朝的亡国太子?偏爱忍冬花,他的住处遍布忍冬花藤,民?间称之为“花藤太子?”。 既然如此,宏悟禅师的禅杖之内,为何会雕刻忍冬花纹? 宏悟禅师与前朝太子?又有什么?关联? 华瑶若有所思。她扛起禅杖,又看了一眼谢云潇,示意他跟着?她一同走出去。 华瑶和谢云潇另寻了一间空房,华瑶把禅杖放在了一张木桌上,谢云潇顺手关门。他们二人对兵器略有研究,华瑶还记得,她与谢云潇初次见面?时,谢云潇就在读一本《江湖兵器赏鉴》。 而今,华瑶对谢云潇说:“我想把它拆开,看看它里面?藏了什么?。” 谢云潇抬起手,正要以掌风劈砍禅杖,华瑶突然拦住了他:“等一下,这里面?好像有机关。” 华瑶略微审视片刻,已识破了其中机关。她左手握住禅杖的杖身,右手按在杖头处一旋一折,只听“咔嚓”一声,禅杖从中间裂开,分为左右两半。 谢云潇道?:“你真是慧眼如炬。” 华瑶道?:“那当然了,我什么?都懂。” 果不其然,正如华瑶所料,那铁管是空心的,管壁上镶嵌着?金丝。 华瑶拉起谢云潇的衣袖:“这是不是你们凉州的铸铁嵌金工艺?” 谢云潇仔细看了看,确认道?:“不仅是凉州工艺,也是凉州材质。” 他的手指拂过禅杖的一条裂缝:“雍城特产一种钢铁,不腐不锈,经久耐用。” 这就更?奇怪了,华瑶心想,宏悟禅师的武器竟然出自凉州,还是数十年前的凉州,难道?宏悟禅师与凉州也有什么?渊源? 华瑶虽有几分疑心,却?未宣之于口。她戴上一双手套,检查铁管的内部,又窥见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记载着?佛门武功的功法,开篇第?一句“慈悲为本,宽宏为怀,清净地法,所有善根,悉以回向一切智地……” 修炼武功,也是修炼心境,佛门功法的首要之务,便?是六根清净,这当然与华瑶无关。 华瑶也懒得细究下去,只把禅杖用一块黑布包裹起来,扔进了库房里,等到观逸醒来以后,再让他解释解释。 做完这一切,已是未时一刻,谢云潇也要返回校场了。华瑶和他告别,他目送她先?一步离开,周围空无一人,唯有黄叶在秋风中飘落。 * 又过了几天,宛城风平浪静,宛城文官似乎不敢再与华瑶对抗,城中造谣传谣的人也少了许多,只是又有一种流言,据说是从京城传来的,说皇帝已经驾崩了,“昭宁”这个?年号应该废除了,先?帝一命呜呼,新?帝仍未登基,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怕是难保。 沧州商人也传来了消息,沧州边境战火连天,敌军真像疯了似的,死命地攻打虎牢关,沧州士兵伤亡人数至少在一万以上。 内忧外?患,纷至沓来,怀有忧国忧民之心的仁人志士,便?也开始为了国事而奔走。京城、虞州、永州、沧州等地的读书人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开放言路,增派官兵,尽快终止各地的乱局。 相比之下,秦州的太平气象,算是十分难得了。宛城百姓也不愿再次陷入战乱,叛军的暴行历历在目,谁也不想重温那一场噩梦。 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司度的军队在距离宛城东门二十里之外?的树林中安营扎寨了。 司度原本率领了一千兵马、四万流民,然而,华瑶几次三番地使出了阴谋诡计,那四万流民?仓促奔逃,争相涌入秦州乡镇,只剩下一千多人依然跟随司度。 司度不再走官道?。他故意放慢了行程,抵达宛城的日?期远比他预计的更?迟。这一路上,他远离城乡村镇,仍能?听见民?众高唱《启明歌》,歌词朗朗上口,歌声悠悠不绝,颇有一种飘渺空灵之感,这首歌也动摇了他的军心。 宛城文官冒死给他传信,还说宛城有一位花魁,名叫花千树,通晓音律之奥妙,《启明歌》的曲谱,正是花千树所作。她这等贱民?,因?受华瑶宠信,竟也有荣光加身,昔日?的残花败柳,却?成今日?的瑶林玉树,岂不可笑?!再说秦州的愚民?,有头无脑,愚蠢至极。他们把华瑶尊为神女,容不得任何人诋毁她。 司度看着?文官传来的信,心头的疑虑更?沉重了。 华瑶不拘一格,选用人才,又施行严法仁政,辅以鬼神之论,秦州人坚信她是神女下凡、济世救民?,她的真身是启明星,她的魂魄来自天庭。 在传闻之中,就连她的驸马谢云潇也是仙人下凡,专为辅佐她而来。谢云潇美若天仙的外?表,便?是一个?例证。古往今来,姿容绝世的皇后也不在少数,谢云潇此生注定要做皇后。 读到此处,司度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也觉得,乡野愚民?,愚不可及,如此可耻可笑的流言,仿佛出自疯癫之人的口中,倒是蒙骗了一批信徒。 司度合上信封。他坐在一片树荫里,闭目养神,心里想的都是华瑶,他真想一刀砍下华瑶的头颅,将华瑶取而代之。 华瑶被称为“仁义之主”,但她的手段也见不得光。她入驻宛城之后,便?把宛城文官的家?眷全部抓了起来,关在南区的几座大宅之中。凡是听命于她的文官,都能?领回自己的家?眷,至于那些?抗命不遵的,或是对她阳奉阴违的,要么?全家?消失了,要么?还剩一条命,却?不知家?人死活,迟迟等不到再见之日?。 正当司度犹豫之际,他又收到了太后的传令。 太后突然召回了镇抚司的一百名高手,这一百名高手,原本是父皇送给司度的助力,却?被太后夺走了。司度的兵力一落千丈。 司度稍加思索,便?想通了关窍,他的父皇必然驾崩了。他失去了靠山。 司度当机立断,率领军队躲入深山老林,只在附近乡镇留下了几个?哨兵,与朝廷传递消息。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司度正在草丛中静坐,他的哨兵送来了东无的密信。司度读完那封信,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了,甚至笑了一下,他本已走投无路,东无却?要与他合作,他欣然答应,亲自定好了接洽的日?期。 东无为司度送来一队精兵,竟有两百三十人,这些?人都是千里挑一的高手,也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武功。他们扮作商贩、农夫、流民?、工匠,分批赶来秦州,神不知鬼不觉,便?与 司度汇合在一处。 俗语有云,“人凭志气虎凭威”,司度新?得了一队精兵,威势比往日?更?盛。 司度率领两千多人马,驻扎在宛城郊外?。 待到八月七日?的傍晚,天色暗淡,雾色飘荡,天边还挂着?一轮明月,在秋蝉的哀鸣声中,司度命令士兵夜袭宛城。 秋风渐起,司度未觉寒意。他穿着?一身铠甲,骑着?一匹骏马,扮作官兵,随着?队伍向前行进。 官兵已经排开了阵型,一千多名官兵位于中部,一千多名流民?分散于四面?八方,官兵的脚程原本是远快于流民?,不过,有几位官兵带头喊道?:“冲进宛城!每人赏银二十两、赏米三十斗、赏布四十尺!!” 流民?一鼓作气,拼命地飞奔而去,蚂蚁似的奔涌着?,众人接近宛城之际,忽听轰然一响,硝烟漫天,原是宛城的东门之外?,暗埋了无数地雷,流民?正好踩中了地雷,当场炸得血肉横飞、尸骨全无。 第165章 作别难 今日定是谢云潇的死期 城楼上亮起?火把, 火光连成一片,华瑶站在光影交接之处,看着?司度的军队渐行渐近。 天色已近黄昏, 城门紧闭, 秋风渐起?, 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 华瑶早已预料到了, 司度必定会在天黑之后攻城。 司度乔装改扮, 混迹在流民与官兵之中,只为掩藏自身的行踪。 司度的计策确实不错, 华瑶只知道他一定现身了, 却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众多官兵身穿铁甲, 头戴钢盔,骑着?战马一路奔驰, 几乎融入了夜色。战马的铁蹄踏过黄土,乱卷尘沙,待到尘沙落定,满地残骸已是血肉淋漓。 司度那一方人马叫嚣道:“叛党逆贼!速速接旨……” “旨”字还?未说完,城楼上战鼓震动, 弓箭飞射, 火炮齐发,箭声如潮, 炮声如雷, 杀得官兵人仰马翻,流民丧亡过半。 数百具尸体散落各地, 血腥气越发浓稠,嚎哭声越发响亮。 受伤的流民哭喊道:“我们是逃难的,快没命了!开门啊, 开门救命!开门救命!!” 华瑶无法辨别?他们这番话?是真是假。 华瑶不止一次地派人暗杀过司度,虽然并未成功,却也扰乱了官兵行军,绝大多数流民趁机脱逃,华瑶妥善地安置了那些流民。 剩余的这些流民,约有一千多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打定主意,要跟着?司度闯入宛城。 他们真的是流民吗?亦或是一群改头换面?的武功高手? 华瑶不能辨明他们的身份,更不能把他们放入宛城。 华瑶心中暗想?,此时此刻,她?的第一要务,正是守卫宛城,确保城中百姓安宁度日。 秋风飒飒,军旗猎猎,今夜这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华瑶长吸一口气,高声道:“逃难的流民,不会在宵禁之后,与叛军一同攻城!叛军贼心不死,又扮作流民,乱人耳目!众将听令,杀叛军,斩乱党,斩尽杀绝!!” 守城士兵共有两万人,他们听见华瑶的命令,士气空前高涨,齐声呐喊:“杀叛军!斩乱党!斩尽杀绝!!” 这声音洪亮浑厚,直冲云霄,传遍了茫茫四野,压住了敌军的一切响动。 司度先前准备的口号,竟是毫无用武之地。他原本训练了一队精兵,教他们痛骂华瑶不忠不孝,以此惑乱启明军的军心。然而父皇已经病故了,京城的消息也传入了各地官府,官兵不像从前那般勇猛,也不愿为“忠孝节义”而牺牲。 司度距离城门仅有三里路程。他回头一看,竟然看见了十几个逃兵。他下令道:“逃兵,杀无赦。” 司度勒紧缰绳,转身回头的这一瞬,华瑶注意到了他的身影。 华瑶的目力?远比常人更强,司度又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她?十分熟悉他的言行举止,纵然他设下瞒天过海之计,也敌不过她?慧眼如炬。 华瑶做了个手势,招来七百位武功高手,为首之人,正是秦三。 华瑶指着?司度所在之地,发号施令:“贼兵聚集于此,你带队去剿灭贼兵。” 秦三领命,恭敬道:“末将遵命。” 言罢,秦三率领七百多位武功高手,从城墙上俯冲而下,冲向?敌军的队伍。刀光剑影一霎荡开,不过片刻之后,秦三和华瑶都察觉了此中蹊跷。 司度带来的武功高手,至少在六百人以上,这其中又有两百多人武功极高、攻势极猛,不像是大内侍卫,倒像是训练多年的死士。 这一批死士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排列军阵的本领远超华瑶此前的预计。他们的身法诡谲无比,每一人都与其余人配合默契,招式变化多端,势道凌厉绝伦,比起?镇抚司的“八人刀法”,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色渐黑,夕阳余晖将尽。 死士越战越勇,越战越狂。 显然,他们尤为擅长夜战,只因他们早已做惯了暗杀行刺之事?,深浓的夜色、混浊的血腥味,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秦三率兵抵抗他们的强攻,却无法突破重围,双方交战还?不到半刻钟,已是各有伤亡,秦三这一方的伤亡人数甚至略多一些。 华瑶不得不增派援兵。她?尚未看穿敌军的阵法,正当她?犹豫之时,谢云潇走到了她?的背后:“殿下。” 敌军攻城之前,华瑶命令谢云潇驻守城楼,不准他踏出城楼一步。 谢云潇并不明白华瑶的用意。华瑶特意解释了几句,她?怀疑司度的目标,正是刺杀谢云潇,谢云潇却认为华瑶的处境远比他危险得多。 诚然,华瑶是启明军的首领,也是百姓敬仰的神女,倘若华瑶死在战场上,启明军的军心大乱,宛城必定不战而败、不攻自破。 华瑶的优势在于,她?比谢云潇更了解皇族的穷凶极恶。据她?所见,谢云潇偶尔也会冲动行事?,落入圈套而不自知。 既然如此,谢云潇应当尽量避免与皇族交手。 华瑶原本还?想?把谢云潇关?在军营里,不过谢云潇毕竟武功盖世?,他的目力?、听力?远超常人,他留守城楼,一来可以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帮助华瑶判断战局;二来可以安定军心,辅助启明军迎战官兵;三来,华瑶也不确定司度会使出什么?手段,谢云潇守在一旁,既是多了一份助力?,也是多了一重保障。 谢云潇却不愿意在城楼上观战。他低声道:“请殿下准许我出战。” 华瑶斩钉截铁:“不准。” 军令如山,谢云潇不可违抗。他欲言又止。 此时,华瑶隐约窥见了敌军阵法的端倪。自从她?在山海县见识过镇抚司的“八人刀法”,每当她?闲来无事?,她?会在脑海中演练“八人刀法”的玄机,又因她?亲眼目睹过宏悟禅师如何?破阵,她?隐约有些思路,只是从未实践过。 现如今,机会正在眼前,华瑶略一忖度,果断拔剑出鞘,亲自率领三百近卫,毅然决然地跳下了城墙。 近日以来,华瑶勤于练武。她?天资聪颖,根骨绝佳,悟性本就极高,又得知了《武学?七道》的秘诀,内功外法日益精进,轻功也提升了不少。她?的身影飞快一闪,只在一瞬间,她?消失不见。 战场上杀声震天,华瑶充耳不闻。她?行速极快,剑风呼啸一响,如同龙跃凤鸣。四周沙石颤动、旗帜飘扬,她?忽然甩出一道剑光,斩杀了高举旗帜的官兵,刹那之间,官兵鲜血喷溅,血水浸透了绣着?“大梁”二字的旗帜。 司度也窥见了华瑶的行迹。他毫不迟疑,直奔华瑶而来,他的长剑闪动寒芒,向?着?华瑶的头顶斩落。 司度一定要杀了华瑶。 司度的封地远在灵安。灵安与南方五省接壤,父皇去世?之后,东无在南方日益猖獗,司度的封地名存实亡。 司度兵力?薄弱,声望低微,从没立过任何?功绩,又失去了父皇的支持,他的境遇一落千丈。各地官府虽然尊敬他,却不肯听从他的主张。他谋划得越久,局势的变数反而越多。 他正处于进退两难之境,只能开设一场赌局,孤注一掷,赌的就是华瑶和谢云潇气数已尽。 他本可以趁夜偷袭宛城,但为了迫使华瑶出面?,他率领全军,向?华瑶进攻。他的军队伤亡过半,华瑶也被他引出来了,乘此时机,他调集一众侍卫,从四面?八方包围华瑶。 华瑶轻叹道:“蠢货。” 司度不怒反笑。 华瑶一跃而起?,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此时,司度才发现她?的轻功已修炼到了化境。 华瑶身形飘渺,招式变幻极快,恰如鬼魅一般,司度只见其影,不见其人。 华瑶和司度正在激烈交战,双方胜负未分,她?剑刃一挥,又斩杀了他的一名侍卫,殷红的鲜血飞溅开来,沾到了他的袖袍上。 司度不禁感?叹:“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华瑶暗暗心想?,看什么?看,他也配看她?一眼?她?迟早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司度与华瑶不愧是亲姐弟,司度似乎也察觉了华瑶的恶意。 陡然间,司度双臂双腿一同运力?,剑下的杀气如同洪水一般狂涌上来。他翻身一转,猛地刺出一剑又一剑,旧招与新招之间,竟无丝毫停顿。这一套连环杀招,气势磅礴,堪比惊涛拍岸,要把华瑶拍死在战场上。 华瑶急速后退,却被他削断了半寸衣袖。 他还?说:“皇姐,别?跑。” 华瑶纵跳如飞,已跑出十丈来远,她?边跑边想?,司度是不是脑子有病,竟然还?叫她?别?跑?她?想?跑就跑,想?杀就杀,明天就给他办丧事?,再?找几个乞丐给他哭丧,保管他下辈子也做乞丐。 司度对华瑶穷追不舍,他的耳旁吹过一阵风声,越吹越紧,越吹越急,他侧头一看,他已误入一座杀阵,立阵之人,恰巧是东无派来的那一批精锐死士。 司度吩咐道:“华瑶正在杀阵之中,我与你们联手杀了她?。” 这些死士当然也想?重伤华瑶,尽快把华瑶抓回去,奈何?华瑶的轻功登峰造极,城府又是深不可测。她?已看破了阵法的缺陷,还?故意把司度引入阵中,司度所在的位置,也成了她?破阵的关?键。 华瑶以内功传音给秦三,秦三迅速飞到她?的身侧,她?们二人率领一众高手,合力?猛攻杀阵的一角,顿时突破了敌军的防线。 敌军的阵法继续变化,华瑶大喝一声:“司度!他们也想?杀了你!!” 其实华瑶并不知道敌军的兵马分为几派,但她?敏锐地察觉出来,这两百多位死士,并非司度的忠仆,他们的主子另有其人,或是方谨,或是东无,或是皇后,总之,他们与司度的关?系十分微妙。 果不其然,华瑶话?音落后,司度迟疑一步,多看了一眼死士,华瑶又挑拨道:“司度腹背受敌!” 话?音未落,死士的剑光如虹,横劈华瑶的脖颈。 华瑶飞速一闪,窜起?四丈来高,她?躲得很快,未受一丝皮肉之伤,但她?的一缕长发又被截断一寸。她?毫不在乎,挥动长剑一转,又把两个敌人捅死了。 华瑶与敌军交战数十个回合,难分胜负,如此拖延下去,实非华瑶所愿。再?过七天,华瑶还?要率兵前往京城,她?不能在今日的战场上折损太多兵力?。 秦三仍然守在华瑶身侧,华瑶与秦三对视一眼,秦三便明白了华瑶的计策。 天色昏沉,当空一轮明月高照,雾气消散了几分,城墙上挂着?一片灯笼,燃着?一丛火把,火光耀亮,照出人影幢憧,晃动着?的刀剑寒光灿灿。 秦三躲到了暗处。她?突然收敛一切声息,宛如一位死士。千钧一发之际,她?找准机会,从背后偷袭司度,剑刃划伤了司度的肩骨。 那伤口仅有半寸来长,秦三出招收招也只在瞬息之间,司度扭头回看,只见两位死士离他最近,却未见到秦三的身影。 那两位死士原是在追杀秦三,却不曾想?,他们刚好落入秦三设下的圈套。他们与司度对视片刻,双方都起?了疑心,司度比他们更狠毒。 司度一剑斩落两颗人头,又抬脚踩碎头骨,剑上鲜血淋漓,而他脸上毫无表情。 此处黯淡无光,司度也无所顾忌。他正要离开此处,华瑶又在远方喊道:“你们的主子不是司度,司度也容不下你们!司度杀了你们两个同伴!!” 众多死士的脚步停顿了,倒不是因为华瑶所说的话?,而是因为,他们的主子东无早已预料到了,司度与他们定会相互猜忌,华瑶也会从中挑拨。 死士首领名为“丘桐”,他是东无麾下武功最高的死士,他的武功远在司度之上,当然也胜过了华瑶。丘桐原本打算刺杀秦三、活捉华瑶、护送司度进城。 只因司度杀了丘桐的两个属下,丘桐的计划也改变了,这也是东无事?先考虑过的状况。 丘桐下令道:“变换!” “变换”二字,正是暗号。 暗号一出,众多死士临阵倒戈,他们竟然杀向?了官兵,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真让华瑶啧啧称奇。 华瑶也不太明白,她?只是略微施展了离间计,为何?敌军会自乱阵脚?起?初她?还?以为敌军要用障眼法蒙蔽她?,又过了一会儿,官兵快被杀干净了,司度的侍卫也不剩几个会喘气的了,死士的伤亡更是十分惨重。 华瑶不愿错失良机。她?率领一众高手,杀向?敌军的残部。 司度自知大势已去。他想?笑却没有笑,此时他才领悟东无的深意。他本可以提醒华瑶,但他一个将死之人,又怎会大发善心? 司度的手臂已被死士割伤,伤口血流如注,他仍然面?不改色。他拼死一搏,杀出重围,带着?他仅剩的七名侍卫,奔向?二十里之外的山林。 华瑶乘胜追杀,司度还?没跑出四里路程,华瑶的众多侍卫团团包围了司度,尚不等司度开口,华瑶一剑劈砍他的脖颈,他匆忙躲开,锁骨却被剑气所伤,鲜血染红了他的衣领。 华瑶的侍卫之中,也不乏武功卓绝的高手,司度甚至认识其中几个人——他们原本是效忠于晋明的剑客,如今倒是对华瑶俯首帖耳。 司度与华瑶相识已久,原先他只知道,她?天性活泼开朗,待人接物亲切和蔼,全然不似皇族,自然也得不到皇族的地位。多年前,他看不惯她?,便在父皇面?前,旁敲侧击几句,父皇罚她?禁足三日,且不准她?用膳,彼时她?才刚满六岁,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如何?熬得住?偏偏她?就熬住了。 他早该杀了她?。 她?去凉州之前,无钱无权,无名无势,他派人刺杀她?,真是轻而易举。 这般大好时机,早已错过了,司度心中悔恨,险些笑了出来。 四面?八方的退路都被华瑶的侍卫挡住了,司度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他仍不觉得自己穷途末路,他记起?了金连思的遗言。 风水轮流转,哀告饶命的人,既是往日的金连思,也是今时今日的司度。 司度低声道:“求你留我一命,我可以辅佐你。” 司度并无此意,他只是心血来潮,效仿金连思的所作所为,以此试探华瑶的心思。 华瑶比他狠毒得多,她?毫不犹豫,猛然一剑捅穿他的胸口,他唇角流出鲜血,还?隐约含着?笑:“皇……” 他原本想?说“皇姐心狠手辣,我自叹弗如”,然而,“姐”字尚未出口,华瑶又把他的头颅砍了下来。 侍卫从华瑶的手中接过头颅,放到地上,劈成无数碎块,任何?人都无法辨认出司度的容貌,无论他生?前何?等俊美,死后也只是一具碎尸。 华瑶又命令侍卫搜查司度的尸身。她?曾在晋明的身上找出了翡翠戒指,机缘巧合之下,打开了晋明的藏宝楼,她?认定司度也有价值连城的遗物,定要仔细地搜查一番。 华瑶还?派人回去传信,说是“司度撤退了”,实为“司度被她?杀了”,这是华瑶先前拟定的暗号。虽说司度此人十恶不赦,但他毕竟与她?血脉相连,她?还?要顾及自己的清誉,以免落得一个“骨肉相残”的恶名。 * 雾色渐浓,凉风渐止。 谢云潇依然站在城楼上。他刚刚收到了华瑶传来的消息,华瑶杀了司度,司度的兵马几乎死光了,逃兵也被华瑶斩尽杀绝。 战事?平定,战火平息,城墙之外,却传来幼童的哭声,极微弱、极轻浅的声息,似乎是两岁以下的幼童,还?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哭泣。 大约半刻钟之前,谢云潇命令侍卫去搜寻幼童,侍卫四处搜寻,却找不到一丝踪迹。夜色太黑,雾气又弥漫开来,地上一片尸山血海,要在此处寻人,更是难上加难。 侍卫如实禀报,谢云潇并未责怪他们。 幼童的哭声越发微弱,亦如烟尘一般,轻轻细细,逐渐消散在半空中。 今夜,司度率领流民与官兵一同攻城,众多流民死在炮火之下,启明军并未解救他们,谢云潇也只能隔岸观火。 守城之责,关?系重大,换作谢云潇守城,他也不会打开城门。 谢云潇深知此中道理,但他也不愿伤及平民。 他记起?一桩旧事?。三年前的春天,他第一次上战场,彼时羯人突袭凉州边境,凉州牧民被羯人袭击,村庄也被战火焚毁。他跟随父兄,砍杀羯兵羯将,救回一群年幼的孩童,牧民各家?团聚,喜极而泣,哭声经久不息。 谢云潇眺望远方,华瑶尚未归来,先前她?不准他出战,而今,司度已死,战火已灭,此时他去往城楼之外,倒也不算违抗她?的命令。 谢云潇率领七十名近卫,倏然跃下了城墙。 谢云潇的轻功已入化境,转瞬之间,销声匿影。他的近卫都看不清他身在何?处,他直奔幼童所在之地,却又听见了一众成年男子的声息。 谢云潇立刻下令:“迎战。” 众多近卫拔剑出鞘,谢云潇的剑光大盛,无人看清他何?时出招 ,他的剑势极强极快,劲力?极猛极重,惊雷劈山也不过如此,他一剑劈下去,藏在尸堆里的死士又死了三个,甚至没来得及痛呼出声。 死士的首领丘桐不得不出面?了。 不久之前,丘桐以及一众死士与司度交战,死士大多负伤在身,虽不是致命伤,但他们却会伪装成“死尸”。他们擅长一种功法,类似于佛门的“龟息功”,闭气禁口,闭目封心,脉搏也会逐渐停止,恰如一具死尸,凭借此法,他们瞒过了司度,也瞒过了华瑶和谢云潇。 司度、华瑶、谢云潇终究是太年轻了,与东无相比,他们见识太少、阅历太浅,定会沦为东无的手下败将。 司度全军覆没,丘桐这一方却还?有一百四十人存活。 丘桐耐心等待,终于等到了谢云潇。他不自觉地笑了笑,目光紧随谢云潇的身影,神智略有几分痴迷。 杀了谢云潇,杀了谢云潇,他的脑海里响声不断。 片刻之前,他躲在一具尸体的背后,从怀中取出一瓶名为“绝杀”的毒药。他把毒药抹在了剑刃上,雪亮的剑刃泛起?了黑光,他便知道,今日定是谢云潇的死期。 第166章 夜深深几许 谈情说爱,无非徒增烦扰…… 丘桐原本?打算伏击华瑶或谢云潇, 但?在他?下手之前,华瑶跑到?了远处,谢云潇又察觉了丘桐的?动静, 丘桐只能顺势而行。 丘桐的?兵力远不及华瑶和谢云潇。 丘桐及其属下共有一百四十?人, 这一百四十?人之中, 仅有四十?人毫发?无损, 其余一百人都是负伤在身。 他?们既是死士, 也都明白自己今夜必死无疑,若能拉上谢云潇陪葬,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先前谢云潇迟迟没有现身, 丘桐也无法毒害谢云潇。 好在东无料事?如神, 东无派出的?这一批死士里?,有几人擅长?口技, 能把幼童的?哭声模仿得不差分毫。这几人的?呼吸吐纳之术,也是一门武功绝学,他?们的?脉搏、声息、血气、经络都与幼童相似。 每一名死士的?年纪都在二十?岁以?上。他?们久经训练,饱经世故,各自练就一身奇门邪功, 不仅能展开阵法, 还能因人制宜,暗设机关陷阱。 丘桐吹响一声口哨, 众多死士又结成了阵法。他?们自知死期将近, 劲力留着也没用,全?都运起十?成功力, 真气凝聚在剑锋上,剑锋罩着一层寒霜。 寒气凛冽,杀气腾空, 又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谢云潇似乎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的?剑法出神入化?,剑气无形更胜有形,那剑气来回穿梭,取人性命,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谢云潇不会破阵,但?他?杀人极快,如同砍瓜切菜,只在一呼一吸之间,他?已砍杀二十?多个死士,阵法顿时?破灭了。他?又跃向空中,从上往下,挥剑一斩,剑光环回曲折,劈开了七个死士的?头颅。 谢云潇的?近卫也跟着他?英勇杀敌,杀得死士毫无还手之力。双方交战还不到?半柱香时?间,死士这一方尽显颓势。 众多死士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丘桐身上。 死士的?首领丘桐也是一位绝世高手。 丘桐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却有一身极好的?根骨。他?年少时?,也曾沦落街头,东无收留了他?,还派遣奴婢照顾他?。他?吃了不少灵丹妙药,每日泡一次药浴,用于洗髓炼骨。长?此以?往,他?的?根骨资质,便是强中之强、妙中之妙,堪称天下第一等的?习武良材。 丘桐自幼修习上乘功法,他?的?年纪比谢云潇还大七岁。谢云潇内功未稳之时?,丘桐己臻化?境。他?以?为自己定能胜过谢云潇,可他?竭尽全?力,始终无法接近谢云潇一步,更不可能刺伤谢云潇。 丘桐临危不乱。他?记得,东无刺杀宏悟禅师当日,也无一人能迈入宏悟禅师周身三?尺的?范围内。东无巧施连环计,宏悟禅师也难抵挡,终究还是一时?失察,中了“绝杀”之毒,宏悟禅师的?头颅也被斩落。那头颅的?血肉都剔除了,又放入沸水中炖煮片刻,刷上一层清漆,制成一件摆设,如今正摆放在东无书房的?珍宝柜上。 宏悟禅师的?武功比谢云潇更胜一筹,宏悟禅师尚且死无全?尸,谢云潇又能抵抗到?几时?? 丘桐杀气大涨,剑尖又朝谢云潇刺来。 谢云潇并未躲避。他?化?风为剑,剑风与丘桐对撞,消解了雷霆万钧的?一击。 丘桐还未回身,谢云潇提剑疾斩,又用剑风挡住了丘桐的?去?路。 丘桐急忙低头,头顶已被削开一个豁口,血水如喷泉般涌出,流到?了他?的?眼前。他?连步后退,扭过头,转过身,欲要?逃跑,谢云潇随风而至,只为将他?一剑封喉。 正在此时?,前方五丈开外之处,传来幼童的?微弱哭声。 谢云潇自有计较。他?打算先杀了丘桐,再去?寻找幼童。 正当谢云潇出招之际,丘桐拼尽全?身气力,向前疾飞,如同离弦之箭,步法迅捷之至。他?比谢云潇更快一步,从尸堆中扒出两个幼童。 那两个幼童一息尚存,身上还披着破烂的?襁褓,血水把襁褓浸透了,月光又照出了丘桐脚下的?那一堆尸体。那是一群衣不蔽体的?流民,他?们被炮火炸死,有人脖颈断裂,有人腰腹破碎,有人留存了一条全?尸,还有人化?作了肉块血泥。 丘桐沉沉一笑。他?左手抱着两个幼童,右手提着一把长?剑,狂奔了一小会儿,再一转头,谢云潇已追上他?的?脚步。 丘桐突然举剑,朝着怀中幼童砍去?。 谢云潇的?攻势越发?凌厉,剑尖直刺丘桐的?心口。 丘桐来不及躲闪,便故意扭转肩膀,左肩受了谢云潇一剑,沉重的?劲力碾碎了他?的肩胛骨。他强忍疼痛,又把幼童往天上一抛,翻身后退两步。 幼童哭得泪干气短,谢云潇抬手去?接,正在此时?,凉风吹开了襁褓。 谢云潇忽然发?现,那两个幼童的面容并不稚嫩,眼神沧桑,鬓发?斑白,眼角还有几条皱纹,这两人并非幼童,而是练过邪功的侏儒。 只因练过邪功,这两个侏儒的气息吐纳,竟与幼童毫无差别,谢云潇也没分辨出来。 谢云潇怔了一怔。 只在这一瞬,那两个侏儒拳掌齐发?,掌风扫到?谢云潇面前,丘桐又使上了全?部劲力,他?们三?人合攻谢云潇一人,纵然谢云潇身法迅捷,他?的?左手指尖还是被丘桐的?剑刃割出了一条细微伤口。 谢云潇并未留意自己的?伤势。他?反手斩杀两个侏儒,又砍断了丘桐的?脖颈,方才丘桐对谢云潇所使的?那一招,耗尽了丘桐的?一切气力,丘桐已是半步都移动不了,更躲不开谢云潇的?杀招。 丘桐死在谢云潇的?手里?,但?他?死而无憾。他?完成了东无交待的?任务,再过几天,他?便能在地府见到?谢云潇。 纵使神仙下凡,神仙也救不了谢云潇。这样一位风华绝代、武功绝世的?贵公子?,最终也只能落得个毒发?身亡的?下场。 丘桐的?人头滚落在地上,他?的?嘴角还向上翘着,眼角也向上弯着,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仿佛在死前一偿夙愿,死得痛快,死得壮烈,死得毫无怨言。 谢云潇也觉得事?出蹊跷。但?他?并不清楚丘桐的?意图。 谢云潇站在原地,夜风灌满了他?的?衣袖。他?抬起左手,看见一条长?约半分、宽约半厘的?伤口,如此细微的?小伤,本?该在顷刻之间愈合,但?是,鲜血却从伤口中流出,渐渐染红了他?的?指尖。 谢云潇知道自己中毒了。他?准备等到?华瑶回来,与华瑶一同赶去?医馆。 此时?,谢云潇的?侍卫又来禀报:“殿下,贼兵已经清理干净。” 谢云潇正要?回话,华瑶又率兵从远处跑过来,她施展轻功,不消片刻,她站定在他?身边。 她一眼看见他?的?手指,立刻问他?:“你和谁过招了?” 谢云潇简略地叙述了事?情经过。他?还未说完,华瑶命令他?马上赶往医馆,她会在半刻钟之后,去?医馆与他?会合。 谢云潇与华瑶对视片刻,华瑶的?神情越发?严肃,谢云潇也不敢再辩解一句,华瑶还催促道:“你快去?找汤沃雪。” 谢云潇离开之后,华瑶跑到?了丘桐的?尸体旁边,亲自了扒开丘桐的?衣裳,又命令侍卫对其搜身,搜出来一块令牌、一把短剑、以?及一支瓷瓶。 华瑶戴上手套,又把瓷瓶轻轻握住,仔细观察了一小会儿,便知大事?不妙。 这瓷瓶的?做工极为精细,瓶盖与瓶身的?材质皆是冷玉,雕琢得严丝密合,对光一照,依稀可见,瓷瓶内部分为两层,瓶口也嵌套了两次。 华瑶毕竟是在皇宫里?长?大的?,从小到?大,她亲眼见过、也亲耳听过无数阴谋诡计。依她看来,如此精致的?瓷瓶,必定用于贮存毒药,还不是一般的?毒药,应是一种毒性极强的?剧毒。 华瑶理顺了前因后果,脑海里?“嗡”了一声,真如五雷轰顶一般。她命令秦三?率领侍卫清理战场,割断每一位死士的?脖颈,再对每一位死士的?尸体搜身检查,绝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做完这一切,华瑶疾速奔向医馆。她用尽全?力,轻功运转得极快,甚至追上了谢云潇的?脚步,她这才惊觉,谢云潇的?轻功比平日里?差了不少。 距离医馆还有三?里?路程,华瑶对谢云潇说:“你别动,我现在就把你扛起来,我送你去?医馆。” 谢云潇正要?拒绝,华瑶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四下无人,谢云潇的?耳尖已然泛红,华瑶浑然未觉。她生平第一次扛人,还不太明白这其中的?诀窍,又怕自己把谢云潇弄疼了。 华瑶抱住谢云潇的?腰身,脸颊贴着谢云潇的?胸膛,双手使劲往上一提,纵然她武功高强,她还是觉得谢云潇有点重。 或许是因为她在战场上拼杀了半个时?辰,刚刚又狂奔了八里?路程,此时?精力并不充沛,但?她还是一鼓作气,就这么抱着谢云潇,飞快地闯入医馆。 医馆的?木门虚掩着,华瑶用剑气推开木门,闪身而至,她慢慢地把谢云潇放下来。谢云潇的?身量比她高了不少,她抬头看他?,还说:“我真是力大无穷,武功盖世。” 汤沃雪刚好从里?屋走出来,也刚好看见这样一幅场景——谢云潇被华瑶双手环抱着腰身,华瑶努力地举高谢云潇,谢云潇双脚离地约有四寸距离。华瑶松手之后,谢云潇的?耳尖红透了,他?语声低缓:“多谢你的?一番好意。” 华瑶不再与谢云潇说话,她径直跑向汤沃雪:“谢云潇中了剧毒。” 汤沃雪赶忙道:“快把他?送到?病床上。” 华瑶故技重施,又把谢云潇抱起来,送入一间干净的?病房。那病房的?木门也被华瑶用剑气撞开了,“砰”的?一声重响,引来了隔壁的?观逸禅师。 两天前的?一个傍晚,观逸终于醒来了,经由汤沃雪的?悉心调理,观逸的?伤势大有好转。又因为观逸的?内功深湛,自他?清醒之后,他?的?伤口愈合得极快,不过短短一天的?工夫,他?便能下地走动,神智也渐渐恢复。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今天白天,她应该和观逸聊一聊他?的?近况,不过因为司度率兵攻城,华瑶也要?调整宛城的?兵力部署,她忙了一整天,实在没空与观逸闲聊。 此时?,观逸的?面容苍白、步履迟缓,右手还拄着一根拐杖。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病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华瑶和汤沃雪。 观逸听见华瑶说出“剧毒”二字,又看见谢云潇的?指尖仍在滴血,这一刹那,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在他?心中翻江倒海。 观逸扔开拐杖,正要?冲进病房,却忘了自己还有一条残腿。他?在地上爬行一尺距离,边爬边说:“我有药方,能救公子?。” 华瑶扭头一看,只见观逸仍在爬行。她一时?惊呆了,还以?为他?神志不清,正在胡言乱语。 观逸抬起头来,双目通红,直直地望着华瑶:“谢公子?武功绝世,寻常毒药根本?伤不了他?……东无……东无……” 观逸大病未愈,又动了肝火,气血涌上心头,喉咙更是酸涩不已,几乎无法开口讲话,但?他?提到?了“东无”二字,华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华瑶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她猜测道:“东无研制了一种毒药,他?害死了宏悟禅师,又要?加害谢云潇,是吗?” 观逸气喘不定:“是,是……师父临终前,留下了药方,暂缓毒发?,若要?根治,必须去?永州南安县,寻找一味药材……” 华瑶急忙追问:“什么药材?” 观逸低下头,泪水夺眶而出:“师父还没说完,东无追兵来袭,割下了师父的?首级。” 华瑶心中大骇。她曾经见识过宏悟禅师的?武功,当然知道宏悟禅师的?修为何等高深,倘若宏悟禅师中毒之后,回天乏术,那谢云潇的?处境更是十?分危险。 不久之前,华瑶还有心情与谢云潇调笑。 华瑶原先以?为,汤沃雪的?医术很高超,谢云潇的?伤口又很轻浅,纵使毒药再毒,谢云潇断不会有性命之忧。 华瑶听完观逸的?叙述,这才明白过来,她自己也犯下了轻敌之忌。她忙说:“你快把解药的?药方告诉我。” 观逸做了一个深呼吸,尽量一口气说完:“菩提花一钱、连翘一钱、天元果一钱、灵芝四分、冰片二分、决明子?二分、黄岑二分、龙涎香一分、党参一分,搅匀研碎,制成药丸,早晚各服一次。” 观逸只说了一遍,华瑶把药方铭记于心。 菩提花、天元果、灵芝、龙涎香这四种药材,极珍惜、极罕见,放在市面上,更是千金难买。 还好华瑶富可敌国,她的?私库珍藏了各种名贵药材。她立即唤来自己的?侍卫,命令他?们以?最快的?行速,从私库运来那些药材。 侍卫领命告退。 夜色已深,病房中烛光闪烁。 朦胧的?烛光之中,谢云潇的?神情依旧平静,他?甚至不愿意躺下来。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与汤沃雪相隔半尺距离。 汤沃雪一言不发?。她细听谢云潇的?呼吸,这才确认毒药的?毒性极强,她的?心跳加快了,话却说得镇定:“我把银针准备好了,我来为你施针。” 谢云潇挽起衣袖,露出左手的?手腕。他?渐觉昏沉,低声道:“有劳大夫。” 汤沃雪坐在靠床的?一把木椅上。她没有给谢云潇把脉。她捏着一枚银针,针尖直接扎入谢云潇的?手背,也能感应到?他?的?脉象,虚浮缓滞,气血阻塞,他?的?内力运行并不通畅。 汤沃雪又在他?的?手腕上扎了几针,尽力延迟毒发?,伤口的?血流止住了,毒性仍然无法排解。若不是观逸说出了药方,汤沃雪一时?也无法配制解药。 汤沃雪自负于医术高超,此时?她寻思一阵,却惊出一身冷汗。她转过头,看着华瑶,想把毒药的?凶险之处说清楚,又不想让谢云潇知道他?大限将至。 汤沃雪自幼结识镇国将军一家?人,她比谢云潇年长?八岁,也算是看着谢云潇长?大的?。她把谢云潇当作亲人,谢云潇遭此大难,她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华瑶看出了汤沃雪的?疑虑。她只问了一句:“方才,观逸禅师说了一个解药的?药方,你也听见了,那个药方有效吗?能用多久?” 汤沃雪道:“两三?个月。” 汤沃雪措辞委婉,华瑶也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观逸所说的?解药,只能延缓毒发?,延缓的?期限仅有两三?个月,在此期间,若是无法根治毒性,谢云潇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观逸方才也提到?了,若要?治好谢云潇,必须去?永州南安县,寻找一种不知名的?药材。 这一种药材,大概是南安县的?特产,比天元果更珍稀、更罕见,解毒的?效果也更好。 华瑶与汤沃雪商量了几句,汤沃雪也不知道南安县特产的?药材叫什么名字。汤沃雪甚至从未听说,南安县出产过任何名贵药材。 华瑶本 ?就是疑心深重的?人。她怀疑这一切都是圈套,看向观逸的?目光也十?分复杂。 观逸心神恍惚。他?还在回忆,宏悟去?世时?的?惨状。 他?再次转述师父的?遗言:“师父说,此毒名为‘绝杀’,世间至毒至绝,六十?年不曾现世。” 华瑶面不改色,又说了一句客套话:“观逸禅师不远千里?,从京城赶来宛城,特意把药方交给我,救了我的?驸马,这一份救命之恩,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观逸皈依佛门之后,从未动过红尘之念,也听不出华瑶的?弦外之音。 他?只当华瑶感激他?送来药方,他?也如实回答:“我遵从师父的?嘱咐。” 华瑶惊讶道:“你师父临终前,命令你一定要?来宛城?” 观逸静坐不动:“是。” 华瑶又怀疑道:“真的?吗?” 观逸双掌合十?:“出家?人不打诳语。” 华瑶不再追根问底。她随口说了一句:“你师父神机妙算,我很佩服。” 话音未落,华瑶的?侍卫匆匆赶到?。 侍卫带来了珍贵药材,全?部交给汤沃雪。其余药材也准备妥当,汤沃雪亲自制药,也拿出了看家?本?领,还不到?半炷香时?间,药丸制成了,她先把一颗药丸放进碗里?,让侍卫把碗端走,又把剩余的?药丸装进了一支玉瓶,以?便谢云潇来日服用。 侍卫双手捧碗,飞速奔向病房门口,华瑶接过了药碗,又坐到?谢云潇所在的?床上。 病房里?没有别人,只有华瑶和谢云潇。 侍卫临走之前,又关上了房门,这一间病房门窗紧闭,窗外的?秋蝉哀鸣之声也淡薄了。蜡烛爆开一朵烛花,“哔剥”地响,烛光渐渐昏暗了许多。 薄纱床帐垂落,遮挡了摇曳的?烛光,华瑶把药丸递到?了谢云潇的?唇边,他?吞服药丸之后,她又细看他?的?神色。他?仍未躺下,依然静坐着,较之以?往,他?的?唇色略显苍白,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清醒了,只因他?一时?松懈,她也一时?失察,他?中了剧毒,命不久矣。 华瑶和谢云潇年纪相仿,他?们相识于彼此十?五岁的?那一年,从那时?起,华瑶自觉她对他?很不一般。 她从未想过,他?会英年早逝。 当初他?们一同守卫雍城,他?身负重伤,亦能逐渐好转,可这一次,他?落入了东无的?陷阱,前路渺茫。 华瑶静静地凝视他?,他?也专注地看着她,她向来能说会道,现在却突然失声了。 谢云潇捉住她的?一只手:“卿卿,我去?世之后,你可以?……”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会去?世。” 谢云潇低声道:“无非是咎由自取,今夜行事?草率,请殿下原谅。” 谢云潇原本?想说,他?并不怕死,只是很舍不得她,不过大错已经铸成,谈情说爱也是徒增烦扰,倒不如公事?公办,沉心静气,向她请罪。 华瑶轻声道:“我经常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但?我并不会责怪他?人向善行善,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也是为了救人才会中计。错的?不是你,而是这个世道,人心险恶,世事?无常,但?凡存了一点善心,动了一点善念,便会被恶人吃干抹净。” 谢云潇一时?无言。他?紧握着华瑶的?手腕,指尖抵在她的?手背上,她又伸长?手指,与他?十?指相扣。两人的?掌心紧密地贴合,彼此的?脉搏仿佛也交融了。 华瑶有感而发?:“你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叛军视你为凶神,只因他?们并不了解你。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东无便是其中的?行家?。这天底下的?骗局千千万,只要?了解你的?本?性,便能为你专设一个骗局。” 第167章 梦归归何处 玫瑰织成的幻境 谢云潇毕竟负伤在?身, 经不起风吹雨打。纵然?他行事草率,惹来一场大祸,华瑶也不能严厉地训斥他。她还要设法开解他, 以免他情绪烦闷, 伤势加重。 华瑶的声调十分温柔:“世间万事, 皆非定?数, 祸福相?依, 因果相?连,究竟是好是坏, 这一时也说不清楚。你这一次受伤, 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华瑶渐渐靠近他, 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原本打算,七天后进军京城。因为你伤势紧急, 我会提前四天动身,顺路经过?永州南安县,为你寻找解药。” 华瑶提前出征,主要有三个原因,谢云潇只占其一, 另外两个原因都与沧州和京城的局势有关。 大概三天前, 沧州虎牢关被?攻破了,羌国、羯国、甘域国的大军正在?行进之中, 沧州北境已是生灵涂炭。 与此同?时, 京城的战火已成蔓延之势,东无和方?谨在?城内开战, 士兵死伤不下三万人。军心?浮动,民心?慌乱,边境更?不太平。北方?三省告急, 南方?海寇又流毒内地,贫病与灾祸交加的乱世里,平民百姓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此时华瑶率兵出征,一来可?以震慑外敌,二?来可?以稳定?中原,三来趁机夺取虞州的兵权,四来也正好昭告天下,华瑶正是济世救民的真?龙天女。 此外,《孙子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华瑶既要率兵远征,也要迷惑敌军,让敌军猜不到她的意图。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华瑶已然?下定?决心?。 桌上的蜡烛似乎燃尽了,烛光即将熄灭,华瑶又捧起谢云潇的右手,对他耳语道:“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解药,治好你的毒伤。你这么年轻,又有一身好功夫,必定?是福寿无疆、前程无量。” 言罢,她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谢云潇原本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他听完华瑶的一番话,对她的贪恋更?甚从前。他不由自主抱紧了她,悄然?低语道:“卿卿。” 华瑶还在?思考行军策略。她并未回应谢云潇。 烛火渐渐熄灭了,黑暗之中,谢云潇也不清醒。呼吸之间,他只闻到一股玫瑰的浅香,幽幽淡淡的香气,芬芳馥郁,沁人心?脾,引他落入玫瑰织成的幻境。 他虽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忍不住又念了一声:“卿卿,卿卿。” 华瑶回过?神来。她小声说:“你的伤势,必须保密。这几日?你住在?医馆,安安心?心?地休养,三天后,我率兵出征,你和我一同?赶往永州南安县。” 华瑶心?中暗想,谢云潇绝对不能 留在?宛城。 倘若华瑶找不到解药,谢云潇还在?宛城苦苦等待,那他的病情一旦恶化,必定?瞒不过?他的姐姐戚饮冰。偏偏戚饮冰又是个急性?子,戚饮冰情急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届时秦州与凉州的关系难以维持,宛城的基业也将毁于一旦。 谢云潇随军出行,方?是稳妥之计,只要华瑶寻见解药,谢云潇便能立刻服用?,半天都不会耽搁,她可?以及时救治他。 华瑶忽然?察觉,其实她也舍不得谢云潇。她认真?考虑过?的驸马人选,从始至终也只有谢云潇一个。似他这般内外兼修、风神绝代的公子,尘世间或许也就仅此一位了。 华瑶拉开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与他一同?在?床上躺倒。她躺在?他的身侧,又和他窃窃私语,没过?一会儿,她已有困意,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他就像平常一样哄她睡觉:“早点睡吧,卿卿。” 华瑶含糊地答应道:“嗯嗯。” 以往华瑶睡觉之前,要么抱着小鹦鹉枕,要么搂着谢云潇的腰身,还要把自己的左腿或者右腿架在?他的身上,以一种非常懒散的姿态入睡。 今时不同?于往日?,华瑶特意与谢云潇隔开一段距离。她耐心?地等候半晌,等到他睡着了,她悄悄起身,身影一闪,如同?一阵疾风掠过?,她消失在?房门之外。 * 夜色已深,汤沃雪仍未熄灯。 汤沃雪坐在?一盏油灯下,翻查一本厚重的医书?。华瑶轻敲她的房门,她低声道:“请进。” 华瑶推门而入,又把房门关严了。她迅速走向?汤沃雪:“观逸禅师说,绝杀之毒,乃是世间至毒至绝,可?我从未听说过?。” 汤沃雪喃喃道:“世间毒物,千奇百怪,殿下没听说过?,也是情理之中。” 华瑶坐到她的对面:“为什么绝杀之毒,可?以毒害武功高手?我给谢云潇把脉了,他的内力并未受损。按理说,只要他的内力尚存,他应该是百毒不侵、百虫不沾……” 华瑶越想越觉得奇怪。她对医学稍有涉猎,却?也不是专精于此,自然?要来请教汤沃雪。 汤沃雪深吸一口气,才回答道:“谢云潇的内力虽未受损,内力运转却?不顺畅,毒性?胶结于五脏六腑,此衰彼盛,此消彼长,不管用?什么办法解毒,只怕还是难以根除。” 起初华瑶茫然?不解,她细思片刻,又有了一点头绪:“也就是说,如果谢云潇的内力运转自如,那毒性?便能根除了?” 汤沃雪犹豫不定?。她自幼研习《毒经》,解毒的本领堪称当世一绝。她在凉州行医多年,开设了数十家医馆,每一家医馆方?圆百里之内,再毒的毒蛇都咬不死人,凉州人敬称她为“解毒圣手”,她也自负于医术高超。如今,真?是万万没想到,名?为“绝杀”的毒药,狠狠抽了她一耳光。 汤沃雪又急又怒,仿佛回到了去年冬天,回到了战火纷飞的雍城,她眼睁睁看着众多兵将惨死,却?没有能力把他们救活。 正当汤沃雪一筹莫展之际,华瑶拿出了一只瓷瓶。 汤沃雪与华瑶四目相?对,华瑶如实说:“刺杀谢云潇的死士被?我扒光了,我从他身上搜到了一瓶毒药。” 汤沃雪接过?瓷瓶:“这就是绝杀?” 华瑶道:“我不确定?。” 汤沃雪道:“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华瑶拦住她:“等等,你小心?些,绝杀的毒性?极强,千万别伤到你了。” 汤沃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绝杀的毒性?虽然?强烈,却?也要在?见血之后,才能生效。殿下不必担心?,我会注意分寸。” 汤沃雪戴上一双手套,又拿起了瓷瓶,竟无半分迟疑,便揭开了瓶盖。她用?一根银针挑出少许毒药,那银针上显现青黑色,汤沃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汤沃雪打开药箱,从中取出几只药瓶,依次用?于调试银针上的毒药。她沉思良久,尽力钻研解毒之道,华瑶也不便打扰她。 华瑶正要离去,汤沃雪叹了一口气。 华瑶立即转过?身,追问道:“怎么样了?” 汤沃雪能推断出“绝杀”配方?中的几样毒物,却?还是没有解毒之法。但她思前想后,也觉得应该有一种草药,可?以暂时抑制“绝杀”的毒性?,催动武功高手的内力运转周身,这种草药的药性?极强,或许已被?归类为毒草,只因寻常人也无法承受它的药性?。 汤沃雪把自己的主意告诉了华瑶。她还在?暗自惆怅,华瑶却?说:“好,我原本只有一成把握,听了你的这番话,我已是十拿九稳。” 汤沃雪震惊于华瑶的自信,连忙说:“您要去永州南安县吗?我跟您一块儿去。我陪着您找药,找得更?快些。” 华瑶轻声道:“明天你收拾一下行囊,挑选几个得力的助手,再过?几天,我们从宛城出发,直奔永州。” 汤沃雪连声应好。她与华瑶又说了几句话,两人确认了药品清单,华瑶才离开这间卧室。 午夜已过?,万籁俱寂。 华瑶穿行于走廊之间,又跑去了观逸的病房。她谨守礼法,敲了敲他的房门,又很谨慎地问:“你睡了吗?” 观逸迟迟没有回应,耗尽了华瑶的耐心?。华瑶就像土匪进村一般,“砰”地一声,粗鲁地踹开了房门,毫不客气地闯进去了。 观逸听见木门开合的巨响,便从睡梦中惊醒,只见华瑶站在?他的床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观逸大病未愈,哪里经得起这般惊吓?他捂住自己的心?口,呼吸急促几分,华瑶又弯下腰来,与他的距离更?近了。 观逸道:“深更?半夜,华小瑶施主……您……” 观逸已知华瑶贵为公主,本该尊称她为“殿下”,但因他才刚刚转醒,神智还不太清明,他看到华瑶的那一瞬,只记得她曾经说过?,她名?为“华小瑶”,他也就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华瑶却?以为他是故意为之。她低声威胁道:“你再叫一声华小瑶,我立刻拔了你的舌头。” 观逸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仍在?梦中。他闭上双眼,反复地默念佛经。 华瑶坐在?他的床边,剑鞘抵着他的床头:“我问你,你跟着岳扶疏去了京城之后,都做了什么事?我原先也说过?,岳扶疏十恶不赦,你偏要保他性?命,他和东无勾结已久,罪孽深重,你和你的师父都无法度化他。” 观逸双掌合十。他在?床上盘腿而坐,面朝着另一个方?向?。华瑶想把他的头扭过?来,强迫他与她对视,此般行为太过?粗鲁,她寻思片刻还是作罢了。 观逸正要开口,忽觉门外有一道长影。他抬头望去,不知何时,谢云潇也走到了门外。他惊讶非常,却?也以礼相?待:“施主,请进,殿下也在?此处。” 第168章 笑此身天涯客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谢云潇关上?了房门。他并未动用轻功, 脚步依旧悄然无声,风度依旧翩然出尘。华瑶不自觉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谢云潇走到华瑶的身?侧,华瑶就往旁边挪了挪。这?时她忽然反应过来?, 她还坐在观逸的床上?。 观逸的卧房里没有一把椅子?, 华瑶也不想站着说话?, 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 那自然是理所应当。 然而谢云潇现身?以后, 观逸又看了一眼华瑶。 华瑶还没说一个字,观逸不禁满面绯红。他仓促地躲开华瑶的目光, 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他的呼吸越来?越快了。 观逸心下又惊又疑。他实在不知道, 深更半夜,华瑶为何突然来?访? 他与华瑶的距离仅有半尺, 这?也算是扰乱了佛门清规。 他急欲辩驳,可是“戒急戒躁”又是佛法入门第一课。他的神思尚且混沌,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功底。 混乱的思潮起伏不定,观逸的脸上?格外绯红。 华瑶不由得想起来?,她曾经对观逸随口调侃了几句。这?原本是无伤大雅的一件事, 如今观逸这?一副模样, 却会招来?瓜田李下之?嫌,还会让谢云潇误解她的意思。 华瑶立刻站起身?, 双脚落地, 双手背后,语气特别严肃地说:“我?和观逸禅师正在谈论岳扶疏。事关重大, 稍有不慎,就会种下祸根。” 谢云潇道:“原来?如此。” 华瑶道:“嗯,你?若是困乏, 先回?去睡吧。” 谢云潇客气而疏离地说:“多谢殿下关怀,我?并不困乏。” 话?虽这?么?说,谢云潇的语声却比平日里更轻一些。 谢云潇半夜醒来?,找不到华瑶的踪影,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行至隔壁,隐约听见华瑶和观逸的谈话?声。 较之?以往,他的耳力减弱不少,体力也不如从前,他本该回?房休息,但他不愿离开华瑶所在的房间?,也不愿让华瑶察觉他的心思。 华瑶早已看穿一切。 她郑重地许诺:“你?安心静养,再过一刻钟,我?回? 房去找你?,如何?” 谢云潇沉默片刻,终归答应道:“也好,我?静候殿下。” 言罢,谢云潇又对观逸说了一声:“诸多打?扰,请见谅。” 谢云潇礼数周全,观逸也向谢云潇鞠躬:“施主请便。” 谢云潇缓步走出房门,每走一步,如堕烟雾,似是落入飘渺之?境,踩不到一块平地,即便如此,谢云潇的心境依然平稳。 谢云潇返回?自己的卧房,不疾不徐地落座,隔壁的谈话?声虽然轻浅,但他凝神细听,也依稀听见,华瑶和观逸谈到了“岳扶疏”、“东无”、“萧贵妃”、“若缘”,这?几人?关系之?错综复杂,绝非三言两语所能概述。 又过了大约半刻钟,华瑶悄悄地回?来?了。 华瑶关紧房门,飞快地跑到床边,谢云潇与她一同躺下。她很认真?地说:“我?一定能找到解药……” 华瑶劳累一整天,此时已是极度困乏。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脑海里的思绪渐渐散开,不知不觉中,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入秋后的夜晚寒意深重,谢云潇把翻折的被角拉平,轻轻盖住华瑶的肩膀,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床上?透不过一丝冷风,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她似有所感,呢喃道:“我?一定……” 谢云潇低声道:“你?一定心想事成。” 谢云潇的声音低沉悦耳,清晰地传入华瑶的梦乡。 华瑶梦见自己颁诏登基了,诏书传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从。 她在皇城的英武殿上?登基,殿前的广场宽阔至极。 正午太阳高照,广场上?的金砖光辉夺目,文武百官俯伏跪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瑶巍然高坐,坐在纯金盘龙的龙椅上?,山河大地尽收眼底,五湖四海尽皆归顺。 她的平生抱负,至此终于施展出来?。 大梁朝重返太平盛世,战乱与饥荒逐渐平息,贱民不再受虐枉死,平民不再挨饿受冻,苦难多端的人?世间?,终于也有了一方净土。 华瑶的梦境颠来?倒去,如真?似幻。她既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又是滚滚洪流中的一粒微尘,无数人?的声音从她耳旁掠过,婴孩的哭声、学士的读书声、行善者的叹息声、作恶者的咒骂声、受刑者的尖叫声、刀枪剑戟的碰撞声……来?时轰轰烈烈,去时静静悄悄。 华瑶似乎又听见了淑妃的叮嘱。 淑妃一手搂着她,另一手为她拭泪,柔声道:“好孩子?,你?要记住,众生皆苦,你?既要有雷霆手段,也要有慈悲心肠,既要震慑人?心,也要收拢人心。人这一生,不及百年,荣辱由天定,祸福由人?取,你?若有天大的造化,任谁都无法阻拦你。你不要害怕,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华瑶连连点?头,淑妃又与她告别:“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我?也要走了……我?在天上?定然保佑你?,保佑你?事事顺遂,平平安安……我?没给你?留下多少东西,从今往后,你?只能靠自己了……好孩子?,乖孩子?,别哭了,哭得我?这?个当娘的……心口抽疼……” 往后的情形,华瑶不愿再回?忆,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痛哭流涕的可怜虫。 时至今日,兄弟姐妹对她赶尽杀绝,她也对他们?仁至义尽。 晋明和司度已被她亲手砍死,不久的将来?,东无也会被她大卸八块。她要把东无的尸体剁烂、剁碎、剁成肉泥。这一笔又一笔的冤债,她都会算得清清楚楚。 又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日光洒到了床帐上?,华瑶睁开双眼,悄悄地爬了起来?,谢云潇仍未察觉。 她细看谢云潇的睡相,除了唇色略淡,与以往相比,并无任何不同。她稍微放心了一些,还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嘱咐他安神静养,不必担忧任何人?、任何事。 * 华瑶决定提前四天出征,原先的计划也要稍作调整。 秦三、白其姝、汤沃雪、齐风将会跟随华瑶出征,华瑶的其余亲信,比如沈希仪、金曼苓、祝怀宁、戚饮冰、许敬安等人?,将会留守秦州、岱州等地,继续施行华瑶拟定的严法仁政,便可稳定军心和民心。 大约十多天前,许敬安率兵攻占了秦州南境的城池,与南境相连的康州一时也不敢造次。 近两年来?,康州闹过旱灾,也闹过瘟疫,数以万计的康州百姓流离失所,不少流民逃往秦州,寻求启明军的庇护,华瑶尽力收容了他们?。 不过康州叛军也混迹于流民之?中,华瑶快刀斩乱麻,传下一道严令,蓄意闹事者,一概处以极刑。 那些不安分的文官武官,也被华瑶全部?解决了,或是暗杀,或是降服,她恩威并施,威迫利诱,施展了各种手段,秦州南境各大城镇都被她控制住了。 秦州全境的大权,皆在华瑶的执掌之?中。 华瑶率兵出征之?后,秦州的各项事务,还要分门别类,呈报给各地府衙。倘若事关重大,沈希仪和金曼苓无法达成一致,她们?也会传信给华瑶,等候华瑶的定夺。 早在两个月之?前,华瑶便开始筹备远征,凡是她能考虑到的状况,她都定好了计策。她把一切事务部?署完毕,心中的牵挂便也少了几分。秦州虽是她的大本营,她所要考量的,却还有大梁朝的万里江山。 过去的两年来?,华瑶出生入死,逐渐适应了腥风血雨。 率兵出征的当日,华瑶的心情十分平静。她在宛城的校场上?誓师祭旗,在百姓的拥戴声中扬鞭策马。她率领一众精兵强将,离开了驻守多日的宛城,行军路上?,总能听见远处的行人?高唱《启明歌》。 * 军队一路行进,天气越来?越凉爽。 初秋时节,花木凋零,蚊虫蛇鼠也消失殆尽,随军粮草保存妥当,启明军的士气高昂,人?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横渡东江的前一天,华瑶驻扎在彭台县。 傍晚宵禁之?后,彭台县的现任县令亲自出面,把华瑶迎进了城门,又为众多将士摆设了宴席。每一位士兵都能分到一盘烤肉和一碗米粥,华瑶的膳食更是极其丰盛,山珍海味一应俱全,玉盘银筷俱已备齐,伺候华瑶用膳的侍女都是县令手把手教出来?的。 彭台县的现任县令名为“俞广容”,也是昭宁二十年的进士,秦州少有的女官之?一。 俞广容的处境与沈希仪相似,她考中进士之?后,曾在翰林院任职编修,却未顺应京城官场的规矩,又被调往外地,她的官阶越贬越低,几经沉浮,才在秦州北境扎下根来?。 华瑶提拔俞广容之?前,俞广容只是秦州北境一座小?城的县令。 俞广容曾经与沈希仪打?过交道,沈希仪又向华瑶举荐了俞广容。华瑶召见俞广容之?后,经过一番考察,认为她可以担当大任,便把彭台县交给了她。 俞广容也没让华瑶失望,过去的几个月里,她把彭台县治理得安安稳稳,她的名声甚至传到了虞州。 虞州百姓也觉得,俞广容治理有方,才学不输沈希仪。 既然彭台县有俞广容坐镇,华瑶在此驻军,倒也安心。 俞广容特意筹备今夜的宴席,既是为华瑶践行,也是想展现自己的能力。不过华瑶在席间?并未多言,俞广容也不敢多说,只是屡次向华瑶敬酒,以示敬意。 华瑶滴酒不沾,俞广容倒是把自己灌了个半醉,华瑶因此多看了她一眼,俞广容抬袖掩面、低眉垂首,端的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 华瑶仍然面无表情。此前她吩咐俞广容备办宴席,只因她明天便要率兵渡江,按照行军的惯例,渡江之?前,要先犒劳将士、安定军心。 俞广容把宴席办得很好,想得也很周到,不该说的话?一句没说,不该问的事一件没问。 但是,俞广容的目光经常瞟向华瑶的身?侧,按理说,谢云潇应当坐在此处,此时华瑶的身?侧空无一人?,俞广容目光一转,心中便有了各种猜测,华瑶也看出了端倪。 半个时辰之?后,宴席结束,华瑶缓步离席。 夜色浓重,凉风一阵一阵地吹来?,俞广容跟在华瑶的背后,只见她的裙摆微微飘荡,犹如水面上?的凌波荷叶。 俞广容躬身?合掌,默默地向华瑶行礼。人?人?都说华瑶心怀仁义,堪比圣贤,但她若真?是一代圣贤,她不可能手握大权,牢牢地掌控秦州和岱州数千万人?。日光照耀之?下,她是光辉灿烂的神女,夜色沉寂之?时,她必是杀气冲天的恶鬼。 正当此时,华瑶的侍卫赶来?报信了。 华瑶也没避开俞广容。她命令侍卫有话?直说,侍卫便直说道:“启禀殿下,枫叶甸港口闯进来?一伙人?,在上?风口放火烧船……” 明日一早,华瑶便要率兵渡江。今夜,数百艘战船停靠在名为“枫叶甸”的港口,此处距离彭台县极近,倘若战船有损,明日渡江就是难上?加难了。 华瑶略微抬头,侍卫又接着说:“依照您的吩 咐,镇守上?风口的兵力,正是别处的两倍有余。贼兵出现后不久,火势还没烧起来?,我?军已将贼兵一网打?尽……” 华瑶只问了一句:“全都审问过了?” 侍卫的腰杆弯得更低:“请殿下恕罪,贼兵共有四十人?,皆是死士,我?军将其擒获之?后,死士咬舌自尽,只留下两个活口。” 华瑶毫不犹豫:“那两个人?也不用细审,都杀了吧。” 侍卫领命告退。 俞广容思虑再三,仍是忍不住问:“殿下料事如神,微臣钦佩不已,还请您恕臣多嘴……”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想问我?,为何杀了那两个死士?” 俞广容道:“正是。” 华瑶言简意赅:“陷阱而已。” 俞广容又道:“殿下何不将计就计?” 第169章 离人远 华瑶与若缘约定结盟 华瑶明知故问?:“何出此言?” 今夜的宴席上, 俞广容喝了不少酒,已有了七八分醉意。她?听见华瑶的问?话,醉意全消, 顿时清醒了许多, 就在这一瞬间, 她?心中念头一转, 腰杆也弯得更低了。 俞广容与沈希仪的才学各有千秋, 她?们二人的造化?却是天差地别。沈希仪已是华瑶的左膀右臂,俞广容还只是彭台县的一个小官。 回?想当年?的科举名?次, 俞广容在前, 沈希仪在后。如今她?们二人的境遇竟然颠倒过来, 变成了俞广容在下,沈希仪在上。 俞广容原本也不想与沈希仪一较高低, 可她?也有自己的抱负。她?身为彭台县的知县,官卑职小,人微言轻,纵使?她?政绩再好?,她?也无法上达天听。久而久之, 她?的愁闷也化?作了嫉妒。她?嫉妒沈希仪深受隆恩, 而她?蹉跎至今,仍未得到华瑶的重用。 方才, 俞广容听闻华瑶与侍卫的对?话, 便想为华瑶献计献策。她?必须说出一条合情合理?的计策,还要考虑后果, 对?此做出担保。 能否被华瑶提拔,全凭这一次表现。 俞广容细思片刻,缓缓道:“死士夜袭港口, 究竟是何人指使??他们这一班人,在闹事之前,又是藏在何处?他们是否还有余党,是否会妨碍殿下行?军?若不调查清楚,微臣实在寝食难安。” 她?还说:“死士效忠于叛党乱贼,一损俱损,一亡俱亡。他们留下两个活口,必是设下了陷阱,既是陷阱,也是线索。” 华瑶双手?负后,沉声问?:“你要如何应对??” 俞广容道:“把死士带回?衙门,严密审问?,问?出实情,再来回?禀殿下。” 华瑶又看了她?一眼,她?领会道:“此外,还要加派兵力,严查一切形迹可疑之人,严防贼兵行?凶作乱。” 华瑶就等她?这句话了。 彭台县戒严之后,各处街巷都要搜查一遍,此事必须交由本地官员去办,才能办得又好?又快。启明军暂不了解彭台县的状况,华瑶也存了几分疑心。 虽然华瑶猜到了敌军会趁夜纵火,但她?并不知道敌军从何而来,又藏在何处?这其中恐怕又有一个连环计。 此时俞广容自告奋勇,要去审问?俘虏,华瑶就给她?一个机会,且看她?有多大能耐。 俞广容身负重任,也不敢再耽搁下去。她?向华瑶行?礼,随后就匆忙告退了。 华瑶派出两个侍卫跟随俞广容,自己又去了军营巡视一圈,做好?了明日?渡江的准备,这才返回?她?的住处。 华瑶走入卧室的房门,还在回?想俞广容的言行?举止。 依照华瑶所见,俞广容争强好?胜的心思极重,换言之,俞广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今晚的宴席上,俞广容对?华瑶敬酒,华瑶滴酒不沾,俞广容还是一杯接一杯地狂饮,饮至微醺,却又能在片刻之间恢复清醒。 俞广容极力抓住一切机会,把平生之力都施展出来,只为争取更多的名?利或权势。她?就像一头野狼,只听命于狼群的首领,若要完全掌控她?,最好?的办法是刚柔并济,而且,“刚”应该远大于“柔”。 华瑶正当思虑之时,几步开外之处,谢云潇低声念了一句:“卿卿。” 华瑶绕过一架屏风,飞快地跑到床前,谢云潇正坐在烛光之下。他的仪容与平日?里一模一样,只是唇色稍微淡了一些,反倒更添了几分仙气,极有一种风雅出尘之致。 他穿着一袭月白色绸缎长衣,衣领稍微敞开了些许,烛光映照得格外分明,也让华瑶对?他惊为天人。 华瑶恍惚一瞬,又轻咳一声:“我回?来了。” 谢云潇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华瑶话音落后,谢云潇把书页合上了,书名?为《永州南安县志》。 “南安县”正是解药所在的地方,华瑶也读过了《永州南安县志》。至于书中内容,她?早已读得滚瓜烂熟,南安县的地形地貌,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瑶坐到谢云潇的身边,很认真地说:“下次你不要等我了,也不要在深夜看书了,早点?熄灯睡觉吧。” 谢云潇倒是听话。他把书放进了床头柜里。 华瑶的声调更轻柔:“你尚在病中,每天尽量多睡一会儿?,我对?你也更放心些。” 谢云潇道:“白天已睡了一个时辰。” 华瑶道:“那就很厉害了。” 谢云潇熄灭了烛灯,满室寂静又黑暗,他依旧沉默不语,华瑶也猜不准他的心思。 她?牵住他的右手?,悄悄地为他把脉:“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谢云潇捉住她的手腕,她?顺势向他倾倒,他忽然抱住了她?,力气还挺大的,胜过了寻常武夫,比她想象中强悍不少。 华瑶扯住谢云潇的衣带,和他一同躺倒在床上。她奔波了一整天,直到此时,才真正地放松下来。 她?脱掉外袍,换了一身寝衣,伸了一个懒腰,喃喃道:“你不困吗?我好?困了……我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谢云潇揽住她?的腰肢,极有耐心地安抚她?:“困了就早点?睡吧,卿卿,明日?事明日?毕,今夜不必忧虑。” 华瑶与谢云潇同床共枕已有两年?。在她?入睡之前,谢云潇经常低声哄她?,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沉浸于香氛暖意,又尝尽了温柔滋味,往往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睡得很舒服,也很安稳。 不知为何,今夜此时,她?明明已经很困了,谢云潇也哄过她?了,她?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华瑶立刻坐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跳下床。如她?料想的那?般,侍卫赶来告急:“启禀殿下,港口又遭遇了贼兵袭击,贼兵突袭港口,烧毁了一艘战船……” 华瑶心下一惊,却也明白了敌军的计谋。 敌军埋伏在夜色中,分批攻向港口,第一批敌军只是探路者,他们摸清了港口的军阵排布,第二批、第三批敌军就立刻登场了。即便华瑶做足了准备,港口也有精兵强将轮班守卫,战况还是不太顺利。 江边风大浪大,夜晚雾色格外浓重,敌军埋伏在暗处,因时制宜,顺时而动?。第一批敌军溃败之后,守卫也存了懈怠之心,这便损失了一艘战船,敌军的纵火之计到底还是得逞了。 华瑶追问?道:“敌军有多少人?” 侍卫道:“约 有四百人,均已战死。” 相比之下,启明军的伤亡仅有二十余人,只因华瑶事先演练了多种军阵,又在港口的必经之路上埋下了地雷,敌军虽能纵火焚船,却无法占据上风,最终全军覆没。 华瑶定了定神,吩咐道:“传令下去,港口守军全军戒严,加派十支巡逻队伍。你私下告诉守军将领,如果再有一艘战船受损,让他提头来请罪。” 港口守军的将领正是陈二守。他跟随华瑶已有一年?,华瑶也教导了他整整一年?。他在战场上屡立战功,曾经也承担过守城之责,从未出过差错。今夜他疏忽大意,致使?战船毁坏、士兵伤亡,华瑶准许他戴罪立功,已是格外开恩了。 侍卫听出了华瑶的怒意,也不敢再多言语,连忙领命告退了。 侍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华瑶点?亮了烛灯,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时值中秋,窗外凉风瑟瑟,室内寒气森森,华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谢云潇走到她?的背后,给她?披上外袍。她?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他:“你先睡吧,不用等我,我在桌边坐一会儿?。” 谢云潇倒是坦然:“殿下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说。” 华瑶委婉地拒绝了他:“你伤势未愈,我不想让你担忧太多。” 谢云潇与她?对?视片刻,又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似是无意,也似是有意,他向她?表明心迹:“我终日?思念你,也终日?替你担忧。” 华瑶突然词穷了:“你……”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笑。 谢云潇这么一笑,满室烛光也黯然失色,华瑶立刻改口道:“我……”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华瑶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应他。倘若他无伤在身,她?一定会坐到他的腿上,和他说几句悄悄话,但他此时毕竟有些虚弱,她?不敢与他过分亲近。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好?,以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说:“我方才在想,敌军拼死也要焚毁战船,一来是为了阻止启明军渡江,二来,他们会在军中散播谣言,说我出师未捷,战船已毁。” 谢云潇还未回?话,华瑶捧住了他的右手?:“你不要担心,我已有了应对?之策。说到底,不就是造谣吗?这有什么难的。” “胡说八道”向来是华瑶的看家本领。 华瑶振振有词:“今夜,贼兵突袭港口,节节败退,逃到了一艘战船上,忽然天降一道雷火,劈死了上百个贼兵。老天保佑启明军,贼兵已被挫骨扬灰,死无全尸。凡是和我做对?的人,全都没有好?下场。” 言罢,她?还问?他:“怎么样?” 谢云潇道:“你在军中威望极高。你大展神威,大显神通,兵将只会深信不疑。” 华瑶小声道:“确实如此……” 话未说完,她?又打了一个哈欠。 她?语调懒散:“对?了,我还想告诉你,今天白天,我收到了若缘寄来的密信。” 若缘既是当朝五公主,也是华瑶同父异母的妹妹。 华瑶透露道: “若缘全家上百口人都被东无杀光了。若缘对?东无假意逢迎,东无也留了她?一条命。多亏了观逸提醒,我才知道如何传信给若缘。” 谢云潇并不清楚华瑶与若缘的联系。他不禁问?道:“你为何传信给她??” 华瑶悄声道:“若缘虽是东无身边的人,却对?东无恨之入骨。其实她?对?我也有敌意,我与她?结盟,只为套取她?的消息。” 还有一句心里话,华瑶没说出来。 大战在即,华瑶只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之人,打探一切可以打探之事。她?从观逸的口中得知了若缘的境况,便能猜到若缘的心思。 若缘看似柔弱,实则刚硬,她?遭受奇耻大辱,必定恨死了东无。 华瑶写信给她?,与她?约定结盟,言辞间极尽客气,她?果然答应了华瑶的要求。她?的回?信也写得恳切,字里行?间,更是对?华瑶推崇之至。 曾几何时,华瑶也是这般的极力恭维方谨。 华瑶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隐情,但她?并未细说,她?只告诉谢云潇:“我得到的消息越多,获胜的把握越大。如今的局势对?我有利,对?你也有利,你就不用劳神了,安心静养吧。” 华瑶和谢云潇说话时,顺手?又倒了一杯水。她?吹灭了蜡烛,从袖中取出一小包安神药,悄悄地拆开纸包,把药粉撒入水杯,又把水杯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不假思索:“水里有毒。” 起初华瑶茫然不解,片刻后,她?气不打一处来:“你胡说,我才没有下毒,这是汤沃雪给我的安神药,专门给你配的药方,我只怕你晚上睡不着,你却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安神药的配方为柴胡、茉莉、白芍、甘草等等,皆是补气养血、安神定心的草药,药性?十分平和。 不过谢云潇不喜欢柴胡的苦味。他闻到了苦味,误以为水里有毒,华瑶因此动?怒了。 华瑶直勾勾地盯着他,还等着他的回?答,他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倒是让华瑶吃了一惊。 少顷,谢云潇似有困意,华瑶还要把他扶到床上去,他拒绝道:“不必,我尚有余力。” 华瑶随口道:“行?了,你别逞强了。” 话音未落,谢云潇竟然把木桌的桌角捏得粉碎。他并未动?用内力,只是凭借掌力,就做到了这个地步,华瑶真是为之震惊。 华瑶对?谢云潇的观感十分复杂。她?把他当作病人,他的武功确实不如从前,但他的力气还是不容小觑,或许他也不想拖累她?……她?不自觉地倒在床上,躺在谢云潇的身侧。 谢云潇沉沉睡去,华瑶浅眠一个时辰,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华瑶走出卧房,招来了值夜的侍卫。正好?俞广容那?边的消息也传过来了。俞广容连夜审问?俘虏,费尽一番心思,也用尽了诡计和诈计,终于打探到了敌军的下落。 敌军的主使?正是东无。 早在半年?前,东无就开始布局了。他派遣精兵强将,陆续抵达秦州,这些兵将扮作流民?、农夫、商贩、工匠,潜藏于各行?各业之中,总人数难以估量,至少在一千人以上。 事关重大,俞广容亲自前来报信。她?把俘虏的供词交代得清清楚楚,也把审问?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并无任何疏漏之处。 华瑶对?她?赞赏有加,又问?:“那?两个俘虏,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俞广容拱手?抱拳:“回?禀殿下,俘虏已被凌迟处死。” 华瑶当政的这半年?来,从未对?任何人施用过凌迟之刑,俞广容谈及“凌迟处死”这四个字,却是轻飘飘的。她?的种种手?段,还未施展完全,已让华瑶大开眼界,她?比沈希仪更残忍,比白其姝更阴险。 正好?,华瑶正需要一位酷吏。 华瑶笑了:“你没让我失望。” 俞广容又向华瑶深深一拜:“微臣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效殿下知遇之恩。” 随后,华瑶和俞广容商量了彭台县的守城之计,以及排查奸细的办法,若是此法可行?,且在彭台县取得成效,将来也会推广到秦州全境。 俞广容领命告退,华瑶仍然站在原地。 俞广容只考虑了秦州,华瑶的思虑更加深远。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既然东无已经派兵潜入秦州,那?他也能潜入虞州和岱州。先前华 瑶在岱州征收粮食,又把粮食运往凉州和秦州,也是凭借停靠在港口的战船,彼时东无为什么不阻拦她?? 父皇病重、内阁掌权之时,华瑶提拔了几个岱州官员,东无也没有从中作梗。 或许东无并未察觉华瑶的动?向,又或许是,华瑶的所作所为,正中了东无的下怀。 何至于此?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思来想去,仍旧是茫无头绪。 华瑶走回?卧房,房中寂静无声。她?坐到了床边,谢云潇睡得正沉。 恍惚之间,华瑶竟有一种错觉,她?已经登基称帝,谢云潇正是她?的皇后。她?为国事而发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皇后却已安然入梦了。 华瑶轻叹一口气,又脱掉了外袍,悄悄地钻进被子?里,抱紧了自己的小鹦鹉枕。 她?背对?着谢云潇,侧躺在床上,蜷成一团,小鹦鹉枕也被她?紧紧地搂着。她?还在胡思乱想,却听谢云潇念了一句:“卿卿?” 华瑶道:“你在说梦话?” 谢云潇道:“刚醒不久。” 华瑶后知后觉:“我把你吵醒了?” 谢云潇答非所问?:“我正在做梦,此时此境,如梦似真。” 华瑶才知道他确实是刚醒不久,他似乎还不是特别清醒。 华瑶小声回?应道:“你继续睡吧,我也要睡了。” 这三言两语之间,华瑶忽然想到,谢云潇曾经对?她?说过,东无有意拉拢镇国将军。只这一瞬,华瑶想通了前因后果,终于明白了东无的险恶用心。 北方敌国已经攻入沧州,沧州守军节节败退,必然会向凉州求援。倘若凉州调兵支援沧州,凉州的兵力也会大大折损。先前华瑶往凉州运粮,或许会促成凉州铁骑远征,那?远征的结果,多半是以惨败告终。 大梁朝的半壁江山,终究落入敌国之手?。 华瑶愤怒地咬住了被角,但因她?已劳累多时,她?也没什么力气了。她?咬着咬着就松口了,只在心中默念“东无乌龟王八蛋”,然后她?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170章 送人去 “华小瑶又在强取豪夺。”…… 次日一早, 天还未亮,启明?军整装待发?。 数百艘战船停在名为“枫叶甸”的港口,数万名精兵整齐排列, 启明?军的军旗在船头飘扬, 战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 华瑶在众人面前高声宣讲, 念出启明?军的口号:“远望天边启明?星, 人间正道?已分明?!扫荡天下?不平事, 何愁天下?不太平!清君侧,平战乱, 复社稷, 救国难!!” 在此之前, 华瑶算过了日出的时辰。 华瑶话音刚落,旭日初升, 朝霞漫天,灿烂的日光斜照下?来,启明?军的士气空前高涨。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港口搭起浮桥,众多?士兵跟随各自的队伍, 井然有?序地登船入舱。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 船帆升上桅杆,战船迎风出行, 顺着湍急的江流, 向东驶去。 华瑶登上船楼,极目远眺, 只见?江水悠悠、浮云飘飘,远处的山川绵延数里,风光无尽。 大梁朝的锦绣江山, 不知惹得多?少人眼馋? 华瑶昨夜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但她丝毫不觉得疲惫。她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就连她的近身侍卫都看不出一丝异状。 此时此刻,齐风和燕雨都站在华瑶的身边。 燕雨大病初愈,原本不该随军远征,但他听说华瑶会去京城解救杜兰泽,他打定主意,要跟着华瑶出征。 燕雨从京城逃到了秦州,又从秦州奔向了京城,这一来一回之间,定有?千难万险。不过他也死里逃生了几回,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对自己的运气还是信得过的。 燕雨环顾四周,此处仅有?他和华瑶、齐风三人,众多?侍卫都站在四丈开外,把守着四面八方的去路。 燕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忍不住悄声说:“你有?没?有?瞧见?那些侍卫?一个个的,还挺威风,脸上都布满了杀气,怪吓人的。他们从哪儿?来的?我看他们都很面生。” 齐风也悄声回答:“不要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 燕雨好气又好笑:“不是我说,你有?病吧?你根本就不懂‘说三道?四’是什么意思,你在跟我胡言乱语。” 齐风看他一眼,认定道?:“你气急败坏。” 燕雨真被他气笑了,偏偏又没?读过几本书,也不知道?多?少成语。过了好半天,燕雨才挤出一句:“你丧心病狂。” 齐风道?:“你小肚鸡肠。” 燕雨道?:“你……你你你好,你很好,我服了,我心服口服,我在京城九死一生,你在秦州偷偷读书。你从书里读到几句骂人的话,全拿来孝敬我了。” 齐风道?:“你才疏学?浅。” 燕雨愤怒道?:“你……你太过分了……” 燕雨还没?说完,华瑶的剑鞘横在他的面前,他躲到华瑶的背后:“殿下?,求您给我做主,齐风先骂我的,都是他欺人太甚。” 华瑶道?:“大敌当前,别吵了。” 燕雨半低着头,目光落在华瑶身上。 华瑶双手抱剑,自有?一股威严。 燕雨和华瑶自幼一同长大,燕雨很清楚华瑶待人处事的风格。过去的两年里,华瑶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迟钝如燕雨,也察觉到了华瑶的变化。 从前的华瑶就像一个家族的长辈,侍卫都是她的晚辈,她对待晚辈虽然严厉,却也会偶尔纵容他们,准许他们多?喝几口酒,或是多?请几天病假。 在皇城当差的侍卫,多?半是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衣食住行只在皇城解决,除非主子有?命,否则一辈子不能离开皇城。他们经常把自己的月俸攒起来,拿去“通化街”上,买些吃的喝的,或是置办几件杂物。 “通化街”也是皇城的一条街,仿照民?间集市设立,街上开设了熟食店、估衣店、茶铺、杂货铺。店铺虽然不多?,却也办得井井有?条。 华瑶宫里的奴才也曾在通化街上买过酒。华瑶并未惩罚任何人,她对待奴才一向宽容,奴才也很感激她的仁慈。 除了燕雨之外的侍卫都很尊敬华瑶,他们都相信她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现?如今,华瑶果然大有?作?为。她比从前严厉了许多?,也强悍了许多?。她身边的侍卫也是人才辈出,那些侍卫的武功极高,与齐风不相上下?,燕雨甚至不敢直视他们。 燕雨正想得出神?,华瑶又问他:“你怎么了?” 燕雨故作从容:“没怎么,多?谢殿下?挂心,我刚才在发?呆,脑袋里空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华瑶竟然笑了一笑:“不想说就别说了。” 燕雨心里有?些委屈,但他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他在京城公主府受尽了羞辱,方谨把他打得半死,他背上的疤痕至今没有消退。相比之下?,华瑶对他真是关怀备至,他也应该坦诚相告。 燕雨鼓足勇气:“我在想,您……您……” 燕雨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华瑶派出的暗探回来了。 那些暗探的轻功极高。他们从江面上踏浪而归,踩水的功夫十分了得,燕雨看得目瞪口呆,华瑶依旧是面不改色。 暗探登上了战船,纷纷跪倒在甲板上,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说了一声“免礼”,又吩咐燕雨退下?,只留了齐风在身边。 燕雨走?后,暗探禀报道?:“启禀殿下?,驼峰镇惨遭屠杀,全镇上下?,无一活口,尸首堆积如山,血水染红河面,房屋已被焚烧一空,哨岗也被摧毁……” “驼峰镇”位于虞州南岸,与秦州仅有?一江之隔,与永州的距离也不远。 驼峰镇也有?一处港口,始建于昌武二十四年,重建于昭宁十九年,开放于昭宁二十四年,迄今还不足三年。 驼峰镇的港口是一片平坦之地,驼峰镇的官道?直达永州南安县,驼峰镇守军仅有?两百人,驼峰镇还有?一座公主祠,镇上百姓常去焚香祷告。 正因如此,华瑶原本打算率领船队,驶入驼峰镇港口,暂时驻扎在此地。 但她万万 没?想到,驼峰镇遭受了灭顶之灾,全镇两千七百多?人,竟在一夜之间被杀光了。她派去驻守驼峰镇的哨兵,也没?一个活下?来,他们都被高手瞬间斩首了,根本无法通风报信。 华瑶心中一惊。 昨天清晨,华瑶也派遣了一批暗探,前去探访驼峰镇的状况,彼时驼峰镇一切如常,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昨天深夜,贼兵突袭启明?军,华瑶忙着调兵遣将,无暇顾及驼峰镇。 更何况,深夜时分,江上风大雾浓,兼有?巨浪激流,纵然暗探的轻功再高,他们也不可能摸黑渡江。若是乘船来回一趟,至少也要六七个时辰,孤舟夜行风险极大,还不如等到天亮之后再动身。 怎料天亮之后,驼峰镇就没?一个活人了。 华瑶已经猜到了东无的谋划。 昨夜,东无发?动了两场战争,其中一场位于秦州枫叶甸,另一场位于虞州驼峰镇,东无在秦州打了败仗,却在虞州打了胜仗。 华瑶尚未与东无正面交锋,已领略了东无的手段。 东无心狠手辣,也有?深谋远虑,他的制敌之计超乎寻常,往往是多?种策略同时施行。昨夜华瑶自认为打败了他,却不知他在虞州的兵力远胜秦州。 这一刹那,华瑶又突然想到,自从谢云潇中毒之后,华瑶从不让他抛头露面,只让他在卧房静养。在华瑶的悉心照料之下?,他的病情?并未恶化。 汤沃雪也说,谢云潇的状况比她预想得好多?了。 这原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因谢云潇深居简出,东无也能觉察出来。东无在秦州安插了不少耳目,他肯定猜到了谢云潇伤势未愈。他不会放过谢云潇,也不会放过华瑶。他会设法使出毒计,将他们一网打尽。 华瑶正在沉思,江面上又显现?几条人影,先前华瑶派出的另一批暗探也回来了。他们带来了另一个消息——虞州受难的村镇,不止驼峰镇一处。驼峰镇方圆百里之内,杳无人迹,荒无人烟,村舍都烧成了一片灰烬。 华瑶闻言,虽是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担忧。 华瑶原本打算兵分两路。秦三率领两万人马,去虞州招揽兵力,华瑶自己率领剩余的两万人马,去永州拓展势力。 而今,虞州的局势变幻莫测。华瑶还不知道?,东无的权力究竟有?多?大? 谨慎起见?,华瑶决定更改计划。战船靠岸之后,她会率领全军,直奔永州扶风堡。那是一处易守难攻的要塞,位于永州北境,也在谢家的势力范围之内。 扶风堡与南安县相距仅有?四十里,只要在扶风堡驻扎下?来,便能从长计议,华瑶可以一边观望虞州的局势,一边寻找永州的解药。 在此之前,华瑶也往扶风堡运送了不少粮食,足够启明?军半个月的兵马用度。 主意既定,华瑶立刻施行。 华瑶召见?秦三,告知了虞州战况,秦三也赞成她的意见?。她们重新部署一番,及时调整行军策略,只等战船靠岸,再做决断。 秦三擅长行军布阵,也有?一身的高超武功。她还是土生土长的虞州人,却没?护住虞州的乡亲。 她心中惆怅非常,种种无奈,难以排遣。她不禁感慨道?:“何时才能平定战乱?” “快了,”华瑶认定道?,“等我掌权之后,就还天下?一个太平。” 秦三由衷道?:“只愿殿下?早登大位。” 秦三告退之后,江上忽然风浪大作?,惊涛拍船,船身震荡,激起水花无数。长风奔流而来,鼓荡而去,吹得军旗呼啸作?响。 华瑶跑回了船舱。她想去看看谢云潇的状态如何。 船舱之外风浪滔天,船舱之内倒是一派安宁祥和。 谢云潇正站在窗边,观望窗外的江景。他所在的船楼高达三丈,他所见?的江流远越万里,似是无穷无尽。 华瑶轻轻地喊了他一声:“潇潇?” 谢云潇转过身来,华瑶牵住他的手,把他带到了一张木床上。她悄声说:“情?况有?变,我们不会在虞州驼峰镇靠岸。我们会直奔永州,在永州安营扎寨,正好我们现?在顺风顺水,船队的行速比平日里更快。” 谢云潇道?:“为何不去虞州?” 华瑶道?:“虞州突发?战乱,死者?成千上万,主使之人,正是东无。我尚不能奈何他,只好退守永州,等我摸清局势之后,再把敌军一网打尽。” 谢云潇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有?些茫然。她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自觉地略微歪了一下?头。 谢云潇抬手抱住了她,又低声道?:“慎重行事,万事小心。” 华瑶暗暗心想,原来谢云潇还在牵挂她的安危。她点了点头,又拽着他一起在床上躺倒。 华瑶铺开一床锦被,盖住了他们二人,床帐也垂落下?来,遮挡了混沌的天光。 床上昏暗不明?,她的嗓音也很轻:“我教你一个呼吸吐纳的口诀,这是我曾祖母所创的秘法,只要你运用得当,便能隐藏自己的内功,别人也看不出你的武功深浅。” 谢云潇推辞道?:“既然是皇族功法,倒也不必传授给我。” 华瑶随机应变:“我与你相处,何曾有?一点私心呢?无论什么宝物,我都愿意送给你。”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 华瑶又问:“你和我成亲已有?一年,你是我的驸马,你也是皇族,为什么不能学?习我们的皇族功法?” 谢云潇沉默片刻,改口道?:“听凭殿下?指教。” 华瑶满意道?:“嗯嗯。” 她贴近他的耳边,悄悄地念出口诀,玫瑰的香气若有?似无,萦绕在他们之间。 谢云潇岿然不动,华瑶已经传授完毕,她还问他:“你听清楚了吗?” 谢云潇一言不发?,华瑶在无意间低头,她的唇瓣隐约触碰他的耳尖,只是短短一瞬,她似有?察觉,连忙退开了。 谢云潇又把她搂住。他先是重复了一遍口诀,而后,他的声音里含着沙哑:“卿卿。” 华瑶认真又严肃:“你不要分心,你静下?心来,跟着我练习一回。这种功法十分神?妙,与内功完全无关,普通人都能学?会,也不会影响你的伤势。只要掌握了运气诀窍,哪怕你无法运转内功,敌军也察觉不到你的行踪。” 谢云潇还是很听话的。他客气地回答道?:“请赐教。” 华瑶说明?了其中诀窍,又亲自指导了一番。 谢云潇不愧是练武奇才,华瑶才刚教完,谢云潇已经融会贯通,甚至可以举一反三。他与华瑶讨论功法,细微之处,亦能察觉,就像是修习此道?多?年的一位行家。 或许是因为他们探讨太久,华瑶有?些疲惫了。她打了个哈欠,小声道?:“我这几天都没?睡过一次整觉,每天都熬到后半夜,确实是有?点累了。我在你这里休息一会儿?,然后我还要去巡视船队……” 谢云潇道?:“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先睡吧,睡醒了再去办事。” 华瑶道?:“你陪我一起睡。” 谢云潇却说:“我睡不着。” 其实华瑶也睡不着。她的心弦紧绷着,始终未能放松。为了安抚谢云潇,也为了安抚她自己,她提议道?:“我给你说一个睡前故事吧。” 谢云潇一如既往地配合道?:“洗耳恭听。” 华瑶的神?智并不清醒。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故事,只是隐约有?一种猜测,如果她在永州败北,如何才能东山再起? 她无法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 她不管不顾,胡编乱造:“在一个村庄里,有?一位打铁匠,她的名字,叫华小瑶。” 她的声调渐渐变低:“华小瑶的邻居是一个书生,他叫……” 叫什么呢? 她原本想说“谢云潇”,可是“谢云潇”这名字太真实了,而她只想胡说八道?。 她瞎编道?:“他叫谢潇潇。” 谢云潇道?:“华小瑶和谢潇潇?” 华瑶道?:“嗯嗯。” 她继续说:“华小瑶武功很强,力气很大。她每天打铁,能打好几个时辰。她没?日没?夜,努力做工,终于攒了一笔钱,就去谢家提亲……”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我祝他们顺利成婚,百年好合。” 华瑶叹了一口气:“很可惜,谢潇潇拒绝了华小瑶,华小瑶就把他拽到了柴房里。” 谢云潇对此习以为常:“原来如此,华小瑶又在强取豪夺。” 华瑶听见?那个“又”字,也记起她从前和谢云潇玩过的游戏。她立刻解释道?:“你误会了,他们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天,谈谈心……” 谢云潇半信半疑:“然后呢?” 华瑶顺口说:“然后我们聊着聊着,互诉衷情?,私定终身……” 谢云潇低声笑了笑。他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她心下?安宁,也渐渐睡过去了,睡得安安稳稳,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才醒来。 船队依旧向前行驶,并未遇到任何险情?。 傍晚又下?了一场雨,雨势不大,风浪却高。江水泛涨寸许,雾气弥漫四方,站在船楼最高 层的哨兵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哨兵特来禀报华瑶,华瑶派出十艘小木舟,环绕在船队的附近,探听十丈之外的动静。又因为船队顺风顺流行驶,相较于逆风逆流,还是容易了许多?,木舟便于控制,也能及时传回消息。 华瑶并未下?令全军戒严,但她自己确实严阵以待。倘若东无派出了战船,她也能在水上打一场胜仗。 或许是因为雨中作?战太艰难了,又或许是因为,东无不愿与华瑶展开一场水战,总之,又过了四天,雨停天晴,华瑶的船队抵达了港口,东无的军队仍未出现?。 这一处港口名为“杏花港”,位于永州南岸,与秦州枫叶甸相距一千多?里。华瑶的船队先从秦州枫叶甸出发?,沿着东江一路东行,又转入东江的支流“沛河”,最终停靠在永州杏花港。 杏花港的地势不如虞州平坦,船队只能依次靠岸。依照华瑶事先的安排,船队摆开了阵型,战船火炮的炮膛里装满了铁弹和火药,炮筒也都伸出来了,对准港口的内外两侧。 华瑶在秦州时,动用了数千名能工巧匠,改良了秦州战船,也改进了船载火炮。这火炮的威力非同寻常,射程超过了四里,能把敌军的铠甲炸得粉碎。 杏花港的胥役和工人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他们吓得心惊胆颤,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又见?战船的旗帜上绣着“启明?”二字,他们慌忙跪在地上。 战船陆续靠岸,岸上的启明?军越来越多?,多?达数万人,皆是精兵强将。只在一刻钟之内,启明?军排好了军阵,就从杏花港出发?,走?向了永州腹地。 启明?军行军路上,齐声高喊:“远望天边启明?星,人间正道?已分明?!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清君侧,平战乱,复社稷,救国难!!” 沿路的官民?俯伏跪听,丝毫不敢违逆。 永州的战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京城御林军爆发?内乱之后,御林军的军规荡然无存,叛党乱兵分布于永州各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永州北境虽有?谢家坐镇,谢家却也不能顾全方方面面。永州城乡各处,皆有?兵祸之苦,因此而丧命的死者?不在少数。 华瑶的心情?十分沉重。她坐在一辆战车里,眺望窗外的景象。 前往扶风堡的路上,恰好经过一片农田,田地已然荒废,无人收葬的尸骨横躺竖卧,竟无一具全尸,皮肉都被剃光了。 不久之前,此地闹过一场饥荒,后来官府与乡绅一同开仓放粮,情?况才好转过来,却还是比华瑶预想得更差一些。 启明?军的士气反倒高涨了。 士兵见?到永州的惨状,更信任华瑶,也更尊敬华瑶,只当她是活神?仙,来到人世间救苦救难,今日的永州,正是昨日的秦州。 众多?士兵又喊道?:“远望天边启明?星,人间正道?已分明?!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 他们对华瑶的敬畏,其实也是源于恐惧。他们恐惧战乱、灾祸、病痛、饥荒。单凭一己之力,他们永远无法从痛苦中解脱,哪怕他们暂未遇难,也难免担惊受怕。 只要加入启明?军,便有?神?光照拂,还有?神?天庇护,公主的神?力保佑他们,生前死后都不用受苦。 正因如此,不少士兵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华瑶放下?了车帘。她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又摆出一副沉稳的模样。她左手扶着软枕,右手搭着腰间剑柄上,随时都能拔剑出鞘。 华瑶悄悄道?:“杏花港的对岸是绍州,你应该知道?吧,绍州是姐夫的老家。你觉得,姐夫会派兵来追杀我吗?” 华瑶的姐夫顾川柏,也是一位世家公子。他出身于绍州顾氏,却做了皇帝的耳目,理?所当然的,顾氏在绍州根基稳固,据说也囤积了钱粮兵马,或许顾氏也存了几分谋反作?乱之心。 谢云潇应声道?:“方谨家法极严,顾川柏足不出户,终日在家中操持家务,大抵是无暇顾及你……” 华瑶轻轻地笑出声来。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真有?趣。”又牵住了他的手:“没?人比你更适合做皇后了。” 他们二人的十指相扣,如同连理?枝一般交缠着。她正想和他说几句悄悄话,又听见?了侍卫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华瑶打开车窗,侍卫在车外禀报:“启禀殿下?,前方五里处,驶来一队人马,为首者?自称是‘岑清望’,岑家长公子。” 华瑶略微偏过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来做什么?” 侍卫毕恭毕敬道?:“岑公子说,他奉命前来迎接公主。御林军的逃兵败将已在山中落草为寇,约有?数千人之众,他为公主引路,便能避开贼寇。” 华瑶道?:“他奉了谁的命?” 侍卫道?:“岑公子并未说明?。” 华瑶又道?:“他带了多?少人马?” 侍卫道?:“约有?四百人。” 华瑶不禁又起了疑心。 岑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家族,原本号称“虞州岑家”,后来又举家搬迁,从虞州搬到了永州,距离京城更近了一步。 岑家的家主膝下?共有?两子三女?,个个都是才貌双全。长公子岑清望今年也才二十四岁,风华正茂,博学?多?才,早在三年前就中了举人,迄今也没?定下?婚约。太后曾经考虑过,将他许配给华瑶做正室,华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岑清望的弟弟名为岑越,也是岑家的二公子,他比岑清望小两岁,才学?却在岑清望之上。未及弱冠之年,他拜入谢永玄的门下?,也是谢永玄的得意门生。 由于岑越与谢永玄的师生关系,坊间也有?传闻说,岑家早已投靠谢家。岑家之所以从虞州搬到永州,正是为了向谢永玄投诚。 谢永玄是谢家的家主,也是谢云潇的祖父。 去年秋天,谢云潇在京城筹备婚事,也与岑家打过交道?。岑家二公子岑越暂住谢家,谢云潇与岑越时常碰面,虽没?说过几句话,却也认识了几个岑家人,岑清望正是其中之一。 报信的侍卫离开之后,谢云潇道?:“我在京城见?过岑清望。” 华瑶忍不住问:“岑家真的投靠了谢家吗?” 谢云潇低声回答:“不知道?。” 华瑶心想,谢云潇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谢家在永州北境的势力极大,华瑶又率领了一众精兵强将,浩浩荡荡地步入永州。岑家虽是声名在外,却无兵力与财力支持,料想岑家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思及此,华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她故意忽略了岑清望,仍然按照既定的路线行军。她甚至没?有?召见?岑清望,就当世上没?他这个人。 又过了一会儿?,岑清望迟迟等不到华瑶,竟然率领一众侍卫高喊道?:“虞州岑氏,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他们站成一排,挡在道?路的正中间,启明?军无法前进,行军的脚步都停下?了。 时值傍晚,落日西沉。 晚霞灿烂,红如火烧,岑清望一袭黑袍,端坐马上。他容貌俊美,气度沉静,武功境界也非同寻常。 他求见?华瑶,华瑶却没?看他一眼。 他只能拦住军队的去路,与华瑶僵持一段时间。 他的侍卫极小声道?:“公主殿下?没?给咱们答复,咱们也猜不到公主殿下?藏在哪里。” 岑清望道?:“不急,耐心等候。” 侍卫又道?:“倘若她一直不出来,如何是好?” 岑清望道?:“不止我在等,她的军队也在等。” 启明?军的军容十分肃正。他们停在原地,竟无一人窃窃私语,全军四万多?人,好似雕像一般寂静无声。 岑家侍卫见?状,难免惊讶:“启明?军的军纪……” 岑清望打断了他的话:“如今这世道?,当兵的也未必是想尽忠报国,所图不过暖衣饱食,眼见?公主奖赏颇丰,便跟着她走?南闯北,听从她的吩咐,倒不至于为她卖命。” 正当此时,华瑶发?号施令:“阻拦行军者?,斩立决,杀无赦!!” 这一刹那,天地间弥漫肃杀之气。 岑清望立刻率众退散 ,绝不敢与启明?军正面交锋。他躲闪及时,他的人马并未受伤。 启明?军继续行军,战车的车轮缓缓向前。 华瑶把车帘撩起一角,远远地看见?岑清望的真面目。她问谢云潇:“那是岑清望本人吗?” 谢云潇道?:“正是。” 华瑶道?:“不过如此。” 谢云潇道?:“何出此言?” 华瑶道?:“我听说他才智过人,号称虞州第一公子,今日一见?,倒也不过如此……” 话未说完,华瑶放下?车帘:“他这般行事,定有?旁人指使。他阻拦我行军,却不敢与我交战,还真是奇怪的很,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谢云潇也猜不到主使者?是谁。依他所见?,岑家与谢家联系紧密,华瑶在永州驻军,谢家明?面上不能奉陪,暗地里向来是极力支持。 近百年来,谢家固守清流之名,天下?人皆以谢党为纯臣,谢氏子孙也要把“忠孝节义”牢记在心,终身不得越出雷池一步。 华瑶进军永州,虽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却也不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既然谢家无法出面,无法当众为华瑶助阵,谢家指使岑家迎接华瑶,或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谢云潇正要开口说明?,华瑶的侍卫又来报信了。 此时天色暗淡,黄昏向晚,漫漫长路一望无尽,侍卫却说:“启禀殿下?,前方三里处,不知怎的,烟尘飞扬,探路的轻骑兵睁不开双眼,看不清周围的景象。那烟尘……” 华瑶听出了侍卫的犹豫,她道?:“但说无妨。” 侍卫直说道?:“烟尘可能有?毒。” 华瑶一听此言,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她命令全军停止前进,披好铠甲、戴好头盔,再用布巾遮住口鼻,把解毒香囊放入袖袋里。 毒烟一般伤不了武功高手,寻常武者?却会头晕眼花,处于任人宰割的地步。 华瑶早已料到了这般情?况。启明?军出发?之前,每一位士兵都领到了一个包裹,里面便有?一只香囊,其中装满了清肺解毒的草药。 启明?军尚未做好准备,冲杀之声从远处传来。 此地的官府已无余力修整官道?,官道?的两侧都是一片荒野,乱石遍地,杂草丛生。 那杂草高约六尺,数千名贼兵正是藏在草丛之中,尚不等启明?军排布军阵,贼兵呐喊而出,突然放出乱箭无数,当场射死了十几个人。 华瑶跳出了战车,率众应战。那贼兵还未接近,华瑶朝他们扔出火把,大火点燃了荒野,火势冲天而起,顺风而涨。 永州的秋天最是干燥,此地又有?数日不曾下?雨,荒野上的火势越来越大,烧毁了贼兵的精良弓弩。 风正往南边吹,火也往南边跑,恰好南边荒无人烟,再往前走?个数里,便是河水丰沛的沛河,这场大火烧过了就没?了。 华瑶一边上阵杀敌,一边指引启明?军向北撤退,名为“扶风堡”的要塞位于北边,启明?军距离扶风堡只有?不到二十里路程,可以说是胜利在望。 华瑶还没?松口气,西北方吹来一阵淡青色烟雾,显然是剧毒无比的毒雾! 此时的风向明?明?是正南,风又怎么会往西北方吹?! 片刻之后,贼兵露出了端倪。 这一群贼兵之中,竟有?上百个毒攻高手。他们面色青黑、眼神?诡谲,毒风从他们掌下?发?出,直直地吹向启明?军。他们发?动轻功,在半空中来回纵跃,带起的掌风就是一阵又一阵的毒风。 如此邪门、如此歹毒的功夫,真是华瑶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在此之前,岑清望向华瑶传信,还特意提到了贼寇。所谓的“贼寇”,哪有?这么大的气派? 贼兵的主使,必定是东无。 华瑶屏住呼吸,猛然跳到半空中,抬手与挥手的两个瞬息,她接连砍死了两位毒攻高手。她的轻功登峰造极,又因为天色渐黑,贼兵也瞧不见?她的身影,伤不到她一根毫毛。 众多?贼兵之中,竟有?一人喊道?:“小公主,等死吧!” 华瑶多?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满面胡须浓密,满身肌肉虬结,她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白其姝赶来报信:“他是沧州第一高手。” 华瑶震惊至极:“你说什么?” 白其姝确定道?:“此人名叫迟光建,天生的下?流胚子。他是沧州人,在沧州军营当过兵,烧杀抢掠都干过,军营把他赶出来了……” 这样一个混账东西,又怎么会是贼兵的首领? 不过,既然他们的主子是东无,那也是说得通的,东无就是收破烂的,无论什么样的破烂,他都愿意捡回家。 当前的这一刻,华瑶又忽然想到,司度进攻宛城的那一夜,东无派来的死士也死了好几百个。华瑶亲自解剖了几具死士的尸体,当时她就发?现?了蹊跷之处。 那些死士的根骨并非上等,但他们都练出了一身上乘武功。按理?说,这是绝无可能的,所谓“根骨”,正是天生天养天注定,若要练成好功夫,首先要有?好根骨。 东无的死士却不是如此这般。 华瑶和汤沃雪共同研究了好半天,汤沃雪告诉华瑶,东无或许掌握了一种炼骨洗髓之术。他能使人改头换面,他手底下?的寻常武者?,也能练出一身绝佳武艺。 现?如今,再看这位名叫迟光建的“沧州第一高手”,或许也是东无炼骨洗髓之后的一个造物。他的内功虽然深厚,却处处透着古怪,与真正的绝世高手相比,他的气息太过混浊,如同一个泥潭,积满了厚重的污泥。 然而,真正的绝世高手,比如秦三和谢云潇,他们的气息像是一汪清泉,清澈又匀净。他们运功之时,更有?四两拨千斤的劲道?,这便是最上乘的功法,俗称“化无为有?,举重若轻”。 此时此刻,迟光建提着一把长刀,直奔华瑶而来。 他还说她:“您还挺会躲的。” 华瑶并不知道?,东无在虞州的驼峰镇设下?了埋伏。七千多?名武功高手,埋伏在驼峰镇的大街小巷,只等华瑶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此前东无还以为,华瑶一定会探究虞州百姓的真正死因。她应该会亲身前往驼峰镇,亲自查验镇上百姓的死尸。但她竟然绕道?而行,如有?神?助一般,她避开了虞州的陷阱,转向了永州的杏花港。 东无立刻从京城抽调一万人马,又在永州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不仅能与方谨一战到底,还能分神?去对付华瑶。在他看来,华瑶迄今为止的手段并不高明?,她或许有?些小聪明?,但她并非他的对手。他会在一个月之内,杀光她的军队,砍断她的手脚,将她本人捉回京城。 170-180 第171章 君心何所付 “立刻打开城门,别让我重…… 天色渐晚, 日影昏沉。 华瑶的心跳加快了。她知道,东无的死士擅长夜战,他们埋伏在傍晚的荒野上, 只为给启明?军致命一击。 东无的年?龄比华瑶大了整整一轮, 华瑶还不会走路的时候, 东无已是文武双全的奇才。他蛰伏多年?, 也谋划多年?, 就像一颗毒瘤,日渐膨胀, 已经膨胀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的势力之大, 远超她此前的预计。 短短几天之内,华瑶从虞州转向永州, 东无的兵力也转向了永州,这是何等高超的手?段? 东 无的消息传播之快,恐怕远远超过了华瑶。既然他懂得洗髓炼骨的邪术,那?他手?下轻功高超的信使也不在少数,相比之下, 华瑶还只能用千里马传信, 实在是与东无相差甚远。 直至今日,华瑶才想?通了前因后果。 东无臭名昭著、恶名远扬, 因此父皇迟迟没有动?手?铲除他。倘若东无是个好人, 仁名善举传遍天下,父皇早就把他杀了。 东无的所作所为, 反倒拯救了他的性命。 后来晋明?和方谨也掌握了实权。东无、晋明?、方谨的党羽相互制衡,倒也相安无事?。可惜,这般局面并不安稳, 血战之灾,在所难免。 华瑶预感不妙。她只知道东无的调度十?分?迅捷,却不知道东无还有什么后手??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迟光建杀到了她的身边。 迟光建的刀光一闪,朝着华瑶斜劈过去。 华瑶猛然退开一丈远,躲开了他的杀招,她尚未与他交手?,已经猜到他的武功在她之上。 他的刀锋泛着青光,刀刃上沾染了剧毒,毒性异常猛烈,散发出来的腐臭之气令人作呕。 华瑶深吸一口气,顷刻之间?,她想?出一条破敌之计。她施展十?成?轻功,飞速逃到二十?丈之外,趁着迟光建还没追过来,她从袖袋中取出一只瓷瓶,正是名为“绝杀”的毒药。她倒出一点毒药,涂抹在剑尖上,又把瓷瓶收好,还没来得及转身,忽听一阵疾风刮过。 华瑶连忙纵身一跃,当她回头之际,她的侍卫挡在她面前,只这一瞬,侍卫被迟光建砍断了脖颈。 “嘶啦”一声,鲜血满地,侍卫的头颅滚落了,又被火光照得通红,华瑶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迟光建嘲笑?道:“小娘们。” “娘们”二字才刚出口,华瑶突然凌空倒翻,犹如蝙蝠倒悬,这是她自创的招式,剑下的威力极其刚猛。 周围狂风涌动?、烟尘乱滚,风烟遮蔽了迟光建的双眼,他一时未能看清华瑶的踪影,只听她的剑锋掠出一阵破空之声。他立刻向后一仰,华瑶的剑尖刺破了他的额头,割开一条细微的血口。 华瑶还未使力,迟光建侧身闪避,刀刃从她脚踝直削下去。她急忙提气一跃,鞋底轻轻地踩上他的刀刃,只借了一点力气,她又跳到了极高处。 华瑶的鞋底裂开了一条细缝。但她的鞋底很厚实,她的双脚完好无损,反倒是迟光建,他还没察觉他已经身中剧毒了。 迟光建抬起头,仰望着华瑶,只见她的神色转变了。她诡异地笑?了笑?,无声地念道:“去死吧,贱货。” 迟光建与华瑶只过了几招,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迟光建的武功更在华瑶之上。他们二人的交锋,从始至终,也不过短短几个瞬息,迟光建的亲兵还没赶来助阵,迟光建战败已成?定局。 迟光建只感到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看也看不清,浑身的骨头好似断裂一般,痛入肺腑,痛入心髓。他痛得死去活来,竟然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 华瑶也吃了一惊。 华瑶从观逸口中得知了宏悟禅师中毒后的症状,又亲眼看见了谢云潇的状况,无论宏悟禅师还是谢云潇,都没有遭受如此惨烈的疼痛折磨。 就在这一刹那?,华瑶明?白了详情。 迟光建这一身的盖世武功,并非修炼得来,而是依靠旁门左道。他中毒之后,内力无法运转周身。他的根骨又不是天生的,而是金石药物洗炼而成?,他失去了内力的滋养,根骨也就支撑不住,仿佛生受剥皮裂骨之刑,那?真是极端的痛苦,任谁也无法忍耐,难怪他叫得像是杀猪一样。 华瑶大发慈悲,当即一剑砍向他的脖颈。 他丝毫没有挣扎,引颈受戮。 华瑶把他砍成?了几段,他的亲兵这才赶到此处,眼见他的尸体都不完整了,亲兵的士气也消沉了。华瑶快刀斩乱麻,率众把亲兵杀得干干净净。 华瑶这一边的战况顺利,秦三那一边的战事正处于危急关头。 秦三率领前锋,直冲官道,只为开辟一条通往扶风堡的出路。 官道两侧遍布伏兵,毒攻高手?也是层出不穷,纵有解毒草药在身,启明?军还是折损了近千人。 烟雾弥漫,血光迸溅,四处一片喊杀之声。 华瑶率众赶上了秦三的队伍,战车也在官道上飞驰,谢云潇正坐在一辆战车里,四面八方都是守护他的侍卫。谢云潇伤势未愈,万万不能动?武,更不能被敌军察觉他的行?踪。 华瑶看了一眼战车,又继续带兵迎战。 华瑶修炼了将近三个月的“太极道”功法,武功已至上乘境界,只要再练三五年?,必能达到化境。她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头脑灵活,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极大地鼓舞了启明?军的军心。 天色渐黑,血气渐浓,火光闪烁的平原渐渐远去,启明?军沿着官道疾速前行?。他们距离扶风堡仅有不到十?里路程,秦三高喊道:“杀敌!行?军!!” 秦三在前开路,华瑶在后压阵,她们二人配合默契,启明?军的行?进?之路也顺畅了许多。 华瑶才刚松了一口气,轻骑兵赶来报信:“殿下!扶风堡前方四里处,还有至少两个地雷阵!” 华瑶闻言大惊。 怎会如此? 华瑶忽然想?到,扶风堡守城兵力仅有一万,东无派来的伏兵也有将近一万人,这一万人并未攻打扶风堡,而是直奔华瑶,那?扶风堡与东无之间?,是否达成?了某种协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华瑶的掌心都出了一层冷汗。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情绪立刻平复了,担忧和恐惧都是徒劳无益,及时决策才是当务之急。 华瑶调派了一支轻功高手?组成?的队伍,命令他们去扶风堡一探虚实,又招来死士两百人,让他们去扶风堡的城墙外喊话。随后,她变换军阵,调整了步兵和骑兵的位置,战车位于骑兵之间?,而她依然跟在队伍的后方,顺手?又杀了十?几个毒攻高手?。 华瑶与敌军对战数百个回合,虽然敌军的刀剑并未伤到她,但她躲闪之际,不慎撞到了道路一侧的乱石堆。她的右臂擦破了一层皮,落下了半个巴掌大的伤口,伤处的鲜血染红了一小块衣袖。 华瑶面不改色,仍在指挥作战。 此时启明?军距离扶风堡仅有五里,前方响起了地雷的爆炸声,华瑶先?前派出去的轻功高手?也赶回来报信了。 其中一位轻功高强的侍卫找到华瑶,匆忙禀报道:“殿下,扶风堡的将领不愿打开城门。他们说,启明?军正在与官兵交战,若是打开城门,启明?军与官兵一同涌入城内,城中四十?万百姓的安危难保。” 十?多天前,华瑶曾给扶风堡传信,扶风堡的回信毕恭毕敬。他们不仅献上了扶风堡方圆百里的详细地图,还在信中表明?,他们愿意臣服于华瑶,迎接启明?军驻军,尽力款待启明?军。 扶风堡之所以翻脸不认账,大概与东无有关。倘若东无下令屠城,扶风堡毫无招架之力,畏惧之下,自然归顺。 华瑶虽然愤怒,却也冷静:“谢夫人不在扶风堡吗?” 所谓“谢夫人”,正是谢云潇的母亲,永州谢氏的大小姐。她名为“谢含章”,“含章”二字的出处是《易经》,意思为“心有才慧,却不外露”。 谢含章人如其名,她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士。她才学高妙,却不参加科举,也不参与官场交际,甚至没在华瑶和谢云潇的婚典上露面。华瑶只见过她的画像,却没见过她的真容。 侍卫如实描述道:“谢夫人就站在城墙上,她带来了谢家卫兵,她和守城将领争执不休。谢夫人命令他们开门,他们抗命不遵……” 华瑶道:“守城主将叫什么名字?” 侍卫道:“聂春轩。” 聂春轩也是永州一名猛将。她年?过三十?,力大无穷,使得一手?好刀法,驻守扶风堡已有五年?。短短数天之前,她向华瑶传信,还是一副殷勤谄媚之态,如今她却扮起了恶人,只等启明?军和敌军两败俱伤,她再来收拾残局。 华瑶不禁冷笑?一声。她命令全军继续前进?,又喊来白其姝,吩咐 道:“你率领两百名轻功高手?,登上城楼,去会一会聂将军和谢夫人。” 白其姝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又确认了一遍:“倘若聂将军一意孤行?,那?我也不客气了。” 华瑶道:“自然。” 白其姝道:“遵命。” 白其姝身影一闪,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华瑶先?前派出的死士也在扶风堡周围探过路了。扶风堡的城墙之外,布满了地雷,华瑶也不得不使出绝招。 启明?军的行?军队伍里,约有五十?辆战车装满了沙袋,这些沙袋原本是用于抵挡炮火,现?在却用于试探雷火。启明?军的先?锋部?队把沙袋扔到地上,若是碰到了雷火,地雷瞬间?爆炸,沙袋也会爆开,沙石疾速飞落,又能引爆周围的地雷,硬是冲出了一条活路。 与此同时,敌军仍在与启明?军交战,双方各有伤亡,启明?军前锋已经抵达扶风堡的城墙之下。 那?城墙高达九丈、宽达九丈,城楼高约百尺,坚固而险峻。弓兵、弩兵和炮兵竟然摆开了阵势,似乎要把华瑶和东无的两方人马斩尽杀绝。 扶风堡仍未打开城门,启明?军的士气也消沉了。 正当此时,岑清望忽然大喊:“我是虞州岑氏,奉命来迎接启明?军!扶风堡只有一道城门能开,那?城门在南方!各位还在北方,各位走错地方了!请随我来!” 方才华瑶行?军时,岑清望一直尾随在后。华瑶遭遇东无的伏兵,来不及对付岑清望,此人竟然钻了个空子,又要把启明?军引入歧途。 城楼上灯光高照,华瑶远远一望,依稀瞥见岑清望身边的一名侍卫。那?侍卫的腰间?挂着一块令牌,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又是一瞬间?,华瑶记起来了,燕雨从京城带回来一个荷包,那?是杜兰泽为他准备的荷包。荷包之中,装着两块令牌,其中一块令牌的花纹正是此般模样。 这是方谨赏赐的令牌,岑清望也是方谨的人。 换言之,方谨与东无联手?了。 方谨也在扶风堡埋下了伏兵。不过她很忌惮东无,她的伏兵,与东无的伏兵,必定相距甚远,因此她又派出了岑清望,让岑清望把华瑶引到伏兵所在之处。 华瑶只觉得毛骨悚然。她想?坐收渔翁之利,皇兄皇姐看穿了她的心思,为了教训她,皇兄皇姐不计前嫌,竟然在扶风堡联手?布置一个死局。 华瑶狠狠握拳,又急中生智,高声传令:“紧闭城门,迎战贼兵!虞州岑氏也是贼兵!清君侧,平战乱,复社稷,救国难!!” 战鼓声“咚咚”地响起来,华瑶率兵杀敌。扶风堡的城门依然紧闭,却像是听从了华瑶“紧闭城门”的命令,启明?军的士气也振作了。 战鼓声与厮杀声交错,犹如雷鸣,轰然作响,传到了城墙之上。 白其姝率领两百名轻功高手?,挡住了守城主将聂春轩的去路。 聂春轩还未开口,白其姝剑鞘一横,干脆利落道:“立刻打开城门,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聂春轩今年?三十?七岁,正当壮年?,又有一身铜皮铁骨,武功远在白其姝之上。她甚至没用正眼打量白其姝,又怎会在意白其姝的威胁? 她不紧不慢地回答:“您听我说,要不是敌军正在追杀启明?军,我肯定会打开城门,绝不犹豫……” 白其姝打断了她的话:“敌军伤亡已经过半,你打开城门,命令弓兵和弩兵射杀敌军,我们启明?军也不会损失太大。你若不照做,就是想?害死我们。” 聂春轩双手?抱臂。她看着城墙之下的战局,漠然视之,哪怕华瑶当场横死,她的神色都不会有一丝变化。 她淡淡道: “恕难从命。” 白其姝不怒反笑?:“当真?” 聂春轩终于转过头。她的目光阴沉沉的,暗暗地打量白其姝,责怪之意,溢于言表:“扶风堡也有四十?万百姓,我要是听了你的话,就这么打开城门,岂不被天下人耻笑??贼兵乱兵一拥而入,满城百姓就要遭殃了。” 白其姝冷声道:“启明?军从不扰民?……” 这一回,聂春轩竟然打断了白其姝的话:“白小姐,我对启明?军并无敌意,要不然,你和你的两百个侍卫,又怎能毫发无损地登上城楼?我只是放心不下,这城中的街坊邻居。” 白其姝还未开口,忽然闻到一阵香风,她转头一看,只见一位贵妇人姗姗来迟。 这位贵妇人年?纪大约三四十?岁,相貌极美、举止极端庄,她分?明?穿着一件素色衣裳,却比灯火更璀璨,比风烟更飘逸,她便是谢云潇的母亲,谢含章,永州人尊称她为“谢夫人”。 谢夫人带来了聂春轩的两个女儿。这两个女儿,一大一小,大的也才十?岁出头,怯生生地站在谢夫人的背后。 谢夫人看着聂春轩,客客气气道:“请你尽快打开城门,否则……” 聂春轩给自己的亲兵使了个眼色,正要去抢夺自己的女儿,白其姝忽然身影一闪,率先?把两个女孩搂入怀中。白其姝反手?把女孩交给侍卫,正在此时,扶风堡的城区之中,又亮起了一道信号烟。 聂春轩正在惊诧之中,白其姝嗤嗤地笑?出声来:“我给过你考虑的机会,你非要一意孤行?,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们秦州运往扶风堡的粮食里掺了火药。哪些粮食有火药,又放在了哪个粮仓,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再瞧瞧我身边的侍卫,少了十?个,你还没发现?吗?他们早就跑去粮仓了,只要我一声令下,粮仓立刻烧毁,火药爆燃,大火越烧越旺,你的街坊邻居,也没一个能活。” 聂春轩震怒道:“你有没有人性?!” 白其姝轻轻一笑?:“早就没了。” 她一字一顿:“你再不开门,我活宰了你的女儿,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第172章 我心何所惧 发现了谢云潇的藏身之处…… 聂春轩急怒攻心, 大喝一声:“你敢?!” 她的女儿哭喊道:“娘亲!” 聂春轩喊出女儿的小名:“团团!” 白其姝轻蔑道:“你亲眼看看,我敢不敢。” 白其姝伸手一抓,粗暴地抓着团团的肩膀, 软剑直抵她的脖颈。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白其姝对她毫无怜悯, 只说:“我数到十, 你自己选。” 白其姝低声报数:“一, 二……” 团团放声大哭:“娘亲,救命!娘亲!娘亲!!” 这一声声“娘亲”, 真像刀子一般, 扎入聂春轩的心头, 扎得她胸口绞痛。 聂春轩与白其姝尚有七丈距离,这短短一段距离, 此时竟是远不能及。 谢夫人也站在白其姝那一方。白其姝与谢夫人的侍卫之中,不乏武功极高的高手。如?果聂春轩贸然行事,不仅保不住女儿的性命,扶风堡的粮仓也会被炸毁,谢夫人还?会发动兵变。 扶风堡深受谢家恩惠, 谢家在扶风堡也是极有声望的。倘若谢云潇和华瑶在扶风堡出事, 谢家不会饶过聂家,聂春轩必将成为众矢之的。 白其姝仍在报数:“八、九……” “十”字尚未出口, 白其姝手起剑落, 剑光如?虹,刺痛了聂春轩的双眼。 聂春轩怒吼道:“开门!打开城门!!” 白其姝立刻停手, 但她还?没放过团团。她紧搂着团团的脖颈,随时都能取走?团团的性命。她的眼神?里?透着一股狠劲,似是疯癫一般, 无仁无义,无畏无惧,她的杀气之浓重,甚至超过了久经?战场的武将。 聂春轩道:“疯子。” 白其姝道:“如?您所言。” 聂春轩脸色铁青:“我已经?下令打开城门,你该把女儿还?给我了。” 白其姝慢悠悠地说:“不急,启明军什么?时候进城,我什么?时候把女儿还?给你。如?果你还?敢使?诈,今日就是你女儿的忌日。” 聂春轩站在原地,又听见一阵阵的喊杀声。 城墙之下的战局正值危急关头,启明军和敌军胜负未分。华瑶动用了战车火炮,炮声震天,亦如?惊雷落地,炸得数十人尸骨全无,散开一片断肢残骸。 谢夫人旁观已久。她忽然向前一步,开口道:“扶风堡与启明军实为盟 友,相互依存,彼此关照。唇亡齿寒,启明军兵败,扶风堡势危,东无便?会转攻扶风堡,城中四十万百姓的性命,终究是保不住了。沧州虎牢关已被攻破,敌国兵马深入沧州境内,官兵不敢与之抗衡,大梁的社稷危在旦夕。所幸启明军深得民心,大梁尚有一线生机,当今乱世之时,唯独启明军推崇正道,你又何必助长内忧外?患,反弃正道于不顾?” 聂春轩一言不发。她默默地看着谢夫人。她读书少?,肚子里?没墨水,虽能听懂谢夫人的意思,却?受不了谢夫人咬文?嚼字,而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夫人又问:“城门打开了多少??” 扶风堡的城门是厚重的铁门,坚固无比,重达万斤。城门的内侧共有八块绞盘,上百名身强体壮的士兵正在合力?转动绞盘的铁索。那铁索长约百丈、宽约九寸,也是十分沉重的,随着铁索一圈一圈环绕绞盘,城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渐渐地向上升起,只是升得很慢,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城门与地面的距离仅有半尺。 华瑶也注意到了城门的古怪之处。 华瑶招来十名轻功高强的侍卫,命令他?们潜入城门,探清虚实,再回来复命。那十人领命离开,华瑶又勘察了战场形势,重新排布军阵,只为尽快剿灭敌军。 敌军的伤亡人数至少?在六千以上。他?们的意志极强,宁死不退,华瑶只能与他?们决一死战,正当双方激战之时,岑清望竟然率领一队兵马,加入了混乱的战局。 先前华瑶曾经?派兵追杀岑清望,岑家侍卫猝不及防,上百人当场丧命,岑清望侥幸逃脱。他?潜伏在暗处,等到东无那一方的精锐死光了,他?又集结了方谨派来的伏兵,约有四千人,杀向启明军的军阵。 岑清望武功高强、步法矫健,他?与华瑶初见时,隐藏了自己的内功,如?今他?才把一身功夫施展出来,竟然比齐风更胜一筹。 岑清望的才智也很出众,相较于齐风,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与齐风交手还?不到五十个回合,齐风处于劣势,他?挥剑一斩,刺伤了齐风的臂膀。 华瑶还?没来得及调兵遣将,奉命潜入扶风堡的侍卫又赶回来了。他们告诉华瑶,聂春轩正在拖延时间,转动绞盘的守城士兵都没使出全力?,铁索在绞盘上转得极慢,城门也开得极慢,侍卫进城后不久,便?被守城士兵抓住,盘问他们的身份。他们亮出启明军的令牌,守城士兵还?要把他?们押送到军营,他?们向外?奔逃,这才逃回了华瑶身边。 华瑶深吸一口气,聂春轩此人,当真是愚不可及! 纵使?谢夫人在城内接应,聂春轩的神智还是很不清醒。 聂春轩以为,她挡住了启明军,便?能挡住战火。她却不知道,扶风堡地势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东无和方谨解决了启明军,下一步便?是争夺扶风堡,他?们都不在乎死伤人数,扶风堡的伤亡越惨重,他?们的攻势就越凶猛。 聂春轩只守不攻,迟迟不肯迎战。她看不清局势,分不清敌我,又是个顽固到极处的守旧之辈,这扶风堡的境况也堪忧。 华瑶正准备传信给白其姝,忽然听见辛夷大喊一声:“杀!!” 辛夷是谢云潇的侍卫。 华瑶循声望去,只见岑清望带领七八百名武功高手,直冲谢云潇所在的战车,他?似乎已经?发现?了谢云潇的藏身之处。 华瑶心神?俱震,怎会如?此? 华瑶一边调遣侍卫传信,一边又仔细观察战况。 今时不同于往日,谢云潇经?不起风吹雨打,岑清望一招就能杀了谢云潇,偏偏谢云潇的众多侍卫也抵挡不住岑清望的攻势。 或者,更准确的说,并非岑清望所向披靡,而是方谨的麾下能人辈出。方谨培养的武功高手,果然都是当世第一流。他?们身为顶尖剑客,剑法出神?入化,彼此之间配合默契,列出的剑阵杀气冲天。 反观谢云潇这一方的侍卫,经?过一番长途跋涉,又与敌军大战两个多时辰,精力?和耐力?难免消耗了一些。此时岑清望率众来袭,谢云潇的侍卫匆忙应战,自是全然落于下风。 华瑶思考片刻,亲自率领两千精兵,赶往岑清望所在之处。擒贼先擒王,她这就杀了岑清望,且看方谨还?有什么?招数? 华瑶与岑清望决战之际,白其姝也收到了华瑶传来的消息。 白其姝脸色一变。她真没料到,聂春轩还?敢和她耍心眼?扶风堡的城门重达万斤,上下开合的时候,确实不太?容易,聂春轩就在这里?做手脚,竟还?假惺惺地邀请谢家卫兵去城门监视,以此来搪塞谢夫人。 白其姝看了一眼战场,只见启明军伤亡惨重,至少?有两千多具尸体。白其姝反倒笑了一声,她又把目光转向了聂春轩的女儿。 在此之前,谢夫人动了恻隐之心,准许两位嬷嬷前来照顾聂春轩的女儿。 聂春轩整日忙于军务,根本没时间教养女儿,她的女儿正是那两位嬷嬷带大的。嬷嬷出现?之后,女儿果然也不哭了。 白其姝二话不说,扯住一位嬷嬷的头发。 嬷嬷还?未反应过来,白其姝剑光一闪,嬷嬷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飞溅,脑浆迸裂,另一位嬷嬷放声尖叫:“啊啊啊啊!杀人了!杀人了!!” 白其姝只看着聂春轩:“我限你半刻钟之内,打开城门,不然我一定让你的女儿身首异处。难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人?” 白其姝忽地笑了,没等聂春轩回话,白其姝又抓来另一位嬷嬷,毫不犹豫地将她砍死,那嬷嬷死前还?在流泪,白其姝只说:“要怪就怪你主子出尔反尔,只因你主子故意拖延,启明军又有数百人牺牲,你替你主子血债血偿。” 聂春轩愤怒地咆哮道:“白其姝!你们启明军滥杀无辜!我宁愿投靠东无……” “无”字的余音未散,白其姝放出一只信号烟,不消片刻,扶风堡的一处粮仓爆燃,爆炸声传遍全城,不少?民众吓得魂飞魄散。 白其姝又说:“两个月之前,扶风堡闹过一场饥荒,若不是启明军接济你们,你们全城都饿死了。那粮仓里?堆放的,原本就是秦州的粮食,我还?只是炸个粮仓,东无可是会屠城的,我看你也真是贱得慌,也许东无屠城了,你这贱人就舒服了。” 白其姝拎起聂春轩的小女儿,忽然又对聂春轩笑了一笑。 聂春轩顽固不化,既不明理也不懂事,白其姝便?要显露自己的手段,让聂春轩看看她的真面目。 聂春轩确信她什么?都做得出来,万万不敢再拿女儿的性命冒险。 聂春轩双眼赤红,传令道:“将士听令,全力?打开城门!尽快,尽快!越快越好,刻不容缓!!” 转动绞盘的士兵挥汗如?雨,城门“铿铿”地往上升,这声音传入华瑶的耳朵,华瑶连忙高喊道:“贼兵败局已定,扶风堡开启城门!启明军前锋入城!弓兵、弩兵登上城楼,杀敌,守城!!” 此言一出,启明军士气大振。 战鼓声震耳欲聋,启明军的八千名前锋涌入城内,其中又有四千名精锐弓兵和弩兵,他?们飞快地奔赴城楼,从高处射杀敌军,迅速地扭转战局,使?得启明军稳占上风。 华瑶仍然不敢松懈,她还?在与岑清望对战。她的内功不如?岑清望,但她的轻功比他?更强。 华瑶的身影飘渺不定,岑清望追逐多时,也伤不到她一根毫毛,而她已经?看穿了他?的剑法破绽。 华瑶正准备反攻,岑清望率兵向后撤离,随后的这一瞬间,竟然又冒出一批武功高手,疾速甩过来上百颗火弹,那火弹又名“流星弹”,约有拳头大小,能在半空中爆燃,犹如?一片流星爆裂,足以炸伤轻功高手。 千钧一发之时,华瑶窜进了战车之中。 第173章 若是情缘劫度 “终究是我拖累了你。”…… 这一辆战车是凉州精铁打造, 堪称“铜墙铁壁”,无比牢固,无比坚硬, 即使万斤之重的?巨石压在车顶, 战车仍然完好无损。 此时此刻, 流星弹如雨点般落下, 重重砸在战车的?四面八方, 似有一阵沉闷的?雷声从战 车上滚过,华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紧紧地抓着谢云潇的?衣袖, 语气急促:“你别怕, 我会保护你。” 谢云潇还未回应, 杀气又如潮水般涌来。 华瑶拽着谢云潇逃出?战车,几乎是在下一瞬间, 数十名武功高手的?刀光狂斩战车,把战车砍成碎块,铁屑漫天飞舞,四处弥漫着血腥味和?铁锈味,华瑶使尽全力, 提剑一转, 旋风似的?剑光一霎荡开,挡住了爆燃的?火花。 狂风乍起, 火光迸溅。 岑清望一眼瞧见?了谢云潇的?真?容, 谢云潇果然是天上绝色,人间至美, 尘世千载难逢的?美人,自有一种飘逸如神仙般的?风致。 这也难怪华瑶当初拒绝了岑清望,只求太?后为她和?谢云潇赐婚。 岑清望略感可惜, 如果华瑶愿意招纳他?做驸马,今时今日,他?便?会放她一条活路。但她被美色所惑,执意与谢云潇亲近,无疑是自寻死路。 岑清望率众冲向华瑶,放出?了一片又一片流星弹,弹火交错之时,硝烟十分?稠密,如同一道千尺瀑布,从天上直泄而下,爆开无数火花。 这一回,没了战车的?庇护,华瑶只能?动用十成轻功。她搂着谢云潇的?腰身,疾速飞奔,她的?侍卫纷纷跟上她的?脚步,不少人都被烧伤了,她的?长发也被烧掉了一截,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和?谢云潇暂未破皮流血。 战场上刀剑凶险,华瑶必须尽快把谢云潇送入扶风堡。 扶风堡的?城门大开,与华瑶的?距离约有两?里,这两?里的?路程上,不知埋伏了多少一流高手。 华瑶来不及细思,转身立刻出?招。 岑清望与她仅有数步之遥。她挥剑一刺,剑声铿锵,似是虎啸龙吟,威力无穷巨大,直攻他?的?破绽之处。 他?不知自己何时被她看穿,竟然毫无招架之力,任凭他?身法再快,也挡不住她全力一击。他?急中生智,翻身斜侧过去,那剑光从他?锁骨掠过,瞬间斩断了他?的?左臂。 他?的?左臂“啪”的?一声摔落了,鲜血狂喷,浸透他?的?衣裳。他?强忍疼痛,怒吼道:“追击!” 众多高手提气运功,片刻不停地追杀华瑶。 华瑶与谢云潇的?上百名侍卫合力组成剑阵,拼命保护华瑶和?谢云潇逃脱。这才逃出?了七丈远,华瑶脚步一停,大喊道:“有埋伏!” 华瑶听见?一阵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放眼望去,四周尽是平坦之地,野草仅有几寸高,伏兵又能?藏身何处? 华瑶想不通,却?也不敢懈怠,就在她准备迎战之时,约有两?千多名武功高手猛然破土而出?。他?们一排踩着一排往上冲,须臾之间,围成一堵十丈多高的?人墙,遮蔽了天上月光,黑压压的?一群人,挡住了四面八方的?去路。 华瑶从未见?过这种功法,更不知道伏兵竟能?藏身于地面之下。她曾经在一本杂书里看到“遁地术”这一名称,她原本以为,那是文人墨客的?杜撰,却?未料想,“遁地术”真?是名副其实。 华瑶的?心脏跳得极快,不用猜也明白,她又中了一个圈套。方谨的?人马一路追杀她,把她赶到了此处,正是为了让她死在伏兵的?乱刀之下。 这些伏兵的?主使必是东无。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一身好功夫,他?们的?气息粗重又浑厚,他?们的?武功只比迟光建稍逊一筹。 华瑶斩杀迟光建,全靠那一瓶名为“绝杀”的?毒药,可是毒药所剩无几,华瑶的?精力也大不如前。她的?右臂负伤了,左腿被割破了,她还要保护谢云潇,万万不能?让他?落入敌手。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侍卫纷纷甩出?火雷,砸向伏兵所在的?地方,雷光炸响之后,华瑶才赢得片刻的?喘息之机。 华瑶回头?一望,只见?扶风堡的?城楼上,灯笼高照,剑戟闪亮,陈二守已经率领启明军的?中锋部队进城了。他?直冲城门处的?敌军,并未留意华瑶的?状况。纵然他?留意到了,他?也并非东无伏兵的?对手,他?若是率兵前来助阵,只有送死的?份。 直到此时,华瑶才明白“咫尺天涯”是为何意。 东无的?伏兵变换军阵,已成合围之势。他?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竟然封住了上下左右、东南西北的?每一条路,纵使华瑶显现飞天遁地之能?,也难逃他?们的?天罗地网。 再往前看,通向扶风堡的?每一处方位,都被方谨派来的剑客牢牢把持。那些剑客的?武功高深玄妙,实力已经胜过了启明军,再加上东无的?伏兵,启明军更难抵挡得住。 倘若华瑶召唤启明军救驾,必将经历一场血战,近处的?谢云潇、远处的?秦三都不一定能?活下来,启明军的?兵力也会折损十之七八。 诸多思绪一闪而过,只发生在一刹那间。 华瑶忽然做了个手势,号令一众侍卫,随她一同冲向东南方位,相较而言,此处的?伏兵武功最低,华瑶突破重围的?把握最大。 尚不等硝烟散去,华瑶已然冲锋陷阵。她满目凶光,满脸狰狞,浑身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劲,剑下狂风亦如暴风,向着伏兵的头颅劈了过去,刺穿了其中一人的?头?骨。 华瑶还未收势,她的?侍卫就被伏兵砍死了四个,她竟似毫无感情一般,全然不知悲伤,浑身热血沸腾,又疯狂地使出?连环杀招。 华瑶的?武功一瞬暴涨,杀得伏兵后退了一步。 电光石火之间,华瑶注意到,伏兵的?武功虽是极高的?,但他?们的?下盘过于沉重,既有优势,又有劣势,优势在于腿脚功夫扎实,能?在泥地中施展“遁地术”,还能?结成一堵人墙,阻挡对手的?逃生之路;劣势在于,他?们的?习武根骨并非天生,他?们的?气息本就粗重,下盘功夫又练成了千钧重负,他?们的?轻功造诣倒也不过尔尔。 华瑶心中已有了一条计策。天无绝人之路,她一定能?找到求生之法。 华瑶旋身之时,又看见?谢云潇正被众多侍卫环绕着。谢云潇位于队伍的?正中间,原本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那伏兵的?刀光却?如同江流,千流汇聚,波涛汹涌,直击谢云潇的?命门。 生死存亡的?关头?,又有八名侍卫凌空跃起,以身挡住这一招,淋漓的?血水喷洒,他?们的?尸体四分?五裂,尸块也落到了各处。 这八名侍卫出?身于镇国将军府,也曾效忠于谢云潇的?兄长。如今他?们舍身报主,华瑶也很?敬佩他?们,但她连分?神的?时间都没有,趁着血水喷溅四方,她一剑斩开一条生路。她抓住谢云潇的?手腕,带着他?冲出?敌阵,众多侍卫赶来断后,又有二十多名侍卫因此丧生。 地上全是侍卫的?尸块,华瑶视若无睹。她吹了一声口?哨,骏马飞奔而来,她把谢云潇送到马背上,自己又跳了下来,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语速极快:“去西北方。” 西北方位,远离扶风堡。 谢云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策马向着西北方疾驰。他?并不知道敌军的?安排布置,也不知道哪里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他?只是十分?信任华瑶,向来听从她的?计策。 华瑶以及一众侍卫跟在谢云潇的?周围,东无和?方谨这两?个阵营的?武功高手都在追杀他?们。那些高手原本以为,华瑶和?谢云潇一定会拼命跑向扶风堡,自然在通往扶风堡的?路上设置了严密陷阱,然而华瑶反其道而行,她率领一众侍卫冲向了西北方,距离扶风堡越来越远。 此时华瑶的?身边仅有四百多名侍卫,追杀她的?武功高手至少在四千人以上,她的?兵力远不如敌方,倘若她正面迎战,她会被乱刀砍死。 华瑶唯一的?优势,是比敌人更了解扶风堡周围的?地形地貌。 短短四天之内,东无和?方谨串通一气,合谋施展诡计,又调派了成千上万的?武功高手,设置一个又一个的?埋伏。他?们在扶风堡周围布置了天罗地网,只因他?们料定华瑶必会入驻扶风堡。华瑶一反其道,那些高手竟是始料不及,又过了大概半盏茶工夫,他?们陆续冲向西北方,远比华瑶预想中更慢。 由?此可见?,东无和?方谨的?计划之中,并不包含扶风堡之外的?地区。 早在三个月之前,华瑶就开始研究永州东境的?地形地貌。永州官员为她献上了详细地图,她牢牢记住了每一处标识。 她清楚地记得,扶风堡西北方二十里之外,便?是一片荒凉的?沼泽,位于一座山谷之中,当地人称之为“亡命谷”。她要把敌军引入沼泽,这是她死里逃生的?唯一机会。 电光石火之间,敌军又杀了过来,华瑶的?侍卫又牺牲十多人,敌军死伤仅有不到十人。 华瑶一边逃跑,一边迎战,高喊道:“三十七军阵!” 华瑶为侍卫设计的?每一种军阵,都是按照编号排列的?。她念出?“三十 七”之后,侍卫排成四列,紧跟她的?背后,除她之外,无人知道前方的?险境。 月光照亮了遍生杂草的?荒野,草丛中还藏着腐烂的?水鸟残尸,空气中弥漫着泥泞的?气味,方圆十里之内,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华瑶时不时地跳到半空中,远望周围的?山川地貌。她隐约看出?沼泽的?形状,连忙疾速奔向远方。 敌军与华瑶相距不到一里,眼见?华瑶一路飞驰,敌军自然加快了步伐,紧随华瑶而去。 敌军的?前锋部队效忠于东无。他?们既是上天遁地的?伏兵,也是冲锋陷阵的?死士,他?们的?首领气势冲天,咆哮道:“杀!!” 他?们紧握长刀,直冲向前,又因为他?们跟随华瑶狂奔了二十里,此时他?们快要追上华瑶,便?不再动用轻功,而是凝气运力,只为施展杀招。他?们的?双脚比以往更沉重,逐渐陷入淤泥之中,竟是寸步难行。 那淤泥极为厚重、粘腻,乍看之下,犹如平地,实则是猪油般的?稠密,拖着双脚往下沉去,除非轻功高明之极,否则根本无法从中逃离,偏偏这一群武功高手的?轻功未到炉火纯青之境,这一时也不得挣脱,只能?一寸一寸地沉入泥泞。 华瑶远远观望,小声道:“敌军折损了一千多人。” 她走在谢云潇的?身边,还牵着谢云潇的?手腕,谢云潇极低声道:“终究是我拖累了你。” 华瑶毫不在意:“别说傻话。” 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侧过脸,静静地看着他?。 谢云潇一言不发,华瑶也猜不到他?要说什么话。但他?松开了她的?手,她忽然就想通了,他?的?心意似乎已是不言而喻,若到了紧要关头?,她应当舍弃他?,保全自己的?性命。 华瑶认真?地回复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 十丈开外之处,关合韵冷眼旁观。 关合韵原本是方谨的?侍卫长,但因杜兰泽一事,京城局势翻天覆地,方谨勃然大怒,迁怒到了关合韵身上。方谨革除了他?的?职位,又派他?来永州行军作战。如果他?能?杀了华瑶或者谢云潇,他?可以官复原职,方谨还会另行封赏,对他?特加奖励,因此他?决心在永州戴罪立功。 关合韵深知华瑶阴险狡诈。他?率兵跟在军队的?后方,等到前锋部队陷入沼泽,他?已明白了华瑶的?诡计。他?略看一眼,竟有一千多人深陷泥潭,这些人也都是东无麾下的?死士,刚猛有余,谨慎不足,他?一个也不会救。 关合韵命令众人运转轻功,万万不能?落地。他?们飞身跃起,向着华瑶和?谢云潇疾速进攻。 关合韵直奔谢云潇杀来,剑光起落之处,沼泽里的?淤泥裂开几条宽痕,久久未能?复原。 华瑶挡在谢云潇身前,拼尽全力,接下关合韵这一招。但她的?武功比关合韵差得太?远,她今夜又消耗了太?多精力,关合韵趁势进击,她的?手腕一阵阵发麻,不消片刻已是支撑不住,关合韵的?剑锋直劈她的?脖颈。 第174章 终相守 此生此世,相知相守 侍卫距离华瑶尚有?两尺之远, 关合韵的杀招又是迅猛之极,侍卫都来不及保护华瑶,华瑶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闪过?, 她又犯了一个错, 她不该高估自己?, 更?不该低估关合韵。 谢云潇情急之下, 瞬间拔剑出鞘。 在此之前, 许多侍卫拼命护主,为了谢云潇而死。众人如此舍生忘死, 唯独谢云潇一个人毫无作为, 谢云潇心有?不甘, 自认是苟且偷生。他?暗暗地调转内力,以备不时之需, 右手也搭在了剑柄上。 如今的事态万分紧急,华瑶性命攸关,谢云潇顾不上自己?毒发,使动了全身一切内力。 谢云潇的剑光比雷光更?迅疾,重重地砍在关合韵的剑锋上, 如同?泰山压顶一般沉重, 剑气?更?是凌厉至极,割伤了关合韵的右肩。 谢云潇的剑法当世无双, 原本远在关合韵之上, 不过?谢云潇被毒药压制,内力无法施展完全, 从前的十成功力,此时仅能发挥七成,即便关合韵没对谢云潇设防, 谢云潇这一剑下去,也并未杀死关合韵,只让关合韵受了轻伤。 关合韵连退三步,他?的剑刃竟然断成了两截。他?还要追杀华瑶,又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刀。 华瑶大?喊一声:“护驾!” 数十名侍卫冲上前来,为首者正是齐风,他?出剑极快,斜刺关合韵的面门。 关合韵一时躲闪不及。他?的脸上浮现血痕,左眼也被剑气?刺破了。 关合韵满脸鲜血,却是浑然不知痛苦。他?忍痛的本领极强,刀下的杀气?大?盛,又与齐风交战十几?个回合。 关合韵的左眼视物不清,右肩又是血流如注,左右各有?破绽之处,都被华瑶看在眼里?。 华瑶深吸一口气?,尽力使出轻功,以她平生最快的行速,挺剑急刺关合韵。这一招的攻势极猛,与齐风配合得十分默契,关合韵的脖颈被她切开了。 华瑶拿出全身力气?,剑刃猛然一转,割断了关合韵的脖颈。他?的头颅掉落了,健壮的身躯也颓然倒下,滚入沼泽之中,渐渐地沉进泥潭。 敌军的统帅接二连三地丧命,敌军的军阵也是一团混乱。 华瑶高喊道:“你们见死不救!自相残杀!关合韵也被杀了!!” 敌军原本就?分为两派,东无这一派约有?两千一百人,其中一千八百多人深陷沼泽,只剩下两百人还在地上。这两百人进退不得、徘徊不定,既想追杀华瑶,又不想踩到泥坑里?。他?们的首领已没了声息,他?们就?像一群无头苍蝇,疯狂地甩出刀光,只为射杀华瑶,伤到方谨的人马也在所不惜。 方谨这一派的人马也都认识关合韵。他?们听说关合韵被杀了,就?以为东无的死士暗下毒手,两派人马互相忌惮,竟然杀得不分敌我,又有?不少人身负重伤,跌入沼泽。 敌军并不熟悉此处的地形。他?们还不知道,只要跟随华瑶,就?能找到沼泽的边沿,从而行走在平地上,华瑶的侍卫却是早已知道了。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她的侍卫仅有?四百人,倒是容易诱敌深入。如果她率领的不是侍卫,而是启明军的精锐部?队,那几?千人跟着?她,反倒不容易在沼泽地里?行军作战。 此时华瑶回头一看,追杀她的敌人只剩七百多人。他?们全是方谨的部?下,身手矫健,武功超凡,实力远远胜过?她。 华瑶狠狠握拳。她忽然又想到,大?概一个多月前,她命令扶风堡的官员实地考察,据实绘制地图。彼时正值八月,刚刚入秋的天气?,扶风堡派出二十名武功高手,探查这一片沼泽的地形,无意中惊动了一处蛇窟。 那蛇窟之中,竟有?上千条毒蛇,聚集在洞穴里?准备冬眠。 扶风堡的高手惊扰了毒蛇,毒蛇倾巢而出,那些高手猝不及防,其中三人被毒蛇咬伤,两人不慎跌落沼泽,那还是日光高照的大?白天,毒蛇尚有?如此威力,更?何?况是深夜呢? 至于蛇窟所在之处,地图上也标得清清楚楚。 华瑶环顾四周,率领众人冲向东南方。此处的山谷连绵起?伏,还有?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气?候有?些潮热,隐约飘散着?一股尸臭味。 敌军渐行渐近,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一里?。 华瑶忽然命令众人,挥剑砍向一处山洞,随后变换为“二十七军阵”。 所谓的“二十七军阵”,乃是一跃而起?,极力飞奔到高处。众人虽然不知为何,却也听命照做。 这一瞬间,数百道剑光一齐闪烁,山洞四分五裂,月光照耀之下,数万条花花绿绿的毒蛇窜出石缝,见人就?咬,凶猛异常。 敌军果然躲闪不及。他们根本没料到,此地竟有?毒蛇群聚,他?们之中的上百人被毒蛇咬伤,又有数十人轻功不稳,脚底踩到了沼泽,深深地陷进去了。 那毒蛇不仅毒性强烈,还像离弦之箭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地冲向人群。毒蛇各有?大?小长短,长的足有?数丈,短的仅 有?几?寸,密密麻麻地飞扑过?来,像是一张歹毒的巨网。 敌军惊讶之余,更?是目不暇接,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从混乱中恢复,连忙重整军队,继续追杀华瑶。 在此之前,华瑶搂着?谢云潇的腰身,把他?从马背上抱下来,带着?他?一起?逃到了一条山路上。 谢云潇咳嗽一声,吐出一口血,吓了华瑶一大?跳。 华瑶急忙摸到谢云潇的手腕,往他?脉搏上稍微一探,便知大?事不妙,他?的脉象涣散不收,浮散不明,犹如柳絮一般,漫无依托,这是毒发的征兆,他?最多只能再活三四天了。 华瑶心神俱震。她原本打算与敌军周旋,然后返回扶风堡。而今,她必须尽快赶往永州南安县,片刻都不能耽搁,否则谢云潇性命堪忧。 华瑶转过?身,看向后方,敌军还剩五百多人,与她相距六里?路程。直到此时,敌军的实力仍然远胜过?她,倘若她正面迎战,她必定会全军覆没。 华瑶做了个深呼吸,又听见一阵马蹄声。她回头一看,她的坐骑竟然跟上来了。 方才,华瑶命令众人剑斩蛇窟,随后众人跳到了高处,华瑶又抱着?谢云潇,根本顾不上她的坐骑。 华瑶原本以为,那匹马会被毒蛇咬死,但它似乎也是很有?灵性的,它避开了沼泽,也避开了毒蛇,追随华瑶一路飞驰,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华瑶重新把谢云潇送上马背。这一回,谢云潇坐在前位,华瑶坐在他?的背后,她左手搂着?他?,右手牵着?缰绳,率领众人,直奔东北方。 敌军穷追不舍,高声叫喊:“杀!!” 华瑶记起?自己?读过?的史书?,书?中记载了“龙门山神人面蛇身”、“汉高祖醉斩白蛇”之类的故事。 华瑶其实不太相信,但她还是大?胆道:“我是真龙天女!所有?的毒蛇,都是我召唤的!!” 话一出口,华瑶自己?都觉得癫狂,但她回头一望,敌军竟然后退数步,似乎相信了她的鬼话。 华瑶本来就?很擅长胡编乱造。她气?势更?强,语声更?凶:“我是真龙天女!我召唤了沼泽,召唤了毒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伤我之人,死后必下地狱……”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就?倒霉了。敌军嫌她吵闹,向她扔出几?颗流星弹,她与敌军相距太远,流星弹并未伤到她,烟尘随风飘了过?来,她低头打了一个喷嚏。 华瑶的侍卫倒是士气?高涨,齐风还问她:“殿下,您真的召唤了毒蛇吗?” 华瑶吹嘘道:“当然!” 齐风道:“殿下威武!” 谢云潇道:“挺好。” 华瑶不知道谢云潇为何?出声,也不知道他?这一句“挺好”是什么意思。她紧搂着?他?的腰身,只觉他?身上烧得滚烫,她轻声安慰他?:“你别怕……” 谢云潇道:“我不怕死。” 他?曾经对华瑶说过?,他?不怕死,只是舍不得她,如今又回想起?来,她不由得一怔:“我知道。” 夜风从耳边刮过?,深秋时节,冷气?侵骨,华瑶的心头也涌起?一阵寒意,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她走过?险峻山路,穿过?浓密树林,地势逐渐平坦,月光如练,她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一条江流奔涌,顺江而去,便能在一天之内,抵达永州南安县。 码头位于四里?之外,那码头上仅有?两艘木船,船舱至多容纳四十人。 码头也是扶风堡修建的,地图上标明了位置,华瑶知道码头所在之处,却不知道码头的泊船仅有?两艘。 华瑶略一思索,招来齐风,命令道:“你率领一队侍卫,沿着?我们来时的路,走回扶风堡,经过?沼泽时,不要走平地,只走山路。等你回到扶风堡之后,找到秦三、白其姝和谢夫人,告诉她们,千万不能泄露我的消息,让她们虚张声势,假装我入驻扶风堡,再把聂春轩软禁。然后,陈二守率领五千精锐,清理扶风堡的敌军残兵,秦三率领一万精锐,赶往永州南安县的槐花村,尽快与我会合。” 齐风闻言,万分震惊。 又过?了片刻,齐风才回过?神来。他?喃喃道:“殿下。” 华瑶低声道:“你是我的心腹,对我忠心耿耿,只有?你去传信,白其姝和秦三才会相信。” 华瑶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如果谢云潇因?病去世,谢家人一定会怨恨她,她与谢家的关系断开了,收复永州更?是难上加难。 凉州的境况也不太好,自从戚归禾去世之后,镇国?将军衰老了许多,华瑶不太相信父子之情,镇国?将军的衰弱却是实情,他?经不起?丧子之痛。他?要是听闻谢云潇的噩耗,突然病倒了,那凉州军营也会分崩离析,敌国?乘势长驱直入,秦州兵力难以抗衡,乱世之祸,愈演愈烈,多少百姓又要流亡丧命? 华瑶打定主意,她会收复永州,也会收复京城。杜兰泽还在京城等她,无论谢云潇还是杜兰泽,她都不会轻易放弃。 天无绝人之路,她也会化?险为夷。 华瑶召集众人,重新排布军阵,又把众人分成了两队,其中一队足有?四百人,首领为齐风。另一队仅有?四十人,首领为华瑶。 齐风这一队侍卫,重新走入了山谷密林。他?们恰好与敌军碰面了,双方交战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各自都有?一百多人伤亡,敌军这才发现,华瑶和谢云潇都不在队伍之中。 敌军又闻到一股烟味,连忙跑出树林,只见一条大?江波涛汹涌,江面上两艘木船正在随波漂流,沿岸一片荒草已被点燃,冷风向着?江水吹,大?火也蔓延江岸,风势猛烈,火势旺盛,就?在敌军犹豫之时,那木船已经飘向了远方。 敌军记起?华瑶“真龙天女”的名号,心里?确实打起?了退堂鼓,但他?们又想到方谨的种种手段,此时若是不战而退,方谨必定饶不了他?们,还会把他?们折磨得生不如死。 他?们只得硬着?头皮,发动轻功,越过?江岸的大?火。但他?们也奔波了一个多时辰,经历了数次血战,还有?上百人身负毒蛇之伤、刀剑之伤,轻功不比平常厉害,双腿双脚都被大?火烧伤,滚落湍急的江水之中,活活溺死了。 华瑶钻出船舱,远远一看,敌军约有?一百二十多人。这一百二十人,也是勇猛矫健,竟敢在深夜的江流上行走,紧紧地追赶华瑶的船队。 午夜已过?,月光渐渐暗淡了,江面极为宽阔,约有?数百丈,华瑶的船队位于江心,这四周除了木船,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江水汹涌澎湃,似是千军万马一般奔腾,敌军又有?二十多人落入江水,只剩不到一百人,朝着?华瑶杀来。 华瑶连忙指挥侍卫作战,隐约听见谢云潇的呼吸渐快。她跑回船舱之中,扶起?谢云潇,又喂他?吃了一颗药,他?低声道:“殿下。” 华瑶急忙道:“你别说话了,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们一定能逢凶化?吉。” 谢云潇并不清醒。他?渐觉昏沉,神思几?近混乱,他?自言自语:“你曾经说过?,少年夫妻,白头偕老……” 华瑶承认道:“是是是,我对你说过?,我还给你算过?命,你一定要相信我,此生此世,我们相知相守,白头偕老。” 第175章 共朝暮 朝朝暮暮,长 眠于此…… 夜色已深, 狂风卷起?怒涛,浪花如?飞雪,剑光似银钩。 敌军乘风破浪, 与木船的距离越来越近。如?果他们砍伤了木船, 导致木船四?分五裂, 谢云潇落入江浪之中, 遇水受凉, 必然就活不成了。 华瑶深吸一口气,命令道:“秋石, 你?来照顾谢云潇。” 秋石出身于镇国将军府, 也是谢云潇的侍卫。他对谢云潇忠心?耿耿, 愿意为?谢云潇出生入死。 秋石听从华瑶的吩咐,跪在了谢云潇的身边。谢云潇正躺在船舱里的一张竹床上, 他身上还盖了一条毛毯,那是华瑶从行军包裹里找出来的。 船舱之外,杀气越发?浓重。 华瑶飞快地跑到船尾,朝着敌军扔出一枚火雷。敌军又有两人溺死,剩余的数十人直奔华瑶而来, 华瑶看?清了他们的总人数, 共计七十七人,而她这一方仅有四?十一人。 华瑶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神色。等?到敌军与木船的距离仅有半里, 华瑶一声令下, 她和?她的侍卫一齐放出全部火雷,数百枚火雷接连爆炸, 炸出了爆燃的火花。 敌军正在浪涛中疾行,雷火把?他们炸成轻伤,约有十几人瞎了眼睛。恰逢江上一道百尺高的巨浪打来, 二十多人被巨浪卷入江水,浑身的衣裳都被波涛渗透,还没?来得及运功提气,又撞上了嶙峋的礁石。他们的伤口流出血水,再被冷水浸泡,气力损失了大半,那二十多人尽皆溺毙。 此?时敌军仅剩四?十九人,几乎是与华瑶旗鼓相当?。 华瑶还没?松一口气,敌军闪身而至,离她只有三?丈远了。她拽起?船上一张渔网,那渔网的边沿坠满了沉重的铅块。她运力凝气,把?渔网抛向敌军,高喊道:“渔网上沾满了毒药!!” 这当?然是一句谎话。 不久之前,敌军见识了华瑶召唤毒蛇的神通,忽然听见“毒药”二字,敌军自然是心?有余悸,也不管华瑶的那句话是真是假,他们挥剑砍向渔网,极力避开飘散的渔网碎片。 华瑶率领众多侍卫,趁机出招,顷刻间又砍死了十六人、砍伤了两人。 敌军追随木船,已在江浪上奔波了二十多里,难免有几分疲惫。他们对华瑶存着畏惧之心?,原本是落于下风的,但他们的同伴死伤惨重,他们也知道自己此?战必死,索性?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也不顾华瑶杀气凛冽,他们疾驰狂奔,合力斩向谢云潇所在的那艘船。 掌舵的侍卫紧急调转船头,顺着江流跃出半里路程,那船尾还是被剑光扫到,船舱也裂开了缝隙,江水猛灌而入,浓重的寒气透骨侵肌。 千钧一发?的关头,华瑶飞快地窜入船舱,双手抱起?谢云潇,全力施展轻功,似是一道电光,疾速跳到了另一艘木船上。谢云潇已经昏过去了,全然不知战况何等?危急。 谢云潇的侍卫秋石也赶到了这艘船上。 秋石浑身都湿透了,但他护住了一条毛毯,那毛毯还是干燥温暖的,只沾了几滴水珠。他把?毛毯举过头顶,又轻轻地盖到谢云潇身上,他自顾自地说:“公主和?驸马吉人自有天?相。” 话虽这么说,华瑶还是憋了一肚子火。她只有两艘木船,其中一艘木船已毁,十多名侍卫落水了,原本的必胜之局竟然出了差错。 华瑶高喊道:“迎战!全力护船!!” 那艘木船裂成了七八块木板,漂浮在江面上,落水的侍卫扶住木板,以此?借力漂流。他们及时发?动轻功,也重新站了起?来,奋不顾身地冲向了敌军。 敌军还有三?十人,华瑶却有四?十一人。除了秋石仍在照看?谢云潇,包括华瑶在内的四?十人全部出战。 华瑶的怒火正盛,杀意正浓。她就像疯了一样,对着敌军狂劈狂砍,愤怒与仇恨交加,她把?一腔怨气全部发?泄给了敌军。 敌军被她的威势震慑,又被她的侍卫攻杀,约有二十人死在了刀光剑影之中。华瑶这一方也有十人遇难,双方的激战尤其猛烈,这一带江水都被鲜血染红了。 天?上忽然下起?了小雨,雨势渐大,雷声渐沉,风浪越长越高,华瑶发?癫发?狂:“我是真龙天?女!神龙呼风唤雨,驱雷掣电!狂风暴雨也受我召唤!!” 深更半夜,这一场惊雷大雨,确实来得蹊跷。敌军百思不得其解,竟也流露出一丝怯意。他们逆风踏浪,往后退了几步,华瑶乘胜追击,终是把?他们全部杀光了。 华瑶与敌军交战之地,距离木船约有一里距离。 此?战已胜,形势却不太好。华瑶的侍卫还有二十七人存活,其中又有二十三?人精疲力竭,无?法在狂风巨浪中站稳,所幸他们抓住了漂浮的木板,又被连续不断的水浪冲到了岸边,总归是捡回了一条命。他们的身上也有大伤小伤,早已到了气衰力竭之境,纵然他们再想追随华瑶,此?时也只能趴在江岸上,望着木船渐渐远去。 华瑶率领剩余的四?人,迎风斩浪,飞快跑回了木船上。华瑶前脚才刚刚踏到船头,距离船尾半里之处,竟然又冒出来四?个敌人。 那四?人水性?极佳,远超他们的同伴。他们擅长一种屏气敛息的功夫,类似于佛门的“龟息功”,早在华瑶与敌军交战之前,他们佯装体力不支,闷头沉入了水底,实则在水中观望战局,奈何江上又起?狂风暴雨,四?处布满刀光剑影,他们不得不等?到战事停息,这才游向了木船所在之地。 夜色如?墨,雷声如?震,疾风呼啸而过,暴雨倾盆而下,他们潜游在深水中,看不清也听不见木船的位置,只能依稀推断出一个方位。 江浪中鲜血弥漫,尸体浮沉,又引来了水蟒、水鲨、水鳄,以及被当?地人称为?“水鬼”的水猴子,它们都是吃人肉的。那四?个敌人在江中左闪右避,也来不及拔剑劈砍木船。 他们刚刚从江面上探出头来,便被华瑶察觉了。华瑶二话不说,拔剑斩去,他们一跃而起?,与华瑶打了几个回合。 华瑶的侍卫赶来助阵。华瑶这一方尚有五人,敌人仅剩四?人,但是华瑶疲惫已极,全靠意念强撑着,险些掉进了江水中。敌人立刻甩出一记剑光,她的侍卫替她接招,也代她赴死了。 这一战之下,又过了一刻钟,四?名敌人皆被斩杀,华瑶的侍卫也是死的死、伤的伤,伤者跌落江水之中,又被浪涛吞没?,注定是凶多吉少。 华瑶的心?口一阵绞痛。侍卫都把?她当?做神女,全做了她的替死鬼,可她毕竟不是真神,她救不了他们,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察觉自己的软弱无?力。幼时的种种旧事,依稀在她脑海中浮现?,她呼吸渐快,双手双脚发?麻发?凉,忽然听见一人唤道:“殿下……” 华瑶回过神来。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又闻到一股血腥味。 华瑶冲进船舱,只见谢云潇依然躺在竹床上,浑身没?有一处伤口。谢云潇的侍卫秋石跪在一旁,秋石的背后竟有一道两尺长的血痕。 秋石的脊骨已被砍断。他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华瑶震惊道:“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秋石奄奄一息:“有人趁您不注意……偷袭……” 华瑶顿时明白过来。她在船尾作战时,体力不支,精力不济,并未注意所有人的动向,便有一名敌人趁机偷袭,却被秋石察觉了,他们二人也打了几招,秋石的脊骨被一剑斩断。 秋石临死之前,依然守在谢云潇的床边,也算是不负重托。他的武功并非绝顶,但他的品性?确实是第一流。 华瑶不禁走到他面前,缓声道:“你?安心?去吧,我会照顾好谢云潇。” 秋石道:“您……您真的是神女下凡吗?” 华瑶撒谎道:“我是。” 秋石神智不清,只感到莫大的痛苦。他的脊骨断裂了,五脏六腑也碎裂了,他自知神仙也救不了他,便哀求道:“我很痛,求您杀了我吧。” 华瑶犹豫不决。 秋实又喃喃道:“尸体扔进水里,别放船上……” 华瑶蹲下来,平视着他:“你?会去往极乐之境,戚归禾也在那里等?着你?。你?们可以一起?跑马、射箭 ,吃一顿丰盛的家?宴,你?吃的都是凉州的美食,炖羊肉、笋鸡脯、梅花酿、鲜鱼羹……” 话未说完,她掐住他的脖颈,使劲一扭,他的痛苦瞬间终止了。 他的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魂魄似乎飞到了远方,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故乡。他是凉州人,他的故乡在凉州,他见到了戚归禾,戚归禾还夸他忠勇双全,餐桌上摆满了凉州佳肴,炖羊肉、笋鸡脯、梅花酿、鲜鱼羹……他沉浸在美梦中,朝朝暮暮,长眠于此?,再也没?能醒过来。 狂风暴雨仍未停歇,这一艘木船上,只剩华瑶和?谢云潇两个活人。华瑶丝毫不敢松懈。她右手握剑,左手掌舵,又在风雨中行船多时,确认敌军不会再追过来,她才长舒一口气。 雨势逐渐转小了,华瑶的心?情也平静了。 船上还有三?具侍卫的尸体。华瑶把?他们都扒光了,她拿走了他们随身携带的私物,包括针线盒、火折子、金疮药、精铁匕首、三?只水囊、两只铁碗和?铁勺、驱虫解毒的香囊,以及一些碎银和?铜钱,还有他们的纯棉衣裳。 华瑶记得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却不得不把?他们抛尸江中,以免他们暴露行踪,招来东无?或方谨的追兵。 从始至终,华瑶时刻注意江水的流速,估算着船行的距离。 华瑶的算术能力极强,常人远不能及。她还在皇宫里念书时,太傅就称赞她的算术功底“天?下一绝”,这一本领在今天?大发?神威,她推算出的结果也是准确无?误的。 黎明时分,曦光微露,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她望见了一条水浪奔腾的河流,河水略微泛黄,只因岸边的泥土多为?黄土。此?河名为?“南田河”,流经永州南安县境内。 华瑶调转船舵,径直驶入南田河。趁着天?色还未大亮,华瑶拉满船帆,疾速前行。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华瑶确认自己抵达了南安县的腹地。她连忙把?木船停靠在岸边,将她搜刮来的东西全部装入毛毯,打成一个包裹,再用麻绳系紧,挂在自己的肩膀上。 随后,她把?谢云潇从船上抱了出来,又摘下了木船的船帆,卷为?另一个包裹,与前一个包裹系在一处。 华瑶使劲挥剑数次,终于把?木船劈得粉碎,木屑漂浮在混浊的河水里,随波逐流,没?过多久,便与黄泥融为?一体,谁也无?法轻易看?穿。 华瑶背着包裹,又以她惯用的方式,双手抱着谢云潇,飞快地跑向了南安县的深山密林。 她不知道谢云潇能否听见她的声音,她边跑边说:“我答应过你?,我会保护你?,我向来言出必行。” 第176章 深林淡月 “天亮了,卿卿。”…… 华瑶认真研究过南安县的地形。南安县有一处山区, 名为“长?回岭”,此处的地势十分险峻,四面八方都有高山阻隔, 山上树林茂盛、杂草丛生。相较于南安县的其余地区, 长?回岭的气候更为温暖潮湿。 既然?解毒草药是南安县独有的, 那草药应该是长?回岭的特产。除了?长?回岭这个地方, 南安县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周边地区的土壤、水流、地貌、气候也几?乎相同?。 因此,华瑶和汤沃雪一致认为, 解药就在?长?回岭的群山之中。 现如今, 华瑶走在?一条通往长?回岭的山路上。她?走了?一个多时辰, 迎面吹来一阵潮热的暖风,她?知道自?己进入了?长?回岭山区。 华瑶实?在?是筋疲力尽。她?把谢云潇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她?自?己也坐了?下来,静静地休息了?一会儿。 晌午的太阳照遍山林,她?仰头望天?,鸟雀从她?眼前飞过。天?空广阔而辽远,她?出神地凝望着, 只这一瞬, 她?的神魂如同?鸟雀一般,飞到了?天?空之外。 华瑶在?心中默念, 天?无绝人之路, 无论前方多少艰难险阻,她?都会一个一个地度过。 华瑶站了?起来, 又?动用了?轻功,登上近旁一座山峰。她?站在?山顶,极目远眺, 望见了?数十里之外的村庄。 正当晌午时分,村庄里人声寂静,没有一丝炊烟。田庐屋舍大多已被烧毁,田埂上躺着腐烂的尸首,槐树上挂着一串人头,河道上漂着几?具浮尸,南安县的惨状竟然?也到了?这般地步。 在?此之前,华瑶听?过暗探报信,南安县也被贼兵洗劫了?。贼兵出身于御林军的军营,只因御林军党派分裂,各派之间,争斗不休,那些贼兵逃出了?京城,就在?永州落草为寇。他们?不事劳作,流窜于各大城镇,做惯了?烧杀抢掠的恶事,南安县也惨遭屠戮。 华瑶仔细思考片刻,又?跑回了?谢云潇所?在?之处。她?必须小心行事,以免惊动了?南安县的贼兵,万一贼兵给东无报信,她?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华瑶一鼓作气,又?把包裹背了?起来,使劲抱住了?谢云潇。不得不说,谢云潇真是太沉了?,平时她?只觉得他高大健壮,现在?他寸步难行,而她?累得气喘吁吁,仍然?不敢停下脚步。 华瑶走入深山野谷,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她?选定?了?一个山洞。洞穴仅有两丈深,阳光也能照射进来,山洞里干燥温暖,几?乎没有一丝潮气,也没有毒虫毒蛇。 华瑶自?言自?语:“我们?的运气还不错。” 谢云潇并未回应她?。 华瑶把谢云潇放到了?洞口,让他晒了?一会儿太阳。她?从背包里拿出船帆,裁成?两半,其中一半悬挂在?洞口,用于遮风挡雨,另一半铺在?地上,用于隔绝寒冷的地气。 随后,她?又?跑出山洞,割来一大把芦苇,铺在?那半面船帆上,再把毛毯罩在?芦苇之上,摆好驱虫的香囊。最后,她?抱着谢云潇,将他送入毛毯,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华瑶万分郑重:“我去山里采药了?,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言罢,华瑶头也不回,疾速冲进了?深山。 长?回岭附近的村庄已被洗劫一空,华瑶不能去村庄里寻人问药,只能指望深山里的猎户。她?四处奔走,找不见猎户的踪影,直到日?影西斜,她?仍是一无所?获。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山林中寒风阵阵,华瑶又?冷又?饿、又?累又?困,甚至有几?分头晕眼花。她?从衣裳口袋里拿出一小包牛肉干,很节省地吃了?两小块,又?打开水囊,仰头喝了?一口水。她?还想在?山林中多转几?圈,却听?见远处传来狼嚎声。她?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一块骨头,她?低头一看,那是一位年轻人的胫骨。 华瑶吓了?一跳,以她?如今的体力,若是碰上狼群,必然?招架不住,狼群会把她?生吞活剥。她?连忙顺着原路返回,匆匆忙忙地跑进了?山洞。 谢云潇昏迷不醒,华瑶并未探查他的伤势,只在?山洞里堆起一小把柴火,迅速地点燃火光,防止野兽闯进山洞。 火光闪烁之时,谢云潇极低声地念道:“卿卿……” 华瑶蹲在?他身边:“你醒了??” 谢云潇的心跳越来越慢。他听?不清华瑶的声音,也看不清华瑶的容貌,他自?知命不久矣,尽力给她?留下遗言:“我走后,你多保重。” “不会的,”华瑶喃喃道,“我马上就能找到解药了。” 谢云潇道:“不必费心……别拖累你……” 话未说完,谢云潇的唇角流出鲜血,浸透了?华瑶的衣袖。她?手忙脚乱,他依然平静道:“我会等你……” 华瑶搭住他的脉搏,他的伤势又?恶化了?,恐怕他活不过今晚。她的脑海里“嗡”了?一声,只听他说:“百年后再见。” 华瑶急忙给他灌了?三粒药,又?运气为他调理一刻钟,好让他多活一两个时辰。而后,她?柔声道:“你不是说过,你舍不得我吗?你再等?等?,我马上就带着解药回来。你一定?要撑住,少年夫妻,白头偕老,这是你和我共同?许下的誓约。” 话音未落,华瑶再次奔向深山密林。 华瑶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握着长?剑,纵然?她?已是疲惫之极,她?还是在?陡峭的山路上跋涉了?十多里。 夜色深浓,凉风飒飒,树荫遮蔽了?月光,她?的眼前似有无数黑影。她?劳累过度,脚下一个踉跄,猛然?摔到在?地上,双手都被岩石磨破了?,双腿抽筋似的发酸发麻,实?在?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三尺之外便?有一条溪流,她?正想爬到溪边,洗一把脸,忽然?感觉杀气袭来,她?立刻跳到另一侧,转身一看,竟是一头吊睛白额大虎,至少重达千斤,它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又?吼出一声虎啸,震得华瑶头晕目眩。 华瑶心中暗道,糟糕了?,她?离开山洞之时,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她?的衣袖上沾着谢云潇的血迹,野兽的嗅觉又?是十分灵敏,这头老虎就被血气引到了?她?的面前。 火把落在?了 ?石缝中,火光照耀着溪流,那老虎竟然?一点也不怕火。它绕着华瑶转了?一圈,似乎是在?寻找下口之处。 华瑶既不慌乱,也不恐惧。她?从袖袋中取出那一瓶名为“绝杀”的毒药,缓缓地涂在?剑尖上。老虎朝她?扑来的那一瞬,她?挺剑一刺,割伤了?老虎的下颌,虎血喷洒出来,老虎掉头就跑,直奔山林更深处。 华瑶又?起了?几?分疑心。她?站起身来,追随老虎而去。她?与老虎相距一里之远,树林渐渐稀疏了?,月光清亮如白霜,照耀着山川草木。 她?看见老虎扑入一片草丛,啃了?几?口野草,血流止住了?,老虎身姿矫健地跑远了?。 这一刹那,华瑶忘记了?自?身的疲乏。她?飞奔过去,低头一看,虎血分明流淌了?一路,也流到了?这一片草丛中。然?而老虎啃过草药之后,伤势立刻好转了?,老虎离去的那条路上,没有一滴鲜血掉落。 华瑶大喜过望。她?蹲在?地上,仔细挑拣了?一大把草药。这种草药确实?是十分罕见,草叶狭长?,草茎粗壮,色泽碧绿如翡翠,竟有一股银杏果的浅香,也是她?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今天?她?在?山林中寻寻觅觅一百多里,只看到了?寻常草木,而她?眼前这一片草药,应该是仅仅生长?在?此处。 华瑶把草药抱入怀里,在?山路上飞快地奔跑,等?她?回到山洞之中,她?的双腿几?近麻木,但她?并不觉得痛苦。她?爬到了?谢云潇的身旁,听?见他的呼吸已是微弱之极。 华瑶连忙把草药拿出来,又?用水囊里的清水快速冲洗了?一遍。 谢云潇已经不能咬嚼了?,华瑶竭尽全力,运转内力遍布双掌,把草药揉搓得粉碎,药汁和药末都装入一只干净的铁碗。 华瑶还记得,燕雨重伤昏迷之时,汤沃雪如何喂他服药。 华瑶有样学样,也把谢云潇扶了?起来。谢云潇倚靠着石墙,华瑶左手微抬他的下巴,右手给他灌了?一口药,他艰难地吞咽下去,她?轻声道:“我把解药带回来了?,你要相信我,你一定?可以痊愈的……” 如果谢云潇平安无事,华瑶便?能收复永州和凉州。北方的战火平息之后,大梁百姓才能过上安稳日?子,此生不再遭受贼兵屠戮之苦。 思及此,华瑶更是小心翼翼,她?轻抚谢云潇的颈肩,所?用的力道分外轻柔。 谢云潇饮下了?一碗药,华瑶继续运功为他调息,只过了?短短半刻钟,他的伤势大有好转,体内余毒几?乎消失了?,经络气脉也通顺了?。他的内力无比深厚,无比强劲,如同?奔涌的江水,极快地运转周身,修复每一处损伤,渐渐地复原如初。 华瑶满心欢喜,刚想说一句话,又?觉得胸口一阵绞痛。她?放开了?谢云潇,滚到了?一旁,拼命地深呼吸。今日?她?运功过度,超过了?她?能承受的极限,她?的心脏疼痛至极,恐怕也有性命之忧。 她?不想死,她?也不能死。 她?一遍一遍地默念“我要活下去”,泪水从眼角滚落,她?一点也不想哭,但她?的眼泪不受自?己控制。 她?咬紧牙关,又?记起了?《武学七道》的口诀。秦三曾经告诉她?,《武学七道》适用于伤后疗愈。 她?立刻依照口诀,调整自?己的气息,疼痛原本是刀割般的巨痛,逐渐转为针刺般的微痛,又?过了?一小会儿,痛感完全消退了?,她?也不省人事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寒风呼啸,鬼哭狼嚎,她?在?黑夜中赶路,迟迟等?不到天?亮。她?呢喃道:“太阳还没出来……” 有人回答道:“天?亮了?,卿卿。” 华瑶道:“没有。”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含着极淡的笑意:“你醒了?吗?” 华瑶睁开双眼。她?正躺在?毛毯上,谢云潇把她?搂入怀中,抱着她?睡了?一整夜。她?与他紧密地贴合,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强健有力,他的胸膛也是温暖的,比暖炉好用得多。她?往他怀里蹭了?蹭,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我醒了?,你怎么样了??” 谢云潇道:“余毒已经化解,精气内力也恢复如常,再过十天?,大概可以痊愈。” 华瑶道:“你现在?的功力,恢复了?几?成??” 谢云潇如实?回答:“两成?。” 华瑶小声道:“两成?就很好了?,比我预想的好多了?。” 谢云潇不愿谈论他自?己。他已经转危为安,他更关心华瑶的伤势:“卿卿,身上还疼吗?” 华瑶不甚在?意:“还好吧,我一点也不怕疼,你呢?” 谢云潇坦然?承认:“我怕你疼。” 第177章 雨落寒灯灭 一对贫苦的小夫妻 华瑶怔了一怔。她依偎在他怀里, 只听他低声道:“卿卿。” 山洞之外,寒风凛冽,山洞之内, 寒气仿佛消散了, 她的?心中渐生暖意。 谢云潇似有所感?, 又把?她抱得更紧密。她悄声告诉他:“我的?双腿双脚有一点疼。” 谢云潇为华瑶诊脉, 又查看了她的?腿伤。她的?脚踝扭伤了, 腿部肌肉麻木而僵硬,筋络也有阻滞之处, 双腿已是酸软无力。 华瑶故作轻松:“其实?也不是很疼, 再过两天就好了。” 谢云潇找来一瓶金疮药。他在她的?伤处涂上药膏, 缓缓地按摩她的?穴道。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无不流露出关切之情?:“你近日?过于劳累, 元气尚未恢复,至少应该静养三天。” 华瑶只觉得自己筋骨舒展,酸痛也消减了不少。困意悄然袭来,她打了个哈欠,随口道:“那我怎么走路呢?” 谢云潇不假思索:“你想?去哪里, 我可以抱你, 也可以背你。” 华瑶道:“你大病初愈,也不能太过劳累。” 谢云潇道:“我心甘情?愿。” 自从谢云潇醒过来以后?, 他真?是格外的?心直口快, 华瑶反倒说不出话了。似是与他初次相见一般,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 谢云潇跪坐在她身?侧,正在为她按摩推拿,悉心调理她的?病症。他的?手法也很高明, 轻重缓急把?握得恰到好处。他常年习武,指腹上带有薄茧,与她肌肤相贴之时,她舒服得昏昏欲睡,随即感?到久违的?安逸舒适,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谢云潇把?毛毯严严实?实?地盖好,只怕华瑶在山洞里吹风受凉。他看着她的?睡相,看得真?真?切切,绝无一丝一毫的?虚幻,生死难关已经?渡过,他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心里原本是一片空茫,又在顷刻间填满混乱思绪。 从扶风堡到南安县的?路上,华瑶历经?磨难,还要为他寻找草药。她独自一人,跋涉水陆数百里,几次落入九死一生的?险境,她对此绝口不提,连一个字都没有透露,他仍能猜出大致情?形。他不由得百感?交集,爱慕、怜惜、苦涩、愧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不可言说,不可名状。回想?她经?受的?种?种?苦难,他只觉得心如刀割,千般万般痛苦都是他该受的?。 华瑶并不知道谢云潇心事重重。她只知道,谢云潇的?余毒已清 ,再过十几天,他的?伤势就能痊愈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她仿佛卸下了肩头的?重担,诸多烦恼随之消散,她完全放松了,身?处于深山石洞之中,依然睡得安安稳稳。她梦到自己正睡在高床软枕之上,怀里抱着她的?小鹦鹉枕。 晌午过后?,华瑶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她睁开双眼,缓缓地坐起身?来。她惊讶地发现,谢云潇正在烧火做饭。 不久之前,谢云潇在山洞里收拾东西,捡到了华瑶带来的?一小包白米,以及一整瓶凉州精盐。他离开山洞,从河里抓来四条鲈鱼,也采摘了一把?野芦篙。他原本想?去山林里打猎,又惦念着华瑶的?状况,倘若他走得太远,她突然醒来,他不能及时照顾她。因?此,他只在山洞附近觅食,也只准备了烤鱼、白米饭、水煮芦篙这三种?食物?。 米饭和芦篙都装在铁碗里,四条烤鱼串在四根木棍上,那木根的?长短大小完全相同,这也是谢云潇用匕首削出来的?形状。 华瑶从未吃过木棍烤鱼。她最喜欢吃鱼了,此时又是饥肠辘辘的?,她就有一点嘴馋,还有一点好奇,忍不住问:“可以开饭了吗?” 谢云潇搬来一块沉重的?石头,摆在华瑶的?面前,又在石头上铺了一层芭蕉叶,像是在布置一张餐桌。他端来了饭菜,递给她一把?铁勺,以及一条烤鱼。 华瑶右手拿着铁勺,左手握着木棍,轻轻地咬了一口烤鱼。这烤鱼的?口感?外焦里嫩、皮脆肉酥,火候掌控得刚刚好,味道也是上上佳品。 华瑶又尝了水煮芦篙,清甜爽滑,咸淡十分合适。她舀了一勺米饭,慢慢咀嚼,缓缓地咽下去,她的?心情?真?是舒畅之极,好久没吃到这么香软的?米饭了,她高高兴兴道:“很好吃,你的?手艺真?好。” 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你坐过来,陪我一起吃饭。” 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落座。他坐在沾染泥浆的?毛毯上,言行举止依旧是从容端方,真?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风度。无论?是高楼广厦,还是山洞草棚,只要他身?处其中,那地方就像神仙洞府一般。 华瑶一手托腮,专注地盯着他。 谢云潇略微侧过脸,避开她灼灼的目光。他道:“天气渐凉,饭菜也凉得快,最好还是趁热吃。” 华瑶点了一下头:“嗯嗯,你也和我一起吃。” 华瑶把?饭菜均等地分成两份。她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其实?也差不多吃撑了。烤鱼一条就有两三斤重,她连吃两条,肚子就是饱饱的?,米饭和芦篙也都剩了一半。 谢云潇进餐之时,却没尝一口米饭,只把烤鱼和芦篙都解决了。他似乎舍不得吃饭,华瑶直说道:“你不要太节俭了,虽然我们只有一小包白米,但是山林里遍布山蔬野味,足够我们两个人的口粮。”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小把碎银:“你看,我还有钱,若是短缺了什么东西,我去集市上买给你。”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腕,她立刻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由衷地笑了笑,也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她假装自己坐得不稳,顺势倒入他的?怀抱中,他紧搂着她的?腰肢,又低声对她耳语,只为她的?将来做打算,提醒她尽快与启明军会合。 华瑶倚靠着谢云潇的?胸膛,早已沉浸在温柔乡里。清清淡淡的?香气,时不时地送过来,直沁到她的?肺腑,她难免对他动心,胡乱地答应道:“嗯嗯。” 谢云潇轻抚她的?长发:“腿还疼吗?” 华瑶道:“还好,不是很疼。” 谢云潇道:“再多休养几天。” 他把?她抱到了毛毯里,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这一次,她梦中的?思绪乱七八糟。她暗暗心想?,平民百姓大多也吃不起白米饭,他们也会在家里互相谦让吗?每逢春节,他们才能吃上一餐佳肴吗?倘若他们生来就是贫民贱民,这一辈子,能否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人世?间的?痛苦无穷无尽,她总想?以一己之力,减轻芸芸众生的?痛苦。民间尊称她为“仁君圣主”,她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战乱和饥荒已是大梁朝的?寻常景象,她很想?改变时局,却又受到皇兄皇姐的?牵制,他们的?势力远胜过她。而她与他们差距悬殊,她暂未想?到扭转乾坤的?办法。 日?影西斜,深秋寒气侵入山洞,洞内石壁冰冷坚硬,又平添了几分寒意。 华瑶从睡梦中转醒。她向?外看了一眼,闻到了岩石独特的?冷涩味道,天要下雨了,雾气渐渐漫开,山林隐入混沌,山洞也变得阴暗潮湿。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恍然。她和谢云潇就像一对贫苦的?小夫妻,风雨欲来,他们的?住处不能遮风挡雨。 他们二人暂未康复,抵不过风雨交加的?寒夜,趁着雨势尚未转急,他们必须另寻一处地方。 谢云潇撩开了洞口的?半面帆布。他刚从河边走回山洞,他的?左手还拎着一只竹筐。筐里装了一张芭蕉叶,还装了几条活鱼,鲫鱼、青鱼、鲢鱼、鳜鱼俱全。 今天下午,谢云潇找到一片竹林,就用竹条编出一只竹筐,拿来存放野鱼、野菜和野果。 当他走在山路上,天色越发昏暗,乌云越发浓重,泥土里翻出潮气,蜈蚣、蜘蛛、蛐蜒、山蝎也从石缝中钻出来了。山岭土地肥沃丰饶,毒虫的?种?类极繁,数目极多,至少在两万只以上。 蜈蚣和蛐蜒之类的?毒虫,往往潜伏于晦暗潮湿之地,它们爬到了山洞外的?石壁上,等到风势更大、雨势更急,它们或许会钻入山洞里避风躲雨。 谢云潇正想?和华瑶商量明白,华瑶竟然已经?收拾好了包裹。她用毛毯卷起一切杂物?,又用半面帆布遮住毛毯,几乎什么也没留下,洞穴里干干净净,烧过的?柴灰都被她埋进了地底。 华瑶跑到洞口,又对他说:“我看过了天色,这场雨来头不小,至少会下个四五天,甚至更久一些。《南安县志》记载了长回岭的?气候,九月下旬潮湿多雨,夜间寒气深重,河水湖水也会暴涨。今年的?秋汛时节,比往年提前了,我们不能待在山洞里了,现在就下山吧。” 谢云潇自然听从她的?决断。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局势的?预判远胜常人。 谢云潇把?竹筐拎起来,问她:“这个竹筐,如何处置?” 华瑶双手扒住竹筐,往里一看,只见几条肥鱼活蹦乱跳。她心花怒放,连忙说:“当然是留下来了,今晚我们喝鱼汤,你喜欢喝鱼汤吗?” 华瑶与谢云潇对视,谢云潇沉默片刻,竟然说:“喜欢至极。” 谢云潇的?这一句话,华瑶简直深信不疑,鲜鱼汤那么好喝,谢云潇喜欢至极,这也是说得过去的?。 华瑶从竹筐里拿出一张芭蕉叶,很珍惜地包裹住了肥鱼,又用一条麻绳拴紧了。她把?收拾好的?包裹放入竹筐,又把?芭蕉叶放在包裹的?最上层,再用两条麻绳绑缚定了,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华瑶轻声道:“好了,我们下山吧,去村庄里,找一间石头砌成的?房子,只要熬过这两天,秦三就会率兵来接应我们。” 谢云潇道:“我背你下山。” 华瑶原本还想?拒绝,但她在山洞里走了几步,双腿实?在是酸痛难忍,膝盖也隐隐作痛,她万不得已,只能趴到了他的?背上。 谢云潇单膝跪地,等到华瑶扶稳他的?肩膀,他缓缓站了起来,又把?竹筐拎住了。他递给华瑶半面帆布,让她盖住她自己,她把?帆布当成了一把?伞,也往他身?上遮了遮。 华瑶小声道:“少年夫妻,白头偕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华瑶只是随口一说,谢云潇跟着她念了一遍:“少年夫妻,白头偕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谢云潇的?语气分外郑重,竟像是对着山神宣誓一般。 华瑶不禁愣住了,连忙糊弄道:“好,很好,我们一言为定。” 山林中风雨渐起,谢云潇背着华瑶快步下山。他的?功力已经?恢复了两成有余,体力远不如全盛之时,却也胜过了寻常武夫,他的?行速比华瑶预想?得更 快。 长回岭的?狂风暴雨,却在华瑶的?预料之外。 华瑶原本以为,她和谢云潇下山之后?,山岭间的?河水才会涨发起来,然而他们走过半山腰不久,那雨势忽然极为威猛,河道里的?水流浪涛汹涌。 华瑶心想?,还好长回岭蓄水之力极强,秋季降雨虽多,洪涝却很罕见,河水疏泄之后?,便能融入东江。 南安县的?河坝修整严密,南田河的?河堤也是年年修筑,自古以来,南安县精通于防汛之术,县民躲过了天灾,却没躲过兵祸。 华瑶轻叹一口气。 谢云潇加快脚步,顶风冒雨,疾速飞驰,又过了大概一刻钟,他们终于走到了山脚下,距离村庄仅有二十里之遥。 此时的?天色半明半暗,风雨似乎也转小了一些,华瑶欢快道:“太好了,今天晚上,我们住在房子里,不漏风也不漏雨。” 第178章 意浓情怯 一对逃难的小夫妻 天空中?隐现明光, 雷声仍未停歇,风声仍未终止,乌云飘散之后, 竟然?又聚涌起来?, 沉浮于明暗交接之处, 再过?一两个时?辰, 这场雨必然?越下越大。 谢云潇背着华瑶, 走在一条通往村庄的道路上。他的衣袖已被雨水淋湿,宽阔的肩膀微微发?凉。 谢云潇毕竟是刚解毒不久, 万万不能劳累过?度。华瑶和他商量道:“你放我下来?吧, 我想自己走路。” 谢云潇道:“你的腿伤暂未愈合, 此时?不能走路,只能静养。” 华瑶给他指了个方向:“你看前面, 那里有?几间?屋舍,砖石砌成的,大概是村里富户的宅子,我们今晚就住那里。” 这座村庄名为“黄田村”,此地土壤肥沃、物产丰富, 全村共有?良田千亩, 出产的稻谷一年两熟。即使遇到粮食歉收之年,村民也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不至于闹到饿殍遍野的地步。 村里也有?几家富户以?卖粮为业, 这些富户积攒了一笔钱,修建了七八间?砖房, 那房屋的结构十分坚实,显然?可以?抵挡狂风暴雨。 谢云潇观望片刻,认同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华瑶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就像一对逃难的小夫妻, 今晚借宿在别人家里,若是让别人知道了,恐怕会以?为我和你私奔了……” 她的唇角轻轻碰到他的耳尖,这一刹那,他的耳尖微微泛红,倒真?像是和她私奔了,却还默念着礼义廉耻,浑身僵硬如木桩一般立在地上。她趁机放开他的肩膀,从他背上跳下来?,不再让他背着她走路。 天色晦暗,雾气深浓,远方景象不甚明晰。 华瑶砍断了近旁一棵树,削成拐杖的形状。她拄着拐杖走路,倒是方便了不少,双腿仅有?轻微的酸痛麻木。她转了一个圈,环顾四?方,亲自勘察周围的环境。 这一座村庄静寂无声,除了谢云潇之外,华瑶听不见任何人的气息,又因为雾气尚未散尽,村庄的景象朦朦胧胧、空空荡荡,像是荒无人烟的鬼村。 华瑶微皱了一下眉头?,倒也没说什么。她使动拐杖,径直走向一间?砖房。 谢云潇亦步亦趋,跟在华瑶的身侧。他几次向她伸出援手,却被她严肃地拒绝了。 他们与?砖房的距离不到一里。华瑶缓缓地走近砖房,悄悄地推开院门,仔细探听了一会儿,确认此处空无一人。她拽着谢云潇进门了。 谢云潇顺手关?紧院门。 这房屋共有?一所院子、四?间?房舍,包括一间?厨房、一间?茅房、一间?卧房、一间?柴房。屋主下落不明,或许也是一对夫妻,他们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上了青菜、冬瓜、生姜、萝卜,菜地四?周又是石砖垒砌的矮石台。 蔬菜瓜果的长势极好,华瑶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蹲到菜地里,拔了一颗白萝卜出来?。 白萝卜的根须沾着黄泥,还有?几只蚂蚁爬过?。这萝卜透着一股新鲜气味,口感应该也是很不错的。 华瑶道:“今晚我们就吃鲫鱼萝卜汤。” 她转过?身,走进了厨房。 厨房落了一层灰尘,墙角堆着一捆木柴,灶台上放着一口铁锅,橱柜里还有?几套杯筷碗碟,只要把它们洗刷干净,今晚就能用得上了。 谢云潇找到了水桶和水缸。他正要去井边打水,华瑶紧跟他的脚步,也走向了院子里的那一口水井。 谢云潇揭开了井盖,华瑶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华瑶道:“这口井……” 谢云潇道:“有?些古怪。” 这是一口极深的水井,井底黑沉沉的,华瑶什么也看不清,更不知道井底藏了什么东西。她道:“这里的井水,肯定是不能喝的。” 谢云潇依然?平静:“不必担心,我去河边打一桶水。” 华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等等,你听我说,待会儿就要下大雨了,我们就用水缸收集雨水。” 她指使他把水缸搬进了院子,又从菜地里摘了一把青菜。 大约一刻钟过?后,狂风呼啸,暴雨倾盆,水缸里的雨水也涨起来?了。那雨水澄净清澈,如同山林泉水,倒是可以?放心饮用。 谢云潇从水缸里舀来?两桶水。他用抹布蘸水,把厨房和卧房打扫干净,随后又去厨房烧火做饭。 华瑶跟着他走进厨房。她坐到一张竹椅上,而他握着一把匕首,正在剖鱼去鳞。 谢云潇的刀功精湛之极,鱼肉被他切成了薄片,鱼刺一根不剩,鱼骨完整地剔除了。他用鱼骨、萝卜、生姜、精盐调制汤底,再把鱼骨捞出来?,鱼肉下锅煮熟,鲜香气味飘散开来?,热腾腾的气氛中?,华瑶食欲大动。她望着那一锅鱼汤,只等谢云潇喊她吃饭。 谢云潇把鱼汤倒入瓷盆,又煮了小半锅的白米饭。 华瑶在一旁收拾餐桌。她很期待今晚的饭菜,烦闷的情绪一扫而空,她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饭菜端上了餐桌,华瑶和谢云潇先后落座。 屋外风雨奔涌,雷电交加,厨房的木门紧闭着,狂风一阵阵地吹到门上,砸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雨水从门缝里渗进来?,石砖地板上泛着潮气,华瑶也感到了几分寒意。她赶紧喝了一口鱼汤。 谢云潇道:“好喝吗?” 谢云潇与?华瑶的座位紧挨着。华瑶侧过?脸,偷偷地看了他一眼,才回答道:“非常好喝。” 她叮嘱道:“你也多吃一点?。” 谢云潇又给她夹了不少鱼肉。她连吃了一大碗,那鱼肉真?是十分鲜美?,十分滑嫩,似有?一种泉水般的甘甜气味,比起皇宫里的御膳,竟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瑶不禁感叹道:“为什么你的厨艺这么好?你比御厨更胜一筹。”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过?是家常饭菜,你若喜欢,今后我每天下厨……”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那还是算了,我最喜欢你,我不想让你太辛苦了。” 谢云潇抓住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她等了一小会儿,只等到他不急不缓地说:“我也……” 华瑶追问道:“也什么?快说。” 谢云潇承认道:“最喜欢你。” 趁着他今天格外坦诚,她刨根问底:“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谢云潇道:“十五岁。” 十五岁?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彼时?华瑶与?谢云潇初见,她对他并无一丝非分之想,他为何会对她起心动念? 华瑶疑惑道:“真?的吗?” 谢云潇道:“千真?万确。” 华瑶点?了一下头?,又问:“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厨房里仅有?一盏烛灯,灯光朦胧昏暗,华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道:“起初我并不想结交你这个朋友,你是公主,也是皇族,我不该与?你有?任何牵绊。” 华瑶推断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是身不由己,情非得已,你和我在一起,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无奈……”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我从未后悔过?。” 谢云潇握住她的双手,使她一时?无法抽离。明明灭灭的烛光中?,他的情意极为真?切:“与?你相识,我三生有?幸。” 华瑶知道他情深义重,却不知道如何回应。 华瑶仔细思考片刻,又和他说了一句悄悄话?。他在她耳边窃窃私语,温热的气息从她耳畔拂过?,她暗暗心想,此时?他们二人还着是亲密无间?。 晚饭过?后,谢云潇在厨房洗碗,华瑶在卧室铺床。她从柜子里找出一条棉被。这棉被大约有?六斤重,应该是近两年新做的,被子里填充着雪白的棉花,看起来?十分整洁干净。 华瑶把毛毯铺到床上,又把棉被摊开了。她坐在床边,这一时?之间?,不禁思绪万千。她虽然?不知道屋主身在何方,但她可以?确定,屋主已被贼兵杀害了,或许,屋主的尸体正躺在田野上。 屋主生前也是个软心肠的人。橱柜里放着一只石钵,用来?供奉斋饭,专为化缘的 和尚准备。石钵的钵口早已磨平,大概是用过?了许多次。 华瑶轻叹一口气。她向后一仰,倒在了木床上。 不多时?,谢云潇走入卧房。他掀开棉被的一角,华瑶和他一同躺进被子里。两人在黑夜中?相拥而眠,屋外仍是一片凄风苦雨,华瑶的被窝倒是很温暖。她紧搂着谢云潇,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将近四?更天,风声雨声逐渐平息。 门框上晃过?一道刀光,空气中?涌来?一阵杀气。 华瑶睁开双眼。她侧过?头?,看到谢云潇已经醒了。他的身影一闪而过?,停在距离门口一尺之处,又在一瞬间?拔剑出鞘,门外的贼兵并未察觉他的动静。 那贼兵也只有?六人,其中?一人低语道:“厨房没落灰,有?人打扫……” 另一人道:“哪儿来?的人?” “说不准,瞧瞧就知道了。” “这人可有?武功?” “有?武功还能住这儿?早去镇上住客栈了。” 话?音未落,他们一脚踹开木门。 冲在最前方的那一人还未出声,谢云潇一剑将他砍成两半,他脑浆喷溅,血水横溢,血淋淋的肠子流淌一地。 另一人使出一招“地打滚”,从门口飞速滚入屋内,又被华瑶一剑斩首。剑风碾碎了他的头?骨,她的目光中?流露出凛冽杀气。 门外的四?个贼兵后退一步,其中?一人打着一盏灯笼,昏暗的灯光一照,照出了谢云潇和华瑶的容貌,他们之中?武功最高的首领竟然?说:“天公作美?,哥们几个捡到了一对活宝贝!这是哪儿来?的世家公子和小姐?咱们把他们卖到青楼,公子少说也能卖个黄金万两,至于这位小姐,哥们几个先来?试试……” 第179章 相顾无言 怜香惜玉之心 贼兵首领名为“胡麻子”。 胡麻子家境贫寒, 自幼丧母,亲爹也没管过他。他虽有习武的?根骨,却没钱去武馆学艺, 练不?出?正宗的?内功。他幼时听信一个传闻, 据说内功高?手出?招之时, 声势极大, 如同虎啸龙吟, 他心中万分妒忌,也想?练出?这一种气派。河塘里的?蟾蜍叫声响亮, 他就抓来几只蟾蜍, 日日夜夜地观察, 还真给他找到一条门路。他学会了蟾蜍的?呼吸吐纳之法,自己修炼了一身扎实内功, 这便?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金蟾功”。 胡麻子的?“金蟾功”练得甚是纯熟。他惯用的?兵器是一把长刀,他挥刀之快,正如蟾蜍吐舌一般,普通人眨一次眼,他至少挥刀五次。他自恃武功高?强, 就没把华瑶和谢云潇放在眼里。 胡麻子看不?出?华瑶和谢云潇的?武功深浅。 虽然?华瑶和谢云潇已经杀了两个人, 但那两人的?武功低微,比起胡麻子还差了一截。胡麻子又用言语侮辱华瑶和谢云潇, 既是灭一灭他们的?锐气, 也是逞一逞自己的?威风。 胡麻子话音未落,谢云潇一剑狂斩, 杀气连天漫地。 谢云潇的?剑势已是刚猛之极,剑风又像飞刀冷箭,疾速刺向胡麻子的?全身, 把他的?四肢割出?一条条血痕。 鲜血泱泱地流淌,胡麻子的?肚腹反倒鼓胀起来。他的?皮肤渐渐变成墨褐色,浑身的?伤痕结为一块块疮疤,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金蟾,猛地扑向了谢云潇。 谢云潇并未躲闪,横剑往他头顶斜劈下去,又把他的?面颊刺破了。他“呱呱”地嚎叫两声,急退两步,双脚蹬地,跳到了房顶上。 他这一身邪门功夫,真让华瑶大开眼界。 华瑶来不?及多想?,连忙挥剑出?招,攻杀其?余三个贼兵。她以一敌三,那三人的?武功倒也不?弱,其?中一人甚至还有调笑的?意?思,对她骂了一句脏话:“小浪蹄子!双腿分开了!” 华瑶并不?愤怒,脏话也是敌人的?招数之一,她不?会落入圈套。她冷静地审时度势,须臾之间,她瞧见了敌人的?破绽。 华瑶反手转剑,疾扫敌人的?下盘,等到他们缩头跳脚的?那一瞬,她运转十成轻功,凌空倒悬,剑刃朝着他们的?喉咙一割,奇快无比,他们的?颈血飞溅,奄奄一息。 有一人临死之前,愤恨地赌咒道:“你敢杀我……兄弟替我报仇……” 华瑶凶狠道:“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我杀都杀了,管你那么多屁话。” 那人面朝屋顶,嗫喏道:“胡麻子,杀他们,报仇……” “仇”字还未说完,此人的?头颅已经落到了地上。 华瑶的?剑光又转了一圈,其?余两个贼兵的?头颅也被她割下来了。 院子里的?尸体横七竖八,战况仍未平息,华瑶抬头望去,只见胡麻子和谢云潇难分胜负。 胡麻子的?身法刁钻古怪,气息也不?同于常人。他被谢云潇砍得遍体鳞伤,但他的?伤口恢复极快,只消片刻,血流就停止了,伤处的?疮疤仅有铜钱大小。他的?疮疤越多,功夫越强,起初他还只是二流货色,渐渐的?,他展露出?一流高?手的?风范。 谢云潇的?剑锋直刺胡麻子的?喉咙,胡麻子又使?出?了“以柔克刚”的?绝招。他伏在房顶上疾速爬行,浑身骨头软绵绵的?,皮肤就像猪油一般滑腻,竟然?化解了八分力道。 华瑶见状,真是十分震惊。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谢云潇的?剑道接近于剑神之道,世间极少有人能与他抗衡。倘若他的?武功依旧处于全盛之时,胡麻子远不?及他,他杀胡麻子并非难事,但他的?功力不?比从前,又遇上胡麻子这般怪招,他一时也无法破解。 华瑶从地上捡来几颗石头,朝着胡麻子的?脑袋扔过去。 那石头是从左侧打?来的?,胡麻子的?脑袋偏向了右侧,他的?面颊颤了几颤,犹如晃动的?水波。 华瑶心中已有了计较。她纵身一跃,顿时跳上了屋顶,又对谢云潇做了个口型:“左右,斩首。” 谢云潇明白了华瑶的?意?思。他和华瑶分作两路,一左一右,各自使?出?全力,划出?一道半圆形的?剑光,合成了一个威力无穷的?整圆,刚好套住了胡麻子的?脖颈。 胡麻子无处卸力,脖颈上的?血肉都被削掉了,只剩一段白森森的?脊骨。他从屋顶上跌落,摔在石板上,后脑勺也破裂了。 胡麻子还没死成。他万分痛苦,嘴巴叫不?出?一声,四肢不?住地扭动着,就像一条被开腹的?活鱼,他知觉尚存,心里只想?死个痛快。 华瑶站在两尺之外,低声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是或者不?是,是,你眨一下眼,不?是,你就不?眨眼,你回答得好,我送你一程,答得不?好,我往死里折磨你。你内功深厚,还能再活个大半天。你不想受苦,只能顺从我,听懂了吗?” 胡麻子使劲眨了一下眼睛。 华瑶道:“你还有同伙吗?” 胡麻子眨眼。 华瑶又问:“两千人以上吗?” 胡麻子又眨眼了。 华瑶握紧了拳头。她仔细盘问一番,大致推断出?了实情。 胡麻子的?同伙约有两千多人,驻守在距离黄田村七十里开外的?灵桃镇。胡麻子带队出?来探听消息,将近四更天时,他抵达了黄田村,找到一座地势较高?的?砖房,正是华瑶和谢云 潇所?在之处。 胡麻子曾经在黄田村杀过不?少村民,早就起了歹心,他以为华瑶和谢云潇无力反抗,直接闯进了砖房的?院门。 华瑶还想?多问几句,胡麻子已是神志不?清。她顺手砍断了他的?脖颈,仰头看了一眼天色,天边乌云翻滚,风雨欲来,她应该尽快收拾残局。 华瑶把贼兵的?脑袋扔进了酱菜缸,又把他们的?尸身绑上石头,抛到了汹涌的?河水中,用不?了多久,水底的?鱼虫蛇怪就会把尸体吃光。 卯时未至,天上又下起瓢泼大雨。 华瑶和谢云潇一同走?回了那间砖房。华瑶从井边跑过去,又倒退了两步,这一刹那,她看清了井里的?景象,不?由得毛骨悚然?,她把井盖严密地盖上,飞快地奔向了卧房。 先前华瑶还不?知道,屋主身在何方?如今她知道了,屋主正是一对年轻夫妻。他们被贼兵扒光了衣裳,赤条条地丢入井中,经过两个多月的?浸泡,他们的?尸体浮肿发亮。今夜的?暴雨灌满了这口井,他们顺着井水,浮出?水面,像是在井里直立起来了。 华瑶也算是见多识广,但她突然?看到这样一种惨状,心里还是有些?恍惚。倘若她不?会武功,那她也难逃厄运,必将沦为一具浮尸……不?,不?只是浮尸,贼兵还要把她卖到青楼,这一辈子,永无翻身之日。想?到这里,她的?怒火涌上心头,恨不?得把贼兵千刀万剐。 华瑶钻进被窝里,谢云潇躺在她身边。她轻声道:“我们轮流值班,你先睡一个时辰,我去门口放哨。等你睡醒了,你来放哨,我再睡觉。” 谢云潇道:“你先休息,我去值夜。” 华瑶道:“你想?让我睡到大白天,你一个人值守一整夜?” 谢云潇答非所?问:“你伤势未愈,应当静心休养,再过三天,便?能恢复元气。” 华瑶反问道:“那你自己呢?你也没痊愈,你不?用休息吗?我还只是累过头了,双腿有点?酸痛而已,你身中剧毒,险些?与我阴阳两隔……” 谢云潇忽然?把她抱紧了,她原本想?说的?那些?话,也全都咽回去了。她到底还是怀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不?愿让美人担惊受怕,她悄声道:“好了,难关都过去了,你别害怕。” 谢云潇道:“濒死之时,倒也不?是害怕,只不?过心愿未遂,我心里有些?可惜。” 华瑶道:“你有什么心愿?” 谢云潇沉默不?言。 凉州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不?能把自己的?心愿全说出?来,否则就不?容易实现了。 华瑶对此一无所?知。她茫然?不?解,还以为谢云潇故意?隐瞒,她自言自语:“我觉得,你就像一只猫,忽远忽近,忽冷忽热。” 谢云潇道:“喵喵。” 华瑶噗嗤一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谢云潇反倒放开了她。 华瑶又往谢云潇怀里一扑,谢云潇像是在陷阱中抓住她了,相较于片刻之前,现如今,他把她抱得更紧密。她忍不?住想?笑:“好,你不?说,我来说。” 她学起了老虎,小声叫道:“嗷呜。” 谢云潇忍不?住也笑了一下。他称赞道:“猛虎咆哮,威风凛凛。” 华瑶道:“嗯嗯,那当然?了。”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他低头轻吻她的?脸颊。 屋外的?狂风骤雨越发猛烈,雷声密集如炮声,轰隆轰隆,震天撼地,昏黑夜空中雷光闪烁,那雷电“咔嚓”一声,劈中了黄田村的?一棵大树,树木倒塌下来,砸出?一阵沉闷的?巨响,华瑶反倒松了一口气。天气如此恶劣,贼兵不?会贸然?行动。 华瑶思考片刻,判定道:“胡麻子两天前动身,从灵桃镇赶到了黄田村,彼时天气还不?错,晴空万里,无风无雨。接下来的?这几天,四处都是狂风暴雨、惊雷闪电,贼兵不?会在此时行军。我们不?用守夜了,可以一觉睡到明天早晨。” 谢云潇的?声调依旧平静:“我们何时离开黄田村?” 华瑶道:“再等三四天,风停了,雨也停了,我们就立刻上路。” 谢云潇道:“也好。” 疾风暴雨仍在肆虐,砖房的?屋顶也漏雨了,卧房里潮气浓重?,寒气凛冽。华瑶只盼老天有眼,千万不?要把雷电劈到她的?头上。她的?思绪时而混乱、时而清晰,终是沉沉地入睡了。 华瑶和谢云潇相拥而眠,又躺在一床棉被里,纵然?屋顶漏雨,她浑身还是很暖和的?。她睡到第二天中午,如同她预料的?那般,黄田村没有一个贼兵,四面八方虽有风雨雷电,她和谢云潇的?日子却过得平静。 * 与此同时,京城也下了一场小雨。 秋雨绵绵,凉意?漫漫。 近日以来,东无收到了不?少消息,有好有坏,好的?暂不?多说,坏的?倒是出?乎他的?预料。 第一,扶风堡之战,东无和方谨大败,他们双方的?精兵强将,全部折损在华瑶手里。华瑶以少胜多,传出?了“真龙天女”的?名号,扶风堡的?官民都说华瑶是天命所?归,既能呼风唤雨,还能驱雷掣电。 第二,东无的?侧妃宋婵娟生?下一个死胎,此事已过去七天,宋婵娟的?神智仍未清醒。她昼夜哭泣,祈求上苍垂怜她,再赐她一个孩子。 宋婵娟的?父亲正是沧州按察使?。沧州战况十分危急,东无暂时不?会处罚宋婵娟,她的?吃穿用度一如从前。东无这般待她,实属仁至义尽。 时值清晨,天光微亮,东无正坐在书房的?一把檀木椅上,他的?亲信跪在金砖地板上,听候他的?吩咐,他念了其?中一人的?名字:“霍应升。” 霍应升略微抬头。他是东无的?侍卫长,只要东无下达命令,他便?会恭恭敬敬地遵从。 东无的?书桌上摆了一只琉璃盒,长约九寸,宽约七寸,盒子里装着一个完整的?头骨。这头骨还是倒放着的?,头顶向下,颌骨向上,头颅内部盛着几颗舍利子,晶莹剔透,颗粒分明,全是从尸身中炼化得来。 霍应升伺候东无多年,他对东无的?畏惧从未减少一分。 这间书房的?房梁上挂着十盏人皮灯笼,灯光也是冰冷透骨的?,霍应升的?目光投向前方,他的?脊背仍旧弯曲着,谨守着身为奴才的?规矩。 东无命令道:“请岑公子过来做客。” 东无所?说的?“岑公子”,正是岑家长公子,岑清望。他在扶风堡战场上惨败,被华瑶砍断了一条手臂,仓皇逃回京城之后,躲在岑家的?一座宅子里,迟迟没有露面。 霍应升自然?理解东无的?深意?。他拱手道:“卑职领命。” 霍应升办事极快。他清晨离开,不?到晌午就回来了,他不?仅捉拿了岑清望,还把岑清望熟识的?几个朋友一并擒获。这些?人见到东无,顿时面如死灰,唯独岑清望面不?改色,还对东无露出?了一丝微笑。 东无也笑了:“硬骨头?” 岑清望还未回答,东无的?侍卫早已心领神会。东无的?言外之意?是,岑清望死后,截取他的?一段脊骨,放到幽静的?地方,添作一件摆设。东无的?府邸之中,处处皆是这般独特的?摆设,至于每一件摆设从何处来,又与何人相关?那是说不?尽的?苦楚。 第180章 看不尽严风凛冽 “我早就疯了,我疯了…… 岑清望并不知道东无的用意。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唇边的笑意丝毫不减。 岑清望的左臂袖管空荡荡的,伤处尚未愈合,肩膀上?缠了几?圈纱布, 敷着一层薄薄的药膏。 东无闻到了药膏的味道, 那是宫廷御用的金疮药, 镇痛止血, 祛瘀结疤, 对?于武功高手颇有奇效。 东无尚未开?口,岑清望招认道:“金疮药是公主殿下的赏赐。” 东无道:“方谨赏罚分明。你打了败仗, 方谨不曾责罚你, 给你的赏赐倒是优厚。” 岑清望道:“公主早已料定了, 您会?派人?把微臣召到府上?。公主赏赐微臣金疮药,以免微臣伤口溃烂, 血流不止,在您面前失了礼数。” 东无听?完这?一番话,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岑清望略微转过头,只见灯影幢幢,雾气漫漫。灯笼的灯芯燃烧着, 灯骨和灯皮的形状诡异, 宛如人?骨和人?皮,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后背流出了几?颗冷汗。寒意从他?的颈肩升起, 蔓延到他?的尾椎骨,今日此时, 他?竟然生出一个念头,当今皇子皇女之中,谁都可以继位, 唯独东无不可以。 东无又?道:“赐座。” 简简单单两个字,已是天大的恩赐。 岑清望磕头行礼:“微臣叩谢殿下恩典。” 东无的侍卫搬来一把木椅,摆到了岑清望的身旁。 岑清望侧眼一看,那椅子上?铺着一层软垫。他?也不知道,软垫之下,是否藏着细针、尖刀、毒刺、蛊虫之类的毒物。他?无路可退,只能缓缓地站起身,端端正正 地落座了。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岑清望的面容舒展几?分。 东无坐在岑清望的正对?面,与岑清望的距离约有一丈远。 东无的侍卫又?搬来一个白玉雕成的架子。那架子上?挂着一张地图,标注了永州扶风堡方圆百里的地形地貌,其中还有几?处地方,已经画过了红圈,比如扶风堡西?北方的沼泽,以及沼泽附近的一切水路。 岑清望顿时明白了,东无正在调查华瑶的下落。 岑清望如实禀报:“华瑶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为人?多疑善变,若要把她引入陷阱,真是一件极难的事。交战当天,微臣前去诱敌,皆被华瑶识破。华瑶佯装败逃,又?把追兵带进了沼泽地。而?她自己乘船渡江,顺流而?下,踪迹消失不见……” 东无打断了他?的话:“你从何处得来消息?” 岑清望道:“微臣在战场上?亲眼所见,华瑶行军布阵的本领极强。微臣回京之后,公主的暗探也把战况探查明白,详细地报告公主。还请殿下明鉴,按照公主的意思,若不尽快铲除华瑶,贻害无穷。启明军入驻扶风堡,便在当地分发粮食,播种农作物,当地人?都对?华瑶推崇备至。” 依照岑清望的自述,他?是方谨派来的人?。 方谨搜集了不少消息,又?把消息转告东无,她还想与东无联手,尽快铲除华瑶。相?较于华瑶,方谨的名声不算很好,方谨与东无鹬蚌相?争,最终便是华瑶坐收渔翁之利。 东无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东无又?问了岑清望几?个问题,岑清望据实回答,条理分明。东无听?完这?些消息,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东无离开?了他?的座位。他?走到地图之前,目光落在“扶风堡”三个字上?。 近几?日来,扶风堡阴雨连绵,启明军的军纪一切如常,白其姝把持着扶风堡的一切政务,严防任何人?走漏风声,扶风堡的官民都以为华瑶率兵远征了。 两天前的清晨,秦三率领一万精兵,从扶风堡出发,朝着西?南地区行军。这?一带的江河流向,也有相?似之处。东无思索片刻,答案已是不言而?喻。 东无拿出一支朱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南安县、灵桃镇、垂塘县、金莲府这?四个地名。 东无确信,华瑶的藏身之处,就在他?画出的圆圈里。 华瑶正在等待启明军的到来。如今华瑶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谢云潇大概也毒发身亡了,华瑶独自漂泊,处境艰险,这?对?东无而?言,真是一个活捉她的好时机。 东无唤来了他?的亲信,命令他?们?调集两千名轻功高手,搜查永州南安县、灵桃镇、垂塘县、金莲府的全境,若是发现了华瑶的踪迹,立刻上?报。 东无的亲信领命告退。 东无又?看了一眼岑清望。 岑清望被华瑶砍断了一条胳膊。当他?谈到华瑶,他?不自觉地流露出他?对?华瑶的敬佩之情,这?也是相?当可笑的。他?的武功已废,志气大不如前,方谨把他?留到现在,除了给东无传递消息,再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东无正要下令,严刑拷打岑清望,从他?口中套取方谨的音讯,他?飞快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粒毒药。少顷,毒性发作,他?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的皮肤变成了青紫色,全身的皮肉也都溃烂了,他?死在东无的面前,东无还没来得及施用酷刑。 东无兴致全无。 侍卫把岑清望的尸体搬走了,东无依然站在原地。沧州又?传来几?封密信,东无扫眼一看,除了边境战况,沧州按察使?又?提到了他?的女儿。他?小心翼翼地询问东无,他?的女儿宋婵娟,近来伺候东无是否妥当? 宋婵娟身为东无的侧妃,前日里诞下一个死胎,东无并未追究她的罪责,也是看在沧州按察使?的情面上?。 东无招来一位文官,吩咐此人?为他?代笔,写一封密信,回复沧州按察使?。那文官的文字功底极强,深得春秋笔法,当然也知道如何愚弄一位武将?。他?伏案提笔,又?过了大约两刻钟,他?就写出了一篇词句妙绝的密信,此时东无已经离开?了这?间书?房。 晌午过后,凉风渐起。 时值深秋,落叶飘零,寒霜遍地,东无的府上仍有一片繁茂的奇花异木,桂花也开?得金灿灿的,似是金线绣成的花团,一朵又一朵地迎风招展。 若缘从桂花树下路过,闻到了清甜的桂花香。 若缘又?来给东无请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她厌恶东无,但她的礼数一分不少。 无论?东无有何吩咐,若缘都会?尽力?去做。 众人?往往对?东无心存敬畏,却对?若缘放下了戒心,这?便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若缘是一把软刀,也是东无拿来杀人?的刀。 在若缘的帮助下,东无杀害了宏悟禅师,这?位禅师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如今他?的头骨却是一件摆设,就放在东无的书?桌上?,若缘至今不敢直视。 若缘心神烦闷,百无聊赖,便在花园中散步。她自己家里也种了几?棵桂花树,今秋桂花开?得十分灿烂,花期却只有短短几?天,远不如这?一座花园里的桂花茂盛而?长久。 若缘走到一棵桂花树下,从地上?捡起一串桂花,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人?声:“您成日待在屋子里,不见人?也不见光,没病也会?闷出病来……您多出门走走,散散心,看看风景,走一步算一步就是了……您别?怪奴婢多嘴,您只管放心养病,身上?的病痛也就自己除去了……” 这?位侍女的声调之中,似有几?分沧州口音。 若缘已经猜到了,这?位侍女的主人?,必是东无的侧妃宋婵娟。 若缘对?宋婵娟很有几?分好感。 宋婵娟是个软心肠的人?,她曾经送给若缘一个包裹,那包裹里装着衣裳和首饰,价值百金。这?一份恩情,若缘应该好好报答,只不过宋婵娟今非昔比,她失去了东无的宠爱,在这?偌大的皇子府中,她仿佛一个漂泊不定的游魂。 若缘旋转着手里的扇柄,扇面翻过几?个来回,若缘走向了宋婵娟。她轻声和宋婵娟说话,言语之间,关切至极,似是一位雪中送炭的朋友。 起初宋婵娟还很诧异,但她也压抑太久了,若缘对?她嘘寒问暖,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她不禁心想,若缘是皇族,东无也是皇族,前者尚存几?分温情,后者留给她的只有绝情,这?一切又?是为何?她又?为何遭受这?一切? 若缘掏出手绢,轻轻为她拭泪:“姐姐,别?哭了。” 宋婵娟哽咽道:“只怪我命苦……” “嘘,”若缘伸出一根食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姐姐,祸从口出,千万要当心啊。” 宋婵娟闭口不言。 若缘揽住宋婵娟的肩膀,又?给侍女使?了个眼色,让侍女跟在她们?的背后。 侍女还不太愿意,若缘的语气温温柔柔:“你家主子接济过我,对?我有恩,我也想开?解开?解她。我们?年纪相?仿,她心里有什么难处,不用细说,我也能猜到一二。心病还须心药医,人?心里的事情越多,烦恼就越多,我是想劝你家主子,把事情看开?些,把烦恼看淡些。” 侍女信以为真。她也盼着若缘能治好宋婵娟的心病。 若缘搀扶着宋婵娟,与她一同走在林荫小路上?。 桂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轻风一阵一阵地吹来,若缘又?说了不少体己话,宋婵娟终是忍耐不住,泪流满面:“我想回家。” 若缘十分惊奇。 宋婵娟小声啜泣:“我想回家,我想我爹娘……” 若缘早已没有爹娘了。 若缘冷眼看着宋婵娟,见她泪如泉涌,若缘只觉得好笑,差点就笑出声了。 回家?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宋婵娟已经嫁入皇族,终此一生,她只能做皇族。她确实是神志不清了,先前她的言谈举止何等体面?如今她精神恍惚,竟是连若缘都不如了。 若缘发疯发癫,还有一战之力?。 宋婵娟心灰意冷,已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她所说的这?些话,要是传到了东无的耳朵里,那她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她的爹娘了。 若缘又?苦劝她几?番,她充耳不闻,还自嘲道:“我多次失态失仪,也不在乎多说几?句风凉话。我时日无多,再蹉跎个半年数月,魂魄也该去往地府……” 这?一回,若缘没忍住。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宋婵娟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若缘自知前功尽弃。她万不得已,只能流露一片真心:“姐姐,不止你一个人?失态失仪,我比你更严重些,我早就疯了,我疯了。” 生怕宋婵娟不相?信似的,若缘忽然在原地蹦蹦跳跳,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像是仓鼠啃食木头,果然没有丝毫仪态可言。 宋婵娟大吃一惊。 若缘拉住宋婵娟的手腕,牵着她在树林中一路奔跑。 她们?跑了一个小圈,裙摆在风中摇曳,秋日的斜阳照在她们?的脸上?,世间万物似乎沉静下来了。 凉风也有秋天的气息,她们?闻到了落叶与浮萍,看到了花香和鸟语。 若缘脸不红气不喘,宋婵娟已是汗流浃背。 宋婵娟不管不顾地躺到了草地上?,若缘也就躺在她身旁,毫无理由地,她们?畅快地笑了起来。 宋婵娟的笑容还有几?分自嘲意味。她只觉得自己命苦。 若缘却在想,只要她和宋婵娟再近一步,或许能从宋婵娟这?里打探到东无的消息。 说到底,东无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如果若缘找到了东无的弱点,再把这?个弱点告诉华瑶和方谨,或许华瑶和方谨就能合力?把东无杀了。 把东无杀了,若缘在心中默念。 虽然若缘远不如东无,但她总有一种预料,她可以杀了他?,她可以报仇雪恨。冤有头,债有主,她全家上?百口人?的冤债,他?是一定要偿还的。 * 接连几?日暴雨过后,永州南安县雨过天晴。 雨后的田野上?,凉风飘荡,吹来野草的清香。阳光是淡金色的,把河水照得波光粼粼,犹如一片碎金流影。 华瑶牵着谢云潇的左手,与他?一同走在田野与树林交界之地。 他?们?二人?穿着布衣、戴着斗笠,各自背着一只竹筐。那竹筐里塞满了杂物,甚至还有一只新鲜的白萝卜,根须上?沾满了泥巴。 他?们?二人?的装扮,很像是山野村民,正要去外地赶集。 华瑶的心情很好,只要再翻过一座山,她就能抵达槐花村。先前她命令齐风传信给秦三,让秦三率领一万精兵,驻守槐花村,静候她的大驾。 华瑶相?信齐风的忠心,也相?信秦三行军作战的能力?。这?原本是一个万无一失的计策,然而?,当她走到山脚下,却看见一群逃难的村民。 华瑶连忙拦住一人?,刚想问路,又?不敢泄露自己的口音。她不会?说永州方言,只会?说官话,如果她出声讲话,村民都会?察觉她是外地人?。 华瑶扯了扯谢云潇的衣袖。 谢云潇祖籍永州,也算是真正的永州人?。华瑶理所当然地认为,谢云潇应该会?说永州方言。 谢云潇正当犹豫之时,那村民急忙道:“跑,赶紧跑,村里发大水,水性不好的人?,别?去,咱都跑了,不要往村里走了……” 话未说完,村民已经跑远了。 华瑶仔细回忆村民的那几?句话,学到了当地方言的特点。她自顾自地练习几?句,又?很大胆地拦住另一位村民,认真地问:“村里可是发了大水?咱还要不要往村里走?” 那村民立刻回答:“不要走了,快跑吧,桥塌了,路没了!” 华瑶又?问过几?个村民,大概明白了槐花村的状况。 昨夜槐花村的河水暴涨,漫过了农田,淹过了草棚,黄泥路也冲垮了,村民纷纷逃难去了。 华瑶的脑袋里“嗡”了一声。她默默地站在原地,又?过了片刻,她牵着谢云潇,登上?了一座高山,从山顶俯瞰四面八方。 果然如同村民所说,槐花村已经无路可走。 扶风堡原本有一条官道,直达槐花村,正因如此,华瑶才会?命令启明军前往槐花村。而?今,暴涨的河水阻拦了华瑶的去路。那河水汹涌奔流,周围的地形地貌彻底改变了,全然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华瑶决定绕到附近的村镇,打探一下启明军的消息,等到两三天后,河水退去,她应该就能与启明军会?合了。 180-190 第181章 试问浮生几度 “我出门了,你安心等我…… 傍晚时分, 黄昏已至。 华瑶和谢云潇走过四十多?里山路,终于在山林中找到一座破庙。 此地荒废多?年,杂草丛生, 青苔遍地, 砖石砌成的墙壁又有几条裂缝, 神像上落满了蛛网灰尘。夕阳映照着?破败的木门, 光影也分成了两段。 华瑶四处转了一圈, 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谢云潇放下竹筐,拿出一只木桶。他提着?木桶, 去庙外的一条清溪里取水, 又返回寺庙之中, 准备把屋子打扫干净。 华瑶忽然走到他面前:“天快黑了,我去镇上买点东西, 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云潇道:“你何?时回来?” 华瑶道:“不知道,我尽量快去快回。”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谢云潇略微偏过头,低声道:“你独自出门, 若是遇到危险, 无人?助你一臂之力。我不知道你的处境有多?危险,只知道守在这里, 等你回来, 岂不是太不称职?” 确实,谢云潇不仅是华瑶的驸马, 也是华瑶的近臣,他应该和华瑶形影不离,尽心尽力地保护她。 华瑶明知故问:“你想陪我一起去吗?”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她稍微使?上一点力气, 想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但?她并未挣脱他,他又朝着?她走近半步,与她的距离近在咫尺。 华瑶解释道:“你身姿颀长?,举止端方,很容易引人?注目,就算你戴着?斗笠,旁人?也能看出端倪,只要和你说上一句话?,就能猜到你绝非等闲之辈。你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江湖痞气,也不像是闯荡江湖的泥腿子。” 谢云潇沉默片刻,却道:“你也不像。” 华瑶一口咬定:“我可?以装出来。” 谢云潇与她对视,她语速极快地问道:“假如你去了镇上,看到一个包子铺,你想买两个包子,你会对店主说什么?” 她催促道:“立刻回答。” 谢云潇不假思索:“请给?我两个包子。”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这么一笑,谢云潇又把目光移开了,她不禁暗暗心想,谢云潇的脸皮未免太薄了。如果她和他都是平民百姓,那也应该内外分明,她主外,他主内,否则她真怕他吃亏。 谢云潇在军营里威望甚高,只因军营纪律严明,规则肃正?,又有令行禁止之势,谢云潇以身作则,士兵对他十分畏惧也十分信服。 谢云潇要是碰上了市井无赖,又能怎么办呢?大概是立刻拔剑出鞘。四年前,他在京城河道上偶遇登徒子,他也是用武力解决的麻烦。 而且,华瑶已经猜到了,谢云潇根本不会说永州方言。她为他做了一个示范,又用到了她今日学来的乡音:“喂,店家,快给?咱拿两个包子。” 华瑶模仿得不差分毫,谢云潇一时也无话?可?说。 华瑶给?了谢云潇一支信号烟,她自己?也留了一支。这种信号烟点燃之后,亮闪闪的似是烟花一般,方圆二十里的夜空中清晰可?见?。 华瑶认真道:“我仔细考虑过了,我会在两个时辰内回来……” 谢云潇依旧是一言不发。 华瑶踮起脚尖,双臂环绕他的脖颈,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极轻声道:“我出门了,你安心等我。” 谢云潇终归答应道:“快去快回。” 华瑶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她把碎银子藏在袖袋里,又蹲到地上,抓来一把泥浆,抹到自己?的手上和脸上,遮盖了她的本来面目。她重新?戴好?了斗笠,背起了竹筐,也没回头看一眼谢云潇,她身影一闪,消失在茫 茫暮色之中。 华瑶从寺庙出发,向着?东南方,行进了十几里路,附近的地势逐渐开阔,推车挑担的乡民也有二十多?个。这些乡民彼此熟识,他们一边赶路,一边闲聊,说的都是永州本地的方言俗语。华瑶跟在他们的身后,顺利地学到了他们的口音。 又过了一会儿,众人?已到了垂塘镇,镇上的集市十分热闹,灯火灿烂,人?烟稠密,车马络绎不绝。通往集市的街道拥挤非常,吆喝声、马蹄声、喧哗声随处可?闻,来往的行人?多?半不是是垂塘镇本地人?,只是从外地逃到了垂塘镇。 方圆百里之内,仅有少数几个地方,尚未遭受水灾或是兵祸之苦,垂塘镇便是这少数的安乐之地。 茶坊、酒肆、客栈、饭馆的生意甚好?,散漫着?浓重的烟火气。不多?时,淅淅沥沥的小雨飘荡过来,夜色与雾色交织,众多?行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华瑶混迹于众人?之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踪迹。 熟食店前人?声喧嚷,已是拥挤得水泄不通。华瑶挤在人?堆里,只听得周围民众议论纷纷,有人?抱怨,有人?咒骂,有人?唉声叹气,还有人?盘算着?怎样率领全家逃往秦州。 华瑶竖起耳朵,偷听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 有一位中年妇人?开口道:“姨母寄信来说,秦州局势安定了,叛军没了,盗匪没了,偷窃的小毛贼不剩几个。姨母还说,咱们逃到秦州去,才能寻到一个安身处。她老人?家一片好?心,说的都是实话?,她的话?也值得听。” 那妇人?的丈夫接话?道:“秦州太远了,咱们还不能直走,要从南边绕路去秦州,两千多?里的长?途,紧赶慢赶也要一个多?月,那舟车劳顿之苦,你家小孩受不受得住?” 妇人道:“你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的调调儿,跟个偷油的耗子似的,畏畏缩缩。我家孩子不就是你家孩子?你是孩子爹,我是孩子娘,咱俩为人?父母,心里最要紧的只是孩子的安危……” 丈夫道:“你听了你姨母一面之词,就要往秦州逃难,你怎么就不会自己?拿点主意?咱俩带着孩子,躲去永州深山里,也好?过长?途跋涉……” 妇人?打断了他的话?:“咱家孩子最大的才九岁,最小的才刚会走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根骨不好?,缺不了大人?时时照看,吃的穿的都得是精细的。深山老林,人?迹罕至,要什么没什么,咱家孩子怎么养得成人??亏你还是孩子他爹,你怎么不能动动脑子?” 这一对夫妇的言辞太过刚直,隐约透露出他们的家境不差。他们二人?都有武功,妇人?的武功略胜一筹,行事还有几分谨慎,她和丈夫说话的声音极小,不过华瑶听力敏锐,她把他们的争吵听得清清楚楚。 丈夫的语气里隐含怒火:“我跟你说不通了!这世道真是乱上加乱,从北到南,战乱频发,秦州邻接沧州,沧州边境早就失守了,边境十三城尸横遍野,沧州军营十万兵马全没了。秦州全省沦陷,就是个早晚的事。” 妇人?道:“启明军能征善战,前日也到永州来了……” 丈夫道:“真要是能征善战,就不会困守临德镇。” 听到“临德镇”三个字,华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华瑶和启明军原本约定在槐花村会合,只因槐花村的官道被洪水冲垮了,启明军无法?到达槐花村,便驻守在槐花村东北侧的临德镇。此地的陆路四通八达,地势易守难攻,真是一个驻军的好?地方。 此时此刻,华瑶真想修炼出一种仙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只要在空中翻一个筋斗,就能翻过一百多?里,瞬间落到临德镇的地盘上。 华瑶从人?堆里钻出去,四处探听了一番,探来的消息大同小异。 根据华瑶的所见?所闻,秦三率领的一万精兵,确实驻守在临德镇,当地百姓甚至送给?秦三一把万民伞,乞求她留守临德镇,只因启明军从不扰民,当地百姓备受庇护,贼兵也不敢在临德镇附近闹事。 华瑶正?当思虑之时,隐约闻到了烧鸡的香味。 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已经整整一天没进食了,今日又走过了上百里山路,她决定犒劳犒劳自己?,便又冲进人?堆里,混到了熟食店的队伍中,老老实实地排队一刻钟,终于买到了一只荷叶包裹的烧鸡。 华瑶又跑到别处店铺,买来八个肉包子和菜包子、两斤火腿、三斤烧饼、四斤黄梨和青橘、两支竹筒装的蜂蜜水,全部放入了她的竹筐里,再拿几件破衣服遮挡起来。 雨雾未散,集市未歇,华瑶看了一眼天色,走上了返程的道路。 这一回,与来时不同,华瑶抄了一条近道,路过了垂塘镇南部的一片空地。此处搭建了一些草棚,安置着?无家可?归的流民,他们之中的不少人?患有伤病,嚎哭之声,此起彼伏,真是一种凄凉的惨状。 华瑶的脚步加快了。她在心中默念,再等两个月,等她控制了永州北境,她一定会收容流民,收治病患,减轻他们遭受的痛苦。 华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紧跟着?一大群乡民的脚步。 这些乡民住在垂塘镇的乡下,只在垂塘镇做些小本生意,入夜了就回家去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还说垂塘镇最近的生意很有起色,不少地方的富户都跑过来了,那些富户携家带口来到垂塘镇,花钱如流水,镇上的鸡鸭鱼肉卖得比平时快多?了。 确实如此,富人?不仅有香车宝马,还有侍从护卫,他们从别处逃到此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至于草棚里的流民,却是无人?在意的。 华瑶的思绪十分混乱。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她也是一身贫民装扮,她买不起车马,养不起侍卫,更懂得贫民的处境艰难。 正?当此时,草棚里跑出来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年仅七八岁,面容稚嫩,面色蜡黄。她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双手双脚长?满了冻疮。她跑到了乡民的队伍里,哽哽咽咽地乞讨:“求求,给?口吃的……” 她哭着?说:“大娘大爷,大婶大叔,大妈大爹,大姐大哥,求求了,求你们行个好?,给?口吃的……” 她哭得颤抖:“我和我娘都要要……要要饿死了,我爹抛弃了我们……” 乡民纷纷摆手,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五六百个乡民,男女?老少都有,竟无一人?施以援手。 “咱也没钱。” “你和你娘吃饱了,俺家人?就要饿肚子了。” “都是命啊,忍着?吧。” 还有一个乡民说:“真不能帮,咱也不是不想帮,是真不能帮啊,前天就在这儿,给?了一小块烧饼,那棚里头的人?,乌泱乌泱的,来抢咱们的衣食饭碗……” 他们说说笑笑,越走越远。 那小姑娘慢慢跟在众人?背后。她的脚底长?满了血泡,连串的脚印渗出血痕,她边走边哭:“救我娘亲,救命……娘亲,娘亲……” 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的头顶落满了树荫,忽然有人?捂住她的嘴巴,又搂住了她的肚腹。她双脚离地极远,那人?把她拐进一座幽深的山洞里,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她眼珠子瞪得溜圆,根本看不清此人?的面容。 山洞之中,仅有华瑶和小姑娘两个人?。 华瑶半蹲下来,递给?她两个包子,亲眼看着?她吃完了,又低声嘱咐她几句话?,她竟然全部记住了。 华瑶早已察觉了,这小姑娘眼神聪慧、毅力顽强,若是能度过这一劫,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华瑶满口永州方言,临走之前,她还给?小姑娘留了一些食物和铜钱,顺便问过了小姑娘的名字。 小姑娘面朝华瑶,跪地磕头。她一边磕头,一边回答,头还没磕完,她被一阵凉风吹回了地上,她举目四望,望不见?华瑶的踪影。她心跳极快,依照华瑶的嘱咐,把食物和铜钱用茅草包好?,藏进一棵树的树洞,做好?标记。她跑回草棚之中,找到娘亲哭诉一番,又要和娘亲一同去树林里挖野菜,那草棚里的流民也都信以为真,野菜正?是他们仅有的口粮,娘亲也相信了。娘亲拖着?疲惫的身躯,随她走入树林,她却拿出了肉包子和蜂蜜水,娘亲诧异地问她:“谁给?你的?” 她认定道:“是……是是神仙显灵了。” * 不知为何?,华瑶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华瑶在山林中脚步如飞。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飞快地赶回了那一座破庙,推开木门的一瞬间,她和谢云潇目光交接。 华瑶欢快地跑向他:“我回来了。” 谢云潇道:“辛苦了。” 谢云潇拿走了她背后的竹筐。她觉得肩膀轻松了许多?,她的心情也很愉悦:“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谢云潇却道:“竹筐上沾了血迹。” 第182章 谁望断 “我想和你长相厮守。” 华瑶低头一看, 竹筐的侧边沾着一滴血。她细思片刻,记起来了,她遇见的那个小姑娘手背上?生出了冻疮, 疮口流血了, 彼时她抱着小姑娘飞奔, 竹筐也就沾染了一丝血迹。 此事也并非大事, 华瑶对谢云潇讲明了前因后果。她只讲了个大概, 谢云潇也没有?追问?。 谢云潇心中暗想,华瑶极力救济流民, 无疑是一件善事, 她深知民间?疾苦, 待到她登基之后,她也会广施仁政。 谢云潇端来一盆热水, 放到了一张石桌上?。他道:“你在外奔波一整天?,手上?脸上?沾满了泥浆,不妨先?来洗手洗脸,洗完了再去吃饭。” 华瑶道:“你真?是温柔又?贤惠。” 谢云潇道:“过奖了,举手之劳。水温合适吗?木桶里还有?热水。” 华瑶试了一下?水温, 不烫不冷。谢云潇不知道她何时回来, 只能时时刻刻注意水温,等她回来之后, 他立刻把木盆端出来了, 她赞叹他温柔贤惠,他确实是当之无愧。 华瑶自己洗手净面, 泥浆都被清水洗去了。她顿时感到神清气爽,谢云潇又?递给她一块丝帕,洁白如霜雪, 清香似昙花,像是宫廷御用的珍品。 华瑶怔了一怔。她毕竟是个公主?,自幼享尽人间?富贵,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近几日来,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还要躲避贼兵追杀,她无意间?记起从?前的锦衣玉食,自然是十分怀念。在她的记忆中,她食尽珍馐、眠卧锦绣,竟似恍然一梦。 谢云潇并不知道华瑶为什么呆住了。他不由得一笑,这一瞬间?,清风明月黯然失色,华瑶不禁看呆了,更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谢云潇左手抬起她的下?巴,右手攥着手帕,擦拭她面颊上?的水珠。她与?他对视片刻,他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她暗暗地出神,只听他问?:“你在想什么?” 华瑶顺口说:“想你。” 谢云潇道:“是吗?” 华瑶道:“千真?万确!” 华瑶还没说出甜言蜜语,她的肚子又?饿得咕咕叫。她连忙把食物从?竹筐中拿出来,面饼、烧鸡、包子、火腿仍有?几分余温。 华瑶高高兴兴道:“你快坐下?来吧,开?饭了。” 谢云潇坐到华瑶的身侧。华瑶打开?荷叶包裹的烧鸡,香喷喷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撕下?一只鸡腿,很大方地放进谢云潇的碗里。 谢云潇知道华瑶喜欢吃鸡腿。他用筷子把鸡腿夹给她:“你吃鸡腿,我吃……鸡爪。” 华瑶有?些想笑,心里又?有?些苦涩,早知如此,她应该多买一只烧鹅。她轻声道:“你跟我客气什么,这只鸡有?两条腿,正好我们一人一条。” 华瑶把烧鸡撕成两半,其?中一半分给谢云潇,另一半被她啃了一口,鸡肉香酥滑嫩,虽不及宫廷御膳,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华瑶拧开?竹筒的竹盖,倒出两杯蜂蜜水,她和谢云潇一人一杯。 谢云潇把蜂蜜水一饮而尽,华瑶还念念有?词:“你等我恢复身份,我给你泡一壶玉山雪蕊。” “玉山雪蕊”是一种名贵的花茶,也是谢云潇平日里偏爱饮用的。玉山雪蕊的茶味清香淡雅,芳韵无穷,似是仙界甘泉一般,绝非人间?凡品所能比拟,价格也是千金难买,普通富贵人家消受不起,唯独皇族可以时常取用。 自从?华瑶与?谢云潇相识以来,她至少送给他十盒玉山雪蕊,彼时他接受了她的赠礼,此时他却说:“不必费心,蜂蜜水也很好喝。” 华瑶忍不住问?道:“你过得惯穷苦日子吗?” 谢云潇道:“我此生心愿之一,是和你归隐山林。” 华瑶道:“你的心愿,注定要落空了。” 谢云潇反倒笑了笑,华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有?些惊讶,只听他说:“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你也能少些烦恼。你心志坚定,远胜常人,但你要走的那条路九死?一生,我不知道天?下?纷争何时才能停止,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并非没有?退路。” 华瑶点了一下?头:“嗯嗯。”又?问?:“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谢云潇道:“当然,我想和你长?相厮守。” 他语气中流露出的情意诚挚而缠绵,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转向她的时候,她立刻偏过了头,不再看他。 华瑶一向伶牙俐齿,此时她很想说几句话,可是她的思绪过于混乱,今日的所见所闻也像是柳絮一般,散漫纷飞,渐渐地填满了她的心头。 又?过了半晌,华瑶才开口道:“其实,我也想过归隐山林,远离纷争,那时淑妃还在世,后来淑妃走了,我在皇宫过得很艰难。父皇厌弃我,皇兄刁难我,我心想,如果我能活下?来,那就是幸运之极。凭借这一份幸运,我能做成更多事,也能帮助更多人脱离苦海。” 谢云潇听她吐露心声,想到她年幼时遭受的种种磨难,他竟然说不出一句贴切的话。言语太轻,词句太浅,而她所承受的,却是沉重的负担。 此时的气氛有?些沉闷,华瑶不太习惯。她话锋一转:“现在我知道了,我确实是天?命所归。” 谢云潇的语气更温和几分:“你固然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终有?一天?,你会实现自己的心愿。” 华瑶噗嗤一笑:“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的心愿还没实现,我就死?了,你怎么办呢?你一个人去隐居吧……”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我会去黄泉路上?找你。” 华瑶还想调侃几句,谢云潇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说:“你以前答应过我,不会再开?这种玩笑。” 华瑶含糊道:“嗯嗯,我记得,我不说了。” 谢云潇又?给华瑶夹了一只肉包子。那包子的面皮十分厚实,肉馅仅有?一小口,华瑶把鸡肉撕成块,塞进包子的面皮里,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晚饭过后,谢云潇去洗碗了,华瑶在地上?铺床。 谢云潇先?前已?经把寺庙里的灰尘清理过了,华瑶找到一块干净地方,铺上?毛毯和棉被。她钻进棉被里,又?把愁绪抛之脑后,等她一觉睡醒了,她便会赶往临德镇,尽快与?启明军会合。 *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唐通和冯保率领一众高手,正在搜查垂塘镇的大街小巷。 唐通原本是镇抚司副指挥使,也是东无安插在镇抚司的奸细。唐通被卷进了孟道年死?谏一案,太后下?令,将他关押在诏狱,东无又?把他放了出来,他对东无更加死?心塌地。 冯保是大内高手,也是一个年纪不小的太监。他一身平民装扮,待人接物也很和蔼可亲。他笑眯眯地寻人问?路,当地百姓见他慈眉善目,也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早在两天?前,唐通和冯保便抵达了垂塘县。他们奉了东无的命令,仔细搜寻华瑶的踪迹,这自然也是大海捞针。 垂塘县占地上?万亩,此地遍布山林秘洞,华瑶又?是天?下?第?一流的轻功高手,东无也不确定华瑶是否藏身于垂塘县,只让唐通和冯保尽力搜寻。迄今为止,他们已?经忙碌了两天?两夜,仍未查获任何蛛丝马迹。 唐通站在垂塘县的路口,默默地观望来来往往的人群。 冯保站在他身旁,叹声道:“哎呀,前两日阴雨连绵,水雾弥漫,今早风雨才刚停歇,公主?去了哪里,也真?没个准信。” 唐通道:“派人再去搜一遍 客栈……” 冯保道:“客栈搜过不止十遍,大小店铺全部探查明白了,找不见一个会说官话的年轻女子,依我看呐,公主?不在垂塘镇上?。” 冯保的年纪比唐通大了十岁,官阶也比唐通更高一些。冯保这一番言论,唐通当然是信服的,先?前他们派去山林里探路的轻功高手,竟有?不少迷路了。山林位于垂塘镇的东南侧,树木茂盛,山势连绵,那一眼望过去,入目尽是一片绿油油的草木,纵然是轻功高手也不能时刻辨明方向。 唐通和冯保又?商量了一番。他们一致决定,再把垂塘镇分为十个区域,派遣十队人马重新搜查一遍,如果还是查不到华瑶的踪迹,他们只能就此放弃了。 十队人马出发之后,唐通和冯保便在垂塘镇四处寻访。 临近午时,冯保路过垂塘镇的一块流民聚集地,前日里,他也曾经来过此处。他清楚地记得,这里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衣衫褴褛,身形瘦弱,却是个懂事的孩子,眼珠子转得很快,手脚应该也不蠢笨。她有?几分习武的资质,虽不突出,却也难得。 如果冯保找到这个小姑娘,把她带回京城,仔细教养几年,待她成年之后,再给她洗髓炼骨,她也能练出一身上?乘武功。 想到此处,冯保打定了主?意。他已?有?一天?一夜没合眼,仍未找到华瑶的一根头发。如果他空手返回京城,东无可以判他一个渎职之罪,少不了责罚他一顿,但他若是带回一位根骨尚佳的小姑娘,看在那样一个好苗子的份上?,东无或许会酌情定罪。 冯保一甩袖袍,走向了流民聚集的草棚。 那些流民磕头跪拜,乞求冯保行行好,发发慈悲,赏给他们一口吃的。 其?中一位年过五旬的流民最是恭敬,谈吐也最是文雅。他跪在冯保的脚边,战战兢兢道:“这位爷爷,请您留步。小人饥寒交迫,连续多日,只吃过野菜,只喝过雨水,肚皮里绞痛得紧,真?就是活不成了……” 他挡在冯保的面前,冯保一脚把他踹开?。他顿时倒在地上?,滚了几圈,又?呕出一大口血,脑袋一歪,竟然当场断气了。 血腥味弥漫开?来,又?有?几个流民惊恐地喊道:“杀人……杀人了!!” 冯保向前走了两步,他的鞋尖上?沾了不少鲜血。他略带歉意地笑了一声,鞋尖慢慢地磨蹭着泥土,把血迹都遮盖住了。 冯保缓缓地发问?道:“这儿不是有?个小丫头片子吗?那丫头去哪儿了?知道的人,来报个信,爷爷我重重有?赏,保管你们啊,吃喝不愁。” 此话一出,流民也顾不得地上?的尸体。逝者已?矣,生者还要艰难求生。几个流民又?连连磕头,争先?恐后地报信。 “她跑了!和她娘一块儿跑了!” “几天?没吃饭了,也不晓得她们娘俩哪儿来的力气。” “她们往西边跑的,西边有?个集市!” “求求爷爷,赏给小人一口吃的吧……” 冯保一听此言,还真?是纳闷,他想找华瑶,华瑶跑了,他想找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也跑了。 诸事不顺,他的脾气也不顺。他摆了摆手,很无奈地吩咐道:“全部料理干净了。” 冯保话音未落,他背后的众多高手剑光齐斩,只在这一刹那之间?,草棚里的上?百个流民纷纷人头落地。 血水如河水一般流淌着,冯保的神色没有?一丝改变。他还和自己的亲信说笑:“永州也遭过不止一次兵祸了,这儿的大人小人呐,早该习惯了。” 冯保率领三?十名高手,赶往垂塘镇的集市。他传令下?去,让那些高手追捕小姑娘。他耐心等候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有?一个亲信回来复命,那姑娘及其?母亲都被他们抓住了。 垂塘县西区的饭馆里,冯保坐在一间?宽敞的包厢内。桌上?摆着一碗燕窝粥、一盏花胶羹,正是热气腾腾的时候。冯保尝了一勺燕窝粥,又?从?口袋里拿出金丝缠边的缎帕,微微地擦了一下?嘴,这才发话道:“带进来吧。” 冯保俨然有?一副大官做派,要把这一座饭馆当成府衙了。 冯保的侍卫身强体壮。他们一手拎起小姑娘,另一手拎起小姑娘的母亲,将她二人拖进包厢,扣押在地。那小姑娘已?是泣不成声,她的母亲被点了穴道,此时一点也动?弹不得,她们二人都穿着一套厚实的棉衣,虽是旧衣裳,却也足够防寒过冬了。 冯保起了疑心。他朝着小姑娘招了招手,小姑娘跪着爬过来。他做出一副慈祥和蔼的样子,脸上?浮现淡淡微笑:“你身上?的衣裳哪儿弄来的?” 小姑娘嗫喏着不肯回答,冯保对着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刃闪着明光。小姑娘唯恐自己的母亲受害,哭着回答道:“集市上?买的旧衣裳……” 冯保又?道:“你从?哪里讨来钱了?” 小姑娘浑身颤抖,冯保露出无奈的神色:“你要么实话实说,要么,你就是个没娘的苦孩子喽,你爷爷我啊,什么都能看出来,你可千万别撒谎啊。” 包厢里冷风阵阵,刀剑散发着寒气,小姑娘哭着坦白道:“是……是是是神仙显灵,都是神仙给的钱……” 她哭得哽咽,心里委屈之极,像是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倒霉,为什么她和娘亲的病情才刚刚好转一些,她们又?被坏人盯上?了?那些坏人能不能放过她们?他们一手遮天?、一手锤地,他们一言既出、百人追随。他们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把好的说成坏的,把坏的说成好的。他们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而她面对他们强大的声威,竟然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冯保见她哭得凄惨,似乎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哎呀,可怜见的,你啊,怕被人取笑,就别出门嘛。” 冯保又?问?:“小丫头,说仔细些,你在哪里遇到了神仙,神仙怎么把钱送给你的?” 小姑娘口齿不清地回答:“在天?上?给的,地上?忽然刮来一阵风,把我吹到天?上?去了……” 小姑娘自认为掩藏得很好,但她的心思却没逃过冯保的慧眼。 冯保一听她的描述,心中已?然分明了,她不是遇到了神仙,而是遇到了世间?罕有?的轻功高手。 冯保原本垂落的眼皮一下?子睁开?了,世间?罕有?的轻功高手?!还是个喜欢做善事的!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万啊,想到这里,冯保感叹道:“哎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而且,经过一番寻思,冯保也忽然反应过来,如果华瑶当真?藏在垂塘县,那她的当务之急,不就是赶往临德镇,尽早与?启明军接洽? 冯保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他吩咐亲信,取来永州北境的地图,他又?拿出一支朱笔,画了一条红线,连接临德镇与?垂塘镇。 冯保立刻下?令,调集四百名轻功高手,分成一百个队伍,每队四人,备齐信号烟,驻守在垂塘镇通往临德镇的每一条山路上?,务必从?速,把华瑶抓捕归案。 冯保的命令下?达之后,那小姑娘的哭声还没停止。 冯保仿佛见不得她落泪似的,他站起身来,又?弯下?腰,拿自己的袖摆去擦拭她的眼泪。 她颤抖得厉害,肠胃 里涌出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还像她的亲爷爷一般,慢慢地拭去她的泪水,喃喃道:“好啦,小丫头,莫哭莫哭,爷爷把你认识的神仙抓回来,让她来陪着你,你俩一块儿回京城,好不好啊?” 她没敢应声,而他呵呵地笑了。 * 申时已?过,晴光漫天?。 连下?了几日的大雨小雨,今天?的天?气彻底放晴了,山林薄雾也消散了,华瑶能望见十里之外的景象。 今天?一早,天?还未亮,华瑶和谢云潇从?寺庙启程,绕路走向临德镇。华瑶从?来不敢走官道,据她所知,官道上?的伏兵是最多的。她特意绕开?了官道,另选了一条隐秘的路线。 华瑶已?经走过了一百多里路程。这一路上?,风平浪静,鸟语花香,她的心情一片明朗。 她仰头望天?,天?空碧蓝如洗,白云一朵一朵的,像是棉花一般轻软。她小声道:“天?气真?好。” 她向前望去,断定道:“我们距离临德镇,只剩十几里路程了。” 谢云潇道:“今日傍晚之前,便能与?秦三?会合。” 华瑶道:“确实。” 秦三?是华瑶麾下?第?一大将。秦三?武功卓绝、反应敏捷,自从?她归顺华瑶之后,她为华瑶打过的胜仗已?有?上?百场。启明军尊称她为“常胜将军”,她仍是不骄不躁的,练武练兵都很勤快,如今她率兵驻守临德镇,华瑶也是很放心的。 谢云潇还牵着华瑶的手腕,她侧目看他,他道:“你和秦三?的君臣之义……”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接话道:“重如山,深似海。” 谢云潇笑而不语。 华瑶的指尖摸到了谢云潇的手背,轻轻地挠了他一下?,他忽然停在了原地。此时他们距离临德镇仅有?十里,华瑶极目远眺,依稀望见临德镇的巍峨城楼,楼上?高挂着启明军的军旗,旗帜迎风飘扬,守城士兵身穿明盔亮甲,气势分外威武。 华瑶轻声道:“我们快到了。” 谢云潇也轻声回答:“前方有?伏兵。” 华瑶听见“伏兵”二字,虽是意料之中,却也难免慌乱一瞬。扶风堡之战,华瑶战胜了伏兵,启明军也损失惨重,东无和方谨的伏兵包围了扶风堡,四面八方都是必死?之局。华瑶使尽全力,方才突破重围,难道今日,敌军又?要故技重施吗? 不,今时不同往日,启明军已?然进驻临德镇,城楼上?的弓兵、弩兵、炮兵全部准备就绪。倘若伏兵包围临德镇,那伏兵反倒是落入险境了。 因此,伏兵应该是埋伏在通往临德镇的必经之路上?。 华瑶想通了前因后果,又?问?谢云潇:“伏兵有?多少人?” 谢云潇的武功已?经恢复了七成,他的目力听力远胜常人。他的父亲也教过他探听军情的方法。他侧耳细听,片刻之后,他回答道:“近处约有?四人,远处听不清。” 华瑶暗暗心想,还好,只有?四个人。但她转念一想,不对,敌军不会只让四人埋伏,那四人恐怕只是众多伏兵中的一组,如果他们察觉了华瑶和谢云潇的踪迹,他们一定会点燃信号烟,正如边境的烽火狼烟,他们的同伙会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华瑶和谢云潇的处境就是十分危急了。 华瑶极小声地说:“既然伏兵只有?四个人,我们绕路而行,尽量避开?他们所在的位置。” 谢云潇却道:“我不确定他们的位置。” 这也是华瑶意料之中的事情。 伏兵一定掌握了皇族秘术,他们的呼吸吐纳之法,不同于寻常高手。纵然谢云潇听力敏锐,他也不可能在数里之外,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地。 华瑶左思右想,只能奋力一搏。 她把自己的信号烟放进了袖袋里,既然启明军守在临德镇的城楼上?,只要启明军看见了她的信号烟,肯定会派出援兵。 敌军有?援兵,华瑶也有?援兵,只看哪一方的援兵更迅捷、更机警,哪一方便能大获全胜。 华瑶打定主?意,又?休整了两刻钟,只为一场大战做好准备。她和谢云潇躲进了一座山洞,他们在此养精蓄锐。元气修复之后,她和谢云潇一前一后走出山洞,又?沿着一条僻静的山路,飞速冲向了临德镇。 华瑶和谢云潇使出了十成轻功。倘若伏兵的轻功比他们略逊一筹,他们可以在瞬间?斩杀伏兵,伏兵甚至来不及放出信号烟,他们也能顺利抵达临德镇。 树林里风声飒飒、落叶飘飘,华瑶和谢云潇距离临德镇仅有?六里之遥,正当此时,他们双双听见了伏兵的气息,东南西北各有?一人。按照他们事先?商量好的方位,谢云潇直奔东南,华瑶直奔西北,他们二人的剑光一霎闪过,三?个伏兵的人头落地了,还剩一个人毫发无损。 此人竟然毫发无损?! 华瑶侧头一看,此人正在华瑶的北侧。华瑶也认识他,他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唐通。 唐通竟然也是东无的人?! 华瑶来不及惊讶,疾速避开?唐通的杀招,谢云潇转攻唐通的后背。 山林中狂风大盛,落叶如潮水般涌动?,唐通原地一个纵跃,跃到了树梢之上?。他的衣袍被谢云潇刺破了,但他的皮肉并未受伤,显然,他如今的武功胜过了谢云潇。 倘若顶尖高手是十级,谢云潇原本是十一级,但他至今尚未复元,勉强算是个八级高手,唐通却是位列九级。虽然唐通只比谢云潇略高一级,但这一级之差,如同天?堑一般,横亘千里,渊深万丈,谢云潇越不过去。 这也难怪,谢云潇错判了伏兵所在的方位。 眼看着唐通放出了信号烟,华瑶也连忙跳到了天?上?。她连放两个信号烟,金光闪闪的烟雾炸开?惊雷,方圆十里之内,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临德镇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战鼓声。 那是启明军的战鼓声,一拍四响,一节八拍,其?意为“迅速护驾”,华瑶不由得激动?起来,太好了!真?是天?助不如人助!城楼之上?,必定有?华瑶的亲信,他们十分熟悉华瑶的信号烟,也会及时赶来助阵。 华瑶转头看向树林,谢云潇与?唐通正在交战。唐通极力拖住谢云潇,他们二人的剑光闪亮,如同大雪纷飞的盛景,把周围照得白茫茫一片。 华瑶屏息敛气,潜入浓密树荫之中。她静观唐通的招数,只看了两个瞬息,她依稀看出他的破绽。 其?实谢云潇应该也看出来了,不过,每当谢云潇的剑刃临近那一处破绽,唐通便会巧妙地翻身或是俯身躲避。华瑶心中暗骂他“缩头乌龟”,手中长?剑疾速一劈,剑风直指唐通的左侧,唐通正要向右躲避,华瑶飞快地喊了一声:“胡麻子!” 华瑶和谢云潇合力攻杀胡麻子,正是一左一右、兵分两路。今日此时,他们二人故技重施,围攻唐通的双侧,唐通躲闪不及,脖颈被切出一条血痕,只差一步,华瑶就能亲手杀了他。 只可惜,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唐通仅仅被华瑶砍成了轻伤,华瑶不敢与?他缠斗,又?转头对谢云潇说:“跑!” 谢云潇心领神会。他们二人的轻功都比唐通更强,也不等唐通反应过来,他们的身影飞出了十丈有?余。 唐通见状,怒吼道:“人在哪?快来!华瑶和谢云潇都跑了!” 先?前唐通已?经放出了信号烟。唐通的弟兄们拼命赶往唐通所在之处,却没及时追赶华瑶和谢云潇。等他们集齐了四十人,华瑶和谢云潇早已?跑出一里多远。 第183章 琼楼宫阙 正如此前他们生死相依的每一…… 华瑶听见了众多高手的气息, 他们?与她的距离仅有一里之遥。如果他们?追上她了,又?把她抓住了,那她的下场一定很惨。 华瑶使尽全力, 疾速奔逃, 背后瞬间泛起一股寒意。她连忙闪避, 躲开了敌军发出的毒针暗器。 那毒针“咻”的一声, 从她眼前飞过,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双脚在树杈上重重一蹬。粗壮的树杈劈裂开来?, 而她借力向前, 迅疾之至, 如同风驰电掣,飞快地奔向临德镇。 唐通大?喊道:“放暗器!快放暗器!别让他们?跑了!!” 华瑶的心中难免有些慌乱。她并不知道, 敌军准备了多少毒针,又?会?放出多少独门暗器? 华瑶还没想出一条门路,敌军竟然摆开军阵,毒针如雨点般倾洒,数量至少在一万以上。针头锋利而尖锐, 沾着一层银白色的毒药, 必是一种猛烈无比的剧毒。 敌军只有四十多个?人,他们?的暗器却是厉害之极。 这当?然也是出自东无的授意。 东无的军队在扶风堡惨败, 究其?原因, 便是东无低估了华瑶。东无并未料到华瑶的轻功已是绝顶之境,彼时他预备的暗器只有“流星弹”, 那流星弹仅仅烧伤了华瑶的一缕长发。 这一次,东无运用?了奇才巧思,选定了“五毒万花针”, 此乃五毒门派的独门暗器,纵横江湖数十载,许多高手因此而丧命。 东无早已考虑过了,华瑶的轻功固然高超,他既要 活捉华瑶,万万不能?眼看着华瑶逃脱,任凭华瑶跑得再快,她也躲不过密集的毒针。 此时此刻,华瑶回头一看,顿时被吓得寒毛直竖。这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死定了,援兵仍未赶到,毒针倒是追上来?了。 四面八方,无处可逃,那毒针又?是细微之极,似是千万条细丝,织成了一张又?一张毒网,一层又?一层地扑过来?,仿佛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倘若华瑶挥剑抵挡,稍有不慎,看漏了一根毒针,那针尖刺破肌肤,她一定会?受伤中毒,落入敌军的手里。 华瑶正想问?谢云潇怎么办,却见谢云潇挡在她的背后,竟是要以他的身体来?做她的盾牌。她怔了一怔,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倘若谢云潇的武功恢复如初,他可以把剑风化?为?屏障,那一道屏障坚固无比,厚重无比,必能?消解一切毒针。 然而,现如今,谢云潇仅剩七成功力,仍未达到登峰造极之境,“化?风为?屏”的绝招也使不出来?,他和华瑶双双陷入绝境。 华瑶紧握剑柄,转念一想,谢云潇仅剩七成功力,又?有何?妨?她自己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当?初她在宛城杀敌时,也曾趋近登峰造极之境。 华瑶记起当?日的战况,战意高昂,她不怕生也不怕死,她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她为?家国?而战,为?人间正道而战,谁又?能?拦得住她?谁又?能?伤得了她?!她的双手凝聚十成劲力,武功暴涨了数倍,气势远远胜过了敌军。 山林里狂风大?作,树枝乱颤,华瑶挥剑一斩又?一斩,招式精妙之极,身法迅捷之极。狂风如浪涛般汹涌,又?如瀑布般倾泻,从天上垂挂下来?,挡在华瑶和谢云潇的身前,近旁的树木也被压倒了,合抱粗的古树接连断裂,激起一阵“咔嚓咔嚓”的巨响。 方圆百里之内,鸟雀惊飞,虎狼退散,天光为?之一暗,千千万万的毒针,消融于狂风落叶之中,华瑶和谢云潇依旧是毫发无损。 华瑶越战越勇,越战越猛。她的剑风威力极强,翻作惊涛骇浪,似有扭转乾坤之势,敌军与她的距离未及十丈,她已经砍死了两个?人。 唐通不由得惊诧万分。他只知道华瑶轻功卓绝,却不知道华瑶的性情十分刚烈,遇强更强,遇狠更狠,她的招式看似神通广大?,实则是精力透支,极易走火入魔,最终精疲力竭而死,她宁死也不肯束手就擒。 东无命令唐通活捉华瑶,既是“活捉”,便要捉住一个?活生生的人。 唐通思索片刻,只想出一条计策,他指挥众人把毒针全部放出,消耗华瑶的气力,待到毒针放完,华瑶气衰力竭,跑也跑不动了,他们?自然能?把华瑶擒获。 少顷,数万支毒针耗尽了,华瑶确实是疲惫不堪。她站在一根树枝上,身姿挺拔,气势凌厉,握剑的双手却是微微发颤。 谢云潇又?挡在了华瑶的身前,他的杀气之强,远超敌军的预料。敌军这一方尚有三十七人,以唐通为?首,个?个?都能?施展上乘武功。 谢云潇竟然以一己之力,单挑他们?三十七人,他们?这才察觉,谢云潇也是不死不休的疯子。 唐通与谢云潇僵持了片刻,谢云潇的剑刃上凝结一层寒霜。树林中寒气流溢,严风冷冽,落叶又?在风中飘飞,似是隆冬时节的大雪。 唐通的额头落下一滴冷汗。他并不知道,谢云潇又?使出了什么招数。他也顾不得许多,率领众人直冲谢云潇。 谢云潇的身影极快地闪过。近旁远处的落叶凝聚寒气,化?作剑尖一般锋利的冰棱,笔直地刺向敌军,犹如千军万马刀杀剑刺,极尽凶狂,极尽暴虐。 敌军这一方又?有八人当?场毙命。 唐通万万没料到,谢云潇也不怕走火入魔。谢云潇竭尽全力,自创了一门奇招,化?剑气为?寒气,化?落叶为?冷箭,实有雷霆万钧之势,唐通一时也难以抵挡。 谢云潇初创新招,尚不能?运用?自如。他的肩膀也被一片落叶划伤,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伤口渐渐结痂了。他一边攻杀敌军,一边保护华瑶,剑法由快转慢、由疾转缓,他的攻势不如从前,敌军占尽了上风。 华瑶的心脏跳得砰砰响。她正要拼死一搏,忽然听见一阵疾风刮过,她察觉到秦三的气息,大?喊道:“秦三,护驾!!” 话?音未落,两百多名武功高手循声而至,他们?都是华瑶的亲信,为?首者正是秦三。他们?愿为?华瑶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秦三瞧见华瑶,大?喜过望,又?见敌军追杀华瑶,她惊怒交加,狂吼道:“贼兵,拿命来?!!” 秦三拎着一杆重达百斤的长缨枪,枪头直指敌军的首领唐通。她的武功境界实在唐通之上,唐通与她较量几招,他尽显颓势,被她的枪尖刺穿了臂膀。 唐通的鲜血喷涌而出,又?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侧头一看,他的弟兄们?也都是死的死、伤的伤,仅剩几人还在四处窜逃。 此时此刻,燕雨也混迹在高手队伍之中。燕雨正在追捕贼兵,他看到秦三活捉了唐通,对秦三真是十分敬佩。 燕雨也想耍耍威风,就指着贼兵骂道:“大?胆贼人!!” “贼”这个?字,还不够尖酸刻薄,燕雨略一思索,又?骂了一句:“大?胆贱人!又?贼又?贱!竟敢对公主不敬!速速受死!!” 华瑶目光复杂地看着燕雨,只见他东奔西跑、左劈右砍,竟也捉到了一个?贼兵。他一脚踹在贼兵的脑袋上,把贼兵踹晕了。他又?把贼兵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般的形状,殷勤地送到了华瑶的面前。 华瑶和燕雨四目相对,燕雨怔怔地看着她。他的眼睛里似有泪光,他呢喃道:“殿下,您没……” 他差点说出一句“您没死真是太好了”,万幸他及时回过神,急忙改口道:“您没事吧?” 华瑶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淡淡地回答:“我毫发无损。” 话?虽这么说,其?实华瑶早已筋疲力尽。她坐在树杈上,休息了足足一刻钟,这才缓过气来?。此地不宜久留,她吩咐众人立刻动身,随她一同返回临德镇。 回程的路上,华瑶又?遇到了另一支队伍,领头人是她的侍卫紫苏。相比于齐风和燕雨,紫苏更加细心周到。她还带来?了四辆战车。 正好华瑶走不动了,战车来?得十分及时。 华瑶和谢云潇步入战车,落座于锦缎软垫之上。骏马正在前方飞驰,车轮飞快地滚动着,华瑶揪住一小块锦缎,缓缓地搓了搓。此时她还穿着一身布衣,过去几日的风餐露宿,竟像是一场大?梦,梦醒了,她又?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落日西沉,晚霞斜照,余光烘染巍峨城墙,城楼似有万丈之高。 守城士兵跪地磕头,齐声高喊:“恭迎公主殿下大?驾降临!恭请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从城外驶入城内,临德镇的官民听见风声,纷纷赶来?迎接公主大?驾,却无一人见到华瑶的真容。 华瑶十分疲惫,急需休整一番,暂不接见任何?访客。她的侍卫把她送进了临德镇的公馆,此地的陈设富丽堂皇,紫檀床、雪纱帐、白玉屏、沉犀香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座两丈见方的温泉池。 临德镇的温泉闻名天下,且有解毒祛痛之效,只要在泉水中泡上一个?时辰,伤寒、虚症、痹症、筋肉酸痛之类的顽疾都能?缓解不少。 华瑶正想去泡温泉,又?觉得一阵困意袭来?。她脱掉了沾满污泥的布衣,爬上高床软枕,倒头睡了一觉。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梦中也是今日的战况。她虽然使出了绝招,但她并未融会?贯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使出来?的。她的绝招杀伤力极强,伤敌一千,自损一百,把她累得精疲力竭,往往是三四天之后才能?体力复元。 她心里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她想把武林宗师全部抓来?,严密审问?,让他们?交出武功秘籍,她一本一本地翻查,查到哪一本最合适,她便能?知道如何?修炼自己的绝招。 她迷迷糊糊地说了几句梦话?。 天色漆黑,月色明亮,谢云潇沐浴完毕,又?换了一件软绸白衣。他走到床边,只听华瑶极小声道:“绑起来?……审问?……” 谢云潇道:“你想把谁绑起来??” 华瑶道:“所有人。” 谢云潇道:“所有人?” 华瑶似有所感。她睁开双眼,未见一丝亮光。她从床上坐起身,又?闻到了浅浅淡淡的冷香,随风送至,令她心旷神怡。她道:“你为?什么不点灯?” 谢云潇取出火折子,点亮了一盏烛灯,灯光明明灭灭,而他坐在灯影之中,极有潇洒出尘之致,恍如天仙降临凡世。 华瑶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洗过澡了吗?” 谢云潇道:“刚洗完。” 华瑶道:“好,你在床上等我……” 谢云潇竟然反问?道:“等你做什么?” 华瑶振振有词:“当?然是和我一起睡觉,安安静静地休养,不然还能?做什么?我这么老实巴交的人,通身一派正气,从来?没动过一点邪念。” 华瑶才刚说出“老实巴交”四个?字,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声。她把一句话?说完,谢云潇又?低声道:“从未动过邪念吗?” 华瑶道:“嗯嗯。” 谢云潇道:“我从未见过比你更正派、更老实巴交的人。” 华瑶怔了一怔。不过片刻之后,她坦然承认:“很好,你很有眼光,不瞒你说,我就是正道之魁首。” 话?音未落,她跳下床,披上一件衣袍,飞也似的奔向温泉池。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又?冒出谢云潇的那一句“从未动过邪念吗?” 华瑶沉入温泉水池,温暖的泉水从四方涌来?。她双手捧起一掬水,依稀窥见自己的倒影,她记起了方才的梦境。她当?然也很想成为?绝世高手,东无和方谨的武功都比她强,她的内功始终未能?修炼到绝顶之境。习武之道,欲速则不达,她深知此中道理,可又?难免生起了一点邪心。 这几日的逃亡途中,华瑶时时刻刻不敢松懈,只怕自己落入敌手,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现如今,华瑶逃到了临德镇,顺利与启明军会?合。她还活捉了东无的属下,包括唐通在内的十位高手,已是她的阶下囚。倘若她对他们?严刑逼供,或许能?问?出“洗髓炼骨”的秘密,她能?否掌握这一种秘术,施用?于自己人的身上? 倘若她也能?改动普通人的根骨,颠倒乾坤,翻转造化?,把普通人变为?高手,那她的势力必将大?大?增强。纵然她的武功不如东无和方谨,她身边的高手数量却能?超过他们?。只因她的声望极好,愿意为?她赴死的人极多,她何?不利用?他们?,集结成千上万的死士,专为?她一人尽忠效力? 想到此处,华瑶屏住呼吸,不行,此事一旦败露,她的声望也会?受损。她不能?草率决策,还是应该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华瑶也等不了太久,沧州边境的军情万分危急,边境十三城已经沦陷,朝廷派遣武将出征,京城仍是人心惶惶。东无和方谨的斗争日趋激烈,西南省份又?有叛军作乱,藩国?与叛军联合,滋扰百姓,劫掠城乡,各省各州的官府,又?能?支撑到几时?皇城的琼楼宫阙,又?能?屹立到何?日? 华瑶思绪纷乱,久久不能?平静。大?概两刻钟之后,她才离开浴室。她身穿一件绸缎长袍,脚踩一双紫檀木屐,慢慢地走回了卧房。 华瑶仍在思考各地战况,其?时已是熄灯时分,她的侍女特来?请安,她这才记起来?,每天晚上就寝之前,寝具都要更换一遍。她招来?几位侍女,她们?为?她添置了一盆炭火,又?把床单、被套和枕套换成了一尘不染的绸布。 侍女告退之后,华瑶立刻扑到了床上。她钻进被褥里,双手攥着柔软的被角,舒服得叹了一口气,高床软枕,果然还是最适合她的地方。 谢云潇熄灭烛灯,躺在了华瑶的身侧。 华瑶顺手搂住他,也不管他正在想什么,她抬头轻吻他的唇角。他抚上她的后颈,指尖已是深入她的长发。她情不自禁地与他深吻,唇舌交接之时,又?尝到了她一贯喜欢的清淡香气。 她摸索着解开他的衣带,他立刻捉住她的手腕:“不行,你今晚不能?……”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确实,我今天很累,早已是精疲力竭。我随便拽一下你的衣带,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她钻进被窝里:“我睡觉了。” 谢云潇沉默片刻,暗暗地运气调息,终归是静下心来?。他状似平静地回答道:“早点休息,卿卿,明日还要早起。” 华瑶并未应声,大?概是睡着了。谢云潇给?她掖了掖被子,她忽然转过身来?,又?在他脸上偷亲一口。他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与她相拥而眠,正如此前他们?生死相依的每一夜。 第184章 又只是 绝不能贪恋温柔乡 清晨时分, 天色大亮。 窗外竹影晃动,冷风呼啸,华瑶隐约听见了风声。她睁开双眼, 渐渐清醒过来。床榻上?温暖又舒适, 昨夜她睡得很安稳, 现在她的心情十分愉悦。 谢云潇正躺在她的身边, 他依然?紧搂着?她的腰肢:“卿卿, 睡醒了吗?” 华瑶道:“天亮了,该起床了。” 谢云潇道:“辰时未至, 不妨再睡一个回笼觉。”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十分温柔, 华瑶不自觉地落入温柔乡里。 她双手缠住他的脖颈, 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也?在他脸上?亲了又亲。他们二人肌肤相贴, 气息相融,彼此情投意?合,似是共做了一场春梦,更有无限的浓情蜜意?。 此时正是春光盎然?的时候,外界的风声、雨声、竹林摆荡之声已然?渺远。谢云潇的衣领也?被华瑶扯开了, 她正要?抚摸他的胸膛, 却见他的左肩上?赫然?一道伤疤,约有四寸长, 血痂尚未脱落, 看起来触目惊心。 华瑶认真道:“你等我一下。” 昨天下午,在他们的逃亡途中?, 谢云潇自创了一种精深奇绝的招式。树林里千千万万的落叶,瞬间化为冰刀寒剑,极快地射杀了敌军。彼时谢云潇不慎割伤了自己的左肩, 直到此时,华瑶才察觉他的伤势不轻,至少应该静养两三天。养伤期间,不宜使力?,不宜动武。 华瑶跳下床去,找来一瓶金疮药。她坐到床上?,又用棉签沾了一点药膏,细细密密地涂抹在谢云潇的伤处。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左肩,不知为何,他左手攥住了她的衣袖,臂膀上?的坚硬肌肉紧绷着?,似是张满待发的弓弦。 华瑶暗暗地心想,谢云潇是不是太害怕了?怕她上?药之时,下手太重,再把他弄疼了。可她最?懂得怜香惜玉,又怎么会?弄疼他呢? 华瑶轻声道:“好了,你别怕,药上?完了,你还疼吗?” 谢云潇坐起身来。他衣衫半褪,衣领半敞,举止倒是依旧从容。他把自己的衣袍缓缓地提上?去,低声回答道:“伤口早已结痂,不疼不痒,无知无觉……”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又问:“真的不疼吗?” 谢云潇沉默不语,只看着?她的双眼。她对他的关切之情,全?然?出自真心实意?,他由衷地笑了一下:“卿卿。” 华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喊她,她只知道他并无大碍,她也?要?去做正事了。昏君难过美?人关,而她立志成为一代明君,绝不能贪恋温柔乡。 华瑶飞快地穿好衣裳,简单地洗漱一番,诚邀谢云潇共进早膳。从始至终,她没再接近谢云潇,也?没多看他一眼,她嘱咐他安心静养,随后?,她率领一队侍卫直奔衙门。 华瑶赶到衙门的时候,秦三正站在刑堂外的院子里。 地上?铺着?一层石砖,砖缝凹凸不平。秦三把她的红缨枪插入砖缝,枪尖上?寒光凛凛,而她神色自若,俯视着?跪地叩头的俘虏。 这十个俘虏都是昨天抓来的,秦三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五毒万花针”的机关装置,以及兵器、药瓶、令牌、信号烟若干。 昨天傍晚,秦三给俘虏戴上?刑具,俘虏一声不吭,秦三并未发落他们。 今早,秦三又把俘虏五花大绑,让他们一个个双手负后?、双腿弯曲,头颅向下跪趴着?,做出一种引颈受戮的姿势。 秦三道:“你们从实招来,我饶你们一命。” 俘虏都是一副死人模样?。他们如同?耳聋一般,听不见秦三的问话。 秦三的心里生出一股怒火。秦三正要?发怒,华瑶渐行渐近,秦三立即躬身行礼:“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道:“免礼。” 天冷了,日光也?凉了,正值辰时一刻,天色暗淡昏沉,冷风把落叶吹到了华瑶的脚边。众多俘虏不敢抬头,只能窥见华瑶的鞋面。 华瑶也?在打量他们。 少顷,华瑶命令道:“他们有十个人,那就分成十组,一人一组,严刑审讯,愿意?把事情交代清楚的人,重重有赏,死活不愿意?开口的人,全?部做成人皮灯笼。” 此令一出,众人皆惊。 其实华瑶也?不知道“人皮灯笼”怎么做,但?她一向擅长胡编乱造。她深知东无的毒辣手段,已是她不能企及的,而她凭空捏造的本?领,也?是东无远远比不上?的。 顷刻之间,华瑶杜撰出来一种酷刑,名为“红肠血肺人皮灯笼”。她简略地描述着?行刑过程,便有一名俘虏惊出了一身冷汗。 包括唐通在内的所有俘虏,都对华瑶的一派胡言深信不疑。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华瑶既是皇族,又是东无的妹妹,她与东无必定一脉相承。她在民间的声望极高,只因她惯会?钻营,巧妙地掩盖了她的本?性。 秦三也?是第?一次听说“红肠血肺人皮灯笼”。她明知华瑶正在胡说八道,却与华瑶配合默契,她甚至提出一个建议:“殿下,依臣之见,不如先把俘虏的衣裳脱去,后?背开上?一刀,如果他们愿意?从实招来,就给他们妥善医治。他们不愿意?,那就活剥人皮,也?能剥个新鲜的。” 华瑶的心中?万分震惊,但?她并未流露出一丝慌乱。像是很有趣味似的,她沉沉地笑了笑。这一笑之间,她与东无的神态,竟有七分相似,又被俘虏看在眼里。 这些俘虏一时失魂落魄。他们对东无的恐惧深入骨髓,乍一见到华瑶的举动酷似东无,他们的呼吸都停止了,竟有两人当场招供。秦三问他们还有什么心愿?他们只求痛快了断,秦三虽然?惊讶,却也?信守诺言,红缨枪猛地一挥,那两人毫无痛苦地死去了。 地砖上?鲜血迸溅,散发着一股血腥气。 俘虏只剩八个活人,华瑶传令侍卫,把这八人分开关押,严加拷问。 华瑶决定亲自审问唐通。她原本?以为,唐通是个硬骨头,很不好对付。然?而,唐通为人坚忍刚毅,脑筋却没她转得快。 华瑶运用了几条诈计,巧设了几个骗局,把唐通耍得团团转。她从他口中?挖出了不少消息,终归是明白了“洗髓炼骨”的诀窍。 “洗髓炼骨”确实是逆天之术。普通人若要?洗炼一身根骨,必须经受极大的痛苦,每日早晚浸泡药浴两个时辰,辅以一种特殊的内功心法,浑身的骨肉皮毛都会?重新长出来,原先的身体发肤已被内功吞噬,新生的躯体更为健壮魁梧。根据唐通所言,感觉就像是自己吃光了自己,自己生出了自己。 唐通的描述十分直白,也?让华瑶十分震惊。 华瑶万万没想到,“洗髓炼骨”竟是这样?的邪门歪道。 经过洗炼的普通人,虽然?成为了一流高手,但?他们必须按时服药,压制自身的内力?真气,否则便会?遭受反噬之苦,化为一滩血水肉泥。 “洗髓炼骨”所需的药材,仍是一个未解之谜。东无以此控制他的下属,众人的生死荣辱,只在东无的一念之间。胆敢背叛东无的人,全?是不得善终的。 华瑶的心跳加快了,惊讶之余,竟然?还有几分羡慕。她专注于社稷之福,奔走于朝野之间,她肩负着?万斤重担,不敢松懈一分一毫,但?她还是会?遭到背叛。 当日的扶风堡之战,聂春轩出尔反尔,迟迟不肯打开城门,致使启明军折损了四千多人。或许,启明军内部也?有叛徒,启明军的行军路线,总是瞒不过东无和方谨的法眼,东无的部署也?比华瑶更迅捷。 华瑶回过神来。她冷声道:“今日倒也?多亏了你,我已经明白了洗髓炼骨之术。东无的弱点,尽在我掌控之中?。你是我的阶下囚,东无是我的刀下鬼。” 唐通一听此言,这才知道自己中?计了。他已有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神智也?是混混沌沌的,远远比不上?华瑶才思敏捷。他不愿背叛东无,却还是泄露了机密。他被华瑶诓骗了,恼怒与愤恨交加,他真想一死了之。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华瑶剑鞘一挥,打在他的面颊上?。他张嘴的那一瞬,华瑶扔出一枚药丸,准确地投入他口中?。他猝不及防,把药丸吞咽下去,未到片刻,他像是被抽取了筋骨似的,浑身绵软无力?,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华瑶命令守卫严加看管,随后?,她又去审问了其余几个俘虏。临近正午时分,她的侍卫赶来报信,她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消息是从秦州传来的,根据秦州暗探回报,镇守沧州边境的一位名将,被敌国俘虏之后?,率领全?城官民投降了,只求敌军不要?屠城。敌军不仅答应了他的请求,还任命他为“经略大将军”,披挂金甲,执掌金印,而他竟然?承情领命,反过来攻打沧州军营。 华瑶不禁握紧了拳头。她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沧州的军情十万火急,若是不把战火平息,江山社稷倾覆灭亡,必致生灵涂炭。 华瑶再三斟酌,打定一个主意?。她写了四封密信,第?一封传给太后?,第?二封传给若缘,第?三封寄回秦州宛城,第?四封直达凉州镇国将军。 每一封密信的内容,都经过她的深思熟虑。她在书房忙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四封密信写完了,也?全?部寄出去了,其时已是日影西斜。 华瑶望着?窗外的天空,只见一群鸿雁由北向南飞过。她许下一个心愿,待到来年,鸿雁飞回北方故土,边境的战事也?能平定下来。 * 朝阳破晓,天色将明。 京城的街道上?人烟寂静,往昔的不夜城,如今只剩一片冷清。 太后?早已颁布了宵禁的命令,镇抚司骑兵彻夜巡逻,严防任何人兴兵作乱,京城官民也?能睡个安稳觉。 今日却与往日不同?,通往皇城的宽阔大道上?,传来一阵马蹄车轮声响,住在附近的平民百姓纷纷关门闭户、垂帘熄灯,万万不敢惹事生端。 此时此刻,方谨与顾川柏正坐在马车之内,疾速赶往皇城。 昨夜太后?传下一道懿旨,宣召方谨和东无入宫觐见,共同?商讨沧州、凉州的战局。 太后?特意?嘱咐,大梁朝的政局,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方谨和东无各携一位家眷入宫,太后?确保他们安然?无恙,他们也?应该以江山社稷为重,此次商谈期间,诸事听从太后?的诏令。 太后?的势力?盘根错节,遍布朝野内外。她的城府更是深不可测,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能成常人之不能成,如果她选定方谨为新帝,方谨必能战胜东无。 因此,方谨正想趁机拉拢太后?。 为表诚意?,方谨带来了她的正室,顾川柏。 顾川柏仪容俊美?,身体强壮,也?曾练过拳脚功夫,但?他没有一丝内功。宫廷侍卫若要?暗杀他,十招之内,必能取走他的性命。 想到此处,方谨讥诮地笑了一声。 顾川柏并不知道她为何而笑,他道:“殿下,您出来得匆忙,还没用过早膳,车上?食盒已备好了……” 方谨打断了他的话:“你伺候我用膳。” 距离皇城仍有一段路程,顾川柏也?做好了伺候方谨的准备。他把食盒端出来,摆在一尺见方的木桌上?,又把一双银筷递给了她。 方谨并未接住银筷。她握住了他的指尖,他急欲挣脱,但?她的劲力?极强,银筷从他手中?滑落,他低声唤道:“殿下。” 第185章 落日归山 “我不允许,你又能如何?”…… 方谨握着顾川柏的手指, 往她自己的怀里一拽。顾川柏抬起另一只?手,紧紧地扶住了木桌。他并未接近她,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方谨放开了顾川柏。正当他整理衣袍之时, 她忽然抽出他的衣带, 只?用?那一条衣带反绑他的双手, 又把他的衣襟扯开了。她的动作粗暴又迅速, 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顾川柏的双手都被绑在背后, 外袍和内衫的领口?大敞,露出挺拔结实的胸膛。他的神色渐渐凝重, 胸口?微微地起伏着, 心里的怨怒无?处宣泄, 只?好做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这也正是方谨的趣味所在。 方谨慢条斯理地用?膳, 仿佛身边没有顾川柏这个人。等她终于?吃完了,顾川柏开口?道:“请您允许我上前收拾碗筷。” 方谨道:“我不允许,你又能如何?” 顾川柏道:“殿下!” 顾川柏的语调升高了,呼吸沉重而急促,湿润的眼角略微泛红。自从先帝去世之后, 顾川柏在公主府的处境比从前更艰难。他已有数日不曾见过?方谨, 侍寝的机会怎么也轮不到?他。今日方谨带他入宫觐见太后,他猜不准方谨的用?意, 但他孑然一身, 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顾川柏的语声?恢复一贯的平稳:“快到?皇城了,宫里的奴才前来接驾, 也会看见我衣衫不整。这般名声?传出去,未免有损您的体面,还请殿下开恩, 恕我冒失之罪。” 方谨懒散地倚靠着软枕:“我已经对你开过?恩了。” 顾川柏这才反应过?来。他双手用?力一扯,紧缠着手腕的衣带竟然散开了。原来方谨只?系了一个活结,并未真正地束缚他,倒是他自己不曾挣扎,深陷于?嗔痴爱欲而不自知,沉溺于?虚妄幻影而不自觉。 顾川柏重新把衣裳穿好,又低头?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他把食盒的盖子盖严了,再用?绢布擦干净,放回车上的箱柜里。他做活做得十分仔细,可?谓是无?微不至。他早已做惯了这些事,不觉累也不嫌繁琐,但他的心境不比从前。燕尔新婚之时,他满怀欣喜,而今,他的情意也化为寒冰了,终此一生,再难消解。 爱恨交缠,恩怨交织,是否还有解脱之日? 顾川柏看了一眼方谨,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外。 马车驶入巍峨皇城,宫道上青纱灯笼分列两侧。皇城的灯火彻夜不息,此时朝阳初升,天光照亮了九重宫阙,灯笼闪闪烁烁,恰似银河中繁星煜耀。 方谨忽然吩咐道:“本宫和东无?交战已久,如今正在紧要关头?,祸福凶吉,难以预料。你是本宫的驸马,必须全心全意为本宫办事,你娘家的位次,也得排在本宫的身后。” 她盯着他:“本宫看不惯脚踩两条船的人,这种人只?会站在两条船的中间,上不去,下不来,无?路可?走,最终落入水里淹死了,尸骨也被鱼虾吃光了。” 顾川柏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道:“我必当全心全意侍奉殿下。” 马车穿过?一条宽阔大道,渐渐地停下来了。苍翠的树影随风浮动,太监王迎祥走到?马车的侧边,恭恭敬敬道:“奴婢恭迎二位殿下大驾,恭请二位殿下万福金安。” 王迎祥正是太后宫里的太监。他在此等候多时,只?为迎接公主和驸马。 顾川柏心中暗想,方谨刚才那一番言语,不止是说给他听的,或许也是在敲打王迎祥。 先前王迎祥托人给方谨送礼,格外地殷勤,格外地谄媚。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王迎祥巴结方谨,必定有求于?方谨,但他的主子还是太后。他讨好方谨,惹怒了太后,他又该如何自处? 凉风吹进马车之内,车门?大开,方谨缓缓地下车了。顾川柏紧跟着方谨的脚步,走向?太后所在的仁寿宫。 方谨和顾川柏先后步入宫门?,宫里的奴婢跪地行?礼,态度倒是十分恭敬。在王迎祥的指引下,方谨跨过?门?槛,迈进花厅,竟然与东无?打了个照面。 东无?的身侧站着一位姿容秀美的女子,名为“姜亦柔”,年芳二十四岁,正当妙龄,也是东无?的侧妃。她垂首敛眉,规规矩矩地躬身,向?着方谨行?礼,举止端庄娴雅,声?调温婉柔顺:“妾身参见二位殿下。” 姜亦柔原名“姜鸿志”,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父母为她命名“鸿志”,盼她一展鸿鹄之志。她自幼读书勤奋刻苦,才学?也是超群出众,十一岁投拜名师门?下,十四岁考取秀才功名,十六岁所作的劝学?文章也被天下读书人推崇。十八岁那年,她嫁给了东无?,从此世间再无?“姜鸿志”,她是东无?的侧妃姜亦柔,亦娇亦柔。 姜亦柔久居深宫内院,许多年来,足不出户。姜亦柔的表姐正是东无?的正室,东无?娶了她们这一对表姐妹,坐享齐人之福,却也不准她们抛头?露面,坊间盛传她们重病卧床,早已被东无?磋磨致死,今日姜亦柔竟然现身了,倒是出乎方谨的意料。 不过?,姜亦柔毕竟只是侧室,她这等名分,上不得台面。东无?前来拜见太后,不携正室,反留侧室,倒也真是一概不顾宫里的规矩。 方谨的目光从东无?的脸上扫过?,她一字一顿地念道:“参见皇兄。” 东无?道:“皇妹近日可?还安好?” 方谨道:“托皇兄的福,一切安好,有劳皇兄惦念,不知皇嫂近况如何?” 东无?微微地笑了笑:“入秋了,这天气也是冷得厉害,皇妹千万要保重身体。你皇嫂染上了伤寒病,卧床多年,也不见好。我寻遍天下名医,用?尽千方百计,始终未能治愈她的顽疾。” 方谨直视东无?的双眼,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东无?虽然在谈论?他的妻子,但他言辞间无?喜无?悲,他的枕边人也像是陌生人。 方谨往前走了两步,与东无?的距离仅剩一尺。她的目光锐利如箭,嗓音却是十分轻缓:“皇兄不必隐瞒,你我兄妹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皇嫂已经死了几年,她的尸体还在你府上吗?” 东无?略微垂首,把方谨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他在心中默念“皇妹”二字,似乎也很?有些趣味。他道:“皇妹怎能妄加揣测?皇妹胡言乱语的本事,倒是和华瑶不相上下。” 方谨道:“为何又提起华瑶?” 东无?道:“皇妹与华瑶姐妹情深,我对皇妹提起华瑶,原是想讨皇妹欢心,与皇妹说笑取乐……” “取乐”二字,用?在皇妹身上,似有轻浮佻荡之意,方谨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讨本宫欢心,你应该立即暴毙。本宫见了你的尸体,自然会与旁人说笑。” 东无?对她格外宽容似的:“皇妹今日的火气太重。” 话音未落,东无?拔出一把锋利的袖剑,剑尖斜刺方谨的喉咙。 方谨早知他一定会偷袭,那剑尖还未触及她,她已跳到?了半空,鞋底暗藏的毒针如飞箭般射出来,直冲他的面门?。 东无?轻易地避开毒针,那毒针“咻”地飞过?去,砸碎了香案上的花瓶,闹出极大的响动。霎时间,上百名大内高手闪身而至。他们并未流露一丝杀气,花厅里的寒气却是冷入骨髓。 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双手抱拳, 站到?了方谨和东无?的正中间。 刘济万号称“大内第一高手”,他的内功精湛深厚,外功高妙卓绝,哪怕他与东无?动起手来,他也不会处于?劣势。 刘济万躬身弯腰,毕恭毕敬道:“二位殿下,请慎重,卑职不敢冒犯二位殿下,宫里的规矩不能不遵守。此处是仁寿宫,太后娘娘的圣居,深清静洁,雅和安泰……” 刘济万一句话没说完,太后竟然姗姗来迟。 大梁朝以“忠孝”二字治理天下,太后的地位远高于?东无?和方谨。众人见到?太后的圣驾,纷纷跪地行?礼,东无?和方谨跪在正中央,他们二人也谨守礼节,不敢在此时造次。 太后道:“免礼,都起来吧。” 众人齐声?道:“跪谢娘娘恩典。” 太后抬起一根手指,大内高手纷纷告退,刘济万依然站在原地。他并未上前保护太后,只?因太后的左右两侧站满了侍卫,那些侍卫的武功极高,其中八人须眉皆白,年纪至少在六十以上。他们也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修炼内功数十载,武学?造诣之深,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东无?第一次见到?太后的侍卫。此前他只?知道太后身边藏龙卧虎,却不知道太后的兵力能有几何? 如今他亲眼目睹,那几个侍卫的面容似曾相识,他暗自思忖,便又想到?了十几年前,父皇赐给他若干画卷,命令他去铲除江南武林门?派,那些画卷上的画像,正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与魁首。 天下门?派,多如牛毛,东无?杀人如麻,却也杀不尽天下人。 各门?各派的武功高手,或是身亡命殒,或是销声?匿迹,在这其中,竟然还有一部分人暗中投靠了太后。他们漂泊于?朝野,沉浮于?宦海,又得到?太后的庇护,便也杀开了一条血路。 直至今日,太后的谋略才真正地浮出水面。 太后已经年过?七旬,她比东无?年长四十岁。 东无?还未出生之时,太后的势力已是深入江湖。太后从未以此威胁东无?,即使东无?搜刮江南民脂民膏,太后也只?是听之任之,不理不睬。 太后对东无?也算得仁至义尽。她望着东无?,满面慈祥和蔼:“哀家已说过?了,今日所谈,既是国事,也是家事,你和方谨都是哀家的骨肉至亲,哀家也分不出个上下高低。沧州边境的战事,应该说与你们二人听,你们一同?商量,方为上策。” 东无?道:“儿臣听命。” 方谨道:“儿臣谨遵您的圣谕。” 太后微微颔首。她的语气更加缓和:“沧州名将洪程秀已经投敌了。他是沧州第一大将,朝廷亲封的威武大将军,三品官阶,官拜上卿之位,朝廷待他属实不薄,他倒是恩将仇报,反过?来攻打沧州城池,七日之内,连破三城,沧州边境都要改姓羌羯了。” 方谨轻叹一口?气:“儿臣也为此事寝食难安。大梁朝的江山社稷,也是高阳家的江山社稷,列祖列宗开基创业,何等艰难,儿臣只?怕……” 方谨又看向?东无?,他并未流露任何情绪。 其实东无?的性?格与太后也有几分相似。太后神闲气定,并无?一丝烦闷。不过?太后毕竟端坐天下至高之位,总要怀揣一颗慈心,做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太后说话也能说得情词恳切,东无?倒像是脱离于?世事人情之外。 方谨心中暗道,既然如此,东无?真是天生残缺。他感知不到?七情六欲,并非所谓的“精通理性?”,而是他先天不足,后天不补,偏执己见,刚愎自用?,久而久之就到?了这般地步。 方谨继续道:“儿臣与皇兄争执不休,朝廷的根基动摇不定,儿臣与皇兄都是千古罪人,有何颜面再见列祖列宗?” 太后语重心长道:“哀家也颇觉担忧,战事频繁,国库日渐空虚,各地官府尚在艰难维持。当今第一要务,莫过?于?止战平乱,高阳家的江山社稷,千万不能失于?他人之手。” 说到?此处,太后搭住了扶手。她的护甲上缀满珠宝。明光璀璨的珠宝,掩映着每个人的神情,她泰然自若道:“今日哀家做主,替你二人做个决断,你们立誓结盟,暂且休战,以高阳家的江山社稷为重,仔细斟酌朝廷政务的轻重缓急。如今最要紧的两件事,一是沧州战局,二是永州乱兵,事关重大,刻不容缓。” 东无?道:“永州乱兵,也因华瑶而起。” 太后早知东无?势必牵扯华瑶,太后顺着他的意思说:“哀家派你去永州讨平乱贼,剿灭启明军,你可?有异议?” 东无?细观太后的神色,太后也不知他看出了什么,只?听他沉沉地笑了笑,仿佛刚刚听说了一个笑话。 东无?兴致盎然:“儿臣领命,还请皇祖母颁布诏书,昭告全国各州各省,华瑶已经犯下谋逆大罪,已是十恶不赦的歹徒。华瑶终究是皇族,也是儿臣的皇妹,若无?诏书公示,儿臣与皇妹骨肉相残,谁能赦免儿臣的罪孽?” “罪孽”二字,从东无?口?中说出来,真像是一种讽刺。顾川柏正这样想着,东无?斜过?眼来,目光瞥向?顾川柏,渗出冰冷的寒意,顾川柏不自觉地皱眉。 正在此时,太后答应了东无?的请求。 随后,太后又把沧州战局交给了方谨,这原本也是方谨的分内之事,方谨的兵力聚集于?北方四省,兵部尚书早已是她的党羽,她致力于?平定北方战乱。 太后把两件事分派完毕,便也不再多说一句话。 东无?和方谨先后告退,东无?的马车驶出了皇城。方谨的马车位列其后,与东无?约有十丈远。 不过?,方谨的马车上,却只?坐着两名侍卫,方谨和顾川柏不在车内。他们已被太后留在了仁寿宫。 时值晌午,日光正盛。 仁寿宫的密室内,门?窗紧闭,珠帘垂落,照不进一丝日光,寻不见一寸树影。琉璃宫灯的灯芯也点燃了,方谨和顾川柏坐在明光之中,太后坐在他们的正对面。 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女官纪长蘅也现身了。纪长蘅为方谨斟茶倒水,恭恭敬敬地侍奉方谨。 方谨也说出几句谦逊之词:“儿臣多谢皇祖母恩典。若有什么差事,儿臣办得不周到?,万望皇祖母指教。” 太后坦然道:“朝廷政务不能再拖下去了,北方边境的战事,东南沿海的乱局,哪一件不是十万火急的?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廷也要收揽民心。今天哀家和你说句心里话,哀家最中意你,若不是东无?从中阻拦,哀家早已传下圣旨,将你立为新君……” 入秋之后,太后生了一场病,此事只?是仁寿宫的秘事,太后禁止任何人外传,违令者,斩立决。 方谨也不知道太后状况如何,纪长蘅却是一清二楚。近日太后思虑过?重,数年不曾犯过?的头?疼又复发了。 太后搭在扶手上的食指略微抬起,这是太后的暗示,她的头?疼发作得十分厉害。 纪长蘅又往太后的瓷杯里添了两粒丹药。太后接过?瓷杯,慢慢地把药水饮尽,这才稍微缓过?一口?气。 方谨忽然开口?道:“承蒙皇祖母隆恩,儿臣无?以为报,儿臣只?愿在登基之后,向?您进献孝心,为大梁朝安定民心。儿臣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道:“讲吧。” 方谨道:“皇祖母,您派遣东无?剿灭启明军,儿臣料想东无?不会听命行?事。” 太后把瓷杯放在了木桌上。她耐心地教导着自己的孙女:“凡事不能急于?求成,你和东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这一瞬间,太后忽然头?疼万分。她的头?骨似是裂开了一般,疼得钻心透骨,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人,正用?锥子凿开她的颅缝。她隐隐约约听见嘉元的声?音:“娘亲,您还记得我吗?” 嘉元长公主,也曾是太后宠爱的孩子。 嘉元长公主的女儿,御赐封号康宁郡主,她是太后的孙女,她也把太后唤作“皇祖母”。她遭受凌迟之刑的当日,还在刑场上痛哭嚎啕:“皇祖母!皇祖母救我!!” 太后的脑海中人声?沸腾,往昔数十年的所见所闻,激昂于?一时之间。太后依旧是面不改色,她说话的语调一成不变。 方谨和顾川柏并未看出一丝异样,他们只?听太后吩咐道:“哀家今日召见你们,只?想劝你们休战,京城的局势稳定,沧州也不至于?军心变乱。” 方谨这才明白了太后的深意。太后并不指望东无?剿灭启明军,不过?是找了一个由头?,借机敲打东无?。江南武林门?派早已投诚太后,东无?今日得见太后势力之深,便也不敢草率地起事。东无?必会传召他的下属,把江南各省的门?派分布调查清楚。 太后还说:“你们和华瑶刚刚打过?一战,是在永州扶风堡,华瑶以少胜多,把你们的军队斩尽杀绝……” 太后停顿了一瞬,才接着说:“你一定要多想多思,多算多谋,反复盘问残兵败将,把华瑶的战略战术都看得清清楚楚,切忌年轻气盛,刚打了一场败仗,又派出一队精兵强将,只?求快,不求稳,非得在一两个月之内,就把启明军杀得片甲不留。” 方谨记下了太后的嘱咐。她又侧过?头?,略瞥了一眼顾川柏。 顾川柏顿时明白了方谨的意思。他垂首俯视,欲言又止,这也被太后看在眼里。 直到?此时,顾川柏才察觉出蛛丝马迹,据他所见,太后的言语不似平常那般连贯。 太后直说道:“你是方谨的正室,世家名门?出身的公子,将来你贵为皇后,统率六宫,威仪天下……” 太后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停顿了。她不记得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也不能在方谨和顾川柏的面前失态。她淡定自若地端起瓷杯,又喝了一口?水,这才缓声?道:“罢了,等你上位之后,哀家再来亲自教导你。” 顾川柏道:“儿臣多谢您的照拂。” 太后心知自己不能在密室里继续待下去。太后也知道,顾川柏和方谨还想把话题转回华瑶身上。在东无?和方谨这二人之间,太后确实更偏向?方谨,但是,太后并不确定,她最终应该选择方谨,还是华瑶?方谨比华瑶更沉稳,华瑶比方谨更聪慧,她们这一对姐妹,各有千秋,难分胜负,倘若太后自己无?法决断,便也只?能交给天命来裁定了。 太后缓缓地站起身:“哀家要去午休了,你们若有什么要事,派人传信到?仁寿宫来。” 纪长蘅扶着太后走出密室,太后的背影渐行?渐远。 * 秋日渐高,凉风渐起。 若缘刚从寺庙上香回来。今日她的心脏跳得极快,扑通扑通,快从她的胸腔里跃出来了,她又想哭,又想笑,差点就在马车上发癫了。 今日早晨,若缘收到?了华瑶寄来的密信。 若缘和华瑶通过?京城郊外的寺庙传递消息,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至今还没被东无?察觉。每一次,若缘去寺庙里取信,无?异于?出生入死。但她并不怕死,她只?想杀了东无?。 若缘原本以为,终有一天,她会发现东无?的弱点。她把他的弱点告诉华瑶,华瑶就能杀了他。 而今,华瑶传给若缘的这封信上,竟然透露了东无?极力掩盖的真相。原来东无?的下属大多练成了一种邪功,名为“洗髓炼骨”之术。他们的根骨不同?于?常人,也不同?于?真正的武功高手,他们必须常年服药,因此而受制于?东无?。 若缘的脑海里杂绪纷乱。过?去的这些天里,她成日与宋婵娟厮混,她想从宋婵娟的口?中问出东无?的秘密,可?惜宋婵娟什么也不知道。宋婵娟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何滑胎,据她所言,她一觉醒来,肚子瘪了,孩子没了,她实在难以忍受,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又哭又喊。 若缘忍不住心想,东无?为何无?子无?女?难道他真是断根绝种之人?他的后院里,奴婢成群,侍妾如云。他经常宠幸他的侍妾,怀孕的侍妾极少,至今也并无?一人诞下一个健全的婴儿,又或者是,曾经有人诞下了婴儿,却是根本见不得光的。 想到?此处,若缘的呼吸忽然停滞了。她自己的侍卫都被东无?杀光了,从那之后,东无?又送给她二十个侍卫,皆是容貌俊美、体格健壮的年轻男人。而且他们的根骨都是天生天养,而非什么“洗髓炼骨”之术洗炼而成,东无?是当真为她着想,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若缘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困扰多日的疑虑,终于?在此时消解了。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东无?到?底要如何利用?她?她又有什么利用?价值,东无?才会把她留到?现在,迟迟没有杀死她? 东无?需要一个流淌着高阳家血脉的女儿或者儿子,但他自己生不出来。他竭尽心力,日夜忧愁,却还是生不出来。晋明比他年轻三岁,早已有了两个孩子,虽然那两个孩子资质平庸、根骨粗劣,却也比他略胜一筹。 东无?膝下无?子无?女。他看重高阳家的血脉,便要抢夺自己妹妹的孩子,最好是出生不久的婴儿,能让他亲自抚养成人。 第186章 流水绕台榭 祸福无常,风云难测…… 若缘回?到了公?主府。她的怒气仍未消散。她走进自己的房间, 尽情地发疯发癫。 卧室里悬吊着一只沙包,重达百斤,包裹着二十层牛皮。若缘并?未动用一丝内力, 只是凭借一双拳头, 狠狠地捶打着沙包。 若缘秘密修习佛门心?法, 迄今已有将近三个月。她的武功小有所成?, 自创的拳法也甚是精妙。 她满脸狰狞, 张着嘴巴,呲着牙齿, 拳头如同雨点般散落, 把沙包打得东摇西摆。 她打得兴奋之极, 连声低吼:“咔嚓!咔嚓!哇哈哈哈!” 从小到大,她受尽欺辱, 皆因?她无权无势、无亲无故。她已是孑然?一身,东无竟然?还觊觎她的骨肉。 她心?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浑身的力气更甚从前。沙包被她打得凹进去一块,她捧腹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哈!” 若缘笑得前仰后?合,又暗暗心?想, 难道东无当真以为?, 她只会逆来顺受吗? 若缘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坐到案桌之前,提笔写出一封密信, 收信人正是她的姐姐华瑶。她把自己的推断全部记录下来, 她对华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相信华瑶一定能手刃东无。 * 天将薄暮,夕阳向晚。 永州临德镇的校场之上, 华瑶与谢云潇正在练武。 先前华瑶曾经自创了一套剑法,威力极强,势道极猛, 能把千千万万的毒针化?作灰烬,故此命名?为?“万化?剑法”。 虽然?华瑶创立了万化?剑法,但?她掌握得并?不扎实。这一套剑法的诀窍和技巧,她也不太清楚。每当她陷入绝境,她才能把剑法的威力全部施展出来。平日里无论她如何用功,她也使不出万化?剑法的精妙之处。 华瑶思索良久,又想出一个办法。她站在树枝上,严肃道:“我?和你交手一百多个回?合,点到即止,处处留有余地,剑气也是削弱了三分,我?们这样练下去,难道不是浪费时间吗?战场上的敌人可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 谢云潇道:“你想让我?扮演你的敌人,对你毫不留情?” 华瑶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你告诉我?,你们凉州人比武过招,轻则见血,重则丧命,现在就按你们凉州的规矩来,你扮演贼兵,我?扮演官兵,我?来追捕你……” 华瑶与谢云潇的距离仅有一尺。华瑶目不转睛地看着谢云潇,当她说?出“追捕”二字,谢云潇身影一闪,瞬间消失在她眼前。 谢云潇的功力已经恢复九成?,位列顶尖高手之上。华瑶与他过招,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华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恰好一阵微风吹过,她察觉到谢云潇的踪迹。她连忙施展轻功,还对他喊了一声:“站住,你往哪里跑?” 谢云潇的剑锋上剑光大盛,校场上沙尘飞起,落叶犹如蝴蝶一般,在风中忽高忽低地回?旋。杀气腾空,寒气弥漫,落叶又仿佛飞剑般冲射而出,直直地刺向华瑶。 方圆五里之内,只有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华瑶来不及召唤侍卫,她只能自行解围。生死存亡之际,什么情缘爱欲、遐思绮念,全被她抛之脑后?,她的安危只在一瞬间。 华瑶用尽平生之力,挥剑横劈竖斩,剑气纵横交错,像是大江大河之上的怒涛巨浪。树枝倒地,沙石飞空,天光逐渐暗淡下来,夕阳的余晖也被她的剑风吞没。 落叶迎上剑风,就像雪花照见阳光,即刻消融。华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用力过猛,恐怕会伤到谢云潇。 华瑶及时收势,飞奔到谢云潇的身侧,悄悄问他:“你还好吗?” 谢云潇收剑回?鞘。他的左手被剑风割伤,鲜血流淌出来,染红了半寸衣袖。他还穿着一件雪白衣袍,红白对比格外鲜明,也让华瑶格外惊讶。 谢云潇从容道:“小伤而已,不值一提。你的武功日益精进,两?年之内,修为?一定能达到化?境。” 华瑶从自己的衣兜里取出一瓶金疮药。她默默 地牵住他的手,仔仔细细地把药膏涂在他的伤口上。从始至终,她没说?一个字。 谢云潇收拢五指,虚握着她的手腕。 她与他对视片刻。这一次,反倒是她侧过脸,避开了他的目光。她轻声道:“你的伤口还疼吗?” 谢云潇道:“已经止血了,不疼不痒。” 华瑶道:“你真的挺能忍的,这都不觉得疼。” 华瑶忽然?记起来,她和谢云潇在岱州剿匪的那一天,谢云潇的左臂也被砍伤了。那时候,他默默地给自己上药,像是毫无知觉一般,她还以为谢家有什么祖传的规矩,从不让人喊疼。 华瑶轻叹一口气。她牵着谢云潇的右手,与他一同坐在石椅上。 正是黄昏时候,红日西沉,晚霞掩映崇山峻岭,华瑶眺望远景,自言自语:“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提高自己的武功境界?我?听说?,境界突破的契机,与绝境有关,如果我?在绝境中历练几次,我?的修为会不会突飞猛进?” 谢云潇沉默片刻,回?忆年幼时诸般经历。每一次境界突破,确实与绝境相关,经由华瑶提醒,他察觉这一切并?非巧合。 谢云潇如实回?答:“练武也是修道,道法三千,各有不同,境界突破的契机,也不能一概而论。身处于绝境之中,自会遭遇祸福吉凶,有人一飞冲天,修成?一代宗师,有人一落千丈,只剩一副残躯。” 华瑶心?中暗道,谢云潇还真像是一位老师。她忍不住问:“我?不明白,你再说?清楚点,怎样才能一飞冲天?” 谢云潇道:“只看那个人的造化?高低,运气好坏,如果他造化?高,运气好,就能找到一条生路。” 华瑶道:“嗯,我?觉得我?的运气挺好的,我?想在半年之内,把武功修炼到化?境。” 谢云潇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修炼武功的方法可以变通,只有一个规矩永久不变,习武练功,最忌讳急躁冒进。不管你的天分资质有多好,你也必须循序渐进。” 华瑶故意调侃道:“我?随口一说?,你倒是当真了,你好严厉啊,谢老师。” 老师学生之类的游戏,华瑶和谢云潇玩过很多次了。 华瑶这一声“谢老师”才刚念出口,谢云潇原本?抵在她掌心?处的手指也挪开了,似是有意与她避嫌。 华瑶又起了玩心?。她扯过谢云潇的衣带,缠绕在自己的指间:“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云潇制止道:“别这样,毕竟是在室外。” 华瑶答应道:“好吧,回?房之后?,我?再继续和你玩。” 校场也是一片空旷之地,华瑶和谢云潇身处此地,眺望远景,只见夕阳落山,暮色苍茫。 华瑶竟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仿佛曾在梦中见过这般景象。她一时恍惚,喃喃道:“太阳下山了,天快黑了。”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腕:“你在想什么?” 华瑶坦诚道:“古往今来,全天下的贤士奇才,共有多少人?要我?说?呢,至少也有上百万,名?垂青史的,却是寥寥无几。” 谢云潇听出她话中的怅然?之意。他低声道:“一个人的成?败得失,不只取决于自身。祸福无常,风云难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并?非人力所能及。” 华瑶点了点头:“我?知道啊,京城有句俗语,‘不要与人争,只去与命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话音未落,她又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挠了一下。 谢云潇捉住她的指尖,她小声告诉他:“其实,世间万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我?小时候,娘亲教过我?一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谢云潇道:“什么话?” 华瑶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谢云潇与她十指相扣,又补了一句:“志同道合,齐心?协力。” 华瑶极轻地笑了一声。她扯住他的衣袖,像是要对他说?悄悄话。他低下头,她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提醒道:“万一被别人看见……” “才不会呢,”她在他耳边说?,“天都黑了。” 夜色渐深,凉风渐浓,谢云潇的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华瑶反倒放开了他,其实她也不敢在此时胡闹。 华瑶故作正经道:“走吧,该回?去了,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巡视各地。” 华瑶站起身来,谢云潇紧随她的脚步。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校场,众多侍卫跪地相迎,灯笼的光影照在地上,明明暗暗,飘飘浮浮。华瑶又想起永州的局势,各方势力交错之时,正如光影一般,或明或暗,勾缠不清。 华瑶回?到了临德镇的公?馆。她才刚坐下,还没喝上一口水,她的信使又传来京城的密信。那密信装在竹筒之中,她略看一眼,便知道寄信人正是若缘。 华瑶飞快地拆开竹筒,取出若缘的亲笔密信,对光一照,只见信中写尽了东无家里的私事。 华瑶时而惊叹,时而尴尬,时而惋惜。她惊叹于东无的绝嗣之症,又为?东无的百般遮掩感到尴尬。东无府上侍妾如云,那些侍妾遭受东无的磋磨,真是十分的可悲可怜。 华瑶感慨道:“出乎意料。” 谢云潇道:“信上写了什么?” 华瑶道:“东无身患隐疾,他努力了很多年,也没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 谢云潇并?不了解“隐疾”。他道:“东无内力深厚,为?何会有隐疾?” 按理说?,内力深厚之人,应该是身强体壮的,也不会有任何隐疾。华瑶略一思索,认真地解释道:“他修炼了一身邪门功夫,我?们不能用常理去推断他的状况。” 谢云潇道:“或许他也经历过洗髓炼骨。” 华瑶道:“很有可能,他无惧无畏,无喜无怒,他要是想做什么事,谁也拦不住他。” 在此之前,华瑶曾经以为?,东无此人,毫无弱点。如今,她在若缘的帮助下,窥破东无的秘密,较之以往也算是进步了。 凡事不可急于求成?,华瑶要铲除东无的势力,必须四?处打探消息,从长计议,制定一个妥当的计划,方能行之有效。 经过扶风堡一战,东无和方谨双双惨败,至少半个月之内,他们不会大举进攻启明军。在此期间,启明军也可以休养生息。 不过华瑶的面?前还有一道难题。启明军的军费开支虽大,目前还可以正常维持,只是粮草储备不足,仅能供应半个月的用度。偏偏永州才刚闹过饥荒,各地缺人又缺粮,华瑶有钱也买不到充足的粮食,她就把主意打到了御林军的头上。 第187章 长夜漏声初远 正好一箭双雕 御林军爆发内乱之后, 约有四万士兵逃到永州境内。他们分散于永州各地,做惯了烧杀抢掠的勾当,民间称其为“贼兵”。这?些贼兵不受官府的管束, 已在永州犯下无数罪行。 华瑶很想把?贼兵收拾干净。贼兵一日不死, 永州一日难安, 百姓饱受战乱之苦, 如何顾全身?家?性命?昔日的城乡市镇, 从此沦为尸山血海,人?迹杳然, 渺无音讯, 官府也是形同?虚设了。 华瑶和谢云潇逃亡的那几天?, 华瑶亲眼目睹黄田村的惨状,又?遇到了以胡麻子为首的几个贼兵。胡麻子见到谢云潇, 竟然感叹道?,如果把?谢云潇卖去青楼,至少价值黄金万两。 胡麻子这?等小兵,没念过书,没做过生?意?, 怎会知道?青楼的行价? 华瑶细思片刻, 心里已有了答案,贼兵就像三虎寨的强盗一般, 打家?劫舍, 买卖人?口,积攒了不少钱粮。他们的首领也是个浑人?, 分明已经背叛了朝廷,还敢自封为“御林军”。华瑶甚至收到消息,贼兵首领招兵买马, 积草屯粮,妄图夺取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酉时已过,夜色深浓。 华瑶点亮了书房的烛灯,传令召见秦三和齐风。 少顷,秦三赶到了书房。她跨过书房的门槛,往前一看,木桌上放着一张地图,华瑶和谢云潇站在桌边,正?商量着永州各地的战局。 秦三躬身?致敬,双手抱拳:“末将参见二位殿下。” 华瑶道?:“免礼,快过来吧。” 秦三立刻走到华瑶的身?侧,还未开?口,隐约听见轻微的声 息。她抬头一瞧,来人?正?是齐风。 齐风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朝他招了招手,他快步走近,停在距离华瑶半步之远的位置。他先看了一眼华瑶,又?看了一眼谢云潇,谢云潇依旧漠然不动,并未与他多说一句话。 谢云潇的毒伤已经痊愈。他的武功重归登峰造极之境,又?是启明军数一数二的将领。华瑶与他商议军务,原本也在情理?之中,不知为何,齐风的心神竟有几分恍惚。 前些日子,民间流传着一种谣言,据说谢云潇因?病逝世,华瑶正?准备挑选一位新驸马。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万万不该多想,齐风默念“新驸马”三个字,便觉得自己大逆不道?。他低下头去,只?看着桌上的地图。 书房内一片寂静,华瑶往地图上蒙了一层宣纸,极轻极薄的纸页,显出永州北境的地形地貌。 华瑶又?拿出一支炭笔,先在临德镇画了一个圈:“启明军在临德镇驻军,共有一万一千人?。” 随后,华瑶又?把?临德镇附近的南安县、灵桃镇、金莲府、浅山镇标注出来。根据暗探的密报,以及她自己的见闻,她断定道?:“贼兵主要分布于这?四个地方,灵桃镇两千七百人?,金莲府七千三百人?,浅山镇四千六百人?,南安县六千人?,总计两万余人?。灵桃镇与临德镇距离最近,贼兵人?数最少,我想尽快攻占灵桃镇,兵贵神速,速战速决,最好能在两天?之内,打完这?场仗。” 秦三也拿起一支炭笔。她在纸上圈出了扶风堡的位置:“永州启明军共有三万六千人?,除了临德镇的一万一千人?,咱们还有两万四千人?留守扶风堡。倘若临德镇战况紧急,您可以从扶风堡调兵。” 华瑶严肃道?:“扶风堡主将聂春轩被我软禁了。至少一万兵力留守扶风堡,方能震慑聂春轩的亲兵,以免他们闹事作乱。” 提及聂春轩此人?,秦三就憋了一肚子火。扶风堡之战当日,聂春轩出尔反尔,迟迟不肯打开?城门,害得启明军折损精兵三千人?,华瑶也在民间流浪多日。 秦三泄愤道?:“哎,要不干脆这?样,您传令给白其姝,让她杀了聂春轩,再把?聂春轩的亲兵全部毒死。白其姝擅长做这?事,每次我问她怎么办,她都说,有几个杀几个,敌人?死光了,后顾之忧也就没了。” 这?确实是白其姝会说的话。 华瑶拍了拍秦三的肩膀。 秦三回过神来,她道?:“我一时失言,请殿下恕罪。” 华瑶的声调依旧平静:“我在永州根基不稳,你们也是知道?的,永州的文臣武将,多半还想着报效朝廷。我要攻占永州全境,必须施行仁政,笼络人?心,以招安为主,以剿灭为辅。” 秦三拱手抱拳:“殿下英明。” 烛火闪烁的这?一刹那,华瑶看向了谢云潇。他提醒道:“敌军或许会假意?归顺,暗中算计启明军。” 华瑶随口说:“那也无妨,我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他们敢在我的地盘上耍花招,我就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谢云潇极淡地笑了一下,华瑶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了,只?在此时,烛光映照着昏黄灯影,更添几分朦胧意?境。他们的距离仅有半尺,她抬手就能摸到他的指尖,她反而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道:“但说无妨。” 谢云潇道?:“请殿下明示,何日何时,进攻灵桃镇?殿下决定出兵的日期,启明军也好早作准备。” 华瑶道?:“暂定三天?之后,寅时出发。” 华瑶计划在三天?之后出兵。到了那时,谢云潇的武功恢复全盛之势,华瑶自己又?把?万化剑法练成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此令一出,秦三抢先答应道?:“末将领命。” 秦三追随华瑶已久,对华瑶也是十分敬重。华瑶亲封她为“启明军第?一武将”,赐予她极大的荣光。她为华瑶效命,往往是迫不及待的。 华瑶认真地吩咐道?:“秦将军,你率领四千精兵,留守临德镇。我和驸马率领六千精兵,趁夜突袭灵桃镇。齐风带队一千人?,埋伏在山林里,谨防贼兵乘机反攻。” 秦三万万没料到,此次作战,她竟然不是前锋。她轻声道?:“我在临德镇休息多日了,您和驸马才刚回来不久,驸马原先的毒伤……” 秦三正?在犹豫之间,谢云潇接话道?:“毒伤早已痊愈,多谢秦将军关心。” 秦三客气地附和道?:“承蒙殿下抬举。” 言罢,秦三又?看向华瑶。 华瑶双手负后,从容道?:“正?因?为你在临德镇驻守多日,你对临德镇了解更多,你留守此地,我更放心。你要知道?,守卫临德镇,也是一个极重要的差事,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秦三已经明白了华瑶的意?思。她抱拳行礼:“末将一定尽力守城。” 华瑶点了点头,又?问:“你还记得唐通吗? 唐通此人?,正?是东无的走狗,他被秦三活捉了,又?被华瑶囚禁在地牢里。 秦三猜测道?:“唐通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了。您是不是担心唐通的同?伙会来劫狱?” 华瑶手握一支炭笔,又?圈住了地图上的“垂塘镇”三个字。 华瑶道?:“唐通还有同?伙两千人?,全是轻功卓绝的高手,他们的首领名叫冯保,是个太监。” 齐风喃喃道?:“冯保?” 齐风在皇宫当差多年,也曾见识过宦官的滔天?权势。他依稀记得,冯保原本任职于东厂,后来皇帝从东厂抽调高手,安插到各宫各殿,冯保正?是其中之一。冯保为何投靠东无?这?也是一个未解之谜。 华瑶比齐风更了解冯保的底细。她直言不讳:“冯保为人?狡诈,最不容易对付,不过他立功心切,倒是可以利用。此次我出兵灵桃镇,正?好一箭双雕,倘若诸事进展顺利,不仅能筹集粮草,还能活捉冯保。” 其余三人?都对华瑶十分信服。这?一次,齐风竟然抢先开?口:“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事事顺利。” 华瑶自信满满地承认道?:“确实。” 华瑶对自己的战术极有把?握。她打过的胜仗已有上百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绩也不在少数。此次出征,她的兵力比敌军更多,战力也比敌军更强,敌军怎能与她抗衡?敌军的车马粮草,必是她的掌中之物。 * 三天?后,寅时刚过,此时也是五更天?,黎明未至,夜色尚浓,深秋的寒风吹遍山河,旷野上的杂草布满白霜。 华瑶率领六千精兵,走出临德镇的城门,直奔四十里之外的灵桃镇。她骑着自己的坐骑,左手握着缰绳,右手搭着剑柄,驰骋于开?阔平原。放眼望去,天?高地广,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展翅的雌鹰,翱翔天?地,声振寰宇,这?人?世间的万里江山,似乎尽皆展现在她的眼前。她的情绪很是高昂,只?想尽快赶到灵桃镇,把?贼兵杀光,把?粮食抢光。 第188章 行车策马去 最难消受美人恩 灵桃镇土壤肥沃, 物产丰饶,常年?风调雨顺,原本是一处热闹之地。全镇共有四千多户人家, 人烟稠密, 商铺繁多 , 街道也修建得格外宽阔, 方圆二?十?里之内的乡民常去此地赶集。 而今, 全镇尽遭洗劫,仅有十?分之四的百姓存活。贼兵严守城门?, 严禁任何人擅自进出。 天色未明, 哨兵正在城门?外巡逻, 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冷得钻心刺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 疾电般的亮光一闪,他们的头颅已被谢云潇斩落。 这一瞬间,数十?具尸体倒地不起?,血腥气弥漫开来,城墙上的守兵仍未察觉启明军的踪迹。 谢云潇率领两百名轻功高手, 疾速跃上城门?。灵桃镇并非军事重镇, 城门?仅有三丈高,谢云潇瞬间登顶。他的剑光如同雷电一般迅猛, 劈在坚硬的石砖上, 石砖骤然爆裂,炸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碎石飞滚, 剑风激荡,守城的贼兵无处可逃,甚至来不及痛呼一声, 头颅已是簌簌滚落,鲜血喷溅,把砖墙染得一片血红。 短短几个瞬息之间,贼兵的伤亡人数超过?五百。尸体从城墙上滚落,重重地摔进了城内。未及片刻,战鼓声从城内传出来,贼兵首领也被吵醒了。 这位贼兵首领,名叫卢大强。他的姓氏原本不是“卢”,但他崇敬卫国公的英名,又因为卫国公姓卢,他就把自己的姓氏改成了卢。 卢大强贪淫好色。急报传来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怀里搂着两个侍妾。 亲兵闯进他的卧房,匆忙报信:“大人,十?万火急!启明军来攻城了!启明军派出了武功高手,内功外功都是极厉害的。小人眼珠子瞪直了,看不清他们的身影……” 卢大强一听此言,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他近日纵欲无度,已有四天四夜没下?过?床。从前他也是御林军的一个小头目,承蒙圣上隆恩眷顾,御林军的军营设有一座妓馆。他去妓馆眠花宿柳,倒也快活。不过?军营的军规森严,他区区一介八品武官,每月只能去妓馆四次,细想起?来,每月四次的份例,可是真?不够用的。 自从他集结了一群弟兄,攻占了灵桃镇,他和弟兄们的好日子就来了。他们把灵桃镇变成了淫窟,奸掳淫掠之事也做尽了。朝野的新旧两党之争,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在永州乐得风光。 昔日的御林军,如今散落于各大城镇,相互之间也会通风报信,各城各镇的首领平起?平坐,称呼彼此为“兄弟”。他们秘密结盟,立定盟约,若有一位兄弟的地盘遭受官兵袭击,邻近的兄弟必须派兵支援。 正因如此,他们的地盘相距不远,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 灵桃镇与临德镇的距离仅有四十?里。精锐骑兵从临德镇出发,经?过?半个多时辰,便能赶到灵桃镇的城门?之下?。 卢大强早就知道了,启明军已经?入驻临德镇。 启明军刚刚在扶风堡打过?一场大仗,元气大伤,这还?不到半个月,启明军竟然转攻灵桃镇? 卢大强原本打算与启明军划清界限,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管辖各自的领地。然而,启明军夜袭灵桃镇,守城士兵都被启明军杀光了。 卢大强道:“咱们还?剩几个弟兄?” 亲兵道:“还?剩……不到八百了。这天还?没亮,弟兄们都在睡梦里,启明军不守规矩,领着轻功高手翻上城墙,那么快的脚程,弟兄们想跑也没处跑,全被启明军斩首了。” 卢大强闭目皱眉:“你赶快找一队人马,兵分三路,赶去金莲府、南安县、浅山镇报信,求他们速派援兵,赶紧的!迟了一步,弟兄们都要被那个毒妇害死!” 亲兵领命告退,卢大强还?在咒骂:“毒妇!!” 卢大强口中的“毒妇”,正是华瑶。 卢大强拔刀在手,恨恨地骂道:“天杀的启明军!狗屁公主,狗屁驸马,满嘴吹嘘仁心仁术,杀起?人来可是一毫不手软!皇族里头有几个好东西?!咱爷儿们几个,今儿就去把男的杀了,女的奸了,全是皇族活该的!!” 卢大强匆忙换上一套素衣,又招来自己的军师和亲兵,共计一千七百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向城门?,正想把启明军杀个措手不及,却见?天光大亮,城门?大开,启明军的精锐骑兵早已进城了。 精锐骑兵约有六千人,个个穿着钢甲、骑着骏马,眉眼之间隐隐现出英武之气,面?貌也都是平平正正的。这般平正与美丑无关,只不过?是相由心生,他们坚信自己守住了正道,又追随了仁君圣主,自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坚毅。 启明军的军规十?分森严,军容十?分肃正,相较于往日的御林军,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卢大强尚未走近,启明军的弓兵和弩兵全部做好了准备,弓箭和弩箭的箭头直指卢大强,至少一千名武功高手站在两侧。他们的武功境界,多半比卢大强更强。 华瑶手握长剑,剑刃上鲜血淋漓。她杀了许多人,杀气仍未消散。她目光如刀,冷冷地看向卢大强。 这一瞬间,华瑶看出来了,卢大强的武功不如她。想来也是,灵桃镇到底还?只是一处乡镇,高屋广厦、山珍海味不够用度。贼兵之中的武功高手在京城也是过?惯了富贵日子的,他们若是贪图享乐,就不会久居灵桃镇,只会转去“金莲府”,那是一处繁华富丽的风水宝地。 华瑶打定主意,要把卢大强一剑斩首。 华瑶抬高剑柄,卢大强突然呐喊一声:“卑职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卢大强率领他的一众亲兵,齐齐整整地跪在地上。他一连磕了几个响头,伏地膝行,似有一种极强的奴性。 卢大强道:“卑职名为卢大强,原是御林军第?十?三军营的仁勇副尉。咱们军营的领头儿,不知着了谁的道,像是突然中了疯魔,就对着自己人喊打喊杀,成日里疑神疑鬼的,小的们惶惶不可终日。过?了没几天,各大军营打起?来了,军规没人守,朝廷没人救,小的们大都是贫苦出身,从此失了依靠,只顾着逃命去了。” 他仰起?头,仰视着华瑶,颤声道:“卑职效忠御林军十?年?。卑职宁可去死,也不敢对公主不敬。卑职特率全镇官民,向殿下?投降,向启明军投降,只求殿下?赦免卑职的死罪!” 华瑶沉声道:“你和你的下?属,扔开手里的刀剑。你爬到本宫跟前,本宫赏你一个面?子。” 华瑶的兵力远胜卢大强,纵然她言辞间颇有侮辱之意,卢大强也不敢不听。他转头对下?属说:“殿下?开恩,赦免了咱们的死罪!刀剑再重,重不过?咱们的性命,弟兄们就把刀剑都扔开吧!” 弟兄们纷纷奉命行事。他们把刀剑放到了距离自己三丈远的位置。 不过?也还?有四五百个人,并未遵从卢大强的命令。他们紧握着刀剑,随时准备在此一战。 华瑶高声道:“各位,既然你们出身于御林军,原本也是堂堂正正的官兵,京城百姓夹道欢迎。如今,外界盛传,你们一个个都是贼兵。你们的主子卢大强,已经?归顺本宫,你们又该何去何从?” 众多士兵抬起?头来,卢大强的呼吸也不顺畅了。 卢大强早已听闻,华瑶极能煽动人心,她妖言惑众的本领极强。特别是家境贫寒、出身低贱的小兵小卒,最?容易被她的言语蛊惑。 华瑶动用了自己的内功。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如同铁剑一般锋利又沉重,刺入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华瑶问道:“佳肴美食,香车宝马,富贵功名,高官厚禄,你们想不想得到?” 胆大的士兵回话道:“想!” 华瑶气势汹汹:“想也没用!卢大强不会赏给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建功立业的第?一步,是选一个好主子!卢大强这等小人,根本不配做你们的主子。你们跟随卢大强,今天杀光了农民,明天烧光了农田,后天从哪里抢来粮食?卢大强不知道,害得你们也不知道。” 她扫视众多士兵:“本宫治下?的秦州、岱州,人人丰衣足食,人人安居乐业。秦州、岱州的富庶,更胜永州百倍。本宫一向赏罚分明,只要你是忠勇双全的人,你跟随本宫,必定能挣到功名利禄。你往日所作的罪孽,全部消灭了!本宫是真?龙天女,本宫对你开恩,上天也会对你开恩。你认本宫做主子,你就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官兵,百姓崇敬你,官员尊敬你,神佛保佑你,子孙后代都会赞颂你。” 她声若洪钟,气吞山河:“本宫正想招揽你们,你们是否愿意投靠启明军?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宫今日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是贼兵,还?是识时务的俊杰?!” 众多士兵已被华瑶蛊惑。他们热血沸腾,抛开自己的刀剑,异口同声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归根结底,御林军毕竟是官兵。 御林军的士兵,来自于各州各省,经?由官府选调入京。进京之后,他们在武馆至少历练七年?以?上,通过?一重又一重的考核,最?终才能加入御林军。 御林军的兵权直属皇帝。御林军以?侍奉皇帝为荣,因此深受皇帝的恩宠。御林军依附于皇权,绝大多数士兵十? 分尊崇皇帝,也十?分尊敬皇族。 皇帝病重、皇权旁落之后,御林军的日子不复从前。朝廷又逮捕了几位将领,御林军的士兵也被牵连了。他们逃到了各大乡镇,官府无法管束他们,他们也彻底放纵了。 华瑶并不知道他们心性如何。在她看来,做惯了杀人放火的恶徒,罪该万死,天理难容。她方才的那一番话,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与此同时,卢大强也爬向了华瑶。 华瑶往地上扔了一支药瓶。她轻声道:“把瓶子里的药丸吃了。” 华瑶注视着卢大强,倘若他不吃药,她就立刻把他杀了。反正他的军队已是手无寸铁,她率兵剿灭他们,易如反掌。 当然,她绝非出尔反尔之人,从始至终,她并未答应他们的投降。她说自己有意招揽他们,又没说一定会招揽他们。他们自作主张,她也不过?顺势而为,如此算来,她高阳华瑶真?是行得端、坐得正。 卢大强起?初还?想尽力拖延,等到金莲府的援兵赶来此地,华瑶也只能跪地求饶。怎料华瑶竟然甩给他一瓶毒药,吃还?是不吃?他犹豫未决,忽然一股杀气袭来,他嚎叫道:“我吃,我吃,殿下?息怒!” 卢大强拧开药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那药丸似是鹌鹑蛋一般大小,圆滚滚的,散发着一股霉味。他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把双眼闭紧,再把药丸往自己嘴里一塞,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华瑶的声音极轻:“这是本宫特意炼制的蛊虫。每月十?五,本宫会派人给你送去解药,你吃了解药,蛊虫便不会发作,身体与常人无异。” 卢大强道:“如果您、您的解药来迟了……” 华瑶道:“你会七窍流血而死,蛊虫会从你的脸皮里钻出来。” 卢大强只觉得腹部疼痛难忍,似是一把钝刀慢慢地挫伤了他的肠胃。他双手捧腹,痛得蜷缩起?来,浑身不住地颤抖。他的面?容扭曲变形,嘴里吐出恶臭的浊气,鼻腔里溢出一股血腥气,真?像是从地狱里走了一遭。 他哀求道:“殿下?,饶命!” 华瑶效仿东无的神态,沉沉地笑了笑:“你对本宫忠心耿耿,本宫保佑你长命百岁。你若是犯下?叛主之罪,本宫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卢大强也知道东无的恶名。据他所见?,华瑶的歹毒手段,比起?她的皇兄东无,那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战鼓声由远及近,华瑶回头一望,又低声道:“本宫也在拖延时间,听懂了吗,蠢货?” 卢大强还?不明白她的意思?。 正在此时,谢云潇率领一百名侍卫,回到了启明军的阵营。 谢云潇杀光了卢大强派出去的信使,他的侍卫还?拎着血淋淋的人头。 谢云潇站在侍卫之中,真?是神仙般的俊美之极,但他的杀气也是沉重之极。他漠然地看着卢大强,卢大强不敢再看他。 短短两刻钟之前,卢大强的亲兵还?是活人。此时此刻,亲兵的头颅掉在地上,打了个滚,滚到了卢大强的面?前。 卢大强的疼痛似乎消退了几分。他连忙爬起?来,跪地磕头:“卑职可以?活命,全仗殿下?抬举。卑职肝脑涂地,也难报答殿下?隆恩!” 华瑶冷冷淡淡道:“倒也不用你肝脑涂地,你贪污了多少银钱,原原本本地吐出来,本宫饶你不死。” 卢大强道:“卑职没、没……” 华瑶道:“没贪过??” 华瑶的语声隐含怒意,卢大强不敢隐瞒。或许是蛊虫作怪,腹部仍有一股火烧火燎般的疼痛。 卢大强一时编不出谎话。他讲出了肺腑之言:“您别见?怪,永州可不止一个卢大强。大梁官场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卢大强。官场上都是贪官,清官就是异类,难不成殿下?还?想着,清官就能办好事?没有油水可捞,谁听他的?谁受他鸟气?谁不要养家糊口?初入官场时,咱也想做一个好官,白米二?十?文一斤,咱多贪十?两银子,父母就能吃上一顿饱饭!父母养儿子不容易,咱略尽孝意,为什么不贪?!” 卢大强语气急促,话未说完,他一口气提不上来,昏死过?去了。 华瑶心想,卢大强这样的奴才,往往也是贪官污吏,正如蛀虫一般,啃食着大梁朝的根基。他们只顾着各自的利益,贪一时是一时,害一人是一人,却不会做长远打算,正是所谓的“利令智昏”。 只从卢大强身上,华瑶便能看出端倪。卢大强能屈能伸,溜须拍马的本领极高超。他为自己辩解,初听之时,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可他虐杀了无数平民,又怎会有一颗善心?他发起?狠来,真?是杀人不眨眼,此等奸邪谄媚之人,确实也能做出一番事业,不过?他止步于此了,华瑶一定会杀了他。 先前华瑶所说的“蛊虫”,也是她胡编乱造的。她根据东无的洗髓炼骨之术,瞎编出来一种蛊虫。她强迫卢大强服用的,并非蛊虫,而是一种发作缓慢的毒药,卢大强的寿命仅剩七天。 时不待人,华瑶喊来她的侍卫:“紫苏,你率领一千人去粮仓运粮。青黛,你率领两千人驻守此地。” 华瑶又派出四名侍卫,分别率领五百精兵,镇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城门?。其余精兵分作十?队,巡逻各处地方,若有任何异状,立即发放信号烟。 众人领命告退。 华瑶和谢云潇也离开了此地。他们一同赶去了粮仓。启明军的粮草快要耗尽,粮食实属重中之重。 华瑶正为粮食担忧,军粮已是小有缺失,百姓的口粮更是亏空巨大。 永州今年?风调雨顺,今秋原是丰收之季,但因贼兵肆虐横行,数万亩农田早已荒废。等到隆冬时节,万物凋零,江河冰封,霜雪遍地,平民百姓缺衣少食,永州饥荒必定酿成一场大灾。 沧州战局、永州饥荒、东南海寇、西南乱兵,以?及京城的明争暗斗,皆是短期内无法解决的难题。 对了,杜兰泽还?在京城,她还?好吗?她再坚持二?十?天,华瑶就能去京城解救她。 华瑶的脑海里漂浮着乱七八糟的杂绪。但她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她走向粮仓,启明军正在搬运一袋又一袋的粮食。 华瑶和杜兰泽共同创立了一种抽检粮食的办法,适用于快速检验粮食的品质。启明军应用此法,确认袋装的粟米可以?食用,粗略一算,粮食总重约有四千石,这个数字,远低于华瑶此前的预计。 华瑶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她吩咐道:“燕雨,你带队两百人,前去搜查卢大强的府邸。你把他的私库砸开,无论他藏了多少东西,全给我搬运过?来。” 燕雨终于等到了华瑶的命令。他连连答应:“好,好,属下?遵命!请您放心,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这个词语,正是燕雨跟着杜兰泽学来的。 燕雨也记起?了杜兰泽。他的心脏一瞬抽痛。此般状况,并非初次发作,他还?在宛城的时候,每当他默念杜兰泽的名字,他的心口自有一阵绞痛。 燕雨求助于汤沃雪,汤沃雪只劝他放宽心,莫思?莫想,少忧少虑,疼痛也会随之消散。他听信了汤沃雪的劝告,又觉得自己像个懦夫。 燕雨不敢再往深处细想。他带队直奔卢府,把私库的石门?砸了个稀巴烂,又搜查了卢府的每一处角落。 果不其然,他们搜出来五千石白米、四十?两黄金、三千两纹银,以?及一百多位容貌秀丽的姑娘。她们苦苦哀求燕雨,放她们回家。 燕雨忍不住说:“不是,你们求我干什么,别求了,我真?不想把你们关在这里。我也管不到你们头上,你们想回家,直接回家就是了,卢府的大门?敞开着,随便你们去哪里。镇上的街道大变样了,木屋砖房都被烧毁了,恐怕你们认不出来了……” 燕雨的本意是想提醒她们,灵桃镇今非昔比,街道上遍布断壁残垣,随处可见?无人收敛的尸体。只因他自己也是思?绪纷乱,他不知从何说起?,难免有些语无伦次,语气也比平日里更急促。 众多姑娘之中,竟有一人不言不语。她面?朝着燕雨,默默地流泪,泪水流尽了,她像是万念俱灰了,唇角似弯非弯地笑了笑。 燕雨看见?她的神色。他怔了一怔,缓声道:“我刚才有些不耐烦。我也不是不耐烦各位姑娘,还?请各位姑娘宽恕,我正要说,启明军从不扰民,启明军的首领是公主。我会把你们的情况禀报公主。你们若是无家可归,公主一定会安置你们,给你们找到一个好去处。” 众多姑娘连声道谢。比起?燕雨,她们显然更信任华瑶。 时值晌午,天光明亮。 燕雨把卢府的粮食和财宝装进马车。他率领一众侍卫,驾车驶上街道,满地一片树影摇曳,合抱粗的古树枝杈横生,树枝上似乎挂着死人。 燕雨闻到一股尸臭味。他目不斜视,只顾着驾车疾行。 路过?城门?之时,他亲眼目睹十?分诡异的情景,以?青黛为首的启明军,正在教?导贼兵唱歌。 他们齐声唱道:“启明启明,消灾去病,百战百胜,千求千应!公 主在上,皇天有灵,赐我衣食,免我流离!启明启明,济世?救民,大仁大义,同德同力!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我军,深慰我心!” 与其说是唱歌,不如说是嘶吼。 燕雨赶紧逃到了华瑶所在的地方。 此时正是午时一刻,华瑶清点了一批粮食,约有三千石。她命令一队骑兵押运粮食,尽快把粮食运回临德镇。 这一队骑兵不走官道。他们绕路而行,途经?山林小道,那是外地人不知道的隐秘路线,临德镇本地的骑兵负责引路带队。 华瑶熟读历朝历代的史?书。据她所见?,两军交战之时,将领屡犯不止的一个错误,便是丢失粮草。因此,她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运送粮食的粮道,必须是十?分隐秘的。她还?会派人提前勘察,确保粮道的安全。 华瑶挑选的粮道甚是稳妥,美中不足的是,粮队运送的粮食重量有限,至多不超过?三千石。山路崎岖,车马行速缓慢,随行的骑兵人数不能太多,否则也会被敌军察觉踪迹。 粮队才刚离开不久,燕雨又来禀报道:“启禀殿下?,属下?搜查卢府内外,查获五千石白米、四十?两黄金、三千两纹银,还?有一百二?十?七位姑娘,最?小的十?六岁,最?大的三十?九岁……” 燕雨还?没说完,华瑶打断了他的话:“让她们暂住卢府,稍等两天,等我忙完了军务,再来安置她们。我会派遣侍卫,驻守卢府,保护她们的周全。” 如今的灵桃镇,已是华瑶的地盘。不过?,华瑶对灵桃镇并不了解。她还?不知道,哪一座大宅可以?收容民女?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先让她们留在卢府,等到华瑶把灵桃镇的状况调查清楚,再做决定也不迟。 燕雨却问:“殿下?,您的军务很忙吗?” 华瑶正在翻查账本。灵桃镇的恶贼,远不止卢大强一人。 卢大强的几个亲信也搜刮了不少油水。他们这些吸血虫,吸光了全镇百姓的膏血,残忍地杀害了数千人。华瑶真?想把他们抓起?来,全部吊死在大树上。 华瑶听见?燕雨的声音,匆忙回答道:“你没事就退下?吧。” 燕雨壮着胆子,追问道:“殿下?,请您恕我多嘴,灵桃镇的这场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吗?” 华瑶叹了一口气:“你太傻了。” 燕雨的舌头仿佛打了一个结。他断断续续道:“我、我……” 燕雨真?的好委屈。他没想到,华瑶竟然会直说“你太傻了”,他觉得自己不及杜兰泽聪明,却也不算很笨的人。 燕雨喃喃道:“请问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吗?若是没有,属下?告退了。” 华瑶瞥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又给他委派了一个任务:“你去看守卢大强。” 燕雨抱拳行礼:“属下?领命。”顿了一下?,又说:“他那样的人……” 华瑶合上了账本。她怒火中烧,低声道:“有一种人,不知怜悯,不顾情义,没有丝毫人性,只有豺狼之性。你越是厚待他,他对你越是凶狠,非得给他抽一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他害怕了,才能装出一点人样,这就叫天生贱命。” 燕雨听出了华瑶的愤恨,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让他去看守卢大强,他就要把卢大强盯紧了,连一点好脸都不能露出来。 燕雨向华瑶行礼,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 午时未过?,风停了,云止了,天空湛蓝,日光明灿,启明军的军旗挂在城墙上,全镇并无一丝风吹草动。恰在此时,城南的守军放出一道信号烟。 华瑶见?状,心中暗道,这么快就来了吗?竟然比她预计得更早一些。 在此之前,华瑶已经?给白其姝传信,命令她做好准备,等候华瑶的调遣。如果贼兵合力围剿临德镇,华瑶也不得不从扶风堡搬救兵。 华瑶清点了一队侍卫,准备赶往城南迎战。 谢云潇正要随行,华瑶命令道:“你率兵赶往城北,贼兵一定会兵分两路。” 谢云潇道:“他们有多少人?” 华瑶道:“至少七千。” 谢云潇又道:“城南城北的敌军,哪一方兵力更强?” 华瑶猜到了谢云潇的心思?。他不愿让她涉险,他自愿率兵迎战强敌。其实她也不知道,哪里的战局更危急?她只知道,冯保率兵来攻城了。 冯保不愧是东无的走狗,也不愧是东厂出身的太监。他防备得十?分周密。自从华瑶和谢云潇入驻临德镇,冯保派出暗探,守在临德镇的附近,来去无踪,形影难测。 今日寅时,天还?未亮,华瑶出征灵桃镇,冯保也收到了消息。 冯保并未轻举妄动。他耐心地等待,等到启明军与贼兵交战之后,华瑶忙着处理军务,他突然发动了攻势。 卢大强无法传信求援,冯保却能代替卢大强传信。 冯保招来了金莲府的贼兵。他们双方的兵力汇合,总人数至少在七千以?上。他们兵分两路,先后攻打城南和城北。 想到这里,华瑶撒谎道:“我觉得,应该是城北的敌军更强。你立刻赶过?去,事不宜迟,争取速战速决。” 谢云潇隐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虽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殿下?,万事小心。” 华瑶道:“你也是。” 她刚走出一步,谢云潇又道:“殿下?。” 华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缓声道:“只愿您百战百胜。” 华瑶默念一句“最?难消受美人恩”。她随口回应他:“启明军确实百战百胜。” 而后,华瑶收回目光,奔赴城南战场。 南面?城墙之下?,聚集了三千贼兵。在这其中,又有两千人效忠于东无,他们都是东无派来的轻功高手,轻易地登上了三丈高的城墙。 华瑶早已设下?了埋伏。 启明军的弓兵和弩兵等候已久。敌军的轻功高手才刚现身,万千弓箭和努箭一齐发射,密密麻麻的箭羽飞驰,恰似飞蝗遮天蔽日,死伤的敌军人数超过?了四百。 华瑶又率领众多士兵投射流弹,每一枚流弹的长宽仅有半寸,炸开的火花一霎爆燃,威力极强。这种流弹也是华瑶精心设计的,专门?用来对付轻功高手。 这一番交战之后,敌军伤亡人数又多了三百,太监冯保的声音格外尖锐:“冲啊,杀啊!你们还?等什么?!谁能杀了华瑶,主子重重有赏!” 华瑶忽然大喊道:“冯保!你中了洗髓炼骨的剧毒,你快死了!我知道解毒办法!我能让你捡回一条命,终身不再服药!” 确实,华瑶正在胡说八道,那又何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华瑶当众胡言乱语,那些轻功高手听见?了,恐怕也不会相信她的鬼话。但他们的弱点已被她当众揭露,他们的武功并非修炼而成,她也能看穿他们的招式破绽。 冯保站在城墙之下?。他听见?华瑶的喊话,确实有些迟疑不决。 华瑶又胡扯道:“唐通已经?归顺我了!” 第189章 险关难越 正是走火入魔的迹象 冯保听?见华瑶的一番话, 到底还是生出了疑心。 难道唐通真的归顺了华瑶?如果?华瑶可以化解洗髓炼骨之毒,唐通归顺华瑶,在道理上也能说得通了。 冯保犹豫不决之时, 华瑶率众反攻。她亲自冲锋陷阵, 攻杀之势极强, 追随她的士兵都是不怕死的, 真像天兵天将一般勇猛。 转瞬之间, 又有数十人死在了启明军的手里。 冯保心头一震,这才回过?神来。 正所谓“兵不厌诈”, 华瑶精通诡诈之道, 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恐怕都是她胡编乱造的。 华瑶早已?料到,冯保会率领一众轻功高手前来攻城。因此她提前设下了埋伏, 城墙上弓箭和弩箭一齐发射,密密麻麻地铺展开来,遮住了半边天空,轻功高手也不易躲避,冯保这一方自然落入下风。 冯保高喊道:“朝廷钦犯!休要妖言惑众!” 华瑶的声音比他更洪亮:“太监当政, 天理何存!!” 华瑶话音未落, 冯保咆哮道:“放暗器!!” 随着冯保一声令下,众多轻功高手排开阵型, 放出了名?为“暴雨万花针”的暗器。千千万万的毒针急如骤雨、快如奔雷, 猛地刺向启明军。 这种暗器的厉害之处,华瑶早已?领教过?了。她也猜到了, 敌军一定?会借助暗器重?创启明军。 在此之前,启明军反应迅捷,华瑶当众胡言乱语, 冯保被他们震慑,犹豫了一小会儿。华瑶趁此时机,歼灭敌军七百余人,却还是不能把敌军斩尽杀绝。果?不其然,剩余的敌军使出了暗器,射杀启明军的前锋部队。 华瑶急忙运力,施展她自创的绝招。 城墙上狂风四?起,沙石飞落,刹那间天昏地暗,华瑶高喊道:“本宫是真龙天女,自能呼风唤雨!” 华瑶反手一剑狂斩,剑风凌厉之极,迅速地破开虚空,结成一堵风墙,终是挡住了毒针的侵袭。 敌军的军旗也被狂风斩落,军旗倒地,军心浮动,竟有上百人做了逃兵,逃向了远离城墙的开阔之地。 华瑶传令追杀敌军。她的剑刃上鲜血淋漓,城墙外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的双眼渐渐泛红,她杀得畅快,如同杀神附体,浑身布满了杀气。 她命令道:“杀敌!杀敌!” 冯保察觉到华瑶的异状。 华瑶的内功尚未达到登峰造极之境,但她不顾自身的状况,拼命使出了类似于“化风为屏”的绝招,甚至比“化风为屏”更厉害,竟然能把毒针尽数消融,本已?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她还不知休息。她拼尽全力,继续追杀残兵败将,真像是走?火入魔了。 华瑶排布军阵的本领,远在冯保之上。她驻守灵桃镇还不到半天,已?经深谙此处的地形。她根据地形,变换军阵,打得冯保节节败退,启明军的士气步步高升,敌我?双方的强弱胜负已?然分明。 冯保原本打算立刻撤退。此时撤退,他还能保住一千名?轻功高手的性命,但他转念一想,他在永州打了败仗,回到京城之后,东无会如何惩罚他?他还能捡回一条命吗?他的下场,恐怕比岑清望好?不了多少。 再看?如今,华瑶接近于走?火入魔,再过?一刻钟,她必定?支撑不住,启明军必定?军心溃散,岂不是立功的大好?时机? 冯保立功心切。他点燃了信号烟,又召唤了三千贼兵。 这些贼兵驻扎在距离灵桃镇不远的山坡上。他们与?冯保立定?盟约,冯保率兵作为前部先锋,等到冯保消耗了启明军一半以上的兵力,他们便?会赶来助阵。他们说是“助阵”,其实也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冯保和启明军两败俱伤,他们便?能从中获利。 天色仍是暗沉沉的,战场上的血腥气已?是十分浓重?。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冯保叫嚣道:“御林军的援兵来了!” 华瑶转头一看?,只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将近三千人,排开了一个名?为“鹤翼”的军阵。所谓的鹤翼阵,适用于多面?进攻,速战速决。 这三千贼兵都是弓骑兵,身手极好?,行速极快。他们吼叫道:“抢钱抢粮抢女人!抢钱抢粮抢女人!!” 他们的口号,与?秦州叛军相同。 他们的首领咆哮道:“抢到公主,分给兄弟们享用!” 这一瞬间,华瑶的脑海里浮现杂念。她想把他们全杀了,她的杀心如此之重?,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恐惧。她还想起了“红肠血肺人皮灯笼”,正好?可以用到他们身上。他们原是御林军,当然知道“不敬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她会把他们开膛破肚、剥皮抽筋。 华瑶明明已?经疲惫至极,但她的情绪异常兴奋,极度地渴望杀戮,只有杀戮才能平息她的愤怒。 不过?片刻之后,华瑶也放出了信号烟,临近的山林之中,忽然钻出一千名?精兵,领头者正是齐风。他们一齐放箭,射杀那三千贼兵,扰乱了贼兵的阵型。 华瑶又命令士兵在城墙上架起火炮,炮口对准了贼兵的队伍,弓弩与?炮火齐发,战场上遍布硝烟弹雨,贼兵虽有伤亡,却还是不愿退兵。 华瑶的兵力略逊于敌军,冯保又派出了几队精兵强将,势必要与?华瑶决一死战。 华瑶飞快地跳到城楼之上。她站在高处,俯瞰战局,又用战鼓传递军令,启明军的军阵变幻莫测,敌军一时也无力突围。 正在此时,侍卫赶来报信:“启禀殿下,卢大强一心投诚,他请求您准许他领兵作战……” 侍卫还没说完,华瑶吩咐道:“传令下去,青黛率领一千五百精兵,速来支援。卢大强站到城墙上,担任监军一职,此战获胜之后,本宫重?重?有赏。” 侍卫领命告退。 不多时,青黛与?卢大强赶到了城墙之下。 青黛确实带来了一千五百精兵,不过?,这一千五百精兵之中,竟有一千人出身于御林军。他们宣称自己归顺启明军,也学会了启明军的军歌。然而,短短半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是启明军的俘虏,如今他们与?启明军一同作战,万一他们叛变了,启明军的处境必定?十分危急。 华瑶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似乎看?穿了他们每个人的心思。 华瑶沉声道:“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启明军。本宫听?说,你们曾经被贼兵赶出了金莲府,现在金莲府的贼兵来攻城了。贼兵在金莲府享尽富贵,还要攻占启明军的地盘,本宫给你们一个报仇的机会,你们必须让贼兵知道,启明军无人敢欺。” 众多士兵齐声道:“谨遵殿下口谕!” 永州贼兵分属于七大阵营,各个阵营虽然签署了盟约,分赃不均的状况仍是时有发生。大多数贼兵都想驻守金莲府,只因金莲府乃是永州北境第一繁华富丽之地,随处可见高门豪宅、香车宝马,贼兵做惯了烧杀抢掠之事,又见到金莲府的富贵之象,自然会心生觊觎。 兵力最强的贼兵阵营攻占了金莲府,又把其余阵营的贼兵全部赶出去了,这也算是他们内部的纷争。 华瑶故意挑拨离间,只为激发他们的斗志。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她转过?头,看?着卢大强,低声吩咐道:“你大喊几声,启明军百战百胜。你若是抗命不遵,本宫立刻把你凌迟处死。” 卢大强的面?色真像烟灰似的,又灰又白,他不敢忤逆华瑶,只敢在心里骂她歹毒。 他打了一个寒颤,高声呼喊:“启明军百战百胜!启明军百战百胜!!” 华瑶的剑风扫到了卢大强的膝盖。他双腿一阵剧痛,顿时跪倒了,华瑶又威胁他:“你应该竭尽全力,声情并茂地呼喊,别?偷懒,别?耍花招。你再犯错一次,本宫剁了你的四?肢。” 华瑶的剑刃直指卢大强的双腿,寒意刺骨,杀气弥漫,卢大强怎敢违背华瑶的命令? 他使出十成劲力,放声赞颂:“启明军百战百胜!!” 贼兵也认得卢大强的声音。他们听?见卢大强为启明军助威,便?知道卢大强已?经投靠了华瑶,灵桃镇的兵将也是华瑶的走?狗。 贼兵首领怒吼道:“卢大强,你坑我??!” 在华瑶的逼迫之下,卢大强回话道:“投靠启明军,才是人间正道!!” 依照华瑶所见,贼兵之间,可没什么兄弟情。事实也如同华瑶预料的一般,她派出去的一千五百精兵,正对上金莲府的贼兵,双方的大 战一触即发,血肉横飞,断肢滚落,方圆一里之内,草木皆是血红色。 华瑶观望着战局,把一切状况尽收眼底。她审察形势,变换军阵,启明军始终立于不败之地。战场上硝烟渐渐散去,她又亲自率领一队侍卫,活捉了冯保,斩杀了贼兵首领,俘虏了一千多名?残兵败将。 华瑶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她还来不及高兴,忽觉自己脚步酸软,心跳也比平日里更快。她略微抬起头,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她命令齐风收拾战场,又派遣青黛关押俘虏,再把守城的兵将安排妥当,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立刻登上战车,赶往灵桃镇的医馆。 此次行军,汤沃雪并未随行。灵桃镇的战局太过?混乱,汤沃雪毕竟不会武功,华瑶不愿让汤沃雪冒险,因而汤沃雪留守临德镇,汤沃雪的两名?女学生随军出征。她们都练过?武功,足有自保之力。 华瑶抵达医馆,立刻召见她们。 她们先后为华瑶诊脉,异口同声道:“殿下似有……走?火入魔之迹象。” 华瑶闻言一惊,怎会如此?她修炼武功又勤快又扎实,从来不曾投机取巧,她的心念也是正正经经的,这世?间极少有人比她更正派了。她又怎么会走?火入魔? 东无都没走?火入魔,凭什么华瑶会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华瑶也没做过?人皮灯笼,她只是想想而已?,想想都不行吗?这又是谁定?下的规矩? 华瑶不禁问道:“我?为什么会走?火入魔?” 医师道:“请殿下恕臣直言,近日以来,您是不是经常练武练到气衰力竭时才会停止?您的内息浮荡于奇经八脉,气脉瘀阻,虚火扰心,正是走?火入魔的迹象。” 另一位医师也说:“殿下切莫忧虑,仅仅是一个迹象,并非真正的走?火入魔。您静心休养两日,症状便?会消失,若要痊愈,还请您循序渐进,慢慢地修炼内功……” 这其中的道理,华瑶从小到大都听?惯了,谢云潇也对她说过?不止一次了。她当然明白医师的意思,这一次的病症,与?之前相似,起因在于她劳累过?度,她的意志比身体更刚强。她已?是精疲力竭,战场的调度又不能停止,她消耗了极大的脑力和体力,难免会有些筋骨酸软的状况。 既然她并非走?火入魔,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她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又离开了医馆,忙着处理各项杂务。 当天夜里,灵桃镇的局势基本安定?。 从灵桃镇运往临德镇的粮食,也都顺利地抵达了临德镇粮仓。临德镇的驻军饱餐一顿,众人十分感?激华瑶的恩典。 华瑶的侍卫又从临德镇接来一位文臣,此人名?为俞广容,原是秦州彭台县的知县。华瑶离开秦州的前一夜,俞广容伺候得稳妥又周到,她审讯俘虏的手段,也让华瑶大开眼界。 正因如此,早在四?天前,华瑶传下一道密令,把俞广容从秦州调到永州。如今的永州时局艰危,华瑶急需人才辅佐,在她看?来,俞广容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第190章 莫叹离别 “你真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夜色漆黑, 月色苍茫。 俞广容提着一盏灯笼,脚步匆匆地赶往议事厅。 时值深秋,夜晚的空气挟着寒意, 钻入肺腑之中, 冷得刺骨。俞广容的心里却有?一腔热血涌上来, 公主把她调到了永州, 她已?是公主的近臣。只要她勤勤恳恳地做事, 必能受到公主的器重。 俞广容走进了议事厅的正门。她满面春风,奔着自己的前程而去?。 见到华瑶的那一刻, 俞广容双膝跪地, 叩首行礼:“微臣参见殿下, 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道:“免礼,请起?。” 俞广容缓慢起?身, 恭恭敬敬地站在华瑶面前。 偌大一间厅堂里,仅有?华瑶和俞广容两个人。 华瑶仔细打?量俞广容,只见她脸上稍有?欣喜之色。尽管她极力掩饰,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还是瞒不?过?华瑶的双眼。 华瑶沉声问道:“你从秦州赶到永州, 走过?一千多里路程, 这一路上,可有?什么见闻?” 俞广容道:“回禀殿下, 秦州境内, 万事太平,今秋粮食大丰收, 秦州百姓感恩颂德……”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秦州传来的喜讯,我早已?听?说了,你也不?必多说。” 俞广容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俞广容连忙改口:“永州战火纷飞, 百姓受尽饥寒之苦。微臣走在乡野之间,看见不?少腐烂的尸骨,肢体残缺不?全,肋骨上的筋肉都被?剔得干干净净,还没到寒冬时节,永州的饥荒已?经闹大了。” 俞广容顿了一顿,才继续说:“方圆百里之内,各个村落乡镇,妇女和孩童全部消失了,微臣找不?到一个人影……” 华瑶道:“他?们都被?杀了吗?” 俞广容道:“杀了,拐了,吃了,埋了,也是说不?准的。” 华瑶道:“你有?何见解?” 俞广容道:“再过?三五年,永州才能恢复原状。” 华瑶深知永州的灾祸并非三言两语所能概述。她之所以询问俞广容,只是为了试探俞广容的心性。 依照华瑶的所见所闻,俞广容的怜悯之心微乎其微。 俞广容这一路走来,目睹了尸横遍野的惨状,却没有?一丝动?容。但她惯会揣摩上意。她态度恭敬、言辞婉转,陈述事实并无任何隐瞒,倒也算是一位合格的文臣。 华瑶试探道:“我活捉了一个太监。他?出身于?东厂,见惯了各式各样的酷刑。我把他?交给你,你能否从他?口中挖出消息?” 俞广容立即答应:“殿下放心,微臣必不?辜负您的厚望。” 华瑶淡淡地笑了一笑。她命令侍卫,把俞广容送去?地牢。 华瑶在俞广容面前装出一副沉稳老练的模样。俞广容走后,华瑶举高双手,悄悄地伸了一个懒腰。 议事厅内一片寂静,正当?此时,侍卫又来禀报:“启禀殿下,齐风有?要紧事求见。” 齐风能有?什么要紧事? 华瑶道:“传他?过?来。” 齐风脚步无声地跨过?门槛。他?半低着头,似有?百般恭敬。 雕花木门紧密地关上了,夜风透过?缝隙吹进室内,寒霜秋雨般的湿冷渐渐地散漫开来,华瑶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天气越来越冷了,野菜越来越少了,那些逃荒的饥民如何求生? 齐风并不?知道华瑶的心思。 齐风与华瑶仍有?一丈之遥。他?听?见华瑶的叹气声,还以为是他?打?扰了华瑶,随着心跳的加快,他?失神一瞬,又连忙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道:“免礼,你怎么了?” 齐风道:“属下……”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这里没有?外人。” 齐风改口道:“我……” 华瑶注意到他?的左臂上有?一条血痕。今日他?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受了一点?轻伤。她随口问道:“你怎么还没给自己上药?” 齐风道:“我去?医馆拿药,遇到两位医师。她们托我向您转交香囊。” 齐风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茉莉花、白芍、桂枝、檀香、玫瑰、白芷、合欢花……” 他?已?经检查了香囊里的药材。他?本想把药材的名字都念出来,但他?说话的时候,华瑶认真地看着他?,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他?不?敢与她对视,只能把头低下去?,凝望着青砖上的倒影。 她忽然往前走了几步,他?们的影子相互重叠,他?连影子都不?敢看了。近旁的烛光闪烁不?定?,他?侧过?头,视线落在烛芯上,燃烧的火苗正在他?眼里跳动?,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心在何处? 华瑶明知故问:“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齐风向来少言寡语,此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讨饶般地念了一声:“殿下。” 华瑶偷偷地瞄了一眼他?的喉结,又立刻把目光转向了别处。她一本正经地命令道:“把香囊给我。” 齐风断断续续道:“医师说……香囊有?静心安 神之效,在您就寝之前,请您把香囊放在枕边。” 华瑶从他?手里接过?香囊,隐约闻到了桂枝的香味。她不太喜欢,立刻拒绝道:“你把香囊带走吧,晚上就放在你的枕边。” 齐风道:“我……” 华瑶道:“你还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齐风想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室内仅有?他?们二人。这般相处的机会极为难得,他?站在此处,胸腔中跳动?的心脏也化?作了烛火,火光映照着她的神色,他?陷入幻梦一般的妄境。正当?恍惚之时,他?记起?观逸禅师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观逸禅师说,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方能脱离苦海,世人穷尽毕生之力,也难破除贪嗔痴爱的魔障。 转瞬之间,齐风清醒过?来。 他?低声道:“属下告退。” 华瑶并未挽留他?:“去?吧,好?好?养伤。” 齐风躬身行礼,转身离去?。他?推开木门,缓步穿过?庭院,天上飘洒霏霏细雨,沾湿了他?的衣袖。他?脚步一顿,偶然瞥见谢云潇的身影。 屋檐之下,灯火璀璨,谢云潇站在明暗交接之处。隔着一层朦胧雨雾,他?的身影不?甚明晰,似是独立于?尘世之外。 齐风把香囊收入袖中:“参见殿下。” 谢云潇客气而疏离地回答道:“免礼。” 谢云潇步入院门。他?招来一阵疾风,庭院的木门被?风一吹,宛如闸口一般严密地合拢。 齐风站在门外,静立片刻,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场雨越下越大,又密又急,他?左臂上的伤口被?雨水浸泡,异常疼痛,他?不?得不?快步离开此地。 齐风转过?一条回廊,隐约感知到了燕雨的踪迹。他?迟疑一瞬,竟然施展轻功,逃往相反的方向。 燕雨紧跟着齐风,小声呼唤道:“喂,你不?认识我了?你往哪儿跑?” 公馆之内,禁止喧哗,燕雨可不?敢犯规。他?不?能喊叫,更不?能抛下齐风,他?不?知道齐风为什么躲着自己?他?找不?到原因,绝不?可能罢休。 齐风跑入公馆北侧的厢房,燕雨紧随其后。齐风走进自己的房间,燕雨抬手去?抓,只抓到一团凉透指尖的寒气。 齐风“啪”地一声,关上了他?的房门。 燕雨拿起?剑柄,撬开一扇窗户,从窗户爬了进去?。他?双脚才刚落地,寒光照亮了他?的双眼。他?侧过?头,只见齐风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刃正对着他?。 燕雨大惊失色:“你敢对我动?手?” 齐风道:“不?是。” 燕雨道:“你拔剑干嘛?” 齐风道:“故意吓你,最好?能把你吓出去?。” 燕雨昂首挺胸地走过?来:“你想吓我?做梦吧,我可不?怕你。” 齐风不?愿与燕雨争执。燕雨比麻雀更聒噪,又能感应到齐风所在之地,纵然齐风有?意躲开他?,他?还是能追上来。 齐风悄然落座,燕雨跳到他?的跟前:“你手臂有?伤,我给你上药。” 齐风道:“不?用上药了,伤口不?痛。” 燕雨道:“你放屁,明明痛死了!我还奇怪呢,今天我左臂怎么那么疼?原来是因为你负伤了,我被?你拖累的,本来一个时辰就能忙完的活,我做了足足两个时辰。” 齐风心不?在焉地听?着燕雨的抱怨。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把燕雨的怒火点?燃了。他?说:“你太偷懒了。” 燕雨从京城回到秦州,卧床养伤半个月,从那以后,他?真没休过?一天假,也没偷过?一点?懒。 齐风这一番污蔑,让燕雨怒气冲天。 燕雨狂吼道:“放屁!放屁!” 齐风冷冷地回答道:“我没放屁,你不?要乱喊。外人听?见了,只会以为你在放屁,边放边喊。” 燕雨气得头晕目眩。他?蒙受不?白之冤,无处倾诉,便也不?再倾诉了。他?翻箱倒柜,找出一瓶金疮药,交到齐风的手里。 齐风一语不?发,燕雨又问:“你为什么心神不?宁?” 齐风道:“我没有?心神不?宁。” 齐风说话时,袖中掉出一只香囊,燕雨眼疾手快,先把香囊捡起?来了。 燕雨闻到极淡的玫瑰香气,顿时惊慌失色:“你偷了公主的东西??” 齐风道:“这不?是公主的东西?。” 燕雨道:“不?是吧,你还没死心?” 齐风严肃道:“兄长不?要乱说。” 燕雨看出来了,齐风是真动?怒了。他?不?知道如何劝解自己的弟弟,只因他?自己也很难割舍情缘。他?坐在窗边,背对着齐风,正看着窗外的雨景,隐约记起?杜兰泽对他?说过?的话。 杜兰泽道:“对于?我们而言,这样宁静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胜败兴亡,自有?天命来定?。” * 次日一早,黎明未至,天边乌云滚滚,下起?了瓢泼大雨。 华瑶睡得正熟。她紧搂着谢云潇,早已?沉入温暖的梦乡,窗外忽然闪过?一道雷光,随着一声雷霆巨响,她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道:“好?大的雨……” 谢云潇也被?吵醒了。他?道:“天还没亮,继续睡吧。” 华瑶道:“嗯嗯。” 谢云潇轻抚她的长发,她的气息渐渐平缓。 十丈之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谢云潇听?出来了,来人正是华瑶的侍卫。 果不?其然,侍卫跪在卧房的门外,毕恭毕敬道:“启禀殿下。” 华瑶道:“所为何事?” 侍卫道:“俞大人求见。” 华瑶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裳,正要走出房门,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殿下。” 华瑶抬手拦住他?:“你不?必跟着我,你留在房间里等我。昨日你率兵作战,立下汗马功劳,也算是费尽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 华瑶不?等谢云潇回答,匆匆忙忙地转身而去?。她赶到议事厅,只见俞广容一脸笑容,袖袍上的污血还没擦干净。 华瑶不?禁问道:“冯保还活着吗?” 俞广容道:“奄奄一息。” 华瑶又问:“你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俞广容撩起?衣袍,端正地跪坐在地板上。她仰视着华瑶,如实禀报她的见闻。 她对冯保施用了伤天害理的酷刑,冯保只求速死,不?求饶命。她平静地阐述着自己的刑讯方法,华瑶十分震惊,却也并未流露一分一毫。 根据冯保的供述,东无确实经历过?洗髓炼骨。 东无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他?的根骨资质,并不?逊色于?华瑶。按理说,洗髓炼骨之术,对他?而言,可谓是画蛇添足,他?为何亲身试验洗髓炼骨?冯保也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或许是为了迅速练成巅峰之境,又或许是为了掌握这一秘法的诀窍,总之,十多年前,东无成年后不?久,便把自己的根骨洗炼了一番,修成至高至圣的境界,堪比一代武学宗师。 冯保投靠东无之前,原是东厂的领班太监。东厂奉命调查东无的底细,真把东无的秘密查出来了。洗髓炼骨无疑是一种邪术,东无备受邪术的牵制,他?的寿命不?会超过?四十岁。他?身上还有?一处死穴,那死穴的位置并不?隐秘,因此皇 帝虽然忌惮东无,却也不?是非把他?铲除不?可。 华瑶听?完俞广容的转述,她的心中既惊讶,又畅快,无论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她都忍不?住畅想一番。 东无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他?的寿命岂不?是只剩九年?而且,他?竟然有?死穴!虽然冯保不?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但是,华瑶还是为之一振。 天色未明,华瑶走出议事厅,高高兴兴地返回卧房。想到谢云潇正在房中等她,她的心情更是十分愉悦。 华瑶就像土匪一般粗鲁地撞开房门,飞奔到卧房的屏风之后,只见谢云潇衣衫整齐。他?正在灯下翻看一本厚重的医书。 华瑶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谢云潇道:“谁的秘密?” 华瑶坐到他?的身侧:“东无通过?洗髓炼骨,修成绝世武功,反噬到他?自己的身上……” 谢云潇意有?所指:“原来如此,东无也是急于?求成。” 华瑶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说‘也’这个字?你是不?是在影射我?” 谢云潇道:“殿下多虑了。” 华瑶道:“真的吗?” 谢云潇合上那一本医书,华瑶瞥见书名为“太医真经”。她真没想到,谢云潇竟然在研读太医的经验之谈。 谢云潇低声道:“昨夜你熟睡时,我为你诊脉,只觉得你脉息紊乱,时快时慢。自从你来到永州,终日忙于?迎战备战,从未休息过?一天……”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多说了,我心里有?数。古往今来,开基创业,哪有?不?辛苦的?” 谢云潇道:“说的也是。” 华瑶道:“嗯嗯。” 谢云潇又问:“等你开基创业之后,你想做什么?” 华瑶随口胡说:“我要带你回凉州,探望你的亲朋好?友。” 谢云潇自幼喜欢清静。他?一贯独来独往,极少主动?与人打?交道。他?虽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却没几个亲朋好?友。“故乡”二字,对他?而言,似乎是一种具体的景象,比如一望无际的山川平原,或是一览无遗的大漠孤烟。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下:“等你回到凉州,我会为你准备……” 华瑶十分期待:“准备什么?” 谢云潇知道华瑶最喜欢吃鱼。他?自然而然道:“松江鲈鱼,胭脂鳜鱼,雅木湖的银鱼和鳟鱼。” 华瑶心花怒放:“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 她紧攥着他?的一截袖摆:“你真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谢云潇猛然搂住她的腰肢,抱着她躺倒在床上。她正要推开他?,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贴着他?的衣襟。她隐约摸到了他?的心跳,仿佛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她飞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谢云潇道:“你的心境仍未平定?。” 华瑶道:“嗯。” 谢云潇又问:“你为什么而忧虑?不?妨说出来,我可以替你分忧。” 华瑶小声承认道:“我确实急于?求成,真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 华瑶向来很有?信心,也很会审时度势,但她毕竟不?是神通广大的神人,不?可能在短期内解决一切事务。她深知其中道理,又难免感到焦急。 她喃喃自语:“全国各地军情告急,北方入冬之后,冰封千里,寸草不?生,百姓能吃的食物?只有?人肉。秦州收获的粮食,至多供应两个省份,其余地方的百姓又该如何过?冬?‘钱粮’二字,已?是一个难题,‘战事’二字,又是另一个难题。叛军乱杀,贼兵乱杀,敌国也乱杀,沧州、永州、康州边境十分之四的人都被?杀了,到处都是尸山血海……” 谢云潇一边运力为她调息,一边轻声安抚她:“倒也不?必太过?忧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耐心等待几日,或许时局大有?转机。” 华瑶直言不?讳:“如果我等不?到转机,难道我还要一直等下去?吗?凡是我想要的东西?,无论功名利禄,还是权势地位,我一定?会自己争取。” 谢云潇答非所问:“自古以来的新政变法,大多以失败告终。朝臣的心血付诸东流,民间也是怨声载道,人人都盼着国富民强,又有?几人愿意改变旧制?今时今日的政局,相较于?你往后的改革,倒也算不?了什么。你既要变革科举,又要开创学堂,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每走一步,立足于?刀锋之上,只凭你一人争取,并非事事都能争得到。” 华瑶十分惊讶。她明知故问:“所以呢,依你之意,我如何扭转时局,又如何改变旧制?” 谢云潇道:“正如习武练功一般,循序渐进,切忌操之过?急。” 华瑶道:“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话。” 谢云潇从容道:“殿下固然聪慧,我的心思,怎能瞒得过?殿下?无非是老生常谈,忠言逆耳……”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她本来也不?是非亲他?不?可,但他?正躺在她的床上,还说什么“殿下”,“忠言逆耳”,她又起?了一点?玩心,像是在和他?扮演明君与忠臣的游戏。 谢云潇改口道:“你一定?能开基创业,功在万古千秋。” 华瑶将信将疑:“真的吗?” 谢云潇道:“当?然。” 华瑶道:“好?,我相信你。” 谢云潇轻吻她的唇角。她小声道:“再亲一口。” 床榻上情潮旖旎,窗外雨声渐浓,雾气犹重。雨雾仍未消散,黎明的微光却是隐约可见。 * 秋末冬初,冰寒霜冻。 京城的街市上,卖炭的小贩正在沿街吆喝,路边的流民已?被?冻死了好?几个,尸体都是赤条条的,再单薄、再破烂的衣裳,也会被?人当?街扒走。 徐信修的马车路过?这条街。徐信修闭目养神,不?看窗外的景象。 徐信修身为内阁首辅,自有?肃清朝政之责。 然而,大梁的朝政已?是一塌糊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告急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官兵败仗多、胜仗少,国库的钱粮日渐空虚,此时又不?能加征赋税,朝廷的党争也不?能停止,大梁朝正如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吃不?饱饭,迈不?开步,每一寸肌骨都在被?人蚕食。 徐信修睁开双眼。他?吐出一口浊气,又把暖手的紫金炉放入袖中。 紫金炉仅有?半个巴掌大,炉膛里燃烧着银骨炭。 银骨炭无烟无尘,难燃难灭,名为“银骨”,贵比黄金,状若白霜一般细腻通透,自古以来,银骨炭便是宫廷御用的珍品。 马车停在公主府的门外,徐信修缓缓走下马车。公主府的侍卫前来迎接,徐信修看了一眼侍卫,颤颤巍巍地扶住了拐杖。 京城正值严寒天气,徐信修年事已?高,腿脚也不?太灵便。他?走在玉石铺成的道路上,步履蹒跚。去?年此时,他?的腿力还很矫健。他?曾以为,衰老是一种果实,一日一日地沉重起?来,直到命数将近的那一刻,果实落地,埋入泥土之中,滋养着子孙后代。 而今,徐信修渐渐察觉,衰老只在一瞬间,前日还能行动?自如,今日只能借助于?拐杖。 徐信修艰难地走入书房,房中铺设地暖,又摆放着几盆牡丹花,温暖如春,芬芳如夏。 徐信修道:“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方谨站起?身来:“免礼,赐座。” 徐信修缓慢落座,只听?方谨开口道:“天气越来越冷,寒气也越来越重。” 徐信修道:“熬过?了严冬腊月,待到明年开春之时,天气便会渐渐回暖。” 方谨道:“可惜本宫等不?及了。” 徐信修早已?猜到了方谨的心思。 方谨沉声道:“华瑶在永州屡战屡胜、屡胜屡战。十日之内,她杀退贼兵,攻占扶风堡、临德镇、垂塘县、灵桃镇、临山镇,共计五处要塞,已?成合纵连横之势。” 徐信修端起?一杯热茶,不?紧不?慢道:“她只想速战速决。” 方谨道:“本宫只想杀了她。” 徐信修道:“殿下莫要忧虑……” 方谨打?断了他?的话:“边境战事频频告急,本宫必须尽快登基,才能统筹调度西?南和东 南三省的军营。” 徐信修故意试探道:“倘若东无的势力逐渐衰败,殿下便能顺利登基。” 方谨道:“东无向来不?得人心,普天之下的有?志之士,宁死不?肯向他?屈服。相较之下,华瑶的危害更甚。华瑶妖言惑众,瞒过?天下人的耳目,天下人对她着实敬爱,只在这半年之内,她的势力加倍扩张,毒瘤也没她长得快。” 说到此处,方谨已?是微有?怒意:“华瑶一日不?死,本宫一日难安。” 经过?太后的一番调解,方谨和东无的战火停息,虽然只是表面功夫,京城的局势还是改善了不?少。武功高手不?在街巷中打?打?杀杀,平民百姓就要烧高香了。 方谨刚从军营回来。回府的路上,她遭遇了伏兵突击。派遣伏兵的人,正是东无。即便如此,方谨还是觉得华瑶比东无更危险。 徐信修沉思一会儿,附和道:“华瑶确实有?几分运气。” 启明军扩张到今日到这个地步,不?只是因为华瑶运气好?,更是因为,徐信修和方谨都犯下了轻敌的大忌。 这些年来,方谨操纵着北方战场的局势,借由战事的胜败,调任自己的亲信。兵部尚书庄妙慧、内阁首辅徐信修都是方谨的心腹,他?们共谋大业,共图大位,篡夺了北方三省的兵权。 秦州叛乱之初,方谨故技重施,也想通过?华瑶占领秦州。纵然方谨后来察觉了华瑶的野心,华瑶在秦州已?是势不?可挡,无论官民,尽皆归顺。 徐信修眼看着华瑶声势壮大,他?也没料到,他?在秦州的布局,全被?华瑶猜透了。无论文臣还是武将,全都死在华瑶的手上。 如今,启明军的盛况又将在永州重现?,方谨已?是忍无可忍,永州与京城紧密相连,倘若华瑶在永州稳占上风,京城官民也会倒向华瑶那一方。 方谨感叹道:“本宫顾念旧情,对华瑶下手太迟。” 徐信修道:“说迟也不?算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华瑶使出浑身解数,您看清她的招数,方能洞悉前因后果。这时您再要她的性命,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方谨道:“太后也对本宫说过?类似的话。” 徐信修道:“太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您与东无相比,太后更倚重您,您与华瑶相比,太后更倚重华瑶。” 方谨不?怒反笑:“太后狡诈多变,并无定?性,她此时看重华瑶,只因华瑶在永州连战连胜。太后心中没有?一个倚重之人,嘉元长公主也是她的垫脚石。” 徐信修听?出了方谨的言外之意。方谨深知皇族之中,毫无一丝血脉亲情。如今党争正是最激烈的关头,任何一党的实力增强或削弱,必将导致翻天覆地的变化?。倘若太后私下里支持华瑶,方谨也会想办法刺杀太后。 虽然方谨是徐信修的孙女,徐信修也愿意为方谨而死,但是,方谨不?会把她的一切部署都告诉徐信修,徐信修也不?会把自己的谋略尽数展露出来。他?之所以对她隐瞒,并非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向她效劳,又不?至于?引发她的猜忌。 短短几个瞬息之后,徐信修想出了破敌之计。他?放下茶杯,拐弯抹角地劝说方谨:“殿下的兵力集中于?北方战场,暂时不?能调回京城,更不?能转向永州。强攻不?成,便要智取。” 方谨听?见“智取”二字,便以为徐信修又要编造邸报,或是派发揭贴,四处散播谣言,给华瑶冠以“乱世妖女”的罪名。 这一条计策放在半年之前,或许还能见效,今时今日,百姓不?会相信华瑶是妖女,只会认为邪魔当?道,邪魔又在污蔑华瑶。 方谨道:“启明军在民间被?称作天兵天将,华瑶天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说成活人。她俘虏的士兵,十之七八,也会被?她说服,归入她的麾下,立志为她出生入死。” 徐信修道:“老臣也有?所耳闻。前不?久,冯保率兵强攻灵桃镇,全军覆没,冯保也被?华瑶活捉。粗略算来,东无的两万兵力,尽皆折损在华瑶的手里。” 方谨猜到了他?的意思:“你要把东无调到永州去?镇压华瑶?东无不?是司度,他?不?会自投罗网。” 徐信修道:“东无也会顺应阳谋。” 方谨道:“你尽快安排。” 徐信修抱拳行礼。 * 近日以来,东无似乎不?在京城,极少有?人知道东无的行踪。 不?知为何,太后也宣布罢朝了。 太后当?政还不?到半年,朝政再度荒废,民间又传出许多流言,据说太后的姓氏并非“高阳”,压不?住高阳家的真龙,皇宫里怪事频发,太后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梁朝的平民百姓,多半笃信鬼神之事,又听?信了各种谣言,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京城也有?不?少百姓逃往秦州。 今秋秦州丰收的喜讯,早已?传遍了京城内外。 自古以来,粮食丰收都是神佛保佑的实证。众人皆知,秦州已?是华瑶的属地,今年秦州风调雨顺,得益于?真龙兴云布雨,如此说来,华瑶正是真龙天女。如果华瑶回归京城,皇宫里的怪事或许也会停止,朝政又会恢复清明……各种各样的猜测,都从民间流传出来,逃往秦州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全都归顺了华瑶。 华瑶的声望如日中天,若缘也跟着高兴起?来。 华瑶是若缘的盟友,若缘对华瑶仍有?嫉妒之情,更何况东无呢?依照若缘的猜测,东无正在准备围剿华瑶,以免华瑶降伏御林军,又在永州建立深厚根基。 若缘的好?日子还没过?几天,东无又派人给若缘送来几个年轻力壮的侍卫。 彼时正是京城初雪时节,公主府上飞雪漫天,若缘推开自己的房门,只见一众侍卫站在门口。 若缘语气寡淡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位侍卫回答:“伺候殿下的饮食起?居。” 在此之前,若缘还觉得,她的行动?举止,常常被?侍卫监视,却没料到,他?们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缘的唇边浮出几分笑意,既然东无想要抢夺她的孩子,那她就给东无伪造一个假象,让他?错认为自己计谋得逞。 若缘挑选了四个侍卫,命令他?们随她一同走向浴室。她脚步一顿,停在了浴室门口,又命令四个侍卫站在门外,寸步不?离。 随后,若缘自顾自地走进浴室。她在浴室中静坐片刻,思绪稍定?。 浴池中热水浮荡,雾气蒸腾,她沉声呼唤一个侍卫的名字,又吩咐道:“你一个人走到我面前来。” 那人年仅二十岁,只比若缘年长一岁。他?原本任职于?镇抚司,武功虽然不?弱,却也并非出类拔萃。 今年四月,他?被?调到了若缘的公主府。他?在公主府将近半年,若缘对他?格外关照。他?相貌俊秀,言辞温恭,每当?若缘看见他?,她确实会记起?自己的驸马。斯人已?逝,她怅然若失。 他?推开浴室的石门,缓步走到浴池的边沿。他?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殿下。” 若缘扔给他?一条缎带,命令他?遮挡自己的视线。他?不?能违逆,只能听?命照做。 缎带蒙住了他?的双眼,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听?见她的心跳声,她局促地笑了一笑,正当?他?犹疑之时,她扯断了他?的衣带,又把他?推进了浴池。 水花四溅,他?呛了一口水,慌忙喊道:“殿下!” 若缘恶狠狠地瞪着他?。她真想把他?溺死。他?归顺于?东无,效忠于?东无,他?是东无培育的一条蚂蝗,唯一目标就是吸食她的血肉。 她已?分辨不?出美丑善恶。在她看来,对她有?利的人,就是好?人,对她有?害的人,就是坏人。好?人可以存活,坏人由她亲自裁决。 若缘跳进了浴池,池水来来回回地摆荡。水雾缭绕之时,她掐住了他?的脖颈。她喃喃道:“我平日里待你不?薄。” 他?回答道:“是,殿下待我不?薄。” 若缘反问道:“那你可知,我要做什么事?”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是未来的驸马,怎料若缘掐住了他?的脖颈。他?到底是出身于?镇抚司的武者,求生本能唤醒了他?的意志。 他?左手抓住若缘的手腕,右手握拳,狠狠地捶打?若缘的鼻梁,这一拳下去?,若缘的鼻血喷溅而出。她顿时发狂,和他?在浴池里撕打?起?来。 若缘秘密修习佛门心法,迄今已?有?将近三个月。她的武功小有?所成,点?穴的手段也甚是精妙。她本想点?住他?的死穴,但她找不?到死穴的位置,错点?成了哑穴,而他?以为公主还要谋害他?,让他?不?明不?白地,像个哑巴一样死在浴室里。 因此他?竭尽全力,拳脚并施,对准若缘又打?又踹。 若缘忽然反应过?来,平日里无人陪她练武,此时此刻,正是绝佳的练武时机。 若缘和侍卫放开了一切束缚,双方疯狂地对打?,若缘发出尖利的吼叫,如同一头癫狂的野 狼。她一拳锤碎了侍卫的头骨,那侍卫还不?知道她使出了什么招数。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他?沉没在池水中,若缘及时扶住他?,但他?已?经溺毙了。他?的尸体飘浮在水面上,散开淡淡的血腥味,若缘终于?回过?神来。 若缘握住他?的臂膀,使劲把他?拖出了浴池。她把他?抬到木榻上,又给他?盖了一张薄被?,随后她也离开了浴室。 若缘刚刚跨过?门槛,门外的侍卫竟然追问道:“殿下,您刚才……” 若缘道:“他?累了,他?要睡一会儿。” 侍卫大惊失色。 若缘叹了一口气:“你们替我照看他?,他?什么时候醒过?来了,立即差人给我报信。” 话虽这么说,若缘的心里不?可能不?慌张。她杀了东无派来的侍卫,相当?于?扇了东无一耳光,她已?犯下大不?敬之罪。 东无返回京城之后,必然会扒掉若缘一层皮。 东无亲手扒过?的人皮,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若缘的心脏跳得极快,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她是不?是快死了?她会不?会被?东无做成人皮灯笼? 她不?要做人皮灯笼!她不?要被?挂在房梁上! 若缘的脑海中响起?了尖叫声。又过?了片刻,她勉强镇定?下来。她吩咐侍卫准备马车,直奔皇妹的公主府。 若缘的皇妹,姓高阳,名琼英,正是当?朝七公主。 高阳琼英的母妃深受父皇宠信。相比于?若缘和华瑶,琼英的公主府更有?皇家气派,修造得十分富丽,雕梁画栋,宫阙楼台,连绵十里有?余。虽是位于?京城郊外,占地却在百亩以上,彰显着天潢贵胄的盛大气象。 琼英今年也才刚满十九岁。她的府上美人如云,男女齐全,她不?止一次地邀请若缘,让若缘来她府上欢聚一夜。 若缘拒绝她许多次,只因她喜怒无常、行踪不?定?,真是个不?好?惹的人。若缘也不?想沾上她这个麻烦。 今时不?同于?往日,若缘得罪了东无,无处可逃,只能暂住在琼英的府上。她并不?指望琼英会帮她。她知道,琼英早已?投靠了东无,说是“投靠”,也不?尽然,琼英从来不?会妨碍东无行事,也极少听?从东无的命令。 从小到大,琼英只会任性妄为,只有?皇帝和太后管得住她。 如今皇帝驾崩了,太后久居深宫,琼英在宫外无法无天,暂时还没有?闹出大祸。琼英很少离开公主府,也很少当?众露面,京城的官民甚至不?太清楚她的相貌。 时值晌午,天色渐亮,风雪渐大。 若缘的马车行驶在一条开阔的道路上。拉车的四匹骏马一路飞驰,路旁的流民见状,也都知道马车里坐着的贵人出身于?大富大贵人家。 放在平时,平民百姓见到这样的阵仗,肯定?是要匆忙躲避的,然而京城的状况也和往日不?同,流言四起?,大雪封路,百姓买卖粮食都不?如平常方便。 流落街头的流民见到那般奢丽的马车,便也幻想马车里的贵人是个好?心人。他?们朝着马车喊道:“贵人!贵人!求您停下来!赏赐一口吃的!小人们饿着肚子、光着身子,真要活活的饿死冻死!!” 还有?人喊道:“救命啊!饿死了!饿死了!” 若缘听?见他?们的喊叫声。她本来也不?想理会他?们,但她才刚刚杀过?人,她还记得鲜血流过?指间的温热感。 若缘一时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对车夫喊了一声:“停车。” 车夫连忙劝说道:“殿下,请您三思啊。咱们的马车要是停下来,那流民一股脑儿地涌过?来,会把您的四匹骏马都宰了吃了。” 若缘尚未决断,车夫又说:“殿下,您心善,又不?经常出门,您是没见过?饿疯了的人,什么都能吃的啊……什么都能吃……” 车夫亲眼目睹过?饥荒年月的惨状,但他?不?敢把自己的见闻详细地描述出来。他?只能隐晦地提醒若缘:“父母亲族,妻子儿女,那都顾不?上了,真到了生死关头,人的心里只念着自己。” 若缘听?完车夫的一番话,反倒笑出了声。她打?开车窗,把自己准备的烧饼扔出去?了。 果然如同车夫描述的一般,众多流民发疯般地争抢着烧饼,犹如野狗扑食一般,只过?了片刻,那三个烧饼都被?他?们抢光了。 远处走来一位强壮的流民,他?没吃到一口烧饼,竟然抓住了另一个瘦弱的流民。他?狠狠地捶打?几拳,猛击那人的腹部,那人就把烧饼吐出来了。他?立刻趴到地上,用手捞起?那人呕出的秽物?。 若缘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她关紧了窗户,再也不?看流民一眼。 车夫还说:“殿下,您可是看清楚了?” 若缘微微地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些流民什么都能吃,还好?我没在路边停车,不?然我也会被?他?们吃了。话说回来,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受苦的,我哪儿来那么多善心,发给那么多小老百姓?” 若缘在心中暗想,与其可怜别人,还不?如可怜她自己。她此生的命数,恐怕比不?上别人的一半。她还能再活几天?东无回京之日,便是她的死期。 190-200 第191章 魂梦天涯 公主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傍晚时分, 落日西沉。 马车驶入公主府,若缘撩起车帘,向外观望, 只见一片亭台楼阁, 掩映于高山流水之间。身穿纱袍的舞伎正在高台上轻盈起舞, 寒风冷雪之中, 舞伎的袖袍飘飘荡荡, 似是迎风展翅的落花蝴蝶。 若缘感?叹道:“风花雪月,莫过于此。” 在侍卫的指引下, 若缘登上楼梯, 走进一座暖阁, 扑面而来一阵暖风,夹杂着一串笑声。 若缘循声而去, 果然找到了?琼英。 九丈见方的大厅里,门?窗槛框尽是紫檀雕花,垂挂的纱幔层层叠叠,边角缀满金丝银线。地砖和墙砖上镶嵌着金玉珠宝,夜明珠至少也有一百多?颗, 无论白?天黑夜, 灿烂的珠光照得满室通明。 琼英坐在一张软榻上,身旁还有两位衣不?蔽体的美人。 那两位美人竟是一男一女, 跪坐于琼英的左右两侧。琼英搂着一人的腰肢, 又握着另一人的胳膊,享尽齐人之福。 若缘不?合时宜地插话:“皇妹兴致真好啊。” 琼英目光淡淡地投向若缘:“皇姐,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琼英生来一双丹凤眼,左眉梢上还有一颗黑痣,当她挑眉的时候, 她的眼神锋利如刀。 若缘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妹妹和我说话,别?用敬称了?,我人微言轻,不?值得妹妹如此厚待。” 琼英道:“姐姐言重了?。姐姐也是金枝玉叶,可不?能自贬身份。我若是薄待了?姐姐,那就?是我不?懂礼数、不?守规矩,我的颜面也丢尽了?。” 若缘道:“我怎敢折损妹妹的颜面?姐妹之情,最是深厚,我时常记挂着妹妹,这点心意,还请妹妹笑纳。” 若缘走到琼英的面前,亲手送上一份礼物。 琼英接过礼盒,拆开一看,盒子里装着价值万两的银票,白?玉雕成的双龙玉佩, 以?及一对?镶金玳瑁镯。 琼英根本瞧不?上这些东西。她自幼见惯了?奇珍异宝,对?她而言,金银玉器都是寻常凡品。她连话都懒得说,朝着侍女摆了?摆手,侍女就?把礼盒搬走了?。 若缘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家里只有破铜烂铁,拿来送给?妹妹,也不?怕丢人现?眼,只求妹妹别?嫌弃我没见过世面……” 琼英打断了?她的话:“姐姐是来送礼的吗?” 若缘万分诚恳道:“姐妹之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今日特来拜访你,只有一事?相求。” 琼英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若缘,又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众多?美人行礼告退,丝竹管弦之声也停止了?。 琼英依旧坐在软榻上。那一张白?玉雕成的软榻,紧挨着一扇琉璃窗,窗外的高台上覆盖着一层白?雪,远处的青松翠柏环绕着山峰,如此壮丽的人间美景,勾起了?若缘的怅惘之情。 若缘似笑非笑:“我能不?能在你的府上暂住一个月?” 琼英反问道:“那就?奇怪了?,姐姐也有自己的公主府,为何要搬到我这里来?” 若缘撒谎道:“我宠幸了?一个侍卫。我与他做尽了?颠鸾倒凤之事?,有一次是在醉酒之后,我不?记得运功调息,也就?留下了?麻烦。” 琼英半信半疑:“你怀孕了??” 若缘道:“大约已经怀孕一个月了?。” 琼英道:“你请太医看过了?吗?” 若缘面露难色:“我不?敢请太医。宫里的太医都有自己的主子,我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他们主子的意思?。” 琼英故意试探道:“你真要把孩子生下来吗?如今这个世道,全国各地军阀混战,官兵贼兵打得头破血流,闹得一大半百姓不?死不?活,你还想安安稳稳地养胎,对?你来说也太难了?。” 若缘长?叹一口气:“驸马去世之后,我想通了?,人活在世上,难逃一死。我自幼体弱多?病,寿命也不?会太长?,若能留下个女儿,把我的血脉传下去,这一世人生,也不?算白?活了?。” 琼英忽然站起身来。她略微低头,打量着若缘,过了?片刻,她说:“姐姐肚子里的孩子,与我也是血脉相连。既然姐姐主意已定,这一支血脉是该保留下来。” 若缘道:“谢谢妹妹,姐姐不?胜感?激。” 琼英招来侍女,吩咐她们把若缘送去厢房。 若缘走后,琼英站在窗前,观赏着山上雪景。琼英的近臣匆匆赶来,跪在琼英的脚边。 近臣名为汪满,年近三十岁,也是一位学识渊博的才女。她侍奉琼英多?年,琼英对?她十分器重。 汪满道:“殿下何不当面揭穿若缘?” 琼英道:“不过是给她留点颜面罢了?。她被东无杀光全家,哪里还有心思?颠鸾倒凤?她亲口撒谎了?,我也就?由着她胡闹,看她能闹到什么时候。” 汪满道:“若缘怀孕的消息,要是传到东无的耳朵里……” 琼英道:“她这点小伎俩,连我都瞒不?过,岂能瞒得过东无?” 汪满隐晦地说:“瞒是瞒不?过的,只是东无求子心切,也有可能弄假成真。” 琼英听出了?汪满的言外之意。她慢慢地来回踱步:“今日若缘送我的礼物,你派人转送给?华瑶。” 汪满道:“殿下是要改投华瑶?” 琼英道:“你一说‘改投’二字,我就?想笑,华瑶算什么东西?低微下贱的贱民之女,我巴结谁也不?会巴结她。” 话虽这么说,礼物还得送出去。 东无和华瑶大战在即,东无的势力?高深莫测,华瑶又是军心所向、民心所系,他们双方的胜败兴亡,难以?预料,琼英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 近日以?来,华瑶连战连胜。 贼兵的兵力?虽然强盛,智谋却?是远不?如华瑶。 华瑶挑拨各个贼兵阵营之间的关系,鼓动他们自相残杀。贼兵阵营内乱不?断,华瑶趁机突袭,果然大获全胜,俘虏了?上万名贼兵。 凡是启明军所到之地,百姓归顺,官员臣服,启明军团结官民之力?,势如破竹,迅速攻占了?七座城镇。 方圆百里之内,除了?金莲府以?外的地域,几乎全在华瑶的掌控之中。华瑶原本想尽快攻打金莲府,又怕东无趁虚而入,经过一番权衡,她决定稍作休整,观望形势。 华瑶率兵驻扎在浅山镇。此地驻军一万两千人,俘虏也有六千人。 浅山镇位于长?回岭的北方。深秋时节,气候更加寒冷,田野上落满霜雪,道路上凝结一层薄冰,马车的行速比平日里慢了?一倍,粮食运输极不?方便,本地官员也觉得今年冬天一定会闹饥荒。 华瑶命令官员开仓放粮,赈济贫民,官员只能听命行事?。 正午时分,华瑶亲自率领一队侍卫,巡视仓库、军营、街道。谢云潇和俞广容一路随行。 启明军入驻浅山镇之后,华瑶派人搭建木棚,设立粥厂,收容无家可归的流民。每日晌午和傍晚,启明军会在粥厂门?口发放粥食和盐菜。 华瑶走到了?粥厂附近。她向前望去,只见数千名饥民聚集在街道上,还没到施粥的时辰,饥民已经把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拥挤的人群之中,妇女和孩童只占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都是青壮年男子。 年幼的孩童忍耐不?住饥饿,哭着喊道:“娘,饿啊……肚子饿……” 嘈杂的声浪淹没了?幼童的哭喊,冷风从街道上吹过来,掺杂着一股腐臭味。饥民多?半是衣衫褴褛,浑身沾满了?粪土,头发里爬满了?虱子。许多?人的头发都被火烧过,散发着毛肉烧焦的古怪气味。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吩咐一名侍卫:“你去把潘之恒和岑越叫过来。” 潘之恒原是永州南安县管粮主簿,官阶八品,不?过一个芝麻官。南安县被贼兵攻陷之后,潘之恒带着女儿死里逃生。母女二人逃到了?垂塘县,又在垂塘县巧遇一位“神仙姐姐”。神仙姐姐送给?她们钱粮,拯救了?她们的性命,她们本以?为自己绝处逢生,却?又落到了?太监冯保的手中。冯保把她们关押在垂塘县的客栈里,正当她们绝望之际,冯保兵败,启明军转攻垂塘县,又把她们救出来了?。 获救当日,潘之恒的女儿听见华瑶的声音,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女儿偷偷告诉潘之恒:“公主姐姐的声音很好听……公主姐姐不?只会说官话,她还会说永州方言。” 潘之恒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女儿心心念念的“神仙姐姐”,正是华瑶本人。 总而言之,华瑶救了?她们母女两次,救命之恩,如何报答? 潘之恒投入华瑶麾下。她在永州为官二十年,深知永州民风民俗。她经历过战乱、兵祸、灾荒、瘟疫,即便她家境贫寒、官阶低微,她仍能保全自己和女儿的性命,此等智谋,也被华瑶赏识。 华瑶破格提拔潘之恒,任命她为检校官,主管粮饷粮税出纳,又派遣了?岑越辅佐她。 岑越年仅二十二岁,出身于名门?世家,精通六艺,学贯古今,颇有一种贵公子的风度。 岑越的兄长?岑清望投靠了?方谨。岑清望战败而死,岑家立刻倒戈,完全转向了?华瑶这一方。岑越也被推进了?华瑶的阵营。 岑越离家之前,父亲再三叮嘱他:“你既已归顺公主,必须全心全意地侍奉,对?公主言听计从。公主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把自己的身心志念,全部献给?公主,才能换来家族的昌盛兴隆。” 岑越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但他自己无意于此,他从不?恭维华瑶,只把华瑶当作君主侍奉。 华瑶对?岑越也没有任何特殊关照。 十天前,岑越初次面见华瑶,彼时华瑶与他寒暄几句,又与他说经论道。她发现?他确实有几分才学,人品性情也很不?错,她就?把他转调给?潘之恒做副手,时不?时地派人敲打他,督促他没日没夜地干活。 时至今日,岑越的眼眶已有淡淡乌青。 潘之恒和岑越收到华瑶的命令,急忙赶往华瑶所在之处。他们一前一后地跪地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道:“起来吧,今日的饥民格外多?了?。” 岑越缓慢地站起身,潘之恒仍然跪地不?起:“请殿下恕罪。” 第192章 此际思君心切 谢云潇不可轻易出战…… 华瑶低声命令道:“有话直说。” 潘之恒道:“启禀殿下?, 镇官统计的饥民人数是七千六百三十二,这?七千多人的姓名、年龄和籍贯已?经登记入册。昨日微臣依照册籍记录,发放信票, 前来领取信票的饥民增至一万四千人, 信票缺额超过七千, 因此亏缺了三万石粮食。” 华瑶看了一眼俞广容。 俞广容立即会意, 插话道:“信票缺了七千多张, 这?可不是小事,潘大人为何不尽快禀报殿下??殿下?亲临视问, 潘大人这?才说出原委, 您做官也做得太不谨慎, 钱粮相关的事务,都是耽搁不起的。” 俞广容是华瑶身边第一号的红人, 潘之恒从来不敢得罪她。平日里她们二人见了面?,彼此之间,客客气气,礼数无不周全。可是官场上的交际,多半有虚无实, 此时俞广容说话不留一点情面?, 潘之恒的心里也添了一丝焦急。 潘之恒实话实说:“官衙和粮食局正缺人手,核算钱粮、清查账目、发放信票这?一桩桩的事务, 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完。俞大人不在粮食局任职, 您大概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什么规矩,谁定的规矩?” 华瑶语气低沉, 不怒自威。她俯视着潘之恒,目光尽显威严。 潘之恒毕恭毕敬:“微臣失言,请您恕罪。” 潘之恒在永州做官二十年, 自有她的真才实学?。她明实理,做实事,立实绩,但她并非进士出身,未曾在京城历练过,她的口才远不如俞广容。 潘之恒一夜未眠,思维也不够敏捷,又被华瑶当面?质问,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想为自己辩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华瑶又问:“你这?两天在忙什么?” 潘之恒回过神来,如实禀告:“浅山镇居民约有一万四千人,流民约有三千人。官府设立的放票台共有四十处。数天前,衙役在全镇各大街道张贴告示,通知饥民前往各个?辖区的放票台登记入册。全镇共有十个?辖区,每个?辖区分管四处放票台,从昨日起,官府每日发放一次信票,饥民凭借信票,次日可以在粥厂兑换粮食。” 这?些消息,华瑶早就知道了。 潘之恒的思绪有些混乱,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华瑶听出了潘之恒的焦虑,就没再?打断潘之恒的汇报。 潘之恒继续道:“前日统计的饥民人数是七千,昨日饥民人数飞涨,很多人挤在西街的放票台附近,总是不肯转去?别处。微臣差人打听,这?才查明了形势,原是镇上传出一个?谣言,只有西街的信票有效,别处的信票无效。饥民听信谣言,也不管官府告示上的条文,只想着争抢信票,抢到了才算吃了定心丸。西街的秩序混乱得不成样子,从午时起,到亥时止,微臣才把?信票发完,也把?饥民的人数算清楚了。” 岑越忽然撩起袖袍,跪在潘之恒的身旁。他开口道:“五更天时,潘大人想把?详情禀报殿下?。微臣拦住了潘大人,重新审查了粮食局的钱粮账目,因此又耽搁了大半日,还请殿下?责罚。” 潘之恒是粮食局的检校官,岑越作为潘之恒的副手,也只是个?副官。按照粮食局的规矩,他们二人的职责,正是把?账目审查清楚,经过初审和复审,认定账目上的收支一字无误,才能把?结果报告给华瑶。 岑越提到了“审查账目”,表面?上是在告饶,实际上是在暗示华瑶,他依法处事、依法办事,已?算是尽到了心力?。至于?饥民过多、信票过少?的问题,并不在粮食局的职责范围之内。 岑越还说:“今日一早,微臣正要上疏奏闻,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全镇上下?一切事务,终是瞒不过殿下?的法眼。” 岑越跪在距离华瑶一丈远的地方。华瑶多看了他一眼,他略微抬起头,目光依旧落在地上,始终不曾与华瑶对视。他穿着一件青灰色长袍,手腕处露出雪白?绸缎的里衣,通身装扮十分整洁,虽无金玉配饰,却是干净朴素,朴素之中又有三分清雅。 岑越是岑家的庶子,他的兄长岑清望则是岑家的嫡子,岑越与岑清望失和已?久,兄弟二人势如水火。岑清望去?世之后,岑家的家主向华瑶投诚,为表诚意,家主派出岑越辅佐华瑶。 华瑶重用的那些文臣,办起事来都是尽心竭力?的,岑越却是个?例外。他似乎把自保放在第一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不沾惹一点麻烦。 岑家的家主已?经献给华瑶八万两白银、八千石粮食。岑家既有一片诚意,华瑶暂时不能辜负他们。她要收服各大世家,还得把?岑越留在身边,稍微宽待他一些,等?到局势稳定下?来,再?把他调到更合适的位置上。 当务之急,还是抚民治兵。 思及此,华瑶淡淡地道:“你是粮食局的副官,为饥民请命,也是你的分内之事。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岑越深深地伏拜:“微臣谨记殿下?教诲。” 俞广容也附和道:“西街突发状况,也和信票有关,信票也是你们粮食局放出来的,岑大人,如何能把?自己摘出去?了?饥民无知,不过是听信了谣言,官员无知,那可是俗话说的‘事不关己不劳心’。” 岑越和俞广容没有任何过节。俞广容这?般针对他,他只觉得,俞广容已?是华瑶的鹰犬。他不会埋怨俞广容,只因他的父亲也有一片趋炎附势的心思。不止父亲,北方的世家大族,约有十分之三,已?在暗中投靠华瑶,诸事都要仰仗华瑶的庇护。 在这?人世间,权势就是最大的道理。世家子弟标榜自己不慕虚名、不贪俗利,其实也没几个?人不想攀龙附凤。宦海沉浮,官场升降,只像一场大梦,富贵荣华转头空,功名利禄皆是恩宠。 华瑶的权势如日中天,谁不想做她的鹰犬? 百丈开外之处,成千上万的饥民正在忍受冻饿之苦。岑越眺望着远处的饥民,他心里的各种计较,也像是笑话一般轻飘飘的,微不足道。 岑越也不辩解了。他言简意赅:“请殿下?降罪。” 华瑶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又看向潘之恒:“饥民的头发为什么都烧焦了?他们的脸上还有血痕。” 潘之恒连忙回答:“饥民的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虱子,虱子吸食人血,又在人头发里产卵,卵生?虱,虱生?卵,过不了几天,浑身痛痒交加,壮年人也被吸干了。饥民实在没办法,就用柴火焚烧头发,虱子遇着火,便会爆开,噼里啪啦的,炸出血花来,雨点似的落在脸上,就是星星点点的血痕。” 华瑶给了她一个?台阶:“体?恤民情,才是为官之本。你和岑越都起来吧。” 潘之恒和岑越齐声道:“多谢殿下?恩典。” 言罢,潘之恒和岑越站起身来,缓缓地退到了一旁。 华瑶不自觉地握手成拳。她还在想,饥民若是能吃饱穿暖,每日沐浴更衣,便能杜绝病根,虱子也不会泛滥成灾。 可是永州粮食不足,局势也不安定,华瑶在秦州制定的规矩,到了永州反而?施展不开。她派遣官员去?各地查访、随时变通,还要防范东无和方谨的明枪暗箭,调粮赈灾也是十分艰难。 华瑶已?从秦州、岱州调粮两万石,船队尚未抵达永州,华瑶必须谨慎行事,以免敌军乘虚而?入。 华瑶观望着拥挤的人群,又看了一眼天色,辰时未至,街上秩序一片混乱。幼童一声声地哭嚎,气虚体?弱的老人死尸似的倒下?了,蓬头垢面?的男人敞开裤腰,朝着死者放溺,秽臭之气熏晕了数人。 俞广容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与他们相隔极远,虽然闻不到臭气,却也稍感烦躁,她的鼻孔内“哼”了一声。 华瑶不禁问道:“你有何感想?” 俞广容恭顺地回答:“污秽下?贱之人,也就是泥猪疥狗,盼着他们通晓人性,那是绝无可能的。他们只知道幸灾乐祸,却不知道仁义道德,要说他们自私自利,倒也算不上,只是太过愚蠢罢了。依臣之见,不如把?他们都杀了吧?粥厂门口,这?些人坏了规矩,犯了死罪。” 其实华瑶也动了杀心。她仔细打量着饥民,又察觉出蹊跷。她正要把?谢云潇招来,谢云潇已?经走到她的身侧:“殿下?。” 华瑶极轻声地问道:“你的目力?和耳力?最好,那人群里混进了多少?高?手,你看出来了吗?” 谢云潇道:“至少?三十人武功极高?。” 华瑶道:“他们是男是女?” 谢云潇道:“都是壮年男子。” 华瑶认定道:“镇上的谣言也是他们传出来的。” 谢云潇低声道:“殿下?放心,我去?杀了他们。” 华瑶立刻拒绝道:“等? 等?,静观其变。” 镇上混进了一群行踪诡异的奸细,那奸细的主人恐怕是东无。既然如此,谢云潇不可轻易出战。 近几日以来,东无的人马在京城毫无动静。华瑶的暗探回报,东无已?经率兵进入永州地界。 华瑶最担心的事情,终归还是发生?了。东无离开了京城。他决定亲自领兵作战,剿灭启明军,诛杀华瑶和谢云潇。 或许,此时此刻,东无就在不远处坐镇。东无的眼线遍布四方,华瑶和谢云潇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的注视之下?。 第193章 欲传书不如鸿雁 华瑶信口胡言的本领是…… 华瑶和谢云潇谈话的时候, 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闹声。 华瑶放眼?望去,纷乱拥挤的人群里,幼童正在嚎哭, 临近的壮年?男子目光凶恶, 嘴角流涎, 恨恨地盯着幼童, 像是要把幼童生吞活剥。 华瑶思索片刻, 招来潘之恒,吩咐道:“你们粮食局的信票, 必须立刻改良。全镇共有四十处放票台, 二?十座粥厂, 每一座粥厂对应两处放票台,每一张信票只能在指定的粥厂施用, 明?白了吗?” 潘之恒道:“微臣明?白,放票台的信票,也?得是有限的。票放完了,门就该关了。” 华瑶道:“不错。” 潘之恒道:“微臣领命。” 华瑶的声音压低了些:“饥民也?分男女老少?,男女有别, 不可混淆, 同一处放票台,信票应该分为三种, 女人、儿童、男人各不相同。明?日起, 从辰时到巳时,粥厂赈济女人以及十四岁以下儿童, 从午时到申时,专门赈济男人。” 潘之恒迟疑道:“饥民若是打闹起来,官府又该如何化?解?” 华瑶反问道:“饥民, 打闹?” 华瑶只说了四个?字,潘之恒和俞广容已经领悟华瑶的深意。 俞广容附和道:“真?要是饿得难受了,就连一丝气力也?没有,怎么还能打闹起来?敢于闹事的人,是不是饥民都难说,此等不守规矩的东西,活在世上?也?是枉然。官兵把闹事的杀干净了,粥厂门口也?就清静了。” 华瑶默认了俞广容的说法,潘之恒心里也?像是明?镜似的。 潘之恒鞠躬行礼,正要告退,华瑶唤来侍从,吩咐他们为潘之恒和岑越披上?棉衣。那棉衣的外层是青灰素缎,内层是雪白新棉,穿在身上?,并不厚重,既轻便,又暖和,不仅可以挡风遮雨,还可以御寒保身。 华瑶特意叮嘱道:“秋末冬初,天冷风寒,你也?应该多保重,粮食局的重大艰巨之事,本宫都托付给你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潘之恒和岑越跪地谢恩,异口同声道:“微臣跪谢殿下隆恩。” 华瑶道:“起来吧,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潘之恒和岑越领命告退。他们同坐一辆马车,匆匆忙忙赶往粥厂。街道上?寒气森冷,车轮碾过碎雪残冰,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马车里放着一只镂花铜炉,炉膛内炭火甚旺。岑越把铜炉递给潘之恒,潘之恒说了一句多谢,便把铜炉收下了。 潘之恒经历了两三个?月的颠沛流离,她的身体颇有几分孱弱。华瑶派出名医为她调理元神,她也?服用了补气养血的丹药,病情虽有好转,病根却是尚未祛除,又因她一夜未眠,此时真?是疲惫不堪。她闭目养神,始终不发一言。 岑越也?没开口说话。他看着潘之恒,她累得精疲力竭,他也?感到十分疲惫,但他万万不能休息。他必须把差事办好,他和潘之恒不能再有任何失误。正当恍惚之时,他记起了已故的兄长?岑清望。纵然他与岑清望早已反目成仇,兄弟之间的名分尚在。 兄长?死状凄惨,岑越也?有一丝惆怅,到底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兄长?效忠方谨,正如岑越效忠华瑶,各方势力相倾、权力相轧,免不了流血牺牲。 岑越端坐在座位上?,拢着棉衣的衣袖。袖口缝着青棉线,绣着兰草竹叶,针脚细密整齐,左右各有四枚袖扣,此中深意,不言自明?。兰竹以清幽著称,暗喻君子之道,至于八枚袖扣,特指君子八德,也?即“忠信诚明?,礼义廉耻”。 华瑶赏赐他一件棉衣,又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原是功过相抵的意思,他却察觉出一丝端倪。他必须坚守忠信诚明?、礼义廉耻,才能等来她的恩宠提拔。 她的帝王之术已是炉火纯青。她挑选贤臣良将?辅佐自己,又操纵着众人的心性?。凡是她重用的人,必须尊她为首、奉她为主,管理一切事务,皆要顺从她的意愿。她或许会容忍臣民一时僭越,却不会原谅臣民的任何欺瞒,她执掌生杀之权,又奉行仁德之政,终将?威重天下,权倾朝野。 * 次日清晨,粥厂按时开放。 全镇二?十座粥厂的门口排起了队伍,条理分明?,秩序井然,相比于昨日的乱象,今日的情景大有改善。 西街的队伍最?长?,人数也?不过两三百,排队的都是妇女儿童。不到一个?时辰,每人都领了一碗粥。粳米熬出来的米粥,还有养胃除烦、止渴利溲的功效,配上?一小块腌菜,倒也?能把肚子填饱。 街上?的哭闹声渐渐停止,人群渐渐散开,侍卫也?赶去报信了。华瑶收到消息,稍微松了一口气。 华瑶坐在军帐里,正忙着审查军务。她身边仅有谢云潇一人。谢云潇为她添茶倒水,她百忙之中抽空回答道:“我不渴。” 谢云潇道:“方才你端起杯子,见是空杯,又把杯子放下了。” 华瑶道:“你还不明?白吗?我要你喂我喝水。” 华瑶只是随口一说,并非存心调戏谢云潇。她信口胡言的本领是天生的,与谢云潇相处时,她向来肆意任性?,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谢云潇深知她的脾气。他将水杯递到她的唇边,她捧住他的手?,慢慢地饮水。她心里还想着,当今世道局势,犹如烈火浓烟,凉水浇不灭,战火烧不尽。她猜不透东无的战术军略,东无的暗探却是早已遍布州府。 华瑶喝完水,神思恍惚,不自觉地叹了一声。她自己还没察觉,谢云潇低着头?,在她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清冽如冬雪般的一个?吻,犹带着浅淡的香气。 华瑶怔了一怔。她回过神来,飞快地亲了一口他的侧脸,又坐得端端正正。她抛开一切杂念,唯有“明?君”二?字扎根心头?,坚如金石,不可动摇。她继续翻查折子,迅速写出批语,偶尔又侧过头?去,偷看一眼谢云潇。 谢云潇的目光始终不曾落到她的身上?。他并不知道她的军机密事。他打开桌上?的木匣,取出京城寄来的家?书?,厚厚三封,寄信人是他的祖父、舅父和舅母。 近日京城大雪封路,书?信往来不易,谢家?的家?书?原本应该是三天前送达,却因为天气恶劣,拖延到了今日早晨。 谢云潇拆开封套,逐字逐句,默读家?书?。在此之前,他似有所感,隐约猜到了谢家?的意思。信中所言,果?然如此,他的祖父、舅父和舅母不愿离开京城。时值寒冬冷月,京城已现乱象,百姓逃亡,官员离职,京城郊外遍地饥荒,无人照应百姓的饥寒困苦。祖父上?书?进谏,恳求朝廷开仓赈民,朝廷迟迟没有答复,太后也?宣布罢朝了。 第194章 爱憎怨 世间只此一对 华瑶看完了奏本, 谢云潇也读完了家书。他?把信纸放在桌上,白纸黑字,词句分明。不?过谢家的家书是用密语写成?的, 旁人无?法窥破玄机, 华瑶也不?知道信中所言何事。 华瑶忍不?住问:“信上写了什么?” 谢云潇道:“近日京城天?寒地冻, 道路上积雪结冰, 船不?能行, 马不?能进?,水陆运输几乎断绝, 至少二十万人挨饿受冻。祖父上书进?谏, 请求朝廷放赈救灾, 朝廷至今仍未答复。” 华瑶道:“你祖父是内阁重臣,他?也见?不?到太后吗?” 谢云潇道:“信上只说, 太后罢朝,政务荒废,沧州北境四?十三城相继沦陷,沧州军心涣散,已?有衰败之势。” 华瑶思索片刻, 轻 声道:“沧州军情紧急, 流民受尽饥寒之苦,朝廷应该安抚民心、鼓动士气, 尽力维持北方局势稳定, 这么简单的道理,太后不?会?不?明白。朝政大?权都在她手里, 她为什么无?动于衷?”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苦苦思索,实在想不?通,心里也有些烦闷, 胸口沉甸甸的,像是烧起了一团怒火,又?勾起了她的杀气。 她凶狠道:“等我杀了东无?,我进?京上朝,亲自治理军政。”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卿卿。”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道:“行缓则安,事缓则圆,你也不?必太过心急,像这样的疑难大?事,总要从长计议。” 华瑶随口道:“你总是对我说,不?必心急,不?必忧虑,我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行缓则安,事缓则圆,原是为人处世之道,却不?是行军应敌之法。两军交战,兵贵神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华瑶这句话还?没说完,谢云潇竟然把她抱起来了。她坐在他?的腿上,他?左手紧贴着她的腰腹,右手轻搭着她的脉搏,原是为了探查她的丹田内息,助她调息运气。恍惚之间,似有一股真气游遍她的经络,由入转出?,由浅渐深,驱邪养正,刚柔并济。起初她杂念繁多,思潮纷乱,内息在周身运转两圈之后,她凝神静心,郁气也消散了一大?半。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心中空荡荡的,再没有一丝忧烦。 华瑶微微歪头,疑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个办法?” 谢云潇如实回答:“我近日读了几本书,略有参悟,自创了一门养气调息的功夫,似乎能帮助你安神定心。” 华瑶记起来了,最近几日,谢云潇常读医书,《太医真经》、《医经余论》、《正念机要》、《心魔集释文》这几本医书都摆在他?的书桌上。他?时不?时地翻阅,偶尔还?会?做些摘录,倒也真是一片至诚。 华瑶认真道:“嗯嗯,确实有效,你辛苦了。” 谢云潇道:“你日理万机,比我辛苦得多。” 华瑶坐在谢云潇的腿上,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他?的气息也是温热的,她又?恍惚一瞬,此情此境,像是春夏之交的光景,风轻云淡,花香日暖,她难免有些懒散,竟似大?梦初醒一般。 她的身体才刚放松下来,思绪又?回到了正事上。她缓声道:“时局艰难,一天?也不?能懈怠,东无?城府极深,太后也是老谋深算……”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经给太后写过信,太后并未回复,似乎暗藏深意。太后本该判决杜兰泽秋后问斩,秋天?已?经过完了,冬雪纷飞,冰寒霜冻,杜兰泽的罪名?仍未拟定,京城也没有相关消息传过来,这又?是为什么?太后又?在等待什么? 谢云潇打断了华瑶的猜想:“东无?派来的奸细扮作流民,设下了埋伏,你也应该严加防范。” 华瑶道:“你不?用担心,我早有准备。”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并不?知道华瑶有何准备,她从未透露过一点风声。正当他?思索之际,她转过身来,跨坐在他?腿上,专注地与他?对视。 华瑶捧住他?的右手,诚心诚意地哄他?:“先前我不?告诉你,也是不?想让你费心。东无?老奸巨猾,诡计缜密,而你天?性纯善,品行端正,最容易被东无?那种小?人算计。万一你有什么闪失,我可要心疼坏了。” 谢云潇看着她的眼睛,只见?她眼中光彩明亮。他?心念一动,仍是一言不?发,反握住了她的双手。 华瑶以为自己的甜言蜜语失效了。她感到茫然,目光也转向了别处。 谢云潇紧握着她的双手:“不?必解释,我只愿你早日成?功,创立中兴大?业。” 华瑶把头转回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低头轻吻她的唇角,意味不?明,暧昧不?清。她猜不?准他?的心思,索性也不?去猜了。她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浅尝即止,嘴里还?喃喃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也不?要担忧,我一定会?杀退敌军,也会?派兵去京城保护你的家人。” 她做出?这样的承诺,还?从袖中取出?两块玉佩,玉质晶莹,玲珑剔透,长宽不?过一寸,其上雕刻着简易花纹。她悄悄告诉他?:“这上面的图案,就是小?老虎和小?猫咪。” 谢云潇道:“你是小?老虎,我是小?猫咪?” 华瑶道:“嗯嗯,你猜的很准。” 谢云潇接过一块玉佩,仔细一看,果然有一只小?猫咪,探出?猫爪,紧挨着玉佩的边缘。那头小?老虎也是如此。两块玉佩合并一处,正面的虎爪与猫爪相抵,反面的“瑶”字与“潇”字相连,颇具巧思。 华瑶把小?老虎留给她自己?了。她还?说:“这也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这般独特的信物?,既不?同于常见?的鸳鸯蝴蝶,也不?同于连理双飞的意象,可算是独一无?二,世间只此一对,谢云潇不?禁笑了一笑。 其实华瑶隐约能看出?来,谢云潇也担忧着京城局势和谢家安危,但他?从未对任何人抱怨过。他?性情沉静,素来淡泊,极少流露心声,却也有一颗赤诚之心。 华瑶做不?出?千金买笑的昏庸事,两块玉佩还?是送得起的。玉佩上的图案是她自己?雕刻的,虽不?精妙,却是她亲手制作,这一份情意比真金还?真。她仗着自己?内功深湛,雕刻玉石也不?怎么费劲,好比常人用树枝在雪地里画画,从开工到完工,最多也就半刻钟。 华瑶小?声问:“你喜欢吗?” 谢云潇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至极。” 华瑶道:“那就好,我也喜欢。” 谢云潇道:“凉州有一句俗语,‘老鼠逢猫魂魄散,羊羔遇虎骨筋酥’,卿卿听?过吗?” 谢云潇原本想说,猫虎的寓意很好,克敌制胜,无?往不?利,华瑶竟然胡扯道:“这个俗语,也有几分道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是魂魄散、骨筋酥……” 谢云潇靠近她耳边,悄声低语:“照这么说,卿卿是羊羔,还?是老虎?” 华瑶耳尖微痒。她心思一转,故意调侃道:“当然是老虎了,我会?把你一口吃掉。” 华瑶说话的嗓音极轻,似是情人之间的呢喃,谢云潇正要回话,华瑶却把双手从他?掌中抽出?来了。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账外,眺望天?色,临近午时,天?寒风冷,她收拢衣袖,衣袍随风飘荡着,她的背影挺拔而笔直,仿佛顶风冒雪的一棵树,疾雷劲雨也压不?倒她。 谢云潇身形一闪,站到她的背后:“你在想什么?” 华瑶道:“我在等消息。” 谢云潇道:“东无?的消息,还?是太后的消息?” 华瑶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她只说:“你随我一同去巡视军营。” * 天?色大?亮,雾色漫空,校场上兵将?齐聚,正忙着演练军阵。 战鼓如雷,声震苍穹,旌旗如火,掩映红日,启明军的声势异常强盛。这也难怪东无?对华瑶起了忌惮之心,亲身赶到永州率兵作战,又?派出?数百名?奸细, 混入华瑶所在的浅山镇。 这些奸细,已?是华瑶的眼中之钉。她不?知他?们有何企图,必须尽快把他?们拔除。她思考多日,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先前她俘虏了包括唐通、冯保在内的一众高手,她对他?们严刑拷打,问出?了洗髓炼骨的秘诀。她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药瓶,瓶中药粉被他?们称为“保命符”。每当他?们内息紊乱、形神颠倒,便要服用“保命符”,克化体内的浊气,原本闭塞的经脉也会?舒展开来,真气顺着经脉运转,行于筋骨,流于肌肉,他?们的心神才能渐渐镇定。 修炼正道的武功高手也有可能走火入魔,更何况是他?们这种歪魔邪道? 华瑶把他?们的保命符交给了汤沃雪,又?找了几位医师反复研究,虽不?能断定药粉配方,却也有几味药材,是可以查验出?来的。这些药材,无?一例外,味苦,性寒,退热除烦,泻热解毒,兼入肝经、心经或者肺经。 因此,药性相反的药材,应是味甘,性热,补中益气,发热升阳。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华瑶也不?甚了解,她只知道,汤沃雪亲自调配了另一种药方,极大?地发挥了与“保命符”相反的药性,堪称“催命符”。 “催命符”的效用,已?在唐通等人的身上试验过了。他?们喝下一杯掺杂着“催命符”的药水,不?过片刻之间,气血逆行,经脉阻塞,满身武功全无?用处,只有任人宰割的下场。 “催命符”对常人无?害,只对东无?的走狗有害,华瑶在永州各地开仓赈粮,不?仅是为了救助流民,也是为了给东无?的走狗投毒。不?过“催命符”发作得太快,那些走狗也不?能慢慢受用,华瑶只能派遣自己?的心腹入驻各地粮食局,协调各地官府按日施粥,等待时机。 华瑶放任饥民闹事,原也是声东击西之计,如她料想的那般,东无?并未察觉她的真实意图。正所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她连谢云潇都瞒住了,更何况东无?呢? 华瑶深吸一口气,寒风侵入肺腑,她的神智格外清醒。午时已?过,消息也该传来了。她这么一想,又?抬头一看,她的侍卫从远处跑来,红光满面,显然是来告捷的。 那侍卫疾速飞奔,停住脚步,跪在她的面前,传信道:“启禀殿下,恭贺殿下,事成?了!” 第195章 何人能戒 全力攻打永州北境 华瑶低声?问:“抓到了多少?奸细?” 侍卫道:“回禀殿下, 总计五百六十人,其中一百四十人扮作流民,两百二十人扮作俘虏, 剩余的两百人都是……是军籍, 混入了启明军。” 华瑶面不改色, 只说了一声?:“传我口谕, 典狱司的官员, 立刻审查奸细身份,无论查到了什么, 据实禀报, 有功当赏, 有罪当罚。” 侍卫道:“卑职遵命。” 侍卫对华瑶十分崇敬。他跪在地上,给华瑶磕了一个头, 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华瑶依然站在原地。她望着?天际红日,陷入沉思。她早已料到启明军的队伍里混入了奸细,不过奸细的人数超过了她此前的预计。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思绪:“殿下,万事小心。” 华瑶看了他一眼,他们?二人相隔仅有一丈远。她朝他招了招手, 只在这一瞬间, 凉风微起,树叶微晃, 他在她的背后站定, 与她的距离不足半尺。 华瑶小声?道:“你来得好快啊,我才刚抬起手, 你就飞过来了,你的轻功又精进了吗?” 谢云潇道:“近日练武练得勤,轻功略有精进, 内功也提升了些许。”话中一顿,又问:“殿下是想?切磋武功,还是谈论正事?” 华瑶道:“当然是谈论正事了。” 她双手负后,严肃道:“你也知道,效忠东无的死士,多半练过邪功。我调配出?来一种?药粉,名为?‘催命符’,可以催动他们?的邪功,让他们?全?身经脉逆行,气?息闭塞,七窍流血而死。” 今日午时,军营和粥厂准时开饭,供应的午饭都是米粥和腌菜。名为?“催命符”的药粉,早已融入粥菜之中,无色无味,不露痕迹。那些奸细吃过午饭,还不到一刻钟,毒性?发作,也就当场暴毙了。 谢云潇猜到了前因后果。他看着?华瑶,淡淡一笑,又侧开了目光。她正要开口说话,他把目光转回来了,专注地凝视着?她。前后不过几个瞬息,若即若离的精妙之处,已被他发挥到了极致。 她一时也鬼迷心窍,往前走了一小步,与他相距更?近了。她偷偷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谢云潇的声?音又低又轻:“你杀光了东无派来的奸细,又多了几分胜算。东无虽是强敌,却也并非不可战胜。” 华瑶欲言又止。她的记忆力绝佳,向来是过目不忘,又在战场上历练了两年,她觉得自己练出?了火眼金睛的本领,应该能看破一切假相。 驻守浅山镇的启明军共有一万两千人,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姓名、长相和籍贯,在她看来,疑似奸细的士兵,至多不过一百余人,今日却查出?了两百个奸细……或许还有漏网之鱼,官位更?大、官阶更?高的漏网之鱼,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她嘱咐道:“今天下午,你在校场练兵,我去?巡视军营,晚上我们?再来讨论战术战略。东无的军队神出?鬼没?,极难追踪,若要战胜东无,必须使出?非常手段。” 谢云潇道:“东无的军饷来源于江南州府,东无招募的奇人异士也会打造军械。你和东无交战,且不论士兵人数多少?、武功高低,仅是军饷、军粮、军械、军匠这四项,东无也在你之上。”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谢云潇依旧是直言不讳:“请殿下谨慎行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必亲临险境。” 谨慎?听到这两个字,华瑶的心里有些烦闷。她做梦都想?杀了东无,可是东无也是她见过的武功最高、城府最深、手段最狠的人。她与东无决战之时,必定处于龙潭虎穴之中。 华瑶略一思索,认真道:“对了,我正想?告诉你,我也招募了一批能工巧匠,改良了火铳火炮、炸弹地雷,也造出?了风雨表、寒暑表、千里镜,试用的效果还不错。我已命人加紧赶工,尽快造出?更?多更?好的军械,再过几天,你的亲兵也可以配备新式兵器。” 华瑶提到了“亲兵”二字,谢云潇记起了扶风堡之战惨死的侍卫,不少?侍卫尸骨无存。依照凉州的传说,人死之后,若无葬身之地,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流落他乡,直至魂消魄散。 谢云潇不信鬼神,却还是在浅山镇西郊的山下修建了一座衣冠冢,说是“修建”,也算不上,石块搭成的衣冠冢,清静简易,长宽不过三尺,前有平原万里,后有高山壁立。倘若世上真有鬼魂,他们?走到山下,朝着?西北方远行,便能回归凉州故土。 华瑶也察觉到了谢云潇心不在焉。她还以为?谢云潇不相信她的工匠技艺精湛。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没?再解释,只说:“过两天就拿给你看看。” 谢云潇道:“静候佳音。” 午时三刻已过,谢云潇应该去?校场练兵,也应该与华瑶分别了。华瑶望着?他的双眼,望得出?神,他的目光清澈明净,仿佛没?有一丝杂念。 华瑶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谢云潇被东无抓住了,东无一定会把谢云潇的眼睛挖出?来。 她不禁感叹道:“东无如此歹毒,我真想?亲手宰了他。” 谢云潇隐晦地提醒道:“你亲自筹划此事,或许能找到万全?之策。” 华瑶听出了他的深意。 他说的是“亲自筹划”,而不是“亲手宰杀”。他总盼着她保全自己,安稳度日。 她当然也知道,她的武功不如东无。她与东无过招,必定凶多吉少?。 可是当今世上,除她之外,还有谁能杀了东无?她的智谋是一把利剑,她会用剑尖刺死东无。她不畏风雨,不避艰险,也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华瑶微微一笑,轻声?说:“《孙子兵法》的必胜之计,正是以迂为?直,避实就虚,《道经》里也写明白了,‘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何?尝不是相克相生的呢?也许,千载难逢的机遇,近在眼前了。” 日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入她的瞳色,泛出?璀璨的光彩。她的唇边含着?笑意,谢云潇也笑了一下。 四下寂静无人,雨雾朦胧,树影婆娑,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他一贯是克己复礼的,光天化日之下,他极少?这般亲近她。 华瑶惊讶之余,也有些动心。她悄悄地摸了一下他的手背,只听他自言自语:“彼此相知,生死相随,已是十分圆满。” “彼此相知,生死相随”这八个字,并非《道经》里的格言,却是谢云潇心之所及,情之所至。 华瑶不由得一怔,她和他说经论道,他却编出?了情丝爱网,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美人的 甜言蜜语,谁又能拒绝呢?她当然也是很受用的。 华瑶连连附和道:“确实,确实如此啊,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你。” 谢云潇又被她逗笑了。他放开了她的手,她与他告别,太阳升得更?高,薄雾渐渐消散,天光明亮,树影摇曳,他目送她离去?了。 * 当日下午,浅山镇的许多消息,传到了七十里开外的金莲府。 金莲府原本被贼兵占领了,十天前,贼兵的兵营爆发内乱,伤亡数百人,新任的贼兵首领也是东无的鹰犬。自此之后,东无接管了金莲府,贼兵不敢反抗,更?不敢有任何?异议。 金莲府的公馆门口,挂起了素纱灯笼,“素纱”与“肃杀”谐音,从公馆附近路过的人,全?都闭紧了自己的嘴巴,半个字也不能多说。 众人畏惧东无,顺从东无,将他奉为?天地万物之主宰。 他是君主,也是神明。赏罚废黜,由他操纵,生杀予夺,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成的呢? 姜亦柔想?得出?神。 姜亦柔是东无的侧妃,常伴东无左右。东无从来不会感情用事,他此次出?征永州,却把姜亦柔带在身边,自是有他的打算。 起初姜亦柔并不明白,她跟着?东无闯荡多日,渐渐也琢磨出?来了。东无是暴君,却不是昏君,他已有凶恶之名,百姓对他避之不及,因此他需要一个女?人,温婉端庄的女?人,替他施展一些招降纳顺的手段,借用民间的俗语来说,这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历朝历代的皇后,若有贤良之名,也能流芳百世。可到底是皇后贤良,还是皇帝需要一位贤良的皇后? 姜亦柔想?不出?答案。她以一副柔心弱骨的姿态,恭顺地跪在东无的脚边。 日影西斜,残阳如血。 东无正站在窗侧,衣袍兜满了夕阳余光。他看着?窗外,缓声?道:“浅山镇的暗探,还剩几人?” 报信的侍卫跪地不起:“回禀殿下,浅山镇只剩……十人了。各地的境况大同小异,扶风堡、临德镇、垂塘县、灵桃镇的暗探合计也不到一百人。” 今日午时,正是华瑶动手的时机。她不仅清理了浅山镇的暗探,也拔除了永州北境的祸患。她布置得如此周密,各地的臣民也配合得十分适宜,她不费一兵一卒之力,便在一日之内,杀光了东无派遣的两千精锐。 东无也不觉得恼怒。他兴致正浓,先前他看轻了华瑶,用错了计策,如今他已确信,她当真是长大了,辅佐她的文?臣武将也是多谋善断。她制定的规章制度合情合理,不同于现?行的朝纲政纪,却是卓有成效。她不再是那个稚嫩的小公主,她的强硬手腕,比得上达官显宦。 东无越发地想?要凌虐华瑶。他手里握着?一把钢刀,吴州工匠锻造的钢刀,坚硬而沉重,常用于凿刻玉石。但他稍一运力,钢刀裂开了一条细缝,寒光闪烁,似是凝冰落雪。 他不紧不慢道:“攻城计划照旧不变,传令各军,全?力攻打永州北境五城,速战速决。” 第196章 尚追忆 守军……全军覆没 东无?站在原地, 纹丝不动。他的神色无?悲无?喜,姜亦柔也不明白他的心?思。她低眉垂首,只听他吩咐道:“明日午时, 你带上一队侍卫, 去城隍庙施粥。” 姜亦柔真没想到, 东无?竟然命令她去施粥。东无?从?来不会体恤民情, 她生怕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 她站起?身来, 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在城隍庙设立了粥厂吗?” 东无?并未回答。他的沉默也是威迫。 姜亦柔恭顺道:“妾身再不敢多嘴了,请殿下恕罪。妾身平日从?不出门, 也不知?道外面的世事人情, 若有疏漏之处, 只求殿下亲自?点拨。” 东无?忽然抬起?一只手,紧捏着她的下颌, 强迫她整张脸正对着他。她不得不仰视着他,眼睛里?似有泪光。他只觉得趣味甚浓。他享受旁人的恐惧,这些人被他掌控在手中,如同木偶一般,毫无?生机。 东无?道:“你聪明有悟性, 我自?会慢慢点拨你。” 姜亦柔像是惊弓之鸟, 听了东无?的一句话,便?有些心?虚胆怯, 娇弱之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她颤声道:“妾身仰慕殿下威德……” 他打断了她的话:“这一个‘德’字, 颇有几分荒诞不经。” 姜亦柔语调婉转:“您是最慷慨的主子?,谁受过您的恩宠, 谁就?能永享富贵。金银珠宝,香车美人,这般丰厚的赏赐, 您是一点也不吝惜的。您的驭人之术一向?严厉,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江南官商对您心?服口服,妾身对您也有一片敬慕之心?。” 东无?掐住她的脖颈。他的指腹略微游移,摸到了她颈侧的脉门。他问:“你足不出户,怎知?江南官商对我心?服口服?” 姜亦柔道:“妾身听过一句俗语,‘江南兴,江北废;江南废,江北兴’。江南江北、各州各府之间,总要?争名争利。江南官商愿意臣服您,并非只图您的赏赐,江南盛产盐茶、铜铁、陶瓷、棉纱,这些物?产都是平民百姓日用?所需……” 她观望着东无?的神色,谨慎道:“凉州的盐铁,秦州的丝棉也是出了名的好东西,价钱便?宜,品质不比江南的造物?差。倘若华瑶平定北方战乱,疏通从?北到南的运河,江北商号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兴旺,江南的盐茶棉纱,又该卖给谁呢?” 姜亦柔只谈商业,不谈政史。她决定扮演一位贤后,贤后不能太过刚硬,更不能太过聪慧,笨也要?笨得恰到好处。 东无?似乎看穿了她的伎俩。他道:“你们姜家自?命为清流,你也是闻名天下的才女,怎么如今不见才女的清高气,只剩一股铜臭味?” 姜亦柔这才反应过来,东无?是故意让她难堪的。她扮演贤后,他就?扮演枭雄,彼此的筹谋算计,深藏在言语之中。 姜亦柔心?思一转,语声十分柔顺:“妾身今日所用?香粉,原是玫瑰花瓣调制的,倘若殿下不喜欢,妾身今后不会再用?了。” 她说到“玫瑰”二字,他稍微用?力,掐住她的脖颈,雪白肌肤上隐现红痕,他闻到了极淡的玫瑰香气,而她闭目凝神,没有一丝怨言。他悄无?声息地笑了,松手放开她:“退下吧。” 姜亦柔行礼告退。她转身走出房间,寒气扑面而来,天快下雪了,日光暗淡,乌云低垂,庭前立着一棵冬青树,树木常青,人非长情。 她恍然一笑,如果东无?把她掐死了,谁会为她收尸?当年她宁死不肯嫁给东无?,父母还是把她推进了火坑。她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受尽父母宠爱的弟弟,他们的才学不如她,命运却比她好。姜家自?诩清流世家,竟然也能做出“弃女护子?”的丑事。 凡人一生,皆有生死,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失去了,生或是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 黎明时分,天将破晓。 华瑶正在睡觉。她梦到东无?化作厉鬼,紧紧地追着她。她在梦里?也是不服输的,她拿出一把桃木剑,朝着厉鬼劈下去。 华瑶挥动剑柄,剑光大亮,厉鬼被她劈成了两半。她松了一口气,低头?一看,地上铺满了血淋淋的人头?。每个人的面容都是扭曲的,因为痛苦而扭曲了,他们受尽煎熬,生前死后不得安宁。鲜血从?他们的眼眶里?渗出来,汇成溪流,流向?她的脚边,他们的声音纷乱嘈杂:“殿下救命!殿下救命……” 华瑶立刻惊醒了。她睁开双眼,神智还有些混沌。 床榻上昏暗不明,周围没有一丝血气,只有清淡幽雅的香气。华瑶做了一个深呼吸,谢云潇也醒过来了。 谢云潇捉到她的一只手:“你手指冰凉,做噩梦了吗?” 华瑶暗暗地心想,他真的很了解她。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又搂过她的腰肢,使她贴近他的怀抱。她依旧沉默,他仍在哄她:“现在还觉得冷吗?卿卿别怕,继续睡吧。” 华瑶感到温暖舒适,本?该放松自己紧绷的身体,梦中的景象却是挥之不去。她隐约猜到了东无的计策。她心?中杂念全消,只想尽快击败东无?。 华瑶轻声道:“没事,我不睡了,我要?起?床了。” 她缓缓地坐起?身来。谢云潇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只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大概明白了,谢云潇总是惦念着她的安危。她认真解释:“大战在即,我不敢懈怠,必须早做准备。” 华瑶披衣下床。卧室里?灯火未明,她点亮一盏烛灯,又推开一扇窗户,朦胧交织的灯影里?,她望见天边的启明星。 恰在此时,侍卫传来急报。 军情紧急,片刻也不能耽搁,那侍卫动用?了轻功,飞快地跑出十多丈远。华瑶还没听清他的脚步声,他已跪在门外:“启禀殿下!探子?报告,敌军共有六万兵马,分为三路,攻向?浅山镇、扶风堡、临德镇。敌军前锋部队截断了临德镇以? 北四十里?官道,绵山、庆山一带,形势万分危急!敌军放火烧山,活捉村民数千人,绵山哨岗的守军……全军覆没。” 华瑶的脑子?里?“嗡”了一声。她冷静道:“传令全军备战,再探再报。” 侍卫领命告退。 华瑶写了四封信,又唤来八个信使,命令他们立刻去北境四城传信。北境四城正是扶风堡、临德镇、灵桃镇、垂塘县,也是北境的军事要?塞。驻守北境四城的将领都是华瑶的心?腹,他们跟随华瑶至少?一年了,与华瑶配合得十分默契。 华瑶还是有些担心?。她和东无?交战,双方的较量不仅包括兵力、物?力、财力,也包括统筹调度的能力。 华瑶换上一套轻便?衣裳,匆匆忙忙赶去军营。天还没亮,她骑在马背上,飞速前行,空气浸满寒意,冷风吹透她的袖袍,她听见了密集的战鼓声。 华瑶万万没料到,敌军来得如此之快,真像是天降神兵。她在心?中粗略一算,这一定不是骑兵的行速,凉州的汗血宝马也跑不了这么快。恐怕东无?又用?了什么歪门邪道,练出了脚程极快、耐力极强的步兵。 华瑶的坐骑停在了军营门口,八千精兵整装待发?。这一支军队的主将名为曹标,他原本?是虞州军营的副官,听命于秦三,后来他跟随秦三投靠华瑶,又立了许多战功,受到了华瑶的破格提拔。 曹标双手抱拳,恭敬道:“启禀殿下,全军八千精兵,随时可以?出战。” 华瑶把八千精兵分为两队,其中一队约有五千人,镇守城南,另一队约有三千人,镇守城北。她自?己?率兵去了城北。 战鼓声咚咚的响个不停,方圆十里?之内,风云变幻,鸟兽尽散。守城兵将严阵以?待,华瑶也登上了城楼。她眺望远方,依稀望见敌军的前锋部队,果然是一群轻步兵,约有一千人。 攻城部队分为三种,正兵、奇兵、伏兵。正兵是正面交战,奇兵是侧面偷袭,伏兵是根据地形巧设埋伏。这其中又属伏兵的胜率最高,奇兵次之,正兵最次,这般浅显的道理,东无?不可能不明白。他派出的前锋部队,虽是“正兵”,却一定另有他用?。 华瑶早已在城外布置了地雷,雷火也是她的伏兵。她倒要?亲眼看看,究竟是敌军的骨头?硬,还是她的雷火强? 正当此时,侍卫又跑来报信:“殿下!” 侍卫语声急促:“启禀殿下,暗探急报,敌军连夜押送村民,赶赴……赶赴战场!!” 华瑶的呼吸一瞬凝滞。这一瞬间,她的头?脑无?比清醒,想通了很多关窍。 东无?的财力、物?力、兵力远胜过她。先前她与东无?的军队交战,凭借她投机取巧的本?领,她打了几场胜仗,也把敌军全部歼灭了。彼时敌军主将的谋略远不及她,她指挥作战,丝毫不觉得辛苦,总是抱着必胜的信念。 这一次,敌军主将正是东无?本?人。华瑶不知?道东无?的谋略有多强,她只知?道,双方尚未交战,她已落入下风。她的暗探、信使、哨兵伤亡惨重,这一切只发?生在一夜之间,甚至比一夜更短,或许只有两三个时辰,她无?法统计准确的伤亡人数,她派出的伏兵仍未传回消息。这原本?是落败的征兆,她反倒更镇定了,没什么好怕的,她替天行道,天道也会为她所用?。 华瑶脸上不露声色,似乎连一丝情绪也没有。齐风和燕雨站在她的身侧,他们都觉得她与往日大不相同。 齐风不敢直视华瑶。 燕雨欲言又止。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的脉搏像是一面铜锣,正被人敲得咚咚响。他从?华瑶身上看见了方谨的影子?,惊讶之余,更有万分恐惧。他怕华瑶也像方谨一样心?狠手辣,像方谨一样不惜一切只为战胜敌人。 华瑶唤来一位将军,低声问道:“俘虏营的士兵,准备好了吗?” 那将军双手抱拳:“准备就?绪,只等您下令了。” 第197章 枯树残花 别杀了,别杀了! 俘虏营的士兵约有六千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秉性难改, 总认为自己出身于御林军,真正的保皇党,身份高贵, 地位优越, 必将受到?华瑶的重用。他们还盼着华瑶登基之后, 特赦他们重返御林军, 重拾昔日荣光。 他们尚未建功立业, 已有了不切实际的期望。而且,他们在永州烧杀抢掠, 沉湎于酒色, 精力?也消磨了不少?, 若要把他们练成?精兵,至少?需要三个月的特训。 三个月太长?了, 华瑶等不及了。她的时间有限,资源也有限,强敌在前,饥民在后,她必须使尽一切手段, 才能换来?反败为胜的机会。 远方传来?一阵马蹄声, 华瑶循声望去,望见了一群人影。长?长?短短的人影, 跟随着一队骑兵, 跌跌撞撞地奔跑,扬起一片纷飞尘沙。土黄色的沙砾, 掺杂着深红色血迹,她闻到?一股血腥味。 她并不惊讶,也不恐惧, 只觉得空气异常沉闷,天干物燥,烈火在她骨头里燃烧,她浑身的血液都快沸腾了。 华瑶还没出声,燕雨喃喃道:“敌军……敌军把村民拖过来?了。” 华瑶道:“肃静。” 燕雨不敢再说话了。他清楚地看见,成?百上千的村民被绑住了双手,像是牲畜一般,任由?骑兵拽着他们一路拖行?。 敌军的前锋部队是轻步兵,中锋部队是骑兵和村民。轻步兵行?动迅速,还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已走过了两里路程,距离城墙仅剩三里。 华瑶下令道:“炮兵,轰击。” 城墙上的火炮抬高炮筒,炮口朝着敌军,连珠发射,炮声震天撼地,像是炸响了无数惊雷。战场上硝烟弥漫,敌军已有七十人死伤。 敌军反应极快,立刻向后撤退。全军上下,将近一千人,毫无一丝慌乱,阵型排列得井然有序,不愧是东无操练出来?的精兵强将。 火炮的射程超过了四里,敌军撤退时,也没躲过密集的炮火,又有六十人伤亡。此外,还有一百多人踩中了地雷,雷火“噼里啪啦”地炸开了,碎裂的尸块滚落在地,溅满了斑斑血迹。 敌军的伤亡人数超过了两百,启明军的士气高涨,华瑶仍然不敢懈怠。她正要调派一支 步兵队伍,忽然听见敌军的战鼓声变调了,她转头一看,村民被敌军赶到?了暗埋地雷的雷区。 这一瞬间,华瑶明白了敌军的计策。 敌军派出前锋部队,只为探查雷区。敌军确定了雷区的位置,再把村民扔进雷区,引爆雷火。如此一来?,敌军不仅解决了地雷,还能抵抗启明军的炮击。 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敌军砍断了绑缚村民的绳索,命令他们向前奔跑。如果他们逃往别?处,敌军会放箭射杀他们,他们迫不得已,只能向着雷区狂奔。 地雷“轰隆轰隆”地炸响,数百个村民死在了雷区。雷爆声此起彼伏,哭嚎声撕心裂肺,受伤的村民吼叫道:“别?杀了,别?杀了啊……爹娘!爹娘!!死了,都死了!!啊啊啊啊!!” 敌军的前锋部队早已拔刀出鞘,刀尖锋利,直指村民的脊背,村民不能后退一步,只能走上一条死路。等到?村民扫清了地雷,敌军便能突袭城门。 城墙上的炮兵犹豫不决,炮口对准了敌军,炮膛里的火药仍未点燃。如果炮弹发射出去了,必定绕不过那些村民,村民和敌军都会被炸死。启明军的军规第一条“不可扰民”,“扰民”已被严令禁止,更何况是“杀民”? 启明军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 华瑶当机立断:“立刻调派两千人,出城迎战,排出雁形阵,轻步兵在前,弓步兵在后,全力?射杀敌军。” 站在华瑶背后的一位女将军名?为“孔元青”,原是永州军营的游击将军。孔元青早已听闻华瑶的英勇事迹,对华瑶甚是敬仰。华瑶抵达永州之后,孔元青率领两千官兵向华瑶投诚,华瑶赏识她的文韬武略,亲手把她提拔起来?了。 孔元青出身于武将世家,自幼熟读兵书?。她在永州军营历练十二年,职责包括捕盗、剿匪、缉凶、查户,立功数百次,她的阅历也是很丰富的。她听见华瑶的命令,当即反应过来?:“您要调派俘虏营的士兵?” 华瑶道:“倘若他们立下战功,本宫会赏赐他们御林军的封号。” 孔元青道:“殿下英明。” 战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城门大开,两千步兵出城迎战,摆出了一个雁形阵,这也是御林军最擅长?的阵型,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雁。军阵的两翼是轻步兵,中锋是重步兵,弓兵和弩兵位于后方,散发出腾腾杀气。 华瑶站在城墙上,大喊道:“御林军听令,列队,布阵!冲锋,杀敌!!” 华瑶话音未落,步兵一路猛冲过去,距离敌军尚有一里距离,华瑶又下令道:“放箭!杀敌!” 弩箭如雨,飞速射向敌军,敌军纷纷散开,队列秩序也混乱了。村民连忙逃出雷区,敌军一时也顾不得追杀村民,只能仓促应战。 趁此机会,华瑶高声道:“炮兵!轰击!!” 炮筒直指敌军聚集之处,二十四座大炮连发弹药,轰死了至少?四百人。敌军的前锋部队伤亡惨重,已失去了正面对敌的能力?。 启明军所用的火炮名为“红门大炮”,原型为秦州火炮,经过秦州工匠的改良,射程超过了四里,能把活人炸成一团血雾。锻造“红门大炮”的钢铁产自凉州,运用了凉州独有的精钢工艺。“红门大炮”的弹药也是秦州工匠潜心研制的,主料包括秦州特产的硝石和矿砂,品质极佳。这般打造出来?的红门大炮,威力?倍增,算是当今世上最厉害的火器。 华瑶希望红门大炮能把敌军一举歼灭,然而敌军的阵型也是变幻莫测。敌军的前锋部队溃败之后,中锋部队赶到?了,战场形势急转直下。 中锋部队以?骑兵为主,以?步兵为辅。他们算出了红门大炮的射程,经常游荡在射程之外,仅用弓箭和流弹射杀御林军,御林军的兵力?不及敌军,双方交战还不到?一刻钟,御林军尽显颓势,逃兵至少?也有三百人。 华瑶怒吼道:“逃兵,杀无赦!” 华瑶亲自取来?一把弓箭,连射五箭,射杀了两名?逃兵和三名?敌兵。她身边的将领孔元青也率众射箭,连杀数十人,杀得逃兵和敌兵鲜血迸流,死状凄惨。 华瑶杀意高涨,双目中凶光毕露,如同杀神?一般凶残,声音浑厚而响亮:“逃兵,杀无赦!!” 御林军也知道华瑶言出必行?。城墙上的弓兵气势汹汹,战场上的敌军虎视眈眈,逃也是死,不逃也是死,御林军索性豁出去了,重新摆出一个雁形阵,直冲敌军的骑兵部队。 华瑶定睛一看,估算出敌军人数,又派出了一支精兵队伍,突袭敌军的后方。军队兵力?也有强弱之分?,她调遣的御林军是弱兵,启明军是强兵,先用弱兵突破敌军防线,再用强兵乘势袭击,抢占上风,敌军必然溃败。 天色尚未大亮,幽暗的天光中,遍地都是血淋淋的尸体,浓烈的血气四处弥漫,华瑶仿佛一点也闻不到?似的,她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敌军的中锋部队也折损了数百人,敌军仍未撤退,这又是什么?战术?东无究竟有什么?意图? 华瑶正在思索,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城墙猛烈地震颤了一下,墙根处裂开一个钟口般的大洞,涌出来?一股热浪。她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东无也用了障眼法!她清楚地记得,东无麾下的武功高手,练成?了一种名?为“遁地术”的邪功,扶风堡之战当夜,那些高手埋伏在地底下,趁乱伏击,她的侍卫死伤惨重。 今日,东无派出的步兵、骑兵全是障眼法,他真正的意图是炸毁城墙。擅长?“遁地术”的武功高手潜入地底,挖出一条又一条地道,直通城墙,堆埋火药,能把城墙和地基一齐炸毁,红门大炮也会从城墙上摔落,炮兵、弓兵、弩兵都会遭受重创。 东无知道华瑶在城墙附近埋伏了一圈地雷。东无大张旗鼓地攻城,先用村民和前锋部队扫雷,再用中锋部队拖延时间,正当华瑶以?为自己占尽上风时,东无的遁地战术已经施展完毕了。 华瑶心跳极快,战场的局势瞬息万变,启明军在明处,敌军在暗处,城墙必定保不住了。她下令道:“众人听令!刻不容缓,撤离城墙!孔元青,你率领亲兵立即把大炮搬走!!” 孔元青自幼练习一种强健体魄的功法。她力?大无穷,能够徒手扛鼎,她的亲兵也是一群大力?士。他们听见华瑶的吩咐,没有丝毫犹豫,急忙抬动红门大炮,运往城墙之下。 众人跑出二十来?步,又听见“轰隆轰隆”一片巨响,城墙东侧的基底塌陷了一大半。若非华瑶及时命令众人搬运大炮,恐怕大炮早已受热炸膛了。 华瑶率领众人跳下城墙,连退数步。据她亲眼所见,东无使用的火药也很特殊,与其说是“火药”,不如说是“炸弹”,她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炸弹,浅山镇的城墙根本无法抵御。 华瑶满腔愤怒,无处发泄,侍卫又传来?急报:“殿下,敌军从南城攻进来?了!” 在此之前,华瑶命令谢云潇镇守城南,曹标镇守城东。她原本以?为东城防守稍弱,真没想到?第一个出事的竟然是谢云潇所在的南城?她低声问:“驸马有危险吗?” 侍卫道:“殿下,事态真是万分?紧急!” 第198章 漫漫路纷纷雪 诡计多端! 华瑶道:“南城的城墙塌了?吗?” 侍卫道:“城墙塌了?, 火炮炸膛了?,敌军攻进?来了?。” 华瑶依然冷静:“敌军有多少人?” 侍卫急忙道:“至少有三千精兵,敌军将领气势威猛, 他和驸马交手了?, 他的武功不比驸马差……”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立刻赶去南城, 再探再报。” 随后, 华瑶招来一名副将:“传我命令, 调派五百精兵,支援南城。” 副将领命告退, 华瑶站在原地, 纹丝不动。正当此时, 地面?裂开十几个大洞,擅长“遁地术”的武功高手竟然从洞口钻出来, 刀尖直指华瑶。 华瑶一跃而起?,高喊道:“布阵!结网!众人听令,随我杀敌!!” 华瑶才刚念出“结网”二字,启明军已经摆开阵型,合力?操纵一种?新式兵器, 名为“天极网”, 网兜的长宽超过十丈,网线的材质更是独特?。这种?网线韧性十足, 不易被刀剑砍断, 甚至还有借劲卸力?的奇效,华瑶为它取名“金刚线”。 “金刚线”的原料是秦州漆矿开采出来的“石漆”, 经过多次炼化,产物之一便是“金刚线”,由此制成的“天极网”轻巧又坚固, 堪称天下之极。 华瑶原本打算用?天极网捕捉轻功高手。不过,敌军暂未派出轻功高手,华瑶也转变了?计策。她下令道:“孔元青!你?率兵来压阵!” 孔元青出身于永州孔家。孔家也是武将世家,擅用?的兵器是九节铁鞭,重达百斤,挥动之时,如?同雷霆震击。 孔元青听见华瑶的命令,飞奔而至。她手握一条铁鞭,贴地一扫,直攻敌军,带起?一阵猛烈罡风。她的亲兵也甩动了?铁鞭,结成一个庞大阵型,天极网和九节铁鞭同时发力?,敌军上天无门、下地无路。趁着 敌军尚未反应过来,华瑶挥剑追赶,瞬间砍死了?三人。 那些擅长“遁地术”的武功高手,在华瑶看来,就像老鼠一样四处乱窜。天极网破坏了?他们的军阵,他们挥刀劈砍网兜,连砍数刀,刀光闪灼,网兜也只是稍有磨损。 华瑶大喊道:“本宫是真龙天女,自有法?宝神器!!” 华瑶本来也不想吹牛。自从她打胜了?扶风堡之战,“真龙天女”的名号早已传遍永州,她借此提振士气,当然也是一种?策略。 城墙被敌军炸毁之后,启明军的士气有些低落。如?今华瑶亲自率兵杀敌,启明军的士气振奋了?许多。 孔元青乘胜追击:“尔等鼠辈,速来受死!!” 孔元青铁鞭一挥,重重地打在敌军的身上,撞出“嘎吱”、“嘎嘣”的响声,像是掰断了?无数条甘蔗。敌军的骨头碎裂了?,脑浆从鼻孔流出来,混着鲜血,汩汩地往外流淌。 孔元青骂他们是“鼠辈”,他们确实很像老鼠。他们的轻功并不高超,腿脚功夫太过沉重,群聚时的战力?极强,分散后的战力?大大减弱。他们逃不出天极网的包围圈,只能?被铁鞭活活打死。 华瑶纵观全场,启明军占领了?上风,这般局面?却不会长久。天极网并不是牢不可破的,敌军第一次见识到?天极网,难免应接不暇。如?果敌军冷静下来,合力?攻向网兜的某一处,那网兜就会破裂,敌军便能?脱离困境。 启明军必须速战速决。 这一瞬间,华瑶思绪万千。她还没来得及下令,另一批敌军又从地面?钻出来了?,坍塌的城墙之外,敌军的援兵已经赶到?了?。 华瑶毫不慌乱,高声道:“布阵!结网!杀敌!!” 另一张天极网从天而降,蛛丝一般紧密地缠绕着敌军。 华瑶转头看向孔元青:“这里?交给你?了?,全力?应战,务必把敌军杀光。” 孔元青道:“末将遵命!” 华瑶立即率领四百精兵,奔赴前线。据她亲眼所见,敌军的援兵约有两千人。她以为东无会亲临战场,但她并未发现东无的身影。 敌军的两千援兵都是精兵,其中不乏武功高手,究竟有多少高手,华瑶一时也算不清。敌军扔出了?飞炮流弹,启明军死伤过百,战场上硝烟弥漫,敌军又射出了?毒镖。那毒镖的镖头尖锐、镖身轻便,“嗖嗖”地穿梭在半空中,华瑶连忙躲闪,同时下令变换军阵。 敌军已经确定了?华瑶的位置。他们朝着华瑶,放出了?名为“五毒万花针”的暗器,数不清的毒针迅速袭来,按照以往的惯例,华瑶应该运转全身内力?,施展她独创的剑法?。这一次却是不同以往,她从腰间抽出一条铁鞭,沉声道:“开阵,迎战!”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众多武功高手也把铁鞭甩得噼啪作响。那铁鞭是凉州精铁打造的,灵活无比,旋转时,扫出的疾风循环不息,自有一股刚猛之气。 毒针消融在疾风之中,华瑶毫发无损。她点亮一支信号烟,率领启明军向后撤退。 此时的风向是西北,烟尘也从东南飘过来,飘向敌军所在的西北方,烟尘越来越浓,似烟非烟,似雾非雾。敌军定睛一看,那烟雾竟然是黑色的,落到?衣袖上,像是沾了?一点油,掺杂着黑色的细微颗粒。 敌军效忠东无已久,也算是见多识广。他们却不知道,这一片黑雾,究竟是什么东西? 天色尚未大亮,战场上火光微弱,华瑶的踪影早已消失了。 敌军立功心切,只把黑雾当做了?毒雾。他们拿出了?解毒草药,又戴上了?棉纱面?罩,冲向了?华瑶撤退的方位,隐约听见华瑶喊道:“炮兵,轰击!!” 敌军不愧是精兵强将。他们立刻散开,躲避炮兵的攻击,却不曾想,炮火落到?他们的附近,瞬间点燃了?黑雾,犹如?火山爆裂,烧起?一片滔天火浪,照得满地红光。 爆炸声惊天撼地,启明军齐声高呼:“杀敌!守城!保家!护国!!” 二十四座红门大炮仍在轰击敌军部队,敌军全面?落败,就连一丝反抗的能?力?都没了?,焦黑的尸体一块一块散落在地上。 华瑶长舒一口气:“终于把敌军炸死了?。” 秦州漆矿特?产一种?石漆,色如?黑墨,状若凝膏,遇火即燃,火势十分猛烈,泼水也浇不灭。秦州官府曾经设法?贮藏石漆,制定的规矩不够严密,石漆自燃,贮藏室也被烧毁了?。官府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从此不再挖掘石漆。 华瑶掌控秦州之后,只因她深得民心,许多能?人异士投靠了?她,其中就有一批工匠,世代居住在漆矿附近的深山里?。他们感念华瑶的恩德,拿出了?祖上流传的紫铜缸,装了?满满一缸石漆,当作宝贝献给华瑶。 华瑶也是很识货的,她知?道石漆在战场上必有用?处。 北宋兵书《武经总要》记载了?一种?喷火器,名为“猛火油柜”,也是用?紫铜打造的。华瑶熟读兵书,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武经总要》。她心领神悟,命令工匠改良了?猛火油柜,创造出另一种?新式兵器,取名“喷油枪”,能?往敌军的身上喷射石漆,状若油雾。 华瑶先用?喷油枪,再用?红门大炮,炮火和油雾一齐爆燃,震开重重气浪,任凭敌军武功再高,也躲不过飞炮猛火。 喷油枪威力?无穷,却有一个致命缺陷。喷油枪必须顺风发射,顺应天时地利,否则,油火就会烧到?自己人身上。 还好,今日刮的是西北风,风速快,风力?强,油火燃烧之后,风向也没改变。 华瑶唤来了?孔元青:“孔元青。” 孔元青连杀了?两个敌军副将,精神也是极度亢奋。她亲眼目睹华瑶用?兵如?神,对华瑶敬佩得五体投地。为人臣者,追随这样一位明君,何其有福,何其有幸!过去的三十年,她是永州的游击将军,未来的数千年,她是一代明君的骁勇名将。明君万古流芳,她也能?名垂青史。 孔元青飞到?华瑶面?前,华瑶吩咐道:“你?率兵镇守此地,若有要事,立刻派人传信去南城。” 孔元青道:“末将遵命,请殿下放心!” 南城已被敌军攻破,华瑶又收到?了?南城的急报。 华瑶率领四百精兵,亲自赶赴南城。她心里?还觉得奇怪,镇守南城的将领是谢云潇,按理说,南城地势险要,守兵众多,谢云潇久经沙场,文韬武略无不精通,怎么会败下阵来?难道谢云潇又犯了?兵家大忌,冲动行事,落入敌军的圈套?敌军使?出了?什么手段,打败了?凉州军营的精兵强将? 华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她望向前方,南城的城墙早已塌陷,笼罩在一片烟雾里?,城墙之下,堆满了?残尸碎石,敌军和启明军正在混战。 敌军人数约有三千,至少一千人练过上乘武功。敌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启明军极力?抵挡,却还是落于下风。 华瑶深吸一口气,忽然听见破空之声。她抬头一看,依稀辨认出谢云潇的身影。谢云潇的剑光是亮白色,如?同一道雷火,飞驰于断壁残垣之上,八名顶尖高手正在围攻他。那八人的道法?极高、身法?极快,施展出来的功夫正是镇抚司的“八人刀法?”。 镇抚司的八人刀法?几乎杀光了?全天下的武学?宗师。去年秋天,华瑶的父皇派遣何近朱一行人刺杀谢云潇,多亏了?宏悟禅师出手相?助,谢云潇才不至于身受重伤。 如?今,宏悟禅师死了?,父皇也死了?,华瑶真没想到?,东无竟然会调遣镇抚司的顶尖高手? 恍惚之间,华瑶又记起?来了?,镇抚司指挥使?也是方谨的人。东无打着朝廷的名义?清剿启明军,方谨也出了?一份力?。 这也难怪,南城的形势如?此危急。谢云潇身为主将,陷入争斗之中,只剩几个副将发号施令。城墙失守,启明军一退再退,士气低落,敌军倒是越战越勇,快攻快进?。 今日的风向是西北风,敌军往城中泼洒桐油,点燃了?油火,火势甚猛,距离城墙一里?之外的木屋也失火了?。空气中漂浮着灰 烬,血腥气渐渐散开,邻近街道的男女老少惊慌失措,边跑边哭:“贼兵来了?!贼兵来了?!贼兵攻破城门了?!!” 华瑶声若洪钟:“本宫在此,谁敢胡言乱语?!” 众人改口道:“公主,是公主!” 华瑶发动轻功,瞬息之间,她跳出了?三四十丈远。她的剑光闪亮如?白虹,飞快地斩杀了?两个贼兵,众人赞叹道:“公主殿下战无不胜!” 还有几个年轻人哭喊道:“公主殿下,救命!救救小人的性命!!” 华瑶严肃道:“本宫是真龙天女,自然会庇佑你?们,你?们立刻撤退到?十里?之外!违令者,后果自负!” 敌军哪能?容忍华瑶一再吹嘘自己?他们调转刀锋,直劈华瑶,但他们的轻功不如?华瑶,怎么也追不上她。 华瑶率领一众侍卫,摆出一个鱼鳞阵。她躲到?了?鱼鳞阵的中心,借机观察敌军的动向,敌军的辎重部队已经进?城了?,战车上运载着火炮、火药和油桶,华瑶立刻猜到?了?敌军的意图。敌军也想效仿华瑶的策略,利用?今日的风向,发射油火和炮火,炸死启明军。 时不待人,华瑶下令道:“弓兵,放火箭,射击敌军战车!” 敌军也听见了?华瑶的声音,数百人跳到?了?半空中,挥刀抵挡飞来的火箭。二十辆战车停靠在路边。战车的车身是薄钢锻造,车轮是实木打造,木轮能?减震,却不能?沾火,密集的火箭飞掠而来,刺入木轮,引爆了?四辆战车,当场炸碎了?三四十人,全是敌军的自己人。 敌军的一名副将看穿了?华瑶的计策,那人咆哮道:“诸位将士,切勿中计!点燃战车引线,推入城中,烧光他们整座城!!” 敌军立刻变换军阵,战车的引线也被他们点燃了?。喷火的战车直冲城池,敌军的副将又怒骂道:“贱人华瑶!诡计多端!杀了?那个贱人,活扒了?她的皮!!” 华瑶一点也没动怒。她冷静地审时度势,忽然想到?了?如?何摧毁战车,再把谢云潇救出来。 华瑶抽出了?腰间的铁鞭,高声道:“弓兵,放火箭,继续射击战车!” 这一次,敌军并未阻拦。敌军早已把战车推远,战车距离华瑶越来越近,敌军还盼着战车能?把华瑶炸死。 华瑶命令军队散开,又率领两百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从地上一跃而起?,跳到?了?极高处。战车接连爆炸,桐油漏了?一地,街边的木楼全部着火了?,连成一片火海烟林。 华瑶跑到?了?城墙的废墟上。此处距离火海仅有二十丈远,热浪滔天,烟尘漂浮,敌军一时也看不清华瑶的踪迹。趁此机会,华瑶高喊道:“谢云潇!落叶,火星,灰尘!!” 华瑶记得,谢云潇自创了?一门功法?,能?化落叶为利箭,化剑气为寒气,伤人于形影之中,杀人于瞬息之间。 华瑶曾经与谢云潇探讨过这一门功法?,她大概明白他是如?何运功的。落叶御风漂浮,而他借风使?力?,击杀十丈之内的敌人。 依照此理,空气中漂浮的烟尘灰烬,应该也可以为他所用?,但他与华瑶相?距甚远,那些顶尖高手阻断了?他的去路,华瑶决定亲自动手把他救出来。 第199章 川暗星稀 她突然很想欺负他 华瑶从三岁开?始习武, 所用的第一件武器不是木剑,而是麻绳拧成的长鞭。她经常练习鞭法,她的鞭法也很神妙, 灌注了沉重的劲力, 招式依然轻捷灵动。她收服孔元青之后, 经过?孔元青指导, 她进步飞快, 鞭法的境界已是高深莫测。 华瑶握紧了鞭柄。那鞭柄包裹着一层皮革,软硬适度, 整条铁鞭的重量约有二十多斤, 她也能操纵自如。 她凝气运力, 跳向地面,铁鞭往地上一抽, 浸满了桐油。 铁鞭的鞭身?雕刻着精妙花纹,原本是有剜肉吸血的效果,桐油如血水般黏稠,依附着铁鞭,倒也不容易脱落。 手执铁鞭的侍卫纷纷效仿华瑶的举动。这些侍卫原本是孔家的家兵, 孔家诚心?归顺华瑶, 献上了两百个武功高强的家兵,家兵最擅长的武器也是铁鞭, 今天?刚好能派上用场。 华瑶率领众多侍卫, 疾速奔向谢云潇。 启明?军与敌军仍在混战,谢云潇的身?边高手如云。谢云潇被?镇抚司包围了, 谢云潇的侍卫也很着急,只苦于敌军难缠,迟迟无法突破重围。 华瑶及时赶到, 宛如神兵天?降。她身?法轻盈,行?动迅捷,手里的铁鞭似是一条游龙,凌空一纵,火焰瞬间点燃,从鞭头烧到鞭尾。火星飞溅,射出万丈金光,强盛之极,明?亮之极,破空而去,激荡虎啸龙吟。天?地间一切杂音陷入沉寂,她掌控着火龙和铁龙,双龙合并,声势无穷巨大?。 华瑶的侍卫借火点燃了铁鞭上的桐油,火焰喷薄而出,化成上百条火蛇,簇拥着一条火龙,照亮了一方天?空,场面之宏大?壮阔,犹如皇城庆贺新年,烟花竞放,浓云缭绕,火光中闪耀着金色烈焰。 远处的百姓看见这一奇景,为?之震撼,齐声高喊道:“远望天?边启明?星,人间正道已分明?!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 还有人放声呐喊:“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我军,深慰我心?!!” 敌军连忙集结一群武功高手,剑光纵横,直攻华瑶。敌军将?领咆哮道:“擒贼先擒王,冲杀华瑶,杀了她!!” 华瑶下令道:“旋身?,结阵!” 此令一出,华瑶以及一众侍卫旋身?回?转。铁鞭上烈焰腾空,众人围成一个包围圈,华瑶暗暗运力,谨慎地操纵着火光。此时她与谢云潇的距离仅剩七丈,她提醒他:“只有七丈远了!” 谢云潇听见了华瑶的声音。时机已到,他动用全部内力,剑气涌向四面八方,与火焰交汇,方圆十丈之内,火焰烧得翻腾沸滚,似是雷霆暴震、流星乱坠,击刺镇抚司的八位顶尖高手。 镇抚司的“八人刀法”还有个别?称,叫做“八卦刀阵”,八卦二字,源于《易经》,书?上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两两乘积,积数无穷,正因如此,八卦之阵千变万化,可以定吉凶,成大?业。 而今,华瑶和谢云潇合力破解了八卦刀阵。无数烈焰爆散开?来,堆成金山火海,每一粒火星滚烫如焚,锐利如针,前后交替,无穷无尽,直直地刺入镇抚司高手的各处穴位。 镇抚司高手的视野一片混乱,目之所及,尽是火光,分辨不出东南西北,等他们回?过?神来,这才惊觉,他们只顾着躲避火焰,竟然误入了火势猛烈的街道,距离他们三丈之远的地方,熊熊烈火正在燃烧,华瑶和谢云潇位于五丈开?外。 华瑶自称是真龙天?女,镇抚司只当她是胡言乱语,可她似乎练出了一身?邪功,法力远胜常人。 她暴喝一声:“逆贼,杀无赦!” 火焰冲天?而起,镇抚司的刀光已被?吞噬,漫漫烟尘席卷而来,城墙、房屋、街道、士兵全部消失了,众人眼中所见,竟是一个混沌世界。 华瑶站在谢云潇的身?边,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有默契。谢云潇挥剑斩向东北侧,华瑶甩鞭扫向西南方,谢云潇攻势猛烈,华瑶的杀气更是磅礴。天?杀的镇抚司,害了她不止一次,她借机泄愤,铁鞭直劈一名高手,那人轻功极强,迅速躲闪,但她的轻功更强,铁鞭甩出重重黑影,迎击那人的面门,那人扭身?就跑,呼唤同?伴:“公主在这里!来杀她!!” 此人不愧是出身于镇抚司,虽然他想杀了华瑶,但他对华瑶的尊称还是“公主”,不像东无的走狗,竟然敢骂贱人。东无才是贱人,他练武多年,练的就是一个“贱”字。 这一瞬间,华瑶突然记起自己练过的太极功法,继而领悟了八人刀法的诀窍,二者颇有相似之处,这就是天?赐机缘。 华瑶按耐住激动之情,挥鞭飞驰,身?形融入黑影之中,占据了东南西北各个方位,招数变换永无止境,被她追杀的那个高手已有感知。 那人提刀狂砍 ,刀刀疾如闪电,每一刀都劈在浓烟上,烟雾散开?,火星爆燃,他隐约看清了几个身?影,还没找到华瑶所在的位置,华瑶全力使出一鞭,正打在他的头顶上。他头骨粉碎,眼球爆裂,连一声疼都没喊出来。 华瑶心?中大?喜,冷不防一片刀光从她背后劈来。她急忙翻了个筋斗,逃往半空中,她并未受伤,但她的长发被削掉了一截。 镇抚司的众多高手分为?四路,趁势追击她,还有一人骂道:“公主轻功太强,你们都追不上她!” 另一人说:“如何是好?” 此人回?答:“诱敌深入!” 华瑶并不明?白?“诱敌深入”是什么意思,但她又听见了自己侍卫的声音:“公主,您在哪里?” 华瑶的身?边共有四十个侍卫,其余一百多个侍卫分散在各处。她本该回?应侍卫的疑问,但她转念一想,镇抚司高声对她喊打喊杀,是不是也在暗设陷阱? 华瑶下令道:“众人听令,速战速决!” 她又吩咐自己周围的四十个侍卫:“你们随我迎战,全力猛攻敌军。” 话音刚落,华瑶回?身?一转,铁鞭掠过?火海,横扫敌军的命门。 敌军飞速后退。他们的面前袭来一阵热浪,背后又有一片剑光,正要向侧边躲避,重重黑影交错汇聚,虚实?相生,形影相映,竟然没有一丝破绽。 华瑶的武功未至化境,单凭她一人之力,竟能放出如此奇绝的阵法,倘若她修炼到化境,当世又有几人能与她匹敌? 镇抚司的高手惊讶之余,也只能仓促应战,奈何华瑶在前,谢云潇在后,前后左右都没有一条退路。他们与华瑶交手数十个回?合,华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终归败下阵来。 趁此机会,华瑶一剑斩首了镇抚司的首领。此人原是镇抚司的佼佼者,如今也只是身?首异处的尸体,他的头颅落到地上,滚了几圈,沾了一层灰烬。 街道上的楼房快烧光了,火势早已减弱了。华瑶继续调派部队,猛攻敌军,双方激战将?近一个时辰,华瑶凭借地形优势,歼灭了敌军精锐。敌军士气大?减,启明?军乘胜追击,杀得敌军四处溃散。 敌军将?领知道败局已定,当即率领一众残兵败将?,逃往城外。他跑得匆忙,贴身?匕首掉地了,也没来得及去捡。 华瑶想用火炮轰击敌军,可惜南城的火炮多半炸膛了。她担心?敌军有埋伏,没有亲自去追杀敌军,只派出了两支队伍,投放弓箭和流弹,当场炸死了一百多人。 天?色大?亮,朝阳初升,华瑶站在城墙的废墟间,遥望远方,大?概是在三十里之外,天?边亮起一道信号烟,紫黑色的烟雾,“轰”的一声绽开?了,逃跑的敌军看见信号,自成一队,脚步整齐地奔向信号所在之地。 华瑶猜到了敌军的动向。 华瑶打了一场胜仗,敌军全面撤退,退到三十里之外,或许东无就在那里,暗探为?他传递消息,而他统领众人,指挥全局。 华瑶也派出了暗探。她命令暗探快去快回?,暗探的身?影一瞬消失,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以她对东无的了解,东无的战术变化多端,他擅长多线进攻,趁夜袭击,快攻猛打,多次派遣援兵加入战团。他在京城玩弄权术时,总是留有后手,华瑶还不清楚他的底细,断不会贸然反攻。 浅山镇也被?敌军打得乌烟瘴气,华瑶派人收拾残局,又在城中暗设了几处雷区。城中百姓还不知道敌军的厉害,只知道华瑶击退了贼兵,对华瑶的崇敬更深了一层。 * 午时已过?,华瑶收到了扶风堡传来的密信。 东无派兵进攻扶风堡,扶风堡的将?士坚守城池,杀退敌军,敌军并未久战,匆匆忙忙地撤退了。 华瑶陷入沉思,东无究竟有什么意图? 东无能在一夜之间杀光她的哨兵,他真正的兵力必定远超她的预计。今天?上午,攻打浅山镇和扶风堡的军队,似乎都不是他的主力军队。 他的主力军队在哪里? 华瑶想不出答案。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早晨没吃饭,上午又打了一场硬仗,她这才觉得疲惫,吩咐自己的侍女去准备午膳了。 华瑶派人把谢云潇找过?来,陪她一同?用膳。她要亲自盘问谢云潇,他为?什么会落入敌军的陷阱,若非她及时救援,后果不堪设想。 少顷,谢云潇赶到了。他没来得及换衣裳,衣襟还沾着烟灰,衣袖也被?烧掉了一小截,仿佛刚从战场上回?来。 华瑶不自觉地多看了他一眼,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沉声命令道:“坐下。” 谢云潇坐在了华瑶的身?侧。华瑶又问:“你受伤了吗?” 谢云潇道:“暂未受伤,只是衣袖破损了一块。” 华瑶道:“太好了,你毫发无损,多亏我救了你。” 谢云潇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华瑶道:“你应该以身?相许。” 谢云潇道:“早已许过?了。” 华瑶没料到他的回?复如此镇定,如此平静,她突然很想欺负他,最好能把他欺负得无话可说,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华瑶坐姿端正:“好,你是我的人,你我之间,不必有任何隐瞒。今日你驻守南城,五千精兵受你差遣,你自己的武功已入化境,你的侍卫又都是忠心?护主的,南城地势险要,你占尽优势,为?什么会被?镇抚司的高手缠上?” 谢云潇沉默片刻,如实?回?答:“敌军抓来上千个平民百姓,作为?人质,抵挡启明?军的炮火,我率兵出城迎战……” 说到此处,谢云潇略微停顿,华瑶接话道:“然后你杀了四百多个人,敌军撤退,遣散人质。你的侍卫,那个叫辛夷的,单枪匹马,前去接应人质,辛夷并不知道,镇抚司的高手扮作村民,等着他上当受骗。” 华瑶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南城的战况,她早已打探清楚了,她还要亲自验证,谢云潇会不会偏袒他的亲信? 谢云潇承认道:“辛夷确实?有些莽撞,战场上敌军败逃,人质向四面散开?,辛夷追击敌军,接应人质,这两项任务都没完成,他已经落入敌军的圈套,也是他过?于贪功轻敌。” 谢云潇实?话实?说,并未偏袒辛夷。 华瑶猜到了谢云潇的心?思,事发当时,谢云潇也想去救人质。她忽然记起来了,他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跟随父兄上战场,打败羯军,救出了数百个牧民。他不畏生死,不怕伤痛,不争名利,不求权位,但他并不是毫无弱点。 华瑶直言不讳:“你比辛夷更莽撞,你以为?你武功卓绝,天?下第一,剿灭镇抚司也不在话下,所以你也去解救辛夷了。你也落入了敌军的圈套,南城的城墙又被?炸毁了,你匆匆忙忙赶回?南城,镇抚司的高手就像鬼影一样跟着你。” 她看着他,低语道:“你一人对战八人,还真是厉害得很,境界高深,出神入化,谁能在镇抚司的手底下强撑半个时辰?只有你谢云潇,我都想封你做武林盟主了。” 谢云潇听出华瑶的讽刺之意。他原本端起了一杯茶,华瑶话音未落,他指尖一顿,把茶杯放到了桌上。今日行?动草率,犯了兵家大?忌,事出有因,也是多说无益。 谢云潇心?不在焉:“武林门派早已衰落,武林盟主也是名存实?亡……”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你真想做武林盟主?” “不想,”谢云潇道,“与其冷嘲热讽,不如直接惩罚我。” 华瑶严肃道:“罚你三个月的俸禄,通报全军,下不为?例。俗话说得好,‘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可能不明?白?,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只宜固守,不可出战。” 谢云潇道:“兵贵神速,一旦错失良机,难免受制于人。” 华瑶道:“我自有安排,你不必担心?。” 第200章 惊衣倒履 采花大盗华小瑶 谢云潇道:“什么安排?” 华瑶道:“时机未到, 我还不能告诉你。” 谢云潇道:“万事小?心。” 华瑶忍不住又讽刺他一句:“你总是让我小?心,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行?事不够谨慎的人,究竟是我, 还是你?”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端起瓷杯, 饮下一杯凉水, 喉结分明滚动了。华瑶盯着他的喉结, 不知他是有意, 还是无心,他略微侧过脸, 又放下了瓷杯。他的衣领原是稍稍敞开?的, 隐约露出一截锁骨。他随意地抬起手, 修长手指探进领口,把衣领往上一扯, 锁骨遮得严严实实。 华瑶怔了一怔,她怀疑谢云潇正在钓她。如果?她是一个没有定力的人,恐怕会被谢云潇钓成翘嘴鱼。 偏偏她意志坚定,心神也不会动摇。她的语气分外正经:“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云潇道:“我在反省自己的过失。”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谢云潇的心性实在是很少见, 华瑶也不想对他太过苛责,但她必须严肃地教导他。 华瑶缓声道:“昭宁二十五年正月下旬, 我们?驻守雍城, 羌羯二十万大军攻城,羯国第一高手余索冲锋在前, 杀得凉州士兵伤亡惨重。当时你率兵跳下城墙,正面对敌,痛击余索, 确实是英勇盖世。” 谢云潇淡然道:“倒也算不上痛击,余索的武功比我高得多?,我落在下风,多?亏你声东击西,替我做掩护,那一次也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谢云潇记起了华瑶对他说?过的话。她说?,人生在世,终究难逃一死,已故的亲人先去一步,是在天?上等待百年后的团聚,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时。 华瑶察觉谢云潇走神了,或许他又想到了戚归禾。 华瑶低声道:“敌军的手段诡诈,你我防不胜防,因此?更要注重战术。我刚才说?到雍城之战,是想提醒你,你是凉州将?领,他是羯国将?领,你和他对战,这在战术上是行?得通的。” 她话锋一转:“两个多?月前,敌军进攻秦州宛城,那天?深夜,你听见死人堆里的婴儿?哭声。你派出了一队侍卫,可惜夜深雾重,他们?看不见也听不清婴儿?在哪里,你救人心切,也没怎么细想,亲自去死人堆里找婴儿?,正中了东无的诡计,只差一点就毒发身亡了。”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凝视着他:“如今你在永州行?军作战,必须以战术为本,以战局为重。你文武双全,肯定读过《权书?》,书?中有一个章节,叫做‘强弱权变’,教你如何随机应变,伺机而动。” 华瑶像是谢云潇的老师,谢云潇也做了她的学生。他果?然把《权书?》倒背如流:“书?上说?,‘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不从其瑕而攻之,天?下尽皆强敌’。我军想要取胜,应当专攻敌军薄弱处。” 华瑶点了点头。 谢云潇继续道:“敌我双方的士兵分为上、中、下三等,我军调遣下等士兵,消耗敌军上等士兵,增派中等和上等士兵,以强击弱,方能百战百胜。” 他真?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他的态度这么端正,话也说?得这么明白,华瑶对他更有耐心了。 华瑶道:“不错,你记得很清楚。用兵之道,其实也是田忌赛马,失败一次,可以换来两次成功……” 话未说?完,华瑶停顿了一瞬。她想通了东无的战术,脑子里“嗡”了一声。 今日她击败了敌军,东无迅速撤退,从表面上看,她似乎占尽优势,实际上,她出动了精锐部队,运用了新式兵器,比如“天?极网”、“喷油枪”、“红门大炮”,这些武器都是她的杀手锏,在战场上颇有成效。不过,这些武器的射程、技法、功用,已是完全暴露了。 这一战之后,东无也把华瑶的底细打探清楚了。 真?想杀了东无,华瑶在心中默念。 谢云潇给?华瑶倒了一杯水。清凉的水,注入雪白的瓷杯,溅起几?朵水花。 华瑶回?过神来:“你身为将?领,首要任务是杀贼立功,你背后的城池还有数十万人靠你保护。你和你的侍卫都是精兵强将?,千万不能自投罗网。” 谢云潇低声道:“殿下。” 他只说?了两个字,她却明白他的意思。她喃喃道:“敌军用平民百姓做人质,这种?战术,我们?总要防备的。” 谢云潇道:“你打算如何防备?” 华瑶道:“我会修改军规,再配备一支军队,专门解救战场上的平民百姓。各路军队,各司其职,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局势才能稳定下来。” 谢云潇与华瑶对视。华瑶双眼一眨不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只听他说?了一句:“多?谢殿下教导,我自当谨记在心。” 华瑶道:“嗯,不客气。” 谢云潇道:“先吃饭吧,饭菜快凉了。” 华瑶随口说?:“你也忙了半天?,没吃没喝的,应该也很累吧。” 谢云潇道:“还好,并不是很累。” 谢云潇牵过华瑶的手腕。他的指尖抵着她的腕骨,原来是发现?了她手背上的烫伤。伤口是有点疼的,他的动作又特别轻,触碰到她的肌肤,泛起微微的痒意,渗进了骨头缝里。她想把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出来,他多?加了一分劲道:“等等,我先给?你上药。” 华瑶道:“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谢云潇从袖中取出一瓶金疮药。他左手牵着她,右手细致地涂抹药膏。药膏凉丝丝的,他的指腹是温热的,她不由得瞥了他一眼,只见他专注地看着她的伤处。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头窜起一股火。 华瑶透露道:“我本来是不会受伤的,不过我当时急着救你,铁鞭上虽然沾了桐油,却也烧不出那么大的火焰。我只能拼尽全力,使出绝招,把火浪引过来,还好我的轻功练到了化境,不然也有危险了……” 谢云潇低头在她指尖上吻了一下,她明知故问:“这是什么意思?” 谢云潇道:“向你赔礼道歉。” 华瑶道:“事不过三,不能再有下一次。” 谢云潇仍未放开?她,他只问她:“手上的伤口还疼吗?” 华瑶道:“一点也不疼。” 谢云潇道:“是么?” 华瑶道:“嗯嗯,快吃饭吧。” 谢云潇终于松手了,华瑶也坐得端端正正。她一边吃饭,一边思索,喃喃自语:“兴复大业,难如登天?。” 谢云潇道:“史书?上说?过,天?下大业,并非一圣一朝所能兼备。” “那是当然,” 华瑶接话道,“开?创太平盛世,不止需要一位明君圣主,更需要千千万万的臣民。” 谢云潇道:“闹到天?翻地覆的大变革,多?半是自下而上、由卑及尊。倘若天?下臣民自愿做你的臣民,你登基称帝,也是大势所趋。” 华瑶听出了谢云潇的言外之意。她措辞隐晦:“各地的攻防部署,我早已安排妥当……” 话未说?完,谢云潇往她碗里夹了一大块鱼肉,鱼刺已被他剔除了,鱼肉滑嫩细腻,汤汁浸入白米饭,飘散出淡淡香味,勾起了她的食欲。她埋头吃饭,很快就吃完了一碗饭。 用过午膳,华瑶又赶去军营,料理一切善后事宜。 她忙到深更半夜,天?色漆黑,营房里点亮了烛火。她站在夜色之中,神情平静,今夜过后,她和东无之间,将?会爆发一场大战,各自的生死存亡,全凭天?命定夺。 她走在回?府的路上。冬夜寒气深重,雾气漂浮,她的侍卫提着一盏灯笼,闪出一线灯光。 道路上寂静无声,她脸颊微凉,抬头一看,天?下雪了。零零星星的雪花,迎着微弱的灯火,飘满夜空。 大雪将?至,她心头涌上一阵凉意。她加快了脚步,走进一座朱门大宅,众多?守卫下跪行?礼:“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道:“免礼。” 华瑶轻功高超,转瞬之间,她步入回?廊,直奔书?房而去。她又写了几?封信,吩咐信使传给?守城将?领,此?时已是子时一刻,该睡觉了。她身影一闪,就像强盗一样气势汹汹地闯进卧房。 华瑶道:“我回?来了。” 谢云潇道:“恭迎殿下。” 谢云潇比她回?来得更早,他才刚沐浴过,换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衣领扣合得一丝不苟。 昏黄的烛火跳动着,华瑶看得清清楚 楚。她伸了一个懒腰:“我也想洗澡。” 谢云潇道:“浴室里备好了热水。” 华瑶转身跑去浴室,飞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也洗去了一身疲乏。 说?来奇怪,她从小?惧怕东无,此?时此?刻,明知大战在即,她心里没有一丝恐慌,反而还有一种?奇特的兴奋。她想救人,也想杀人,她不怕累不怕死,但她的敌人必须死。 华瑶离开?浴室,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床上,钻进了被褥里。她顺手打出一道掌风,熄灭了烛火,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她安安静静地侧躺着,脸颊贴着白花绸缎的枕巾,绸缎又滑又凉,她却觉得浑身燥热,脑海里思潮翻滚,像是一盆沸水溅射出来,烫得她精神百倍。 今夜下了一场雪,她的计划能否成功?她掐紧了一方枕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谢云潇一把搂住她:“卿卿。” 华瑶实话实说?:“我睡不着。” 谢云潇紧搂着她的腰肢,暗暗为她调息运气:“卿卿别担心,抛开?一切杂念,很快就会睡着了。” 华瑶轻声道:“前年的雍城之战,去年的彭台县之战,其实都是万分艰难,不过那时候,我没什么好失去的,我心里无牵无挂。今时不同往日,只要我战胜了东无,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的时运,我等得太久了……”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时运机缘可遇不可求。你命中注定继承皇位,若是太过急切,反而会勾动贪欲,你的内力也会因此?紊乱。” 华瑶道:“管他什么机缘命数,生死存亡都是说?不准的。” 谢云潇多?用了一分劲力,把华瑶抱进他的怀里。她在他身上胡搅蛮缠,过了一小?会儿?,她泄愤似的,使劲一拽他的衣襟,只听“哗啦”一声,衣衫已被她撕碎了。她顺势摸过去,摸到他身上火热如焚。他的呼吸声低沉而压抑,手臂上青筋浮现?,血脉贲张,他依旧克制着自己的情动,任由她胡闹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华瑶略有一丝歉疚。她给?他盖好被子,又钻进了他的怀抱。他拨开?她凌乱的发丝,低头含住她的耳垂舔舐吸吮,她的耳骨一阵酥麻,温热清冽的气息吹到她心里了。 她混混沌沌的,有些舒服,有些困倦,却还是不想睡觉。 她小?声道:“入睡之前,我给?你讲个故事。” 她用力扯了一把被子,把他们?二人蒙住了,只留了一个碗大的通风口。他们?一起藏在被窝里,彼此?的心跳声也都能听见,就像一对偷情的野鸳鸯。 谢云潇反倒有些冷淡:“行?了,到此?为止,别再胡闹了,明天?还要早起。” 华瑶悄悄道:“讲个故事而已,名字就叫《采花大盗华小?瑶》。” 谢云潇沉默片刻,嗓音略显沙哑:“我不想听。” 谢云潇明明应该回?答“洗耳恭听”,他怎么会拒绝华瑶呢? 华瑶质问道:“为什么不想听?” 谢云潇道:“你是采花大盗,我不知道你要采几?个人。” 华瑶道:“当然只有你一个人,这还用说?吗?” 谢云潇揽过她的腰肢:“只有我一个,为何自封为采花大盗?” 华瑶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对,她改口道:“好吧,这个故事改名叫《天?下第一痴情华小?瑶》,华小?瑶是全天?下最?痴情的情种?,江湖人污蔑她是采花大盗,其实是嫉妒她武功高强,品行?端正。”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 华瑶的衣袍已从她肩头滑落。她像是什么都知道,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紧紧依偎着他的胸膛,与他肌肤相贴之时,玫瑰的香气丝丝缕缕飘散过来。 谢云潇并不清醒。他也在胡言乱语:“华小?瑶行?走江湖,行?事正派,从来不曾越过雷池一步。她是天?下第一正人君子,歪门邪道对她万分嫉恨。” 华瑶笑出了声:“嗯嗯……哈哈,你真?好玩。” 她继续胡编乱造:“华小?瑶也是江湖侠客,有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公子,名叫谢潇潇。谢潇潇被仇家追杀,正在逃命……” 谢云潇自言自语:“我被仇家追杀,竟然只会逃跑。” 华瑶解释道:“嗯,我想给?自己安排英雌救美的戏份,只能委屈你逃跑……” 谢云潇猜到了她的计策:“你救了我,然后我以身相许?” 华瑶高高兴兴道:“对,就是这样。” 谢云潇的声音里似有一丝笑意:“你不觉得这个剧情太老套了吗?没什么新意。” 华瑶挑衅道:“那你有什么新主意?你倒是说?出来啊。” 华瑶料定他说?不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她懒散地倚靠着他,指尖往上摸到了他的喉结,轻轻地画了一个圈。 谢云潇一语惊人:“你曾经说?过,你第一次见到我,应该撕烂我的衣裳,强吻我的嘴……” 华瑶震惊不已,这真?是太狂野了。这一瞬间,她想起来了,这么狂野的话,确实是她亲口说?过的,倒也没什么,她向来敢作敢当。 她轻笑道:“这不巧了吗?你的衣裳已经被我撕烂了。” 她抬手缠住他的脖颈,他略微低头,她直接吻了上去。他吻得更深更重,掌心托住她的后腰,把她向前一提,她从被窝里钻出来了。 空气微凉,窗外落雪声渐渐稠密,冷冽的寒风一丝一丝飘进室内,平添了一种?空旷寂寥之感。 她攀紧他的肩膀,像是拥抱着一团烈火,太热了。 她记不清今夕何夕,此?时何时,断断续续道:“嗯……不……不亲了,我要睡觉了。” 谢云潇停止一切动作,只听她的气息平稳如常,他又在她唇上短促地吻了一吻。 温柔乡里无烦恼,她其实也有贪恋之意,不过片刻之后,她下定决心:“快睡觉,别胡闹了。” 这话是说?给?谢云潇听的,也是说?给?华瑶自己听的。她早已疲乏到了极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窗外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茫茫雪景,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寒气。谢云潇记得华瑶冬夜怕冷,他把她抱得更紧,她睡得安稳,他渐渐也沉入梦乡。 * 寅时三刻,天?未亮,雪未停。 东无站在窗边,挑开?一扇竹帘,地上积雪已有几?寸深,松树的树枝已被大雪压断。守门的侍卫腰间佩刀,刀鞘结了一层冰,冰上又落着一点雪,斜映着森冷的寒光。 今夜凌晨,军营里传出流言,说?华瑶是真?龙天?女?,天?降瑞雪,神灵庇佑,华瑶必将?百战百胜。 启明军大多?是北方人,来自凉州、虞州、秦州、沧州等地,习惯于严寒天?气,尤其是凉州、沧州的精兵强将?,擅长在寒风雪地行?军作战。 东无此?次出兵,总计调用了五万人,十分之七的士兵籍贯是绍州和吴州,此?二地的天?气稍暖,吴州又有“小?江南”的别称,当地人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场雪,士兵也极少在风雪天?训练。 如此?算来,华瑶占尽了天?时地利。 东无只觉得好笑,启明军演变为启明教,华瑶身为教主,真?有通天?的手段,风雨雷电、霜雪冰雹,再寻常不过的天?气,都能助长华瑶的神威。 东无想出一个凌虐她的办法,罚她在雪地里长跪数日,再挑断她的手筋脚筋。 200-210 第201章 黑岩城下催发 谁生谁死,谁胜谁负,各…… 天色暗沉, 寒气?深重。 东无点燃了一盏烛灯。他?坐在灯影里,轻轻敲打着座椅扶手,哒, 哒, 哒, 哒, 响声极轻, 却让人毛骨悚然。 姜亦柔坐在东无身边,正在烧火烹茶。她精通茶道, 技艺高超, 曾经受过名师指点。未出嫁前, 她还有个美称叫“茶香居士”,说来可笑, 那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她端起紫砂壶,倒出一杯清茶,茶香幽幽,她默默地出神?。她的眼前灯影幢幢,她情?不自禁地想着, 我是谁?我是我吗?我又是谁? 东无道:“茶水满了。” 姜亦柔立刻清醒过来。她柔声道:“请殿下息怒。” 东无道:“你?可知我为何动怒?” 姜亦柔道:“殿下的心事, 妾身怎能猜得 到?朝堂上的军机政务,妾身是一概不知的, 妾身只知道尽心尽力伺候殿下, 若是伺候得不周全,只求殿下责罚, 妾身恭领。” 姜亦柔垂首敛眉,看?不见东无的神?情?。东无叩响了木桌,桌上茶杯震颤, 茶水泼溅开来,姜亦柔的心里未起波澜,却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 东无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道:“你?年少时,别号茶香居士。你?曾经写过一首诗,贴在书房门上,还记得吗?” 姜亦柔抬起头来,她的心跳加快了,只听东无念道:“大漠正苍茫,山河万里长,鸿鹄天地广,远近送茶香。” 这一首五言绝句,确实是姜亦柔的手笔。彼时她还不是姜亦柔,她名叫姜鸿志。她自比于?鸿鹄,立志要闯出一片广阔天地。 姜亦柔知道东无洞察秋毫,但她不知道他?算计人心的本领如此高超。她嫁给他?做妾,已做了六年,她侍寝的机会并不多,他?时常忙于?公务,平日里,她极少与他?相?处。直到今日,她才察觉,他?的城府深沉难测,在他?面前,她无法?掩藏自己。 她并不觉得恐惧,与聪明人打交道,装模作样也是不必要的。她轻轻地笑了一声:“从前写过的诗句,妾身虽然还记得,却也不曾放在心上了,效忠殿下,才是妾身的本分。承蒙殿下不弃,妾身愿为您尽忠效力……” 东无打断了她的话:“你?终于?想通了。” 姜亦柔不是想通了,而是不得不臣服。她自嘲一笑,柔声道:“是,妾身决心已定。” 东无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东无的赏赐向来丰厚。金银珠宝,功名利禄,他?从来不吝惜,正因如此,也有很多人愿意为他?卖命。 姜亦柔喃喃道:“妾身侍奉殿下多年,深受殿下恩宠,享尽了富贵荣华,不敢再要什么赏赐了。” 东无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指尖冰凉,她打了一个寒颤,脱口而出:“君喜则我喜,君憎则我憎,我与君同心,君不为我异……” 话未说完,她改口道:“请殿下恕罪,在您面前,妾身不该自称为‘我’……” 东无道:“你?想要这个自称,何不求我格外开恩?” 姜亦柔惊讶道:“殿下?” 东无只问?:“要,还是不要?” 姜亦柔道:“我要了,您会给吗?” 东无道:“你?已是不问?自取了。” 姜亦柔道:“殿下的大恩大德,我此生不忘。” 东无道:“你?这一生的境遇是好是坏,由你?自己选择,不止这一个称谓,你?原先的名字,你?贪求的权势地位,我都能赏赐给你?。” 姜亦柔道:“后宫不得干政,我怎敢贪求权势地位?” 东无淡淡地笑了,极淡的笑声,似幻似真。或许他?真的不是人,他?是妖魔,蛊惑人心的妖魔,姜亦柔神?思恍惚,又听他?说:“嘴上不敢,心里敢,你?的鸿鹄之志,何苦藏在心里?” 姜亦柔连忙回?答:“妾身惶恐。” 东无松手放开了她。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便也不再说话了。她低着头,只觉一阵寒风吹过,房门敞开了,他?早已起身离去。 姜亦柔静坐不动,桌上烛火跳跃,火光映照着她的面庞,她拔下发髻上的一根金簪,又用簪头挑弄烛芯,蜡油溅到她的手上,烫出一个水泡,她反倒笑了一声,笑容也融化在烛影之中。 * 灯火高照,照亮了四丈见方的厅堂。 今日下午,雪停了,风也停了,太阳出来了,积雪消融,华瑶反倒高兴不起来。浅山镇尚未恢复元气?,如果东无再次派兵攻打浅山镇,启明军应接不暇,战况必定是很惨烈的。 华瑶站在厅堂的正中央,潘之恒站在她的身侧,向她禀报:“粮仓里积存的粮食只剩七千石,官府还在赈济灾民,灾民约有一万七千人,粥厂每日至少消耗粮食一百石,军队消耗两百石,这一天的开支也就是三?百石,现存粮食只够二十天的用度,粮食只出不进,各地粮仓都在艰难度日……” 潘之恒是粮食局的检校官,负责城内的粮食调度。早在数天前,她已经提醒过华瑶,城内存粮不足,华瑶应该放弃灾民。 华瑶拒绝了潘之恒的提议。她坚持赈济灾民,她保住了上万人的性命,但她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了。 华瑶原本打算从秦州运粮。近日天气?寒冷,秦州的河道结冰了,粮食运不过来,永州人多粮少,上百个乡镇闹起了饥荒,流民的人数只增不减,永州的境况更是雪上加霜。 潘之恒忍不住问?道:“殿下,请您明示,粮仓里的七千石粮食,到底应该如何分派?永州遍地饥荒,投奔永州北境的流民越来越多,多达数万人,官府自救不暇,如何能救济数万流民?” 岑越附和道:“潘大人所?言极是。” 岑越也在粮食局任职,自然明白粮食局的难处。 华瑶看?了一眼岑越。他?穿着一件厚重的棉衣,双手揣在衣袖里,全身上下没有半点首饰,看?起来很是朴素,不像世家公子,倒像是穷酸书生,正要远离家乡去逃难。 随后,华瑶又想到了,逃难的穷人,连一件棉衣也凑不出来。棉衣是很贵重的,贫民消受不起,他?们从未体会过“饱暖”,只是尝尽了饥寒之苦。 华瑶道:“七千石粮食,照常分派。” 潘之恒震惊道:“殿下!” 她跪到了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她道:“殿下,您体恤百姓,仁义圣明,微臣敬佩您,却是不得不说,现存粮食不足,您先保全了军粮,才能赈济流民……”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城里的富户捐粮了吗?” 潘之恒道:“捐是捐了,捐得不多,总计三?百石粟米,只够我们粮食局一天的用度。” 岑越也跪到了潘之恒的身边,他?只说了一句话:“请殿下三?思而后行。” 华瑶并未责怪他?们。她一点也没动怒,她语气?温和:“都起来吧,我让你?们照常分派粮食,自然是想到了应对之策。二十天之内,启明军会送来十万石粮食,必能解救我们的燃眉之急。” 几步开外之处,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一眼看?穿了谢云潇的心思。谢云潇并不相?信她,他?怀疑她又吹牛了。她大放厥词也不是一次两次,他?还没习惯吗? 潘之恒倒是很相?信华瑶。她听完华瑶的一番话,连声称赞:“殿下圣明。” 华瑶嘱咐道:“大敌当前,切忌自乱阵脚,这一句话,你?们一定要牢记在心,天塌下来还有我给你?们顶着,行了,你?们都退下吧。” 潘之恒和岑越先后告退。 厅堂灯火通明,华瑶和谢云潇的落影交叠。谢云潇走到华瑶的身边,华瑶抬头看?他?,目光交汇,她开口问?:“怎么了?” 谢云潇沉默不语。 华瑶道:“你?我之间?,不必有任何隐瞒。” 谢云潇道:“这一句话,你?说过许多次。” 华瑶道:“那又怎样?我从前讲过了,现在就不能再讲了吗?” 谢云潇道:“你?经常说,你?我之间?不必有任何隐瞒,过了片刻,你?又会说,时机未到,不能把?计划告诉我。” 华瑶随口说:“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呢?我不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担惊受怕。” 谢云潇自言自语:“担惊受怕?” 华瑶附和道:“嗯嗯。” 谢云潇依旧平静:“启明军能从哪里运来十万石粮食?我想不到答案,甚是惊恐,惧怕,惶惶不可终日。” 谢云潇语气?淡漠,没有一丝情?绪起伏,他?谎称自己惊恐惧怕,听起来还真是好笑,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暗示道:“你?熟读兵书,应该猜到了我的计策。” 谢云潇一语道破:“你?派兵偷袭东无,只为抢夺东无的粮草。” 华瑶小声道:“对呀,怎么了?多好的计策,难道你?不赞成吗?” 谢云潇道:“我怀疑敌军有诈。敌军的行踪极难追查,你?找到了敌军的粮仓,还得多加小心,粮仓周围必有伏兵。” 华瑶听明白了,谢云潇是想提醒她别中计了,万一敌军有诈,她也有权宜之策。她 正在思考,侍卫传来急报,距离浅山镇二十里开外之地,又出现了敌军的身影。 果然,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东无再次派兵攻城,城墙上积雪尚未化尽,敌军卷土重来,攻势猛烈。 今夜月色明亮,天色昏暗,又有一场血光之灾,华瑶的心情?十分平静。她知道今夜这一战,东无必定会使尽全力,这也是她和东无的最后一战,谁生谁死,谁胜谁负,各凭天命,各有归宿。 华瑶传令道:“全军备战。” 侍卫领命告退。 华瑶和谢云潇双双赶赴前线,天气?格外寒冷,地上积雪反照月光,似是一层银霜,再过一会儿,银霜也会被热血融化。 华瑶深吸一口气?,信使又来告急:“殿下,敌军攻入灵桃镇,守军全军覆没,灵桃镇已经……沦陷了。” 第202章 贯日扬威 滚过来,本宫赐你一死…… 灵桃镇原本是贼兵的地盘。贼兵首领名叫卢大强, 他死在了华瑶的手上?。他的属下全都归顺了华瑶,从来不敢做出忤逆之举。 华瑶重新部署了灵桃镇的兵力。此地防守十分严密,方圆十里之内, 设置的雷区多达上?百个。按理说, 至少需要一天时间, 东无才能攻占灵桃镇。 华瑶万万没想到, 东无的行?动如此之快, 她还没来得及调兵遣将,灵桃镇已经沦陷了。 地雷失效了吗?灵桃镇有奸细吗?东无会不会屠杀全镇百姓?镇上?又有多少人逃出来了? 这一瞬间, 华瑶的脑海里涌出了无数念头。她思?考片刻, 下令道:“加派二十名暗探, 探听灵桃镇的消息,谨慎行?事, 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话?音未落,华瑶听见了战鼓声。 敌军来了! 冷风乍起,战鼓声震耳欲聋,敌军距离城墙仅有五里距离。敌军约有三?千人,都是步兵, 装备精良, 脚程迅速,必是一支精兵队伍。 昨天早晨, 敌军炸毁了南城的城墙, 也摧毁了南城的防线。此时此刻,敌军向着南城攻来, 这也在华瑶的意料之内。 华瑶高声道:“炮兵,放炮!” 南城的城墙破败不堪,如同一片废墟, 若要重建城墙,至少需要三?五个月。华瑶哪有那么多时间呢?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把城墙复原。昨天她派出工匠抢修,又把红门大炮搬到了城墙之下,炮筒塞入墙洞里,显得十分隐蔽。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二十座火炮接连发射火弹,轰炸敌军的前?锋部队。 战场上?浓烟密布,火光爆燃,敌军四散奔逃,正?当此时,又有另一支敌军队伍从远处冲过来,他们身?法轻快,动作矫健,必是轻功高手。他们双脚在地上?一蹬,向天纵跃,离地约有三?丈远,条条身?影一晃而过,正?如风驰电掣一般,迅疾非常。他们在半空中?散开,组成一个网状阵型,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极大,行?速却是完全相同的。这般诡异的阵型,实属华瑶生平见所未见。 华瑶赶忙道:“弓兵,放箭!” 弓兵朝着敌军放箭,密密麻麻的飞箭直射出来,敌军纵身?躲避,前?后?左右总有一条退路。 弓兵放出了上?万支箭,敌军的死伤人数寥寥无几。 华瑶转变战术:“布阵!结网!!” 巨大的天极网一展而开,似是一道银光闪烁的瀑布,要把敌军卷入浪涛之中?。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敌军扔出了流星弹,硝烟滚滚,火光烈烈,瞬间点燃了天极网。 天极网刀枪不入,却有一个缺陷,受不住烈火焚烧。敌军的炮弹连发喷出,火势越烧越旺,整张天极网燃烧起来,网线化作烟尘,纷纷飘落。 昨日大显神通的天极网,今日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敌军士气大振,喊出了惊天动地的冲杀声。 敌军将领咆哮道:“杀!杀!杀!杀光启明军,活捉华瑶!!” “杀光启明军,活捉华瑶!!” “斩首谢云潇!!” 贱人! 华瑶在心中?怒骂一声。她立刻调遣武功高手,抵挡敌军的全力进攻。她还没找到敌军将领的位置,她的侍卫又传来急报:“殿下,西城失守了。” 西城竟然失守了! 华瑶所在的南城与西城距离仅有七十里。如果敌军占领了西城,再从西城攻向南城,接应城外的敌军,形成一个内外夹击的包围圈,华瑶的处境就是万分危急。 西城的守城将领是孔元青。 孔元青熟读兵法,又有一身?的高强武功,为何?会在短短一刻钟之内落败?!华瑶心头一惊,她语声沉稳地问道:“西城的战况如何??” 侍卫语气急促:“西城,大事不好,大、大皇子来了……” 东无竟然来了?! 华瑶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侍卫道:“属下没看清……” 这个侍卫名叫庄栋。他从小和华瑶一起长大,认识宫里的每一位主子,尤其?是大皇子东无。 东无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天生一副好相貌,放到人群里也是极出挑的。而且,东无早已修炼到了化境,兼有歪门邪道的帮助,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恐怕比谢云潇、秦三?之类的绝世高手还要高上?许多。 东无行?军打仗,从来不穿铠甲,只?穿一件黑袍,他的行?踪甚是诡秘,如同一阵黑风,来无影去?无踪。他很少上?战场,也很少立战功,民间却有许多传闻与他有关,据说他在港口巡防时,追剿海寇,瞬间斩杀数十人,鲜血染红了海水,吓得上?万个海寇落荒而逃。 现?如今,东无亲临战场,敌军的胜算更大了。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叹声道:“庄栋,你不会看错吧?” 其?实华瑶也知道,西城的暗探不止庄栋一人,只?是庄栋的轻功最好,传信也传得最快。再过一会儿,西城还会有更多消息传来。 庄栋急忙道:“属下对天发誓,属下当真看到了大皇子,军情紧急,请您早做决断!” 华瑶道:“孔元青的现?状如何??” 庄栋道:“孔将军武功高强,只?受了一点轻伤。” 华瑶道:“西城守军还剩多少人?” 庄栋道:“约有两?千多人,孔将军率领众人撤退了。” 华瑶又问:“东无用了什么办法,快速攻占了西城?” 庄栋的声调有些颤抖:“敌军搬来了红门大炮,轰击城墙,城墙塌了……” 红门大炮是启明军的秘密武器,为何?会落入敌军的手里? 华瑶略一思?索,立刻想到了原因。敌军攻占了灵桃镇,缴获了灵桃镇的红门大炮,又把红门大炮运到了浅山镇,充当攻城利器。 事已至此,华瑶完全理解了东无的战术。 东无的部队分为强队和弱队。他调派弱队,轮流进攻永州北境,把华瑶的底细打探清楚了,再派出强队,尽力一战,启明军的元气必会损耗大半。 启明军的士气确实衰弱了。红门大炮、天极网、飞天流箭都是启明军引以为傲的武器。启明军坚信华瑶是真龙天女,百战百胜,她创造的武器也是必胜法宝,不该被?敌军占为己有,更不该被?敌军摧毁。 东无不仅要剿灭启明军,还要让华瑶的名声一落千丈。 华瑶依旧冷静,转瞬之间,她思?绪万千。她敏锐地察觉到,东无的战术虽然高明,却也有些急躁。按理说,东无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他和晋明、方谨的明争暗斗持续了十几年,他从未使出全力与敌人硬碰硬。 今时今日,东无集结精锐部队围剿华瑶,他对华瑶已是万分忌惮,甚至等?不到开春之后?。效忠他的兵将多半是南方人,并不习惯严寒天气,他明知这个道理,为何?还要决一死战? 或许是因为开春之后?,河道冰雪融化,秦州的粮食就能运到京城和永州,华瑶的势力还会继续扩大,太后?的助力也会偏向华瑶。 而今,羯国、羌国、甘域国进犯大梁边境,北方四省不堪其?扰,方谨焦头烂额,太后?罢朝半个月,北方运河的河水封冻了,凉州、沧州战事繁多,秦州的粮食运不出来,永州又在闹饥荒,确实是铲除华瑶的最好时机。 华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东无的兵力比她强盛,又有何? 妨?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也是她的绝招。不管东无如何?耀武扬威,他的性命终会断送在她高阳华瑶的手里。 华瑶吩咐庄栋:“你轻功很好,你留在南城,跟随齐风上?战场杀敌。” 庄栋领命告退。 华瑶又派出一队精兵,前?去?支援孔元青。她深知孔元青的武功不如东无,但她和孔元青商量过抗击东无的办法,孔元青应该还能支撑一段时间。 华瑶深吸了一口气。 起风了,今夜的月亮更暗淡了,鲜血浇灌着大地,血腥味飘散开来。 华瑶站在南城的城墙之下,她亲眼看见,敌军攻入城内,砍杀启明军。那敌军将领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武功极高,身?法极快,也很擅长排布军阵。 华瑶朝他喊了一声:“东无的走狗,滚过来,本宫赐你一死!!” 华瑶动用了内力,声音洪亮,传遍了方圆十里,那敌军将领当然也听见了,却没有立刻奔向华瑶。他早已领教过华瑶的狡诈,他几乎可以断定,华瑶的身?边必有陷阱。 华瑶暗骂他一声缩头乌龟。她眺望全场,又命令道:“众人听令,七十二军阵!” 此令一出,启明军的军阵迅速变换,一边迎战,一边向后?撤退。 敌军趁势追击,远处又有一群人骂道:“东无的走狗都是天杀的王八羔子!没壳的臭老鳖!不得好死的烂皮花子!!你们撒泡尿照照自己!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全天下的百姓都恨不得你们统统去?死!!早死早超生!!” 最后?一句“早死早超生”也是吼完的,吼话?的人名叫郭灿亮,她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二甲榜上?的第一名,极高的名次,极好的才学,她骂人也能骂得很脏、很有气势。 郭灿亮曾经做过翰林院编修,讲究斯文体面。自从她归顺了华瑶,她全然不顾自己的体面,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她原本在秦州任职,但因永州事态紧急,华瑶把她从秦州调到了永州。她来永州还没几天,敌军大肆进攻,她也出了一份力。 郭灿亮呐喊道:“东无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敌军将领派出了一支队伍,命令道:“杀了那些聒噪的娘们!”他不再迟疑,挥刀砍向华瑶所在之地。 第203章 戎鞭血溅昏鸦 他杀人,她救人 刀光闪烁, 杀气弥漫。 敌军将领名?叫柯复,他?的武功比华瑶高得多。 柯复长刀一挥,射出?锐利的冷光, 朝着华瑶直劈下去。 华瑶纵身一跃, 飞速跑到十里开外。此处是一片废墟, 楼房木屋早已烧成焦炭, 地上铺满了残砖碎瓦, 梁柱东倒西歪,高低不平, 安静得没有一丝人声, 像是一座荒凉的鬼城。 敌军紧跟着华瑶, 踢翻了砖瓦碎片。 天?色漆黑,灯火昏暗, 柯复闻到一股烟尘的味道。他?怀疑华瑶设下了伏兵,大喊道:“停步!” 华瑶就等他?说这句话,他?话音刚落,华瑶当机立断:“出?动!” 弓兵遵循华瑶的命令,从四面八方钻出?来, 迅速射箭。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柯复率领的一众武功高手还站在原地,没来得及摆开阵型, 只听见一阵飞箭声, 如飞蝗一般密集。 敌军并?不知道,箭头上沾满了毒药。那毒药是烈性剧毒, 箭头刺破皮肤之后?,毒药立刻融入伤者的血液之中,胶结于?五脏六腑, 极难根治。 这种毒药名?为“丝绝”,也?是汤沃雪的杰作。汤沃雪自幼钻研《毒经》,她擅长解毒,更擅长制毒。她追随华瑶的这两年来,见识了不少毒药毒物,她融会贯通,制作出?来的“丝绝”甚至可以杀死武功高手。 敌军伤亡惨重,柯复怒吼道:“箭上有毒!撤退!撤退!!” “退”字还没说完,柯复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极快,极明亮。他?挥刀去挡,刀剑交击,“铮”地一声巨响,爆开一丈来高的火花,他?的腕骨被震得粉碎,剑风又刺向他?的脖颈处,这一招“化风为剑”应该是化境高手的绝招,他?这才反应过来,他?碰到了谢云潇!他?连退两步,尚未看清谢云潇的身影,谢云潇的剑光从他?背后?闪过,他?急忙躲避,惊出?了一身冷汗。 柯复的副将前来支援,还没赶到柯复身边,副将的脖颈已被谢云潇斩断,鲜血四溅,溅到了柯复的脸上。 柯复暴喝一声:“无耻贱人!!” 柯复的武功原本是极高超的,但他?大意?轻敌,误入陷阱,自己的肩膀也?被毒箭射伤了。他?的动作变得迟钝,谢云潇杀他?易如反掌。 他?提刀向前,还要拼死一战,闪电般的白?光刺入他?的双眼,谢云潇一剑横斩他?的头颅,剑锋斜劈而下,砍死了他?身后?的救兵。 转瞬之间,谢云潇连杀十人,喷涌的鲜血汇成溪流,流向远方。 华瑶在心中赞叹一声,不愧是谢云潇,杀敌的气势极强。谢云潇率领众人杀光了残兵败将,启明军士气大振,华瑶也?松了一口气。 正当此时,燕雨赶来报信:“殿下!” 燕雨的声音微颤:“您、您的大、大皇兄来了……” 华瑶道:“他?在哪里?” 燕雨道:“快到南城了。” 华瑶又问:“他?带了多少人?” 燕雨结结巴巴:“至少四、四千多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轻功太快了。” 燕雨对东无的恐惧深入骨髓。他?在皇宫当差的那些年,也?曾在宫道上碰见东无的侍卫,那些侍卫神情肃穆、面色苍白?,像是死人诈尸。他?听说,伺候东无就是生不如死。东无的武功如此高强,心肠如此歹毒,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华瑶怎么能打败东无? 华瑶依旧冷静:“伏兵藏好?了吗?” 燕雨道:“藏好?了。” 华瑶道:“官府收到消息了吗?” 燕雨道:“收到了。” 按照华瑶的安排,官府收到消息之后?,便会通知各家各户赶紧逃命。 浅山镇地势险峻,邻近山脉,自古以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数百年间,浅山镇经历过数次战乱,当地百姓为了躲避战火,挖掘了上百条隧道。只要官府通知及时,全镇百姓就能通过隧道逃往山岭。 率领百姓出?逃的官员正是郭灿亮。她见多识广,反应迅速,能把事情办得又快又好?,华瑶对她很?放心。 华瑶已经猜到了,东无一定会屠杀全镇百姓。他?杀人,她救人,他?逆天?而行,她替天?行道,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 此时大约是三更天?,霜雪融化,草木凋零,街道寂静如坟墓,没有人烟,没有灯火,只有雾气尚未散尽。 东无的脚步悄无声息。他?拎着一把重剑,剑刃上鲜血淋漓。血水一滴一滴淌下来,雨珠似的滚落,他?的衣袍一尘不染,甚至没沾到一丝血腥气。 东无的武功堪称天下第一。他?根骨绝佳,生来注定是武学奇才,这般天?赋也?是千年难遇,远在他?的列祖列宗之上,教他?武功的老师却没有一个敢说实话。 东无从四岁开始习武,父皇命令东无的老师传授虚假的内功口诀,东无练习的剑法也是本末倒置的。如此苦 练三年之后?,东无的内息完全错乱,全身筋脉支离破碎,每天?晚上,他?强忍疼痛也无法入眠。母妃不分昼夜地照顾他?,父皇也?来探望他?几次,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标本。 父皇习武多年,迟迟未能臻入化境。各门各派的心法口诀,多如牛毛,相生相克,父皇猜不到哪一种最适合他?自己,如果他?随意?尝试,容易走火入魔。东无是他?的儿子,父子二人的根骨也?有相似之处。父皇亲自修改心法口诀,再让东无以身试验,借此探寻天?下武功的真理。 东无的身体时好时坏。他听说,习武之人,身强体?壮,武功越高,身体?越好?。他以为自己不够刻苦,每日勤勉练功,练得越多,病得越重,他?终于?明白?过来,心法口诀都?是假的。 母妃从不提醒他?,他?是她邀宠的工具,她愿意?用儿子的性命换取自己家族的繁荣昌盛。 父皇盼着他?早死早超生,但他?命不该绝。他?苦思冥想,昼观日,夜观月,就在日月轮换之时,参透了天?地之间的微妙奥义?,自创了一门功法。 他?学会了掩藏自己的内息。他?的身体?逐渐好?转起?来,宫里还有许多人盯着他?,他?时常装出?一副疼痛发作的模样,在自己的寝宫里满地打滚,彼时他?还没有自保的良策。 他?天?生情感残缺,不知恐惧,不懂爱恨,他?身边的人只有两种特性,“有用”或者“没用”,“有威胁”或者“没威胁”,父皇和母妃都?是“有用”而且“有威胁”,弟弟妹妹也?是。 东无十二岁那年,母妃的家族劣迹败露,母妃郁郁而终。他?在灵堂里守棺七天?,没流露一丝悲痛,言官弹劾他?不仁不孝,他?差点笑出?声来。 东无十八岁那年,父皇指派他?去做诏狱的酷吏。他?暗中培植自己的党羽,结交江南的名?门望族,起?初是一切顺利,后?来,突然有一天?,他?被自己的内力反噬,气血逆行,险些走火入魔。 东无从前学过的那些心法口诀,错漏极多,由此练成的内力,早已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就像毒蜘蛛喷吐的毒丝,缠缚他?的五脏六腑,始终不能摘除干净。纵然他?参悟了武学奥义?,他?的筋脉、血肉、脏腑、骨骼也?没有重新生长出?来。他?要活下去,必须洗髓炼骨。 他?掠夺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籍,又抓来一群武学宗师,严刑拷问,问出?了洗髓炼骨的方法。他?改进了这种方法,用在他?自己身上,也?用在别人身上,成效显著。 东无的武功远胜华瑶,华瑶如何与他?抗衡? 东无还记得,昭宁十七年,华瑶年仅七岁,东无十九岁。 那一日,华瑶跟着淑妃在御花园散步。华瑶跑进桃林深处,折下一支桃花,恰巧看见了躺在草丛中的东无。 东无突然犯病了,华瑶不知道,只当他?是在装病。她后?退两步,假惺惺地问:“皇兄,你怎么了?” 东无回答:“快死了。” 华瑶道:“我帮你叫太医。” 东无道:“太医来了,死得更快。” 华瑶道:“那怎么办呢?” 东无沉默片刻,只说:“如果我是你,我会趁机杀了皇兄。” 华瑶道:“皇兄多虑了,我和你不一样。我胆小怕事,你不要吓唬我。” 这一句话才刚说完,华瑶就跑远了,脚步声啪嗒啪嗒,像一只灵活的小兔子。 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淑妃不能时时照看她,她谨小慎微,才能平安长大。 后?来,她真的长大了,东无对她格外开恩。他?原本不想杀她,只想活捉她,把她囚禁在深宫内院,终此一生,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然而,今夜,东无收到了江南传来的消息,事态比他?预想得更严重,他?的仁慈已被消磨殆尽。他?决定亲自动手,斩杀华瑶。 华瑶派人在江南四省发放报纸,散播流言,鼓动贫民贱民造反作乱。江南四省乱象频出?,她是始作俑者。 东无已经察觉到了华瑶的图谋。今时今日,相比于?方谨,华瑶对东无的威胁更大。 北方饱受战乱侵扰,南方的工业、商业、农业更加繁荣,工人和农人渴求革新。华瑶优待工人和农人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她在秦州设立了农司,广纳贤士。去年秋天?,秦州粮食大丰收,江南官商听闻这一消息,蠢蠢欲动,都?想从农司榨出?油水。 华瑶年纪太小,阅历太浅,她还不知道,商人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区区一个农司,填不饱畜牲的的肚子。华瑶设想的改革一旦推行全国,必将动摇国本。 不过华瑶也?有可取之处。她派人开采秦州矿产,打造天?极网、喷油枪、红门大炮、飞天?神箭,这些武器也?是东无需要的。 北方战乱,南方反叛,敌国入侵,藩国动荡,东南西北都?不太平,大梁朝的政局已是紧迫之极。如果东无吞并?了秦州、虞州、岱州、永州,他?能在半年之内结束战乱,反攻羌国、羯国和甘域国。 东无与敌国签订盟约,只是为了消耗沧州和凉州的兵力,损伤敌国的元气,进而攻占敌国领土。 敌国矿产丰富,铁矿、煤矿、银矿、漆矿应有尽有。开采矿山需要湿水凿岩、洒水除尘,敌国常年缺水,采矿工艺不如大梁。 东无攻占敌国之后?,便会修建从南到北的运河,引入岱江、雅木湖的活水,把矿产全部开采出?来,这般庞大的财富,可让敌国俯首称臣,让大梁繁荣兴盛。普天?之下,众生万物,皆是他?的子民,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东无考虑得很?清楚,华瑶今夜必死无疑。 寒气重,风声急,东无身影一闪,迅速隐入夜色。他?的侍卫都?是顶尖高手,众人跟上他?的脚步,直奔南城而去。 南城的城墙之下,遍地都?是血淋淋的尸体?,启明军已经折损了上千人。血腥气太过浓重,混杂着炮火硝烟,合成一股刺鼻气味。 东无率兵赶到南城,战场上刮过一阵风,血腥气忽然散开了。 启明军还不知道东无的厉害,坚守在城墙之下。东无提剑一斩,剑光如雷电,瞬间斩杀三十人,杀得满地鲜红。 敌军士气大涨,高喊道:“恭迎殿下!” 华瑶倒抽了一口凉气。 华瑶看见了东无的招式,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东无的武功比她预想得更高,她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华瑶大声道:“众人听令,疾速撤退!!” 华瑶驻守浅山镇多日,非常熟悉浅山镇的地形。她日夜练兵,兵将也?记住了撤退路线。短短一刻钟之内,他?们?就能从南城撤退,跑进城中隧道,通过隧道逃往山岭。他?们?演练了无数次的山岭战术,将在今日派上用场。 华瑶熟读兵书,她知道,东无的兵力远胜过她,若要以少胜多,必须等到天?黑以后?,借助地形优势,偷袭敌军的精锐部队。 今夜月黑风高,隐隐弥漫着一层雾气,华瑶占尽了天?时地利。她率领三百名?侍卫,跑向了地势宽阔的街道。 敌军迅速追击华瑶,不慎踩到了地雷,轰隆一声,地雷爆炸,敌军伤亡数十人。 华瑶回头一看,东无离她约有五里远,雷火烧到东无身上,火光瞬间熄灭,东无毫发无损。他?的内功已经修炼到了极致,功力运用自如,可以在瞬息之间控火御风,如此高深的境界,真让华瑶大吃一惊。 华瑶片刻都?不敢停留,她像一阵疾风似的,往前狂奔。只在这一刹那,她听到了爆炸声,震耳欲聋,城镇中心冒出?缕缕黑烟,猛火窜起?一丈来高,街道陷入一片火海。 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敌军放火烧城,堵死了启明军的退路。 不幸中的万幸是,华瑶提前派人指挥全镇百姓逃出?去了,否则,今夜的浅山镇不知会有多少人葬身火海。 华瑶甩开一条铁鞭,大喝一声:“众人听令,跟我走!!” 华瑶也?会控火御风,不过她的内功不够深厚,运用不够纯熟,身上难免有几处烫伤。此时她顾不了许多,扬鞭一挥,破开火光,直冲而去。 少顷,凄厉的尖叫声从远方传来。 有人哭喊道:“殿下,救命!” “启明军,救命啊!啊啊啊……烧死了!烧死了!!痛痛,痛啊啊啊!” “启明军投降!投降,投降投降!!” 华瑶听出?来了,那是灵桃镇的口音。 敌军攻占了灵桃镇,又把灵桃镇的百姓押送过来,活活烧死,以此威胁华瑶投降。 敌军将领咆哮道:“高阳华瑶,听好?了!灵桃镇四千人全在这里,男女老少,应有尽有,你投降了,人人都?能活命!你不投降,这几千人都?要被烧死!!” 贱人!! 华瑶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的额头青筋暴起?,双眼泛出?鲜红血丝,但她必须冷静。她飞快地放出?一支信号烟,率领众人继续撤退。 燕雨跟在华瑶的身边,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裳。他?清楚地听见,有一个女人叫出?他?的名?字,她哭喊道:“燕雨,救命!!” 灵桃镇的贼兵强抢民女,贼兵首领 卢大强霸占了一百多个女人,卢大强死后?,燕雨遵照华瑶的命令,护送她们?回家,给她们?发放钱粮,嘱咐她们?好?好?活下去。可是,现在,她们?活不成了。 她们?呼唤华瑶,华瑶救不了她们?。 她们?呼唤燕雨,燕雨也?救不了她们?。 恍惚间,燕雨记起?华瑶曾经对他?说过,众生皆苦,众生皆苦。他?突然很?想失声痛哭,很?想大声嚎叫,想像疯子一样狂奔疾走,走到一个没有战乱、没有痛苦的地方。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火光冲天?,烟尘飘散,他?又打了一个喷嚏。 华瑶叮嘱道:“跟紧了,别走神。” 华瑶用尽全力,挥鞭向前,随着一声狂风呼啸,铁鞭划破长空,劈开烟雾。 华瑶冲过一片火海,跃上怪石嶙峋的高山。不知不觉间,她已跑过四十里路程,她越过了坍塌的城墙,跑到了浅山镇西边的山岭上。 东无反应迅速。他?立刻派出?一支队伍,包围这一座山岭,包围圈不断缩小,他?的胜算不断增加。他?一定会杀了华瑶,就像猫抓老鼠,他?并?不急于?一击毙命,他?很?享受她的垂死挣扎。 此时已是四更天?,乌云遮月,寒风掺杂着潮气,天?上飘落一阵小雨。 华瑶仰头望天?,高喊道:“大雪,来!下雪,下大雪!!” 华瑶的诚心感动了上苍。飞雪漫天?,雨雪交加,少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浅山镇的火势逐渐减弱,山岭上道路湿滑,水雾浓重,敌军前进的脚步也?慢下来了。 燕雨赞叹道:“殿下真厉害!” 燕雨从前不相信,现在他?相信了,华瑶就是真龙天?女。 华瑶一声不吭,也?没把真相说出?来。她命令秦州工匠打造“寒暑表”和“晴雨表”,可以预测次日天?气,杜兰泽也?教过她如何观察天?象。今夜这一场大雪,并?非她召唤来的,她只是利用这个机会,鼓动启明军的士气。 华瑶丝毫不敢放松。她环顾四周,敌军还没追上来,她的伏兵躲在暗处,敌军暂未察觉,她必须想个办法,把敌军引过来。 正当此时,敌军抓住了启明军的两个副将,那二人被送到了东无面前。 东无派人戳瞎他?们?的眼珠,再对他?们?施用酷刑。他?们?的惨叫声传到了十里开外,其?中一人呐喊道:“殿下,饶命!启明军,该死……该死,您快杀了我啊!!” 东无的衣袖上有一条褶皱。他?慢条斯理地捋平衣袖,低声问:“山上有伏兵吗?” 那副将痛哭道:“有,有六千多人!!” 东无命令自己的侍卫:“泼油堆柴,放火烧山。” 东无的嗓音又低又沉,如同幽冥地府的魔鬼,无人胆敢违抗他?的命令。众多侍卫拔剑出?鞘,进山砍柴,又把木柴堆放在山脚下。 在此之前,东无缴获了重达一百多斤的石漆。 石漆状若油膏,却比油膏更加易燃易爆。点燃石漆之后?,油火越烧越旺,雨水、雪水都?浇不灭,还会散发一股呛人口鼻的黑烟。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东无的属下把石漆运来了。 东无命令众人泼洒石漆,众人站在山岭北侧,忽然听见南侧传来一阵喊杀声。 侍卫赶来报信:“启禀殿下,华瑶从南边山口逃走了!” 东无道:“她带了多少人?” 侍卫道:“七百多人,最多不过八百人!” 方才,启明军的副将告诉东无,山上伏兵约有六千人。东无转头看向副将,那人一改之前哭天?喊地的模样,强硬地挤出?一个笑。 此人的手脚已被斩断,浑身鲜血淋漓。他?似乎感觉不到痛苦,拼尽最后?一口气,放声大喊:“启明军百战百胜!!” 余音未落,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目光直直地瞪着东无。 东无道:“继续放火烧山。” 众人并?不明白?东无的用意?,却还是听命照做。 猛火从山脚下升起?,黑烟窜出?一丈来高。山岭上遍布树木杂草,已被烈火点燃了,火势往四处蔓延,草木立即燃烧起?来,发出?“啪啪”的爆裂声,烟火直冲山巅,漫天?飞雪渐渐融化。 火光映入华瑶的双眼,华瑶握紧了拳头。东无放火烧山,不让华瑶有丝毫喘息之机,她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沿着山路,继续逃亡,躲避大火浓烟。 第二,离开山岭,跑向空旷地带。 如果华瑶选择第一条路,她的处境十分被动。她躲在山林之中,行迹隐蔽,援军不好?接应她,她不能调遣伏兵,也?无法主动进攻东无。 如果华瑶选择第二条路,她的处境十分危险。地势开阔的旷野上,东无占尽上风,她想躲也?没处躲,只能拼死一战。 华瑶略一思索,唤来她的侍卫:“你过来,庄栋。” 庄栋跑到华瑶面前,华瑶命令道:“我给你一封密信,你去扶风堡传信,找谢夫人搬救兵。” 庄栋接过密信,犹豫道:“现在搬救兵,还来得及吗?” 华瑶道:“当然,扶风堡驻军三万,其?中一万精兵是太后?派来的。东无丧尽天?良,祸乱朝纲,太后?也?想绞杀东无。我们?的靠山是朝廷,东无的兵力再强,强得过朝廷吗?” 庄栋道:“您放心,属下一定会把密信送到扶风堡。” 华瑶道:“好?,你快去快回。” 庄栋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之间。 旷野上吹来一阵风,那风也?是肮脏的,带着淡淡的黑烟,夜色被大火烧得通红,华瑶的双眼泛着红光。她环视四周,下令道:“往北走。” 华瑶还没走出?山岭,她交给庄栋的那一封密信已经传到了东无的手上。 此时此刻,庄栋正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给东无磕了一个响头。 庄栋道:“恭请殿下圣安。” 庄栋为华瑶效命,总觉得有些不妥当。今天?晚上,火越烧越大,雪越下越小,敌军来势汹汹,华瑶根本招架不住。 庄栋曾经见过华瑶的晴雨表,他?猜准了华瑶的计策,华瑶不会呼风唤雨,只会胡言乱语。 他?自幼陪伴华瑶长大,她的心性不如东无沉稳,武功不如东无高强,她一定会输得彻底,追随她的侍卫死伤惨重,她拿什么去救人?又凭什么反败为胜?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庄栋决定归顺东无。他?见识到了东无的威力,心里有些胆怯,有些仰慕,东无高高在上,是真正的皇族。 庄栋双手朝上,献出?一封密信。东无派人去接,拆开一看,确实是华瑶的亲笔。 东无道:“你主子派你来送信?” 庄栋道:“不,不是,殿下,小人想投靠您,小人打从心底里敬佩您。华瑶命令小人去扶风堡送信,小人斗胆,敢问一句,您可曾听说了,太后?暗中支持华瑶?太后?调派了一万精兵,驻扎在扶风堡,扶风堡守军有三万人……” 东无道:“杀了。” 庄栋一句话还没说完,东无的侍卫手起?刀落,一刀斩断了庄栋的腰腹,把他?劈成上下两段。他?惨叫一声,口吐鲜血,侍卫又是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他?叫不出?声,只能发出?“哎哎”的颤音,就像一只被人踩烂的老鼠。 东无一边观赏庄栋的惨状,一边默读华瑶的亲笔信。 华瑶在信中说,浅山镇形势危急,恳请谢夫人调遣一万精兵,速来浅山镇支援。 如此明显的圈套,反倒勾起?了东无的疑心。 京城政局混乱,太后?坐视不管,东无在皇宫里的眼线传来消息,太后?犯了头风病,每日至少昏睡七个时辰。她正在遭受病痛折磨,按理说,她不会干涉朝政,更不会支持华瑶。 如果太后?的头风病是装出?来的,那又是另一种状况。太后?和东无嫌隙已生,不死不休,太后?纵容华瑶也?是实情。她把杜兰泽接入皇宫,迟迟没有判定杜兰泽死罪,无非是看在华瑶的情面上。 东无思考片刻,派出?五百人前往扶风堡探听虚实。 * 雾气笼罩,月黑风高。 山林中人影晃动,众人脚步极轻,没有一点声息。领头的将军正是秦三,今夜,她带领精兵四千人,偷袭金莲府。 东无在金莲府驻军一万,此地粮食储备至少有十万石。秦三趁夜袭击金莲府,只有两个目标,第一,重创敌军,第二,抢夺粮食。 在此之前,启明军的暗探扮成流民,约有两百人,混入金莲府的大街小巷。金莲府各处衙门也?有不少官吏投靠华瑶,他?们?会在城中接应秦三。 丑时二刻,金莲府的内应分头行动,放火点燃了北城大大小小五十多处堆满木柴的柴房。那木柴都?是泡过水的,湿气浓重,燃烧时不见火光,只见黑烟滚滚起?伏。 北城四面八方窜出?浓烟,街道上昏暗异常,敌军立刻敲响了战鼓,秦三率领士兵直冲北城的城门。 趁着烟雾弥漫,光线微弱,敌军看不清谁是自己人,秦三快攻快进,瞬间斩杀二十多人。她登上城墙,跳进城内,拎着一杆红缨枪,向着敌军勇猛冲杀,她的亲兵打开了城门,启明军攻入金莲府,把敌军杀得措手不及。 敌军大声报信:“贼兵来了!贼兵来攻城了!!” 秦三调转枪头,直刺敌军的哨兵,痛骂道:“贼兵个屁,你找死!” 北城的浓烟仍未散尽,秦三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她率兵斩杀敌军两千人,血腥气随处可闻,北城百姓也?从睡梦中惊醒了,咆哮声、尖叫声、砍杀声此起?彼伏,闹成一片,海潮似的响动,传遍了整个金莲府。 金莲府公馆坐落在北城的太平山下,东无的侧妃姜亦柔暂居此地。 丑时三刻,姜亦柔听见炮火声,连忙穿上衣裳,走到卧房的门边。 嚎哭声又响起?来了,姜亦柔皱了一下眉头。公馆是肃静之地,公馆门口,任何人不得大声喧哗,违令者,斩立决。 姜亦柔已经猜到了,启明军夜袭金莲府,北城的秩序混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北城守军应接不暇,保护公馆的武功高手也?赶去前线迎战了。 姜亦柔的心跳变快了。她忽然想到,如果她要逃跑,今夜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侍奉东无,生不如死。远离东无,她才能捡回一条命。 时不待人,姜亦柔飞快地收拾金银细软,卷成几个小包裹,藏进自己的衣兜,又穿上一件黑丝绒披风,遮挡自己的身形。做完这些事,她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她要逃出?去,逃到吴州,隐姓埋名?,重归故乡,哪怕她死在路上,总好?过在东无的后?院里仰人鼻息。 姜亦柔找了个借口,支开自己的侍女。随后?,她推开房门,刚跑出?几步远,闻到了一股烟味。 红纱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灯影之下,走过来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此人正是东无的侍卫霍应升,他?单膝跪地:“启禀娘娘,贼兵不成气候,战乱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平定,卑职斗胆,请您回房休息……” 姜亦柔紧皱眉头,片刻后?,她才问:“你是殿下身边武功最高的侍卫,今夜殿下出?征,为什么把你留在金莲府?” 霍应升道:“殿下命令卑职保护您。” 姜亦柔道:“你对殿下忠心耿耿。” 霍应升道:“是。” 姜亦柔道:“北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带我出?去看看吧,殿下命令我管理粥厂,赈济灾民,我看见黑烟从东北方冒出?来,粥厂就在那个地方,距离粮仓只有一里路程。你读过兵书吗?这里头是大有学问的,‘用兵之法,先谋为本,欲谋攻敌,先谋通粮’,贼兵夜袭金莲府,分明是想劫掠粮草……” 霍应升打断了她的话:“卑职明白?,请您放心,卑职会派人去探查粮仓。” 姜亦柔抬头望天?,天?色黯淡无光。她笑着说:“你去探查,若有遗漏之处,殿下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霍应升道:“卑职一力承担,绝不拖累娘娘。” 他?这一句话说得微妙,姜亦柔眉梢微挑。她低着头,默默看着他?,他?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她向前走,脚踝一转,跌入他?的怀里。 他?一动不动,如山一般稳重,她双眼盈盈地望着他?,他?道:“您越矩了。” 姜亦柔笑得讽刺:“哦?” 她一把掐住他?的衣领,对他?怒目而视。她疾言厉色:“殿下让你保护我,没让你深夜闯入我的闺房,你究竟有何用意??简直是想造反了!” 霍应升道:“想造反的人是您吧,您站直了,别动,卑职告退了,全当这事没发生过。” 姜亦柔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呢喃道:“东无的眼里揉不进沙子,深更半夜,你走进这一座院子,与我相处了一刻钟,东无岂能不怀疑你?水至清则无鱼,不管你是活鱼,还是死鱼,你在东无身边都?待不下去了……” 霍应升一把推开姜亦柔,姜亦柔跌坐在地上。她肩头的披风掉落了,发髻也?散开了。她不怒反笑:“你怕死,就只管自己逃命去吧。” 霍应升跪在她的面前,闭目养神,不言不语。他?不看她,也?不接她的话,宛如一座石像,她又嘲笑道:“你主子不会把最好?的东西赏给你,最好?的东西,你主子只会留着自己用,你还想要什么?你的命都?不是自己的,只要你主子发落一句话,你也?会被千刀万剐……” 姜亦柔向来是一副娇柔恭顺的模样,说话轻声细语,举止温文尔雅,但她现在面目狰狞,她犯了疯病。 霍应升不该与她一般见识。他?如此劝服自己,忽然听见一阵巨响,轰隆轰隆,声浪震耳欲聋。 霍应升连忙转身,望向远方,爆燃的火光一霎冲天?,粮仓附近的堡垒已被炸毁,启明军稳占上风。 又过了一会儿,暗探赶来报信:“启明军偷袭堡垒,点燃了炸药引线,城里有内应,至少上百人!” 姜亦柔叹了一口气:“殿下疑心深重,攻占金莲府之后?,杀光了金莲府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司道府县各处衙门的小官小吏都?吓坏了。” 金莲府的小官小吏原本是不敢背叛东无的,然而,他?们?亲眼目睹自己的上司死状凄惨,对东无的畏惧更深了一层,暗地里投靠了华瑶。他?们?觉得,一来,归顺东无,只会死得又快又惨,归顺华瑶,大概还能寿终正寝;二来,东无的手段太过残忍,臣民畏惧他?,逃离他?,他?的势力必不长久;三来,御林军的精锐部队驻守金莲府,对东无看似恭顺,实则懈怠。启明军夜袭金莲府,御林军并?未全力抵抗。 丑时四刻,烟雾扩散开来,平民百姓都?惊醒了,全城陷入一片混乱,有人高喊道:“贼兵攻城了,放火了,快跑!!” 数十万人在街巷中暴动,如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 金莲府公馆的侍卫仅有四十人,公馆周围却有数千人,有人放火焚烧公馆,侍卫来不及泼水救火,公馆烧起?了熊熊大火。 霍应升护送姜亦柔逃离了公馆,他?们?二人身穿锦衣玉带,自有一种贵气。姜亦柔的头上还戴着金钗,金灿灿的,分外耀眼。 混乱之中,有人趁火打劫,纵身扑向姜亦柔,霍应升拔剑出?鞘,又是一阵狂劈猛砍,顿时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鲜血溅满了姜亦柔的衣袖,她嫌脏似的,往一旁躲去,她听见了尖叫声、哭喊声……还有启明军的号角声。她抬头一看 ,隔着重重人影,她看见了一位英姿飒爽的将军,身披黑铁甲,手执红缨枪,缨冠一扫,势如破竹,那是启明军第一大将,秦三! 姜亦柔与秦三有过一面之缘。 十年前,秦三还是虞州一个官阶低微的武官。 秦三护送骠骑将军去京城述职,抵达京城的当日,天?光灿烂,阳光明媚。 姜亦柔坐在茶馆二楼,与朋友们?谈笑风生。她侧目,恰好?对上秦三的视线。 秦三策马游街,由远及近,姜亦柔笑了一下,秦三也?回了她一个笑。 秦三身旁的一位京官打趣道:“你笑什么啊,人家可是姜大小姐!” 秦三拱手抱拳:“姜大小姐,幸会,卑职有礼了!” 这一晃眼,十年已过。 姜亦柔毫不犹豫,飞速奔向了秦三。 秦三也?看到了姜亦柔,立刻命令自己的侍卫把姜亦柔抢过来。 华瑶曾经嘱咐过秦三,要杀东无,必须找到东无的死穴,只有他?的亲信才知道死穴在哪里。姜亦柔是东无的侧妃,伺候东无六年有余,她心底一定藏着不少关?于?东无的秘密。 抢走姜亦柔,杀死东无,华瑶必将登基称帝!想到这里,秦三浑身热血沸腾,恨不得把姜亦柔拴到自己的腰上。 烟雾飘渺,火光闪动,拥挤的人潮连绵不绝,霍应升回过神来,才发现姜亦柔不见了。他?往前一看,只见姜亦柔直奔秦三而去,他?纵身一跃而起?,挥剑出?招,斩向姜亦柔的脖颈。 第204章 羽骑奔走弯弓射 “回不去了,我要死了…… 霍应升的轻功境界极高, 他一剑刺去,快如闪电,声如雷霆, 姜亦柔来不及躲避, 只觉得一股杀气向她袭来。情急之下, 她大?喊道:“秦将军!” 秦三从地上飞跃而起, 红缨枪的枪头铿然一响, 破空之声由远及近,直击霍应升的面门。 霍应升瞬间跳出一丈远, 躲开秦三的杀招, 然而秦三的动作太快了, 霍应升稍不留神,他的左肩被枪头刺破, 鲜血如泉水般喷涌。他面不改色,又跑出了二十?丈远。 众多侍卫赶到了霍应升的身边,他们合力组成一个?剑阵,距离他们十?丈以?内的平民百姓都被他们一剑斩首了,至少有一百多人丧命, 地上鲜血淋漓, 头颅乱滚,回荡着?一片惨叫声。 秦三唤来自己的亲信:“保护姜小姐!” 话?音未落, 霍应升反攻秦三, 秦三怒吼一声:“逆贼,找死!!” 秦三的内功精纯浑厚, 吼声也是震耳欲聋。她飞身上前,红缨枪的枪头一转,斜刺而出, 刺穿了两人的喉咙,又斩开了三人的脖颈,瞬息之间,她杀死了五个?人。她的杀气极强,锐气极盛,杀得霍应升连连后退,毫无?还手之力。 霍应升下令道:“撤退!” 霍应升率领三十?名侍卫撤退了,他们的身影从天?上飞过,消失在烟尘之中。他们来无?影去无?踪,秦三没?看清他们逃到了哪里。 秦三并未追击,她怀疑敌军设下了圈套。敌军比她更熟悉金莲府的地形,她必须谨慎行事。她继续指挥启明军进攻,起初启明军稳占上风,又过了半个?时辰,局势完全脱离了控制,全城百姓出动了,秩序荡然无?存。 今夜,启明军突袭金莲府,大?火从北城烧了起来,越烧越旺,与北城相邻的西城也陷入火海,有人在逃命,有人在发疯,还有人在抢夺粮食。 满城烟火,遍地狼藉,惨叫声比战鼓声更响,街道上人潮涌动,拥挤不堪。敌军不分敌我,乱杀乱砍,杀出一片血海尸山,金莲府已?经沦为人间炼狱。 启明军进退两难,秦三当机立断,率领全军撤退。她命令道:“立刻变换军阵!” “立刻变换军阵”也是启明军撤退的暗号,启明军跟上秦三的脚步,再次冲向了北城,众人的背后是滔天?火海。 秦三找到了姜亦柔,又把姜亦柔送到了马背上。姜亦柔坐在前面,秦三坐在后面,她们二人的距离极近。姜亦柔浑身绵软无?力,只能倚靠着?秦三,秦三还搂住了她的腰,怕她从马背上摔下去。 秦三低声道:“我们要走山路,路上有些颠簸,请你多担待……” 姜亦柔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秦三道:“临德镇。” 姜亦柔道:“为什么?” 秦三道:“临德镇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你跟我去了临德镇,我就能保护你了,不是吗?” “不是吗”这?三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她有多厉害似的。姜亦柔忍不住问她:“如果?追兵追上来了,怎么办?你护得住我吗?” 秦三道:“护得住!姜大?小姐,别担心了。” 姜亦柔道:“你还记得我是姜大?小姐?” 秦三道:“这?怎么会忘呢,昭宁十?七年,我在京城见过你。” 姜亦柔道:“秦将军……” 秦三道:“嘘,别出声了,姜大?小姐。” 这?一声“姜大?小姐”,竟让她面红耳赤。 秦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左手搂着?姜亦柔,右手握着?红缨枪,胯下骏马也是万里挑一的名驹。她抬手一挥,枪头上亮光震荡,扫清了数百支毒箭。那毒箭从城墙上发射,向着?她们飞来,飞到她们面前,如同?烟尘一般消散了。 姜亦柔忽然想起来了,秦三也是少年成名的将军。秦三出身贫寒,没?有名师指教,没?有武功秘籍参考,还能在三十?岁之前修炼到化境,真是天?纵奇才。 秦三的坐骑跨过了城门,敌军并未派出追兵。秦三松了一口气,她的暗探又来报信:“启禀将军,我军抢到了七万石粮食。” 秦三道:“运出城了吗?” 暗探道:“全部运出城了。” 整整七万石粮食,全是内功高强的大?力士运走的,大?约一千名大?力士组成了十?支粮队,每人负重一万斤以?上。他们通过暗道离开金莲府,启明军的精锐部队掩护他们撤离。他们负重太多,无?法动用轻功,只能凭借双脚步行,从金莲府走到临德镇,至少需要四个?时辰。 秦三必须保护他们顺利抵达临德镇。 七万石粮食,能救多少人?秦三算不出来。 秦三刚刚打?了一场胜仗,但她没?有一丝喜悦,她的心情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冰冻三尺的寒潭。又过了片刻,她突然冒出一句:“你知不知道,东无?的死穴在哪里?” 姜亦柔道:“死穴?” 启明军跑进了深山,沿着一条山道向前奔驰。如同秦三所说,山路颠簸,行军的速度又快又急,姜亦柔的发髻渐渐散开了。 秦三飞快地撕下一截布条,又把姜亦柔的长发扎了起来。发丝垂落在姜亦柔的胸前,姜亦柔道:“您真是胆大心细啊。” 秦三道:“你胆子也挺大?,你不会武功,竟然敢从东无?的手底下逃跑,你不怕死吗?” 姜亦柔道:“伺候东无?,生不如死。” 秦三又转回了上一个?问题:“你知道东无?的死穴在哪里吗?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我杀了东无?,替你报仇。” 姜亦柔轻轻地笑了一声:“您太高看我了,我怎么猜得到东无?的死穴藏在什么地方?” 秦三道:“你和东无?是夫妻,你应该能猜得到吧。” 姜亦柔道:“我不是妻,我是妾,您听得懂吗?” 姜亦柔的声音冷下来了,她以?为秦三会训斥她,毕竟秦三是大?将军啊,号令一出,万人遵从。她们还在行军途中,她没?顾全秦三的面子,秦三会不会发怒呢? 秦三竟然回答:“我说错了,你不是妻,也不是妾,你是姜大?小姐。你和东无?……你也不是自愿的,你出嫁那天?,我想过要去京城看你……” 姜亦柔抬头望向前方,天?色太黑了,山路也是黑漆漆的,她随口说:“你看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认识你。” 秦三道:“那一面之缘,我一直记得。听说你是吴州第一才女,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小时候没?读过书?,你们这?些读书?厉害的才女,我是打?从心底里佩服的。” 秦三拉拢姜亦柔,其实也是为了华瑶。如果?华瑶能打?败东无?,永州的 战乱也会平息。 姜亦柔神思恍惚,喃喃道:“方才您说的那些话?,倒是让我想起一桩旧事,我的表姐是东无?的妻子,表姐染上了怪病,昏迷不醒,我为她侍疾,她听见我的声音,动了动嘴唇,说了一句唇语,她说,鸩尾穴,杀……” 秦三道:“她只说了这?四个?字?” 姜亦柔道:“是啊,说完了,她就死了。” 秦三又问:“你姐姐会武功吗?” 姜亦柔道:“姐姐自幼练习武功,十?二岁小有所成,十?八岁已?有大?成。她和东无?年纪相仿,又是少年夫妻,东无?对她下毒手,她不会像我一样忍气吞声,宁死也要报仇的。” 秦三思考片刻,追问道:“你确定你姐姐说的是鸩尾穴?” 姜亦柔叹了一口气:“那是四年前的旧事了,我记不清楚,要不是你方才说到了妻妾,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秦三道:“只能赌一把了。” 姜亦柔道:“你们和东无?打?仗,不就是在赌运气吗?” 秦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只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赌运气?东无?死了,你就能重获新生了。” 姜亦柔唇角微勾,又说:“镇抚司有一种八人刀法,你听过吗?前几年,东无?从江南返回京城的路上,遇到了刺客……刺客刺杀东无?,用的是四人剑法……东无?受了轻伤,刺客被东无?活捉了……” 秦三道:“刺客是谁派来的?” 姜亦柔道:“晋明。” 秦三又问:“那四人剑法是什么样的?” 姜亦柔道:“我不会武功,也没?看到刺客如何用剑。我只听说,四名刺客占据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自的剑法千变万化……” 姜亦柔对武功一窍不通。她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记忆中的景象太过遥远,她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她想抓住缰绳,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她道:“我……我……” 秦三连忙按住姜亦柔的脉搏,她的脉象虚浮急促,时隐时现,这?是元气衰竭的征兆。她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会突发急病?! 秦三惊讶道:“你中毒了?” 姜亦柔哑然失笑。她轻声道:“是啊……” 今夜,秦三把姜亦柔抢来了,霍应升趁乱逃脱,没?伤到姜亦柔一根毫毛,姜亦柔的身上没?有一丝血腥气,又怎么会中毒呢? 秦三找出来两颗解毒丹,塞进姜亦柔的嘴里。她催促道:“你快把药丸吃了,我带你去找神医,神医有办法救你……” 姜亦柔打?断了她的话?:“你带着?我,跑不了多远。” 秦三道:“跑不了也得跑,不是你说的吗?你愿意?跟我赌一把。” 话?音未落,山林里飘来一股烟雾,秦三转头望过去,十?里开外的地方,烧起了一片山火,火光冲天?,映照着?重重黑影。 启明军的暗探跑来报信:“追兵来了,约有三千人,都是武功高手。” 秦三道:“众人听令,全速前进!不得后退一步!” 秦三没?想到敌军竟然追过来了!敌军怎么会知道启明军的撤退路线?金莲府方圆百里之内,山林连绵起伏,连通着?无?数山洞,启明军翻山越岭,又穿过了几处山洞,行踪也是十?分隐蔽的。敌军远在十?里开外,怎能发现启明军的踪迹,迅速赶来追击启明军? 秦三毫无?头绪,姜亦柔忽然开口:“我中了蛊毒。” 解毒丸暂时压制了蛊虫的毒性,姜亦柔缓过来一口气。她略懂医术,探查了自己的脉象,便知道自己凶多吉少。 姜亦柔解释道:“这?种蛊虫名叫‘同?心蛊’,我体内的蛊虫是母蛊,东无?控制着?子蛊,不管我跑去了哪里,东无?都能找到我的藏身之处。” 秦三道:“解药在谁手上?” 姜亦柔道:“没?有解药,也没?有化解方法,东无?用‘同?心蛊’操纵不会武功的人,蛊毒一旦发作,三天?之内,必死无?疑……” 秦三听懂了姜亦柔的言外之意?。 早在今夜之前,东无?已?经给姜亦柔种下了蛊虫。姜亦柔逃离金莲府,敌军把她当作叛徒。敌军催动了她体内的蛊毒,毒性发作,她的寿命只剩三天?了。 姜亦柔漠然一笑:“放我下去,你还能活,我福薄,你替我享福吧。” 秦三沉默不语。 姜亦柔推开秦三的手臂:“你要把七万石粮食运到临德镇,必须甩下我这?个?累赘……” 秦三忽然发怒:“你有病!不走活路走死路。” 姜亦柔笑出了眼泪:“我就是有病啊,我没?想到自己早就中毒了,东无?不给我活路,我怎么逃得出去?!” 她紧紧地抓着?缰绳,手背上青筋暴起,她一句一顿道:“你替我报仇,杀了东无?,杀了霍应升……你率领精兵三千,去浅山镇支援华瑶,你要是去迟了,华瑶必败无?疑……” 秦三心神俱震。 姜亦柔的语调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我想回到……回到昭宁十?七年,你离开京城,我跟你走,我们去虞州……等到……等到华瑶来虞州,我投奔她,这?一生也不算白费了……” 她笑着?说:“回不去了,我要死了。” 秦三听见了敌军的声息,众多高手的身影一霎闪现,领头人正是东无?的侍卫霍应升。秦三立即下令:“前锋部队,迎战!” 霍应升扔出一支火折子,点燃了树林,大?火从他脚下烧起来,他迅速向前奔去,火光照亮了启明军的队伍,他一眼看见秦三的背影。他使剑出招,剑光直劈秦三的后背。 秦三抱着?姜亦柔跳下马背,她把姜亦柔交给了自己的亲信,转身掷出红缨枪,枪头疾速飞去,刺向霍应升的脖颈,霍应升竟然躲开了。 秦三飞跃十?丈远,动作极快。她握住红缨枪的枪柄,枪头旋转劈刺,射出闪电般的白光,如同?一场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霍应升无?处可逃,只能挥剑迎击,剑刃与枪头对撞,火花爆燃,霍应升尚未收势,秦三提枪直刺他的胸膛,枪头刺入他的心口,约有一寸深,鲜血喷涌而出,他使尽全身力气,挥动剑柄,横切秦三的腰腹,他要和秦三同?归于尽! 秦三看穿了他的心思,她迅速拔出红缨枪,枪头一转,洒出一圈血迹。她杀气不减,还要再战,霍应升飞速后退,纵身跳到了山崖之下。 秦三破口大?骂:“贱种!!” 正当此时,启明军的暗探又来告急:“将军……粮队,敌军在粮道上拦截粮队!” 姜亦柔听见了这?个?消息,胸口忽然传来一阵闷痛,她的蛊毒又发作了。她撩起自己的衣袖,低头一看,绿豆大?小的蛊虫正在她的血管里涌动,她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条蛊虫,也算不清东无?给她下毒多少次,她只觉得恨意?滔天?。今夜是她的死期,也是东无?的死期。她下定决心,放声大?喊:“洗髓炼骨的邪功,伤心脉,损关节,敌军只能速战速决,不能久战!!” 姜亦柔当众背叛东无?,简直不顾自己的死活,敌军连忙派人刺杀她,她不怒反笑:“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们。” 她的声音是一道催命符,蛊虫暴动,挤破了她的血管,她的手腕上冒出了大?大?小小的紫红色血斑,至少有一百多块,她的脸上一定也有很多血斑,但她看不到,也就不在乎了。她浑身剧痛,痛到了极致,也就不觉得痛了,她说出遗言:“东无?气数将尽了。” 大?火烧到了一丈开外,她拼尽了力气,跨出几步,跳入火海,秦三望见她的背影,怒声道:“姜鸿志!!!” 姜鸿志听见了秦三的声音,临死前的这?一刻,她听见有人喊她姜鸿志,她心里很高兴,仿佛找回了自己丢失已?久的东西,很重要的东西,不止她一个?人记得,她们都记得,她名叫姜鸿志,立身天?地之间,心存鸿鹄之志。她快要化为灰烬了,可她并不觉得痛苦。蛊虫啃噬她的身体,让她浑身麻痹,她与烟火一同?飘入烟尘之中,飘向广阔天?地。 秦三暴喝一声:“杀啊,杀啊啊啊!!” 秦三杀疯了。她率领一众精兵,冲向粮道,雨水从天?上飘落, 她的枪头溅开一片血水。 她运转十?成功力,大?开杀戒,红缨枪的破空之声极为响亮,她连杀十?个?武功高手,杀得敌军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启明军士气高涨,迅速抢占了一条山路,又把敌军引到了一里之外的密林,此处的伏兵等候已?久。伏兵与敌军交战,敌军寡不敌众,再次撤退了。 风雨飘渺,山路上湿滑泥泞,启明军仍在全速前进。今夜的风向早已?转变了,山火越烧越远,秦三身边的副将也说:“老天?保佑启明军,我们往北走,风往南吹,大?火烧不过来,敌军真要气坏了。” 秦三道:“是啊,老天?保佑。” 副将不明白秦三的心思,不再说话?了,秦三也是一言不发。他们跑过了十?里路程,抵达了一座山洞。此处有两位暗探,刚从浅山镇回来,暗探讲出了浅山镇的战况,秦三记起姜鸿志临死前的嘱咐,立刻决定去浅山镇支援华瑶。 秦三率领三千精兵,走上了通往浅山镇的捷径。 * 浅山镇的大?火已?经烧了一个?多时辰,火海就像一头巨兽,吞吃了无?数尸体,喷吐着?焦臭腥臊的气息。烟雾里掺杂着?灰尘,有木灰,也有骨灰。 谢云潇与敌军交战已?久。他砍杀敌军上千人,敌军渐渐落入下风,启明军死伤过半,战况空前惨烈,敌军与启明军都是死战不退。 敌军将领一声令下,敌军全力出击,排成一字长蛇阵,猛攻启明军的防线。 启明军立刻改变了阵型,谢云潇退到了军阵的正中央。 另一位名叫“何勇”的副将开口道:“我军和敌军僵持了两个?时辰,兵力消耗了一半,照这?样打?下去,伤亡人数快要超过一万了……”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你镇守后方,我带兵两百,突袭敌军前锋。” 何勇道:“敌军前锋都是精锐啊,以?一敌三的精锐。您的武功深不可测,精力还是有限的,您带兵两百,太冒险了,您要是带兵两千,虽没?有十?成把握,也有七八分胜算。” 谢云潇道:“你率领两千精兵,坚守阵型,等到敌军向后撤退,你派兵截断敌军退路,切记不要拖延误事。” 此时已?是黎明时分,曙光熹微,谢云潇突然冲入敌阵。他的身法太快了,身影几乎融入烟雾,他的侍卫尽力掩护他,敌军将领也没?看清他的踪迹,只在瞬息之间,寒光闪现,他一剑斩断敌军将领的脖颈,又一剑刺破了两个?武功高手的喉咙。 鲜血飞溅,敌军反应过来,立刻围攻谢云潇。 谢云潇疾速后退,敌军向前追击,谢云潇反转剑刃,瞬间击杀了十?人。空气中漂浮着?烟灰,敌军的脚步越发沉重,谢云潇隐约察觉到了敌军的弱点。他率领两百名侍卫飞往东西两侧,众人的身影交替轮换,反复重叠,敌军不再进击,往后撤退,退开了一里路程。 谢云潇看了一眼何勇,何勇坚守阵型,没?有伏击敌军,错失了一个?极好的杀敌机会。 正当此时,天?上闪过两道亮光,那是华瑶放出的信号烟,谢云潇握紧了剑柄。华瑶位于浅山镇西南侧的山岭之中,东无?正在追杀她,她连放两次信号烟,恐怕凶多吉少。 敌军也看到了信号烟。他们迅速集合,奔向西南方,敌军的主力部队原本?也在西南方,敌军汇合之后,启明军与敌军的差距还会进一步扩大?。 何勇仍然按兵不动,另一位副将正要出兵,何勇再次阻拦,他们二人的争执也被谢云潇听见了。 谢云潇下令道:“传我命令,迅速调集两千人,分为两队,攻杀敌军左右两翼。” 侍卫辛夷走到了谢云潇的身侧,谢云潇低声吩咐道:“何勇耽误大?事,不必留他性命。你把他引到暗处,就地斩杀,快去快回。” 辛夷道:“遵命。” 敌军的战鼓声变调了。 鼓声极响,风声极烈,山岭早已?陷入火海,草木灰飞烟灭。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如同?残阳滴血,冰雪融化了,河水几近沸腾了,死人的尸体漂浮在河面上,就像死鱼一样翻出肚皮。河流的颜色半红半青,泛黄泛白,红的是血,青的是水,黄的是死人的脂肪,白的是死人的脑浆。 华瑶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她从山上跑下来,敌军蜂拥而至,把她团团围住,她率领八百精兵突破重围,奔向前方,敌军约有两千人,紧跟在她的背后,她回头一看,隐约望见了东无?。 华瑶下山的时候,东无?还不在附近,这?才过去不到一刻钟,东无?已?经赶过来了!他一定是想亲手杀了她。 华瑶不能与东无?交手,如果?把武功高手的功力按照级数划分,华瑶的武功是九级,东无?大?概是十?二级。当然这?也不怪华瑶,东无?的年纪比华瑶大?了一轮,十?多年前,华瑶还没?学会走路,东无?已?经修炼到了化境。 华瑶跑向了连绵起伏的山峰。此处山石嶙峋,草木稀疏,大?大?小小的山洞约有上百个?,华瑶身影一闪,消失在山洞之间。 敌军立刻追上去,启明军的伏兵突然跳了出来,开弓放箭,箭上沾满了毒药,射杀敌军四百多人。 敌军迅速包围了这?一座山峰。华瑶这?才发现敌军人数变多了,多了三倍有余。东无?已?经把华瑶逼到了绝境。他调集军队围攻华瑶,只为速战速决,他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解决一切麻烦。 敌军组成了一个?包围圈,自内向外,按照武功高低排序,分为高、中、低三个?圈层,每个?圈层都有上千人,此时华瑶想要突破重围也是极难的。她深深地陷入困境,救兵迟迟未至,她万不得已?,放出了两支信号烟。 东无?又派出一千人搜寻山洞,不到半刻钟,这?一千人陆续回来了,他们向东无?禀报,山洞连接着?地道,华瑶再次逃跑了。 东无?命令众人放火烧烟,把山洞点燃,燃料是一种特殊的毒木,可以?烧出毒烟。那烟雾飘散十?里远,周围的虫蛇鼠兔都死光了。 华瑶也觉得头昏脑胀。她从地道里跑出来,跑到了辽阔的旷野上。冷风吹过她的面颊,她闻到了一股腐尸般的臭味,连忙吃下一颗解毒丸。 燕雨道:“殿下,我头晕……” 华瑶道:“快吃药,烟雾有毒,你们立刻服用解毒丸。” “丸”这?个?字,才刚说出口,远方的地平线上,涌来黑压压的人潮,那都是东无?的精兵强将,声势浩大?,约有一万人或是数万人。 天?色尚未大?亮,旷野上杂草丛生,似是游魂一般飘荡着?,野兔的尸体躺在草地上,秃鹫从空中飞过,并未停留一瞬。 苍茫大?地,死气沉沉,血腥味浓重之极,仿佛永远散不尽,朝霞也是浓烈的血红色。 燕雨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止不住地发颤。他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掌心又湿又滑,几乎握不住剑柄了。 华瑶放出信号烟,下令道:“快跑!” 燕雨跟上华瑶的脚步,这?般空旷的原野上,他不知道他们还能跑到哪里去,他们跑出了一里远,背后传来一片沉闷的轰隆声,敌军再次踩到了地雷,雷火爆燃,敌军伤亡数百人。 华瑶有些高兴,先前她在此地布置的地雷,多少有点用处。敌军迅速分散开来,华瑶看着?敌军的方阵,又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被地雷炸伤的士兵倒地不起,双手双脚仍在抽搐,东无?的耐心早已?耗光了。他亲自率领一千武功高手,跃过雷区,直追华瑶,他的剑光闪耀只在一瞬间,她还没?看清他从哪里来,剑光距离她仅剩一尺远。 第205章 送君王 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华瑶拼尽全力, 使出?了她自?创的“万化剑法”。剑气纵横,化作一阵狂风,呼啸声汹涌澎湃, 如同海潮泛滥, 方圆十?丈之内的草木已?被碾得粉碎, 烟尘漫天飘散, 许多人都感到头晕耳鸣, 不自?觉地后退几步。 东无丝毫不受影响。他周身的剑气聚集起来,凝成?一层淡淡烟雾, 似虚非虚, 似实非实, 可以抵挡一切攻击,宛如金钟罩一般坚固。 东无低声道:“别跑了, 皇妹。” 在他看来,华瑶就像一只小兔子,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她很活泼,很聪明,也很弱小, 她的绝招也只是雕虫小技。 他告诫华瑶:“你束手就擒, 不会死得太痛苦。” 华瑶怒吼道:“你找死!!” 东无淡淡地笑了一声:“你太聒噪了,你少说话?, 多磕几个头, 安安静静地等死,我会对你手下留情?。” 华瑶飞快地跑出?数十?丈远。生死关头, 她异常冷静,她的判断是准确的,东无的武功远胜过她, 她伤不了东无一根毫毛。她身边的侍卫也不是东无的对手,包括齐风、燕雨在内,他们遇上?东无,只有死路一条。 华瑶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她一直在逃跑,尽力避免与东无交手,巧妙地消耗东无的兵力,她的战术是正确的,但她迫切地需要援兵。 援兵!援兵!快来啊!她在心里呐喊。 天快亮了,空旷的原野上?,灯火杂乱地燃烧着,明明灭灭,深深浅浅,众人的身影在阴影中沉浮。有人被杀了,鲜血溅开,洒在草丛里,散发?着腥气。 燕雨毛骨悚然。他紧跟着华瑶的脚步,拼命往前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东无。他的心跳快到了极点,脑海里的念头乱七八糟的,救命,救命,他的弟弟齐风去哪里了?齐风是不是失踪了?失踪了也好?,齐风肯定打?不过东无,齐风来了也是送死,还不如自?己逃跑算了! 杀气渐渐迫近,那杀气极冷,极烈,冷如寒冰,烈如猛火,激得燕雨头皮发?麻。 燕雨结结巴巴道:“殿、殿下,怎么办啊?” 华瑶道:“援军快来了。” 燕雨道:“我……我们还能往哪里跑……”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剑鸣之声“铮”的一响,如同山崩地裂般震撼,刺痛了他的耳朵。他回身一转,衣袖被削断了一块。他急忙后退十?丈远,鞋底踩到了死人的头颅,他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的侍卫已?经被东无杀了二?十?多个!他们死得安安静静,连一声惨叫都没喊出?来。 燕雨心神俱震,膝盖又遭受了猛烈一击。他清楚地听见“嘎嘣”一声,他的骨头断裂了,伤处传来一阵剧痛,他真的快死了。 千钧一发?的关头,华瑶凌空跳跃,旋身飞斩一道剑光。那剑光转动灵活,像是一个活物,劲力刚柔并济,挡住了暴烈的剑气。 燕雨捡回了一条命。大难不死,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后福?战场上?险象环生,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拖延,他的腿骨都被打?断了,他还能躲到哪里去?正当他恍惚之时,他瞥见了堆积如山的尸体,趁着众人不注意,他飞快地钻入尸山。 烟雾弥漫,到处都是灰蒙蒙的,燕雨藏在尸山里,纹丝不动,敌军并未察觉他的踪迹。 此时此刻,华瑶与东无的距离仅有一丈远。 东无道:“你果然跑过来救人了,你心太软,难成?大器。” 东无挥剑直砍下去,剑气猛攻华瑶的脖颈。 华瑶侧身闪避。她的轻功已?入化境,她动用了十?成?功力,施展出?来的身法极快。她边跑边说:“你的绝招也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东无一剑斜刺,华瑶迅速躲过。她的眼前闪过一片黑影,东无的剑光交错汇集,四面八方像是被烟雾笼罩着,她分辨不出?东南西北,只听见破空之声接连响起,这一瞬间,她来不及多想,猛地跳到了天上?。 她的衣袖被削开了,手腕也被剑气划破了,鲜血一滴一滴流淌,她全然不知痛苦,脸上?神色没有一丝改变。她高喊道:“紫苏!!” 她的侍卫紫苏指挥众人投掷炸弹,“轰隆轰隆”的爆炸声惊天动地,火星飘散,点燃了野草,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她的身影瞬间消失了。 东无识破了她的诡计。她始终不曾与他正面交手。她四处逃窜,与他的距离忽近忽远,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消耗他的兵力。 东无下令道:“包围华瑶,斩立决。” 上?万名武功高手组成?了一个圆圈,隔断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一切退路。他们不断缩小包围圈,精通“遁地术”的高手钻到了地底下,追踪华瑶的脚步。 哪怕华瑶突然挖出一个地洞,她也逃不掉了。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迄今为止,她从未陷入此等绝境。 她暴喝一声:“秦三,攻打?西南方位!!” 东无并未看见秦三?的身影。他心想,华瑶的计策只有两条,第一,逃跑,第二?,胡言乱语。如今她无路可逃,就开始胡言乱语了,她死期将近,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东无拔剑在手,直追华瑶。他的剑气似是洪流倾泻,上?下交接,前后合围,堵住了四面八方的去路。 华瑶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忽然旋身出?剑,刺中了两名武功高手。 那两人都是东无的侍卫,内力深厚,远胜华瑶。他们受伤之后,却没有追击华瑶,反而?被华瑶一剑斩首。 华瑶的剑刃闪烁着寒光。她的剑上?有毒,这是一种烈性?毒药,名为“丝绝”,虽然不能毒杀绝世高手,却能让他们的动作变得迟钝。 东无曾经用“绝杀”害死宏悟禅师,重伤谢云潇,后来“绝杀”落到了华瑶的手里,华瑶把它交给了汤沃雪,汤沃雪仿制出?来的“丝绝”威力惊人。 今夜,华瑶与东无决战,她把“丝绝”拿出?来用,效果显著,至少有上?千名武功高手被“丝绝”毒害,甚至包括东无的得力干将。 东无反倒有些兴奋。华瑶全力反抗,逃不过命运捉弄,这正是东无的趣味所在。他执掌生杀大权,谁也无法从?他剑下逃脱。 东无道:“皇妹还有遗言吗?” 华瑶道:“该死的是你!!” 东无运转全身功力,狂砍狠劈,强烈的剑气横流四溢。他的侍卫合力进?攻华瑶,他们组成?的包围圈一霎紧缩,就像一张渔网收拢了,华瑶逃不出?这张渔网,她不再是人了,她是一条活鱼,只等东无宰杀。 鲜血泼溅开来,东无连杀十?人,最后一剑直刺华瑶心口,华瑶咆哮道:“杀啊啊啊!!” 华瑶双眼赤红。她用劲过猛,眼睛里的血丝破裂了,她绝不会死!绝不能死!! 内力瞬间旋绕周身,她血气狂涌,双臂运满劲力,力道极强,已?是前所未有的至高境界。 华瑶出?剑如狂,横斩东无的剑刃,两剑交击,爆发?一声巨响,火光爆燃,火浪幻化为金蛇,千万条金蛇闪烁,凝聚万钧之力,压住了东无的杀招,东无的剑刃上?隐现裂痕。 短短几个瞬息之间,东无看清了华瑶的底细。 华瑶也是旷世奇才。她的根骨极佳,悟性?极好?,万年难遇的资质,比起东无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是东无见过的根骨最好?的人。她的生母和养母守住了这个秘密,她们隐瞒了真相,从?未泄露一丝一毫。她们瞒过了皇帝的耳目,也瞒过了华瑶自?己。 华瑶从?小苦练轻功,她的轻功境界极高,逃跑的本领已?是天下第一。她的内功也练得很好?,进?步虽慢,却是稳扎稳打?,根基十?分稳固,再过几年,她不仅能臻入化境,还能修成?一代宗师。她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如果父皇知道华瑶天赋异禀,华瑶会像东无一样,没日?没夜地练武,修炼的心法口诀错漏百出?。她会染上?一身怪病,深受病痛折磨,年少早逝,葬入皇陵。 华瑶与东无的命运截然不同,只因她的母亲不顾自?身安危,拼命保护她。她有两个母亲,一个是贱民,另一个是弃妃,她们都不会武功,柔弱、怯懦、温顺地依附着她们的丈夫。她们保不住自?己的命,却保住了女儿的命。 何其愚蠢。 东无扔开自?己手里的长剑,又拔出?一把锋利的佩剑,剑刃上?黑光森森。 东无的身影融入黑光之中,华瑶看不见他身在何处,他的侍卫约有上?千人,众人的身法变换无穷,华瑶与他们缠斗已?久,快要气衰力竭了。 华瑶的肩膀被剑气刺伤,鲜血如注,但她感觉不到一丝痛苦,她宁死也不会服输!! 她右手执剑狂斩,左手握拳,直击一 人的面门,把那人的头骨打?得粉碎,鲜血浸透了她的掌心,她大喊道:“杀!!” 朝阳初升,霞光万丈。 战鼓声从?远方传来,启明军的军旗迎风飘荡,孔元青咆哮道:“援军来了!尽力杀敌,杀退贼兵!!” 孔元青知道华瑶处境危险。她率领一群武功高手飞跃而?过,冲进?了敌军的包围圈。 在此之前,孔元青和东无已?经交过手了。她的武功不如东无,她心中却没有一丝恐惧,她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这世上?没有任何事、任何人会让她感到恐惧。 孔元青高声道:“保护公主!!” 大火在旷野上?燃烧,火光渐渐照满天地,朝霞低映,朝阳高升,世间一切景象都是红彤彤的。 逃亡的百姓站在数十?里之外的山巅上?,观望着华瑶和东无的战况,他们齐声高喊:“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不多时,他们又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06章 号角天涯 杀东无的人,是我 华瑶听见?了百姓的呐喊。她原本已经?精疲力竭, 忽然又有了一点力气。她不能死,绝不能死!她挥剑劈砍,出剑越来越快, 剑势如同狂风, 剑尖如同暴雨。狂风暴雨之中, 鲜血喷洒而出, 她连杀七个人?, 那些人?都没看?清她的招式,已经?死在了她的剑下。 她还不知道自己又创造了一套剑法。她的一切反抗都是出于?本能, 她被敌人?包围了, 但她不会认输, 她坚信自己一定会反败为胜。 东无?漠然地看?着华瑶。 华瑶双眼赤红,眼里充满杀气, 额头上青筋暴起,脖颈上血丝缠绕,像是被恶鬼附身了。她正在拼命挣扎,她的挣扎都是白费力气,东无?看?出了她的破绽。 东无?瞬间出招, 剑光激荡之时, 响声震动,雷火爆燃, 地上的杂草泥沙就像炮弹一样炸开, 数尺高的岩石炸成了碎石。 华瑶身旁的几个人?都被炸得粉碎。血腥气太过浓重,渐渐地凝结成血雾, 漫天溢地,华瑶的嗅觉忽然失灵了,她闻不到?鲜血之外的气息。 雷火爆炸的那一瞬, 华瑶领悟了化?境武功的诀窍,她把剑气化?作屏障,护住了自己的身体。但是她的体力几乎用尽了,快要站不稳了。她双手握住剑柄,手腕微微地颤抖起来,手背上青筋跳动,跳得又快又乱。 东无?没给?华瑶喘息的机会。华瑶才刚做了一次深呼吸,东无?连出数招,他的侍卫合力围攻剑气屏障,数百道剑光直砍过来,把屏障砍得七零八落,华瑶的手臂又被割伤了,血水染红了衣袖,华瑶无?处可逃,正要拼死一搏,孔元青高喊道:“护驾!!” 孔元青率领八百名死士,飞快地冲进了包围圈。她的兵器是一条九节铁鞭,她一甩铁鞭,震碎了敌人?的剑光。 在此之前,东无?派出了一批武功高手,阻止孔元青支援华瑶。孔元青拼尽全力,杀光了那批高手,她自己也付出了代价。她的背后有一条刀伤,宽约一寸,长约七寸,伤口皮肉绽开,鲜血直流,隐约可见?肋骨和脊骨。 孔元青伤势严重,却没有半分退缩。她大喊道:“逆贼受死!!” 孔元青旋身抡鞭,孔家死士一同挥鞭,众人?身法精妙,鞭法精湛,还有一股不怕死的闯劲。在他们?的掩护之下,华瑶逃到?了十丈开外,几颗头颅从地上滚过,那是孔家死士的头颅。华瑶转身一看?,孔元青身边的死士已经?被东无?杀光了! 东无?的动作太快了,华瑶看?不清他的身形。转瞬之间,他的剑光化?成一片残影,他所过之处,烟尘交织,光影明灭,像是万千鬼魂从地底下钻出来,专门吸食活人?的血肉。世?间不该有如此诡异的剑法,孔元青根本招架不住,东无?一剑刺出,孔元青的铁鞭一起一落,扫开东无?的剑尖,东无?又是一剑砍来,孔元青飞身闪避,却被东无?砍断了左臂。 断臂落到?了地上,沾满了烟灰,血水喷涌如泉水,孔元青怒吼道:“杀啊啊啊啊!!” 华瑶心神俱震。 华瑶和敌军又过了几招,隔着十丈远的距离,华瑶清楚地看?见?,东无?的剑刃上黑光闪现,东无?一定也把毒药涂到?了剑上。 孔元青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又中了剧毒,怎么打得过东无??孔元青凶多吉少,华瑶自己也是凶多吉少,如何?才能死里逃生?! 华瑶纵身一跃,扫视一圈,孔家死士只剩一百多人?。他们?甩动铁鞭,鞭声激荡,如同一排火炮连续不断地炸响,搅乱了敌军的战鼓声。 难怪敌军的攻势减缓了。敌军人?多势众,华瑶和孔元青几乎不可能逃出包围圈,敌军守住阵型,就算成功了一半。等到?东无?杀了孔元青,敌军就会改变阵型,再把启明军的残兵败将?一网打尽。 华瑶眺望远方,望见?了启明军的军旗。 紫红色的军旗迎风飘扬,华瑶大喊道:“秦三,攻打西北方位!!” 东无?听见?了华瑶的声音,只当华瑶又在胡言乱语,他淡淡地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尚未消散,流光黑影一霎闪过,他左手扯住孔元青的发髻,右手持剑,砍向孔元青的脖颈,要把她的头颅割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红缨枪从他眼前飞过,他左掌运力,劈在枪头上,“咔嚓”一声,精铁铸成的枪头裂得粉碎。这一瞬间,孔元青拼尽全身力气,挥拳猛捶他的腹部,与此同时,孔元青也被他斩首了。 红缨枪飞来的那一瞬,孔元青只有两个选择,第一,逃离东无?,第二,袭击东无?,孔元青竟然选择了后者。 东无看了一眼她的尸体,她右手握拳,拳峰上戴着护甲,尖锐而锋利,泛着紫青色的亮光,掺杂着斑斑血迹。 孔元青在自己的护甲上涂了一层毒药。临死之前,她使出全力一击,护甲刺破了东无?的衣裳,刺出一道伤口,约有米粒大小,微微地渗出一点鲜血。 东无的心境没有一丝变化?。他服用了一颗解毒丹,又有一股凌厉杀气向他袭来,秦三咆哮道:“狗贼!!” 大概一刻钟之前,秦三与白其姝汇合了。她们?共同率领一万精兵,赶往华瑶所在之地,秦三把姜鸿志的遗言转告给?了白其姝。 其实秦三很看不惯白其姝,她们?吵过好几次,她骂白其姝蛇蝎心肠,白其姝骂她榆木脑袋。平日里,她们?二人?碰面了,都把对?方当作空气,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今日,她们?都知道事态紧急,都想把华瑶救出来,她们?配合默契,甚至愿意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的手里。 白其姝反复叮嘱秦三,千万不要动摇军心。秦三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此时此刻,秦三亲眼看?到?了孔元青的尸体。她心里憋着一团怒火,无?处发泄,也只骂了一声“狗贼”。她不敢泄露孔元青的死讯。 秦三咬紧牙关,挥刀一砍,横劈东无?的腰腹。 东无?闪身避开,他身形飘渺,融入烟雾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旷野上刮来一阵风,吹得烟尘滚滚,华瑶看?不见?东无?的踪迹。她跑到?了一里之外,她不知道孔元青已经?被东无?杀了,她只知道,秦三及时赶到?了。 秦三的武功已入化?境,而且,过去的这几个月里,秦三修炼“正元道”心法,境界大有提升。秦三的亲兵也是千里挑一的高手,秦三和东无?交战,至少能撑上一刻钟,在此期间,华瑶可以调派精兵强将?,偷袭敌军。 华瑶精神振奋,飞快地跑向了启明军。这一支军队约有七千人?,首领是白其姝。 白其姝看?见?华瑶,怔了一怔,轻声道:“殿下,您受伤了。” 华瑶道:“小小伤口,不值一提。” 白其姝盯着华瑶的眼睛,华瑶也没怪罪她失礼。 白其姝突然开口:“秦三在金莲府遇到?了姜鸿志,姜鸿志是东无?的侧妃,姜鸿志说,东无?的死穴是鸩尾穴。洗髓炼骨的邪功,伤心脉,损关节,敌军只能速战速决,不能久战。” 华瑶道:“姜鸿志人?在哪里?” 白其姝道:“她死了,东无?给?她下毒了,她毒发身亡,没人?能救她……对?了,她还说,晋明曾经?派出四个人?刺杀东无?,东无?受了轻伤。刺客施展了一种?奇怪的剑法,叫做‘四人?剑法’,像是镇抚司的八人?剑法,刺客占据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自的剑法千变万化?。” 白其姝又说了一遍来龙去脉,华瑶打消了疑虑。依照华瑶的推测,姜鸿志讲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不过,姜鸿志毕竟不懂武功,如果?她判断失误,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 华瑶道:“既然姜鸿志提到?了镇抚司的八人?剑法,那么,八人?剑法和四人?剑法,应该也有相通之处。镇抚司的八人?剑法,早已被我看?穿了,万变不离其宗,这种?剑法的本质一定是易经?八卦阵。” 白其姝道:“您设置一个八卦阵,就能杀了东无?吗?” 华瑶道:“我先给?他下毒,再派人?刺杀他。” 华瑶和白其姝商量了片刻,白其姝率领一千人?埋 伏在草丛中。华瑶放出了一道信号烟,烟火爆燃,如同流星闪电一般迅速散开。 此时已是辰时一刻,黑夜逝去了,白昼到?来了,清晨的天光照耀四方,战场上烟尘浩渺,仍是一片混沌未开的景象。 号角声和战鼓声同时响起,绣着金线虎豹的军旗随风翻飞,那是御林军的军旗。御林军七千精兵身披软甲,腰挂长刀,浩浩荡荡冲向战场。 东无?的侍卫赶来告急:“启禀殿下,金莲府失守,御林军也是启明军的援军。” 东无?面无?表情:“传令中军副将?,调派一万人?兵分两路,前后夹攻御林军,杀无?赦。” 侍卫道:“卑职领命!” 侍卫还没走远,御林军前锋已经?攻入战场前线,军旗猎猎作响,御林军首领放声呐喊:“家国有难,何?惧一死!!” 东无?看?向御林军。他们?身上穿着御林军铠甲,施展出来的武功却不是御林军的门路。他们?约有七千人?,在这七千人?之中,真正的御林军只占十分之六,剩余的十分之四都是低贱的杂兵,其中不乏出身民间的武林高手。 御林军齐声高喊:“东无?狗贼,伤天害理,天理不容,速速受死!!” 这是离间计,也是混战计。 东无?驻扎金莲府期间,收服了金莲府的御林军。今时今日,御林军投靠华瑶,又与东无?的军队决一死战,难免动摇军心。 东无?重新布置了战局。他的兵力远在启明军之上,无?论华瑶使出多少诡计,只要他杀了华瑶,启明军必然溃败。 天亮了,风停了,大火烧到?北边去了,东无?和华瑶的军队转向南方战场。 华瑶正在思索,突然之间,她的背后传来一股寒气,她的衣袖漂浮了一瞬。她立刻跳开二十丈远,又听见?了东无?的声音:“强弩之末。” 华瑶道:“放你爹的狗屁!” 东无?道:“皇妹大概忘了,我爹也是你爹。” 华瑶还想拖延时间,把东无?引到?陷阱里去。她逆风奔跑,边跑边说:“爹不认你,你是畜牲!” 东无?道:“皇妹好大的火气。” 东无?一剑斩来,剑光未落,迎面吹来一股香风,风中飘散着毒粉,五彩斑斓的毒粉,仿佛蝴蝶飞舞,闪动着红光绿影。这是沧州白家的秘术,江湖人?称“毒蝶幻影”,中毒者头昏脑胀,神智不清,至少半个时辰之内,无?法恢复正常。 华瑶回头一看?,东无?的众多侍卫吸入毒粉,脚步放慢了,然而,东无?丝毫不受影响,他真的不是人?!华瑶如何?才能刺中他的死穴?!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华瑶的脑海里不断浮现这三个字。她又记起了白其姝提到?的“四人?剑法”,这种?“四人?剑法”也是源自《易经?》。 《易经?》书上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对?应的方位是东、南、西、北,对?应的数字是七、九、六、八。 根据《易经?》推演,“春其数七,夏其数九,秋其数八,冬其数六”,七是春木,九是夏火,八是秋金,六是冬水,分别代表东方震卦、南方离卦、西方兑卦、北方坎卦。 从卦象上看?,震卦是雷霆震动,离卦是猛火燎原,兑卦是雨泽,坎卦是水流,坎卦的“水”可能是“血水”,这样的卦象究竟有什么深意?华瑶暂时想不出来。 “咚咚”的战鼓声响彻天地,孔家八百死士已经?死光了,他们?都死在了东无?的手里,化?作尸山血海,至死没有伤到?东无?一根毫毛,东无?是不是十八层地狱的妖魔? 华瑶猛然反应过来,《武学七道》这本书上说,东无?修炼的武功属于?“地狱道”。 “地狱道”的篇章缺失了七页,按照《武学七道》前几章的惯例,缺失的那七页内容也是可以猜出来的。前三页讲述“地狱道”的缺陷,后四页传授功法,只为剿灭“地狱道”。 华瑶的脑海里灵光一闪,难道,后四页传授的功法,正是所谓的“四人?剑法”?联合四人?之力,剿灭一人?之势。 泥沙飞扬,碎石乱滚,东无?的剑光从华瑶背后闪过,华瑶立刻跳到?了一旁,她高喊道:“秦三!护驾!!” 东无?并未转身。 秦三挥动长刀,刀尖猛刺东无?的后颈,东无?瞬间避开。他的剑下鼓动一阵狂风,风中雷火爆散,激起一层又一层的血浪,他又斩杀了数十人?。他反手出剑,剑势极强,震得地动山摇,这般强劲深厚的内力也是秦三从未见?过的。 秦三和东无?交战数十个回合,东无?的剑风纵横冲荡,撞在秦三的左肩上。 秦三后退几步,肩胛骨已被震碎,裂开一大块伤口,仿佛凿出了一个血洞,鲜血从血洞里喷涌出来,她的胸腔一阵剧痛,差一点就握不住刀柄了。 秦三终于?明白孔元青是怎么死的了,或许秦三也会死在战场上,那又何?妨?她是武将?,战死沙场,也是她的职责所在。 秦三右手提刀向前,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丹药,塞进嘴里,迅速吞服。那丹药的主?要成分是凉州特产的草药,服用之后,疼痛立刻消失了,秦三感觉不到?任何?痛苦。战啊,再战,决一死战!她毫无?畏惧,毫无?犹豫,举刀猛砍东无?。 东无?飞跃而起,剑锋向下猛劈,直劈秦三的头顶。 秦三的轻功反倒精进了不少。她飞身闪避,东无?没切开她的头颅,只切断了她的半截耳朵,大名鼎鼎的秦将?军,从此以后,左耳只剩一半了。 东无?提醒她:“你快死了。” 话音未落,狂风大作,紫红色亮光一闪而过,东无?听见?了华瑶的声息。他提剑刺去,又是一道白光袭来,他看?见?了谢云潇的身影。 片刻之前,华瑶与谢云潇汇合了,谢云潇带来了八千精兵。今日的战场上,启明军共有两万五千人?,全是精兵强将?,启明军与敌军正面交战,敌军的兵力是启明军的两倍,华瑶想要战胜敌军,必须先把东无?杀了。 华瑶语速极快:“秦三北,谢云潇南,齐风西,机不可失!!” 华瑶言简意赅,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她和谢云潇、齐风、秦三合力组成一个剑阵,分别守住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东无?和秦三的武功臻于?化?境,他们?二人?的轻功也是登峰造极。方才他们?缠斗的时候,东无?的众多侍卫还没来得及跟上东无?的脚步,华瑶和谢云潇已经?截断了东无?的退路。 启明军的顶尖高手环绕在周围,正与敌军交战,华瑶知道他们?撑不了太久,她必须在半个时辰之内杀死东无?。 东无?是她的皇兄,从前她最?害怕他,那时候,她从未想过,她会拼尽全力,孤注一掷。时至今日,她闯过几次生死难关,她一定会速战速决。 华瑶运剑如飞,尽力施展她的绝招,剑尖飞速闪动,数十道剑光从她剑下流出,以雷霆万钧之势猛攻东无?。千百点雷火同时爆炸,火光飞溅,融成一片烈火,火焰烧到?了东无?的衣袍。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华瑶的武功境界一升再升,她已是化?境高手,但她元气大伤, 只剩最?后一口气。纵然如此,她的悟性还是极强的,她偷学了东无?的招式,融会贯通,控火炸雷之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不知道为什么,东无?还没动手,雷火忽然熄灭了。这一切只发生在一刹那,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东无?身影一转,他的剑尖上凝结霜雪,锋利无?比,挟着寒风刺向谢云潇。 谢云潇出剑奇快,他的心境一贯沉稳,但他此时怒火滔天。他看?见?华瑶双眼赤红,她快要走火入魔了,她衣袖上的血迹还是潮湿的,他又惊又怒,惊的是她伤势严重,怒的是东无?没死,而他来得太迟了。怒火从他心底直冲上来,不可抑制,他手臂上青筋暴起,剑锋上运满十成劲力,瞬息之间,他连刺东无?三十剑,刺破了东无?的臂膀,他自己也被东无?的剑气所伤,左肩的肩头血流不止。 华瑶再次炸响雷火,火花爆燃,如同火炮爆发,气浪汹涌澎湃,冲到?了东无?身上。东无?剑锋一划,破开火光,直戳华瑶的心口。 华瑶持剑抵挡,剑刃铿然一响,承受不住万钧之力,竟然从两剑交接之处断开了。 华瑶猛然使力,断裂的剑刃飞射出去,刺向东无?的胸膛。她摘下腰间一条铁鞭,鞭身缠绕火光,横扫东无?的双腿。 谢云潇提起长剑,猛砍东无?的脖颈,东无?一跃而起,脚尖在虚空中踏过几步,就像日晷倒转了一圈。 东无?疾速横剑,斜劈华瑶的面门,华瑶预感他的力道是向下的。她瞬间跳起三丈高,果?然躲开了他的杀招,她的铁鞭又向他打来。 正当此时,齐风挥剑斜削东无?的后背。东无?反手一剑刺出,剑风震荡,凌厉之极,劈断了齐风的一根肋骨。 齐风丝毫没有躲闪,仿佛没有一点痛感似的,他的剑势极猛,未曾减弱一分。他竭尽全力,却没有伤到?东无?,只是斩断了东无?的衣袍一角。 东无?又使出了连环招,齐风的肋骨连断七根,骨头断裂之后,锋利如刀,已有一小块插入他的肺腑。血水从他的嘴角涌出,他的衣襟上沾满了鲜血,衣袍兜不住血水,流到?地上,把黄沙染得鲜红。 在东无?看?来,齐风的动作太过缓慢。齐风已经?身负重伤,他的武功又是四人?之中最?弱的,东无?打算割断他的脖颈,就像杀死孔元青一样,痛快地杀了他。 正当东无?动手之时,秦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挥刀急刺,乘机偷袭东无?。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她做好了万全准备。 刀尖上凝聚她的毕生功力,刀光闪动,只在一瞬间,她刺中了他的鸩尾穴,只刺出了一个血点,却让她露出一脸的欣喜之色。 东无?的头顶还有一条铁鞭来势凶猛。东无?回身转剑,反劈铁鞭,同时动用剑气,猛撞秦三的腰腹,撞出了一声闷雷般的巨响。 秦三喷出一大口鲜血,血水在地上蜿蜒流淌,雷火又在东无?周身炸响,射出万道金光。谢云潇用尽平生之力,凝聚雷火与剑风,化?作一道爆燃的气浪,重重打在东无?身上。 东无?的衣袍烧出了几个黑洞,趁此机会,华瑶立刻甩动铁鞭,猛锤他的胸膛。她的御火之术忽然超过了他,雷火不受他控制,而她站在火雨雷光之中,铁鞭上火花迸溅,如同漫天繁星闪耀,她用铁鞭缠住了他的双腿。他挺剑刺入她的心口,这一剑又被谢云潇挡下了。 东无?的剑风如同旋风一般激荡曲折,谢云潇一时找不到?破解的办法。 那剑风强劲之极,刚猛绝伦,瞬间击破了谢云潇用剑气化?成的屏障。谢云潇的肩胛骨已被打得粉碎,血水浸透他的衣袖,外伤和内伤又加重了一层,他的喉咙里涌出一股血腥气。 东无?乘胜追击,剑刃直切谢云潇的颈侧。 谢云潇反转剑柄,横劈东无?的剑刃,两剑交击,金光爆燃,谢云潇的剑柄上隐现裂痕。谢云潇已经?无?法用力,轰然一声爆响之后,他的剑柄碎成了几块。 生死存亡之际,忽有一股拳风猛然袭来,华瑶的拳头落在东无?的太阳穴上。她这一拳如同雷霆暴震,猛击东无?的太阳穴,东无?顿时头晕目眩。 华瑶没有丝毫停顿。她连打十拳,“砰砰砰砰”,响声巨大无?比,每一拳都是使尽全力,她的血肉从她拳峰处脱落,露出一块一块的白骨,骨头的形状突兀,沾满了鲜红血水,而她浑然不知,杀了东无?,杀了东无?!她一定要杀了东无?!! 东无?倒地不起,他的头骨已经?凹陷了一半,眼球也是破碎的。他陷入黑暗之中,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但他还能提剑运气,他要和华瑶同归于?尽。 东无?道:“跟我一起走……” 濒死之时,他感到?极大的痛苦。 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深夜的寝宫里,他在疼痛中忍受着全身痉挛的折磨。他躺在冰冷的宫门前,蜈蚣从墙缝里爬过,爬到?他的鞋底,他踩死了蜈蚣,那是他今生第一次杀生。 他道:“你是最?后一个,皇妹……” 他听见?远方传来的呐喊“公主?千岁千千岁”,他笑了,剑尖上寒光一闪,刺向华瑶的心口。 华瑶还没出手,突然飞来一把软剑,如同游蛇般灵活,软剑挑开了东无?的剑尖,把他的长剑甩出三丈远。 这一瞬间,白其姝飘然而至。 白其姝也受伤了,她的衣袖上血水淋漓,可她脸上还带着笑意。她拿出了一包药粉,那是沧州白家特产的“毒蝶幻影”。 白其姝反手一拍,把药粉扣在东无?的脸上,渗入他的血肉,她笑着说:“你怎么还不死?” 她道:“所有人?都盼着你死。” 白其姝的武功不如华瑶,也不如东无?。然而,此时此刻,华瑶和东无?奄奄一息,白其姝的武功是最?强的。她提起一把软剑,当着众人?的面,她亲手砍断东无?的脖颈,摘下了东无?的头颅。 白其姝对?华瑶说:“杀东无?的人?,是我,大家都看?见?了,殿下,您不必背负……弑兄的骂名……” 华瑶也笑出来了。她说:“好,好,很好,东无?终于?死了!” 白其姝道:“殿下威武!” 华瑶道:“你带着东无?的脑袋,去战场上指挥启明军,不出半个时辰,启明军一定能战胜敌军。” 白其姝领命告退。 华瑶放出了最?后一支信号烟,再过一会儿,她的侍卫就会赶过来接她,把她和谢云潇、齐风、秦三都接走。他们?都活下来了,死里逃生,真是天大的喜事,她只觉得十分疲惫。 大火还没烧尽,烟尘飘散,华瑶低头咳嗽,又咳出了一口鲜血。 谢云潇跪在她的身边,他们?的背后是一座尸山,挡住了他们?二人?的身形。浓烈的血腥味四处蔓延,她的眼前血水涌动,她分不清那是谁的血。 华瑶道:“我没劲了……” 华瑶突破了极限,耗尽了自身的元气,普通人?到?了她这个地步,早已气绝身亡,而她凭借极强的意志力,竟然还能说出几句话。 她已经?走火入魔了。她之所以走火入魔,是为了自救,也是为了救人?。 谢云潇心神俱震。 华瑶道:“其实我……我也很累……” 谢云潇忽然抱住了她,冰凉的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她恍然反应过来,那不是雨水,是谢云潇的眼泪。 谢云潇哭了。 华瑶有些惊讶。她小声问?:“你哭了吗?你不要哭,我会心疼。” 她喃喃自语:“我说过,我会保护你……” 谢云潇道:“我也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声音好温柔,可惜她的听力也减弱了,她听得不太清楚。她神智恍惚,隐约记起来,自己曾经?问?过他:“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谢云潇道:“我会陪你一同上路。” 华瑶道:“你要给?我陪葬?” 谢云潇道:“不是陪葬,是殉情。” 华瑶道:“我还是不太明白……生死有命,成事在天……在这人?世?间,情为何?物呢……” 谢云潇道:“你不必明白。” 他紧搂着她的腰肢,源源不断地向她传送内力。他很擅长为她调 息运气,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动用自己的内力,慢慢地修补她的内伤,他低声道:“我知道你很累,千万别睡着了……听我说话,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华瑶轻轻地笑了,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谢云潇暗想,原来如此,直到?此时,他才真正地了解她的性格,她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几次生离死别,她从来没有过分消沉,也没有过分沮丧,只是因为她早已看?淡了生死。 她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又会在乎谁呢?死到?临头,她不知道恐惧,也不知道悲伤。 她还有心思和他开玩笑,她嗓音极轻:“古语有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谢云潇道:“古语也有云,朝相思,暮相思,朝暮相思无?尽时,生相思,死相思,生死相思两处辞。” 他提醒她:“你曾经?答应过我,今生今世?,永结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华瑶道:“可是,你也没劲了吧……” 谢云潇道:“还有,我什么都有,都给?你。” 第207章 斩狼头 东无已死,启明军全军撤退!…… 华瑶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好困……” 谢云潇语无伦次:“你调整自己的呼吸, 气沉丹田,内力会随着?经脉运转,修复你身上的伤口, 别睡, 别睡着?了, 卿卿……” 华瑶的内力早已耗尽了。谢云潇把自己的内力传给她, 帮助她调息运气, 在此期间,如果她昏迷不醒, 她的呼吸会变慢, 甚至停止, 她的伤势也会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谢云潇不断和她说话,只怕她昏睡过去?, 她的内力才?刚运转一周,伤势略有好转,心跳又突然减缓,她似乎已经听不见谢云潇的声音。她脸色惨白,气息渐渐衰弱, 伤口渗出的鲜血流到他的手?上, 他满手?滑腻,满心空茫, 他的心脏像是被人挖空了, 痛如刀绞,痛得他全身筋骨麻木。他低头看着?她, 他的脑海只剩一片空白,战场上的喊杀声渐去?渐远,这世间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 他只想和她同生共死。 他极低声地念道:“卿卿……” 他的心力逐渐衰竭,他不知道自己的力气从?何而来,他只知道向?她而去?。他继续为她调息运气,她的心脉微弱之?极,像是一条细线,他们二人的命运都系在这一条线上。 他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缓声道:“卿卿,你能听见吗?” 华瑶道:“嗯……” 如此轻微的回?应,却让他欣喜若狂。 乍悲乍喜之?间,他的神智更加混乱,他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得颠三倒四:“你还记得内功心法吗?气沉丹田,静心定神,气脉相通,筋骨相连,内力运转三周天,初识无边境界……你一向?无惧无畏,可我害怕你会一走了之?……你坚持了很久,再苦再累也能撑下去?,你辛苦经营这么?多年,只差一步就能建功立业……” 华瑶听不清谢云潇说了什么?。她求生的意志原本就是十分强烈的,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她慢慢地调整自己的气息,真气在她的经脉中?流转,如同江水奔腾一般连绵不断。 华瑶与东无决战之?时,自身的潜力完全激发,她的武功臻入化境,堪称登峰造极。如今她的内力运转起来,整个人由内而外?焕发生机,奇经八脉的瘀血全部化开了。她睁开双眼,眼底的血丝已经褪去?,她的眼神明亮、清澈,像是一泓清泉,只是面色还有些苍白。 谢云潇怔了一怔,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他喃喃道:“卿卿……”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你真的流了很多血。” 谢云潇道:“其实也不是很多,你放心,我不觉得疼,你身上还疼吗?” 华瑶撒谎道:“一点也不疼。” 她抬起手?来,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方才?,他对她说,生相思,死相思,生死相思两处辞,她听出了他的毅然决然,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自刎,难道他当真是生死相随吗?他又为什么?落泪呢?她第一次看见他落泪,除了惊讶之?外?,她还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脑海里的思绪乱糟糟的。 纵然她捡回?了一条命,她还是元气大?伤。她昏昏沉沉,如同大?梦初醒,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想站起来,忽然觉得胸口沉闷,喘不上气,双手?双腿都有一种尖锐的刺痛感,痛得锥心刺骨。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谢云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的内力尚未耗尽,我把内力传给你,可以止血止痛……”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的内力要?是耗尽了,你会累死的,不要?硬撑了,你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华瑶从?袖中?取出一瓶药丸,此药名为“补血回?魂丹”。她自己像吃糖一样吃了四颗,嚼得嘎嘣响,又把药瓶递给谢云潇,叮嘱他尽快服用。 谢云潇把药丸咽了下去?,冷风吹动他的衣袍,华瑶忍不住咳嗽起来。她抬起头,日光照在她的脸上,天空很蓝,白云很淡,她清醒了许多,虽然她伤势严重,但?她相信自己一定会痊愈。 她坐在地上,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她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战鼓声从?战场上传过来。她眺望远方,刀光剑影正?在闪动,鲜血激溅,尸横遍野,敌军仍未撤退。 华瑶自言自语:“东无已经死了,敌军为什么?还不撤退?” 华瑶话音未落,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了自己的侍卫,紫苏和青黛率领七百名武功高手?,飞奔到了她的身边。 她们的衣袍血迹斑斑,脚步却是异常迅速。她们跪地行礼,齐声道:“卑职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华瑶命令道:“青黛,你立刻去?找秦三和齐风,把药丸塞入他们口中。” 华瑶把药瓶交给青黛,青黛领命告退。 华瑶看着?青黛的背影,隐约感觉右手的疼痛加剧了,鲜血从?指缝间溢出来,伤口血肉模糊,露出一块一块的白骨,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紫苏对她十分敬佩。 紫苏道:“请殿下允许卑职为您上药。” 华瑶道:“准了。” 紫苏拿出一瓶金疮药,把药膏敷在她的伤口上,又用纱布缠住她的右手?。 鲜血渗透了纱布,华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紫苏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殿下,请您保重龙体。” 只有皇帝才?配用“龙体”二字,华瑶听出了紫苏的言外?之?意。 东无死无全尸,方谨不得民心,琼英不成气候,华瑶必将继承大?统,她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她一定会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 华瑶环视四周,启明军的顶尖高手?组成了一个圆形剑阵,华瑶位于剑阵的正?中?央。起初,这个剑阵的长宽不过三十丈,华瑶和东无交战的时候,剑阵也在向?外?扩散,如今的长宽已有两百多丈。 难怪啊,华瑶心想,东无濒死之?时,东无的侍卫一个也没赶过来,原来他们都被剑阵挡住了。他们的武功远胜启明军,启明军之?所以能挡住他们,一是因?为,这个剑阵也是源自八卦阵,可以压制敌军的邪功;二是因?为,华瑶和东无的生死决战十分激烈,从?始至终,其实也不过半刻钟。东无的头颅被华瑶锤碎之?后,敌军士气大?减,白其姝又闯入剑阵之?中?,砍断了东无的脖颈。敌军人心涣散,逃兵也不在少数。 此时此刻,华瑶的附近是一片尸山血海,以及一块三丈高的巨石,此地的草木已被鲜血染红,又有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了。 华瑶低声问:“紫苏,你只带了七百人?” 紫苏道:“卑职从?鹿台山上赶过来,恰好遇到了敌军的精锐部队。卑职率领两千人突破重围,约有一千人牺牲,两百人重伤。” 鹿台山位于西北方,距离此地仅有三里远。 华瑶思索片刻,派出一队轻功高手?负责传信。过了一小会儿?,启明军将领曹标率领三千人赶到,他们带来了上百辆战车。 众人遵从?华瑶的命令,齐声高喊道:“狗贼东无被砍头了!狗贼东无被砍头了!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我军,深慰我心!!” 天光大?亮,曹标放声大?喊:“公主有令,东无已死,启明军全军撤退!公主有令,东无已死,启明军全军撤退!!” 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启明军士气高涨,众人的目光落在华瑶身上,华瑶不能显露出一丝疲惫。她缓缓地站了起来,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她面不改色,沉声道:“今日我们大?获全胜,诸位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回?城之?后,本宫会论功行赏,给你们加官进爵。你们只须记住,启明军替天行道,自有天道庇护。” 众人的情绪十分激昂:“公主千岁千千岁!!” 华瑶动用轻功,登入一辆战车之?中?,谢云潇跟在她的身后,与她同坐一车。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缓解伤痛,又转过头,偷偷地看了一眼谢云潇。 谢云潇的状况比她好不了多少,他侧倚着?车壁,唇色极淡。他不顾自己的死活,把大?半的内力传给她了,他的内伤和外?伤本来就很严重,失去?内力之?后,他 的心脉已有损伤,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动武了。 华瑶听见他的气息断断续续。她心头一惊,连忙按住他的脉搏,他反倒安慰她:“别担心,我们快回?城了。” 华瑶道:“嘘,你不许再说话了。” 谢云潇道:“我想听你说话,可以吗?” 华瑶立刻答应:“当然可以,不是我吹牛,我有一肚子的话,永远说不完,你安安静静地听我说……” 谢云潇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是我考虑不周,你重伤未愈,应该好好休息,敌军暂时不会打过来。敌军人心涣散,五万精兵已经分成了几派,各派都有各自的将领,无法调动全军。” 华瑶轻声道:“确实如此,东无疑心深重,他身边没有副手?,他一直是独揽大?权的,他麾下的将领也是平起平坐的。这种管理办法,当然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将领们可以相互制衡,坏处是,东无死后,将领们容易内讧,我猜他们现在就在内讧。” 谢云潇道:“如此甚好。” 华瑶道:“是啊。” 华瑶牵住谢云潇的右手?,摸到他的手?心微凉,他的指尖是冰冷的,关节也有些僵硬。他的伤势是很严重的,他还硬撑着?不出声,华瑶也不知道他要?撑到什么?时候? 华瑶沉默片刻,认真道:“上个月,我招揽了一位名医,她大?概有七八十岁了,她品行端正?,医术高明,能为武功高手?治疗伤病。她擅长针灸,虽然不如汤沃雪,却也是天下第一流,我把她叫过来,让她看看你的伤势。” 谢云潇道:“她是随军出征的军医吗?” 华瑶道:“嗯,算是吧,曹标把她带过来了。” 军医的医术当然也有高低之?分。医术高明的军医通常研究过武学,可以救治武功高手?,这样的军医并不常见,一般也不会随军出征。曹标把军医带过来,原本是要?救治华瑶。 华瑶觉得自己的伤势不是最紧急的,秦三和齐风已经昏迷不醒,华瑶一定要?保住他们的性命,就让军医去?照顾他们了。 如今看来,谢云潇的状况也不太好。他的脉象浮沉不定,虚实不明,可能是性命危急的征兆,华瑶很不放心,必须让军医过来给他诊断一下。 车队缓缓向?前行驶,华瑶丝毫不敢松懈,时刻留意周围的动静。 华瑶忽然发现,她的听力敏锐了许多。她听见一丝微弱的哭声,那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人正?在“呜呜”地哭泣:“殿下,公主殿下,救命,救救我……老天在上,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求求你们行行好,我喊不出声……” 华瑶叹了一口气。她敲响车窗,唤来两名侍卫,又给他们指明方向?,让他们把燕雨抓过来,放到齐风所在的那辆车上。 侍卫的身法极快。他们脚步一迈,飞向?一座尸山,燕雨从?尸山之?下爬出来,侍卫跳到燕雨的面前,立刻把他捉住,送入一辆战车之?中?。 燕雨还没反应过来,突然闻到一股药香。他低头一看,他的弟弟齐风躺在一张软席上,军医正?在为齐风针灸。 那军医是个年过古稀的老太太。她满头白发,身形佝偻,肩上披着?一件粗布短衫,赤脚穿着?一双草鞋,手?脚上长满老茧,针灸的技法又快又准,她口中?念念有词:“快了,快了……” 燕雨记挂着?齐风的伤势,情急之?下,他的脾气比平日里更急躁。他看她一副寒酸的样子,实在不相信她的医术,他慌忙道:“你是谁?你说什么?快了,我弟弟快死了吗?!你要?是把他治死了,我一定拼了这条命,找公主治你的罪!” 老太太自言自语:“我是你们启明军的军医,走了十几里山路,好不容易才?赶过来,刚来不久……我也是老糊涂了,来迟了一步,在山里住了一百多年,脑袋也不中?用了……” 燕雨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你胡说!人这一辈子,最多也就一百年,你怎么?在山里住了一百多年,你真是老糊涂了!!” 燕雨扶住车门的把手?,要?把侍卫喊过来。他还没出声,迎面吹来一丝凉风,他被人点了哑穴,叫不出一点声音,他又惊又惧,这是怎么?回?事?! 车里只有三个人,齐风不能动,燕雨不会自己害自己,动手?的人就是那个老太太,可是,燕雨根本没看见老太太动手?! 燕雨这才?明白过来,老太太的武功之?高,远超他的想象。他心里十分恐惧,筛糠似的浑身颤抖,惊出了一身冷汗。 老太太连忙说:“我姓周,单名一个谦字,侍奉过高祖的……高祖,你听过吗?她是兴平帝,你们公主的祖奶奶……” 燕雨瞪大?双眼,做出一个口型:“金甲将军!” 周谦道:“对,对,一百年前,我身披金丝甲,手?持银环刀,江湖人称金甲将军。” 燕雨惊讶地张大?了嘴。 周谦道:“我解开你的哑穴,你不要?喊叫了。” 燕雨点了一下头,转瞬之?间,他又能开口说话了。 燕雨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他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齐风也死了,他们全都死光了。他现在不在人间,他在黄泉路上,恰好遇到了金甲将军,这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燕雨含泪道:“公主为什么?也死了?” 周谦道:“她没死,她好着?呢,快登基了,她的皇后也好着?呢,真有福气……” “福气”二字才?刚出口,杀气突然袭来,剑光纵横,刀光映射,如同暴雨闪电一般,劈开了一辆战车,侍卫大?喊道:“敌军有埋伏!!” 第208章 驰骋荒原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敌军竟然有埋伏?! 燕雨毫不犹豫, 飞快地扑向齐风。他挡在齐风的身前,只听“咔嚓”一声巨响,这一辆战车也被劈开了。 火花迸溅, 烟尘飞扬, 燕雨抱着齐风, 滚出?了车厢, 摔到了地上。 齐风还没醒过来, 燕雨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怎么办, 怎么办?他和齐风都要死了!他的双手使不出?力气, 双腿早已折断了,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废人,无法躲避敌人的攻击, 只能趴在地上等死。他满腔愤恨:“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周谦道:“你还是好好做人吧。” 燕雨急忙道:“金甲将军!” 周谦立刻出?手了。 周谦的身上没有一件兵器。她袖袍一挥,劈出?一道掌风,劲力沉重之?极,如?同泰山压顶,砸在数十人的头上。那些?人脑浆迸裂, 鲜血飞溅, 尸体被碾成泥浆,渗入泥土里, 化?成一滩血水。 如?此血腥的场面, 真让燕雨大开眼界。 血腥气扑面而来,燕雨实在是忍不住了, “哇”的一声,吐出?来了。从昨晚到今早,他什么也没吃, 胃里没有一点食物,吐的都是胃酸和胆汁。喉咙里又苦又酸,又辣又疼,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真像一个窝囊废,活脱脱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果然,又有一股杀气向他袭来,他顾不上自己的脸面,惊叫道:“金甲将军,救命!” 自己的脸面算什么?活命才是最重要的!燕雨不怕丢脸,只怕他自己活不成了,又拖累了他的弟弟齐风。 燕雨紧紧地护住齐风,鲜血从齐风的嘴角流出?来,燕雨颤声道:“金甲将军,我弟弟还有救吗……” 金甲将军? 华瑶听见了燕雨的声音。 片刻之?后,华瑶想通了前因后果。 华瑶知道军医的武功出?神入化?,却不清楚军医的身份来历。军医的年纪至少在一百岁以上,出?生于顺熙年间,亲身经历过兴平十七年的沧州虎牢关大战,尤其熟悉沧州的风土人情。她在永州的深山老林里隐居多年,有时也会去村庄行医救人,村民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老神通”,她以“神通”为?谐音,化?名“沈通”,自称是永州本地的老人,前来投奔启明军。 她的医术确实高超,为?人也确实宽厚善良,华瑶让她做军医,给?她封了个七品官职,又派人调查她的生平事迹,查出?了一些?线索。 这位军医和宏悟禅师有些?交情,她曾经托人传信到虞 州山海县,宏悟禅师给?她回信了,他们二人的书信往来持续不断,宏悟禅师一定?是她的老熟人。她身上隐藏着许多秘密,华瑶试探她几次,她没说过一句真话,纵然如?此,华瑶还是能察觉出?来,她对华瑶没有丝毫恶意。她救治病人,总是尽心尽力,华瑶就让她留在了军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也是华瑶的驭人之?术。 华瑶真没想到,这位军医可?能是大名鼎鼎的金甲将军。如?果她真是金甲将军,那她今年都有一百四十岁了,而华瑶的年纪还不到四十岁的一半,她们二人的年纪和阅历相差太远了。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时间紧迫,她来不及确认军医的身份,战场上硝烟弥漫,战鼓声震天动地,形势已是十分危急。 华瑶敲响了车门,侍卫紫苏赶来报信:“启禀殿下,伏兵约有四千人,其中一千人擅长遁地术。” 华瑶当?机立断:“传令前锋和中锋部队,向着东北方,全速行军,直奔临德镇。曹标和白其姝各自率领三千人断后,现在的风向是西南风,顺风放一把火,点燃毒烟,追兵一时也追不过来。” 紫苏道:“殿下英明,卑职遵命。” 紫苏走后,谢云潇忍不住问:“敌军为?什么会派出?伏兵和追兵?” 华瑶解释道:“东无的手段十分诡诈,虽然他已经死了,但他阴魂不散。他生前一定?设置了陷阱,围绕着浅山镇,四面八方都有伏兵,这些?伏兵都是死士,东无没让他们撤退,他们不会后退一步,我们想从这里逃出?去,必定?要经历一番苦战。” 谢云潇扯住了她的衣袖:“殿下。” 谢云潇只说了两个字,似有千言万语,无法在此时说出?口?。他和华瑶身受重伤,已经没有自保的能力,这一场战争还没结束,他只怕华瑶再一次身陷绝境,而他不能助她一臂之?力,还会成为?她的累赘。 谢云潇沉默地看着华瑶,华瑶也看着他,恍然之?间,华瑶有一种错觉,她是皇帝,谢云潇是皇后,叛军造反作?乱,打到皇宫里来了,皇后宁死也不愿逃出皇宫,只愿与皇帝同生共死。 华瑶严肃道:“你不要害怕,天塌下来,有我撑着,我会保护你。” 谢云潇道:“我不是害怕……” 华瑶道:“嗯,我相信你。” 谢云潇道:“你现在能站起来吗?” 华瑶毫不犹豫地吹嘘道:“我现在精力充沛,能打一百个人,就算东无复活了,我也能一拳把他打飞,不让他伤到你一根头发。”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道:“你是不是被我的威猛震慑住了?” 谢云潇不假思?索:“是,殿下如?此威猛,我被震慑得无话可?说,我怕自己一时失言,也会被殿下一拳打飞。” 华瑶有些?想笑。她一直觉得,谢云潇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而且,他是那种一本正经的有趣,他讲笑话的时候,他自己一点也不笑,她只觉得十分好笑,她轻声说:“你是我的心上人,我怎么舍得打你呢?” 谢云潇搭在她衣袖上的手指忽然伸直了,他的手掌覆住她的手背,指腹轻轻划过她的指尖,若有似无的触碰,温柔又谨慎,她趁机捏了一下他的手指,只用了一点点力气。劫后余生,他们之?间的玩闹仅此而已。 华瑶低头沉思?,又过了一小会儿,局势已经控制住了,她派出?几个侍卫,把齐风、燕雨、秦三和军医都接过来了。 华瑶乘坐的这一辆战车还算宽敞,可?以容纳六个人。华瑶和谢云潇坐在一侧,秦三和燕雨坐在另一侧,齐风躺在一张毛毯上,昏迷不醒,军医跪在齐风的身旁,又用银针封住了齐风的穴位,暂时止住了血。 战车正在向前行驶,车轮在路面上滚动,车厢不停地摇动颠簸,像是水浪里漂荡的一艘船。拉车的不是马,而是人,轻功高强的人,这些?人拔腿飞奔,越奔越快,身影如?同一道电光,疾驰而去。 燕雨道:“跑太快了,我又要吐了。” 秦三道:“别吐,忍着,你要是吐了,我也想吐。” 秦三脸色惨白,怀里抱着一把长刀。不久之?前,她才刚醒过来,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去,此时她的精神有些?恍惚。 秦三的头顶扎着二十根银针,军医不让她把银针拔下来。她的目光落在了军医身上,她喊了一声:“老前辈。” 军医回应道:“哎?” 华瑶忽然开口?道:“我应该叫您沈通,还是叫您周谦呢,老前辈?我听说,沈通是您的化?名,周谦是您的真名?” 车厢里一片寂静,片刻之?后,周谦才说:“老朽姓周,名谦,殿下明察秋毫,老朽不敢隐瞒,请殿下恕罪。” 华瑶道:“何罪之?有?” 周谦道:“老朽不该……” 华瑶等了一小会儿,没等到周谦的下文,周谦赔罪道:“殿下恕罪,老朽老糊涂了,记性不好……”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我看您耳聪目明,身手矫健,倒也不必自称老朽。您年事已高,又是四朝老臣,镇守边疆三十年,为?大梁朝立下汗马功劳,太后也要礼让三分。” 周谦道:“老臣镇守边疆,也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当?年沧州兵强马壮,高祖勤政爱民,老臣也跟着沾光了。” 华瑶有些?不耐烦,她没想到周谦还会和她打官腔。启明军还在行军路上,追兵随时会追上来,她和周谦不谈正事,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华瑶心念一转,试探道:“请问,《武学七道》是您编写的吗?” 周谦道:“承蒙高祖器重,老臣读过上千本武功秘籍。《武学七道》这本书,不是老臣自创的,是老臣总结了前人的理论,写成了一本杂谈,书上还有不少错漏谬误,殿下见笑了。” 此话一出?,众人的反应各不相同。秦三露出?了震惊的神色,燕雨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谢云潇心不在焉。谢云潇的心里也有几分浮躁,他分不清周谦的话是真是假。 谢云潇直言不讳:“既然如?此,前辈又何必把《武学七道》刊印出?来,流传后世?倒不如?放一把火,烧光这些?书,免得误人子弟。” 周谦哑口?无言。她看着谢云潇,又问:“你是谢家?公子,大梁朝第?一世家?,谢家?的家?训是‘温良恭俭,礼义忠信,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你还记得吗?” 谢云潇道:“我嫁入皇族了。” 谢云潇言简意赅,短短六个字,又让周谦哑口?无言。周谦这才想起来,华瑶和谢云潇都是少年意气,他们的年纪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岁。 周谦笑道:“殿下真有皇族的风范。” 谢云潇道:“过奖了,比不上前辈光明磊落的侠义风范。” 周谦道:“殿下何必说反话呢?” 谢云潇道:“您又何必来问我?是正是反,只在您一念之?间。” 谢云潇与华瑶不同,谢云潇极少练习《武学七道》的心法,对《武学七道》的作?者并不是十分尊敬。他怀疑周谦的身份来历,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失礼,他的伤口?止血了,内力尚能维持,不需要周谦诊断他的伤势。 燕雨看着谢云潇和周谦吵架,连口? 大气都不敢喘,今日的所?见所?闻,太过荒诞,燕雨的脑袋浑浑噩噩的,可?是,周谦毕竟是军医,燕雨不敢得罪她,她还要给?齐风治病呢! 燕雨赶紧出?来打圆场:“殿下息怒,将军息怒,请您二位看在小人的面子上,消消气……” 话虽这么说,燕雨却是知道的,谢云潇没有容人之?量,别看谢云潇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好像神仙下凡,不太会说人话似的,其实谢云潇很会冷嘲热讽,这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毕竟华瑶吵架的本领也是极高超的。 华瑶忽然笑了一声:“就算《武学七道》是你瞎写的,书上有一句话,我还记得,‘吾乃凡人,无奈凡人,为?人为?仁,难舍难分’,当?时读来,我心里颇有感?触。这世上有一些?事,只有我能做成,也有一些?事,我无能为?力。生老病死,天灾人祸,你应该比我见得更?多。” 周谦沉默不语。 华瑶道:“如?今天下大乱,内忧外患一天比一天更?严重,我和你说话的这段时间里,永州、沧州、凉州、康州、京城,甚至是江南七省,都有上万人死于战乱,死于饥寒交迫。我知道你隐居多年,早已不问世事,但你当?年也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 华瑶故意停顿一瞬,周谦接话道:“忠君之?事?” 华瑶怀疑周谦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她隐约察觉,周谦把她当?成了小孩子,周谦和她说话的时候,就像在逗小孩子玩。 这也没什么,毕竟她的年纪只有周谦的八分之?一,换作?是她,面对一个两岁小孩,她也会胡言乱语,讲不出?一句正经话。 华瑶毫不在意,淡淡道:“我想说,食君之?禄,禄从哪里来?从民间来,法治是江山之?基石,民生是社稷之?根本,治国理政,犹如?栽培树木,只要根基稳固,树木便能枝繁叶茂。” 周谦看着华瑶的双眼,看得出?神,她喃喃道:“这句话是,是……” 华瑶道:“是我的曾祖母,兴平帝的教诲。” 周谦哑然失笑:“殿下,您和您的曾祖母有些?相似。” 华瑶认真道:“如?果曾祖母还在世,她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曾祖母知人善任,任人唯贤,她当?政的那些?年,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她这一生应该没有任何遗憾了。” 周谦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华瑶道:“什么意思??” 周谦这才反应过来,华瑶故意套她的话。要想从一个人的嘴里套话,有一个好办法,故意说错一句话,等那个人来纠正,这在官场上是很常见的,官场里来了一个新人,老人们不会直接问“你从哪里来”,只会说“你是县乡来的吧,某某的同乡”,如?果新人的城府不够深,往往要把自己的家?世、籍贯、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交代得一清二楚。 过去的数十年,周谦不曾与官府打过交道,想起那些?前尘旧事,她头疼不已。她是兴平帝的宠臣,也是大梁朝的罪臣。冥冥之?中,她仿佛听见了兴平帝的声音,兴平帝怒声道:“你再说一遍,公主出?了什么事?朕问你,公主出?了什么事?!” “啪”的一声,镶金白玉碗摔在地上,尖锐的碎片飞过来,砸在周谦的脑门上,血流不止。 周谦俯身伏跪,颤声道:“请陛下节哀……” 兴平帝道:“朕命令你为?公主陪葬。” 周谦道:“罪臣罪该万死,万死难赎!” 兴平帝突然苍老了许多。她的鬓边白发?杂乱,她站在金銮殿上,她的背后是雕龙鎏金的龙椅。日落西山,黄昏的阴影里,她喃喃道:“你太让朕失望了,公主已死,你有何颜面,苟活于世,你为?什么不替公主去死?” 过去与现在紧密相连,周谦的双手颤抖起来,她道:“公主,老臣来救驾了。” 华瑶不明白她的状况,又试探道:“你认识宏悟禅师吗?” 周谦道:“认识,认识。” 华瑶道:“宏悟禅师被东无杀了,你知道吗?” 周谦从怀里取出?一小块布包,递给?华瑶,华瑶打开一看,那是一块雕龙金印,约有半个巴掌大,雕工精湛之?极,华瑶道:“这是储君的金印吗?” 周谦答非所?问:“宏悟禅师是公主的侍卫……” 周谦前言不搭后语,华瑶却听懂了,兴平帝有一个女?儿,名叫高阳万真,宏悟禅师就是万真公主的侍卫。 怎会如?此? 万真公主英年早逝,史书上的记载只剩寥寥几笔,如?果宏悟禅师真是她的侍卫,那宏悟禅师为?什么会出?家??为?什么宏悟禅师明明会说话,却要装作?哑巴? 先前的机遇,并不是巧合,这一瞬间,华瑶想通了许多关窍,她问:“你在长回岭隐居多年,长回岭的解毒草药,是你亲手种下的吗?” 周谦惊叹于华瑶的聪慧。周谦原先以为?,华瑶与万真略有相似之?处,如?今看来,华瑶比万真更?聪慧、更?机警、更?善于识人用人。 周谦回忆道:“当?年,五毒派有一种剧毒,叫‘绝杀’,万真公主遭遇刺杀,刺客的剑上是‘绝杀’,半寸长的一个伤口?,断送了公主的性命。我和宏悟禅师一直在寻找绝杀的解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找到了,我把解毒草药带回来,种在长回岭,宏悟禅师也是知道的。” 还有一些?经历,周谦没说出?口?。 周谦以身试药,在山洞里昏睡多年,当?她醒来时,大梁朝又变天了,昌武帝逝世,昭宁帝登基。她等了又等,等到昭宁帝的第?一个女?儿诞生,名叫方谨,方谨并不是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明君。昭宁帝的第?二个女?儿叫华瑶,华瑶就在她的眼前,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观察,她已看清了华瑶的心性,她道:“您应该尽快登基。” 华瑶觉得,周谦的神智似乎不是很清醒。 华瑶正要说话,战鼓声变调了,侍卫紫苏追上了战车,她禀报道:“殿下,追兵约有两万人!” 追兵怎么会有两万人?! 华瑶道:“追兵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紫苏道:“东北方向,追兵距离启明军不过四五里远。追兵首领是绍州军营的武德将军和武义将军,武德将军率领一万精兵从东路来,武义将军率兵一万精兵从北路来,两路军队士气高涨,战鼓敲得震天响。” 谢云潇低声道:“他们不知道东无已经死了吗?” 华瑶猜测道:“武德将军和武义将军都是六品武官,官职不低,俸禄也不少。他们背叛朝廷,投靠东无,擅自从绍州军营调兵两万攻入永州,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东无死了,他们也没有退路了,只有拼死一搏,杀光启明军,再向朝廷讨个赏,或是自立为?王,才能挣出?一番功业。” 谢云潇道:“你要和他们开战吗?” 华瑶略一思?索,轻声道:“我和东无交战的时候,这两万精兵还没赶到战场,他们应该是东无派来的援军。敌军还有三万精兵没有撤退,敌我双方一旦开战,敌军的五万精兵会从四面包抄围拢,启明军又会折损不少人。” 第209章 披挂如麻 “姐姐,你不想做人吗?”…… 谢云潇道:“前有伏兵, 后有追兵,启明军进退两难。” 华瑶道:“东无?真是阴魂不散。” 燕雨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东无?已经死了, 还有几万人愿意为他卖命, 他们都没长脑子吗?” 华瑶叹了一口?气:“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 其实华瑶也知道, 东无?常用的计策包括“车轮战”和“连环计”, 东无?这?个人死了,他的计策还是活的。 此前, 华瑶还以为, 敌军将领一定会内讧, 如?今想来,她考虑得?不够周密。东无?在世的时候, 各个将领之间的利益纠纷也是持续不断的。东无?死后,局势改变,那些将领可能会达成合作。 正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敌军会因为争权夺利而内乱, 也会因为争权夺利而结盟, 前者?的“权”和“利”来自内部,也是敌军对内的利益分配;后者?的“权”和“利”来自外部, 也是敌军 对外的资源扩张。 华瑶思考了一会儿, 启明军已经步入浮玉山的地界。 浮玉山盛产一种坚硬的玉石,硬度极高, 名为“顽玉”,浮玉山方圆十里内的土地之下都埋着一层顽玉,如?果敌军在这?里施展“遁地术”, 不仅要花费更?多时间,也更?容易被启明军发现。 谢云潇道:“穿过浮玉山,再走?四十里路程,就能抵达临德镇。” 燕雨道:“敌军会追上来吗?” 谢云潇道:“做好准备。” 谢云潇的伤势比燕雨更?严重,他的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鲜血早已浸透了他的左半边衣袖,他的右手边放着一把长剑。他握着剑柄,随时可以拔剑出鞘。 燕雨紧张得?头皮发麻。这?一辆战车上有六个人,除了周谦之外,人人都是身负重伤,如?果敌军真的追上来了,只靠周谦一个人,能否保全五个人? 华瑶的众多侍卫环绕在战车周围,燕雨还是很不放心,如?果敌军派出了武功极高的化境高手,华瑶的侍卫又能抵抗多久? 燕雨的额头上冷汗淋漓,他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他的脉搏一跳一跳的,像是一大群跳蚤,跳满了全身似的。他含糊不清地说:“我身上有跳蚤……” 华瑶道:“什么?” 燕雨道:“有跳蚤……” 华瑶道:“你十岁那年就进宫了,你进宫之后,身上再也没有长过跳蚤,你忘记了吗?而且,你有内功护体,跳蚤不会靠近你。” 燕雨忽然?想起来,宏悟禅师也是公主的侍卫,宏悟禅师的武功天下第一,却没逃过悲惨的下场,燕雨的心里也有些悲伤,这?叫什么?他想了又想,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秦三距离燕雨最近,她听见燕雨的话?,惊讶道:“你会说八个字的成语?” 燕雨道:“十六个字都能说。” 秦三道:“来,你说一句,给大伙儿助助兴。” 燕雨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秦三道:“你也是个文化人。” 燕雨的情绪还是十分低落。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成语,在华瑶、谢云潇、秦三的面前大放光彩,如?此重要的时刻,齐风昏迷不醒,那些成语都白说了。他有气无?力道:“我不认字,哪有什么文化……” 秦三抬起手,摸了一下燕雨的额头,她道:“坏了,你发高烧了。” 燕雨蜷缩起来,从?低烧到高烧,似乎只是短短一瞬间,他断断续续道:“殿下恕罪,我真的想吐了……齐风的肋骨折断了几根,我的肋骨也疼,疼死了,胸疼,心疼,肺疼,哪里都疼……这?个车厢颠来颠去,颠得?我浑身的骨头快要散架了……” 周谦看了一眼?燕雨,立刻拿出三根银针,扎在燕雨的额头上。疼痛减轻了,燕雨昏睡过去了。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华瑶也有些困倦,她反倒怀念起燕雨的聒噪。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又说:“周前辈,请你顺便看看,驸马的伤势怎么样了?” 周谦的医术十分高超,不需要诊脉,只是听见谢云潇的气息,她就断定道:“驸马暂无?性命之忧,不过,三十天内,驸马千万不能动武。” 华瑶道:“那就好,我放心了。” 周谦道:“殿下,您的病情是最麻烦的。” 华瑶不太相信周谦的诊断,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好,精神也很振奋。她手里握着一枚雕龙金印,那是周谦交给她的金印,她摸到了金印底部的刻字“皇帝承天,受命之宝”。她顿时明白了,这?不是储君金印,而是皇帝金印。 难道,金銮殿上的金印是仿制的,华瑶手里的这一枚金印才是真品?这?一瞬间,华瑶的思绪百转千回,曾几何时,她崇拜兴平帝和金甲将军,把她们二人当作自己毕生的榜样。今日此时,她听完周谦的一番话?,恍然?醒悟,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十全十美。兴平帝一世英名,却也不是时时刻刻保持冷静,方方面面顾虑周全。 周谦的一句话?,又打断了华瑶的思路:“您已经走火入魔了。” 华瑶笑了一声?,淡淡道:“那又如何?走火入魔,究竟是什么意思?人人都说,走?火入魔,筋脉尽断,可我的筋脉不是好端端的吗?无论什么事,只要我不相信,就没人能说服我。” 谢云潇道:“殿下。” 谢云潇话?音刚落,战车底部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是破冰碎玉一般。启明军还没走?出浮玉山的地界,敌军的追兵忽然?赶到了。 地面裂开一条又一条缝隙,刀光从?缝隙中涌出来,瞬间击杀了数百人,启明军再一次遭受重创,紫苏急忙道:“启禀殿下,追兵来了!” 追兵的脚程很快,比华瑶预计得?更?快。启明军全速撤退,与追兵又有五里的距离,追兵为什么会在短短一刻钟之内赶过来? 华瑶思索片刻,几乎可以断定,追兵分成了前锋、中锋和后卫三个部队。前锋部队的速度最快,前锋部队追上启明军,趁乱偷袭,如?果启明军停止行进,与前锋部队交战,那就落入了敌军的陷阱。 华瑶下令道:“传令全军,不要和敌军纠缠,全速前进,刻不容缓。另外,让曹标率领七百死士,带上炸药,根据声?音辨别敌军的位置,趁着敌军还没从?地面钻出来,点燃炸药,炸死他们。” 紫苏领命告退。 片刻之后,“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喊杀声?、尖叫声?久久回荡,敌军大喊道:“活捉华瑶!活捉华瑶!!” 为什么要活捉华瑶?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又有了一个猜测。 东无?通过“洗髓炼骨”的邪术控制武功高手,那些高手每个月都要服用丹药,压制邪功的毒性。东无?死后,丹药从?哪里来?没有丹药,那些高手怎么活下去?他们会活活等死,还是拼死一搏? 原来如?此,华瑶深吸了一口?气,难怪,敌军疯狂地打过来,还要把华瑶活捉。他们认定华瑶的手上有解药,大概有三个原因,第一,华瑶曾经在城墙上放声?大喊,谎称她拿到了解药;第二,汤沃雪调配出来的毒药,确实可以重伤敌军,毒药和解药相生?相克,敌军的心里也生?出了希望;第三,东无?是皇族,华瑶也是皇族,东无?已死,敌军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华瑶身上。 东无?刚死的时候,敌军还没反应过来,启明军撤退,敌军没有立刻追击。此后,敌军大概也暗暗地商量了一番,最终达成了一致。 想通了前因后果,华瑶有些烦躁。她不能动用武功,万一她真的遇险了,难道她只能任人宰割吗?不,绝不会,哪怕拼尽最后一口?气,她也要死战到底。 战车在路上飞驰,血腥气透过车门缝隙,渗进了车厢里,守在门外的紫苏闻到了一股腥臭的气味。 紫苏转过头,鲜血兜头而来,断肢残骸从?她眼?前飞过,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身边的两个侍卫已经断气了!刀光交织,刀尖削向她的脖颈,她大喊道:“迎战!” 华瑶听见了紫苏的声?音,敌军近在咫尺,华瑶的左手紧握成拳,她把自己的骨头捏得?嘎吱作响。 从?浮玉山,到临德镇,只有四十里路程,偏偏在这?一段路上,敌军攻势凶猛。恍惚之间,她好像回到了两个月之前,她在扶风堡遭遇伏兵,伏兵对她穷追不舍,她不仅逃出生?天,还保全了启明军的大部队。 华瑶看着车门,门缝已被染成了血红色。她静静地坐在车厢里,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耐心地等待着,又过了一会儿,战车飞速向前,她的侍卫紫苏道:“启禀殿下,我军击杀敌军两千人……” 华瑶道:“我军折损多少人?” 紫苏道:“至少四千人。” 华瑶又开始思考,启明军和敌军两败俱伤,这?也是方谨和太后盼望的局面,难道敌军的暴动,与方谨、太后有关吗?她们的手段真高明。 华瑶当机立断:“传令全军,分成东北、西?北两路军队,分别向着东北、西?北两个方向行军,东北军直奔临德镇,西?北军直奔扶风 堡。” 紫苏道:“殿下?” 扶风堡距离浮玉山约有六十里路程,路上还要经过一片深山老林。紫苏以为自己听错了,华瑶重复了一遍命令,紫苏连忙道:“卑职领命。” 华瑶加入了西?北军。她又换了一辆战车,这?一次,车上只有她和谢云潇两个人,周谦、秦三、燕雨和齐风乘坐另一辆战车,跟在他们的后面。 西?北军约有一万人。众人脚步极快,闯入一片深山密林,此处的地形地貌也是华瑶熟知的。华瑶把车门推开一条缝,从?门缝里向外看,茂密的松树林一望无?际,树杈交错纵横,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华瑶道:“这?里有几条山路,我们可以顺路走?。” 谢云潇道:“万一敌军追上来……”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暂时不会,你放心。” 谢云潇又问:“谁会在这?里修建山路?” 华瑶小声?道:“永州盛产煤炭和玉石,官府不准私人开采煤矿和石矿,不过商人总有办法。这?里的山路,几乎都是永州富商修建的,商队把货物运到扶风堡,再从?扶风堡运到港口?,卖往全国?各地,赚了个盆满钵满……” 谢云潇道:“原来如?此,永州确实有不少富商。” 华瑶道:“当然?也有一些富商是做正经生?意起家的。” 谢云潇道:“水至清则无?鱼。” 谢云潇的祖籍在永州,他应该也知道永州的秘闻,华瑶淡淡地笑了一声?,却没接话?。她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时刻注意军队的动向。她指挥众人长途跋涉,走?过了五十多里路程,从?始至终,没有折损一兵一将。 启明军走?出了山林,距离扶风堡仅剩五里路程,天光灿烂,照在众人的身上,启明军士气高涨,紫苏也露出了笑容。她的脚步紧随战车,边跑边说:“扶风堡快到了。” 华瑶下令道:“传令全军,全速前进。” 启明军飞速前进了三里路程,前锋部队已经看到了扶风堡的城墙,立刻放出了信号烟,扶风堡守军敲响了战鼓,恭迎华瑶入城。 正当此时,华瑶又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车厢之外,刀剑击撞,爆发一阵巨响,如?同山崩地裂一般。 紫苏大喊道:“敌军来了!” 敌军合力组成一个剑阵,剑光汇聚,“砰”地一声?,重重地砍在车厢上,那车厢从?中间裂开,卷起一片风沙尘土。 华瑶仗剑撑地,飞快地跳出了车厢。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与她一起跑出了十丈远,她回头一看,敌军的人数至少在两千以上,都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又是“遁地术”,天杀的“遁地术”!她真想把火炮的炮筒塞入地洞,点燃火炮,把敌军全部炸死,炸得?灰飞烟灭! 敌军首领怒吼道:“活捉华瑶!活捉!!” 华瑶道:“贱人。” 放在平常,华瑶一定会大声?呐喊,指挥全军迎战,但她现在筋疲力尽,没劲喊叫,也没劲骂人,只能小声?地骂一句“贱人”。 敌军首领似乎听见了华瑶的咒骂,那首领拎着一把长刀,劈向华瑶,华瑶拼尽最后一口?气,又跳出了三丈远,她暗自惊讶,为什么敌军嘴上说着要活捉她,手上还对她动刀子呢? 不过片刻之后,华瑶想明白了,敌军不愧是东无?的部下,与东无?一脉相承。只要华瑶还能喘气、能说话?,敌军把华瑶捉住,就算是“活捉”,至于断手、断臂、断腿之类的伤势,都是无?所谓的。 华瑶怒火滔天:“贱人。” 华瑶已经跑不动了,她的侍卫追了上来,把她团团围住。她站在紫苏的背后,抬头向上看,敌军从?天而降,刀尖向下,正对着她的头顶。 敌军首领的身影极快,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知道启明军兵力强盛,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活捉华瑶,他想把华瑶杀了,让华瑶给他陪葬。 狂风大作,刮起飞沙走?石,敌军首领的刀尖只差一点就要刺入华瑶的头皮。华瑶头皮发麻,根本来不及躲避。 紫苏急忙挥剑,猛砍那一把大刀,那刀锋却没有移动分毫。 敌军首领又加了一把劲,冷不防一道剑光从?下而上直冲出来,猛地震开了刀锋,敌军首领低头一看,只看见华瑶拔剑出鞘。敌军首领以为自己见鬼了,他猛冲而去,刀刀直击华瑶的要害。 华瑶反手出剑,向前挺刺,在他手底下一连过了十招,刀剑撞出一声?声?的嗡鸣,火花爆燃,火光照在她的脸上,他才看清,她的双眼?是血红色的,像是从?十八层炼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女?鬼。电光石火之间,她突然?出招,迅捷无?比,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紫苏的剑尖贯穿了他的胸膛,瞬间把他开膛破肚了。 敌军士气大减,启明军乘胜追击,扶风堡的城门也打开了,守城将领率领三千人出城迎接华瑶。 “咚咚”的战鼓声?响起来,启明军的军旗迎风招展。华瑶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一个字,心脏一阵绞痛,她咬紧牙关,登上一辆战车,如?她预料的那般,她和周谦目光交汇,她只说了两个字:“救我。” 她两眼?一黑,竟然?在周谦的面前昏倒了。 意识消散之前,她听见周谦的嗓音有些颤抖:“公主,公主!” * 华瑶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在昆山行宫的湖上划船。她摘了一朵荷花,还想再摘一朵,宫里的嬷嬷站在岸上,嬷嬷对她喊道:“小公主,别摘花了,荷花的花茎不容易断,不好摘啊,您别掉到船下去了!” 华瑶才不管嬷嬷说了什么,她气势汹汹:“我连东无?都杀了,我还有什么怕的!我天不怕地不怕!” 华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割断了荷花的花茎,木船在水面上起落沉浮,她脚底一个不稳,跌入冰冷的湖水之中,她喃喃道:“好冷……” 有人回应她:“殿下,您醒了吗?” 华瑶睁开双眼?,她的眼?前蒙着一层纱布,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隐约有一道人影,大概是个年轻的姑娘,正坐在她的床边,她不知道那人是谁。她脑海里的记忆是一块一块的碎片,她努力回想,什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又问:“你是谁?” 汤沃雪握住华瑶的手腕:“我是阿雪,汤沃雪,您不记得?了吗?” 华瑶道:“不记得?。” 汤沃雪道:“您是公主,您还记得?吗?” 华瑶道:“嗯嗯,记得?。” 汤沃雪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救治及时。” 汤沃雪把住华瑶的脉搏,轻轻地扯开她的衣袖,又在她的手腕上扎下银针,她轻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 汤沃雪道:“两天,或者?三天之后。” 华瑶道:“我的伤势严重吗?” 汤沃雪道:“本来是很严重的,有一位……军医,及时把内力传给您,救了您的性命,那位军医的内力太过刚猛,您暂时还不能完全运化她的内力,您的心脉尚未复原,记忆稍微有些错乱,这?都是很正常的。” 华瑶道:“军医的性命有危险吗?” 汤沃雪道:“没有,她武功极高。” 华瑶听见汤沃雪的声?音,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了。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认识汤沃雪的,而且她和汤沃雪的关系很好,必定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汤沃雪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本来极快的心跳也减缓了,她感?叹道:“那就好,我放心了。” 汤沃雪轻轻地笑了一声?。 华瑶道:“你笑什么?” 汤沃雪道:“您就算失忆了,还是很好相处。” 华瑶道:“其实是因为,我对你有些印象,就算我失忆了,我也没忘记你。” 汤沃雪道:“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 华瑶语气轻快:“怎么了,那天发生?了什么?你说说看,也许我会想起来呢。”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人站在门外,低声?道:“殿下。” 这?个人一定也是华瑶熟悉的,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的,她忽然?记起一句诗“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她忍不住问:“那个人是谁?” 汤沃雪道:“他是您的驸马,谢云潇。” 华瑶没想到自己竟然?有驸马了,而且,“谢云潇”这?个名字,她也觉得?很熟悉,她道:“让他进来吧,我和他说几句话?。” 谢云潇走?入卧房。他坐到床边,自然?而然?地坐下了,汤沃雪端来一碗药膳,他接过瓷碗,正想给华瑶喂药,汤沃雪提醒他:“公主暂时失忆了。” 谢云潇道:“我在门外听说了。” 汤沃雪道:“那好,你照顾公主,我去看看秦三、燕雨和齐风,要是有什么急事,你派人去叫我。” 谢云潇道:“辛苦了,多谢。” 汤沃雪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临走?前,她顺手关上了房门。这?一间卧室里,只剩下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华瑶缓缓地坐起身,背靠着一只软枕,她的右手也受伤了,很疼,只有左手能活动。她把左手伸进枕头底下摸索,竟然?摸到了一枚雕龙金印。 华瑶紧紧地握着这?一枚金印,记忆如?潮水般涌现。她胸闷心慌,喘不上来气,她努力调整 自己的呼吸,内力又在体内运行了三周天,虽然?她还是觉得?头疼,但她理?顺了自己的思路,差不多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 谢云潇还不知道华瑶恢复记忆了。他很客气地问道:“殿下,您现在能吃药吗?” 华瑶只问:“我昏迷了几天?” 谢云潇道:“三天,你可以安心休息,麻烦已经解决了。” 华瑶道:“嗯嗯,是有点饿了,你把药膳给我,我自己吃。” 谢云潇道:“你的右手受伤了。” 华瑶顺口?说:“你的左手也有伤。” 银勺碰到了瓷碗,撞出一声?清脆的轻响,谢云潇语气平静地问:“殿下怎么会记得?我左手有伤?” 华瑶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纱布:“纱布是透光的,我能看见一点点。” 谢云潇自言自语:“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华瑶心想,谢云潇真的很好骗。 谢云潇端住了药碗,华瑶自己拿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药膳。她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问:“你怎么证明你是我的驸马?” 谢云潇不假思索:“你每天辰时起床,亥时入睡,早晚都要沐浴,每天上午练武一个时辰……你喜欢吃清蒸鱼、枣泥糕、水晶虾饺、玫瑰汤圆,你偶尔会做噩梦,梦醒后,手脚发冷……”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长什么样?我想不起来。” 谢云潇竟然?回答:“容易被忘记的长相。” 华瑶差点笑出声?来,她又问:“你平常叫我什么?” 谢云潇道:“卿卿。” 华瑶道:“我叫你什么?” 谢云潇沉默片刻,华瑶还在埋头吃药,谢云潇如?实回答:“你叫我心肝宝贝,还给我起了一个小名,叫谢潇潇。” 华瑶点了一下头:“这?确实是我会说的话?。” 谢云潇低声?道:“你叫过别人心肝宝贝吗?” 华瑶道:“那倒没有,怎么,你吃醋了?” 谢云潇道:“殿下多虑了,我从?不吃醋。”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怎么觉得?你撒谎了?”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语气中的调侃之意,此时她刚刚吃完药膳,她伸了一个懒腰,又在床上躺平了,谢云潇试探道:“卿卿?” 华瑶翻了个身,她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枕巾是天蚕丝织成的,薄薄一层,滑滑凉凉的。她蹭了蹭枕巾,又起了玩心,小声?道:“嗷呜。” 谢云潇也察觉到了她的记忆已经恢复。他躺在她的身边,搂住她的腰肢,极轻声?地回应道:“喵喵。” 华瑶道:“嗷呜嗷呜。” 谢云潇道:“喵喵喵喵。” 华瑶觉得?这?个游戏很好玩,心里积压已久的郁气消解了不少,浑身的疼痛也被她淡忘了,她的心情很平静,平静之中又有几分愉悦。她深吸一口?气,连声?念道:“嗷呜嗷呜嗷呜嗷呜。” 谢云潇笑了一声?,他道:“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华瑶还想说一长串“嗷呜”,谢云潇忽然?念了一句:“卿卿。” 华瑶道:“嗯?” 谢云潇道:“卿卿,卿卿,卿卿。” 不知道为什么,华瑶有一种猜测,谢云潇的耳尖大概已经变红了,她抬起手,摸到了他的侧脸,又摸到了他的耳尖,真的有一点烫烫的。她觉得?他很好玩,她道:“你曾经说过,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我开心,你也开心,两个人加倍开心,岂不就是天生?一对?” 谢云潇很坦然?地承认:“当然?,确实如?此。” 华瑶道:“嗯嗯。” 谢云潇道:“你什么时候恢复了记忆?” 华瑶岔开话?题:“你为什么会留在这?里照顾我,你不需要养伤吗?” 她抓住他的右手,隐约摸到他的脉搏:“你也伤得?不轻啊,伤口?还疼吗?” 谢云潇道:“还好,再过一个月就痊愈了。” 华瑶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应该休养一百天。” 谢云潇道:“你自己打算休养多久?” 华瑶叹了一口?气。她的脸上还蒙着纱布,她看不清谢云潇的神色,也看不清卧室里的陈设,药膳已经吃完了,药效渐渐上来了,她的头疼减轻了不少,她的思绪更?清晰了。此时她再做决断,比起方才,也更?理?智些。她反问道:“许敬安的军队抵达永州了吗?” 谢云潇道:“昨日抵达了扶风堡港口?。” 许敬安是留守秦州的将领,数天前,华瑶传信给许敬安,命令她率领两万精兵,从?秦州赶到永州。她从?秦州出发,经过二十多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在昨日入驻扶风堡。 华瑶心想,如?果许敬安早来两天,华瑶也不至于在扶风堡的城门外受伤。不过,来迟了,总比没来要好,许敬安驻守扶风堡,永州贼兵也不敢轻举妄动。 华瑶沉声?道:“我打算休养十四天,在此期间,收服金莲府的御林军,御林军要是不识抬举,我就杀光他们,永绝后患。” 谢云潇道:“十四天之后,你要去哪里?” 华瑶道:“去京城。” 谢云潇道:“救出杜兰泽?” 华瑶道:“不止如?此,如?果我不去京城,方谨一定会趁机发动宫变。到时候,不仅杜兰泽活不成了,京城大小衙门也会被方谨血洗一遍,东无?和晋明的党羽或许会投靠方谨,方谨的势力壮大,我的势力就被削弱了。” 谢云潇沉思片刻,默认了华瑶的意见。他握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他认真道:“祝你百战百胜,早日登基。” 华瑶道:“嗯嗯,一定一定。” 华瑶知道谢云潇也很疲惫,他们像是在荆棘山上跋涉了许久,筋疲力尽,遍体鳞伤,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他们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渐渐地沉入梦乡了。 * 华瑶在床上休养了两天,第三天清晨,她的病情好转了不少,可以下床行走?了。她立刻召见文臣武将,与他们探讨收复永州的计策,会议结束之后,文臣武将纷纷告退,只有俞广容留在了议事厅。 晌午时分,阳光灿烂,照得?厅堂一片明亮,华瑶高坐上位,俞广容站在华瑶的面前,躬身弯腰,禀报道:“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华瑶道:“但说无?妨。” 俞广容道:“启禀殿下,启明军……” 俞广容故意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启明军第十二军营的副官何勇,死因不明。” 华瑶已经猜到了俞广容的心思,她淡然?道:“何勇是东无?安插的奸细,我派人把何勇杀了,看来,那人做事不周全,在你面前露出了马脚。” 俞广容连忙道:“殿下,您曾经给微臣指派了十个暗探,贼兵攻打浅山镇的当天,有一个暗探亲眼?看见,何勇被一名侍卫杀了,那侍卫是辛夷,辛夷是驸马的侍卫。” 俞广容话?音落后,华瑶沉默不语,俞广容的心跳渐渐加快了。短短几个瞬息,似有几个时辰那么长,华瑶忽然?命令道:“过来。” 俞广容向前走?了两步,距离华瑶更?近了。她低着头,不敢与华瑶对视,华瑶低声?道:“你做得?很好,本宫重重有赏,本宫宠信的忠臣,也是朝廷的重臣。你是本宫的眼?睛,也是本宫的耳朵,听明白了吗?” 俞广容立刻答应:“是,微臣明白。” 纵然?华瑶早已知道了一切,她还是需要俞广容传递消息。而且,俞广容不能妄加评判,只能转述事实。 俞广容侍奉华瑶几个月,仍不清楚华瑶的喜好,她只觉得?华瑶神秘莫测,她的心思也瞒不过华瑶。她抱拳行礼:“微臣恭祝殿下顺利进京,继承大位。” 今日,群臣告退时,众人齐声?说过“恭祝殿下顺利进京,继承大位”,此时,俞广容又说了一遍,表明自己的诚意,华瑶的语气缓和了几分:“自然?,你告退吧。” 俞广容这?才离开了议事厅。她缓步走?下台阶,天光落了她满身,她抬头看天,仿佛预见到了华瑶登基的那一日,也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 近日以来,京城下雨又下雪,天气寒冷,冬风凛冽,山上的积雪一直没有融化,远远望去,白皑皑 的一望无?际,笼罩着一层寒烟。 琼英站在窗边,观望远景,她的姐姐若缘站在她身侧,若缘轻声?问道:“你确定吗?东无?真的死了?” 琼英摇了摇手里的团扇。她走?了两步,又站住了,裙摆在地砖上拖曳。玉石地砖之下,铺着一层地暖,烧的是银骨炭,炭火旺盛,室内温暖如?春,微微地飘散着一股茶香和花香。 琼英只穿了一件锦绣纱裙,又用一把团扇摇出了一阵凉风。她淡淡道:“那还能有假吗?东无?死了,被华瑶杀了,哦,不对,是被华瑶身边的一个女?官,叫白什么,白小姐,她杀了东无?,她把东无?的脑袋割下来了。” 若缘道:“东无?身边的人也死了吗?” 琼英道:“没死光,东无?身边有个侍卫,叫霍应升,武功极高,也是化境高手。霍应升没死,他回京城了,带回来几千个武功高手,就住在大皇子府上,方谨暂时不会攻打大皇子府,朝廷也拿他们没办法。” 东无?没死的时候,若缘日夜盼望东无?暴毙。如?今,东无?真死了,若缘又有些怀疑:“霍应升活下来了,为什么东无?死了?东无?竟然?死得?这?么容易?” 琼英道:“我听说,华瑶和谢云潇重伤,启明军死伤三万人,永州的灵桃镇、垂塘县这?几个地方,人都死光了。永州武将世家孔家,全家上下几百人也死光了。” 若缘道:“华瑶和谢云潇死了吗?” 琼英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快死了吧,东无?的武功那么高,华瑶的武功可比不上东无?,不死也是个半残了。” 若缘笑了一声?,她终于笑出声?了,琼英调侃道:“姐姐,你这?是幸灾乐祸了?” 若缘道:“妹妹这?是哪里的话?,我只是担心华瑶,华瑶也是我们的姐姐,她为民除害,我倒是希望她能长命百岁呢。” 琼英抬起团扇,挡住她自己的下半张脸。她直勾勾地盯着若缘,只说了一个字:“哦?” 若缘当然?明白琼英的意思。琼英把东无?的死讯告诉她,就是在下逐客令了,若缘已经在琼英的公主府借住了一个多月,若缘也打算告辞了。 若缘道:“多谢妹妹这?些时日的关照,我就不打扰你了,妹妹何时有空,欢迎你到我的寒舍来做客。” 琼英敷衍道:“好,姐姐慢走?。” 琼英根本瞧不上若缘的公主府,在她看来,若缘的公主府,就像一个茅草屋,若缘也是知道的。若缘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当日下午,她离开琼英的住处,回到了自己家里。 这?一路上,若缘都在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华瑶与若缘的出身十分相似,她们的母亲都是身份卑微的弱女?子,如?今她们的境遇天差地别,不仅是因为华瑶运气好,更?是因为,华瑶敢于拼搏,敢于挑战,凉州、秦州、岱州、永州的战场,哪一个不是九死一生??华瑶享受的荣华富贵,也是她自己挣出来的。 若缘的心里涌起一股热血,她也想做人上人,她生?来应该是人上人。她受够了窝囊气!建功立业的机会,她必须抓住,她再也不想任人宰割。 若缘回家之后,东无?赐给她的那些侍卫全部消失了,她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当然?,她也不想知道。她带上自己的两个侍女?,轻车简从?,火速赶到了东无?的大皇子府。 大皇子府上依旧是规矩森严,管事、掌司、家臣、侍卫各司其职,各项事务分派得?井井有条,仿佛东无?在世时那样,东无?的驭人之术还真是很不错的。若缘咬了咬嘴唇,她的心里没有恐惧,只有兴奋,以及一丝怨恨。 若缘也是大皇子府的常客,侍卫认识她,管事也认识她,如?同她预料的那般,没有人阻拦她,她顺利地闯进了宋婵娟的房间。 宋婵娟是东无?的侧妃,也是沧州按察使的女?儿。她已经知道了东无?去世的消息,她不由自主地流泪了,她哭的不是东无?,而是她自己的命运,她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何去何从?。 天快黑了,宋婵娟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倒映出她的面容,苍白如?纸。她往自己的头上簪了一朵白花,若缘的身影与白花交织,她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若缘满面春风:“我来看你啊,你不欢迎我吗?” 宋婵娟的脸上泪痕未干。她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她觉得?自己和若缘的关系是最亲近的,她脱口?而出:“霍应升刚刚来找过我,我快被他吓死了。” 霍应升是东无?的侍卫长,东无?还在世的时候,霍应升哪怕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擅闯宋婵娟的闺房。东无?才刚死不久,霍应升就敢威胁宋婵娟,看来,东无?的府上也是人走?茶凉。 若缘依旧平静:“他来找你干什么?你说,我听着,我帮你出主意。” 若缘站到了宋婵娟的背后。与宋婵娟不同,若缘面色红润,她打开宋婵娟的梳妆盒,那些首饰镶嵌着金银珠宝,琳琅满目。她选了一支金钗,捏在手里,悠闲地把玩。 宋婵娟道:“霍应升说,他让我找一个婴儿,装作是我自己的孩子……” 霍应升的想法,竟然?与若缘不谋而合。 若缘“噗嗤”一声?笑出来了:“多好的主意,你不同意吗?” 宋婵娟慌忙道:“霍应升说,我应该有一个孩子,那是殿下的遗腹子,只要有那个孩子在,殿下的钱财和权势,都属于我和我的孩子……可是,你也知道,我的孩子,早就流产了。” 若缘的双手搭住了她的肩膀:“不是啊,姐姐,你的孩子还在呢,就在你的肚子里,你记错了吧?你根本没有流产,胎儿足月了,就能生?下来了,你要当娘了!恭喜,恭喜啊。” 两尺见方的铜镜里,清楚地倒映着若缘的笑容,她的手指划过宋婵娟的肩膀,慢慢地划到了她的脖颈上。她心里的恐惧越来越强烈,甚至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若缘是不是想掐死她? 宋婵娟颤声?道:“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它在我的肚子里,也才只有七个月大……” 若缘道:“民间有一句俗话?,七活八不活,七个月大的胎儿早产,正好可以活下来,八个月大,反而活不成了,姐姐,你快生?了。” 宋婵娟道:“你要从?哪里找出一个早产的胎儿?” 若缘打开一只胭脂盒,她伸出小拇指,蘸了一点胭脂,在她自己的手背上轻轻地抹开,蔷薇花瓣的色泽,她很喜欢,让她想起了新鲜的人血。 她轻声?道:“姐姐,你走?出家门,去外面看一看,遍地都是冻死的、饿死的流民,孕妇的身上都插着草标,无?论大人还是小孩,统统贱卖了,他们都想做贱民。这?个世道,人命就是最贱的,别说是七个月大的婴儿,你想要多大的,我都能买得?到。” 她还说:“婴儿小时候,长得?不像东无?,情有可原,等他长开了,他和东无?就像了。再说了,我也是女?人,我也可以生?孩子,我的孩子是皇兄的侄儿,将来也可以继承皇兄的遗产。” 宋婵娟打了一个寒颤,她看着铜镜,镜子照到了门口?, 依稀显现出霍应升的身影,难道霍应升一直没有离开她的房间?他究竟想做什么?她吓坏了,精神也崩溃了,她流泪不止:“不,你疯了,你们都疯了,我不会听你们的话?。” 若缘道:“我没疯。” 宋婵娟哭着问:“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什么……” 若缘打断了她的话?:“朋友?啊,是啊,我是你的朋友,那个时候,我很落魄,寒酸,你可怜我,送给我衣服首饰,价值百金。你的恩情,我当然?不会忘记,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要报答你,姐姐。” 宋婵娟想要站起身,若缘又把她按下去了,她坐在雕花木椅上,浑身僵硬,仿佛变成了一块木头。 宋婵娟把若缘当成朋友,可她没想到,若缘早就疯了,她的悲伤化作愤怒,她又哭又笑:“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不该帮你,我就该让你穷死!你和东无?又有什么区别!你们高阳家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都是畜牲!!” 若缘一点也没动怒,她掐住宋婵娟的下巴,轻声?道:“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你软弱无?能,胆小怕事,逆来顺受,凡事都要忍让,像个没骨头的面团,谁见了你都想欺负你,你这?一辈子,不能做人,只能任人践踏。你就是地上的一滩烂泥,谁来了都要踩一脚。” 宋婵娟道:“你说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若缘道:“不,我说的就是你,你看看你,你才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为什么你的鬓角长出了白头发,眼?睛都快哭瞎了?多可怜啊,宋婵娟。” 宋婵娟哭得?喘不上气。 若缘的情绪没有一丝起伏,她喃喃道:“你要像我一样,做一个不好惹的人。” 泪水夺眶而出,宋婵娟怒吼道:“你说你不好惹,你不是不好惹,你只是加倍的欺软怕硬,你说你不好惹,你还是不敢得?罪华瑶,不敢得?罪方谨,不敢得?罪太后!你也不敢得?罪东无?,东无?在世的时候,你跪在他的面前,就像他的一条狗!他让你杀了自己的驸马,你就杀了自己的驸马,你不敢反抗他,你只敢羞辱我,你不是不好惹,你就是欺软怕硬!你是个废物,你除了欺负人,什么也做不成!!” 宋婵娟虽然?胆小,却不愚蠢,如?果她是一个愚蠢的人,东无?也不会把她留在身边。她的情绪早已崩溃,她的这?一段话?,还是戳中了若缘的要害。 若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我杀了卢腾?” 宋婵娟前言不搭后语:“霍应升告诉我的!你杀了卢腾,姜亦柔也死了,都死了!!” 若缘改口?道:“我和卢腾是一对恩爱夫妻,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伤害卢腾,都是东无?逼我的。东无?把我逼到了绝路上,我不恨东无?,我只恨我自己,是我不够强大,如?果我足够强大,我可以保护卢腾,也可以保护你……” 若缘的语调突然?拔高:“你以为我不想做好人吗?我被人折磨成现在这?个鬼样子,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 宋婵娟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缘跪在了宋婵娟的脚边,她仰视着她,她们二人的眼?睛里都有泪光闪动,若缘低语道:“你胆小,又爱哭,失去了东无?这?个依靠,你怎么活下去呢?我是真的担心你啊,沧州急报,羌人羯人攻破了上百座城池,你爹是沧州按察使,你娘又不会武功,你爹和你娘在沧州如?何活下去?姐姐,你只能依靠我了,我帮着你,把你爹娘从?沧州接过来,让你们一家团聚,不好吗?” 若缘道:“难道,你不想念你的爹娘吗?” 宋婵娟怔怔地出神,若缘捧住她的手,像是一条毒蛇,在她的手边吐着信子:“姐姐,你听我的,我们都能活命,你想活,我也想活,我们一拍即合,不好吗?你要是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爹娘了,他们都盼着你早日回家呢。” 宋婵娟双眼?失神,若缘还在低声?道:“你刚才说了,姜亦柔也死了,姜亦柔对你很好,处处照顾你,她死了,你也想死吗?” 宋婵娟只说了三个字,她喃喃自语:“我害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呢,”若缘又笑了一声?,“生?离死别才是最可怕的,除此之外,没什么可怕的。” 宋婵娟沉默不语。 若缘回忆道:“我娘去世的时候,我就跪在娘的身边。我说,娘,你别走?啊,你要走?,就带我一起走?。娘不说话?,她的身上流着鲜血,流了一地,地上爬过来几只蚂蝗,在血水里蠕动,姐姐见过蚂蝗吗?那是一种吸血虫,冷宫里潮湿阴暗,角落里长满了蚂蝗……” 宋婵娟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似的,她听完若缘的那些话?,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她道:“我答应你……” 若缘道:“早点答应多好啊,姐姐。” 若缘话?音未落,霍应升从?门后走?过来了。 宋婵娟心头一惊,若缘挡在了宋婵娟的身前,她打量着霍应升的外貌,他还穿着侍卫的衣裳,舍不得?脱下来吗?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奴才命。 若缘淡淡道:“我要你帮助我洗髓炼骨。” 霍应升道:“为何?”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夕阳收尽余光,屋子里没有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是一座漆黑的坟墓。 若缘打开梳妆盒,又拿出一枚夜明珠,珠光之下,她的眼?神冷如?刀锋:“我帮你主子报仇,你送我登上高位,我们各取所需,不好吗?华瑶、谢云潇、白其姝、秦三、方谨、顾川柏、杜兰泽……这?些人,都是该死的。” 霍应升道:“是。” 若缘道:“我和皇兄本来就是一派的,皇兄走?了,皇姐不会放过我,当然?也不会放过你。俗话?说的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和我联手,你不仅能活下去,也能完成皇兄的遗愿。” 霍应升单膝跪地:“参见殿下。” 第210章 将军百战争决胜 “只有昏君才会听信谗…… 若缘也没料到, 霍应升竟然愿意归顺她?。她?原本是想与霍应升合作,侵吞东无的?遗产,坐收渔翁之利, 霍应升应该猜到了她?的?心思, 他为什么会在她?的?面前下?跪?他真想认她?为主吗? 若缘道:“起来, 有话好好说。” 霍应升缓缓地站了起来, 若缘忽然笑了。她?看出来了, 霍应升对她?并不是十?分?尊敬,她?直接问道:“你想玩什么把戏?” 霍应升道:“如您所说, 各取所需。” 若缘道:“你这一套把戏, 我早就看透了。你没把我当主子, 你只想利用我,等到宋婵娟抱来一个孩子, 养熟了,你就会把我一脚踢开……” 霍应升打断了她?的?话:“卑职不敢。” 若缘似笑非笑:“东无和华瑶决战当日?,你不在战场上?,这才捡回来一条命。军营里人心涣散,将士们对你也有怨言, 他们都说, 你没有尽力护主。你是东无最看重的?侍卫,东无死了, 你还活着, 纵然你对东无忠心耿耿,将士们不相信你, 你如何服众?!” 霍应升抬起头来,露出冰冷的?目光,隐隐带着一层杀气。他杀人如麻, 手段残忍毒辣,若缘却不怕他。他的?城府不如东无,若缘只说了几句话,已经?挑动了他的?情绪,若缘忍不住笑了一声:“呵呵。” 若缘的?笑声是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只有气音,没有声调,仿佛毒蛇吐信,令人毛骨悚然。 若缘道:“我说中了你的?心事?,你我联手合作,才是上?上?策,你还记得?宏悟禅师是怎么死的?吗?我写信给宏悟禅师,把他骗了过来,他落入陷阱,使尽了浑身力气也没逃出去?,你一剑砍下?他的?脑袋,他死得?真惨啊……” 宋婵娟颤声问:“你们还要杀谁?” 若缘点亮了一盏琉璃灯。灯火闪烁,琉璃灯的?光线直射出来,恍如白昼,若缘淡淡道:“先杀华瑶,再杀方谨,这也算是为东无报仇呢。” 宋婵娟喃喃道:“你有什么本事?,怎能杀得?了两位公主?!她?们的?武功比你强十?倍不止,你连她?们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若缘道:“我的?本事?可不小,你总会亲眼看到的?。” 宋婵娟道:“我看不到,我不认识你了,你害了失心疯,你疯了,你疯了!!” 若缘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你总是说我疯了,那好吧,你说得?对,我疯了,我就是疯了,疯了才好呢!如今这世道,人不人鬼不鬼,像我这样的?疯子才能找到一条活路,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还想激怒我,真把我惹急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宋婵娟浑身颤抖,心脏一阵一阵的?抽痛,不知不觉间,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她?憎恨若缘,也憎恨自己,直到今日?,她?才看清了若缘的?真面目。若缘把她?当成一枚棋子,如果她?不听从若缘的?吩咐,她?就是一枚弃子。 宋婵娟道:“你真让我恶心……” 宋婵娟一句话还没说完,若缘竖起食指,轻轻地“嘘”了一声,止住了宋婵娟的?话音。 若缘转过身来,又问霍应升:“洗髓炼骨的? 秘诀是什么?” 霍应升也不知道“洗髓炼骨”的?秘诀,他没有经?历过洗髓炼骨,他的?根骨是天?生的?,他不需要服用解药。多年来,他追随东无,死心塌地,东无从未薄待过他。东无死后,他想为东无报仇,也想窃取东无的?权势。 “窃权”二字,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在永州时,那个战火纷飞的?夜晚,姜亦柔倚靠着他的?胸膛,他低头看她?,火光照耀之下?,她?的?面容如桃花般娇艳,那一瞬间,他的?心里也有了尘情俗念。 在皇宫当差的?侍卫,自幼修炼“清心诀”,过惯了清心寡欲的?生活,就不会在主子的?面前失态。 然而,那天?晚上?,“清心诀”失效了。 追杀启明军的?路上?,他的?贪欲就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他想要权势,想要财富,想要绝色美?人,想要无穷无尽的?子子孙孙……他才发现?自己也是一个贪财好色的?俗人。 当他得?知东无的?死讯,他反倒松了一口气。如果东无活着回来了,东无必定会严惩他,东无死了,他才捡回了一条命。 此时此刻,灯火辉煌,霍应升想起了永州的?战火,他的?神色恢复了平静。他心里盘算着,华瑶诡诈恶毒,方谨残暴凶狠,这两位公主都不是善茬。她?们自幼学习帝王之术,她?们的?文韬武略远胜过他,他不能和她?们硬碰硬。他倒是可以利用若缘,若缘身为皇族,练过皇族的?武功,也许能发现?东无遗留的?秘密。 霍应升忽然开口:“您去看看书房、刑房、地下?室,说不定能找到东无的?手稿。” 若缘道:“正合我意。” 若缘没有一丝胆怯,她?跟随霍应升的?脚步,走出了宋婵娟的?闺房。夜色深沉,夜风寒凉,霍应升给她?披上?了一件披风,又把她?送入一间地下?室。 那是一间十丈见方的密室,砖石堆砌的?墙壁上?血迹斑斑,密室的?正中央有一座水池,池壁上?雕刻着细密的纹理,似字非字,似画非画,形状十?分?诡异。 霍应升提着一盏灯笼,灯光一照,投出一团模糊的?光圈,池水波光粼粼,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药粉,散发着一股呛鼻的?气味。 霍应升道:“这是洗髓炼骨的?水池。” 若缘道:“东无的?手稿在哪里?” 霍应升道:“手稿在书房。” 若缘道:“你先带我去?书房……” 话音未落,霍应升忽然抓住若缘的?肩膀,若缘瞬间拔出短剑,剑尖直刺他的?咽喉。他在永州战场上?受了重伤,伤势未愈,此时他的?武功和若缘不相上?下?,若缘趁机偷袭他,他连退三步,胸膛被划出一条伤口,汩汩地流出鲜血,若不是他躲得?快,她?的?剑尖已经?刺穿他的?咽喉。 密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地砖上?蒙着一层水雾,阴冷湿滑,方才他顺手扶住若缘,若缘竟然要杀了他,若缘真是疯了。 霍应升拔剑出鞘,剑光细如银丝,快如闪电,“嘶”的?一声,迅速散开,向?着若缘的?命门刺过来。 若缘无处躲藏,只能跳入水池里。水花飞溅,她?沉入水面,像是溺毙了。 霍应升跑到了密室的?石门之外。他没说一句话,反手关上?了石门,光线也随着门缝合拢而消失了。 密室里一片黑暗,若缘打了一个寒颤。她?泡在冰冷的?水池里,手往前伸,摸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不,这不是石头,是死人的?骨头。 如果她?不能领悟洗髓炼骨的?诀窍,她?也会死在这里。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的?内心爆发一声咆哮,她?要出去?,她?要杀了霍应升,杀了那个贱人!把他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她?不能再受欺负了,绝不,绝不!她?的?内心充满了怨恨和愤怒,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恐惧。 她?沿着水池四?周绕了一圈,又潜到水底,摸清了池底的?浮雕。池水如同浆糊一般粘稠,紧紧地吸附着她?的?身体,双腿变得?十?分?沉重,她?无法浮出水面。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硬憋着一口气,开始修炼石壁上?记录的?口诀,如她?预料的?那般,口诀不是完全正确的?。 她?按照口诀修炼,体内产生了一股真气和一股浊气,两股气息交缠在一起,凝结成冰,她?全身的?筋脉都阻塞了,五脏六腑一阵剧痛,痛得?她?几乎失去?了知觉。 高阳若缘!她?默念自己的?名字,忍下?去?,再痛再苦也要忍下?去?。 若缘闭上?双眼,她?记起了宏悟禅师和观逸禅师传授的?功法,佛门功法的?秘诀,可以归纳为四?个字,“起”、“灭”、“轮”、“回”,随起随灭,因果轮回。 “随起随灭”这个词,原是出自《列子》:“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生与死、阴与阳、形与状、真与假都是幻化?之象。 若缘苦思冥想,终于想通了关窍。她?修改了洗髓炼骨的?口诀,幻化?的?假象已被她?看穿,她?领悟了真正的?奥秘,她?不再运转真气,体内的?浊气果然也消失了。她?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继续修炼口诀,这一次,她?只动用了一分?真气,等到一分?浊气溢出丹田,她?尝试着融合真气与浊气,炼成了一股非虚非实、似真似假的?内息。她?的?皮肤像是火烧般滚烫,池水里水雾蒸腾,白烟弥漫,烟雾渗入了她?的?皮肉,又过了两个时辰,剧痛再一次袭来。她?的?身体里好像长出了一个怪物,吞吃着她?的?内力,她?清楚地听见?了“嘎嘣嘎嘣”的?脆响,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她?又惊又怒,差点叫出声来。 叫什么?怕什么?她?质问自己。她?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东西能吓到她??! 她?轻轻地笑了,她?睁开双眼,视力比从前更好了,她?清楚地看见?石门上?的?浮雕。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不后悔。如果不走这条路,她?身为东无的?同党,华瑶怎么会放过她??就算华瑶愿意放过她?,她?也不愿跪在华瑶的?脚边,俯首称臣。 东无毕竟是华瑶的?兄长,华瑶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弑兄,这一桩罪孽如何洗清?若缘早就料到了,华瑶夺权篡位之后,必定会重新审判江南贪污案,再给东无定罪,到时候,若缘也是东无的?同谋。 若缘不会任人宰割。她?闭上?眼睛,又想起了街上?的?流民,他们缺衣少食,赤脚在冰雪上?行走,浑身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疥疮。那些疮疤是可以保命的?,细皮嫩肉的?人,早已被分?食了,只有肮脏、污秽的?流民才能活下?去?。 若缘再次沉入水底。 * 波纹一层一层地荡漾,烛光在水面上?融化?了,又像是被风吹散了似的?,闪闪烁烁,飘飘荡荡。 宋婵娟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盏烛灯,她?双手捧着茶杯,怔怔地出神。她?想起了沧州的?夏夜,萤火虫的?光亮一闪一灭,沾到她?的?衣袖上?,她?拿起一把团扇,把萤火虫扇飞了,她?翻转扇柄,又有一只萤火虫趴在扇面上?。 她?喃喃道:“我想回家。” 垂挂的?珠帘微微晃动,露出一道人影。那人浑身湿透了,像个水鬼,散发着一股潮湿气味,那人开口道:“你回得?去?吗?” 宋婵娟道:“你是谁?” 若缘卷起珠帘,宋婵娟看见?了她?的?面容,她?面色惨白,唇色泛黑,额头上?青筋缠结,像是一条条细小的?青蛇盘卷起来,做成了一个蛇窝。她?的?呼吸也沉重了许多,眉宇间带着几分?杀气,宋婵娟怀疑她?刚刚杀过人。 宋婵娟惊恐道:“你……你是人是鬼?!” 若缘嗤嗤地笑道:“我是人,我没死,姐姐别怕。” 宋婵娟崩溃了:“别喊我姐姐!” 若缘道:“那我喊你嫂嫂,嫂嫂?” 若缘坐到了宋婵娟的?身边,宋婵娟这才反应过来,若缘消失了三天?三夜,此时归来,她?的?武功已是深不可测。 若缘语气 平缓道:“我练成了神功大法,从此以后,没人能欺负我们,霍应升也不能,他的?悟性不如我强,功力不如我深,他要是供我驱使,我就留他一条命……” 宋婵娟一声不吭,若缘抓住了她?的?手腕。 幽暗的?烛光之中,她?们的?掌心慢慢地贴合,若缘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你跟着我,不比跟着东无好多了吗?你听我的?话,认真听,少不了你的?好处。等到我登基之后,我会与你同享全天?下?的?荣华富贵……” 宋婵娟被她?刺激得?麻木了,烛火快要燃尽了,昏黄的?光影里,宋婵娟的?魂魄不知飘到何处去?了,她?没有把自己的?手从若缘的?掌中抽出来。 * 永州正是严冬天?气,今日?又下?了一场大雪,白雪皑皑,冷风飒飒,那冷风吹得?太快,撞在琉璃窗的?窗扇上?,“咚咚”几声,像是拳头捶过来似的?。 华瑶的?心神恍惚一瞬,风雪漫天?,永州的?陆路和水路又要封冻了,粮食还是不够吃,永州的?饥民人数至少在十?万以上?。前日?,永州北境广通山附近的?一个乡镇之中,数千饥民暴动,饥民砸毁了粥厂,抢夺三百多斤粟米,军队镇压了这一场暴乱,造成上?百人伤亡。 华瑶叹了一口气。 华瑶正坐在一张软榻上?,谢云潇坐在她?的?身旁,他道:“稍等,我把你的?手炉拿过来,再加几块木炭就能用了。” 华瑶道:“不用了,我一点也不冷。” 谢云潇摸到她?的?指尖是温热的?,他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腕,探查她?的?脉搏。她?反手一把攥住他的?手指,却没有一点玩闹的?意思。 华瑶自言自语:“大雪封路,物资短缺,敌军还没撤退,临德镇损失惨重。” 谢云潇道:“临德镇告急了吗?” 华瑶道:“那倒没有……” 永州的?困境已是事?实,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华瑶思考片刻,如实说:“秦三偷袭金莲府的?那天?晚上?,启明军从金莲府运来七万石粮食,这七万石粮食都是东无的?军粮。我原本以为,只要抢到了军粮,永州的?饥民必定有救了,可我没想到,东无还留了一手,那七万石粮食之中……至少三分?之一掺入了毒药。这种毒粮,人不能吃,畜牲也不能吃,只能销毁。” 谢云潇道:“还剩三分?之二,四?万石粮食,若是合理分?配,应该能渡过难关。” 华瑶道:“永州南境的?饥民也逃到北境来了,饥民的?人数日?增三千以上?,各地乱成了一锅粥,偏偏又遇上?了大风大雪,消息传送得?不及时,局势却是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北境与南境交界处的?几个乡镇已经?脱离了控制……” 话未说完,华瑶咳嗽了一声。她?伤势未愈,暂时不能思虑过度。她?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轻声道:“还有一些事?,不是急事?,却很重要……” 谢云潇道:“殿下?,你的?身体最重要。” 华瑶道:“我很强壮。” 谢云潇道:“你静心休养一个月,大概能恢复强壮的?体格。” 华瑶沉声道:“我想听你说,我威武强壮,所有人都会拜倒在我的?脚下?。” 华瑶不自觉地流露出威严的?气势,谢云潇忽然躺倒了,华瑶有些惊讶,谢云潇怎么了?他躺在软榻上?,扯开一张薄被,像是支起了一顶帐篷,挡住了她?看向?他的?目光。 华瑶钻进被窝里,问他:“你做什么?” 谢云潇道:“我拜倒在你的?脚下?。” 华瑶差点笑出声来,她?明知故问:“真的?吗?” 谢云潇道:“只有昏君才会听信谗言。” 华瑶道:“我不是昏君,我看出来了,你就是进献谗言的?奸臣……” 华瑶说到“奸臣”二字,谢云潇抬手搂住了她?的?腰肢。她?装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丝毫没有靠近他,他趁她?不注意,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华瑶小声问:“你为什么突然亲我?” 谢云潇小声回答:“我总是很想……” 谢云潇停顿一瞬,华瑶追问道:“想什么?” 谢云潇道:“卿卿。” 谢云潇的?声音太轻了,华瑶不知道他说的?是“卿卿”,还是“亲亲”。她?依偎到他的?怀里,他衣襟上?的?香气浅淡而清雅,令人心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沉静,舒适,似梦似醒。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华瑶连忙掀开被子,迅速整理自己的?衣裳。纵然她?心里也有一丝留恋,万万不能耽误正事?。她?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忙忙跑出卧房,跑到厅堂里,站直身子,双手背后,俨然是一位正人君子。 华瑶下?令道:“都进来吧,不必拘礼。” 雕花木门敞开了,周谦、秦三、白其姝、汤沃雪先后跨过门槛。 华瑶看了一眼天?色,天?刚亮,此时正是辰时,她?们来得?正是时候,华瑶道:“你们的?伤势怎么样了?” 秦三双手抱拳,恭敬道:“多谢殿下?关怀,您看我的?气色好多了,肯定能上?阵打仗了。” 周谦插话道:“秦将军的?元气尚未恢复,老臣愿为殿下?效力……” 秦三道:“老前辈,您打过多少仗?” 周谦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秦三道:“冒昧问一句,您打胜了多少次?” 周谦道:“这个啊,真是记不清了,老臣很少打败仗。” 秦三道:“晚辈也想看看您的?真本事?。” 秦三感激周谦的?救命之恩,却也不想把机会让给周谦。永州的?局势仍不明朗,华瑶打算速战速决,华瑶要在十?天?之内,使尽一切手段,收服金莲府的?御林军,剿灭剩余的?贼兵,如此艰巨的?任务,天?兵天?将也不一定能完成,更何况是她?们这些凡人。 210-220 第211章 赴敌击所恨 必须练武,必须读书 周谦道:“率兵出战, 事关重大,老臣自己做不了主,还?得请示殿下, 殿下能不能派遣老臣出征?” 华瑶只说了一句:“近日事务繁多, 我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别?站着了, 坐下来谈吧。” 众人围绕着一张圆桌落座, 秦三和?白?其姝坐在华瑶的左右两侧,周谦和?汤沃雪的座位稍远一些。 汤沃雪忽然开?口:“我没当过军政官, 也不太明白?军机政事……” 周谦插话道:“汤小?姐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呢?” 汤沃雪道:“一是为殿下诊脉, 二是向殿下禀报重要人员的病情, 三是东无死后留下了烂摊子,上万个武功高手正在寻找解药, 我精通药理,我坐在这儿,也能说上几句有用的话。” 周谦道:“说得好,老臣明白?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殿下的伤势, 汤小?姐, 你能不能看出来殿下的脉象如?何?” 汤沃雪道:“脉象不是看出来的,殿下的武功已入化境, 气息吐纳与常人不同, 我亲手为殿下把脉,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汤沃雪和?周谦之间的寥寥数语, 营造了一种微 妙的气氛。 华瑶道:“周将军不必担忧,我的病症一向是汤大夫负责诊治的,汤大夫医术高超, 我对她很放心。” 周谦直言不讳:“汤小?姐不会武功,能用什么?办法?根治您的顽疾?您的武功升到了化境,内功还?是差了一些,容易走火入魔……”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 周谦道:“您先把公事放一放,静养十天半个月,除去了病根,再做一番事业,岂不更有把握?” 华瑶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你应该也知道,如?今的局势何等危急,我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周谦自顾自地说:“人毕竟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重伤之后,还?得仔细保养身?体,睡眠第一,饮食第二,运动第三,一定要把精神调养起来,少忧虑,少烦恼,切记不要动怒,怒火攻心,诱发心绞痛,心脉气血逆行,终归是会落得一个筋脉尽断的下场,那可就是回天乏术了……” 白?其姝噗嗤一笑:“今日的晨会,讨论的是养生?之道吗?殿下还?没发话,前辈您倒是打开?了话匣子,您似乎很有见地呢。” 周谦微微偏过头,听见了白?其姝的气息。 周谦嘱咐道:“白?小?姐,你的内功,可是你自创的功法?练出来的?你的丹田里真气混杂,不清不楚,不顺不畅,腹部的筋脉偶尔会有些阻塞,你也会有小?腹疼痛的症状,发病之时?,你依次按揉关元穴、合谷穴、气海穴,疼痛就会消退了。这也是汤沃雪诊断不出来的病症,你以后要多注意保养。” 白?其姝沉默片刻,轻声回答道:“多谢前辈不吝赐教。” 周谦道:“不谢,不谢。” 华瑶默默地笑了一声。她从周谦身?上看出来一种饱经世事的沉稳,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古以来,幼主与老臣的矛盾不可化解?幼主权势显赫,老臣阅历丰富,在幼主与老臣之间,群臣也会有自己的偏向。幼主不能容忍老臣的威望超过自己,幼主贵为尊主,老臣若是比幼主更尊贵,那老臣岂不是尊上之尊、天下至尊? 华瑶心念一转,缓声道:“医药局招收了不少学徒,汤大夫,你从医药局挑几个年轻聪明的姑娘,最好是有基础的,让她们?跟着周将军学医。” 汤沃雪道:“遵命。” 华瑶又看向了周谦:“周将军,还?请你不吝赐教,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多一个好大夫,多一分胜算。” 周谦道:“老臣遵旨。” 华瑶道:“医学也是一门精妙的学问,学问学问,学过才能问,不问怎么?学?你们?二人都是神医,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见解,适当地切磋技艺,对大家?都有好处。” 华瑶停顿了片刻,又说:“你们?应该也知道,我登基之后,必定会改革科举制度,增设七门学科,农学、工学、医学、政经、军法?、文理、数术,这其中的医学至关重要,由此流传下去,不仅能改善民生?,还?能造福后世。” 秦三道:“殿下英明!” 秦三这句话说得太快,牵动了胸腹内伤,她感到钻心的疼痛。她忍不住握紧了双拳,她的指甲没有一丝血色,手背上的筋脉微微鼓起,脉搏也是十分混乱。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华瑶道:“你不能上战场,再多休养一段时?间吧。” 秦三道:“殿下……”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扶风堡养济院又收容了上千名孤儿,我决定派遣你去养济院慰问孤儿。你武功高,眼光也好,你要是看出了哪些孤儿根骨非凡,就把他们?送去军营,着重栽培。” 秦三立刻答应道:“好,末将遵命。” 秦三出身?贫寒,参军之前,她在乡下卖苦力,那时?她还?年幼,家?里砸锅卖铁也买不起一头牛,她被?当成了老黄牛。她拖着木犁,在田里耕地,耕完了自己家?的田,还?要去邻居家?耕田,邻居租用她,租金很便?宜,农活很繁重。她从早忙到晚,又渴又饿,又苦又累,身?上的汗水如?雨水般流淌着,汗水浸透了皮肤,浸得发酸、发疼,被?风一吹,就像晒干的稻谷壳,微微地裂开?了,溢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她浑身?疼得火辣辣的,仍要继续干活。她挑动粪瓢,把粪水浇到田地里,飞虫四处飞动,蚊虻、蚤虱、蚂蝗、蜈蚣就像钉子一样钉住她的双脚,她被?钉在了田野上。从她记事时?起,她就习惯了臭气、秽气、血腥气。 秦三家?里没有药材,更没有换洗的衣裳。她上不了药,洗不了澡,穿不了干净的衣裳,经年累月,她浑身?长满了老茧,力气越来越大,饭量也越来越大,她爹经常骂她:“贱丫头,吃的比牛多!吃牛屎,你只配吃屎!” 她爹想把她卖给村里的富人做奴婢,富人嫌弃她相貌丑陋,在她家?门口笑道:“她是牛,还?是人?宰了吧,宰了割肉吃。” 她连夜跑了四十多里山路,跑去了县城,恰好,县城官衙正在举办“比武大会”。她没练过武功,只是凭借一身?蛮力,拔得头筹。 后来,秦三顺利地进?入军营,步步高升,她知道,贫民贱民生?来低人一等,若要改变命运,必须练武,必须读书。她发奋图强,终于得到了“虞州第一武将”的封号。 养济院的孤儿,让她想起了年幼时?的自己,缺衣少食,无依无靠。她百感交集,又多说了一句:“小?时?候挨饿受冻,真难熬啊,吃了上顿没下顿,穷得叮当响。” 华瑶道:“你放心,养济院暂时?不缺粮食。” 秦三道:“殿下调度有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华瑶看了她一眼,她的头发盘起来了,露出一只残缺的左耳。 华瑶静默片刻,严肃道:“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你们?手头的事务,可以划分成四种类型,第一类,紧急又重要,第二类,重要不紧急,第三类,紧急不重要,第四类,不重要又不紧急。你们?要仔细斟酌,优先处理第一类事务,然后是第二类、第三类、第四类……” 华瑶也有些疲惫。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继续说:“我举个例子,攻占金莲府是第一类,重要又紧急的事务,我会在十天之内,收复金莲府。至于我的身?体状况,很重要,但不紧急,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忧,我自己心里有数。” 周谦很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华瑶仿佛没看见周谦的动作,她低声道:“七天前,我军与敌军交战,这一战打胜了,胜得惨烈,伤亡人数已经统计出来了,共有三万四千七百二十五人,临德镇的死亡人数比扶风堡更多,兵力不坚,民心不固,当务之急,既要安抚军队,也要安抚民众。” 周谦道:“那位,孔将军……” 华瑶道:“我正要说孔将军,孔元青壮烈牺牲,孔家?满门忠烈,孔家?全家?九百三十四人,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我派出暗探,日夜搜寻,只搜到了他们?的遗体……他们?救了我的命,也救了你们?的命。” 秦三和?孔元青的关系最好。此时?,秦三回忆起来,孔元青死状凄惨,她的尸体零落不全,被?敌军砍成了几块,扔在地上,涌泉般的血水染红了泥土。 秦三的精神有些恍惚:“孔元青的葬礼怎么?办?” 华瑶道:“我会追封孔元青为安平侯,谥号忠肃,修建安平祠堂,供奉孔家?烈士的牌位。” 秦三道:“好……好,孔元青生?前吃穿节俭,死后也不能铺张浪费。我记得,她……她爱吃白?面馒头,她说白?面馒头有甜味儿,松软,好嚼,能填饱肚子,咱们?给她准备几个吧……” 华瑶道:“好,葬礼一切从简,由我亲自操办。” 众人纷纷称是。 周谦道:“逝者已矣,徒悲无益。” 秦三道:“我也无可奈何。” 周谦道:“不要哭了,秦将军,你内伤严重,哭得越多,越伤身?啊。” 秦三用衣袖抹去泪水。 白?其姝插话道:“前辈说得对,逝者已矣,徒悲无益,安葬了孔将军之后,请殿下按照惯例,奖赏功臣,责罚罪臣。” 华瑶道:“好,就这么?办吧,人死不能复生?,你们?都要保重身? 体……” 华瑶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觉得头晕目眩,她精力不济,不能再主持会议了。她偷偷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又命令道:“周将军,我给你增派七百精兵,你能否在七天之内,把他们?训练成你的亲兵?” 周谦道:“老臣定能做到,请您放心。” 华瑶道:“好,我对你放心,不过,你还?是要隐瞒身?份,不要透露你是金甲将军,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周谦道:“遵旨,老臣化名?沈通。” 华瑶点了一下头,周谦伸出手来,搭住了华瑶的脉搏。 华瑶怔了一怔,周谦又给她开?了一个药方,包括苦参、黄连、龙胆草、松苓花,不用想也知道,这药熬出来就是苦上加苦。 汤沃雪把药方检查了一遍,又亲手给华瑶诊脉,竟然没有丝毫异议。 华瑶惊讶道:“你不给我开?药了吗?” 汤沃雪道:“周前辈的药方是极好的,我不用再开?了。” 华瑶道:“会不会很苦?” 汤沃雪道:“良药苦口。” 华瑶沉默不语。 汤沃雪道:“您很怕苦吗?” 华瑶不愿在汤沃雪的面前示弱。她随口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汤沃雪道:“民间传闻说,您是救世神,我们?心里都清楚,您不怕累、不怕苦,众人的命运如?何,全系在您一个人身?上。刚才您说,您的身?体状况很重要,却不紧急,我其实是不同意的,您的身?体又重要,又紧急,请您务必量力而行。” 华瑶答应道:“嗯嗯,一定一定。” 华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她与众人交谈了几句。晨会结束之后,众人告退,她还?留在议事厅,来回踱步,思考了一会儿,这才返回了自己的卧房。 华瑶的脑海里思绪纷乱,她清楚地意识到,她不是神,她是人,纵然她位高权重,她也不过是行走在人世间的行者罢了。从生?到死的那一段路,她的母亲已经走过了,戚归禾已经走过了,孔元青已经走过了,终有一天,她也会从这条路上走过。 凡人一生?,皆有生?死,或早或晚,或是轻于鸿毛,或是重于泰山,她并不觉得悲伤,只觉得那是她的必经之路。杀敌、平叛、登基、改革,她的路还?很长,她会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完,尽她所能,做出一番事业。 第212章 撼碎泥沙 血洗金莲府 华瑶才?刚跨过门槛, 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她走到木桌旁边,桌上摆着一碗鸡蛋羹、一碟凉拌笋丝、两碗清汤馄饨,色香味俱全, 勾动?了她的食欲。今天早晨, 她没什么胃口, 吃得不多, 现在快到午时了, 她还真有点饿了。 华瑶看着谢云潇,轻声问:“这顿饭是你做的吗?” 谢云潇道:“今天是正月十四, 灯花节, 我准备了一些家常菜,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华瑶道:“你亲手?做的饭菜,肯定是很好吃的, 不过你的身体还没复原,怎么能下厨呢?” 谢云潇道:“养伤期间,不能动?用内力,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太多顾忌, 适当地?活动?筋骨, 对身体也有好处。” 华瑶道:“真的吗?我要给你把脉。” 华瑶抓住谢云潇的手?腕,指尖搭上了他的脉搏。片刻之后, 她诊断道:“嗯, 你的脉象充实平稳,只是瘀血尚未化开, 略有凝滞,你暂时没有大碍,还是要谨慎些, 多注意?保养。你早日痊愈,我才?能放下心来……” 谢云潇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指:“殿下不必担忧,再过半个月,我的外伤和内伤都会痊愈。” 华瑶高高兴兴道:“好,我们?一起吃饭吧。” 华瑶坐到了木椅上,谢云潇坐在她的身旁。她看着自己的饭碗,碗里?的馄饨热气腾腾。她用勺子捞起一只馄饨,咬了一小口,鱼肉白菜馅的馄饨,好吃极了,她连吃两个,称赞道:“你的手?艺真好。” 谢云潇道:“能不能尽量多吃一些?这几天你的食欲不是很好,我也担心你的伤势。今天我出门之前,恰好听见周前辈对你说,睡眠第?一,饮食第?二,运动?第?三,要把精神调养起来,才?能尽快康复。” 华瑶反问道:“那你自己好好休息了吗?今天这顿饭,你做了多久?” 谢云潇道:“大概半个时辰不到,其实并不费力,我在凉州时,偶尔也会自己做饭。” 华瑶忽然想起来,谢云潇不仅会做饭,还会缝补衣裳,她的小鹦鹉枕也是谢云潇缝好的。 华瑶吃了两个馄饨,又挖了一大勺鸡蛋羹,送入谢云潇的饭碗里?。她随口道:“你多补补身体吧。” 谢云潇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鸡蛋羹。他用膳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丝声音。华瑶悄悄地?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也看向了她。 华瑶立刻转过头,说话的语气十分正经?:“今天是七品以下武官的考核日,考核从辰时三刻开始,到巳时三刻结束,你是主考官之一,我正想问你,武官的表现怎么样?” 谢云潇道:“我在校场上看着他们?比武过招,按照考核规则给每个人打分,他们?的分数大多在五分到七分之间。” 华瑶道:“八分以上的武官有几个?” 谢云潇道:“二十七个,他们?的武功境界和燕雨差不多。” 华瑶道:“倒也还行。” 华瑶低头吃饭,隐约察觉谢云潇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没说话,心里?还在想着时局政事,形势紧迫,她必须在十天之内剿灭永州贼兵。 她早已想好了如何实施计划,这个计划多少?要冒一点风险。她陷入沉思,左手?抵在桌面上,指尖划出一条横杠,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割断了敌人的脖颈,她的心里?也多出了一个“杀”字。 谢云潇不知道华瑶正在想什么,等到华瑶吃得差不多了,谢云潇道:“吃饱了吗?” 华瑶道:“嗯嗯,很好吃,多谢款待。” 谢云潇只觉得她十分可爱,他低声道:“你喜欢就好。” 华瑶道:“我有东西要送给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华瑶飞快地?跑远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抱着一只木箱回来了。她把木箱放到桌上:“今天是正月十四灯花节,明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后天正月十六,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辰礼……” 谢云潇道:“现在可以打开木箱吗?” 华瑶道:“明后两天我很忙,不一定有时间和你说话,今天我把礼物送给你,你想什么时候打开都可以。” 谢云潇迟疑片刻,还是打开了木箱。 箱子的内部分为?三层,第?一层装着一本书,书名为?《缀术记遗》,书中记载了精妙深奥的数术与算学,也是唐朝国子监明算科的教材之一。此?书起源于唐代?,失传于宋代?,仿本的价格都很昂贵,深受世家子弟的追捧。 华瑶搜查永州府库的时候,发现了《缀术记遗》的孤本。她命令学士重新编纂《缀术记遗》,她亲自审查,由此完成了《缀术记遗》的修订。 华瑶知道谢云潇的爱好是收藏古书,他对算学也很感?兴趣。华瑶送他一本《缀术记遗》,不仅照顾了他的爱好,也表现了她的诚意?。 谢云潇把书拿出来,翻看几页,指尖稍微停顿了一下,华瑶试探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谢云潇道:“很喜欢,不过我看得不是很明白。” 华瑶道:“没关系,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告诉我,我手?把手?教你。” 谢云潇道:“你都能看懂吗?” 华瑶道:“嗯嗯,我从小就很擅长数术和算学。” 谢云潇道:“殿下天资卓绝,学识渊博,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华瑶爽快答应:“一定一定。” 谢云潇笑了一下,他的笑声很浅,也很好听,华瑶多看了他一眼,他已经?翻开了木盒的第?二层。此?处放置着一对印章,白玉雕成的印章,纯净温润,色泽均匀,镌刻着八个篆字,“此?心既坚,此?情无限”。 谢云潇低声念道:“此?心既坚,此?情无限。” 华瑶道:“这是我亲手?雕刻的印章,你喜欢吗?” 谢云潇道:“喜欢至极,我会妥善保存。” 华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抓住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她忽然笑了一声:“你喜欢就好。” 这一句话,方才?谢云潇也说过,此?时华瑶又说了一遍,她的语气轻快又亲昵,谢云潇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华瑶道:“你快看看木箱的第?三层。” 谢云潇打开木箱的第?三层抽屉,找到了几张宣纸,纸上是华瑶的笔迹。她写了一首两百字的赋文,题目为?《安平赋》,表明了他们?共同的希望,天下太平,粮食丰收,人人都能安居乐业。 谢云潇把《安平赋》读了几遍,又把那一对印章拿了出来。 华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认真道:“我和你情投意?合,志同道合……” 谢云潇接话道:“今生今世,永结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华瑶附和道:“嗯嗯。” 华瑶把手?伸进木箱里?,又掏出来一只小木盒 ,翻开一看,盒子里?装着两只戒指。那是凉州精铁打造的戒指,做工精湛,样式精巧,虽然不是很值钱,但是华瑶自己很喜欢。 华瑶看了一眼谢云潇,他的唇边似有笑意?,她就知道了,谢云潇也很喜欢。 华瑶牵住谢云潇的左手?,又捡起一枚戒指,慢慢地?戴在他的食指上。 谢云潇看得很清楚,戒指上刻着四个字:“地?久天长”。 谢云潇拿起另一枚戒指,刻字是“天长地?久”,他在心中默念,天长地?久,地?久天长,此?心既坚,此?情无限。 谢云潇正想给华瑶戴戒指,华瑶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她站起身来,她的侍卫在门外禀报:“启禀殿下,白大人求见。” 华瑶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侍卫告退之后,华瑶低声道:“我出去办事了,你继续吃饭吧,不要等我了,今晚我迟点回来。” 谢云潇道:“迟点是什么时辰?” 华瑶道:“不知道,说不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华瑶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日光暗淡,寒风凛冽,华瑶抬头望着天空,天上乌云密布。严冬时节,雪还没化尽,又有一场大雪即将袭来,她握紧了腰间佩剑的剑柄,又松开手?,大步流星地?走向议事厅。 * 午时已过,华瑶和白其姝秘密商议了半个时辰,草拟了一份劝降书。这一份劝降书是以朝廷的名义撰写的,加盖了雕龙金印的印章。 雕龙金印的刻纹十分复杂,技艺精湛的工匠也要雕刻十年以上。华瑶手?里?的雕龙金印是周谦送给她的,如今派上了用场,她心里?也有几分感?慨,时也,运也,命也,她登基称帝,顺应了天命人心。 当天下午,华瑶派人把劝降书送到了金莲府,前线又传来捷报,许敬安率领七千精兵大破敌军,敌军伤亡超过了一万人。 白其姝听闻这个消息,很是高兴:“永州贼兵快要死光了。” 华瑶道:“永州贼兵约有五万人,死了一万,还剩四万,如果这四万人不愿意?投降,我会把他们?全部杀光。” 白其姝含笑道:“殿下英明,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您活捉敌军将领之后,能否请您把他们?交给我?” 华瑶道:“你有什么主意??” 白其姝道:“我创造了几种酷刑,刚好可以用到他们?身上。” 华瑶察觉到了白其姝的语气格外兴奋,华瑶不禁问道:“什么酷刑?” 白其姝道:“有一种酷刑,我给它取名叫‘分筋错骨’,把人绑在一张木床上,戴上手?铐和脚镣,拴上铁索,再把铁索收到绞盘上,转动?绞盘,手?铐向前移动?,脚镣向后移动?,这个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就会渐渐断开,他还会听见自己皮肉绽开的声音,咔嚓,咔嚓……” 说到此?处,白其姝忍不住笑了一声:“我在他的伤口上洒满辣椒粉,再用铁钩子挑出他的大肠小肠,挂到他的脖子上。他巴不得铁钩子戳穿他的喉咙,只要他死了,他就不用受刑了,多有意?思啊,您说呢?” 华瑶十分震惊,她听完白其姝的话,这才?发现了白其姝和俞广容的不同之处。 白其姝和俞广容都是华瑶的得力干将,都能狠下心来做事,不过,俞广容动?用酷刑,只是为?了审查案件,白其姝研究酷刑,完全是出于兴趣。 古语有云,“治乱世,用重典”,如今的时局动?荡不安,确实要利用酷刑震慑心怀不轨的恶人。等到时局安定下来,酷刑也不是长久之计,华瑶的理想是废除贱籍,改善法治,人人安居乐业,若要达到这个目标,必须从上到下、由尊及卑,严禁滥用酷刑和私刑。 华瑶心念一转,语气平静道:“先审问,再定罪,如果犯人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倒是可以用酷刑惩治一番。” 白其姝道:“贼兵不愿归顺您,那他们?就是十恶不赦。” 华瑶道:“现在他们?有了活命的机会,就看他们?能不能把握住了。” 白其姝道:“听凭殿下吩咐。” 华瑶笑而不语。 当天深夜,华瑶等来了贼兵首领的回信。 贼兵首领名叫杨宁宴,原是御林军第?二军营的骠骑将军,御林军爆发内乱之后,杨宁宴率领第?二军营的精兵逃到了永州,杀进了金莲府。 后来,东无攻占了金莲府,杨宁宴也认了东无做主子,东无死后,金莲府三分之一的城区已被?大火烧毁。 杨宁宴调派工匠,依照他的喜好,重建金莲府。他最关心的建筑是青楼,百姓依旧无家可归,青楼已是灯火通明。 金莲府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惨状,偌大一座城市,一半是纸醉金迷,另一半是烟尘灰烬,至少?有上千人饿死冻死。 杨宁宴严禁百姓逃离金莲府,他勾结了东无的残兵,兵力比从前更强大,防守也比从前更严密,此?时华瑶不能强攻,她派人以朝廷的名义传信给杨宁宴,表明了招降的意?思,要给杨宁宴加官进爵。 杨宁宴手?里?有三万五千精兵,其中一万三千人是御林军,剩余两万两千人来自绍州军营,被?称为?“绍兵”,绍兵的故乡绍州四季如春,他们?不擅长在风雪天作战。近日风大雪大,绍兵的战力减弱了不少?,杨宁宴的气焰也收敛了不少?。 绍兵的首领是章武德和章武义,他们?二人是一对亲兄弟,都姓章,他们?曾经?在绍州立下战功,朝廷赐给他们?“武德将军”和“武义将军”的封号,他们?得到了这个封号,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章武德和章武义,以此?感?念朝廷的恩德。 华瑶原本以为?,章武德和章武义都是朝廷的忠臣,她万万没想到,此?二人早已投靠了东无。 东无死后,章武德和章武义勾结了杨宁宴,组成了一个联盟,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没有表面上那么稳固。 华瑶假借朝廷的名义封赏杨宁宴,杨宁宴果然上钩了。他在回信中写道,他愿意?接受朝廷招降,重回御林军的军营。除此?之外,他没有多写一句话,他并不信任朝廷,还想与朝廷讨价还价。 华瑶反倒更有把握了。她派出暗探,在金莲府散播谣言,说杨宁宴已经?投靠了朝廷,章武德和章武义都会被?杨宁宴杀死,章氏兄弟的人头,就是杨宁宴献给朝廷的投名状。 谣言在金莲府流传了几天,已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民?心恐慌,军心浮动?,自古以来,“站队”二字就是最难的,许多人也是墙头草,不知道应该如何选择。 正月二十日,黎明时分,有一支官兵队伍从京城赶来,直奔金莲府,这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说官话,都穿着一身墨灰的衣裳,其中还有几个中年人和老年人,言谈举止温文尔雅,颇有一种京城文官的气派。 距离金莲府还有二十里?路程,这一支队伍就被?人拦下了,拦路的人高声道:“你们?从哪里?来?轿子里?的人,马上出来!” 周谦从轿子里?走出来了。今日她乔装改扮,修饰了自己的面容,看起来也就六七十岁,俨然是一位资历深厚的文官。 周谦依照华瑶的吩咐,撒谎道:“回去报告你家主子,我是兵部侍郎姚庆彦,这是朝廷的信函,你替我转交给杨宁宴。” 兵部侍郎亲自赶到了金莲府?还带来了朝廷的信函?!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章武德和章武义的耳朵里?。 自从金莲府传出流言,章氏兄弟就起了疑心。现如今,他们?派出去的暗探,竟然把朝廷的信函带回来了,他们?的疑心更难消除了。 章武德双手?背后,分析道:“兵部侍郎姚庆彦是个女?官,她的顶头上司,兵部尚书庄妙慧也是个女?官,这两个老娘们?都是方谨的人……” 章武义道:“方谨要收服杨宁宴?” 章武德道:“杨宁宴手?里?只有一万兵,咱们?兄弟的手?里?,可是有两万兵,你就派人把兵部侍郎请过来,和她说说,方谨可愿意?收下绍州军营?方谨的驸马姓顾,叫顾川柏,出身于绍州顾氏……” 章武义打断了他的话:“难道方谨就比杨宁宴可靠?” 章武德道:“杨宁宴天 天往青楼钻,他懂个屁!一天不嫖就会死的烂货,没读过几本书,能有什么见识?东无的武功比他强多少?,你可见过东无吃喝嫖赌?龙生龙,凤生凤,烂货的儿?子屁股漏风!” 章武义道:“咱们?还不如投靠华瑶,捞点钱,杀点人,逃回绍州……” 章武德道:“你当我不想?咱们?杀了启明军几千人,结下了血海深仇!” 章武义思考了片刻,派出了一队侍卫,迎接京官入城。但他还是留了一手?,他只允许兵部侍郎一个人登上城楼,身上不能携带任何兵器,兵部侍郎答应了他的要求。 天光微亮,城楼上灯火闪烁,周谦一步一步地?走过台阶,脚步沉重而缓慢。她气喘吁吁,费尽了九年二虎之力,终于走到了章武义的面前。 章武义紧紧地?盯着她,她的气息短促而混浊,她显然是个文官,从未练过武功。 章武义放下了戒心。他向前走了一步,问道:“你就是兵部侍郎?你和杨宁宴什么关系?” 周谦道:“杨宁宴说,杀了你们?兄弟二人,你们?的两万精兵就会归顺公?主……” 章武义道:“究竟是杨宁宴要杀我,还是公?主要杀我?”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寒风化作利剑,“嗖”的一声,刺穿了章武义的脖颈,把他的头颅削了下来,颈血喷溅,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章武德嘶吼道:“弟弟!!” 章武德的双眼充满血丝。他拔刀出鞘,指向周谦:“杀她!杀她!报仇!报仇!!” 众多侍卫挥动?长刀,使出了绝招,刀光汇聚,如同潮水般涌来。 周谦的身法十分轻盈,脚步又是十分稳重。她跳到了半空中,像是在平地?上行走,从始至终,她的双脚都没有落地?,敌军伤不到她一根毫毛。 周谦抬起手?,挥动?衣袖,空气凝成了一团黑影,沉重如巨石,“咚咚”地?砸下来,溅开一片血水,又有几十人气绝身亡。 周谦的武功之高,超过了众人的想象。 章武德怒骂道:“老娘们?,你是人是鬼?!” 转瞬之间,周谦跳下了城楼,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了,无人能看清她的去向。 城楼上的血腥味十分浓重,章武德看着弟弟的尸体,不由得怒火攻心。他从来没有伤害过御林军,御林军却不给他活路,他就是死,也要给弟弟讨个说法! 章武德清点了八百死士,六千精兵,向着杨宁宴所?在的青楼杀了过去。 天色大亮,杨宁宴才?刚醒过来,章武德已经?杀进了青楼。 街道上回荡着惨叫声,章武德咆哮道:“杨宁宴,滚出来,你杀我弟弟,我要你血债血偿!!” 杨宁宴站在二楼,扶着栏杆,望着章武德,大喊道:“兄弟!” 章武德一个纵跃,跳上了二楼,挥刀一斩,迅速砍了过来,他的杀气极强,像是要把杨宁宴千刀万剐。 杨宁宴道:“你中计了!” 章武德道:“中了你的毒计,你个烂屁股的烂货!!” 杨宁宴被?他辱骂,心里?的惊讶化作了愤怒,他立刻拔剑迎战。他的武功已入化境,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强烈的杀气。他一剑刺出,刺破了章武德的衣袖,他怒吼道:“朝廷对你用了离间计!你上当了,蠢货!” 章武德后退两步,质问道:“你有没有勾结朝廷?!” 正当此?时,青楼的一楼大厅内,又有一个侍卫喊道:“启禀将军,卑职在杨宁宴的府上搜到了朝廷的招降书,杨宁宴已经?签过字了!” 杨宁宴道:“我就是签了个字,还没向朝廷投降,能成多大气候?你只当我放了个屁!那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话未说完,章武德提起长刀,砍向他的脑门,他一剑斜削,削断了章武德的一根手?指,鲜血洒了一地?。 章武德大喊道:“杀他,快来杀他!!” 章武德的侍卫跑了过来,杨宁宴的亲兵也赶到了,章武德和杨宁宴都拿出了看家本领,双方各自率领一群高手?,凶狠地?缠斗起来。 大约一刻钟之后,金莲府响起一阵喊杀声,从清晨杀到了傍晚,死伤人数超过了一万。 这个消息传到扶风堡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华瑶点燃一盏烛灯,坐在桌前,看完了暗探呈上来的密信,她的心里?十分满意?。 华瑶低声道:“传我命令,许敬安率领一万精兵,尽快赶到金莲府,以我的名义,招降御林军。” 第213章 忠义为怀 天大地大,殿下的恩德最大 次日清晨, 许敬安率兵出征。 华瑶站在城墙上,看?着许敬安翻身上马,军旗迎风飘荡, 启明军士气高涨。 许敬安勒紧缰绳, 大喊道:“公主在上, 皇天有灵, 神助我军, 深慰我心!” 众人高声?道:“公主在上,皇天有灵, 神助我军, 深慰我心!!” 战鼓声?震天动地, 许敬安率领众人,直奔金莲府。马蹄扬起?尘土, 众人的?背影渐渐模糊,消失在滚滚黄沙之中。 华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里却?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她转过身,登上城楼,白其姝追随着她的?脚步, 轻轻地唤了一声?:“殿下。” 华瑶低声?道:“今天早晨, 我收到了沧州传来的?消息,沧州三分之一的?城镇已经沦陷, 沧州军营死伤人数超过了十万。” 白其姝道:“沧州军营也?是没办法了, 沧州第一大将洪程秀早就投敌了。洪程秀这个人,我是见过的?, 他看?起?来一身正气,口口声?声?说要报效朝廷,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大人物呢, 真没想到,他被敌军俘虏之后,立刻投降了。” 华瑶道:“洪程秀熟悉沧州军营的?战术,他训练了沧州四万精兵,朝廷对他十分信任,太后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背叛朝廷。去?年秋天,太后派人往沧州运送了十万石粮食,沧州军营不缺粮食,也?不缺人,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了,沧州的?局势只会越来越差……” 白其姝向前一步,距离华瑶更近,她轻声?道:“东无已经死了,您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方谨的?势力?再强,强不过东无,等您回到了京城,方谨也?不是您的?对手,您先杀了方谨,再杀若缘和琼英,满朝文武,谁敢不服?您是天下之主,全天下的?精兵强将,任您差遣,最多不过三五个月,您一定能收复沧州的?土地,到了那个时候,羌人羯人都要死光了。” 华瑶一声?不吭。 自从洪程秀叛变之后,沧州的?形势十分复杂。不少人追随着洪程秀,投靠了羌羯,他们指引羌人羯人屠杀自己?的?同胞,攻占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喃喃自语:“我必须在三天之内收复金莲府。” 白其姝道:“殿下放心,许敬安武功高强,她会杀光那些贼兵。” 华瑶也?希望许敬安杀光贼兵,然而,当天傍晚,华瑶收到了许敬安传来的?密信。 信上说,金莲府的?内乱已经停止了,金莲府还?有三万贼兵,贼兵首领杨宁宴气焰嚣张,他拒绝了许敬安的? 招降书,他还?说,如果启明军真要招降他,就让华瑶亲自来谈判。 亲自来谈判? 华瑶笑了一声?。她坐在案桌前,把密信扔进了香炉,炉火点?燃了信纸,火光闪动,华瑶的?心里又有了一个计划。 凌晨时分,月黑风高,华瑶率领两千精兵,从扶风堡出发,直奔金莲府。 * 天还?没亮,风还?没停,夜色笼罩着金莲府,平民百姓仍在睡梦之中,东城忽然传来一阵炮火声?,响声?巨大,如同雷火爆炸,有人惊叫道:“启明军又来攻城了!!” 启明军修建了几条地道,连通了城墙的?地基,又在地基周围填满了炸药,点?燃炸药之后,再用火炮攻城,金莲府的?城墙轰然倒塌,处处烟雾弥漫,散落着砖瓦石灰。 天色昏暗,战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趁着敌军还?没反应过来,许敬安率领五千精兵闯入金莲府,她高声?道:“金莲府守军听令,立刻投降!立刻投降!!” “金莲府守军”这个称呼,算是给了敌军三分薄面。 敌军坚决不肯投降。他们躲在暗处,向着启明军放箭,许敬安呐喊道:“敌军拒不投降,斩立决!杀无赦!” 今日的?风向是东北风,启明军放出了喷油枪,又用炮火轰炸敌军,油雾顺风而去?,落到了敌军身上,瞬间爆燃,当场炸死了数百人。 许敬安道:“公主是真龙天女,你们逆天而行,死无葬身之地!” 华瑶听见了许敬安的?喊声?。她仍然站在城外,又过了一会儿,许敬安派人给华瑶送信,约有三千精兵从西城赶过来,自称是出身于绍州军营,他们的?首领章氏兄弟已被杨宁宴杀害,他们自愿归顺华瑶,只求华瑶为他们报仇雪恨。 华瑶命令道:“把他们带过来。” 周谦站在华瑶的?背后,劝告道:“殿下,兵不厌诈,您一定要小?心啊。” 华瑶小?声?道:“你的?武功比他们高多了,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你保护我,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恍然之间,周谦又记起?了万真公主,多年前,万真公主也?说过,只要周谦在她身边,没人能伤到她一根毫毛。 周谦道:“老臣是个糟老太婆,一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念想了,您还?年轻,您的?日子还?长着呢,老臣不能一直陪在您的?身边……” 华瑶道:“我要做天下第一高手,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周谦道:“您要做天下第一高手?” 华瑶道:“当然,这不是应该的?吗?” 周谦笑了笑:“是,是应该的?,您的?根骨是极好?的?,您的?悟性也?是极好?的?,您做了天下第一高手,老臣也能放心了……”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好?,你现在就教我一招。” 周谦道:“您想学什么招式?” 华瑶仔细地想了想,学什么呢?周谦的?招式变幻莫测,奥妙无穷,华瑶记得?很清楚。她忽然用力?,在地上重重地踩了一脚,踩出来一个浅坑。 华瑶轻声?道:“我要学这个……”她又踩了一脚:“把剑气化成万钧之力?,重重地砸下来,敌人也?会被我砸得?头?破血流。” 周谦道:“您要是真的?学成了,这一脚踢出去?,敌人可不会头?破血流,他们只会粉身碎骨,陷入泥沙之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人形。” 华瑶反倒更兴奋:“好?,我就要学这个。” 周谦教给华瑶十句口诀,华瑶牢牢地记住了。 周谦又做了一个示范,华瑶竟然已经融会贯通,如此聪慧的?天资,也?是周谦生平从未见过的?,周谦真想把自己?的?毕生绝学全部传授给华瑶。 周谦感叹道:“您真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华瑶看?了一眼周谦,周谦的?目光温柔又慈祥。华瑶怔了一怔,太后都没用这种?目光看?过华瑶,难道周谦把华瑶当成了亲人吗? 华瑶转念一想,如果她自己?活到了一百四十岁,亲朋好?友早已去?世,又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转瞬之间,乱七八糟的?念头?消散了,华瑶看?向了前方,来自绍州军营的?四千精兵飞快地跑了过来。他们神情严肃,脚步整齐,确实是一支精兵队伍。 他们距离华瑶还?有二十丈远,忽然停下了脚步,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地上。他们放下了兵器,做出三拜九叩的?大礼,高声?道:“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沉声?道:“免礼,诸位请起?,只要你们诚心归顺本宫,从此以后,你们就是启明军的?兵将,本宫会关照你们,上天也?会庇佑你们。” 众人连忙道:“谨遵殿下命令!” 这些精兵的?首领是一个中年男人,名叫黄松,他又给华瑶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曾经率兵偷袭过启明军,还?请殿下按照军法严惩小?人……”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无论你们从前犯下了什么罪孽,本宫一概赦免!你们必须向本宫保证,从今往后,你们对本宫忠心耿耿,效忠本宫,永无二心!” 黄松抬起?头?来,以手指天:“黄松对天发誓,效忠殿下,永无二心!” 那四千精兵也?纷纷发誓:“效忠殿下,永无二心!” 华瑶双手背后,又把黄松叫了过来。 黄松飞快地跑出了十几丈远,膝盖一弯,“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请殿下吩咐。” 华瑶严肃道:“你出身于绍州军营,章氏兄弟曾经是你的?主子,你有没有听说过‘洗髓炼骨’的?功夫?” 黄松道:“回禀殿下,卑职听过,却?不曾练过……” 华瑶道:“你手下的?四千精兵,有没有练过?” 黄松道:“有两百人练过,他们都是武功高手,也?能使?出‘遁地术’,殿下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把功夫施展出来。” 其实华瑶很讨厌“遁地术”,那些擅长遁地术的?武功高手,不止一次地追杀她,她心里也?有一股怨气。 不过,她毕竟是个心胸宽广的?君主,如果那些人愿意归顺她,她可以原谅他们的?罪孽,放他们一条生路。 华瑶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每个月都要服用解药?” 黄松道:“是,是,卑职知道,他们的?身上都带着解药,只能再吃一个月,过完这个月,他们的?命数就到头?了。” 华瑶扔出来一只药瓶,那药瓶滚到了黄松的?脚边,黄松连忙把药瓶捡起?来,他微微抬头?,仰视着华瑶。 华瑶高声?道:“你让他们试一试这种?解药,药效更好?,见效更快。” 黄松在官场上历练十几年,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强。他又磕了一个响头?,呐喊道:“卑职跪谢公主殿下赐药!!” 说完这句话,黄松从地上爬起?来,转头?叫来了几个武功高手。他把药瓶递给他们,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药丸吃下去?了。不过片刻之后,真气在他们的?经脉中流动,气息越来越顺畅,关节处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他们的?脸色比从前更红润了,双手双脚更有力?气了。 黄松道:“你们几个也?是有福的?,你们加入了启明军,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还?能堂堂正正做人,你们终身不能忘记殿下的?恩德!” 那些武功高手立刻跪下,诚心诚意道:“天大地大,殿下的?恩德最大,卑职终身不敢忘记殿下的?恩德!” 华瑶有些想笑,但她脸上还?是一副严肃的?神情。 汤沃雪擅长制毒,周谦擅长解毒,多亏了周谦,华瑶才能拿到“洗髓炼骨”的?解药。这种?解药的?药效,比她预想的?更好?,东无留下的?残兵败将,快要归顺她了,她自然是十分高兴。她杀了晋明,也?杀了东无,两位皇兄的?遗产,都被她一个人占尽了。 华瑶低声?道:“绍州军营还?有多少武功高手练过洗髓炼骨的?功夫,你们应该是知道的?,本宫命令你们劝降他们,再把他们带过来。” 此令一出,众人纷纷回答:“卑职领命,卑职告退。” 朝阳初升,天光大亮,华瑶站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她的?暗探传来消息,金莲府又有六千名武功高手决定归顺华瑶。 华瑶下令道:“让他们立刻赶到东城,协助许敬安,击杀御林军。” 金莲府的?守军约有三万人,其中两万两千人都是绍州军营的?精兵,剩余八千人是御林军。御林军迟迟不肯投降,绍州精兵已是全部投降了。 清晨时分,御林军节节败退,伤亡人数超过了三千,御林军首领杨宁宴不敢继续抵抗,他命令御林军打开城门,恭迎华瑶入城。 东城的?城门敞开了,御林军卸下盔甲,放下兵器,跪在地上,齐声?道:“恭迎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缓缓走入城门,周谦依旧跟在华瑶的?背后,此时周谦戴着一张面具,御林军不知道周谦的?身份,只知道她是天下第一流的?绝世高手。 杨宁宴看?了一眼周谦,又看?了一眼华瑶。他听说华瑶已经收服了绍州精兵,虽然绍州精兵曾经追杀过华瑶,华瑶却?没有追究,她赦免了他们的?罪过,允许他们加入启明军。 杨宁宴暗暗心想,这位公主,真是个心软的?美人。 杨宁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华瑶的?面前。他双手抱拳,含笑道:“卑职参见公主殿下……”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跪下。” 杨宁宴又喊了一声?:“殿下?” 杨宁宴距离华瑶仅有一丈远,今日的?风向又是东北风,冷风从华瑶身上吹过来,吹到了杨宁宴的?心里。 杨宁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似是玫瑰,似是茉莉,他的?心神不禁荡漾起?来。 杨宁宴抬起?头?,看?见了华瑶,也?看?见了华瑶身旁的?白其姝。 白其姝对他笑了笑,她的?眼角微微泛红,色如桃花,他舔了舔嘴唇,心里生出了一个幻想。他坐在床上,左拥右抱,左手搂着白其姝,右手抱着华瑶。他还?想到了华瑶的?驸马,大名鼎鼎的?谢云潇,如果把谢云潇卖到江南青楼,至少能卖出百万黄金的?高价。 白其姝忽然开口道:“杨宁宴, 殿下命令你跪下,你竟然敢抗旨不遵?” 杨宁宴向着华瑶瞥了一眼,华瑶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与华瑶对视,又露出一个邪笑,他嗓音粗哑:“殿下,您在招降书里写了一句,您能给御林军很多好?处,请问您能给我们多少好?处?什么样的?好?处?这些话,不只是我想问,绍州军营的?兄弟们也?想问,我们投靠您,您也?得?关照我们,可不能随便把我们打发了,衣食住行,哪一项都不能缺……” 杨宁宴率领御林军投靠华瑶,他的?心里还?是不服气的?。从昨天到今天,御林军损失了五千多个兄弟,他被方谨耍了一回,他知道皇族诡计多端,当着众人的?面,他要和华瑶谈好?条件,众人都能做个见证。 杨宁宴稍微提高了嗓音:“我的?武功是化境,我的?衣食住行,还?请您亲自关照……” 这一瞬间,华瑶拔剑出鞘,剑气凝聚起?来,如同泰山压顶,重重地砸向了杨宁宴。 杨宁宴瞬间出招,大骂道:“臭娘们!” 华瑶一招比一招更快,似有无穷无尽的?劲力?,连续不断地猛攻杨宁宴。 不久之前,华瑶学会了这个绝招,如今,绝招完全施展出来,威力?极强,她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原本明亮的?双眼泛出了凶光,杀气冲天。 昨日,杨宁宴与章武德过招,身上已经负伤了,根本不是华瑶的?对手。 杨宁宴双手高举着一把长剑,挡不住华瑶压下来的?万钧之力?。 不过片刻之后,只听“铮”的?一响,剑锋忽然裂开了,华瑶一剑劈砍他的?头?颅,他浑身剧痛,像是被车轮碾过了,却?连一声?尖叫都喊不出来。他的?皮肉从骨头?上剥离,化成一摊血水,融入了地砖的?缝隙。 第214章 放歌四海为家 在太后心里,华瑶已是皇…… 华瑶出招太快, 极少有人能看清她的招式。她的武功境界出神入化,杨宁宴是生是死,只在她一念之间。 血腥气随风散开, 众人回过神来, 杨宁宴只剩一具骨架, 他?的关节微微抽动, 像是一条刚死不久的死鱼, 还有一点知觉尚未消失。 杨宁宴死得?太惨了,他?的亲兵强忍着悲痛, 拔出长刀, 举刀砍向华瑶。 华瑶一跃而起, 剑尖上白?光闪动,光芒大亮。她划开了一人的脖颈, 又?转过身,剑锋凝聚十成?劲力,沉重之极,狠狠地压下去,砸开了十几个人的头骨, 爆出“嘎嘣嘎嘣”的断裂声, 鲜血混合着脑浆,浸透了尸体的衣裳。 华瑶收剑回鞘, 稳稳地落到了地上。她沉声道:“冒犯皇族是死罪, 斩立决,杀无赦。” 御林军全?部跪倒了, 没有一个人说话。 御林军依附于皇权,在京城军营里的日日夜夜,他?们都?要学规矩, “冒犯皇族是死罪”这一条规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华瑶严肃道:“杨宁宴率领御林军投降,竟敢出言不逊,本宫赏赐他?一具骨架,对?他?已是格外开恩,任何人胆敢再犯,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御林军连忙附和道:“谨遵殿下命令!” 华瑶缓步向前?走:“从?今往后,无论是御林军,还是绍州精兵,都?要对?本宫忠心耿耿。本宫一向赏罚分明,你们跟随本宫,必定能挣到功名利禄,等到本宫登基之后,你们也会备受荣宠。” 众人齐声回答:“谨遵殿下命令!” 当天上午,华瑶率领启明军入驻金莲府。 华瑶命令启明军打开粮仓,发放粮食,又?在金莲府开设了四座医馆、二十座粥厂、三十座安置院,那些快要饿死和冻死的流民,终归是等来了活命的机会。 短短几个时辰之后,获救人数超过了三千,赞颂公主的歌谣也在城里传唱开来。 天已入夜,歌声随着冷风飘荡:“启明启明,消灾去病,百战百胜,千求千应……公主在上,皇天有灵,赐我衣食,免我流离……” 华瑶还是有些心烦意乱。她命令许敬安搜刮杨宁宴、章氏兄弟的遗产,果然搜出来许多金银珠宝,章氏兄弟只是贪财,杨宁宴贪财又?好色,杨府里的年轻姑娘约有上百人,其中不少是杨宁宴强抢来的。 今天早晨,华瑶当众斩杀杨宁宴,鲜血泼溅的那一瞬,她的心情?很畅快。执掌生杀大权,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如果她真的练成?了天下第一高手,谁敢触怒她?谁敢忤逆她?她想杀就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华瑶又?握紧了拳头,等到局势安定下来,她也不能滥用酷刑。治理国家,管理朝政,应当依照法律法规,她要掌握权力,不能被权力侵蚀。 华瑶的心境又?平复了。她继续处理各项事务,忙到了深更半夜,抽空给谢云潇写了一封信。窗外忽然下了一阵小雨,她躺到床上,听着雨声,安安稳稳地入睡了。 * 谢云潇的武功尚未恢复,华瑶不让他?出征金莲府,他?留在扶风堡,等待着华瑶的消息。 昨晚他?没有困意,看了一夜的书,今晚他?睡得?也不太安稳。他?听见了雨声,从?睡梦中醒来,大概是寅时三刻,他?站在窗前?,看着雨水敲打窗户。 门外传来脚步声,侍卫禀报道:“公主殿下派人送来一封信。” 谢云潇打开房门,亲手接过了这一封信。 侍卫走后,谢云潇坐在桌前?,点燃一盏油灯,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果然见到了华瑶的笔迹。 华瑶攻占了金莲府,收服了三万精兵,杨宁宴被她当众砍死了,杨宁宴的亲信也被她清理干净了。御林军丝毫不敢忤逆她,绍州精兵对?她毕恭毕敬,金莲府的局势已经?平定。 华瑶在信中说,她在金莲府休整两天,便会率兵赶去京城,到时候,她会路过扶风堡,与谢云潇汇合,与他?分别的这段时日里,他?们两个人都?要照顾好自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的落款还是“华小瑶”。 谢云潇把信纸装入信封,放在他?的枕头底下。他?渐渐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七岁时的旧事。 那一夜,下了一场大雨,谢云潇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的武功境界刚刚突破了一层,内功运转并不顺畅,当时他?只有七岁,还不知道如何运化内息。 他?高烧不退,神智也不是很清醒,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打开床头柜,拿出了舅父寄给他?的包裹,那个包裹里有一盒花茶,还有几本书,都?是京城时兴的诗集。 谢云潇打开一本诗集,读到了一首诗,写的也是一场大雨,词句典雅,意境深远,作者名为“华音阁主”。 谢云潇翻完了每一本诗集,只看“华音阁主”的诗句,他?发现了不少藏头诗,像是一个又?一个谜语游戏,他?渐渐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 次日清晨,谢云潇的兄长戚归禾前来探望他?。 戚归禾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把匕首,给苹果削皮。他?一边削皮,一边翻看诗集,他?说:“这个华音阁主……” 谢云潇道:“你认识吗?” 戚归禾道:“听说过 ,好像是公主的笔名,那个公主,叫什么,高阳华瑶。” 谢云潇道:“她不是只有七岁吗?” 戚归禾道:“你不也只有七岁?再说了,你们都?是读书人,对?你们来说,写诗作词,也不是很难吧。” 谢云潇道:“她写得?很好,你不觉得?吗?” 戚归禾道:“我不知道她写得?好不好,我只知道,你把这几页折起来了,你不要羡慕她的才学,等你病好了,你也来写几首……” 谢云潇道:“我写不出来。” 戚归禾道:“不是吧?你很会读书啊。” 戚归禾把苹果递给谢云潇,谢云潇客气地回应道:“多谢兄长。” 戚归禾笑了一声:“你这几天高烧不退,我真怕你烧坏了脑袋。你要是把脑袋烧坏了,将来还怎么去战场打仗?上个月,我看到你在书房里练字,你写的都?是什么,‘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谢云潇沉默不语。 梦里的景象颠来倒去,飞快地转到了战场上,战火点燃了草原,空气里一片烟雾缭绕,鲜血像泉水一样流淌着,把土地染成?了血红色。 谢云潇醒过来了。天光大亮,他?看了一眼天色,又?开始收拾包裹,准备与华瑶汇合。无论将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他?和华瑶总有共同一致的理想。 * 小雨一连下了两天,雨停后,华瑶的军队抵达扶风堡,又?带来了五百石粮食。永州的战乱已经?结束,这个好消息传遍了扶风堡,每个人都?感到万分喜悦。 扶风堡的集市就像过年一样热闹,华瑶也觉得?高兴。她下令犒赏全?军,每一位士兵都?能分到一斤烙饼、二两米酒。 军队在扶风堡休整了一天,华瑶率兵巡视街道,又?去拜别她的岳母谢含章,她和谢云潇离开永州之后,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谢含章的性情?也很沉静。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拿出了两个平安符,分别送给华瑶和谢云潇,华瑶立刻回应道:“多谢岳母。” 谢含章淡淡地笑了笑:“殿下保重。” 谢云潇道:“也请您保重身体。” 华瑶道:“后会有期。” 谢含章的言行举止十分端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真是一副大家风范。她把华瑶和谢云潇送到了门外,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走出了庭院,华瑶回头一看,谢含章已经?转身离开了。 天近黄昏,晚霞似火。 谢含章正在修剪一盆梅花,伺候她多年的嬷嬷走了过来,禀报道:“公主和驸马走远了……” 谢含章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嬷嬷道:“您担心他?们的安危,为何不与他?们说几句体己话?” 谢含章放下剪刀,缓声道:“你还记得?吗?谢云潇不到七岁的时候,他?一个人住在西北厢房,庭院里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鸟巢,两只雏鸟破壳不到十天,刚刚长出了几根羽毛。有一天晚上,风雨交加,谢云潇听见了鸟叫声,他?跑进庭院,鸟巢掉到了地上,他?把鸟巢捡起来,放到自己的房间里,用米糊饲养雏鸟……” 嬷嬷道:“是啊,过了几天,您和将军都?知道了这件事,将军叹了一口?气,还说什么,慈不掌权,义不带兵。” 谢含章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嬷嬷没听懂谢含章的言外之意。 谢含章把梅花的花枝放入瓷瓶,花香长久地飘浮在空气里。 谢含章又?打开了一扇窗户,冷风灌入室内,梅花的香气仍未散尽。 * 严冬时节,寒意深重,道路上积雪结冰,车轮的行速比平日里更慢一些。当然,慢也有慢的好处,华瑶经?常派出暗探,探查方圆十里的一切踪迹。 这一路上,华瑶小心谨慎,军队行进十分顺利,也没有伏兵偷袭。 七天后,华瑶的军队到达了京城郊外。 京城的城门紧闭,守城士兵约有三千人,他?们站在城墙上,既不回话,也不开战,像是木桩一样,沉默又?僵硬。 华瑶没有攻打京城,只是给太后传了一封信,又?在京城发放上万张报纸。京城的读书人很多,十分之六的京城人可以?读书认字,这个比例,放到全?国来看,也是最高的。 短短一天之后,报纸上的文章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华瑶,秦州和永州已是华瑶的领地,华瑶入驻京城之后,必定会开设粥厂,救济京城的平民百姓。 京城人心浮动,闹事者越来越多,到处都?是哭喊声、咒骂声、尖叫声,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少,已有不少人害了失心疯。 这种?混乱的局面,也是华瑶不想看到的。她等了一天一夜,等来了太后的回复。 太后准许华瑶率兵进城,不过,华瑶只能带上一千精兵。 华瑶答应了太后的要求。 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亲自赶来迎接华瑶,此时正是晌午时分,阳光灿烂,天气晴朗,启明军的盔甲闪耀着银光。 南城守军打开了城门,华瑶率领启明军入城。 王迎祥跟在华瑶的身后,赔笑道:“公主殿下,您率领的启明军,真是威武不凡啊,奴婢斗胆问一句,您是不是把天上的天兵天将召下来了?” 华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杀气冲天,他?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步入城门的士兵越来越多,王迎祥站在城内,数了一圈,又?察觉到了不对?。他?抬起拂尘,挤出一个笑:“公主殿下,进城的士兵,可不止一千人啊。” 华瑶狡辩道:“太后娘娘命令我率领一千精兵入城,我身边确实只有一千精兵,剩余的两万人不是精兵,只是杂兵,还请太后娘娘放心。” 王迎祥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哎,公主……” 他?弯下腰来,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您的军队进了城,朝廷还有什么颜面可言?您毕竟是大梁朝的公主,您也挂念着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无论是您,还是太后娘娘,哪一位不是大梁朝的主心骨?请您体谅太后娘娘的难处……”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应该知道,凉州三十万铁骑,秦州二十万精锐,永州十万精兵强将,绍州五万官兵,只会听从?我的号令。我在永州的这几个月,又?收服了江湖七大门派的武功高手,你现在立刻回去,禀报太后,正因?为我挂念着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我才没有攻打京城,你听明白?了吗?” 王迎祥颤声道:“殿、殿下……” 华瑶冷声道:“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这一瞬间,王迎祥分不清了,他?面前?的这位公主,究竟是方谨,还是华瑶?在他?的记忆里,华瑶小心谨慎,伺候太后十分殷勤。 如今,华瑶真是改头换面了,华瑶气势极强,王迎祥不敢反驳,只怕自己说错一句话,华瑶就会把他?当众斩首。 他?听说了华瑶在永州的事迹,永州贼兵首领杨宁宴,武功已入化境,杨宁宴对?华瑶出言不逊,华瑶瞬间出招,剑气震碎了杨宁宴的血肉,杨宁宴只剩一具骨架。 王迎祥也知道,华瑶的小名是“华小瑶”,依他?看来, “华小瑶”这个名字,不太适合华瑶,华瑶可以?改名叫“小东无”。 这个“小”字,暗示她的年龄更小,她的歹毒手段,比起东无,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东无的性命断送在了她的手里。 王迎祥逃命似的跑回了皇城。 次日早晨,王迎祥又?传来一则消息:“殿下,如今的局势万分危急,您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太后娘娘传召您和驸马入宫商量朝政,您最多只能带上一个侍卫,三公主已经?答应了……” 华瑶道:“姐姐也只带一个侍卫吗?” 王迎祥道:“是啊,比真金还真,若有半点虚假,您可以?把奴婢处死,奴婢没有半句怨言。” 华瑶转念一想,为什么王迎祥会说,姐姐已经?答应了?昨天,华瑶给了太后一个下马威,现如今,比起华瑶,太后可能更信任方谨。 因?此,太后先把消息传给了方谨,传召方谨入宫商量朝政,等到方谨同意之后,太后才派人来通知华瑶。 或许,太后的本意是召见公主和驸马两个人。不过,考虑到顾川柏不会武功,谢云潇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太后格外开恩,允许方谨和华瑶多带一个侍卫。 这个侍卫的人选,华瑶也想好了。她看了一眼周谦,顿时感到信心满满。 王迎祥道:“大皇子还在世的时候,太后娘娘曾经?传召大皇子和三公主入宫,他?们二位也都?答应了,都?没有忤逆太后娘娘的懿旨。” 华瑶道:“此一时非彼一时,我在永州的时候,曾经?给皇祖母写了几封信,皇祖母从?未回复过,我担心皇祖母的安危,也担心父皇的安危,如今的朝政,究竟是谁在把持?” 王迎祥道:“您可以?放心,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身体安泰,陛下、陛下的病情?也逐渐稳定了……” 华瑶低声道:“我可以?入宫,不过我要先把话说清楚了,如果我在皇宫里遭遇不测,秦州、永州、凉州、岱州一定会爆发内乱,驻守京城的三万精兵也会大开杀戒,大梁朝的江山如何延续,由?不得?你们做决定。” 王迎祥道:“是,是,奴婢明白?。” 直到此时,王迎祥真正地明白?了,华瑶在战场上历练久了,她的杀气已是深入骨髓。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她的剑下,亡魂无数。 王迎祥返回皇城,又?把华瑶的一番话传给了太后。 太后坐在一扇屏风的后侧,听完王迎祥的转述,她没有一丝愤怒,反倒是很淡地笑了一声。 太后的城府极深,她的喜怒哀乐,就像吹过湖水的一阵微风,转瞬即逝,她的声调十分平稳:“好啊,华瑶这孩子也长大了。” 王迎祥附和道:“是啊,公主殿下在战场上历练过了,整天出生入死的,可不就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太后道:“华瑶也选定了入宫的侍卫?” 王迎祥道:“选定了,不是齐风,也不是燕雨,那个侍卫……满头白?发,奴婢从?没在宫里见过她,她应该是公主在永州认识的武功高手,奴婢也看不出她的武功深浅。” 太后道:“她看起来,多大岁数?” 王迎祥道:“请娘娘恕罪,奴婢眼拙,也是真的猜不出来。” 太后道:“你去看看杜兰泽怎么样了。” 杜兰泽在皇宫里养伤三个多月,太后几乎从?不过问杜兰泽的伤势。如今,太后忽然提到了杜兰泽,必定是看在华瑶的情?面上。 王迎祥到底是在皇宫里当差的,他?忽然想通了,华瑶率兵入驻京城,声势浩大,又?暗暗地威胁太后,恐怕是为了救出杜兰泽。 王迎祥挥动了拂尘,他?知道杜兰泽的身世凄惨。杜兰泽原本是琅琊王氏的小姐,后来她沦落贱籍,遭受了许多非人的折磨。 王迎祥憎恨琅琊王氏,却也不敢为难杜兰泽。无论太后,还是华瑶,都?有极深的城府,极多的智谋,若是惹怒了她们之中的一位,王迎祥也会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 天已入夜,皇城灯火璀璨。 马车行驶在宫道上,华瑶坐在马车里,坐得?端端正正。她打定主意,今天晚上,她一定要把杜兰泽救出来,无论用到什么办法,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华瑶和谢云潇坐在马车的一侧,周谦坐在另一侧。 周谦看见华瑶神色严肃,竟然笑了笑:“殿下,您别怕,老臣会助您一臂之力。” 华瑶道:“我什么时候怕过?我天不怕地不怕。” 谢云潇道:“说的也是,殿下无惧无畏。” 华瑶道:“嗯嗯,当然。” 谢云潇低声道:“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华瑶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了另一种?车轮的响声,距离她约有十丈远。她很快反应过来,方谨的马车就在她的后面。 华瑶抬起右手,搭住了腰间的佩剑。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停在了仁寿宫的前?庭,谢云潇和华瑶先后走下马车,宫灯照耀之下,他?们的背后树影斑驳,华瑶转过身,忽然望见了方谨。 方谨穿着一件黑色缎面的广袖长袍,衣袖上绣着金丝银线的牡丹朝凤,自有一种?极强的气势。她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华瑶。 华瑶从?未见过方谨的这般眼神,如此冰冷,如此愤恨,方谨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如果她不是在皇宫里,此时此刻,她早已拔剑出鞘,斩断华瑶的脖颈。 华瑶的心情?有些复杂。如果没有方谨的照应,淑妃死后,或许华瑶活不到成?年,方谨曾经?是她的倚仗,也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真心真意地敬爱着方谨,每天都?把“姐姐”两个字挂在嘴边。 华瑶曾经?说过,她和姐姐血脉相连,骨肉相亲,原本就是应该永远在一起的。姐姐,姐姐,她要永远追随姐姐。 那个时候,方谨是如何回答的? 华瑶还记得?,方谨自言自语:“你不要再说傻话了,等你长大了,你就不会再跟着我了。” 华瑶认定道:“不是傻话,是真心话。” 今时今日,华瑶和方谨已是不死不休。 华瑶抬起头来,从?方谨的面前?走过。她的脚步又?轻又?缓,她还把右手放在腰间,如果方谨偷袭她,她可以?瞬间反杀方谨。 方谨忽然笑了,她开口?道:“皇妹的本领真是高超,两位皇兄都?不是你的对?手。” 华瑶道:“姐姐过奖了,我能有什么本领?我从?小和姐姐一起长大,无论我学到了什么,那都?是姐姐教?的好。” 方谨道:“我教?过你什么,我倒是忘了,我只记得?你撒谎,不止一次,你满口?谎话,我早就应该清理门户……” 华瑶道:“我要说一句放肆的话。” 方谨道:“你放肆也不是第一回了。” 华瑶也笑出了声:“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姐姐,这个道理,真是你教?给我的,你不记得?了吗?” 方谨冷声道:“别再叫我姐姐,你我的姐妹之情?,早已恩断义绝。” 华瑶的声音比她更冷:“你姓高阳,我也姓高阳,你我都?是高阳家的血脉,除非我把你贬为庶民,否则,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方谨又?被她气笑了:“贬为庶民?我看你是真的想死。” 华瑶道:“我会活下去。” 方谨道:“东无是个无能的人,他?没能杀了你,倒也不是很可惜,你注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冷风吹动了方谨的衣袍,方谨脚步一顿,她又?看向华瑶:“高阳华瑶,你给我听清楚,我能把你养大,也能一刀杀了你。” 华瑶的语调十分平静:“东无死后没有全?尸,看在你关照过我的份上,我可以?给你留一条全?尸,姐姐。” 方谨淡淡道:“贱民之女,果然下贱。” 华瑶一点也没动怒,她笑着说:“你是嫡长女,你的母亲也早逝了,你和我一样,从?小没有亲生母亲的照顾,你又?能比我高贵多少?” 方谨和华瑶剑拔弩张,她们二人没有动手,话却说得?极重,恨不得?对?方当场暴毙。她们的身份极尊贵,武功又?是极高强,仁寿宫的奴婢不敢上前?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路吵架,吵到了仁寿宫的宫门之前 ?。 谢云潇和顾川柏走在后方,隐约听见了华瑶和方谨的谈话内容。 顾川柏略微整理了自己的衣袍,慢条斯理道:“不管怎么样,谢公子,你我都?是出身于世家嫡系,各大世家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不会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谢云潇道:“确实。” 顾川柏觉得?谢云潇有些冷淡,但他?转念一想,谢云潇什么时候不冷淡?谢云潇身为世家公子,不遗余力地支持华瑶,等到华瑶被方谨杀了,谢云潇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顾川柏很温和地笑了笑:“妹夫,你前?日抵达京城,在京城住得?可还习惯? ” 谢云潇道:“我见到了几位京城官员,他?们很有京城的风范。” 顾川柏道:“什么风范?” 谢云潇道:“第一,除非大难临头,否则他?们不会主动做出任何决定,第二,做出决定之后,他?们也会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顾川柏听出了谢云潇的讽刺之意,他?改口?道:“京城的事务,全?在公主殿下的掌控之中,那些官员做不了决定。” 谢云潇道:“公主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沧州北境和东境已经?沦陷了。” 顾川柏道:“我听说了一个小道消息,据说,镇国将军调派了两万精兵,从?凉州赶到沧州,支援沧州军营,抗击外敌。” 谢云潇道:“对?你们而言,这是好消息吗?” 顾川柏提着一盏青纱宫灯,灯火一闪一灭,照出谢云潇的身形,高大挺拔,比顾川柏更高一些。 顾川柏低声道:“你是谢家公子,你应该为谢家做打算,公主毕竟是公主……” 谢云潇道:“驸马毕竟是驸马,殿下只有我一个驸马。” 顾川柏握紧了灯笼的手柄,谢云潇比他?年轻七岁,又?是他?的妹夫,他?从?来不会和小辈计较太多。虽然他?很想把灯笼砸到谢云潇的脸上,但他?还是保持着端庄的风度:“妹夫又?在说笑了。” 谢云潇冷冷淡淡道:“并不是说笑,实话实说而已。” 不知不觉间,顾川柏和谢云潇也走进了仁寿宫,华瑶和方谨已经?跨过了门槛,华瑶回头看了一眼,谢云潇立刻走上前?,他?们二人相视一笑。 华瑶小声问:“姐夫对?你说了什么?” 谢云潇道:“没说什么,今晚风大天冷,殿下觉得?冷吗?” 华瑶道:“我一点也不冷,你呢?” 谢云潇道:“我也是。” 华瑶和谢云潇成?婚已有两年,竟然还像是新婚一般,亲亲热热,甜甜蜜蜜,互相挂念着对?方冷不冷,累不累。 顾川柏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装出来的?顾川柏转过头,又?在心里暗骂一句:算了,眼不见为净。 仁寿宫的女官纪长蘅走了过来,纪长蘅微微弯腰,恭敬道:“奴婢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方谨道:“不必多礼。” 纪长蘅道:“请殿下移步。” 纪长蘅走在前?方,众人跟随着纪长蘅,迈入了仁寿宫的偏殿。 纪长蘅拿起一柄玉如意,挑开了一层珍珠帘,金砖地板上,清晰地倒映着人影。紫檀木桌上,摆着几盆玲珑剔透的花草树木,全?是各种?颜色的玉石雕成?的,栩栩如生。 太后坐在一张软榻上,手里还握着一串佛珠。她的神情?平和又?严肃,她沉声道:“都?来了,坐下来吧。” 华瑶认真道:“儿臣多谢皇祖母赐座,皇祖母近日可还安好?儿臣在外游历,最牵挂皇祖母的身体。” 太后道:“你这孩子,现在倒是嘴甜了……” 方谨打断了太后的话:“儿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道:“说吧。” 方谨道:“华瑶在永州犯下了弑兄之罪,冒天下之大不韪,败坏纲常伦理,皇祖母应该下令,把华瑶送到宗人府,严加看管……” 华瑶又?插话道:“皇兄要杀我,我趁乱逃跑,我的近臣忠心护主,误杀了皇兄,这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那天晚上,很多人看得?清清楚楚,姐姐,你可不能在皇祖母的面前?编造谣言。” 方谨道:“误杀皇兄的近臣,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白?其姝?皇妹,你应该把白?其姝交出来,她杀害皇族,按照律法,必须处以?极刑。” 方谨看向太后:“不只是白?其姝,还有杜兰泽,她们这两个人,谋害皇族,危害社稷,皇祖母,您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庇她们。” 华瑶深吸一口?气,她闻到一股清冽的花果香气。 华瑶的座位旁边,摆放着一只紫玉雕成?的玉盆,盆里装满了香瓜香果,这些瓜果不是用来吃的,只是用来熏香宫殿。从?前?她习以?为常,如今她想起了永州饥民,严冬时节,他?们面黄肌瘦,没气没力地倒在路上,还剩一口?气,又?有人来刮取他?们的皮肉……人吃人,人害人,只要是能充饥的,无论草根树皮,还是人肉人皮,都?是好东西。 华瑶淡淡道:“姐姐,你吃过人肉吗?” 方谨道:“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华瑶看着方谨,冷声道:“永州闹饥荒,姐姐听说了吗?那几个月,我在永州,亲眼看到人吃人的惨象,真是人间炼狱,京城的雪灾也很严重,姐姐为什么还不救济灾民?难道你不知道,人是会饿死冻死的吗?” 方谨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道:“这里没有外人,你装出一副济世救民的样子,没人会对?你高看一眼……” 谢云潇插话道:“我敬佩公主殿下高风亮节。” 方谨道:“我和皇妹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份。” 华瑶道:“姐姐息怒,怒火伤心,也伤肝。” 顾川柏忽然接话道:“不是公主不想救济灾民,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国库空虚,钱财和粮食都?要节省下来,运往沧州战场,若不是公主统筹调度,设法支援沧州军营,沧州全?境早已沦陷了。” 华瑶流露出一丝轻蔑:“是吗?我驻守凉州的那一年,率兵击退了羌羯二十万大军,按理说,羌羯已经?受到了重创,为什么他?们还能攻占沧州?究竟是沧州守军太过懈怠,还是姐姐的调度太过草率?” 方谨道:“你的激将法,对?我没用。” 华瑶道:“这不是激将法,只是我的疑问,这里没有外人,我有话直说了,姐姐,你想登基,我也想登基,我率兵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姐姐又?做过什么呢?姐姐住在京城,享受着荣华富贵,终日逍遥自在,从?来没有立过战功,如何服众?” 华瑶紧紧地盯着方谨:“我问你,你没有任何战功,你如何服众?” 方谨无法容忍华瑶的僭越,她低声道:“皇祖母,您看到了,也听到了,华瑶居功自傲,她的眼里,早已没有我这个姐姐,也没有您这个皇祖母了。” 太后道:“你们姐妹二人吵完了吗?若是没吵完,去外面吵。” 话虽这么说,太后的心里也有了偏向。 华瑶和方谨吵架的时候,太后观察着她们二人的神情?,方谨的情?绪比华瑶更激动,谢云潇的心境倒是比顾川柏更平静,华瑶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不久之前?,华瑶和方谨一前?一后,走到了仁寿宫的门口?,太后吩咐自己的侍卫判断她们二人的武功孰高孰低。 她们二人都?练过皇族秘术,可以?隐藏自己的内功,不过太后的侍卫也是武功极高的武林宗师,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从?而推断出了结果。 华瑶的武功境界,比方谨更胜一筹。 去年此时,华瑶的武功还不如方谨,方谨比华瑶年长七岁,华瑶必定是遇到了什么机缘巧合,华瑶年纪轻轻的,武功已经?臻入至高境界。 华瑶又?提到了“战功”,华瑶战功煊赫,声名远扬,大梁朝的七十万精兵效忠华瑶,数千万民众敬仰华瑶,方谨又?凭什么与华瑶一争高低? 想到这里,太后也有些无奈,并不是太后偏向华瑶,而是天命偏向华瑶,天命选定华瑶登基,方谨的失败已是定局。 太后本来还想劝说她们姐妹二人共抗外敌,事已至此,姐妹之间的情?分完全?消失了,太后也不愿再做无用功。 方谨和东无谈话时,还能维持皇族的体面,方谨遇到了华瑶,反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太后对?方谨有些怜悯,她低声道:“天色已晚,哀家也困乏了,你们都?退下吧,改日再来商谈政事。” 说完这句话,太后缓缓地抬起手,搭住了纪长蘅的衣袖,纪长蘅扶住太后,把她送入了内室。 方谨也是个聪明人,她隐约察觉到了太后的心思,却没有说出来。她向来是很高傲的,更不会胡搅蛮缠,她站起身,缓步走出了宫门。 顾川柏跟在方谨的背后,提醒道:“殿下,您不要中计了,华瑶的战功……” 方谨道:“是她拼命争取的。” 顾川柏道:“她只是运气好。” 方谨道:“她要是运气不好,早就死了。” 雨水从?天上飘落,顾川柏撑起一把伞,又?跟上方谨的脚步:“您也要争取战功吗?” 方谨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顾川柏道:“殿下!” 顾川柏和方谨的身影渐行渐远,华瑶和谢云潇留在 了仁寿宫。 太后回到了内室,不再接见华瑶,华瑶的心里真是十分焦急。今天晚上,华瑶之所?以?进宫,可不是为了和姐姐吵架,她要把杜兰泽救出来。 仁寿宫共有上百个房间,华瑶不知道杜兰泽藏在什么地方,但她隐约明白?了,太后对?她十分宽容,十分放纵。当着太后的面,她对?方谨出言不逊,简直没有一点规矩,方谨毕竟是她的姐姐,她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方谨? 若是放在平常,太后一定会重重地惩罚她,可是,今天晚上,太后仿佛没看见、也没听见她的放肆举动。 这是为什么呢? 答案显而易见,在太后心里,华瑶已是皇太女。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华瑶当然是很高兴的,她还没有告诉太后,她学到了东无的战术。启明军入城之前?,她先后派遣了三千名武功高手,扮成?商人、农民、工匠,混入了京城的各大城区。正因?如此,她对?京城的消息了如指掌。 华瑶抬头看天,下雨了,天色昏暗,月色朦胧,她又?想到了自己和杜兰泽初见的那一日,也是一个暗淡的雨天。 杜兰泽到底在哪里呢?华瑶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华瑶带着谢云潇,尾随太后的女官纪长蘅,等到纪长蘅回到自己的房间,华瑶推开她的房门,直接问道:“杜兰泽在哪里?你实话实说,我不会为难你。” 第215章 龙门失守征伐叛 雨夜宫变 纪长蘅见到华瑶, 没有流露出一丝惊讶,她?淡淡地笑?了笑?:“仁寿宫是太后?娘娘的住处,任何人不得?擅闯。” 华瑶拔剑出鞘, 剑刃泛着凛冽寒光, 她?低声道:“杜兰泽在哪里?你再不回答, 我就?杀了你。” 纪长蘅道:“奴婢真?的不知道杜小姐藏在何处……”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侍奉太后?多年, 应该也知道不少秘密。” 纪长蘅一声不吭。 华瑶道:“你原本是尚服局的女官, 负责记录后?宫嫔妃衣裳首饰的收存情况,昭宁二十?三年秋天, 太后?把你调到了仁寿宫, 太后?究竟有什么用意?你和嫔妃又有什么联系?” 纪长蘅神色不变。 华瑶直勾勾地盯着纪长蘅, 像是看穿了纪长蘅的心思。她?一句一顿道:“父皇的病情,与你有关?吗?” 纪长蘅猛然抬头:“殿下!” 华瑶冷声道:“我说过, 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会为难你,如果你继续装聋作哑,我不仅要杀了你,我还?要把你全?家满门抄斩。” 纪长蘅不愧是仁寿宫的女官, 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恭恭敬敬道:“殿下稍等,奴婢去请示太后?娘娘。” 华瑶道:“你还?敢拖延时间?” 华瑶斩出一道剑光, “啪”的一声, 大理?石砌成的石桌被她?劈成两半,官窑出产的白釉瓷瓶落到地上, 碎裂的瓷片撞到了金砖地板,响声格外清脆。 华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竟然没有一个侍卫赶过来制止她?。 纪长蘅转头看向窗外, 看不见一个人影,不必请示太后?了,纪长蘅已经?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纪长蘅道:“杜小姐住在临芳斋二楼……” 华瑶收剑回鞘,大步流星地离去,纪长蘅追出一步:“殿下,杜小姐还?是戴罪之身,仁寿宫也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您不能把杜小姐带出皇城。” 华瑶差点说出一句“关?你屁事”,但她?毕竟是在仁寿宫里,太后?是她?的皇祖母,她?对?皇祖母也有几?分敬重,说话不能太过粗俗。 华瑶淡淡道:“闭上你的嘴,少管闲事,杜兰泽是不是戴罪之身,轮不到你来判定。” 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巍峨的宫殿。 大雨倾盆,雨声噼里啪啦地响着,雨水落在屋檐上,落在树枝上,又落在砖石上,冲开一层朦胧的雾气。 凉风浸满寒意,吹到了四面八方,天边的乌云也像是冻结了似的,静止不动?了。华瑶不自觉地握紧剑柄,杜兰泽身体柔弱,如此寒冷的冬夜,她?如何才能熬过来? 华瑶飞快地走在廊道上,谢云潇跟在她?的身后?,他们二人的武功境界出神入化,身影如鬼魅一般飘渺,像是融入了雾气之中,来无影去无踪,极少有人能看清他们的行迹。 转瞬之间,华瑶走到了临芳斋的门口。她?停下脚步,守在门外的侍卫双手抱拳,弯腰行礼:“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道:“开门。” 侍卫迟疑了片刻,华瑶一脚踹开了宫门,侍卫挥动?剑鞘,横在华瑶的面前,却被一道凌厉的剑气震开了。 华瑶道:“让开,别挡路。” 众多侍卫拔剑出鞘,他们都是大内高手,说话也是声若洪钟:“殿下,得?罪了!” 千钧一发的关?头,仁寿宫的总管太监王全?顺跑过来了。 王全?顺的跟班撑着一把伞,遮挡着王全?顺的头顶,王全?顺身上的绸缎衣袍已被雨水淋湿,他脸上还?是一副恭敬的神色。他弯着腰,端着拂尘,缓声道:“太后?娘娘命令奴婢传来口谕,任何人不得?阻拦公主殿下……” 华瑶没等王全?顺说完,忽然闯入了临芳斋,谢云潇紧随其后?,王全?顺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跑进去了,只觉得?他们凭空消失了,连个人影也没了。 王全?顺连忙追进宫门,他冒着雨,顶着风,颤声劝告道:“看在太后?娘娘的尊面上,公主殿下,您可不能再胡闹了,您在仁寿宫里乱闯乱跑,太不成体统了……” 什么规矩,什么体统,全?被华瑶抛到了九霄云外,别说是仁寿宫了,就?算是天宫仙府,她?也敢闯。她?语气冷淡:“王全?顺说了不少废话,如果他胆敢阻拦我,我连他一起杀。” 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道:“怎么?” 谢云潇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冷静些,这里毕竟是皇宫。” 华瑶也知道自己今晚不太冷静,自从?她?见到方谨之后?,她?的情绪一直是很亢奋的,她?热血沸腾,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气。方谨比她?更激动?,她?生平第?一次见到方谨愤怒到几?乎失控的模样,她?怀疑自己把方谨逼到了绝路上。 华瑶深吸一口气,又屏住了呼吸。她的听力极强,能听?见十?丈以内的细微动?静,风声雨声雷声接连不断,她?全?神贯注地听?着,隐约察觉到了杜兰泽的声息。 华瑶道:“杜兰泽就在临芳斋,我把她?抱出来,你去通知周谦,把马车准备妥当,我们立刻打道回府。” 谢云潇道:“殿下,万事小心。” 华瑶道:“你也是。” 话音未落,华瑶纵身一跃,跳到了临芳斋二楼的石台上。 华瑶用匕首撬开了窗扇,通过窗户潜入室内,周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灯火,她?的心跳加快了,“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 通往临芳斋的这条路上,华瑶横冲直撞,甚至没把太后?放在眼里,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竟然有些胆怯。她?害怕杜兰泽性命垂危 ,神医也救不了杜兰泽,这是她?的错,她?来得?太迟了。 华瑶吹亮了一支火折子,又点燃了一盏灯笼,灯影半暗不明,她?轻声道:“兰泽,我来找你了,我来接你回家……” 她?听?见一声轻微的呼唤:“殿下。” 华瑶挑开纱帐,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昏黄的灯光投射在床帐上,照出一道单薄瘦削的人影,杜兰泽缓慢地坐起身来,抬头望着华瑶的双眼。 杜兰泽的声音轻飘飘的,微微地颤抖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不是在和华瑶说话,她?只是在问?她?自己:“我快要离开人世了吗?” 华瑶失神一瞬,只觉得?杜兰泽的脸色十?分苍白,身体也是十?分虚弱,华瑶果然还?是来迟了,但也不算太迟,今夜把杜兰泽送出皇宫,再让周谦和汤沃雪为她?诊治,必定能把她?的性命救回来。 华瑶抓住杜兰泽的手腕,轻声道:“你看着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不会离开人世,我会治好你的病,再也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杜兰泽道:“殿下,不能得?罪太后?……” 华瑶道:“我快登基了,太后?也要给我几?分颜面。” 杜兰泽的精神还?是有些恍惚:“若不是太后?娘娘设法关?照,我早已死在皇帝的寝宫里……” 华瑶道:“你放心,我没有得?罪太后?。” 华瑶曾经?给太后?写了四十?多封密信,每一封信的措辞都是十?分恳切,她?请求太后?保全?杜兰泽,太后?从?未答应,也从?未拒绝,而她?也察觉到了,她?和杜兰泽的性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果她?能战胜东无,杜兰泽也能活下来。如今东无已死,她?和杜兰泽都是这一场赌局的赢家。 华瑶环视四周,纱帐和被褥都是干净整洁的,太后?并未亏待杜兰泽,华瑶松了一口气:“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先把你抱出去,你还?有什么话,等我们回家了,你再慢慢和我说。” 华瑶仔细思考了片刻,又用被褥把杜兰泽裹起来,像是包粽子一样,包得?严严实实,就?连一丝风也透不过来。 华瑶认真?道:“这样你就?不会受凉了。” 杜兰泽含糊不清道:“多谢……殿下关?照。” 华瑶稍微用了一点力气,就?把杜兰泽和她?的被褥一同抱起来了。 杜兰泽道:“殿下受累了……” 华瑶道:“真?的一点也不累,你就?像棉花一样轻飘飘的。” 华瑶慢慢地走了几?步,忽然加快了脚步,她?抱着杜兰泽走下楼梯,跨过了临芳斋的门槛。 王全?顺在门外等候已久,他把拂尘收进腰封里,双手抱拳,躬身道:“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您这样抱着杜小姐,万一被旁人看见,实在是不成体统,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也会连累您的名声,杜小姐还?是戴罪之身,您可是……哎,您可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岂能为了一个罪人,做到这个份上?” 华瑶反倒笑?了笑?,她?轻声道:“本宫想做什么事,岂是你能议论的,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够砍?” 王全?顺听?出她?语气中的狠劲,他连忙退到了一旁,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他目送华瑶走出宫门,雨下得?更大,风也刮得?更大,华瑶的身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夜里。 * 戊时一刻,宫灯高挂。 宽阔的宫道上,停着一辆马车,侧门已经?敞开了,谢云潇站在门前,抬头望去,细细密密的雨幕之中,走过来几?道人影,他们是镇抚司的武功高手,也是仁寿宫的御前侍卫,其中一人,正是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 刘济万的武功境界极高,在镇抚司排行第?一,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 刘济万缓步走近,仔细地打量谢云潇。 影影绰绰的雾气之中,谢云潇的衣袍随风浮动?,他没打伞,也没披雨衣,身上却没有沾到一滴雨水,依旧是一尘不染,独立于?俗世之外的洁净。他的武功境界已是至高至上,剑气变幻莫测,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刘济万听?说,华瑶和东无决战当夜,谢云潇身受重伤,此后?一个月闭门不出,刘济万还?以为谢云潇死了,没想到谢云潇竟然痊愈了。谢云潇的武学修为,比从?前更上一层楼,可算是因祸得?福,难道华瑶当真?是天命之主?华瑶的运气极好,她?身边的人也能沾到福气。 刘济万双手抱拳:“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谢云潇道:“免礼。” 刘济万道:“殿下,请您恕我直言,此处是仁寿宫的前庭,您的马车不能停在宫道上……” 谢云潇道:“稍等,我会把马车移走。” 刘济万道:“这辆马车里还?有几?个人?” 谢云潇道:“太后?派你来问?,还?是你自己要问??” 刘济万道:“殿下言重了,卑职如何担当得?起?卑职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不要和卑职一般见识。卑职在仁寿宫当差,太后?娘娘是卑职的主子,主子有令,卑职不敢不遵从?……”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何要拖延时间?” 刘济万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殿下恕罪,您的马车停在宫道上,坏了宫里的规矩,卑职特来禀明殿下,万万不敢有别的心思……”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的身影一闪而过。她?抱着杜兰泽走向马车,脚步轻快又平稳。她?也没打伞,没穿雨衣,未曾沾染一丝半点的潮气,像是刚从?郊外踏青回来,郊外还?是一个艳阳天。 直到此时,刘济万才察觉到了华瑶的武功之高,远超他此前的预料。他把手里的灯笼提得?更高了一些,灯火幽暗,风雨飘摇,宫殿的倒影笼罩在马车上,如山一般倾倒下来,他沉声道:“恭送殿下。” 华瑶看了一眼刘济万,他身材魁梧,体格健壮,身穿一件红底黑纹的镇抚司官服,脚踩一双水牛皮革制成的官靴。这种官靴看似笨重,实则轻便灵活,还?有防滑防水的功用。 华瑶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她?登上马车,把杜兰泽交给周谦,又撩开门帘,向外一望,刘济万迟迟没有离开,仍然站在前庭的宫门之外。 华瑶低声道:“驸马,快上车。” 天上又有一道闪电打过去,“轰隆”一声巨响,明亮无比的白光照出了谢云潇的神色,他似乎也有些犹豫,华瑶道:“走吧,没事的。” 谢云潇瞬间步入马车,他和华瑶坐在同一排,杜兰泽和周谦坐在他们的对?面。马车飞快地向前行驶,周谦把杜兰泽的右手从?被褥里拿出来,按住她?的脉搏,又在她?的手背上扎了两根极细的银针,她?气若游丝:“晚辈还?没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周谦道:“杜小姐,你都病成这样了,别说话了。” 杜兰泽道:“我的病情……” 周谦道:“可以治,不难治。” 周谦这一句话刚说出来,便是给华瑶吃了一颗定心丸。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这位前辈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医,既然她?说你的病可以治,那你一定能康复如初,你也不必担心了,兰泽。” 杜兰泽断断续续道:“我担心殿下如今的处境……” 华瑶心想,不愧是杜兰泽,杜兰泽也察觉到了今夜的危险。此时她?病重身弱,华瑶不愿对?她?透露太多消息。 华瑶轻声安慰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总有应对?的办法。” 杜兰泽道:“皇帝去世的那一天,也是电闪雷鸣的雨夜。” 华瑶道:“别怕,大雨会把皇城冲洗干净。“ 华瑶拿出一只牛骨哨子,递到了杜兰泽的手里。 杜兰泽紧紧地握住骨哨,华瑶小声道:“今晚风大雨大,无法点燃信号烟,我给你准备了一个骨哨,若是遇到了危险,你吹响骨哨,便会有人赶来救你……” 杜兰泽反应极快:“您不和我一起出宫吗?” 华瑶道:“我要留在皇宫里,新帐旧帐加在一起清算,我一定是最大的赢家,我早有准备,你不必担心。” 杜兰泽道:“您不要骗我了……” 华瑶道:“我何曾骗过你?你要相信我。” 华瑶转头看着周谦:“前辈,我把杜兰泽交给你了,请你帮我照顾好她?。” 周谦欲言又止:“老臣……” 周谦的双手紧握成拳,华瑶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华瑶一口咬定:“你也不必担心,我是高阳华瑶,这世上没有我做不成的事。” 华瑶从?衣裳口袋里取出一只瓷瓶。她?拧开瓶盖,倒出一点毒药,均匀地涂抹在她?的剑刃上。她?把药瓶递给谢云潇,谢云潇也照做不误。 周谦道:“二位殿下,在忙什么?” 华瑶道:“那是汤沃雪调配的毒药,名叫‘丝绝’,我给它改了一个名字,叫‘死绝’,只要沾上了死绝,不管他们是不是化境高手,毒药都会立刻发作,他们也会全?部死绝了……” 说到此处,华瑶笑?了一声:“这也是东无教给我的战术,我从?东无身上学到了不少本领。” 谢云潇道:“敌军的人数或许在一千以上。” 华瑶从?自己的袖口里摸出来另一只骨哨,她?低头看着哨子,不知不觉中,她?的思绪又飘到了 远方。 谢云潇劝告道:“殿下,不要犹豫,当机立断。” 华瑶道:“马车进宫的时候,你还?对?我说,小心行事,自保为上。” 他们二人的衣袖堆叠在一处,谢云潇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怔了一怔,他们的掌心已经?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她?似乎能感应到他的心跳,或许也是她?的心跳,她?分不清谁是谁,亢奋的情绪尚未消散,她?的心跳比平时更快一些,谢云潇也是如此吗? 今晚是黎明前的黑夜,华瑶确实对?杜兰泽撒谎了,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输,能不能等到天亮,她?只知道自己一定会拼尽全?力。 谢云潇低声道:“彼此相知,生死相随。” 华瑶心念一动?,她?还?没有回应谢云潇,坐在对?面的周谦感叹道:“公主和驸马真?是情比金坚。” 华瑶承认道:“当然。”又说:“我和兰泽也是情比金坚。” 谢云潇松开了华瑶的手,华瑶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指尖,他把手指收回了衣袖里。华瑶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她?敲响了马车的车板,“咚咚咚”三声,响声传到马车的前侧。 驾车的车夫调转方向,马车穿过重重宫门,车轮滚动?,压碎了宫道上的灯影。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号角声,透出一股肃杀之气,华瑶自言自语:“他们追上来了。” 华瑶握紧剑鞘,瞬间跳出了马车,谢云潇紧跟她?的脚步,她?转头吩咐车夫:“全?速前进!” 车夫道:“遵命!” 马车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疾速地飞驰着,车厢像是一艘小船,在水浪上颠簸不已,杜兰泽只觉得?自己的肠胃抽搐不止。车门上似有一条缝隙,雨夜的寒气扑面而来,她?干呕了一声,周谦连忙把她?扶住了。 周谦给她?喂了一颗药丸,她?喘息不停,轻声问?:“前辈,请您告诉我,我的病,真?能治好吗?殿下不在马车上了,您和我说实话吧,算我求您了。” 杜兰泽声调婉转,语气柔弱,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恳切,周谦心生怜意。她?轻轻地拍了拍杜兰泽的肩膀,杜兰泽与她?对?视,竟然也怔了一怔。 周谦微微地笑?了一笑?,眼角的皱纹也透着笑?意,她?的神色分外慈祥,杜兰泽记起了自己的祖母。 周谦道:“你在想谁呢?” 杜兰泽喃喃道:“我的祖母……她?,她?去世多年了……” 周谦道:“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把我当成你的祖母,我的年纪啊,不仅能做你的祖母,还?能做你的曾曾曾……曾祖母。” 杜兰泽极轻地笑?了一声,忽然又说出一句:“殿下很信任您。” 周谦道:“你若是愿意去乡下静养,远离尘世间的纷纷扰扰,不要思虑,不要担忧,把你心里的重担卸下来,平平静静地过好你的日子,你至少也能活个五六十?岁。” 杜兰泽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片刻之后?,杜兰泽道:“如果我非要留在殿下身边呢?” 周谦道:“那你的寿命只剩三年。” 杜兰泽没有一丝犹豫:“三年,三年,一千零六十?二天,这么长的日子,我知足了。” 周谦急忙道:“傻孩子,你这又是何必呢?你的病根是郁结于?心,积劳成疾,你不休养个八年十?年,这个病根也除不去。你若是操劳过度,旧疾又会发作起来,你的五脏六腑都会逐渐衰竭,你别太固执了。” 杜兰泽道:“我的病根,十?多年前就?有了。” 周谦道:“那是怎么回事呢?” 杜兰泽也没有隐瞒,她?实话实说:“十?多年前,我的父母双亲,哥哥姐姐,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周谦叹了一口气。 杜兰泽道:“前辈武功高强,又精通医术,早已阅尽了世事沧桑,我心里的这一点执念,还?请您稍微体谅些,世事无常,人各有命……我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只是因为我心里还?有执念,如果不能留在殿下身边,我此生虚度光阴,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杜兰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周谦可不敢与她?争辩,周谦道:“好,好,你们年轻人自有主张。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杜兰泽道:“只愿殿下平安无事。” * 皇城灯火璀璨,风雨之中,雾气蒸腾,满城光影浮动?,近看也看不真?切,像是九重天上的天宫仙府。 华瑶环视四周,还?没发现一个人影,她?和谢云潇一同走在宫道上。她?吹响了她?随身携带的骨哨,那哨子的响声尖锐而嘹亮,穿透了厚重的宫墙,传到了皇城的城门之外。 雨水滂沱,电闪雷鸣。 方谨站在一座高楼上,俯瞰着皇城的夜景。她?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五里远,她?清楚地看见了华瑶的身影,她?下令道:“出动?全?军,诛杀华瑶。” 她?的侍卫领命告退,顾川柏还?站在她?的身旁,顾川柏道:“您早就?应该出动?全?军,诛杀华瑶……” 方谨道:“闭嘴,少说废话。” 顾川柏道:“殿下。” “铮”的一声,方谨拔剑出鞘,剑光寒凉,映照着顾川柏的面容。 顾川柏无奈地笑?了笑?:“华瑶吹响了骨哨,哨声传遍皇城内外,启明军必定会攻入皇城,留给您的时间不多了。” 方谨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顾川柏道:“殿下,您还?在犹豫吗?” 方谨道:“我唯一的选择,便是逼宫夺位,多年来的筹划,是否会功亏一篑,只与华瑶的生死有关?,成败在此一举,今夜,华瑶若是死了,我大功告成,华瑶若是活了,我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 顾川柏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方谨道:“时也命也,造化不由人。” 顾川柏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您才是天命之主,华瑶只是贱民之女,尊卑之分,贵贱之别,岂是华瑶能改动?的?” 方谨淡淡地笑?了一声。她?道:“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若我还?能回来,你就?是皇后?了。” 顾川柏还?没反应过来,方谨登上高台,跳下了高楼,她?的衣袍在风中飘荡,猎猎作响,顾川柏望着她?的背影,大喊道:“殿下,殿下!!” 顾川柏只恨自己不能与方谨并肩作战。他不知道方谨的武功修炼到了什么境界,也不知道方谨能否战胜华瑶。他双手紧紧地抓着栏杆,手背上青筋凸出,指甲的颜色也暗淡了。 他喃喃自语:“时至今日,我不在乎自己的命数如何,我只盼着殿下长命百岁……” 天色黑沉,雷雨交加,战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 方谨率领七百名武功高手,路过一条宫道,道旁还?有二十?名侍卫正在巡逻,那些侍卫拦住了方谨:“殿下,您身边还?带着这么多人,您要去哪里?皇城的规矩,您是知道的,您的随从?不能超过十?个人……” 方谨没等他说完这句话,手起剑落,斩断了他的脖颈,他倒在地上,鲜血如溪流一般流淌着,渐渐地渗入石砖。 剩余的十?九个侍卫纷纷拔剑,不过片刻之后?,这十?九人已经?死光了,方谨踩着血迹走过去,周身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杀气。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华瑶隐约察觉到了。她?和谢云潇跑过了宫门,闯入一座荒废已久的冷宫。 冷宫年久失修,庭院里长满了野草,约有一丈高,若是能在此地布置一个陷阱,真?是极好的,可惜华瑶没时间细想,她?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她?猛然转过头,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距离她?仅有十?丈远,刘济万带来了十?五个化境高手,加上刘济万自己,刚好是十?六个人。 华瑶早就?知道了,刘济万效忠方谨,她?以为刘济万会在仁寿宫动?手,不过刘济万到底是忌惮太后?,等到华瑶远离仁寿宫,刘济万才露出了真?面目。 那十?六个化境高手分成两队,八人一队,分别围住了华瑶和谢云潇,华瑶翻转剑刃,斜劈刘济万,她?怒声道:“狗奴才,找死!” 刘济万道:“您快死了!” 华瑶道:“放屁!杀你爹的!” 华瑶的言行如此粗鲁,这也是刘济万没想到的,刘济万在皇城当差多年,许久不曾听?过脏话了。 刘济万提刀一斩,华瑶跳到了半空中,她?双手运力,凝结成一道沉重的剑气,刘济万一刀砍过去,像是砍到了一堵铜墙铁壁,他急忙侧身躲开,耳畔又传来一阵呼啸的风声。 刘济万后?退一丈远,提醒自己的弟兄们:“大家小心!合力围攻华瑶和谢云潇,切记不能单打独斗!!” 天色更黑,风也更大,高约一丈的野草被风吹倒在地上,泛出枯黄的波浪,雨水随风飘散,刘济万闻到了血腥气。他转头一看,这才发现,华瑶的剑气融入了雨水,无穷无尽地洒落下来,他的一个弟兄浑身鲜血淋漓,已被雨水刺成了筛子。 刘济万挥刀狂斩,刀刀直攻华瑶,华瑶飞速后?退,又有两位高手截断了她?的退路,汇聚的刀光直冲她?的命门,她?连连闪避,刘济万劈开了一座假山,碎石迸溅,撞到了她?的肩膀上,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染红了她?的 衣袖。 华瑶的神色没有一丝改变,她?的意志力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几?个瞬息之间,她?看出了刘济万的破绽,剑尖发出“铮”的一声锐响,她?飞剑斜刺,刘济万抬腿横扫,她?刺中了刘济万的脚踝,划出一条两寸长的血口。 刘济万翻了个跟斗,连退三步,双腿传来一阵剧烈的麻痹感,华瑶的剑上有毒!他来不及提醒弟兄们,华瑶一剑劈断了他的脖颈,鲜血喷溅,他的头颅落入了草丛。 天上雷声滚滚,地上血流汩汩。 方谨赶到此地的时候,满地都是镇抚司高手的尸体,华瑶和谢云潇只受了一点轻伤。 华瑶轻声道:“姐姐,你来了?” 方谨脚步一顿,剑尖一刺,直奔华瑶而去。 华瑶和方谨的剑刃交击,瞬间爆开三丈高的火花。 方谨手上使尽全?力,又抬腿狠踹华瑶的膝盖,华瑶一跃而起,双手握着剑柄,剑刃向下,劈砍方谨的头颅,势如破竹,挟着一股凌厉无比的剑风。 方谨旋身回转,剑尖直指华瑶的后?颈。 华瑶纵身一跳,躲开了方谨的杀招,她?语速飞快:“姐姐,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方谨道:“贱人,早死早超生。” 华瑶道:“姐姐,我不想死。” 姐姐,我不想死。 昭宁二十?一年,华瑶年仅十?四岁,她?的养母淑妃去世了,东无和晋明对?她?虎视眈眈,皇后?放任奴才仗势欺人,她?跪在方谨的脚边,说了一遍又一遍:“姐姐,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那时候,方谨回答:“你是我的妹妹,我当然会救你,你不必跪在地上,别着凉了,起来吧。” 华瑶扑进她?的怀里:“姐姐……” 方谨抬手抱着华瑶,就?像小时候一样,她?喃喃道:“你怎么还?没长大呢,胆子这么小……” 她?不该盼望自己的妹妹长大的。 冷风呼啸,方谨失神了一瞬,华瑶挥剑急刺,方谨的侍卫大喊道:“殿下!!” 那侍卫闪身挡在方谨的面前,华瑶一剑刺穿了此人的心口,剑刃上溅满了鲜血,放出一股刺鼻的血腥气,方谨终于?回过神来。 方谨怒火滔天,她?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华瑶的陷阱,分明是鬼迷心窍!她?打定主意,要把华瑶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她?提剑直刺华瑶的命门,她?的杀气之强,更胜从?前的千百倍。 华瑶斜身避过,方谨一剑比一剑更快,削断了华瑶的一截衣袖,方谨的侍卫又把华瑶团团围住,华瑶的心里也有些害怕,如果她?被方谨抓住了,方谨一定会扒了她?的皮,把她?剁碎,做成腌菜,扔到乱葬岗里。 方谨对?华瑶的最后?一丝怜爱也消失殆尽了。正如方谨此前所说,她?和华瑶的姐妹之情,已是恩断义绝。 华瑶脚尖点地,旋身扫荡了一圈,她?的剑锋从?数十?人的身上划过,那些人的动?作都变得?迟钝了,他们反应过来:“华瑶和谢云潇的剑上有毒!” 华瑶撒谎道:“我在草丛里洒满了毒药,你们全?都中毒了!!” 众人连退几?步,避开了茂盛的草丛,华瑶连忙喊了一声:“快跑!” 谢云潇听?见华瑶的声音,挥剑斩开了一条退路,他追随华瑶的背影,与她?一同逃离了冷宫。他们二人轻功绝妙,转瞬之间,他们跑出了数十?丈远。 华瑶越跑越快,她?回头一看,方谨还?没追上来,这是怎么回事?华瑶思考片刻,断定道:“方谨还?有后?手。” 谢云潇道:“什么后?手?” 华瑶道:“我不知道。” 华瑶又吹响了哨声,这一次,远方传来回应,“咚咚咚咚”,两短四长的战鼓声,传递着启明军的消息,华瑶高高兴兴道:“秦三率兵进城了!” 谢云潇道:“进入皇城?” 华瑶道:“当然。” 谢云潇道:“不如今晚发动?宫变,你直接登基上位,把真?相昭告天下,你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大梁的百姓也会真?心归顺你。” 华瑶道:“我也正有此意。” 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地跃过宫门,今夜的皇城不同寻常,巡逻的侍卫人数只有平常的百分之一,各地的守卫松懈了不少,这又是怎么回事?华瑶和方谨大开杀戒,也没有大内高手前来阻止,难道是太后?的授意吗? 华瑶恍然回过神来,她?在仁寿宫大吵大闹的时候,太后?已经?传下了命令……不对?,太后?今夜传召华瑶和方谨入宫,本就?是非同一般的,难道太后?早已料到了,华瑶和方谨会在皇城一决生死吗? 等到天亮了,雨停了,活着的人是赢家,死去的人是输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一将功成万骨枯,华瑶的脑海里浮现出乱七八糟的念头,她?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太后?究竟想做什么?无论是她?,还?是方谨,她?们姐妹二人的筹划,总归瞒不过太后?的慧眼。 战鼓声越来越近了,华瑶飞快地奔向前方,如同她?预料的那般,她?绕过一条小巷,在转角处见到了秦三。 广阔的宫道上,秦三率兵行进,启明军的军旗迎风招展,众多士兵高喊道:“远望天边启明星,人间正道已分明!!” 秦三也看见了华瑶,她?道:“公主殿下!” 华瑶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秦三的面前,秦三跪地行礼,华瑶低声问?:“你们把杜兰泽送出宫了吗?” 秦三道:“殿下放心,大约一刻钟之前,启明军在宫里接应了老前辈,迅速把杜兰泽送出宫了。” 华瑶道:“好。”又问?:“你们今夜入宫,皇城守卫可曾阻拦你们?” 秦三露出疑惑的神色:“皇城守卫打开了城门,启明军也不曾与守卫交战。” 果然如此,华瑶心想,太后?当真?把命令传下去了,太后?已经?料到了华瑶和方谨的决战就?在今夜,太后?不仅纵容华瑶,也纵容方谨,如此一来,皇城的损失也是最小的。 华瑶暗暗佩服太后?,又问?:“你带来了 多少人?” 秦三道:“回禀殿下,约有八千人。” 华瑶道:“好,足够了。” 华瑶又唤来她?的侍卫青黛,传令道:“青黛,你去第?二军营调派三千精兵,守住京城的各个官府衙门。” 青黛道:“卑职领命,谨遵殿下口谕。“ 秦三忽然“嘶”了一声,华瑶道:“怎么了?有话直说。” 秦三道:“我率兵入驻皇城之前,刚刚听?说,方谨派出的贼兵闯进了大理?寺,抓走了……大理?寺的高官要员。” 谢云潇道:“被抓走的高官,叫什么名字?” 谢云潇的舅父谢承均,正是大理?寺少卿,方谨派人闯入大理?寺,显然是冲着谢承均去的,谢承均落到方谨的手里,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华瑶转念一想,不对?,她?早已通知过谢家,又派出了许多武功高手,守住了谢家的大门,今夜戊时过后?,谢承均还?在大理?寺当班吗? 秦三道:“我没听?说那些高官的名字,只知道是方谨把他们抓走了。” 谢云潇右手握着剑柄,他的骨节处隐隐泛白。 华瑶看着谢云潇,低声道:“别着急,不一定是谢承均。” 华瑶又吩咐道:“秦三,你率兵随我入宫,绞杀方谨,诛灭同党,再把大理?寺的官员救出来。” 秦三道:“末将遵命。” 华瑶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她?睁开双眼,轻声道:“紫苏,你现在立刻出宫,调派第?三军营的五千精兵,做好准备,明日辰时之后?,血洗方谨的公主府,不留一个活口。” 紫苏道:“卑职遵旨。” 紫苏用“遵旨”二字回应华瑶,俨然是把华瑶当成了皇帝。 华瑶抬头望天,天色暗沉。她?转过身,步入雨幕,众人跟在她?的身后?,她?又喊来一位将领:“曹标。” 曹标躬身弯腰:“请殿下吩咐。” 华瑶道:“抬头,往前看,看见那一栋高楼了吗?那是观月楼,方谨的驸马顾川柏就?站在楼上,你率领五百高手,去给我把顾川柏活捉过来。” 曹标道:“卑职遵旨。” * 启明军的军旗越飘越高,战鼓的声音越敲越响。 观月楼上,顾川柏正在来回踱步。他派人去打听?方谨的消息,他真?想听?见华瑶的死讯,然而,侍卫禀报道:“启禀殿下,华瑶轻功极高,追兵一时失察,没追上华瑶的脚步……” 顾川柏心里暗想,到底是追兵没追上华瑶的脚步,还?是华瑶太过阴险狡诈? 侍卫又道:“华瑶和启明军汇合了。” 顾川柏暗骂一句,果然如此,华瑶早已做好了逼宫的准备。顾川柏担心方谨的安危,他连忙问?:“公主在哪里?” 侍卫道:“请您恕罪,公主特意吩咐过,不能向您透露她?的行踪,您也不能站在观月楼的高台上,请您赶快回屋吧。” 顾川柏道:“也罢。” 他原本是想俯瞰皇城,观察华瑶和方谨的动?向,他只顾着考虑方谨的处境,却忘记了自己也在战局之中。 顾川柏转过身,才刚走出一步,剑风从?他背后?袭来,刀剑击撞之下,尖锐的响声接连不断,顾川柏飞快往前跑,双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袖。他跨过门槛,还?没来得?及跑入密室,忽然飞过来一颗石头,砸在他的身上,点住了他的穴道。 顾川柏双腿一软,跪到地上,又闻到了一股呛鼻的气味,他恍然明白了,那是鲜血的味道。刺客走到他的背后?,把他拦腰扛起来,他说不出一个字,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顾川柏低下头,看见刺客身上穿着一件棉布蓝袍,袖口上刺绣着启明星,他顿时反应过来,他被启明军劫走了。 刺客扛着顾川柏,飞快地跳下了观月楼,顾川柏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就?连咬紧牙关?的力气也没有,他呼吸急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送入了一座宫殿。 刺客把顾川柏扔到了地上,又解开了他的穴道,顾川柏还?是觉得?力不从?心。他不会武功,没有内功护体,经?过一番点穴解穴,浑身上下的筋脉还?有些淤塞,必须在家里静养两天,才能复原。此时他不应该站起来,但他宁死也不愿跪在华瑶的面前,他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迎上华瑶探究的目光。 华瑶出于?习惯,喊了一声:“姐夫?” 顾川柏气不打一处来,他虽然憎恨华瑶,却还?是把华瑶当成了自己的小辈,毕竟华瑶比他年幼许多。小辈如此欺辱他,他也骂不出脏话。他出身于?世家名门,此生从?未学过脏话,他只能说出一句:“你把我强掳过来了,你简直无法无天。” 华瑶淡淡道:“姐夫的侍卫真?是一群饭桶,只会吃饭,不会干活,连姐夫都保护不了。” 顾川柏道:“你杀了他们。” 华瑶道:“方谨躲到哪里去了?” 顾川柏不知道方谨去了哪里,他也不想对?华瑶说实话,他冷声道:“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来。” 华瑶淡淡道:“你真?想死吗?” 顾川柏道:“你夺权篡位,屯兵造反,杀兄杀姐,强占姐夫,犯下十?恶不赦的罪孽……”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我可没有强占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谁强占你了?” 顾川柏此时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他熟读历朝历代的史书,纵观古今中外,那些夺权篡位的乱臣贼子,也不乏杀兄淫嫂的,他早已把华瑶当成罪大恶极的歹徒,每天在心里咒骂她?成百上千遍,只盼她?早死早超生,她?的那些恶行罪状,他也没有一桩一桩地数清楚,只是随口说了出来。 “占”与“掳”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顾川柏心头的怒火越发旺盛,他道:“你现在立刻杀了我!” 华瑶反倒笑?了一声。 这一间屋子里,只有华瑶和顾川柏两个人,墙角放着一盏香炉,烟火微微地飘散出来,顾川柏只觉得?头晕目眩,华瑶又走到了他的身边:“姐姐要是知道我把你抢过来了,姐姐也会对?你心生芥蒂。” 顾川柏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华瑶又问?:“你用的是什么香料?” 顾川柏道:“你是贱民,香料与你无关?……” 华瑶道:“姐姐抓走了大理?寺的官员,你知道吗?” 顾川柏道:“她?抓到了谢承均,谢家等着给谢承均收尸吧。” 华瑶心头一惊,怎会如此?方谨真?的抓到了谢承均?如果谢承均的性命断送在方谨的手里,华瑶与谢家的关?系不复从?前,华瑶登基的助力又少了一些,她?整顿世家的计划也要推迟了。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顾川柏喃喃道:“你……你给我下了什么药?为什么我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华瑶抬起手,指了指香炉,顾川柏转头一看,顿时明白了,香炉里放置了一种迷魂香,从?未练过武功的人闻到这种味道,便会神魂颠倒,不自觉地说出自己脑海里闪过的念头。 这也难怪,方才,顾川柏说出了“强占姐夫”这种胡话,顾川柏心里愤恨不已,华瑶竟然把审讯的手段用到了他的身上,迷魂香的药效已经?显现了。纵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意识,他还?是身不由己。 时间紧迫,华瑶可不能浪费,她?又问?:“姐夫,你回答我,姐姐会不会用谢承均来换你的命?你也是世家出身的贵族,姐姐也需要世家的助力。” 顾川柏道:“你真?是蛇蝎心肠,你快把我杀了,我不愿让公主为难。” 华瑶淡淡道:“你不能死,你还?有用,姐姐的兵力集中在哪些省份?” 顾川柏道:“沧州和幽州……” 华瑶道:“姐姐在京城又有多少兵力?” 顾川柏道:“约有一万两千四百人。” 华瑶道:“姐姐在沧州和幽州又有多少兵力?” 顾川柏道:“二十?一万四千人。” 在此之前,华瑶曾经?派人打探过方谨的底细,她?打探出来的结果,差不多也是顾川柏念出口的答案。 华瑶又问?了顾川柏几?个问?题,顾川柏前言不搭后?语,他的思绪越来越混乱,说话也越来越含糊,华瑶不必再审问?他了,他知道的消息也不是机密,方谨似乎一直防范着他。 华瑶 走出了宫殿,她?的心里有些烦闷,她?集结了上万精兵,方谨却像是人间蒸发了,她?找不到方谨的踪迹。 方谨的公主府又有重兵把守,若要把公主府清理?干净,至少需要一万以上的精兵,因此,华瑶命令紫苏先做准备,等到明天辰时之后?,她?还?会派出精兵强将,支援紫苏,扫荡方谨的公主府。 正当此时,华瑶的侍卫传来消息:“殿下,暗探在长门宫的宫道上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 华瑶听?完了暗探的汇报,又有些疑惑,长门宫距离她?率兵驻扎的地方,仅有二十?丈远,方谨不该出现在长门宫,难道她?还?想自投罗网吗? 华瑶正打算耐心地等待一段时间,侍卫又来报信:“启禀殿下,长门宫外,约有二十?名武功高手,扣押着五名人质……那些人质身穿绯红官袍,都是大理?寺的官员……” 华瑶道:“你们看见大理?寺少卿,谢承均了吗?” 侍卫道:“看不清楚,夜色太黑,雾气太重,人质的眼睛上蒙着眼罩,卑职认不出大理?寺少卿。” 华瑶猛然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方谨的计策! 谢家距离皇城约有三十?里远,从?谢家到皇城的消息来回传递一趟,至少需要两刻钟,这两刻钟之内,方谨的计策生效了。 华瑶几?乎可以断定,方谨没有抓到谢承均,顾川柏已被她?舍弃了,此时此刻,她?通过密道离开了皇城,甚至可能已经?离开了京城。 方谨在京城的兵力仅有一万,华瑶在城内约有四万精兵,华瑶在城外还?有秦州、永州的支援,太后?对?华瑶的偏爱也是显而易见的。 方谨当机立断,舍弃了京城,也舍弃了顾川柏,她?这一招是“金蝉脱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华瑶早就?应该想到的,对?于?方谨而言,顾川柏可有可无,当年顾川柏害死了方谨最器重的谋士,方谨此生都不会原谅顾川柏,她?之所以把顾川柏留到现在,也无非是利用他,正如他曾经?利用她?那般,扶持他自己的家族。 方谨把顾川柏留在皇城,又放出了烟雾弹,华瑶还?以为,方谨要和华瑶决一死战,却没想到,方谨察觉华瑶兵力强盛,又另选了一条路。 华瑶上当受骗了! 华瑶顾不上整理?自己的思路,她?率领两千精兵,赶到了长门宫的宫道上,果然看见了被扣押的人质。 谢云潇站在华瑶的身旁,华瑶道:“你仔细看看,仔细听?听?,那几?个人里,有没有你的舅父?” 谢云潇的目力和耳力极强,他清晰地辨认出那几?个人的身形,纵然他们经?过了乔装改扮,谢云潇还?是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谢云潇道:“那些人不是文官,他们都是武功高手。” 华瑶道:“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你的舅父应该是安然无恙的,你再耐心等待片刻,就?能等来谢家的消息。” 华瑶做了一个手势,这一时之间,数百精兵冲向了那些人质。大约半刻钟之后?,那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又有几?人咬舌自尽,只剩两三个活口了。 又过了一会儿,谢家果然传来消息,前日以来,谢承均并未上朝,他告假了,与他的父亲一同在家休养。父子二人深居简出,极少有人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他们也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 谢家并未透露太多,华瑶的暗探倒是禀报得?明明白白,原来,自从?华瑶率兵入驻京城,言官发疯似的辱骂华瑶“乱臣贼子、杀兄篡位”,简直是“罪无可赦,恶贯满盈”,当然也把谢家骂得?狗血淋头,谢家的家主谢永玄已有数日不曾上朝了。 如今的朝堂上,谢家的名声不大好听?。 国子监的学生跑到了谢家在京城郊外的私宅,又用毛笔蘸着粪水,在围墙上写了一句:“败坏纲常,结党营私,天下人耻笑?之极!” 国子监的学生毕竟年轻,或许也是受人煽动?,谢家并未追究,也并未宣扬此事,谢家的官员接连告假了,倒也是一种自保的良策。 华瑶思考了一小会儿,谢家的这些事,都是小事,无关?紧要,等到她?上位的那一天,自然会有无数文官为谢家翻案。 华瑶还?想严查从?京城通往沧州、幽州的关?口,然而,沧州、幽州的官员不一定会听?从?她?的命令,她?要先把储君的位置坐稳了。 既然方谨已经?消失,若缘和琼英不成气候,安隐又是个傻子,除了她?高阳华瑶,无人能登上至尊之位。 华瑶转过脚步,走向了仁寿宫。 * 亥时三刻,太后?仍未就?寝。 太后?的手里捏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她?坐在偏殿的一张蒲团上,她?的面前是一尊白玉雕成的佛像,她?抬头,又垂首,香雾缭绕之间,她?的神色始终舒展着,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烦心事。 仁寿宫的总管太监王全?顺正站在偏殿的门外。他站得?直挺挺的,心跳却是乱扑扑的,今夜,方谨和华瑶先后?逼宫,方谨失踪了,华瑶的军队留守皇城,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事。 王全?顺侧过头,眼角余光瞥见了纪长蘅,纪长蘅一言不发,王全?顺道:“纪姑姑?” 纪长蘅道:“慎言。” 王全?顺道:“是,是。” 他们二人还?在当差,侍卫又来报信了,说是华瑶正往仁寿宫的方向走着,没人敢把华瑶拦下来。 王全?顺道:“纪姑姑,您去给太后?传信吧?” 纪长蘅并未推辞,她?转过身,敲响木门,禀报道:“启禀太后?娘娘……” 纪长蘅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太后?回答道:“哀家知道了,事已至此,四公主便是大梁朝的储君,你们都是仁寿宫的奴才,你们都要记住,维护储君的体面,也是你们的本分,纪长蘅,你给哀家拟旨,传召公主入宫觐见……” 第216章 奏曲急 尽快举行登基大典 大雨滂沱, 雷光闪烁。 华瑶缓步走向仁寿宫的正殿。 正殿的门楼上悬着一块金漆牌匾,刻写着“永立千秋”四个字,正殿又?名?“千秋殿”, 太?后通常会在千秋殿接见皇帝和皇后。 华瑶从小在皇城长大, 从未踏入千秋殿的正门。 如今, 华瑶距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 她也会成为?千秋殿的常客。她跨过门槛, 抬头一看,此处果然是雕梁画栋, 金碧辉煌, 她见惯了价值连城的珍宝, 倒也不觉得稀奇。 华瑶步入千秋殿的厅堂,看见紫檀屏风上雕镂着万里江山图。她心念一动, 目光长久地停在屏风上,千秋霸业,万里江山,正是她此生坚守的志向。 华瑶深吸一口气,又?听见了轻缓的脚步声?。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 恭恭敬敬道:“儿臣参见皇祖母, 恭请皇祖母圣安。” 太?后从侧门走出?来?,纪长蘅跟在她的身后。她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 行走时, 竟然丝毫不显老态。她举止雍容,神色端正, 手上还拿着一串迦南木珠,每一颗木珠上都刻着篆体字,坠饰的翡翠牌上又?有“同舟共济”四个字。 华瑶心里暗想, 时局如此艰难,太?后会不会与华瑶同舟共济呢? 太?后道:“别站着了,坐下来?吧,好孩子,坐到哀家身旁来?。” 华瑶道:“儿臣遵命。” 太?后坐在一张软榻上,纪长蘅为?太?后倒了一杯茶。太?后端着茶杯,吩咐道:“好了,不必伺候了,你退下吧。” 纪长蘅离开之后,这一座千秋殿里,仅剩华瑶与太?后二人。 华瑶也坐到了软榻上。她与太?后的距离约有一尺,太?后不会武功,而她是化?境高手,她们?二人的差距如此悬殊,太?后竟是毫不在意似的。 太?后淡然道:“哀家已经拟定懿旨,传召六部九卿的高官入宫觐见,哀家与众臣商议过后,便可以将立你为?储君。” 华瑶道:“儿臣多?谢皇祖母抬爱,此事?宜早不宜迟,今天晚上,内阁撰写册文,加盖印玺,明日午时,请您在京城宣读圣谕,颁布诏书,昭告天下,儿臣已是大梁朝的储君。” 太?后放下了茶杯:“别着急,好孩子,先听哀家把话说完,哀家知?道你是有分寸的,不会像你的皇兄皇姐那般任性胡来?……” 华瑶原本是想尽快颁布诏书,坐到储君的位置上,她也愿意在太?后的面前装出?一副恭敬的姿态。可她从太?后的语气中听出?了敷衍的意思,太?后对她并不是十分信任,也不会把朝政大权送到她一个人的手里。 华瑶打断了太?后的话:“皇祖母不必抬举儿臣,儿臣也是十分任性的,若是冒犯了皇祖母,还请皇祖母多?包容些。” 太?后不怒反笑:“你真是长大了,可以独断专行了,也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 华瑶也笑了:“皇祖母言重了,儿臣从来?不敢忤逆您,儿臣一直把您放在心里敬重。请您仔细想想,今晚要是东无发动了宫变,您还能坐在千秋殿里,谈笑风生吗?” 太?后侧过头,目光转向华瑶,直到此时,她才用正眼打量华瑶。 今天是昭宁二十七年二月四日,华瑶的生辰是昭宁七年四月二十八日。还差两个月,华瑶才满二十岁。她年纪轻轻,阅历尚浅,却很擅长玩弄权术。她与太?后争权夺利,竟然也是分毫不让,真有一种威严的气势,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气焰嚣张的。 太?后还记得,淑妃去世的前一夜,大雨倾盆,华瑶跪在仁寿宫的庭院里,乞求太?后保全淑妃的性命。她流着泪,磕着头,磕得头上淌出?血来?,太?后依旧是不理不睬。她筋疲力尽,倒在地上,浑身浸满了雨水和血水,真像是丧家之犬。 今时今日,华瑶率兵攻入皇城,威胁太?后,震慑众臣,太?后的心里也有感叹。 太?后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把杜兰泽送出?宫了吗?” 华瑶忽然反问道:“儿臣还有一个疑问,父皇的病情怎么样了?算起?来?已有三个多?月了,内阁不曾收到父皇的诏令,儿臣也不知?道父皇的龙体是否安泰。” 太?后微微地笑了。 华瑶一句一顿道:“您的茶杯里,茶水凉了吗?纪长蘅在仁寿宫伺候得太?不周到,她原本是尚衣局的女官,做事?也不是十分妥帖。” 太?后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哀家记起?来?了,你两岁就启蒙了,四岁便能读书写字。你小时候,哀家对你格外关照,把你从昆山行宫接回了皇城,此事?天下皆知?,如今你长大了,也该顾惜自己的名声。” 华瑶道:“谁要是坏了我的名?声?,那就是和我们?皇族作?对,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一位皇族可以担当?大任?” 太?后叹了一口气:“储君之位是你的,皇帝之位也是你的,你三番四次试探哀家,哀家岂能不寒心?” 太?后当?真会寒心吗?华瑶无法从太?后的脸上看出?任何情绪。太?后的城府之深,是她不敢揣测的,她也不想再听太?后打哑谜了。 华瑶道:“我敬重您,尊您为?太?皇太?后,我不敢让您寒心,也请您让我安心,您打算如何处置方谨?” 太?后缓缓地抬起?手来?,搭住了木桌上的玉如意,她低声道:“哀家耗尽毕生心血,这才保住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沧州第一大将洪程秀投敌了,沧州战局一日比一日更危急。今夜方谨逃出?京城,必定是往北方去了。哀家是想册封方谨,方谨接受朝廷的恩典,担任‘征北大将军’,才不会与敌国串通一气。” 华瑶万万没想到,太?后竟然要把“征北大将军”的名?号赐给?方谨?这分明是一步臭棋。华瑶和方谨之间的胜败已是定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华瑶怎么能容忍方谨名正言顺地夺取兵权? 太?后考虑的究竟是朝政,还是她自己?的尊荣?她给?方谨留了一条后路,可是怕方谨东山再起?,从沧州攻入京城,再让皇城遭受一次宫变?! 华瑶认真道:“姐姐在北方有二十万精兵,若是把姐姐放跑了,可不就是放虎归山吗?您不必担心沧州战局,请您尽快把我立为?储君,我也会在三天之内把姐姐找回来?。” 太?后并未答应,也并未拒绝。她轻敲了一下木桌,总管太?监王全顺跪在门外,传信道:“启禀太?后娘娘,贵客已在前厅等候了。” 华瑶跟随太?后的脚步,走向了千秋殿的前厅。 华瑶才刚跨过门槛,众人异口同声?道:“微臣叩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娘娘圣安。微臣叩见公主殿下,恭请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太?后道:“起?来?吧,你们?都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时局艰难,你们?更应该勤于政务、忠于职守,只要你们?同心协力辅佐储君,没有什么渡不过的难关。” 众人站起?身来?,华瑶仔细地打量他们?,她看见了内阁次辅赵文焕、工部尚书邹宗敏、礼部尚书杨芳树、吏部尚书朱贤勤、户部尚书石仲舒、都察院都御史蔡昌运,通政司通政使尤万秋,六部九卿的高官能来?的都来?了。 内阁次辅赵文焕开口道:“微臣谨遵太?后娘娘口谕,内阁已经把册文拟好了,还请公主殿下过目。” 工部尚书邹宗敏也说了一句:“殿下久经沙场,战功赫赫,您的文韬武略远在常人之上,真是当?世英杰。您登上储君之位,实乃百姓之福,社稷之幸。” 华瑶道:“当?今第一要务,正是安抚民心,鼓励士气,明日午时,皇祖母便会颁布诏书,将本宫立为?储君。方才,皇祖母所言极是,时局艰难,诸位必须竭心尽力辅佐本宫,各州各府的局势才能稳定下来?。” 赵文焕道:“微臣承蒙殿下隆恩,辅佐殿下,微臣不敢不尽力。” 邹宗敏道:“殿下神威凛凛,圣德昭昭,必能安定天下,微臣听凭殿下差遣。” 华瑶清楚地记得,内阁次辅赵文焕投靠了方谨,工部尚书邹宗敏归顺了东无。他们?二人分别倚仗着方谨和东无的势力,争取功名?利禄,享受荣华富贵,他们?自身的官位又?是极高的,当?然也不太?看得起?华瑶。两年前,他们?在文渊阁与华瑶商议政事?,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轻蔑。 如今风水轮流转,方谨逃跑了,东无惨死了,赵文焕和邹宗敏竟然倒向了华瑶,当?众表明自己?的忠心。 华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父皇不杀贪官,只杀不忠之人,原来?,拿捏了贪官的把柄,便是掌握了生杀大权,贪官也会做出?忠臣的姿态。 华瑶又?看向了其余七位官员,他们?沉默片刻,户部尚书石仲舒忽然出?声?:“微臣效忠殿下,永无二心。” “效忠殿下,永无二心”是启明军的军令,华瑶也不知?道为?什么,石仲舒竟然把启明军的军令说出?来?了。 华瑶有些惊讶,语声?还是很平静:“好,本宫也会看重你。” 九位高官之中,已有三人表明了态度,其余六人也不敢忤逆。他们?提起?衣袍,跪在地上,宣誓道:“微臣定当?竭心尽力,辅佐储君。” 华瑶转过头,看向了太?后。 太?后道:“好,既是如此,明日便颁布诏书,号令天下臣民。” 华瑶极淡地笑了一下:“多?谢皇祖母隆恩眷顾。” 华瑶从赵文焕的手里接过册文,仔细地看了一遍。随后,她又?从自己?的衣裳口袋里拿出?一枚雕龙金印,当?着众臣的面,她握着印章,“啪”地一声?盖在了册文上。 邹宗敏惊讶之余,脱口而出?:“那是……雕龙金印?” 太?后看了一眼印章,断定道:“确实是雕龙金印。” 太?后并未追究华瑶从哪里窃取了雕龙金印,太?后是见惯了大世面的人。无论何时,她的言行举止都是十分沉稳的,众臣也被她的威严震慑,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后下令道:“礼部和钦天监选定吉日,尽快举行登基大典。” 众臣纷纷答应道:“谨遵太?后娘娘口谕。” 华瑶与众臣商议了一会儿,此时已是子时一刻。众臣的年纪都在四十岁以上,华瑶察觉到他们?筋疲力尽,便也不再为?难他们?,只让他们?留宿在宫里,明日午时,宣读圣谕,颁布诏书,张贴榜文,行立储之礼。 雨停了,夜深了,风还是有些凉,华瑶抬头望天,乌云仍未散尽,她依稀看见月色星光,她的母亲也在天上看着她吗?她想告诉母亲,她明天便会登上储君之位,再过几个月,她还会登上皇帝之位。 当?年她是贱民之女,来?日她是九五至尊。 华瑶走出?千秋殿,谢云潇在殿外等候已久。 谢云潇走到华瑶身边,华瑶与他相视一笑,他低声?问:“殿下拿到诏书了吗?” 华瑶道:“嗯,我要择日登基了。” 第217章 总是胡笳 “但愿上天助我成功。”…… 当夜, 华瑶和谢云潇住进了?延福宫。 延福宫位于皇城的东部,又名?“东宫”,此?地是储君的住所, 已经空置了?二十?七年。 延福宫虽然无人居住, 却也有专人值守, 宫女和太监把延福宫打扫得干干净净, 地上没有一点灰尘, 床帐被褥也是崭新的,处处收拾得严整洁静。 延福宫的浴池名?为“太清池”, 装潢十?分富丽典雅。太清池的长宽约有三丈, 池壁也是 羊脂白玉堆砌而成, 镶嵌着金银珠玉,雕琢出来十?二朵金纹牡丹花, 似有千般娇艳,万种风情。 华瑶怔怔地看着浴池,心?里却在想,这么大的浴池,要?用多少热水?又要?耗费多少煤炭呢? 华瑶没有启用浴池, 只是吩咐宫女准备了?浴桶和热水。 华瑶和谢云潇洗了?个澡, 又换了?一套衣裳,他们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伤口泡过热水之后?, 稍微有一些红肿, 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华瑶坐在床上,拿出一瓶金疮药:“我先?帮你上药, 你再帮我上药。”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好,准备给谢云潇上药。她觉得自己很有正人君子?的风范,谢云潇反倒勾起她的衣带, 轻轻一拽,又抬起手来,指尖挑开她的衣领,露出了?半边肩膀。他的指腹似是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肌肤,她立刻问道:“你要?做什么?” 谢云潇从她手里拿过药瓶,把金疮药涂在她的伤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低声道:“卿卿。”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道:“你见到了?六部九卿的官员吗?” 华瑶道:“见到了?,内阁次辅赵文焕把册文写好了?,内阁首辅徐信修是姐姐的外祖父,他也失踪了?,我猜,他肯定跟着姐姐逃出京城了?……” 说到此?处,华瑶感叹道:“徐信修也想不到吧,我抢到了?储君之位。” 谢云潇道:“从今往后?,你是大梁朝的储君,不必亲自上阵杀敌。” 华瑶道:“等到天?下平定之后?,我就不用再上战场了?。” 谢云潇道:“天?下何时才能平定?” 华瑶断定道:“三年之内。” 谢云潇道:“三年前,你离开京城,前往凉州,此?后?三年,你经历过的战事已有上百次……”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嗯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说了?,我的武功臻入化境了?,我以后?也不会再受重?伤了?。” 谢云潇沉默不语。片刻之后?,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每一次你重?伤昏迷,我也不太清醒,像是孤魂野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等到你醒过来,我才能收回魂魄。” 华瑶不是很懂谢云潇的心?思,也不想表现得太过冷静,辜负了?谢云潇的一片心?意?。 华瑶略一思索,认真道:“嗯嗯,我也是。” 谢云潇非要?一探究竟:“是什么?” 华瑶胡言乱语:“你受伤的时候,我也是魂不守舍的,我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对了?,那一次我失忆了?,就是因为你的伤势太严重?了?。” 谢云潇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华瑶的胡话越说越多:“后?来你的伤势好转了?不少,我也恢复了?记忆,现在想起来,我还有些后?怕,真是太惊险了?。” 谢云潇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她尝到了?清冽的香味,恍然回过神来,连忙把他的衣襟拉开。 谢云潇的左臂上有一条半寸长的伤疤。华瑶用手指蘸了?一点金疮药,抹到那一块伤疤上,仔仔细细地抹匀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盏琉璃灯,灯光从纱帐里透出来,似明不明,似暗不暗。他们二人的影子?交叠,彼此?的距离太近了?,呼吸的声音交缠在一起,暧昧不清,似是梦中之梦的情景。 谢云潇又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察觉到谢云潇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他的手臂线条渐渐绷紧,她摸到他的肌肉坚实而强健,忍不住轻轻地捏了?捏、揉了?揉,她还提醒道:“你手臂上的青筋凸起来了?……” 谢云潇一把揽过她的腰肢,抱着她躺在床上。窗外又下雨了?,雨声淅淅沥沥,寒气从窗户的缝隙里渗进来,谢云潇的怀抱还是很暖和,华瑶不禁放松了?许多,又打了?一个哈欠。 谢云潇道:“快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 华瑶挥动一道掌风,灯光也熄灭了?。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她只觉得温暖又舒适,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半三更,华瑶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忽然惊醒了?。 华瑶的侍卫跪在门口,禀报道:“启禀殿下,紫苏传来急报。” 华瑶道:“你直说吧。” 侍卫道:“紫苏派人夜探方谨的公主府,公主府已是人去楼空,只剩不到一百个侍卫值守。公主府的密道约有上千条,紫苏暂时还没查出来,方谨的亲信去了?何处。” 这也在华瑶的意?料之内,方谨早已做好了逃跑的准备。方谨在京城掌权十?年,必定明白“胜者有进路,败者有退路”的道理,她也会筹划万全之策。 正如?太后?所说,方谨跑去了?北方,沧州战局十?万火急,倘若方谨与敌军联合,那后?果?不堪设想。华瑶一定要尽快把方谨抓获。 *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 皇城礼官敲响了?鼓楼上的铜钟,钟声洪亮,传遍了?皇城。城楼上悬灯结彩,守城卫兵身穿白银甲,腰挂青钢剑,个个都?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 吉时未到,礼部已是诚惶诚恐,礼部选派的二十?位官员跪在延福宫的宫门之外,异口同声道:“臣等叩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和谢云潇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尚衣局敬献的崭新朝服。 华瑶的朝服面?料是赤红色缂丝,衣袖上绣着金线蟠龙纹。她心?里还有些奇怪,这一套皇太女朝服,为什么如?此?合身呢? 华瑶绕过一扇檀木屏风,刚好看见了?谢云潇。谢云潇穿着一件玄色绸纱的广袖袍,袍角并未遮住他的脚踝,华瑶道:“你的衣袍是不是有点短了??” 谢云潇道:“还好,只短了?一寸。” 华瑶顿时明白过来,华瑶和方谨的身材差不多,谢云潇的身高比顾川柏高了?一寸,制作一套缂丝朝服至少需要?一年,去年此?时,京城官民都?以为华瑶会死在秦州。尚衣局制备的朝服,也是按照方谨和顾川柏的尺寸剪裁的。 华瑶命令礼部在短短半天?之内筹备立储典礼,各个部门的官员来不及置办行装,只能把原有的器物全部拿出来用。 谢云潇也猜到了?尚衣局的用意?,他道:“这件衣服原本是顾川柏的吗?” 华瑶道:“顾川柏没穿过,这是新的,你不要?介意?,以后?我会给你买合身的新衣服。” 谢云潇道:“我并不介意?,节省下来的物资可以用于筹备军饷。” 华瑶承认道:“其实这也是我的本意?,如?今国库空虚、战事频繁,我们确实应该开源节流。” 华瑶又记起了?自己在永州看到的惨状,贫苦百姓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病一场死一次,两个馒头、三块煤炭就能买一条命,人人都?说“米贵命贱”,可是人命不该如?此?轻贱。受伤病重?的痛苦,她从未忘记过,推己及人,她也想尽可能地减轻民众的痛苦。 谢云潇道:“你今天?可以直接登基吗?” 华瑶道:“登基大典的章程,不好简化,必须按照礼制备办,祭天?、祭祖、入朝、宴请众臣……这些事情,至少要?筹备三个月以上,登基之后?,大梁国还要?更改年号,你别看年号只有两个字,这两个字的祸福吉凶需要?推定,钦天?监至少也要?算上一个月。” 谢云潇竟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要?的年号?” 想要?的年号? 华瑶第?一次听?见这种问题,只觉得十?分新奇。她仔细地想了?想,认真道:“我想要?天?成,但愿上天?助我成功。” 谢云潇道:“昭宁二十?八年是天?成元年,天?成帝创建中兴之业,史称‘天?成盛世’。” 华瑶连连点头,附和道:“嗯,不错,就是天?成盛世。” 华瑶和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极轻,跪在门外的女官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尚衣局官位最高的女官名?叫丁芝瑞,年约三十?五岁,她在皇宫当差已有二十?年,资历不算浅,办事也有自己的分寸。 丁芝瑞早已听?闻,华瑶在战场上历练多年,谢云潇又是出身于镇国将军府的贵公子?,他们二人不同于久居皇城 的皇族,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召唤奴婢伺候。尤其是谢云潇,照例不许任何人碰他。 丁芝瑞的心?思一转,公主和驸马不需要?奴婢随时伺候,倒也真是省了?不少事。丁芝瑞跪在地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华瑶的声音:“丁芝瑞。” 丁芝瑞道:“请殿下吩咐。” 华瑶打开房门,丁芝瑞这才看到华瑶已经穿上了?朝服,戴上了?朝冠,丁芝瑞连忙道:“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道:“什么时辰了??” 丁芝瑞道:“辰时一刻。” 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吉时,华瑶刚想坐下来,礼部郎中苏胜寒在门外求见。苏胜寒是谢永玄的门生,谢永玄又是谢家的家主,苏胜寒投靠华瑶也有一段时日,华瑶猜想他是有急事禀报,便让丁芝瑞把他带进来了?。 厅堂里挂着一盏绛纱宫灯,灯火灿烂,苏胜寒匆匆忙忙地穿过灯影,跪在华瑶的面?前,低声道:“启禀殿下……” 苏胜寒欲言又止。 华瑶道:“有话直说。” 苏胜寒道:“皇后?娘娘凤体抱恙,已推拒了?太后?娘娘的邀请,皇后?今日不便参加立储典礼。皇后?宫里的奴婢妄议朝政,已被太后?娘娘处罚过了?。” 苏胜寒说话很委婉,华瑶猜到了?大概情形,立储的消息传到皇后?的宫里,皇后?不愿接受,也不肯出席典礼。 皇后?害死了?淑妃,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华瑶早就想报仇雪恨,择日不如?撞日,她现在就去拜见皇后?。她和皇后?之间的新仇旧恨,是应该好好地算一算了?。 华瑶淡淡道:“本宫的心?里时刻挂念着母后?,母后?身体抱恙,本宫不能不去探望。正好,立储的吉时还没到,本宫摆驾明仁宫。” * 辰时二刻,明仁宫灯火明亮。 皇后?坐在窗前,八皇子?安隐坐在她的身旁,此?时此?刻,她还在辅导安隐的功课。太傅称病告假三个月,安隐的功课也落下来了?,他今年已有十?三岁,还没把汉字认全,昨天?才刚读过的书,今天?又忘了?个干净。他写的文章狗屁不通,甚至还不如?华瑶三岁时的闲笔。 皇后?闭上眼睛,双眼直冒金星。 安隐道:“母后?,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句‘法分明,则贤不得夺不肖,强不得侵弱,众不得暴寡’……” 皇后?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战国韩非子?的法治名?言,出自《韩非子?·守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这句话清楚的不能更清楚了?!” 安隐听?出了?皇后?的怒意?,他连忙跪在地上:“母后?息怒,母后?息怒!” 皇后?把《战国论》这本书合上,又拿出来一本《算经》,她道:“昨日才学的数术,你可还记得?我给你五十?六两银子?,如?何均等地分给八个人?” 安隐结结巴巴道:“每人分、分六两……” 《算经》书里写得清清楚楚,七八五十?六,短短五个字,安隐竟然也背不下来。 皇后?语重?心?长:“你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便也罢了?,你生在皇家,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不能如?此?愚钝,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一定要?把数术和策论学得扎扎实实。” 皇后?恨铁不成钢,今日是华瑶的立储大礼,今日立储,改日登基,局势已到了?这个地步,皇后?仍未放弃,华瑶登基之后?,也要?尊她为皇太后?。大梁朝以“忠孝”二字治天?下,再给华瑶一百个胆子?,难道她还能忤逆太后?不成?华瑶从小懦弱胆怯,要?不是她运气太好,又怎能坐拥三十?万精兵? 皇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安隐的声音更响亮:“母后?息怒!儿臣愚钝!” 皇后?低声问:“你的皇姐要?杀我,你怎么办?” 安隐慌忙道:“跪求皇姐不要?杀你!” 皇后?道:“如?果?你的皇姐一定要?杀我,也不听?你的告饶,你怎么办?” 安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吓得尿裤子?了?……” 皇后?还在追问:“你敢不敢杀你皇姐?” 安隐顺着她的意?思说:“杀杀杀!杀杀皇姐!杀皇姐全家,诛九族,诛她九族,杀她全家!” 皇后?道:“你怎么杀?” 安隐拿出一把裁纸用的小刀:“这把刀,砍她,砍死她……” 皇后?实在是忍不住了?,抬手一耳光甩在他的脸上,破口大骂:“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障!蠢货,蠢货!!蠢死你算了?!!蠢上天?了?,乌龟王八壳子?,榆木脑袋死不开窍!!” 安隐的哭声更凄惨:“啊——啊!” 忽然又有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母后?息怒。” 皇后?的右手停住了?,她抬头,侧目,刚好和华瑶打了?个照面?,华瑶穿着朝服,戴着朝冠,真是神威凛凛,气势汹汹。 皇后?不怒反笑:“你来了?,怎么还不行礼?” 华瑶道:“你快死了?,我为什么要?给一个死人行礼?” 皇后?道:“你目无尊长,是真要?违反纲常伦理了?。” 华瑶也笑了?:“你杀了?我的母亲,就应该给我的母亲偿命,这才是纲常伦理,你明白吗?” 华瑶略微低头,看向安隐:“八皇子?是何近朱和罗绮的孩子?,也真是难为你了?,竟然把一个傻子?养到了?十?三岁,这傻子?还不是你亲生的。这也是你的报应,我的养母是淑妃,傻子?的养母是你。” 第218章 扫纷嚣 屡立克定之功,即成帝王之业…… 皇后轻蔑地笑了出?来:“你撒谎了。” 华瑶道:“罗绮告诉我, 昭宁十四年五月八日,她生?了一个?儿子,他的背后有?五颗黑痣, 后脑勺还有?一块月牙形状的胎记。” 皇后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勉强镇定道:“黑痣……谁的身上没?有?痣?你这张嘴, 何等厉害, 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 你休想诓骗本宫。” 华瑶低声唤道:“安隐,过来。” 安隐坐在地上, 哭得说不出?话来。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也没?听清华瑶和?皇后的谈论。 华瑶高声道:“你再?不过来, 母后又要打你了。” 安隐听见了这句话,他呜呜咽咽地哭着, 看了一眼华瑶,又看了一眼皇后。华瑶神情平静,皇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安隐跪着爬向了华瑶,皇后扯住安隐的衣袍:“别走……别走!” 皇后向来注重自己的仪态,她现在却没?有?一点仪态。她弯着腰, 蹲着身, 紧紧地攥着安隐的袍角,身上渗出?了汗水, 眼角又淌出?了泪水, 浸透了她自己的衣裳,松花色绫缎面料, 已被染出?了一块深、一块浅的褶皱。 华瑶冷冷地看着皇后,淑妃去世六年了,她还是无法释怀。 淑妃的忌日是昭宁二十一年八月七日, 那天之后,华瑶没?有?母亲了。她想念母亲,日日夜夜地想念,眼泪几乎流尽了。过了一个?多?月,她仍旧沉浸在悲痛的深渊里?。她总是很困,很疲惫,连话也没?力气说了。她不分昼夜地睡觉,好像一直睡不醒似的。她抱着自己的小鹦鹉枕,那是母亲给她做的枕头,也是她仅有?的慰藉。她在梦里?见到了母亲,母亲又说她,别哭了,别把眼睛哭肿了,你再?这样哭下去,谁还愿意来你的梦里?? 她惊醒了,也清醒了。 大概是在那一夜,她领悟了人世间的生?死。十年弹指一刹那,她和?母亲的分别也是短暂的,等到她百年之后,她又会与母亲团聚了。 那一年,她才十四岁。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她在皇城如履薄冰。她费尽千方百计,给朴家?寄了一封信,朴家?没?有?回信,也没?有?借给她一分钱。果然如她预料的那般,所谓的“姻亲关系”,其实只是梦幻泡影,朴家?更想保全他们自己。 纵然如此,华瑶对朴家?也没?有?一丝怨恨,谁不想活下去呢?谁又想惹麻烦呢?人人都会锦上添花,却没?几个?人愿意雪中送炭。“拜高踩低”也是人的本性,她落魄的时?候,朴家?没?来踩她一 脚,也算是仁至义尽。 淑妃是华瑶的母亲,母亲对她恩重如山,若不是母亲悉心栽培,她必定活不到今天。 华瑶小时?候,淑妃经常派人去宫外搜寻书籍,若是找到了品质上乘的书籍,再?贵也要买回来。淑妃还请来了名师大家?,专门?为华瑶答疑解惑。 华瑶精通数术算学,熟知天文地理,这在战场上发挥了极大的用处,不止一次,拯救了她的性命。此时?她回想起来,精神也恍惚了一瞬,她清楚地记得,母亲临死前还说,真?想看到女儿长大成人,只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虽然母亲离开了人世,母亲依旧保护了女儿。 华瑶的情绪压抑多?年,像是决堤的洪水,从她心中倾泻出?来。 华瑶走到皇后的身边,轻声道:“其实你已经知道真?相了,你不敢承认,安隐是何近朱和?罗绮的儿子。何近朱杀了真?正的八皇子,他用他的儿子代替了八皇子。” 皇后道:“狸猫换太子……” 华瑶轻轻地笑了:“安隐可不是太子,安隐是短命鬼。” 皇后打了一个?寒颤,浑身僵直,又微微地抽动起来。她抬头,瞪着华瑶,恨意从她眼里?喷射出?来:“你也不过是个?贱民,下贱之极!你也活不久,你快死了,杜兰泽也快死了,你亲近的人没?一个?长命的……” 华瑶微微弯腰,她用一根金钗挑起皇后的下巴,她的衣袖垂落,赤红色缂丝的面料,柔软而飘逸,金线龙纹格外醒目。钗头微微地扎进?皮肤,流出?了一点血迹,皇后强忍着疼痛,嘲笑道:“灭绝人伦的禽兽,你要弑母了?” 华瑶反问道:“你想死吗?你想得美。” 华瑶忽然收回了金钗,她一把拎起了安隐。 安隐发出?惨叫声,泪水从他眼眶里?溢出?来,在他的脸上漫流,他大喊道:“母后,救命!” “放开他!你放开!”皇后大喊道,“杀淑妃的人是我,你要报仇就来找我!我恨淑妃,我恨她,皇帝要立她为后,我给她下了穿肠烂肚的毒药,活活折磨了她两年,她的骨肉都烂透了……我恨她,也恨你!你一个?贱民,凭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 皇后的言行?举止与从前大不相同,她咒骂华瑶,是想让华瑶把怒火发泄到她的身上。 华瑶不禁有?些意外,她还以为,皇后知道安隐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便会立刻抛弃安隐。原来皇后对安隐并不是没?有?感情,母子之情,骨肉之义,皇后也是明白的。 华瑶拖着安隐的衣领,要把他拽出?宫门?,华瑶道:“混淆皇室血脉的下场,皇后比我更清楚吧?” 皇后的双手双腿早已酸软了,她在地上跪爬着,怒吼着:“来人,来人啊!明仁宫来人,华瑶灭绝人伦,把她杖毙,杖毙!!” 华瑶道:“好啊,我现在就把安隐杖毙了。” 安隐尖叫出?声:“不,不死啊!我不要死!!皇姐,饶命,饶命!” 华瑶道:“安隐,你和?皇后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你听懂了吗?” 华瑶杀气冲天,安隐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才刚被皇后骂过、打过,又听见皇后和?华瑶谈到了何近朱,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何近朱的儿子。何近朱从来不会打骂他,总是很耐心地开解他。何近朱失踪已有?两年,皇后不准他提起“何近朱”三个?字,他心里?觉得很委屈,哭道:“你杀了母后,就别杀我了……” 华瑶道:“你再?说一遍,大点声。” 安隐咆哮道:“你杀了母后,就别杀我了!母后说了,你要报仇就去找她,找她!” 安隐的声音里?也有?一丝恨意,他恨皇后对他管教严厉,恨皇后不准他提起何近朱,更恨华瑶心狠手辣。 华瑶松手放开了安隐:“我大发慈悲,我让你们都活下来。” 皇后像是大病了一场。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浑身汗水淋漓,头发一缕缕地贴着面颊,眼睛里?充满血丝,她看见明仁宫蒙着一层红光。她想笑,又想哭,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安隐的那一句话:“你杀了母后,就别杀我了……” 皇后已是神志不清,华瑶立刻唤来了她的侍卫。二十个?武功高强的侍卫,把明仁宫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搜出?来令牌、信函、地契、字据、银票、金银珠宝,这些东西都是皇后多?年来的积蓄,也是为安隐准备的。 皇后在京城和?虞州购置了许多?田产,又储放了许多?粮草,她原本想着,等到安隐起兵造反,她也能招兵买马,集结一支军队。事?到如今,她的积蓄没?了,谋略也没?了,她只想把华瑶杀了,她恨死了华瑶,她当年为什么?不把华瑶掐死?! 华瑶从明仁宫搜刮了至少三十万两白银。她分明是个?强盗,她还敢质问皇后:“你和?三虎寨勾结了多?久?” 皇后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华瑶不怒反笑:“你今天别忘了吃饭,每天都要吃好喝好,听明白了吗?” 此时?皇后并不明白华瑶的意思,等到华瑶走出?明仁宫,皇后不由得心头发凉。华瑶不杀她,不是因为华瑶仁慈,只是因为华瑶还要报仇雪恨。皇后把淑妃慢慢折磨死了,华瑶也要慢慢折磨她,她对淑妃下毒了,华瑶也要对她下毒,让她一日一日地病重,疼痛缠身,最终不治而亡。 她不是淑妃,她不会等死。她从地上爬起来,找到了明仁宫的太监,安隐大喊道:“母后,母后,请息怒!”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 辰时?已过,天光大亮。 华瑶走在宫道上,秦三陪在她的身旁。 昨夜,秦三率领启明军八千精兵入驻皇城的禁卫营,此处原是御林军的营地。皇城常驻御林军守军两万人,御林军爆发内乱之后,皇城守军只剩一万人,倒是方便了启明军在禁卫营驻军。 华瑶道:“禁卫营的环境怎么?样?” 秦三道:“真?好,以前没?见过。” 华瑶道:“有?多?好?” 秦三小声道:“禁卫营啊,修建得太阔气了,地上铺着玉石板,墙上刷着清漆。我住的那一间屋子,原先是御林军都尉的,屋子里?的陈设也很讲究,进?门?后,有?一扇屏风,绣着一匹马,绣工太好了,像真?的,我大开眼界……” 华瑶笑了笑:“你是我最器重的将?军,往后我还会把更好的东西送给你。” 秦三道:“多?谢殿下恩典。”顿了一下,又说:“今年冬天的粮饷……” 华瑶道:“不必担心,我刚刚查获了三十四万两白银,八万石粮草,还有?京城和?虞州的田产,具体的数目尚未统计出?来。” 秦三道:“您从哪里?找来的……” 华瑶并未隐瞒,她对秦三说了实话:“从皇后宫里?抢来的。” 皇后毕竟是华瑶的嫡母,华瑶抢夺皇后的资产,这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秦三竟然十分认同:“咱们还能再?抢点儿吗?” 华瑶爽快答应道:“当然可以。” 秦三道:“殿下英明。” 秦三护送华瑶回到了延福宫,吉时?已到,皇城的城楼上放出?了礼炮,延福宫也能听见“轰隆轰隆”的炮声。 礼部?官员跪在延福宫外,齐声道:“臣等恭请殿下入主东宫!” 华瑶缓缓从宫门?走出?来,谢云潇、秦三等人跟在她的身后。他们走向了英武殿,礼部?官员一路随行?。 英武殿前的广场肃静开阔,文武百官恭候多?时?。今日天朗气清,晴空万里?,天光映照着广场上的白玉砖,澄明如镜,文武百官身穿朝服,手持笏板,按照队列站定。 英武殿的殿前设置了香案,那案桌长约九丈、宽约三丈,案桌的中央放着一只金玉鼎,表明敬天祭祖之意,左侧放着玉册,右侧放着玉宝,以及一根三尺长的御杖。 华瑶登上英武殿的台阶,她的心情比她预想得更平静。她略微低头,影子落在白玉阶上,红袍广袖,浓光淡影。她记起了自己十七岁那年,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当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三年之后,她大权在握。 礼官道:“鞠躬,跪拜!” 满朝文武弯腰鞠躬,又跪在了地上。众臣的身上穿着朝服,四品以上是绯袍,五品到七品是青袍,八品以下是绿袍。 华瑶站在武英殿的殿前,看向众臣,只见一片绯红青绿,他们的头顶是蓝天白云,他们的背后是巍峨如山的城楼。 礼官道:“恭请公主殿下上香!” 华瑶拿起三炷香,敬天祈福,供在了金玉鼎上。 礼部?尚书捧出?一道圣谕,高声诵读道:“公主华瑶,天资颖慧,才识俱优,智勇兼备,爱民恤物,宽仁厚德,屡立克定之功,即成帝王之业,兹恪遵皇太后慈命,于昭宁二十七年二月五日,授华瑶以玉册、玉宝、御杖,立为皇太女,以承祖宗之业,以慰臣民之望,继明四方,君临万国,祭告宗庙,昭示天下,钦此!” 第219章 治典兴邦 她掌管天下事,也想庇护天下…… 礼部尚书宣读圣谕的时候, 华瑶只觉得身心舒畅。她特别喜欢那一句“屡立克定之功,即成?帝王之业”,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 正是?她的远大志向。 晌午时分, 天光灿烂, 礼官跪在地上, 敬献玉册和玉宝。 华瑶接过玉册和玉宝,稍微举高了一些?, 众臣异口?同声道:“皇太女册宝礼毕, 臣等不胜荣幸之至, 臣等叩见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又行了一次跪拜礼, 高声道:“臣等叩见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常寺的乐师奏响了礼乐。自古以来,太常寺掌管礼乐,太常寺卿又恰好是?秦州人,她对华瑶心存敬慕之意?, 这一次筹备典礼也是?不辞劳苦。 今日的礼乐声势浩大, 编钟、琴瑟、鼓箫、笙笛一同奏响,乐声嘹亮, 传遍了方圆百里。 华瑶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依然站在英武殿前, 观望着满朝文武,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众臣恭恭敬敬地跪拜着。她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脑海里想起?一句“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想起?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她是?大梁的储君,也是?大梁的帝王,她掌管天下事,也想庇护天下人。 华瑶把玉册和玉宝交给了执事官。乐声停止,礼官再次点燃了礼炮和礼花,烟花绽放,光芒闪亮,似是?繁星漫天,晶莹耀眼。 华瑶从英武殿上走下来,启用皇太女仪仗。御前侍卫展开了伞扇,敲响了金鼓,四品以上的官员缓慢站起?身来。他们双手端着笏板,跟随华瑶走向文华殿。 今日的天气格外晴朗,天光如水,暖风如烟,文华殿又点亮了九盏长明灯。殿内光辉璀璨,珠宝闪烁,如同九重天上的仙宫,显现出壮丽恢宏的气象。 太后高座上位,若缘、琼英、顾川柏、谢云潇站在下方。华瑶原本不想让顾川柏出席立储典礼,不过太后派人传来口?谕,隐晦地提到了顾川柏的家族绍州顾氏,华瑶就明白了太后的深意?。 顾川柏是?皇族,也是?绍州顾氏的公子?。顾氏一向效忠皇帝,顾川柏又被?方谨抛弃了,他至今无法接受现实。华瑶把真相告诉他,他还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华瑶又用他全家的性命威胁他,强迫他就范,他只能屈服,以皇族的身份参加立储典礼。 官场上有传闻说?,顾川柏言语冒犯,得罪了华瑶,华瑶把顾川柏软禁在皇城里,绍州顾氏全家上下数百口?人的性命也难保了。 今日,顾川柏在立储典礼上露面,绍州顾氏也会放下心来,若是?方谨知道了这个消息,恐怕又会气得大发雷霆。 为什么华瑶又想到了方谨? 华瑶派出了两千精兵追捕方谨,却没?有找到方谨的踪迹。难道方谨凭空消失了吗?方谨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更没?有领兵作战,她还是?朝廷下令追缉的逃犯,她能否调动沧州军营的精兵强将? 顾川柏咳嗽了一声,华瑶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顾川柏,顾川柏的目光冷冷淡淡,寒冰冻住了似的。他的呼吸比平日里更急促些?,他的情绪显然是?很激动的,偏偏还要强行压制下去,华瑶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昏倒。 谢云潇与?顾川柏站在左侧,琼英与?若缘站在右侧。谢云潇似乎察觉到了华瑶打量顾川柏,谢云潇侧头?看向了华瑶。华瑶立刻收回目光,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太后:“儿臣参见皇祖母,恭请皇祖母圣安。儿臣兹受册命,恭谢皇祖母隆恩浩荡。” 除了太后之外,文华殿上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又行了一次跪拜礼。大梁朝以“忠孝”二字治国,太后地位尊贵,权势显赫,众臣对她也是?万分尊敬。 太后道:“今日是?昭宁二十?七年,二月初五,册立华瑶为皇太女,入主东宫。皇太女文武双全,才智兼备,即日起?,朝廷政务交由皇太女执掌,文武百官应当协力?辅助,重振朝纲,守护大梁的江山社稷,皇帝能安心养病,百姓也能安稳度日了。” 众臣齐声高呼:“臣等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文华殿上,乐师又奏响了礼乐,礼官道:“请皇太女殿下升座。” 华瑶站起?身来,缓步走了四丈远,走到了她的座位旁边。她的座位距离太后仅有三尺,太后的目光温柔慈祥,俨然是?关怀孙女的祖母。在华瑶的记忆中,太后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待过她。 华瑶猜不到太后的心思,索性也对太后笑了一下。 华瑶笑得明朗灿烂,太后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太后搭在扶手上的翠金护甲稍微抬了起?来,约有一寸高,又放下了。她命令道:“皇族宣礼。” 除了华瑶和太后之外,今日在场的皇族仅有谢云潇、顾川柏、若缘、琼英四个人。皇帝的兄弟姐妹早已离世,华瑶没?有叔伯姑婶,如今她也没?有皇兄皇姐了,她平静地看着若缘。 若缘行过跪拜礼,恭顺道:“臣妹若缘,恭贺皇姐荣膺册宝,臣妹不胜荣幸之至。” 今日的若缘与?往日不同。她的气息有些混浊,华瑶不禁感到奇怪,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文华殿上乐声缭绕,若缘跪伏在地上,华瑶看不清她的神色,也听不清她的气息。她又磕了一个响头?,毕恭毕敬地行礼。 若缘的举止落落大方,琼英倒是有些慌张。琼英的心里紧绷着一根弦。她攥着自己的衣袖,掐出了一条折痕,双手微微地颤动着。她戴着一双翡翠绞丝镯,磕到了金砖地板上,传出极轻的响声。 华瑶忽然想起?来了,多年前,琼英当着她的面,骂她是?贱民。那时候,琼英和华瑶仅有七岁大,小小年纪,童言无忌,华瑶也没?把她们的争吵放在心上。 华瑶并不在意?“贱民”这个蔑称,在她看来,“贱民”是?大梁朝户籍制度的漏洞,别人骂她“贱民”,就像是?在提醒她,“户籍制度有漏洞”。 琼英不知道华瑶的心思。她深深地跪了下去,声音洪亮:“臣妹琼英,恭贺皇姐荣膺册宝,臣妹不胜荣幸之至!” 若缘和琼英一同喊道:“臣妹叩见皇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华瑶道:“请众卿平身。” 众人站起?身来,礼官念出祝词,如此?一来,今日的立储仪式算是?告成?了。 礼部官员请出诏书,在皇城的城楼上大声宣读,当日又派出了上百名礼官,前往各州各府,颁布诏令,张贴榜文,把立储的消息传遍全国各地。 * 华瑶已是?大梁的储君,太后把朝政大权交给她了,她自己的手里又有雕龙金印,皇帝的“病情”凶险莫测,华瑶代行皇帝的职权,合情合理。 次日,华瑶拟定诏书,封赏功臣,嘉奖重臣,罢免徐信修的职务,任命金曼苓为内阁首辅,金玉遐、孟竹舟为户部侍郎,岑越为工部郎中,郭灿亮为兵部郎中。 华瑶还从翰林院挑选了几个人,经过一番试探,又把他们提拔起?来,送入内阁。短短三天之后,她牢牢地把持着朝政,独揽大权。 华瑶重用的官员,也曾在各地赈济过灾民。他们经验丰富,办事勤快,只用了两天就建好了粥厂和草棚,迅速救治贫苦百姓。 华瑶从皇后手里抢来的粮食约有八万石。华瑶调用了四万石,命令官员发放给灾民,至少挽救了上万人的性命。饿死、冻死的流民人数减少了一大半,启明军和镇抚司日夜巡逻,京城的治安也好了起?来,街上的店铺重新开业,集市也热闹了许多,不像从前那般冷冷清清、人烟稀少。 华瑶成?为皇储的第七天,京城的局势暂时稳定了,华瑶松了一口?气。这些?天来,她日理万机,实在是?太过忙碌,今天终于能抽出空来,她和谢云潇一同离宫,去宫外探望杜兰泽。 * 傍晚时分,落日西沉。 夕阳斜照,天光落在树影上,树影也是?昏黄色的。燕雨站在庭院里,踩着落叶,连踩了好几脚。此?前他的双腿骨折了,近日才恢复过来,他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动不动就在地上踩两脚,感受自己轻便灵活的双腿。 燕雨忽然听见了华瑶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燕雨愣了一愣。他转过身,看见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地走入庭院,他飞快地跑向华瑶:“殿下,殿下!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道:“齐风的伤势怎么样了?” 燕雨道:“好多了,他能下地走路了,您要见他吗?我马上把他喊过来!” 华瑶道:“再让他休息休息吧,今天的天气太冷了,我怕他受凉。他住在东厢房,待会儿我也去看看他。我带来了人参、灵芝、何?首乌,今晚让膳房炖汤,给他补一补,你?也可以喝两碗。” 华瑶与?东无决战当夜,齐风的伤势最严重。他的肋骨断裂了,插入心肺,只差一点就死了。多亏了汤沃雪和周谦医术高超,她们二人合力?救治齐风,这才把齐风救回来。 华瑶命令齐风安心静养,又让燕雨陪在他的身边。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们二人无所事事,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参加华瑶的立储典礼。 燕雨忍不住问:“您的立储典礼,是?不是?特别气派?” 华瑶道:“还好,典礼一切从简。” 燕雨道:“您今晚住在这里吗?” 华瑶道:“吃完饭就得回宫了。” 燕雨沉默了片刻,又追问道:“您能不能和我说?说?,那天晚上,您是?怎么把杜兰泽救出来的?我问过杜兰泽了,她没?告诉我……” 谢云潇忽然说?:“你?还是?尽量不要打扰杜小姐休息,杜小姐也需要静养,她早日康复,殿下才能放心。” 燕雨不敢反驳谢云潇。他心里有一点烦恼,华瑶的地位越来越高,他和华瑶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他已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华瑶。等到杜兰泽痊愈之后,杜兰泽也会追随华瑶离去吗? 燕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烦恼。他跟在华瑶的背后,随她一同走进了内室。 杜兰泽坐在桌前,正在翻阅一本书,汤沃雪站在她的身旁,给她端来一碗药膳。 药香飘散,杜兰泽抬头?,迎上了华瑶的目光。 华瑶看见杜兰泽,双眼一亮:“兰泽,你?近日恢复得还好吗?” 第220章 岁岁逢嘉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杜兰泽站起身?来, 轻声道:“多?谢殿下关照,我的身?体比从前好了许多?,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近两日, 我也能读书?写字了。” 华瑶道:“太好了, 你要多?睡觉, 多?吃饭, 把精神调养起来,再过一段时间, 就能痊愈了。” 杜兰泽道:“仰仗殿下鸿福, 近来我一切安好。” 华瑶点了点头:“你的食欲怎么样呢?” 杜兰泽还没开?口, 汤沃雪回答道:“杜小姐经常吃一些开?胃的小菜,这几天也能尝一点荤腥了, 您看她的气色,是不是也红润了些?” 华瑶高高兴兴道:“我从宫里带来了新鲜的食材,今晚我们可以一起吃火锅。” 汤沃雪笑道:“好啊,多?谢殿下,正好我也觉得饿了。我们凉州人?很爱吃火锅, 涮羊肉是凉州的名菜。” 华瑶又看向了杜兰泽:“我给你准备了特制的火锅汤底, 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 杜兰泽的声音里也有一丝笑意:“恭敬不如从命。” 燕雨忍不住喊了一声:“公主殿下。” 华瑶道:“怎么,你有什么事?” 燕雨支支吾吾:“我、我……” 华瑶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也想吃火锅吗?” 燕雨道:“上一次和您一起吃火锅, 好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华瑶道:“可是我今年才二十岁, 你也才二十三岁,你说?的几十年前, 又是什么时候呢?” 燕雨语无伦次:“我,不是,殿下……” 华瑶转过头, 望向窗外,夕阳落山了,鸟雀栖息在树枝上,落日的余晖之中,树林染上了橘红色,似乎增添了几分暖意。 华瑶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里:“我记得,那也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我在院子里捡到了几根树枝,劈成一块一块的木柴,扔进炉子里烧火……那时候,我只有十岁,我故意装成大?人?的样子说?大?话,我说?,人?在世?上过日子,每天都需要柴米油盐,我可以劈柴了,也可以养家了。” 谢云潇道:“现如今,殿下确实可以养家立业,当年的那些话,倒也不是大?话,只是在预测未来。”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承认道:“嗯嗯,当然。” * 夕阳收尽余光,月色初上,厅堂里灯火通明,热气缭绕。 众人?围坐在桌边,桌上架起了三座纯金打造的火锅炉子,汤锅的汤底各不相同,汤水冒着“咕咚咕咚”的气泡,隐隐地?漂出了油花。牛肉、羊肉、鱼丸、虾饺都在汤水里翻滚,热腾腾地?泛着鲜香气味。 华瑶感?叹道:“冬日天寒,正是吃火锅的好时候。” 华瑶的右侧是谢云潇,左侧是杜兰泽。谢云潇用膳时,安安静静,几乎没有一丝声音。他时不时地?看一眼华瑶,华瑶注意到他的目光,影影绰绰的雾气之中,她对?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了。 华瑶拿起一只漏勺,从清汤锅里捞出了松茸、鸡丝、火腿、红枣,倒入一只白?玉盘里,又把盘子推到了杜兰泽的面前。 华瑶认真地?介绍道:“清汤锅里放了人?参、当归、茯苓、红枣……共有十七种药材,也是滋补的良药,舒筋活络,补血养气。兰泽,你尝一尝,合不合你的胃口?” 杜兰泽用筷子夹了一片火腿,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咀嚼着,再吞咽下去,她回味道:“似有一种清甜的香气,爽口清心,很是开?胃。” 华瑶道:“好啊,你尽量多?吃点吧。御膳房的御厨精通烹饪,我挑选了四个?厨艺精湛的御厨,我把她们留在你这边,让她们和汤大?夫一起调理你的饮食。” 华瑶又想起了齐风。齐风恰好坐在她的正对?面,她抬头,望着他,招呼道:“齐风,你也可以多?吃点。” 齐风和华瑶的目光交汇了,片刻之后,他低下头,轻声回答:“是,谨遵殿下口谕。” 华瑶大?大?方?方?道:“你们不必拘束,就当是家宴吧,想吃什么就吃 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谢云潇沉默片刻,忍不住提醒道:“尽量少喝点酒,别喝醉了。” 华瑶胡乱答应道:“好啊。” 谢云潇又用漏勺舀出了鱼丸、虾饺,放在雪白?的玉盘里,端到华瑶的饭碗边上。 华瑶往他的碗里夹了一块鱼丸,她小声道:“你也吃。” 齐风听见他们二人的谈话,他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 齐风的左右两侧,分别坐着燕雨和周谦。 今日华瑶准备的食材品质极好,都是珍贵的贡品,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享用,寻常的富贵人?家也消受不起。 燕雨在皇宫当差十年,从没吃过如此鲜美的牛肉和羊肉。他顾不上齐风了,他一心一意地埋头吃饭,只觉得浑身?舒爽,回味无穷。 齐风看了一眼燕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燕雨小声问道:“你叹气了?” 齐风道:“没有。” 燕雨道:“你不敢承认。” 齐风道:“慎言。” 燕雨道:“你连话也不敢说?了,胆小鬼。” 齐风道:“你就知道吃。” 燕雨急忙道:“放……” 燕雨差点说?出一句“放屁”,谢云潇侧目,似乎看了燕雨一眼。谢云潇与燕雨的座位距离约有两尺,燕雨必须注意自己的言行,燕雨改口道:“放尊重点,我是你哥哥。” 燕雨和齐风快要吵起来了,周谦忽然开?口道:“好,好,好……” 周谦连说?了三个?“好”字,众人?都不明白?她的意图。 周谦端起酒杯,又站起身?来,恭敬道:“今天晚上这顿饭,既是家宴,也是君臣宴,老臣敬殿下一杯,恭贺殿下登上储君之位。来日方?长,等到殿下登基的那一天,老臣要在皇城为陛下敬酒。” 华瑶真没想到,今日第一个?恭贺她的人?,竟然是周谦。其实她一直把周谦当作老前辈,周谦的年纪比她大?了一百二十岁,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周谦的性情应该是沉稳老练的,正如世?外高人?一般,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 然而,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华瑶敏锐地?察觉到了周谦的喜怒哀乐。 华瑶道:“我登基的那一日,重新册封你为金甲将军,你意下如何?” 周谦喝了两杯酒,略有醉意。她熟识的亲朋好友早已去世?了,她许久不曾与旁人?一同用膳,今日她喝酒吃肉,肠胃是舒服的,心胸是舒服的,脑袋却有些浑浑噩噩的,到底是个?老糊涂了,她随口道:“承蒙陛下隆恩浩荡,老臣无以为报!” 燕雨道:“陛下?” 白?其姝坐在燕雨的对?面,她笑了一声:“老前辈说?得对?,陛下隆恩浩荡。当年,若不是遇到了陛下,沧州白?家不会饶过我的性命,我又怎能活到今天?承蒙陛下关照,我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华瑶立刻问道:“沧州白?家为什么要杀你?你不是白?家的大?小姐吗?” 白?其姝道:“您也是高阳家的公主啊。” 华瑶笑了,没再追问。 白?其姝已有三分醉意,她端起酒杯,语气洒脱:“我敬陛下一杯,陛下万事如意,万寿无疆!” 华瑶又吃了一颗鱼丸,鱼肉鲜香滑嫩,口感?绝佳,她的心情还是很好的,她兴高采烈道:“好!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华瑶闻到了米酒的香气,她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米酒。 谢云潇扯住她的衣袖,低声道:“殿下,你的酒量也不是很好。” 华瑶本来就很喜欢喝米酒,她只觉得谢云潇看轻了她的酒量。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吹嘘道:“我,千杯不醉。” 谢云潇道:“今晚最多?喝三杯,不能再多?了。” 华瑶道:“周前辈比我年长一百二十岁,她都喝了七八杯了。” 谢云潇道:“饮酒伤身?,周前辈也请不要贪杯。” 周谦感?叹道:“果然是皇后风范。” 华瑶附和道:“我也觉得……” 谢云潇道:“什么是皇后风范?” 华瑶道:“就是你这样的……” 谢云潇道:“你已经喝醉了。” 华瑶道:“你胡说?,我现在还是很清醒。” 近一年以来,华瑶的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她担心杜兰泽的处境,更担心大?梁朝的局势。今日此时,杜兰泽被她救出来了,大?梁朝的局势正在好转,未来也是光辉灿烂的,她忍不住多?喝了两杯酒。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喝醉,她的精神确实有几分恍惚。 谢云潇道:“既然如此,请你回答我,二两梗米一文钱,五两灿米三文钱,若是购置了七十二斤梗米、四十三斤灿米,总共耗费……” 谢云潇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回答道:“六百一十八文钱。” 谢云潇也没料到华瑶的心算如此之快,华瑶几乎没有思考,只在一瞬间,念出了答案。 谢云潇思索片刻,自言自语道:“确实。” 杜兰泽附和道:“殿下天资聪慧,绝非常人?能及。” 杜兰泽滴酒不沾,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也有醉意了。今晚她笑了好几次,她许久不曾这般笑过。她品尝华瑶给她准备的饭菜,她的心里也有一股暖意,今晚没有一个?人?谈到政事,她像是给自己放假了,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愉快。 白?其姝忽然问:“杜兰泽能喝酒吗?” 汤沃雪慌忙道:“不能!她还是个?病人?,怎么能喝酒呢?” 白?其姝道:“我就问一句,你急什么?我又不会给她灌酒。” 汤沃雪也不是好惹的,她威胁道:“杜兰泽要是沾到酒了,我只找你一个?人?的麻烦。” 白?其姝“噗嗤”一声笑出来了:“找什么麻烦,你要给我下毒吗?” 汤沃雪道:“你和我不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少说?两句吧。” 白?其姝盯着华瑶:“殿下,汤大?夫好凶啊,我害怕了,我的心脏怦怦跳。” 华瑶连忙劝道:“不要吵架,你们有话好好说?……” 酒过三巡,桌上已有不少人?意态醺然。 天色已晚,华瑶也准备打道回府了。她吩咐道:“你们好好养病,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众人?与她告别,她挥了挥手?,她的眼睛里光彩明亮,脸颊微微地?泛着红晕,似醉非醉。她笑着说?:“我改日再来探望你们。” 谢云潇的目光始终落在华瑶的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华瑶扯住了谢云潇的衣袖。按照以往的惯例,谢云潇一定会退开?一步,他向来遵守礼法,出门在外,他不会与华瑶太过亲密。 然而,这一次,谢云潇紧紧地?握住了华瑶的手?腕。华瑶有些惊讶,倒也没说?什么,她牵着谢云潇走出了厅堂。 * 华瑶和谢云潇离开?之后,原本热闹的气氛冷淡了下来,桌上的饭菜也快吃完了。 杜兰泽和汤沃雪一前一后地?告辞了,白?其姝拿起一只酒壶,身?影一闪,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谦大?概是喝多?了。她闭目养神,嘴里念念有词,她说?的那些话,都是燕雨听不懂的内功心法。 燕雨已经吃撑了,酒足饭饱,也该回房了。他拍了拍齐风的肩膀,与齐风一同走了出去。 返回卧房的路上,燕雨酒气熏天,他断断续续道:“公主好像……不太需要我们了,你觉得呢?从前她手?里缺钱,身?边缺人?,今天你也看到了,她什么都不缺了。她带来了镇抚司的高手?,他们的武功比我们都强,公主自己也是化境高手?,比你更强。” 齐风心不在焉:“镇抚司?” 燕雨道:“这一回,我们真的可以跑了吧?” 齐风没想到燕雨还要逃跑,他不耐烦道:“要跑你一个?人?跑。” 燕雨反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你也看到了,公主和驸马的感?情越来越深厚,他们两个?人?情比金坚,根本没有你插足的地?方?。如果驸马是个?丑八怪,那你还有一点胜算,可是他长得那么好看,这世?上没人?比他更好看……朴公子是公主的表哥,比你读书?多?,比你会讲话,他都比不过谢云潇。” 齐风道: “你好吵。” 燕雨道:“我好心劝你……” 齐风道:“不是所有事,都要求一个?结果,你明白?吗?” 燕雨道:“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齐风诚实地?回答:“我想陪在她身?边,倒不是出于男女之情,她天赋异禀,才学非凡,总有一天,她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你不想看到那一天吗?” 燕雨仔细地?想了想,他道:“我想在远处看,你想在近处看,这不一样。” 今晚齐风也喝了一杯米酒,或许是酒气上头了,齐风把真话说?出来了:“你喜欢杜兰泽。” 燕雨恼羞成怒:“你脑子有病吧,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齐风道:“杜兰泽不喜欢你。” 燕雨面红耳赤:“你太浅薄了,粗俗不堪,别说?这种话,什么喜不喜欢的,只是欣赏而已……” 齐风道:“这个?道理你也明白?,一直都是你在胡说?八道。” 燕雨道:“你敢不敢对?天发誓,你从来没有一点非分之想?” 齐风道:“你先发誓,我就发誓。” 220-230 第221章 古刹青灯映碧纱 行酒令 燕雨道:“我对天发誓……” 齐风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面朝着燕雨。明月当空,月光洒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彼此, 像是在照镜子。 燕雨忽然笑了?一声:“我发誓, 我是真的想逃跑, 你呢?” 齐风道:“算了?,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想逃跑,我也不想和?你说?话了?。” 齐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燕雨急忙拦住了?他?的去路:“你有病吧, 我话还没说?完, 你往哪儿跑?” 齐风按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他?冷声道:“走开, 别挡我的路。” 酒气上涌,燕雨的胆子大起来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来啊,拔剑啊,你有本事?就砍死我!把我砍死了?, 留你一个人在世上, 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齐风道:“你才是真的脑子有病。” 燕雨一肚子闷气,又不能?发泄出来。他?故意摆出一副冷脸, 齐风却没看他?一眼。 齐风走回了?房间, 燕雨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房门虚掩着,屋里?还没点灯, 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燕雨看不清桌椅板凳,不小心撞到了?一块坚硬的桌角, 腰间传来一阵剧痛,他?踉跄了?一步,抱怨道:“啊,我要痛死了?……” 齐风道:“你自?己上药吧。” 燕雨的心里?烦闷又委屈,他?怒声问:“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哥哥?” 齐风右手握着剑鞘,往后一转,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齐风道:“我的伤口还没好全,我不想和?你吵架,你走吧,走回你自?己的房间。” 燕雨坐到了?地上,他?生了?一会儿闷气,这才开口道:“上个月,你差点就死了?,你吐了?好多血,我亲眼看见的,你不记得了?吗?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可没忘,那几天我吓得要死……公主?对我们的恩情再重,也重不过你的性命。这些年来,你受伤多少次,你自?己算得清吗?我们欠公主?的债,早就还清了?。” 齐风吹燃一支火折子,点亮一盏烛灯,他?坐在灯影里?,低语道:“十多年来的恩情,真的能?还清吗?要不是公主?收留了?我们,你能?在皇宫里?长大成?人吗?” 燕雨说?不出话来,他?叹了?一口气。月影西斜,四周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响动,他?闻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药香。 他?记起来了?,华瑶说?过,她给齐风带来了?人参、灵芝、何?首乌。她送来的药材都是御用贡品,品质极佳,再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燕雨思绪混乱,他?喃喃自?语:“我当年也不想进宫啊,官府把我送进去了?。我在校场上练武,教官嫌我话多,动不动就罚我掌嘴,我在宫外吃不饱饭,在宫里?又怕自?己被打死,这能?怪我吗?只能?怪这个世道。我这样的好人活不下去,坏人倒是活得有滋有味……” 齐风打断了?他?的话:“东无很坏,他?死了?。” 燕雨道:“北方?的羌人羯人也很坏,他?们是打不死的,他?们的军队有好几十万人,东无只有五万人……” 齐风的语气更加强硬:“我们不能?做逃兵,宁死也不能?做逃兵。” 燕雨道:“你想死,我不想死。” 燕雨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踹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等齐风喊住他?,可是齐风没出声,像个哑巴似的,任由他?越走越远,越走越快,凉风吹到他?的脸上,他?的心也凉了?下来。 趁着醉意,燕雨四处闲逛,他?路过了?杜兰泽的院门。门口把守的侍卫都是出身于镇抚司的武功高手,镇抚司,镇抚司,他?恨死了?镇抚司,他?一口气没喘上来,低头不住地咳嗽。 他?听见了?杜兰泽的声音:“谁在外面?” 侍卫回答:“燕大人。” 杜兰泽又问:“来找我的吗?” 燕雨连忙说?:“是,是,求见杜小姐。” 杜兰泽道:“放他?进来吧。” 侍卫打开了?院门,燕雨快步走进去。灯光落到他?的锦缎衣袍上,墨蓝色的暗纹在风中飘浮,飘入了?梦境似的,他?不由得有些精神恍惚了?,心跳不可避免地加快了?。他?结结巴巴道:“参见……参见杜小姐。” 杜兰泽提着一盏青纱灯笼,站在庭院里?,与他?对视了?片刻,她笑着问:“你也没睡吗?” 燕雨道:“我和?齐风吵架了?。” 杜兰泽道:“为什么?” 杜兰泽提灯回房,燕雨紧跟着她,她轻声道:“你想和齐风浪迹天涯,齐风还想留下来,你们两个人意见不合,然后就吵架了?,是吗?” 杜兰泽的语气高深莫测,燕雨只觉得她智多近妖,这世间一切事?务,瞒不过她的双眼。她轻易地看穿了他的心思,在她面前?,他?简直没有一点秘密。 燕雨后退两步,只说出一句:“您不要告诉公主……” 杜兰泽道:“沧州军情紧急,军心浮动,京城若是发生了?变故,百姓又要遭殃了。天下局势是一棵大树,砍断了?树枝和?树叶,树根也会渐渐腐烂,这一棵树上,不会再有你我的容身之处了?。” 燕雨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 杜兰泽道:“我想送你一瓶药。” 杜兰泽注意到了?燕雨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她递给他?一支药瓶:“汤沃雪调制的金疮药,对腰伤有奇效。” 燕雨道:“你自?己够用吗?” 杜兰泽道:“别担心,我还有十瓶。” 燕雨这才接过了?药瓶。他?低着头,握着药瓶,又记起杜兰泽的救命之恩。去年冬天,杜兰泽把他?送出了?皇宫,他?至今没有报答杜兰泽的恩情,他?感到难堪,无法面对杜兰泽的目光。 醉意仍未消退,他?鼓足了?勇气,断断续续道:“我、我真想去江南游玩,听说?那里?四季如春……我留在公主?身边,只会拖累她,她不需要我这样的懒人了?,我怕她看不起我。” 杜兰泽道:“那我也是个废人,我体弱多病,怎能?追随公主?呢?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武功高强,又比我年轻许多,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燕雨道:“不是,你不是……” 杜兰泽微微一笑:“你都明白,也不用我开解你了?,公主?若是看不起你,又怎会让你出席今晚的家宴?她把你当作自?己人,送给你的东西也是最?好的。” 燕雨道:“我知道。” 杜兰泽道:“你知道,你有你的长处,我有我的优势,你我二人不必看轻自?己。” 燕雨没来由地问出一句:“你怕死吗?” 杜兰泽又笑了?:“皇帝宣召我入宫的那一夜,你已经听过我的答案了?。” 杜兰泽把灯笼放在了?桌上,她的神色有些疲惫,还有一点憔悴气色。她身受重伤,尚未痊愈,燕雨不敢打扰她,连忙告辞:“我走了?,你快休息,我今晚喝多了?,你别和?我一般见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杜兰泽道:“晚安。” 燕雨飞快地跨过门槛,逃也似的,跑出了?院子,跑到了?十丈开外的地方?,枯枝残叶被他?踩得“嘎吱”作响,他?这才回过神来,小声道:“晚安。” * 亥时已过,皇城灯火璀璨,人声寂静。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清澈,地上像是铺了?一层白纱。 墙上开了?一扇圆窗,映着镂空的梅花枝叶,意境幽微,淡淡的花香飘进来了?,冷风把纱帐吹得乱飞。 谢云潇道:“你觉得冷吗?我把窗户关上。” 华瑶才刚洗完澡。她钻入被窝里?,用力抱住谢云潇:“不冷,好暖和?。” 谢云潇又问:“你醒酒了?吗?” 华瑶抬起头来,她贴近他?的侧脸,亲昵地蹭了?蹭他?,她嘴里?念念有词:“醒了?醒了?,我还能?再喝一百杯酒。” 谢云潇揽住她的腰肢:“你今晚好像很高兴。” 华瑶道:“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今天是个合家团圆的好日?子,我们熬过了 ?严冬酷寒,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近日?没下雪也没下雨……” 华瑶的声音越来越轻:“而且,杜兰泽的气色好多了?,汤沃雪说?她会痊愈的,我心里?的忧愁也消散了?……” 华瑶不再说?话,谢云潇还以为她快睡着了?。谢云潇把被子往上拽,刚好遮住了?她的肩膀,她忽然坐了?起来,叹声道:“今晚没来得及和?他?们玩一次行酒令,好可惜啊。” 谢云潇从不饮酒,也不参与酒席上的游戏,更不知道“行酒令”的规矩,他?问:“什么是行酒令?” 华瑶道:“先来玩猜拳,赢家再向输家提问,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没有任何?忌讳。输家不能?撒谎,只能?照实回答,如果不愿意回答,自?罚一杯。” 谢云潇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谢云潇也坐了?起来,华瑶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坐姿端端正正,衣带也系得很严实,凛然不可侵犯,她心里?不禁又生出一丝恶意。 谢云潇道:“你现在还想玩吗?” 华瑶点了?点头,谢云潇又道:“可以连玩七盘,玩过了?,就该睡觉了?。” 华瑶道:“要不要给你准备酒水?万一我问到了?你不想回答的问题呢?” 谢云潇客气地拒绝道:“多谢你的好意,不必准备。愿赌服输,你和?我都不是输不起的人。” 华瑶一下就来了?兴致:“那就是什么都可以问了??” 谢云潇并未回答,华瑶伸出了?一只手,催促道:“快点,快点,你还等什么?快出招啊。” 华瑶和?谢云潇连玩七盘猜拳,谢云潇连输七次,竟是一次也没赢过华瑶,正如他?们之间的棋局,谢云潇总是华瑶的手下败将。 华瑶没说?一句话,谢云潇往后退了?三?寸距离。华瑶急忙拽住他?的衣带,却把他?的衣襟扯开了?。天蚕丝织成?的寝衣,轻薄柔软,又有弹性韧力,两边衣领擦过他?的肩膀,向下滑去,落在他?结实的手臂上,风光无限,华瑶一时看呆了?。 谢云潇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华瑶道:“不是!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华瑶捡起一条衣带,蒙住了?谢云潇的双眼。她把衣带绕了?一圈,又打了?一个结,谢云潇略微侧过头,在她耳边低语:“卿卿。” 谢云潇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叫她卿卿?显然是一种暗示,她悄悄地亲了?亲他?的唇角,他?极轻地“嗯”了?一声,又点明她品行不端:“掩耳盗铃。” 华瑶道:“我行得端,坐得正,你不要污蔑我。现在我问你,你觉得,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天下第一高手?” 谢云潇道:“你解开我的衣带,把我的眼睛蒙上,只是为了?问我,你什么时候才能?做天下第一高手?” 华瑶理?直气壮:“不然呢?” 谢云潇沉默片刻,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他?突然用力把华瑶抱入怀里?。他?的手臂紧紧揽着她的后背,她觉得他?浑身烫得像是火炉一样,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以后别再喝酒了?。” 第222章 玉楼点翠浸香笺 祥瑞之兆 华瑶道:“我不喝酒也是这样。”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下:“你知道自己平日里是什么样?” 华瑶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谢云潇道:“你不妨再靠近些,我仔细地说给你听。” 华瑶坐到了谢云潇的身旁,他们之间?的距离仅有半寸, 她几乎快要贴到谢云潇的身上?。枕边放着一颗夜明珠, 珠光朦胧, 她偷偷地打量他,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谢云潇略微低头, 唇边的笑意似有若无。 华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她认真地盯着他,他的长相无可挑剔,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完美。她暗暗地盘算着, 她已经用一条黑色缎带蒙住了他的双眼, 他看不见?她的动作,她岂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华瑶胡思乱想的时候, 谢云潇道:“你天资绝佳,悟性极好,当世无人?在你之上?。三年?之内,你必定?会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华瑶小声道:“三年?时间?,太长了, 我等不及了。” 谢云潇道:“也许你还会遇到机缘巧合, 少则半年?,多则两年?, 你的武功境界突飞猛进, 你也会修成一代?宗师。” 华瑶道:“好,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假如我是天下第一高手?,我拿着一把剑,登上?一艘船, 扬帆远航,我能不能占领全世界的土地?” 谢云潇道:“为什么要占领全世界?” 华瑶诚实地回答:“我还没想好,毕竟我现在还不是天下第一高手?。” 米酒的酒劲上?涌了,华瑶的神智混混沌沌。她捡起床上?的夜明珠,把珠子放入床架的抽屉里,珠子骨碌碌地转动,抽屉竟然关不上?了。 谢云潇在她耳边低声问:“你在做什么?我看不清。” 华瑶的耳朵有些酥酥麻麻的,又痒又舒服,她分不清这是不是醉酒的滋味?她指尖一转,“啪”的一声,抽屉关得严严实实。 华瑶自言自语:“我正在想……怎样才能把武功修炼到周老?前辈的境界。” 谢云潇道:“武学宗师不仅要练武,也要修心,等到你开悟的那一日,你心中自然会有答案。” 华瑶立刻问他:“你开悟了吗?” 谢云潇道:“我也没有。” 华瑶道:“你喜欢打仗吗?” 谢云潇道:“不喜欢。” 华瑶沉思片刻,试探道:“你害怕杀人?见?血吗?” 谢云潇道:“小时候曾经怕过。” 华瑶真没想到,原来谢云潇小时候也害怕杀人?见?血。她记得谢云潇曾经说过,他从前经常在家读书练武,练不好就要去祠堂罚跪,她敏锐地察觉到,他小时候吃过不少苦。还好,他的父母愿意庇护他,他的哥哥姐姐也是正派人?,不会闹到手?足相残的地步。 华瑶道:“你更喜欢独处,还是和我在一起?” 谢云潇不假思索:“和你在一起。” 华瑶随口?回答:“嗯嗯,我也是。” 华瑶向后倒去,谢云潇揽住她的后背,把她抱入怀里。他们一同躺在床上?,她抓住被?子,使劲一拽,盖在他们的身上?。被?窝里暖意融融,整洁舒适,她轻声问:“今晚你开心吗?” 谢云潇道:“很开心,你已经问了七个问题,该睡觉了。” 华瑶并未出声,她摸到了谢云潇的侧脸,顺手?摘下了蒙眼的缎带,隐约感到谢云潇在她掌心轻轻一吻。她收回手?,又紧紧地搂住他的腰身。半梦半醒之间?,她很快就睡着了。 月色皎洁,床帐微微飘荡,延福宫又恢复了宁静。谢云潇抱着华瑶,她紧贴着他的怀抱,彼此间?的空隙已被?填满,他清楚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温暖,越发贪恋他们二?人?肌肤相贴的亲密。 时光易逝,他希望今夜可以延长,天长地久,地久天长。这般念头也是痴心妄想,他极力?克制着情思爱意,渐渐也沉入睡梦之中。 周围没有一点响动,谢云潇睡得很安稳。 华瑶做了一个梦。她的梦里还有凛冽的寒风、血肉模糊的尸体?,混杂着炮火声和哭泣声。 她的眼前是一片湖水,冰冻万丈。她在湖畔的小路上?行走,并不觉得寒冷,只是空旷寂寥,白茫茫的冰雪一望无际,天大地大,她又该去往何处呢?她忽然听见?有人?喊道:“皇妹。” 华瑶回头一看,竟然看见?了她的姐姐方谨。她朝着方谨跑过去,这才发现方谨的身上?鲜血淋漓。 寒风冻得方谨面色发青、唇色泛白,她沉声问:“你满意了吗?”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别再叫我姐姐。” 方谨的长剑在血光中出鞘,她一剑砍向华瑶。 华瑶凌空一跃,双脚一飞,踢在了方谨的手?腕上?。方谨一点力?气也没有,重重地摔倒了。 华瑶蹲在方谨的身旁,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方谨断气了。华瑶捡起方谨的佩剑,在雪地里挖出一座坟,又把方谨埋进去了。 华瑶喃喃道:“姐 姐,雅木湖畔草木茂盛,等到冰雪融化的时候,你会变成一棵大树。” 恍惚之时,华瑶从梦里醒过来了。 天光大亮,华瑶睁开双眼。她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她和方谨早已恩断义绝,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华瑶原本打算在三天之内查明方谨的下落,然而方谨的手?段比她想象中更高明。八天过去了,她还是没找到方谨的踪迹,沧州也没有一封密信传回京城。 华瑶仍在等待时机。她一定?会铲除方谨的党羽,再把羌人?羯人?清理干净。 * 三天之后,沧州军营送来急信,敌军攻破沧州要塞,又俘虏了一万官兵,以及二?十万百姓,敌军距离沧州的州府柯城只剩一百四十里。 柯城告急,敌军的劝降书送到了方圆百里的城镇,劝降书上?只有一句话:“若不投降,立即屠城,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在此之前,镇国?将军曾经派出了三万精兵支援沧州,这三万精兵的将领是凉州边沙大将,征战沙场二?十年?,战功煊赫,华瑶与他也有一面之缘。两天前,他率领的三万精兵遇上?了十二?万敌军,寡不敌众,壮烈牺牲,凉州精兵全军覆没,被?炮火轰炸得尸骨无存。 华瑶的脑子里“嗡”了一声,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华瑶调派了两万沧州官兵,作为援军,辅助凉州精兵镇守要塞。华瑶原本以为,凉州将军的武功出神入化,又经过了战场的千锤百炼,必定?能抵挡住敌军的攻势。 华瑶没想到沧州官兵、凉州精兵已被?敌军歼灭。敌军的将领和谋士还有不少汉人?,多半出身于沧州军营,这些人?投敌叛国?,对待同胞,极尽狠毒之能事,她真想把他们抓来全杀了。 全杀了! 外忧未消,内患未平。 华瑶站在文?渊阁里,右手?握着密信。她略微用了一点力?气,信纸已被?她捏得粉碎,她道:“沧州军情十万火急,你们还有什么良策?” 内阁次辅赵文?焕开口?道:“微臣有一计。” 华瑶道:“说吧。” 赵文?焕道:“微臣遵旨。” 将近晌午时分,阳光明灿,文?渊阁只点了一盏灯。 灯火悬在赵文?焕的头顶,天光与灯光交织,赵文?焕的影子在风中浮动,他的脸上?浮出一点笑意:“请殿下调派启明军,援助沧州,殿下英明神武,启明军能征善战,岂是沧州贼兵所能抵挡?去年?,秦州、岱州、吴州粮食丰收,官府只需把粮食从京城转运到沧州,沧州粮草不缺,兵力?不弱,必能反败为胜……” 华瑶道:“是吗?” 赵文?焕道:“微臣在内阁供职二?十年?,读过兵部?的奏报上?百本。沧州军营急切盼望殿下派出救兵,还请殿下早做决断。” 华瑶沉声道:“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沧州军营投敌人?数已经超过了五万?” 赵文?焕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华瑶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赵文?焕道:“投敌之人?,犯下叛国?大罪,按律当斩。” 华瑶忽然有些烦躁。 华瑶才刚收回朝政大权,东无和方谨曾经在六部?九卿安插了无数耳目。华瑶耗费了几天时间?,清理他们的余党,仍有一些官员称病告假,迟迟不愿上?朝。他们多半被?华瑶贬官了,她贬斥了三十多名官员,朝政与从前相比,并没有任何不同,那些官员平日里又在做什么? 沽名钓誉之徒,做不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只是官场上?钻营取巧的能手?,赵文?焕便是其?中的一员。 华瑶道:“沧州第一大将洪程秀投敌了,他现在是敌军第一大将,他指挥敌军,剿灭了凉州精兵。三万凉州精兵,兵力?胜过了驻京启明军,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赵文?焕?” 华瑶念出了赵文?焕的全名,赵文?焕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他躬着身,抱着拳:“请殿下息怒。” 华瑶道:“我并未动怒,你不必一惊一乍。别打官腔了,听懂了吗?” 华瑶的目光扫过众臣,众臣异口?同声:“微臣遵旨。” 内阁高官共有八位,除了华瑶倚重的金曼苓,其?余七人?都是父皇遗留的重臣。他们在官场上?久经风霜,说场面话的本领真是天下第一流。闲暇时,他们尽力?钻研佛经、道经,深受父皇的器重。 华瑶与父皇截然不同。她不喜欢场面话,赵文?焕的计策太过空泛,太过虚浮,根本不是她想听到的。 内阁高官位高权重,若是在战事上?指挥不当,献错了计策,那官位和俸禄都保不住了。以赵文?焕为首的官员,总是把“自保”二?字放在第一位。 华瑶暗暗心想,她在文?渊阁议事,真是浪费时间?,还不如把杜兰泽、周谦、秦三、谢云潇叫过来商量商量。尤其?是杜兰泽,智谋奇绝,智多近妖,处处考虑到实际。满朝文?武,大小官员,没有一个人?比得过她。 华瑶侧目,看向了内阁首辅金曼苓。 金曼苓道:“敌军第一武将洪程秀,第一文?臣范查良,曾经在沧州军营任职多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殿下秘密召集沧州官商,或许能问出一些消息。” 华瑶听出了金曼苓的言外之意。 金曼苓没提到内阁,也没提到兵部?,看来金曼苓暂时也没发现可用之人?。她们掌握朝政的时间?太短了,审查官员至少需要一个月。 华瑶把秦州官员调到京城来,那些官员也需要时间?去适应京城的官场,办理京城的事务。 假如沧州柯城在一个月之后告急,局势一定?比现在好上?许多。 华瑶思索片刻,传下一道密令,把杜兰泽、白其?姝、齐风、燕雨、周谦、汤沃雪全部?接入皇城。 华瑶已经控制了镇抚司和拱卫司。皇城的武功高手?,都要听从她的号令,她可以保护他们的周全。 华瑶打算离开文?渊阁了,赵文?焕看出了华瑶的意图,却不知道华瑶传下了什么密令。 赵文?焕试探道:“启禀殿下,御花园的牡丹花开了,真是天大的祥瑞。殿下忧国?爱民,上?苍垂怜,送来祥瑞之兆,牡丹花开繁盛,大梁朝必然更加繁荣昌盛。” 今日是二?月十七日,天气寒冷,原本不是牡丹的花期,只有温室里的牡丹能开花,室外的牡丹就连花苞都结不出来。 华瑶已经猜到了,有人?把温室里的牡丹移植到了室外,谎称是“天降祥瑞”。那牡丹的品种是“玉楼点翠”,只为迎合华瑶的喜好。 华瑶淡淡道:“你回去,在书房里写四个字,‘求真务实’,你看着这四个字,反省四天,要是想不明白,就别再踏进文?渊阁的大门。” 赵文?焕道:“殿下?!” 华瑶道:“滚。” 第223章 弦断琵琶刀裂锦 山河驰骋,天下纵横…… 赵文焕在内阁任职二十年, 见过不少?大场面。想当年,皇帝发怒的时候,用?砚台砸过他的脑袋, 把他的脑门砸得鲜血淋漓。他面不改色, 跪在地上, 谢主隆恩, 脸上没有一丝痛苦, 心里也没有一丝怨恨。 为人臣者,做到他这个份上, 官位才算稳固。 赵文焕双膝跪了下去, 又行了一个跪拜礼:“微臣恭领殿下责罚。” 华瑶一言不发, 缓步走出了文渊阁。 众臣高?声?道:“臣等恭送殿下。” 华瑶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她心中暗想, 平定战乱之后,她要把内阁的高?官全换了。她要整顿吏治,肃清官场。 她对朝廷官员的要求只有四个,第一,忠君爱国, 第二, 品行端正,第三?, 学识渊博, 第四,求真?务实。满足这四个要求的官员, 都会受到重用?。她会把他们提拔起?来,赐予他们合适的职位。 * 次日?清晨,华瑶在延福宫的议事厅召见秦三?。 秦三?也听说了沧州战况紧急。她匆匆忙忙赶到议事厅, 抱拳行礼:“末将参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道:“免礼,赐座。” 厅堂里摆放着一张圆桌,华瑶坐在主位,谢云潇和杜 兰泽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侧,周谦和白其姝的座位稍远一些。 秦三?走到周谦的身旁,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周老前辈。” 周谦道:“秦将军,请坐吧。” 周谦的眼睛里毫无笑意?,她微微皱眉,流露出一丝忧愁,她的神色也是很严肃的,不像平时那般沉稳从容。 秦三?叹了一口气。 华瑶道:“秦将军,你近来可好,身上的伤口痊愈了吗?” 秦三?连忙回答:“还好,还好,多谢陛下挂念,我的元气恢复了,武功也精进了。前两天我在校场上练兵,感觉比从前还轻松不少?……” 华瑶倒了一杯水,递给秦三?:“不错,真?是一个好消息。” 秦三?接过水杯,又问:“殿下,您能不能派遣我出征沧州?” 秦三?看?着华瑶,目光诚恳。只要华瑶一声?令下,秦三?愿意?立刻出征。 杜兰泽柔声?道:“秦将军稍安勿躁,磨刀不误砍柴工。沧州的局势固然紧急,出兵迎敌也要讲究策略,什么时候出征,派遣多少?人出征,如何规划行军路线,如何调度沧州官兵,这几个问题,都要仔细商议。等到殿下规划完全,布置妥当,我们的胜算也会增加许多。” 秦三?感叹道:“杜小?姐,听您说话真?舒服,刚才我急得要命,您说完这些话,我就没有那么着急了。您年纪轻轻的,心性真?是十分稳重。” 杜兰泽道:“我今年也有三?十岁了。” 秦三?道:“我三?十二岁了。” 周谦道:“两位小?友,真?年轻啊。” 华瑶听见她们的对话,只盼望她们长命百岁。 前不久,汤沃雪告诉华瑶,再过一两个月,杜兰泽就会痊愈。华瑶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些担心杜兰泽的病情,或许是她想多了吧。 华瑶仔细地观察杜兰泽的面容。杜兰泽气色红润,她注意?到华瑶的目光,对华瑶微微一笑:“殿下。” 华瑶回过神来,她严肃道:“今天早晨,我收到了两封密信、三?封告急书,敌军快要打到柯城门口了。” 谢云潇道:“柯城守军还有多少?人?” 华瑶道:“五万。” 谢云潇低声?道:“我父亲派遣了三?万精兵支援柯城,凉州精兵……真?的全军覆没了吗?” 华瑶拿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又在地图上蒙了一层宣纸。她用?朱笔画出一个圈,做了一个记号。 华瑶轻声?道:“这里有一处要塞,名叫‘双河堡’,凉州精兵在双河堡遭遇敌军伏击。这一场战事空前惨烈,凉州精兵全军覆没,敌军伤亡人数超过了五万,凉州精兵虽败犹荣。” 华瑶又圈出了七个城镇的位置:“敌军的总人数约有四十五万,主力部队在这七个地方驻军,形成合纵连横之势……” 秦三?道:“合纵连横?我记得,永州贼兵也用?了这个计策。” 华瑶道:“完全不同。” 秦三?道:“为什么不同?” 华瑶沉默了一小?会儿,等到心境平复以后,她才说:“永州贼兵主要在永州北境烧杀抢掠,北境的户口人数减少?了十分之三?。沧州敌军的手段更加狠毒,他们攻占一块土地,就会把当地的百姓全部杀光,不留一个活口,杀光了当地人,这一块土地就属于?他们了。” 华瑶换了一支炭笔,又划出一条边境线:“羌国、羯国对外宣称,沧州已是他们的领土。” 秦三?愤怒不已,把拳头?捏得嘎吱作响:“羌人和羯人杀害了多少?沧州人?” 华瑶道:“沧州风雪交加,敌军又封锁了驿道,消息传递很不方便。近两日?,我才收到沧州传来的密信,沧州局势十分凶险,超出了我的预料。” 谢云潇忍不住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为什么沧州军营还有不少?人投靠敌军?” 华瑶道:“敌军攻打官兵营寨之前,也会送出一封劝降书。如果官兵投降了,那他们就是敌军的俘虏,敌军不会杀害他们,还会从他们之中挑选精兵良将,赏赐他们金银珠宝,把他们的姓氏改成羌羯的大姓。” 谢云潇道:“投降的百姓能活下来吗?” 华瑶道:“如果守城官兵完全不做任何抵抗,率领全城百姓投降,那些百姓也能活下来。敌军会把他们当作俘虏,送回羌国和羯国,从此?以后,他们都是羌羯的子民。” 谢云潇明白了敌军的意?图:“敌军想让大梁亡国灭族。” 华瑶道:“沧州北境完全沦陷,南境也不得安宁。当地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只怕敌军突然打过来。农业、工业、商业荒废了十分之四,许多人逃到了虞州和秦州。” 秦三?的精神有些恍惚了。她抬手扶额,又想到了什么,她问:“白小?姐,您是沧州人,您收到了沧州的消息吗?” 白其姝的右手握着一支飞刀。她把玩着刀柄,语气平静道:“我不小?心得罪了沧州白家,白家现?任家主说,他和我有血海深仇,他悬赏一万两,买我的项上人头?。近两个月来,我的消息也不灵通……” 华瑶记得,沧州白家的上一任家主是白其姝的祖父,现?任家主是白其姝的叔父,这位叔父竟敢追杀白其姝,他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华瑶追问道:“你和那位家主,有什么深仇大恨?” 白其姝道:“我偷了他的房契、地契、钱庄账簿,卖了二十多万两银子。” 华瑶道:“他对你做过什么吗?” 白其姝道:“他杀了我的丈夫。” 华瑶叹了一口气,像是很惋惜似的:“他杀了你的丈夫,你拿了他的钱,那也是他欠你的。杀夫之仇,不共戴天。” 白其姝笑出声?来:“其实我不是白家人。” 华瑶疑惑道:“什么意?思?” 白其姝道:“您想听我的身世吗?” 华瑶道:“快说吧。” 白其姝淡然道:“我的本名不是白其姝,我叫绿珠,我还有一个妹妹,叫山桃。我娘是沧州绣娘,我爹是个穷秀才,穷得没钱吃饭,全靠我娘养家糊口。我才刚满两岁时,我爹被白家的一位小?姐看?中了,我爹抛妻弃女?,入赘白家,次年,他和白小?姐生下了真?正的白其姝。” 此?言一出,满座沉寂。 华瑶万万没想到,白其姝的身世如此?曲折,如此?坎坷,她急忙问:“然后呢?” 白其姝道:“然后,我娘独自?抚养我和妹妹,我爹害怕我娘去白家寻亲,他带来了几个家仆,把我娘活活打死了,也没放过我妹妹。十二岁那年,我就是一个人了,我娘和妹妹都死了,她们的尸体被肢解了,扔进炉膛里,烧成灰了。” 华瑶怔了一怔,又问:“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白其姝像是在说别人的笑话,她笑意?盎然:“那时候,真?正的白其姝也有九岁了。她天性懒惰,不学武功,不读诗书,犯了白家的忌讳。白家的家主是白其姝的祖父,他老人家最看?不惯懒货,他说,懒货都是吃白饭的,都要逐出家门。” 华瑶隐约猜到了来龙去脉。 白其姝看?着自?己手里的刀鞘,轻声?道:“白其姝的爹娘买了几个聪明伶俐的奴婢,这些奴婢的容貌与白其姝相似,正好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和白其姝大概有七分相似。” 华瑶道:“难道你爹看?不出来,你是他的亲生女?儿吗?” 白其姝道:“我爹以为,我的妹妹山桃就是我,他从没见过山桃。他离家时,我娘才刚怀孕不久,山桃还在我娘的肚子里呢。” 华瑶喃喃道:“我明白了,你爹杀了山桃,你取代了白其姝。” 白其姝又笑了一声?:“是啊,我伺候您两年多了,您总算知道了我的底细。其实我很喜欢白其姝这个名字,有名有姓,有地位,也有尊严,您叫我白大小?姐,我心中也感到窃喜呢。” 秦三?的思绪没转过来,舌头?也打结了:“你爹杀妻杀女?,死有余辜,你们白家真?疯,疯疯……” 白其姝挑眉,冷冷地看?着秦三?。 秦三?改口道:“真?是风起?云涌,风云变幻,请问,真?正的白其姝去哪里了?” 白其姝道:“真?正的白其姝,十八岁那年成亲了,她丈夫 也是个纨绔子弟。他们生了一个儿子,没过两年,他们在回家路上遇到了山贼,全死光了。从那之后,我就是白其姝了。” 秦三?道:“白其姝他娘,看?没看?出你的破绽啊?” 白其姝道:“她也死了。她活着的时候,用?荆条鞭打我,骂我下贱,报应落到了她的头?上,她死得很惨。” 华瑶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人的死因,都与白其姝有关。 白其姝潜入白家十年,报仇成功,她的城府真?是十分高?深。 华瑶道:“沧州白家竟然做出这种事,他们作恶多端,也算是自?食恶果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呢?” 白其姝察觉到了华瑶的疑虑,她坦诚道:“沧州形势太过严峻,殿下正为沧州担忧,也会派我去联络白家。我和白家之间的关系,没必要隐瞒下去了。” 华瑶点了一下头?,认真?道:“你是我的心腹,我从未怀疑过你。今日?此?时,你说出了自?己的身世,我们之间的联系更紧密,更应该齐心合力,抗击外敌。” 杜兰泽附和道:“诚如殿下所言。” 华瑶端起?瓷杯,喝了一口水。她的脑海里闪过乱七八糟的念头?,她听说白家勾结官府权贵,常年发放高?利贷,还有不少?见不得光的私产。 此?前她顾忌着白其姝,迟迟没有对白家动手。白其姝几次为她出生入死,她还要重用?白其姝,总不能把白家的资产完全侵占了。 今日?听完白其姝的一番话,华瑶想出了一个计划,查收白家的所有家当,充入国库,作为重建沧州的资金。 想到此?处,华瑶又问:“你们知不知道,羌国、羯国、甘域国的国王,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谢云潇道:“我听父亲说过,羯国的国王名叫勒木尔,他的王后名叫乌琪。他们二人抚育了两个女?儿,长女?今年二十五岁,已被他立为王储。” 华瑶道:“嗯,他们一家人变卖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平日?里,他们只穿粗布衣裳。羯国的贵族效仿他们的举动,换来的钱财全部用?在军费上,从西方买来了火炮、火铳、地雷。这一次,他们与大梁开?战,赌上了羯国的国运。” 华瑶重新捡起?朱笔,又在纸上画了一个叉:“我还听说,沧州大将洪程秀之所以投敌叛国,就是因为他归顺了勒木尔。沧州天寒地冻,勒木尔解下自?己的披风,亲手披到了洪程秀的身上,洪程秀感动得痛哭流涕,对天发誓,他要为羯国尽忠。” 谢云潇道:“羯国常年缺水,粮食产量稀少?,也曾闹过几次饥荒,老人和小?孩死伤无数。十年前,羯国的国王和王后已经做好了南征大梁的准备。我父亲说,国王和王后武功高?强,智谋深远,千万不能小?看?他们。” 华瑶道:“确实如此?,羯国不容小?觑,羌国也是兵强马壮。羌国的国王是个年富力强的女?人,将近四十岁的年纪,她在羌国实行新政,改良了征兵制度,她的丈夫是羯国王后的表弟。” 秦三?不禁感叹道:“一个比一个麻烦啊,甘域国也发兵了,羯国、羌国、甘域国组成三?国联军,攻打大梁,大梁如何抵抗呢?” 华瑶道:“你们有什么计策吗?” 杜兰泽道:“殿下。” 华瑶道:“但说无妨。” 华瑶心中暗想,杜兰泽真?是才思敏捷,这么短的时间里,杜兰泽已经拟好了计划。 杜兰泽曾经在沧州游历过一年,她精通羯语、羌语、甘语,对沧州的风土人情也很了解。华瑶若是率兵出征沧州,能不能把杜兰泽带上呢? 杜兰泽开?口道:“沧州军心涣散,若要提振士气,必须把启明军调往沧州。您也有两个选择,第一,您率领十万大军,御驾亲征……” 杜兰泽停顿了一瞬,谢云潇忽然出声?:“殿下在永州受了重伤,身体复原还不到一个月,又要率兵去沧州战场,未免太过危险。” 杜兰泽道:“第二,殿下留在京城,指挥启明军和御林军在沧州作战,时刻注意?方谨在沧州的动向,统筹调度,严加戒备,也能震慑敌军。” 华瑶听出了杜兰泽的言外之意?。 华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仰头?,把水喝光了,又把杯子放在桌上。 华瑶深吸一口气,断定道:“我率兵亲征,军队的士气更高?,战力更强。敌国拼尽了全力,我也必须尽力,更何况,还有方谨这个变数。如果方谨在沧州立下战功,收服了精兵强将,我坐不稳储君的位置,天下又要大乱了。” 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她沉声?道:“北方战乱,南方也不安稳,我想尽快平定沧州的战事。国库空虚,军费高?昂,各州各府的苛捐杂税也多起?来了,等到天下太平了,百姓才能休养生息。” “好,好,”周谦赞赏道,“殿下真?是明君圣主,老臣誓死追随殿下。” 华瑶道:“周老前辈,您先别急着夸我,治理财政可不容易,至少?要等上十年八年。” 周谦道:“十年八年,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华瑶道:“嗯嗯,确实。” 随后,华瑶与众人商量了行军路线、作战地点,又把军费开?支计算出来,考虑到了方方面面,众人都准备追随华瑶前往沧州。 不知不觉间,过去了三?个时辰,这一场会议也该结束了。华瑶传下一道密旨,二十天之后,她会率兵十万,奔赴沧州战场。 华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桌上堆放着一沓宣纸,记录着今日?的规划。 杜兰泽还握着一支朱笔,不经意?间,在纸上划出了几条痕迹。 华瑶扫眼一看?,像是一个“名”字。她心有所念,说出来一句:“名利争,大业成。” 杜兰泽莞尔一笑,接话道:“怀壮志,论?平生。” 杜兰泽才学极高?,资质极好,号称“天下第一才女?”,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华瑶很欣赏杜兰泽的学识,却没见过杜兰泽写诗作词。 华瑶也没料到,杜兰泽会突然和她吟诗作对。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山河驰骋,天下纵横。” 华瑶不知道杜兰泽想到了什么。杜兰泽一边收拾纸笔,一边低声?说:“两行清泪,一笑红尘。” 华瑶道:“三?千世界往来身……” 杜兰泽道:“四方阴魄和阳魂。” 华瑶豪气万丈:“人间万古,慷慨犹存。” 名利争,大业成。怀壮志,论?平生。山河驰骋,天下纵横,两行清泪,一笑红尘。三?千世界往来身,四方阴魄和阳魂,人间万古,慷慨犹存。 华瑶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很是喜欢。她拿起?朱笔,又把词句写在了纸上。 秦三?鼓掌道:“真?好啊,我听出来了,殿下,您和杜小?姐心有灵犀!” 华瑶道:“那当然了。” 华瑶转过身,恰好看?见了周谦。周谦神色凝重,没有一丝笑容。 周谦恍然道:“殿下,老臣……还在担忧沧州战局。” 华瑶参加过的战事已有上百场,她的心性也磨练出来了。她知道羯人羌人兵力强盛,她毫无畏惧,依旧平静道:“不必担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224章 嗟怨 “我要杀了你们,我恨你们拜高踩…… 昭宁二十七年三月初九, 华瑶率兵出城。京城官民为她送行,街道两侧人山人海,众人高呼道:“殿下百战百胜!殿下至圣至明, 至高至上!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送行的场面热烈隆重?, 街道上一片吵嚷之声, 嘈杂喧闹。军队离开城区一个时辰之后, 呐喊声乱如鼎沸, 仍未平息。 朝廷言官秘密上传了一本奏章,没经过内阁的审核, 直接传到了太后的宫里?。 仁寿宫总管太监王全顺接过奏章, 送到太后的面前。太后命令王全顺把奏章读出来, 王全顺只能听?命照做。 言官在奏章上说,百姓称呼华瑶为“万岁”、“至圣至明”、“至高至上”, 全然不顾太后、皇帝和皇后的尊荣。他?们三位才是大梁朝的尊主,华瑶颠倒伦理,败坏纲常,不论是非,不辨贵贱, 做出的丑事?大伤风化? , 岂不是不忠不孝、无仁无义的罪人? 王全顺读完最后一句话?,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微微抬头, 偷窥太后的神色, 太后还是像往常一样气定神闲。 太后道:“沧州的形势日益恶化?,京城的各个行业日益衰微。时势如此?紧迫, 华瑶体察民情,救济百姓,提振了朝廷的威信。这几个言官不念着她的好, 反倒写出了这些大逆不道的妄言,挑拨离间,哀家可不能由着他?们造谣生事?。” 王全顺跪在地上,连忙说:“太后娘娘贤明睿智,那些言官的小伎俩,不过是一片鸿毛,轻飘飘的,落到地上去了。您是泰山之上的青天,这世间没有?您看不透的事?,也没有?您镇不住的人。” 太后道:“你去把金曼苓、赵文焕叫过来,哀家要拟一道懿旨。” 王全顺不敢耽搁,连忙去文渊阁传信了。 当天下午,金曼苓、赵文焕赶到了仁寿宫。他?们遵从太后的旨意,草拟了一份废后诏书,废黜皇后刘氏,贬入永训宫,废八皇子安隐为庶人,迁居安宁宫。 永训宫和安宁宫都是冷宫,分别位于?皇城的东北方和西北方。 冷宫里?杂草丛生、虫蚁遍地,昔日养尊处优的贵人们在此?地吃尽了苦,受尽了罪。起初的几个月,守卫还能听?见他?们的惨叫声和哭泣声,等过了三年五载,他?们不哭也不闹了。守卫推门一看,他?们的尸体躺在地上,晒成了一条条人形肉干,两只眼睛还瞪得像铜铃似的。 王全顺也听?过冷宫的传闻。他?不知道太后为什么会?对皇后下狠手。太后与皇后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皇后不敢得罪太后,太后也不会?处置皇后。 金曼苓和赵文焕先后告退了,王全顺双膝跪地,双手朝上,恭敬地接过太后懿旨。 太后下令道:“你去明仁宫传旨,把皇后送去永训宫,请她上路。” 王全顺的心?里?也是一惊,他?道:“奴婢遵旨,那八皇子……” 太后道:“八皇子暂住安宁宫。” 太后把八皇子贬为庶民,放在冷宫里?,每天供应他?三餐茶饭,他?的日子还是比平民百姓好多了。太后留他?一命,也是留了一条后路,万一华瑶和方谨死在沧州,若缘和琼英争权夺位,太后可以把八皇子当作傀儡。 八皇子是最好的傀儡,他?懦弱、胆怯、愚蠢、孤立无援,太后若要操纵他?,可不就?像使唤一条狗一样容易? 王全顺想明白了,恭敬道:“是,奴婢遵旨。” 太后语气平淡:“华瑶放任皇后干涉朝政,她对皇后心?慈手软,皇后可不会?顾全大局。” 王全顺道:“殿下还是太年轻了,皇后是她的嫡母,她不能把事?做得太……” 太后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改口:“做得太明显了。” 太后道:“等她回来,就?该登基了,她定了年号吗?” 王全顺道:“奴婢问过钦天监,钦天监答复说,殿下定了‘天成’二字,钦天监推算出来,‘天成’是个好兆头。” 太后道:“天成帝,倒也顺口。” 王全顺连连称是。他?不由得心?想,天成帝登基之日,皇城就?只有?太皇太后,再没有?太后了。他?行了一个叩拜礼,匆匆告退。 * 天近黄昏,乌鸦从树梢上飞起,哑哑地哀叫一声,飞向了辽远的天空。 暮烟苍茫,霞光映照着荒凉的宫殿,高墙的砖瓦上浮满了赤红色的虚影。那些虚影就?像鬼影一样,飘渺不定。皇后睁大了双眼,她心?神恍惚,还没看清自?己周围的景物,只听?王全顺喊了一声:“送她上路。” 皇后勃然大怒:“王全顺,你反了天了!你敢动本宫一根手指,本宫必不饶你,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全顺道:“您不是皇后了,陛下颁布了废后诏书……” 皇后道:“皇帝死了!大梁朝没有?皇帝!!” 王全顺抱着拂尘,叹声道:“皇后刘氏,失德无礼,私联朝臣,干涉朝政。陛下亲笔写下一封诏书,废黜皇后,贬入冷宫……” 皇后记起来了,今日傍晚,她站在明仁宫的正殿门外,明仁宫闯进来几个武功高手,封住了她的穴道。她昏睡了半个多时辰,那些人就把她送到了冷宫里。 王全顺取出一条白绫:“您自?己动手,还是奴婢叫人过来伺候?” 皇后颤声道:“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贱奴才!你们不得好死!” 王全顺唤来两个侍卫:“你们去伺候吧。” 那两人接过白绫,缠绕在皇后的脖颈上,皇后死死地抓住他?们的手臂,她怒斥道:“本宫是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华瑶只不过是一个储君,本宫是她的嫡母,她勾结太后造反了!颠倒伦理,败坏纲常,大梁没有?天理王法了!!” 王全顺此?时才回过神来,言官受了皇后的主使,挑拨华瑶与太后的关系。那些言官倒也不一定收取了皇后的好处,只是迂腐古板,不会?衡量轻重?利弊,仍把华瑶当作乱臣贼子。 华瑶率兵出征沧州,皇后在京城散播谣言、扰乱政局,太后岂能容忍? 京城才刚安定不到半个月,天气回暖了,米粮布衣的价钱也便宜了,可不能再闹出乱子来。 王全顺道:“您管不住自?个儿的嘴,您也不是皇后了。公主坐到了储君的位置上,那是天命庇佑,明年储君承袭正统,谁还记得您呢?大梁朝只有?小谢皇后,没有?您这个刘皇后了。小谢皇后出身大梁第一世家,品行端正,风姿清贵,比您更适合做皇后啊。” 皇后使不出半分力气。她“咯咯”地笑了笑,双眼充血,瞪着王全顺:“皇帝和萧贵妃是谁杀的,你当我不知道吗?纸包不住火,太后也是个不通人性?的畜牲!!虎毒不食子,太后把她的女儿和儿子活吃下肚子里?去了!!” 王全顺催促道:“快上路。” 侍卫收紧了白绫,疼痛加剧,皇后心?中恨意更甚。几年前,王全顺在太后宫里?当差,他?也看不起华瑶那个贱民。现在他?做出这样一副奴颜媚骨的姿态,可是做给华瑶看的?他?怎知华瑶会?不会?死在沧州,能不能继承大统,配不配做皇帝?! 她恨太后,也恨华瑶,更恨皇宫里?人人拜高踩低!她面色青紫,唇边还挤出了一点?笑意:“我和嘉元长公主,我和她……她爱护我……她恨太后……” 王全顺道:“往事?不必重?提了,太后娘娘知道的,当年您谄媚皇帝,害死了嘉元长公主。您下去以后啊,别忘了给嘉元长公主赔罪。” 皇后嘶哑地发出“咔咔”的声音,又过了一刻钟,声断气绝。皇后栽倒在地上,她头顶的金凤钗摔落了,落在地砖的裂缝里?。 王全顺捡起金凤钗,命令侍卫把皇后的尸体送出宫,烧成骨灰,葬在京郊的荒山之下。 寒鸦绕树,残阳如血,冷宫灯火萧瑟,人声寂然。 王全顺收好了金凤钗,心?里?泛起凄凉寥落之感。当年宠冠六宫的皇后,今日死在了破败不堪的冷宫,这世间的高低贵贱、生死荣辱,又有?谁说的准呢?皇后滔天的权势富贵,竟似一缕烟尘一般,渐渐淡去了。 * 黎明将?至,天亮了。 经过十天长途跋涉,华瑶步入沧州地界。 今天是昭宁二十七年三月二十日,沧州冰雪消融,山上开遍了姹紫嫣红的野花,生机盎然。山下的村庄荒无人烟,死一般的沉寂,听?不见一点?声息。 华瑶命令紫苏去村庄里?探听?虚实。她等了一个多时辰,紫苏回来了,拎着一块风干的腊肉。 那块腊肉约有?一尺长,肉皮上凝结一层霉霜,灰绿色的霉霜,棕红色的肉块,堆叠着条索状的横纹。华瑶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死人的大腿做成的腊肉。 紫苏道:“启禀殿下,村里?没有?一个活人,家畜也都死光了……” 华瑶道:“有?没有?发现敌军的踪迹?” 紫苏道:“敌军扫清了车辙马迹,属下搜寻了方圆十里?,没搜到敌军的踪影。” 华瑶环视四周,亲自?查看了地形地势。此?地名为飘渺十四峰,共有?十四座连绵不断的山峰,还有 ?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穿过山岭,易守难攻。 华瑶下令道:“传令全军,在山下扎营。” 十万大军追随华瑶奔波多日,难免疲乏劳累,今日驻扎在这样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稍加休整,也能鼓动军队的士气。 士兵建立了一座营寨,收捡枯枝落叶,生火烧饭。炊烟飘到了山谷之外,华瑶时刻注意着风向,她派出了许多暗探,紧密地追查敌军的行踪。 自?从离开了京城,华瑶从未放松戒备。她坐在营帐里?,还能分神去听?帐外的动静。 谢云潇试探般地问了一声:“你有?几成把握?” 华瑶断定道:“十成。” 谢云潇的惊讶之情一现即逝:“当真如此??” 华瑶道:“你明知道我胡言乱语,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谢云潇道:“我相信你是百战百胜,殿下。” 华瑶道:“嗯,别怕,我会?保护你。” 华瑶忽然很想握住谢云潇的双手,把她的信心?和决心?传给他?。 大敌当前,华瑶的心?中只有?“杀敌”二字,军营的大小事?务,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心?里?的顾虑仍未打消,她轻声说:“前天我的暗探传来消息,方谨集结了沧州一支军队,约有?三万人,总共打了两次胜仗,一次败仗。她剿灭敌军三千骑兵,她自?己损失了不到一千人。” 杜兰泽捧着一只暖炉,走到了华瑶的身侧,她道:“方谨熟读兵书,精通兵法,也会?运用巧妙的策略调度军队。” 华瑶正在沉思,急促的战鼓声响起来了,侍卫跑来告急:“启禀殿下!羯人军队偷袭营寨,紫苏受伤了!” 第225章 何人长醉不成眠 “华瑶是我妹妹,你们…… 华瑶道:“敌军来了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来?” 侍卫语气急促:“七百人, 都是轻功高强的?武功高手!他们从西北方向来,跳过了石牛山,攻入营寨的?南门。” 华瑶下令道:“传令第三军营的?副将, 率领两千高手迎敌, 全军坚守营寨, 不要追击。包括紫苏在内的?所有伤员立刻撤退, 不可恋战。” 侍卫道:“卑职遵旨!” 侍卫脚步飞快地跑远了, 华瑶依然站在原地。她右手握着剑柄,拇指扣在凹凸不平的?龙纹上, 轻轻地敲了两下。 谢云潇问:“你要亲自出战吗?” 华瑶道:“不, 我要去探望紫苏。” 谢云潇道:“光天化日之下, 敌军突然袭击营寨,有备而来, 想必是设下了不少陷阱。我军尚未查明敌军行踪,敌军已在暗处窥伺我军动向。” 谢云潇的?语气严正戒备。他并未拔剑出鞘,周身涌动着凛冽的?杀气,营帐里隐隐泛出森冷的?寒意。 谢云潇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他和羯人早已结下不共戴天之仇。雍城之战,何等惨烈, 他记忆犹新, 如?今羯人卷土重来,势必会爆发一场血战。 华瑶看出了谢云潇的?愤怒。她能理解谢云潇的?心?思?, 她自己的?情绪却没有一丝变化, 羯人的?主力部队尚未打过来,有什么好着急的?呢?她略一思?索, 转头看向了杜兰泽。 杜兰泽抱紧了怀里的?暖炉,她没说一句话,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的?眉头微微皱紧了, 想必是在思?考什么计策,华瑶不会在此时打扰她。 华瑶上前一步,认真地盯着谢云潇,又调侃了一句:“嗯,不愧是小谢将军,你和我想的?一样。” 谢云潇的?杀气消散尽了,他自言自语:“为什么要叫小谢将军?” 战鼓声渐渐平息下去,果然如?同华瑶预料的?那?般,敌军派遣先锋部队刺探军情,启明军迅速反制敌军,敌军不会久战,只会撤退。 华瑶隐约猜到?了敌军的?计策。她的?心?里正在考虑战事,嘴上随口说:“凉州人敬佩你少年英勇,称呼你为小谢将军。我有一种预感?,你在沧州又会立下战功,沧州人也会叫你小谢……” 谢云潇不假思?索:“皇后?” 华瑶附和道:“对?,就是小谢皇后。” 谢云潇道:“我不小了。” 华瑶道:“你才二十岁,还是很年轻。” 谢云潇道:“你下个月才满二十岁。” 华瑶的?自信分毫不减,她吹嘘道:“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的?阅历至少有一百岁了,我和周老前辈是同辈人。” 谢云潇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大敌当前,不该笑出来,他侧过脸,不再与华瑶对?视,可他心?里想的?还是华瑶。他们初见时,她也是这般生动活泼。这些年来,她出生入死,渡过生关?死劫,她的?性情依旧开朗,她的?心?志也是多年如?一日的?顽强,她是天生的?治世之才。她经历过的?苦难不会消磨她的?志气。 谢云潇心?神稍定,又说起了正事:“羯国两位王女?,长女?雅伦二十五岁,次女?宝吉那?二十二岁,她们十六岁随军出征,已在战场闯荡六年以上。沧州官兵至今不知道她们的?武功深浅,她们的?武功大概比你略逊一筹,她们的?智谋远不如?你。” 华瑶道:“前几天,你还说过,千万不能小看羯国王室。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何况是两位王女?呢?她们的?父母尽力栽培她们,她们勤政爱民?,勤俭节约,深受子民?的?崇敬。她们姐妹之间……”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停住了,她原本想说,羯国的?两位王女?,雅伦和宝吉那?,姐妹情深,互相扶持,不像她和方谨,刀剑相向,姐妹之情是一点都没有了。 当真是一点也没有了吗? 雅伦和宝吉那?自幼一同长大,方谨和华瑶小时候也是形影不离。 华瑶还记得?,那?一年,华瑶四岁,方谨十一岁,华瑶像是方谨的?小尾巴,方谨走到?哪里,华瑶就跟到?哪里。她们结伴去学堂,上学下学,读书写?字,方谨对?华瑶的?爱护之心?真真切切,她不准任何人怠慢华瑶。她说:“华瑶是我妹妹,你们谁敢议论她?!” 往事不必怀念,华瑶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她喊来了齐风燕雨,命令他们保护杜兰泽。随后,她与谢云潇走出了营帐。 沧州春寒料峭,寒风一阵一阵地吹过帐顶,空气中浸润着一丝血腥味,华瑶反倒深吸了一口气。近一个月以来,她没闻过血腥味,却没忘记自己在战场上拼杀时的?凶狂。 华瑶走进一座营帐,她喊了一声:“紫苏?” 紫苏坐在一张竹床上,她左肩的?伤口才刚包扎好,鲜血把纱布染得通红。她脸色泛白,时不时地憋一口气,强忍着疼痛,额头微微地渗出汗珠。 紫苏抬起手,正要行礼,华瑶道:“你受伤了,好好休养,不必多礼。” 紫苏道:“卑职多谢殿下关照。” 华瑶坐到?了紫苏的?身边,顺手按住了紫苏的?脉搏。还好,紫苏只是失血过多,她的?伤势并不是十分严重,休养几天就能复原了。 华瑶推断道:“你和羯人交手了吗?” 紫苏道:“是,我在营寨的?西北方巡逻,望见了敌军。我敲响战鼓,通风报信,还想活捉几个羯人交到?您手上……” 华瑶道:“然后呢,你抓到?羯人了吗?” 紫苏伤口痛,心?口也痛。她是凉州人,自幼生长在凉州北境,她全家都被羯人杀光了,她恨羯人恨到?了骨子里。 她的?脸上露出烦闷又抑郁的?神情:“抓是抓到?了,两个羯人,我卸下他们的?颌骨,不准他们咬舌自尽。他们猛地撞到?了地上,撞破了头,脑浆流了出来,只剩一口气。” 华瑶道:“原来如?此,这两个羯人视死如?归,宁死也不愿投降,更不愿招供,看来他们做好了万全准备。” 紫苏道:“是。” 华瑶道:“你们今天一共杀了多少羯人?” 紫苏道:“三十七个。” 华瑶冷声道:“我听说,羯人也有入土为安的?风俗。来人,把那?三十七个羯人的?衣裳扒光了,尸体吊在树上暴晒,晒成肉干。” 华瑶南征北战的?这三年,从未用过如?此狠毒的?手段。但她向来是有仇必报 ,她记得?沧州的?村庄荒无人烟,死去的?百姓被羯人做成了腊肉,她不会原谅羯人的?罪行,她的?仁慈已被消磨得?一丝不剩。 临近正午的?时候,天光晴朗,营寨门口的?四棵大树上,挂着三十七个羯人的?尸体。那?些尸体身上的?血水还没流干净,甚至有几个人残存着一丝气息。每个人的?面容都是痛苦的?,双眼?大睁,双唇紧闭,颧骨高高地向外?扩开,浑身的?筋肉暴凸出来。他们在痛苦中死去了,像是一条又一条死鱼,生前被活割了皮肉。 * 天近黄昏,暮色深浓。 天上飞过一只金雕。它是一只强壮的?雌雕,展开的?双翅约有七尺长。它振翅高飞,在夕阳的?余光中翱翔,飞到?了陡峭的?高山上。 年轻的?女?人喊了它一声:“下来!” 它收紧翅膀,俯冲向下,油亮的?羽毛紧贴身躯,稳稳落到?女?人的?手臂上。 这女?人是金雕的?主人。她名叫宝吉那?,她是羯国的?王女?,也是羯国王储的?妹妹。她身上穿着一件粗布衣裳,脚上套着一双软筒牛皮靴,腰间挂着两把弯刀,刀鞘也是厚实的?牛皮制成。 每当她杀了一百个梁人,她会在刀鞘上浅刻一个圆圈。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刀鞘,深褐色的?皮革上,画着上百个连环圈,就像草原上的?月牙花,一簇一簇,开得?绚丽茂盛。 宝吉那?从不佩戴首饰,也不收藏金银玉器,她只对?刀剑感?兴趣。她的?父母经常说,若是攻占了大梁的?土地,每一个羯人都能享用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羯国的?老人、幼童、孕妇、残疾人不会死在干旱的?夏季,也不会死在寒冷的?冬季,他们都会有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水、穿不完的?衣裳。 宝吉那?与羯国百姓同甘共苦,她不穿绫罗绸缎,不吃山珍海味,就连头发也是随意打理的?。她把自己的?长发编成了小辫子,再用布条扎起来,高高地盘在头顶。 金雕啄了啄她的?发辫,她摸了摸金雕的?翅膀:“今晚,喂你吃肉。” 宝吉那?精通汉语、羌语、甘域语,她的?汉语说得?很是流利,只有一点羯语的?口音。她收服了不少梁人,都是沧州的?文臣武将,这些人不会说羯语,她只用汉语和他们交谈。 宝吉那?身边的?一位武将名叫扎昆。他原本是沧州军营的?六品武将,投敌之后,他效忠宝吉那?。他对?宝吉那?发誓,他会把自己的?心?脏献给她。 宝吉那?给他取名“扎昆”,在羯语中,“扎昆”的?意思?是,献出心?脏的?男人。 扎昆站在山峰上,眺望远方。山峦层叠,暮色苍茫,飘渺烟雾环绕着一片灯火,他依稀望见启明军的?营寨。 营寨门口的?大树上,悬吊着羯人的?尸体。沧州的?乌鸦早已吃惯了人肉,它们追随着秃鹫,上下盘旋,把尸体啄得?血肉模糊。尖利的?鸟喙撕开了尸体的?肚腹,拖出血淋淋的?肠子,从远处看来,树上像是挂满了红绸。 扎昆道:“华瑶心?肠歹毒,怎配做梁国的?皇储?” 宝吉那?道:“统一天下的?皇储,只有一个人能做,那?个人是我的?姐姐雅伦。” 扎昆笑了笑,奉承道:“雅伦殿下能征善战,您也不差,您武功高、谋略强,华瑶这辈子都赶不上您。” 宝吉那?冷哼一声:“华瑶不配和我相提并论。华瑶害死她的?哥哥,驱逐她的?姐姐,她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骨子里流淌着梁人的?血,就像梁人一样,狗咬狗自相残杀。” 扎昆心?中暗想,羯国曾经也是动荡不安,八大部族自相残杀,杀死了无数羯人。三十多年前,羯国的?国王凭借联姻的?手段,收服了两个部族,随后出兵十万,打下六个部族,自此创立了羯国,侵扰梁国边境数十年。 宝吉那?辱骂华瑶,倒像是忘记了羯国的?历史。不止羯国,北方的?羌国、甘域国,西方的?大理国、胡夏国,都有各自的?内乱外?患。 扎昆不再谈论华瑶,他说起了谢云潇:“我要活捉谢云潇,献给王女?殿下。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他们一家人的?性命都要赔给羯国。” 扎昆的?属下插了一句:“梁国民?间传闻说,谢云潇是人间绝色,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美人,不如?让他做殿下的?玩物??” 宝吉那?反手一巴掌,狠狠扇在那?人的?脸上,众人只听“啪”的?一声巨响,那?人的?面颊浮肿,高涨了一寸多,浮现一道青紫色的?血印。他吐出一口血痰,混着两颗碎裂的?牙齿。 那?人连忙跪到?了地上,口齿不清道:“请殿下息怒!” 宝吉那?冷冷道:“我会把谢云潇的?皮剥下来,挂在树上。苍天神作证,华瑶和谢云潇都是我喂牲口的?饲料。” 扎昆道:“苍天神作证,您的?功劳真是天大的?,您击败了梁国的?军队,剁碎了华瑶和谢云潇的?尸体,喂饱了您家养的?牲口,羯国子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德……” 宝吉那?笑了笑:“我想杀人了。” 宝吉那?吹了个口哨,众人跟随她转过身。他们的?身形隐入浓雾,沉重的?杀气融入了夜色。 第226章 庸者岂知高处险 “狗官,少放狗屁!”…… 夜色已深, 月光似水,山林里?人声寂静,黑影重叠。 宝吉那率领一千名武功高手, 在?山路上疾行, 山路连通着山洞, 四?周又?有浓雾密林遮挡, 很是隐蔽。她脚下一蹬, 跳上了三丈高的大树,她饲养的金雕站在?树梢上, 金色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蓬松的羽毛泛着油光。 她轻敲了一下金雕的利喙:“巴哈, 今晚我杀死华瑶,挖出她的心脏, 喂给你?吃。” 这只金雕名叫“巴哈”,通人性,听人话,绝顶聪明。 巴哈轻轻地扑动翅膀。它饿了,它想吃人肉。 宝吉那环视左右, 方?圆百里?的山峦连绵起伏, 两边的悬崖长满了藤萝,山下的村庄名叫“藤萝村”。 十天前, 宝吉那率领羯兵羯将, 闯入藤萝村,杀光了男女老少?, 吃光了鸡鸭牛羊,村里?没有一个?活物逃出去?,全死在?了羯人的乱刀之下。 宝吉那在?藤萝村驻扎了九天, 她熟悉此地的地形地貌。她顺着山路往下走,启明军的营寨里?传出声响,风声、鼓声、马嘶声、人语声,越来越嘈杂,越来越清晰。 宝吉那大喊道:“放箭!” 数百支飞箭射入营寨,射死了几个?哨兵,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宝吉那从山上跳下去?,雪亮的刀锋在?黑夜中闪烁。她身影飞掠,窜到?了一座营帐的顶部?,她纵刀一斩,回身砍死了三个?步兵。 战鼓声“咚咚”地响起来,敲鼓人放声呐喊:“全军戒备,羯人偷袭营寨!全军戒备,羯人偷袭营寨!” 宝吉那呼唤一声,金雕从她头上急冲而去?,啄瞎了敲鼓人的一只眼睛。此人跪倒在? 地上,声嘶力竭地惨叫,他的眼眶涌溢着鲜血,他的眼珠已被金雕抠挖出来。他凄厉地哭叫道:“杀羯人!杀羯人,啊——啊!” 人的眼球与脑浆相连,眼球的后端是一条粗壮的筋肉,金雕咬着眼球的前端,后端的筋肉沾着脑浆,血淋淋地挂在?鸟喙上。 宝吉那大笑道:“杀!杀!” 战鼓声突然变调,启明军发动进攻。华瑶冲锋在?前,她看见羯人射出了飞箭,箭头燃烧着火光,火苗在?营帐里?滚动,又?被冷水浇灭了。 华瑶早已做好了准备,她命令启明军储存了几百缸河水。她在?河岸上安营扎寨,又?怎会纵容敌军放火烧营? 华瑶拎着一条铁鞭,身影微晃,瞬间跳出了三十丈远。金雕气势汹汹地飞过来,似是要啄瞎她的眼睛。她运用十成劲力,又?沉又?猛,狠狠一鞭甩出去?,铁鞭弯曲如蛇形,“砰”的一声,砸断了两个?羯人的脊骨,那只金雕也被她打?落了。 金雕奄奄一息,羽毛漫空飘散,连惨叫声都喊不出来。 华瑶一脚把金雕踹飞了,她用羯语骂道:“好肥的一只鸡,又?蠢又?笨,拿去?喂猪!” 宝吉那被华瑶气得头晕眼花,她用汉语大吼道:“高阳华瑶,我宰杀你?!” 猎物上钩了,华瑶心想。 这只金雕体格庞大,羽毛油光锃亮,飞行时?快如闪电、疾如暴风,必定是羯国贵族精心饲养的爱宠。 华瑶一鞭击中金雕的翅膀,把它的羽管震碎了,羽毛飘洒,鲜血喷溅,它的主人看见了,不由?得十分焦急,又?听见华瑶粗鲁的谩骂,急怒攻心,便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破绽。 金雕的主人很年轻,她的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岁出头。她精通汉语,说话的口音接近大梁朝的官话,念出“瑶”字的时?候,略带一点?卷舌音,符合羯语的发音习惯。她是羯国贵族,也是羯人军队的首领,她穿着粗布衣裳、软筒牛皮靴,手握一把弯月长刀,刀尖上血迹斑斑。 华瑶推断出她的身份,她名叫宝吉那,她是羯国王女。 宝吉那亲自?率兵,偷袭启明军的营寨,必定设置了埋伏圈。她想把启明军引入埋伏圈,反攻启明军,这一招叫做“诱敌深入”。 华瑶在?岱州清剿盗匪的时?候,不止一次地用过“诱敌深入”的计策。 “诱敌深入”这四?个?字,华瑶记得烂熟,运用得炉火纯青,又?岂会让宝吉那得逞?华瑶要给她上一课,让她知道什么叫“有来无回”。 华瑶吩咐道:“羯国王女出现了,准备天极网和毒药。” 侍卫回答:“遵命!” 华瑶拔剑出鞘,又?拿出一瓶毒药。她把药汁涂在?剑刃上,她的双眼还盯着宝吉那。 宝吉那的脚步放慢了些。她回头一看,她的侍卫死伤人数超过了一百,羯人的尸体小山似的堆叠在?地上,她怒吼道:“撤退!撤退!” 宝吉那体格健壮,武功高强,她的轻功也练到?了天下第一流境界。传授她功法的老师,正是羯国第一高手余索。 两年前,凉州爆发羌羯之乱。华瑶、谢云潇、戚归禾、左良沛四人齐心合力,费尽千辛万苦,才把余索杀死了。华瑶这一方损失惨重,左良沛死无全尸,戚归禾气若游丝,华瑶和谢云潇身受重伤,甚至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今时?不同往日,随着华瑶一声令下,天极网从天而降,挡住了宝吉那的去路。八百多个羯人高手围绕着宝吉那,他们挥刀乱砍,天极网竟是一丝不动,风声呼啸,数百条铁鞭重重地锤击过来,锤死了上百个?羯人。 宝吉那一时?情急,又?用羯语尖叫道:“求救!求救!” 高山上栖息着几只苍鹰。它们听见宝吉那的喊声,连忙展开双翅,往高空中飞去?,嘹亮的啼叫声传遍了四?野八荒。 死伤的羯人越来越多?,天极网已被鲜血染红。宝吉那的耳边是“咔嚓咔嚓”的连声脆响,铁鞭打?碎了羯人的骨头,众人誓死护卫宝吉那。 追随她多?年的侍卫死在?她的眼前,热血溅上她的衣袖,泪水从她眼睛里?溢出来,沾湿了她的衣襟。羯人讲究脸面,宁死也不能当众落泪,她顾不得脸面,高声道:“用力砍断这一条线!” 剩余的一百多?个?羯人听从她的号令,合力一斩,天极网裂开了。她跳出网外,华瑶一剑向她刺来。 宝吉那挥刀一削,华瑶旋身侧退,剑风急转,剑尖如闪电般急刺,杀气四?溢。这一招发动得十分迅速,华瑶使出了十成劲力,她要砍断宝吉那的脖颈。 宝吉那的后颈吹过一股冷气,她连忙倾身向前倒去?,那剑尖挑破了她的肌肤,她的侍卫又?替她挡剑了。 七个?羯人举刀猛砍,震开华瑶的剑锋,只差一瞬,华瑶就能杀了宝吉那。 启明军众多?武功高手飞速赶过来,层层包围了宝吉那。宝吉那的身边只剩不到?一百个?羯人,华瑶却看不清宝吉那的面容。 羯人护住了宝吉那,甘愿为她挡刀赴死。 羯人也想做忠义双全的烈士吗? 华瑶心中暗想,羯人屠杀沧州百姓、凌虐凉州精兵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仁义?乱刀落到?他们自?己身上,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华瑶剑光一照,高喊道:“青黛!” 青黛又?率领五百高手前来支援,上千道剑光汇聚,宛如雷火电光,疾速驰射,冲到?了羯人的身上。 剑光大盛,亮如白昼,杀得羯人血肉横飞。华瑶看见一个?羯人横冲出去?,此人的腰间挂着一把牛皮制成的浅褐色刀鞘。 华瑶毫不犹豫,飞剑一斩,砍断此人的腰腹。此人的尸体裂开了,手腕上的金链子也被斩断了,鲜血喷溅,溅到?了金链子上。华瑶这才察觉,死者是另一位羯人少?女,并不是宝吉那本人。死者身材颀秀,体格强壮,与宝吉那也有几分相似,她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宝吉那的活路。 宝吉那逃往另一个?方?向,山上又?浮现了一群人影,约有两千多?个?武功高手赶到?了,他们都是羯人的援兵! 华瑶飞速冲过去?,剑势向下。宝吉那向上躲开,对准华瑶,甩出飞刀。华瑶凌空一脚,踢开飞刀,回身一剑斜削,斩断了宝吉那的一条手臂。 血水飞涌出来,宝吉那捂住了伤口,大吼道:“护卫!” 宝吉那早已身中剧毒。她调用全身内力压制毒性,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她终于等来了援兵。她冲入援兵的队伍里?,回头大骂道:“卑鄙的梁人!” 华瑶道:“我可?不是你?的良人。” “梁”与“良”谐音,华瑶故意误解宝吉那的意思,宝吉那心中的怒火更加旺盛,她道:“你?迟早会被羯人剁碎了,喂给牲口!你?是一团烂肉,肮脏无耻!” 华瑶忽然又?用羯语说:“我会把你?剁成肉酱,做成腌菜,扔进乱葬岗里?。羯国缺水,你?有几年没洗澡了?你?身上有一股腌菜的臭味。” 宝吉那气昏了头,又?痛得几近昏厥,她的左臂已被华瑶斩断,鲜血从伤口喷涌,如喷泉,如瀑布,洒落一地。她强忍着疼痛,对华瑶的恨意更深了一层。 她真想把华瑶气死,她也用羯语回答:“你?不配做皇帝,你?是娼妓的女儿,你?也是娼妓!” 华瑶只觉得好笑。 宝吉那是不是忘记了,羯人强迫梁人做军妓? 在?华瑶看来,“娼妓”就像“贱民”一样,是法治的漏洞,也是各行各业发展太慢导致的结果。再过几百上千年,各行各业的技艺工法发展到?惊世骇俗的地步,或许能建设一个?人人平等的大同世界。 华瑶一点?也没动怒,她高声道:“我是真龙天女,而你?和你?的姐姐,只是野塘里?的泥鳅。” 宝吉那道:“你?们兄弟姐妹,自?相残杀,肮脏无耻!” 华瑶道:“你?的兄弟姐妹在?家里?抢破头,最多?只能抢到?一张牛皮。你?们装出一副友爱和睦的样子,就怕你?们的爹娘早早气死了,你?连羯国王女都不是了。” 宝吉那知道华瑶只想激怒她,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华瑶的每一句话都是羯语,说得十分流利、十分顺畅,羯语像是她的母语似的,启明军听不懂她说了什么,羯人的暴怒已是不可?遏制。 宝吉那喷出一口鲜血,声调急促:“走,带我走,我中毒了!” 羯人首领道:“撤退!撤退!!” 羯人不再与启明军交战,他们急速撤退,宝吉那也被他们抱起来了。 华瑶命令启明军投掷流弹,弹火在?半空中炸开,炸伤了一百多?个?羯人。他们扔下了伤兵,全力掩护宝吉那逃跑。 华瑶亲自?率兵追击,追出了一里?路程,连杀了上百个?羯人,远远望见前方?灯火高照,华瑶怀疑敌军设下了埋伏。 敌军主力的兵力远胜启明军,华瑶不能贸然行动。更何况,宝吉那身中剧毒,必定活不过今晚。 华瑶原路返回,派出一队死士追杀宝吉那,她自?己在?营寨里?清点?羯人的尸体。今晚这一战有些混乱,也算是战胜了羯人,启明军击杀羯人两千四?百人,启明军的死伤人数不到?一百,相差悬殊,羯人损失惨重。 启明军俘虏的敌人共有三十个? ,其中二十人自?断经脉,奄奄一息。剩下的十人之中,也有七个?硬骨头,宁死不肯开口,只有三个?人眼神躲闪、面色苍白,容貌也与羯人不同,明显是有几分心虚的。 华瑶一眼识破他们的伪装:“你?们是梁人吗?” 他们忙说:“不是,是……” 华瑶道:“你?们是沧州军营的将军?” 事已至此,他们不敢隐瞒,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是,请殿下饶命。” 华瑶抬起一只手,随便指了一个?人:“你?的官位最高?” 他回答道:“是,小人原是沧州军营的六品武将,镇守临安城。羯人攻破临安城,小人率领全城官民投降,羯人册封小人为‘抚顺大将军’,赐名‘扎昆’……小人听闻,殿下您有一双慧眼,能看破世间一切假象,小人不敢撒谎,您若要查问,小人实话实说。” 华瑶道:“‘扎昆’这个?词的羯语意思是,献出心脏的男人。” 扎昆道:“小人的心脏,献给大梁的皇太女殿下。” 华瑶凶狠道:“狗官,少?放狗屁!” 扎昆的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他只觉得华瑶喜怒无常,粗鲁蛮横,比羯人更难伺候。 三个?月前,羯人派出十万大军攻打?临安城,扎昆哪敢反抗?他打?开城门?,跪在?地上,恭迎羯人大驾光临。羯人在?临安城烧杀抢掠,只害死了不到?一万人,剩余的四?十万人全保住了。 华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问:“你?很委屈?” 扎昆道:“不敢,不敢!!” 华瑶道:“宝吉那的伏兵有多?少?人?” 扎昆道:“四?万人,驻扎在?西北方?,三十里?开外的山谷里?。” 原来如此,华瑶心想,宝吉那果然是想把启明军引到?西北方?,敌军的主力部?队也在?西北方?。 华瑶道:“羯国的王储雅伦在?哪里??” 扎昆道:“就在?一百里?以内的地方?!雅伦的城府,比宝吉那深沉的多?,她不会当众落泪,不会当众喊痛,她的手段比您更狠毒……” 华瑶淡淡地笑了一下,扎昆改口道:“您是至高至上,至明至圣,雅伦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华瑶道:“雅伦的军队里?有多?少?人?” 扎昆道:“她有二十万,羌国也有二十万,合起来有四?十多?万,都是精兵强将,个?顶个?的强壮。羌羯的盟约牢不可?破,羌人羯人都想移居大梁,迁都京城。大梁的土地丰饶肥沃,羌人羯人看见了,眼馋,口水咽下去?,嘴馋,心也馋!” 华瑶冷声道:“少?说废话,你?遇到?方?谨了吗?” 扎昆道:“遇到?了,方?谨的麾下,共有四?万精兵,她和您的距离只有不到?五十里?,雅伦和她打?过几次游击战。” 华瑶问清了方?谨所在?的地名,又?喊来几个?暗探,命令他们立刻动身,给方?谨送信。趁着今夜羯人手忙脚乱,送信的风险更小一些。 营寨里?灯火通明,血腥气随风飘散,扎昆抬头,看到?了华瑶的神色。 华瑶面无表情,像是一座冰冷的雕像。 扎昆闭眼,低头,俯跪着,等着华瑶砍断他的脖颈。《大梁律》规定,投敌叛国之人,罪无可?恕,必须遭受凌迟的酷刑。 华瑶从未判处任何人凌迟,扎昆的心里?产生了一丝希望。华瑶若是给他个?痛快,赏他一条全尸,他做鬼也要三叩九拜。 他颤声道:“请殿下行刑。” 华瑶道:“本宫留你?一命,你?还有用,不要寻死觅活。本宫会收复沧州失地,明年此时?,天下必将太平。” 扎昆道:“是,谨遵殿下旨意。” 他不慎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殿下恩深似海,义重如山,小人想禀报……禀报……” 华瑶催促道:“有话快说。” 扎昆道:“沧州第一大将洪程秀投敌,那也是事出有因,殿下能否原谅洪程秀?他曾是小人的恩师,救过小人全家的性命……”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他为什么投敌叛国?他能有什么苦衷?你?说不清楚,我立刻拔了你?的舌头。” 华瑶想听前因后果,扎昆却不清楚前因后果。洪程秀投敌当日,扎昆远在?百里?开外,什么消息都没听到?,他还是相信洪程秀的人品。 他解释道:“洪将军不忍看到?羌人羯人屠城啊……” 华瑶道:“所以,洪程秀亲自?屠城了?” 扎昆磕了一个?响头:“小人向您保证,洪将军的心里?还有大梁的朝廷,大梁的百姓……” 华瑶最讨厌听虚话,她不耐烦道:“闭嘴,再说一句废话,我挖出你?的心脏。” 扎昆不知道洪程秀叛变的实情,当然也不能胡言乱语。他张开嘴,说不出一个?字,又?闭紧嘴唇,像个?哑巴似的一声不吭。 华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终于明白了,她心里?的烦闷从何而来。她南征北战的这三年,打?过的战役也有上百场。她的敌人是岱州盗匪、秦州叛军、永州贼兵,这些敌人也被百姓憎恨,他们的力量是有限的。 反观羌国和羯国,举国上下,倾尽全力,攻占大梁的土地,百姓、军人、官员、国王都是一条心。羌国和羯国的人口约有三千万,他们的力量远远胜过叛军和贼兵,若要战胜他们,必须仔细谋划,不能草率决断。 * 天还没亮,风还没停,旷野上夜风萧瑟,月光掩映着山川河流,河水泛着寒冷的烟雾。 潮湿的寒气涨起来了,漫过来了。宝吉那浑身发凉,她不停地念道:“杀了华瑶,杀了华瑶……” 她的侍卫回答:“营地快到?了,王女殿下!” 宝吉那道:“不去?营地,我要找姐姐……姐姐……” 侍卫不敢忤逆宝吉那。他们的脚程比战马更快,他们轮流抱着宝吉那,在?旷野上一路飞奔。华瑶派出死士追杀他们,杀害了他们之中的几百人,他们也不能停下来,与死士决战。 宝吉那的性命无比珍贵。她出生的那一天,羯国下了一场大雨,“宝吉那”的意思是“珍贵的雨水”,她象征着风调雨顺的天气。 宝吉那气息微弱:“姐……姐……” 侍卫道:“您坚持坚持,快到?了。” 黎明已至,天边泛起白光,朝霞万丈,乌鸦在?天空中盘旋,哑哑地叫着,宝吉那害怕乌鸦会来啄食她的尸体。她呢喃道:“我要火葬……火葬……” “宝吉那!” 远处传来雅伦的声音,宝吉那头痛欲裂,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羯国的王女雅伦骑着一匹骏马,驰骋而来。她听说宝吉那中毒了,危在?旦夕,她立刻骑马出城,接应妹妹,或许是她来得太迟了,妹妹认不出她是谁了。 雅伦跳下马背,跑向宝吉那。她双手颤抖,把宝吉那抱入怀里?,她道:“姐姐带你?去?看巫医……” 宝吉那道:“姐姐,我疼……姐姐……” 宝吉那的左臂被砍断了,血水被风吹干了,硬邦邦的,冻在?她的衣服上,结了一 层冰块似的。她最怕冷,也最怕脏,昨天夜里?,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雅伦的泪水涌上眼眶:“来了,姐姐来了,巫医也来了……” 年过七旬的巫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穿着一身墨蓝色粗布衣袍,脖子上戴着一串金铃,铃铛轻轻地响动,她脚步稳健,走到?了宝吉那的身边。 雅伦急忙道:“您快救救我的妹妹。” 巫医握住宝吉那的右手。片刻之后,她摇了摇头,她说:“王储殿下,生死有命。” 雅伦不听巫医的劝告,她把自?己带来的解毒药灌入宝吉那的嘴里?。宝吉那呕吐不止,吐出来一大滩黑血,越吐越多?,吐到?后来,什么也没有了。她的体重变轻了许多?,她的血水几乎耗尽了。 雅伦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心痛得抽搐,泪水止不住了,她抱紧了宝吉那,不停地呼唤:“宝吉那,宝吉那,姐姐舍不得你?走,你?可?怜可?怜姐姐……” 雅伦与宝吉那自?幼一同长大,她们从未分开超过一个?月。父王把雅伦立为王储,宝吉那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她说:“苍天神作证,王位属于姐姐,我也属于姐姐。” 雅伦道:“宝吉那……” 宝吉那只留给她一句话:“好疼啊……” 雅伦焦急地看向巫医:“她疼,她疼啊,怎么办?怎么办?!她从小就很能忍痛的,太疼了,她忍不了了!你?快救救她!!” 雅伦身为羯国的王储,向来沉稳从容,巫医第一次看见雅伦惊慌失措的样子。可?惜巫医也帮不了雅伦,她说:“只有一个?办法了。” 雅伦悲伤到?了极致,竟然哭不出来了。她笑了,“呵呵”地笑了两声,她的双手哆嗦得厉害,她说:“我亲自?来,我送她走。” 宝吉那的嘴唇变成了青紫色,眼睛渐渐凹陷下去?了,脸颊上的皮肉也脱落了,她还剩一口气。她内功深厚,这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雅伦轻轻握住了宝吉那的脖颈。她跪坐在?草地上,宝吉那躺在?她的怀里?,宝吉那太轻了,轻的像是一只小松鼠。 雅伦经常抱住宝吉那,把宝吉那举起来,转一圈,再转一圈。在?她的记忆里?,每当她抱着妹妹,妹妹总是在?笑的,银铃般的笑声,由?近及远。 雅伦仰头,闭眼,泪水又?滚落了下来。她痛不欲生地哭叫着,哭得死去?活来,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不是羯国的王储,她只是宝吉那的姐姐。她快要失去?她的妹妹了。 雅伦向天祷告:“把妹妹还给我,苍天神,把她还给我。” 雅伦等了一刻钟,没等来奇迹,宝吉那的伤势更严重,疼痛也更强烈了。 雅伦手上使劲,狠狠一捏,宝吉那的脖颈断开了,宝吉那的疼痛也结束了。雅伦搂着宝吉那的尸体,给她唱了一首安眠的童谣。 雅伦轻声唱道:“天上的白云慢慢飞,地上的牛羊慢慢追,帐篷里?的宝宝,你?快点?睡,快点?睡……年幼的宝宝睡着了,山崖上的月亮苏醒了……圆圆的月亮照耀着草原,宝宝渐渐地长大了,宝宝渐渐地长大了……” “长大了”这三个?字,又?勾起了雅伦的痛苦。她的妹妹今年才二十二岁,妹妹才刚长大,妹妹的性命被华瑶夺走了。 雅伦为什么要派遣妹妹去?藤萝村?妹妹为什么要亲自?出战?妹妹为什么会与华瑶交手? 雅伦悔恨不已,仇恨如烈火般燃烧起来,她要把华瑶千刀万剐,报仇雪恨。 两年前,羌羯军队攻打?凉州雍城,军队的主帅是雅伦的哥哥库瓦。那一战之后,羌羯伤亡惨重,羯国第一高手余索被杀害,库瓦含恨自?杀,父王母后严禁任何人提起“库瓦”两个?字,他在?羯国的历史上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华瑶杀害了她的老师余索,逼死了她的哥哥库瓦,又?毒死了她的妹妹宝吉那。 雅伦抬手指天,发誓道:“苍天神作证,我会杀死华瑶,杀死方?谨,剥开她们的人皮,切碎她们的骨头,把她们的血肉喂给畜牲,为我的亲人报仇雪恨。” 巫医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缓声道:“雅伦殿下是最聪慧,最稳重,最庄严的王储。雅伦殿下深爱她的家人,深爱她的子民,她为了家人和子民,率领军队来到?梁国,苍天神会保佑她心想事成。” 雅伦的心情平静下来了。她抱起了宝吉那,走在?回城的路上。她传令道:“方?谨的军队在?二十里?外,今晚,出兵十万攻打?方?谨的营寨。” 追随雅伦的一位将军开口问道:“依照您定好的计策出战吗?” 雅伦道:“你?不要明知故问。” 将军道:“是,卑职谨遵殿下的口谕。” 第227章 谋陷 杀死华瑶,以命偿命! 雅伦抱着宝吉那的?尸体, 缓步走了一个多时辰。她的?泪水渐渐止住了,她的?悲伤也渐渐消散了。愤怒与仇恨交织着,熬成了酸涩的?苦水, 渗透她的?神思, 她的?心里满是?戾气和燥气。 她仰面朝天, 朝霞是?赤红色的?, 浮泛着血光, 映得她双眼通红,针刺般的?痛意从面颊蔓延到了胸腔, 她想用“杀戮”麻痹自己的?感官。 快到军营了, 雅伦不愿再看宝吉那的?死状。她把宝吉那交给了巫医, 她说:“收殓入棺,送回?家?乡安葬。” 巫医道:“是?。” 雅伦道:“我会为她报仇。” 雅伦拿出一把匕首, 割下宝吉那的?一缕发辫,用手帕包裹起来,放入自己的?衣兜里。 辽阔的?旷野上,怪石嶙峋,杂草丛生, 乌鸦在天上绕了几转, 落下一根乌黑的?羽毛。这些?乌鸦啃食死人的?尸体,羽毛也沾着死人的?腐臭味。 雅伦捡起一块石头, 向前砸去, 漫天的?乌鸦落到地上,全被她砸死了。怒火未消, 无法排遣,她怒吼道:“杀死华瑶!杀死华瑶!呃啊啊,杀啊啊啊!杀杀杀杀!华瑶以?命偿命, 以?命偿命!!” 军营里的?守卫远远听见雅伦的?喊声?。他们跪地行礼,眨眼之间,雅伦从他们身侧飞过去了,仿佛是?一股疾风擦身而过。 雅伦的?轻功境界极高。她跃出三十丈远,带起飒飒风声?,她亲自敲响了战鼓,军营里士气大振,羯兵羯将一同呐喊道:“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雅伦召唤了十位将军,众人在军帐里商议战事。 雅伦的?左右两侧分别站着两人,其中一人名为加鲁达,他是?大名鼎鼎的?“羯国第一勇士”,另一人名为洪程秀,他曾经是?“沧州第一大将”。 洪程秀身材高大,两条臂膀上的?肌肉健壮发达,铁锤似的?刚硬。他惯用的?兵器是?一把百斤重的?钢刀。他身上穿着狐皮袍褂、乌布长裤,腰上扎着一条牛皮绳,钢刀和令牌都挂在他的?腰间。 洪程秀道:“华瑶狡诈多疑,启明军的?营寨防范严密,华瑶自身的?武功修炼得高深奥妙,殿下不能近她的?身,也就没办法击杀她了。” 加鲁达插话道:“殿下要杀她不是?难事,不用靠近她,咱们草原上的?狐狸机警狡猾,聪明的?猎人自会设法诱捕狐狸。狐狸掉进陷阱,挣扎得皮毛松脱,痛得快死了还是?逃不出去……” 雅伦道:“加鲁达,我把华瑶的?尸体带回?来,你剥下她背后的?人皮,做一面人皮鼓,放到军营里。破鼓万人捶,我要她死后也不得安宁。” 加鲁达道:“是?,遵命。” 雅伦道:“方谨兵力五万,我的?兵力二?十五万,《孙子兵法》写明了,‘用兵之法,五则攻之’,我的?兵力是?方谨的?五倍,可从正面进攻方谨。华瑶兵力十万,启明军连日长途跋涉,正是?饥渴劳累的?时候,我会调派一万精兵,入夜以?后,分批袭击启明军的?营寨,叫他们睡也睡不成,歇又歇不得,只能在营寨里眼睁睁地等死。” 加鲁达双手抱拳:“是?,殿下英明!” 洪程秀微微俯身,恭敬道:“《孙子兵法》也说了,‘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殿下,您正面进攻方谨,那是?调遣了正兵,除了正兵之外?,您还要设置埋伏,安插奇兵突袭方谨,打她个措手不及。” 雅伦道:“正兵和奇兵是?兵家?常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也是?兵家?必用之计。” 雅伦展开一张羊皮地图。她用炭笔在地图上描绘行军路线,侧耳一听,似有金铃响动的?声?音。她放下炭笔:“巫医来了,过来吧。” 巫医推开帐门,送来一支玉瓶。 瓶子里装满了巫医炼制的?剧毒,这毒药比黄金还贵上千万倍,需用千万斤毒蛇、毒虫、毒草、毒花,经过三十年日夜不停地淬炼,才能制出一瓶毒膏。 此毒名为“九死”,在羯国的?传说中,荒原上的?游魂野鬼都有九条命。此毒的?毒性剧烈之极,游魂野鬼沾上此毒也会丧尽魂魄。 大千世界,亿万生灵,没有一个逃得过“九死”的?剧毒侵袭。臻入化境的?武功高手中毒之后,会在三天内全身腐烂,七窍流血而亡。 帐门紧闭,烛火跳动,火光烟气之中,蜡烛的?蜡油滴落了,纸上的?字迹模糊了,雅伦的?怒火仍是?无比清 晰的?。她抽动嘴角,僵硬地笑了笑:“全军备战,今日出征!” * 当夜,月明星稀。 方谨坐在营帐里,打开一块沙盘。她提笔在沙盘上画图,画的?是?藤萝村的?地形图。 今日傍晚,方谨收到了华瑶寄来一封密信。华瑶没有一丝威迫的意思。华瑶言辞恳切,像是?从未与方谨决裂。 华瑶已是?大梁朝的?皇太?女,她在信中敬称方谨为“皇姐”,顾全了方谨的?颜面。她还想与方谨联手合作,剿灭羌人羯人甘域人的?军队。 方谨读完了密信,把信封扔到了桌上,她道:“天真愚蠢,可笑之极。” 徐信修坐在方谨对?面的?一把木椅上。他年事已高,腿脚不灵活,行动也不方便。他拄着拐杖,缓缓地迈出一步,捡起那一封信,看了两遍,才说:“华瑶倒是能屈能伸。” 方谨道:“她要是?不能受委屈,我怎会被她蒙蔽多年?” 徐信修道:“你可有打算,与她合作?” 方谨把手中的画笔一扔,画笔落入沙盘,笔杆深深地扎进沙石之中,沙尘扬起了一寸高。 方谨淡淡道:“华瑶打的?是?什?么算盘,你看不出来吗?华瑶没有十成把握战胜敌军,她存心吞并我的?军队,扩张她自己的?势力。我会看着她与敌军交战,等到他们两败俱伤,我收服她的?残兵败将,再把敌军杀得一干二净。” 徐信修道:“羯国王储也给你写过信,说是?要招降你……” 方谨嗤笑一声?:“招降?她一个小小的?羯国王女,能见到我都是?她的?福分,她应该跪地谢恩,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哀求我赐她一条全尸。” 徐信修是?方谨的?外?祖父,他们二?人的?眉眼略有一丝相似。徐信修在朝为官的?那些?年,做惯了低眉顺眼的?姿态,身上的?傲气早已消磨净尽了。 方谨是?天之骄女,大梁朝最?尊贵的?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的?威严与生俱来。她蔑视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更不会把羯国王女放在眼里。 徐信修闭上眼睛,叹声?道:“你若是?听信我的?计策,与雅伦谈和立约,再从华瑶的?手里借兵,你的?势力至少能扩张三倍。” 方谨的?脸上罩着一层严霜,她道:“雅伦和华瑶毕竟不是?傻子,你的?计策会被她们识破。” 徐信修道:“你姑且一试,纵然华瑶不肯借兵,她也不会对?你出兵。她顾全大局,不想与你僵持太?久,只想斩杀羌国羯国的?精兵强将。” 方谨道:“你替她说了不少好?话。” 徐信修语气和蔼:“殿下,您也看到了……”他拍了拍拐杖:“这双老?腿,就此残废了,走不了路,逃不了命。我在这世上时日不多,少说些?虚话,多说些?实话,便能替您节省时间。” 方谨道:“莫要多虑,你只是?生病了。你遵循医嘱,仔细调养身体,假以?时日,定会痊愈了。” 徐信修惨然一笑,近来他的?记性大不如前,他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却还记得这一辈子的?夙愿。他要把方谨扶上皇位,他不知他能否等到那一天? 军营里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方谨吩咐道:“敌军来攻营了,你留在军帐里,不要走动。” 方谨冲出营帐,望见十里之外?,火光漫天,侍卫跑到她的?身边:“殿下,敌军从北门和南门打过来了!” 方谨道:“他们有多少人?” 侍卫道:“十万以?上……” 方谨拔剑出鞘:“传令全军,全力迎战!” 方谨的?心中略有一丝悔恨。 方谨在羯人的?军队里安插了奸细。今日,那些?奸细传信来说,华瑶杀害了雅伦的?妹妹宝吉那,雅伦悲愤交加,痛苦难忍,犯了疯病似的?,忽然发作了癫狂症,又癫又狂。 雅伦在军营里大吼大叫,连喊几声?“杀死华瑶,以?命偿命”,喊到喉咙破音才停下来。全军上下二?十多万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雅伦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备战,她出动了全部兵力,向着华瑶所在的?藤萝村进发,羯人士兵都以?为她要攻打华瑶的?营寨。 方谨甚至怀疑,宝吉那受了轻伤,逃回?了羯人的?军营,又被雅伦活活打死了。雅伦打死了宝吉那,坐稳了羯国王储的?位置,把罪责推到了华瑶的?头上。 雅伦这一计是?“声?东击西”,也是?“浑水摸鱼”,她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故意喊出声?来,无非是?想找个借口攻打华瑶,围剿方谨。 方谨站在营帐门口,徐信修还坐在营帐内。徐信修出声?问?道:“雅伦可是?发动了二?十五万大军?” 方谨道:“不错。” 徐信修道:“敌军在通往藤萝村的?路上突然转向,直攻我军的?军营,敌军早有准备,殿下切记不可……不可……” 徐信修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话到嘴边,他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他的?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年轻时他文采斐然,只需片刻便能做出诗词歌赋,如今他年过七旬,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完了。人这一辈子,究竟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他的?结发妻子、他的?宝贝女儿、他的?得意门生,尽皆离他远去了,七十载光阴弹指一瞬,到头来,他只剩一副不能自理的?残躯。 号角声?、战鼓声?震耳欲聋。 方谨早已走远了。她调兵遣将,忙得不可开交。 方谨的?军队驻扎在一座堡垒之内,堡垒的?外?侧修筑了一圈石墙,弓兵、弩兵和炮兵占据高位,不停地射杀敌军。 敌军的?阵型散开了,敌军将领用羯语大吼道:“坚守军阵!!” 方谨心想,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敌军又故意呈现?弱势,必是?《孙膑兵法》以?强胜弱之计。雅伦的?兵力是?方谨的?五倍,雅伦不敢大举进攻,仍要施行奇计良策,看来,雅伦用兵也是?小心谨慎的?。 宝吉那之死,并未动摇雅伦的?决策。雅伦的?用兵之法,看似混乱,实则是?做全了充分准备。敌军兵力强盛,士气高昂,雅伦采取“快攻快进,速战速决”的?战术,这也是?稳占上风的?。 方谨取来一张重达百斤的?长弓。她拉动弓弦,弓箭对?准一名羯人副将,“咻”的?一声?,利箭如流星般飞去,射中了将领的?左腿,那人倒地不起,又被炮火炸成了肉泥血雾。 方谨连发四箭,连杀四人,正当双方激战之时,羯人的?战车运来了沉重的?火炮。炮筒长约一丈、宽约一尺,二?十座炮口向着石墙,“轰隆轰隆”连发炮弹,硝烟弥漫,那石墙炸开了一道三丈宽的?缺口。 羯人的?刀光剑影高低错落,似是?浪潮般涌动,冲过壕沟,冲进了堡垒。羯人杀气腾腾:“杀光梁人!” 雅伦用汉语大吼道:“松林堡沦陷了!羯人攻入松林堡!!” 这一座堡垒的?名字,正是?“松林堡”,成百上千的?羯人攻入堡垒的?内部,沧州官兵已是?方寸大乱,他们之中的?一人尖叫道:“洪程秀来了,他来招降了!洪程秀招降官兵!快投降,投降了就不用死了!!” 方谨怀疑此人是?羯人安插的?细作。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细针,飞掷出去,细针飞出了十丈远,扎入那人的?脖颈。他声?断气绝,瞪大了一双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周围的?官兵一哄而散:“羯人使出了暗器!” 方谨怒声?道:“逃兵,杀无赦!” 方谨挥剑连斩,快如疾风闪电,杀得如疯如魔。她连杀了四十多个人,鲜血灌满了壕沟,新?填出来一条赤红的?河流。 方谨斩杀逃兵也是?毫无犹豫,官兵不敢逃离战场,只能追随方谨冲击敌军。众人拼死一战,又把石墙下的?战壕抢了回?来。 羯人的?精兵强将自始至终没有后退一步。二?十五万羯人分成四队,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攻打堡垒,石墙已被炸毁,羯人攻入堡垒,雷火炸响,火光飞溅,雅伦呐喊道:“不要后退,坚守军阵!!” 羯人踩中了方谨事先布置的?雷区,伤亡数千人,他们陷入短暂的?混乱,又从混乱中恢复过来了。杀气横溢,血肉横飞,羯人和梁人坚守战场,死战不退,杀得双方损失惨重。 雅伦用羯语和汉语各说了一遍:“擒贼先擒王!谁能诛杀方谨,封官三品,赏田千亩!” 方谨只用汉语说:“诛杀雅伦,封官二?品大员,赏赐良田万亩,金币万斤!!” 雅伦道:“方谨啊方谨,你不是?梁国的?公主了,你是?华瑶的?手下败将,你哪里出得起金币和良田?” 雅伦掌握着二?十万大军,数以?万计的?金银财宝,纵然如此,方谨只把雅伦当作一只蝼蚁,比贱民更低贱的?蛮夷。这等蛮夷,不配与方谨交谈。 方谨想好?了两条路,今夜,她会尽力迎战,若是?战死了,她会投身火海,绝不把尸身留给羯人。若是?挨到天明,她的?援军赶到了,她会率兵撤退,只等来日东山再起,手刃羯人。 雅伦麾下的?大将加鲁达飞身奔来,横刀快斩,方谨一剑砍上他的?手腕,沉声?骂道:“贱畜!” 方谨剑风凌厉,身法极灵活,剑法极高妙,她的?威势 排山倒海,重锤似的?压在了加鲁达的?身上。若不是?加鲁达躲得快,他的?手臂就要折断了。 加鲁达后退三步,狠狠地盯着方谨,用羯语说:“您落到羯人手里,还不如贱畜,美丽高贵的?梁国公主……” 方谨剑光闪动,纵跃而起,她怒火滔天,爆发出极强的?压迫感,瞬间斩杀了二?十个羯人。鲜红的?血水溅开了,溅上了加鲁达的?盔甲。 加鲁达这才察觉到,方谨也是?精通羯语的?。 方谨能听懂羯人的?每一句话,但她蔑视羯人,这般粗俗低贱的?羯语,不会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她的?高傲和尊贵凌驾于世人之上。她骂加鲁达是?贱畜,倒也不是?羞辱贬低,在她看来,他确实是?一头贱畜。 加鲁达怒吼道:“诛杀方谨!!” 战鼓声?越来越响,羯人越来越凶狂。 羯人放火点燃了营寨,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烟尘四散,官兵仍在艰难支撑。羯人拿出了火铳,扫射官兵,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像是?飞蝗过境时的?振翅声?,嗡嗡嗡嗡,砰砰砰砰,混杂着哭嚎惨叫。漫天的?枪林弹雨之中,飘落着血雨肉泥,沧州官兵尽显颓势。 雅伦微微地笑了一笑。她感受着杀戮带来的?兴奋,她双手朝上,血水浸湿她的?掌心,她悲悯般地叹了口气。她操纵着梁国亿万人的?生死,不管是?无名小卒,还是?天潢贵胄,他们的?性命都落在她的?手里。 正当此时,暗探传来密报:“启明军营寨有变动!” 雅伦道:“你说。” 暗探道:“图格将军依照您的?安排,等到入夜之后,分批袭击启明军的?营寨,那寨子是?……是?空的?,启明军撤走了。” 雅伦道:“启明军什?么时候撤走的??你们上千人日日夜夜盯着营寨,怎会看不出来?” 暗探道:“启明军的?巡逻兵也有数千人,在营寨周边十里的?范围内巡逻……” 废物,雅伦在心中骂道。 雅伦用帕子擦干了自己手上的?血迹,又有一个暗探赶来传信:“禀报殿下,启明军向着松林堡进军了!” 第228章 枭主罪首或烹煎 “你和我一块儿喝过酒…… 雅伦笑了:“我没找她报仇, 她还?敢来送死?这?是天意,她命中注定死在今日。” 雅伦派出暗探追踪启明军,又传信给?羌国军队, 让他们做好准备伏击启明军。倘若羌人?羯人?打败了华瑶和?方谨, 便能占领大梁国的半壁江山。 雅伦抬头, 向南望去?, 似是望见了大梁国的京城, 遍地都是珠玉锦绣、珍宝琳琅,集尽天下之繁荣富丽。那里的轻纱软缎比黄金还?贵, 只有薄薄一层, 随风飘渺, 化作战场上的尘烟。 雅伦高喊道?:“杀光梁人?!我们抢来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全数发放给?羯人?!” 羯兵羯将的士气更加振奋:“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方谨听见敌军的喊声。她反手回转剑光, 剑刃环绕回旋,在羯人?颈侧的大脉上横劈一道?血口,鲜血“噗呲”一声喷涌出来,又有十几个羯人?倒下了。 方谨的武功深不可测。她似乎还?有无?穷无?尽的力气,她与羯人?争斗了一个多时辰, 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疲惫。 雅伦道?:“加鲁达!” 加鲁达立刻赶到了雅伦的身边。 雅伦命令道?:“你带领两千个武功高手, 拿出流星锤做兵器,围攻方谨。” 加鲁达道?:“遵命!” 方谨的武功招式精妙绝伦, 前一招和?后一招之间变幻不定, 加鲁达用流星锤也不见得能胜过方谨。 雅伦也不指望加鲁达杀死方谨。她只盼着加鲁达把方谨的力气耗光,她再使出巫医特制的毒药“九死”, 毒杀方谨。 号称“羯国第?一勇士”的加鲁达力大无?穷,“万钧流星锤”是他的绝技。那流星锤的两个头锤各有五百斤,连通着一条三?丈长的铁索, 总重超过了一千斤,甩动时,更是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力,能在三?丈之内,把敌人?的皮肉骨头碾成肉泥,因而得名“万钧流星锤”。 加鲁达手握流星锤,向着方谨直冲过去?。他笑骂道?:“杀了你,剥了你的皮!” 方谨道?:“贱畜都是贱死的。” 加鲁达道?:“你要死了,哈哈!” 加鲁达的笑声爽朗豪迈,他身边的羯国勇士也笑出声了。他们料定方谨逃不出羯人?的手掌心?。羯人?的兵力远超方谨五倍,羯人?追杀方谨,那是奔生而来,方谨反击羯人?,那是赴死而去?。 方谨的众多侍卫尽力护主,抵不过羯人?攻势猛烈。 流星锤“砰”地一声,砸在方谨的剑锋上,顿时现出了一条条裂痕。 方谨立即飞转剑柄,放出万丈剑光。那闪亮的光芒之中,仿佛暗藏着无?数细小的闪电,声如霹雳,尖如银针,刺入加鲁达的眼球里,纷纷爆裂开来。鲜血涌出加鲁达的眼眶,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 方谨抽出腰间另一把长剑。她疾速回身,剑下卷起的狂风呼啸而过,剑刃只差一寸就能削开加鲁达的喉咙。 加鲁达的亲信甩出十道?流星锤,防护得十分严密,拦截了方谨的全力一击。 沧州官兵已有一万人?阵亡了。敌军占尽了上风,方谨也用尽了毕生所学,她仍未斩杀敌军的大将,沧州官兵越发沮丧。若是伤亡人?数超过了十分之七,纵使天兵天将下凡,也不能扭转沧州官兵的必败之局。 正当方谨迟疑之时,战鼓声断断续续地敲响了。方谨回头一看,沧州军营的军旗倒下来了,绣着飞龙的大梁旗帜盖住了尸体的身躯,半边绸布沾满了血污。她亲自任命的骠骑将军已被敌军砍死,尸体趴在一个血泊里,灰白色的脑浆,漂浮在血水上。 雅伦右手握着一把长刀,左手拎着一 个白发老?人?的衣襟。那老?人?面色青紫,干裂的嘴唇溢出血水,深陷的眼窝里,眼皮半闭半睁,看不出是死是活。此人?正是方谨的外祖父徐信修。他的嘴唇微微地抽动了一下,喃喃道?:“快跑……” 雅伦道?:“方谨,你听好了!徐信修在我手上!你不投降,我就把徐信修凌迟处死!” 方谨犹豫的那一瞬,流星锤迎面飞来。她闪身一跳,流星锤的铁索迅速擦过她的肩膀。那铁索上围簇着密密层层的倒钩尖刺,钩破了她的衣裳。她用力一拽,扯下来一块寸长的血肉,皮开肉绽,血水把衣袖浸透了,她的脸上始终不曾显露一丝痛苦。 方谨怒吼道?:“全军听令,全力反攻!!” 雅伦暗暗赞赏道?:“大梁国的公?主,倒是真有几分骨气。” 徐信修道:“放过她吧……” 雅伦道:“她是我的死敌。” 徐信修道?:“你和华瑶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华瑶和?方谨彼此憎恨,仇人?的仇人?也是朋友。羌国对羯国盟约立誓,无?非是出于自身的利益,并非是要支持羯国的前途事业……” 雅伦道:“你这个大梁国的内阁首辅,可是要施展‘离间计’了?” 徐信修气若游丝:“岂敢,您是贤明之主,老?臣若是正在壮年,自当甘愿供您驱使……” 雅伦道?:“你们大梁国有一个成语,叫做‘巧言令色’,是用花言巧语讨好敌人?。你费尽心?机讨好我,多少还?算是有点用处,那一句‘贤明之主’,我听着顺耳,我会把方谨的头颅借你看,看她死不瞑目的模样。” 雅伦的声调陡然拔高:“洪程秀听令,诛杀方谨!” 雅伦动用了内力传音,战场上的每一个人?,不管羯人?还?是梁人?都清楚地听见了雅伦的命令。“洪程秀”三?个大字,如雷贯耳,昔日的沧州第?一大将,此时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追杀大梁朝的公?主。 这?也是雅伦的攻心?之计,她要挫败沧州官兵的士气。 洪程秀高声回答:“末将听令!” 羯人?踊跃欢呼:“杀光梁人?!” 洪程秀道?:“杀光梁人?!” 洪程秀的长刀上血迹斑斑,那是梁人?的鲜血染成的。沧州官兵多半是沧州本?地人?,自幼在沧州土生土长,他们是洪程秀的邻里乡亲,也是洪程秀的战友同僚。洪程秀挥动长刀,砍杀他们,毫无?犹豫,他们之中的一位副将哭喊道?:“洪将军!洪将军!你忘了吗?你是沧州人?啊,你……” 余音未尽,洪程秀一刀捅进此人?的心?口,鲜血淋漓,从他的心?口流出来,也从他的唇角渗出来。他面颊抽动,“哇”地张开嘴,牙齿上也沾血了,他用很轻的气音说:“你和?我一块儿喝过酒……” 洪程秀收回刀刃,又是一刀飞快斩过,砍断了此人?的脖颈。他的头颅在沙尘里滚动,他瞪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斜视着洪程秀的面容。 洪程秀目光稍转,看见方谨的神色。方谨无?喜无?怒,不悲不痛,只是嘲讽般地笑了一声。她眼里的洪程秀是罪魁祸首,她想把他扔进油锅里活炸了。 洪程秀也笑了。他亮出刀锋,直攻方谨。 方谨的侍卫约有一千多人?。这?一千人?武功极高,他们与方谨配合默契。他们轮流交替支援方谨,剑刃上放出数千道?亮光,结成的阵型也是变幻莫测。 洪程秀观望着剑阵的虚实底细,忽然提刀而起,迎上前去?,专攻剑阵的破绽之处。 洪程秀并不知道?,这?个破绽是方谨故意做出来的假象。趁此机会,方谨运剑疾刺,剑势凶猛无?比,三?丈之内的沙尘烟雾全被疾风扫开了。 洪程秀侧身险避,翻转一刀,直劈方谨的面门。 方谨以剑相?击,刀剑击撞,轰然一声巨响,爆炸般的惊天动地,震耳欲聋,激荡出来的烟尘飘落到几百丈之外。 松林堡的北城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战鼓声,沉重响亮,连声不断,还?有一位少女用羌语高喊道?:“援兵来了!” 羌人?派来了援兵? 羌国也有一位女将军,年仅二十二岁,与宝吉那年龄相?仿,她的父亲是羌国大将,她自幼生长于将门世家,很受羌国国王的器重。她的军队驻扎在距离松林堡七十里之外的县城。她与雅伦通信往来,雅伦熟识她的字迹,却?不能辨认出她的嗓音。 战场上杂声鼎沸,战鼓声、喊杀声、哭嚎声、刀剑碰撞声交织融合,乱成了一片,余音回荡,烈火冲天,松林堡已是人?间炼狱。 雅伦的内功高深精妙,她的眼力、耳力远胜常人?千百倍,纵然如此,她也听不清数里之外的呼喊。 雅伦唤来暗探:“你们看清了吗,来人?可是羌国的将军?” 暗探道?:“那军队人?数只有四五千,只看衣着打扮,是羌人?,不是羯人?,也不是梁人?。” 另一个暗探道?:“起雾了,烟雾浓,夜色深,大火烧得正旺,卑职看不准那些人?的来历……” 雅伦道?:“再探再报。” 暗探才刚走?出去?一步,雅伦忽然命令道?:“调派两万精兵,迎接羌国军队。” 徐信修叹声道?:“羌国军队迅速赶到,只怕您侵占了松林堡,掠夺方谨的钱财粮食,却?不容羌人?过来分一杯羹……羌国的将军只说了羌语,不说羯语,便是先给?了您一个下马威,鼓动羌人?的士气……” 雅伦抬腿一踹,只听“嘎嘣”一声脆响,徐信修的双腿折断了。 徐信修卧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颤颤巍巍道?:“您不要因小失大了……” 徐信修说不出话了,疼痛向他袭来,他倒在血泊之中,浑身抽搐,喉咙里涌出鲜血,又腥又咸。他把头埋在臂弯里,藏起了这?一张老?脸,他微微地笑了笑。他已经猜出来了,华瑶假扮成羌人?将军,率领精兵闯入松林堡。他故意使诈,误导雅伦的决策,雅伦显然中计了。 雅伦用羌语大声呼喊:“我的朋友,你带来了多少人??” 夜色浓重,雾色深沉,凉风把烟尘吹向了北方,羌国的军旗迎风飘荡。旗帜上绣着一头野狼,尖利的獠牙越过天际,划破了夜空。 华瑶听见了雅伦的声音。根据华瑶收集到的消息,雅伦问出的那个问题,正是羌国与羯国设定的暗号。 华瑶不能确定那些消息是真是假,战场局势瞬息万变,羌人?和?羯人?当然也会联手做局。华瑶看透了敌军的诡计,她的心?境还?是十分平静。她有胆识,也有气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华瑶深吸一口气,大喊道?:“我走?过草原平野,带来了三?千个勇士!” 羌语的“草原”二字是颤舌音,颤声大,音调长,需用高超的发音技巧,才能把这?两个字说得准确无?误。绝大多数梁人?无?法在短时间内练成这?种技巧,华瑶却?很精通。她把羌语说得纯熟老?练,羌语似是她的母语,在羌国生活数十年的羌人?也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第229章 贵贱尊卑同纳士 华瑶大喊道:“姐姐,…… 华瑶坐在马背上, 遥望远方,羯兵举着火把,列着军阵, 缓缓向她走来。 华瑶用羯语问道:“你们的王储殿下在哪里?” 这一句羯语之中, 略带一点羌语的口音, 像极了羌人说话的声音。 羯人军队的将领是?一位武功高强的年轻人, 名叫“卡沙”, 他曾在羌国住过三年,羌语说得?很流利。他认定?华瑶是?羌人, 却不知道羌人为什么赶到了松林堡?羌人是?来助战的, 还是?来抢夺财宝的? 卡沙没有透露雅伦的行踪, 他只说:“王储殿下欢迎你们!” 华瑶道:“梁国的公主投降了吗?” 卡沙道:“她受伤了,快死了!” 华瑶大笑一声:“杀光梁人!” 华瑶气势豪迈, 语调洒脱。她的笑声爽朗洪亮,她策马扬鞭,率兵行进?了一里路程。 马蹄声越来越近,卡沙站在原地不动。他握着刀柄的手松开了,又收紧了:“你们来松林堡是?为了什么?” 华瑶用羯语回答:“我给你们送来 美?酒一千桶, 肥羊两千头, 等你们杀光了松林堡的梁人,我们就?在松林堡摆下庆功宴!” 羌人的脾气很倔强, 也很讲究“信义”二字。他们轻易不会破坏盟约, 与盟友商量条约之前,他们通常还要请客吃饭。 羌人酿酒, 只用木桶,每一桶酒至少?有三十斤重。卡沙没看见运送木桶的车辆,也没听见羊群的叫声。他问:“美?酒和肥羊在哪里?” 华瑶道:“在路上!” 启明军的前锋部?队已经接近了敌军, 火光照出启明军的容貌。他们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穿着羊皮短袍,披着青铁锁甲,腰间?挎着一把弯月长刀。马鞍上挂着两只皮囊袋,左侧的袋子装着水壶,右侧的袋子装着晒干的肉条和奶酪。 卡沙闻到了肉条和奶酪的香味,华瑶向他扔过去一个包裹:“吃点奶酪吧!奶茶做的奶酪,加了点盐,吃了就?有劲了!” 卡沙接住包裹,却没看见华瑶的身影。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卡沙下令道:“全军戒……” “备”字还没说出口,华瑶一剑狂斩他的头颅。他急忙把包裹扔开,拔刀出鞘,他的动作只比华瑶慢了一瞬。 华瑶的剑尖刺入他的头骨,劈开一条骨缝,剑光大盛,他的脑浆崩溅出来,头骨裂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华瑶的剑势太过刚猛,把他的眼珠震落了,血淋淋的眼珠陷入沙尘里,他的尸体?也倒在沙尘之中。 华瑶大喊道:“杀!杀无赦!” 趁着羯人还没反应过来,华瑶向前冲锋,谢云潇紧随其后,他们二人发动极快的攻势,联手斩杀了八个副将。前后不过几?个瞬息,这一支羯人军队的主将和副将全部?丧命了。 地底下又钻出来两千多个武功高手,这些人原是?东无的属下,精通“遁地术”。如今他们效忠华瑶,听从华瑶的号令,从各个方向攻打羯兵。 羯兵从未见过“遁地术”,不由得?有些慌乱,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跑?无人指挥羯兵作战,羯兵的军阵混乱不堪,他们之中也有几?个聪明人大喊道:“撤退!马上退回松林堡!” 华瑶好不容易才把他们诱骗出来,又怎会看着他们逃回松林堡? 华瑶道:“包围敌军!杀无赦!” 启明军的军阵迅速变换,流弹火雷轰然?炸响,火光暴溅,照得?四周亮如白昼。羯兵正要动用轻功,天极网从天上落下来,又把羯兵牢牢地罩住了。 沉重的铁鞭抽打着天极网,羯兵被打得?粉身碎骨,骂声、喊声、惨叫声此起彼伏,走投无路的羯兵扔出火折子,放火点燃了天极网,网线燃烧起来,烈火滔天。华瑶命令启明军泼油点火,她控火御风,率领众多武功高手把敌军杀得?七零八落。 整整两万人组成的羯兵队伍,如今是?一个活口也没了。从生到死,也不过是?短短半刻钟之间?。 华瑶的心脏跳得?极快。这一战,她是?险胜,羯兵犯下了轻敌的大错,又不敢冒犯羌人的军队,这才给了她可?乘之机。羯兵的九个将领,包括一个主将和八个副将,竟然?全部?站在队伍的前方,华瑶和谢云潇使尽全力?偷袭他们,便能在几?招之后决定?胜败。 火光冲天,大火炼化尸体?,泛着腥臭气味。尸身的骨头烧裂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远远听来,甚是?诡异。羯人暗探急忙跑回去报信。 灯火高照,暗探跪在地上,颤声道:“启禀殿下,卡沙牺牲了,全军覆没……” 雅伦怒骂道:“废物!!” 加鲁达正坐在雅伦的脚边。他的双眼受伤了,才刚上过药,巫医用纱布蒙住了他的眼睛。他看不见雅伦的神色,却能猜到雅伦怒火滔天。 暗探道:“那人是?、是?华瑶!她假扮成羌人,指挥启明军设下埋伏,陷害卡沙将军……” 暗探说出了“华瑶”两个字,雅伦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她早就知道华瑶诡计多端,果然是名不虚传。华瑶治军严整,启明军从上到下军纪严明,反应迅速,他们扮作羌人的模样追随华瑶,竟然没有一个人露出马脚。 雅伦还没来得?及调派援兵,华瑶已经把两万羯人杀光了。炸药、油火、铁鞭、地雷,凡是?能用的兵器,她全用上了。她思维敏捷,心肠歹毒,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比身经百战的老将更狠辣。 雅伦在心中反思自己。她也犯了一个错。她时刻提防着羌人,却没有把握好分寸。她想独吞方谨的钱财粮食,不再把战利品分给羌国军队。 羌国的国王也有两个孩子,他们的年纪是?二十岁出头,正如宝吉那一般年轻。他们征战沙场,只受了一点小伤,运气比羯国王室好得?多。他们不会正面进?攻沧州官兵,因而保存了大量兵力?。 羯国王室只剩雅伦一个继承人,父王母后不允许雅伦亲自出战,雅伦只能退守后方,指挥全军。雅伦憎恨大梁皇族,也厌恶羌国王室。她率兵征伐松林堡,并未带上羌国军队。 雅伦道:“杀死华瑶,才是?战局的关?键。” 加鲁达附和道:“您快派兵去追杀她。” 雅伦道:“华瑶和方谨都会死在今夜。” 加鲁达道:“今夜过后,没人能阻挡您迈入中原的脚步。” 雅伦由衷地笑了一声。 松林堡之内,沧州官兵只剩三万人。沧州官兵死伤惨重,仍未投降。 方谨从城南打到了城东,洪程秀正在与方谨厮杀。 纷乱的刀光剑影之中,方谨的伤口崩裂了,血水沿着她的手指往下淌,剑柄上积蓄着一滩鲜血。她的脸色略显一丝苍白,神色还是?和平常一样冷淡。 洪程秀脚底使力?,猛然?跳了起来。他挥刀一劈,刀锋闪烁,泛着雪亮的银光,横切方谨的头顶。 方谨倒转剑柄,剑势从下往上,剑尖急刺洪程秀的裤腿。洪程秀扫腿一踢,方谨借势一转,跳到了二十丈之外的沙地上。 方谨听见了启明军的号角声。她知道华瑶赶来了,趁此机会,她打算率领沧州官兵撤退。 雅伦远远望见方谨逃出了洪程秀的攻击范围,她敲了敲自己的剑柄。她对洪程秀的疑心更?重了些。 方谨身受重伤,血流不止。洪程秀的境界是?天下第一流,此时此刻,洪程秀的武功远胜方谨,方谨为什么还能侥幸逃脱? 雅伦下令道:“巴索,你带领七万精兵追杀华瑶。” 巴索领命告退。 雅伦又增派了一支高手队伍,全力?围攻方谨。她暗自感叹,她也算是?仁慈的君主,华瑶和方谨都会被她送上死路,姐妹二人不会分离,只会在地府里团聚。 * 巴索带着七万精兵冲向了北城门外,华瑶早已领兵撤退。巴索不敢耽误时间?,他沿着华瑶撤退的方向,直冲出去,又派人去松林堡传信。 松林堡的战鼓声反复变调,这是?羯人的战鼓声,方谨亲眼看见巴索离开了北门,他的背后跟着七万羯兵。 松林堡内的羯兵还有十五万,沧州官兵只有三万,羯兵的人数依然?是?官兵的五倍。双方的战争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羯兵毫无衰败的迹象,沧州官兵的士气还没提振起来。 沧州官兵并不知道,启明军迅速袭击羯兵,大获全胜。 羯兵已经听说了,启明军动用卑鄙的手段,使诈害死了他们的战友。 常言道“哀兵必胜”,羯兵的心里既有愤怒,又有悲痛,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化作杀气,发泄到了沧州官兵的身上。 方谨自己也是?身陷绝境。她环视四周,又望见了上千个羯人高手。她握紧剑柄,怒吼道:“放流弹!” 随着方谨一声令下,侍卫扔出了成千上万的流星弹,弹火爆燃,狂风呼啸,方谨声音洪亮:“全军撤退!全军听令,随我撤退!!”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要活命,必须逃离松林堡。 方谨身影一闪,转剑一斩,冲破了敌军的包围圈,向着北门狂奔而去。 众多侍卫紧紧跟上方谨的脚步。方谨的轻功也是?出神入化,她顺风疾行,穿过北城的城门,猛然?闻到一股腥臭味。 烧焦的尸体?躺在地上,尸块零零落落,全是?羯人的精兵强将,血肉化为灰 烬,刀剑上落满了烟尘,看不出昔日风光,只剩一副惨象。 这也难怪,雅伦气得?大吼了一声,还派出了羯国的常胜将军巴索,率兵七万围剿华瑶,怕是?要把华瑶扒皮抽筋了。 华瑶从小就?很聪明,没人知道她打了什么鬼主意。她在御花园和侍卫玩“捉迷藏”,从未有一个侍卫捉住她。她和方谨也玩过几?次“捉迷藏”,每一次,方谨都能找到她的身影。 如今想来,并不是?方谨察觉了她的踪迹,而是?她故意躲到方谨的视线之内,她偷偷让步了。她还会笑着跑着,扑向方谨:“姐姐好厉害,我跑不动了,姐姐抓到我了。” 时至今日,方谨才识破了她的心思。 方谨不自觉地笑了笑。她笑的是?华瑶,也是?她自己,造化弄人,命运使然?,这世间?的胜负输赢已是?定?局。 成千上万的羯人高手还在追杀方谨,刀光如电光般飞刺过来。方谨迅速躲避,隐约又记起来了,大概两个月之前,东无也派出了数万精兵围攻华瑶。东无的武功境界远超华瑶,他还是?死在了华瑶的手里。 或许,华瑶真有天命庇佑。 方谨向着北方,继续行军。她的身后,还有两万七千名沧州官兵。今夜她折损了两万三千人。她却不能找羯人报仇。羯人兵力?太强,趁着羯人分兵追击华瑶,她才有机会逃出松林堡。 巴索的军队距离方谨约有十里远。方谨看不清他们的动向,却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 十里之外的高山上,启明军的伏兵早已做好了准备。 华瑶率领军队,从山下跑过去。她放出了一道信号烟,漆黑的夜空中,那信号烟炸开了,远远看去,竟然?只有豌豆大小,并不是?十分显眼。 巴索加快脚步,紧追华瑶。不过片刻之后,弓箭、努箭、流弹、炮火从高处落下来,犹如山石崩塌一般,重重地砸在羯兵羯将的身上。 巴索久经战场,他反应极快:“后退,后退!退到一百丈之外!” 众多羯兵快速后退,还有一些羯兵不忍抛弃同伴,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把负伤的同伴背到了背上。启明军放出数千支弓箭弩箭,把他们全部?射死了。 巴索仔细清点了一遍,总共损失了三千多人。羯人的兵力?减弱了,心中的怒火已烧到了极致。羯人大声呐喊道:“杀死华瑶!杀死华瑶!!” 华瑶也被羯人吓了一跳。羯人对她恨意极深,“杀死”这两个字,念得?极重、极猛,带着强烈的戾气,要把她剁成肉酱似的。 华瑶回头一看,羯人远在二十里之外,而她距离营寨仅剩十里。她在营寨的周围设置了无数陷阱,只等羯人落入陷阱,她再创造“以少?胜多”的辉煌战绩。 巴索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再前进?,反而率兵向后撤退。 华瑶道:“好奇怪,他为什么又跑远了?” 谢云潇道:“殿下,小心有诈。” 华瑶小声问:“巴索征战沙场二十年,他和镇国将军也曾经交战数次……你爹有没有提到过他?” 谢云潇道:“从未,他的武功比你高吗?” 华瑶忍不住吹嘘道:“怎么可?能呢?我现在是?化境高手,他一定?比不过我。我轻轻地打他一掌,他就?会吐血而亡。” 谢云潇转身向后,眺望远方,他的目力?极强,能看见数十里之外的景象。羯人的身影飞速远去,高举着的火把渐渐暗淡,荒凉的旷野上,猎鹰展翅飞翔,放声啼叫。 猎鹰? 华瑶也注意到了猎鹰的踪影。她不知道羯人有什么计策,她正想率领启明军全速撤退,忽然?听到了怪异的惨叫声,从二十里外传来,令人毛骨悚然?,似是?正在遭受酷刑的梁人发出的哭喊。 谢云潇道:“羯人……” 谢云潇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喃喃道:“姐姐率兵从北门跑出来了。北门守卫松懈,姐姐只能从北门逃跑,也许,姐姐还想与启明军汇合。可?是?,启明军杀死了两万多个羯人,羯人愤怒之极,只想尽快发泄怒火,振奋士气,所以,他们……” 谢云潇道:“他们转过身,向后退,攻杀方谨的军队。” 华瑶握紧了拳头,怎么办?方谨的手里至少?还有三万沧州官兵,他们为国尽忠,为民除害,难道要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吗? 方谨是?大梁国的嫡长公主,她是?天潢贵胄,高高在上,羯人对她恨之入骨。她要是?被羯人抓住了,羯人会如何对待她?华瑶不敢想象。 只在这一瞬间?,华瑶做出了决定?。她道:“全军听令!随我出战!” 华瑶迅速排布军阵,她能调派的兵将约有一万人,不远处的山上还有五千人埋伏,总计兵力?一万五千人。 羯兵还有六万三千人,方谨约有三万人,松林堡留守羯兵十五万人。不过,雅伦不会离开松林堡,她觊觎方谨的车马粮钞,必定?要先把松林堡翻个底朝天,挖出金银珠宝才肯罢休。 方谨逃跑了,雅伦会派出追兵,但?她用兵谨慎,她正在等待巴索的消息,还要防范华瑶的偷袭。 羯国与羌国虽是?盟友,二者之间?的关?系却也有微妙的变化。羯国王室只剩雅伦一个继承人,雅伦是?羯国王室的独苗,她身边的羯兵人数不会低于十万。 如此算来,雅伦最多只会派出五万追兵。趁着那五万人还没赶过来,华瑶必须速战速决,尽快把方谨救出来。 华瑶再次放出了信号烟,众人义无反顾地追随她,跑向了方谨所在的山谷。 夜色寒凉,月色苍茫,华瑶浑身热血沸腾。她在心里暗暗盘算着,如果她救助了沧州官兵,那三万人会不会归顺她?她要是?收服了沧州官兵,她的兵力?就?有十四万了。她选拔武将不拘一格,无论高低贵贱,只要是?能用得?上的,她都会收为己用。 从前她十分憎恨东无,东无的属下也害了她不止一次,如今她调派那些武功高手,只觉得?他们吃苦耐劳、能干听话,好处多得?说不完。哪怕他们曾经暗杀过她,她也原谅他们了。她的胸怀如此宽广,如此包容,这是?羯人羌人、还有她的兄弟姐妹,甚至她的亲爹远远比不上的。 天下之主的尊位,除了她高阳华瑶,还有谁能坐得?上呢?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思绪:“殿下。” 华瑶道:“不要担心。”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望向前方,火光明亮,羯人与沧州官兵正在激战。 华瑶立刻派出启明军的前锋部?队打头阵,她自己拿出一把长弓,弯弓射箭,射死了天上的那几?只碍眼的猎鹰。 转瞬之间?,猎鹰的尸体?落到了地上,再也不能为羯人通风报信。 华瑶拔剑出鞘,冲击羯人的军阵。 羯人把沧州官兵包围了,方谨就?在包围圈的正中央。方谨万万没料到,华瑶竟然?会折转回来,反杀羯人。 方谨定?睛一看,华瑶只带来了一万精兵,区区一万人,怎能与羯兵的六万人对抗?华瑶是?来送死了吗?!方谨又有些恨铁不成钢。 华瑶大喊道:“姐姐,姐姐!” 方谨怒声道:“不要分心!!” 不要分心! 华瑶凭空一跃,剑光飞转,砍落了几?个羯人的脑袋。她抬脚一踢,又踢断了两个羯人的喉咙。 羯人的将军巴索不怒反笑:“你和方谨死在一起吧!” 华瑶凶狠道:“贱货,你找死!” 华瑶吹响了一声口哨,擅长“遁地术”的武功高手破土而出。他们飞身旋转,流弹从他们手里飞射出去,轰隆轰隆地炸响,烟雾弥漫,烈火烧到了羯兵的身上,把他们的棉甲点燃了,连皮带肉燃烧起来,上百个羯兵哀嚎道:“水,哪里有水?!” 巴索像是?没听见那些羯人的哀嚎,他下令道:“变换军阵!” 羯兵的军阵迅速散开,分成了上千个小队。他们手里的弯刀回旋劈砍,砍伤了启明军三百多人。 华瑶命令她的侍卫点燃了附近的树林,如果雅伦派出的追兵赶来支援,那大火会挡住他们,也能为华瑶拖延时间?。 华瑶身边的武功高手勇猛无畏,众人合力?攻破了羯兵的包围圈。 沧州官兵从包围圈中逃出来,方谨与华瑶汇合了,她们二人的侍卫守在她们的四周,无需多言,众人已经结成了同盟。在羯人面前,梁人绝不会自相残杀。 华瑶还有些不放心。她又喊了一声:“姐姐?” 方谨道:“逃命要紧。” 华瑶试探道:“羯国有两位王女,长女雅伦,次女宝吉那,她们二人姐妹情?深,愿意联手合作。姐姐你说,你和我的感情?,比得?上她们吗?” 方谨没有回答华瑶的问题,她轻声问:“宝吉那是?不是?你杀的?” 华瑶有些骄傲地承认:“嗯,我把她毒死了,雅伦气疯了。雅伦调动全部?兵力?,还是?抓不到我。” 方谨道:“你真是?长大了,羯国王室也被你耍得?团团转。” 第230章 妙算 好久没和姐姐牵手了 羯人敲响了?战鼓, 军阵迅速变换,巴索呐喊道:“杀死华瑶,杀死方?谨, 封二品大官, 赏黄金万两?!!” 羯人发疯似的冲向启明军, 华瑶下令道:“全?军听令, 立刻撤退!不要?恋战, 立刻撤退!!” 启明军身手矫健,飞快地?组成了?军阵, 向前狂奔。启明军的伤员人数不到五百, 在华瑶的指挥下, 士气也是十分高昂的,行军神速。 沧州官兵慢了?一步, 夹在羯人与启明军之间。羯人放炮射箭,打在官兵的身上。官兵叫苦不迭,羯人笑骂道:“两?脚羊,跑不快!” 方?谨与华瑶一路同行,她们?二人都在队伍的前侧, 官兵的惨叫声从后侧传来, 方?谨道:“你能用什么?办法反杀敌军?” 华瑶环视四周,距离山地?还?有一里路程。 华瑶小声道:“官兵伤亡惨重, 启明军只?有一万人, 我们?与敌军相比,实?力相差悬殊。我们?不能反攻敌军, 只?能躲到山上去……”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雷火“轰隆轰隆”爆炸,震得地?动山摇。敌军出动了?火铳部队, 密集地?扫射官兵,炸得官兵血肉横飞。炮火声在山谷中回荡,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天空。 官兵冒着枪林弹雨,四散奔逃,启明军的军阵也遭受了?冲击。官兵和启明军乱成一团,来不及抵抗敌军的攻势。敌军如入无人之境,越发凶狂地?射杀官兵和启明军。 华瑶大喊道:“全?军听令,散开军阵,往山上跑!” 方?圆十里之内,高山连绵起伏,山上草木茂盛、怪石嶙峋。 今夜月黑风高,启明军在山林里乱窜,敌军看不清启明军的身影,更不敢随意地?浪费弹药,开枪轰击启明军。 巴索怒吼道:“胆小的梁人,逃跑的畜牲!” 华瑶在心里暗骂一声,狗东西,你才是畜牲!她跳到一块山石的侧边,又?看到方?谨的手臂上鲜血淋漓。 华瑶拿出一支瓷瓶,扔给方?谨:“补血还?魂丹,姐姐快吃!” 方?谨接过瓷瓶,拧开瓶盖,仰头吃下三颗丹药。 华瑶又?问:“姐姐不怕我下毒吗?” 方?谨道:“你若要?毒死我,何必跑回来救我?多此一举。” 华瑶道:“好,姐姐相信我,我也相信姐姐,再等?一会儿,援兵就?会赶到了?……” 华瑶冷静地?观望着敌军的动向,同时下令道:“全?军听令,继续向着北方?行进!!” 敌军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三支队伍,其中两?支队伍分别跑向东西两?侧,追杀东山和西山上的启明军。另一支队伍是敌军的主力部队,正在开阔的平地?上飞奔,他们?大声咆哮道:“杀光梁人!” 华瑶一眼看穿了?敌军的诡计。敌军的军阵像是一头巨鹰,巨鹰的身躯沿着平地?疾行,两?只?翅膀扫荡着山谷,身躯向前,翅膀向后,必定是想包抄启明军,截断启明军的退路。 此时的风向是东南风,敌军恰好位于启明军的东南方?。华瑶当机立断:“放火烧山!” 启明军放出了?火药流弹,火花迸溅,瞬间点燃了?山上的草木。烟火缭绕,火光向着敌军一路烧过去,映红了?半边山峦。敌军的阵型被扰乱了?,前锋和后卫就?此分开,后卫又?后退了?半里路程,从山脚下绕道而行。 敌军怒气难消:“全?速行进!别把梁人放跑了?!杀光梁人!抓到华瑶和方?谨,先杀后奸!!” 华瑶暗暗地?辱骂敌军,贱货!烂货!混账王八蛋!! 华瑶躲开了?敌军的正面进攻、侧面包抄,敌军的攻势反倒变得更猛烈了?。敌军的主力部队从山下放枪射箭,误伤了?山上的羯人也在所不惜,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敌军真是疯了?,大火把他们?的脑子烧坏了?! 战火纷飞,启明军伤亡人数超过了?两?千,华瑶正要?拼死一战,天上闪现一道银白色的信号烟。华瑶强压着心里的激动,立刻命令侍卫吹响了?骨哨。 敌军的主力部队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他们?依旧驰骋于宽阔的大道上。正当此时,数百座火炮连声发射,炮弹从远处飞来,落地?爆炸,霎时间,漫山遍野硝烟滚滚,黑沉沉的一眼望不到底。 敌军分不清东南西北,更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逃跑。那炮弹源源不断地?打过来,声震如雷,巴索怒吼道:“这是启明军的红门大炮!” 启明军的红门大炮,炮筒坚固,做工精良,威力无穷巨大,射程超过了?四里,也是当今世上排行第一的火炮。 羯人打败了?凉州三万精兵,想从凉州精兵的手上缴获红门大炮。然而,那些凉州人临死之前,还?把红门大炮的炮口封住了。火炮炸膛了?,羯人只?捡到了?七零八落的碎块,没有亲眼看见红门大炮真正的威力。 此时此刻,方?圆一里的范围内,堆满了羯人的断肢残骸。 巴索的眼睛里浮现血丝,鼻管里呼出的热气也带着血腥味。他发出沉痛的吼叫声:“撤退!快撤退!!” 地?上的沙土尚在颤动,如同山崩海啸、暴风雷鸣,天地?间飞荡着一片烟尘。猛烈的炮火连续不断轰炸敌军,敌军的精锐部队已有十分之四阵亡了?。 敌军的背后是山火滔天,面前又?是炮火震天。敌军落在绝境之中,死伤惨重。巴索痛定思痛,做出一个决断:“跑上山,上山,撤退!!” 巴索的护卫大喊道:“将军,哪里是山?!” 巴索道:“走,跟我走!!” 他们?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浓雾,飘到了?山上。华瑶真想派人刺杀巴索,可惜她也不知道巴索跑到哪里去了?。 华瑶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她突然大喊一声,那巴索会不会被她骗过来?若是杀了?巴索,敌军遭受重创,士气也会一落千丈。 华瑶侧头一看,恰巧看见了?谢云潇的目光。 华瑶与谢云潇对视片刻,谢云潇道:“当务之急,是尽快与秦三汇合。” 华瑶道:“不错。” 谢云潇试探道:“殿下英明果断,身为启明军的首领,最能分辨轻重缓急,应该不会亲自率兵追杀巴索。” 华瑶还?是十分自信:“嗯,区区一个小小巴索,用不着我出手,他自己?就?会暴毙了?。” 巴索是个身高九尺的壮汉,浑身肌肉膨胀得如同链接在一起的铅球,他能扛起几千斤重的青铜大鼎,还?能搬动上万斤重的巨石。即便如此,华瑶也没有高看他一眼,只?因他注定会败给华瑶。手下败将,不过尔尔,华瑶说他是“小小巴索”,那也是很合理的。 华瑶侧耳细听,敌军的哀嚎声渐渐变得微弱了?。 华瑶放出信号烟,启明军的炮火攻击也停止了?。烟雾消散了?一大半,华瑶率领启明军和官兵全?速前进,枯枝残叶也被踩得嘎吱响。 山路上树木苍翠,浓荫繁密,透过枝叶的缝隙,华瑶清楚地?看见,远处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启明军的军旗在风中飘动。 华瑶大喊道:“秦三!” 秦三回应道:“恭迎殿下!” 华瑶听见秦三的声音,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立即施展轻功,飞跃奔驰,不过片刻之后,她率兵归入秦三的队伍。秦三看她毫发无损,不 由?得松了?一口气。 战鼓声渐渐远去,敌军已经退兵了?。 华瑶双手负后,沉声道:“今天晚上,我屡战屡胜,屡胜屡战,至少歼灭了?四万敌军。” 秦三抱拳行礼:“殿下真是天神下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末将钦佩得五体投地?!” 华瑶心想,不知道下次打仗时,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说来奇怪,每一次战胜敌军,她都没有十成把握,只?是凭借一股韧劲和一身本领,强撑到底,哪怕陷入重围也要?拼死一搏。她屡战屡胜,屡胜屡战,立下了?赫赫战功,可她真正想要?的还?是天下太平,四海九州永无战火。 秦三略微抬头,只?见华瑶神色凛然。她猜不到华瑶的心思,想当然地?认为华瑶又?在考虑家国大事。 秦三转头一看,正好与方?谨打了?个照面。 方?谨冷冷地?瞥了?一眼秦三,不屑与秦三说一句话。 方?谨的姿态高贵傲慢,脸上似是覆盖着一层寒霜,冰冻九尺。她的威严比华瑶更甚几倍,秦三被她的目光一扫,深感自己?不是贱民,胜似贱民。 秦三故意装傻:“你,你是……” 秦三当然知道方?谨的身份,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对方?谨行礼。 方?谨和华瑶曾经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如今傻子都能看出来,她们?二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秦三对华瑶忠心耿耿,更怕方?谨会窃权乱政。 华瑶打断了?秦三的话:“我与皇姐结盟了?。” 华瑶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方?谨的手腕:“当着众人的面,皇姐,你与我盟约立誓,众人也能为我们?做个见证。” 方?谨目光一转,看向了?伤兵残将。她带着五万官兵驻扎松林堡,只?有不到一半人活下来了?。她的外祖父徐信修生死不明,她的得力干将庄妙慧手下还?管辖着四万精兵。那四万精兵远在六十里之外,她派人给庄妙慧送信,庄妙慧最快也要?明天早晨才能赶过来。 方?谨掌控的真实?兵力超过了?十万,远在启明军之上。她设法隐藏自己?的兵力,原本是想趁机吞并启明军。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招来了?敌军的围攻,损失了?将近三万兵马。若不是华瑶冒险救她,她早已死在敌军的乱刀之下。 周围人声寂静,风声凛冽,启明军的军旗猎猎作响,方?谨微微地?笑了?。她的笑声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她说:“盟约立誓?” 华瑶握紧方?谨的手腕:“是。” 华瑶的掌心烫热如火,紧贴着方?谨冰凉的肌肤。方?谨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止血了?。她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盯着华瑶。 华瑶又?用气音说:“我听说,宝吉那死在了?雅伦的怀里。” 方?谨道:“那又?如何?” 华瑶道:“姐姐,我忽然想起来,自从我成年?之后,好久没和姐姐牵手了?……” 方?谨低语道:“你怕是忘记了?,你亲口说过,你要?把我贬为庶民,赐我一条全?尸。” 华瑶张口就?来:“那只?是一时的气话,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天下哪有不吵架的姐妹呢?吵得越凶,感情越深。” 方?谨走神的这一瞬,华瑶牵着她的手,向上举高。众人纷纷抬起头来,仰望着她们?二人交握的双手。 华瑶气势磅礴,大声呐喊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高阳华瑶与高阳方?谨立誓结盟,从此携手合作,精忠报国,必定会把贼人驱除殆尽,还?我大梁朝江山太平!!” 230-240 第231章 海清河晏广招贤 “你是不是想说,道不…… 启明军振臂高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启明军人声鼎沸, 群情激昂,沧州官兵备受鼓舞,也跟着喊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沧州官兵的士气提高了不少, 方?谨不能?在此时?驳斥华瑶, 伤了华瑶的面子, 就是伤了方?谨自己的面子。方?谨和华瑶的命运已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不可分割。她们二人若是自相残杀, 不仅会削弱官兵的士气,还会助长敌军的威风, 大梁朝的锦绣江山也就白送给羌人羯人了。 方?谨沉默不语。她任由华瑶牵住她的手, 当众宣誓。她的亲信站在她的背后, 不敢出声,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华瑶缔结盟约。 华瑶拿准了方?谨的心思, 连忙唤来一名?文?官撰写文?书。 那文?官名?叫郭灿亮,曾任翰林院编修,现任兵部郎中,才思敏捷,写得一手好文?章。 郭灿亮提笔一挥, 立即写出了一份盟约文?书。她字迹工整, 文?辞典雅,比起翰林院的老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灿亮双手朝上, 还把炭笔递给了方?谨。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方?谨的身上。方?谨握住了炭笔, 拳头捏得咯咯响。华瑶的身边人才辈出,华瑶的威望比她更高, 局势不受她掌控,她心里自有一股怒火,隐忍未发。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皇妹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华瑶难得谦虚一回?:“姐姐过奖了。” 方?谨在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高阳方?谨”四个大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方?谨的书法?造诣极高,享有“一字千金”的美?称。华瑶很是欣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华瑶小?声道:“你的笔迹,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呢,姐姐。” 华瑶从方?谨的手里接过炭笔,也在文?书上签名?了,“高阳华瑶”紧挨着“高阳方?谨”。方?谨不知华瑶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那个“瑶”字的最后一个笔画连上了方?谨的“高”字。 方?谨年少时?,曾把华瑶抱到她的腿上,手把手教导妹妹练字写字。姐妹二人的字体有些相似,同一张纸上,各自的签名?也是协调匀称的。 华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把文?书交给郭灿亮,命令郭灿亮拿去拓印。 郭灿亮高声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二位殿下已经签订盟约,如有违背者,天神共诛!” 盟约已成,启明军和沧州官兵渐渐放松了警惕。沧州官兵排列军阵,追随启明军返回?了营寨。启明军的军纪十分严明,各个军营之间配合默契,甚至还有一个军营专门负责在战场上搜救伤兵。他们不仅把启明军的伤员送回?来了,还救助了不少沧州官兵。救命之恩,终身难忘,沧州官兵对启明军心服口服,听闻启明军百战百胜的英勇战绩,对华瑶也生出了敬佩之意。 * 深更半夜,营寨灯火微弱,人声沉寂。 军帐里也没有点灯,周围一片黑暗,华瑶仍能?清楚地看见帐内一切陈设。自从她的武功臻入化境,她的目力也增强了。她暗暗心想,方?谨的武功比她差多少呢?等到方?谨伤势痊愈,方?谨会不会违背誓言,率兵反攻启明军? 华瑶坐在一把竹椅上,谢云潇坐在她的身边。谢云潇给她倒了一杯水,她确实觉得口渴了,端起水杯,慢慢地喝了两?口,谢云潇又问她:“你在想什么?不如早点睡吧,你也累了几天了。” 华瑶道:“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暗探回?报,巴索向后撤退了不到十里路程,就与雅伦派来的援军汇合了。” 谢云潇道:“雅伦损失了五万精兵,羯人士气低落,急躁冒进也是兵家大忌。羯人至少会休整两?天,今夜他们不会出兵,你可以睡个好觉。” 华瑶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她放下水杯,轻声道:“两?天后,羯人与羌人若是组成了联军,分兵合击,围剿启明军的营寨,启明军只有十万兵力,如何?抵抗四面八方?的进攻?” 谢云潇沉思片刻,缓声回?答道:“有两?个办法?,其一,趁着羌人和羯人尚未组成联军,集中兵力,击破羌人羯人的各处营地。其二,沧州首府柯城地势险峻,若能?占领柯城,凭借启明军十万兵力,亦能?对抗羌羯四十万大军。” 华瑶道:“柯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城内还有北方?第一大粮仓,贮存粮食一百七十万石,谁能?不觊觎?启明军、沧州官兵、羌羯的主力部队全都?围绕着柯城驻兵,通往柯城的这一条路上,必定会有数不清的埋伏。” 谢云潇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他不禁问道:“方谨也会设下埋伏吗?你们已经签订盟约,如有违背者,天神共诛。” 华瑶轻轻地笑了笑:“姐姐明面上不会害我,暗地里也不会放过我。天神共诛,又算得了什么?姐姐和我一样,不敬神,也不怕鬼。” 谢云潇道:“你为何要救她?” 华瑶实话实说:“一是不忍看她被敌军俘虏,二是想把沧州兵权从她手里夺回来。她的兵力不止这几万人,她自己也说了,她还有十万援兵。” 华瑶的语调越来越轻:“姐姐猜忌我,我也猜忌姐姐,我们的关系回?不到从前了。她太?了解我了,无论我对她说什么,她也不会被我蛊惑。我和她之间的嫌隙若能?消除,她才会心甘情愿与我合作……我对她付出过真心,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谢云潇正想安慰华瑶,华瑶忽然冒出一句:“不过,话说回?来,区区一颗真心,怎能?与兵权相提并论?天大地大,兵权最大。” 谢云潇道:“倒也不尽然。” 华瑶道:“什么不尽然?” 谢云潇道:“有人想要权势,有人想要真心,各有所求,不可一概而论。” 华瑶明知谢云潇是什么意思,她偏要戏弄他:“原来如此,你是不是想对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华瑶顺势做了一个抱拳礼。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双方?分离的时?候,行过抱拳礼,从此一别两?宽,后会无期。 谢云潇牵住华瑶的右手,指尖探入她的掌心,她稍微松开拳头,他强硬地与她十指相扣。她摸到了他手背上的青筋急促地跳动着,蕴藏着汹涌澎湃的劲力。她也暗暗运力,准备压制他,她随口问:“你要做什么?” 谢云潇低头吻她的唇角:“我不会和你分开。” 华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更想问他,将来的事,谁说的准?她略带一丝恶意地问:“空口无凭,你怎么证明呢?” 谢云潇更强势地吻住她的嘴唇,还把她的手腕扣在了竹椅的椅背上。 华瑶道:“你……唔……” 清冷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沁入心肺,华瑶脑海中的思绪更混乱了,真想拿出一条红绳把谢云潇绑在椅子上,再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且看他的心跳还能?跳得多快? 谢云潇从她的嘴唇吻到了她的脖颈。细细密密的热吻落在她的颈侧,她用一种接近于?气音的声调说:“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权倾天下,才能?保全你和你的家族……” 谢云潇一把抱住她的腰肢,她坐到了他的腿上。她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的双眼,不自觉地抬手抚上他的侧脸。 谢云潇转过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掌心。她扶住谢云潇的肩膀,喃喃道:“我一直觉得你是很正经的人……” 她的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指尖触摸着他的唇角:“可是你偶尔也会有不正经的时?候。” 谢云潇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华瑶道:“你可不止是点灯呢,你是烈火滔天,烧遍了天南地北。” 谢云潇咬住了她的指尖,他咬得很轻,她说话的声音更轻:“你干什么?今晚不想睡觉了吗?” 他们二人都?明白,玩闹必须适可而止。 谢云潇站起身来,顺便也把华瑶抱起来了。他把华瑶送到了竹床上,她打了一个哈欠,依偎到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华瑶在睡梦中思索,如何?离间羯人与羌人?如何?收服沧州官兵?洪程秀究竟是不是敌军的走狗?启明军的粮草仅能?供应十天的用度,十天之后,运载粮草的车队能?否突破敌军的封锁? 华瑶曾在满朝文?武的面前放出豪言壮语,今年之内,她一定会平定战乱。大梁朝海清河晏,她广纳天下贤士,共创中兴之业。她究竟能?不能?做成呢? 华瑶睁开双眼,天还没亮,帐门透出一线微光。她穿衣起床,才刚走出军帐,方?谨的侍卫跑来传信:“公主殿下传召您觐见……”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正有此意,你回?去禀告皇姐,请她去中军帐里等待片刻,我稍后就到。” 侍卫还要说话,华瑶已经转身离开。那侍卫追上一步,谢云潇挥动剑鞘,挡住了侍卫的去路。 侍卫道:“请问,您这是何?意?” 谢云潇道:“你应该明白军营里的规矩。你只需遵守殿下的命令,有令即行,有禁即止,不要追问原因,也不要违反纪律。” 华瑶和方?谨昨日才刚缔结了盟约,这个侍卫也不愿在今日闹事。他双手抱拳,恭敬道:“卑职恭领殿下教诲。” 侍卫快步跑远了。谢云潇看着他的背影,又记起他的那一句“公主殿下传召您觐见”,这话是方?谨的原话,可见方?谨还是想与华瑶一争高低。华瑶不会屈服,方?谨也不会示弱,她们二人的合作注定不太?顺利。 * 卯时?三?刻,黎明已至。 中军帐内,摆放着六把竹椅,华瑶、谢云潇、杜兰泽、周谦纷纷落座,他们四人的座位距离较近,方?谨坐在他们的对面,与他们隔开了七尺远。 方?谨的背后还坐着一个人。此人名?叫韩贞,也是昭宁十七年的武举状元。他内功深厚,刀法?精妙,熟读上百本?兵书,皇帝对他十分器重,特命他为“骠骑将军”,管辖京城近卫营五千精兵。 华瑶看到韩贞的这一瞬,她心里有些想笑。可怜她父皇在世时?,整日疑神疑鬼,官场还是漏的跟筛子似的,满朝文?武,各为其主,又有几人真正效忠父皇呢? 韩贞抱拳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还没开口,方?谨道:“免礼。” 韩贞的目光转向了周谦:“不知这位老前辈如何?称呼?晚辈冒昧请教,您是文?臣,还是武将?” 周谦笑呵呵道:“我是个不中用的老婆子,你们说你们的,别管我了,我不一定能?听清你们说的话……” 方?谨毫不客气:“你耳朵聋了几十年了?你坐在这里,又有何?用?” 周谦道:“小?公主啊,您消消气吧,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在此之前,方?谨遵从华瑶的命令,走到军帐里等候众人议事。虽然方?谨没等多久,但她的怒火早已攻上心头。她冷眼看着周谦,分明是动怒了。 华瑶介绍道:“这位前辈,姓周名?谦,今年已有一百四十六岁高龄。她是大名?鼎鼎的金甲将军,曾经侍奉过我们的曾祖母兴平帝。” 方?谨笑了:“胡言乱语。” 方?谨不相信华瑶的鬼话。华瑶骗过她不止一次,她怀疑华瑶十句话里九句假,剩下一句半真半假。 周谦道:“你刚出生不久,我还去宫里看过你。你娘是皇后,她亲手给你织了一块裹巾,藕粉色绸缎的料子,绣着一朵大红牡丹。” 周谦抬手比划了一下:“你那会儿?只有巴掌大一点。你是早产的婴儿?,身体比旁人稍弱些,你娘费尽心力照顾你,不到一个月,就把你喂养得白白胖胖,很有福相……” 方?谨仿佛没听见似的,周谦讲述的回?忆只是一阵风,从她耳旁吹过去了,未达心底,更未激起一丝涟漪,她的神色毫无改变。 方?谨道:“先说正事吧。” 华瑶道:“我的暗探传来消息,羌人调派了十万精兵前往松林堡,准备与羯人的军队汇合。” 方?谨道:“羌羯聚集三?十万大军,你能?用什么办法?挡住他们?” 华瑶道:“挡是挡不住的,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方?谨道:“正面交锋,背面偷袭,归根结底,也只有这两?种办法?。” 华瑶与方?谨的目光相接,华瑶叹了口气:“姐姐,你在松林堡留下了多少粮草?那些粮草落到了敌军的手里,敌军更是如虎添翼。” 方?谨淡然道:“松林堡的粮仓里只有一百斤粟米,前日下了一场雨,粟米受潮了,发霉了,吃了就会坏肚子。” 华瑶惊讶道:“你把粮草藏到哪里去了?” 方?谨道:“距离松林堡二十里之外的地窖里。” 华瑶道:“姐姐真是料事如神,趁现在天还没亮,姐姐,你派人去地窖里尽快把粮食运回?来吧。你手里还有两?万七千沧州官兵,每天至少需要一千石粮食,军费开支按日计算,也要耗费数千两?白银……” 方?谨没等华瑶把话说完,就看向了韩贞。韩贞插话道:“请殿下放心,今日辰时?过后,沧州官兵便会离开启明军的营寨。” 华瑶道:“你们还有八千伤兵,这八千多个人,你们不要了吗?” 韩贞道:“这八千人,任由殿下处置。” 韩贞虽是武官,却也有文?官的才能?,精通官场辞令。他时?常与文?官打交道,他的岳父赵文?焕正是当今内阁次辅。 不过赵文?焕的膝下共有三?子四女,赵文?焕也不偏爱任何?一个子女。自从华瑶登上了皇太?女的宝座,赵文?焕再也没有给韩贞寄过一封信。 去年此时?,韩贞、赵文?焕、杜兰泽都?是方?谨的近臣。赵文?焕特意提醒过韩贞,切记小?心提防杜兰泽。 韩贞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向了杜兰泽。 杜兰泽微微 一笑:“韩将军信任启明军,把伤员交给启明军照看,原是一番好意,可惜军营里人多口杂,怕是会有流言蜚语传出来……” 韩贞道:“在下光明磊落,何?惧流言蜚语?” 杜兰泽道:“沧州官兵为公主出生入死,这八千伤员却是您的累赘,活着还不如死了,索性扔给启明军。启明军救死扶伤,而您一走了之,您把公主置于?何?地?又把沧州官兵置于?何?地?您的军营里,可还有人愿意尽忠报国?您是大梁国的武将,还是羌国和羯国的奸细走狗?” “奸细走狗”四字刚念出口,韩贞猛然站起身来。他的长刀出鞘三?寸,锋锐的杀气直击杜兰泽的面门,却被一道屏障挡住了。 那一道屏障厚重而结实,长宽不可估量,似是无边无际的一片海水,虽能?掀起狂涛怒浪,却是凭借一股巧劲,以柔克刚,既有七分威猛,又留存三?分余地,劲力反复收转,暗藏无穷无尽的变化。 这一招式,奥妙精深,融合了“上善若水”的大智慧,年过半百的武林宗师也难领悟,华瑶和谢云潇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岁,也不会有这样高深的造诣。 韩贞面朝着周谦,抱拳行礼:“晚辈受教了。” 周谦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火气太?旺,太?急躁了。” 韩贞道:“杜小?姐骂我是奸细走狗,碍着我的脸面还是小?事,损了公主的名?声,便是天大的事。” 杜兰泽道:“韩将军误会了,我只是转述军营里的流言,绝不敢有丝毫不敬。” 周谦自顾自地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只要人活着就有盼头,人死了才是一了百了,生前的恩怨情仇,全都?一笔勾销了……” 周谦这句话也是白说了。 方?谨忽然加大了手劲,竹椅的扶手被她握断了,她冷声道:“皇妹,你纵容你的近臣,侮辱我的武将,你我之间的合作,还有什么好谈的?!” 杜兰泽站起身来。她走到华瑶与方?谨之间,提起裙摆,跪在地上,语调极尽恭顺:“请殿下息怒,无论启明军的军营,还是沧州官兵的军营,必定会有羯人羌人安插的细作。二位殿下结盟之后,羯人羌人也会想方?设法?离间二位。官兵与启明军自相残杀,正中了敌军的下怀,我的三?言两?语可以挑拨是非,更何?况是心怀鬼胎的奸细?” 方?谨感?叹道:“久别重逢,杜小?姐还是如此伶牙俐齿。” 杜兰泽道:“多谢殿下抬爱。” 方?谨道:“你就跪着吧,跪个一天一夜。” 华瑶急忙道:“不行,地上凉,她身体弱,不能?再跪了……” 华瑶话还没说完,已经伸出手来,扶住了杜兰泽的手臂。她把杜兰泽扶起来了,这还不够,她又往杜兰泽的怀里添了一只手炉,紫金铜的炉子,仅有巴掌大小?,做工精巧,炉膛里烧的是价值连城的银骨炭。 华瑶向来是很节俭的。她在永州征战时?,连煤炭也极少用,为了照顾杜兰泽,她竟然准备了紫金炉、银骨炭。她与杜兰泽的感?情之深,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方?谨的眼前。 方?谨嘲讽般地冷笑一声:“身体再弱,也没冻死在沧州,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勉强还能?看出人形。” 华瑶严肃道:“姐姐!” 方?谨道:“你动怒了?” 华瑶大胆承认道:“嗯!” 方?谨道:“你要为了一个杜兰泽,背弃昨日的誓约?” 华瑶走到方?谨的身前,她一把牵住方?谨的手,方?谨的佩剑出鞘半寸,又收了回?去。剑柄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方?谨怒声道:“放肆!” 华瑶低声道:“我放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姐姐每一次都?容忍了。” 方?谨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华瑶的力气竟然比她更大。她惊觉华瑶的武功比她更强。华瑶天赋异禀,又有名?师指导,她的内功深厚精湛,堪比一代武林宗师。 华瑶道:“姐姐,我不想浪费时?间,长话短说,我知道你还有十万兵力。你召集这十万人,再把粮草安排妥当,今夜我们一同出征,绕过松林堡,直奔柯城。” 方?谨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她只说:“第一,你我兵力合计超过了二十万,这二十万大军的行踪,瞒不过敌军的暗探。第二,你我整合军队,共同行进,若是遭遇敌军围攻,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只会陷入绝境,几乎不可能?突破重围。” 华瑶道:“你我掌控二十万精兵,羌羯也只有四十万人……”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甘域国还有三?十万精兵,这三?十万人也是羌羯的援兵。你可是不知道,凉州三?万精兵,为什么全军覆没?” 华瑶双手紧握着方?谨的右手,就像小?时?候请教姐姐一样,华瑶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华瑶连说了两?个“为什么”,方?谨也没怪罪她聒噪。 方?谨道:“凉州三?万精兵在双河堡遇到了羯人的伏兵。甘域国的军队也参与了围攻,缴获凉州精铁锻造的刀剑上万把。那些凉州人的盔甲都?被扒光了,尸体脱得赤条条的,身上的肌肉也被割下来,晒成了肉干。” 直到此时?,华瑶才明白了敌军的战术。 敌军的战术可以慨括为十六个字,分兵合击,快攻猛进,围杀追剿,援军不断。 羌人羯人骁勇善战,不必多说,羌羯与大梁之间的战火很难平息。双方?早已结下了世仇,每一代人都?在仇恨中长大,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杀了一百多年了,和平的局面总是短暂的,双方?一定要分出高低胜负。 甘域国倒是坐收渔翁之利了。它自称是效忠大梁的藩国,背地里又使?出了各种手段,无非是为了本?国的利益,利益之上,盟约只是一纸空谈。 大梁若要攻打甘域国,必须从羌国和羯国借道而行,甘域国有恃无恐,竟敢出兵偷袭凉州军队,强占大梁的土地。这真是奇耻大辱,华瑶暗骂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谨道:“你还想率兵去柯城,你可知羌国、羯国、甘域国设下了多少伏兵?” 华瑶道:“我打算绕路而行,我熟悉沧州的地形地势,姐姐,你率兵随我一同行军,绝不会遇到伏兵。” 方?谨道:“若是遇到了,你以死谢罪吗?” 华瑶道:“我要是死了,启明军士气低落,军心涣散,大梁国也完了。江山改朝换代,羯人修订史书,会把我们两?个人写成白痴,后人评断大梁历史,就说我们是白痴姐妹……” 方?谨又用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你位高权重,不能?再这样口无遮拦。” 华瑶爽快答应道:“嗯嗯。” 顿了一下,华瑶又问:“姐姐,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行军?” 方?谨正在考虑,暗探传来急报:“殿下,殿下!” 华瑶松开了方?谨的手,她走到帐门边上,问道:“为何?如此惊慌?” 暗探道:“敌军三?十万人来攻营了!!” 华瑶心里暗想,雅伦疯了。 雅伦疯了!! 雅伦昨夜才刚打了败仗,羯兵羯将一夜未眠,雅伦没有休整军队,也没有分析华瑶的战术,竟然又联合羌人出动了三?十万大军,直击启明军的大本?营。 雅伦是不是吃错药了?这般鲁莽激进的战术,纵观古今中外的史书,也是极少见的。 华瑶震惊之余,又想起了方?谨的话,甘域国还有三?十万大军! 华瑶顿时?明白过来了,正因为甘域国还有三?十万大军,雅伦进可攻,退可守,在绝对的兵力压制之下,阴谋诡计也只是雕虫小?技。 昨夜华瑶突袭敌营,在松林堡杀死了两?万羯兵。后来雅伦派出巴索领兵七万追击华瑶,华瑶借助地形优势,炸死了三?万羯兵。 巴索匆忙撤退后,山上还有一万多个羯人伤兵,华瑶指使?一队武功高手,把羯人伤兵全杀光了,没留一个活口。 倒也不是华瑶心狠手辣,华瑶知道,如果雅伦遇见了梁人的伤兵,不会给梁人一条活路。 华瑶的所作所为,只能?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梁人与羯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双方?的争斗不死不休。 如此算来,经过昨夜一战,羯兵死亡人数超过了七万。雅伦的手上本?有二十五万大军,短短一夜过后,她只剩十八万人,怎能?不癫狂? 更何?况,雅伦急攻松林堡,是要搜刮方?谨的车马粮钞,偏偏方?谨早有准备,松林堡的钱财和粮食已被方?谨转移到了不为人知的地方?。方?谨宁愿让那些东西烂在地底下,也不愿白白便宜了敌军。 雅伦耗费了七万兵力,以惨胜的代价进驻松林堡,却是占领了一座空城,没钱,没粮,也没人。她对羯国也没个交代,她还只是羯国的储君,不是羯国的国王,犯下此等大错,她的怒火恐怕已经把她整个人点燃了。 华瑶的脑海里闪过千万个念头,她道:“通知全军,立刻备战!” 杜兰泽道:“殿下。” 华瑶道:“有话直说,不必顾忌。” 杜兰泽道:“请您恕我直言,今日与敌军正面交锋,并非对敌的良策……” 华瑶道:“那要怎么办?率领全军逃跑吗?” 杜兰泽道:“正是如此。” 方?谨又嘲笑道:“你也真是个软骨头的文?臣,比起朝堂上那些‘反战劝和’的懦夫还不如,那些懦夫还知道派遣使?臣,与敌军商量割地赔款的条约。你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就成了只会逃跑的窝囊废。” 方?谨这一句话说得十分刺耳,杜兰泽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杜兰泽依旧沉稳从容,落落大方?。她面朝着华瑶,还未开口,华瑶语气坚定道:“姐姐,大敌当前,我们更应该团结一致,你不要再把怒火发泄到杜兰泽的身上。” 杜兰泽道:“殿下息怒,战事才是第一紧急的要事。羌羯三?十万大军整军待发,尚需半个时?辰才能?打到启明军的营寨门口,雅伦急于?进攻,却也不会不做准备,我军全速撤退,反倒会让雅伦措手不及。” 华瑶点了一下头:“言之有理。” 谢云潇补充道:“我军若是与敌军缠斗,敌军尚有四十万援军,可以采用‘车轮战术’。我军忙于?迎战、疲于?应战,等到兵败势危的时?候,再想撤退也来不及了。” 华瑶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更何?况华瑶原本?就打算率兵行进。她从未想过与雅伦正面交锋,想都?不用想,十万启明军必定打不过三?十万羌羯精兵。当年她也曾在雍城见识过羌羯精兵的勇猛,若不是雍城的城墙坚固结实,羌羯的铁骑会把雍城踏碎。 华瑶转头,看向方?谨:“姐姐,你跟我一起逃跑吧。” 时?不待人,华瑶不等方?谨回?答,冲到了营帐之外。她迅速部署启明军的军阵,沧州官兵还没反应过来,启明军已经收拾好了随身行李。 这时?方?谨也传下了命令,她命令沧州官兵跟随启明军行进。启明军分成了两?个部队,一大一小?,大部队约有十万人,向着北方?进军,小?部队只有不到一千人,他们负责把伤兵运往南方?。沧州南境尚未沦陷,南境的荣城还有十万守军,可以保护启明军的伤兵残将。 沧州官兵的伤员人数较多,超过了八千人,按照方?谨的意思,这些人也要奔赴南方?。他们不知道羌羯会不会派兵追杀他们,不由得有些惊恐,启明军的将领安慰他们,说是会从山路上走,那些地方?人迹罕至,追兵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 辰时?未至,天色才刚蒙蒙亮,启明军与沧州官兵共计十二万人,向着北方?飞速行军。他们一刻也不停,连续奔波了五个时?辰,又躲入了一片山区,占据了高处的优势地形。 消息传到羯人的军帐之中,雅伦大发雷霆。今日一早,她整合了羯人与羌人的军队,率兵突袭启明军的营寨,距离营寨约有二十里远时?,她的暗探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营寨里的帐篷少了许多,鸟雀又在空中盘旋,完全是一副不避人的样子。 暗探潜入启明军的营寨,那营寨果然是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只剩一些泥土堆砌的人偶。 早在暗探打听到动静之前,华瑶率领全军走过山地隧道,跑向了雅伦不知道的地方?。 凭借树荫和山石的遮挡,启明军的行迹神出鬼没,整整十二万人,十二万人!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竟然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雅伦只知道华瑶用兵如神,却不知道华瑶对地形地势的研究深入到了何?等境界。 雅伦道:“十二万人,密密麻麻的人头,不会凭空消失,他们还要吃喝拉撒,烧火打水,就算他们藏在深山老林,那山林里也有烟尘飘出来!传令下去,增派三?千暗探,搜查方?圆百里之内的山川河流,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要是找不到启明军的影子,那就让暗探提头来见我!!” 侍卫领命告退,雅伦仍然站在军帐之中。她冷静下来了,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双眼里不见一丝情绪。她抬头盯着军帐顶部的横梁,那横梁上站着一只猎鹰,毛还没长齐,算是个雏鸟,胆子小?,叫声也小?,扑扑翅膀,掉落了一根羽毛。 雅伦淡声道:“哪来的蠢鸟?滚出去。” 羌国王子桑顿正站在她的背后,那只猎鹰也是桑顿饲养的。 桑顿打了个响指,猎鹰飞下来,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桑顿道:“阿姐,你还在生气?” 桑顿尊称雅伦为“阿姐”,雅伦也像是他的姐姐,语声温和:“我要是不考虑军事,就不会烦恼,更不会生气了。” 桑顿挠了挠猎鹰的翅膀,又问:“你把军政大权都?交给我哥哥,你和我一样,挂个闲职,不好吗?” 雅伦道:“傻子。” 桑顿道:“你说我是傻子,那我就是傻子吧。宝吉那走了,你心里难受,你骂我打我都?行,只要你能?消气就好……” 雅伦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别再提起宝吉那了。” 桑顿不是羌国的王储,他只是王储的弟弟,母亲对他的要求也不是很高。他对梁国的恨意也不是很深。他旁观着羌人、羯人、梁人的战争,常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受,只因他的武功并未修炼到化境,母亲从不允许他去战场上拼杀。 他没有上过战场,实战经验少得可怜。但他见过战后的惨状,满地都?是尸体,各种各样的尸体,他看不清羌人、羯人、梁人有什么不同,所有人都?是两?只手、两?只脚、一个头、一个躯体,被乱刀飞剑砍成一段一段的。 去年打过仗的地方?,来年的花草树木长得十分茁壮,那草木郁郁葱葱,苍翠茂密,像是有人施过肥料似的。 羌国的巫医说,花草树木也是食肉的生物,死人的血肉滋养大地,浇灌土壤,那些花草树木就会吸取精气,枝繁叶茂。 这也是一种轮回?。 桑顿恍神的时?候,羯国第一文?臣范查良走了过来。 范查良曾经是沧州名?臣,也是昭宁十二年的进士。他投靠了羯国的国王,国王赏识他,重用他,还把羯国巫医的女儿?嫁给他做妻子。 范查良原本?是有自己的妻子儿 ?女。他的妻子是梁人,温柔贤淑,随他一同迁居羯国,他娶了巫医的女儿?做正妻,他的妻子甘愿为妾。可惜,羌国、羯国没有“妾”的名?分,只有“妻”与“奴”。 范查良不愿让新妻为难,就把他的旧妻、旧妻所生的儿?女,统统贬为奴婢,负责照顾他和他的新妻。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他的新妻也怀上了孩子,那是梁人与羯人血脉融合的见证。 范查良对天立誓,羯国对他恩重如山,他的妻子、他的孩子身上流淌着羯国的血脉,他已不是梁人,他生生世世都?是羯人。他之所以保留梁人的姓氏,并不是因为他挂念着自己的母国,只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听惯了自己的名?字,不好改了。而且他在梁国也有不少门生,他用自己的本?名?,归顺羯国,他的门生听闻他的事迹,自然也会追随他的脚步,共同效忠羯国。 比起洪程秀,雅伦更信任范查良。 范查良道:“微臣有一计,献给殿下。” 雅伦道:“你说。” 范查良双手抱拳,做了一个虚礼,才说:“启明军行军如此之快,不过半天的功夫,他们离开了营寨,通过山路,走到了至少三?十里之外的山地上。那他们的队伍里,也就没有老弱病残,只有精兵强将……” 雅伦猜到了他的计策:“你要我去追击他们的伤兵?” 范查良留着一把胡子。那胡子约有七寸长,从他的下巴垂到了他的胸前,这也是不符合梁国审美?的。梁国的美?男子,总是以不蓄胡须为美?,肤色以“清白洁净”为上佳,肤质如玉般温润,光滑坚韧,紧致结实,才是最好的容貌。 范查良不遵循梁国的传统,也没养成羯国的习惯,但他对雅伦真是忠心耿耿,处处为雅伦做打算。 范查良说出了一条妙计:“启明军不会抛弃伤兵,那些伤兵一定是往南跑了,您只需派遣一万人马,向南追击,便能?找到伤兵的藏身之地。伤兵与精兵不同,他们的身体太?弱了,缺医少药,短期内不能?恢复本?元,脚程慢,走不了多远……” 桑顿忍不住插了一句话:“找到了伤兵,又有什么用?” 范查良捋了捋胡须,做足了高深莫测的姿态:“伤兵不会单独行动,伤兵的身边也有精兵陪同,那精兵人数不会太?多,最多不过一千人吧。您要是找到了伤兵,就能?把启明军的精兵俘虏过来,这一千个俘虏,肯定知道启明军的暗号,各种军阵的排布方?式,还有啊,他们的身上,藏着信号烟。您拿到他们的信号烟,扔进深山老林里,放出来,便能?当做一个陷阱,还怕华瑶不上当吗?” 范查良这一番剖析,没有一点废话,字字在理,句句恳切。 桑顿听完了他的计策,大感?神奇,连声说:“你的脑子转得快,你们……” 桑顿原本?想说,你们梁人都?像你一样狡诈吗? 可他毕竟是站在雅伦的面前,范查良又是雅伦的宠臣,他改口道:“你们的军队使?用你的计策,不出三?天,就能?把启明军抓获了。” 雅伦笑了:“用不了三?天。” 她下令道:“调兵一万,追击启明军的伤员。” 范查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雅伦解决了一个问题,心里还有另一个问题。出于?对范查良的信任,她直接问道:“你和洪程秀的交情怎么样?” 范查良道:“虽是有几分交情,平日里却不经常来往,洪程秀是武将,我只是个文?臣,武将多是做实事的,文?臣多是说虚话的……” 这一句话才刚说出来,雅伦很坦荡地笑了笑:“你也不用自贬,比起洪程秀,我对你更信任些。” 范查良躬身抱拳:“多谢您的信任,有了您的这一句话,我也就放心了。不瞒您说,我也见识到了洪程秀有些古怪,他投靠羯国这几个月来,您赐给他几个美?人,不知他是眼光太?高了,还是对他的结发妻子余情未了,他从未宠幸过您送给他的美?人,这也就罢了。我听他的亲信说,他私宅的卧房里,还挂着大梁国的军旗。那军旗上绣着一条紫色的龙,紫气东来,是为此意。他没把军旗撤下来,也没把您当作主子……” 雅伦道:“你为什么认识他的亲信?你又为什么知道,他的亲信说没说真话?” 范查良道:“我劝洪程秀归顺羯国,洪程秀的亲信对我感?激不尽,正是因为您宽宏大量,我牵线搭桥,这才留住了洪程秀的性命。” 第232章 旭日初升照水红 微不足道的力量,激烈…… 雅伦道:“洪程秀亲自率兵屠城, 梁人恨他更?甚,官府派人掘开?他的祖坟,把他的父母从棺材里挖出来鞭尸, 他还能?对?梁国?留存什?么念想?” 范查良道:“愚忠愚忠, 先?愚后忠。梁人讲究‘五伦五德’, 五伦是‘天地君亲师’, 五德是‘忠孝悌忍善’, 忠君是人生第一大?事。” 雅伦斜瞟了一眼?:“你也?曾是梁人。” 范查良连忙笑道:“我是大?羯国?的奴才,深受大?羯国?的恩惠, 知恩图报, 只忠于殿下?您啊。” 雅伦也?笑着问道:“我叫你去死, 你死不死?” 范查良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 雅伦虽然宠信范查良,但她看范查良不太顺眼?。 梁国?有一句古话,一马不备二?鞍,一臣不侍二?主?,范查良毕竟是叛国?背主?的小人, 小人得志, 就会作威作福。范查良稍微显露出得意的神情,雅伦便要打压他的气焰, 这也?是雅伦的驭人之术。 雅伦道:“你弃暗投明, 归顺我大?羯国?,娶了我们羯国?女人为妻, 你就是羯人。你若是背叛了羯国?,凌迟都算轻的,我杀人的手段, 你见?识过?。” 范查良明白过?来,刚才他讲错话了。 范查良谈到洪程秀,态度轻浮,还说洪程秀一直没宠幸羯国?女人,这是洪程秀的私事,洪程秀从不宣扬,范查良如何得知?全是从洪程秀亲信的嘴里打听出来的。范查良作为文臣,结交武将的亲信,暗暗打听武将的隐私,可算是犯了雅伦的忌讳。雅伦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见?不得结党营私的丑事。她处罚乱党,从不手软,那些?人的脑袋被活生生地锤成了肉泥,喂给了草原上的獒犬。 范查良又磕了一个响头:“殿下?息怒,微臣罪该万死。” 雅伦道:“起来,往后不可再犯了。” 范查良道:“是,谨遵殿下?口谕。” 范查良不敢待在军帐里。他借口要去处理?军务,匆匆告退了。 军帐里只有雅伦和桑顿两?个人。雅伦拔刀出鞘,刀刃上透出寒意,雅伦放声一笑,自言自语道:“杀,杀,杀,杀尽天下?人!” 桑顿道:“阿姐,我也?是天下?人之一,你要杀我吗?” 雅伦道:“你是我表弟,我把你当成亲弟弟看待。宝吉那不在了,我心里更?疼爱你,咱们姐弟是要同心合力的,别闹出嫌隙来,叫外人看了笑话。” 桑顿动了动肩膀,肩头的猎鹰飞起来了,又落在帐顶的木梁上。桑顿向着雅伦走近两?步:“范查良是不是外人?阿姐相不相信他?” 雅伦道:“不管他如何谄媚,他终究是个不安分的东西,墙头草,两?边倒,杀他也?脏了我的刀。” 桑顿道:“他熟悉梁人的军纪律法,阿姐饶他一条狗命,自有用处,小弟佩服得很!” 雅伦笑了笑:“少贫嘴了,你和洪程秀走得近,可要小心留意,若是不把洪程秀看紧点,他肯定会惹出大?祸来。” 桑顿摊开?双手:“何不杀了洪程秀,报仇泄恨?” 雅伦道:“我还有能?用着他的地方。” 雅伦没有详细解释,桑顿也?没有继续追问。 雅伦道:“你退下?去吧。” 桑顿抬起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躬身弯腰,行了一个礼,这是羌国?贵族告别国?王的礼节。 桑顿对?雅伦格外尊敬,雅伦对?桑顿也?是格外关照,她道:“鹰棚里新来了几只金雕幼崽,你去挑一只顺眼?的,算我送你的一份薄礼。” 桑顿自幼喜爱飞鸟走兽,唯一的遗憾就是从没养过?金雕。 羯国?金雕珍贵无比,他连一根金雕羽毛都没弄到,只能?捧着哄着宝吉那,恳求宝吉那把她的那只金雕借他看看,宝吉那不乐意,他也?没办法。 宝吉那不在人世了,雅伦竟然愿意把金雕幼崽送给桑顿。 桑顿喜出望外,他笑着说:“谢谢阿姐,我要训练这只金雕,啄瞎华瑶和方谨的眼?睛,撕碎她们的皮肉,喂给獒犬……” 雅伦收刀回鞘,淡声道:“她们活不到金雕长大?的那一天。” 雅伦走出军帐,旭日初升,广阔的原野上,河水绕过?了崇山峻岭,流向远方。 朝霞映得山川焕发红光,河水也?像血水似的鲜红,雅伦的脑海里只有“杀死”两?个字。她要杀死华瑶,杀死方谨,焚烧她们的尸骨,祭奠羯国?的万千亡灵。 * 天黑了,月亮出来了,幽深的山林里,微微地飘荡着烟尘。 方圆百里的村镇已被羯人洗劫一空,只剩一片死寂的废墟,听不到一点人声,也?没有鸡鸣狗吠。华瑶站在一块山石上,抬头望着天边的月亮,乌云轻淡如纱,月光 之下?,她记起今日的所?见?所?闻。 天将薄暮的时候,华瑶率兵巡逻,误入一座村庄。村里没有一个活人,房屋纵横坍塌,落满灰尘,杂草丛生,她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荒凉的坟场。 华瑶转身离去,经过?一条偏僻的小路,又见?路边躺着一具瘦小的尸体,尸体的怀里却是一团黑绒绒的皮毛。 华瑶停下?脚步,细看片刻,看明白了,那尸体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抱着一只不到半岁的小狗。锋利的长刀贯穿了小孩的胸腔,劈开?了小狗的脑门。小狗昂着头,朝着敌人,露出它尚未长齐的犬牙,以一种守护者的姿态去世了。它只有小小一团,和它的主?人一样瘦弱渺小,临死之前,它用它微不足道的力量激烈地反抗着,它的主?人也?在努力地保护它。小孩和小狗都有一颗年幼而勇敢的心,小孩原本可以长成勇敢的大?人,小狗原本可以长成勇敢的大?狗,可惜她们的生命早早地终止了。她们遭受过?极度的痛苦,在痛苦中挣扎,在挣扎时死去,留给彼此的余温渐渐消失在冰冷的寒夜里。 华瑶怔怔地望着她们。她双手发凉,转瞬之后,又热得滚烫。 她看到了尸体身上虐杀的痕迹,伤口处的鲜血已经流干了。那伤口是弯刀刺出来的,弯刀长约两?尺、宽约七寸,名叫“弯月圆刀”,羯人惯用的兵器。 华瑶低声道:“我会为你们报仇。” 华瑶极力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杀意,她真想把羯国?屠杀干净。朝堂上不乏劝降求和的文臣武将,他们至今仍在鼓动华瑶割地赔款,换来与羌羯和谈的机会。他们说话不如放屁,这些?窝囊废,从没上过?战场拼杀,怎会明白战争的残酷? 面对?强大?的敌人,哀告求饶是没用的,要像草原上的母狼一样凶狠地战斗,像天空中的雌鹰一样亮出锋利的爪牙,死战不退,死守不降,把沧州变成焚烧敌军的十八层炼狱,如此才能?震慑北方三大?敌国?。 雾气迷茫,月光浸透了草木,华瑶低头看着山间清泉,泉水汹涌地流淌,飞溅的水花银光四射。 山上许久不曾有人来过?,这里的野菜长得茂盛,蕨菜、山芹菜、黄花菜、蒿芽菜密密层层地堆叠着,刨开?山地上的湿润泥土,还能?找到木耳、竹笋、芋头和蘑菇。 谢云潇亲自率兵外出打猎,打来了野猪和野鹿。随军出征的厨师也?练过?功夫。他们挥动砍刀,熟练地宰杀野猪和野鹿,分成许多肉块,扔进大?铁锅里,放入山菜、山笋和蘑菇炖煮,煮成一锅热汤,往外冒着引人垂涎的热气。那热气与雾气交融,像是刚刚掀开?的蒸笼,水雾飘飘渺渺,掩盖了众人的身影,从远处看过?来,竟是什?么也?看不见?。 附近的一处山洞里,燕雨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在皇城吃惯了山珍海味,不太看得上山野小菜。 前几天的饭菜不合他的胃口,他吃得少。今天他饿得受不了,他决定不再挑食了,却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连续奔波了三天,我还没吃过?一顿饱饭。” 齐风道:“你从小娇生惯养,宁愿挨饿也?不肯吃些?粗茶淡饭。” 燕雨道:“你放屁!我哪次没吃?” 齐风道:“你只吃了几口,你还把剩饭剩菜送给沧州官兵,我看见?了。” 燕雨冷笑一声:“那几个沧州官兵没吃饱,饿得头昏眼?花,我看他们可怜,我动了善心,分点剩饭送过?去,救了人家的命!我不像你铁石心肠,你分明知道那些?人快饿死了,你也?不往别处走一步……” 齐风道:“我值班守夜,我不能?走远。” 燕雨道:“说得好像我偷懒了似的,就你一个人会值班,别人都不会,你改名叫‘值班’算了,把‘值班’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齐风看也?不看他,只说:“聒噪。” 燕雨讽刺道:“你嫌我聒噪,除了我还有谁愿意陪你聊天?我好心陪你解闷,好心倒成了驴肝肺……” 话没说完,燕雨听见?了山洞之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连忙闭嘴了。启明军的士官带着几个士兵赶来送饭。那士官双手抱拳,恭敬道:“大?人慢用,卑职告退了。” 燕雨道:“辛苦辛苦,多谢了,你们吃过?了吗?” 士官道:“还没呢,忙完了才能?吃上一口热饭。” 燕雨道:“不容易啊,大?家都不容易。” 士官忍不住说:“大?人您太客气了,您武功高,您多杀几个羯人,比什?么都重要,杀光了羯人,咱们都能?回乡养老了。” 燕雨听出士官的秦州口音,他记得这个士官是秦州宛城人,却不记得自己的家乡在哪里。 “家乡”二?字,离他太远,他梦里的故居是皇城,是淑妃长住的钟粹宫。宫里挂着素纱锦帐,摆着金玉瓷器,淑妃轻声嘱咐道:“你们是公主?的近身侍卫,必须仔仔细细地照看公主?,寸步不离。皇城规矩森严,你们护住了公主?的体面,就是护住了自己的性?命……” 时至今日,华瑶已经不需要侍卫寸步不离的保护了。她的武功远高于齐风和燕雨,她的境界日益精进。周谦经常教导她心法口诀,燕雨也?听过?几句,他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燕雨走神的时候,杜兰泽叫了他一声:“燕大?人?” 燕雨结巴道:“我,我……” 杜兰泽笑了笑,却没说话。 白其姝也?笑了一声:“燕雨又怎么了?他真是怪里怪气的。” 燕雨的脸颊涨红了,支支吾吾,讲不出一个字。他呼吸急促,心跳也?变得混乱,齐风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他恼羞成怒,蹲到了山洞的阴暗角落里。 恰在此时,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走进了山洞。 华瑶惊讶道:“燕雨,你在干什?么?快过?来吃饭啊。” 山洞里干燥通风,齐风升起了一堆火,众人围坐在火边,拿出了吃饭用的铁碗。 火光把山石照得暖融融的,微风送来一阵幽淡的花香,气氛并不沉闷。 众人都等着起锅开?饭,燕雨握着筷子敲了两?下?碗,白其姝嘲笑他:“你是来讨饭的?” 燕雨不敢和白其姝吵架,他有气无力道:“我快饿死了,您别见?怪。” 华瑶搬动了一口铁锅,那是三尺宽的大?铁锅,锅底还沾着烟灰,热气从锅盖的缝隙里涌出来。 华瑶打开?锅盖,香气扑面而来。她先?给杜兰泽盛了一碗:“饭菜都是热的,你隔着衣袖,捧着碗,正好暖暖手。” 杜兰泽的唇边含着一丝笑意:“多谢殿下?。” 华瑶道:“行军路上生活艰苦,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是我心里最要紧的事。” 杜兰泽道:“您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华瑶道:“嗯,我和你心意相通,我明白你的顾虑,你也?能?猜到我的心思。” 杜兰泽道:“诚如殿下?所?言。” 谢云潇放下?了他的饭碗。华瑶恰好转过?身去,没看见?谢云潇的动作。华瑶又把燕雨的碗接过?来,盛了满满一碗,燕雨感动得热泪盈眶:“殿下?……” 华瑶调侃道:“这顿饭能?吃饱吗?你别真饿死了。” 燕雨道:“我这就把饭菜全吃光,绝不辜负殿下?的温情厚爱。” 谢云潇道:“饭菜才刚出锅,滚烫如沸水一般,你现在用膳,难免烫伤你的咽喉和肠胃。” 谢云潇这一句话,岂不是大?煞风景?华瑶和燕雨的君臣之情,全被谢云潇破坏了。 华瑶正在给白其姝盛饭,燕雨只觉得自己在华瑶心中的地位仅次于杜兰泽,远高于白其姝和谢云潇。 燕雨的心里忽然充满了底气。他记起华瑶说大?话的样子,他有样学样,也?开?始吹牛:“我可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不论生冷的,还是滚烫的,我都能?吃,沸腾的开?水,我也?能?喝。每天要是不喝上一壶开?水,哎,我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谢云潇道:“你平日里饮用热水,体内若是有灼烫感,热水就在灼烧你的咽喉、食道和脾胃,长此以往……” 燕雨追问道:“会怎么样?” 谢云潇道:“你自有你的命数,倒也?不能?断定。” 第233章 朱堂紫殿正茫茫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 燕雨疑惑道?:“您这是?要给我算命?” 谢云潇沉默不?语。 燕雨只当谢云潇已经默认了, 他把自己的隐私全?说出来?了:“我的生辰八字是?昭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早晨。乡下没有日晷,爹娘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辰,鸡叫了三声, 天快亮的时候, 我出生了, 又过了一会儿, 天光从窗户照进来?, 齐风出生了……” 齐风打断了燕雨的话:“兄长。” 燕雨道?:“你记性?比我好,你说吧, 小时候, 我们?在村里, 有没有人?给我们?算过命?” 齐风道?:“没有。” 燕雨道?:“不?会吧,你记错了。” 谢云潇早已察觉到了, 燕雨不?是?装傻,他是?真傻。 谢云潇语重心长:“你不?能随便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外人?,以免被人?利用,交浅言深更是?与人?交往的最大忌讳。” 燕雨道?:“你们?又不?是?外人?,我要是?连你们?都信不?过, 我还能信谁啊?你们?都是 ?聪明人?, 我能活到今天,也?是?托你们?的福。” 燕雨一边说话, 一边扒了一口饭。果?然如同?谢云潇预料的那般, 沾满汤汁的饭菜还是?滚烫的,燕雨“嘶”了一声, 差点?把饭碗打翻了。 燕雨嘀咕道?:“什么时候能回京城啊?” 谢云潇道?:“你想回京城,更要严格遵守军法,你在军中任职, 凡事都要小心谨慎。若是?轻率大意,耽误了正事,必定会招来?灾祸,也?不?止是?你一个人?的罪过,与你同?一军营的士兵免不?了受牵连。” 谢云潇的语气并不?严厉,燕雨却觉得谢云潇像是?皇宫里训练侍卫的总教?官,只讲规矩,不?通情理。 燕雨不?敢违逆谢云潇的意思,他附和道?:“是?,谨遵殿下教?诲。” 杜兰泽忽然出声道?:“燕雨做事偶尔有些遗漏,却也?没有犯过大错。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他对殿下忠心耿耿,把他份内的差事办好了,便也?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贤士。” 燕雨深感惭愧,急得涨红了脸:“杜小姐……” 杜兰泽记起了燕雨在公主府上挨鞭子的惨状,他险些被方谨活活打死了。他后背的伤口皮开肉绽,露出了筋膜白骨,鲜血从他的衣衫上渗出来?。他遭受此等酷刑,仍未出卖华瑶,甚至骗过了疑心深重的方谨。 杜兰泽道?:“世?间?万象,变化万千,长处能变成短处,短处也?能变成长处。” 华瑶猜到了杜兰泽正在回忆往事,杜兰泽能从方谨的手下逃脱,燕雨也?出了一份力。华瑶随意道?:“嗯,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杜兰泽微微地笑了一下,燕雨简直不?能直视她,她好心帮他说话,他应该向她道?谢。可是?他的头脑空空的,像是?跪在雪地上,连呼吸都冻住了,他硬是?挤出一句:“您最有道?理。” 华瑶道?:“是?吗?” 燕雨生怕华瑶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恭维道?:“是?,您有大智慧。” 华瑶审视他片刻,忽然说:“昭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康州东境的日出时间?大概是?卯时五刻,如此算来?,燕雨,你的生辰是?卯时三刻,齐风是?卯时五刻。” 燕雨惊叹道?:“这也?能算出来??” 华瑶兴致盎然:“当然,我什么都会算,我精通周易八卦,你和你弟弟都是?福星高照的命格,逢凶化吉,福寿双全?。” 燕雨立刻就?相信了。他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好命,他结结巴巴道?:“多谢、多谢殿下。” 燕雨顿了顿,又问:“百年之后,去了地府,那是?什么样的日子?” 谢云潇答非所问:“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华瑶忍不?住笑了一声:“你看破红尘了吗?” 谢云潇道?:“恰恰相反。” 谢云潇只说了四个字,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他的言谈举止高深莫测,既像是?医术高超的名医,又像是?故弄玄虚的神棍。他坐在暗影里,坐姿端端正正,依旧是?一派清贵风范。 华瑶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落在远处,始终没有偏向华瑶。华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她坐到他的身侧,顺便给他盛了一碗饭。 谢云潇接过自己的饭碗:“有劳殿下。” 华瑶道?:“不?客气。” 谢云潇道?:“你的碗还是?空的。” 谢云潇从华瑶的手里拿走铁勺,再往她的碗里添饭加菜。华瑶自言自语道?:“嗯,我也?有点?饿了。” 谢云潇知道?她爱吃山笋,多挑了几块笋片,又选中了两条鸡腿。那鸡腿鲜香多汁,冒着腾腾热气,压住了铁碗的碗口。谢云潇握着铁勺,指尖稍微运力,勺子顶部的一层热气瞬间化作冰刀,锋利无比,把鸡肉从骨头上剔下来?,平平整整地盖在米饭上。 “化风为刀”是化境高手的绝招,谢云潇竟然用绝招来?切割鸡腿,刀法的劲力掌控得刚刚好,增强一分则太深,减弱一分则太浅,那碗里的鸡肉不见刀痕,肉质仍是?鲜嫩可口的。 燕雨道?:“这、这武功还能这么用?真是太强悍了……” 谢云潇道:“过奖了。” 谢云潇把饭碗递给华瑶,又把盛饭用的铁勺交给齐风。谢云潇对齐风还算客气,齐风的礼节也?很周全?。齐风微微低头:“多谢殿下。” 华瑶招呼道?:“锅里还有很多菜,你挑你喜欢的吃。” 华瑶这话是?对齐风说的,齐风抬起头来?,恰好看到华瑶转过来?的目光,他又把头低下去了。他往自己的饭碗里舀了一勺山芹菜,一勺黄花菜,忽然又多出来?一块猪排,那是?燕雨特意夹给他的。 燕雨道?:“哎,你多吃点?肉。” 齐风道?:“你给自己留点?。” 燕雨道?:“那铁锅里还有不?少荤菜……” 燕雨和齐风正在窃窃私语,山洞的洞口处吹来?一阵冷风。 夜色更深了,天气转凉了,全?军上下,没有一个人?胆敢大声喧哗。 山风在山谷间?回荡,树叶颤动?,响着沙沙声。从山洞向外看,还能看见一隙天空,雾气浸在月光里,树枝上缀满了水珠,影影绰绰的,空气中流动?着花香和树香,真好啊,华瑶几乎快要忘记尸体的腥臭味了。 华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境并不?是?十分平静,仿佛将要发生大事似的。她暗暗地规划着行军路线,时不?时地看一眼杜兰泽,她还惦记着杜兰泽的身体状况。除了杜兰泽之外,她身边的亲信都有自保的能力,她格外看重杜兰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华瑶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这一碗饭差不?多也?吃完了。她的嘴唇上沾着一点?油腥,她正想去洗一把脸,谢云潇递给她一块洁白的手帕。 那手帕上绣着一只猫爪,甚是?可爱。华瑶很自觉地接过手帕,谢云潇伸出食指,指尖划入华瑶的掌心,似乎别有深意。 谢云潇的衣袖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只有华瑶注意到他的举动?。华瑶也?不?管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狠狠攥紧他的手指,又捏又摸,毫无顾忌,他反扣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殿下。” 华瑶道?:“我要去巡视军营了,你们?慢慢吃吧。” 华瑶站起身来?,走出山洞,她抬头望向广阔的天空,天边闪现一道?淡金色的光焰。那是?沧州官兵的信号烟!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飞快跑向一座营帐,推开帐门,帐内竟然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灯火微弱地闪烁着。她转过身,恰好与方谨打了个照面。 方谨道?:“你来?我的营帐找我,有什么事?你不?叫人?通报一声,直接推门而入,可是?一点?规矩也?不?懂了。” 华瑶道?:“现在不?是?讲规矩的时候,姐姐,你有没有看见天上的信号烟?” 方谨道?:“我已经派人?出去探查了。” 华瑶语气急促:“方圆十里都是?荒山野岭,沧州官兵的信 号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方谨淡然道?:“可能是?庄妙慧带着援兵来?与我汇合了。” 庄妙慧是?前任兵部尚书,也?是?方谨的得力干将。庄妙慧的武功境界极高,善用兵法,屡出奇计,因而得到了方谨的器重。 华瑶追问道?:“你们?有没有商量过两军汇合的暗号?” 方谨笑了笑,反问道?:“你怕我中了敌军的埋伏?” 华瑶道?:“不?是?,姐姐,你仔细想想,庄妙慧若要与你汇合,为什么会在戊时之后放出信号烟?天黑了,山上灯火渺茫,信号烟的光焰却能传到十里之外,万一敌军在附近驻军,又打探到了庄妙慧的动?向,庄妙慧岂不?是?自寻死路?读过兵书的人?都知道?,雪不?过桥,夜不?过林。” 方谨道?:“我吩咐庄妙慧尽快赶到。她行军匆忙,考虑得不?够周全?……”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姐姐,我们?也?在行军路上,距离柯城只有三十里了。” 方谨道?:“胆小如鼠。” 方谨毕竟是?久居上位的公主,常年与朝廷重臣打交道?,帝王心术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她从气势上压过了华瑶。 华瑶怔了一怔,她没想到方谨会突然说她“胆小如鼠”,她明明是?胆大包天。她愤怒道?:“高阳方谨!” 换作另一个人?念出方谨的全?名,方谨必定会拔剑砍向此人?的头颅。可这个人?偏偏是?华瑶,正如华瑶所说,她放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方谨每一次都容忍了。 方谨沉默地走入军帐之中,华瑶紧紧跟上她的脚步。 华瑶从小做惯了方谨的随从,经常与方谨结伴去学?堂上学?。学?堂里的伴读都是?贵族出身,争着抢着巴结方谨,却见方谨的好脸色只给了华瑶,这使他们?心生妒忌,嘲笑华瑶是?方谨的“小尾巴”。 彼时,华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说:“我要一直做姐姐的小尾巴。” 此时,华瑶沉声道?:“你要听我一句话,千万不?能草率行事。” 方谨道?:“如此浅显的道?理,不?用你来?教?我。” 华瑶自顾自地解释道?:“敌军擅长车轮战术,我军的行踪一旦被敌军察觉,敌军就?会调派四十万援兵,全?力围剿我军。敌军麾下高手如云,松林堡之战的那天晚上,你和加鲁达交过手,加鲁达号称‘羯国第一勇士’,可他勇猛有余,功力不?足,他的武功境界在羯国连前十都排不?上,他把你打伤了。姐姐,你的伤势痊愈了吗?” 方谨道?:“我的伤势,与你何干?” 华瑶道?:“姐姐!” 在方谨的面前,华瑶说话的语气不?够严厉,不?够沉稳,或许是?因为她多年来?养成了习惯,“姐姐”这两个字,早已深深地刻入她的脑海。 华瑶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微妙感应。她抓住一把竹椅的椅背,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倘若羌国、羯国、甘域国共同?出动?全?部兵力,环绕我军组成包围圈,你我都是?插翅难飞,你听懂了吗?敌军有八十万精兵,我们?轻功再高,也?逃不?出去。” 方谨侧目,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别再挑衅我了。” 华瑶像是?没听见方谨的话。她走近两步,又问:“姐姐,你派出了多少暗探?” 方谨道?:“二十人?,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华瑶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了营地?” 第234章 巡遍山川千万里 华瑶双手叉腰:“你能…… 方?谨道:“一刻钟以前。” 华瑶道:“消息传回来?了吗?” 方?谨不?以为然:“你太着急了。” 华瑶紧盯着她的双眼:“敌军快要追上来?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别怪我没提醒你。” 方?谨反倒笑了。她转过身, 朝着门口走去:“先前我就提醒过你, 敌军会在通往柯城的路上设下埋伏, 你现在才知道害怕?晚了。” 华瑶也笑了一声。她急步向前, 瞬间?握住方?谨的肩膀, 手掌运力往下沉,重力压在方?谨的肩头, 方?谨站立不?定?, 踉跄后退, 跌坐在竹椅上。 华瑶点住了方?谨的穴道。方?谨毫无反抗之力,怒骂道:“无耻小?人!” 华瑶站在方?谨的身前, 低头弯腰,悄声道:“我不?是小?人,姐姐,你亲口说过,我长大了。” 方?谨从小?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她的情绪极少外露, 华瑶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她现在真是怒火高涨, 她的面色微微泛红,杀气从她眼睛里射出?来?, 她又骂了一句:“不?识抬举的小?兔崽子。” 方?谨说脏话的本领远不?如华瑶, 华瑶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识抬举又怎样?识时务才是最重要的。 华瑶和方?谨结盟以来?,顾全方?谨的颜面, 谈论正事也会尽可能地顺着方?谨的意?思?。方?谨非但?不?领她的情,还骂她胆小?如鼠,她偏要做出?胆大包天的事, 让方?谨看看她的真面目。 方?谨冷声命令道:“立刻解开我的穴道。” 华瑶道:“我怕你跑了,姐姐,你好好坐着,听我说,敌军来?势汹汹,你我必须相互配合,保存主力军队……” 华瑶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帐门外的脚步声匆忙掠过。方?谨的侍卫跪在门前,轻声道:“启禀殿下,暗探传来?求救的急信。” 方?谨道:“把信送进来?。” 那侍卫也不?知道方?谨的身边无人伺候,按照宫里的规矩,方?谨并未召见他?,他?不?能踏入帐门半步。他?把信封插入门缝里,信封落到了地上。 华瑶眼疾手快,把信封捡起来?了。她不?等方?谨发话,迅速拆开了信封。 方?谨被华瑶气得头昏眼花。当着方?谨的面,华瑶竟敢窃取密信,方?谨的怒火涌上心头,强忍未发,只说:“你退下吧。” 门外的侍卫回答:“遵命。” 侍卫离开之后,方?谨才说:“先前我只当你是野心滔天的孽障,却不?知道,你的言行举止竟然粗鲁到了这个地步,半点礼法都不?记得,完全丧失了皇族的风度,活像是下三滥的强盗土匪,做出?这般败坏门户的丑事。” 华瑶轻佻地笑了一声:“你真的生气了吗?” 方?谨道:“你给我滚过来?。” 华瑶双手叉腰:“姐姐好大的威风,我不?想滚,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方?谨气到了极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沉默半晌,心境反倒平复了。她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大人物,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面色渐渐冷静,如同覆盖着一层寒霜。 华瑶把密信递给方?谨,方?谨抬头看她,她顺手解开了方?谨的穴道。方?谨原本还想踹她一脚,又瞥见信纸上的字迹来?自庄妙慧,方?谨没空理会华瑶,只顾着读信。方?谨面不?改色,华瑶叹了一口气。 方?谨道:“你果然判断失误了,今晚的信号烟是庄妙慧发出?来?的,与敌军毫无关系。庄妙慧是我的人,她效忠我十几年了。” 华瑶低声道:“你先把密信看完了再说话,庄妙慧怀疑敌军跟踪她,因此?她放出?信号烟,向你告急,你的暗探把她的密信送回来?了,敌军恐怕已经发现我军的藏身之地。” 方?谨看完了密信的最后一个字,又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到灯台上,烧成灰烬。她问?:“你并未看见敌军的人影,只不?过凭着你心里的臆测,断定?敌军追踪而来?,你可知我的暗探也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敌军怎能察觉他?们的行迹?” 华瑶道:“你太小?看敌军了。” 时不?待人,华瑶走出?军帐,下令全军戒备。方?谨站在华瑶的背后,华瑶也没追问?方?谨究竟有什么打算。华瑶深知方?谨本性固执,仅凭她的三言两语,方?谨绝不?会相信她。 方?谨的外祖父徐信修也是老成持重的人,方?谨对徐信修并非十分信任,徐信修尚且不?能说服方?谨,更何况是华瑶呢?华瑶不?愿再多费口舌了。机缘巧合之下,华 瑶读完了庄妙慧传来?的密信,这已是上天眷顾的好运。 远方?又闪过了两道信号烟,烟雾的颜色是极亮的白金色。 方?谨提醒道:“那是你们启明军的信号烟。” 方?谨走到华瑶的身旁,转头看向华瑶,只见华瑶神?情肃穆。华瑶的双手紧握成拳,拳峰处的硬骨头全凸出?来?了。方?谨了解华瑶的习惯,华瑶心情慌乱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握拳。 方?谨道:“你吓坏了,吓得不?敢说话了。” 华瑶道:“那不?是启明军的信号烟,是敌军俘虏启明军之后,从启明军的手里截获的信号烟。” 方?谨道:“启明军被敌军俘虏了?” 华瑶自言自语道:“他?们追上了伤兵队伍。” 华瑶唤来?她的侍卫紫苏,沉声道:“传令全军,立即备战,所有人必须在半刻钟之内收拾完毕,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 启明军正在迅速行动,沧州官兵还不?明白如今是怎样一种状况,却也不?敢吵闹,陷入到一片诡异的寂静和沉闷之中。 方?谨的疑心仍未消除。她犹豫片刻,终归是下令了。她命令沧州官兵也加紧备战。这或许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她眺望远方?,火光从山峰上升起来?了,月亮在缭绕的烟火里燃烧。 华瑶也望见了火光,她道:“通知全军,向北行进。” 方谨道:“为何?” 华瑶道:“我自有决断,你不?必多问?。时间?紧迫,我来?不?及解释。” 华瑶身影一闪,跳到了三十丈之外。她和杜兰泽、周谦、谢云潇等人汇合了。他?们四?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方?谨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只看见杜兰泽的脸色煞白,连一丝笑意?也没了。 不?知是何缘故,方?谨忍不?住笑了笑。她还记得杜兰泽跪在她脚边时的谦卑姿态,如今的杜兰泽站在华瑶身侧,满心满眼只有华瑶一个人。 松林堡之战的那一夜,启明军动用数百座火炮,炸死敌军三万人。那数百座火炮交错排列,前排的火炮连珠发射,装填弹药时,炮兵会推动炮车,沿着杜兰泽预先划定?的轨迹后退。后排的火炮弹药充实,重归前排的位置,前后两排火炮轮流交替,炮火连续不?断地炸响,原是依靠杜兰泽的老谋算深。她的计谋策略,无不?精妙,她对华瑶的忠心,无人可比。 方?谨不?禁回忆起自己最器重的那一位谋士,此?人已故多年,生前也对方?谨忠心耿耿,甘愿为方?谨奉献一切。可惜顾川柏泄露了她的秘密,她死在皇帝的手里,她只留下一句遗言,她不?能为方?谨尽忠尽节,只求来?世再续君臣之缘。 往事如烟,方?谨的心境毫无起伏,甚至没有一点惋惜或者悲伤的情绪。她指挥沧州官兵排布军阵,她的暗探又传来?急报:“启禀殿下,敌军的前锋部队约有三万人,请殿下早作准备……” 前锋人数超过了三万,这是惊天动地的大战。 华瑶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她还知道庄妙慧距离启明军约有二十里,敌军的另一支军队正准备偷袭庄妙慧。庄妙慧察觉到了危险,这才放出?了信号烟,等到方?谨的暗探赶来?,庄妙慧传信求救,盼着方?谨调来?援兵。 敌军为了干扰启明军的判断,特意?点燃了启明军的信号烟,反倒证实了华瑶的猜测。此?地不?宜久留,敌军的主力部队将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包围山岭,趁着天还没亮,启明军必须尽早撤退。 大敌当前,沧州官兵不?受华瑶差遣,方?谨又是个固执的掌权者,华瑶有些?心烦意?乱。她喃喃道:“庄妙慧怎么办?” 谢云潇道:“庄妙慧毕竟是兵部尚书?,也许她自有办法解围。 ” 杜兰泽道:“她解不?开。” 华瑶双手背后:“那她率领的那两万精兵……” 杜兰泽道:“那两万精兵,出?身于沧州飞虎营,是精兵中的精兵,素有纪律,战功赫赫,到了战场上,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勇士。” 正因如此?,华瑶舍不?得放弃他?们。 华瑶道:“半刻钟之前,我派人去给庄妙慧送信了,我还送给她一张地图,指引她逃往北方?,她要是愿意?听我的话,我保证飞虎营的两万精兵都能逃过一劫。飞虎营的生死存亡都由她决定?了。” 烟尘飘散过来?,灯光朦胧,谢云潇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话的声音更低沉几分:“飞虎营的两个副将军都被洪程秀杀了。飞虎营投靠了庄妙慧,就算是投靠了方?谨,如果他?们不?肯听从你的命令,你也不?必再为他?们做打算。启明军也有精兵强将,顾全大局才是当务之急。” 华瑶道:“嗯,我自有规划。” 谢云潇略微低头,原是想细看华瑶的神?色,却又注意?到了周谦的目光。 周谦自顾自地搓了搓脸,谢云潇记得沧州飞虎营也是周谦一手创立。将近一百年以前,周谦还是兴平帝的宠臣,兴平帝命令她镇守边疆,她在沧州施行府兵制,士兵闲暇时务农种地,战乱时披甲骑马,自耕自食,自给自足,从不?侵扰平民百姓。 周谦亲自选拔兵将,每年每月切实考核,通过考核的精兵强将才能归入飞虎营,这一制度沿袭至今。朝廷把飞虎营看做沧州的最后一道防线。 沧州全境是否会沦陷?此?时此?刻,不?得而知。 敌军坐拥八十万大军,华瑶如何与他?们抗衡?他?们与大梁国的仇恨不?共戴天,宁愿粉身碎骨,也不?会归顺华瑶。 华瑶感叹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启明军已经准备妥当,全军沿着西北方?的山路行进。华瑶坐在马背上,牵紧缰绳。她的坐骑是一匹枣红色骏马,名叫“大枣”,极有耐力,极有灵性。大枣一路上健步如飞,偶尔还会靠近谢云潇的那匹黑马,总是跑得比黑马更快一些?。 大枣跟随骑兵跑过了十里路程,启明军的后卫部队传来?消息,敌军的前锋快要追上后卫了。战鼓声像是催命符一样急促地响起来?,华瑶转头向后望去,只听破空之声由远而近,敌军射出?的飞箭如暴雨般密集,朝着北方?直射过来?。 雅伦发出?刺耳的喊叫:“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第235章 谁料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 敌军的行军速度太快了, 远远超过了华瑶此前的预计。华瑶的心跳也变快了,她的双手把缰绳攥得更紧了。 怎么办?华瑶向?来是临危不乱的人。此时此刻,她也无法控制恐惧在她的心里缓慢滋长。她绝对不能?与敌军开战, 拖延的时间越长, 敌军的援军人数就越多, 若是不能?在三?个?时辰之内甩开敌军, 敌军必定?会包围启明军。这一次的包围圈, 远比东无在永州围剿她的那一次还要严密得多,东无只有?五万兵马, 敌军共有?八十万精兵。 那八十万精兵一定?会分?批抵达。 华瑶做了一个?深呼吸。夜色已?深, 寒冷的 空气侵入她的肺腑, 冰冻似的寒意蔓延到?了她的全?身上?下。她下令道:“继续向?北行军!!” 谢云潇紧跟着华瑶行军。他隐约记得北方是一片广阔的湖泊。湖水连接着沧州河道,向?南延伸, 通往岱江,直达秦州。 谢云潇并不知道华瑶的计划,也不知道启明军今夜如何逃脱。谢云潇在军营里的职责主?要有?两项,第一项,训练初入军营的部分?士兵, 第二项, 统筹调度凉州精兵。谋划计策,调整战术, 并不是他的分?内之事, 他也不会追问太多。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华瑶和杜兰泽的“权谋之术”远胜过谢云潇, 谢云潇信任她们二人的能?力。他猜到?了她们早已?准备好了对付敌军的方法,至于具体是什么方法,他毫无头绪。 谢云潇自言自语:“殿下, 万事小心。”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极轻,像是深夜里的一丝微风,从华瑶的耳边飘过去了。她经常听谢云潇说“万事小心”,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甚至有?些不耐烦了。今夜此时,她忽然明白了,“万事小心”只是一个?托词,谢云潇真正?想说的是“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谢云潇的心里正?念着这四个?字。今生今世,此情此意,无论阴司阳界,天上?人间,他永远不会与她分?离。 启明军向?着北方飞速行进,越过山岭,穿过森林,直奔一片名为“莫开”的湖泊,莫开湖水域广阔,长宽超过七百里,终年弥漫着冰冷湿润的雾气。 敌军穷追不舍。雅伦命令属下放出飞箭流弹,启明军受伤无数,敌军的马蹄践踏着伤者的身躯,伤者也变成了死者。鲜血,烂肉,哀嚎声,惨叫声,密密地伏倒在潮湿的土地上?,雅伦忍不住笑了起来:“死了多少人?” 雅伦的心腹大将图格回答:“两千人。” 雅伦道:“太少了。” 图格抬起右手,搭在他的左肩上?。他弯下腰,谦卑地行礼:“殿下,我向?您承诺,没有?一个?梁人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雅伦道:“践行你的诺言,图格。” 图格的心里充满了杀戮嗜血的痛快之感。他抓起一把锃亮的长刀,那是凉州大将惯用的“鱼鳞精钢刀”。他亲手杀死了凉州军营的一位大将,夺取了这一把鱼鳞精钢刀,此刀是他钟爱的兵器。他要用此刀砍下华瑶和方谨的头颅。他兴奋得快要烧起来了,火焰正?在他的胸膛之中熊熊燃烧,大梁国?的公主?,至高无上?的公主?,将会死在他的刀下。 图格热衷于杀死位高权重的人,尤其是女人,年轻高贵的女人。他不敢对雅伦透露一丝半分?,但他的目光出卖了他,那种强烈而疯狂的渴望,令人厌恶。 雅伦冷声道:“你带着第一队武功高手奔赴前线,不要冲击启明军的大部队,从侧面进发,尽快破坏启明军的阵型。” 图格道:“遵命,殿下。” 图格立刻率领三?千武功高手直冲启明军。他们全?速行进,追赶启明军的军阵侧翼。他们射出的飞箭密集得几乎没有?空隙,结结实实地扎在一辆飞车的车厢上?。 杜兰泽正?坐在车厢里,燕雨和齐风随车奔跑。燕雨紧张得快要呕吐了,他转身向?后看,敌军人数众多,一眼望不到?尽头。 齐风制止道:“别看!” 燕雨喃喃道:“真的要完了,死定?了,我们……” 齐风道:“兄长!” 华瑶调派了三?百个?武功高手保护杜兰泽,燕雨和齐风只是那三?百人之中的两个?。杜兰泽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容不得半点差池。 齐风边跑边说:“兄长,你不能?……” 齐风这一句话并未说完,燕雨已?经明白了齐风的意思。今时不同往日,燕雨不能?再说出一句动摇士气的丧气话,虽然他们身处绝境,却也要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齐风道:“一,二……” 齐风和燕雨作为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彼此都能?体会到?对方的微妙心思。燕雨大概明白了齐风的深意,第一,保护杜兰泽,第二,活下去。 燕雨道:“酱牛肉,桂花糯米酒……” 齐风也知道燕雨正在想什么,一个?多月以前,京城湖畔的那一座宅子里,他们和华瑶、杜兰泽等人围坐在桌边聚餐庆贺。木桌上?的热锅里,汤水滚沸,烫熟了的牛肉、羊肉香气四溢,那一夜的酒水是桂花糯米酒,香飘十里。 齐风道:“还会有?的。” 燕雨道:“是啊。” “砰”的一声巨响,箭头又扎入了车厢,燕雨赶忙道:“杜小姐!” 杜兰泽回答道:“我没事,你们小心些……” 齐风一跃而起,跳到?了半空之中,他的剑光如白虹闪烁,劈开了成百上?千的飞箭。他落到?车厢的顶上?,单膝跪地,冷风在他耳边呼啸,他看见图格的目光如箭一般直射过来。 图格放肆地大笑道:“宰了他们!华瑶的侍卫!!杜兰泽就在这儿吧,哈哈,咱们的运气真好!” 齐风完全?没料到?图格竟然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还猜到?了杜兰泽藏身何处。他怀疑启明军的军营里,甚至是大梁朝的朝堂上?都有?奸细。他没读过书,却也明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既然敌军如此了解启明军,启明军的处境真是万分?危急的绝境,此前他们经历过的每一场战争,都不能?与今夜相提并论。 图格一刀挥向?齐风,齐风又从车厢上?跳了起来。图格的刀锋一划,闪烁着寒冷的紫光,刀上?有?毒! 齐风高喊道:“敌军的刀上?有?毒!” 图格怒骂道:“臭小子!” 杜兰泽出声道:“快向?东走。” 图格道:“你走不了!” 图格带来了三?千名武功高手,他们的武功境界精湛高深,极快地抢占了上?风,齐风以及其余众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图格一刀猛然斜劈,劈开了车厢,同时连贯的另一刀直砍齐风。 齐风正?在与另外三?个?高手交缠,他的剑锋被他们夹击了。这一瞬间,燕雨使尽全?力挥剑一砍,耗尽他毕生所学?,只听得“铮”的一声剑吟,他震开了图格的长刀,又飞快地闪身护住了杜兰泽。 图格全?力一击之下,齐风竟然毫发无损。齐风来不及感谢燕雨的救命之恩,只能?拼命为燕雨杀出一条退路。 燕雨把杜兰泽抱入怀中,他抱着她在深夜里狂奔。他此生从未跑过这么快,像是赶着去投胎似的。杜兰泽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他托住她的后背和双腿,他感到?她是如此单薄瘦弱。她后背的骨头形状一根一根清楚分?明,轮廓突兀地扣入他的左掌。她的腿上?也缺乏血肉,硬硬的腿骨石头一般硌着他的右手,他又害怕,又担心,又疼惜,又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你以后要多吃点饭……” 杜兰泽道:“你也是。” 你也是,杜兰泽只说了三?个?字,燕雨却忽然很想哭,要忍住!忍住!他警告自己。他早已?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他承认他是一个?爱哭的窝囊废。可是窝囊废也有?勇猛的一天。他躲开了敌军的追击,转入东侧的一片密林。 图格的武功远在齐风之上?。他并未与齐风争斗太久。他直冲密林,猛然后退,他感受到?了强烈浓重的杀气,绝世高手的杀气! 周谦从树上?跳了下来。她的动作迅速之极,不是“跑”,也不是“飞”,而是一道光,刹那闪现,她的剑气劈到?了图格的肩膀。 图格的武功比周谦想象中更高。他没有?立刻死在周谦的剑下,只是他的左肩受了一些轻伤。此等高深的境界,也让周谦对他刮目相看。他的铠甲已?被碾得粉碎,他的肩膀上?却只有?一条血痕,这一门功夫名为“金铁塑身”,比起“金钟罩铁布衫”还要更高一层,绝非寻常武者所能?领会的独门奇招。这也难怪,图格是羯人高手榜上?的第二名。 周谦已?有?数十年不曾与羯人交手。她没料到?羯人的武功精深至此,看来她也要与羯人决一死战了。她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太婆,将要誓死守住国?门。她早已?看惯了生死存亡,因此她并不在乎自身的寿数命运,她活了一百四十年,太久了,久到?前尘往事都记不清了,她甘愿用她的性命换取年轻人的生路。 今夜燕雨的行动也在周谦的意料之外。燕雨的武功并不是第一流境界,他如何从图格的手里抢来了杜兰泽?他或许是怯懦的人,但他并不软弱,华瑶也没有?看错他的潜力。 周谦出招奇快,图格慌忙接招,鲜血飞溅,数百名启明军偷袭了图格的属下,刀剑击撞的巨响从四处传来,图格这才察觉,他落入了启明军设置的陷阱! 图格几近暴怒地望向?杜兰泽,他从她苍白的脸上?望见了嘲讽的笑意。她的眼神无畏无惧,满含着挑衅的讽刺意味,图格这才明白她是以身作饵!她知道启明军和沧州军营之中都有?奸细,她甚至猜到?了奸细究竟是谁,她故意向?奸细泄露消息,以身作饵,诱使敌军派遣先锋精锐追击她的车队。 何等缜密的心计,何等狂妄的勇气。 图格恼羞成怒,痛骂道:“臭女人!!” 周谦一剑狂斩图格的脖颈:“你要死在女人的手里。” 图格与周谦仍在交战,由于周谦这一方 偷袭成功,图格的属下伤亡人数超过了两千,只剩不到?一千的残兵苦苦支撑。周谦攻势极快,图格甚至无法抽空放出信号烟,更无法通知雅伦调派援军。 杜兰泽把头埋入了燕雨的胸膛,燕雨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他说:“杜小姐……” 杜兰泽道:“我闻不惯血腥味,我很想吐。” 燕雨毫不犹豫地说:“吐到?我的怀里吧。” 杜兰泽摇了摇头:“别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燕雨道:“没关?系,以后也用不到?了。” 杜兰泽猛然抬头看向?他,他急忙改口:“不是,我,我是说,你吐到?我的身上?,这件衣服,我就把它扔了,以后再也不用穿了,换别的,我去买一件新的,新的衣服。你看我穿新衣服,我穿给你看……” 杜兰泽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原来她的哭泣是悄无声息的,他心想,原来她也会为他流泪,这真是他的荣幸之至了,可他不想让她哭,他想说,别为我流泪,我不值得,我只是……只是一个?武功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过往的这几年里,他和齐风经历过多少生死绝境?他真的算不清了,承蒙上?天眷顾,他和齐风死里逃生,时至今日,他的那些好运气,怕是已?经耗光了。 他的神智几乎是模糊不清了。他渐渐地跪到?了地上?,可他还没有?放手,他紧紧地搂着杜兰泽,他说:“我……我中毒了……后背上?……” 燕雨的后背上?有?一条血痕。鲜血流淌,那血是紫红色的,早就弄脏了他的衣裳。他身中剧毒,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他说:“好像是九死……羯人的毒药,叫九死,公主?说过……这药是紫色的,世间剧毒,没有?解药……我死后,求你……求你多吃点饭……多穿衣裳,不要、不要着凉了……” 他憎恨自己没读过书,不认字,没墨水,临别之际,竟然说不出一句贴切的话。他忽然就很想笑了,笑他这一辈子,活得糊里糊涂。 杜兰泽的眼泪落在他的脖颈里,又热又烫,她慌乱地搂住他的头颅,让他倚靠在她的怀里。他做梦都不敢想象这样的优待,他竟然被她抱在怀里了,看来上?天对他仍有?眷顾,雨水终将会落下,人也终将会死去,他能?在死前感受到?她的怀抱,他还有?什么遗憾?他不记得了。 杜兰泽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恍然以为此身不在人世。她轻声道:“等一等,你耐心些,等一等,周前辈快过来了,她能?救你……今天晚上?,你真是大梁朝第一勇士。你救了齐风,又救了我,你抱着我跑过来,还把敌军引过来了。那是敌军的先锋部队,最?精锐的三?千人,他们都快死了,图格也快死了,他是羯国?第二高手,他死后,必定?重创敌军的士气,这是你的功劳,你考虑得十分?周全?,我都没有?你想得周到?……” 燕雨呢喃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会讲成语……” 杜兰泽破涕为笑:“你会讲这一句成语,你就是饱读诗书了,你是智者,我是愚者……” 燕雨听不清她的话。他被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忍不住也流出了眼泪,泪水沾湿她的衣衫,他道:“我害怕残疾……还不如死了……” 杜兰泽道:“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留在世上?,能?过一天是一天,或者还有?机会……游历大江南北,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江南风景吗?” 其实她也活不长了,她把她的秘密告诉他:“我的寿命也只有?两年了。我想让你活下来,陪着我,度过这两年,好不好?” 燕雨拼尽全?力维持着他的意识:“你怎么会……怎么会只有?……两年……” 杜兰泽道:“我这具身体,破破烂烂,修补不好了。” 燕雨道:“你……你每天都……” 杜兰泽道:“我每天吃补药,涂脂抹粉,装扮出红润的面色,只是为了欺骗公主?。公主?也被我骗过去了。” 燕雨紧咬牙关?。他的脸部肌肉抽搐着,惨白的嘴唇张开了,分?明是想痛哭失声,可他挤出了一个?笑:“你……你真聪明……” 杜兰泽道:“你真勇敢。” 燕雨道:“我……我……” 他的额头又冰又凉,杜兰泽低头,把她的脸颊紧贴着他。她的情绪也不受她控制了,她不可自拔地想起她的爹娘,哥哥姐姐,他们也曾用性命保护她。她感到?极度的痛苦,这种痛苦摧残着她的心神,她泪如泉涌:“你应该留在世上?。” 燕雨回答:“你也是……” 不久之前,杜兰泽曾经对他说过这三?个?字,“你也是”,如今他如数奉还。他记得她对他的关?心体贴,他想把这一份关?心体贴加倍地还给她。 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三?个?字。他的气息在她的哭声中渐渐停止了。 第236章 白屋寒舍御八方 姐姐,你我姐妹情深,…… 杜兰泽无法从巨大的伤痛中?恢复过来。她忽然觉得很累, 很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心?里针扎似的刺痛, 痛得抽筋, 痛得刺骨, 喘不上气了。她想?笑又想?哭, 笑不出来, 哭不出声,连呼吸都不能继续, 她的喉咙已经堵塞了。 她想?躺在地上睡一觉, 这?一觉睡醒, 她会见到燕雨,也会见到她的家人。这?世间的痛苦、折磨、悲哀、煎熬……凡此种?种?, 是是非非,总是无穷无尽,她也想?尽快解脱了。 “解脱”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停留了一瞬,她猛然抬起头来。她的腰间还挂着一块平安符,那是华瑶送给她的礼物?。 平安符沾上了血迹, 鲜红的血迹, 浸透她的衣衫。她的面容苍白?如纸,毫无一丝血色。 她仰头望天, 天色暗沉, 月明星稀。刀光剑影落在数十丈之外,冷风中?掺杂着血腥气, 她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不少。 她经历过几次生离死别,受尽命运折磨,可她至今仍未屈服。各人各有不同?的命运, 她终归是会坦然接受。无论是当年沦落贱籍,还是如今大限将至,她始终不曾放弃一切。活下去,她要活下去,能活一天是一天,她要亲眼看见天下太平,否则她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 杜兰泽睁大双眼,冷静地观望着战局。 启明军已经占尽上风,周谦一剑横穿图格的胸膛,击破了图格的护身功法。图格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他踉跄一步,还没来得及看清周谦的招式,雪亮的剑刃一闪,斩断了他的脖颈。他的身躯轰然倒地,前后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他死在了周谦的剑下。 敌军的这?一支队伍原本是有三千精锐,却在树林之中?遭遇启明军伏击,三千精锐伤亡过半。图格惨死之后,敌军的士气一落千丈,启明军大获全胜,杀光了敌军的三千精锐。 此时齐风才赶到了树林。他的脚步很慢,比平常慢了许多。他早已察觉到了燕雨的状况,但他 无法动用轻功,他浑身每一个?部位都像是受到了重创,疼痛难忍。 他的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他的疼痛是从燕雨的心?里传过来的。骨肉相亲,血脉相连,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燕雨的情绪,恐慌,绝望,欲哭无泪。 他听不见燕雨的声息。或许燕雨已经死了,他的心?脏也死了一块。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噩梦一般的困境。他想?到了那一夜,他和燕雨吵架了。他嘲笑燕雨是个?懦夫,逃兵,胆小鬼。他不用正眼看燕雨,燕雨咆哮道:“我死了,留你一个?人在世上,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齐风跪下来了。他跪在了燕雨的身边,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长久以来,他的心?里都有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多半是和华瑶相关的。他见到华瑶,总是免不了心?生喜悦,喜悦的同?时,也伴随着恐惧,他害怕,终有一天,他会与华瑶分离,此生不复相见。 他嘲笑燕雨懦弱,可他自己?不也是懦弱的人吗?他总在团聚时,担忧离别,总在欢乐时,自寻烦恼。他的快乐从来都不是纯粹的,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喜忧参半。但他从没想?过燕雨会离开他,从没想?过。 直到此时,齐风才恍然察觉,自己?对燕雨的态度并?不是很好,他讥讽他,嘲笑他,在他腿伤还没复原的时候,断然把他赶出了自己?的房间。 齐风越想?越后悔,他不该如此对待自己?唯一的亲人。 他和燕雨一同?降生在这?世上,同?胞双生的亲兄弟,又怎会落到生离死别的下场?! 他想?不通。 他喃喃道:“别走,兄长,别丢下我一个?人……别走,我跪下来,求你……求你,我求你……” 泪水划过他的脸颊,点点滴滴,落到了燕雨的衣襟上。 他才发现?自己?也哭了,他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小时候。 那一年,村子里闹饥荒,齐风摔断了腿,燕雨背着他,走在山路上。 齐风哭着哀求道:“你把我放下来吧,哥哥,你也没劲了,我们都快饿死了,饿死了……” 年仅七岁的燕雨回答:“不放,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哪有哥哥放弃弟弟的道理?你可还记得爹娘的嘱咐,咱们兄弟俩,要互相照顾,我答应了爹娘……” 说到此处,燕雨没劲了。他双膝跪地,齐风从他的背上摔下来,他们倒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锋利的石头刺入他们的肌骨。鲜血流淌,齐风只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以及潮湿阴冷的泥土气息。 往事难舍,旧日难忘,齐风艰难地喘息着,他的心脏已经痛到了极致,抽搐不止,反倒不觉得痛苦了。他的思绪一片混乱,深陷于茫然的旋涡里,他只会不断地重复两个?字:“求你,求你……” 周谦正在尽力救治燕雨。 燕雨的气息断绝了,只是尚存一丝内力,勉强护住了他的心脉。剧毒侵蚀着他的身体,紫红色的鲜血从他伤口流出来,他面容凹陷,躯体沉重,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死人。 周谦使出了针灸绝技,还是无法遏制毒药的蔓延。她闯荡江湖的这?些年来,不曾见过如此凶险的毒药。 周谦哀叹道:“无药可解,节哀顺变。” 时间紧迫,敌军的援兵必定会在一刻钟之内赶到此地。 周谦正打算放弃燕雨,齐风跪在了她的脚边,他颤声道:“求您,救救他,周大人……” 周谦道:“起来吧,孩子。” 行军打仗,最忌讳感情用事,那些责备的话,到了嘴边,竟然还是说不出口,周谦看向?齐风的目光之中?略带一丝同?情。趁着敌军还没追上来,她迅速指挥启明军撤退,顺便说了一句:“我也救不了他。” 齐风道:“他还没死,他的心?脉……” 周谦叹了一口气:“是啊,他的心?脉尚未断绝,但他中?毒已深,毒性侵入他的五脏六腑,肝脏和肾脏受损尤其严重。他的腹腔积满了淤血,肝肾也快烂透了……” 烂透了? 什?么烂透了? 耳鸣声变成了轰鸣声,齐风的心?头涌出爆裂般的剧痛。他咳嗽了一声,嘴角流出了血水,眼角又流出了泪水。他问:“能不能把我的性命……换给燕雨?” 周谦听见他的问题,很是惊讶,却也能理解他的感受,亲友离别,骨肉分割,在这?人世间,痛苦之极的事,莫过于此。 周谦只能尽力用银针护住燕雨的心?脉。她叮嘱齐风亲自护送燕雨,再用内力维持燕雨的血脉运转,随后她亲手给燕雨喂了一种?罕见的草药。她说:“这?是永州长回岭特产的草药,能让活人陷入沉睡,保得一息尚存,燕雨会不会死,能不能醒过来,全靠他自己?的造化了……” 齐风道:“他自己?的造化?” 周谦道:“是啊,也许,燕雨过两年就会醒过来,也许,他永远不会醒过来了。当年我误服了此种?草药,我在永州深山里沉睡了三十年之久。燕雨的内功远不如我当年精深,你好生照顾他,也算是寄托你未遂的心?愿了……” 周谦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齐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周谦把草药喂给燕雨,其实只是让齐风留个?念想?,燕雨虽然还能活在世上,却只是个?活死人。他此生不会再醒过来了。 等到齐风渐渐忘记伤痛,便也能从中?解脱。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得出来? 敌军的援兵快要赶过来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启明军重新排好了军阵,周谦又把杜兰泽送上了一辆马车。杜兰泽双手冰冷,浑身颤抖,周谦紧握着她的手腕:“孩子啊,你的身体……” 杜兰泽道:“我没事,请您务必保重,您也是公主的倚杖……今夜此战,不得不胜,敌军必败,我军必胜……” 杜兰泽气息衰弱,她的目光掠过周谦的腰腹,周谦惊觉她的观察力细致入微。杜兰泽显然是又犯病了,她头晕目眩,心?跳耳鸣,她竟然还能看出周谦的伤势。 方才周谦与图格交战,为了尽快解决图格,周谦采用了奇招绝技,专攻图格的下盘。图格反攻周谦,刚烈的劲风撞到了周谦的腰上,撞碎了周谦的一块胯骨。这?般伤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周谦杀死图格之后,连忙服用了止痛药,她的行动不像从前那般轻便灵活。可她的心?境丝毫不受影响,正如杜兰泽所说,今夜此战,不得不胜,敌军必败,我军必胜。周谦随时可以牺牲自己?。 启明军正在夜色中?行进,敌军的援兵穷追不舍。周谦率领众人与大部队汇合,她远远望见了华瑶的身影。华瑶临危不乱,众多侍卫环绕着华瑶,组成一个?结实的护盾。 华瑶听见了敌军的喊叫声,敌军快要追上来了!她转过头,观察着众人的动作,启明军有条不紊地行进着,谢云潇依然陪在她的身旁。谢云潇的神色也很平静,仿佛今夜并?未发生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 华瑶自言自语道:“决一死战。” 谢云潇道:“殿下百战百胜。” 华瑶对他笑了一下,极淡的一个?笑容,却让他失神一瞬。也不知为何,他记起了一句古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谢云潇回过神来。他牵紧缰绳,追随华瑶跑向?广阔的水域。 这?一片湖水名?叫“莫开”,源于成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莫开湖占据了天时地利,水域的长宽超过了七百里,连接岱江,直达秦州。 去年春天,白?其姝从沧州调集粮食运往秦州,正是借助了莫开湖的水路。启明军的水师十分熟悉莫开湖,华瑶也把莫开湖的地形地貌记得滚瓜烂熟。 子时已过,夜色正浓,莫开湖上,水雾迷漫,浩瀚的湖水一望无际。高?达十几丈的大船伫立在水面上,旌旗林立,桅杆高?耸,战鼓声震耳欲聋。 这?是启明军最精锐的一支水师。水师统领戴士杰已有十几年的水上作战经验,今夜的风向?极好,战鼓声也敲得极响。戴士杰道:“天助我军!” 启明军登上了战船,华瑶也跑到了一艘战船的楼台上。寒风吹拂着她的衣袖,她冷静从容,像是久经沙场的战将。谢云潇、周谦、杜兰泽正站在她的背后,她只看向?杜兰泽:“你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杜兰泽道:“殿下,燕雨他……” 华瑶道:“我已经听说了。” 华瑶的声调没有一丝起伏,她又在自言自语:“大敌当前,不得不胜。” 杜兰泽莞尔一笑:“诚如殿下所言,敌军必败,我军必胜。” 华瑶不再谈论燕雨。她从小和燕雨一同?长大,对她而言,燕雨绝不是寻常的侍卫。可她自己?也不是寻常的人,她肩负着十万启明军的信赖,甚至是沧州、永州、凉州乃至整个?大梁朝,数万万人的生死命运。 无论敌军的攻势何等猛烈,无论启明军的牺牲何等壮烈,她必须保持冷静,从始至终,她不能流露出一丝焦躁或者悲伤。这?也是兵法战术的至高?境界,此等境界,可以用四个?字形容,“攻心?”和“守心?”。《三国?志》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就是这?其中?的道理。 华瑶低声道:“雅伦的战术并?不激进,她不会贸然进攻启明军的大部队。她生性多疑,谨慎小心?, 总要调派先锋部队刺探军情,这?也是她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原因之一。” 杜兰泽道:“雅伦倚重的将军图格已经死了,雅伦不会善罢甘休,她若是大发雷霆,启明军也就胜利在望了。” 战船早已排开了阵型,数百座火炮对准了湖畔,等到敌军的第一支部队冲过来时,距离湖水尚有两里之远,战船突然发射火炮,炮弹如同?连续不断的惊雷火球,红光迸射,爆裂炸响,炸死了敌军上千人。 混乱之中?,又有几个?人用羯语喊道:“启明军要从水上逃跑!!” “启明军渡过了莫开湖!” “启明军乘船跑过湖面了!” “大船就在水上!!” 雅伦万万没想?到华瑶竟然动用了秦州水师。雅伦从小生长在苍茫草原上,极少见到广阔湖水,或是浩瀚江水。羯人也从未考虑过建造大船。雅伦占领沧州北境之后,日夜派遣士兵巡视山川,但她竟然遗忘了湖水江水,那些归顺她的梁人也从未提醒过她。 这?时她又收到了图格战死的消息。图格率领的三千精锐遭遇启明军伏击,全军覆没。图格已经阵亡,图格的脑袋被启明军砍下来,挂在树上,彻底激发了羯人的怒火。 雅伦只觉得头痛欲裂。她竟然犯下了此等大错!她竟然忘记了巡视水面。上一次羯人败给华瑶,正是因为华瑶炸毁了凉州东境的大坝,奔涌的水流淹死了数以万计的羯人。如今华瑶故技重施,又要利用启明军的水性,战胜羯国?和羌国?的精兵。 雅伦不由自主地笑出来了:“呵呵哈哈,呵呵哈哈,哈哈哈,好啊,华瑶,方谨,这?两个?大梁国?的公主,精通兵法权谋,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雅伦下令道:“全军追击启明军,绝不能放任启明军渡过莫开湖。没有一个?梁人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他们的尸体会沉入湖水,永世不得超生。” 雅伦身旁的将军领命:“末将遵命!!” 雅伦道:“洪程秀,你过来。” 洪程秀听见了雅伦的命令。他缓缓走向?雅伦,姿态恭敬。他低着头,弯着腰,只差跪在地上叩拜行礼。 雅伦道:“洪程秀,你效忠大梁国?的时候,你是哪一座城池的将军?” 洪程秀道:“朝谷城。” 雅伦的声音比寒冰更冷:“你献城投降,我才留下了你的性命。朝谷城全城共有九十万三千七百人,我一个?也没杀,全送到了羯国?的草原上,我信守我的诺言,你可曾违背你的诺言?” 洪程秀立刻跪了下来。他跪在雅伦的脚边,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他颤声道:“末将,效忠殿下,绝不敢有二?心?。” 雅伦道:“你率领四千人,冲击启明军的战船,你一定要杀死至少一个?启明军的大将,你若是做不到,我就把朝谷城的九十万人全杀了,一个?不剩。我会把他们活宰了,就像宰杀牛羊那样?,放血、剥皮、活杀、生剖,再把他们的尸体压扁了,晾干了,做成肉脯,挂在你的房门上,你可听懂了?” 洪程秀急忙道:“是,是,末将听懂了!!” 洪程秀二?话不说,立即率领四千精锐,越过启明军的凶猛炮火,直冲停靠在湖水上的战船。 洪程秀如此勇猛,华瑶远远望见了他的身影,忍不住冷笑一声:“这?个?贱人,又来犯贱了。” 杜兰泽道:“他武功极高?。” 谢云潇道:“请殿下准许我率兵出战……” 周谦打断了谢云潇的话:“殿下,请您尽力保护公主,老臣这?就率兵上路,试一试那个?洪程秀的功夫深浅。他是沧州第一大将,他使出来的那些招式……说来惭愧,恐怕是源于老臣当年留在沧州军营的功法。” 华瑶道:“既然如此,你去杀了他。” 周谦的身影一闪而逝。她也想?杀了洪程秀。 洪程秀率领四千精兵杀入启明军的军阵,这?四千人就像洪程秀一般勇猛无畏。 洪程秀的军队损失了超过八百人,这?才赶到了靠近战船的方位。洪程秀提刀猛砍,顿时斩首了十个?启明军。方谨的军队也在附近,这?其中?又有不少沧州人。这?些沧州人还是不肯死心?,朝着洪程秀,大喊道:“洪将军!!” 还有人喊道:“他不是洪将军,他是羯人的走狗!!” 周谦感叹道:“同?胞相残,可悲,可恨,可悲可恨啊。” 周谦一剑急转,剑尖刺向?洪程秀的命门。 洪程秀急忙躲避。 周谦道:“你的刀法,练得不到家。” 洪程秀道:“你是谁?!” 周谦道:“我是你祖师奶奶!” 周谦挺剑直刺洪程秀的胸膛,洪程秀一时招架不能,只觉得周谦看穿了他的一切功法。他万不得已,只能继续与周谦缠斗,不敢放松半分警惕。 周谦的武功堪称天下第一,若非她此时负伤在身,洪程秀绝不是她的对手,更不可能与她交战数十个?回合。 敌军如同?潮水一般涌向?湖畔,流箭飞弹也像是潮水一般砸向?启明军的战船。华瑶明白?时机已到,她立即下令启明军乘船撤退。 华瑶命令水师在湖上放出霹雳炮,烟雾石灰随风飘荡,敌军看不清启明军的踪迹,只见水上战船数量之多,难以估计,至少是上千艘大船。此时也不能用火攻袭击战船,今夜寒风凛冽,吹向?湖畔,若是贸然使用火攻,浓烟水雾弥漫开来,反倒会影响羯人和羌人的视野,更难追踪启明军的去向?。 雅伦闭目养神。她问:“如何攻杀启明军?” 她身旁的一位谋士范查良回答道:“启明军和沧州官兵也只有十几万人。您调派一万死士,动用轻功横跨水面,冲向?启明军的战船,只要能毁坏几十艘战船,那启明军的船阵也会是一片混乱……” 雅伦道:“好,就用此计。” 雅伦迅速调集一万个?轻功高?强的死士。两年前,华瑶利用洪水淹死了许多羯人和羌人,从那之后,羯国?和羌国?的武功高?手也会刻意练习“水上漂”的功夫。这?一门功夫在今日派上了用场,这?些武功高?手踏上水面,全速追击启明军的船队。 雅伦观望死士远去。她正思考着当前战局,只听轰隆几声巨响,湖畔又有炮弹爆炸了,炸死了数千个?羯人士兵。 原是因为羯人士兵聚集在湖畔,华瑶又暗中?调派精通“遁地术”的高?手点燃了炸药。烟雾散尽之后,满地都是羯人的尸体,雅伦面无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们的死状。他们身上的盔甲,连同?皮肉骨髓一起炸飞了,残裂的头颅已是烂泥般的稀软,爆炸区域周围的几千个?羯人士兵也受伤了,他们跌坐在地上,哀嚎不止,雅伦心?里的愤怒无法抑制了。 雅伦道:“调集全军……包括羯人,羌人,甘域人全军,所有精通水上漂的高?手,立刻追击启明军的船队。谁能杀死华瑶或者方谨,赏银二?十万两,赏田三百亩,另赠奴仆四百人。” 随着雅伦一声令下,不久之后,数以万计的武功高?手冲向?了广阔的水面。 莫开湖上,杀气腾腾,华瑶依然站在战船的楼台上。她握住长剑的剑柄,剑刃寒光闪烁,如同?冰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 华瑶喃喃道:“不能失败,只能成功。” 谢云潇道:“你不会失败。” 华瑶悄声道:“若是打胜了这?一仗,我要你……” 她正想?说“我要你安安心?心?陪我养伤”,却没料到谢云潇竟然回答:“若是打胜了这?一仗,我一定任你处置,绝不食言。” 华瑶想?笑却没有笑。她看了一眼谢云潇,认真道:“那你一定要说话算话。” 谢云潇道:“放心?。” 华瑶知道谢云潇言出必行。 此时此刻,华瑶早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只等着敌军展开攻击。敌军似乎还没发现?她的诡计。她没有十分的把握,只有十分的胆量。她眺望着浩瀚的湖水,不由得把长剑握得更紧了。 不过片刻之后,敌军尚未现?身,方谨亲自赶到了她战船上。方谨道:“你打了什?么鬼主意?” 华瑶道:“姐姐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方谨道:“我知道你给庄妙慧传信了。庄妙 慧是我的人,她管辖两万飞虎营精兵,她竟然听信了你的鬼话。” 华瑶笑了笑:“可她活下来了,飞虎营的两万精兵,毫发无伤,难道姐姐还是不高?兴吗?姐姐的要求太高?了,谁能满足呢?” 寒风吹得华瑶发丝飘浮,方谨拉住了她的一缕发丝,轻轻地用手指捻动。她冷声道:“少贫嘴了,你自己?冒险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拖我下水。你是真的想?死,今天我就成全你。” 华瑶道:“姐姐,你我姐妹情深,同?生共死,这?不是很合理吗?” 方谨略带一丝怒意:“你真不怕我杀了你?” 华瑶淡然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姐姐,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我听说,羯国?王女雅伦和宝吉那情深似海,姐姐,我觉得,你和我的感情并?不比她们差一分。” 第237章 直上龙门九百丈 “我们是姐妹,骨肉至…… 方谨冷声道:“我早已?说过, 你我之?间的?姐妹情谊一丝不剩了。与其看着你死在羯人的?剑下,倒不如让我一剑杀了你。” 华瑶道:“从前我也以为,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可是你自愿与我结盟, 又允许我偷看你的?密信, 我就知道姐姐心里还是有我的?一席之?地。” 方谨道:“荒谬可笑。” 华瑶道:“姐姐真是嘴硬心软。” 方谨道:“我到?底是心软还是心硬, 你应当比旁人更清楚。若有机会杀了你, 我绝不手软。” 华瑶不怒反笑,低声道:“高阳方谨, 你睁大双眼好好看看敌军的?精兵强将, 今夜我们?若是打了败仗, 大梁就要亡国了。大敌当前,你只顾着一时意气, 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我倒觉得?你蠢得?可怜,兵法谋略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给我听好了,你装也要装出姐妹情深的?模样,听懂了吗?” 方谨也笑了:“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华瑶道:“说的?好像你第?一天认识我似的?。” 方谨道:“我是近日才察觉你的?阴谋诡计。” 华瑶忽然上前一步, 与方谨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她们?二人的?身高相近, 华瑶的?呼吸紧挨着方谨的?耳畔,方谨始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姿态。 华瑶喃喃道:“姐姐, 阴谋诡计都是弄虚作假, 我对你的?情谊比真金还真。你莫不是忘了,我冲入重围, 把你从羯人的?手里救出来了,姐姐,你向来赏罚分明, 恩威并济,可你还没?有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方谨道:“你有本事就再说一遍。” 华瑶道:“我要你报答我。” 方谨道:“你简直是不知廉耻。” 华瑶淡淡一笑:“多谢赞赏。” 方谨沉默不语。她隐约看见了敌军的?前锋部队。湖面上烟波浩渺,那些羯人羌人也精通“水上漂”的?功夫。他们?涉水而行,极速前进,带来一片浓重的?杀气。 华瑶沉声道:“同心协力,以大局为重。” 方谨知道华瑶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她冷笑一声,却也没?有反驳华瑶。她拔剑出鞘,传令道:“全?军听令,准备迎战。” 华瑶高喊道:“启明军听令,立刻迎战!!” 战船上装载的?火炮超过了上百座。霎时之?间,炮筒对准敌军,接连发射了数千枚炮弹。硝烟浓雾在火光中缭绕,敌军的?死伤人数超过了一千,仍有将近一万个?武功高手直奔战船而来,炮火点燃了他们?的?怒火,狂暴猛烈的?吼叫之?声,犹如暴雷一般:“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启明军的?战船扬起风帆,按照队列排布整齐,炮火与流箭一同发射,凶猛地扫荡着敌军的?队伍。敌军却像浪潮一般涌向启明军,湖水震荡,水浪拍打船弦,混合着哭声、骂声、惨叫声,水面上泛起一层血沫。 敌军损失了超过两?千人,前锋部队终于登上了启明军的?战船,那几?艘战船全?部退到?了船队的?后侧。敌军在船上与启明军交战,启明军抵挡不住,纷纷弃船跳水,敌军还没?来得?及换过一口气,又听“轰隆轰隆”几?声巨响,脚下的?木船瞬间爆裂,火光喷溅,敌军又被炸死炸伤了数百人,前锋部队已?是全?军覆没?。 敌军怒骂道:“黑良心,杀千刀的?梁人!!” 敌军与启明军在湖上交战已?有半个?时辰,双方各有伤亡,敌军的?伤亡人数远高于启明军。 消息传到?雅伦的?耳朵里,雅伦闭上双眼,倒吸了一口凉气:“华瑶狡猾凶残,我多少?还是小瞧了她的?本领,她既有高明远见,又擅长变通之?道。” 雅伦身边的?谋士范查良开口道:“今夜此战,看似是我军围剿启明军,实则是启明军把我军引诱过来,落入他们?故意设下的?圈套。我军注重陆战,步兵和骑兵的?兵力都是启明军的?五倍有余。我们?大羯国的?勇士虽然练成了水上漂的?功夫,却没?有在大江大河上演习过水战和船战,反倒是启明军训练有素,在水上行船,如有神助一般……” 雅伦道:“到?了明天早晨,华瑶若是还没?死,你就剖腹请罪吧。” 范查良惊讶道:“殿下!!” 雅伦轻声道:“你的?家乡就在沧州。沧州的?水运何等兴旺发达,而你从未提醒过我训练水师,你这般‘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奸贼,我定然不会饶过。你和你的?妻子儿女都会被送入刑房,扒皮、熬油、点天灯。” “点天灯”是一种酷刑,受刑者会被麻布包裹,在油缸里浸泡一整夜。次日一早,受刑者又会被拴在一根木杆上,从脚到?头点燃,油火燃烧十多个?时辰之?后,那人就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了。 范查良急忙说:“殿下,微臣侍奉您以来,忠心耿耿,绝不敢有半点欺瞒!只是华瑶太过阴险狡诈,施展了太多诡计。梁国有一句俗话?,‘北人乘马,南人驾船’,说的?是北方人骑马,南方人坐船,沧州毕竟是北方的一个省,沧州的?造船工艺,比不过南方的吴州、容州……” 雅伦一脚踹上他的腿骨,只听“嘎嘣”一声脆响,他的?骨头折断了。双腿传来一阵剧痛,刀劈剑砍般的剧痛。他伏倒在地上,脑袋歪斜,皱着眉毛,枕着胳膊,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大口大口地喘气,颤声道:“方谨和华瑶都在一艘船上,殿下,请您务必使用离间计……” 雅伦笑了一声。她唤来自己的亲信,又传下几?道军令。 此时正是三更半夜,夜色漆黑,炮火连天。 敌军仍在追杀启明军的?船队,水上漂浮着无数尸体,鲜血染红了湖水,扑在船弦上的?水浪甚至有些粘稠,又腥又浓的?血水,像是刚从死人的?伤口里涌出来,温热,浑浊,弥漫着腥臭气味。天地之?间,人声鼎沸,只听得?清一个?血淋淋的?“杀”字。 敌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越来越癫狂,不惜牺牲一批又一批的?精锐,只为攻占启明军的?船队。启明军的?伤亡人数正在不断增加。华瑶又调派了精兵强将,全?力反击敌军。启明军远比敌军更擅长水战,几?乎人人都会闭气游泳,约有三千人从水下偷袭敌军,把敌军打得?措手不及。半个?时辰之?后,敌军的?追兵只剩不到?两?千人。 华瑶正站在一艘战船上,杜兰泽和谢云潇分别站在她的?左右两?侧。她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道:“快到?寅时了。” 杜兰泽道:“是啊,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华瑶道:“追兵只剩一千五百人了。” 杜兰泽道:“殿下千万不可放松警惕。殿下的?安危,实在是重中之?重。今夜之?战,成败与否,全?部寄托在您一人的?身上,还请您尽快返回船舱,不要继续站在船楼上。” 华瑶道:“我站在这里,亲眼把战局看清楚了,才能准确地下达命令。” 杜兰泽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她轻声细语:“公主殿下……” 方谨距离杜兰泽约有一丈远。她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杜兰泽,你倒是很会阿谀奉承。华瑶的?武功已? 入化境,你还怕她站在船楼上吹风受凉?” 杜兰泽道:“殿下……” 方谨道:“你是叫我,还是叫她?” 杜兰泽面朝方谨,柔声道:“从前我欺瞒殿下,千错万错也是我一人的?过错,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要中了敌军的?离间计。” 方谨嘲讽道:“你自以为有一张巧嘴,就能说服天下人,不过我早已?看穿了你这点小把戏。你连负荆请罪的?诚意都没?有,只是说两?句软话?,摆出一副柔弱的?姿态,便想求我饶恕你……” 方谨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华瑶拔剑出鞘的?声音。方谨转头望去,只见湖面上驶来大大小小上百艘木舟,那些木舟上站满了羯国羌国的?高手,其中一人竟是羯国大将洪程秀。 华瑶也看见了洪程秀。她心中一惊,心脏也跳得?更快了。 方谨道:“他们?哪儿来的?木舟?” 华瑶道:“我们?和敌军打了快一个?时辰了,雅伦也从别的?地方抢来了一百多艘木舟。雅伦的?动作比我想象中更快,她又派出了洪程秀。并非她信任洪程秀,只不过洪程秀是她麾下最熟悉水战的?将军。” 洪程秀曾经是沧州第?一名将,后来洪程秀叛变了,归顺羯国,但他那一身功夫还是出自沧州军营。周谦熟悉洪程秀的?武功路数,因而华瑶指派周谦刺杀洪程秀,如今洪程秀转攻华瑶,那周谦去哪里了?周谦究竟是生是死? 华瑶握紧剑柄,又见洪程秀从木舟上一跃而起,直冲战船。他率领数百人专攻华瑶,他大喊道:“谁能杀死华瑶或者方谨,赏银二十万两?,赏田三百亩,另赠奴仆四?百人!!” 洪程秀身旁的?武功高手豁出性命,全?力冲杀保护华瑶的?侍卫。他们?的?身法十分迅速,近乎一眨眼的?时间之?内,他们?跨过了上百丈远的?距离,跳到?了这一艘战船的?船弦上。 汹涌的?水浪拍击着船弦,华瑶的?剑光一霎闪烁。华瑶记起了周谦传授给她的?剑法,又记起了东无临死前使?出的?绝招。她逆风而起,顿时迈出一个?箭步,闯入船帆的?黑影之?中,她的?剑光与黑影融为一体,洪程秀竟然看不清她藏到?哪里去了。 洪程秀反手转刀,劈砍华瑶的?侍卫,他的?刀锋往下一挥,只觉得?一阵寒风迎面而来。他猛然抬头,依稀瞧见了谢云潇的?黑色衣袍从他面前一晃而过。他急忙挥刀抵挡,刀光凝成的?屏障护住了他的?命脉,却有一滴温热的?鲜血洒到?了他的?脸上。他左右两?侧的?三个?羯人高手都被谢云潇一剑封喉了。 洪程秀不禁感叹道:“好剑法!” 话?音未落,杀气铺天盖地。 洪程秀急转后退,破空之?声从他头顶传来,他仰头一看,只见华瑶的?长剑正向着他的?脑门砍过来。华瑶的?武功境界绝非常人可比,她的?身影流转不息,如破阵之?风,如决堤之?水,剑下的?狂风化为实物,沉重得?像是巨石一般,重重地砸到?了洪程秀的?肩头。这一招名叫“泰山压顶”,分明是周谦的?绝招,却又有些不同,比起周谦的?架势,华瑶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洪程秀立即运转内功,用?尽全?力,护住心脉和肩膀,极快地闪躲到?一旁。华瑶的?绝招没?能斩断他的?肩膀,只是劈开了他的?盔甲,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层青紫色的?淤血。 华瑶在心里暗骂,这该死的?洪程秀,他的?武功怎么如此邪门?! 洪程秀大吼一声,四?面八方又窜出来上百个?羯人高手。众人一齐冲向华瑶,华瑶快步后退,喊道:“放火!!” 潜伏在暗处的?弓兵射出火箭,顿时点燃了战船的?桅杆,那桅杆与洪程秀的?距离仅有一尺。洪程秀还没?反应过来,船舱轰然炸响,他才明白这一艘战船填满了火药,华瑶也是以身作饵,诱使?羯人调派高手赶来船上刺杀她,而她早已?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火光飞射,偌大一艘战船四?分五裂,羯人高手也被炸伤了十几?人,洪程秀仗着自己轻功高强,又熟悉水性,抢先一步跳入了湖水。爆炸的?战船并未伤到?他,但他错过了刺杀华瑶的?绝佳时机。 与此同时,华瑶逃到?了另一艘战船上。如同她计划的?那般,她的?侍卫全?部跟过来了。谢云潇完好无损,杜兰泽被紫苏抱在怀里,护得?紧紧的?,也没?受到?半分伤害。方谨依旧站在距离杜兰泽一丈远的?地方。 方谨冷着一张脸,看也不看华瑶一眼,显然是对华瑶以身涉险的?战术感到?不满。 寅时已?至,天上泛起微光。 华瑶下令道:“调转船头。” 此令一出,启明军的?船队立刻分为两?队,其中一小队驶向远离敌军的?湖畔,另一大队继续沿着水路向前行驶。 追杀启明军的?敌军也分成了两?队。敌军并不知道华瑶去往哪个?方向,只是依照雅伦此前的?猜测,断定华瑶是要逃离战场,保留启明军的?主力军队。因而,十分之?七的?敌军追着大船队继续向前,剩余十分之?三的?敌军跟随小船队,匆忙赶到?了湖畔。 此时华瑶已?经从湖畔登陆了,她回头一看,敌军仅有不到?四?千人。她冷笑道:“全?杀了!” 华瑶率领启明军,跑入湖畔附近的?山林,四?千敌军在后方追赶,还没?跑出一里远,流箭和流弹如同暴雨一般砸向敌军。埋伏在此地的?精兵强将全?部涌现,敌军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谢云潇紧随华瑶的?脚步。他听见敌军的?哭喊,不由得?也惊叹于华瑶的?高超战术。他没?料到?华瑶会在此地埋下伏兵。他转身向后看,只见沧州飞虎营的?旗帜正在风中飘荡。 飞虎营是沧州第?一军营,共有两?万士兵,每一人都是精兵中的?精兵,经过层层选拔、年?年?考核才能留在飞虎营。 飞虎营的?主将名叫石竹,他曾经受过方谨的?大恩。他听命于方谨,已?有多年?。自从方谨逃离京城,方谨的?亲信庄妙慧也加入了飞虎营。庄妙慧武功高强,原是朝廷的?兵部尚书,待人接物也极有分寸。她是名义上的?飞虎营将领,但她从不干涉石竹调兵遣将。 石竹愿意听从华瑶的?差遣,埋伏在湖畔袭击敌军,庄妙慧没?有丝毫异议。现如今,石竹率领飞虎营,杀光了四?千敌军,也算是一雪前耻了。 四?千敌军已?是全?军覆没?,石竹和庄妙慧双双现身,飞快地跑向了方谨。他们?二人抱拳行礼,对方谨十分尊敬。无论华瑶的?兵法战术如何神妙,他们?二人的?心里还是更崇敬方谨。 方谨淡然道:“你们?二人杀敌立功,朝廷必定会嘉奖你们?。” 方谨与华瑶的?距离约有三十丈远。方谨并未留意华瑶,她身边的?大将韩贞忽然说:“公主殿下,请您明鉴,现在华瑶对您不设防,这是刺杀她的?好机会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的?侍卫只有一百多人,启明军的?主力军队也不在此地,您瞧,这附近的?启明军最多不过一万人,而您的?背后不仅有两?万沧州官兵,还有两?万飞虎营精兵,您若是斩杀了华瑶,这大梁的?江山就是您的?了。” 方谨的?长剑出鞘一寸,她确实已?经动了杀心。 韩贞原本是京城的?武官。他文武双全?,效忠方谨多年?,也曾为方谨立下血汗功劳。他的?岳父赵文焕正是当今内阁次辅。 不过赵文焕还有好几?个?女儿,赵文焕本人也是个?墙头草,哪一边的?风吹得?大,他就往哪一边倒。自从韩贞追随方谨离开了京城,赵文焕再也没?给韩贞寄过一封信。 方谨低声道:“你觉得?,我应该在此时斩杀华瑶?” 韩贞察觉到?了浓重的?杀气,连忙劝说:“是,殿下,你千万不要被她蒙蔽心智。天赐良机,一分一毫的?犹豫都要不得?,您注定是大梁江山的?君主,而她只是……” 方谨道:“只是什么?” 韩贞道:“贱民。” 方谨的?笑意极淡,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方谨道:“你说的?不错,华瑶只是一个?贱民。在她死后,二十万启明军动荡不安,敌军也不会趁机攻占沧州全?境,你还能守住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韩贞一时竟然听不出方谨所说究竟是正话?还是反话?。他迎上方谨的?目光,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方谨忽然下令:“对他搜身。” 韩贞尚未出声,飞虎营的?主将石竹已?经点住了他的?穴道。石竹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封羯语密信,信纸上赫然盖着雅伦的?私章。 方谨没?有伸手接过这一封密信,只让石竹把信纸展开,呈递到?她的?眼前。她看不起羌人羯人,连他们?的?信纸也不屑触碰。她一目十行地读完了密信,不怒不悲,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变化:“为何背叛我?” 韩贞颤声道:“您的?外祖父,徐信修,落到?了雅伦手里。雅伦活剥了他的?人皮,他死得?万分痛苦,雅伦把他的?人皮挂到?了军帐里……他也是一代名臣,对朝廷尽忠尽责,对您尽力尽心,最后、最后……” 方谨沉默了一瞬。 韩贞也不知道,这一瞬间,方谨是否会怀念徐信修,又是否会为徐信修感到?悲痛?他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表情,好像她生来就没?有喜怒哀乐似的?。 片刻之?后,她竟然笑了。她盯着他,冷冷道:“你怕你自己也落到?一个?剥皮抽筋的?下场,你投靠了雅伦……” 韩贞情急之?下,打断了方谨的?话?:“我虽是投靠了雅伦,也给她传递过几?次消息,可我从来不曾毒害殿下!” 方谨道:“雅伦命令你挑拨我和华瑶的?关系。” 韩贞的?额头上落下几?颗汗珠。他硬着头皮道:“您顾全?大局,不屑与华瑶计较太多,华瑶对您不敬,您也只会忍气吞声。再这样放任下去,华瑶迟早会对您动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您要是不肯把握时机,将来华瑶绝不会放过您……” 方谨道:“你对雅伦真是忠心耿耿,死到?临头还敢狡辩。你以为,我会利用?反间计,把你当作忠臣,留在身边?你太高看雅伦,也太低估我了。你背恩忘义,投敌叛国,我不会给你留一具全?尸。” 韩贞道:“殿下!” 方谨叹了一口气:“把他围起来。” 方谨的?侍卫立刻围成了一堵人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四?面吹来的?冷风。 方谨手起剑落,飞快地砍断了韩贞的?脖颈,鲜血淋漓的?头颅滚到?了地上。方谨抬腿一脚,狠狠地踩烂了韩贞的?头骨。 方谨还记得?,启明军出征当天,杜兰泽曾经在军帐里讽刺韩贞。杜兰泽特意提到?了“奸细走狗”四?个?字,难道那时候的?杜兰泽就已?经猜到?了韩贞投敌叛国了吗?还真可笑,敌我双方的?战况,全?在杜兰泽的?掌控之?中。 天快亮了。 华瑶又等来了启明军的?一支小队,约有两?百人,领头人是周谦。 华瑶连忙询问周谦的?状况,周谦只说:“受了一点小伤,杀了几?百个?羯人。可惜没?把洪程秀杀了,他撂下我跑远了。” 周谦的?左臂有一条伤口。周谦用?纱布把手臂包扎起来,她的?伤势看起来并不严重,她对华瑶笑了一笑:“殿下的?计划进展得?十分顺利。” 华瑶道:“当然。” 周谦不禁又笑了一声,比起平常,她的?目光似乎更慈爱些。她喃喃自语道:“公主真是聪慧之?极,用?兵如神。如果先帝还在世,她老人家肯定最疼爱您,大梁的?江山,后继有人了。” 华瑶知道周谦所说的?“先帝”是兴平帝,但她不知道周谦为什么忽然提起了兴平帝? 时局紧迫,华瑶的?注意力全?在军队上。她并未多想,下令道:“全?军听令,全?速前进!” 华瑶率领启明军,向着柯城进发。方谨的?军队与启明军一路同行,直到?此时,方谨才看穿了华瑶的?计策。 方谨道:“你可有十成把握?” 华瑶道:“敌军共有七十万精兵,其中甘域国四?十万人,羌国和羯国三十万人。甘域国的?军队不会主动进攻,羌人羯人总是打头阵,甘域人只会在最后关头赶到?战场。只要我们?甩开了羌羯的?追击,便能保全?我们?的?兵力。” 方谨道:“只能这样了。” 方谨不由得?瞥了华瑶一眼。华瑶注意到?方谨的?目光,又瞧见方谨的?鞋底还沾着血迹。 华瑶忍不住轻声说:“我就知道,姐姐对我还是有情有义的?。” 方谨道:“少?说废话?,其实是你自作多情。” 华瑶道:“好吧,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方谨道:“你现在装乖也太迟了点。” 华瑶道:“只要你觉得?受用?,早点迟点都无所谓。” 方谨沉默不语。半晌之?后,她们?一同穿过山林,她似乎又瞥了华瑶一眼。 华瑶喊了她一声:“姐姐?” 方谨道:“放屁。” 华瑶知道方谨对她仍有怒火。 方谨的?言行举止一向高贵,华瑶从未听过方谨骂脏话?,一是觉得?新奇,二是觉得?有趣,或许是因为她们?逃离了战场,华瑶又有了一些开玩笑的?心思。 华瑶调侃道:“我可没?放屁,我只是在叫你啊,姐姐。” 华瑶说话?的?声音极轻,她和方谨的?距离又极近,除了方谨之?外,无人能听清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混账话?。 方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奈何她们?正在行军途中,她也不能一巴掌打到?华瑶的?身上。 方谨道:“管好你自己的?嘴。” 华瑶的?气焰越发嚣张:“姐姐,等我们?打赢了羌人羯人,我和你一起回京城,你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 方谨道:“荒谬。” 华瑶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时至今日,我也是你唯一的?亲人。” 方谨记起了徐信修的?下场。她的?外祖父徐信修,兢兢业业,辅佐了她一辈子,却被羯人活活剥下一层人皮,死后也不得?安宁。 方谨攥紧了剑柄:“你并不明白什么是骨肉至亲。” 华瑶道:“那天晚上,你被羯人的?三万精兵包围了,我也敢冲进包围圈救你,我没?想过我能活着出来。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冲进去,还是会救你,我不能容忍羯人碰你一根头发丝……” 华瑶这句话?还没?说完,方谨嘲讽道:“谎话?连篇。” 华瑶道:“不是的?,姐姐。” 华瑶并未辩解。她向来伶牙俐齿,这会儿却突然没?声音了。 方谨耐心地等了片刻,华瑶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撒谎。” 方谨忽然察觉到?,华瑶与她私下相处时,言谈之?间的?习惯,还是与当年?一模一样,华瑶似乎还是她的?小妹妹。华瑶极少?在她面前摆出威严的?架势,总会流露出几?分活泼顽皮。她知道这是华瑶的?本性,这样的?本性,华瑶从来不会 对外人展现。 方谨道:“我姑且相信你。”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华瑶又转回了之?前的?问题:“等我们?回到?了京城,姐姐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吗?” 朝霞初升,天边云彩盘旋,金红的?色泽,织锦般的?绚烂。 方谨抬头望天,又想到?了这几?日的?波折。若不是华瑶战术高超,方谨恐怕无法保全?沧州官兵,更无法逃脱羯人的?围剿。华瑶救了她不止一回,她承认华瑶的?兵法谋略在她之?上。或许她以后还会改主意,但是,此时此刻,她甘愿让步,这也是她今生第?一次让步。 方谨道:“或许可以将就将就。” 华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惊喜地望着方谨。她双眼明亮,迎着朝阳的?光芒,更是十分的?朝气蓬勃。 华瑶诚心诚意道:“我不会亏待你的?。” 方谨道:“史书上也记载了不少?兄弟的?故事。做弟弟的?,答应了要照顾哥哥,到?头来,还是把哥哥一刀砍死了。” 华瑶道:“那都是兄弟之?间的?纠纷,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又不是兄弟,我们?是姐妹,骨肉至亲。” 方谨道:“算你有理。” 华瑶道:“理所当然。” 启明军和沧州官兵一路行军,距离沧州的?首府柯城越来越近。 * 天色大亮,莫开湖畔,雅伦收到?了前线的?消息。 雅伦调派大量兵力,追击启明军的?船队,却发现那些船上只有几?千人。他们?充当诱饵,吸引了羯人羌人的?精锐部队。他们?利用?水战优势,加上炮火攻击,以少?敌多,杀害了至少?四?万羯人羌人。 然而,早在水战开始之?前,启明军的?主力军队已?经逃离了莫开湖,绕道逃往了柯城。 华瑶的?船队只是一个?障眼法。雅伦看到?庞大船队的?那一刻,想当然地以为启明军全?部登上了战船,却不知道启明军早已?兵分两?路。 后来,雅伦派兵追杀船队,那船队再次分成了两?队,其中一队上岸逃跑,也往柯城去了,另一队沿着湖水航行,几?乎都是装满炸药和石头的?空船,却把雅伦的?追兵引诱过去,杀了个?七零八落。 华瑶这一招,既是“调虎离山”,也是“浑水摸鱼”,甚至是“请君入瓮”。 雅伦痛定思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终于理顺了思绪,也看清了华瑶的?心计。 华瑶的?兵力远不如雅伦。华瑶知道,启明军一旦被敌军拖住,敌军的?援兵就会源源不断地赶过来,到?时候,她绝不可能逃出敌军的?包围圈。因此她必须尽快赶到?柯城,与柯城守军汇合。柯城不仅有充足的?粮草,还有坚固的?城墙、严整的?军营、丰富的?药材、易守难攻的?地形地貌。 雅伦下令道:“立刻调集全?军精锐部队,舍弃一切辎重,追赶华瑶和方谨的?军队,必须赶在她们?抵达柯城之?前,杀了她们?!!” 第238章 传诏 华瑶哭得声嘶力竭:“姐姐,姐姐…… 晨曦初上, 东方?渐明。 鸟雀清脆的啼叫声回荡在山林之中,启明军正在山路上快速行进。 华瑶做了一个深呼吸。清晨的空气?十分冷冽,凉风从树荫里吹过来, 沾着露水的湿气?, 华瑶隐约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环视四周, 追随她?的士兵约有四万八千人, 大多数人的身上还残留着血迹。她?也不知道那是羯人的血, 羌人的血,还是他?们自己的血? 方?谨道:“行军路上, 别走神了。” 华瑶道:“我们距离柯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路程了。” 方?谨道:“胜者生, 败者死。” 华瑶道:“我还以为?你会说,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方?谨握紧了缰绳:“羯人必定会在柯城的周围设置伏兵, 你做好准备了吗?” 华瑶没有回答方?谨的问题。她?只说:“姐姐,你我一定要同心协力,共度难关。只要打胜了这一仗,沧州就不会沦陷了。” 方?谨眺望远方?,似乎能望见柯城的高大城墙。她?策马扬鞭, 骏马向前飞驰。这匹马也是万里挑一的名驹, 行速极快,甚至可以日?行万里, 如箭一般疾驰而去。她?的身影穿梭在繁茂树木之间, 仿佛与青山绿树融为?一色。 华瑶甩动缰绳,迅速追上方?谨。启明军全速行进, 士气?高昂,山林里的鸟兽纷纷退散,马蹄声和脚步声传遍了每一寸山路。 半个时辰之后, 启明军走出了山林,并未发?现敌军的伏兵。 华瑶丝毫不敢松懈。她?派出暗探,继续探听周围一切动静,随后她?率领五万军队直奔柯城。 正当此时,密密麻麻的飞箭从远处射来,沉重的战鼓声震天动地,竟有一批敌军从西北方?向的山林里直冲出来。敌军轻功高强,脚程飞快,闪电般地冲向启明军,扰乱了启明军的阵型,至少有数百人惨死在敌军的乱刀之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华瑶来不及细想,连忙拔剑出鞘:“全军听令,第二军营迎战!其余人等,随我一同进驻柯城!!” 华瑶动用了内功,把?她?的声音传到了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这一眨眼的工夫,她?看透了敌军的诡计。 此时此刻,攻击启明军的敌军人数只有不到一万人。他?们都?是武功精湛的死士,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击启明军的军阵,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如果启明军被?他?们缠住了,敌军的后续部队就会趁机围剿启明军。 华瑶放出了信号烟,驻守在柯城的官兵察觉到了启明军的困境。官兵连忙敲响战鼓,传令全城军队准备掩护华瑶进城。 启明军第一大将秦三匆忙登上城墙,眺望远处的战况。大约一个时辰之前,秦三率领启明军的主力部队进驻柯城。主力部队约有十万人,全靠华瑶的巧妙谋算,这十万人毫发?无损,都?在柯城安顿下来了。 然?而,柯城遍布雅伦的眼线,秦三进城之后不久,雅伦就收到了消息。雅伦知道华瑶使用了“调虎离山”的计策,必定会勃然?大怒,倾尽全力追杀华瑶。 如今华瑶还没有进城,敌军的先锋部队已经赶到了城外。 秦三当机立断:“传我命令,立即调集两万精兵接应殿下!” 柯城的城墙上传来“咚咚”的战鼓声,华瑶明白秦三派出了两万援军。如此算来,敌军仅有一万死士,启明军的兵力远胜敌军,敌军无法阻拦启明军进城。这一战,华瑶赢定了。 华瑶继续率兵冲向柯城,她?的心里却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左手牵住缰绳,右手握紧长剑的剑柄,就在这一瞬间,烈焰飞腾,四面八方?火光大亮,“轰隆轰隆”的炮火声连成?一片,紧接着又是一阵阵急促的惨叫声。 烈火焚烧着士兵的身躯,迸出火星,毕毕剥剥的燃烧声,掺杂着炮弹的爆裂声,震耳欲聋。 空气?里弥漫着烟熏火燎的气?味,华瑶的暗探穿过浓烟,冒死跑来报信:“启禀殿下!甘域国的主力部队赶到柯城了!!” 华瑶先是惊讶,后是愤怒,滔天的怒火快要把?她?点燃了。她?距离柯城仅有不到三里的路程,甘域国的军队却在此时出现了! 片刻之后,华瑶冷静下来:“他?们有多少人?” 暗探道:“十万人!” 十万人?! 华瑶心中一惊:“十万人。” 谢云潇依旧守在华瑶身边。他也听见了暗探传来的消息。他?低声问:“羌人羯人甘域人共同组成?七十万大军,其中羌人羯人才是先锋,甘域人充其量只是后卫。甘域人为?什?么会突然?出兵?” 华瑶喃喃自语:“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我们也不能低估雅伦。我猜,雅伦使出了绝招,说服甘域人出兵攻城了。” 谢云潇道:“请殿下立刻率兵进城。” 华瑶道:“恐怕……” 华瑶这一句话还没说完,战场上的炮火越发?猛烈,敌军的攻势越发凶狂。数十个甘域高手挥刀砍向华瑶的侍卫,谢云潇出招比他们更快。 谢云潇的剑刃上寒光闪烁,甘域人的颈血一溅三尺,鲜血洒在铺满黄沙的土地上,又有几具断头的尸体倒下了。 华瑶反手转剑,顺势杀了几个甘域人。她?抬头向前看,甘域人的十万大军陆续奔赴战场,依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封锁了柯城的四面城墙。 华瑶暗骂一声:“狗贼。” 华瑶喊来她?的侍卫:“青黛,你率领两百轻功高手,登上城墙给秦三报信。启明军位于?柯城的南门之外,秦三必须立即发?动炮火,把?东门、西门、北门外的甘域人炸死,随后调派四万精兵出城支援我迎战。” 青黛领命告退。 华瑶重整启明军,又把?启明军分成?了两队,第一队全力赶往柯城,第二队全力掩护第一队。然?而启明军才刚摆出阵型,华瑶的暗探飞速跑来告急:“殿下!” 华瑶注意到暗探神色惊慌,她?连忙问:“怎么了,快说!” 暗探道:“雅伦来了!” 华瑶道:“雅伦带来了多少人?” 暗探上气?不接下气?:“四万多人……” 华瑶心中暗想,昨晚她?真?的把?雅伦惹急了。雅伦竟然?甩下 了十万羌羯大军,只率领四万精兵冲击柯城,这一切都?是为?了截断华瑶和方?谨的生路。雅伦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她?要杀死华瑶和方?谨,她?要让大梁官兵永无翻身之日?。 在此之前,华瑶曾经传信给镇国将军,命令镇国将军从凉州入侵羯国边境,转移雅伦的注意力。华瑶还从秦州、岱州、西潭三个省份调兵八万,支援凉州攻打羯国。羯国本?土的羯人守兵也面临着重重危机,雅伦不得不尽快解决华瑶和方?谨。 难怪甘域国的军队发?疯似的封锁了柯城的四面城墙,毫无顾忌地发?射连环炮弹,甚至不惜炸死他?们本?国的士兵,也要阻挡启明军进城。猛烈的炮火一瞬也不曾停息,柯城的城墙之外,血流成?河,尸积如山,预备支援华瑶的两万精兵也被?困在了城内。 敌军借鉴了华瑶昨夜的战术。敌军不计成?本?地烧火、点烟、放炮、射箭,使得战场上浓烟滚滚、炮火密布。启明军分不清方?向,听不清战鼓声,看不清信号烟,又被?敌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士气?顿时一落千丈。 雅伦趁势高喊道:“今日?就是最?后一战!杀死华瑶和方?谨,攻占梁国的肥沃土地!!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自从雅伦攻入沧州以来,她?始终不曾冲锋陷阵。今日?,为?了提振士气?,也为?了发?泄怒气?,雅伦拔刀出鞘,亲自率兵冲向启明军的军阵。她?身法灵活,刀法精纯,转瞬间一连砍杀了十多个梁人士兵。她?的亲信比她?更狠辣,他?们横刀一削,腰斩了数十个梁人。这些梁人尚未咽气?,身体已经断成?了两截,血淋淋的肠子?一团团地流出来。肠子?起初是深红色的,被?羯人的皮靴踏过之后,就变成?了粘稠的棕褐色。 雅伦的一个亲信用羯语笑骂道:“杀得好!” 另一个亲信道:“方?谨离我们不远,我们先去杀了她?,再拿她?的尸体快活快活。” 华瑶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她?转身一看,正好看见了梁人被?杀的惨状。这一刹那,她?的心头已被?仇恨涨满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羯人凶残成?性,华瑶却不觉得恐惧,她?只觉得愤怒,无穷无尽的愤怒!这种愤怒是如此强烈,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本?能的冲动。 羯人的种种暴行,激发?了华瑶对于?杀戮的渴望。她?的双臂上青筋暴起,额头上浮出血管的形状,血管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滚烫的岩浆。 华瑶提剑而起,双眼隐隐泛着赤红色,像是一头嗜血的虎狼。她?的情绪压抑太久了,现在她?迫切地需要宣泄愤怒,除了愤怒之外,她?的心里甚至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羯人与甘域人正在冲杀启明军,华瑶挥剑狂斩,刮起一阵咆哮的旋风。她?一剑连杀十三个羯人,杀得羯人鲜血喷射,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喊出。 华瑶反倒笑了。她?的目光穿过人山人海,直接对上雅伦。她?做了一个口型:“贱货。” 雅伦指着华瑶,下令道:“砍死她?!” 华瑶一跃向前,剑锋向下猛劈,又斩首了几个羯人。她?时不时地瞥一眼雅伦,唇边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她?心里暗暗盘算着,如果她?能杀了雅伦,那羯人和甘域人也会退兵了。 雅伦的武功还不如东无,既然?华瑶能杀了东无,区区一个雅伦又算得了什?么?当日?华瑶以身作饵,引诱东无追杀她?,今日?她?打算故技重施,尽快把?雅伦的脑袋砍下来。 华瑶率领众多士兵反攻羯人,雅伦察觉到了华瑶的杀气?极强,比起平日?里更甚百倍。雅伦不知道华瑶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只见华瑶出招奇快。华瑶的剑锋之下,白烟黄沙卷成?一道道黑影,向着羯人袭来。那羯人的面部被?黑影扫过,竟是连皮带骨一同削去了五官,只剩一块敞开的颅腔。 华瑶的招数太过诡异,雅伦完全看不清华瑶的身形。虽然?雅伦还没和华瑶交手,但她?确定华瑶的武功比她?更强。 雅伦快步后退,命令她?身边的武功高手全力围攻华瑶。 洪程秀自告奋勇:“末将一定会取来华瑶的项上人头!” 雅伦道:“你快去杀——” 最?后一个“她?”字还没说出口,洪程秀一刀砍向雅伦的脖颈,雅伦的侍卫都?没反应过来,刀风呼啸,扫到了雅伦的身上。雅伦一个箭步躲闪过去,却还是被?洪程秀砍断了半块手掌。 雅伦感到她?的右手巨痛无比。她?的四根手指落到地上,鲜血喷涌,她?又惊又怒:“杀了洪程秀!他?叛变了!!” 洪程秀向着沧州官兵飞奔过去,他?大喊道:“我砍伤了雅伦,我是沧州人!!” 洪程秀吼声震天,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是沧州人!我是沧州第一大将,洪家祖上满门忠烈!!我是梁人!我是梁人!!” 洪程秀的亲信对他?忠心耿耿。众人拼死掩护洪程秀撤退,不过片刻之后,洪程秀回到了沧州官兵的队伍里。他?跑得太快了,太慌忙了,鞋底滑过一滩鲜血,他?不慎摔倒在泥沙里,没有一个沧州官兵伸手扶他?一把?。 洪程秀持刀向下,刀尖撑在地上,昔日?同僚不曾用正眼看他?,只是冷冷地俯视着他?,他?跪在了血水之中。 方?谨抬腿往他?的后背上踹了一脚:“洪程秀,爬起来,去杀羯人!你若能杀死羯人大将,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免除你投敌叛国的死罪!” 方?谨短短一句话,又给了洪程秀求生的希望。 洪程秀纵身飞起,挥刀猛砍羯人。他?杀得浑身大汗淋漓,羯人的鲜血溅满了他?的盔甲。这其中也有几个羯人曾经和他?称兄道弟。平心而论,他?们对他?不薄,自从他?归顺了羯国,这些羯人真?把?他?当成?了兄弟,喝酒吃肉都?要叫上他?,还教他?如何?与雅伦打交道。梁人都?说羯人狼心狗肺,他?却发?现羯人讲义气?、重感情、不拘小节、为?人豪爽大方?。他?和这些羯人交朋友,他?对他?们的感激也是真?心的,因此瞒过了雅伦的耳目,雅伦对他?的戒心也降低了不少。他?发?誓要效忠雅伦,此生绝不背叛雅伦。 他?想骗过羯人,必须先骗过自己。 但他?始终记得,他?是梁人,他?生来就是梁人。羯人残杀他?的同胞手足,这样的血海深仇,怎么可能被?一点蝇头小利抹平了? 洪程秀纵刀如狂,又砍死了十几个羯人。 雅伦看着洪程秀倒戈,怒火焚烧着她?的心神,烧光了一切情绪,只有仇恨留存下来。她?对梁人的恨意已不能用一个“深”字来形容,那恨意是广阔的大海,海面上波涛怒吼,汹涌澎湃。 雅伦撕下自己的衣袖,随意包扎她?受伤的右手,她?的目光紧盯方?谨,低声道:“取出徐信修的人皮,先杀方?谨,后杀华瑶。” 雅伦的亲信举起一张人皮,赫然?是徐信修的人皮!! 方?谨的外祖父徐信修,死前遭受了剥皮的酷刑。他?的人皮如同旗帜一般迎风招展。方?谨看见他?面皮上的皱褶,沾着紫黑色的血迹。 方?谨面无表情,依旧冷静地斩杀羯人。 华瑶忽然?大喊一声:“洪程秀的刀上有毒,雅伦中毒了!快死了!!” 狡猾善变的华瑶,就像草原上的狐狸一样,奸诈无耻。雅伦熟知华瑶的本?性,当然?不会听信她?的谎话。 雅伦“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抬头望天,望见了远处一闪而过的信号烟。羌羯的十万大军即将赶到柯城,最?多不过一刻钟以后,羌人羯人甘域人的军队便会包围启明军,到了那个时候,华瑶和方?谨再也逃不出去了。 雅伦感叹道:“苍天神保佑!” 华瑶喃喃道:“天不遂人愿,那我就来替天行道。” 华瑶也看到了远处的信号烟。她?知道她?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了。她?必须在一刻钟之内杀死雅伦,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华瑶用尽手段,这才勾起了雅伦的怒火,迫使雅伦率兵冲锋在前。如今,眼看着雅伦又要退到后方?,华瑶一时急火攻心,迅速召 集了一众高手,攻破羯人的第一道防线,直奔雅伦而去。 秦三调派的四万援军恰好也赶到了战场上,撞开了羯人和甘域人的阵型。 趁着敌军陷入混乱,华瑶持剑连杀羯人,谢云潇和周谦分别守住华瑶的左右两侧。华瑶深入敌军内部,诱使雅伦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华瑶身上,这也是一种十分冒险的打法,但他?们别无选择。“速战速决”是他?们唯一的倚仗,若是再拖延下去,等到羌人羯人甘域人的数十万大军赶来助阵,此地就是启明军的坟地了。 明明是十万火急的绝境,华瑶的心情却比平日?里更平静。 华瑶与雅伦的距离越来越近。雅伦看到了周谦,惊叹道:“你没死?!” 周谦道:“你被?洪程秀骗了。” 华瑶猜到了周谦与雅伦的纠葛。雅伦派遣洪程秀刺杀周谦,洪程秀大概是与周谦达成?了什?么协定。周谦假死逃脱,洪程秀传信给雅伦,说他?已经把?周谦杀死了,雅伦也相信了洪程秀的谎言。 此时真?相大白,雅伦的左手把?自己的掌骨捏得嘎吱作响,也只能说出一个字:“杀!!” 黄沙飞扬,空气?里飘动着浮尘,华瑶用尽全力施展轻功,她?的身影似乎消散在烟雾之中,化为?无形之风。 华瑶抬手一剑急刺雅伦,雅伦的背后突然?跳出数十个化境高手,合力挥刀,从正面劈砍华瑶。这一招劲力极强,破开风烟,划出刺耳的巨响,那声音堪比一整座石山突然?爆裂,强烈的剑气?白光猛地爆散,幻出无数虚影,砸入地面也撞开了一圈圈的黑洞,密集如蜂窝一般,每个黑洞的深度瞬间超过了七尺。 华瑶心头大惊。她?躲不过敌军的突袭,不死也必受重创。 华瑶急忙后退,正当她?退无可退之时,谢云潇忽然?挡在她?的身前,她?知道谢云潇根本?接不住这一招,他?只能陪着她?共赴黄泉了。她?不甘心自己和谢云潇落得如此下场。她?悲愤交加,又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倒转长剑,急如雷光,凝成?一道厚重的剑气?屏障,怎料敌军一招接着一招击碎了她?的屏障。 周谦反手挥掌,替华瑶挡下了致命一击。顷刻之间,狂风大作,漫天的黄沙化作十几道墙壁,一道一道地削弱敌军的攻势,硬是接住了敌军的凶狂杀招。 眼看着周谦救出了华瑶和谢云潇,雅伦怒火高涨,她?的喉咙涌上一股咸腥味。 雅伦正要下令,耳边忽然?一凉。杀气?倒灌耳孔,她?飞快地躲到一旁,但她?的脖颈破开了一条血口,鲜血抛洒,她?的眼珠向左转,望见了方?谨的面容。 雅伦只顾着袭击华瑶和谢云潇,却忘记了方?谨也在找机会刺杀她?。她?这才反应过来,洪程秀的刀上确实沾了毒药,毒性发?作,她?的动作比平日?里慢了一些。她?已是濒死之人,她?却笑出了声。她?抬高自己的下巴,用尽平生力气?,挥刀一砍,方?谨劈开她?头颅的那一瞬,她?的刀锋也划破了方?谨的肩膀。 方?谨收转剑势,足尖点地,跳到了七丈开外。她?的肩膀上受了一点小伤,伤口是紫黑色的,血流不止。她?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伤口,细微的疼痛沿着肩膀蔓延到了全身,寒意从心底渗出,直贯头顶。 方?谨看向雅伦的尸体,只见雅伦的眼角流出泪水。雅伦的唇部微微颤动,念出无声的羯语:“你也会死……” 方?谨道:“是又如何??” 雅伦没有回答。她?断气?了。 翻滚的风沙平定下来,周谦又杀死了十几个羯人高手,雅伦的死讯传遍了战场内外,甘域人迅速退兵了。 失去了雅伦的羯人如同一盘散沙,羯人士兵痛苦地吼叫着,羯人将军死的死,伤的伤,早就不剩几个活人了。敌军士气?大减,各个军营的军阵也乱成?了一团。 华瑶趁机率兵进城,秦三又率领三万精兵突袭敌军,把?敌军杀得七零八落。等到敌军的援兵赶到战场,秦三迅速返回了柯城,战场上满是羯人羌人的断肢残骸。 雅伦的尸体停留在战场中央,启明军没有凌虐她?,也没有糟蹋她?的尸体。她?的头颅和尸身一同仰面向上,死不瞑目。 敌军带走了雅伦的尸体。雅伦打了败仗,他?们却不怨恨她?,仍把?她?当作王储敬重。他?们把?她?装入香樟木雕成?的棺材里,抬着她?的棺材一路往北走。 当天夜晚,敌军的军队连退三十里。 华瑶估算了一下敌军的人数,经过几次大战,羯人只剩七万精兵,羌人也不到八万。甘域人虽有三十多万士兵,精兵数量却也大大减少了。更何?况,羯国损失惨重,必将爆发?内乱,羌羯的势力大不如前了。 华瑶松了一口气?。她?虽然?也受了内伤,伤势却不严重,休养几日?便能痊愈。她?洗了一个热水澡,又换了一套干净衣裳。可她?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她?整整一天没有进食,却没有一点胃口。她?的心里还有一股无法排解的烦闷。 她?住在柯城的行宫里,她?穿着白缎青纱织成?的衣袍,裙摆上流淌着柔软滑亮的光泽。她?手边的檀木桌上,摆着一对琉璃花瓶,两朵牡丹花,各有各的富丽娇艳,分别插在两只花瓶里,花瓣的颜色似红非红,似粉非粉,在灯影与凉风中微微摇曳。她?闻到一阵花香,她?又想起了方?谨。 谢云潇坐在华瑶的身旁,他?察觉到了她?心神不宁,却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他?握住她?的右手,她?反倒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华瑶道:“我去看看姐姐,你……你先吃饭吧,不用等我了。” 华瑶一溜烟跑出了卧房。她?的双腿有些酸痛,但她?跑得很快,回廊上挂着红纱灯笼,她?穿过一片飘摇的红光暗影,脚步渐渐地变慢了。 她?走到方?谨的房门前,恍惚之间,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一年,她?才六岁,第一次听人说起鬼故事,她?觉得害怕。她?似乎能听见皇城深处的鬼哭狼嚎,恐惧像是一条蛇,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急忙抓住方?谨的裙摆,把?她?听来的鬼故事告诉了方?谨。 方?谨教导她?:“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你身边有那么多坏人,那么多恶人,为?什?么鬼不敢杀他?们,不敢吓唬他?们,却来吓唬你?” 华瑶茫然?地摇头:“姐姐,我不懂。” 方?谨道:“因为?你说的‘鬼’,其实也是恃强凌弱的蠢货。他?们不敢折磨十恶不赦的坏人,那些坏人歹毒、狠辣、罪恶滔天,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无论人还是鬼,只敢欺负你这样的弱者,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恐惧,你要愤怒,要往死里斗争,宁死也不能露出一根软骨头。” 不要害怕,要愤怒。 这一句话,华瑶也记了许多年。 华瑶轻轻地敲响了方?谨的房门:“姐姐?” 方?谨道:“进来吧。” 方?谨说话的声音比平日?里更轻,华瑶的心跳越来越快。华瑶推开房门,缓步走入内室,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药香味。 周谦正跪在方?谨的床前。汤沃雪坐在一把?椅子?上,她?抬头望着华瑶:“殿下……” 华瑶道:“姐姐怎么样了?” 床前的桌柜上,两盏烛灯明明灭灭,灯火微弱,照亮了方?谨苍白的面容。她?的左肩上还有一条寸长的血口,紫红色的血水浸透了雪白的纱布。 周谦闭上双眼:“老臣……老臣尽力了。” 华瑶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方?谨回答道:“我活不过今天了。雅伦的刀上涂满了毒药,这毒药名叫‘九死’,世间没有解药。” 华瑶踉跄一步,连忙扶住了床柱:“姐姐,周谦和汤沃雪医术高强,我也准备了很多药材,我还有几盒天元果,那是天下第一的解毒药。你内功深厚,又是化境高手,只要调理得当,还是可以活下来的……”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天元果也只能让我苟延残喘,不能根治这种毒药的毒性,与其一天一天地等着自己全身腐烂,不如早早地投胎转世。”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 :“我写了几封亲笔信,交给了我的属下,我命令他?们尽心辅佐你。” 华瑶没料到方?谨会做到这一步。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 方?谨抬起手,拿出了枕边一只木匣。她?打开木匣,这里面装的是她?的印章,兵符,宝库的钥匙、账本?、清单,以及通往宝库的详细地图。 方?谨把?木匣递给华瑶:“要不是你赶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也不想把?这些东西留给你。” 华瑶双腿一软,抱着木匣跪在了床边。她?思绪混乱,只能说出几个字:“姐姐,我……” 方?谨嘲讽道:“你也不过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华瑶猛然?抬起头。她?眼里泪光闪闪:“我是真?的想让你活下来,我说过,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姐姐。” 方?谨笑了笑:“你做戏做得真?好,还让周谦和汤沃雪照顾我,我的铁石心肠都?被?你打动了,兵符和宝库,就是我送你的回礼了。” 华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做戏,还是在流露真?情?” 方?谨似乎是觉得很累了。她?抬起一只手,又放了下来:“罢了。” 华瑶追问道:“你想说什?么?” 方?谨道:“把?你的手给我。” 华瑶松开木匣,握住了方?谨的右手。她?的指甲红润有光泽,方?谨的指尖已然?浮现了青灰色。 方?谨道:“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经常牵着我的手。你说你跟不上我的脚步,只要我牵住你,你就不会走丢了。” 华瑶的眼泪止不住了。她?哭着说:“姐姐,姐姐,我一直记得……记得你对我的好,你照顾了我十几年,我从来不想、不想和你断绝关系……如果不是你当年救了我,我活不到今天……” 方?谨派人追杀华瑶的时候,华瑶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这些年来方?谨对她?的爱护。而今,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华瑶的眼泪一瞬间溢出了眼眶。 自从淑妃去世以后,华瑶再也没有嚎啕大哭过。她?经历过重病卧床、冒死逃亡,也曾被?敌军逼到了绝境,那时候她?没有哭,可她?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她?哽咽道:“姐姐,我……我……我心里有你,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 温热的泪水落在方?谨的手上,方?谨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华瑶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向方?谨,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处处关照她?的姐姐。 灯火昏黄,儿时的陈年旧事,依稀在眼前浮现,华瑶哭得更伤心:“姐姐,别走,姐姐!!我会治好你,我们、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依为?命……” 方?谨道:“我回到京城以后,还是会和你争权夺势,不如让我死在今日?,你我之间,尚有几分情义留存……你夺去了我的兵力财力,我恨你,还会派人袭击你。” 方?谨的声音略微压低了些:“每当你站在我的面前,我总是不愿意伤害你,我竟然?下不了手……我也恨我自己……” 华瑶道:“可是,可是……” 方?谨又打断了她?的话:“别哭了,你也知道,我现在死了,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最?好的结果。” 华瑶改口道:“不是,不是,我们明明可以,可以同甘共苦……” 床边的纱帐透出灯影,方?谨的眼中微有泪光:“同甘共苦?我们的姓氏都?是高阳,不能同甘,只能共苦。我们也不能同生共死,只能是一生一死,假如我回到京城,今日?的承诺都?不算数了,你我终归是要刀剑相向……” 华瑶紧紧抓着方?谨的右手。她?能感到方?谨的手心渐渐变凉。她?神色慌乱,像是小时候在花园里和方?谨玩捉迷藏,黄昏时分,她?还没找到方?谨。天黑了,月亮还没出来,满地的残花败叶,随风飘散,周围空旷得只剩她?一个人,她?急忙大喊道:“姐姐!” 方?谨道:“我这一生,也造了不少罪孽。” 华瑶抱住方?谨的右手:“姐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你疼不疼?” 方?谨道:“不疼,周谦封住了我的筋脉,我没有痛感,只觉得疲惫,我只剩半个时辰了……” 方?谨的眼眶有些湿润,泪水滑落,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她?不能容忍自己的软弱。 方?谨偏过头,看向床角:“大梁国的江山社稷,是你一个人的,也是天下人的,你要谨慎地治理国家……废除贱籍,施行新政,必须一步一步地慢慢完成?……” 华瑶震惊道:“姐姐也赞同我废除贱籍吗?” 方?谨答非所?问:“我赞同你登上皇位。” 华瑶颤声道:“你和我一起回京城,你也可以辅佐我……” 她?和方?谨是骨肉相连的姐妹。她?们也曾尝试过,要把?姐妹之间的情义彻底斩断,一丝不剩,一点不留,她?们试过几次都?失败了。断情绝义,原是她?们的痴心妄想。年幼时,彼此照应,年少时,相互留恋,长达十六年之久的姐妹之情,又岂是一朝一夕、一时一刻能舍弃得了的? 华瑶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哭喊道:“姐姐……” 方?谨自言自语:“我中了雅伦的毒计,她?扒下了徐信修的人皮,我只想亲手杀了她?……我不能、不能辅佐你,你还是可以做一个好皇帝……”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死在你怀里,也不是坏事。” 华瑶俯身抱住方?谨。方?谨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华瑶的双手越来越迟钝。 华瑶的泪水浸湿了枕巾,她?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唯一的亲人即将离开她?了,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挽留姐姐? 方?谨的力气?散尽了,呼吸十分困难,她?用气?音说:“姐姐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华瑶道:“不是……” 方?谨也不管华瑶还在否认什?么,方?谨只说:“你已经长大了,别像当年一样……只会哭,你要有骨气?……宁可流血,不可流泪……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 华瑶哭着摇头。她?痛哭失声,喘不过气?来。心头一阵绞痛,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闭上眼睛,张开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了凄惨的哭声:“姐姐,你别走,姐姐……” 她?乞求道:“不要走,姐姐,留下来,我求你了……” 方?谨道:“别哭了……妹妹……” 这是方?谨最?后一次叫她?妹妹。 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初春时节的皇城,天气?寒冷,紫砂炉里点上了沉水香,盆栽的牡丹开花了,华瑶坐在软榻上看书。快到晌午了,御膳房还没把?午膳送过来,方?谨记得华瑶爱吃枣泥糕,她?喃喃道:“桌上的食盒里,有枣泥糕……你想吃……就自己拿吧……” 这是方?谨留给华瑶的最?后一句话。 华瑶也记起来了,当年她?经常跑去方?谨的宫里,和方?谨一起看书,方?谨总是会把?茶水和点心准备齐全。 方?谨从没问 过华瑶喜欢吃什?么,但她?很了解华瑶的喜好,她?什?么都?知道,她?把?年幼的华瑶照顾得很好。 方?谨的心跳和呼吸完全停止了,华瑶也哭到嗓子?哑了。华瑶双手脱力,浑身冰凉而颤抖,不慎摔倒在床下,声嘶力竭:“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她?嚎啕大哭:“姐姐……” 第239章 满朝文武聚一堂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 周谦急忙扶住华瑶:“殿下, 请您保重身体!您的内伤还没有痊愈,千万不能?悲伤过?度。战争还没有结束,您要以大局为重啊。” 华瑶想站起来, 却又跪了下去。她看了一眼方谨的遗容, 又侧过?头, 怔怔地望着桌上那一盏烛灯。 她心想, 灯火点?亮的时候, 姐姐还活着,灯芯尚未燃尽, 姐姐已不在人世了。她亲耳听见姐姐说, 自己是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恩怨交织, 爱恨交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她跪在床边, 抬起方谨冰凉的左手,用?自己的脸颊去感受方谨冷透的掌心。她的眼泪从?方谨的指尖划过?,方谨上一次为她擦眼泪是什么时候?好几年前的旧事,她记得很清楚,宛然是昨日的情景。 她还有许多心里话, 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神思?昏沉, 恍恍惚惚,人世间的生死?存亡, 不可预知, 她也只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华瑶轻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周谦道:“现在是戌时一刻。殿下,请您节哀顺变, 三公主她……两?个时辰之前就毒发?了,那会儿她还在战场上。战况激烈,她领兵杀敌, 这毒药的毒性融入她的内力,随着她的内息流转全?身,她筋脉尽断,武功全?失……强撑着写?了三封信,交到了她的亲信手里。她把遗产都送给您,总归还是想顾全?大局,确保沧州局势在她离世后也能?维持稳定。” 泪水从?华瑶的眼角滑下来,华瑶自言自语:“如果她毒发?以后,立即服用?天元果,她能?活下来吗?” 周谦诚实地回答:“她耽误了自己的病情,全?天下没有一种药能?救得了她。若是服用?了天元果,她只能?再多活几天,这毒药的药性侵入肌理,全?身皮肉都会腐烂溃败,您也不忍心看着她遭受这些吧。” 华瑶低头不语。 周谦道:“三公主她走得并不痛苦,就像睡着了似的。人在世上,如同一场大梦,梦醒了,万事皆休,生前的恩怨情仇全?都消尽了。” 华瑶反问道:“兴平帝驾崩的那一天,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周谦叹了一口气:“请恕老臣直言,如果兴平帝还在世,她也会叫你?顾全?大局,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这是你?身为储君应有的城府。家国天下的重大责任,也是要由你?来承担的。兴平帝的书房里挂着一块牌匾,那牌匾上刻着八个字,‘勤政守业,克己恕躬’,你?在位时就要勤政爱民?,克制自己的私心,坚守大梁江山基业。” 华瑶闭上了眼睛。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汤沃雪跪到了她的身边。 汤沃雪道:“殿下,请您原谅,我和周老前辈都尽力了。” 华瑶道:“起来吧,我知道你?们尽力了。” 华瑶缓慢地站起身来,怀里抱着方谨留给她的木匣子。她走出了内室,唤来方谨的侍女,嘱咐她们为方谨整理遗容。 当天夜里,方谨的遗体已被封入水晶棺。她躺在密不透风的棺材里,穿着墨黑色绸缎衣袍,枕着一块白玉镶金的枕头,枕边放着两?朵玉雕的牡丹花。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真像是睡着了。 华瑶在行宫里搭设了灵堂。午夜时分,华瑶和谢云潇一同跪在方谨的灵堂里,依照皇族的祭奠礼仪,敬香、祭酒、烧纸、诵读祭文。 从?始至终,华瑶的神色都是十分平静。她牢记着“顾全?大局”四个字,她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 华瑶渐渐接受了现实。其实她并不觉得悲痛了,只是有些茫然,还有些浑浑噩噩。昨天晚上,方谨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今天晚上,方谨冰冰冷冷地躺在水晶棺里,再也看不见人世间的一切景象。 自从?淑妃去世之后,华瑶的心里筑起了一道高墙。这一道墙是她的铠甲,坚硬异常,把她与这个世界隔开了。她极力压抑自己的痛苦,也就经常感觉不到痛苦。可是方谨的意外死?亡,却在这一道墙上留下了一条裂痕,她需要一段时间来修复自己损耗的精神。 她脑海中回忆的不只是方谨的音容笑貌,还有她迄今为止做出的所?有选择。她不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任何一件事,这也意味着她和方谨的分歧是她们命中注定的劫数,没有一点?变通的余地。 她记得方谨的遗言。方谨说,她和方谨不能?同生共死?,只能?是一生一死?。她想告诉方谨,总有一天,她也会死?去,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人这一生有始有终,无人可以逃避生老病死。等到百年之后,她完成?大业,便会再次见到方谨。 她亲手在宣纸上写?了一篇祭文。祭文的最后一句正是她多年来的感悟,她一字一顿地默读了一遍:“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时。” 她把宣纸放入铜炉。炉火烧得正旺,火光跳动,纸页化为灰烬。 按照大梁皇族的丧葬礼制,方谨的水晶棺在灵堂停置七天之后,便要放进檀香木的棺椁,运到灵车上,送入京城郊外的凤山皇陵。 祭奠仪式结束了,子时已过?,夜色漆黑,华瑶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谢云潇与她一路同行。她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脚步也是虚浮的,跨过?门?槛的那一瞬,她差一点?就摔倒了。 谢云潇立即扶住了她的手臂。他察觉到她筋疲力尽,连忙把她抱到了床上,默默给她盖好了被子。 谢云潇不知道方谨给华瑶留下了什么遗言。他只看见华瑶收服了方谨的部下,又和秦三、杜兰泽商量了追杀敌军的计划。他和华瑶返回卧室之后,华瑶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猜想她的心情尚未平复,也就没有出声惊扰她。 谢云潇熄灭了卧室里的烛灯,华瑶也没说一个字。她和谢云潇默契地陷入沉静,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 谢云潇躺在华瑶的身侧。他们枕着同一只枕头,盖着同一张棉被,彼此的声息交融在一处,似有一种缠绵悱恻的温情。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艰险困难,也习惯了在逃过?一劫之后互相安慰。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她紧紧地搂着谢云潇,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睡着了。 接连几日的调兵作战,耗尽了华瑶的精力。她在梦里也觉得疲惫。她放任自己沉沉地睡了一觉。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精力恢复了不少,但她的内伤仍未痊愈,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时候受了风寒,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她咳嗽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窗外落日西沉,夕阳余晖映在窗栏上,半面是红光,半面是阴影。 华瑶惊讶道:“我睡了多久?” 谢云潇撩开床帐:“两?天两?夜。” 华瑶道:“你?一直在等我醒来吗?” 谢云潇把床帐挂到银钩上,又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她才想起自己至少三天没进食了。她想从?他的手里接过?瓷碗,他却说:“你?手臂上的淤青尚未消散,还是让我喂你?吃饭吧。” 华瑶随口答应道:“好啊。” 谢云潇坐到了床上,一勺一勺地慢慢喂她吃饭。 这一碗药膳快见底了,华瑶忽然一口咬住勺子,谢云潇道:“别?咬了,勺子不能?吃。” 华瑶往后退了退:“这个不用?你?说,我又不是傻子。” 谢云潇道:“你?刚才为什么要咬勺子?” 华瑶道:“我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现在还不太清醒。”话中一顿,又问:“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醒过?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些什么呢,你?不觉得无聊吗?” 谢云潇放下了瓷碗:“每一次你?昏睡过?去,我只想守在你?身边,等着你 ?睁开双眼。这两?天倒也不觉得无聊,我看书静坐,打发?时间,总能?等到你?情况好转。何况这一次只是等了两?天而已,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虽然难熬,终究还是熬了过?来。” 华瑶半信半疑:“是吗?” 谢云潇道:“向来如此。” 华瑶随口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也许下一次你?要等上好几年……” 谢云潇正在给华瑶倒水,听见华瑶的胡言乱语,他动作一停,茶壶里的温水洒了出来,沾湿了他的白缎衣袖。他看起来有些恼火:“殿下!” 华瑶道:“我好渴,我要喝水。” 谢云潇把水杯递到了她的唇边:“你?以前也答应过?我,不会再开这种玩笑。你?食言了。” 华瑶双手捧住水杯,“咕咚咕咚”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她伸了一个懒腰,趴到了床上,把她的脸埋进枕头里:“你?这么严肃干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谢云潇抬手揽住她的后背,精纯深湛的内力通过?他的掌心传入她的筋脉,在她体内运转三周天,帮助她调息定气。她身上的淤血渐渐化开了,药膳引发?的燥热也渐渐消退了。她打了一个哈欠:“我想洗澡。” 谢云潇道:“稍等片刻,洗澡水还没烧好。” 华瑶忽然转了个身。她侧躺在床上,脸颊还贴着枕巾,目光快速扫过?谢云潇,又稍微蹭了蹭枕头。她小声说:“你?这两?天也没睡好吧,你?快躺下来,陪我睡个回笼觉。” 柔软的棉被掀开了一角,谢云潇缓缓地躺下了。 华瑶伸手搂住他的腰身,她把自己的耳朵贴到了他的胸膛上。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强劲有力,脑海里冒出奇怪念头,真好啊,她还活着,他也活着。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战场上的种种惨状,生与死?,胜与败,聚与散,过?去与未来,全?都交缠在她纷杂的思?绪里。 华瑶自言自语:“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谢云潇道:“我读过?几本史书……” 华瑶插了一句:“你?太谦虚了,你?至少读过?几百本吧。你?的书房里全?是书本卷轴。” 谢云潇握住了她的手腕,继续道:“书上说,各人有各人的时运,然而古往今来,无论大小人物,没有一个是真真正正的一生顺遂。为人一世,总有起落沉浮,这也并非人力所?能?改变。” 这句话的语气很是温柔,华瑶听出了谢云潇想要安慰她的意思?。 谢云潇讲的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她偏要说些不合常理的胡话:“假如我身中剧毒,陷入昏迷,也许很快就能?醒过?来,也许几年甚至几十年都醒不过?来,你?会怎么想?” 谢云潇不假思?索:“既然你?非要折磨我,我和你?一起昏过?去算了。你?什么时候清醒,我什么时候恢复知觉。” 华瑶噗嗤一笑:“你?真好玩。” 谢云潇道:“过?奖了,彼此彼此。” 华瑶的笑意转瞬即逝。她的意识渐渐恢复了,她想起了方谨,也想起了燕雨。 谢云潇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他结实有力的手臂收得更紧,把她牢牢地抱在怀里,丝毫不放松。他低声道:“你?有做大事业的志向,也有依托终身的抱负,将来不知还有多少事业等着你?完成?,天下臣民?都要靠你?一个人照应……” 华瑶道:“你?也要劝我以大局为重吗?” 谢云潇道:“不是,我想劝你?不必强求已经结束的缘分。” 华瑶道:“你?真的挺会说话的。” 但她转念一想,强求了又怎样?谁知道缘分有没有结束呢?她不怕鬼神,不惧生死?,当然也不会认命。她不会放任自己的意志消沉下去,她会重整旗鼓,这世上没有她闯不过?的难关。 谢云潇缓慢地抚摸她的后背,顺着她的脊骨摸到了她的后颈。他已有整整两?天不眠不休,他的神志其实也并不清醒,他迫切地想要亲近她、安慰她,让她沉浸在温暖舒适的氛围里,抛开愁绪,忘记病痛。 他的指尖深入她的长发?。她抬起头来,他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紧接着又是一个吻,他在亲吻的间隙里一声声地念道:“卿卿,卿卿。” 华瑶试探道:“我和你?的缘分……” 谢云潇又记起华瑶昏迷不醒的样子。他心有余悸,双手立刻撑到了华瑶的枕头两?侧,绸缎织成?的枕巾只有薄薄一层,被他紧攥得发?皱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和你?的缘分是前生注定,来世预定,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必定会长厢厮守。” 华瑶搂住他的肩膀,她本来想说“你?的执念太深了”,可他的眼里全?是她的倒影,似是充满了说不出的真切情意。她改口道:“你?……嗯,你?说得对。” 谢云潇的态度十分强硬,却又有一丝乞求的意味:“别?敷衍我。” 华瑶严肃道:“什么敷衍?我从?来没有敷衍过?你?。你?给我坐起来,把我以前送给你?的情诗在心里默背三遍。” 门?外传来侍女的脚步声,华瑶推开谢云潇,披衣下床。谢云潇把枕巾掀开了。他坐在床上,沉静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又深情,她的心神也被他勾得迷离恍惚,她不禁怀疑他当真在心里默背情诗了。 华瑶连忙道:“我去洗澡了,你?自己睡一会儿吧。” 华瑶缓步走向浴室,浴桶里的热水正冒着雾气。 水雾缭绕时,她的神智完全?清醒了,她的情绪也完全?平复了。她脱下衣裳,泡进浴桶里,两?个侍女站在她的背后,把玫瑰香膏均匀地涂抹在她的长发?上。 华瑶抬起双手,搭住了木桶的桶沿。热水漫过?了她的锁骨,她的指甲在桶沿上画了一个小圈。 她猜到了羌羯军队撤退的方向,也猜到了甘域国会在十天之内向她求和,她会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全?收拾了。至少在她当政的这些年里,羌国羯国甘域国不会再有任何侵占大梁国土的机会。 * 几天之后,秦三派人从?前线传回捷报,启明军与沧州飞虎营合力清剿了四万羯人精兵、以及两?万羌人精兵,几乎把羯人的将领全?杀光了。羯国、羌国元气大伤,与甘域国的盟友关系十分紧张。 甘域国的使?臣也赶到了柯城。这些使?臣送来了金银珠宝,姿态极尽恭顺,华瑶与使?臣仅仅商量了半天,便为甘域国敲定了一份投降书和一份纳顺表。 华瑶道:“别?忘了告诉你?们国王,羯国快要亡国了。羯国的两?个王女死?在我手里,我的军队也攻入了羯国本土。我会设定一条新?的边境线。” 使?臣跪在地上,谦卑道:“是,是,微臣牢记在心。甘域国一向是大梁国的附庸,我们国主崇敬您的威名,却被奸臣蒙蔽了耳目……”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甘域国的军队勾结羌人羯人,在我大梁境内烧杀抢掠,这一笔血债,我要你?们血偿。” 使?臣躬身弯腰,硬着头皮道:“微臣、微臣今日觐见殿下,商定了投降书和纳顺表,您、您不能?反悔了。” 华瑶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的汉语说得不错,谁是你?的老师?” 使?臣答不上来。他的后背浸出一层冷汗。 华瑶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你?们甘域国献给我的投降书上有一项条款,甘域国王向我承诺,他会追究奸臣的罪责。我要的不只是‘追究’,我要判处他们斩立决。你?们甘域国还有三位将军,谋害了凉州边沙大将,我要这三个人的项上人头。” 甘域国的众多使?臣颤抖如筛糠。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会武功,腰间也挂着一把短剑。 华瑶向他们走近一步,浓烈的杀气从?她身上传来,众人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他们的佩剑全?都断成?了碎片。他们自身虽然没有受伤,内心却因为华瑶的武功境界而感到极大恐惧。 华瑶冷声道:“我只给你?们七天时间。七天之后,那些人要是没死?,本次和谈就作废。” 夜色初上,行宫亮起了灯笼,华瑶在主殿设宴款待使?臣。 主殿堪称金碧辉煌,追随华瑶的文臣武 将共有一百多人,众人交错着坐在主殿的左右两?侧,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张案桌。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荤菜、素食、汤羹、点?心,样样齐全?。 华瑶高居上位,谢云潇坐在她的身边,甘域国众多使?臣都坐在华瑶的左下方。 华瑶没开口,使?臣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敢窃窃私语。 使?臣们特意准备了容貌出色的甘域国少男少女,本想凭借美色引诱华瑶,结下姻亲之盟。然而使?臣们看清了谢云潇的长相,深感羞愧,也就不好意思?按照计划行事了。 第240章 天地宇寰兴瑞象 时也,命也,运也 华瑶的目光扫过众人的面庞, 甘域国的使臣纷纷把头低下?去了?。 华瑶端起一杯酒,抿了?一口。她酒量不好,也不能贪杯。但她必须把气势摆出来。她放下?酒杯, 打了?个响指, 高挂在墙壁上的灯笼里火光迸溅, 灯光大亮, 照得殿堂一片通明。 甘域国的使臣们更?是万分?惊恐。他们只知道华瑶的武功已入化境, 却不知道华瑶竟然把“控火御风之术”修炼到这般高深地?步。 那些灯笼距离华瑶至少有二十丈远,华瑶可以操控二十丈之外的烈火流风, 她的武功境界一定?是在化境之上, 取人性命, 易如反掌。 这一场宴席也有歌舞助兴。舞者是一群年轻力壮的剑客,剑法出神入化, 剑锋破空之声如同霹雳般响亮,梁国武将拍手叫好,甘域国使臣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宴席结束之后,使臣回到了?驿馆里,默默地?收拾行囊。次日早晨, 他们拜别华瑶, 启程返回甘域国。他们快马加鞭,赶在三天之内把消息传给了?甘域国的国王。 华瑶耐心地?等待了?几天, 甘域国果然又派遣了?第二批使臣前来觐见华瑶。 这一批使臣的首领是甘域国王子, 名叫谷舒,今年刚满二十四岁。此人容貌英俊, 体格强壮,在甘域国也很有声望。他身上穿着一件墨绿色衣袍,腰间系着一条绞丝金链, 深褐色长?发只用?缎带扎成一束,微卷的发尾落在他的背后。 议事厅内,谷舒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恭敬道:“微臣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华瑶道:“请起,赐座。” 谷舒坐到了?一把木椅上。他缓声道:“殿下?收服四方豪杰,平定?天下?祸乱,真是当?今世上英明神武第一人。微臣久仰殿下?威名,今日得见殿下?尊荣,实在是三生有幸。” 谷舒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华瑶身边的近臣。他看见谢云潇和杜兰泽分?别坐在华瑶的左右两侧。 谢云潇的外貌当?真是完美无缺,已不能用?语言来形容,只让人想起雪山渺茫之景,不染世间尘埃,可望而不可及。而且谢云潇刚从庭院里走过来,今日早晨,小雨淅淅沥沥,庭院树木繁茂,树叶上雨水潮湿,谢云潇的衣袍、腰带、袖摆,甚至是鞋底都不曾沾染半分?水雾,他的武功境界必然是远超常人的高深。 谷舒转过头,又瞥了?一眼杜兰泽。 杜兰泽的仪态和气质也是超凡脱俗。她穿着素白色长?裙,腰系一条黑色丝绦,分?明是在给方谨守丧。 杜兰泽对上谷舒的目光,微笑道:“请问你今日为何而来?” 谷舒道:“我的父王依照殿下?吩咐,处决了?三位将军……” 话没说完,谷舒拍了?一下?手。侍卫呈上了?三只木盒,盒子里装着三位将军的人头。这三人之中,竟有两个死不瞑目,只有一个闭上了?双眼。 杜兰泽面不改色:“有劳了?。” 谷舒道:“父王敬仰殿下?威名,愿意听从殿下?号令。殿下?为甘域国拟定?了?一份投降书,父王仔细读过了?。那投降书共有三十七项条款,其中一项是开放甘域国南部的航道、港口、驿道、驿站,纳入大梁官兵的管辖范围……”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不错。” 谷舒语气谦卑:“微臣听说大梁国有一条不成文的法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是大梁国储君,您的宽恕和责罚都是恩赐……” 他撩起衣袖,“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微臣恳求您赐下?恩典,饶恕甘域国进犯大梁国边境之罪。” 华瑶的视线没有一丝偏移:“我只谈正事,不讲废话。如果甘域国主同意全部条款,我自然会饶恕你们,大梁国与?甘域国都能从中获益。” 谷舒抬头,望着华瑶:“倘若甘域国交出了?航道和驿道的管辖权,那我们甘域人如何做生意?如何经营农业和商业?如何运送货物?甘域国内,众多官吏、士兵、商人、书生会不会趁机造反?!微臣愧对甘域国民,更?愧对殿下?,请殿下?赐微臣死罪!” 华瑶道:“你这是要以死相逼?” 谷舒道:“殿下?言重了?!” 华瑶笑了?一声:“你仔细想想,大梁国和甘域国之间的战争,究竟是我们不想打,还是你们不能打?” 谷舒竟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用?甘域语说:“您要是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留,我们宁愿决一死战。甘域人不能忍受屈辱,我们国主也要顾全自己的尊严。” 华瑶目光冰冷,只用?汉语回答:“甘域国主的尊严在他入侵大梁边境的那一天就应该消失了?。无论他愿不愿意,他必须血债血偿。我和你商议条款,也是出于?仁慈。倘若我失去了?耐心,你再后悔也来不及。” 谷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您又要开战吗?您就不怕甘域人起兵作?乱,伤害驻守在甘域国的大梁官兵?” 华瑶依旧平静地?坐在龙椅上:“梁人和甘域人能否融洽相处,只看官府如何宣扬了?。我并不是要逼死你,我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促进甘域国海陆贸易繁荣兴盛。大梁国地大物博、兵强马壮,甘域国与?大梁国结盟的好处,你数都数不清,如此浅显的道理,就连三岁小孩也能想明白。” 谷舒颤声道:“你不费一兵一卒,就要侵吞我们的地?盘……” 华瑶严肃道:“你要知道,你们只有两条路,第一,接受条款,第二,亡国灭族。” “亡国灭族”四个字,沉重响亮,如箭一般锋利,射入谷舒的耳孔。 谷舒盯着华瑶,放出一句狠话:“我们甘域人上了?战场也不怕死,更?不会输给你们粱人。” 华瑶看着他:“你杀过粱人吗?” 谷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华瑶冷声道:“你再敢大放厥词,我立刻杀了?你,用?你的鲜血祭奠冤魂。” 议事厅里卷起一道刚猛强悍的劲风,瞬间从谷舒的头顶扫过。谷舒连忙跪到了?地?上,甘域国的众多使臣跪在他的身后,众人异口同声:“微臣知罪,请殿下?息怒。” 谷舒呼吸急促,脖颈上隐隐浮现一条条青筋。 华瑶心想,他明明比自己大四岁,城府还是差了?一些。甘域国王为什么?派他出任使臣? 华瑶看向了?杜兰泽。 杜兰泽站起身来。她上前一步,轻声道:“凉州昨日传来消息,羯国的国王和王后已经去世了?。羯国王室没有一个活口留下?来。羯国内部动?荡不安,八大部族分?崩离析,更?像是一盘散沙。” 杜兰泽掀开一块盖在木板上的绸布,显现出一张羯国的详细地?图。 杜兰泽握住一支炭笔,勾描出一条全新的边境线:“不出半年,羯国便?会亡国了?。” 谷舒犹豫半晌,才问道:“羌国……” 杜兰泽道:“羌国的国王有两个儿子,长?子失踪了?,生死未知,次子桑顿已被?启明军俘虏了?。” 谷舒道:“桑顿、桑顿……他在你们手里?” 杜兰泽道:“正是如此。你也不必为他担心,大梁国与?羌国谈判结束之前,启明军不会动?他一根手指头。” 谷舒听出了?杜兰泽的言外之意。羌国也向大梁国投降了?。 羌国的国王是个精明老练的女?人。自从启明军与?羌国交战以来,羌国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羌国的文臣武将也有满肚子怨言。羌国的国王必须寻求退路,顺便?把她一向宠爱的儿子赎回去,或许羌国会成为大梁国的盟友,重修两国之好。休战,和谈,签订盟约,无非是为了?各自的利益。 * 当?天傍晚,甘域国的使臣全部退下?了?,华瑶又和杜兰泽商量了?一会儿政事。她们一定?要抢占甘域国南部的驿道和港口,是因为启明军在羯国找到了?几处金矿和铜矿,若要开采矿石,必须从甘域国的运河借道行船。 华瑶的心里已有了?主意,无论甘域国主是否同意,这几条运河她要定?了?。羯国的金矿和铜矿,她也要定?了?。羯国士兵屠杀沧州官民数十万人,羯国付不起赔款,那就用?羯国本土的矿山来结算,她会把羯国的金山银山全部搬回大梁。 天快黑了?,华瑶离开了?议事厅,走在一条清幽小路上。她独自一人穿过浓密树荫,灯光照出一座寂静庭院,地?上洒着几片枯黄落叶,沾满了?潮湿水雾,无端生出凄凉萧瑟之感。 华瑶的脚步停顿了?一瞬。她站在门口,轻轻地?敲响房门,屋内传来回音:“请进,殿下?。” 华瑶推开木门,跨过门槛,屋内的木桌上亮着一盏烛灯,灯火飘摇,似明欲灭。 空气 中漂浮着淡淡药香,华瑶略微低下?头,又抬头向前望去,燕雨正躺在一张木床上,齐风坐在床边,用?一条毛巾擦拭燕雨的面容。 华瑶小声问:“燕雨怎么?样了??” 齐风道:“多谢殿下?关心,还是老样子。早些时候,周老前辈也来探望了?燕雨,她教会了?我许多针灸的技巧。她说,长?此以往,燕雨也许会……会突然醒过来。” 华瑶连忙坐到齐风的身侧。她抓住燕雨的手腕,替他把脉,他的脉象如同一条丝线,细微轻缓。他的脸颊也消瘦了?不少,眼眶浮现出淡淡的紫青色。 华瑶静静地?注视着他的面庞,他好像也睡着了?,就像方谨一样。她不禁有些恍惚了?,燕雨的魂魄,究竟游荡到了?哪个世界? 华瑶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燕雨毫无反应。 华瑶自言自语:“你知道吗?羌国和甘域国都投降了?,羯国名存实亡,再过几个月,等到边境战事平定?,大梁国的政局就要翻新了?。” 华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燕雨说这些。近日以来,她时常想起儿时的光阴,燕雨和齐风都是她的玩伴。他们在庭院里捉迷藏、放风筝、讲故事、追逐打闹,记忆中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她就长?大了?。 齐风道:“战争……快要结束了?吗?” 华瑶道:“是啊,真是个好消息。” 齐风点了?点头。 华瑶道:“你也瘦了?一点。” 她抬起手,似要触摸他的脸颊。他一动?不动?,只等她的指尖落到他的脸上。 华瑶还没碰到他,又把手收回去了?。她轻声说:“你的头发上有一小片树叶。” 齐风解释道:“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他的心脏也变成了?一片树叶,漂浮在期待之上,惆怅之下?。他向来不善言辞,此时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静默地?坐着,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到了?墙上,他和华瑶还隔着一尺距离,彼此的影子没有一丝重叠的痕迹。 华瑶忽然问道:“你吃过晚饭了?吗?” 齐风道:“没有……暂时没有。” 华瑶道:“我给你带来了?一份食盒。” 齐风打开了?华瑶递过来的食盒,闻到了?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味。那盒子里装着鸡丝卷饼、姜醋螃蟹肉、清炒白菜、凉拌莴笋,以及一小碟玫瑰酥糕,很合他的口味。 齐风轻声回答:“多谢……谢谢。” 华瑶的声音比他更?轻:“我听说你这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能照顾燕雨。我不会再让你冒险了?,你也可以好好休息。” 齐风道:“你要赶我走吗?” 华瑶急忙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齐风把食盒的盖子扣上了?,华瑶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抬头,看着我。” 齐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看见齐风的眼里泛着泪光,她很惊讶。齐风立即把头侧过去了?,她追问道:“你哭了?吗?” 齐风道:“我……我没哭。” 他怕自己会害她担心。他涨红了?脸,编出一句拙劣的谎话:“我、我不会哭。” 华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生硬地?挤出一句:“你不要哭了?。” 齐风道:“对不起。” 华瑶道:“你并没有对不起我。” 华瑶又把食盒打开,放到桌上,还把筷子递到了?他的手里。她小声说:“人在肚子饿的时候最?伤心。吃饱了?,洗个澡,再睡一觉,你心里会更?舒服些。” 齐风道:“我现在就吃饭。” 华瑶继续说:“我从来没想过赶你走,我想和你一起回京城,我知道你和燕雨不喜欢打打杀杀,你们都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你们可以住在皇城,或者京城郊外,我会派人保护你们。” 筷子不慎敲到了?瓷盘上,撞出了?一声轻响,齐风的嘴里塞了?一块卷饼。他又把头转到另一边,缓慢地?咀嚼着,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去。他觉得自己行为古怪,就连寻常的礼节都没顾上。 他懊恼又烦闷,声音里透着无奈:“多谢殿下?关照,我感激不尽。” 华瑶从袖中取出两只平安符:“你和燕雨的生辰快到了?,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生辰礼。等你们回到了?京城,我再送你一栋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齐风接过平安符。这是莲花形状的平安符,做工十分?精巧,紫霞色丝绢织成了?八瓣莲花,花蕊上绣着几个篆体字,齐风一个也不认识。 齐风问:“我以后能不能学认字?” 华瑶道:“当?然可以。” 齐风道:“等到燕雨醒了?,我就能教他读书认字。” 华瑶的心弦一霎绷紧了?。她听周谦说,燕雨也许永远也不会醒来。可她必须给齐风留一个念想。她不能斩断他仅存的希望。 华瑶认真道:“燕雨会是一个好学生。其实他一直很听你的话,也只有你能管得住他。” 齐风和华瑶之间的距离仅有半尺,他不敢再靠近一寸,只怕自己会发现眼前一切都是幻觉,是他在幻觉中设想出来的自欺欺人的一点安慰。 齐风垂头看着燕雨,灯光模糊,燕雨神色平静,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忐忑不安,燕雨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齐风“刷”的一声站了?起来:“他皱眉了?,你看见了?吗?” 华瑶心神恍惚,完全没注意到燕雨的表情,却撒谎道:“嗯!我也看见了?!” 齐风急忙道:“要不要把周老前辈叫过来?” 华瑶还没回答,门外传来一声叹息:“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呢。” 华瑶走过去拉开木门,周谦和华瑶打了?个照面:“老臣参见殿下?。” 华瑶道:“免礼,你来给燕雨把脉。” 周谦快步走到床前,先给燕雨把脉,随后又在他身上施行了?针灸治疗。燕雨的病情没有任何起色,周谦还说:“再等等吧,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华瑶点了?一下?头。她喃喃自语:“我也不知天意如何,只愿燕雨早日醒过来。” 周谦把银针收入木盒:“殿下?是天生贵人,金口玉言……” 华瑶却说:“人道我贵,非我之能也,此乃时也,命也,运也。” 周谦放下?了?木盒:“是啊,您能有今日成就,正是因为您才学高、武功强,运气也好,您把人情世故看得十分?透彻。” 华瑶难得谦虚一回:“倒也算不上透彻,我只是有感而发。” 周谦提起一盏灯笼,她把华瑶和齐风都引到了?庭院里。 夕阳斜照,树影纵横,华瑶站在一棵桃花树下?,透过树叶的缝隙观望天空。 天色渐暗,满树桃花迎风招展。 周谦把灯笼挂在一根树枝上,起手一挥长?剑,在火光中划出一道耀眼白光。 烈火飞扬,青烟漂浮,那几株桃树竟是纹丝不动?,每一朵桃花都少了?一片花瓣。纷纷花瓣飘落半空,又拼成了?几百朵桃花,融入烟尘之中,化为灰烬。 周谦对剑风的运用?纯熟自如,她的剑风好像一种?活物,全然依照她的设想活动?,既能进攻,又能防守,还能一片一片采摘花瓣,散入飞烟流风。这等精妙的剑法,真让华瑶大开眼界。 华瑶不禁问道:“我能学会吗?” 周谦道:“殿下?天资聪颖,这世上没有您学不会的功法。” 华瑶知道周谦又要教她武功了?。 近日以来,周谦不分?昼夜地?教导华瑶习武,好像很着急似的。 华瑶不知道周谦究竟在急什么?,华瑶总是学得很认真。她聪明好学,无论天资还是根骨都是最?上乘的。经过半个多月的刻苦练习,她的武功境界又精进了?一层,距离“天下?第一高手”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今日周谦不教剑法,她打算传授心法口诀。她把口诀念了?一遍,又问:“你们二人听懂了?吗?” 华瑶似懂非懂:“大概明白一点点。” 齐风完全不懂:“晚辈实在不知道您刚才说了?什么?。” 天已经黑下?来了?,华瑶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她的双眼比烛芯更?明亮。她直勾勾地?盯 着周谦,只等周谦为她讲解心法口诀。 周谦收剑回鞘:“这口诀的第一句是‘轻重各异,强弱定?势’,你们首先要明白如何控制自己出招的轻重缓急。你用?在剑上的劲力,就像是一只转轮,随时能做到相互转换。” 华瑶的悟性远超齐风。经过周谦的一番点拨,华瑶差不多能做出个样子,齐风不小心削断了?一根桃枝。 桃花摔落在地?,枝叶纷飞,齐风懊恼地?后退两步,还把双手背到了?身后。 华瑶调侃道:“这可是周老前辈的绝招,她老人家练了?好几年,难道你还想在一天之内学会吗?你也太贪心了?。” 齐风道:“我知道自己学不会,只可惜桃花开得正好,落在地?上,全都凋谢了?。” 华瑶从地?上捡起几枝桃花,扎成一束,递给齐风:“放进花瓶里,多少还能做个摆件,挺不错的。桃花的花期只有半个月,你也不必怜惜它,好好欣赏就是了?。” 齐风接过花束,很淡地?笑了?笑。 自从燕雨出事以来,齐风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今日是华瑶第一次看见齐风流露笑意。 华瑶和齐风对视片刻,恍然回过神来,连忙又跑去练剑了?。 这一练又是一个多时辰,华瑶的招式毫无进展,齐风更?是一窍不通。华瑶不由得感到挫败。她做梦都想练出周谦那般精湛奥妙的剑法。她能用?剑气把每一朵桃花撕得粉碎,却不知道如何使出刚柔并济的绝招。她要修炼到武学宗师的神妙境界,真是比登天还难。 华瑶抱着长?剑,坐到了?台阶上。她一手托腮,看着齐风在庭院里练剑。她心里想的还是心法口诀。 周谦坐到了?华瑶的身旁:“您还在思考口诀?” 华瑶道:“嗯。” 周谦不禁笑出声来:“您也算是皇族里勤奋刻苦第一人了?。” 华瑶否认道:“不,我皇兄东无,比我更?勤奋。每天早晨天还没亮,东无就起床练功了?,我还没睡醒……” 周谦道:“那都是几年前的旧事了?,那会儿您年纪还小,每天多睡一两个时辰,对身体有好处。再说了?,东无如此勤奋,还不是败在了?您的手下??” 华瑶毫不谦虚:“嗯,这倒是,我毕竟是真龙天女?,运气比东无好多了?。” 话锋一转,她承认道:“不过,东无的武功比我强很多,再给我两三年,我也追不上他的境界。” 周谦的语气十分?平稳:“强、弱、高、低,这四个字,也是相对而言的。什么?是强,什么?是弱?再强壮的人,也有衰老病死的那一天。” 华瑶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周谦。过了?片刻,她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人在世上,大多只能活到八十岁,还要经历幼年、童年、青年、中年、老年。其中幼年、童年、老年至少有五十年,强壮健全的时光,大概只有三十年。强者不一定?是真正的强者,只是相对弱者更?强,当?他遭受疲惫、饥饿、疾苦、病痛的折磨,他也不再是强者了?,并非人力所?能勉强。” 周谦道:“殿下?确实是聪慧透彻,最?多不过三四个月,您就能领悟这一门功法了?。” 华瑶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到底是要教我武功,还是要教我为政之道?我回到京城之后,就要登基称帝了?。” 周谦道:“道理都是相通的,您体谅民生疾苦,终会成为一代明君。” 周谦搭住华瑶的手腕,深厚精妙的内力传入华瑶的筋脉,积聚在她丹田之内,渐渐在她周身运转。 华瑶只觉得浑身劲力充沛,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她能听见数十丈之外的动?静,也能看见桃树上的细微纹理,她身处的世界越发广阔了?。 华瑶惊喜道:“多谢……老师指教!” 周谦笑道:“能教导殿下?,真是我的福气。” * 数天之后,华瑶率领启明军返回京城。 此时正是阳春四月,京城百姓夹道欢迎,几乎万人空巷。 秦州和岱州的小麦已在本月上旬迎来了?大丰收,吴州、容州、康州三省也是风调雨顺。号称“中原粮仓”的几个大省焕发了?生机,华瑶从羯国夺来的财富又充实了?大梁国库的款项,北方边境渐渐安定?了?,西南战线也频传捷报,满朝文武不得不佩服华瑶的种?种?功绩。 华瑶的车队尚未驶入京城,满朝文武已经在午门前的广场上等候了?。 众人身穿官服,头戴官帽,面朝城门,高声道:“臣等恭迎殿下?凯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240-250 第241章 朝觐 琼英拍马屁拍得有点过头了 华瑶和谢云潇坐在?同一辆马车里, 车前拴着?四匹骏马,缓步踏上京城的石板大道。马蹄声融入了喧哗嘈杂的人声,众人高?喊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殿下?攻无不克, 战无不胜!!” 众人声调激昂, 华瑶也被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她高?高?兴兴道:“我的威望已经远远超过我爹了。” 谢云潇这才想起来皇帝去世许久了, 官府至今没有公布皇帝驾崩的消息。满朝文武之中, 还有不少?人以为皇帝正在?昆山行宫养病。 谢云潇委婉地问?道:“你爹最近怎么样了?” 华瑶悄悄和他耳语:“我听说, 太?后把他做成了干尸。” 谢云潇道:“听上去不是很好。” 华瑶道:“我也觉得。” 谢云潇莫名有些想笑?,但又觉得笑?出声来很不礼貌。无论皇帝生前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恶事?, 他毕竟是华瑶的父亲, 人死债消, 谢云潇对?他尚有一分尊重,也不会肆意谩骂或是贬损他。 谢云潇只问?:“太?后何时才会把皇帝的死讯昭告天下??” 华瑶道:“我不明白太?后的用意。今日我们都要面见太?后, 到时候,我试探她几句,你再来帮我打圆场。” 谢云潇道:“也好。” 马车仍在?石板大道上缓慢行驶,华瑶懒散地倚靠着?软枕。她把自己的一条腿驾到了谢云潇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搂着?谢云潇的腰身, 全然是一副昏君的坐姿。 谢云潇依然坐得端端正正, 丝毫不受她影响,她不禁问?道:“你一天到晚总是这么守规矩, 你不累吗?” 谢云潇道:“我只是白天装模作样, 到了晚上就不会再守规矩。” 华瑶轻轻一笑?:“真的吗?” 谢云潇低声道:“你今晚不妨来试试。” 华瑶耳尖一热,心头也一热。她双手勾住谢云潇的脖颈, 几乎是挂在?他的身上。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到他的颈侧,他收手将她抱紧了。她玩闹般地使劲蹭了蹭他的颈肩,听见他骤然加快的呼吸, 她更来劲了:“我可不可以……” 华瑶这一句话还没说完,谢云潇打断道:“不可以。” 华瑶义正词严:“我刚才是想问?你,我可不可以牵住你的手,既然你不同意,那就算了,我不牵了。” 谢云潇道:“当真如此?” 华瑶小声问?:“不然呢?难道你还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念头?” 谢云潇答非所问?:“卿卿。” 谢云潇把她抱到了他的腿上。他紧握她的双手,与她十指相扣,彼此的掌心贴合在?一起,她感受到说不出的温暖。她一声不吭,又想起了离开京城的那一日,她和谢云潇都没料到自己可以安然无恙地回来。 此时的玩闹更像是一种放松的游戏。他们在?沧州奔波了将近三个月,经受了许多战乱之苦。行军途中,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吃的是野菜山蔬,睡的是稻草山洞,羯人羌人一日不停地追杀他们,当时他们的心里仅存一线希望。还好后来雅伦中计了,羯人将军也被启明军杀光了,沧州形势一瞬扭转,敌国军队也撤离了沧州全境。 华瑶感叹道:“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谢云潇道:“全国各地的战事?都会在?未来半年内停止,你以后不必再上战场,可以安心留在?京城。” 车队驶入了京城的中城,礼官在?城楼上点?燃礼炮。九十九枚炮弹依次燃放,响亮的炮声传遍全城,轰动一时。 此时恰好是正午时分,骄阳当空,皇城的日晷在?石盘上投下?一条笔直长影。 太?后端坐在?仁寿宫的主殿里,沉默品茶,清幽茶香飘满了室内,太?后问?了一声:“琼英,你可要尝一尝攒盒里的点?心?” 五公主若缘、七公主琼英正坐在?下?方。若缘神色安定,琼英却有些焦急烦躁,就连手里的玉骨扇子都拿不稳了。 琼英记得自己不止一次骂过华瑶是“贱民“,也曾与华瑶争夺过方谨的宠爱。 琼英与华瑶同岁,只比华瑶小几个月,但她从不亲近华瑶,处处与华瑶做对?。说是“做对?”,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她根本?没把华瑶放在?眼里。区区一个贱民之女?,哪有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本?事?? 如今华瑶一步登天,顺利掌控了军政大权,满城权贵无一不想逢迎华瑶,皇族也不敢违抗华瑶的命令。 早在?华瑶返回京城前的半个月,方谨的棺材就运到了皇城,琼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不可一世的方谨,竟然死在?了沧州战场上。虽然众人都说方谨被羯人毒死了,琼英却怀疑华瑶巧妙地谋害了方谨,只因华瑶的毒计太?过巧妙,方谨的亲信也没察觉出来,纷纷投靠了华 瑶。 琼英感到恐惧之余,对?华瑶更有几分敬佩。 太?后似乎把琼英的心思看穿了。太?后特意吩咐琼英尝一尝点?心,原是提醒琼英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琼英道:“儿臣……儿臣谨遵皇祖母吩咐。” 太后道:“好孩子。” 日晷的倒影偏移了一寸,仁寿宫的太?监赶来报信:“启禀太?后娘娘,殿下?领着?文武大臣,正往仁寿宫走来。” 依照大梁国的礼制,立下战功的皇族回到皇城之后,首先要去宗庙敬香,然后要给太后请安。华瑶才刚离开宗庙,就准备面见太?后了。 太?后的语气?慈祥和蔼:“这孩子总是很有孝心。” 若缘不禁勾动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她不相信太?后疼爱任何一个孙子孙女?,不过太?后经常在?众人面前扮演一副慈祥祖母的姿态,除了皇族之外的臣民多半会认同她的宽厚仁慈。 繁杂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由远及近。若缘和琼英连忙站起身,提起裙摆,跪在?地上,恭敬道:“臣妹恭迎太?女?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仁寿宫的众多奴仆全部跪伏在?地,华瑶跨过门?槛,沉声道:“免礼,诸位请起。” 众人谢恩过后,缓缓地站了起来。 华瑶步入正殿,对?太?后行礼:“儿臣参见皇祖母,恭请皇祖母圣安。” 包括谢云潇在?内的众臣也随着?华瑶跪了下?去,孝敬太?后是宫里的规矩,太?后的地位一向?是极高?的,深受臣民敬仰。太?后放出了外朝的政权,却还统管着?内宫各项事?务。华瑶想把权柄从太?后手上完全夺过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边境战事?已经结束了,皇城夺权之争才刚刚开始。 太?后柔声道:“你终于?回来了,好孩子,快起来吧,赐坐,送茶。自从你去了沧州,哀家整天念着?你,日日夜夜为你诵经祈福,生怕你遭遇不测。亏得祖宗保佑,你又打了胜仗,羌国和甘域国都投降了,你身上可曾受了什?么伤?” 华瑶和谢云潇先后落座,华瑶从仁寿宫女?官的手里接过一杯茶。她捧着?茶盏,缓声回答:“儿臣不孝,让皇祖母担心了。好在?儿臣毫发无损,沧州局势已定,大梁官兵救回来的俘虏多达上百万人,真要感谢上天保佑,也算是没有辜负皇祖母的期望。” 太?后与华瑶寒暄了几句,迟迟没让若缘和琼英落座。她们二人有些尴尬,只能站在?木椅之前。 华瑶侧过头,看了一眼若缘和琼英。 若缘皮笑?肉不笑?。 琼英含笑?道:“皇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臣妹对?皇姐佩服得不得了。羯人羌人退离了大梁国土,皇姐又守住了一方安宁。这般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为国除奸,为民造福,除了皇姐之外,当世再没一个人能做到。请恕臣妹多嘴,皇姐南征北战的这些年,立下?了血汗战功,朝廷应当嘉奖皇姐的功绩,安定民心,安抚臣心,大梁国的朝野内外便是君臣一心。” 华瑶听见琼英拍自己马屁,心中有些惊讶,她一直以为琼英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于?溜须拍马。现在?看来,琼英并非不懂变通,她也是一个很识时务的人。今天也是华瑶生平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如此真挚的笑?容。 华瑶分明是很受用的,偏要故作淡然:“皇妹过奖了。” 琼英的马屁竟是一个接一个:“皇姐谦虚谨慎,已然是皇族表率,难怪民间传闻都说您是真龙天女?。您在?短短三个月之内击退数十万敌军,保全了大梁江山社稷,臣妹对?您真有十分敬畏,十分仰慕,十分尊崇,以及十二万分的忠诚。臣妹能有今日,全是仰仗您的隆恩。” 华瑶一时竟然哑口无言。她觉得琼英拍马屁拍得有点?过头了。“十二万分的忠诚”这个词,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众臣听见琼英的阿谀奉承,内心也有各种各样的感想。 内阁次辅赵文焕又惊又急。他本?来准备好了几句奉承话,然而琼英抢先一步,把他要说的话全说完了,他也不能再开口了。这么好的一个谄媚机会,竟被琼英抢走了,他还真是小瞧了琼英。皇族之中,没有一个无能之人,各位公主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今后,他可得小心注意琼英的口才,千万不能再败给琼英。 赵文焕侍奉皇帝多年,在?“阿谀奉承”这一门?学问?上,大有造诣。 赵文焕观察华瑶的神色,只见华瑶又瞥了一眼谢云潇。他仔细揣摩,试探道:“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文焕毕竟是内阁次辅,近日也为稳定政局日夜操劳,付出了许多心血,太?后不得不卖他一个面子:“讲吧。” 赵文焕道:“如今陛下?还在?昆山行宫养病,三公主已经葬入凤山皇陵。丧葬典礼也是二十天之前的事?,丧期已过,京城文武百官都守在?各自职位上,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太?女?殿下?登上大位,臣心才能安定,民心才能归顺。” 琼英立即附和道:“赵大人所言甚是,儿臣也赞同赵大人的提议!” 华瑶还不太?习惯琼英如火一般燃烧的热情。 华瑶多看了琼英一眼,琼英微微地笑?了一声,华瑶也笑?了笑?:“皇妹言之有理。” 华瑶看向?太?后:“不知皇祖母意见如何?” 仁寿宫的千秋殿之内,文武众臣纷纷跪到了地上,众臣异口同声:“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请太?后娘娘早立国主,安定民心。” 太?后也差点?笑?出声来。她原本?是打算拖延下?去,至少?等到明年,再把华瑶扶到皇位上。 华瑶注定是九五至尊,但她野心太?大了,年纪又太?小了,太?后对?她并非完全信任,必然要与她拉扯一番。 大梁朝的政局好不容易才稳定了一些,太?后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宁。如此庞大的一个国家,就像一台复杂精密的机器,若是凭借个人意愿,擅自去拆卸这其中的机关,那这一台机器或许会停止运转。 太?后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政局,包括华瑶。 然而众臣联合请命,竟然在?仁寿宫长跪不起。内阁首辅金曼苓、内阁次辅赵文焕,六部九卿的高?官,以及官阶四品以上的武将一齐呼喊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请太?后娘娘早立国主,安定民心!!” 太?后收手回袖,镶金嵌珠指甲搭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刮出一道淡淡红痕。她语气?和蔼道:“朝廷应当以社稷为重,既然诸位爱卿都开了口,那就依照你们的意思。皇帝还在?养病,可以尊他为太?上皇,钦天监挑选黄道吉日,礼部、户部、工部、光禄寺、太?常寺、宗正寺、鸿胪寺、太?府寺,以及内宫六局十二监,从即日起,合力备办登基大典。” 华瑶诚心诚意道:“儿臣跪谢皇祖母隆恩浩荡。” 第242章 雾开霁止贺新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晌午过后?, 内阁众臣回到了文渊阁,赵文焕的脚步比平日里更快一些?。华瑶命令他负责筹备登基大典的各项事务,他感到莫大的荣幸。 赵文焕当然也知道华瑶选择他的原因。他曾经主持过两次封后?典礼, 经验丰富, 一点?纰漏也没出过。他交际广泛, 认识六部九卿的每一位官员, 他与?掌印太监关?系融洽, 内廷女官都会?给他三分薄面?。他侍奉皇帝,向来尽职尽责。 赵文焕快步登上文渊阁的台阶, 他的同僚开了一个玩笑:“赵阁老, 您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这位同僚名叫邹宗敏, 正是当今的工部尚书。 赵文焕道:“能为殿下办事,就是天大的喜事。” 邹宗敏道:“论起官场上的资历, 谁能比得过赵大人您呢?您负责筹备登基大典,可算是天子御前第一红人了。” 赵文焕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绯红官袍迎风飘动:“邹大人太抬举我了。你我一同在朝为官已有三十多年,这些?年来,咱们?两个的确是相互照应, 往后?也应该更加小心地当差才是。” 赵文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与?邹宗敏一前一后?地踏入文渊阁的一间厢房。 那厢房的墙壁共有三层,隔音效果极好。邹宗敏顺手关?门, 叹气道:“新?主子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她可不是好糊弄的人。这一次备办典礼,恐怕捞不到什么油水。外头的人还说, 咱们?两个都是墙头草,这话要是传到新?主子耳朵里,咱们?也落不着好处。” 赵文焕道:“人人都骂墙头草, 人人都想做墙头草,你看那木头搭的万丈高楼,遇上个大震小震,木头随着柱子摇晃,那高楼才不会?塌下来。木柱要是立得太直了,高楼轰然崩塌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 邹宗敏抱拳笑道:“赵大人说得好啊。” 赵文焕道:“你找我又?有什么事?” 邹宗敏道:“你也晓得,我从前是与?大皇子东无有过牵连。我前日听说,新?主子派人去江南四省查访当地的官商贪污案……” 赵文焕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这可不是你现在能议论的。” 邹宗敏的声调越来越低:“去年江南闹过水灾,也闹过蝗灾,朝廷拨派下来一百万两银子,落到灾民头上就只剩不到十万两。粥厂赈济的米粥稀得像白水,灾民饿得气息奄奄。我不是不想整顿下面?的官吏,我真想把他们?管好,他们?却说……” 赵文焕道:“怎么说的?” 邹宗敏凑到赵文焕的耳边:“赵大人啊,这救济灾民的窟窿是填不满的,您不把粮食给灾民,灾民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差得了多少?还不如先把钱粮节省下来,再拿去孝敬上头,上头知道你的孝心,把你提拔起来,深加器重,你高兴,你的同僚也高兴,谁也不会?去找百姓的麻烦。百姓的日子好过了,那才是真正的皇恩浩荡。” 赵文焕看了一眼房门,门锁早已挂上了。他捋了捋自己的袖袍:“到了我这个职位,上头还有几个人?” 邹宗敏道:“养家糊口?,结交同僚,孝敬新?主子,哪里都要花钱。您可是不知道,江南粮道、盐道、织造局、文选司、市舶司的大官巨商建造出来的宅院,堪比天上神仙洞府。” 赵文焕强按下心里的怒火:“新?主子吩咐过了,登基大典一切从简,每一笔款项她都要亲自过目,不能浪费一丝一毫、一分一厘!要是按照你说的去大操大办,我这颗脑袋都保不住。” 邹宗敏连忙改口?道:“赵大人,你言重了。” 赵文焕道:“沧州白家满门抄斩的消息,你听说了吧。白家的家主承认他们?勾连羯国、羌国,倒卖沧州军营炮弹火药,伪造阵亡的将?士名册,擅自侵吞民田再把粮食高价卖给沧州官府,总计贪污饷银四十八万两……” 邹宗敏倒抽一口?凉气:“白家人哪儿来这么大的胆子,做出这等下贱勾当?羯国的精良军火,竟是从他们?手里买来的。” 赵文焕道:“他们?仗着白其姝是殿下身边的红人,以为殿下不会?处置他们?,就犯了满门抄斩的大罪,白家全家上下几百人,只剩了几个活口?,家产全部充入国库了。” 邹宗敏沉默不语。 赵文焕道:“你还是小心点?好,邹大人,触怒了新?主子,神仙下凡都救不了你。” 绯红官袍的领口?被赵文焕打理得十分平整。赵文焕打开门锁,推开铁门,恰好与?内阁首辅金曼苓打了个照面?。 杜兰泽正站在金曼苓的背后?,微笑道:“赵大人。” 赵文焕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在他看来,杜兰泽才是华瑶面前第一红人。这皇城内外,朝野上下,谁都没有杜兰泽更得华瑶欢心。 赵文焕道:“杜小姐,此处是一个风口?,风吹得透骨寒,您在这里站久了,可千万别着凉了。” 杜兰泽道:“多谢赵大人关?心。我追随殿下多年,南来北往,寒冬酷暑,什么都经历过,这一阵凉风不会?把我吹倒。” 赵文焕双手抱拳:“请教杜小姐,您今日来文渊阁,有何贵干?” 杜兰泽道:“我与金阁老正要商量政务,就不打扰您和邹大人了。” 迈出一步后?,杜兰泽又?转过身,对赵文焕说:“金阁老推举我为文渊阁学士,殿下已经批复了,即日便会?传下懿旨。” 赵文焕原本想说“这不合宫里的规矩”,然而华瑶即将?登上大位,华瑶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赵文焕可不敢当众违逆。 赵文焕道:“那我就在文渊阁恭候杜大人了,你我同在文渊阁当差,也算是同僚了,还望杜大人多关?照些?。” 杜兰泽道:“赵大人客气了。” 杜兰泽与?赵文焕寒暄了几句,这才跟随金曼苓步入文渊阁。她们?二人正在商量沧州战场的善后?事宜,也谈到了如何处理敌国俘虏。 这一间厢房点?上了暖炉,杜兰泽的座位紧挨着炉火。她面?颊红润,眼神稍微有些?疲惫。她与?金曼苓重审了一遍沧州战后?重建的计划文书,金曼苓把文书收入木匣,打算连带着奏章一同递交给华瑶过目。 杜兰泽道:“重建沧州的预算是三百四十万两白银,其中两百七十万两是从沧州白家的库房里收来的,剩下的七十万两是甘域国赔款,户部不必动用?国库存银。殿下的登基典礼预算只有三万两,也是大梁朝开国以来预算最少的朝廷大典,殿下三令五申,绝不能超支一分一厘。” 金曼苓无奈地笑了一声:“这个差事,真不容易办啊。” 杜兰泽道:“这也是帝王之术。” 金曼苓道:“你和户部侍郎孟竹舟的私交是不是很好?” 杜兰泽坦然承认:“是,我在三公主府上结识孟竹舟,她是前任户部尚书孟道年的独女,才学极高,精通文法、算学、策论、制图……” 讲到此处,杜兰泽的声调越 来越低:“孟竹舟聪明好学,她与?我相处时,我会?把自己平生所学本领传授给她,我们?切磋学问,各有收获。” 金曼苓长叹一口?气:“官场上有人说,你和孟竹舟私交密会?,可谓是‘孟杜之交,兰竹之好’。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但也要有些?分寸,你是天子身边的宠臣,不能与?户部重臣关?系太近了。” 杜兰泽道:“是,学生受教了。” 杜兰泽正要离开文渊阁,厢房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杜兰泽认出了周谦的声音,周谦道:“金阁老?” 金曼苓站起身来,亲自把铁门打开了。她看见周谦,不由得吃了一惊。 周谦没穿官服,只穿了一身便服,深青色的棉麻衣料,甚是简朴,也可以说是有些?寒酸。她肩上还挂着一只布包,包袱的边角缝着几块补丁。她把满头白发扎到了脑后?,打理得整整齐齐,鬓角没有一根散乱的头发丝。她脸上带着笑容:“金阁老,杜大人,我专程来此告别二位。” 杜兰泽并不意外:“您要离开京城了吗?” 周谦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杜兰泽道:“可是……殿下的登基大典就在下个月,昭宁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殿下便要继承大统,改年号为‘天成’,诏告天下。” 周谦的神色依旧平静,唇边浮现一丝笑意:“天成帝,真好啊,天成,天命所成。殿下心性坚韧,悟性超凡,必将?是大梁朝的明君,上天也会?保佑殿下心想事成。” 周谦从她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包裹,这里头装着她的官服、文书、名牌和官印。那官印竟然是纯金打造的上品,雕工精湛,底部刻着四个篆体?字“金甲将?军”,分明是华瑶亲自雕刻的。 周谦道:“本来按照规矩,我辞了官,这些?东西应该交还给吏部,不过吏部尚书今日告假了,我就寄放到文渊阁吧。我和别人也不熟,只能拜托金阁老替我保管。” 金曼苓接过包裹,似乎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您还会?回来吗?” 周谦道:“全凭天意了。” 她招了招手,潇洒道:“山高水远,有缘再会?。” 她身形一闪,瞬间消失了。 冷风吹进厢房,寒意彻骨,杜兰泽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追了出去,却连周谦的背影都看不见。 杜兰泽喊了一声:“周老前辈,请您留步!前辈!” 无人回话,周谦已经走远了。 如今正是阳春五月,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宫道上的积水尚未消退,晌午的阳光一照,雾气渐高,迎面?吹来的凉风潮湿凛冽,竟有几分江南烟雨的况味。 周谦自顾自地走在一条宫道上,正在附近巡逻的大内侍卫忽然把她拦住了。那侍卫要求她出示令牌,她这才想起自己把令牌留在文渊阁了。现在她既没有令牌,也没有官印,更不想在皇城闹事,连累大内侍卫遭受惩罚,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明自己的姓名和官职。 侍卫把周谦扣留了,按规矩向上禀报情况。又?过了一会?儿,甘露殿女官赶来此地,传信道:“殿下要在甘露殿接见您。” 甘露殿向来是皇帝的书房,只因华瑶掌握了军政大权,登基大典已在筹备之中,华瑶名正言顺地占用?了甘露殿。宫里人敬称华瑶为“殿下”,实?则已把她当成了“陛下”。她传召周谦前往甘露殿,周谦不能抗命不遵。 甘露殿位于皇城的东南部,殿前庭院栽种着几株榕树。每一株榕树都在皇城度过了上百年光景,树叶繁茂,亭亭如盖。 周谦从树下浓荫走过,却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遥想当年,她跟着兴平帝在庭院里散步,这榕树的枝叶一根一根清晰可数,树干也只有手臂那么粗,现在她一个人都不能合抱这一棵树了。 周谦步入回廊,侍卫退守在七丈开外,回廊上空无一人,墙上的花痕树影微微摇晃,淡泊宁静,像极了一百年前的一段时光。她向前望去,甘露殿如同她记忆中那般壮丽宏大,金碧琉璃瓦光辉闪耀,雕花木门外的石狮子威武森严。 周谦走进甘露殿,只见殿内的房梁上挂着一块黑底烫金的牌匾,其上刻写八个大字“勤政守业,克己恕躬”。 华瑶坐在牌匾正下方的龙椅上,手里还握着一支朱笔。桌上堆满了上百本奏章。华瑶已经批复了几十本,其中一本恰好敞开着,华瑶的字迹工整端正,偏偏她还写得飞快,周谦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真是天生的聪慧绝伦。 华瑶放下朱笔:“周老前辈,请坐。” 周谦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当着华瑶的面?,周谦默默地坐了下来。华瑶今年也才二十岁,周谦的年纪是她的七倍,周谦却比她更像是忐忑不安的晚辈。 华瑶直接问道:“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周谦道:“殿下倚重我,原是我的福分,可惜我年事已高,担不起重任了。我近来时常感到力不从心……人老了,多做些?事就乏了,您把我安排到兵部任职,我连续多日迟到早退,同僚也笑话我老糊涂了。” 华瑶道:“我可以给你安排个闲职。” 周谦委婉地拒绝道:“再清闲的小官,也要去官场上交际。我的性子和别人不同,最不耐烦这俗世中的人情往来。我是自在惯了,守不住宫里的规矩,自己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只会?给您添麻烦。我在永州长回岭住了几十年,那儿是我的老家,请您准许我告老还乡。” 华瑶手里的朱笔转了一圈:“你去文渊阁告别了金曼苓和杜兰泽,归还了官印和官服,却不来通知我一声,甚至连一封辞呈都没交上来,又?把我置于何地?” 周谦低下头,拱手作礼道:“殿下息怒。” 华瑶放下朱笔:“换作另一人胆敢如此放肆,我早已动怒了,可你不一样,你我相识不过半年,你对我而言,是亦师亦友。你对我的指教实?在让我受益良多。平日里,我敬你为老师,也敬你为长辈,你曾经是兴平帝的宠臣,兴平帝又?是我的曾祖母,我在你身上看见了当年的武将?风骨,也能猜想到曾祖母的处世风度。” 周谦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她和华瑶竟然都从彼此的言行中窥见了兴平帝的影子。 华瑶继续说:“你心意已决,我不会?把你扣下,但你要答应我,今后?你会?常来京城探望我,就当是看在兴平帝的情面?上,你不能一去不复返。” 周谦的心里一时感慨万千。她站起身来,走向华瑶,抓住华瑶的手腕,把她仅剩的内力传给了华瑶。 她说:“我愿意效忠你,不是看在兴平帝的情面?上,是因为你的品行才智令人折服。你是天生帝王,仁心与?决心兼备,谨慎与?胆魄具存。你知人善任,赏罚分明,对待心性不同的下属也有不同的管教办法,在你的治下,朝廷必会?显现出一番新?气象。” 华瑶看着她的双眼,从她眼中看出了和煦笑意,仿佛此生无憾了似的。 华瑶抬起手指,搭到了她的脉搏上,摸到她的脉象平稳强劲,比寻常的年轻人更健壮。 周谦道:“今日我原本打算不告而别,并不是不相信您会?放我走,而是不知道如何与?您告别。我说一句放肆话,兴平帝虽然是您的曾祖母,我却把您看成了她托付给我的孩子……” 华瑶道:“那你为什么非要走呢?” 周谦的笑容更深了:“我要去永州休养一段时间,年纪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等到你把天下治理得繁荣富庶,五湖四海一片太平,我就会?回来了,那天您再请我吃一顿火锅吧。” 华瑶递给她一块金镶玉的令牌:“到时候你拿着这一块牌子,从崇文门进京城,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周谦把令牌放入自己的衣兜里,又?把衣兜的扣子扣上了:“好,收好了。殿下,山高水远,来日再会?。” 华瑶点?了一下头:“山高水远,来日再会?。” 华瑶命令她的侍卫护送周谦出城。 周谦坐上了一辆马车,左右两侧都有侍卫随行。他们?出身于镇抚司,武功精湛,身体?强壮,步行千里也不觉得疲惫。 马车驶出京城之后?,夕阳西沉,天色暗淡,周谦告别了 侍卫,她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夜色。她拎着自己的布包,发动轻功,如风一般在山路上急驰。她能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飞速流失。困乏、倦怠、劳累已经拖垮了她的身体?,她的心里却生出一股松弛感。 夜半时分,周谦远离京城,跑到了永州深山一座破旧古庙里。此处曾是兴平帝烧香拜佛的秘密之地,兴平帝驾崩之后?,这座寺庙就荒废了。 当年香火鼎盛的佛门净土,如今也是杂草丛生的一块荒地,只剩坍塌的石壁和蒙尘已久的佛像,周谦记不清百年前的辉煌盛景,只记得兴平帝在庙里祭奠她死去的女儿。 兴平帝杀伐果断,手段高妙,天下官民无不臣服,可她那时候也只是个悲伤的母亲。她跪在佛像前,心如刀割,泪如泉涌,虔诚祷告:“若有来生,愿能再续母女之缘。” 周谦放下了布包,从中拿出一壶酒,她把酒水洒在佛像前,自己躺到了长满青苔的地砖上。她的内力耗尽了,一点?也不剩了。寒意侵入肌骨,她闭上眼睛,耐心等候着死亡来临。 沧州决战的当天晚上,周谦受了重伤,她本该静心休养,奈何方谨又?中了剧毒。 公主毒发身亡,正是周谦多年来无法摆脱的心魔。 周谦为方谨调息运气,方谨丝毫不见好转,情急之下,周谦把方谨伤口?里的毒性引到了自己身上,再用?内力去化解。可惜方谨中毒已深,周谦没能挽救方谨的性命,只让方谨多活了几个时辰。 方谨去世之后?,剧毒残留在周谦体?内,她的内力竟然把毒性克化了。不过内力因此损耗了大半,周谦的伤势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元气始终不曾恢复,她明白自己的岁数太老了,她活了一百四十多年,内力一旦亏损,她的寿命就不剩几天了。 周谦把她仅剩的内力全部传给了华瑶,帮助华瑶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她希望华瑶永远不知道她的死期就在今日。她活得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许多事,她不愿自己的离世给别人带去痛苦的记忆。倘若人这一生真有魂魄,在她死后?,她给华瑶托梦,梦里再见,也不算是食言了。 她又?记起今年冬日,她和华瑶、杜兰泽等人在京城别院里聚餐,当夜,他们?都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却没一个人如愿以偿。她想见证华瑶的登基大典,却等不到那一天。华瑶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这也不会?实?现。 周谦呼吸微弱,脉象混乱。她快要断气了。 月光皎洁,她看见木门石壁上遍布蛛网,空气里漂浮着尘埃,佛像投下斜影,照满她的面?容,她浑身冰冷,从脚到头冷得颤抖,忽然又?觉得十分温暖。灯火鼎盛,明光大亮,铜鼎里烧着檀香,寺庙一刹那恢复了原状,蒲团上开出了千叶莲花,她的意识就在这一瞬间完全消散,远离人世了。 * 周谦离开京城之后?,华瑶有些?心神不宁。 夜色已深,月色正浓,华瑶迟迟没有睡觉。她坐在床上,透过薄纱床帐,望着窗缝里照下来的一线月光。 谢云潇扯住她的衣袖:“卿卿?” 华瑶又?躺倒了:“嗯。” 谢云潇追问道:“你在想什么,为何心烦意乱?” 华瑶给自己盖好了被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近来我偶尔会?觉得烦闷。” 谢云潇侧躺在她身边,他的声音低沉温柔:“现在是亥时三刻,该睡觉了。” 华瑶道:“我睡不着。” 谢云潇道:“你明天还要上早朝。” 华瑶反问道:“我上早朝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可以睡懒觉?” 谢云潇承认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华瑶打趣道:“你还真是很清闲啊。” 谢云潇竟然问她:“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偷懒?自从你回到了京城,你一天也没休息过。你这样日夜操劳,难免会?觉得心里烦闷。” 华瑶坚决拒绝道:“不!” 华瑶翻了个身,把她的脸埋进枕头里。谢云潇竟然抽走了她的枕头。她的脸颊贴到了床单上,她立即拽过被子,把谢云潇整个人都蒙住了。 她说:“我要把你裹成粽子。” 谢云潇顺势从被子里伸手抱住她:“你过来陪我做粽子馅。” 华瑶不自觉地笑了一声。她手掌暗暗运力,猛然反扣谢云潇的肩膀,谢云潇顺势倒在了床上,枕头被子全都掉到了地上。她立即把枕头捡回来,谢云潇也重新?铺好了被子。 华瑶再次躺倒:“不玩了,我困了,早点?睡吧。” 谢云潇称赞道:“陛下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 华瑶道:“你改口?叫我陛下了?我还没登基。” 谢云潇道:“下个月就登基了。”又?问:“你登基以后?,会?有什么变化?” 华瑶明白他的意思?:“我和你私下相处时,还是会?像现在这样。” 她的声调越来越轻:“我答应过你,你我之间的姻缘,终身如故……我们?一同闯过了那么多生死难关?,想来必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不会?辜负你一片深情,你要相信我……” 谢云潇道:“我一直相信你。” 华瑶又?“嗯”了一声,她渐渐睡着了。 次日一早,太阳高照。 华瑶换了一身朝服,赶在辰时上朝。今日百官没有奏闻一件大事,却有一件积压已久的重案急需处理。 华瑶登基之后?,按照法规,将?要大赦天下,宽恕罪臣的死罪。可也有一些?罪臣犯下滔天大罪不能被赦免,大梁朝便有个不成文的惯例,要赶在登基大典之前处决罪大恶极的犯人。 敌国入侵沧州,残杀官民上百万人,致使?沧州损失惨重。究其原因,与?过早投降的文臣武将?有很大关?系,在这其中,范查良和洪程秀的罪孽最大。他们?二人本是沧州第一文臣和第一武将?,而后?归顺了羯国,出卖了沧州官府和军营,沧州官兵士气大落,被羯人打得节节败退。 启明军在战场上俘虏了范查良和洪程秀。前者已经认罪伏法了,后?者仍被关?押在大理寺的监牢里。 今日华瑶亲自巡查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员严阵以待。华瑶问过了各项政务,打算顺便去监牢看看洪程秀。 白其姝跟在华瑶的身后?,亦步亦趋。大理寺官员从未与?白其姝打过照面?,并不清楚白其姝的身份,只见她很受华瑶信任,对她也是十分恭敬。 大理寺监牢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名为“甲”的牢房条件不算简陋,牢房里陈设着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把木椅,房顶上开着一扇小天窗,半尺长的阳光照耀下来,床铺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全然没有普通牢房常见的霉味和尿骚味。 洪程秀正是住在这一间牢房里。他的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脸上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像是知道他的生死由不得他自己。 牢房的铁门打开了,华瑶和白其姝先后?走入牢房,大理寺官员以及守卫依照华瑶的命令,退到了七丈之外。众人只能望见华瑶的背影,却不知华瑶与?洪程秀的谈话内容。 华瑶低声道:“我看过兵部呈上来的奏章。你斩杀了沧州飞虎营的四个副将?,坑杀了飞虎营四万精兵,导致沧州第三道防线全线溃败,沧州北境二十七城相继沦陷。” 洪程秀猛然抬头,又?把头低下去:“是,是……都是末将?……末将?……” 华瑶道:“你应该自称为罪臣。” 洪程秀闭口?不言。 华瑶道:“为了平定沧州大乱,启明军死伤人数也超过了五万。” 洪程秀道:“罪臣自知罪孽深重……”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羯人强迫你投降,否则便要屠杀朝谷城九十万百姓,你假意投靠羯人,保全九十万人性命,原是一出巧计。你为什么出尔反尔?” 洪程秀热泪盈眶:“罪臣是,是真的无路可走,殿下……不,陛下,陛下明鉴!羯人俘虏了朝谷城九十万百姓,把他们?送到了羯国草原上,我若是不听从雅伦的命令,她便会?随机抽选数百人虐杀……” 华瑶反问道:“你可曾虐杀过粱人?” 洪程秀闭上眼睛,滚烫热泪从他眼眶流下:“杀过……我杀过!我杀了上万个粱人,启明军攻打羌羯大军的那一夜,我也杀了很多粱人,我还杀了您身边的一位大将?……” 华瑶的面?色没有一丝变化,只问:“哪一位大将??” 洪程秀道:“白发苍苍的老者。” 难道是周谦? 华瑶的脑海里飞快地回忆着近日以来的经历。她已经猜到了周谦究竟遭遇了何事,她还要问个清楚明白:“你重伤了周将?军?” 洪程秀的手腕被枷锁禁锢着,无法擦拭自己的眼泪,他的泪水浸湿了衣襟:“是,是,我看见她的胯骨上有伤,她在和我交手之前已经受伤了,我找到了她的破绽,对她全力一击,把她震落进了水里……” 华瑶急怒攻心,声调更加低沉严厉:“沧州民怨沸腾,我不会?赦免你的死罪。” 洪程秀这时才想起来跪下。他见到华瑶时,太过惊讶,忘记行礼了。现在他跪在地上,玄铁打造的镣铐撞出清脆声响,他还想争辩一句,又?像是感到解脱了,附和道:“沧州飞虎营还有、还有四万精兵,他们?恨我恨到了骨子里,您杀了我,就能稳定沧州军心。” 华瑶走近一步,沉声道:“我向来赏罚分明,你犯下滔天大罪,罪无可恕。你的家人……” 洪程秀痛苦地抬起头来,血泪从他眼底涌出:“陛下明鉴……” 华瑶平静道:“你的家人躲藏在沧州南境,从未与?羯人打过交道。我可以赦免他们?的死罪,放他们?一条生路。念在洪家祖上满门忠烈,我对你是格外开恩了。” 洪程秀喜极而泣:“谢陛下,谢陛下隆恩!!” 华瑶道:“大理寺官员会?联合审问你,你一定要把你在羯国和羌国的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他们?。” 洪程秀道:“罪臣遵命!” 华瑶转身离去,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洪程秀膝行了两步,他颤声道:“罪臣……罪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留存全尸,只求死后?能葬入大梁国土。罪臣生是粱人,死也是粱人……罪臣跪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程秀磕了几个响头,磕得头上流出鲜血来:“罪臣跪求上天保佑我大梁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五湖四海长治久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七天后?,洪程秀被押送到了京城刑场,斩首示众。 铡刀落下的那一瞬,鲜血飞溅,洪程秀的头颅滚到了地上,众人鼓掌叫好,只叹他罪有应得。 等到傍晚时分,人群散后?,刑官收敛了洪程秀的尸体?,放入薄木棺材,将?他的头颅重新?安置到他的脖颈上,送到永州荒山脚下,草草埋葬了。他的坟前有一块无字碑,刑官为他烧了一把纸钱,烟尘弥漫,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 时光飞逝,五月已过,六月天气转暖,京城比起以往更加繁荣热闹,文武高官却是十分忙碌。尤其是礼部和工部的官员,几乎是连轴转地彻夜不眠,内阁次辅赵文焕已有数日不曾睡过一个好觉,生怕出现了任何差错。 本月下旬,朝廷的头等大事正是举行登基大典,满朝文武不敢不慎重,全都鼓足了劲,要在登基大典上保持体?面?。 昭宁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当天早晨,钦天监敲响了钟鼓,鼓声震天,传到了巍峨皇城之外,九百九十九座礼炮同时燃放,炮声在天上久久盘旋,全京城的大小官员,全都伏首跪在了地上。 华瑶身穿黑色缂丝镶金龙的天子朝服,头戴珠簾王冠,率领百官在皇城宗庙祭告天地。她独自一人站在宗庙高台上,敬上三炷高香,烟火在紫金巨鼎之中燃烧,烟雾缭绕时,她回首转身,只见满朝文武跪伏在地。天高云淡,晴光远照,她放眼望去,万里江山尽在她的脚下。 礼官敬上皇帝尊号册案,华瑶亲手接过册案,礼官躬身后?退,当众宣读即位诏书:“仰惟祖宗膺期御宇,昭宁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新?君即皇帝位,朕今受命于天,承袭大统,明礼义之化,立法正之治,抚中兴之运,广仁爱之心,祗告天地、社?稷、宗庙,以明年为天成元年,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众人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齐声高喊:“微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43章 盛筵未惬 谢云潇冷笑了一声 晌午时分, 华瑶即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京城。满城百姓张灯结彩,官绅富户都在家中燃放鞭炮、弹奏鼓乐,街道上人来人往, 甚至比新年春节更?热闹。 皇城也焕发了一片新气象。宫廷乐师奏响了琴瑟笙箫, 奉天殿上灯火辉煌。 华瑶在奉天殿开设大宴, 满朝文武共聚一堂。皇城大宴又名“大飨”, 乃是天下第一等级的宴席。此次大宴又在登基典礼之后举行, 比往年的大宴更?加隆重?。礼部、工部、光禄寺和鸿胪寺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筹备,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四品以及四品以上官员端坐在奉天殿内, 众人面前的紫檀木桌上都摆放着美酒佳肴。 杜兰泽的官阶是正三?品, 她的座位紧挨着内阁首辅金曼苓, 可见华瑶对她的器重?,这也是独一份的尊荣了。 杜兰泽低头, 望着眼前的金碗玉盘,蒸鲍鱼、煨羊肉、海参烩虾、蘑菇炖鸡、燕窝松仁糕、文思豆腐羹,以及各式各样的素菜面食,琳琅满目。她闻到了鲜美的香味。她端起一只金碗,碗里盛着杏酪羹, 碗底微微地散发着热气, 她的手?心感到一阵暖意。 金曼苓轻声道:“杏酪羹做得挺好,这里头还放了些?红枣、当归和灵芝, 功效在于补气养血。” 杜兰泽尝了一小?块, 味道细腻温润,余香无穷。她放下了碗筷:“确实?是我吃过?最好的杏酪羹。” 杜兰泽的家乡在琅琊, 当地山上盛产一种甜杏仁。杜兰泽年少时,很爱吃红枣、当归、面粉和甜杏仁做出来的酥酪。桌上这一碗杏酪羹,唤起了她的思乡之情, 也让她想起了自己在流放路上经受过?的苦难。 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严寒侵入肌骨,她跪在地上,拖着镣铐锁住的双脚,慢慢往前爬行。她的母亲与她只有?一丈远的距离。母亲奄奄一息了,押送她们的卫兵对她们没有?丝毫怜悯。她想把母亲搂到自己的怀里,替母亲暖暖身子,可她自己也冷得发颤。她抱住母亲,像是两个冰人粘连到了一处,母亲从破旧的衣袖里拿出一片冻成冰块的杏仁干,让她吃下去填饱肚子。她知道母亲已经神智不?清了,却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偷来了这点吃食。母亲死在她的怀里。她的眼泪落到地上,融化了一小?簇雪。 杜兰泽陷入回忆。她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她现在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怅然。她低头吃了一口糕点,细嚼慢咽,又饮下了一碗鸡汤,始终没有?把头抬起来。 华瑶注意到了杜兰泽的神色。 此时此刻,华瑶正坐在奉天殿的纯金龙椅上,右手?五指搭住了龙纹扶手?。垂涎多年的皇位,就在她的龙袍之下,她心里原本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畅快,不?过?她察觉到杜兰泽的细微举动,她的思绪也转向了别的地方。 谢云潇身为?华瑶的皇后,正坐在她的左侧,与她共用?一张御桌。她瞥了一眼谢云潇。谢云潇正在给她倒茶,玉山雪蕊泡出来的花茶,香气清幽。 谢云潇以茶代酒,无声地敬了华瑶一杯。 华瑶小?声问:“你不?说点什么?” 谢云潇诚心诚意道:“微臣祝愿陛下永固鸿业,千秋鼎盛。” 华瑶道:“很好,朕心甚慰。” 谢云潇道:“臣心亦如是。” 华瑶稍微偏过?头,看向了右侧,太皇太后与她间隔一丈远,独享另一张御桌。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金碗玉碟。 昔日的太后,正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她的地位坚不?可摧。她所享受的尊荣不?比平日里差一分。她的目光似乎扫过?了杜兰泽,华瑶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礼部曾经把大宴的菜单呈给了华瑶过?目。华瑶记得,菜单上没有?杏酪羹,只有?银耳羹。光禄寺竟敢擅自更?改菜单,必定是太皇太后授意。 太皇太后执掌内廷已有?多年。她表面上不?理朝政,不?管内务,实?则在各府各局安插了不?少人手?。她身边的侍卫都是忠心耿耿的武学?宗师。这些?人曾经被华瑶的父皇追杀过?,对皇帝并不?信任,只敢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年过?七旬,而华瑶年仅二十岁,还不?到七十的三?分之一。 华瑶尚未出生时,太皇太后已在后宫残酷斗争中获胜,亲手?把她的儿子送上了帝位。此后她周旋于外朝与内廷之间,屹立多年而不?倒,阅尽人情,览尽世事,此等胸襟和手?段,远远胜过?了华瑶以往的对手?。 华瑶猛然反应过?来,太皇太后是在敲打她。 太皇太后知道华瑶想要废除贱籍,也知道杜兰泽的身世来历。 杜兰泽原本是琅琊王氏的大小?姐,因受她的父亲连累,充入贱籍流放到了沧州。琅琊王氏的祖宅在青云山,那青云山上的特产,正是甜杏仁。 太皇太后命令光禄寺把银耳羹换成杏酪羹,也算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她不?会放任华瑶改革变法,华瑶若要坐稳皇位,必须遵守祖上流传下 来的规矩。她不支持华瑶废除贱籍,更?不?允许华瑶擅用?权势,她能容忍杜兰泽官拜三品大员,已是她格外开恩了。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 太皇太后瞥见了华瑶的笑容,也对她微露笑意。太皇太后把她的金勺放入一碗枣泥糕之中,偏偏枣泥糕还是华瑶最喜欢的零食。 华瑶开口道:“众卿听令。” 奉天殿内外的文臣武将全都跪了下去,大殿上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华瑶沉声道:“朕今日初登大宝,大宴群臣,既是款待众位爱卿,更?是庆贺朕君临天下。众位爱卿应当勉力尽心,辅佐朕共理国事。朕身为?一国之君,言出如令,令出如山,众卿与朕同德同心,朕也必定会体恤众卿。君臣同心协力,便是大梁万民?之福,社稷之幸。” 满朝文武齐声回答:“承蒙陛下圣恩浩荡,微臣谨遵陛下谕旨。” 华瑶道:“众卿平身,复位。” 众人这才站起身来,重?新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与此同时,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官员都坐在奉天殿的殿外。这也是皇城奉行多年的规矩,每当举行大宴,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官才能进殿用?膳,五品之下的文臣武将只能坐在殿外走廊上。鸿胪寺供应的饭食也是按照官阶划分的,官阶越高,饭食越好。 俞广容有?些?烦闷。她的官阶,恰好是正五品。 俞广容今年三?十四岁,原本只是秦州一个小?县令,后来她追随华瑶,顺利平定永州叛乱。她从未上过?战场,却也做出了功绩,帮助华瑶在永州赈济饥民?、遏制乱象。 华瑶赶赴沧州之前,把俞广容调到了京城任职。俞广容负责安置京城流民?。她办事尽心尽力,连续几日不?眠不?休,把粥厂和赈济局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收养了四个瘦弱孤儿当作自己的孩子。 俞广容没有?贪污一分钱,更?没有?欺辱一个人,只是经常与京城各个衙门的官员打交道。她太想升官了,做梦都想升官,她要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每一个官职比她高的官员都有?可能成为?她的人脉,因此她很看重?官场上的交际往来。 旁人知道俞广容是华瑶的近臣,却不?知掉华瑶对她有?多器重?。 华瑶回京之后,一连下了几道懿旨,任命杜兰泽、沈希仪为?文渊阁大学?士,官拜三?品,商户出身的白?其?姝都在内廷尚宫局挂上了一个六品虚职。 反观俞广容,只做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五品官,实?权不?多,面圣的机会也不?多,就连奉天殿的大门都没进去。 虽然尚酒局、尚食局的女官正在殷勤伺候她,她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奉天殿的殿内,隐约能听见四品以上大官的谈笑声。 官差一级,低人一等。 君心难测,俞广容叹了一口气。她往前看,看见了坐在她对面的朴月梭。 朴月梭是华瑶名义上的表哥,朴家也是华瑶名义上的母族。然而,今天的大宴上,朴月梭也没进入内殿,正如俞广容一般,他的官阶只有?五品。 俞广容朝他笑了一下,颇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 朴月梭报以微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少顷,奉天殿内的谈笑声更?响亮了,原是各位文臣都在即兴作诗,当成今日大宴上的献礼。 太皇太后忽然开口道:“哀家记得,翰林学?士朴公子文采斐然,他是太上皇钦点的登科进士,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不?如让他进殿献诗一首?” 华瑶的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感到疑惑。 太皇太后为?什么忽然提到了朴月梭? 虽然朴月梭是华瑶的表哥,也曾帮助华瑶清理账本、完善钱法,但是,一来,朴月梭在秦州的政绩并不?是非常出色,至少没有?出色到让华瑶决定破格提拔的地步;二来,华瑶宠信的文臣武将多半在战场上立下了血汗功劳,或是在治理政务上成绩显著,朴月梭既没有?战功,也没有?文治,华瑶找不?到理由把他送入文渊阁,只想让他再多历练两三?年。 华瑶只思考了一瞬,回答道:“既然皇祖母传召他,就让他进殿献诗吧。” 话音落后,朴月梭缓步走入殿内。他的行动举止十分端庄,叩拜的礼节落落大方。他身穿青色官袍,也有?青山绿竹的洒脱之感。 朴月梭当众念了一首长诗,恭贺华瑶登上大位,果然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玑。 内阁老臣杨芳树忍不?住称赞他的文字功底:“朴公子真是出口成章。” 就连谢云潇的祖父谢永玄也附和道:“朝堂上人才辈出,朴公子不?愧是后起之秀。” 谢永玄极少评价晚辈,却也有?惜才爱才之意。 华瑶依照惯例道:“好诗,当赏。” 内廷女官送来纹银一百两,朴月梭抬起头,目光紧盯着华瑶,又飞快地把头低下去了。他道:“微臣跪谢陛下隆恩。” 华瑶听见谢云潇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又因为?殿内琴瑟乐声连绵不?断,也只有?华瑶听见了谢云潇的冷笑。 御桌的四周垂落着墨黑色龙纹锦缎,无人能看见桌下发生了什么。华瑶悄悄抬起鞋尖,轻轻地碰了碰谢云潇的脚踝。谢云潇的双腿膝盖反倒向着华瑶挪动了半寸。华瑶推动了她的金杯,谢云潇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太皇太后忽然道:“两位爱卿都说好,朴公子的才学?确实?高妙,赐坐,赐茶。恰如那首诗上所说,新君是中兴之主,承袭祖宗之业,实?行朝纲之法,大梁的臣民?都能长享太平盛世。” 华瑶听出了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华瑶继承祖业,沿袭朝纲,不?做任何大变革,天下才能长久安定。 太皇太后非要把朴月梭拉出来,恐怕也是在敲打华瑶。这其?中的意味十分微妙,又十分高明?,乍一看上去,似乎是太皇太后照顾华瑶的母族,她对华瑶只有?一片慈爱之心。 华瑶记起了她的父皇。他身中剧毒,浑身溃烂,下毒人正是太皇太后。 华瑶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虽然太皇太后城府高深,皇城的权位之争没有?炮火硝烟,根本不?会撼动华瑶的地位。 华瑶牢牢地掌控着大梁朝数十万精兵,各省各府的臣民?对她心服口服,与她相?比,太皇太后的筹码太少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宴席快要结束了,礼官也念完了祝词,华瑶站起身来,谢云潇跟在她的身后,众臣跪在地上,恭送帝后二人离席回宫。 太皇太后的凤辇停在御驾的侧边。华瑶登上御驾之前,要先?送别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正等着华瑶向她行礼,华瑶目光一瞥,落到了纪长蘅的身上。 纪长蘅伺候太皇太后已有?多年,深得宠爱。纪长蘅原本是尚服局的女官,她在尚服局当差十年,才被调到了太皇太后所住的仁寿宫。纪长蘅对于内廷各类杂事很是熟悉。她能文能武,才思敏捷,确实?是个得力干将。 华瑶微微地笑了一下,行过?礼,又问:“儿臣有?一事相?求,不?知皇祖母能否应允?” 太皇太后道:“那要看你所求何事。皇帝,今日的大宴可还合你的口味?” 华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您能不?能把纪长蘅赏赐给儿臣?儿臣初登大位,依照宫里的惯例,您要挑选几个人,照料儿臣日常起居。儿臣不?敢让您费心,只是看纪长蘅很合适,因此向您讨要了。” 太皇太后与华瑶对视片刻,才说:“纪长蘅,哀家不?留你了,从今往后,你就是皇帝宫里的人。” 第244章 揽月凌霄上 “是不是很厉害?”…… 华瑶道:“多谢皇祖母赏赐。” 太皇太后?道:“你自?己挑的人?, 哀家信得过。” 华瑶道:“儿臣一定加倍孝敬皇祖母,不辜负皇祖母的厚爱。” 太皇太后?的字句绵里藏针:“哀家近日会去昆山行宫看望你父皇,你若是有空, 可与哀家一同?前往昆山行宫。你父皇见了你也会高兴, 你在那里休整一段时日, 朝政大事可以交给内阁办理。” 华瑶明白?了太皇太后?的威胁。太皇太后?随时可以公布她父皇的 死讯, 按照大梁律例, 她必须为父皇守孝一个月。国丧期间,各项政务也要停止, 未来一年她不能做出任何变法?革新, 否则就会被冠上“不孝”之名。 华瑶轻声?道:“儿臣也想陪同?皇祖母看望父皇, 不过儿臣近日正忙着安置京城禁卫军。沧州战乱结束之后?,儿臣抽掉了四万启明军精兵驻守京城, 必能保护京城安宁。”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还?是皇帝考虑得周到?。” 华瑶也笑了:“皇祖母过奖了。” 太皇太后?道:“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皇帝顾好自?己的身子,千万别受了暑热之气。这一转眼就是七月了,你从沧州回京才一个多月,平日不要太过操劳了, 你父皇就曾经累出病来, 从此卧床不起,哀家的心一直是悬着的。皇后?, 你也要记得提醒皇帝以龙体?为重, 如今全国战事平定,处理政事也不必着急了。 ” 谢云潇还?不太习惯别人?叫他皇后?, 因?而太皇太后?提到?“皇后?”二?字时,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太皇太后?的每一句话都是与己无关的一些琐事。 太皇太后?又喊了一声?:“皇后??” 谢云潇这才回过神来:“是。” 太皇太后?道:“你把哀家方才说的话复述一遍。” 谢云潇道:“请见谅, 我的记性不是很好。” 太皇太后?身旁的太监王迎祥注意到?了微妙的气氛。他躬身弯腰,挂在手臂上的拂尘也微微摇颤。他小声?说:“皇后?殿下,在太皇太后?的面前,您别忘了自?称儿臣啊。” 谢云潇道:“是,儿臣记性不好。” 太皇太后?道:“哀家听?说你武功高强,才学出众,你的记性若是差到?这般地步,你的文韬武略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你如何能在一瞬之间,斩获敌人?首级?” 谢云潇道:“请您不要听?信江湖传言。” 太皇太后?差点被他逗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听?管教的皇后?。 昭宁帝的四个皇后?,哪怕是野心勃勃的,至少也会在表面上装出一副恭顺模样。偏偏这个谢云潇野性难驯,到?底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真有一身清高傲骨。说好听?点是清高,说难听?点就是冥顽不灵,上不了台面。 太皇太后?道:“皇后?惜字如金,倒是个沉稳的性子。哀家却有些担心你,能不能管得住皇城六局十二?监和京城七大营?” 谢云潇道:“应该能管得住,请您放心。” 太皇太后?一时也分不清,谢云潇究竟是听?不懂暗语,还?是真的不会说太多场面话。 太皇太后?道:“你这般漫不经心,如何管理皇城各项事务?若是出了一点纰漏,至少有数百人?会受你牵累。” 谢云潇道:“您不必担心尚未发生的事。请恕儿臣直言,成日忧心忡忡,只会徒增一腔愁绪。皇城六局十二?监和京城七大营都对陛下忠心耿耿,儿臣也只不过是从旁辅助罢了。” 太皇太后?又拐弯抹角地怪罪了他几句,他全部顺利地敷衍过去了。 谢云潇正看着远处宫殿的白?玉阶,如水一般明净,倒映着天光云影。无论太皇太后?说了什么,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全然心不在焉。他自?幼在凉州长大,他的父亲和老师远比太皇太后?严厉许多,他早已明白?了如何应对长辈不分青红皂白?的责备。 太皇太后?道:“哀家听?说,你的母亲谢夫人?恰好也在京城。谢夫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年也是京城第一才女。” 谢云潇转过头,看向太皇太后?。此时的阳光微有凉意,风也有些凛冽。 太皇太后?轻易地找到?了谢云潇的弱点。原来如此,谢云潇很看重他的家人?。他对他的母亲和父亲必有感恩之情、回报之意。 太皇太后?唤来她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即日宣召谢夫人?进?宫,陪哀家解解闷吧……”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打断道:“皇祖母,您有所不知,谢夫人已不在京城了。前日里,她回到?了永州。儿臣派遣镇抚司高手护送她回去了,永州是她的家乡,她在永州也更自?在些。您若是要召见京城才女,或是想了解皇后?的家人?,儿臣倒是能推荐几个好人选。皇后?的姐姐戚饮冰正要来京城述职,您可以接见她,儿臣听?说她也是才华横溢。” 华瑶特意说起“镇抚司”,是因?为她彻查了镇抚司几千名高手,也把镇抚司的指挥使、副指挥使,全部换成了她信任的人?。 再者,谢云潇的姐姐戚饮冰,从来没有才女的名声?。人?人?都知道她是将门虎女,平日里没事就上山打猎,左手拎熊,右手扛猪,已不能用“强壮”来形容,完完全全是一个强悍的钢铁巨人?。 太皇太后?当然明白华瑶的深意。她仍是一点也没动?怒,神色平静一如往常。她道:“哀家乏了,先回宫休息了。” 华瑶和谢云潇异口同声?道:“儿臣恭送皇祖母。” 太皇太后?离开之后?,华瑶和谢云潇也返回了他们的住处。 华瑶的寝宫名叫“太极宫”,距离她父皇生前居住的“永佑宫”约有四里远。太极宫宏伟壮观,是由水晶石、墨玉砖、汉白?玉砖、金丝楠木建成的,位于皇城正中央,也有“天子正位”的寓意。 华瑶的父皇曾经在太极宫住过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之内,太极宫失火了两次,父皇认为此地风水不好,就从太极宫搬出去了。 华瑶偏不信邪。她命令工部和内廷一同?修缮太极宫,整理得焕然一新。她已在太极宫住了小半个月,暂时没有发现任何怪异之处。 侍女都从内殿退出去了,华瑶和谢云潇正坐在一张软榻上。榻边的金丝木桌上,摆着几个白?玉碟,装着几块花朵形状的糕点,枣泥桃花糕、绿豆莲叶糕、椰丝芙蓉糕,应有尽有。 华瑶拿了一块芙蓉糕,咬了一小口。她细嚼慢咽,往谢云潇的身上靠近,谢云潇道:“我们是不是得罪了太皇太后??” 华瑶道:“也不算是得罪了,太皇太后?与我政见不同?,迟早是要闹翻的。” 谢云潇沉默片刻,忽然低声?说:“明仁宫向来是皇后?的住处,但我不想搬去明仁宫。” 华瑶附和道:“其实我也觉得明仁宫的风水不太好。我父皇曾经有过四位皇后?,除了第二?个皇后?为人?宽厚和善,其余三个皇后?都不是良善之主?。她们在明仁宫教训奴仆,也打死过好几个人?,我从未亲眼见过,却也能想象得出来。话说回来,相比于我父皇,她们都算是仁慈了。” 谢云潇不假思索道:“我能不能一直住在你的寝宫里?” 华瑶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没有自?己的宫殿,倒像是我亏待你了。昨天我才和内廷官员、工部尚书商量过,我打算把广明宫翻修一遍,在广明宫附近栽种一片竹林,搭建一座竹楼,再从澄天湖引水过来,灌入广明宫的水潭,造出你喜欢的清幽风景。” 谢云潇只问:“翻修广明宫,总共要支出多少银两?是否会动?用国库的存银?” 华瑶笑了笑:“你放心吧,竹子是很便宜的,竹林和竹楼都花不了多少钱,我当然也不会从国库支取银子。” 她悄悄对他说:“而且,广明宫本来就是皇后?的住所,我的祖父昌武帝,他的第一任皇后?就住在广明宫。广明宫的庭院连通着几间水榭,亭台层叠,山水幽静,我觉得你应该会很喜欢。” 谢云潇道:“你方才说,要把澄天湖的湖水引入广明宫。” 华瑶猜到?了谢云潇的用意,他不愿浪费工部的人?力?物力?。在皇城开凿水渠、修建水路,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华瑶解释道:“广明宫的水潭,原本就是与澄天湖相连的,后?来昌武帝把这一条水路截断了,工部只需要三天,就能重新复通水路。澄天湖与广明宫相距不远,都在御花园附近,你可以在湖边煮茶读书、练剑习武……我知道你想隐居避世,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大隐隐于市’?你在皇城也能过上清静安宁的生活。” 华瑶这一句话没说完 ,谢云潇握住了她的手。她又对他笑了一下,他也忍不住低头笑了。他们二?人?的掌心紧密地贴合,似是永远也不会分开。 谢云潇自?言自?语:“你考虑得如此周全,我竟不知要如何回报你,卿卿。” 华瑶认真道:“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回报。” 谢云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了。她往后?退了半寸距离,才说:“我想修缮广明宫,其实也不只是为了你。” 谢云潇道:“愿闻其详。” 华瑶松开谢云潇的手:“我已经掌控了外朝,却还?没有完全收服内廷。我想清查内廷的各个府库,如果我放出清查的消息,内廷六局十二?监之中,恐怕会有人?拼死也要做手脚。” 谢云潇道:“因?此你以‘重整广明宫’为理由,声?东击西?,便能让他们措手不及。” 华瑶道:“不错,古语有云,‘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以我之见,若要秘密成事,可以找一个寻常的借口,避免打草惊蛇。” 谢云潇道:“你真是……” 华瑶道:“是什么?你快说。” 谢云潇由衷称赞道:“很聪明,神机妙算,聪慧绝伦。” 华瑶洋洋得意:“嗯。”又故作谦虚:“也还?好吧,只是小聪明而已。” 谢云潇笑了一声?。他侧头靠近她的左耳,似乎要对她说悄悄话。她竖起耳朵认真听?,他竟然在她脸上吻了吻。温热气息落在她耳边,送来淡淡清香,她小声?说:“耳朵有一点痒。” 谢云潇抬起右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又在她唇角吻了吻,动?作更是十分温柔,还?有将停不停的缠绵之意。 华瑶声?调极轻:“嗯……你看我的。” 她猛然把他扑倒在软榻上,兴致勃勃道:“是不是很厉害?” 第245章 江岸兰亭远意畅 “有刺客,你快把古琴…… 华瑶按住了谢云潇的手腕, 扣在软榻上。她力气?极大,手指上暗暗运力,牢牢地抓住了谢云潇的腕骨。 谢云潇只觉得她的内力十分深厚精湛, 像是修炼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久, 精纯之极, 当世无?人?能与之匹敌。他一时无?法挣脱, 索性就一动不动:“确实很厉害, 陛下。” 华瑶又?问:“我弄疼你了吗?” 谢云潇道:“还好,再用点劲也没事。” 华瑶轻轻一笑。她略微俯身?, 靠近他:“你还真是能忍啊。” 谢云潇的耳尖莫名?其妙地泛红了。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又?转向了一旁垂挂着的纱帐。他低声?说:“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忍。” 华瑶的笑声?里带着一丝恶意:“是吗?” 华瑶把他的双手扣到了他的头顶上,从?他眼?中看出了惊讶的意味, 她更来劲了:“怎么样,你害怕了吗?” 谢云潇盯着她的双眼?:“你要做什么?” 华瑶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觉得压制他很好玩,如果他认输了,那就不好玩了,像现?在这样双方?对峙才是最有意思?的。 华瑶故作高深:“你慢慢猜, 我们有的是时间。” 谢云潇道:“方?才你传召了纪长蘅和宫正司的官员, 她们快要赶到太极宫的偏殿了。你最多?只能再玩一刻钟,陛下。” 华瑶放开谢云潇, 坐了起?来。她斜倚着一只枕头, 自言自语:“你有时候真的很像朝堂上的言官,古板严肃的不得了。” 谢云潇依然躺在软榻上, 慢慢地平复呼吸。他抓起?另一只枕头,蒙住了他自己的上半张脸。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见华瑶, 脑海里也不会再冒出荒唐的念头。他反问道:“这算是称赞吗?” 华瑶轻笑道:“也许是吧,你说是就是了。” 谢云潇也笑了:“多?谢陛下谬赞。” 华瑶双手撑在枕头两侧,把谢云潇的双眼?蒙得更严实。谢云潇下意识地微微抬高了下巴,华瑶在他的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看不见她的动作,只是感觉到极轻、极柔软的触碰,转瞬即逝,如同幻觉一般短暂,当他回过神来,只听得到窗外?树影摇曳之声?。 谢云潇掀开枕头,华瑶已经离开了。 谢云潇在软榻上静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向了太极宫的书房。此处建造得宽敞明亮,玉石墙上开着几扇圆窗,可见庭院中山水花木之景。窗边的紫檀木桌上横着一张古琴,此琴名?为“九霄环佩”,也是当今世上最名?贵的古琴,堪称无?价之宝。 谢云潇抬手拨动一根琴弦,琴音铮鸣悠远,宛如天籁。他自幼喜爱古琴的声?韵,原以为“九霄环佩”只是江湖传言,今日一见,才知道“九霄环佩”名?不虚传。自古以来,此琴一直是皇帝私库里的藏品,华瑶竟然把它拿出来了,桌上还摆着几本珍贵琴谱,全是华瑶送给他的礼物。他的心弦已被琴声?触动,也感到一种奇妙的温暖。 * 太极宫的偏殿里,宫女都退下去了,殿内仅有两道人?影。 华瑶正坐在主位上,纪长蘅跪在她的面前。纪长蘅跪姿端正,礼数周全,毕竟是在仁寿宫当了好几年的差,她熟知伺候皇族的规矩。 华瑶道:“正如太皇太后所言,从?今往后,你就是朕身?边的人?。” 纪长蘅道:“是,奴婢谨遵陛下吩咐。” 华瑶打量了她片刻:“你聪明伶俐,定能做好你的本职。” 纪长蘅躬身?弯腰:“承蒙陛下圣恩垂顾,奴婢一定谨言慎行,尽职尽力,报答陛下的恩情。” 华瑶低声?道:“你若是犯了大错,太皇太后不会保护你,只会让你自生自灭。” 纪长蘅没料到华瑶会说这句话,她有些惊讶,却?也不敢抬起?头。伴君如伴虎,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 华瑶又?说:“你知道得太多?了,当初也是你奉命血洗永佑宫,毒杀了永佑宫上下两百人?。你见过太上皇的遗体,也见过太皇太后的手段,你若是继续侍奉太皇太后,终将沦为她的弃子。普天之下,只有朕能护得住你。” 纪长蘅道:“奴婢……奴婢明白。” 纪长蘅知道华瑶早已探明她的底细,也知道自己尚有可用之处。她只能在太皇太后与华瑶之间选择一位主子,绝不能脚踏两条船,更不能自作聪明,在主子的宫里搬弄是非。 纪长蘅犹豫了片刻,太皇太后对她不薄,但她记起?了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太监王全顺。王全顺照顾太皇太后四?十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初王全顺被太上皇杀了,太皇太后没说一个字,全当世上没有这个人了。而她伺候太皇太后也只有四?年,又?怎能奢望太皇太后高看她一眼?? 她曾经在仁寿宫当差,如今她来到了太极宫,那她就要在太极宫当差。她身不由己,命不由?人?,其实也没有选择。 纪长蘅伏跪在地上:“陛下是九五至尊,天地万物之主,奴婢能伺候您,便是奴婢的造化。奴婢奉您为主,必会尽力效忠,绝不敢有二心。” 华瑶道:“好,起?来吧。” 纪长蘅缓慢地站起?身?来。她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再多?跪一会儿,没想到华瑶这么快就让她站起?来了。她躬身?弯腰,又?行了一个礼:“陛下圣恩浩荡,奴婢惶恐。” 华瑶道:“你是个知礼数的,仁寿宫把你教得不错,你办事应该也办得不错。朕宣召了宫正司的两位宫正,你与两位宫正好好商量商量,今日的大宴上,为什么朕定下的银耳羹临时换成了杏酪羹?若是有人?擅作主张,你把这些人?找出来,再去禀告皇后,听懂了吗?” 管理内廷事务的“六局十二监”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其中“六局”只有女官,“十二监”只有太监。“六局”又?被称作“六局一司”,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以及宫正司的总称,“宫正司”负责监察其余六局。大约一百年前,兴平帝当政,大力提拔内廷女官。从?那时起?,女官在皇城的地位一直高于太监,宫正司对内廷十二监也有问责之权。宫正司官阶最高的官职,就是“宫正”。 纪长蘅毕恭毕敬道:“是,奴婢听懂了。” 华瑶从?龙椅上站起?来。她缓步走向纪长蘅。她的身?量比纪长蘅略高一些,纪长蘅非但没有抬头,反倒把头低下去了,丝毫不敢迎上她的目光。 华瑶暗示道:“你曾经是太皇太后最器重的女官,你要多?提点那两位宫正,别让她们白费功夫。” 纪长蘅道:“奴婢遵命。” 华瑶离开了偏殿。她宣召了内阁高官和六部?重臣,正准备在御书房召开内阁会议。全国各地的战事渐渐平息了,当前第一要务是稳定局势,保证今年秋天的粮食产量、棉花产量,以及水路、陆路的畅通运输,极力减少各州各府冻死、饿死的平民人?数。 相较于家国大事,今日大宴上的羹汤点心,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华瑶不会浪费时间亲自追查。 华瑶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荫之下。 纪长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在偏殿等待了一会儿,等来了宫正司官阶最高的两位女官。其中一人?名?为崔叶,年约四?十岁,官职为正五品宫正,她在宫正司任职了二十年。 崔叶见到纪长蘅,连忙行了一个礼:“纪姑姑,我来给您请安了。” 纪长蘅 道:“崔大人?,我不和你客套了,我现?在是太极宫的掌印女官,咱们的主子都是当今圣上,天下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圣人?。咱们要谈论正事,只需就事论事,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崔叶道:“您请讲,纪姑姑。” 纪长蘅直接问道:“今日大宴上的银耳羹,为什么换成了杏酪羹?那银耳羹是陛下亲自选定的,也不知是谁擅作主张,更换了菜品,这惹出的麻烦可太大了。此人?若是心存歹意,在羹汤里加了点什么东西,闹出祸事来,谁能担当得起??” 崔叶跪到了地上:“请姑姑明察,开宴之前,菜单上写的还是银耳羹,后来尚食局的两位尚食官就把菜品换了。” 纪长蘅道:“你去找她们问个清楚,她们二人?若是不肯开口,那就革除她们的官职,把她们贬到冷宫去伺候太上皇的嫔妃。” 纪长蘅的声?调温柔婉转,她说出口的威胁却?是十分恐怖。 崔叶丝毫不敢耽搁,只怕自己慢了一步,皇帝的怒火就会发泄到自己身?上。她从?没伺候过华瑶,但她深知皇族的本性。在皇城里,任何细微的变动都有可能牵涉到权力之争。她听从?华瑶的吩咐,才能保全身?家性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宫正司也把大宴上发生的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涉事的宫女和太监共有七人?,宫正司按照宫规严厉处罚了他们,又?把他们贬出了京城,终身?不得返回。 内廷六局十二监深感震惊,又?经历了镇抚司长达半个月的搜查,闹得人?心惶惶。镇抚司抓出了几个偷盗财宝的贼人?,至此,六局十二监终于平静下来,渐渐也习惯了宫里的新规矩。 皇城内廷的大事小事传到了外?朝官员耳朵里。满朝文武都知道华瑶心明如镜,不能因为她年纪轻,就小瞧她一丝一毫。她带兵打仗,勇猛无?敌,治理政务的手段也高明得很,比起?她的皇兄皇姐,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工部?尚书邹宗敏急切地想要奉承华瑶,修缮广明宫就是一个好机会。广明宫将是谢云潇的住所,必须修建得清幽雅静、干净整洁,这才配得上谢云潇的气?度,华瑶也会知道邹宗敏是个能办事的人?。 邹宗敏久经官场风霜,深谙一个道理,自古贪官不可恨,可恨的是不会办事的清官。 华瑶给邹宗敏的预算仅有一千两,邹宗敏不敢问户部?要钱,咬了咬牙,从?自己的私库里掏出来一万两,补贴到了修缮工事上。他日夜不停地监工,尽力做到精益求精,又?请来了钦天监、国子监的风水大师,把广明宫的每一处陈设都安排妥当,庭院里的每一株花草都修建整齐。 邹宗敏奉承皇帝的本领,在京城也是第一流的。他器重的属下多?半都有同样的心思?,整整一个多?月,工部?高官忙得不可开交,除了皇城工事之外?,什么都顾不上了。 昭宁二十七年七月初,暑热消退,天已入秋,广明宫修缮完毕,从?上到下焕然一新。 广明宫的庭院风景清幽壮阔,亭台回廊立于山水之间,水岸上竹林茂盛,环绕着一座三层竹楼。楼里的器具也有不少是竹篾编制而成,清寒简素,却?又?是十分精致,绝非民间所用的凡品。 谢云潇抱着一张古琴,带着一车兵器和两车书卷,搬入了广明宫。他把古琴放入竹楼,又?见楼里的陈设一应俱全,耗费的银子数额一定超过了一千两。 谢云潇看向华瑶:“工部?尚书……” 华瑶道:“工部?尚书自己贴钱修缮了广明宫。” 谢云潇又?把古琴抱了起?来:“他曾经是东无?的宠臣,他在南方?各省贪污了至少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华瑶笑道,“你太小看他了。” 谢云潇道:“他究竟贪了多?少?” 华瑶悄声?道:“我爹在位的二十几年,大兴土木,给了他可趁之机,我推算出他盗取了官银四?十万两,却?不知道他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 谢云潇道:“前年康州大旱,吴州洪水泛滥,康州、吴州两省与秦州交界处遍地都是灾民。朝廷发放的赈灾钱粮在运输路上少了一大半,你在秦州收容几十万流民,费了许多?力气?,才让他们在秦州安顿下来。” 华瑶叹了一口气?:“这个工部?尚书邹宗敏,平时贪点小钱也就算了,总是把赈灾所用的钱粮贪没了,真是害人?害己。他和东南海港的海寇也有勾连,海寇炸毁朝廷的官船,邹宗敏重建官船,既能贪到国库里的银子,也能占用官船上的货物,一举两得……” 话没说完,华瑶察觉到一股杀气?从?窗外?袭来。她瞬间拔剑出鞘,竹楼的竹墙又?被一道强悍刀风劈开,她和谢云潇连退两步,跳到了竹楼之外?。 今日谢云潇搬入广明宫,身?边没有侍卫跟随,只有几个镇抚司的高手守在广明宫的庭院里。华瑶暗叹自己考虑得不仔细,转头一看,谢云潇右手持剑,左手竟然还拎着古琴。 华瑶惊讶道:“有刺客,你快把古琴扔了!” 谢云潇道:“古琴是你送我的礼物。” 华瑶道:“我还能送你一百个一千个。” 谢云潇道:“这是国宝,九霄环佩。” 华瑶道:“不是真品,只是仿品而已,真品早就失传了……” 话音未落,几个刺客一刀劈向华瑶,华瑶本来就不耐烦了。她猛然旋身?,只凭剑气?就把刺客们的长刀全震碎了。她狠狠一脚踹在一个刺客的头上,把他的脑袋踢得稀巴烂。 谢云潇剑光一转,飞快地砍死了两个刺客,此时镇抚司众多?高手飞速赶来,把剩余的刺客全部?活捉了。 第246章 绣鸿图 世事变化,循环往复 谢云潇听完华瑶的?话, 知道?了自?己?怀里的?古琴只是仿品,却还是没有把古琴放下来。他站在竹林之中,抱琴而立, 漠然观望着刺客。 刺客共有七人。华瑶杀了两个, 谢云潇也杀了两个, 还剩三个活人。侍卫把他们绑了起来, 又卸了他们的?下颌骨, 以免他们咬舌自?尽。 众多侍卫跪在地上:“卑职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请陛下降罪。” 华瑶沉声?命令道?:“今日在广明宫当值的?领班侍卫, 罚俸三个月。若有下一次, 严惩不贷。你们把刺客押送到诏狱,仔细审问。” 侍卫领命告退。 华瑶看了一眼竹楼, 心中更是愤怒,杀千刀的?刺客,竟然把竹楼第二层的?竹墙削去了一块,真是暴殄天物?。她通知工部派人来维修竹楼,工部回话说, 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才能把竹楼修好。 华瑶道?:“三天就三天吧,尽快修好。” 华瑶走入广明宫的?正殿, 谢云潇抱琴跟上她的?脚步。 谢云潇低声?道?:“陛下不必动怒, 刺客人数不多,总共只有七人, 余党的?势力已是大不如前。” 华瑶的?声?调更轻:“我没有动 怒,不过是觉得麻烦,我已经登上大位, 这些贼人还没死心,竟有七个刺客蒙混过关,闯进了皇城宫门,跑来了广明宫行刺……” 她声?音一顿,才说:“我没料到太皇太后会做到这个份上。她向来是很?有分寸的?人,不该用刺客来试探我。” 谢云潇道?:“太皇太后派人刺杀你?” 华瑶道?:“她没有派人刺杀我,她只是坐山观虎斗。” 谢云潇疑惑道?:“此话何解?” 华瑶答非所问:“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你可以按照你的?习惯布置广明宫,这里的?书房宽敞明亮,你会喜欢的?,我今晚再来看你。” 华瑶转身踏出殿门,谢云潇追出一步:“陛下!” 华瑶停下脚步:“怎么了?” 谢云潇皱了一下眉头。他预感到华瑶正要去太皇太后的?寝宫兴师问罪。他原本以为战争结束之后,皇城就能恢复平静,然而,围绕着“权力”展开的?斗争从未停止,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争权夺利,始终不断。皇城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潜藏的?暗潮仍是波涛汹涌。 谢云潇犹豫片刻,劝告道?:“刺客的?武功远不如我,我不会受伤,你不用太过费心。你和?太皇太后……毕竟是血脉相连,她也曾经帮助过你。既然她没有派人行刺你,你不妨给她留些余地。” 华瑶上前一步,距离谢云潇更近了:“皇城的?明争暗斗,不是我退一尺,她就退一尺,而是我退一尺,她进一丈。她之所以关照我,也无非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倘若她觉得我没用了,就算我倒在路边,她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你明白吗?” 谢云潇沉默不语。 华瑶反倒笑?了:“血脉相连,算个屁。” 她不愿把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全部告诉谢云潇。一来是因?为她淡忘了当年?的?痛苦,二来是因?为她厌恶他人的?同情?。更何况她已经登基了,从前的?种种经历,锻造了她的?心性,世事变化?,循环往复,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几年?前遭受的?苦难,过去了就过去了,她不会沉浸在痛苦悲伤的?阴影里,更不会受制于太皇太后反复无常的?权术。她要往前走,往前看,她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代明君。 谢云潇道?:“纵然皇族亲情?淡泊,你总是以社稷为重,以国家为重,太皇太后应该能理解你的?所思所想?。你在沧州征战时,她治理京城,暂时维持了局势平稳,也保全了沧州南境防守部署。” 华瑶认真地看着他,他依旧抱着古琴。她只问:“你为什么还不把古琴放下来?” 谢云潇诚心诚意道?:“无论这张琴是不是真品,它终归是你送我的?礼物?。对我而言,琴弦完整,琴声?清越,已经足够了。” 这一回,又轮到了华瑶沉默不语。 谢云潇无意中拨动两根琴弦。骤然一响的?琴声?之中,他说:“几个月之前,你我同在战场上斩杀敌军,只能听见喊叫声?和?战鼓声?。” 华瑶杀气横溢:“和?平的?局面,固然来之不易,但我也不怕再起纷争。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太皇太后休想?拿捏我。” 华瑶快步离开了广明宫,直奔太皇太后的?仁寿宫。 仁寿宫的?奴仆纷纷跪地叩拜,恭迎圣驾:“奴婢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道?:“免礼,平身。” 太皇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把华瑶引到了仁寿宫的内殿,太皇太后正在此处等候华瑶。 这殿内充盈着花果香气,闪烁着玉石光彩,清澈阳光照满金砖地板,倒映出太皇太后的?长影。 华瑶看不明白太皇太后的神色。 华瑶从小?擅长察言观色,不过太皇太后向来不会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华瑶也就猜不准她的?心思。她远比方谨更难琢磨,数十?年?的?宫廷生活,把她的?心性磨练得如同铁石一般坚硬。 她明知华瑶的?来意,还对华瑶微笑?道?:“皇帝,你来了,快过来吧,哀家仔细看看你。哀家听说了,你和?皇后在广明宫遇刺了。哀家可真担心啊,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朝野内外又要经历一番动荡不安,哀家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呢?这宫里的?规矩,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和?皇后还要再把宫廷内务好好整顿整顿才是。” 华瑶听懂了,太皇太后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站立不动:“儿臣参见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王迎祥,你退下吧,嘱咐任何人不得入内,哀家要和?皇帝谈论正事了。” 王迎祥连忙说:“是,奴婢遵命。” 王迎祥躬身弯腰,慢慢地退出了内殿。他轻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一座内殿里安静得没有一丝人声?。 太皇太后依旧坐在主位上。她端起一杯红参茶,抿了一口,淡淡道?:“你为何事而来?” 华瑶道?:“皇祖母,儿臣今日前来,一是要给您请安,二是想?问您一句,您知不知道?闯入广明宫的?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历?”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哀家当然不知道?了。哀家并非神通广大,不过是个久居深宫的?老人,怎能看清广明宫发生了何事?” 华瑶上前一步:“皇祖母,您年?事已高,又何必浪费时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太皇太后感叹道?:“你连这一点耐心都?没有,竟敢筹划宏图大业。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知道?得越少,做得越多。” 华瑶道?:“我就当您是在夸我了。” 太皇太后又问:“方谨之死,究竟是你故意所为,还是羯人谋害了她?” 华瑶如实回答:“我救了方谨许多次,我不想?让她在沧州丧命。她被雅伦毒害了。那天晚上,我嚎啕大哭,求她不要离开人世……” 太皇太后竟然听得笑?了出来:“你又哭了?可怜见的?,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孩子。” 华瑶轻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小?时候也不爱哭。只不过我太弱小?了,偶尔会用泪水掩饰我的?心思。今时不同往日,皇祖母,我的?武功已是深不可测了。” 太皇太后没有一丝惊讶:“你得到了金甲将?军的?真传,你的?造化?真不小?。金甲将?军武功之高,从古至今,无人能与之匹敌,你既是她的?关门弟子,练出绝世武功也不稀奇。” 华瑶随口问:“您知道?我的?老师是金甲将?军?” 太皇太后又喝了一口参茶,缓缓说:“哀家派人去你身边打探消息,听见你称呼那个老者为‘周老前辈’。她的?武功天下第一,你的?手上又有雕龙金印,她就必定是金甲将?军。” 华瑶走到了案桌前,拎起茶壶,亲自?为太皇太后斟茶:“您老当益壮,宫里的?消息瞒不过您的?耳目,那我再问您一句,究竟是谁指使刺客在广明宫行刺?” 太皇太后道?:“你明知答案,还要来审问哀家。” 华瑶坐在了太皇太后的?身侧。她腰间挂着一把长剑,剑鞘冰冷,距离太皇太后仅有半寸。此剑杀人无数,风里来、血里去,自?有一股沉重煞气。 华瑶的?语气倒是很?温和?:“我知道?,若缘是主使。那些刺客的?功夫名叫‘洗髓炼骨’,原是歪门邪道?,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想?必您也听说过吧。那几个刺客,我看他们面熟,这才想?起来他们是在宫里当差的?,他们能从皇城南门跑到广明宫,说明宫里有人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太皇太后的?眼角余光从剑鞘上扫过,她不怒反笑?:“你还不赶紧去把皇城上下搜查一遍,可别放过了漏网之鱼。” 华瑶自?言自?语:“是啊,漏网之鱼在哪里?” 华瑶轻轻搭住了太皇太后的?衣袖,手指拂过金蚕丝织成?的?龙纹缎面,指尖停在了龙头上。 华瑶声?调低沉,暗含一股狠劲,一字一顿道?:“若有下次,我就把龙头砍了。” 太皇太后手掌一滑,玉瓷茶杯落到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茶水沾湿金砖地板,那金砖之间没有一丝缝隙 ,茶水也没有向四周流动。 太皇太后道?:“好孩子,真是长大了。” 华瑶道?:“这话您说过不止一遍了。” 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始终不曾显露喜怒哀乐,听过华瑶的?威胁,她虽然把茶杯打碎了,可她的?面容依旧平静。 她缓声?说:“你启用工部尚书邹宗敏,他曾是东无的?人,东无余党只当他投靠了你,就怕你要秋后算账。哀家听说了,你调派官员去江南各省查办贪污案,还要把各州各府田地人口统计清楚,你太心急了。北方局势才刚稳定,全国官民正在休养生息,你又要把江南闹得天翻地覆,必会动摇朝廷根基。” 华瑶道?:“你不明白……” 太皇太后打断了她的?话:“不明白的?是你,华瑶,你是皇帝,你要考虑如何保全江山社稷。你治下的?大梁国土地广阔,全国共有四万万人,而你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你不能看清天下人,你不能听清天下事,若要维持国家运转,便要坚守纲常法理,推崇儒家圣道?,各州各府大小?官员才能精诚团结,供你差遣。” 太皇太后拉住了华瑶的?衣袍袖摆,只觉得一道?成?型的?气流挡在了华瑶与她之间。 她不能触碰华瑶的?皮肤。她竟然称赞道?:“好,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比你父皇要谨慎得多。” 华瑶道?:“确实,我的?声?望也比父皇好得多。我不会发动改革,而是要推动变革,从下到上、由卑及尊。” 太皇太后道?:“大梁国识字的?人,还不到两成?。全国上下,多的?是愚民和?刁民,你要推动从下到上的?变革,这世间就没有纲常法理可言了。” 第247章 添砚挥墨余香 铲除东无余党 华瑶叹了一口气:“如果半数以上的百姓能够读书认字, 他们就会明白什么是法理,什么是律令。官府推行政令会更容易些,也能从民间?选拔更多人才。” 太?皇太?后道:“平民百姓读了书、认了字, 就以为自己能做一番大事?业了, 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 不?把朝廷闹个?天?翻地覆就不?肯罢休。” 华瑶不?愿纸上谈兵, 她举了一个?实例:“秦州宛城识字的百姓人数超过?了五成。我在宛城开办的新政,全部?执行得很好, 百姓安居乐业, 官员廉洁爱民, 秦州农司更是人才济济。从去年春天?到今年秋天?,秦州丰收了三次, 夏粮和秋粮储备充足,各地盛产小麦、水稻、土豆、红薯、玉米……” 太?皇太?后道:“土豆、红薯和玉米今年收成多少??” 华瑶道:“这些都是从国外?引进的、改良过?的粮食品种,又名土芋、红苕和苞米,长?势不?错,收成也不?错, 秦州已有?两年不?曾闹过?饥荒了。” 说到此处, 华瑶加重了语气:“去年冬天?,要不?是我从秦州调粮来京城, 京城不?知会饿死多少?人。” 太?皇太?后笑意淡薄:“你曾经在秦州下令废除贱籍, 贱民虽然恢复了自由身,却还是主人家的奴隶。从前的贱籍, 不?过?是如今的奴籍,你治理农司卓有?成效,推行政令倒是没有?你设想得那般顺利。” 华瑶一点也不?气馁, 反而更坦然了:“废除贱籍这等大事?,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完成,我不?着急,您也不?用替我着急。” 太?皇太?后轻敲了一下木桌,却没说一句话?。 华瑶站了起来。她面朝太?皇太?后,她们二人对视片刻,她又说:“再者,天?下不?只?有?一个?大梁国。您只?看到了国内种种问题,却看不?到国外?也是危机重重。若要维持大局稳定,必须善用人才、保障民生?。来日方长?,我不?会急躁冒进,更不?会虚度光阴,在我的治下,大梁国必将长?治久安。” “这里只?有?我和你,”太?皇太?后微微一笑,“你这些话?,说得冠冕堂皇的,没人能听得见啊,孩子?。” 华瑶一句一顿道:“总有?一天?,每一个?人都会亲眼看见。” 太?皇太?后抬起一只?手,又放下去了。她的双手保养极好,似是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正攥着一块金丝绣帕。她不?看华瑶,只?看着绣帕上凤凰花纹,精致缜密,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天?家富贵的缩影。 华瑶后退半步:“儿臣告退了,请您保重身体。您久居深宫,也不?熟悉各州各府风土人情。朝野内外?一切政务,还是交由儿臣来处理吧。” 华瑶动用了轻功,身影一闪,竟是瞬间?消失了。 太?皇太?后久久凝望着华瑶离去的方向。 初秋时节,天?高云淡,庭院里落叶纷飞,她心中微有?一丝凉意。恍惚之间?,竟然想起了昌武二年的旧事?。 那是五十三年前了。她刚满十八岁,昌武帝选召她入宫,封她为贵人,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踏出京城一步。天?下之大,江湖之广,苍山之巍峨,远海之浩瀚,她始终不?曾见过?。她只?见过?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皇城广场上跪满文武百官,昌武帝把雕龙金印扔到了地上:“杀!杀无赦!朕要天?下人臣服!!” 近来她时常感到疲惫,也时常回忆起一段又一段往事?,从年少?到年老,不?过?是眨眼之间?而已。 她从软榻上站起身,王迎祥连忙躬身搀扶她:“娘娘。” 太?皇太?后道:“扶哀家去内室歇歇吧。入秋了,春困秋乏,哀家是要好好休息休息了。” 太?皇太?后走过?一扇玉门,步入内室。她坐在紫檀木床上,两位女官服侍她更衣,其余八位侍女放下了金丝纱帐,熄灭了火烛灯光。内室一片昏暗,她闭目养神,心里还想着华瑶。 她威慑华瑶,华瑶也威慑她。她非但不?觉得寒心,反而还从华瑶身上看见了她年轻时的影子?。像,倒也不?像,华瑶比她年轻时更冲动、更莽撞、更有?朝气。她忽然说出一句:“哀家老了。” 跪在床前的女官连忙回答:“您是天?地之间?最尊贵的主子?,与天?同寿,神佛定会保佑您贵体安泰。”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女官缓步退出了内室,守候在门外?,只?听见太?皇太?后在床上翻了个?身。窗外?秋风微起,轻如一丝叹息。 * 数天?之后,秋意渐浓。 按照皇城以往的规矩,立秋之后,便是中元节,文武百官都有?七天?假期,以便上坟祭祖,拜谢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皇帝也会罢朝七日,追忆大梁国开基创业之艰难。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倘若皇帝要在自己的寝宫里胡作非为,文武百官也只?能劝诫,不?能把皇帝押送到宗庙,强迫皇帝修心养性?。 华瑶不?禁感慨道:“哎,多亏了我爹,曾经做过那么多荒谬的事?情,现在无论我做什么,文武百官也不?会太?过?惊讶。” 夜色深沉,谢云潇正站在湖心凉亭里,观望湖上烟波浩渺。他看见湖畔灯火闪烁,也听见僧人诵经声,几位受宠的宫女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恩准,能在湖边上放纸船。那纸船不?过?巴掌大,船里摆着一卷丝绸、三块糕点、六条彩带、点着一支红芯蜡烛,便算是送给祖宗的祭品。 谢云潇第一次见到这般风俗,难免动了好奇心,忍不住问:“你爹在中元节……做过?什么?” 华瑶悄声描述道:“昭宁十七年到昭宁二十四年,每年的中元节,我爹不?用上朝,闲得没事?可做,就在他的寝宫里宣召一群嫔妃,整日寻欢作乐。宫里宫外都传遍了,你知道吧?” 当年谢云潇远在凉州,极少?听闻皇帝的私事?。他低声回答:“我不?知道这些深宫秘闻。” 华瑶又问:“那你想知道吗?”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尚未回过?神来。死者为大,中元节将近,依照凉州的风俗,他不?能在此时嘲讽昭宁帝的荒诞行径。 华瑶还以为谢云潇不?好意思开口。她正要仔细解释,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有?些事?也不?是非要明白不?可。”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 声。 谢云潇又说:“令尊的行为举止,竟是如此……无拘无束,朝廷众臣为什么不?上书谏言?当年孟道年、徐信修都还在世,他们二人以严肃清正而闻名,应该也有?正言直谏之责。” 华瑶坐在凉亭栏杆上。水风拂面,她衣袍飘飞,轻声说:“中元节在民间?又称为‘鬼节’,皇城一向避讳‘鬼’字,从来不?会大张旗鼓庆祝鬼节。” 谢云潇走到她的身侧:“原来如此。” 凉亭栏杆仅有?一尺宽,华瑶的坐姿依然端正:“皇城还有?一条规矩,中元节上坟祭祖,不?宜兴师动众,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太?大动静。朝廷重臣都是老油条了,上书进谏,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关系到一整个?党派。文武百官心知肚明,也不?敢在中元节干涉皇帝的私事?。” 谢云潇试探道:“你打算在中元节做什么?” 华瑶低下头,看着水面上光影波动:“我要下江南,亲自选拔人才,视察江南工厂,考察风土人情,巡检各地水利工事?,再看看当地官员究竟是如何?统计田亩人口的。” 谢云潇见她心意已决,只?说了一句:“东无余党聚集在江南富庶之地,你若要微服私访,请务必做好万全准备。” 华瑶玩闹般地仰面向后倒,果然倒进了谢云潇怀里。她下颌微抬,更紧密地贴到他身上。 谢云潇站在她的背后,右手握住她的肩膀,左手轻抚了一下她的长?发:“万事?小心,卿卿,或许江南也是卧虎藏龙。” 华瑶挺直腰杆,骄傲道:“管他什么卧虎藏龙,我自己才是唯一真龙。”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笑。从他认识她第一天?起,她就是如此这般朝气蓬勃,几乎没有?意气颓丧的时候。 片刻之后,谢云潇低声道:“东无余党之中,还有?不?少?武功高手。” 夜晚水雾迷漫,环绕着他们二人。远处湖畔之景,已是朦胧不?可见。 华瑶扯住了谢云潇的衣带,绕在自己五指之间?,揉搓把玩:“区区一个?东无余党,算得了什么呢?我没去找他们,他们还敢来找我,我会把他们全杀了。” 她自言自语:“对了,江南贪官也是最肥的,抓出来几个?,没收赃款,今后几年,就不?愁国库没钱了。” 她早就知道了,东无余党的首领是若缘。自从若缘行刺失败之后,东无余党内部?也有?不?少?争端。 若缘率领东无的众多侍卫跑到了吴州。华瑶放任他们逃离京城,原是为了追查他们的行踪。 若缘也练出了洗髓炼骨的邪门武功,因此东无的侍卫对她十分信任,正如他们信任东无。这一份信任,超出了寻常主仆之间?的关系,更像是生?死契约。 若缘并非无能之人。她在短短几个?月之内练成邪功,又做出了压制邪功的解药配方,可见她确实是有?头脑,有?真本事?的。 此前朝政局势才刚稳定下来,华瑶并不?想对若缘下手,只?想挑选一个?合适时机,铲除东无余党。可惜若缘自己误入歧途,华瑶对她略有?几分失望。 其实华瑶也不?明白若缘为什么一定要刺杀自己。华瑶和若缘之间?,从来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涉及到权位之争,皇族从不?心慈手软,华瑶不?会浪费时间?去探究若缘的苦衷。 若缘的一切动向,都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如今若缘已经逃到了吴州。东无在吴州的私库不?止一个?,华瑶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私库全找出来。 第248章 撩鸳帐 下江南 昭宁二十七年七月十二日,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也是个黄道吉日, 适合出门?远行。 华瑶率领亲信一百人, 从?京城出发, 直奔吴州。 吴州与琅琊两?个省位于东江以南, 并称为“江南二省”, 自古便是富丽繁华之地,荟萃群英。江南二省每年上缴的赋税总额在全?国排名数一数二, 因而又?有“江南水乡, 富甲天下”的美称。 京城百官都没料到, 华瑶登基还不到三个月,竟然会亲自下江南。 京城百官深感震惊, 却也不能?阻拦华瑶圣驾。天子微服私访,在大梁朝历史上屡见不鲜。早在一百多年前,圣祖皇帝开?基创业之初,就经常乔装改扮,潜入民间, 探访民情, 如此流传下来不少奇闻逸事,算得上是君民同?乐的一段佳话。 华瑶此次出行, 挑选的随从?都是练过武功的, 包括白其姝、郭灿亮、朴月梭,岑越等人。她把杜兰泽、金曼苓留在了京城主持大局, 京城必定可以维持稳定。 朴月梭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 车队离开?了京城,驶出四十里之外, 朴月梭拉紧缰绳,仍未与华瑶说?上一句话。 临近晌午,太阳渐高,天气?也热了起来。车队停在驿馆门?前,稍作?休整。 这驿馆占地不大,仅仅是一间三进三出的宅子。驿吏也不知道华瑶的真实?身份,只见华瑶气?势超凡,鞋底离地约有两?寸,轻功已达到至高境界,必是从?京城来的名门?贵族。 华瑶的随从?超过了一百人,驿吏不敢仔细打?量华瑶的面容,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始终眼观鼻、鼻观心,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不该看的人一点不看,只按照规矩,查验了文书之后,就把华瑶引到了驿馆内部。 此地排开?了二十几张圆桌,桌上摆着茶壶、瓷杯,桌边火炉里的热水还没烧开?,冒着腾腾热气?,满是人间烟火气?息。 华瑶从?朴月梭身旁路过。朴月梭急忙开?口:“陛下,微臣参见陛下。” 华瑶小声道:“你忘了我定下的规矩吗?我说?过,我是微服私访,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能?泄漏我的身份。” 朴月梭当然记得规矩,只不过一时心动,脑筋还没转过来,话就从?他嘴里滚出来了。 他轻声道:“这一次,我能?追随您外出,真是荣幸之至。我高兴得静不下心来,还请您原谅我礼数不周。” 华瑶看了他一眼:“你不是礼数不周,而是太讲究礼节了。你和别人打?交道,总是把‘请多指教?’、‘感激不尽’这类词挂在嘴边,书生气?太重了,等我们到了吴州,还是要稍微收敛些。” 朴月梭唇边含笑,点了点头:“是,全?凭您做主。我不会再?给您添麻烦,请您放心。” 他追随华瑶走出两?步,又?忍不住问:“近日以来,我的武功长进了些,剑法练得更纯熟,您若是有空,不知可否指教?一二?” 华瑶随口敷衍道:“你慢慢练,以后再?说?吧。” 华瑶正站在一棵大树之下。树影遮盖了她的身形。她环视四周,丝毫没把朴月梭的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只想着如何能?在半个月之内完成她的计划。此次计划不同?以往,不是带兵打?仗,但也不容易,她主要有四个任务。 第一、追查若缘的踪迹,铲除东无余党,找到东无的私库。 第二、收揽江南人才。江南已有新式学堂,正是推广实?施新式教?育的好地方。 第三、视察江南工厂、盐田、以及水利工事。前年江南闹洪水,当地官员没少贪钱,她还得想办法查处贪官,把他们吞下去?的银子全?部夺回来。 第四、查办江南贪污案。此案牵涉深广,与东无关系密切,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纵然她如今手握大权,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华瑶并不担心这些贪官势力强悍,毕竟,普天之下,无人的势力在她之上。大梁朝数十万精兵已经认她为主,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都对她忠心耿耿。她身边的武功高手多如牛毛,她自己的武功也在化境之上。哪怕江南贪官家大业大,总归还是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但她也有自己的顾虑。江南贪污案可不好办,涉案人数之广,难以估量,像是一棵大树,树根交织盘结,每一条树根还会牵扯到临近的大树。究竟要抓多少人,罚多少钱,定什么罪,追什么责,此时还不能?确定。 虽然她和太皇太后政见不合,但她们也有共同?之处。她们都想维持大梁国政局稳定,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各州各府都能?休养生息。连年的战乱、瘟疫、灾害、饥荒,已夺去?了上百万人的性命,她不想让任何一处地方的平民百姓再?次遭受天灾人祸。 华瑶思绪杂乱。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朴月梭不知道华瑶正在想什么。他又问了一声:“请问,您为什么而烦恼?” 华瑶言辞含糊:“太多了,一言难尽。” 华瑶坐到了一张圆桌旁。她的众多随从陆续走进了庭院,眼见华瑶坐下来了,众人也纷纷落座,这院子里二十多张桌子周围都坐满了人。 不过华瑶身边只有白其姝、郭灿亮、朴月梭三人。谢云潇去?马厩查看粮草了,暂时还没回来。 圆桌的另一侧,白其姝正往炉子里添柴烧火。她煮好了茶水,先给华瑶倒了一杯:“茶水还有点烫,请您慢用。” 华瑶端起茶杯:“多谢,有劳了。” 白其姝瞥了朴月梭一眼,就把茶壶放在桌上,没给朴月梭斟茶。她做不惯端茶倒水的差事,也不想对朴月梭示好。 朴月梭仍是一副心正气?和的样子。他解开?随身包裹,拿出一只檀木食盒:“我带了一些点心,各位可要尝一尝?” 朴月梭这一句话 ,其实?是对华瑶说?的,可惜华瑶仍在思考正事。她一心只想尽快完成计划,并未留意木桌上的茶水点心,也没注意朴月梭和白其姝说?了什么。 朴月梭不禁侧目,差点喊出“表妹”二字。他及时住口,又?试探道:“小姐?” 华瑶回过神来:“我不吃点心,多谢你的好意。” 朴月梭坐在树影里,半低着头,神情淡然,声调轻缓:“你小时候爱吃枣泥糕,莲蓉红枣馅,千层酥皮,你一次能?吃三四个。” 华瑶不假思索:“能?吃是福。” 朴月梭喃喃道:“姑母不让你吃甜食,你偶尔也会从?食盒里偷拿点心……” 朴月梭和华瑶青梅竹马,熟知华瑶的饮食喜好,连她小时候偷吃点心的往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华瑶反倒皱了一下眉头。他们正坐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把日常习惯显露出来,更不能?谈论前尘往事。 华瑶提醒道:“喝点水就算了,我们没时间吃东西?,更没时间细嚼慢咽。” 朴月梭又?把食盒收了起来:“是……”停了一下,才说?:“是我自己做的点心,您可以放心享用。” 华瑶忍不住笑出来了:“我不是怕你给我下毒。”又?问:“你做了多久?” 朴月梭如实?回答:“今日卯时,天刚破晓的时候,我已经把枣泥糕做好了。我打?开?蒸笼,用筷子把糕点一团一团夹出来,放入食盒,再?用棉布包裹起来,现在还留有余温。” 华瑶感到十分震惊。她推断出朴月梭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朴月梭大概是在三更半夜起床,去?厨房和面、烧水、做糕点,又?赶在辰时之前抵达皇城,追随她一路向南行进。朴月梭竟然没打?哈欠,他不困吗? 朴月梭似乎猜到了华瑶的心思。他含笑道:“我一点也不觉得疲惫。说?来不怕您笑话,今天早晨,我在厨房做糕点,好像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我自幼学习厨艺,时时修炼,日日精进,我的厨艺比起我的武艺,大概是更胜一筹。” 朴月梭正要再?说?几句,忽然看见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他没看清谢云潇的身影,却也知道谢云潇赶过来了。 难道谢云潇还敢当众把他杀了不成?他在心里暗叹一声,表面上还是笑意温和:“请坐。” 谢云潇坐在了华瑶与朴月梭之间。他在桌上放了一把长剑,剑鞘上寒光凛冽,照见天际云影。 此时没有一个人开?口,气?氛冷淡,又?过了片刻,朴月梭捧起一杯热茶:“谢公子,请问您要不要尝一尝食盒里的糕点?” 谢云潇竟然反问:“你是否准备了足够多的干粮?” 朴月梭不明白谢云潇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却还是诚实?地回答道:“我只准备了一天的口粮。” 谢云潇道:“此地距离京城不远。” 朴月梭放下茶杯:“您……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云潇道:“你现在返回京城还来得及。” 朴月梭暗讽道:“您还是老样子,毫无改变。” 谢云潇语气?漠然:“不如直说?你毫无长进。” 朴月梭不甘示弱,挑衅道:“我若有什么长进,那?也是给表妹看的,不是给您看的。” 谢云潇依旧平静:“她若是能?看得见,就不会把你晾在一边。” 朴月梭一向是性格温和的人,但他被谢云潇气?笑了。 朴月梭看了一眼华瑶。华瑶正在和白其姝交谈,她们二人神色严肃,谈的都是正事。显然,华瑶暂时不会介入朴月梭与谢云潇的争端。 朴月梭转头看向谢云潇,压低声音:“您并不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京城又?曾经闹过多少腥风血雨。我自幼在京城长大,和表妹相识多年,无论你如何从?中阻挠,我和表妹多年来的情谊,不会消磨。纵然这一段情缘不能?再?续,我此生无怨,亦无悔……”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你也只能?回忆过去?了。你这些年算是虚长了几岁。” 朴月梭声调极低:“您为何没有容人之量?” 谢云潇声调更低沉:“不如问问你自己,为何没有廉耻之心?” 朴月梭坐姿端正:“我并非没有廉耻。她是君主,我尊她、敬她,从?来不敢有一丝不敬。反倒是您咄咄逼人,我与您谈话时,您总是不留情面。” 谢云潇又?拐弯抹角骂了他一句:“情面只会留给有脸面的人。” 朴月梭武功不如谢云潇,吵架也吵不过谢云潇,他震惊之余,又?觉得惭愧。他知道自己理亏,不该千方百计接近华瑶。但他转念一想,华瑶身为天地万物之主,岂是常人可比?又?岂能?用常理去?揣测? 奉承巴结华瑶的臣民成千上万,他在这些人里,根本算不上是最殷勤的。就比如七公主琼英,每日进宫给华瑶请安,无时无刻不是面带笑容。 琼英逢人便说?:“陛下真是圣明之主,我仰慕陛下,尊崇陛下,我此生最大造化,便是有幸成为陛下的胞妹。” 朴月梭还没修炼到琼英这等境界,又?何必太过苛责自己?这么一想,他就想通了,心气?也顺了。 朴月梭打?算坐到别处去?,但他才刚迈出一步,忽然撞到一堵透明的墙上。此墙坚固无比,似是空气?凝结而成,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此墙是何时出现的。他后知后觉,目光落到了华瑶身上。 华瑶喝了一口茶水,才问:“你说?累了吗?” 朴月梭连忙解释:“不是……” 华瑶放下茶杯:“不是什么?你完全?忘记文官的礼节了。” 朴月梭涨红了脸:“请您息怒,我以后不会再?和谢公子争执起来。” 华瑶下令道:“我们在江南办事期间,你和谢云潇尽量不要碰面。” 朴月梭的火气?一下就消了:“是,还是您心思缜密,考虑周全?。这一堵围墙,当真隔绝了外界声息,我没想到武功还有这种妙用。” 朴月梭偷瞥一眼华瑶,抿唇一笑。 谢云潇立即开?口:“你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数不胜数。” 华瑶扯了一下谢云潇的衣袖,强迫他闭嘴。她已有许久没听过谢云潇的冷言冷语,几乎快要忘记了谢云潇只是话少,并不是不擅长说?话。 傻子都能?看出来谢云潇与朴月梭水火不容,还好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低沉,又?被空气?凝成的围墙挡住了,附近的侍卫听不见一点动静。 华瑶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日影偏移,差不多是时候上路了。 白其姝站起身来,走到华瑶身边,弯腰对华瑶耳语几句,华瑶点了一下头。 随后,白其姝吹响了口哨,那?声音响亮悠长,传遍了驿馆内外。众多随从?备车上马,车队继续向南行驶。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车队驶入吴州地界。 此地名为“绣城”,距离吴州首府丹芝仅有一百多里路程。 绣城也是吴州繁华之地。入夜时分,满城灯火通明、琴瑟和鸣,众多行人来来往往, 在街道上闲逛,也有几个年轻人追逐打?闹,发出一阵喊叫声、嬉笑声。 华瑶率领众人下榻旅舍。此地原是华瑶控制的一处产业,旅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打?点过了,掌柜的、跑堂的都是自己人,华瑶住在这里也觉得安心。她和谢云潇同?住一间厢房。掌灯时分,她还没睡。她撩起纱帐,观望着窗外夜景。 谢云潇正在整理床褥:“还不睡吗,卿卿?” 华瑶扶住了窗栏:“我再?看一小会儿,江南夜景真是繁华秀丽。” 明月当空,河上波光粼粼,二十几艘画舫首尾相衔,停泊在岸边热闹之处。 船上开?设了夜宴,众人身穿锦绣纱袍,弹琴奏乐,饮酒作?乐。 有人喝醉了跳进河里,浮在水面上放声唱歌,吴州人水性颇好,醉酒后还能?在河里结伴游泳。 绣城河边一座高楼上,灯火暗淡,蜡烛越烧越短,快要燃尽了。 若缘倚窗而立,咒骂道:“大晚上的,这些人吵什么吵,真想把他们舌头割了。” 宋婵娟哄了她一句:“你别生气?了。” 若缘快步走到宋婵娟面前,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宋婵娟曾经是东无的侍妾,那?宋婵娟究竟是更害怕东无,还是更害怕若缘呢? 若缘抬起手来,抚上宋婵娟的面颊,又?轻轻捏了她的下颌骨。她打?了个寒颤:“能?不能?不要这样做了?” 若缘忽然弯下腰来。她精通调香之术,身上带着一股蔷薇香气?,芬芳清爽:“你这就怕了?” 宋婵娟拧过脖子,离她更远:“东无死了,方谨也死了,太皇太后都放弃了,我真不知道你还要和华瑶争什么?到底有什么好争的?琼英不争不抢,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为什么非要和华瑶做对呢?你怎么可能?斗得过她?” 若缘掐住了宋婵娟的脖子。 若缘一点力气?都没用上,宋婵娟反倒发怒了:“你掐死我,掐啊,掐啊,掐死我算了!算我倒霉,我当初就不该可怜你,东无的侍妾全?都活下来了,只有我被你带到了吴州,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我爹娘都在沧州,华瑶平定了沧州战乱,羯人羌人都死光了!我要回沧州,我要见我爹娘!!” 若缘还是不生气?。她只觉得宋婵娟很亲切,像是她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时而软弱,时而勇猛。她稍微用力,掐紧宋婵娟的脖子,宋婵娟脸颊涨红,咳嗽了一声。 若缘立即松开?手:“我对你真是太好了。” 宋婵娟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 若缘像是没听见宋婵娟的话,只说?:“我真的不想刺杀华瑶。我可不傻,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华瑶身边多的是绝世高手,我派出去?的那?几个小东西?,在她手里连一招都过不了。” 宋婵娟呼吸急促:“你为什么还要白费苦工?” 若缘握着一根锋利的簪子:“我没得选,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也看见了,琼英对华瑶那?叫一个谄媚,逢迎,阿谀,奉承。” 宋婵娟不知哪来的勇气?,挑衅道:“谄媚怎么了?能?活下来就行,琼英现在活得可好了。” 若缘笑着说?:“是啊,华瑶不计前嫌,对琼英十分照顾。她们这两?个人,小时候天天吵架,就连一天都停不下来。这会儿倒是演上了姐妹情深,演给天下人看的。” 宋婵娟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起手,指着若缘说?:“你妒忌她们!你妒忌她们能?演出来姐妹情深,却没人愿意陪你演!!” 若缘往宋婵娟脸上轻轻拍了一个巴掌。 若缘力道极轻,丝毫没伤到宋婵娟,像是长辈鼓励小辈似的,可她的年纪比宋婵娟还小一岁。 她说?:“姐姐,你比我更像疯子了。” 宋婵娟瞪大双眼:“你才是疯子!你疯了!!” 若缘叹了一声:“哎,我说?过了,我真不想刺杀华瑶,可是呢,我身边可用之人,都与华瑶结下了深仇大恨。他们怕我也像琼英那?样,摇身一变,变成了华瑶的小跟班,我必须和华瑶划清界限。” 若缘脚尖一点,身姿轻盈,跳高了一尺,坐到了窗台上:“我这么解释,你听得明白吗?不是我想杀她,而是我必须杀她。” 这一瞬间,宋婵娟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能?不能?把若缘从?窗台上推下去?? 若缘看透了她的心思:“来啊,姐姐,你推我,把我推下去?。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宋婵娟摇了摇头:“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和华瑶过不去?。东无杀了你全?家,那?是东无的错,是他欠你的。东无早就死了,你父皇也死了,太皇太后不会折磨你,华瑶也不会折磨你。你在京城的生活衣食无忧,不缺吃不缺穿,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放过你自己?!” 若缘“咯咯”地笑了起来。 宋婵娟等了一会儿。 若缘还在笑,笑得浑身抽动。 宋婵娟大喊道:“别笑了!疯子!你疯了!你快回京城,宣召太医,治一治你的脑子!再?不治你就没救了!!” 若缘忽然开?口说?:“我受够了任人践踏的日子。琼英能?过得顺风顺水,是因为她的母亲出身豪族。父皇优待她,华瑶也优待她,她这一生是养尊处优的命格。” 若缘望着天上月亮:“而我呢?我的母亲是个宫女,大字不识,穷酸可怜,宫里人不把我当一回事,宫外无人认识我……我想活下去?,华瑶的宠信是靠不住的,我要靠自己活下去?。” 宋婵娟一声不吭。 “我要往上爬,”若缘喃喃道,“我要爬到最高处,让天下人臣服。” 隔壁房间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宋婵娟脸色一沉:“那?不是我的孩子,你非说?那?是我和东无的孩子,就为了继承东无的遗产!我不会照顾这个孩子,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我……” 若缘从?窗台上跳进屋内:“姐姐,我可没让你去?照顾孩子,那?不是你的责任啊。我请来的几个嬷嬷成天围着他转,你只要看他一眼就行了。你要是不想看见他,也行,我也讨厌他。” 房门?外又?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嘎吱嘎吱,距离她们仅有几步之远。 若缘打?开?房门?,见到了岳扶疏。此人曾是二皇子晋明宠信的谋士,后来晋明去?世了,岳扶疏活了下来,转而投靠了若缘。 岳扶疏经历过一场大火,烧坏了半张脸,因此他的头上戴着半块面具。他中毒已深,病情严重,许多名医合力救治他,也只是把他的寿命延长了一年而已。他只能?再?活不到九个月了。 若缘对他没有一丝怜悯。她低头看着他,像在打?量一个死物。 她觉得自己算是他的恩人。当初毒药损坏了他的嗓子,她找来一位名医治好了他的病症,现在他也能?开?口讲几句话。 岳扶疏嗓音嘶哑:“杀……杀了华瑶。” 若缘阴测测道:“你倒是说?啊,怎么才能?杀了华瑶?你没几天好活了,你再?不想个法子出来,你就不能?为晋明报仇雪恨了。” 若缘这一句话,扎进了岳扶疏心坎里。他强撑着活到今日,就是为了给晋明报仇雪恨。他一定要等到华瑶的死期。 他结结巴巴道:“京城、京城传来密信,华瑶下江南,带的人不多,你伏击华瑶,杀了她。” 若缘又?伸手去?拍了一下岳扶疏的脸颊。岳扶疏这个将死之人,面颊凹陷,颧骨完全?凸出来了。 她笑意盎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怎么知道华瑶去?哪里了?我上哪里去?伏击她?况且,镇抚司所有高手都是华瑶的走狗,他们可不好惹呢。你没见过他们有多厉害,武功出神入化,杀人不眨眼。” 岳扶疏道:“华瑶必然会视察……吴州工厂,招纳当地人才,这是她在秦州……在秦州做过的事,她还会在吴州重做一遍。” 若缘讽刺道:“你傻了吗?你叫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一群人,闯进工厂,刺杀华瑶?” 岳扶疏张大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出气?多,进气?少。他缓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不,不,你先把炸药埋好了,再?设好伏兵,等到华瑶出现了,点燃炸药……” 若缘怀疑岳扶疏的脑子坏 了,不能?用了:“你这个计策太简单了。” 宋婵娟插了一句:“光凭这些办法,根本不可能?杀了华瑶。你们知不知道,东无集结了五万精兵,他都没能?杀了华瑶,你们两?个人只会白白送死。” 喘息声更急促了,岳扶疏掐住自己大腿,抽出一口气?来,连声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们拿出东无遗留的金银财宝,召集东无旧部,就说?是为东无报仇……驱使、驱使他们刺杀华瑶……” 第249章 颠倒瑶池云浪 笑红尘,笑春梦,笑情痴…… 若缘从衣袖里取出一把锋利匕首。她玩转着匕首, 斜瞟了一眼岳扶疏:“东无?旧部也不傻,他们都知道华瑶身边高手如云。你只用钱收买他们,那是?远远不够的, 谁也不想白白断送自己的性命。” 岳扶疏恨意滔天。他紧咬牙关, 胸腔里填满了怨气?, 嘴巴里挤出“啊啊”的怪叫, 像是?大哭过后喘不上气?的抽搐声。 匕首寒光闪烁, 抵上了岳扶疏的下?巴。 若缘语调阴森:“说话,不然我就?杀了你。” 岳扶疏浑身颤抖:“威逼利诱, 双管齐下?, 你就?能驱使他们……” “威逼利诱?”若缘笑?出了声, “何?为威逼,何?为利诱?” 岳扶疏大喊道:“威逼, 就?是?威胁他们,你要杀了他们!利诱,就?是?赏赐他们钱财美人!” 若缘冷哼一声:“我可不会惯着他们,不愿意干活是?吧?都是?贱的,惯出来的!” 宋婵娟站在若缘的身后, 幽幽道:“说的好?像他们都过上好?日子了似的, 这个破烂世道上,谁不是?在讨生活呢?” “他们可不配过好?日子, ”若缘淡淡道, “我给他们花过钱了,他们欠我的, 欠我一辈子。我可不会惯着他们。” 宋婵娟反问道:“他们花了你一点钱,就?要把命卖给你吗?” 若缘身影一闪,握住宋婵娟的肩膀, 狠狠把她按到了墙上:“昭宁帝、东无?、晋明、司度都比我更歹毒,他们手上沾满了鲜血,害死了无?数人,我还没杀过一个平民。你不敢质问他们,反倒来质问我?!你这是?欺软怕硬啊,宋婵娟。” 宋婵娟语气?平静:“随你怎么说,你要杀我就?杀吧,我不想活了。” 若缘道:“你再说一遍。” 宋婵娟道:“我说我不想活了。我累了,我不想活了……” 她的声调陡然拔高:“这个世道太烂了!你和东无?没有任何?区别,你们都是?同一种人……” 若缘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我和东无?是?同一种人?” 宋婵娟的身高比若缘更高。若缘踮起脚尖,轻拍了宋婵娟头顶:“我要是?和东无?一样,你现在就?是?个死人!你敢和我说这些,就?是?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你伺候东无?殷勤周到,半点脾气?都不敢耍。你同我说话这么不耐烦,寻死觅活的,做给谁看呢?!” 桌上蜡烛燃尽了。室内光线昏暗,寒意渐增,岳扶疏突然开?口?:“你把宋婵娟杀了吧,她对你已经没用了。” 若缘抬袖一甩,匕首飞刺出去?,钉在了岳扶疏的轮椅上:“再让我听见这句话,我先杀了你。” “刷”的一声,若缘又拔出了匕首。她召来一个名叫“霍应升”的侍卫,此人原是?东无?的侍卫长,武功登峰造极,也曾和华瑶结下?了仇怨。 若缘吩咐道:“你挑选四?十个武功高手,抓紧时间,搜查东无?的私库。最近我急需用钱,我要继承东无?的遗产。” 霍应升眼角余光瞥向了宋婵娟。她哭红了双眼,楚楚可怜。当年她侍奉东无?时,也是?这样一副娇弱姿态。 霍应升回过神来,低头弯腰:“是?,谨遵殿下?命令。” 若缘的身影如鬼影般飘忽,转瞬之间,她站到了霍应升的背后。她忽然跳起来,拍了一下?他的头顶:“你曾经背叛过我,我原谅你了,你给我好?好?珍惜这一次机会。你要是?敢耍什么心?眼,我就?在你头顶划个十字,倒灌水银,活剥了你的人皮!” 霍应升没有一丝恐惧,只是?把腰弯得更低:“遵命,殿下?。” * 河上夜宴仍未停歇,画舫上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声调清亮婉转。 几个衣着富丽的年轻人站在船头,齐声唱道:“笑?红尘,笑?春梦,笑?情痴,笑?我夜深独自醉。问行人,问秋风,问明月,问君此去?何?时归?盼长生,盼功名,盼富贵,盼世间草木芳菲……” 华瑶听见了歌声。她站在高楼上,眺望远方,望见画舫停泊在岸边,周围环绕着一圈灯影,照出一片朦胧烟雾,雾气?在水波里荡漾不休。 路人三五成群,从河畔走?过,其中几人频频回首,像是?舍不得离开?画舫。 画舫上的年轻人连忙招呼道:“上船吧,都来赴宴!” 那几个路人登上了画舫,走?进了船舱。烛光从纱帘里透出来,众人身影交缠,在船舱里来回追逐打闹,浪谑嬉笑?。 华瑶后退一步,不再眺望远景。她把窗户关上了:“快到亥时了,他们竟然还在唱歌。” 谢云潇撩起床帐:“深夜唱歌,是?不是?江南的风俗?” 华瑶一溜烟跑到了床上。她往谢云潇怀里一钻,搂着他倒进了被褥里。今日她奔波一整天,多少有些疲惫。她打了一个哈欠,又把自己的左腿架到了他的腰上,调整出舒服的睡姿,顺便?把他搂得更紧了。 困意渐浓,华瑶喃喃道:“我觉得,那些人很奇怪。” 谢云潇抬手揽住她的腰肢:“唱歌奇怪吗?” 华瑶说话的声调越来越轻:“我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我派了暗探去?打听消息,等到明天早晨,暗探就会回来了……” 谢云潇陷入沉思。过了片刻,他忍不住问:“若是?真有蹊跷之处,为什么绣城本地官府没有上报此事,也没有派人去?把内情调查清楚?绣城是?吴州大城,本地官员应当熟知大梁律法。” 华瑶轻叹一口?气?:“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永州平定叛乱的时候,东无?从吴州调来三万精兵?吴州军营与东无?关系如此密切,可见吴州这个地方,并不太平。” 谢云潇皱了一下?眉头:“你是?说,绣城官员会包庇逆贼?” 华瑶从床上坐了起来:“绣城官员还真不一定知道这件事。我初登大位,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故意忤逆我?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谢云潇提起了两年前的一桩旧事:“当年我们在京城赈灾,河上运船把毒草送到了营地,营地官员却没察觉,导致上百个患者病情恶化。” “确实,”华瑶攥紧了被褥,“人心?险恶,防不胜防。” 谢云潇捉住了她的手腕:“卿卿?” 华瑶把手腕从他掌中抽出来:“今时不同往日,无?论何 ?人胆敢蒙蔽我,我绝不轻饶。” 谢云潇又把华瑶拉回了他的怀里。他轻抚她的后背:“你说得对,他们何?必自寻死路?或许是?我们想多了。时辰不早了,你先休息,明天再考虑此事也不算迟。” 真的想多了吗? 华瑶还不知道敌人的真面目,甚至不知道敌人是?否存在。此时胡思乱想也想不出结果,她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华瑶在谢云潇唇边连亲两口?,尝到了一点清淡香气?。她含糊答应道:“嗯嗯。” 谢云潇低头在她眉心?吻了又吻,千般温柔,万般珍重:“如今你已经登上大位。大局已定,不会再有变数。吴州时局不算艰难,你也不必担忧太多,只需一点一点理清思路,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华瑶觉得谢云潇这句话很有道理。她放松了不少,又搂住了他的腰身,做好?了睡觉的准备。 谢云潇继续道:“睡吧,卿卿。” 华瑶口?齿不清:“嗯,你好?温柔……” 谢云潇无?声地笑?了。他不再说话。华瑶的呼吸声越来越均匀,越来越轻缓,她渐渐睡着了。她在他怀里安稳入睡,他的心?境也是?平和宁静的。他沉入梦乡,隐约听见河上歌声彻夜不停。 * 次日一早,绣城细雨朦胧,烟雾缭绕。天上阴云连成一团絮状,天色灰蒙蒙的,泛着一线昏光,又湿又冷。 石板路上水流潺潺,蜿蜒曲折,沿着砖石缝隙向前流淌,融入迷茫雨雾之中。 华瑶走?在石板路上,头戴一顶遮雨蓑笠,腰间挂着一把重剑。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视前方。 昨晚她派出去?的四?个暗探,竟然一个也没有回来。暗探消失了,前所未有的状况,她不得不慎重对待。她心?里有些焦躁,还有些愤怒,究竟是?谁胆大包天,连她的人都敢动? 区区一个吴州绣城,不如沧州局势危急,也不如永州战场艰险,谁又能在这个地方一手遮天? 难道是?若缘吗? 华瑶和白其姝想到一处去?了。 华瑶的脑海里才刚冒出“若缘”两个字,白其姝忽然出声:“若缘才刚来绣城不久,根基不稳,她应该不敢擅自扣押您的人。” 华瑶断然道:“不能小看她。”又说:“我们还不知道暗探究竟是?生是?死。” 细雨拂面,白其姝停下?脚步:“谁敢在这个时候,对您的人下?毒手?” 华瑶也停下?了脚步。 远处的台阶上站着上百个本地人,顶风冒雨,排队等候一座粥厂发放米粥。这一座粥厂的主人是?当地富商,逢年过节都会开?仓放粮,本地人对他赞赏有加,尊称他为“大善人”。他救济了不少贫民,对官府更是?恭敬有礼。 华瑶收回目光:“问题出在那几艘画舫上,我要亲自去?打探一番。” “亲自?”白其姝面露惊讶之色,“还是?让我去?吧,您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华瑶声调更轻:“我自然有我的考量。我必须尽快把这些事调查明白,我的武功境界已在化境之上,百毒不侵,百虫不沾。万一贼人用了毒药,哪怕是?羯国‘九死’那般剧毒,我也能克化毒性,全身而?退……” 白其姝忐忑不安:“可是?,您的身份何?等贵重,怎能冒险去?一探究竟?” 华瑶悄声说:“自从周老前辈把内功传给我,我还没来得及大展身手,总觉得内功运化不开?。我想要找个机会,好?好?施展施展,我的功力也能更精进些。” 白其姝的思路与常人不同。她下?意识地问:“您要杀人见血吗?” 华瑶含糊道:“嗯……” 华瑶本来还要说“或许吧”,但她想到自己的暗探失踪了,或许已经被杀了。她心?中愤怒,严肃道:“血债血偿,一个也不放过。” 白其姝点了点头,微笑?道:“也是?,多杀几个武功高手,内功运行就?更顺畅了,还是?您考虑得周到。若要提升武功境界,这可是?最好?、最快的办法。等您完全掌握了诀窍,您就?是?天下?第一宗师,无?人可及,无?人可比。” 少顷,白其姝又问:“谁会与您一同登上画舫?” 华瑶看了一眼谢云潇:“就?他了。” 谢云潇也戴着一顶斗笠。起初他一言不发,听到华瑶的指示,他才开?口?:“听凭吩咐。” 天色暗沉,烟雨朦胧,街道上似有一片肃杀之气?。 白其姝上前一步,对华瑶耳语道:“请您千万小心?,我听说吴州有不少秘药,不是?毒药,而?是?补药,会让人情动心?跳,深陷于贪嗔爱欲之中,身心?恍惚,神魂颠倒。” 第250章 转觉春夜短 “想到了……和你成亲的那…… 华瑶不?禁疑惑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华瑶在北方战场上打拼了整整三年, 见?惯了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却没?深入了解过南方商场的阴险诡诈。 她隐约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兴奋。她爹给她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她辛苦经营了小半年, 大?梁国库还是缺钱。钱从哪里来呢?她早已把主意打定了。她要随便?抓几个贪官奸商, 从他们身上刮出油水, 再用?这些钱去补贴国计民生, 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这么一想,华瑶自信满满:“区区几个奸商, 能有多大?本事?我看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白其姝递给华瑶一包毒药:“绣城富商根基深厚, 还有些通天手段, 您要是想整治他们,总得多加小心。” 华瑶拿起那?一包毒药, 翻过来看了看。这药粉重量不?超过三两,研磨得轻薄细碎,可以随风扩散到十丈之?外。 白其姝介绍道:“此药名为毒蝶幻影,中毒之?人会沉浸在幻觉里,至少半个时辰不?能恢复神智, 请您收好, 以备不?时之?需。” 华瑶点?了一下头?:“好,有劳你费心了。” 石板路上雨水湿滑, 水声淅淅沥沥,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 街道泛起朦胧水雾,行人不?由得奔跑起来,华瑶也冲进了雨幕里。 寒气凛冽, 水雾透过蓑笠,吹到了华瑶的脸上,她跑得更快了。她能用?剑气荡开雨雾,却还是喜欢穿梭在雾气之?中。她感?觉自己像个侠客,行走江湖,闯荡四方,全然不?怕风吹雨打。 华瑶一路飞驰,谢云潇紧跟她的脚步。他们二人的身影如同两道闪电,从街道上飞速划过,无人能看清他们究竟身在何处,只当是周围吹过了一阵风。 少顷,华瑶和谢云潇赶到了河畔。他们一前一后跳上了画舫,潜入船舱,却发现船舱已是空无一人,听不?见?一丝人声,只剩一片杯盘狼藉。 华瑶十分惊讶:“怎么回事,人呢?” 船舱左右两侧立着?两座铜鼎香炉,炉火尚未燃尽,飘散着?幽幽香气。香灰从铜鼎底部的缝隙里漏出来,洒在地上,已凉透了。 谢云潇走近香炉,看了一眼香灰:“昨夜这一条河上有许多画舫,数量大?概在三百以上,现在只有不?到五十艘。” “大?多数画舫都在今天早晨离开了,”华瑶环视四周,“两刻钟之?前,我派出的另一批暗探回来报信,说?这一艘画舫上还有人。他们没?有靠近画舫,只从远处观望了一会儿,也没?看清这里还有多少人。” 谢云潇道:“这些人在两刻钟之?内撤退了吗?” 华瑶剑鞘一转,翻开桌上一块竹席:“这倒是奇怪了,他们跑得还挺快。画舫上虽然没?人,却还有不?少摆设,这附近的小偷不?来偷点?东西吗?” 竹席掩盖着?一块桌角。华瑶看见?了桌下藏着?一小块绸布,黑底蓝纹,很是隐蔽。她皱了一下眉头?:“这是失踪的暗探留下的线索,当然也可能是个陷阱。” 除了这一小块绸布,华瑶和谢云潇并?未发现任何蹊跷之?处。这也难怪他们先后派出的几批暗探都没?查出个结果,昨晚最先出发的那?四个暗探还失踪了。敌人在暗,他们在明,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谁是他们的敌人。 他们又搜查了另外两艘画舫,仍未发现一条人影。此时此刻,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打在船头?,噼啪作响,谢云潇站在船舱里,收剑回鞘:“也许他们还会回来,我们是否应该守在这里?” “不?,”华瑶道,“我等不?到晚上了。” 谢云潇道:“你为何知道他们会在今天晚上回来?” 华瑶懒得解释太多,随意敷衍道:“我乱猜的。” 谢云潇走到她的身侧:“我相信你不?是凭空推断。你心思缜密,总能明察秋毫。” 华瑶道:“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是怎么猜出来的,再让我给你仔仔细细地解释一遍。” 谢云潇竟然说?了一句凉州军规:“情况紧急,岂敢多言,言多必失。” “真的不?敢吗?”华瑶轻声调侃道,“你是不?是时时刻刻都记着?凉州军规?” 谢云潇看着?华瑶,欲言又止:“我想……” 说?来奇怪,谢云潇觉得船舱里有些闷热。外面明明正在下大?雨,却没?有一丝凉意传过来。 谢云潇心浮气躁,又察觉到自己不?对劲,力气好像比平日里更大?,劲道也比平日里更强。他默念清心诀,从小熟读的清心诀,现在竟然不管用了。他闻到华瑶身上的香气,想到他和华瑶之?间的温情爱意,心里立即升起一股邪火, 只想忘记一切烦恼,抱着华瑶深入情海爱河之中。 谢云潇知道自己并?不?清醒,忍不?住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没?注意谢云潇的状况。她一门心思全在敌人身上,敌人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藏在什么地方?又勾结了哪些人,为什么能做出这些隐蔽勾当?她发誓要把敌人找出来,全部送去刑部审问。 华瑶打了个手势,示意谢云潇与她一同离开船舱。 谢云潇犹豫片刻,依旧跟上了华瑶的脚步。他强忍着?心头?躁动,尽量不?多看华瑶一眼。他们飞快地跑入岸边一艘木船,又因为他们轻功高?超,他们二人身上都没?淋到一滴雨,也没?把蓑笠摘下来。 木船上共有二十个侍卫,都是出身于镇抚司的武功高?手,个顶个的身强体壮,腰佩长刀,袖藏暗器,绝非常人所能战胜。 谢云潇扫视一圈,记起华瑶先前说?的,她要和谢云潇一同深入狼窝虎穴,原来只是一种谦辞,她并?非没?有准备。她不?会单打独斗,也不?会以身涉险,谢云潇不?由得放下心来,心跳反倒加快了一点?。只是一点?而已,并?不?明显,连他自己也忽略了。 木船沿着?河道向前行驶,不?知是要去往何方,谢云潇望向船头?,华瑶又侧过脸来,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 谢云潇神色平静,他的耳尖却是微微泛红了。他有意避开华瑶的凝视,与华瑶之?间的距离超过一尺,每当华瑶靠近一步,他就远离一步,华瑶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我……”谢云潇侧目,“我没?事,请放心。” 船舱外的竹帘微微晃动,风声雨声吹拂过来,送入潮湿气息。又过了半晌,竹帘晃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动,木船越漂越快,越漂越急。 华瑶撩起竹帘,河上浪涛汹涌,溅到了船头?,卷起一片水花,水位上涨了至少两寸。她语气冷静:“河道水位上涨迅速,上游水库放水了。” 谢云潇皱了一下眉头?:“雨还没?停,上游水库为什么要开闸放水?” 华瑶紧攥着?竹帘:“大?概是为了加快船速。” 根据种种线索,华瑶已经推断出来,敌人在京城也安插了奸细。敌人通过奸细知道了华瑶会来绣城明察暗访。不?过敌人并?不?知道华瑶抵达绣城的确切日期。因而,昨天晚上,河上聚集着?数百艘画舫,照旧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河畔高?楼林立,酒馆、茶楼、赌坊、妓院夜不?闭户,各色纱灯把河水照得波光浮荡,真是处处都有富贵气象。 华瑶心思一转,不?禁又想,敌人在怕什么,躲什么?怕她整治绣城的赌坊和妓院吗?好像远没?有如此简单。 华瑶下令道:“我们也应该加速行船。” 镇抚司高?手听令,约有十人合力划动船桨,这木船在河道上顺流而下,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急驰,在水面上掀起三尺高?的白浪。 绣城本是繁华之?地,与周边城镇商业往来频繁,今日风大?浪急,河上船只的数量也不?算少,放眼望去,至少有五六十艘小船。 华瑶只向前看,依稀望见?一艘大?船,高?约十丈,宽约七丈,两侧镶嵌着?钢铁护板。船楼共有三层,最上层正中央立着?一根桅杆,风帆鼓胀起来,大?船正在全速前进,这分明是一艘官船!可是船上没?有一个官兵,只有武士打扮的壮年人。《大?梁律》规定,官船上必须有官兵,这艘船已经违反了律法。 华瑶喃喃道:“贼人从哪里抢来了官船?” “要上船吗?”谢云潇道,“或者拿出官府令牌,命令他们停船。” 华瑶掀开竹帘:“你和我上船去打探打探。我们两人的轻功很好,就算贼人想耍什么手段,他们也抓不?到我们。若是直接命令他们停船,只怕会打草惊蛇。” “可以,”谢云潇停顿一瞬,又说?,“现在就动身吧。” 华瑶低声叮嘱侍卫随时注意她的信号。而后,她一步迈出木船,身影如白光一闪,瞬间跳到了大?船的船舷之?上,脚步轻盈没?有一丝滞留。这般高?超的轻功,堪称是当世之?间集大?成者,普天之?下,能练出此等功力的人屈指可数,她也不?怕敌人发现她,反正敌人抓不?到她。 华瑶登上大?船之?后,又和谢云潇一同潜入了船舱。 这大?船的船舱内部也有三层。第一层共有五个仓库,弥漫着?一股淡淡烟味,华瑶从未闻过这种气味,但?她略懂医术,她可以断定,这个气味暗藏玄机。果然如同她猜测的那?般,贼人心怀叵测,她必须使出雷霆手段。 走廊上悬挂着?五盏灯,灯芯是夜明珠,光线昏暗,并?不?明亮。每个仓库只有一处入口?,门外站着?至少两个武功高?手,楼梯间还有三个壮汉负责放哨。 华瑶和谢云潇对视一眼。他们二人立即跳进了楼梯间,脚尖还没?落到地上,掌风已经打到了壮汉的后背。那?三个壮汉全部晕过去了,华瑶还用?剑鞘为他们挡了一下,让他们轻轻落在地上,不?至于当场摔死。 华瑶双手叉腰,轻声感?叹道:“我真好心啊。” 谢云潇斜倚着?冰冷墙壁,不?似平时那?般站姿端正:“你把他们打晕了。” 华瑶反问道:“你打晕了一个,我打晕了两个,我们不?是半斤八两吗?” “你想不?想喝酒?”谢云潇忽然靠近她一步,“仓库里存放着?高?粱酒,我闻到了酒味。” 华瑶不?假思索:“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发烧了吗?” 谢云潇转头?不?再看华瑶,华瑶只盯着?他的侧脸。他向来正气凛然,此时语声竟然多了一丝邪气:“大?概是想增添乐趣……” “趣”字还没?说?完,华瑶把他按到墙上,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喉结滚动,舌尖舔上了她的掌心。温软,潮湿,细腻,柔滑,种种奇妙触感?,从她掌心扩散开来,他像是在用?舌尖勾描她的掌纹,耐心之?极,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肌肤,也不?管现在是什么处境。她手掌酥麻,不?能收回来,也不?能停在他唇上。正当她目光迷茫时,他反客为主,握紧她的手腕,时而吮吸,时而含咬,在她手掌上和指根处留下一圈一圈湿漉漉的水痕。 华瑶震惊地睁大?双眼:“你在想什么?清醒点?。” 谢云潇背靠着?墙壁,听着?水浪拍打之?声,心头?涌起燥热之?火,更难压抑。 谢云潇的声音从她高?抬着?的手心里传来:“想到了……和你成亲的那?一夜。” 这一瞬间,华瑶的脑海里也浮出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她及时止住,思索道:“你的言行举止不?合常理?,你一定是中了什么药。” 谢云潇坦诚道:“我平时也会想到这些,只不?过总是……克制……” 华瑶没?等他说?完,拉着?他后退了两步。她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向前一看 ,两个壮汉走近了楼梯间,此二人还没?看清华瑶的身影,华瑶手起掌落,又把他们打晕了。她单膝跪地,从他们身上搜出一块令牌,又捡到了几块碎银子。 华瑶掂量了银子重量:“好啊,真的是官银。”她又检查了令牌:“不?是官府敕造的令牌,而是私人打造的令牌。” 谢云潇的心思完全不?在正事上。他握住了船舱边上一根铁柱,柱身直连船底,寒气森然,仍然无法缓解他心头?燥热。他的目光扫过令牌,又落在了华瑶的脸上,夜明珠光芒暗淡,华瑶的双眼之?中仍有明亮光彩。 华瑶站起身来,把银子当作暗器,从楼梯间扔出去,正好砸在了看守一处仓库的两个守门人身上。那?二人倒下后不?久,临近仓库的另外两个守门人过来查看情况,又被?华瑶打中了穴位,一前一后昏倒在地。 “不?错,”华瑶点?了一下头?,“不?费吹灰之?力。” 华瑶回头?看了一眼谢云潇:“你还能走路吗?要不?要我先把你送回去?你不?像是中毒了,倒像是吃了什么补药……” 讲到此处,华瑶才恍然醒悟,早在她上船之?前,白其姝已经提醒过她,江南富商擅长使用?一种补药,可以扰乱化境高?手的心境,使其神魂颠倒。起初华瑶还不?相信,哪有那?么厉害的补药?如今她反应过来了,画舫上那?两座香炉里的熏香,恐怕是鹿茸、鹿血、肉桂、黄芪之?类的大?补药提炼而成,难怪她当时闻到了一股草药气味。 250-260 第251章 旧梦流连 “我只上过你的当。”…… 谢云潇催动内力, 凝神定气,极力压制躁动杂乱的情绪。真气在体内运转三周天?,他?的神智稍微冷静了些:“我想陪在你身边。正如你所说, 我并未中?毒, 只是气血太过旺盛。每当我靠近你, 心神不受自己控制, 总在回忆你我……共处一室的情景。” 华瑶认真道?:“那你离我远点不就行了?” 谢云潇反倒更近了一步:“我若是站在远处, 看不见你,确实不会有心潮激荡之感。” 华瑶疑惑道?:“那为什?么我没事?呢?我一点也不觉得心潮激荡啊。” 华瑶这一句话明明说得很?正经, 可她话音落后, 谢云潇的耳尖已红透了。她更想问他?, 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谢云潇声调低沉:“你意志坚定,没有丝毫邪念。那一种补药融入烟雾之中?, 一经吸入口鼻,只会增补你的气血,不会勾起?你心里的邪火。” “嗯嗯,”华瑶沾沾自喜,“我一般都是嘴上说说而已, 我心里坦坦荡荡、清清白白, 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冲动。” 谢云潇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你也知道?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我总是把?你的玩笑话当真了。” 华瑶下意识地问出一句:“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很?好骗吗?” 谢云潇的目光之中?, 似有野火燃烧:“我只上过你的当。” 华瑶轻笑一声:“我好厉害。” 谢云潇还是忍不住笑了。 华瑶调侃道?:“而且,我也没从你身上占到?多少便宜。我和你总是互惠互利的,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云潇听见了陌生人的脚步声。他?拔剑出鞘,不忘回答华瑶:“诚然如此。”又说:“我只想和你长久厮守, 天?长地久,卿卿。我并不在乎那些恩惠利益。若是我能给你什?么,请你尽管来取。” 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华瑶心想,她终归是技不如人。她说情话的本领比不上谢云潇。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请你尽管来取”。这种甜言蜜语,火候太过了,她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对劲,又怎么可能说出口呢? 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云潇尚未出招,华瑶飞快使?出暗器,又击倒了几个守卫。 华瑶始终不曾杀害一条人命,总是手下留情,一是因为她还不能断定敌人身份,二是因为这些守卫或许知道?内情。她把?他?们活捉了,送入衙门审问一番,按照法律定罪,更稳妥些。 截至目前,这一层船舱的十七个守卫全都昏过去了。华瑶如入无人之境,她从楼梯间大摇大摆走出来,从墙壁上摘下一盏灯,反手劈开了仓库铁锁,把?仓库仔细搜查一遍。 船舱内共有五间仓库,第一间、第二间仓库储存着白米、细盐、黄豆、腊肉、高粱酒,品质当属上乘。尤其是细盐,精细雪白,像是出自官营盐井,产地位于琅琊近海的城镇,市价比凉州细盐更高一些。 今日早晨,华瑶在绣城市集上转了一圈,亲自查明了米、肉、盐、油、茶的市价,与当地官府上报的数字相差无几。 此时此刻,风浪之声越来越响亮,船舱也在左右摇晃。华瑶身影一闪,溜进了第三间仓库。 华瑶才刚把?铁门打开,就听见了缓慢的呼吸声。她提高了灯笼,定睛一看,地上躺着十个大活人,总共七个女人、三个男人,双脚双手都被绑住了。那三个男人之中?,竟有两人是失踪的暗探。 华瑶蹲在一个暗探的身边,仔细查看此人的状况。如果此人能醒过来,华瑶就能打听到?更多消息。 华瑶小?声道?:“喂,醒醒,你可还有知觉?” 夜明珠光芒微弱,照出了此人的面容。此人喝过了迷魂汤,双目紧闭,神志不清,说不出一句话,也听不见华瑶的声音。 谢云潇单膝跪地,紧挨着华瑶:“我们两个人如何把?这十个人运出船舱?” 华瑶放下了灯盏:“当然是召集侍卫,传令绣城官兵,立即解救人质、逮捕逆贼。这一艘官船上全是赃物,人证物证俱在,逆贼无法抵赖。他?们连我的人都敢绑架,我看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谢云潇道?:“也许他?们并不知道?暗探是你的人。” 华瑶站起?身来:“我不管他?们知不知道?,侵占官船、拐卖人口都是重罪,罪无可赦……” 华瑶这一句话还没说完,走廊上脚步声纷乱。她转头一看,竟有三十多个武功高手站在走廊上。领头人提着一盏白纱灯笼,灯光辉煌,照得船舱一霎明亮。那人瞧见了华瑶和谢云潇,却没看清他?们二人的容貌,只知道?他?们二人打晕了十几个守卫,自己却没受一点伤,必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那领头人大喊道?:“杀了他?们,不留活口!!” 华瑶之所以?深入险境,正是为了磨练自己的武功。若要尽快提升功力,必须增加实战经验,不是切磋招式,而是杀人见血。 华瑶兴奋道?:“我的磨刀石,自己滚过来了?” 那领头人一剑斩向华瑶。华瑶身影如飞一般冲出了仓库,众人紧随其后,她已跳到?了船舷上。 大雨倾盆,风浪正盛,雨水敲打着长剑,寒光漫天?。华瑶凌空一跳,剑气纵横,剑风绕转了几个来回,似是化成了一条游龙,打到?了十多个人的身上,打出了“嘎吱嘎吱”的骨头断裂声。 众人倒地不起?,哭喊道:“大侠饶命!!” 华瑶叹了一口气。她本来还想过两招,练练手,可惜这些武夫都不是她的对手。虽然他?们也算是武功高强,比起?她还是差得太远了。她完全没把?自己的绝招施展出来,他?们已经丧失了再战之力。 华瑶收剑回鞘,正要吹响口哨,把?她的侍卫召集过来,忽然一道?冷风从她脑后削过。她急速一跃,躲过了敌人的杀招,那人紧追不舍。她扫眼一瞥,从积水的倒影里看见此人头发花白,体格强壮,轻功飘逸如鬼魅,必是一代武学宗师。 那老者大骂道?:“小?丫头乳臭未干,拿命来!!” 谢云潇与华瑶的距离约有七丈远。他?看见华瑶遇到?了劲敌,当即挥剑砍向那个老者,华瑶却喊道?:“别管我!你快把?侍卫叫过来!” 那老者道?:“你们还有侍卫?你们到?底是何人?” “关你屁事?!”华瑶反手一剑猛刺他?心口,“你要死了!” 老者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疾步向前冲,仅凭一股真气冲出肺腑,荡开了华瑶的剑尖。他?的武功境界果然在化境之上,他?擅长的招式, 不是化风为剑,而是化身为剑。他?整个人与剑气融为一体,体内真气刚猛浑厚,能从皮肤渗透出去,类似于“金钟罩铁布衫”这种护体神功。不过,他?的“金钟罩铁布衫”可攻可守,攻防兼备,他?的武功竟是比华瑶想象得更强。 老者向着华瑶打出一掌:“你要死了!!” 华瑶纵身一跳,又躲过了这一招。 那老者的掌风撞在桅杆上,把?桅杆震得稀巴烂,船帆也变成了零星碎布,船速减慢了许多。大雨滂沱,雨水拍打船舷,水花飞溅。 老者又骂道?:“你要死了!死无全尸,小?丫头!!” 华瑶嘲笑道?:“老头,你只会学我说话?你认字吗?” 老者一掌接一掌连续打出,拼尽全力,只在一瞬间就使?出了上百个连招,华瑶依旧逃脱了。她的身影飘荡在四?面八方,处处皆有,处处皆无。 又因为大船的船速变慢了,附近的小?船也追上来了。那些小?船共有四?十多艘,每一艘船上竟有至少十个武功高手,总计四?百多个高手,从小?船跳到?了大船上,把?船上的贼人团团包围。 那老者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些高手身法绝妙,以?八人为一组作战,分明是来自镇抚司,那华瑶……华瑶就是当今皇帝?华瑶的年纪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却有此等功力,深湛绝伦,真像是修炼了上百年的武学宗师。 老者大惊失色:“京城消息说,你只带了一百多个侍卫下江南!你从哪里调来了四?百多人?!” 华瑶又嘲笑道?:“傻子,听什?么就信什?么。” 老者曾经见识过东无的功力,又觉得东无也不如华瑶。倘若他?能早点知道?这个消息,他?一定不会与华瑶过招,只会率领众人逃离绣城。 老者道?:“老夫今日多有冒犯,请您恕罪,放老夫一条生路!” “你的主子是谁?”华瑶沉声问,“你究竟是在为何人办事??!” 老者竟然大吼道?:“无可奉告!!” 华瑶道?:“那你必死无疑。” 老者瞬间暴怒:“摆阵,摆阵!老夫今日就要弑君!!” 此话一出,这一艘木船上众多武夫竟然合力摆出一个阵型,只把?华瑶一个人围在正中?间。那老者心知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若不尽快斩杀华瑶,那他?多年来的经营必将毁于一旦,他?也不会再有活命的机会。 他?抽出一把?长刀:“这一招就叫做‘神龙无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和众人一同合力挥动长刀,刀风一转,化成无数旋风,气流激荡,向着华瑶的命门直刺过来。 华瑶急忙运转剑气,凝成一道?屏障,护住自己的身体。她往上一跳,惊觉头顶又刮过一阵旋风,迅速消解了屏障。纵然她轻功盖世,此时也是无路可逃。镇抚司来不及救她,她必须在几个瞬息之间,找出敌人的破绽。 华瑶的掌心冒出冷汗,忽然又想到?了,当初在沧州战场上,周谦为了保护她而使?出的绝招。她有样?学样?,立即把?招式融会贯通,又把?剑气凝成了一层一层屏障,层层加固,等到?旋风斜劈过来,那旋风也被她一道?一道?削弱了。 她趁机跳到?了半空之上,运剑猛刺,剑尖倒转,瞬间连杀了四?个人,顺利破开了敌人的阵法。 鲜血四?溅,华瑶攻势不减,剑上飞出上百道?明光,夹着惊雷之声,冲入旋风之中?。而她本人又跳到?了那老者的身侧。那老者挥刀劈向她,她反手一扬,毒粉五彩斑斓,随风飘舞,老者惊叫道?:“毒蝶幻影!” 此时躲避已是来不及,老者吸入了一点毒粉,动作稍微迟钝了一瞬。 华瑶剑尖一抬,直刺他?的胸腔,怎料此人的肌骨比铁石更坚硬,华瑶不得不使?尽全力,刺穿他?心口的那一刹那,华瑶的长剑也裂开了几条一寸来长的窄缝。 寒光闪动,“啪”的一声巨响,长剑爆裂开来,化作细小?银针,尽数刺入老者体内,他?狂喷一口鲜血:“好歹毒的招式!!” 华瑶尚未收回劲力,细碎剑光连成一道?光圈,把?老者的尸身震得粉碎,船上飘起?漫天?血雾,华瑶又立即启用剑气屏障,把?血雾挡在了自身之外?。 这老者死状太惨,已不仅是“死无葬身之地”,而是连一根骨头都不剩了,全部变成了血雾,随风飘落,落入河里,喂鱼去了。 华瑶后退两步。她心想自己可不是故意的,只是她的内功十分威猛,她还不知道?如何运转顺畅。正因如此,她才会以?身涉险,希望自己能在险境之中?领悟诀窍。她没想到?这老头真做了她的磨刀石,她的武功长进了不少,又从实战中?吸取教训,学会了操控旋风的剑法巧技。 华瑶环视四?周,只见众人都用敬仰的目光凝望着她。她站定不动,沉声道?:“朕不是嗜杀之人,本想饶他?一命,但他?引兵谋反,自寻死路,朕已亲手把?他?处决了。” 这大船上的众多贼人瑟瑟发抖,跪地不起?。镇抚司高手齐声道?:“陛下圣明!!” 华瑶丝毫不心虚。她双手背后:“你们调转船头,立刻靠岸,船舱里还有不少人质,需要尽快解救。” 镇抚司众多高手分头行动,华瑶登上了船楼。 这一座船楼共有三层,修建得高大富丽,每一层都有十个船室。华瑶步入一间船室,第一眼就望见了桌上摆设着宫廷器物。那是一对紫烟翡翠瓶,瓶身温润,雕工精致,放到?皇城府库之中?,也算是一件宝物。 华瑶拎起?翡翠瓶:“看来宫里也有他?们的眼线。” 谢云潇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华瑶放下翡翠瓶:“我还不能确定。我心里有几种猜测。” 船楼上的船室两侧开窗,窗外?河水汹涌,风景壮阔。大船正在风雨中?行驶,渐渐驶向码头,停泊在河岸边上。 冷风吹动谢云潇的衣袖,他?的心境已然平和许多,不似之前那般躁动不安。补药的药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语调平缓一如往常:“他?们不是你的对手。今时今日,你的实力远在他?们之上。” 华瑶忽然想到?了什?么要紧事?。她抬起?头,盯着谢云潇不放:“那个药性,怎么样?了?” 窗外?风雨交加,谢云潇观望着烟雨江南之景,又听出华瑶语气里的关心之意。他?心念一动,犹豫不决道?:“药性……尚未完全消退。” 华瑶半信半疑:“真的吗?” 谢云潇以?退为进:“我自己独处一日,大概会有些好转,不必麻烦你了。” “说的也是,”华瑶点了点头,“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谢云潇自言自语般念道?:“卿卿。” 华瑶说话的声调比他?更轻:“你想做什?么呢,重温旧梦?” 谢云潇与她相距一尺远。他?不再眺望远景,只看着她:“当然。” 华瑶笑意盎然,却不说话。谢云潇身影一闪,瞬间站到?她的面前:“但愿可以?。” 大船已经靠岸了,华瑶转身离开,谢云潇扯住了她的衣袖。她反握他?的指尖,轻轻捏了捏,悄声道?:“今晚再说吧。” 谢云潇递给她一把?长剑。剑鞘是沧州精铁锻造而成,雕纹繁复精妙,也是能工巧匠打造的。剑柄上镶嵌着翡翠,可见造价不菲。 华瑶拔剑出鞘,剑刃锋利,银光湛湛,果真是一把?宝剑。 谢云潇道?:“我在窗边找到?了这把?剑。此剑做工精良,或许对你有用。” 方才华瑶和敌人交手时,不慎震碎了自己的佩剑,这一把?宝剑来得正是时候。 雨声未停,河上水烟朦胧,薄雾弥漫。 大船已在岸边停泊,华瑶和谢云潇先后下船,侍卫紫苏连忙追上来,禀报道?:“启禀陛下,失踪的四?个暗探都在船舱里,除了这四?人之外?,还有二十七个人质,其中?十七人为女子,十人为男子。” 华瑶只问了一句:“他?们现在能开口说话吗?” 第252章 始见因缘等无状 “你会不会杀了我,取…… 紫苏如实回答:“贼人强迫他们喝下了迷魂汤, 卑职给?他们找来了解药,服用?解药之后,现有十二人苏醒过来, 其?中四人正是暗探。这四人武功高强, 身体复原比常人更?快, 已无大碍了。” 华瑶下令道:“你把他们带过来, 我亲自查问。” 紫苏领命告退。片刻之后, 紫苏又和那四个暗探一同回来了。 华瑶仔细盘问了一番,终于把前因后果问清楚了。 事?发当夜, 暗探登上画舫后不久, 那画舫主人竟然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迹, 当即放出了几种烟雾。暗探吸入了烟雾,只觉得?神智恍惚, 连自己姓名都不记得?了。 画舫上的武夫把他们五花大绑,扔进了船舱,他们隐约听见那些武夫说?,要把他们运到丹芝,当作奴隶卖掉。他们练过武功, 身强体壮, 正是丹芝富户喜欢的模样。丹芝富户也有控制武功高手的秘法,能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华瑶听完他们的描述, 又对丹芝人刮目相看。她?不该小瞧丹芝富商, 能在江南发大财的商户,必定身怀过人的本?领。 丹芝是吴州首府, 也是吴州最繁华富丽的大城。丹芝夜景向来热闹,青楼楚馆彻夜不休,赌坊茶楼宾客不绝, 素有“一轮皎月,满城灯彩”的美名。丹芝的贱籍人数, 也是全吴州最多的。华瑶想要把丹芝整治过来,真是一件极难的事?,远比整治秦州宛城困难得?多。 华瑶又问:“那船上的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紫苏道:“也是从?民间?掳掠来的。卑职记下了她?们的姓名籍贯,也派人赶去了绣城衙门,把失踪人口的数目核对清楚。” 华瑶道:“好,你全权负责此事?。” 紫苏双手抱拳:“是,卑职遵命。” 华瑶思索了一小会儿?。她?站在河岸上,来回踱步。 华瑶只能在吴州停留十天。再过十天,她?必须赶回京城,天下之大,江湖之广,可不只有一个吴州。她?还?要在十天之内完成自己的计划,她?感?觉肩上的负担越发沉重了。 华瑶轻叹一口气。 谢云潇依旧站在她?的身边。大雨倾盆,他们二人身上不曾沾染一滴雨水,像是独立于喧嚣世界之外。 风声雨声连成了一片,谢云潇又低声问:“你还?在担心什么?” 华瑶抬头望天:“绣城奸商拐卖人口、私运官盐,已犯下了重罪,若是继续顺藤摸瓜,应该可以抓到更?多犯人。然而,此案毕竟是在绣城发生的,审理此案的官员,多半来自绣城衙门。奸商与衙门之间?,是否存在任何?勾连?” 谢云潇道:“官商勾结,并不罕见。” 华瑶目光一转,又看向了官船。她?已经猜到了,工部尚书邹宗敏与此案相关。 几年前,她?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她?也从?内廷外朝听说?了不少消息,比如,海寇又烧毁了官船,官府损失了许多货物……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官船的建造与修理,向来都是工部负责,工部尚书熟知每一艘官船的重量、容量,没人比他更?明白要如何?把官船从?国库偷运到私库。 “好他个邹宗敏,”华瑶喃喃道,“真是胆大包天。” 难怪邹宗敏整天奉承华瑶,甘愿从?自己的私库里掏钱出来,补贴修缮广明宫。他把孝敬皇帝当作了生平第一大事?,这也是他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的所作所为一旦败露,他本?人是逃不过一死的。 谢云潇又记起了前任户部尚书在皇城自尽,以死为谏,只求昭宁帝能够审理江南贪污案,把东无和邹宗敏一并治罪。 东无已死,邹宗敏仍是工部尚书,至今没有获罪。谢云潇并不知道华瑶有什么筹划,他自言自语:“邹宗敏不该与东无结党营私。” 华瑶感?叹道:“其?实邹宗敏也没得?选。东无要是看上他了,他拒绝东无,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华瑶和谢云潇正在谈论东无,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华瑶转过身去,只见一群官兵正在官道上疾驰。雨天路滑,这些人的行速分毫不减,领头人是个会武功的文官,大约三十多岁,相貌端正,神色端肃,此时还?穿着一身官服,外面罩着一件破旧蓑衣,似乎是在营造一种清贫廉洁之感?。 “那是绣城知府,”华瑶向谢云潇介绍道,“名叫朱贤勤,他是昭宁十五年的进士。他本?来在京城顺天府任职,后来又调任了绣城知府,算是升官了吧。我怀疑他和东无关系匪浅。当年他在顺天府当值,东无的小舅子惨死街头,顺天府负责查案,几个月都没查出一点头绪。” 谢云潇也听说过这个案子。此案又名“昭宁第一悬案”。 当年东无迎娶了一位贵族小姐。婚后不久,这位小姐患上了怪病,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她?。她?的父亲正是大名鼎鼎的曹国公。曹国公要为女儿?讨说?法,几次三番上书皇帝,皇帝也派了太医去东无府上探望。太医都说?,那小姐感?染了不治之症。 曹国公夫妇亲自拜访东无,又被东无赶了出来。曹国公夫人就在他家门口大骂“畜生”,她?把自己的安危抛之脑后,疯了似的,只想再见女儿?一面。 隔年开春,曹国公世子,也就是东无的小舅子,暴毙街头。他的头颅和身体分开了,死不瞑目。至少上千人看见了他的尸体。 昭宁帝震怒,命令顺天府彻查此案,顺天府查了几个月,却没找到一点线索。曹国公夫妇抑郁成疾,先后因病离世,昭宁帝渐渐也淡忘了此案。 谢云潇不禁问道:“昭宁帝为什么没有继续追查?” 华瑶小声道:“这个嘛,依我看来,我爹身边的宠臣,多半都很?擅长阿谀奉承,我爹几乎听不见真话。久而久之,他就不会考虑太多实事?。” 谢云潇道:“他不想顾全自己的脸面吗?” 华瑶道:“他的宠臣不会说?,那是昭宁第一悬案,只会告诉他,陛下圣明,陛下是千古一帝,曹国公一家命短福薄,幸得?陛下垂怜,实属他们三生有幸。” 谢云潇总结道:“把坏事?说?成好事?,把好事?说?成幸事?。” “不错,”华瑶点了一下头,“这就是阿谀奉承的精髓。” * 马蹄声由远及近,众多官兵勒紧了缰绳,下马行走。绣城知府朱贤勤走在这一支队伍的最前方,他心事?重重,始终不曾抬起头来。他从?官道走向码头,只见镇抚司高手排成两列,华瑶和谢云潇站在队列之间?,气势非同一般。 朱贤勤连忙跪到了地上:“微臣绣城知府,朱贤勤,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贤勤身后的绣城官兵也跪下去了,齐声道:“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地上铺着一层青石板砖,雨水横流,把朱贤勤的官服下摆浸湿了。他磕了一个响头,脑门撞在石板上,闷声一响。 华瑶道:“起来吧,免礼,平身。” 朱贤勤这才站起来:“微臣不知陛下圣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陛下降罪,微臣恭领。” 华瑶略看了他一眼:“朕此次下江南,也是微服私访,中元节将近,不宜兴师动众。” 朱贤勤双手抱拳:“是,陛下英武圣明,平定八荒,收复四海,世人皆知,尽数归顺。陛下圣虑,惠及天下,实是天下生民之幸。” 朱贤勤这一句话说?得?很?诚恳,谢云潇听得?心不在焉。谢云潇还?记得?华瑶方才提到的阿谀奉承,原是官场上常用?的辞令。 华瑶也有点不耐烦了。她?的语气依旧平和:“圣祖的家乡在吴州。朕巡视吴州,追忆圣祖开基创业之艰难,心有所感?。” 朱贤勤道:“陛下是仁德之主……”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究竟是哪些人,正在侵吞官府资产,买卖良民,动摇大梁国本??” 朱贤勤又要跪下去,华瑶的侍卫紫苏一把扶住了朱贤勤。 紫苏看了一眼华瑶,华瑶略微点头,紫苏得?到了华瑶的授意?,就对朱贤勤说?:“朱大人,卑职是镇抚司副指挥使,紫苏,见过朱大人。” 朱贤勤连连摆手,又抱拳行礼:“不敢不敢,大人您客气了。” 紫苏道 :“朱大人,您看,码头边上这一艘大船,是官船,却被商人占用?了,拿去做了肮脏勾当。您有没有听说?过此事??” 朱贤勤又望了一眼华瑶,只见华瑶身边又多了两位文官。其?中一位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名叫郭灿亮,以正直廉洁而闻名,也写得?一手好文章。 紫苏又喊了一声:“朱大人?” 雨水淋湿了朱贤勤身上的蓑笠,水滴落入他的领口,冰凉刺骨。他回过神来,连忙回答:“是,微臣……微臣听说?过,绣城每个月都有人口走失。绣城全城共有一百一十万人,本?地人口众多,外来人口也不少……” 紫苏把朱贤勤请到了一旁,与他讨论了更?多细节。朱贤勤支支吾吾,似乎还?有许多顾虑。 紫苏把他的回复转告给?了华瑶。华瑶命令紫苏率领一队人马,跟随朱贤勤返回衙门,先把今日解救的人质身份调查清楚,再把朱贤勤好好审问一遍。 今日风大雨大,水湿路滑,官府办事?也急不得?,要慢慢来。而且,那一艘官船上查获物品繁多,不仅有粮、油、茶、盐,还?有几捆不知名的草药,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烟味。 华瑶已经命令郭灿亮、白其?姝、岑越合力?清理物品,登记造册。他们三人见多识广,必定能把这件事?办得?妥帖。 华瑶略一思索,决定先返回客栈,把人质也带回去,帮助他们调养身体,顺便?从?他们嘴里挖出更?多消息。 从?昨晚到今早,华瑶在绣城微服私访,除了几艘画舫、官船之外,也没查到重大线索。绣城知府朱贤勤显然还?知道什么,却没有直说?。华瑶只愿意?给?他一天时间?,等到明天铁证如山,他还?不开口,华瑶就要怀疑他的忠心了。 华瑶和谢云潇返回客栈之后,雨势并未转小,天色更?加暗淡。华瑶这才想起来,她?和谢云潇中午都没吃饭。他们二人出门在外,打得?是“微服私访”的名头,当然不能摆出排场,更?不能按照皇城的规格享用?山珍海味。 华瑶派人去厨房打了个招呼。没过多久,纪长蘅送来两份食盒。盒子里装着两碗鸡汤面条,配菜是凉拌黄瓜、清炒山笋。 纪长蘅面露难色:“请您恕罪……”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可以了,你不必紧张,退下吧。” 纪长蘅如获大赦,放下食盒就离开了。 纪长蘅追随华瑶仅有不到一个月,她?从?没上过战场,更?不知道华瑶南征北战的这三年来,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对华瑶而言,鸡汤面条已是一顿美味佳肴,她?在沧州行军的那几个月,有时候甚至吃不上热食,只能在山洞里咀嚼冷硬的米饼。 华瑶和谢云潇一起吃完了这顿饭,又洗了一个热水澡,华瑶感?觉身体放松了不少。她?点燃了一盏烛灯,灯光满室,她?抱着枕头坐到了床上。 谢云潇坐在她?的身旁,用?一块湿布擦拭长剑。她?忽然开口:“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贼人要在此时拐卖妇女。” 谢云潇顺着她?的意?思问:“为什么?” 华瑶抬起手,指向窗外:“你看,河岸对面的高楼上,悬挂着不少桃木符,符文是朱砂写成,尚未褪色,崭新的。” 谢云潇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绣城百姓深信鬼神之说?。中元节将近,寻常百姓家里人口失踪,可以借用?鬼神之说?,把这些事?搪塞过去。” 华瑶严肃道:“这只是我的猜测。” 谢云潇道:“虽然只是猜测,却也有些道理。” 华瑶扔开了枕头,向后一仰,躺在了床上:“还?好,我们今日救出了二十七个人质,没有一人伤亡,这可比沧州战场好多了。” 沧州局势之所以危急,与东无也有几分关系。 谢云潇把长剑放到一旁。他依旧端正地坐在床边:“也许东无余党还?想造反作乱。你可曾考虑过,下令追查东无余党?” “不行,”华瑶翻了个身,“谋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千万不能轻易下定论,免得?伤及无辜。我初登大位,不止官员想巴结我,官员之下也有不少人想巴结我。倘若我下令追查东无余党,那我的旨意?,就是党同伐异的工具。” 谢云潇看向她?:“陛下思虑周全,固然是深谋远虑。” “不要恭维我,”华瑶伸了一个懒腰,“我只想听你说?真话。” 谢云潇握住她?左手的手腕,轻轻按在了柔软被褥上。他的食指探入她?的掌心,画了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 谢云潇道: “我只会对你说?真话。” 华瑶道:“真的吗?”又说?:“我想起来了,今天在船上,你舔了我的手心……” 谢云潇躺到了她?的身边。她?听见他吞咽了一声。她?转过头,恰好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她?毫无犹豫,抬手摸上他的喉结,又往下摸到了他的锁骨,一寸一寸慢慢抚弄,像是在把玩一块美玉。 谢云潇抓住她?的手腕,侧头轻吻她?的指尖:“也许可以暂时忘记烦恼。” 华瑶还?没回答,谢云潇含住她?的食指,极轻地咬了一下,又在她?指腹上舔了舔,诱发酥酥麻麻的痒意?。她?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亲。 谢云潇抚上她?的侧脸,低头吻住她?的嘴唇。她?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他抱着她?滚进了床榻里侧,又一把扯下了床帐。帐幔垂落,挡住了风雨之声。 * 夜半时分,雨停了,云散了。 夜色深沉,若缘在侍卫的护送之下,走入街巷里的一条暗道。今夜,不知为什么,绣城忽然全城戒严,官府下达了“宵禁”的命令,沿河一带的商户全部关门了。 大街小巷,闭门关户,没有一盏路灯,只有更?夫提着灯笼,正在四处行走。巡夜的士兵人数不多,仅有四队,共计一百人,已从?南城转到了北城,暂未发现任何?异动。 若缘咒骂道:“全城一百一十万人,没有一个正常人。昨天晚上还?是热热闹闹的,今天晚上就像死人了似的,晦气。” 宋婵娟跟在若缘的背后,颤声道:“昨天晚上,你说?……” 若缘当然知道宋婵娟要说?什么,无非是要指责她?喜怒无常。她?承认道:“是啊,昨晚我骂人了,我嫌他们吵闹。今天他们就死光了。”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宋婵娟不会武功,胆子又小。她?不明白若缘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带出来,难道是要杀了她?,再把她?的尸体抛到河里去吗?只是这么一想,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别杀我。” 若缘阴测测地笑了:“你又哭了?” 宋婵娟哭声更?大:“别杀我……” 若缘道:“我还?以为你真想死呢,昨天你求我杀你。” “我,我……”宋婵娟啜泣道,“我不想死,我想回家……我爹娘、爹娘还?在等我。华瑶平定了沧州战乱,我爹娘都活下来了,我是我们家里的独生女……当初要不是东无威胁我家人,我不会嫁给?他,我娘、我娘是最疼我的,最疼我的……小时候,每次我生病,我娘一整夜都不睡觉……” 眼泪越流越多,宋婵娟断断续续道:“我再不回家、再不回家……我怕我娘也撑不下去了……她?想我,我也想她?,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应该回家了……” 若缘竟然许诺道:“你跟着我,我总会送你回家。” 宋婵娟惊讶地问:“你不反悔?” “不反悔,”若缘说?,“我也想回家,我娘也很?疼我。” 宋婵娟思考片刻,还?是泪如雨下:“你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还?要折磨我?我想回家,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我只想回家……” 宋婵娟憎恨自己的胆怯。可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若缘牵住了她?的手腕。她?们二人的手掌都是温热的,牵在一处,深夜之中,竟也不觉得?冷了。 灯光闪烁,提灯人正是霍应升。他体格高大,身材健壮,像是一头黑熊,挡在若缘和宋婵娟的身前。这一瞬间?,宋婵娟下意?识地问道:“你和他的武功相比起来,谁、谁更?高?” 若缘道:“我更?高。” “霍应升是东无的侍卫长,”宋婵娟不停地重复道,“你不知道他武功有多高,他是自己练出来的……” 去年冬天,霍应升在永州追随东无围剿华瑶。当时霍应升身受重伤,勉强从?永州逃回了京城。今年春天,霍应升已经把伤势养好了,自从?他痊愈之后,若缘还?没与霍应升交过手。她?并不知道霍应升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又会用?什么招数,她?的心跳猛然加快了。 若缘停下脚步,环视四周。 约有四十个侍卫跟在她?的背后,都是她?器重的人,这些人都和她?一样,通过“洗髓炼骨”的方法获得?了高超武功。霍应升与他们不一样,他从?没遭受过“洗髓炼骨”,他的根骨是天生天养天注定。 霍应升察觉到了若缘的迟疑:“殿下,您跟我继续往前走,前面才是通向私库的那扇门。” 若缘心神稍定:“好,我跟你走。” 霍应升又把灯笼提得?更?高了:“东无在私库铁门之外设下了五行八卦阵,卑职愚钝,不明白这种阵法,只有皇族才知道破解的方法。” “我要是把铁门打开了,”若缘忽然问道,“你会不会杀了我,取而代之?” 霍应升弯腰弓背:“卑职不敢。您是卑职的主子,卑职对您忠 心耿耿,绝不会做出叛主之事?。” 若缘并不相信霍应升的话。但她?打定了主意?,必须把东无的私库打开。东无在江南共有二十座私库,最大的一座就藏在绣城这一条小巷里。 从?前若缘还?想过要与华瑶一较高低,不过如今华瑶登基了,坐拥数十万精兵,若缘知道自己不可能撼动华瑶的地位。她?的那些小算计,落到华瑶身上,也只是以卵击石罢了,对华瑶没有任何?影响。 若缘认为自己是疯子,却不是傻子。她?审时度势,既不想屈服于华瑶,像琼英那样日日夜夜奉承华瑶,仰人鼻息,也不想继续违逆华瑶,做出诸如“率兵造反”之类的蠢事?。她?要是犯蠢了,招来华瑶的绞杀,那她?肯定活不长了。 若缘想要活下去。她?要继承东无的遗产,逃到容州,或者蓬莱岛上,去做一个悠闲快活的贵人。凭借她?的聪明才智,她?可以在当地掌权,也能做一个土皇帝,还?不用?为国事?而操心,或许她?的日子比华瑶更?自在,比琼英更?惬意?。 若缘的思绪已被她?规划的未来占满了。她?分神去看了一眼霍应升,像是为了表示对她?的忠心,霍应升把身体压得?更?低。他原本?比她?高了几寸,压低之后,他的脑袋竟然和她?平齐了。 “算你识相,”若缘冷声道,“你敢和我耍花招,我是不会绕过你的。” 霍应升谦卑道:“您是皇族,最高贵的皇族。您和东无一样,以高阳为姓氏,在卑职看来,您和东无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纵使给?卑职一万个胆子,卑职也不敢对您不敬。您的手段,卑职也见识过了,这世间?可没几个人能把洗髓炼骨的解药研制出来。卑职此前也不知道您精通岐黄之术……” 若缘道:“我在皇城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总要学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是,”霍应升道,“您是最聪慧的主子。” 他们二人的对话尚未结束,这一条小巷已经走到头了。霍应升敲响一面墙壁,按下机关按钮,那墙壁缓缓打开,露出一条更?深邃的暗道。 这一条暗道深不见底。宋婵娟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哭求道:“我在门外等你,我从?小就怕黑,更?怕死,别让我跟着你进去,我情愿一头撞死在墙壁上……” 若缘知道宋婵娟是真的害怕,本?也不想强求宋婵娟跟随自己进入库房。可是她?转念一想,万一库房有什么谜语,只有东无的枕边人才知道,那时候才反过来问宋婵娟,恐怕也来不及了。通往私库的暗道,一天只能打开一次,而且,今夜,很?不凑巧,绣城官府突然加紧戒备,全城上下戒严。虽然巡逻的士兵已经离开了此地,但是,把宋婵娟留在小巷里,终究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你必须跟我进去,”若缘淡淡道,“你要是不进去,我就在这里杀了你。” 宋婵娟的声音还?带着哭腔:“我恨你……” 若缘反倒笑了笑:“恨就恨吧,总比忘记我要好多了,不是吗?” 话虽这么说?,若缘还?没放开宋婵娟的手。她?把宋婵娟带入暗道之中,再往前走,果然看见了传说?中的东无私库。 库房门上镶嵌着钢筋铁板,机关重重,遍布五行八卦之术,正是若缘从?七岁开始学习的术法。除了皇族之外,普通人很?难理解这其?中的奥秘。 第253章 但令俊杰出 “姐姐会帮你报仇的。”…… 若缘站在铁门之前, 抬起双手,触碰门上浮雕。她旋转机关,铁门发出“咔嚓咔嚓”几?声响动, 缓缓向两侧打开。 铁门之内, 竟然?还有一扇铜门。若缘没来得及细看, 隐约听见转轴声从门后传来, 她大喊道?:“小心!” 铜门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圆孔, 数百支毒箭一霎射出。 若缘挥剑抵挡,又把宋婵娟护在身?后。她使出毕生?功力, 迅速斩断飞箭, 在她快要脱力的时候, 那飞箭终于放完了。 若缘看着铜门上的圆孔,只见圆孔排列也有规律。她思考了一会?儿, 往铜门上踹了一脚,竟把铜门踢开了。 “快把灯笼拿过来!”若缘催促道?,“这里头藏了什么?东西?” 霍应升把灯笼挂在剑鞘上,向前一伸,探进了铜门里侧。 烛光明亮, 照出一间?宽敞密室。室内摆放着数十个铁箱, 其中九个铁箱敞开了盖子,箱子里堆满了金元宝, 璀璨夺目。 若缘朗声大笑:“发大财了!!”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气息, 隐含着一股铁锈味,冰冷诡异。若缘心里却有一把烈火正在燃烧。她要发大财了!黄金白银、绫罗绸缎, 全是上天赐给她的宝物。她掌握了权势和?财富,众人都要对她俯首称臣。 若缘尚未迈进密室,耳边扫过一阵疾风, 直戳她的头颅。她反转剑刃,接下那一道?杀招,剑上闪现几?朵火花,四处飞散,霍应升又朝她劈了一剑。 若缘向后一跳,急怒攻心:“你?造反了,霍应升!你?敢造反,我杀了你?!!” 霍应升满不在乎:“您的武功可不如我。” 剑光闪动,霍应升举高了剑柄:“弟兄们,跟紧我,把她杀了。库房最后一道?门打开了,咱们不用再?捧着她了。” 若缘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脑袋上冲。她愤怒到了极点,心里充满了屈辱怨恨,浑身?颤抖得像是要爆炸了。她咆哮道?:“我是你?们的主?子!!” 另一个侍卫说:“你?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冷宫里长大的小玩意儿,就和?宫女太监一样,都是奴才命,不是主?子命!” 还有一个侍卫说:“您全家都被?咱们的弟兄杀光了,弟兄们跟您不是一条心……” 若缘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每个月都要服用解药,只有我能把解药调配出来。你?们今日敢造反,明日就要等死了。” 霍应升迈出一步,锋利剑尖直指若缘:“这就要怪你?自己不小心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京城医药局买入草药。我在医药局随便一问,就知道?了解药配方,得来全不费功夫。” 若缘这才明白自己犯下了大错。那一间?医药局曾经是晋明的私产。她通过岳扶疏的关系,占用了医药局,原以为自己行事隐秘,却不曾想,霍应升竟然?发现了她的行踪,还从医药局拿到了解药配方。 她不能再?用解药控制侍卫,她和?侍卫之间?的契约就废止了。她恨死了霍应升,更恨自己没早点杀了他。 “别?说废话了,”霍应升大吼道?,“弟兄们,杀了她!抢到财宝,咱们平分?,这辈子都不愁吃喝了!” 众多侍卫一拥而上,若缘拼命抵抗。她的武功也是极高的,除了邪功之外,她还练过佛门武功。邪功与佛功两相融合,聚成深厚功力,倾注在剑上,向着侍卫劈头砍去,砍烂了两个人的脑门。鲜血奔涌,溅到衣袖之下,从她手指缝里淌出来,她发狂般大笑:“杀光你?们!哈哈哈哈!!” 刀剑击撞之声接连不断,正当若缘砍杀侍卫之时,霍应升眼疾手快,搂住了宋婵娟的腰肢,把她从拐角处抱了出来。 宋婵娟又惊又怒:“你?别?碰我!” 霍应升盯着她的面容,只见她五官秀丽,皮肤细腻,神色慌乱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他不禁笑了:“你?和?姜亦柔有点像。” “你?放肆……”宋婵娟使劲挣扎,“你?放开我!!” 霍应升右手揽着她的腰肢,左手按着她的腹部,仔仔细细摩挲着。他的嗓音浑厚沙哑:“你?怀过东无的孩子……” 宋婵娟打了个寒颤。她脸上绷得紧紧的,泪水渐渐在眼里涨满,视线模糊,她咬住自己的嘴唇,宁死也不想叫出声来。 霍应升狠狠捏着她的下巴,在她肌肤上留下了一块淤青。她竟然?没喊一声痛。她看似娇弱,却也有几?分?倔强,这一副隐忍不屈的模样,更像姜亦柔了。 霍应升心里欲念大动,炽热如火:“你?像伺候东无一样伺候我,我会?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你?真恶心,”宋婵娟嫌恶地瞥了他一眼,“下贱!!” 霍应升扬起手来,“啪”的一声,扇了她一巴掌。她脸上浮现一道?青紫色指印,剧痛入骨,泪水反倒止住了,她破口大骂:“你?就是下贱!!” 霍应升提剑一刺:“敬酒不吃吃罚酒。” 剑尖尚未碰到宋婵娟,忽有一股刚猛内力打在剑上,震开了他的杀招。 霍应升抬头一看,若缘飞身赶了过来。她的左腿已受伤了,膝盖破开一个窟窿,鲜血淋漓,兜满血水的裙摆沉沉下坠,她的劲力还是一丝不减。 若缘为什么?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来救宋婵娟? 霍应升走神的这一瞬,若缘一剑猛劈他的头骨。他举剑一挑,转开她的剑锋。她立即用剑光护体,另一只手飞速探出,使尽平生?之力,抓紧他的右耳狠狠一扯,竟是把他的耳朵生?生?撕烂了! 血水洒满霍应升的额头,落到他的眼睛里。他急忙后退,只觉得双眼一片通红,疼痛刺骨,痛得他头晕眼花。他怒火高涨:“杀了她们!杀了她们!!” 若缘大喊道?:“快跑!!” 宋婵娟已经吓傻了。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衣袖上血迹斑驳。她不会?武功,此时如何才能自保?她只怕自己注定要死在今日,注定不能再?见到父母双亲。她喃喃道?:“往哪里跑呢?” 若缘抱起宋婵娟,飞快地跑出了暗道?。 夜深人静,乌云遮挡了月亮,大街小巷没有一盏明灯,路上黑得不能再?黑了。 若缘腿上的伤口还没结痂,鲜血慢慢往下淌,灌满了布鞋。鞋底太滑了,忽然?从她脚上脱落了,她来不及把鞋子穿上,只能光脚在青石板上奔跑,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鲜红刺目。 四处漂浮着潮湿水雾,冻得她双脚麻木。脚底踏过青石板,踏出一声接一声的脆响,噼噼啪啪,就像冰雹打在街道?上。 若缘大口大口地喘气,宋婵娟哭着哀求道?:“你?把我放下来吧,他们快追上来了!” 若缘气急败坏:“霍应升会?杀了你?!” “那就让他杀了我!”宋婵娟大哭失声,“总好?过我们两个人都死了……” 若缘的力气快耗尽了。恍然?之间?,她想起了母亲在冷宫里劈柴烧饭,宋婵娟送给她的衣裳首饰,她的驸马卢腾嘱咐她好?好?活下去。往日的记忆交叉扫射,她感到一种锐利的痛苦,锥子般一寸一寸凿穿了她的心脏。 她疼得钻心,疼得惨叫,疼得几?近疯魔了。她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 恨意滔天,她在大街上发狂嚎叫:“我要杀光你?们!!我要杀光你?们!!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疯女人,无用的废物,”霍应升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弟兄们,斩草除根。” 若缘把宋婵娟放到了街边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她拔剑出鞘,转身?直面霍应升:“我要活扒了你?的人皮!!” 若缘愤怒之极,已有走火入魔之象,武功瞬间?暴涨了几?倍。她急运剑光,飞刺霍应升的面门:“你?去死!!” 霍应升施展轻功,纵身?跳到了一栋民宅的房顶上。他指挥十个侍卫包围了若缘。他低头俯视着若缘与众人决战,又见宋婵娟双手抱膝坐在石头上。 宋婵娟冷得发颤。她面色青白,闭紧嘴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这个女人如此柔弱,竟敢骂他下贱。他微微提高了声音:“你?们可想尝尝东无的女人是什么?滋味?” 他的语调无情无绪:“杀了若缘,我就把宋婵娟赏赐给你?们,咱们弟兄都能分?一杯羹。” 若缘尖声大叫:“贱种!贱种!!呃呃啊啊啊啊!!” 若缘怒不可遏,咆哮声洪亮如惊雷,响彻街道?。 邻近民宅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穿着布衣,披着头发,仅有四五岁大。她在睡梦中听见巨大响动,醒了过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不知霍应升有多凶残,也不知躲避武功高手是民间?百姓的共识,她懵懵懂懂走到门前,仰头看着房顶上的霍应升。 剑尖一转,指向小女孩,霍应升垂下眼皮,淡淡道?:“又来了一个送死的。” 霍应升反手一转,剑刃在空中绕了一圈,倒削小女孩的肚皮。剑刃快要刺破皮肤的那一瞬间?,若缘举剑相接,两剑对撞,轰然?一声巨响,她身?不由?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膝盖砸出两个血坑,背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不要杀我女儿!!” 霍应升循声望去,望见一个中年妇女,披头散发,正从家门口冲过来。他厌烦道?:“你?们一个也逃不过。” 他纵身?一跃,双手持剑往下猛砍,劈开了若缘的护身?剑气。众多侍卫合力挥剑直戳过去,忽觉四周冷风大起,黑暗中闪现一道?耀眼白光,曲折一荡,化为一团旋风,爆起千万朵火花,扭转出无穷巨大的劲力,把他们的长剑全部绞断了。 钢铁铸成的剑刃,散成一块一块碎片,纷纷扬扬洒在地上,又在街巷中簌簌回响。 霍应升心中一惊,飞快从腰间?抽出一把大刀,向前刺出,只听一道?闷雷爆响,刀刃寸寸断裂,接着又是一声嘲笑:“蠢货。” 火焰飞溅,霍应升急步后退,定睛一看,这才看见了华瑶的身?影。 镇抚司高手已经包围了此地。华瑶收剑回鞘,又把小女孩抱了起来:“你?有没有受伤,冷不冷?” 小女孩睡眼惺忪,只叫了华瑶一声:“姐姐?” 华瑶点了点头:“你?什么?都不用怕了,姐姐来了。” 她斜瞟了一眼霍应升,低声道?:“姐姐会?帮你?报仇的。” 第254章 义济黎民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周围一片沉寂, 霍应升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他从衣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刀尖直指华瑶:“您要是敢动手,我们双方只会打得两败俱伤。” 华瑶轻蔑地笑了一声。她甚至没看霍应升一眼, 只把小女孩抱到了妇人?的面前, 小女孩张开双臂:“娘, 娘亲!” 那妇人?笑着笑着, 就哭了出来:“娘在这里, 娘在,娘带你?回家……” 她从华瑶手里把女儿接过来, 泪流满面。她猜不到华瑶是什么身份, 急切道:“小人?跪谢您的大恩大德!” 华瑶语气温和:“好?了, 你?快带孩子回家吧,今晚天?冷风大, 千万别?忘记把门关?紧了。” 那妇人?连忙抱着女儿回家了,霍应升不敢追出一步。他紧握刀柄,刀刃寒光照在他脸上,他眼中杀气分毫不减。 霍应升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打定主意要与华瑶决一死战, 华瑶却没把他放在眼里。 华瑶吩咐侍卫拿出两件棉衣。她身影一闪, 亲手把棉衣递给宋婵娟和若缘,宋婵娟连连道谢:“妾身跪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 ”华瑶扶住宋婵娟的手腕, “你?身子弱,可别?着凉了。” 宋婵娟强忍泪水, 任由华瑶握着她的双手。她本以为自己今晚死定了,现在她见到了华瑶,她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她和华瑶没说?过几?句话, 仅凭直觉就相信自己可以依靠华瑶。她声调呜咽:“求您,救我一命,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棉衣包裹着她的身体,她感到久违的温暖,像是逃离了冰寒地狱,重回人?间。她抽泣一声,继续说?:“当?年是东无把我从沧州抢到了京城,我爹娘敢怒不敢言……我伏低做小,伺候东无两年,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安稳觉……我整日担惊受怕,最怕东无一怒之下?杀了我。他武功高,权势大,动动手指就能捏死我,我连蝼蚁都算不上……” 华瑶轻声道:“你?放心,我会派人?送你?回家,君无戏言。” 华瑶如此爽快,宋婵娟又惊又喜:“陛下?真是仁德之君,妾身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 “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出自《左传》,形容百姓对君主的爱戴。 宋婵娟想起自己从前也?曾说?过华瑶的坏话。当?时是为了讨好?东无,她把华瑶贬得一文不值。此时她回忆起自己的言行,不禁满脸通红,神思?恍惚,又见华瑶盯着自己,她的面颊红得更鲜明,也?把华瑶的手抓得更紧了,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几?丈开外之处,谢云潇静立不动。他看着宋婵娟抓着华瑶的手不放,他出声打断道:“请恕臣直言,当?务之急是清理东无余党。” 宋婵娟以为谢云潇暗指她是东无余党。她吓得脸色发白,浑身一软,倒入华瑶怀里,颤声道:“陛下?,求您垂怜,妾身柔弱之躯,只求您庇护,不敢有半点违逆……” 宋婵娟眨了一下?眼睛,泪水滚落。她仰头望着华瑶,眼里仍有泪光闪烁。 华瑶动了怜惜之心,本想安慰她两句,忽然想起史书上“杀兄欺嫂”的故事,连忙放开了她的双手,又把她扶正了,与她隔开一段距离。 华瑶正气凛然:“你?安心坐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宋婵娟坐到了石头上。她转头看向了若缘。 若缘与她仅有几?步之遥,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你?还记得我啊?” “殿下?,”宋婵娟看着她腿上的伤口,“您、您还在流血,用?过药了吗?” 寂寥冷清的长街上,寒意刺骨,若缘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入黑暗之中,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她睁开双眼,撞见华瑶的目光。 华瑶递给若缘一瓶金创药,若缘挤出一个比哭还难 看的笑容。她们二人?对视之时,杀气猛然袭来,无数银针飞射而出,挟裹着一股狂风,刺向华瑶和若缘。 若缘大惊失色:“谁放了暗器!” 华瑶挥剑一斩,剑光大亮,那些银针也?消融了,华瑶和若缘毫发无伤。 若缘还没回过神来,华瑶提剑而起,剑刃直劈霍应升的面门。 霍应升连退三步:“掩护我撤退!!” 生死关?头,霍应升环视四周,身旁竟然没有一个人?。他暴怒如狂:“贱民之……” 他没来得及说?出最后一个“女”字,剑尖刺入他的后颈,停在第三与第四块椎骨之间。剑上劲力猛增,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他的脖颈断裂了,头颅落到地上,滚了几?圈,流下?一行鲜血。 他的尸身轰然倒地,身上也?是鲜血淋漓。 华瑶的剑上没沾一滴血。她看着众人:“霍应升已死,你?们剩下?的这些人?,是要追随霍应升下地狱,还是归顺镇抚司?” 众人?立即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卑职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收剑回鞘:“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 当?夜,华瑶不仅收服了四十多个武功高手,也?顺利地进入了东无的私库。她走过暗道,停在私库的门前。她看见门后是一间密室,约有十丈见方,地上摆满了铁箱和金元宝,墙上刻满了错综复杂的花纹。 华瑶思?考了一小会儿,飞身跃起,迅速穿过密室,抬脚踹在一块花纹上。那花纹转动两圈,变成了一排内嵌的浮雕。华瑶又用剑尖拨动浮雕,这一堵墙缓缓向两侧打开,这才显现出真正的藏宝阁。 众多侍卫提灯照亮前路,从藏宝阁里搬运出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他们的行动路线也?是华瑶亲自规划的,藏宝阁里机关?重重,稍有不慎,便会触发毒箭,好?在华瑶把一切机关?都看得清清楚楚,还能教导侍卫如何避开暗器。众人?仰仗华瑶庇护,从始至终,没有一人?伤亡。 若缘独自一人?坐在暗道的拐角处。她看着侍卫忙前跑后,看着华瑶一呼百应,起初还觉得妒忌,后来只觉得自己可笑。摆在第一间密室里的金元宝、银元宝,原来都是纸扎的假东西,就连“鎏金镀银”都算不上。 她听?见华瑶说?,那些假东西上涂抹了毒药,她才明白自己技不如人?。今夜要不是华瑶及时赶到,哪怕她没死在霍应升的剑下?,也?会死在密室陷阱之中。她裹紧身上棉衣,心里还是一片冰冷,恍然之时,她记起宋婵娟的问?话:“你?到底要和华瑶争什么?” 到底要争什么?! 她太累了,累到忘记了答案。 她精疲力竭,只想躺在地上睡一觉。眼前闪过一道人?影,她抬头,又看见了华瑶。 若缘皮笑肉不笑:“陛下?。” 华瑶的语气依旧温和:“你?伤势严重,跟我走吧,我传唤太医为你?治病。” “为什么?”若缘不禁也?流泪了,“你?为什么要救我一命?我对你?还有什么用??” 华瑶递过来一块手帕:“方才我亲眼看见你?救了那个小姑娘。” 若缘拿起手帕,拭去眼泪,笑得浑身颤抖:“我救了她,与您有什么关?系?您是大梁国主,我和她都是没出息的小人?物。” 华瑶扶住了若缘的肩膀,若缘不再颤抖。她与华瑶对视,华瑶轻声说?:“她是平民,我是君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若缘讥讽道:“您和我说?这些大道理,我是听?不懂的。我自幼在冷宫长大,可没读过几?本书。” 华瑶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颇有一种安抚的意味。她吃了一惊,话音止住了。华瑶这才开口说?:“你?是我的皇妹,也?是我的臣民,我自然会设法保全你?的性命。我知道你?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不过东无曾经强迫你?残害了两三个人?,这也?并非你?的本意。我既然能容得下?晋明和东无的旧部,又怎么会容不下?你??” 若缘站起身来,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倍感无力,只用?气音说?:“我派人?刺杀过你?,你?怎么饶得了我?” 华瑶心思?一转,声调又缓和几?分:“我知道你?有苦衷,我可以既往不咎。当?初晋明余党在秦州宛城追杀我,我也?赦免了他们,还把他们收编为启明军。”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仍未落下?来,若缘透过一双泪眼,看着华瑶。 华瑶认真道:“我对你?没有恶意,你?对我也?没有杀心,我和你?是一脉相承的姐妹,我可以像照顾琼英那样照顾你?一辈子。” 若缘喃喃自语:“可我不想像琼英那样奉承你?,我想做个人?……我从小就没个人?样,冷宫的日子太苦了,我吃过老鼠……” 她咬住嘴唇,咬出血来:“我同你?讲这些做什么?我不是在抱怨,我命苦,我活该……” 像是讲了什么笑话似的,她又笑出来了:“我活该,我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华瑶忽然捧住了若缘的脸颊。昏沉阴晦的暗道里,光影寒凉如水,华瑶的掌心滚烫如火。她亲手擦去若缘的泪水。若缘直往后退,退到后背紧贴石墙,硬挺的脊骨撞上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若缘的身量比华瑶矮小许多,她们二人?对比之下?,倒是真像一对长姐幼妹。 若缘悲愤交加,索性把下?巴抬高了:“你?砍死我吧,往我脖子上砍!” 华瑶松手放开了她:“我说?过了,无论你?信不信,我不会杀你?,我还会救你?,正如你?救了那个小姑娘,你?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好?人?。东无去世快一年了,你?不用?活在他的阴影里。” “我不需要你?……”若缘本想说?“假慈悲”,可她说?不出口,她初听?那一句“你?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好?人?”,她只觉得荒谬。她甚至想拔剑出鞘,去大街上疯狂杀人?,杀给华瑶看看,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迟疑了一会儿,泪如雨下?:“你?为什么没早点来……”她尖叫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华瑶叹了一口气:“我和你?同岁,只比你?年长三个月,你?小时候,我也?没有自保之力。” 华瑶从若缘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仿佛也?看见了年幼时的往事。母亲去世时,没有一个人?赶来救她。她心痛如刀绞,那痛苦深入肺腑,几?乎把她千刀万剐。她跪在殿门之前,嚎啕大哭,心里默默念着“救救我,救救我”,哭到嗓子哑了,她才明白过来,在这世上,只有她自己可以拯救自己。 往事如烟,不必重提,华瑶转身离去:“现在我来了,你?跟我走吧。” 若缘没有回答。她颤颤巍巍迈出两步,追随华瑶走上一辆马车。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憎恨华瑶,却也?相信华瑶。她跟着华瑶向前走,便从濒临死亡的困境之中解脱出来了。 子夜已过,华瑶满载而归。她把财宝放入事先?准备好?的库房里,打算等到明天?早上清算一遍,登记造册,再把财宝运回京城,充入国库。 * 次日清晨,华瑶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她换上一身素衣,又去探望若缘和宋婵娟。 华瑶当?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东无的私库共有二十个,昨晚她只找到了一个,她还要通过若缘和宋婵娟追查剩余的私库。 若缘交给华瑶一张地图,又告诉华瑶一个消息:“岳扶疏还活着。” 华瑶拿过地图,仔细审视一遍,才问?:“晋明的谋士岳扶疏?” 卧室里药香缭绕,若缘躺在一张木床上,还没起身。她双腿伤势太重,至少一个月不能下?床。 若缘百无聊赖,闭着眼睛回答道:“是他,岳扶疏,你?想知道晋明余党的消息,也?能从他嘴里打听?出来。”又自嘲一句:“难道我这一生,就是为了给你?做配吗?我的全部身家,都归你?了。” 宋婵娟站在床前,立即伸手挡住若缘的嘴巴:“请陛下?恕罪,公主还在病中,她说?话不经脑子,全是胡诌乱扯……她,她脑子也?不大机灵,需要太医给她治一治。” 华瑶默默收好?了地图。 临走前,华瑶又看了一眼若缘:“你?应该这么想,天?塌下?来,我替你?撑着,你?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今日天?朗气清,天?高云淡,无风也?无雨,昨夜又缴获了一大堆财宝,华瑶心情很好?。她和谢云潇一起吃过早饭,不紧不慢赶到库房,清查财宝。金银珠宝琳琅满目,估计价值超过了一百万两,她一边感叹东无太贪财了,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国库开支。若要推行新政,钱粮必不可少。 当?天?傍晚,黄昏时分,绣城知府朱贤勤赶来觐见华瑶。 朱贤勤才刚离开衙门,身上还穿着四品绯红官袍。他脚步匆匆忙忙,绕过回廊,迈入正厅,行过叩拜大礼,恭敬道:“微臣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高坐上位,淡然道:“免礼,赐坐。” 朱贤勤缓慢落座。他瞥眼一看,对面的一把木椅上,坐着一个老熟人?。 此人?名叫温良平,今年四十三岁,吴州绣城人?,原是昭宁十二年的进士,曾在户部任职。后来她辞官归乡,又在绣城开办了几?所私塾,做了十多年老师,桃李满天?下?。绣城读书人?对她推崇备至,她竟成了华瑶的座上宾。 温良平抱拳作?礼:“草民参见朱大人?。” 温良平毕竟是个进士身份,又得了华瑶青睐,不容小觑,朱贤勤立即回礼,又转向华瑶:“承蒙陛下?召见,若能为陛下?分忧,微臣不胜荣幸。” 华瑶一语惊人?:“朕打算在京城设立农工商总局,在秦州、吴州两个省份开设学堂、书院、医药局、育婴堂,改革吴州农司,选用?优秀人?才,等到时机成熟之后,便能把新政推广到全国各地,惠及天?下?民生。” 第255章 成大业 废除贱籍,指日可待 朱贤勤十分震惊:“微臣愚钝, 斗胆请教陛下,您说要在秦州和吴州开设学堂,那学堂传授的?课业, 可还是四书五经?” 华瑶语调平静:“吴州已有新式学堂, 朕也不?过是推波助澜。” 吴州的?新式学堂, 与老式私塾全然不?同。学堂设立五门学科, 包括算术、经史、修身、书法?、财赋。 这一门“财赋”大有讲究, 原是“财货赋税”的?统称,课业内容条理?分明, 讲述吴州财政、税制、货物品类。 大概一百年?前, 兴平帝当政时期, 朝廷设法?打压吴州世家贵族,此后世家没?落, 吴州农业、工业、商业兴起。吴州盛产细盐、精铁、米粮、茶叶、脂粉、以及各类布匹、丝绸,民间称之?为?“绫罗绸缎之?乡,绢丝锦纱之?地”。本地商户、工匠经营多年?,积攒了不?少家产,不?求儿?女考取功名, 只?求儿?女能够顺利继承家业。由此, 新式学堂应运而生。 前任绣城知府曾经主办了八所新式学堂,在绣城广受欢迎。可惜好景不?长, 昭宁二十一年?, 皇帝把他贬为?庶民,他回到家乡, 不?久后郁郁而终。 朱贤勤坐立不?安:“绣城现在还有八所新式学堂,是由官府承办的?,学生来自富贵人家, 修习课业以经书为?主,以财赋为?辅……” 所谓“经书”,还是“四书五经”。 朱贤勤小心翼翼道:“古人云,‘立修齐志,读圣贤书,存忠孝心,行仁义事’,纲常伦理?是治国之?本,世上没?有一个读书人敢违逆。臣以为?,不?论学堂开设了何种学科,忠君爱国总要摆在第?一位。” 华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历朝历代尊崇儒术,四书五经被读书人奉为?“圣贤书”,已流传了上千年?。民间盛行的?说法?是,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士农工商之?中,士族位列第?一等,地位远高于农人、工人、商人,这种习惯也不?是一年?两年?能改过来的?。 更何况,若要维持国家长治久安,倡导“忠君爱国”百利而无一害,“忠君爱国”恰恰是四书五经的?纲领。 华瑶低声道:“诚然,新式学堂的?学生,必须要学习经史。官府修订经史教材,可以从?四书五经之?中选择篇目。学生不?用背诵全书,便能把精力投入算术、修身、书法?各类学科,博采众长。” 直到此时,朱贤勤才反应过来:“陛下,您、您已经定好了教材?” 温良平站起身来:“朱大人说的?是,陛下深谋远虑,高瞻远瞩,早已把教材修订过了。这新式学堂总共分为?三?类,小学堂、中学堂、大学堂,其?中小学堂采用启蒙教材,涵盖四个学科,算术、经史、书法?、修身。学生从?小学堂毕业之?后,升入中学堂。中学堂增设财赋、法?学、博物、地理?、算学五门科目。学生若能通过中学堂考核,朝廷便会给?予贡生身份……” “贡生”等同于举人副榜,只?比举人略低一级。 朱贤勤听完温良平的?叙述,神色微动。他握了握自己的?双手,长叹一声:“这一番大改革,伤筋动骨啊。” 温良平暗示道:“那也不?得不?改啊,绣城二十年?前就有新式学堂,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也愿意?去新式学堂念书。” 朱贤勤听出了温良平的?言外之?意?。 吴州自古以来便是繁华之?地,尤其?是丹芝、绣城两地,群英荟萃,人才辈出。朝廷录用贡士人数,以吴州最多,长此以往,吴州之?外的?读书人深感不?满,朝廷也担心江南出身的?官员结党营私。 昭宁十七年?,吴州乡试科场闹出作弊丑闻,随后朝臣参奏吴州官员“贿卖举人”,此案审理?了一年?之?久,最终不?了了之?。同年?,吴州出身的?贡士人数减少了一半以上,南北两派读书人的?争端缓和了许多,唯独吴州读书人心有怨言,认为?朝廷选用人才有失偏颇。 从?昭宁十七年?,到昭宁二十七年?,吴州出身的?贡士总人数不?到两百,进士不?到四十,吴州人敢怒不?敢言。又因为?吴州商户繁多,商人地位不?算太低,士人地位也不?算太高,普通人家愿意?让自己的?子女入读新式学堂。 华瑶轻敲了一下桌面:“教育是兴国大业,不?能不?慎重。朕回京之?后,与内阁商议细节,将?会颁布新式学堂章程,在吴州和秦州试行。” 温良平双手抱拳:“近二十年?以来,吴州和秦州贡士人数最少,朝廷在吴州和秦州开办新式学堂,也算是体恤这两个地方的人才。” 朱贤勤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州府衙门是不?是也要改制了?” “不?错,”华瑶坦然道,“州府衙门,增设七品以下官员,分别掌管财赋、教育、典狱、巡警。” 朱贤勤又问:“您方才还说,要改革农司。这农业相关事宜,在不?在衙门管辖范围之?内?” 华瑶道:“农司改革在秦州已经成功了。农司各项 事宜,归属农业局管辖。” 温良平在官场上历练的时日比朱贤勤更长,阅历更丰富,交际也更广泛。她感叹一句:“陛下英明,这农司官员,不?同于寻常文官,最不能沾上官场风气……” 温良平还没?说完,白其?姝从门外走进来。她向华瑶行过礼,又接过温良平的?话:“是啊,农人看到了农官,只?把他们当成官老爷,万万不敢得罪。官老爷和农人不?一样,不?用靠天?吃饭,旱涝保收。官老爷大耍威风,农人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白其?姝讽刺之?意?极强,朱贤勤不?知道她在讽刺谁,只?怕她针对自己,连忙换了一副严峻神色。 华瑶把白其?姝招到了身边。白其姝低头弯腰,对华瑶耳语几句,华瑶大感震惊。她看向朱贤勤,直接问道:“朱贤勤,你知不?知道,镇抚司从那一艘货船上搜出了什么?” 冷风乍起,朱贤勤打了一个寒颤。他听见华瑶叫出他的?全名,心里暗道一声“不?妙”,他立即跪到了地上:“微臣不?知,跪求陛下明示。” 白其?姝轻声细语:“那货船上,装着四百多斤烟叶。这种烟叶,产自纳连国,不?仅能麻痹肢体,还有致幻功效,多次吸食之?后,就会上瘾,对身体损害极大。” 华瑶冷声道:“真是无法?无天?。” “可不?是吗?”白其?姝瞟了一眼朱贤勤,“残害同胞,危害社稷。” 贩卖这种成瘾性的?毒烟,那是滔天?大罪,官府向来严惩不?贷。朱贤勤吓得呆住了,他喃喃道:“陛下,陛下……” 他声调颤抖:“微臣不?知,微臣当真不?知啊!” 华瑶语气严厉:“昨日朕问你,绣城可有什么异状,你为?何支支吾吾?” 朱贤勤坦白道:“陛下驾临吴州之?前,内阁重臣杨芳树寄来一封密信……”他把密信拿出来,交给?华瑶,又把前因后果全部说明白了。 内阁重臣杨芳树,曾经在吴州做过三?年?巡抚。此人调任京城之?后,仍与吴州富商往来密切。他委派子女,在吴州购置多处田产、房产,当地富商也送了他不?少金银财宝。他担心华瑶会清查他的?家业,因此他写信给?朱贤勤,明里暗里敲打一番,全然不?提他这些年?来从?吴州得到了多少好处。 华瑶看完密信,又想起杨芳树一向拥戴自己,全力支持自己推行新政。华瑶尚未登基时,杨芳树就在朝堂上号召众臣拥立华瑶,众臣都说他有从?龙之?功。 当初华瑶还以为?杨芳树是“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想来,杨芳树和邹宗敏都是同一类人。他们效忠华瑶,尽职尽责,更是为?了保全自己身家性命。 华瑶在心中默念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华瑶收下密信:“杨芳树毕竟是内阁重臣,三?朝元老,他门下学生人数超过了两百。朕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就判定他的?罪过,等到朕回京之?后,朕会派人仔细调查他。朱贤勤,你安心做好你的?份内事,朕器重你,朝廷对你必有嘉奖。” 朱贤勤连忙回答:“是,微臣谨遵陛下圣谕。承蒙陛下圣恩照拂,微臣感激涕零。” 华瑶又与朱贤勤、白其?姝、温良平等人商议了片刻,随后,华瑶起身离开这一间厅堂。她留下一句话:“传令镇抚司与绣城官府联合办案,务必尽快把案件查个水落石出。” * 次日傍晚,案件侦查已有了眉目。 朱贤勤生怕华瑶怀疑自己勾结奸商,危害社稷,那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今日他亲眼看见了白其?姝,也想起了沧州白家满门抄斩的?传闻。不?论传闻是真是假,他不?愿拿自家人的?脑袋冒险。他立即调动了全城捕快,其?中不?乏武功精妙的?高手。众人按照线索一路追查,查到了绣城第?一富商的?家门前。 绣城第?一富商名叫骆子尚,百姓称之?为?“骆大善人”。他常年?经营几座粥厂,每月都会赈济贫民。他在吴州声名远扬,华瑶也曾听过他的?事迹。 华瑶真没?想到,这个骆子尚竟然也是涉案人员之?一。 天?色向晚,夕阳垂落。 捕快举起了火把,搜查骆子尚全家上下。骆家护卫也算得上武功高手,却比不?过绣城捕快功夫精湛。捕快当场从?骆家搜出来烟叶一百斤、毒酒四十坛、私人令牌三?十多个,正是华瑶在货船上看见的?那种令牌。 事关重大,华瑶决定亲自审问骆子尚。 酉时已过,天?色漆黑,骆子尚以及他的?妻妾儿?女、仆从?奴婢,全被关押在一栋官宅之?中。华瑶才刚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烟味。 华瑶的?武功境界至高至圣,她的?嗅觉也比常人更灵敏。她顺着气味走过去,看见了骆家几个护卫,那烟味是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腌渍入味了似的?。 这几个护卫年?纪都是二十岁出头,修炼过粗浅功夫,身体应该比一般人更壮实。然而他们的?体形有些精瘦,气息也有些混沌,不?合常理?。 白其?姝和谢云潇分别站在华瑶的?左右两侧。华瑶看了一眼谢云潇,又转过头,问白其?姝:“你记不?记得,镇抚司说过,吴州富人有一种控制武功高手的?办法?。” 白其?姝道:“记得,那可不?是什么好办法?。” 华瑶走近一步,对上一个护卫的?视线:“你在骆家做了几年?差事?” 那护卫回答:“三?、三?年?。” 华瑶听出此人的?吴州口?音。她话音一转,也说出了吴州乡音:“骆子尚对你们怎么样?你平时的?日子过得可好?” 那护卫初见华瑶气势非凡,只?当她是朝廷派来的?大官。她如此年?轻,便能坐上高位,必是手段高明的?大人物,不?会怜惜他们这种无名小辈。突然听见华瑶说出吴州乡音,他心情激动,又把华瑶当成了同乡人,不?自觉流下眼泪:“不?好,不?好,骆老爷不?是大善人……” 他抽泣道:“骆老爷娶了好多小妾,他有三?十多个孩子!” 华瑶吃了一惊,心里暗想,三?十多个,真多啊,比我爹还能生。 那护卫继续说:“老爷不?做恶人,他叫管家做恶人,打死、打死了几个奴婢,我身上也有好多块伤疤……” 他说着说着,就解开衣裳,把他背后的?伤疤露出来。那些陈年?老伤,触目惊心,印在他条条分明的?肋骨上,深入肌理?之?中。 华瑶想到他刚才说的?“骆老爷打死了几个奴婢”,不?禁皱起了眉头。官府严禁各门各户打杀奴婢,可是“奴婢”也是贱籍,就算她们从?世上消失了,主人家还可以说,她们逃跑了,以此来掩盖自身罪行,官府不?会继续追查下去。 她们无亲无故,无朋无友,谁来为?她们伸冤呢?她们辛辛苦苦劳累多年?,赚不?到一分钱,终此一生,都是人人喊打的?贱民。 华瑶喃喃自语:“总有一天?,我会废除贱籍。” 白其?姝微笑道:“吴州正在筹办新式学堂,秦州农司改革圆满告成,经历了春秋两季大丰收,现在秦州户籍可值钱了。凉州和沧州改革初见成效,粮仓储备充足,今年?冬天?也不?会闹饥荒。陛下大业将?成,废除贱籍,指日可待。” 第256章 封侯拜相 各方势力都会有所变动 华瑶点了一下头:“确实?。” 华瑶今年也才二十岁。三年前, 她离开京城,赶赴凉州,彼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三年后, 自己竟然登上了大位, 全国各地的战事都?结束了。秦州、康州、岱州等地粮食产量大增, 凉州、沧州、永州、虞州税制改革推行顺利, 假以时?日,她必定能实?现平生抱负。 近年来, 大梁臣民?饱受战乱饥寒之苦, 和平局面来之不?易。推行新政, 必须循序渐进,戒骄戒躁。 她会耐心等待合适时?机, 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总会等到?那一天。 华瑶沉下一口气,心神稍定。她对护卫说:“你放心,官府会为你们?做主。” 掌灯时?分,华瑶快步 走入官宅正厅, 见到?了传说中的“绣城第一富商”骆子尚。此人年过半百, 身穿一套湖蓝色绸缎长袍,脖颈上挂着一条金链, 那金链长约三尺, 在?灯下闪耀着灿灿金光。 绣城知府朱贤勤站在?一旁,眼见华瑶渐行渐近, 朱贤勤连忙迎了上去,小声道:“微臣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明知故问:“那人就是骆子尚?” 朱贤勤面露难色:“正是嫌犯骆子尚, 他?……他?一直不?肯开口,捕快试过了各种办法……” 朱贤勤在?绣城当官的这些年,和商人往来甚少,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既没有?多少交情,也没有?任何过节。朱贤勤从未亲自审理过一桩大案,这一回又碰上了骆子尚这个软硬不?吃的倔驴,朱贤勤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想动?用夹棍刑罚,又不?想担上“屈打成?招”的恶名。 华瑶缓步走向骆子尚,众多捕快向后退开,为华瑶让出一条路。众人弯腰低头,恭敬不?已,只有?骆子尚抬起头来,直视华瑶。 华瑶沉声问:“你为何要在?吴州买卖人口,贩运毒药?” 骆子尚闭上双眼。 华瑶猜出了他?的心思:“你在?等谁?你以为谁还能救你?” 骆子尚仍未睁开眼睛。他?的脸皮绷得紧紧的,双手攥成?了拳头,隐隐散发?着一股凶狂戾气。 华瑶心知骆子尚是个老油条,不?好对付。她下令道:“把骆子尚的长子带过来审问。” 骆子尚的长子仅有?二十七岁,年纪尚轻,阅历尚浅。衙门捕快一路将他?押送过来,他?大声辱骂道:“骆某人在?江湖上结交了许多朋友!骆某人的好友圆真散人是天字第一号化?境高手!他?的绝招旋风无影刀能把你们?都?收拾了!!” 华瑶听见“旋风无影刀”五个字,立即明白了“圆真散人”究竟是谁。她很想告诉骆家人,他?们?倚仗的这一位化?境高手,已在?一艘大船上被?她砍成?血雾,随风而去了。 华瑶点明道:“圆真散人已经死了。” 骆子尚猛然睁开眼睛:“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正厅之内,门窗紧闭,挂在?房梁上的灯笼轻轻摇晃,无风自动?。 只听“哗啦”一声重响,骆子尚掰开了手上铁锁,飞身一跃,眨眼间就蹿到?了华瑶面前。他?运足了十成?内力,双手打出一道猛烈掌风,扫动?了华瑶的长发?。 华瑶疾步后退,万万没想到?骆子尚会突然动?手。她立即反应过来,骆子尚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见她年纪轻轻,就想把她抓去做人质。 真是可恶!前有?一个圆真散人,后有?一个骆子尚,这两人都?不?会好好说话,宁愿大打出手,也不?愿讲出真相。 华瑶脚尖在?地上一点,纵身跳到?了半空之中。 骆子尚见她轻功高强,还不?死心,双腿向前一踢,催动?鞋底上的暗器,放出一把细密毒针。那针头黑光闪烁,剧毒无比,稍微沾上一点,毒性就会在?体内发?作。 华瑶反扣剑柄,甚至没有?拔剑出鞘,瞬间把剑气凝成?一股狂风,毒针随风飞转起来,叮叮乱响,回旋不?停,如?同飞雪融化?一般渐渐消失了。 “妖女!”骆子尚已知华瑶武功之高,远胜自己,他?不?能把华瑶抓来当人质,只能先砍伤华瑶,造成?混乱,再想办法逃跑。 然而这一声“妖女”才刚叫出口,众多侍卫赶来捉拿骆子尚。众人武功境界高深精妙,虽不?如?华瑶,却也是天下第一流。 直到?此时?,骆子尚总算明白过来,今日他?竭尽全力也跑不?出这一座官宅。罪行败露,他?逃不?脱死罪,与其在?监狱里等候判决,还不?如?自行了断。他?转换方向,飞速撞上一把长剑,那剑尖刺穿了他?的心口,鲜血直流,他?倒地不?起。 绣城知府朱贤勤大喊道:“不?好,嫌犯畏罪自尽了!” 华瑶走近骆子尚:“你要是坦白交代,我本可以饶你一命。” 骆子尚声息微弱,鲜血从嘴角淌出,他?呢喃道:“你不?多管闲事,就不?会闹出人命……你、你非要管……吴州人也会恨你……” 他?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冷声打断道:“拐卖良家妇女,贩卖成?瘾毒药,这是你自己犯下的死罪。” 骆子尚听不见华瑶的声音,他?断气了。 说来奇怪,骆子尚自尽身亡,死相惨烈,他?的长子却没有?流露出半点哀伤。 这位长子与骆子尚相距不过七丈远。他?脸上是一副惊讶神色,眉头紧皱,唇线紧绷,看向父亲的目光中隐隐透出来一丝快意。 华瑶大概猜出了实?情。骆子尚并非慈父。他?妻妾成?群、儿女众多,恐怕连孩子的姓名、年龄都?记不?清楚。他?殴打奴婢,苛待护卫,擅长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他?的子女在?家里也受尽了欺辱。 华瑶下令道:“嫌犯骆子尚已经畏罪自尽,朱贤勤,你加紧审问骆家上下一百二十七人,务必把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朱贤勤以及一众捕快跪下领旨:“谨遵陛下口谕。” 骆子尚的长子这才知道华瑶身份何等贵重,他?慌忙下跪,抬头时?,恰好瞥见了谢云潇。他?父亲搜罗了许多江南美人,他?大饱眼福,却不?曾见过任何一人比谢云潇更出众,俨然是出尘绝世之风范。 谢云潇注意到?旁人视线,他?看向了骆子尚的长子。那人立即把头低下去,眼角余光还在?偷瞄自己断气的父亲。 骆子尚的尸体趴伏在?地上,背后衣衫破开一个洞口,露出后背皮肤,竟有?几?分油彩颜色。 谢云潇开口道:“陛下。” 华瑶顺着谢云潇的目光望向骆子尚,当即明白了谢云潇的意思。她剑尖一挑,划开骆子尚的衣衫,顿时?吃了一惊,尸体后背上纹着一副“五鬼抬棺图”刺青,是五只小鬼抬着一副空棺材,谐音“升官发?财”,民?间称之为“五鬼运财术”。 据说,这种术法能使人突发?横财,由?道行高深的道士运作。道士把图画刺在?一个人的背上,念过咒语,办过仪式,此人就能驱使五个小鬼,获取源源不?断的财富。如?果道士的道行不?够高深,那“求财之术”就会变成?“害命之局”。 华瑶小时?候,曾经在?志怪小说里看过这一类怪谈。她读得津津有?味,只当是江湖传闻,胡编乱造的故事,她最喜欢看了。她没想到?世上真有?人相信这种术法,还把“五鬼抬棺图”当作纹身,刻在?自己的后背上。 这种术法究竟能不?能招财,华瑶也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如?果一个人的求财之心强烈到?甘愿把这种图画刺在?背上,那他?必定是毫无顾忌、毫无畏惧的,总会想方设法拓宽自己的财路。 华瑶不?禁叹了一口气。 次日,朱贤勤呈上了骆家人的供词,果然证实?了华瑶的猜测。 骆子尚拐卖人口,由?来已久。他?之所?以经营粥厂,赈济贫民?,不?仅是为了宣扬名声,也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前来粥厂领取粮食的年轻男女,往往出身于贫寒门户,无依无靠。骆子尚瞄准了这些人,每年从中挑选几?十个相貌姣好的,高价卖到?吴州各大城镇,偶尔也会用毒药控制他?们?,专供权贵寻欢取乐。 华瑶想起了自己当初曾经在?虞州土匪寨子里大闹一场,那土匪寨主也是个色鬼,只因他?一己私欲,把许多百姓坑害得家破人亡。这一桩又一桩大案,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总是和“财色钱权”相关。 华瑶正在?沉思时?,白其姝看完了供词。 白其姝经商多年,深知商人脾性。她直言不?讳:“骆家的靠山在?丹芝。丹芝是吴州首府,人口众多,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您要把案件查明白,恐怕还得等上几?个月。” 华瑶早有?预料:“我是一国之主,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我会命令丹芝衙门审理此案,把案件审清查明,也是他?们?的本分。” 镇抚司副指挥使紫苏附和一句:“陛下英明。” 晨曦初照,华瑶站在?窗前 ,天光洒在?她的脚边。她眺望远景,似乎还有?什么心事。 紫苏忍不?住说:“陛下……” 她停顿一瞬,才说:“卑职曾经学习过‘相面术’,依卑职看,骆子尚虽有?三十七个子女,这其中,至少有?十个不?像是他?亲生的儿女。” 华瑶疑惑道:“什么意思?难道他?连孕妇和幼童都?抢回家了?” 紫苏第一次在?背后说人闲话,难免有?些尴尬:“骆子尚妻妾成?群……” 华瑶明白过来:“哦,我懂了,她们?给孩子找了不?同的亲爹,骆子尚本人并不?知情。孩子太多了,他?管不?过来。” 白其姝“噗嗤”笑出了声:“您打算如?何处置骆家人?” 华瑶思考了一会儿,又把绣城知府朱贤勤喊来了。 朱贤勤胆怯谨慎,爱惜名声,不?愿动?用酷刑,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官。 华瑶传令道:“查抄骆子尚的家产,由?官府接管粥厂,每月照旧发?放粮食,赈济贫民?小户,以安民?心。骆子尚妻妾众多,其中不?少人是他?拐卖来的,官府应当给她们?发?一笔钱,妥善安置她们?,她们?的子女必须更改姓氏,不?再姓骆,各立门户,或是各自回家。” 白其姝轻声说:“依照骆家人的供词,骆子尚经商的这些年,从同行手里抢来了几?十个商铺……” 华瑶又嘱咐道:“这些商铺,依照大梁律法,也要归还老东家。骆子尚侵占的田产,经过丈量登记之后,重新分给农户。骆家修建的三座大宅,可以改建为育婴堂、养济院和新式学堂。” 朱贤勤双手抱拳,诚心诚意道:“陛下圣明,藏富于民?,施惠于民?,江山社稷方能长治久安。” * 两天后,华瑶在?绣城巡视了几?座工厂,顺便又打开了东无的三个私库,总共查出了价值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的财宝。 京城将领祝怀宁接到?华瑶命令,率领一队精兵赶来绣城,护送财宝运往国库。镇抚司副指挥使紫苏一路随行。这一支军队浩浩荡荡,从绣城出发?,直奔京城而去。 华瑶站在?高楼上,透过窗户,远望队伍向北行进。队伍渐行渐远,华瑶收回视线,又看向了坐在?桌前的岳扶疏。 若缘归顺了华瑶,自然放弃了岳扶疏。她把岳扶疏的藏身之处告诉华瑶,华瑶派人追查岳扶疏,整整三天,岳扶疏没有?调动?一个亲信。他?身边仅有?两个奴仆伺候,看来晋明余党确实?消失了,晋明的势力已是荡然无存。 从位高权重,到?灰飞烟灭,只是短短四年而已。 华瑶好心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遗言?” “孽畜!!”岳扶疏坐在?轮椅上,破口大骂,“你这个下贱孽……” 半空之中,浮起一把锋利匕首,刀尖直指岳扶疏的咽喉,华瑶轻声道:“你要是不?会说话,我就送你一程。” 华瑶的武功境界堪称至高至圣,招式变幻无穷,技法精妙绝伦,普通人连做梦都?不?敢想象如?此高深的功力,她只在?一瞬间就使出来了。 岳扶疏又惊又怒,不?知华瑶还想从他?嘴里打听什么消息,他?宁死也不?会透露只言片语。 华瑶暗示道:“我听若缘说,你病入膏肓,没几?天可活了。” 岳扶疏猜到?若缘出卖了他?,他?愤怒到?了极致:“你故意利用若缘……只有?霍应升知道东无私库藏在?哪里,霍应升恨你恨到?了骨子里,他?不?会与你合作,你就利用若缘接近他?,谋取私库地图……你狼心狗肺,所?有?人都?是你的工具!!” 华瑶听完这句话,又看了一眼岳扶疏的神色,竟然转身就走了。 岳扶疏这才明白,华瑶对若缘仍有?怀疑,她亲自过来问话,只是为了试探岳扶疏,确保若缘是真心投靠她。 如?此狡诈的贱民?之女! 岳扶疏急怒攻心:“贱民?!贱民?!!” 华瑶被?他?逗笑了:“岳扶疏,我看你是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你父亲是矿工,你母亲是暗娼,你哪儿来的脸面骂贱民??你母亲泉下有?知,都?要跳出来扇你几?个耳光。” “我母亲不?是……不?是贱民?,”岳扶疏气得神智不?清,双掌紧握着轮椅扶手,他?大吼一声,“你母亲才是妓院生养的娼妓!肮脏下贱!!” 其实?华瑶很能理解岳扶疏的心思。 晋明是岳扶疏的救命恩人,却因华瑶而死,岳扶疏与华瑶结下了深仇大恨。这两年来,岳扶疏饱受病痛折磨,他?对华瑶的憎恨,深之又深,终此一生,无法消解。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岳扶疏不?能镇定下来,也就不?能好好说话。 岳扶疏骂过华瑶,没从华瑶脸上看到?一丝恼怒。相较于两年前,华瑶的言谈举止竟然沉稳了不?少。她在?战场上几?经历练,心性远比年少时?更加坚韧稳固。 华瑶声调平静:“你家境贫寒,受尽欺辱,晋明做了你的靠山,你感激他?,帮着他?压榨贫苦人,连你自己的志向都?忘记了。” 岳扶疏不?答话,只发?出艰难的呼吸声。 华瑶又说:“但愿天公怜贫苦,农人寒士共安宁。” 这一句诗,是岳扶疏十七岁时?的作品。岳扶疏伺候晋明将近十年,晋明从未提过,华瑶竟然把它念了出来。 岳扶疏怒火更旺:“你不?配……”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如?今秦州人过得比从前好多了,连续两年粮食大丰收,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十七岁的你,若是看见这般情景,必定会由?衷感激我,说不?定还会骂几?句晋明。” 匕首悬停在?空气之中,刀锋一亮,华瑶打算杀了岳扶疏。 岳扶疏一口气没喘过去,又记起自己当年在?秦州收税,把农户留存的种子全部收了上来,逼得农户上吊自尽。秦州要给朝廷缴纳税粮,还要供养晋明吃穿用度,负担深重,而他?一心一意伺候晋明,就算尽到?了为人臣子的本分……他?心里是这么想的,眼角却流下泪水。 泪眼模糊之时?,窗前昏黄光影乱闪,他?隐约看见一个高大身影,戚归禾!他?猛然想到?了这个名字。他?和晋明一起害死了名叫“戚归禾”的武将,那一道影子越来越近,烟雾翻腾缭绕,回忆浮动?闪变,恐惧一点点吞噬着他?,他?大叫出声:“啊啊!” 他?尖叫道:“啊……不?是我杀的,是晋明!!” 话没说完,岳扶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岳扶疏竟然活活吓死了。他?看到?了什么?华瑶想不?明白。她推开窗户,向外一看,街上人潮涌动?。今日是中元节,依照吴州风俗习惯,午时?过后,绣城百姓开始舞狮、扬幡、诵经、游城隍。 谢云潇恰好从门外走进来。他?看见岳扶疏魂断气绝,他?提醒道:“岳扶疏已经离世了。” 街上传来诵经声,华瑶喃喃道:“是啊,岳扶疏死了,我替你大哥报过仇了。” 谢云潇沉默了一会儿。晋明和岳扶疏都?死了,晋明余党消失殆尽,仇怨停息,谢云潇依然记得戚归禾深受重伤的种种细节。 华瑶轻声问:“你想如?何处置岳扶疏的尸体?” “人死债消,”谢云潇低声回答,“把他?火化?了,入土为安,血海深仇终有?了结。” 华瑶牵住谢云潇的右手,谢云潇反扣她的掌心,他?们?二人的十指紧密相扣。 华瑶看着他?的双眼,他?全神贯注凝视她,她认真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当天下午,镇抚司高手把岳扶疏的尸体火化?了,埋到?了绣城郊外乱葬岗。此地空旷寂寥,寒鸦满树,方圆十里之内,没有?一处人烟。 次日华瑶改道去了吴州首府丹芝。她在?此地停留三日,打开了东无遗留的几?座私库,运出黄金白银,总计价值二十万两。她又命令丹芝衙门严查拐卖人口、贩卖毒烟的恶行。 绣城官府早已把走失人口统计出来,上报给了朝廷。根据这些人的姓名、画像、籍贯,丹芝衙门解救出来三十多人,由?镇抚司护送,全部顺利返回家乡。此外,丹芝衙门彻查全城,销毁毒烟六百多斤。 华瑶此次下江南,算是告一段落。她亲自押送金银财宝,安安稳稳回到?了京城。 京城仍是一片风平浪静,官场上却流传出一些奇闻。中元节休沐尚未结束,户部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员提前开工,只因华瑶从吴州带回来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全部充入了国库。吴州本地人都?没听见一点风声,数额如?此巨大的一笔横财,并非民?脂民?膏,又是从何而来呢?难道是鬼神恩赐吗?众臣不?敢议论,只能加倍小心做好自己份内之事。 明年便是天成?元年,依照惯例,华瑶会在?今年冬天之前,册封功臣。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上各方势力都?会有?所?变动?。 众臣忐忑不?安等待了一段时?日,总归等来了华瑶的旨意。 昭宁二十七年八月四日,华瑶册封秦三为护国将军,加封侯爵,统辖沧州军营;许敬安为骠骑将军,加封伯爵,协理镇国将军掌管凉州军营;祝怀宁为京城车骑将军,加封伯爵,同时?追封已故的戚归禾为上军大将军,孔元青为南中大将军,其余武官功绩不?如?这几?人,各自也得到?了丰厚封赏。 华瑶废除了司礼监对奏章的批红权。由?此,内阁成?为最高级别辅政机构。内阁首辅金曼苓权势更 甚,杜兰泽更受华瑶器重,朝廷众臣私下议论,都?说金曼苓位同宰相,杜兰泽位同副相。虽然金曼苓职权远不?如?唐宋时?期的宰相,却也让众臣钦羡不?已。 第257章 岂止以 “我在看你眼里的月光。”…… 转眼已是八月中旬, 中秋节将近,朝臣又要迎来?七天?假期。 如今全国太平安定,北方?各省粮仓丰足, 全部做好了过冬准备。西?南战事结束了, 东南海寇不?再侵扰海港城镇, 国库充盈, 粮价平稳, 京城节日气氛比往年?更浓厚。 华瑶的心情也很不?错。她?正坐在文渊阁里,与金曼苓、赵文焕、沈希仪、杜兰泽一同商量新式学堂章程。 议事完毕, 赵文焕、沈希仪、金曼苓告退了, 杜兰泽仍然坐在座位上。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 天?光明亮,华瑶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平安符, 约有半个巴掌大小,光滑布面上刺绣着八瓣莲花。 华瑶把平安符递给杜兰泽:“我从宝山寺求来?了平安符,请师太开过光了,送给你。宝山寺香火鼎盛,人人都说这里的平安符是很灵验的。” 杜兰泽微微一笑:“承蒙陛下厚爱, 我此生报答不?尽。” 她?抬起指尖, 轻抚一瓣莲花纹。 “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一些?”华瑶握住杜兰泽的手腕,“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杜兰泽抓紧平安符, 脸上神色不?变:“天?气转凉, 我向来?畏寒怕冷,近日胃口也不?太好, 瘦了几?斤,尚无大碍,有劳陛下牵挂。” 华瑶半信半疑:“是吗?” 杜兰泽点了一下头:“您与我既是君臣, 更是至交知己?,我怎敢欺瞒您?您若是相信我,就请不?要再担心了。” 华瑶仔细观察杜兰泽的神色,轻轻按住了她?的脉搏。 华瑶曾经?学过诊脉技巧,略懂医术。杜兰泽的脉象还?算平稳,华瑶也查不?出什么大问题。 平安符仍在杜兰泽手心里。她?反复把玩了一会儿,又把平安符挂在了自己?的腰带上。她?的腰带是一条绯红锦缎,与平安符上莲花图案相衬。 华瑶思索片刻,开口道:“对了,我正想告诉你,我打算命令大理寺重?审旧案,还?你们琅琊王氏一个清白。你父母蒙受多年?冤屈,朝廷亏待了他们,我可以为他们翻案了。” 杜兰泽抬起头来?:“陛下……” 华瑶伸手去试了一下杜兰泽怀里的暖炉,炉火正旺,杜兰泽并未受凉。华瑶松了一口气:“怎么了?” 紫金铜炉里炭火微红,铜炉底部已有一层灰白浮尘。淡淡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如同梦幻泡影一般漂浮不?定。人这一生,也像是一块木炭,燃烧过,闪亮过,就要化作烟灰了。杜兰泽正想得出神,华瑶又喊了她?一声:“你怎么了?” 杜兰泽回?过神来?:“您还?没有正式废除贱籍,朝廷也在改革官制,现在并不?是重?审旧案的最好时机。” 华瑶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杜兰泽轻声说:“天?成?四年?之后。” 华瑶把瓷杯推到了她?面前:“你深明大义,把国事放在第一位,你的苦衷我都明白,可你还?要再等上四年?……” 杜兰泽从华瑶手里接过瓷杯。茶水温热,她?抿了一口,尝到了枸杞、红枣、人参、当归的味道。她?明白华瑶特意为她?准备了药茶,此茶功效显著,可以温补气血,调养元神。 杜兰泽低下头,含笑道:“陛下有耐心,我也有耐心。四年?光阴,并不?算长,等到时机成?熟了,您再替我翻案,才不?会留下话柄,爹娘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华瑶仔细斟酌,认可道:“确实,四年?后,我根基稳固,朝臣也不?敢反对翻案。” 杜兰泽说服了华瑶,又与华瑶谈论?起明年?的殿试。明年?是华瑶正式登基的第一年?,也即“天?成?元年?”,华瑶想从全国选拔人才,填补各州各府职位空缺。 凉州、秦州、永州、康州、沧州以及东南四省遭受了连年?战乱,近来?战乱平息,朝廷更加关注这些地方?的吏治民?情。 半个时辰之后,华瑶和杜兰泽拟定了明年?的殿试题目。 想到自己?将在明年?钦点状元、榜眼和探花,华瑶心里十?分期待。她?盼着朝廷招纳一些才高八斗的大学士,更盼着全国一年?比一年?更兴旺发达。 * 昭宁二?十?七年?八月十?四日,正是中秋节前一天?,外朝休沐,内廷还?在准备明日的中秋宴。今年?中秋宴排场不?大,相较于往年?,宴会开支减少了一半以上。 昭宁帝喜爱美色,享尽富贵豪奢。他在位时,三宫六院美人如云。每年?中秋宴上,各个妃嫔都要多添几?件衣裳首饰,光是这一项就要花去不?少钱。 华瑶当然知道她?爹挥霍无度。还?好,她?和她?爹不?一样,她?从未动过花天?酒地的心思。自古以来?,还?有哪个君主比她?更懂得修身?养性呢?她?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夜色深沉,湖畔凉风吹来?,衣袖漂浮,谢云潇接住了华瑶的衣带:“卿卿?” 华瑶和谢云潇刚吃过晚饭,他们正在御花园散步。御花园占地广阔,浩渺湖水一望无际,周围没有一丝人声,仅有他们两个人。 谢云潇停下脚步,抬头眺望天上月亮。中秋佳节,合家团圆,他紧握着华瑶的手腕,又想起自己远在凉州和永州的亲人。他的祖父谢永玄年?事已高,本月上旬,谢永玄递上一封奏章,请求告老还乡。华瑶挽留了几次,谢永玄去意已决,华瑶终归同意了。 谢永玄是三朝元老,内阁重?臣,历经?多年?残酷党争,最终全身而退。他回到永州老家,与京城相距百里,却还?挂念着谢云潇。前日,他托人给谢云潇寄来一封信,写明了他在家乡安享晚年?,清静度日,感?受到天?伦之乐。 “你在想谁?”华瑶忽然问道,“你把我的手抓得好紧。” 谢云潇对上华瑶的目光,她?眨了一下眼睛,他竟然举高了她?的手腕,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温热气息贴近肌肤,酥酥痒痒的,她?笑了笑,拉着他向前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云潇跟上华瑶的脚步:“去哪里?” 华瑶立即松开了他的手:“你到了就知道了。” 她?轻笑一声:“有本事你就抓住我。” 她?动用轻功,飞快掠过湖面,涉水而行。她?记起了自己?小时候也喜欢在御花园乱跑,越跑越快,越跳越高。她?继续往前跑,流风吹起她?的黑缎绣金龙纹衣袍,她?闯进一座树林之中。此处有一条曲折小路,连通着疏密相间的石峰,穿过一个石峰洞口,竟是一片露天?空地,四周峰峦环合围拢,石壁上悬挂着大大小小 数十?条瀑布,水流冲射,浪花飞溅,激起一层茫茫水雾,直涌向潭水深处。 潭心立着一块巨石,约有三丈见方?,石头上铺着一层沃土,种满了柔软缠绵的碧草藤萝,像是丝网一般密集,芬芳扑鼻。 华瑶登上石峰,纵身?一跳,稳稳落到巨石上,忽然闻到了一种幽淡清香,她?察觉到谢云潇的声息。她?玩闹似的,手往背后一伸,攥紧了谢云潇的一小块衣袖。 谢云潇顺势把她?一抱入怀:“抓到了,卿卿。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她?纠正道,“是我先抓住了你。” 谢云潇低头在她?耳边说:“我认输。” 他的嘴唇似乎碰到了她?的耳尖,只是一瞬而已。她?转身?面朝着他,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你在做什么?” 巨石周围水浪激荡,谢云潇只看着她?,却说:“在赏月。” 华瑶质疑道:“那你为什么盯着我呢?” 谢云潇竟然回?答:“我在看你眼里的月光。” 水声乱响,水雾迷蒙,此时情景如同仙境一般,华瑶心头一热,双手搭住谢云潇的肩膀,使劲用力往后一推,他毫不?反抗,任由她?把他扑倒了。 他抱着她?躺进草丛里,碧草细长柔韧,茂密绵软,草叶轻轻戳到她?的脸颊,她?立即把头埋进他怀里:“有点痒。” 谢云潇把草叶一根一根拨开,指尖有意无意之间,碰到她?的肌肤,尤其是她?的耳朵。她?轻声道:“耳朵更痒了,你是故意的,我要扯断你的衣带。” 谢云潇手指一顿,华瑶抬头看他:“我瞎说的。” 谢云潇直视她?的双眼:“我当真了。” “真的吗,”华瑶在他耳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华瑶左手往下摸,摸到了他的衣带,似是威胁,似是玩闹,那衣带已在她?手中绷得笔直。 她?亲了一下他的耳尖:“你不?怕被人看见吗?” 谢云潇声调低沉:“会有人路过吗?” 四周石峰环绕,瀑布滔滔不?断,溅起几?尺高的水浪,水烟随风飘荡过来?,轻纱般稀薄透明,笼罩着藤萝碧草。当空一轮明月光辉皎洁,倒映在华瑶眼里,更有细碎流光。 华瑶坐起身?来?:“这里是我小时候发现的一块风水宝地。” 谢云潇依旧躺在草地上,他顺手拔出一根碧草:“这也是你亲自种的?” “嗯嗯,”华瑶点头,“其实我胆子很大,小时候还?有点贪玩,宫里的嬷嬷说我顽皮,还?说我言行举止粗鲁莽撞。” 谢云潇把碧草根茎重?新埋入泥土之中。他不?看华瑶,只看着碧绿草叶:“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年?仅十?五岁,既有趣,又有灵气,我同你说话,总是忍不?住想多听你说几?句。” 华瑶倾身?靠近他,在他唇角上亲了一口。他抬手沿着她?后背一路摸到她?的后颈,从轻吻到深吻,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寒潭上秋夜凉风一吹,热血澎湃,竟比盛夏时节更加燥热。 谢云潇把华瑶的右手按到了他的腰间,指引华瑶扯开了他的衣带,触及他精壮滑韧的肌理,华瑶突然回?过神来?。她?往后退了半尺距离。 她?衣衫整齐,坐姿端正:“我们毕竟是在御花园里,我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谢云潇缓缓坐了起来?。他衣领大敞,心神激荡,呼吸尚未平复,只能说:“你真是进退有度,卿卿。” 第258章 仁德举贤良 人人都知道他是贤良之士…… “那当然了, ”华瑶还很骄傲,“我的定力是很强的。” 月光在潭水上洒落,清澈明莹, 谢云潇坐到巨石边沿, 俯身把右手探入冷水之中。华瑶凑近他:“水里有金鱼, 我给你抓一条。” 谢云潇猜到了她小时候是真顽皮, 堂堂一个公主, 经常跑来御花园下水抓鱼。他有些想笑,推拒道:“多?谢你的好意, 不必了, 你想把金鱼带回宫吗?” 华瑶坦白道:“我抓到了金鱼, 稍微玩一下,就会把它?放回去。” 谢云潇把手从?水里收回来:“放它?一条生路, 不愧是仁心侠骨。” 华瑶又躺了下来。她枕着他的双腿,盯着他的双眼?:“你在恭维我吗?” 谢云潇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烟水茫茫明月夜,她忘记了许多?烦恼,真像小时候一样开开心心玩耍。月光之下, 滚滚水流翻出银波雪浪, 山峦仿佛化作了琼楼玉宇,金宫银殿, 谢云潇忽然开口:“是在讲实话。” 这一回, 华瑶没有自夸自赞。她只说了一个字:“嗯。” 谢云潇把她抱了起?来,她坐在他的腿上, 双手搭住他的肩膀。她与他对?视,他轻声念道:“卿卿。”不等她回应,他又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小声问:“为什么又叫我?” 谢云潇贴在她颈窝处:“想亲你。” 华瑶真没料到, 谢云潇竟然会说这种话,她心跳猛然加快,情绪反倒更冷静了。她改口道:“我们还是说些正事吧,明天就是中秋节了。” 谢云潇不假思索:“我与你相识已有五年。” “我想说的是,”华瑶解释道,“明天早晨,包括你我在内的皇族都要去皇陵祭祀,顾川柏也要跟随我们一同前往皇陵。这半年来,他一直住在顾家大宅里,从?未当众露面?……” 谢云潇重新坐直了,华瑶继续说:“你能?不能?帮忙照看他?姐姐走了,顾川柏毕竟还是我们的姐夫。” 今年初冬,方谨去世之前,把她的遗产全部留给华瑶,解决了华瑶燃眉之急。皇族亲情与常人不同,爱恨交加,错综复杂,谢云潇大概可以理解一二?。纵然方谨追杀过华瑶数次,华瑶对?方谨的怀念远大于怨恨。 谢云潇答应道:“请放心,我会多?留意他的动向。” 华瑶捧住他的手:“你做什么我都放心。” 华瑶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又向谢云潇透露了一件皇族秘闻。 回想当年,顾川柏还不是方谨的驸马,他以贡士身份高?中状元,其实也是遇到了好时机。那是昭宁十七年,民间盛行一种传言说,京城会试的试题早已泄漏了,吴州、琅琊、秦州、虞州等地的贡士全部看过了试题。这些贡士无法自证清白,或多?或少受到“吴州科场舞弊案”影响,闹得不可开交。大理寺和刑部查不出前因后果,江南民怨沸腾,昭宁帝放弃了江南贡士,挑选了绍州出身的顾川柏高?中状元。 顾川柏精通诗词,声名远扬,人人都知?道他是贤良之士。他一举夺魁,原本应该是一桩美?谈,然而江南考生还是不服气,更不认同顾川柏的贤良之名。顾川柏身为世家子弟,竟然夺得了状元之位,皇帝是不是偏袒世家公子,士族门阀会不会卷土重来? 后来顾川柏做了驸马,远离朝政,也算是平息民怨了。 谢云潇从?前曾经听过 关于顾川柏的风言风语,但他并不了解这一段往事。他沉默不语,片刻后,才说:“当年若是没有吴州科场舞弊案,皇帝应该不会钦点顾川柏做状元。” 华瑶叹了一口气:“哎,确实。不过话说回来,顾川柏还是很有才学的,他在绍州名声很好,绍州读书人都说他才高?八斗。” 谢云潇又问:“顾川柏对?你是否还有敌意?” “这个我也不知?道,”华瑶语气淡然,“无论他有没有敌意,顾家对?我是忠心耿耿,他不能?与顾家断绝关系,只能?顺应时局。” * 次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华瑶已从?皇城出发,赶往京城郊外?凤山皇陵。华瑶向来不喜欢铺张浪费,不过今天她要去皇陵祭祀,车马仪仗必不可少。她撩起?车帘,向外?一看,旌旗飘动,宫扇高?悬,明黄伞盖光彩耀眼?。 她心里暗想,天呐,好大的阵势。 她向侧边一躺,枕到谢云潇的腿上,睡了一个回笼觉。谢云潇一直搂着她的肩膀,还会调整坐姿照顾她的睡姿,她睡得很安稳,还做了一场美?梦。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队伍抵达了凤山皇陵。 华瑶从?马车上走下来,众多?侍从?跪地行礼:“卑职恭迎陛下圣驾,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沉声道:“免礼,请起?。” 众人道:“谢陛下恩典。”随后全部站了起?来。 华瑶向旁边瞟了一眼?,瞥见了若缘、琼英、顾川柏。现存的皇族仅有这么几?人了,依照皇族祭祀礼仪,华瑶亲自祭祀之时,皇族位列华瑶身后,众臣跪在祭坛之下,万一顾川柏想要闹事,谢云潇可以及时制止他。 祭祀时辰已到,鼓乐声起?,华瑶缓步走上玉石雕成的台阶,前方不远处是一座巍峨壮丽的圆形祭坛,位于皇陵正中央,祭坛上摆满了鲜花瓜果,散发着阵阵芳香气息。 华瑶点燃了三炷香,亲自念诵祭词。今日她率领众人祭告皇陵列祖列宗,言行举止不得不慎重。她略微抬头,看向东南侧,方谨的陵墓正是位于东南方向。 方谨的陵墓,华瑶心里闪过这五个字,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与此?同时,谢云潇、顾川柏、若缘、琼英都站在华瑶背后,他们与华瑶之间的距离超过了三十丈。 琼英今天早晨没睡醒,现在还有点困乏,又因为她背对?着众臣,众臣看不见她的神色,她索性闭目养神,打起?了瞌睡。若缘看了一眼?琼英,自己?也走神了,她与琼英的相同之处在于,她对?高?阳家的列祖列宗也没有太多?敬意。 祭坛上微风吹拂,谢云潇的嗅觉远超常人,他忽然闻到了一股血腥气。他立即看向顾川柏,只见顾川柏唇角泛出了一丝血水。 谢云潇当机立断:“你中毒了,我去喊太医。” 祭坛之下,鼓乐齐鸣,祭祀典礼声势浩大,顾川柏几?乎听不见谢云潇的声音。他呢喃道:“我自己?服毒了。” 谢云潇转身就要离开:“你何必如此?。” 谢云潇只想尽快宣召太医,顾川柏一把拦住了谢云潇。众臣仍然跪在地上,无人知?道谢云潇与顾川柏的争端,顾川柏声线颤抖:“我也……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我忘不了,半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日日夜夜,永无解脱……” 顾川柏死?死?盯着谢云潇:“你不会明白……你的妻子还在世,你和她情深意切,你岂会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一想到方谨就痛不欲生!成王败寇,你和华瑶是王,我和方谨是寇!我至今还不知?道方谨究竟是被羯人杀了,还是被你们害死?了?两军交战之时,你们是何居心?!” 谢云潇怒火中烧:“战场上兵将九死?一生,你对?此?一无所知?,别再大放厥词。” “我就问你一句!”顾川柏紧抓着谢云潇的衣袖,“究竟是羯人毒死?了方谨,还是华瑶谋害了方谨?” 谢云潇毫无犹豫:“是羯人。” 顾川柏浑身肌肉紧绷,痛苦难忍,双耳都出现了轻微耳鸣。他仍未放开谢云潇的衣袖:“你对?天立誓,若有半句虚言,你不得好死?……” 这句话还没说完,谢云潇打断道:“你嘴里血流不止,毒性已经侵入五脏六腑。你应该坐到地上,镇定心神,以防毒性蔓延全身,” 谢云潇身影一闪,只因他轻功太过高?深,无人看清他去往何方,顾川柏却知?道他是去找太医了。他宁愿中断祭祀典礼,也要救人一命。 顾川柏反倒觉得讽刺,换做是顾川柏看见谢云潇毒性发作,顾川柏不一定会施以援手。他依旧憎恨华瑶,憎恨谢云潇,更憎恨方谨不辞而别。 过去这半年来,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半年,他饱受回忆煎熬,半疯半癫,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他一会儿是揭下皇榜的状元,一会儿是怀抱公主的驸马,过往人生还不到三十年,他已经精疲力竭。 但他又不愿承认自己?意志消沉,他照常吃饭,照常睡觉,在家里扮演一个正常人,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早已病入膏肓。他的姻缘、仕途、才学、名望化为乌有,身体一天比一天更虚弱,这一副血肉之躯,他也不想再要了。 疼痛深入骨髓,他自言自语:“你当时也有这么疼吗?” 若缘扯了扯琼英的衣袍,小声说:“姐夫疯了。” 琼英也发现了顾川柏身中剧毒,但她不愿牵扯是非。她试探道:“姐夫?” 远在三十丈之外?,华瑶隐约听见了响动。她闻到风中参杂的血腥味,心中大惊,她猜到了顾川柏会大闹一场,但她没料到他竟然会服毒自尽。她根本不相信他会选择自尽。他在公主府上备受折磨时,偶尔会说他想重回顾家,如今他心愿已了,为什么还要自寻短见? 华瑶立即停止念诵祭词。她走下祭坛,传令礼官代为念诵,这在祭祀典礼上也不罕见。 此?时顾川柏身形摇摇欲坠,镇抚司几?名侍从?察觉不对?,把顾川柏扶了下来。顾川柏尚未站稳,竟是一头撞向石柱,镇抚司侍从?再次拦住顾川柏。 顾川柏使尽全力,转向东南陵墓,放声大喊:“高?阳方谨……高?阳方谨!!” 他口吐鲜血,双膝一软,“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魂断气绝了。 第259章 做牛马苍生 天成元年 顾川柏身体倾倒, 仰卧在台阶之上,群臣哗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见顾川柏叫了几声“高阳方谨”, 那声音从远处传来, 悲怆沉痛, 透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响彻天地之间。 众人正在窃窃私语,谢云潇领着太医赶到了。 这两位太医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医, 年过六十, 还?有一副强壮身体。他们二人不仅医术高强, 还?修炼过上乘武功,真如世外高人一般, 飞身而来,迅速落到了地上。 顾川柏的侍卫大叫道?:“请太医快来救命!!” 白?玉台阶上鲜血淋漓,全是从顾川柏口中流出?的鲜血,殷红刺目。两位太医跪了下来,稍作诊断, 就说:“殿下悲痛过度, 当众昏厥了。” 谢云潇能听?见十丈之内一切声息。他可以断定顾川柏去?世了,太医明知顾川柏已不在人世, 却只说顾川柏昏过去?了, 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皇族的体面吗? 内阁次辅赵文焕匆忙登上祭坛台阶。他只是个文臣,腿脚不及武官轻便灵活, 但他脚步飞快。他撩起绯红官袍,跪在顾川柏身旁,断言道?:“殿下对庄敬公主情深意重, 今日?殿下触景伤情,怕是伤到了心?肺,殿下的病情万万拖延不起,还?请太医院立即把殿下送回?京城救治。” “庄敬”是太皇太后亲封的方谨谥号。赵文焕的动作虽然慌乱,礼节还?是一丝不漏的。 两位太医听?见赵文焕的一番叙述,不禁也对赵文焕升起敬佩之意。 赵文焕为什么能坐稳内阁次辅的位置?这就是他的本事。他反应敏捷,临危不乱,处处为皇帝着想?,时?时?为皇帝分忧。他只说了短短一句话?,就把顾川柏服毒自尽的惨状轻轻揭过了。 顾川柏既是方谨的驸马,也是绍州顾家的长?公子。自从方谨去?世之后,顾家对华瑶投诚了。除了顾川柏之外,顾家上下几百人,不论在朝在野,都对华瑶忠心?耿耿。 顾川柏不愿出?席皇族典礼,他家里的长?辈却盼望他出?门交际,只要他在皇族典礼上露面了,京城权贵就会知道?,皇帝对顾家的恩宠一如既往,顾家还?是大梁朝数一数二的世家,以此保全整个家族的体面。 可惜顾川柏自己想?不开,落到这般地步,太医也救不了他。那两位太医悄悄叹息一声,又用银针扎入顾川柏的几处穴位,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红润色泽,竟像是一个活人。随后,太医合力搬动顾川柏,把他送入一辆马车。 从始至终,华瑶都没有出?声打断太医,太医就明白?了华瑶的意思。他们在宫里当差多年,见惯了大风大浪,自然懂得如何应对。 太医与顾川柏一同离开了。 天高云淡,苍茫大地上旌旗飞扬,旗面拍动旗杆,撞出?“刷刷”的声响,华瑶恍然回?过神来。她正站在权力的高峰上,她身边还?有很多聪明人,凡事不需要她费心?,无数人会为她出?谋划策,处理善后事宜。 华瑶冷静下来。她继续主持祭祀典礼,众臣又跪在了祭坛之下。 半个时?辰之后,祭祀典礼结束,华瑶率领众人返 回?京城。 当天傍晚,顾家的家主赶来皇城,把顾川柏留存的一封遗书献给了华瑶。华瑶看完遗书,亲自去?了一趟宗庙,此处有一间宫室,修建得富丽堂皇,供奉着方谨的牌位。 案台上灯烛闪动,香烟缭绕,华瑶跪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一双白?玉雕成的占卜工具,形状像是两只竹笋,名叫“杯筊”,分为正反两面。 华瑶在心?里默默问了一句:“姐姐,顾川柏在凤山皇陵服毒自尽了,我看过了他的遗书,他想?与你合葬。姐姐,你同意吗?” 华瑶把杯筊抛向空中,片刻之后,两个杯筊落到地上,全是反面。 华瑶又连续投掷了两次,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两个反面,这意味着方谨断然拒绝了顾川柏。 华瑶忍不住又问:“姐姐恨我吗?” 她再次抛出?杯筊,“啪”的一声脆响,玉石撞击金砖,她看见了答案,不恨,竟然是不恨。 她一向不信鬼神,此前她从未做过“掷杯筊”这种事,今日?不过是心?血来潮。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解释这种巧合。她放下杯筊,缓步走出?了宗庙正门。 方谨的墓室位于凤山皇陵,建造得十分精妙,暗设了重重机关。墓室正中央是方谨的棺材。她本人躺在水晶棺里,这水晶馆的外层嵌套着三座棺椁,里层是紫檀木,外层是精炼钢铁,檀木与精铁之间灌入水银密封,剧毒无比。 这样?复杂的一间墓室,一旦关闭,就不可能再打开了,顾川柏注定不能与方谨合葬。 七天后,顾川柏的死讯传遍了京城,太医说他的死因是心?病。依照大梁律法,他的棺材也葬入了凤山皇陵,不过与方谨的墓室相隔甚远。 顾川柏下葬后不久,坊间流传出?不少风言风语,都与顾川柏有关。三四个月之后,京城官民?渐渐淡忘了顾川柏,全城上下,几乎无人再议论他了。偶尔有几人记起他的声名,不禁感叹道?,昔日?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来日也只是一具白骨、一杯黄土。 * 秋去?冬至,京城下了一场小雪。 年关将?近,朝廷各部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更改年号的各项事宜。 大年初一当天早晨,积雪融化,晴空万里,大梁国正式改年号为“天成”,至此,华瑶就是一国之主天成帝。 两年前,华瑶在秦州设立了铸币厂。秦州汇聚了许多能人异士,技艺超凡的工匠也不在少数,经过两年的改良、打磨,秦州生产出?来的钱币流通价值极高,制造工艺极难,包括铜币和银币在内,民?间匠人几乎不可能仿制成功。 这种钱币,名叫“天成通宝”,在天成元年正月十号,由京城官府正式发行,短短一个月之后,成效显著。“天成通宝”在市面上流通广泛,京城的钱货买卖更频繁了。百姓上缴了私铸的钱币,按照官府设定的比例,兑换“天成通宝”,户部和盐铁局又把民?间私铸的金、银、铜币运到秦州铸成新币,这一来一往之间,秦州和京城的商业更?是兴旺发达。 天成元年春天,华瑶一心?扑在钱法和税制上。由于“天成通宝”试行效果很不错,她又在永州、虞州、京城三个地方开设了新的铸币厂。同时?,永州造纸厂也传来好消息,经过永州工匠不断改良,造纸厂能生产出?一种轻薄草纸,虽不及宣纸平滑光洁,却胜在价格低廉、原料简单,平民?百姓也能买得起。 开春以来,大梁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 今年的“耕藉礼”也与往年不同。所谓“耕藉礼”,是每年春耕之前,皇帝本人亲自在京城一块农田里演习耕种,为期一天,显示皇帝对农业的看重。这个规矩从西?周流传下来,已有上千年之久。 自从昭宁帝病重之后,大梁国的耕藉礼就暂停了,今年华瑶又要去?耕田了,官府允许百姓在远处观礼。 行礼当天,华瑶起了一个大早。天还?没亮,她已经下地干活了。 这一块田地约有一亩大小,名叫“圣田”,是华瑶的老祖宗亲自开辟的。老祖宗还?留下了一句话?,大梁国历任皇帝,除了重病卧床的病秧子,其余人等,必须在田地里老老实实耕种,不得偷懒。 偌大一亩田里,只有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众多官员都站在田埂上,观望华瑶和谢云潇勤勤恳恳做农活。 华瑶推动铁犁,把田地里的泥土全部翻了一遍。她力气大,干活也快,还?有闲心?和谢云潇说话?:“好多人在看我们。” 谢云潇抬头望去?,这一亩田的四面八方,站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更?远处的街道?上,又聚集了不少平民?百姓,可谓是人山人海,人潮涌动。 镇抚司和拱卫司一同维持秩序,人群也并不喧闹,谢云潇轻声问:“耕藉礼什么时?候结束?” 华瑶挥动锄头:“等我忙完以后。”又小声说:“你看天色,还?早着呢。” 谢云潇又问:“你累不累?也许可以把农活全交给我。” 华瑶看了他一眼:“这么多人盯着我们,我一点?懒都不敢偷。” 谢云潇笑了笑,不再说话?。他拎着一只竹筐,在田地里挑拣杂草。他想?到了自己和华瑶在永州逃难时?,也曾在山上挖过野菜,从荒废的农田里捡来萝卜和生姜,熬成鱼汤,一人一口喝完了。 翻过了田地泥土,除去?了杂草害虫,华瑶开始播种了。她把小麦的种子一排一排种下去?,谢云潇提着一桶水,不紧不慢追随她,她随手?从水桶里舀出?一瓢水,浇到田地上,半个时?辰之后,她终于耕种完毕了。 晌午已过,华瑶扶着锄头,长?舒一口气。她站在田野之间,精神恍惚了一瞬。她并不觉得疲惫,她平日?里吃得好,穿得好,又经常练武健身,体力远比佃农强得多。若要让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耕种,她也是无法忍受的。那佃农的生活究竟有多苦,可想?而知。 “耕藉礼”大功告成,众多官员赶来恭贺华瑶,华瑶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到了工部尚书邹宗敏的身上。 邹宗敏打了一个寒颤,连忙道?:“恭贺陛下,耕藉礼成,农神必会保佑大梁国五谷丰登……” 华瑶只问了一句:“沧州和永州的城镇重建得怎么样?了?” 邹宗敏躬身弯腰:“托陛下的鸿福,沧州和永州……都建好了,百姓安居乐业,今年春天也能有个好收成。” 第260章 此间龙象(大结局) 第260章 此间龙象(大结局) 人间…… 华瑶问过了沧州和永州的情况, 就不再与邹宗敏谈话了。 邹宗敏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耕藉礼”结束后的第七天,华瑶下旨, 命令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重审江南贪污案。 此案经由?三法司调查一个多月, 认定邹宗敏犯下了贪污叛国的大罪。证据确凿, 邹宗敏无法抵赖, 华瑶革除了邹宗敏的官职, 把他打入大牢。他深感绝望。他任职的这些?年来,贪污了数十万两白银, 勾结江南商人贩运毒药、倒卖官船、拐卖人口、哄抬官盐价格, 每一项罪名都是死罪, 数罪并罚,他逃不过“满门抄斩”的命运。 邹宗敏在?大牢里蹲了三天。正当他万念俱灰之时, 华瑶派人传话,告诉他,只要他坦白交代自己的同党,把他犯过的罪行一件一件说清楚,华瑶就能赦免他家人, 甚至是他本人的死罪。 邹宗敏把他生?平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说了出来, 朝廷通过他获取了一份完整名单,同时查封了相关库房, 收缴赃款超过了一百万两, 都是市面上许久不流通的金银元宝。 大理寺迟迟没有宣判邹忠敏的罪行,只把他关在?监狱里。他费尽心?思, 从大理寺官员的口中打听了几次,这才?察觉出来,华瑶也知道内阁重臣杨芳树在?吴州贪污受贿, 却把杨芳树放过了。 华瑶才?刚登基不久,根基不稳,她并不打算彻查群臣。杨芳树对她一向?是鼎力支持,她对杨芳树也格外宽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果追随她的臣民得不到利益,久而久之,就没有人愿意?真心?归顺她。杨芳树贪污受贿,是在?投靠她之前,而且杨芳树本人并非贪得无厌的巨贪,他的家产总计不超过一万两,华瑶也就不追究了。 然而,邹宗敏投靠华瑶之后,又从沧州、永州的重建款项之中小贪了一笔,触犯了华瑶的忌讳。 邹宗敏越想越觉得惶恐。他在?牢狱里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他平时的吃穿用度一贯奢侈,本身也受不住牢狱之苦。没过几天,他感染了风寒,病情一日比一日加重,大夫还没来得及救治他,他便在?大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邹宗敏死后,朝廷清查了几个罪臣,又空出了几个官职,华瑶提拔了不少贤臣,不过朝廷还是缺人,迫切需要更?多的人才?。 天成元年四月二十四日,华瑶在?皇城太和殿举行殿试,试题是华瑶亲自拟定,都察院御史为监试官,礼部尚书为提调官,杜兰泽、杨芳树等八位内阁大学士为读卷官。 当日下午,所?有考生?交过了试卷,又一个接一个回答殿试策问,华瑶从下午问到了晚上,直到掌灯时分,策问也结束了。众多考生?跪在?地上,拜谢皇恩浩荡。 华瑶沉声道:“你们要做大梁国的忠义之臣,同心?协力,求真务实,保全大梁国江山社稷。你们务必牢记,法制是江山之基石,民生?是社稷之根本。治国理政,犹如栽培树木,只要 根基稳固,树木就能枝繁叶茂。” 众人齐声回答:“谨遵陛下口谕!” 昭宁帝驾崩之前,数年不曾上朝,殿试也暂停了数年。 今年是天成元年,参加殿试的人数比往年多得多,考生?共有上千人,分为十个批次,殿试也举行了整整十天。 天成元年五月十九日,朝廷放榜,录取进士三百一十二人,人数之多,创下历届之最。 与此同时,京城官府开办了几座“新式学堂”,就连京营内部也设立了一所?学堂。 “京营”是京城七大营的统称,与京城御林军全然不同。御林军兵力强盛,军纪严明?,然而京营之内,却有许多不通武艺的勋贵子弟。他们的祖辈曾经为大梁国立下汗马功劳,到了他们这一代,京营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京营了,正因为京营是个烂摊子,一般都由?皇后负责管理。 谢云潇每隔几天会去一次京营学堂,为学生?授课。他教授的课业名叫“修身”,主要内容包括正心?诚意?、爱国忠君、自重言行,以?及与练武相关的呼吸吐纳的诀窍,不会武功的学生?也能从中受益。 京营里的少男少女?似乎都很?喜欢“修身”这门课。每当谢云潇前来授课,没有一个学生?迟到、早退或是告假,不少学生?甚至疯狂背诵教材上的课文,显现出十分热烈的求学之心?。 转眼之间,春去秋来。 天成元年,中秋时节,京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朝廷今年选用的进士全部上任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有不俗表现。 圣贤书上教导皇帝应当“远小人,亲贤臣”,现如今,华瑶身边确实是贤臣如云,大梁政局也在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杜兰泽看不见?的地方。 入秋以?来,杜兰泽已经告假七天了。 杜兰泽好像终于卸下了肩上重担。今年她是京城殿试的读卷官,她向?华瑶举荐了二十多个进士,她确信这些?人可以?辅佐华瑶完成大业。 从去年开始,杜兰泽把自己的毕生?所?学传给了户部侍郎孟竹舟。今年开春以?来,华瑶对孟竹舟越来越器重,孟竹舟的政绩越来越显著,杜兰泽由?衷为她们感到高兴。 秋意?正浓,风雨渐起?,杜兰泽坐在?床上,她的目光透过琉璃窗,看向?了天上涌聚的乌云。她的视线不太清晰,窗扇上人影幢幢,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她喃喃道:“是谁呢?” 她低头咳出一口血,落到雪白丝帕上,红得吓人。 汤沃雪扑到了床边:“杜小姐,杜小姐?你快把这一碗药喝下去吧。” 汤沃雪把瓷碗端到了杜兰泽的嘴边。她一勺一勺给杜兰泽喂药,杜兰泽倒也配合。可是这一碗药才?刚喝完,杜兰泽又把药汁吐出来了。 窗外闪过一道亮光,打了一个响雷,汤沃雪不小心?把瓷碗摔到了地上。汤沃雪跪倒在?地,一点一点收拾碎片。 杜兰泽小声道:“我不想再麻烦你了,我的病,是陈年旧疾,我自己知道,治不好的。我的寿命只剩不到一个月了,你不用陪在?我身边了,多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感激不尽……” “你这是哪里的话?”汤沃雪抬头看着她,满眼泪光,“我能治好……能把你治好。” 卧房正门突然打开了,又关上了,竟然没有一丝冷风吹进来,只有一条人影跳到了床边,杜兰泽睁大双眼,恰好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轻轻捧起?杜兰泽的右手:“兰泽,我来看你了。” 杜兰泽猜到了华瑶听见?了自己和汤沃雪的对话,可是华瑶一个字没提,杜兰泽也沉默不语。她们二人都是聪明?人,彼此的心?思,尽在?不言中。 从这天起?,华瑶百忙之中也要抽出空,日日都来探望杜兰泽。有时候,她不会走入室内,只是在?门外站上一小会儿,听见?杜兰泽说话的声音,她就放下心?来,悄悄离去了。 天成元年九月十九号,深秋,小雨,天气寒冷,雨水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华瑶才?刚下朝不久,纪长蘅匆匆忙忙传来了急信。华瑶收到消息,立即动?身赶往杜兰泽的住所?。她一路风尘仆仆,连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匀,飞奔到了杜兰泽的房门之外。 汤沃雪带着哭腔说:“陛下!她在?等您,她等了您一早上了!” 华瑶抬起?手来,手有些?颤抖,迟疑了几个瞬息,她才?把房门打开。她竟然看见?杜兰泽披着一件棉衣,坐在?窗边,她以?为杜兰泽快要好起?来了。 杜兰泽却说:“方才?我浑身剧痛,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我乞求汤沃雪替我解痛,她封住了我的穴位,我……我现在?不觉得痛了……” “兰泽!”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要……暂时不要说话了……” 杜兰泽咳嗽两声,才?开口道:“我只求您一件事,请您务必答应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华瑶走到她身旁,跌坐在?一把木椅上:“我对你是有求必应,你不要再说什么死不瞑目。” 华瑶还想说服她:“我看人很?准,我说谁长寿,谁就能长命百岁,你还要再活九十年,一百年。” 杜兰泽轻轻地笑了笑。笑容渐渐消退,她眼里泪光闪烁:“我只求您,请您不要为我伤心?。我的病症,是陈年旧疾……当初我在?流放路上得了寒症,大夫断定我活不过三年……我忧伤过甚,思虑过度,深陷必死之局……后来我遇到了您,这才?苟延残喘了几年……上天待我不薄……我无怨无悔……” 华瑶颤声道:“你不要再说了,你先回床上休养……” 杜兰泽依旧平静:“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 华瑶明?知她说的是实话,仍要欺骗自己:“来日方长……” 杜兰泽轻声叹息:“去年春天,周老前辈察觉我……时日不多了,我求她为我调配了一种药,可保我气色红润,脉象平稳……周老前辈医术高超,就连汤沃雪都察觉不出来……” “没关系的,”华瑶轻声安慰她,“只要你能活下来,我什么都不在?意?。” 杜兰泽连续咳嗽了几声,鲜血从她唇角涌出,染红了白色棉衣,她一个一个字地说:“您记不记得,我们初见?时,岱州丰汤县,也是一个雨天……” 窗外风雨晦暗,天地之间唯有一片雨声,华瑶急忙道:“我记得,我都记得。” 杜兰泽再也支撑不住,她从椅子上滑下去,落入了华瑶怀里,她不想让自己的血弄脏华瑶的衣裙,但?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更?不能把血迹擦干净。 华瑶用自己的手帕擦拭杜兰泽的唇角,她的眼泪落在?杜兰泽的脸上。杜兰泽喃喃道:“当年我得知了……强盗要洗劫丰汤县,我……我想救柳平春,他是我的师弟……我在?路上做局,把你引到了丰汤县……” 华瑶的手指颤抖不停:“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是你设局把我引过去的……” 杜兰泽道:“你不怪我算计了你?” 华瑶道:“一点也不,我只恨自己没早点遇见?你。” “我也想……早点遇见?你,”杜兰泽气若游丝,“我、我看不到父母翻案了,求你……你代我看……” 华瑶无声地哭泣,眼泪如雨水般一滴一滴落下来,杜兰泽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说:“请把我火化,葬在?……葬在?京城寒山寺上,我就能望见?,望见?皇城……” “好,好,”华瑶断断续续回答,“我都答应你,你不要有任何遗憾。” 杜兰泽似乎很?浅地笑了一下:“天下太平,国富民强,我……确实没有遗憾了……从昭宁二十四年,到天成元年,算来不过四年有余,竟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昭宁二十四年,是华瑶与杜兰泽初见?的那一年,华瑶仰头看向?房梁,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在?她怀中,杜兰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天下太平,国富民强,杜兰泽此生?无憾了,可是华瑶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华瑶只觉得心?口一阵刺痛,紧接着又是一阵钝痛。 良久之后,华瑶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她看见?桌上铺着一张纸,墨痕未干,那是杜兰泽今天早晨亲笔留下的字迹。 其上清楚地写着:名利争,大业成,怀壮志,论平生?。山河驰骋,天下纵横,两行清泪,一笑红尘。三千世?界往来客,四方阴魄和阳魂,人间万古,慷慨犹存。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