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仙侠文早亡白月光?》
1. 穿书
穿书了。
是一本叫《蜀山仙途》的小说,讲的是仙门少年景宸下山历练,卷入灵异神怪的腥风血雨当中,展开了一段又一段惊险旅程。
书中的大反派景渊一开始隐瞒身份和主角相识,前期他是温润如玉,清俊隽美的翩翩公子,与主角团仗剑江湖,斩妖除魔。后期他的真实身份现出端倪,众人这才知晓原来他就是传说中阴狠毒辣,无恶不作的残暴大魔王。
最终决战,男主把小命搭了进去才拯救了世界。
以下是拥有悲惨童年的黑化反派语录:
“世人弃我,我便屠尽九州生灵。”
“何谓魔?心中有恶,便汇聚成魔。贪嗔痴恨,皆为妄念。非我成魔,是世人妄念太重,驱我成魔。”
“我灭这天地,毁这王权正义,诛仙弑神,天下苍生不过蝼蚁。你可知我也本是蝼蚁,苟延残喘,是你们……”
张钒钒很想吐槽:这真的很有古早男频小说既视感……好中二,不过很典。
景渊年幼时在修真界的超级宗门,因他身上有魔族血统,这使得他备受冷眼和欺凌,也造就了他总是笑眼相迎,背地里给人投毒下咒,各种使坏的扭曲性格。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你永远也不知道那个笑眯眯的小兔崽子背地里有多少种方法弄死你。
不过,她是男主粉……
她喜欢善良勇敢正直的帅气搞笑男!
穿书过程是在她半梦半醒之际,当时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和她说话:
“您是否对《蜀山仙途》的结局不甚满意?”
不满意。
她心想:男主都死了,满意什么?
“您是否想让男主复活?”
当然啊,不然呢?
“接下来您将进入仙侠世界,祝您旅途愉快。”
**
“醒醒。”
张钒钒感觉有人推了推自己,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五官端正气质温润古装男子,他衣上晕染着淡雅的绿竹。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望着眼前的美男子,问:“这就是仙侠世界?”
男子笑容可掬。
张钒钒起身一看,四周都是巨大的全息投影,色彩光怪陆离,乍看很像冷战背景下的西方科幻电影,眼前仿佛随时会有哑女和人鱼之间跨物种的畸恋上演,会有达尔文社会中基因缺陷的孩子也能实现梦想上到太空,隔窗仰望宇宙星群的画面出现。
光影变幻,山水风景和古装人物开始出现。
一眼望去,这诺大的空间里除了眼前的男子再无其他真人,而且除去那些光影,余下的只有无垠的黑暗。
“这个梦好奇怪啊。”
“这不是梦,这里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男子说:“我是《蜀山仙途》的系统,玉笙寒。”
“系统?《蜀山仙途》?”
张钒钒忍不住感叹:“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在的穿书文系统都拟人化了吗?”
“我再次申明,这不是梦,”玉笙寒一手按住张钒钒的肩,语重心长说:“你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仙侠世界了。”
“什么意思?要这里就是仙侠世界,我不是两只脚就踏进了吗?”
“……”
玉笙寒指了指旁边,张钒钒看了过去,投影显示屏里出现了一个古装的清丽少女。
“这是你现在的身体,从现在开始你叫唐雪柔,你需要完成系统——也就是我的指令,才能回到你原来的世界。”
“我不要。”
她果断拒绝。
“不管你现在能不能接受,你也得上路了。”玉笙寒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张钒钒顿时觉得他像极了电影里的变.态杀手——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穿着雨衣用斧头一通乱砍,事后听古典乐,举着红酒杯笑着独舞的那种。
玉笙寒:“你去一趟便知是真实还是梦境,只要任务完成,你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任务?”
“你的任务是感化大反派景渊,从小向他灌输人间真善美,好让他以后改邪归正,以免将来毁天灭地,生灵涂炭,把男主给杀了。”
“你现在这具身体叫唐雪柔,是昆仑虚弟子。你因为想和师兄下山除魔,偷穿其他男弟子的道袍,混在其中,但被师兄发现,把你送回了昆仑。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昆仑虚找出景渊,和他相识,成为他日后最信任的人。”
张钒钒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不对啊,小说不是叫《蜀山仙途》吗?”
玉笙寒无视张钒钒的质疑,脸上笑容可掬,光明正大地转移话题说:“你记住你现在叫什么名字了吗?”
张钒钒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于是某部电影里的老大.爷上身,“当然记得啊,叫——马什么梅?什么冬梅啊?”
玉笙寒一脸冷漠:“叫唐雪柔。”
张钒钒毫无感情地重复了一遍:“对,唐雪柔。”
玉笙寒又进行了一番穿书者必备素养的说词,见当事人无动于衷,决定加快进度,“哎,你赶紧走吧。”
他把毫无防备的张钒钒往后面一推。
身体向后倾倒的那一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后之物是一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停留在上面的影像是隐匿在云雾缭绕中的亭台楼阁。
“那里便是凌驾于万山之上的昆仑,张钒钒,记得去找景渊。”
玉笙寒的声音仿佛已经离得很远了。
**
张钒钒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未曾见过之景,她有片刻的失神。
远方是亭亭玉立雾气氤氲的群峰,隐隐可见仙鹤齐飞,景色秀丽,仿若世外桃源。近处是一池青绿湖水,湖面上有淡淡烟波环绕,宛若人间仙境。她意识到自己站在古色古香的木构凉亭之中,她不禁走出凉亭,想近一些观赏这犹如名家笔下典雅清逸的山水画。
“张钒钒,记得去找景渊。”
她想起了玉笙寒这句话。
这里四处无人,你要我往哪里找?
她不由叹气,忽见空中有轻.盈之物飘然落下,心中疑惑:按理说这是春天的景色,怎么会下雪呢?
树枝断裂之音传入耳中,她循声望了过去,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孩,乌发如檀,皮肤白.皙,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是不含任何杂质的清澈双眸,水红色的薄唇。小孩五官完美的无可挑剔,看上去非常斯文安静。
张钒钒对她露出笑容,声音不自觉地柔和起来:“小姑娘,你过来一下。”
小仙子闻声微怔,静静望着她,一动不动。
张钒钒见她没反应,笑着走过去,说:“我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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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人的,你可知道景渊在哪?”
小仙子仍旧不语,目光像她身后的湖水一般沉静。
张钒钒心想这个小孩子有些内向,不愿意和生人说话,不过长得倒是十分端丽。她嫣然笑道:“打扰了。”
她转身欲走。
“昆仑虚弟子众多,”小仙子望着因声回眸的张钒钒,淡声说:“我不识景渊。”
张钒钒见她主动和自己说话,心中一喜,开玩笑说:“没事,其实我也不认识景渊。”
小仙子呆呆注视着她,水灵的样子让张钒钒恨不得狠狠蹂.躏一下她秀气的小.脸。
张钒钒笑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心想这若真的是《蜀山仙途》中的仙侠世界,这小姑娘容颜如此出众,或许是书中某个人物的少年时代。看在这小姑娘这般可爱惹人怜的份上,她想给她剧透一下自己的命运。
小仙子说:“济慈。”
“济慈?”张钒钒笑若和煦春风,“你家娘.亲是记不住词,所以叫你济慈吗?”
“愿你心怀济世之慈悲,他们说前任掌门去世前是这么说的,故名济慈。”
张钒钒一时没去想“他们”是谁,只觉得这个小孩子面无表情说这句话的时候,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心疼。或许是她淡漠隐忍的眼神里,瞬息消逝的那一抹悲戚。
“挺好听的,你的名字。”张钒钒笑容温和。
“你呢?”小仙子问。
“我?”
“唐雪——”
张钒钒望着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忽然一阵耳鸣,陷入恍惚当中。眼前闪现着玉笙寒嘱咐她时的画面,却又有一些陌生的场景跃入脑海——是雪,轻.盈的雪飘然落下。前方是一池青绿湖水,湖面上有淡淡烟波环绕,远峰有仙鹤齐飞,有一个陌生模样的小女孩立在古色古香的木构凉亭前。
不对。
这些分明就是她刚才所看见的,怎么会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呢?
而且,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小女孩是谁?
她回过神来去看眼前的小女孩,无言之间,对方一直注视着她。
“我叫……”
正欲说出自己名字,却发现不论是唐雪柔还是张钒钒,这些名字都无法说出口,像是被人在暗中禁言了似的。
她想,反正是梦中世界,就随便编个名字吧。
思虑片刻,她瞥了眼旁边的凉亭,心起一念,灿然笑道:“阿亭。”
这一回却能轻松说出名字了,连她自己也有些诧异。
见小仙子没反应,她指了指旁边的凉亭,笑着说:“凉亭的亭,唤我阿亭即可。”
“阿亭?”
小仙子轻轻念着这个名字,不苟言笑,却仿佛要记住些什么似的。
“对,”她点头:“阿亭,加一个‘阿’很古风很好听对不对?”
其实是想不出什么意境唯美的古风名字瞎编的。
小仙子不说话。
阿亭说:“济慈小仙子,我要去找景渊了,下次见。”
她转身往灰白色的拱门走去。
“阿亭。”
小仙子叫住了她,她回眸看去,济慈肩上有雪,整个人静美如一块清冷的无暇美玉。
“男子八岁为龆年,我未及龆年。”
2. 跳崖
“男子八岁为龆年,我未及龆年。”
阿亭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济慈是委婉指出她将他认错性别了。她笑道:“你太好看了,我以为你是女孩子呢。”
济慈凝眸望着她,并不言语。阿亭笑着说:“我走了,下次再见。”
走了几步,阿亭转过身,她发现济慈一直盯着她看,她笑盈盈说:“济慈你是昆仑虚弟子吧?”
济慈点头。
阿亭挠了挠头发,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初来昆仑,不太认得路,你能带我去找景渊吗?”
良久之后,济慈微微点头应了一声。阿亭见他答应,一脸欣喜。
阿亭随济慈走了很久才走出这山水园林,入目的又是另一番景象。空中不仅有仙鹤比翼,更有阿亭从未见过的瑞鸟盘旋于空,千姿百态,仿若误闯王母盛宴窥得这天人之景。一级级石阶之上,隐约可见拥有气势磅礴之美又兼古典雍容的殿宇,美轮美奂,如登仙界凌霄。
阿亭正欲踏阶梯,济慈淡声说:“那里是昆仑虚主殿,没有掌门和长老的召见是不能随意入内的。”
阿亭默默收回已经踩上石阶的一只脚。
济慈看了眼那座如神邸一般的建筑物,眼神不带任何感情,继续说:“亲传弟子中我尚未听到有‘景渊’之名,或许你要找的人是昆仑虚的其他弟子。”
“亲传弟子和其他弟子有什么不一样吗?”阿亭好奇问。
济慈回眸看了看阿亭,却什么都没问。
阿亭心想这可能是常识类的东西,济慈刚才看她许是心里起疑了。于是笑着转移话题说:“今天天气很好啊。”
济慈说:“昆仑常年只有春夏秋三景,冬季虽会落雪,但万物仍如春景。”
阿亭跟在济慈身后,问:“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天云阁,”济慈说:“现在是进食时间,昆仑虚弟子都在天云阁,应该能在那里找到你要找之人。”
阿亭笑道:“天云阁,食堂名字还挺好听的。”
走了没多久,阿亭便看到风姿隽爽的昆仑虚弟子三五成群走入天云阁内。虽说只是个吃饭的地方,但很是素雅。阿亭问:“济慈,你不吃东西吗?”
济慈说:“不饿。”
说罢,阿亭便听到济慈肚子里传来“咕噜”之声。
阿亭笑道:“你要是饿了就先去吃饭吧,我也不是很急的。”
济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阿亭心想这孩子许是觉得答应了要帮她找人,中途溜去吃饭的话心里过意不去。她牵起济慈的衣袖,笑道:“我也是昆仑虚弟子,我饿了,我们先去吃东西吧。”说着,便拉着他衣袖走进了天云阁内。
不知为何,阿亭总觉得时不时有目光向自己投来,去寻觅时又没人看这边。阿亭心里觉得奇怪,见济慈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就没多想,瞅见有空位便坐了下去。
“身为昆仑虚子弟,不仅不讲礼数乱穿男弟子衣物——”
阿亭听到身边的人在说话,眼睛看了过去。
“竟然还和邪祟一起,我薛敬之不愿与你同坐。”
自称是薛敬之的少年眼神冷冽,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骄矜傲慢,相貌却俊美至极。一袭昆仑雪色长衣,更显其孤傲出尘。不过这人眼神不善,先是看了看阿亭,又看向她身后的济慈,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
阿亭觉得莫名其妙,她与此人素未相识且无怨无仇,被他一顿数落心里不是滋味。骂她不讲礼数就算了,还说她和邪祟一起。阿亭反唇相讥:“敢问您是哪号大人物啊?我穿什么是我的喜好,还轮不到你来管束吧?再说了,这里是修道门派,哪里来的邪祟?况且——”阿亭不甘示弱,神情倨傲:“我也不愿与你同坐。”
薛敬之冷笑道:“我昆仑虚制度森严,岂有女弟子穿男弟子衣物之说?我不知是你目盲还是如何,要说邪祟,你身边不就有一个吗?”
阿亭一怔,她看了看济慈,他神情极为平静,看上去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似乎什么样的话传入耳中他也能当做没听见。透过他空洞无物的眼神,阿亭仿佛看见一个蹒跚起步的稚童在发出欢声笑语的人群里踽踽独行,渐渐长大。
阿亭莫名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侧过脸与薛敬之对视,眼神凌厉,“好好说话,济慈是我们昆仑弟子,哪里来的邪祟?”她毫不示弱,在气势上也不输薛敬之。
“要说邪祟,”薛敬之盛气凌人,神情傲慢:“除了你身边这个,还真不会有邪物敢入我昆仑虚。”
“敬之,别说了。”
薛敬之身边有人拉了拉他,示意他坐下。
“欺负弱女子和孩子,算什么昆仑子弟,”阿亭用身边的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嘀咕着,心里还是气不过,讥讽道:“这么大脾气,有本事凶掌门去啊。”
薛敬之看不惯她这种阴阳怪气的态度,拂袖拍案道:“就因为我是昆仑子弟,才看不得这邪魔妖物!七年前若不是他,玄虚掌门又怎会灵力枯竭而死!”
阿亭愣住,对于薛敬之口中所说的“玄虚掌门”一无所知。她看的是《蜀山仙途》,这昆仑虚的人物关系哪里清楚。她看向济慈,他低头垂眸,神情沉静如水,波澜不惊。济慈轻声道:“阿亭,走吧。”
薛敬之身边的少年低声道:“敬之!掌门说过不得再有弟子提起这件事!”
薛敬之对济慈的厌恶情绪蔓延到阿亭身上,他冷冷看了眼阿亭,坐下不再多言。其他昆仑弟子低头不语,天云阁内一片死寂。阿亭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仿佛是个做错了事的学生,被拉到讲台上,全班人都冷漠地注视着她。
“阿亭,我们走。”
济慈对这忽来的寂静不以为意,他拉着阿亭的衣袖走了出去,从始至终都不看其他人一眼。
走出天云阁,阿亭见济慈不说话,为缓解尴尬的气氛,笑问:“济慈,你饿了吗?”
济慈望着她,似乎是诧异于她什么都不问。
阿亭又笑问:“济慈,你知道厨房在哪里吗?”
济慈点头。
阿亭随济慈走到厨房门口,让济慈在外面等着,自己偷溜进厨房,见四下无人,蒸笼上还剩几个馒头,赶紧抓起,一溜烟就跑了出去。济慈看到阿亭怀里冒着热气,神情略微震惊:“你偷……”
“不是偷不是偷!”阿亭小声打断,悄声说:“自家人进自家人厨房,不是偷。我是昆仑虚弟子,我饿了我去自家厨房拿点吃的,不是偷。”
济慈傻傻盯着阿亭,阿亭将冒着热气的馒头塞给他,笑吟吟说:“这是你陪我找景渊的谢礼。”她望着乖巧可爱的济慈,想起天云阁内昆仑弟子对他的态度,心有不忍。
“济慈。”
突然被叫名字,济慈抬眸去看阿亭。
“我有一句很喜欢的话想说给你听,”阿亭俯身摸着济慈如缎般的长发,他的眼眸如水中的星,看上去清冷的遥不可及,实则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情。阿亭放柔了声音,温和道:“心体澄澈,常在明镜止水之中,则天下自无可厌之事;意气和平,常在丽日光风之内,则天下自无可恶之人。”
济慈怔怔注视着阿亭,阿亭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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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说让你不要去厌恶对你不好的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让任何人任何事影响你,你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济慈垂眸,望着手里白花花的馒头,掌心的温暖蔓延至其他地方。一阵缄默,良久之后,他低声问:“你找了景渊,会离开吗?”
阿亭浅笑道:“这不是还没找到景……”
“张钒钒!”
阿亭仿佛又听到了玉笙寒的声音,扫了一眼,哪里都没有玉笙寒的人影。
“张钒钒,我不能出现在这个世界,我是直接和你大脑联系的。你现在赶紧离开此处,我有事要和你说。”玉笙寒的声音传入阿亭耳中。
“去……”
“你可以不说出来,你在心里说我是能听见的。”
阿亭在心里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你到了你就知道了。”玉笙寒说。
“阿亭?”济慈见阿亭失神,叫了一声。
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阿亭向前走,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玉笙寒搞的鬼。阿亭急忙回头对济慈说:“我有事离开一会儿,济慈你要按时吃饭知道吗,不然长不高的,下次我们再一起去天云阁吃饭。”
话音落地,阿亭转瞬间就站到了悬崖边上。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阿亭丝毫没有观赏这壮丽风景的心情,吓得浑身一抖,连忙后退了好几步,大喊道:“玉笙寒你别吓人行不行!我就算不恐高你突然把我变到这里来,半条命都要被你吓没了!”
玉笙寒不急不躁的声音是从上空传来:“张钒钒,你耐心听我说……”
“阿亭,我现在叫这个名字。”
“好的。”
阿亭奇怪玉笙寒为何忽然间这么配合。玉笙寒紧接着说:“阿亭,你往前走一步。”
阿亭依言往前走了一步。
玉笙寒道:“你再往前走一步。”
阿亭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再往前走……”
“走什么啊走,再往前一步我命都没了。”
玉笙寒笑道:“就是要你跳下去。”
阿亭白眼都懒得翻,转身就走。
“慢着,你别走!”玉笙寒急道:“你没看过小说吗?一般武侠小说里跳崖是死不了的,并且还能寻得武林秘籍。我们这里也是一样的,你跳下去,没人再能伤得了你。就像刚才在天云阁,你要拥有了跳崖之后获取的上古法力,没人敢对你怎样。”
阿亭被玉笙寒说的心动,嘴角扬起,问:“这崖底下真的有上古法力?”
“我从不说谎,这崖底下的力量我想这世上无人能及。”玉笙寒引诱道。
阿亭咬了咬下唇,又问:“跳下去痛不痛?”
玉笙寒依然耐心回答:“你的身体是仙门子弟的身体,痛觉不敏感。”
“那我跳下去试试?”阿亭踌躇不前。
玉笙寒激动道:“去吧!你渴望力量吗?你渴望御剑飞行吗?你渴望站在天地之间万人仰望吗?不要犹豫!勇敢地踏上星辰大海的征途吧!”
阿亭心里被他说的热血沸腾,脱口道:“好!”她情不自禁往前踏出一步,下一刻身体便坠落深渊。山风猎猎作响,割面如刃,阿亭的身体离方才站的地方越来越远——
“啊——!!”
在尖叫完的三秒之后,阿亭心想:掉悬崖这种剧情,我必不可能死。
在她这样想完之后,毁天灭地的痛感席卷而来,五脏六腑像被人生生掏出来一般,鲜血汩~汩流出,她眼中含满泪水,死状惨不忍睹。
不消多说,她已经死透了。
3. 轮回
“玉笙寒!!你这个丧心病狂的骗子!你知不知道我跳下去有多痛!!”
阿亭哭着站起身,方才的粉身碎骨的痛感直至现在都不曾消散,整个人处于崩溃边缘,泪流不止。
玉笙寒心里过意不去,递了一方丝巾过去,讪讪道:“我也是有苦衷的,方才系统出现错误,你穿错时间了。”
“那和我跳崖有什么关系!”阿亭把擦完眼泪的手帕往玉笙寒身上一砸,骂道:“骗子!禽兽!你知道跳下去有多痛吗?幸好我是当场死亡!”
“对对对幸好你是——啊?”玉笙寒愣住,见阿亭丝毫没有意识到什么,赶紧.小声道:“其实我也不是完全在欺骗你……”
“还说不是!”阿亭怒目而视。
玉笙寒低声辩解道:“这世上有人能敌得过死亡吗?我说这崖底下的力量世上无人能及也没错啊。”
阿亭气道:“你说我是仙门子弟的身体,痛觉不敏感!”
玉笙寒讪笑道:“我只是说不敏感,并不是说完全不会痛啊。”
阿亭心中愤懑不已,玉笙寒笑眯眯摇着折扇,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仿佛吃定了她“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恨得咬牙切齿,从嘴里挤出了四个字,“无耻之徒!”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玉笙寒点头称是,见阿亭气还没消,话锋一转,替自己做出最后的挣扎,“其实你若不是心中有贪念,也不会跳下去的是吧?”他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
阿亭瞪视着玉笙寒,心想自己确实也是心起贪念,不然也不会轻易上当。她索性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不再和玉笙寒说话。
玉笙寒见阿亭冷静了许多,出声说:“阿亭,你还得重新穿越一次。”
“不去。”阿亭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玉笙寒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幽幽说:“不去你就回不到原来的世界。”
阿亭心里又气了起来,抱怨道:“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景渊啊。”
玉笙寒轻笑道:“你找到了。”
阿亭看向他,眼神困惑。
玉笙寒道:“济慈便是景渊。”
阿亭傻愣愣地盯着玉笙寒看,玉笙寒又道:“我是想让你穿到景渊,也就是济慈17岁的时候。系统出现错误,不知怎么就将你送到他七岁这年了。”
“大哥,”阿亭虽然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但也忍不住吐槽说:“你上次说的任务是感化景渊,从小向他灌输人间真善美,这难是难了点,但也不是不能办到。17岁?人家善恶观都成型了,你是指望我在人家黑化前一秒给他打上麻醉剂马上动手做个额叶切除手术吗?”
“别说十七岁了,就算是一千零一岁,只要是你,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玉笙寒觉察到自己失言,立即闭了嘴。
阿亭诧异:“我是教育学专家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玉笙寒:“……”
双方一阵沉默。
阿亭想起济慈安静的模样,心里不复方才的躁郁,问:“玉笙寒,济慈真的是景渊?”
玉笙寒点头,看上去并未有欺瞒。
虽只有一面之缘,阿亭对济慈的印象还算不错的。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安静乖巧的孩子,怎么会是日后阴狠诡谲的大魔头呢?
玉笙寒道:“阿亭,轮回系统已经重新接受指令,你再去找济慈吧,不论如何都要成为他最信任的人。记住,只有这样你才有回家的可能。”
阿亭这次并没吵闹,她安静走到之前穿过的那块硕大的电子屏前,忽而回头问:“玉笙寒,济慈明明只是个孩子,为什么昆仑虚的人都——”
她想说厌恶这个词,话说到嘴边,又改口说:“他们为什么都不喜欢他?”
玉笙寒望向电子屏中的昆仑仙境,淡声道:“玄虚是昆仑虚前任掌门,受昆仑虚子弟尊崇爱戴。七年前他将尚在襁褓之中的济慈带上昆仑,用毕生灵力封印济慈体内的凶煞之气,最终灵力枯竭而死。这件事情对外是秘密,在昆仑虚内却不是。”
阿亭愣怔片刻,耳畔传来济慈的声音。
——愿你心怀济世之慈悲,他们说前任掌门去世前是这么说的,故名济慈。
阿亭听到玉笙寒在身后说:“我给昆仑子弟篡改了记忆,你因凡尘事未了,下山去了。你这次的设定是再次上山求道……”
等阿亭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与影翩跹。青烟绿雾中,她隐约听到林间有声音响起。
“敬之,你这重影剑练到几重了?”
被问话的人人不说话,阿亭只见林间几道银光向自己袭来,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几把剑已经插.进了她的胸口,剧痛还未扩散至整个神经,她已吐出一口鲜血,含泪倒地。
“第十重。”
林间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薛、敬、之——”
阿亭含恨而亡。
薛敬之对身旁的少年道:“你有听见什么吗?”
“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薛敬之望着回到手中的剑——剑上竟有血迹。
**
短暂的黑暗过去,阿亭睁开眼,冷冷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玉笙寒。
玉笙寒急忙道:“你相信我一次,绝对不会再错了!”
阿亭不说话,摸了摸.胸口,心想:是实的,没有破洞。
她瞅了眼衣服,上面已经没有了血迹。
玉笙寒见阿亭竟没有发火,心里一阵疑惑。
阿亭:“赶紧的,再错一次我杀了你。”
等玉笙寒操作好,她被再次送往昆仑虚。
不过,这里似乎有些熟悉。
是第一次来时与济慈见面的地方。
“阿亭。”
闻声,阿亭蓦然回首,眼前人不是济慈又是谁呢?玉笙寒说这次她来的是济慈17岁的时空,可面前的济慈,分明比上一次见的时候没长几岁。处在诧异当中的阿亭并未留意济慈的神情变化,她喃喃念出他的名字:“济慈。”
“一年了,你找到景渊了吗?”济慈问。
“一年?”
“上次一别,已有一年。”济慈静静注视阿亭,神情淡然。
“一年了啊……”阿亭凝视着济慈依旧美好的容颜,那上面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无邪,有的只是静如冰下深水的冷寂。她笑道:“我找到了。”
济慈微怔,问:“你还会走吗?”
阿亭假装想了想,笑道:“暂时不会了,大概会在昆仑虚呆上很久吧。”
济慈脸上无情无绪,眼睛却一直看着阿亭。
“济慈,掌门要见你。”
远处一个昆仑弟子前来传话。
济慈回头望了他一眼,又看向阿亭。阿亭笑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到时候你带我把昆仑玩个遍。”
济慈淡淡一笑:“好。”
阿亭看到他稚~嫩的小~脸上第一次露出接近于天真纯粹的笑容,又想起玉笙寒说的那番话,一时间觉得,人一出生不过是一张白纸,非善,非恶。他所处的世界才是执笔人。
等济慈的身影远去,玉笙寒的声音又不经准许任意传入阿亭耳中。
“阿亭,我求您再死一次,刚才轮回系统运行出现错误,你又穿错了。”
垃圾系统。
阿亭心里骂了一句,不打算理会他,她一想起之前的坠崖之痛、切肤之痛就恨得牙痒痒。
“阿亭,要不你先去亭子里面坐一会儿,喝杯茶消消气,喝完了我再和你说说这次该怎么死。”
“玉笙寒你死了这条心吧,”阿亭走入古朴雅致的木亭之中,忽觉口干舌燥,拾起桌上的茶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边品边说:“我不会再傻傻被你骗了。”
说完之后阿亭觉得喉咙被什么哽住了,一时呼吸困难起来,急得双手捶胸,眼泪都出来了。
“玉笙寒你……你!”
“这次为了减轻你的痛苦,就改成这种死法了。没事的阿亭,死亡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等一下你再睁开眼就活过来了。”
阿亭只听说过倒霉的人喝凉水都会塞牙缝,却从未听说过喝凉水还能噎死的!她捶胸顿首气极之下倒地身亡,身体没一会儿功夫就化作青烟消散。
“玉——笙——寒——!!”
玉笙寒听见身后传来阿亭的声音,身子一抖。准备逃时阿亭已经扑上来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你这叫什么你知道吗?你这叫草菅人命!上次我心起贪念坠崖惨死我认了,乱剑穿心我也认了!这一次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有听过喝凉水噎死的吗?古今中外就我!就我一个!就我一个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傻.子!”
阿亭活像从地狱里爬来的阴鬼,紧紧缠着玉笙寒不放。
玉笙寒求饶说:“阿亭姑娘,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阿亭气道:“你有和我好好说过吗?你怎么能把人命当成游戏!”
纵使能死而复生,但是痛苦和恐惧确是真真实实包围她,将她一点点侵蚀吞噬,将她困在万劫不复的幽暗地域。
玉笙寒也知自己对不住阿亭,叹气说:“这个烂系统,要不是他你也不会这么惨!”
阿亭一脸冷漠:“大傻春,别秀你拙劣的演技了。”
玉笙寒:“……”
他继续赔笑:“阿亭姑娘,能否再信任我一次?”
阿亭冷笑:“我这人不精明,但也不是傻~子。”
玉笙寒信誓旦旦说:“这一次要还穿错,我玉笙寒名字倒过来写!”
玉笙寒见阿亭不为所动,又劝道:“阿亭,济慈是个好孩子,反正你也不是真的死了。”
“不是真死就不痛?你去试试。”
玉笙寒确实理亏,厚着脸皮谆谆劝道:“你忍心见他长大成。人后千夫所指,坠入魔道吗?这样一个天真良善的好孩子,你忍心吗?”
“我忍心。”
“……”
玉笙寒:“你不去的话回不到原来的世界,就只能一辈子呆在这里,和我度过余生了。不过这也不件坏事,毕竟鄙人也是风华绝代的美男子。”
阿亭:“……”
呕了,现在立刻让我走。
玉笙寒:“反正你也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不如再去昆仑虚走一遭?”
阿亭睨了一眼玉笙寒:“回不去还不是因为你,无良系统,亏你生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玉笙寒摇着墨竹折扇讪笑。
“玉笙寒,”阿亭加重了语气:“事不过三,要是这一次还没穿对,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玉笙寒拍胸脯道:“你放心,事不过三,要再出现状况,我就负荆请罪!”
阿亭懒得看玉笙寒,再次坠入昆仑虚。
待此间恢复寂静,所有的光影逐一熄灭,无垠的黑暗里,玉笙寒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他神色冷漠地注视着阿亭堕入烟雾愈发看不清晰的身影,眼眸里掠过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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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恶和恨意。
他知道自己有些急于求成了,一切如同闹剧。
他隔着时间和宇宙窥见过无数次湮灭,也窥见过她无数次在循环中回归。
原初的世界犹如一面巨大的悬空之镜,它轰然坠毁。无序的碎片一片映着另一片,一个世界复制出另一个世界……
而他的这片碎镜,因两个孩子的自我驱逐产生动.乱,枝节横生。为使这片碎镜得以保留,作为只能袖手旁观的棋子,他还是插手其中。
时间只能向前流动,不能回溯,否则会引起自然因果的凝视,降下湮灭之罚。
当前这个无序的世界还能够挽救。即使众人记忆被封锁、篡改,只要她重新介入,就一定会让乱序的过去、现在、未来回归正轨,让一切发生过的事情按前世轨迹再次发生。除去恶意捉弄的成分,第一次轮回的相遇和接下来的重逢都是前世重要的时间节点。
玉笙寒并不担忧,即使是将她匆匆带回、匆忙放在她原来的位置,倒映着原初世界万物万象的碎镜仍旧承载着来自那个世界的所有情感。
就像天生喜欢苹果讨厌梨的人,上一世喜欢这一世也会喜欢,上一世讨厌这一世也会讨厌。重要的在于关键之“果”的出现,她出现,就一定会牵引出既定命运下曾经刻在心底的情绪。
玉笙寒仿佛又看见了主人的背影。
在炽.热岩浆与冰冷海水永远相撞的无限空间里,在那狂风骤雨和电闪雷鸣永远交替出现的地方,寸步难移的礁石之上,有一个身着破旧黑斗篷的人,他亿万斯年都囚禁于此。
而这一切,皆因她而起。
主人在等他的主人——那位大人曾经是光风霁月的仙门弟子,后来成为凌驾于所有魔尊之上的御灵之主。
主人……
玉笙寒心道:当她忘记自己从何处来的时候,就是一切开始之时。
***
“雪柔师妹,方才师父嘱咐你的你记住了没有?”
阿亭抬眼一看,一女子正关切地注视着自己。阿亭细细打量一番,眼前人明眸善睐,眼中柔情百转千回,肤若凝脂,气若幽兰。阿亭困惑道:“你是?”
“疏影你瞧瞧,这雪柔师妹一别四年,竟已忘了你是谁。”
阿亭循声望去,迎面走来的是四五个昆仑女弟子,衣袂蹁跹,飘然若九天玄女。走过来的这几个女子容颜貌美,却唯独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个说话的女子艳若芙蕖,淸露沾湿,明丽动人,花容月貌能与阿亭身边的女子一较高低。
“夕颜,你何时回来的?”
“才回来,听闻雪柔师妹从灵鹫山回来了,特意过来看看。”
阿亭蹙眉问:“灵鹫山又是哪里?”
虞夕颜诧异道:“你连你怎么去灵鹫山的你都记不起来了?”
阿亭与她直视,一脸茫然。
“你擅闯禁地,差点就被玄清掌门逐出昆仑,是师父替你求情将你流——”虞夕颜稍作停顿,温和笑道:“你啊,好不容易才躲过一劫,这么大的事都忘了,忘了也好。”
阿亭完全没有印象,不过大概能猜到是玉笙寒搞的鬼。她想起虞夕颜叫她身边的女子为疏影,问:“疏影师姐,方才师父嘱咐我什么了?”
韩疏影惊道:“你连师父跟你说的话都忘记了?”
“这孩子在灵鹫山四年呆傻了,”虞夕颜叹道:“疏影,你把师父的话再和她说一遍吧。”
韩疏影眼中泛起哀怜之色,柔声道:“竹隐山的那位老人前些天去世了,师父命你去竹隐山掌管那边的事务。”
阿亭听她一说,心中一喜,以为自己担当重任,笑道:“师父这么器重我?”
虞夕颜嗔笑道:“呆~子!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记得来找我们。你不管怎样,都是我们清虚峰的人。”
阿亭心中莫名一暖,笑道:“好。”
与虞夕颜等清虚峰女弟子分别后,韩疏影御剑飞行带阿亭去往竹隐山。阿亭心中雀跃不已,低头看下去的时候心中还有那日坠崖的后怕,不过没一会儿就被直上云霄的欢喜给冲淡了。
阿亭喊道:“疏影师姐我飞起来了!”
韩疏影御剑飞行惯了,自然没有阿亭的一惊一乍的欢喜,柔声笑道:“你潜心修行,自然也能御剑飞行。”
阿亭紧紧抱着韩疏影不敢松手,看层峦叠嶂云蒸霞蔚,钟灵毓秀水碧山青,入迷之际听到韩疏影道:“竹隐山到了。”
阿亭脚踩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应是还没从御剑飞行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她极目眺望,绿竹青翠欲滴,望不到尽头。山间清风徐徐,寂静如隐居之所,杳无人烟。阿亭随韩疏影穿越竹海,一间古朴的竹屋渐渐显现出一角。
阿亭疑惑道:“这竹隐山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韩疏影柳眉微蹙:“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阿亭点头。
“罢了,”韩疏影叹道:“这竹隐山不是昆仑的主峰,自十二年前就只有那人和守山的老人居住,前些日子老人走了,现在就只余那人了。”
阿亭问:“那人是谁?”
“十二年前玄虚掌门从姑苏带回的婴孩,济慈。”
韩疏影的目光落在远处,阿亭望了过去——
有白衣少年自竹海中走出,一双眸子清冷似寒潭水,波澜不惊。他年幼时清秀得叫人雌雄莫辩,四年过去,眉宇间隐隐带着碎琼乱玉般的凛冽。
少年的目光落到阿亭身上,神情一怔,千山暮雪,竟坠絮纷纷。
4. 竹隐
“济慈!”
阿亭笑眼盈盈,摇着手冲济慈打招呼。济慈自方才起就站在原地,怔怔望着她,嘴唇微微翕动,阿亭离得远没听见。
韩疏影见阿亭这般热络,诧异道:“五年前我听说你为了这少年与人起了争执,起初我不信,以为你那性子怎么会这般冲动。今日看来,他人所言非虚。”
五年前?
阿亭愣了愣,心想自己和薛敬之起冲突恍若昨日之事,竟已过了五年之久。她侧脸看向韩疏影,她从一开始就很喜欢这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子,嫣然笑道:“这世上有三种人不能招惹,君子、小人、女子,我恰好是最难惹的小人和女子。”
韩疏影不禁莞尔,柔柔笑道:“我已送你至此处,该回去向师父复命了。雪柔师妹,竹隐山远离昆仑其他主峰,日后若需要什么,尽管找我。”说完,便将一面手掌般大小的铜镜置于阿亭手中。
阿亭端详着手中灵巧素雅的铜镜,镜子背面铸有精美的卷云纹饰和看不懂的上古铭文,问:“为何给我镜子?”
韩疏影笑道:“这你都忘了?这是昆仑弟子之间互相联络的昆仑素镜啊,你以后在这竹隐山生活,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开口,而且……若有异常,可以及时求救,避免自己受到伤害。”韩疏影说到最后,望向不远处的济慈,眼神之中有担忧之色。
阿亭心知韩疏影是好心,便收下了铜镜。韩疏影走后,阿亭侧过脸去看济慈,清风吹拂,少年乌发如瀑,星眸冷寂。
四五年过去,他可能已经忘了我吧?
阿亭迈步走到济慈面前,笑道:“济慈,你还认得我吗?我们几年前见过的。”
“阿亭。”
济慈脸上无情无绪,眼睛却紧紧盯着阿亭,生怕一眨眼就会错过什么。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阿亭一脸惊喜,笑道:“我才从灵鹫山回来,师父命我来竹隐山。”
济慈不语,阿亭疑惑道:“济慈,我觉得你好像没有小时候那么爱说话了。”
“灵鹫山……”济慈神色微动,似乎在克制某种情绪的流露,淡声道:“我知道你去了那里。”
阿亭笑道:“灵鹫山听名字就是一座好山。”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昆仑灵鹫山乃放逐之山,是昆仑弟子犯下重大过错的流放之山。传闻山中无花草树木,终年是破败荒芜之景,山中蛰伏着诸多《神怪志异》中的嗜血野兽,遍地是这些异兽厮杀留下的骸骨和沾血的皮毛。为防止罪者逃出,开山祖师设下多重结界,非掌门首肯,山中活物无法向灵鹫山外踏出一步。自昆仑开山初始,古往今来,被放逐至灵鹫山的昆仑弟子少之又少。
阿亭见济慈面有异色,笑道:“我没有嫌弃你们竹隐山的意思,我觉得你们竹隐山和灵鹫山一样好。”
济慈怔怔望着阿亭,缓步上前。阿亭忽然发现他已经比她高出很多,身上带着清冽飘逸的竹香,她笑道:“我以后也是住在这屋子里了,我先进去参观一下。”
说着,便兴冲冲往竹屋里跑去。
竹屋内光线明亮通透,窗后竹海随风浮动,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阿亭心中还算满意,回眸冲走进来的济慈粲然一笑:“济慈,我以后就住这里了。”
薄暮时分。
厨房内浓烟滚滚,济慈站在门口只听见“咳咳”其声不见阿亭其人。
“阿亭?”
“不行了,这烟太熏人了,我受不了了……”阿亭蹲在灶台前,没注意到有人来,继续自言自语道:“我的眼睛要瞎了,我的眼睛真的要瞎了……”
济慈走近灶台一看,阿亭雪白的衣襟上已经沾上了污渍。阿亭忽然抬头,济慈见她灰头土脸和来时判若两人,唇边噙着一抹极浅的笑。
阿亭见到济慈来,手抹了抹额头,气鼓鼓道:“这个火太难生了,燃了又灭。不过你放心,我一定能做出几道菜来。”
“要不……”
“既然师父说要我掌管这里的事物,我就不信我连饭都煮不出来。”阿亭又埋头捣弄柴火,看上去有股点不着火就誓不罢休的气势。
夜幕已至。
济慈看了看神采飞扬的阿亭,她指了指桌上那道豆腐青菜汤,笑道:“这道菜叫‘水光潋滟晴方好’。”她又指着一盘小炒青菜,道:“这道叫‘绿树阴浓夏日长’。怎么样,我取的菜名很雅致吧?”
阿亭神情得意,含笑的眉目也感染了济慈,他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快吃快吃,”阿亭坐下,道:“今天就先这样了,日后我再给你露一手。”
济慈在阿亭的催促下终于动了筷,他夹起一块豆腐送至嘴边,目光无意间落在阿亭手上。阿亭察觉到济慈在看自己,扫了眼手上的伤口不以为意,漫不经心笑道:“不小心割了一下,就破了点皮而已。”
翌日早晨,阿亭睡梦朦胧之际闻到一阵清香,她揉了揉惺忪睡眼,起床洗漱后走到厨房。厨房内鲜香四溢,香气扑鼻,阿亭不禁咽了咽口水,笑道:“你怎么起这么早?原来你会做饭啊?”
济慈道:“会一点。”
阿亭走过去帮忙把菜端到饭桌上,等济慈入座,连忙夹了块红烧茄子,食完之后口齿留香,称赞道:“你怎么能把这么普通的菜炒得这么好吃,我昨天炒的那些青菜豆腐你是怎么咽下去?”
济慈不禁笑道:“不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和‘绿树阴浓夏日长’吗?”
阿亭扑哧一笑:“十盘‘水光潋滟晴方好’都比不上你的一盘红烧茄子,今晚上我也要做一道好菜来。”
济慈和缓道:“以后都由我来吧。”
阿亭拒绝道:“师父命我来这里,我肯定是要管你的衣食起居的。况且我比你年长,也应该照顾你一点。”
济慈看了看阿亭,良久才说:“到这里的人,都不是来照顾我衣食起居的。你误会你师父的意思了。”
阿亭脱口说道:“你一个人在竹隐山,不是来照看你又是来做什么?”
“来看我何时会坠入魔道,若有异常便及时禀告掌门和长老。”济慈淡淡说着,神色依旧平静。
阿亭的心一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阿亭,”济慈望着她,声音带着些歉意:“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阿亭浅浅一笑,笑颜恬静美好。过了一会儿,阿亭忽然道:“济慈,这往后的日子竹隐山上就你我二人……”
济慈凝目望着她。
“我们以后就可以在这竹隐山上为所欲为了!”阿亭大笑起来:“太好了,不用上昆仑练功,我看到其他弟子做功课的时候好累的。”
济慈:“……”
阿亭又道:“对了,我昨晚上在我房中翻到一把剑,你说会不会是哪位高人留下来的上古仙剑?”
济慈看阿亭目光炯炯,料想她心中一定对那把剑产生了诸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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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思妙想,淡淡说:“可能吧。”
其实是之前那个老人用来砍竹子的。
阿亭脸上的笑容更甚,她想起自己还未将竹隐山的风光一一领略,向济慈提议道:“我们吃完出去走走吧。”
“好。”
吃完收拾好饭桌,阿亭兴冲冲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抱着那把没有什么特色的普通铁剑跑了进来,冲济慈笑道:“走吧。”
竹隐山虽不是昆仑虚的主峰之一,比起阿亭以往爬过的山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日,春和景明,阿亭和济慈并肩穿过静谧的竹间小径,仿若走进了清丽脱俗的隽美画卷。青山环抱,竹林环绕,惠风和畅,阿亭很快就走在了济慈前面,像是久居深闺的女子,终于等到了出城踏春的日子,忻悦不已。
济慈走在阿亭身后,这竹隐山的景十二年来他早已看倦。即便如此,今日的风光却与往日不同。
阿亭隐隐听到流水声,她往前走去,流水声由远至近。
蜿蜒在山谷间的清冽溪水出现在阿亭眼前,阿亭沿着这泓清溪往上游走,果然见到了更美的景象。溪水从高处落下,形成小型瀑布,湍急处朵朵晶莹剔透的浪花如玉喷珠溅,落下之处早已汇聚成湖。
阿亭转过身冲济慈招手笑道:“济慈你快过来!”
还未等到济慈走近,阿亭坐在溪边的岩石上俯身将鞋履脱下,挽起衣裙的下摆,撸了撸袖子,一手举着剑柄,双足踏入清凉的溪水中。
“好冰啊,”阿亭身子一抖,回眸冲济慈灿然笑道:“济慈,我们今天晚上吃鱼吧!”
她边说便走向溪湖中央,溪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丝毫不将举着剑的阿亭放在眼里。阿亭露出志在必得的神情,勾唇笑道:“鲤鱼怪,鲫鱼怪,青鱼怪,你们的死期将至,吾乃昆仑虚最负盛名的女弟子,快速速受死吧!”
阿亭举剑刺下,岂料不仅没捕到鱼,还将剑插入溪石当中,怎么使劲都拔不出来。她笑着向济慈投去求助的目光,济慈站在原地,手指微动,似想起什么,又将手放下,走至溪湖边脱下鞋履后走到阿亭身边。
阿亭见他毫不费力就将剑拔了出来,笑着去接还躺着些水珠的剑。不料脚踩到一块长着青苔的圆石,重重往前扑去。济慈眼疾手快,一手执剑,一手将阿亭拦腰抱住。阿亭正欲道谢,脚下又一滑,拉着济慈往水里倒。
“济慈?”阿亭看向济慈,他衣物已湿透。
“不碍事。”济慈一袭胜雪白衣浸在水中,睫毛上沾着的水珠,眼睛轻轻一眨宛若泪水划过。他侧过脸与阿亭对视,淡漠的神情仿佛是因这山间的风暖日和,眼里显露出笑意。
“我们这样子看起来好傻,哈哈哈哈……”
阿亭想着方才狼狈落水的情景发出爽朗的笑声,丝毫没被这突如其来意外扫了兴致。
两人起身后,济慈坐在溪湖边的岩石上注视着与溪鱼搏斗的阿亭,他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移动,时常被她的大言不惭逗出浅浅笑容。阿亭背对着济慈,用剑插了半天,最后徒手去捉鱼,灵动的身姿镌刻在他人心间。
阿亭垂头丧气道:“我今日是吃不到鱼肉了。”
济慈指尖轻轻敲击着岩石,淡笑道:“你再试试。”
阿亭叹气,俯身聚精会神的盯着游鱼,在她手落下去的那一刹,原本该摇头摆尾轻易躲开的游鱼像是在等她似的落入她手中。她欣喜若狂道:“济慈我捉到鱼了!今晚可以吃肉了!”
5. 论道
阿亭眼巴巴望着济慈将最后一道菜放上桌,馋的口水直流。这些普通的食材经过济慈之手,化为珍馐美馔,色香味俱全。等济慈入座,阿亭双手托腮,笑道:“这是我捕到的鱼啊。”
“那这道菜叫什么名?”济慈浅笑问。
阿亭想了想,搜肠刮肚也记不起一句和鱼有关的诗句,轻笑道:“菜嘛,好吃就行了,叫竹隐山小溪鱼都可以。”
济慈注视着她,微微一笑。
一连几日,阿亭都拉着济慈去溪湖边捉小溪鱼,每一次小竹篓都是满载而归。有一日阿亭不见济慈,她一人去到溪湖边捉鱼,竟然一只都没捉到,败兴而归。至此以后,她只要是想去山中游玩,定会叫上济慈同去。
竹隐山深处有令人啧啧称奇的奇花异草,还有部分可以使用的野果。每每置于其中,山风烂漫,峰林碧翠,阿亭便流连忘返。
算一下日子,阿亭来到竹隐山已有月馀,然于山间嬉戏,浑然不觉时光流逝。一天,阿亭照常和济慈去竹隐山深处探寻秘境,采野果时耽搁了些时间,回竹屋已是薄暮时分。阿亭吃着和济慈一起采的山莓等野果,走在竹间小径上,远远就瞧见了韩疏影娉婷的身姿。
阿亭快步走了上去,嫣然笑道:“疏影师姐!”
韩疏影负剑而立,衣袂飘飘。她含笑望着笑盈盈的阿亭,又看向不远处神情冷漠的少年,小声道:“那么久没有你的消息,我放心不过,来看看你。”
阿亭一愣,心想韩疏影给自己的昆仑素镜已经置于枕下很久了。她笑道:“竹隐山可好玩了,我每日都与济慈在山中游玩,把其他事情都忘记了。”
韩疏影脸色微变,只听阿亭又道:“疏影师姐,你吃过饭了吗?”
“没……”韩疏影无意中与白衣少年对视,见对方淡淡看着自己,脸上虽无怨憎情绪,却冷若冰霜,生生与人隔出一道天堑,让人望而止步。韩疏影心里一惊,改口道:“吃过了,待会儿还要回清虚峰。”
昆仑虚弟子众多,各峰弟子需通过四年一次的昆仑虚入学考试才能正式成为天墉城弟子,能力出众的天墉城弟子可代事务繁忙的长老管理各峰。韩疏影、虞夕颜便是如此。
阿亭遗憾道:“我还想让疏影师姐你尝一尝济慈的手艺,他做的菜可好吃了。对了——”她回头问济慈:“我们昨天抓到的那只野兔子还在厨房吧?”
韩疏影见阿亭回眸和济慈说话,那少年淡漠的脸上冰雪初霁,点头应了一声,和寻常少年无异。
“雪柔师妹,”韩疏影道:“我来这里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何事?”阿亭问。
“明日论道大会是众昆仑弟子齐聚天墉城的日子,你需先与我峰弟子汇合,还有……”韩疏影看了看济慈,沉吟道:“济慈师弟明日需与缥缈峰弟子汇合。”
夜间。
阿亭睡不着走出房,发现济慈坐在栏杆上。她凝神注视着他的身影,心想自己来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日了,玉笙寒一人似乎是她的幻觉,仿佛从一开始她便是这个世界的人。张钒钒这个名字,以及张钒钒的生活,好像离她很远了。阿亭有些想念亲友,凉如水的月华忽然间寒冷起来。
“阿亭?”济慈察觉到她与平日有些不同。
阿亭坐到他身边,空中浮云掩月,朦胧凄清,月华皎洁如银光。夜风轻轻吹拂竹林,枝叶婆娑,飘来阵阵清香。阿亭轻笑道:“济慈,我明明比你年长,你为何总唤我‘阿亭’不叫我师姐呢?”
寂静了好一会儿,清风拂面,济慈如缎的发丝也随风轻扬。
“师姐。”
阿亭心中一动,少年的声音清冷如林籁泉韵,并无夹杂其他,她心里却有某种莫名的情绪翻涌。她侧脸看向济慈,他也正看着她,神情如今夜沉寂的月华,目光灼然。
“我、我就是随口一说而已,你叫什么我都不介意的,”阿亭莫名感到脸红耳燥,支吾道:“既然,既然你叫了我这一声师姐,日后谁要是欺负你,你报我大名,我非弄死他不可。”
济慈浅笑道:“好。”
阿亭说大话还是有些脸红的,很快又接了一句:“实在打不过我就向掌门告状。”她笑了笑,像逃似的转身。
“阿亭。”
济慈叫住她,她回过头去。少年倚在栏杆上,乌发如缎,白衣胜雪,似玉琢冰雕般明净不染纤尘。他淡声道:“若有人伤你……”
阿亭等着他说完,他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天上悬挂着的圆月掩映在如烟似雾的清云中,万籁俱静。
济慈道:“山间夜里寒凉,你睡时记得关窗。”
阿亭很快就从他未说完的疑惑中脱身,笑道:“好,你也早点睡,明日还有论道大会。疏影师姐说明早来接我们。”
济慈应了一声,等阿亭走后,许久未动。
翌日清晨,韩疏影与一名缥缈峰的男弟子一同来到竹隐山。阿亭与韩疏影共乘一剑,济慈与缥缈峰弟子乘一剑。阿亭心想自己以后学会了御剑,就不用劳烦疏影师姐他们来接了。
抵达悬浮于空的天墉城后,阿亭便与济慈分开,随韩疏影去到清虚峰弟子休憩的地方。
论道大会是昆仑虚盛典之一,不论是各峰弟子还是天墉城弟子都齐聚天墉城,相互探讨道法之奥妙,仙剑之玄机,六界之奇闻。天墉城热闹至极,阿亭和韩疏影虞夕颜等清虚峰女弟子站在广场一处,眼睛时不时在人群中去搜寻济慈的身影。
“雪柔师妹。”
阿亭看了过去,是韩疏影叫她。
“你在找济慈师弟吗?”韩疏影问。
阿亭没承认也没否认,韩疏影又道:“方才谈论修炼见你云里雾里,我打算向师父说说,让你时常去清虚峰跟着大家一起修行。”
阿亭道:“谢谢你,疏影师姐。”她脑子里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韩疏影道:“明日~你要小心了。”
论道大会分三日进行,第一日是各弟子相互探讨,第二日比武,第三日是论道。
阿亭认定这昆仑虚不会有人来与她切磋,笑道:“疏影师姐你大可放心,哪有人这么无聊会来找我比武呢?我连御剑飞行都还做不到。”
“姐姐。”
“疏影师姐。”
阿亭随着韩疏影的目光向身后看去,两翩翩少年走了过来。这两人都是绝佳的公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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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俊逸,一个眼若桃花眉目含情,一个眉宇间凝聚着少年英气,眼神之中隐隐有睥睨众生的傲然。阿亭隐约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两个少年,不禁沉思起来。
韩疏影笑道:“芳摇,敬之。”
阿亭望见那冷傲少年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韩疏影身上,韩疏影看过去时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看向别处,不禁暗笑。这少年瞥了眼阿亭,眼睛里的那一点温情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冷声道:“是你。”
阿亭愣住。
“敬之?”韩芳摇略微诧异地望向自己的好友。
敬之……薛敬之?
阿亭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在天云阁和她起争执的少年薛敬之吗?难怪觉得面熟。另一人就是当时出言制止薛敬之的少年。
想着不久前被薛敬之误杀,阿亭心里又恨又气。
韩疏影心知阿亭和薛敬之之间有过不愉快,温言道:“大家都是昆仑子弟,之前有什么不愉快就让它过去吧。”
薛敬之看了看韩疏影,眼神柔和了一些,瞥向阿亭时眼神又冷了起来。
阿亭是很喜欢韩疏影的,自然不会让她下不了台阶,狡黠笑道:“疏影师姐说得对,不如我们摒弃前嫌重归于好吧,薛师弟?”
谁要和你好。
薛敬之心里腹诽,不过碍于韩疏影在场,硬生生挤出笑:“好。”
阿亭坏笑道:“既然薛师弟这般通情晓理,那从现在起你我以师姐师弟相称如何,薛师弟?”
薛敬之听她一口一个“薛师弟”嘴角的抽~搐了几下,笑容僵硬。
阿亭又道:“薛师弟?”
薛敬之心里恨得咬牙切齿,脸上笑道:“唐师姐。”
韩疏影见他们冰释前嫌,欣慰不已,笑道:“阿摇,敬之,你们可有想好明日要向谁请教?”
韩芳摇也和姐姐韩疏影一样眉目柔顺,温声道:“哲宇师兄。”
薛敬之道:“暂且还未想到。”
韩芳摇打趣道:“你是因为谨言师兄和子期师兄不在昆仑,又怕哲宇师兄絮叨吧?”
薛敬之凌厉的目光扫了过去,韩芳摇笑着噤声。
“敬之,芳摇,终于找着你们了,师父召你们。”
一个弟子走来传话。
韩芳摇道:“姐姐,唐师姐,我们先过去了。”
韩疏影淡笑点头。
等他们二人走远后,韩疏影淡淡道:“敬之原本是人间名门望族子弟,难免骄矜。他年幼时薛氏一族被罗刹门所害,只有他与他的兄长幸免于难。玄虚掌门在年轻时曾与薛家有过一段交情,于是将敬之带回昆仑……”韩疏影停了一下,又道:“敬之自幼便和玄虚掌门亲近,自然对济慈就生出敌意来。”
阿亭疑惑韩疏影为何突然说这些,韩疏影对她笑道:“敬之是阿摇的好友,你是我的师妹,我希望大家都能和睦相处。”
“我知师姐你的意思,所以也能够理解薛师弟的行为,但是——”竹林中身影伶俜的白衣少年忽然浮现眼前,阿亭浅声道:“济慈也是个好孩子。”
济慈在距离阿亭一步之遥时停住,微怔后道:“师姐。”
6. 比武
阿亭回眸笑道:“济慈,你没事了吗?”
济慈道:“论道大会第一日通常比较清闲,况且我只是普通弟子。”
韩疏影注视着与阿亭说话的少年,他话不多,基本上都是阿亭在挑起话题。
韩疏影自幼便在这昆仑虚上,第一次见这少年时他不过是玄虚掌门怀中啼哭不止的婴孩。玄虚掌门将济慈带上昆仑的第三日,掌门房中有一束妖异诡谲的红光冲至云霄翻腾,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盘旋于空。向来清风霁月的天墉城其时浓云蔽日,在场的人仿佛要被潜藏在叆叇云层后的洪荒巨兽所吞噬。
百鸟惊惶,灵兽四窜,人心惶惶。
很快,一束圣洁的银光化为远古神龙绕红光蜿蜒而上,一声龙啸过后昂首直冲云霄。
日月无光,天混沌成一片,阴沉沉压的人透不过气来。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际,唯有房内婴孩的哭声不止。当人们开始注意到这哭声渐弱时,浓云竟开始散去,银龙逐渐隐去身影,天墉城又恢复成以往的祥和瑞景。
正是这一日,曾在数百年前的仙魔大战中年少成名,百年间屹立于仙门顶峰,备受昆仑弟子尊崇的玄虚掌门,溘然仙逝。
现任掌门及长老们对外界的说法是玄虚掌门功德圆满羽化登仙,并禁止昆仑弟子谈论或是外泄当日的情景。没有人明确说出玄虚掌门的死与济慈有关,但是昆仑虚境内,无人不知济慈是个会招来灾祸的邪物。玄清掌门即位后,济慈被安置在竹隐山,照看他的是离昆仑虚较近的一个村子里的老人。
在韩疏影印象中,济慈并不是一开始就不喜言辞。
他四五岁时从竹隐山去到天墉城,当时他的眼神里充满着欣喜,脸上的笑容如同尘世中的寻常孩子,天真烂漫。他叫她“疏影师姐”,她望着他天真可爱的童颜,浮上心头的却是那日天地异变的场景,心中惊惶。
“你尽管笑吧,你成魔之日,便将死于昆仑子弟的剑刃之下。”
人群之中有人低语。
“疏影师姐?”阿亭诧异地盯着失神的韩疏影。
韩疏影回过神来,微笑道:“雪柔,你今天还是好好准备一下吧,明日比武是论道大会最重要的一日,藏月阁的弟子会记录每个人的胜负,到时候会放榜出来公布排名的。”
阿亭有些懵,惊道:“放榜?还有排名”
韩疏影看着阿亭一脸震惊的模样自我怀疑起来,道:“我没和你说吗?”
阿亭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读书时的阴影再一次袭来,她自我安慰道:“没事的,我仙剑没有,法器也没有,没人会想到要来和我切磋的,我只要不去找别人就行了。零胜零负也不丢人。”
“师妹,”韩疏影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告诉阿亭,“比武至少也要有一场,不然藏月阁弟子认为你是逃避比武会去禀告戒律长老的,到时候就不是被罚去静思涯思过那么简单了。”
阿亭瞬间泄气,哀声道:“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吧,这偌大一个昆仑虚,我就不信没有比我更差的,我肯定不会是最后一名。”
翌日,比武大会。
阿亭站在一个藏月阁弟子身边,只见他望着擂台上比武的昆仑弟子,一手拿着一本书,一手下笔如行云流水。她远远就听到远处传来惊呼声,似乎是薛敬之赢了某位师兄。阿亭纳闷道:“不就赢了一场吗,搞得好像夺了冠似的。”
“无知。”
阿亭身边的藏月阁弟子看了她一眼,眼里充满不加以掩饰的嫌弃,摇头道:“比武大会又不是胜场越多排名就越高。哪怕你只赢了一场,可你的对手是谨言大师兄,你的排名都能升至第一。”
阿亭道:“赢大师兄?我倒是想。”
藏月阁弟子嗤笑道:“灵力这么弱,想到是挺敢想的。”
“那是,”阿亭不禁耍嘴皮子,“人活着要是连想都不敢想,那多没意思啊。”
藏月阁弟子显然对她这种看法不以为然,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阿亭道:“唐雪柔,清虚峰……”
“你就是唐雪柔?”藏月阁弟子诧异道:“我听说过你,你擅闯禁地被罚到灵鹫山。你一个女弟子在灵鹫山都能呆上几年,想必你的修为已经在很高的境界了,等等……”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在他一直捧着的书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好像是在查找她的战绩,再一次惊道:“怎么会这样,今日比武都要结束了,你竟然一场都没比?”
阿亭心虚道:“还没想好和谁比试。”
藏月阁弟子道:“你比试时可以叫我去评判,我想见识一下出了虞夕颜韩疏影的清虚峰这一代女弟子的实力。你能在灵鹫山呆上那么久,实属不凡,我方才未能感受到你的灵力运转误以为你灵力浅,原是你深藏不露。”
阿亭听他话里都是夸她的意思,心虚之余,疑惑问:“你一口一个灵鹫山,灵鹫山不就是思过的地方吗?”
藏月阁弟子赞叹道:“果然是能从灵鹫山出来的人。”
“灵鹫山出来的人?莫非是清虚峰的唐雪柔唐师姐?”
阿亭和藏月阁弟子同时看了过去,说话的人回头对身边的人道:“青云,你方才不是一直说要找一位厉害的弟子比试吗?这里有位唐师姐,真是再好不过了。”
祸从天降,阿亭听了想转身就溜,碍于人多,不得不露出前辈式的礼貌笑容。
又有人道:“青云,你说要找厉害的人物,我们让你去找敬之师弟比试,他在年轻一辈中也算是声名鹊起的英才了吧?你说他刚比试完,怕占人家便宜。现在有个大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还犹豫什么?”
凌青云面露难色,不过其他师兄弟话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找借口推辞,硬着头皮走上前,道:“唐、唐师姐,我是缥缈峰弟子凌青云,想向师姐请教一番。”
阿亭连话都没心情说了,只能强颜欢笑。
凌青云和阿亭站上擂台,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比试正式开始。凌青云在对面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凝重地拔~出剑,剑身围绕着微弱的光,台下传来讥笑声。凌青云持剑,竟是闭上眼像是上战场杀敌的战士一般怀着英勇就义的决心冲过来。
阿亭望着这直冲过来的剑冷汗直流,手抖不止,在心中默念:玉笙寒快给我开外挂,玉笙寒快给我开外挂,玉笙寒快给我开外挂。
“师姐请手下留情。”
阿亭闭眼的瞬间听见凌青云悄声说了这句话,剑风拂面,然后就没有任何声响了。
她睁开眼,发现凌青云也是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她侧过脸看去,剑锋就在她的耳边,一缕断发飘然落地。她吓得腿软,不自觉倒退一步,台下一阵惊呼——
一声哀嚎过后她从擂台上摔了下去。
阿亭怔怔盯着凌青云,凌青云也是一脸愣怔。
“这样就结束了?”
藏月阁弟子也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缥缈峰弟子……凌青云胜。”
凌青云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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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亭面前,眼神之中充满激动,低声道:“师姐,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以后能用得上我凌青云的地方,只要不违背昆仑禁令,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阿亭凝目注视这眼前这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怔了怔,回过神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点头道:“以我的名声,早已不需要排名来证明自己。青云,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的。”
凌青云眼含热泪:“师姐……”
阿亭语重心长道:“别说了,今日的情谊,你就放在心里吧。”
“好!”凌青云似有一事想不通,道:“方才我剑的方向有所偏移,想必是师姐运用术法震开的吧?”
阿亭疑惑道:“偏移?”
“方才我闭眼使上全力,按理说剑是对着师姐正面刺过去的,可在某个瞬间,我的剑莫名脱离我施力的轨迹我才睁眼的。”凌青云眼神之中充满着无以言表的仰慕之情,再次赞叹道:“师姐不需手势和符咒就能将术法运用的这般自如,想不到我这样的人竟然能得到师姐的垂青。”
阿亭不露声色地笑了笑,暗想刚才真的好险,差点一命呼呜了,难不成是玉笙寒听到我的求救声?
“师姐。”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亭起身,拍了拍衣服,对济慈道:“你比试完了吗?”
济慈点头,淡淡看了眼阿亭身边的凌青云。
凌青云虽入门晚,但对济慈一人也有所耳闻。光看相貌,面前的少年怎么都不像是他们口中说的邪乎的妖魔鬼怪,倒像是九天上无情无欲的神仙,淡看人间生死悲欢。
随凌青云一同过来的人道:“青云,一同过去藏月阁吧,放榜时间到了。”
阿亭对济慈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藏月阁,乃昆仑虚用来珍藏法器的地方,法器所处的楼层越高,法器的威力就越大。平日里藏月阁都是大门紧闭只留外部雕梁画栋的景观,只有在论道大会之际才对昆仑弟子开放参观一楼的普通法器。
阿亭在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阁内外的戒备不算森严。
不过也是,这昆仑虚外有数重结界防止非昆仑弟子进入,天墉城内有掌门和众长老坐镇,藏月阁外到处都是昆仑弟子,也没哪个狂徒敢入仙门之首的昆仑偷东西。
此时的藏月阁前熙熙攘攘,众多弟子都在等着放榜。成百上千的发光银字悬浮于空,每个人用聚精会神的找着自己的名字。
“青云的名字在倒数第三个!我赢了!”
阿亭也在最底下找到了凌青云的名字,旁边还写上了他的战绩一胜零负。
“哟,唐师姐第二啊。”
阿亭循声看了过去,说话的人是薛敬之,韩芳摇与他一同前来。
阿亭仰头又找了一圈,别说第二了,前十都没有她的名字,倒是薛敬之和韩芳摇的名字赫然在目。
凌青云凑近阿亭,小声道:“师姐,他说的是倒数第二,你名字在我后面。”
阿亭看去,自己的名字果然紧跟在凌青云后面。
被薛敬之这个小混蛋戏弄了一番她正欲发作,眼睛却瞥到了济慈的名字。她侧脸看向济慈,他并不受名次的影响,淡声道:“师姐你不是最后一名了。”
阿亭愣了愣,正想说什么,却听到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传至耳中——
汝乃何人?
阿亭。
她在心中应道。
冥冥中有股摄人心魂的力量驱使她往藏月阁内走去。
7. 入梦
凌青云见阿亭丢了魂似,怎么喊都不应,猜测道:“唐师姐不会是着魔了吧?”他看见济慈跟在阿亭身后,也快步跟了上去。
薛敬之和韩芳摇察觉到有些古怪互看一眼,也朝藏月阁内走去。
等阿亭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藏月阁内了。此时阁内的弟子不多,都在外面谈论着比武的名次。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把玉笛前,笛身莹润,玉色通透,玉笛上还系着一条縹色的穗子。
阿亭道:“这是何物?”
“此笛名曰‘入梦’。”
众人看向韩芳摇,他又道:“哲宇师兄喜爱法器你们是知道的,他有和我说过这把玉笛。据说此笛是西王母之物,无意间遗落到魔界,在数百年前的仙魔一战中,玄虚掌门将入梦笛从魔人手中拿回。”
凌青云似有疑惑,不解道:“卿师兄是出了名的痴迷法器,不过这藏月阁一楼的都是普通法器吧?”
“正好相反,”韩芳摇道:“此笛乃神器,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名为窃魂,吹奏《魂梦吟》可随意进入他人梦境,读取梦中内容。传闻在仙魔大战中有魔人利用此笛窃取我仙门情报,不仅如此,此笛还可在他人梦中造出镜花水月,让中术者困于梦中。”
“那第二重呢?”凌青云追问道。
韩芳摇道:“第二重境界名为夺梦,吹奏《魈引》可进入到中术者的过去,与之感同身受,产生共情。哪怕是其人已不在人世,六界都寻不到踪迹,一曲《魈引》可让持笛者回到那人身死魂散时,强行夺梦。”
凌青云道:“那第三重需要吹奏何曲?”
韩芳摇笑道:“第三重无需吹奏笛曲,玉笛化剑,能与天下名剑一较高低。”
“这法器能够穿越生死这般神通广大,那怎么会在藏月阁一楼?”凌青云神情困惑。
韩芳摇道:“那是因为此笛自玄虚掌门从魔界带回之后便——”
凌青云问:“便如何?”
阿亭见韩芳摇一脸吃惊地看着自己,有些纳闷。她低头看了看,入梦不知何时已到了自己手中,她赶紧放了回去,解释道:“我不是有意乱拿,是手先动的……”
“唐师姐你能拿得起入梦?”韩芳摇一脸的不可思议。
阿亭愣住,道:“不就一把笛子吗?小孩子都能拿得起啊。”
“入梦笛自从玄虚掌门带回昆仑后就再也没人能拿得起来,”韩芳摇道:“此物乃至情之物,放在藏月阁一楼也是希望论道之日能出现与入梦有缘的弟子。”
“有缘的弟子?”
阿亭犹豫的指了指自己,按捺不住心底的笑意,双眸闪闪发光,笑道:“我?”
“你既与此物有缘,那你就拿去吧。”
来者是一名螓首蛾眉风姿绰约的貌美女子。
韩芳摇凌青云等人恭敬道:“苍月长老。”
苍月淡淡看了薛敬之,故人的音容笑貌浮上心间,薛家小院中锦衣的世家公子和坐在围墙黛瓦上的仙门少年相视而笑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她又看了看济慈,他站在不起眼的边上,神情淡漠。
这波澜不惊的眸子里,又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心思?
方才她扫了眼阁内弟子拿来的比武排名,薛敬之在年轻一辈中算是佼佼者,在前十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令她意外的是,济慈竟排在所有弟子之后。这些年来他偶尔也有去缥缈峰修行,即便师兄将他体内之力封印,也不至于灵力这般低微。
苍月不露声色,望着手持玉笛的少女,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亭恭顺道:“弟子唐雪柔。”
“唐雪柔……”苍月念了一遍这名字,微微一笑,心道:这年轻一代的几个问题弟子今日都聚在一块了。
此人擅闯禁地,其他长老赶到时昆仑镜中已显现出因她而带来的祸事。若不是她那护短的师姐出面,就不止是流放灵鹫山外围那么简单了,不过她灵力尚浅,竟能在几年之后从灵鹫山活着出来,着实是令人震惊。
苍月淡笑道:“你以后可常来我藏月阁,我教你《魂梦吟》与《魈引》。”
阿亭心中雀跃,低头道:“是。”
苍月道:“你们都下去吧,今日时限已到。”
阿亭等人走出藏月阁,回头望时大门已关上。
第三日的论道,阿亭听了一天的天书。论道大会结束后,阿亭和济慈回到竹隐上。济慈时常会去缥缈峰修行,阿亭因为师父闭关所以时常去藏月阁找苍月长老学笛。她学了一段时间,总算把《魂梦吟》的曲谱记住,但是吹奏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济慈在屋内听着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笛音,走出去一看,阿亭坐在一块干净的岩石上,背后是微风徐徐的竹海。
她时而停下,黛眉微蹙,看上去困惑不已,时而露出狡黠的笑容,吹奏出一些从未听过的曲子,还没吹完自己便笑弯了腰。济慈站在竹屋前静静注视着,直到她起身走来。
约有月馀,阿亭从外面冲进屋子里,激动喊道:“济慈!一个月了,我终于学会《魂梦吟》了!”
济慈坐在窗边,薰炉中有袅袅青烟升腾,他侧过脸向她看来,浅笑道:“今日捕了很多溪虾。”
阿亭在另一侧坐下,笑容可掬:“太好了,今晚又可以吃各种口味的竹隐山海鲜宴了。”
过了些时日,阿亭照旧在藏月阁跟着苍月长老学笛,藏月阁弟子御剑将她送回到竹隐上时已经是夜里。她对送她来的人道谢之后走进屋内,济慈躺在外室的竹榻上已经睡着了,睫毛在脸上落下一道优美的剪影。
可能是今日的修行太累人了,阿亭心想。
她轻手轻脚回房里拿出一件外套给他披上后回了自己房间。
前段日子吹《魂梦吟》,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呕哑嘲哳,她自己都听不下去。近来,曲谱已烂熟于心,吹奏出来的调子尚且能听。她靠着床头,不禁吹起了此曲。
笛音入耳,阿亭便觉头晕起来,昏昏欲睡。
再睁开眼,她已经站在了屋外,夜也变成了白昼。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竹椅上,他慢悠悠往杯中倒茶,问:“你这段时间怎么天天往天墉城跑?”
站在老人面前的正是七八岁的济慈。
阿亭走到他们身边,他们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济慈没回答,淡淡说了句:“我走了。”
话音落地,画面就转换到天墉城中。此处是她和济慈初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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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庭院,小济慈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时不时往亭外看去,像在等什么人似的,不过对方却迟迟未来。小济慈坐了很久才走。
阿亭一直跟在他身后,他们一同穿过一道道长廊,数个山水庭院,穿过瀑布前蔚为壮观的天然石拱桥,穿过广阔的广场。小济慈最终在天云阁门前停下,思忖片刻后走了进去。
他左右顾盼,无视暗里投来审视的目光,眼神里有不易被人察觉的失落。
日复一日,小济慈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济慈,”老人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小济慈,问:“你在天墉城是不是有玩伴了?”
济慈望着慈眉善目的老人,缄默不言。
“看来是有玩伴了,”老人笑道:“我说的对吧?世上的人都喜欢会笑的孩子,就算是昆仑的神仙也一样。”
济慈道:“不是去找玩伴,我是去赴约的。”
老人慈祥的面容上露出诧异的神情,道:“不是?那倒是奇怪了,以往除了掌门和长老的召见你都是不去天墉城的,我看你这段时间往那跑得勤,还以为——赴约?”
老人反应了过来,脸上更加疑惑了:“天天有约?”
济慈不答,侧过脸看向窗子外的修竹,面容沈静,乌眸中似有淡淡岑寂的微光。
老人担忧道:“你不会被人戏耍了吧?”
“不会的,”济慈的声音清冷稚~嫩,他垂下眼眸,低声道:“她是天墉城里第一个对我笑的人。”
林间起风,济慈的话不甚清晰。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们的样子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仿若镜花水月中幻象,伸手一碰皆成幻影。
阿亭眼前一黑,等她再次睁开眼,映入眼眸的不过是自己屋内的摆件。见窗外晨光熹微,她翻身背对着微弱的光线又睡了过去。
早饭过后,阿亭坐在外室的竹榻上,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笛子。沉思之际,一抹白色闯入眼中——是济慈回来了。
她早上起来后就没见到他,不过饭菜都放在蒸笼里温着,她吃的时候还是热的。
“我起得早,去山间采了点野果回来。”
济慈将一包鼓鼓的东西放在榻桌上,小心翼翼地将结解开。
熟透的野果在空气中散发着香甜可口的气味,让人垂涎欲滴。阿亭拿起一颗红色果子正准备往嘴里送,忽然停住,对济慈道:“对了,我昨天梦到你了。”
济慈手上的动作停住。
“也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梦,就是梦到你和一个老人在说话。我梦中的你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对了,你天天都往天墉城跑,老人问你在天墉城是不是有玩伴了,你说不是去找玩伴,是去……是去干嘛来着,我又睡了一觉忘记了。”
阿亭捏着那颗诱人的红色果实,语气轻松自然。
“赴约?”
“对!”阿亭想了起来,笑道:“就是赴约!老人还担心你被人骗了,你说……”
“不会?”
“对,你说不会!”阿亭说完疑惑起来,“怎么我梦里的事情你都猜对了?”
济慈神情不变,手里刚拿起的一颗青色的果子却掉了下去,一直滚到离塌几步远的地上。
8. 亦友
“胡乱猜的。”
济慈定神,目光落到阿亭手边的玉笛上。
笛身玉色淡雅,縹色的穗子有些凌~乱,主人应该是很随意地放在了桌上。这笛子未属阿亭时别人施法都拿不起来,自她成为入梦之主,他人倒也能拿得起这把笛子,不过于阿亭之外的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世间的普通笛子,什么都做不了。
济慈道:“你是否已达窃魂之境?”
阿亭嘴里嚼着甘甜多~汁的果子,等全都咽下去了才缓缓答道:“还没,苍月长老说入梦是至情之物,什么都讲究一个‘缘’字。”
她咽了咽口水,又拿起一颗晶莹透亮的果子,不过见济慈一直盯着自己看,她将放到了嘴边的果子移开,伸手将果子递到济慈面前,笑道:“你吃。”
济慈笑了笑,接过了她递来的野果放在手心里,却迟迟没吃。
阿亭拿起玉笛,将穗子抚顺,低声道:“苍月长老说我这身体是修炼的好材料,就是没慧根没灵性没悟性。你说她这是夸我呢,还是委婉的说我脑子不行?”
济慈道:“灵性和悟性,也讲究一个‘缘’字,后得‘缘’者未必比先得‘缘’者差。”
阿亭解颐笑道:“我家济慈真会讲话,阿亭姐姐明日给你做好吃的。”
济慈淡淡一笑,并没有将她这句话放在心上,心里开始琢磨明日的食材。
翌日,阿亭早早从藏月阁离开。她和负责送她回去的藏月阁弟子一起去到天云阁后厨,和掌勺的弟子说了一番好听的话要到了新鲜的食材后才回竹隐山。
她来竹隐山已有四个月多,基本上都是济慈包揽的厨房的活。
尽管比他年长几岁,可她也不好意思让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照顾自己。所以每次等吃完饭后她就非常积极地去洗碗,虽然济慈说不用,但她还是坚持要洗。她觉得自己饭菜烧的不好可以少做,毕竟济慈也是要吃的,于是她就经常煮粥,每天变着花样煮不同的粥。
济慈起得早,要是早饭是济慈做的,她就尽量晚上的时候早点回来,做些简单的饭菜。
两个人生活在竹隐山,不说悉心照料,至少也是相互照应,她心里是这样想的。她不会因为自己比济慈年长就把他当小孩子,她将济慈放在和自己平等的位置,比起知心大姐姐,她更想做个无拘无束肆意放纵的十八岁少女。
回到竹隐山中的屋子,她将从天云阁要来的蔬果放在厨房,拿起玉笛转身就往深山里走,准备去捉只山鸡回来。
之前她有见过竹隐山上的山鸡,不过这野物善奔走飞行,更何况生长在昆仑仙境当中,奔跑速度比起一般山鸡就更快了,以至于她一次都没捉成功。
阿亭握紧手中触感清凉的玉笛,她虽未进入入梦的第一重境界,不过就在前几日,她隐隐感受到这笛子本身的威力。
那日凌青云拉着她比试,她拒绝过很多次了,这次也是以“你就自己比划比划,我给你点评”为借口站在一旁观看。
凌青云一个甩剑的动作,剑竟脱手而出,脱落之剑如离弦之箭,眨眼的功夫就冲着她面门刺来。阿亭还来不及恐慌,手中一空,玉笛快如闪电挡在她面前,玉未碎,剑已被震至一丈远。
阿亭吓得惊魂未定。
“对不起对不起,方才是我太不小心了,”凌青云冲到她面前,脸上是溢于言表的仰慕,“不过师姐你果然是我心目中昆仑虚女弟子前十!若不是我,你绝对不会是榜末!啊……榜末好像是济慈师弟。”
阿亭坐在草丛中不禁笑了笑,心想论道比武榜榜末三名中,有两名出自竹隐山。她暗下决心,今年一定好好修炼,来年论道比武,她得拿个好名次,她可是对济慈说过“被人欺负就报她大名”这种大话的。
耳边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阿亭定睛看去,一只羽毛艳~丽的山鸡正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她这里走来。她伏在草丛中凝神屏息,心里祈祷着不要被山鸡发现。山鸡如她所愿,并没有发现异样,昂首挺胸走过来,阿亭看准时机往前一扑,山鸡终于落入怀中。
“哈哈哈哈捉到了!”
阿亭兴奋之际,山鸡扑闪着翅膀似要从她手中奋力飞起,她使尽全力,山鸡似被激怒,趁她不备尖喙朝她的眼睛啄去。
“入梦!”
话音起,玉笛如上次一样疾若鹰隼,在山鸡尖喙啄来之际挡在阿亭面前将之一击,縹色的穗子轻摇,山鸡坠地。
阿亭心脏砰砰直跳,这昆仑虚的野物凶悍,比起人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幸好她留了一手。她捡起掉落在草丛中的玉笛抱在胸前,一时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喜道:“入梦,谢谢你。”
等激动的心情稍微平复,她将晕过去的山鸡提了起来,笑道:“你啊,知道身为一只鸡的使命是什么吗?”
薄暮时分。
济慈走在通往山舍的竹间小径上,林间风动,风声中隐隐夹杂着人声。他循声走到厨房看到的便是一副滑稽的场景——
阿亭一手抓着山鸡翅膀,一手握着菜刀离山鸡脖子忽远忽近。她眉头紧蹙,五官都挤成一团了,嘴里念念有词。
“山鸡哥哥,山鸡大哥,我第一次杀鸡,你别动了给点面子行不行?”阿亭为了防止等下溅出来的血脏了衣物,两手伸直,将手上的鸡和刀离自己远远的。
“咯咯咯——”
山鸡的气势完全在阿亭之上。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我跟你说我吃的黄焖鸡盐焗鸡炖汤鸡啤酒鸡干锅鸡酱香鸡白斩鸡白切鸡辣子鸡多的去了,”阿亭一大串念完,顿时就感觉自己气势上来了,恶狠狠道:“我就不信我连一只鸡都杀不了,我今天不宰了你,来年论道比武我就拿最后一名!”
“咯咯咯——”
此鸡意气勃发,仿佛有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铮铮铁骨。
阿亭面无表情地盯着这只不畏强权的山鸡,冷着脸沉声道:“今日我就要让鸡将军你知道,这天下不是皇上的天下,不是将军你的天下,更不是天下人的天下!今日我站在紫禁之巅,掌握重兵,手起刀落,这天下便是本王的天下!哈哈哈哈哈!”
阿亭气沉丹田,笑声浑厚有力,微微侧目,便对上了济慈的目光了。
“啊!”
她菜刀砸到脚上了。
济慈迟疑着要不要走进去,看阿亭迅速涨红了脸,默默无言,素日平淡无绪的脸上露出清风霁月般浅淡的笑容,如冰冻湖泊被春风吹裂,涓~涓细流划破寒冷镜湖。
济慈道:“我来吧。”
“不……”阿亭想着自己真的不敢杀鸡,感叹自己百无一用之余,叹气道:“好吧,这个你来,不过其他的我来。”
济慈笑道:“好。”
入夜开饭,桌上的珍馐美味飘香四溢,尤其是摆在最中间的那道野鸡肉汤,汤水清亮,鸡肉爽口鲜嫩。
阿亭再看了看自己那几道家常小菜,色香不属上乘,好在味道咸淡适中,比起她以前要不是炒糊就是炒黑的菜,她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等济慈炒的那几道菜一上桌,她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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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一点小小的进步就变成了过往云烟。
她叹气道:“我怎么什么都不行啊,吃的鸡鸭鱼肉各种荤食倒是挺多的,连只鸡都不敢杀……”
济慈见她垂头丧气的,莞尔道:“不想做的事情可以让我来做,师姐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就可以了。”
他私底下总唤她阿亭,她也不在乎这些任他这样称呼,不过他叫她师姐通常是有其他人在的时候。
阿亭单手托着脸,双目盈盈,笑道:“谁家的弟弟这般可爱?昆仑虚竹隐山阿亭家的。”
济慈目光落在她疏梅映淡月般清绝的笑靥上,神情有一瞬的恍惚,在她还未来得及察觉之前垂眸敛神,复看时神色如常,淡然不语。
阿亭眉目含笑,粲然道:“今年我勤加修炼,来年论道比武拿个好名次名震昆仑,以后就由我罩着你。”
她这次是真的没说大话,尽管一个月总有几日偷懒,但是她还算是勤快的,韩疏影和虞夕颜给她布置功课,她没半点怨言就去修炼了。然而她在修炼的时候,别人也在刻苦修行。
第二年论道比武揭榜前夕,阿亭两胜四负,凌青云两胜三负,济慈一胜一负。
凌青云自信道:“唐师姐,看来今年我们可以摆脱榜末了。”
阿亭故作矜持,点头微笑道:“我也觉得。”
济慈神色如常,默然不语。
藏月阁弟子揭榜后——
凌青云怅然若失,低声道:“唐师姐……”
阿亭面无表情:“别说话,让我静静。”
济慈淡声道:“今晚上我打算做脍鱼莼羹,五味脯,蒸豚,跳丸炙,琵琶大虾,百花酿菇,竹隐醋鱼,一品豆腐,珍珠翡翠白玉汤……”
凌青云只见阿亭一言不发,以迅雷不及掩耳拉着济慈的衣袖转身就走,留他一人愣在榜下。
第三年论道比武揭榜前夕,阿亭三胜四负,凌青云三胜三负,济慈一胜一负。
凌青云:“师姐,我觉得这一次我们至少能前进几名。”
阿亭:“借你吉言。”
济慈不语。
藏月阁弟子揭榜后——
凌青云:“师姐……”
阿亭握紧手中的玉笛:“再勤加修炼吧。”
济慈幽幽道:“金齑玉脍,碧螺虾仁,得月鳜鱼,鳢鱼脯,莲花饼馅,野笋炒肉,老母鸡汤,茶饼……”
凌青云觉得方才还冷若冰霜浑身散发着戾气,此时嘴角已经抑制不住地上扬的阿亭,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四年论道比武揭榜前夕,阿亭四胜四负,凌青云四胜三负,济慈一胜一负。
凌青云:“师姐,我觉得这一次我们至少能前进一名。”
阿亭:“你别说话。”
济慈安静站在他们身边。
藏月阁弟子揭榜后——
凌青云:“师姐……”
阿亭:“别拦着我!我要砸了这破笛子!天天吹有什么用!”
济慈:“海棠酥……”
阿亭:“什么酥?我们是要回竹隐山了对不对?”
凌青云:“……”
第五年揭榜后——
阿亭对济慈笑道:“今天晚上吃什么?”
凌青云:“师姐,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想……”
阿亭:“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从静思涯扔下去。”
济慈:“……”
薛敬之从他们三人身边走过时幽幽说了句:“你们霸占论道比武榜末这么多年,累不累啊?”
9. 悸动
四年多过去,阿亭再也没见过玉笙寒。前生仿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一晌贪欢,不知梦里是客。她手持玉笛坐于藏月阁窗前,楼下桃红含宿雨,可怜可爱,旖旎动人。
苍月远远望着阿亭,有一瞬的失神。阿亭一身白衣坐于窗前的淡然神态,有着故人年少时落拓不羁的影子。苍月走近,敛色道:“还不过去?”
阿亭见苍月长老来了,赶紧跳窗站好,笑道:“现在去,这不是等着您来和您说一声嘛。”
方才有天墉城弟子过来传话,掌门要召见她。
“快去,”苍月道:“对了,听疏影说……你师父快要出关了吧?”
阿亭道:“是的。”
她下楼,和等候在外的天墉城弟子一同离开。
这几年来,她从未被掌门召见过,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去往玉虚宫的路上,她时不时套对方话,不过前来传话的弟子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阿亭无奈,心想只能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走至玉虚宫殿外,阿亭即便已经多次目睹这美轮美奂的天墉城主殿,她这种常年居于论道榜末的弟子倒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进去。
殿外长廊上有一少年孑然而立,清蔚渊穆,灵隽如高山流水,清曜如寒星胧月。
阿亭再走几步就将踏入玉虚宫~内,她对着不远处的济慈悄声道:“等我,一起回去。”
也不知这么小声他听见了没有,不过她紧张的情绪倒是有所缓解。
阿亭深呼吸,跟着引路的弟子走进玉虚宫。才踏进一步,一股威严庄重的压迫感向她袭来。她偷偷望了眼,殿中弟子立于两侧,座上除了掌门之外还有几位长老,许久未见的薛敬之竟然立于长老身侧。
她与薛敬之基本上就论道大会这类昆仑虚盛典才会见上几次,每次见到除非是韩疏影在,不然他才不会给她好脸色。
阿亭回想自己近一个月来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向天云阁讨要的食材多了一些,也没有犯大错,不至于被叫到玉虚宫来吧?
“掌门大人,各位长老,唐雪柔带过来了。”
阿亭行礼,道:“弟子阿……唐雪柔,参见掌门大人、各位长老。”
殿中肃静,落针可闻。
正座上的人笑道:“你就打算一直看着地下吗?”
阿亭抬头羞赧笑了笑,正座上的玄清掌门仙风道气松形鹤骨,料想年少时也是器宇轩昂。她的眼神和负责刑罚的戒律长老决明对上,脸上的笑转瞬消失,如坠冰窖。
阿亭正色,等着掌门问话。
玄清真人道:“你不必紧张,叫你来只是问些话而已。”
阿亭道:“是。”
玄清真人道:“唐雪柔,你在竹隐已有四年之久,你觉得济慈如何?”
阿亭想到昆仑虚众人对济慈的态度,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应答。
决明长老一直盯着她看,目光凌厉,给她增添了几分焦灼感。阿亭定神,沉声道:“济慈身为昆仑虚弟子,勤于修炼,行为端正,谨守本分,从未有逾越之举。”
偌大一个玉虚宫,此时阒然无声。
阿亭心脏砰砰作响,不敢与玄清掌门对视。少顷,忽闻座上传来低笑声。她抬眼偷偷看去,玄清真人脸上也微带笑意,身上的威严却不减半分。
有长老笑道:“又不是审讯你,如此谨慎作甚?”
阿亭自知心思被看穿,心中略感羞惭,腼腆笑了笑。
“唐雪柔,”玄清真人道:“我是问你,你觉得济慈为人如何。”
玄清真人不恶而严,阿亭心想自己和济慈没犯什么错,不必这般谨小慎微。想通之后,她浑身一轻,措辞答道:“我很喜欢济慈,他懂事体贴,我虽比他年长,这一方面却不及他。济慈脾气极好,从不与人置气,他在我心中是个好孩子,于我而言亦友亦亲,我想若有人愿意深入了解济慈,一定会对他改观。”
这番话倒是她的真实所想,如若昆仑虚的习道者能摒弃某些想法,她想他们会发现济慈是个很好的少年。
“你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在责怪其他弟子。”
决明长老虽笑,目光却锐利冰寒,阿亭被他看的心惊。决明容貌清癯,隐约可见年少时的神风俊朗,他身为昆仑虚的戒律长老,在众弟子心中树立的威严,未逊色于玄清掌门。
阿亭道:“弟子不敢。”
“不敢?”决明笑了笑,看似轻松的语气里携带着令人不敢忤逆的庄严,“你既然与其他弟子有不同的心思,那你来说说,对于玄虚掌门将济慈带回昆仑虚一事,你有何看法。”
决明看似云淡风轻,只是寻常问话。
玄清掌门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决明,复又看向阿亭。阿亭见众位长老也将目光集聚在她身上,眉头紧蹙。
她从未见过的玄虚掌门,是很多人心中的结,答对了解不了心结,答错了平添憎恶。
思绪纷乱之际,一段撷取自书中的话语忽然涌现至脑海。
阿亭凝神,目光灼灼,对决明长老油然而生的畏惧之情忽而消失。她与决明对视,不卑不亢,沉着道:“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一段不为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故君子于一虫一蚁不忍伤残,一缕一丝勿容贪冒,便可为万物立命、天地立心矣。”
阿亭面不改色,停顿片刻,郑重道:“玄虚掌门此举,便是为昆仑立命、立心。我身为昆仑虚弟子,应承掌门之志,怀慈悲大义之心。”
“好一个为万物立命、天地立心。”
说话之人,是坐决明旁边的一位长老。决明一言不发,目光不复起初那般锐利,咄咄逼人的气势有所削弱。
玄清掌门看了看决明,对阿亭道:“你先下去吧。”
阿亭垂首道:“是。”
行完礼,她抬头时无意间瞥见殿上的薛敬之,他的目光不似从前般冰冷锐利,只是异常平静地注视着她。
阿亭微怔,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转身走了出去。
左脚刚向殿外踏出一步,她便发现了站在殿门后的济慈。这冰雪般的少年如晶莹鉴影的琉璃,不染一丝尘埃,遗世出尘。
阿亭侧过脸,粲然笑道:“你看懂我的嘴型了是吗?所以一直在等我。”
济慈不语,眼底掠过一丝隐晦的情绪,还未让人稍加琢磨,他已神色如常。
阿亭轻扯济慈衣袖,悄声笑道:“扶我一下,刚才装过头了,现在腿有点软,决明长老太吓人了……”走了几步,她已将全部重量倒在他身上,舒适之余,心里不禁诧异这少年又长高了。她懒懒笑道:“济慈,今天我做拿手好菜给你吃。”
“恩。”
少年回答的很简洁。
天边云霞缥缈,仿佛是云上的织女一时疏忽,将天女的霓裳羽衣掉落下来,误把浮云染上华妆。阿亭将身体的重量从济慈身上移开,悠然仰望天上的景,步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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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盈。
走了一段路,阿亭不知不觉间已走在前面,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对后面的少年笑道:“济慈快点,我们趁太阳下山之前回家,回我们的竹隐山。”
济慈微怔,薄唇一张一翕。
阿亭和他隔着一段距离,灵力浅薄,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不过这些细节已然不是她在意的了,她呼吸一滞,万物失声——
少年笑起来的样子,美好如隔岸凌霜傲雪的寒梅,片片绯红飘落在融冰的溪流上,浟湙潋滟之貌,令天上的霓裳羽衣倏然失色。
竹隐山。
济慈发觉阿亭有些不对劲,她自天墉城回来后就一直打水洗脸,时不时使劲拍两下,济慈听着那清脆响亮的巴掌声,不禁问:“你这样,不痛吗?”
阿亭脸上沾着水珠还没擦干,神色异常。她看了看济慈,眼底闪过一丝慌张,手指向外边,仓促笑道:“天热。”说着便对着脸摇手扇风。
“砰!”
忽然刮起的大风把门给重重关上,阿亭冷得打了个激灵,脸上一红,硬着头皮道:“你说这天怎么变这么快?刚才还挺热的,我……我先回房去了。”
不等济慈说话,她已经溜走了。
阿亭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心中莫名的躁动感终于平复下来。林间有虫鸣声,她不觉吵闹,倒觉得夜阑人静中这细微的声响颇为有趣。早上去清虚峰完成师姐交代的功课,午间去藏月阁和苍月长老修窃魂之境,玉虚宫之行她整个神经都是紧绷着的,一天下来早已困倦。
林间的虫鸣声被隔绝于耳外,室内清静。阿亭阖眼,沉沉睡去。
“师姐,唐师姐。”
睡梦中听见有人叫了她好多声,阿亭勉强睁开眼看了看,房中并未有人,她又闭上眼睡去。
“唐师姐?雪柔师姐?你在吗?”
这声音很是熟悉,不过阿亭太困了,根本没打算去深究。
“唐师姐你真的不在吗?”
阿亭闭着眼愤愤道:“不在。”
“唐师姐你终于出现了!”
听着对方激动的声音,阿亭感觉自己心中的火球越来越大,那人再说一句话火球就要炸了。
“雪柔师姐你知道吗……”
“我不想知道!”
阿亭猛然睁开眼,一口闷气郁结于心。她四处张望,根本没发现可疑的人影。
“师姐……”
她循声找了过去,发现声音是从她枕头底下传出来的。阿亭叹气,伸手将素镜从枕头底下掏出来,被人从睡梦中吵醒的烦躁有所消减。
“凌青云,这大晚上的,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你明天最好别让我看见你,否则我要你葬身静思涯。”
听到阿亭撂下这句狠话,远在缥缈峰上的凌青云身子一抖,小声道:“那……那我还是明日再说吧。”
阿亭冷哼一声,对着素镜道:“你没得退路了,我这么困被你吵醒,根本就睡不着了。”
这素镜自韩疏影给她后她就一直放在床边,偶尔和韩疏影用素镜讲过几次话。
凌青云低声道:“就是……就是想和师姐你说,我们可以下山了。”
素镜那头声音很轻,阿亭听不清楚,为保自己没听错,她问:“你是说……下山?”
凌青云生怕自己又做错什么,小心翼翼道:“对,下山。”
凌青云只听到“哐当”一声,阿亭的素镜好像掉床下了。
10. 下山
下山。
这两字带给阿亭的惊喜如同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纵使昆仑虚如画中仙境,她仍然向往去到热闹的人世。山下的灯宵月夕,雪际花时,山下的茶坊酒肆,柳陌花衢,叫人遐想联翩。
素镜里再也没有传出声响,远在缥缈峰的凌青云对着素镜低声试探道:“雪柔师姐?”
阿亭捡起摔落在地上的素镜,急切问道:“何日下山?”
凌青云道:“明日。”
阿亭抱着素镜躺在床~上,嘴角止不住的上扬。乐了好一会儿才问:“下山是有什么任务吗?有哪些人?为什么我们这种常年混迹于论道榜末的弟子都能下山历练?”
凌青云道:“江南一带频频发生惨案,疑是妖魔作祟。一个月前天墉城的几名弟子下山调查此事,前几日通过素镜向昆仑虚求助后便再也联系不上了。长老们派卿师兄带领几名弟子去江南寻找他们,唐师姐和济慈师弟都在名单之中。”
“这样啊,”阿亭打了个哈欠,轻声道:“那明日再说吧,我先睡了。”
“好的,师姐早些歇息。”
凌青云放下素镜,如释重负。
他有一件事情没告诉阿亭,那就是他不在名单之中。
卿师兄是出了名的爱好稀奇法器,他早就对唐师姐的入梦产生兴趣,不过因为时常下山游历,两人很少有交集。他对卿师兄说唐师姐人品很好,就是脾气古怪,特别难相处,所以在昆仑虚就只有他一个好友。如果卿师兄想借入梦研究,师姐决计是不肯的。若是带上他,他在一旁怂恿鼓动,师姐兴许会把入梦拿出来。
凌青云叹了口气,心想还好师姐没有再问下去,不然他说漏嘴就要被师姐的入梦打死了。
翌日清晨,竹隐山。
济慈一早起来就看见阿亭坐在外厅,一手支颐,一手抚摩着桌上的玉笛。她瞥见少年,露出明朗笑容,道:“济慈我和你说个好消息,我们今日就要下山了!”
济慈神色如常,仿佛早有所知,看上去对下山之事并无憧憬和惊喜。他盯着阿亭看了好一会儿,迟疑道:“师姐为何要换上男弟子的衣物?”
阿亭手持玉笛,笑道:“你不觉得这样子很有少年意气吗?”
济慈微怔,数年前那个站在天墉城雪景湖静心亭的身影忽落心间,眼前人一如初见。
午间,阿亭已收拾好行李,却迟迟未见有人来传话。昼闲人寂,鸟语悠扬,她等着等着竟在塌上睡过去了。
“师姐!唐师姐!”
凌青云见门是开着的便兴冲冲跑了进去,冷不防被济慈看过来的眼神吓得赶紧噤声。
凌青云小声道:“济慈师弟,师姐呢?”
这几年他和济慈也有打交道,这少年性子偏冷,且不喜言辞,叫人难以捉摸,难以接近。然而凌青云觉得这位师弟并不讨厌自己,许是他和师姐关系很好的缘故。
济慈看向塌上,并未回答。凌青云望了过去,才知道师姐原来是睡着了。想起昨晚上师姐的怒火,凌青云踌躇不前,不知要不要上前去叫醒师姐。
济慈淡声道:“她这次会很高兴的。”
这次?难道昨晚上他和师姐用素镜对话的时候济慈师弟也在场?
凌青云心里疑惑,殊不知心思已在脸上显现。不过他很快就对着济慈笑了起来,因为那个冷冰冰的少年主动和他说话了。要知道,这四年多的时间里,济慈主动和他说话的次数屈指可少,往往都是他说个不停。
凌青云走到榻前,摇动阿亭的衣袖,低声道:“师姐,该下山去了。”
阿亭没反应,睡得很沉。凌青云反复说了几次,才看见她的睫毛轻~颤。阿亭睡意朦胧,听到“下山”二字逐渐睁开眼,凌青云温顺的眉目映入眼中,笑容讨喜。阿亭睡眼惺忪,迷糊道:“下山?”
凌青云颔首微笑:“对,我们来接师姐和济慈师弟下山了。”
阿亭疑惑道:“我们?”
凌青云道:“卿师兄和向师兄在外等候。”
他口中的“卿师兄”阿亭早有耳闻。卿哲宇名声虽不及被誉为“昆仑双壁”名扬仙门的蓝谨言和钟子期,但也是昆仑虚年轻一辈的翘楚,受后辈们敬重。他平素最喜古籍,对仙器、灵兽尤为感兴趣,有传闻说他年少时曾一心只想在藏月阁当个管杂事的弟子,好日日与古籍、仙器作伴,还是决明长老命人将他五花大绑绑到了天墉城入学考核的地方这事才翻了篇。
不过这向师兄又是谁?
阿亭尽管有些好奇,但是没问出来。她起身时顺手拿起搁置在一旁的包袱,对济慈笑道:“济慈,我们出发了。”
随凌青云走出门,站在屋外的两名年轻男子听到动静看了过来。二人皆穿一袭昆仑白衣,一人剑眉星目,气宇不凡,看上去与阿亭年纪相仿;一人文质彬彬,儒雅清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令人如沐春风。
凌青云上前对那名带着笑意的男子道:“卿师兄,唐师姐和济慈师弟已经准备好了。”
卿哲宇不摆师兄的架子,温和道:“听闻师妹和济慈师弟尚未能御剑,为避免耽误行程,我与师弟就直接过来竹隐接你们一同去姑苏。”他停顿片刻,许是看穿了阿亭的心思,又道:“天墉城那边无需担忧,掌门与长老已将事情嘱咐于我,直接下山无碍。”
“一切听师兄的。”阿亭笑了笑,眼前人谦和有礼,让人心生敬意。
卿哲宇一愣,看了看阿亭,又看了看凌青云。阿亭不解,不知他为何面露诧异之色。凌青云左挠右挠,始终不敢正眼看阿亭。
“入门多少年了,连御剑都做不到,难怪常年是论道榜末三名。”
卿哲宇身后的少年冷冷道。
“星渝!”
卿哲宇低声呵斥,少年别过脸,未置一语。
向星渝,这名字阿亭有点耳熟。她常年在竹隐上生活,性子里的骄躁也被消磨了不少,况且卿哲宇也在,她懒得和向星渝起冲突。
凌青云道:“向师兄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
阿亭看向凌青云,心想难不成这傻小子要出头?
“谁说论道榜末三名连御剑都做不到?”凌青云义正言辞道:“我就能御剑,我前两年就能御剑了。”
向星渝一脸漠然:“哦。”
阿亭摇头叹气,这凌青云气势也太弱了,她仿佛看见一只小白兔不自量力地站在大灰狼面前说:大笨狼,我跑得快,我前两年就能跑得快了。
卿哲宇道:“即刻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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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济慈师弟与唐师妹可与我们中的二人共乘一剑。”
“我不喜与人乘一剑。”向星渝撂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凌青云笑道:“这向师兄真是的,又没人选他。”
向星渝皱眉,斜睨了一眼凌青云,冷眸寒意逼人。
凌青云对此浑然不觉,他见向星渝一直看着自己,对身边的阿亭道:“师姐,你觉不觉向师兄嘴上说不乐意,眼神却流露出一种非常强烈的期盼?”
阿亭道:“你哪里来的这种错觉?”
最终是济慈与卿哲宇乘一剑,阿亭和凌青云共乘一剑,至姑苏城郊外人烟稀少之地,几人为了避免招人注意,便不再乘剑,改为步行。
姑苏城郊垂柳依依,桃杏酣酣,春意盎然,浮花浪蕊遍地,却未逢踏春游人。
凌青云和阿亭挨得近,阿亭低声问:“我怎么没听过向星渝这个人啊?”
凌青云道:“向师兄也是我们这代的出色弟子,常年在论道前几名。可能是薛师弟经常在榜首,名气比较大,所以师姐没注意到薛师弟后面的名字吧。”
听凌青云提起薛敬之的名字,阿亭道:“你说这论道榜前几名的弟子怎么都不好相处呢?”言已,她转念一想,出凡入胜者又何需时时与人为亲,有些人注定是被人仰望的。她随口道:“薛敬之和向星渝的关系应该不错吧,性格那么像。”
“芳摇也在论道前几,他就很好相处啊。”凌青云想了想,又道:“薛师弟和向师兄年纪相仿,都是我们这一代的翘楚,不过两人关系好像很一般。我听其他师兄说星渝师兄心高气傲,一直想超过比自己年岁小的敬之师弟,奈何敬之师弟每年都是论道榜首,颇受掌门和决明长老器重。”
见阿亭听的认真,凌青云又道:“敬之师弟同当年的玄虚掌门、现在的谨言大师兄一样,属百年难遇的旷世奇才,星渝师兄虽然也是出类拔萃百里挑一,不过到底和敬之师弟比起来差那么一些……”
阿亭隐约觉得后背发凉,她往背后一看,毫无准备对上了向星渝锐利的目光。阿亭一惊,赶紧拉了拉凌青云的衣袖,低声咳嗽了一下,道:“别说了。”
她的声音如蚊虫般大小,凌青云没听清楚,问:“师姐你说什么?”
阿亭正想告诉他向星渝就在后面,向星渝却先她一步,冷冷道:“让你别说了,我都听到了。”
凌青云神情一滞,转过身往后一看,整个人吓得一动不动,仿佛被千万年的寒冰冻住。向星渝面无表情地瞥了眼凌青云,走到他前面去了。
阿亭默默走到济慈身边,干笑道:“这姑苏城外的风光真好。”
卿哲宇回眸看了看这几个年轻的师弟师妹,道:“马上就要到城内了,入城之后大家分散开来去打听同门的消息,酉时在悦来客栈汇合。”
“是。”阿亭等人齐声应道。
卿哲宇道:“我独自一人就可,雪柔师妹和济慈师弟一起,青云……”
凌青云紧张起来,听卿哲宇平淡道:“青云和星渝一起。”
阿亭只见凌青云顿时面若死灰。
入城分别时,阿亭拍了拍凌青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师弟,保重。”
说罢,她便和济慈离开了。
11. 入世
有人云:人间烟火姑苏城。
白墙灰瓦间随处可见的小桥流水,文人墨客笔下江南水乡清秀恬静的灵韵,诗情画意般的朦胧烟雨,弦琶筝中浅吟低唱的吴侬软语,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百货充盈的繁华兴盛,都集聚于一幅画卷当中。
阿亭沉醉于江南风光,蓦地想起济慈好像是姑苏人。她侧过脸去看济慈,无意间瞥见他身后频频回首的男女老少。这世上画技最精湛的画师,怕也是难以临摹出少年的霁月清风。
颠倒众生的仙姿佚貌,未语时清冷出尘,谈话间笑靥缱绻如静水流深。
阿亭道:“济慈你是姑苏人吧?”
济慈神情微怔,眼前的事物忽地变成血海地狱,耳边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淡声道:“恩。”
阿亭笑了笑,心想济慈的父母大概也是仙人之姿,不然眼前人怎么这般好看呢?
“姑娘自重啊,都留哈喇子了。要不要过来算一卦?”
闻言,阿亭看了过去,是一个摆摊的算命先生,他一袭灰色道袍,看上去比一般的江湖术士年轻许多。听他的口音,不像是姑苏人氏。阿亭想起有任务在身,走至他摊前,问:“前辈,请问你可有见过与我穿着一样的少年?”
算命的道:“有啊……”
阿亭一喜。
“不就在你身后吗?”
阿亭脸上的笑容凝住,算命先生眉头一皱,面容忽然扭曲起来,看上去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阿亭担忧道:“你没事吧?要不要去看大夫?”
算命先生猛地站起,“不行了要拉出来了!姑娘你帮我看一下摊子,要是有人来你随便糊弄一下,价钱随便开,你七我三。”
话音落地,人便没影了。
“是这位公子看相吗?”
阿亭望向身后,来人是一貌美的锦衣女子,身姿如弱柳扶风,模样楚楚动人。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婢女。阿亭指了指自己,小声道:“我不会……”
“公子?”
女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济慈身上。
阿亭见济慈神情冷淡,对女子笑道:“姑娘,我和他是一起的,你要问哪一方面啊?”说着,她已坐到方才算命先生的位置上。
女子看了看济慈,在阿亭面前坐下,眼含秋水,低声道:“姻缘。”
阿亭清了清嗓子,手指乱动了几下,随口胡诌道:“风天小畜,乾下、巽上。有人为你说媒,说媒虽是正道,但由于交涉时而破裂。若有心仪者,可自行提亲,不要委托他人。”
女子惊道:“我家里的确在说一门亲事,不过那人并不是我心上人……”说着,她又盯着济慈看了。
阿亭心想,居然还真的说中了。她笑道:“人生在世,遇上心上人难,能与心上人成亲更难,卦象显示你会与心仪者成……”
济慈道:“你命里今年会有一劫,从今日起行善度日,万事皆安然。”
女子道:“是怎样的劫?”
济慈不语。
阿亭以为济慈是编不下去了,赶紧替他解围道:“天机不可泄露,只能说这么多了,下一位。”
女子流连于摊前,奈何身后已排起一队长龙,其中女子较多。她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济慈,最终还是起身让位了。
阿亭对着刚坐在的女子道:“姑娘要问什么?”
这一次她已经炉火纯青了,无异于走街串巷手摇串铃的江湖老手。
女子道:“姻缘。”
……
接连给好几个女子看了姻缘,见又有一人坐下,阿亭叹道:“你不会也是要问姻缘吧?”
她已经编不出花样了。
“嘿嘿嘿。”
阿亭抬眼一看,这次坐下的是一俊秀的年轻男子,看衣着,必定是名门望族子弟。男子的眼眸之中少了些许精光,略显呆滞,看上去有些傻气。
阿亭问:“公子是看仕途还是姻缘?”
“嘿嘿嘿。”他又是傻笑,白白浪费了这张在仙门也不会湮灭失色的脸。
“公子……”
“不好意思,我家公子影响你生意了。”
来人似乎是这位年轻公子的仆从,他放下几两碎银,拉着自家的傻少爷从人群里离开了。
阿亭收起银子,心里暗爽:不用瞎编也赚到银子,干脆不修道改算命得了。
“今天不算了,有点累了,累了就算不准了。”阿亭装出一副劳累过度的样子。
“谁说不算了?继续算!”算命的赶过来,低头一望桌底下的银子,一脸震惊地看向阿亭。
“到底还算不算啊?”人群之中有人问。
算命的摆手道:“不算了不算了,再算下去就不准了。回去吧回去吧,改日再来算。”
阿亭疑惑道:“你方才不还说继续算吗?”
算命先生回过头道:“今天赚的比以往我几个月赚的都多,收摊喝酒去了。”他一脸奸笑,哪里有习道之人的仙风道骨,活脱脱一个老奸巨猾的无良奸商。说罢他又道:“小姑娘看不出来啊,诓人挺有一套的。”
阿亭笑道:“哪里哪里,小女子刚出江湖哪比得上走南闯北的您呢,我也就被人称为昆仑虚卜卦一把手而已,真的没什么……”
“谦虚了谦虚了,”算命先生抓了一把碎银,道:“你七我三,我就收你一个摊位钱,我够守诚信吧?”
阿亭把剩下的银子全装入佩囊里,对算命先生竖起大拇指,称赞道:“非常守诚信,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算命先生道:“鄙人诸葛独秀,敢问道友芳名?”
阿亭双手捧着装的满满的钱袋子,喜不自胜,笑道:“阿亭,昆仑虚弟子。”
“昆仑虚……”诸葛独秀若有所思,将阿亭下上打量了一番,道:“你之前是不是问我有没有见过和你穿一样衣服的人?"
阿亭道:“对,你有印象吗”
“我想起来了!”诸葛独秀合掌一击,如饮醍醐:“三日前我刚到姑苏,夜间在酒肆里饮酒到子时。出了酒肆走了一段路就倒在大街上睡着了,半夜醒来时的确有见过和你穿相同衣服的几个少年郎。当时我看见他们面前的几个人浑身散发着煞气有点发怵,尤其是那个半露香~肩的女子看了我一眼我吓得酒都醒了,赶紧逃走了。”
阿亭隐隐觉得不安,诘问道:“那是怎样的女子?”
“当时我酒醉,看的也不是很清楚……”诸葛独秀思忖半天,道:“那女子艳绝,左肩裸~露于外,恐怕姑苏城最有名的花魁都不及那女子的半分妩媚。她看到我时,那轻飘飘的眼神如同杀人不眨眼的邪魔,让人有蛇蝎附体的恶寒。”
阿亭道:“你把她说得这般邪乎,按道理说她就没对你做什么”
“她能对我做什么……”诸葛独秀笑道:“我当时就用我祖传的遁地符逃走了。”
阿亭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好久才道:“诸葛道友真的是……非常果断了。我与我师弟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阿亭转身欲走,诸葛独秀喊道:“等等!我隐约看见那女子左侧的琵琶骨下有一朵红莲……”
红莲……阿亭在心中默念,冲诸葛独秀笑道:“谢了,诸葛道友。”
“客气了,”诸葛独秀笑道:“阿亭姑娘,有缘再会。”
阿亭莞尔一笑,转身和济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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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诸葛独秀遥望着他们渐远的身影,淡淡一笑。
和诸葛独秀道别后,阿亭与济慈走在街市上,准备去悦来客栈与卿哲宇他们碰面。阿亭掂了掂佩囊,不由笑道:“诸葛独秀还挺有趣的。”
济慈道:“师姐没发觉吗?”
阿亭疑惑道:“发觉什么?”
济慈道:“诸葛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阿亭想了想,道:“姑娘,请……”
济慈道:“可师姐你穿的是男弟子的衣服。”
阿亭略微诧异,心道:难不成诸葛独秀第一眼就看穿了?她非刻意乔装打扮,仅仅只是喜欢这一身衣物。这诸葛独秀看上去平平庸庸不过一普通的江湖术士,原来这般观察入微。
阿亭讪然笑道:“这诸葛独秀一口一个姑娘我都没注意,财迷心窍,人也变傻了。”
济慈停下,道:“师姐,骗人不好。”
他神情和往常一样淡然,声音不轻不重,语气里没有责备。阿亭呆望着目光清冷的济慈,他立于繁华喧闹的街市里,看上去清心寡欲,俨然一位冰魂素魄的高洁之士。
阿亭脸上倏地泛起红晕,半晌才讪讪道:“要不……把银子还回去?”
济慈见阿亭羞赧,淡笑道:“不用了。”
阿亭的眼神里流露出不解。
“我说的都是真的,”济慈眼里的笑意更甚:“银子是师姐的,不用还回去。”
阿亭幡然醒悟,难怪每次她和别人说完之后济慈都要追加一句。她好奇道:“济慈你是什么时候习的占卜之术?”
济慈道:“闲暇时看了看藏书阁推演的古籍……”
“冰糖葫芦,公子要不要来两串冰糖葫芦?”
卖冰糖葫芦的老人走至两人中间。
阿亭往佩囊里掏银子,笑道:“来两串吧。”
从老人家手里接过冰糖葫芦,阿亭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自己的那一串糖葫芦,转身对济慈道:“你的……”
济慈正望着某处,听见阿亭的声音回过神,接过她递来的冰糖葫芦,道:“师姐,把你的佩囊借我一下。”
阿亭虽不知他打算做什么,但还是讲佩囊解下给了他。阿亭在原地站着,见济慈拿着她的佩囊穿过人群,走至对面,她这才注意到蹲在墙边的几个小乞丐。
经过阿亭身边的路人望着对街,道:“前段日子似乎有很多难民入城,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最近几年风调雨顺,从未听说哪里有灾害发生。”
对街。
小女孩望着眼前人,他容止如天上仙人,令她瞬时忘却了连日来的饥饿。其实他从对面走过来的时候她的眼睛就只能看见他了。衣衫胜雪的仙人手上拿着糖葫芦,修长的指勾着刺绣精致的佩囊绳在她眼前晃啊晃,仿若上元佳节的华灯。
她傻傻盯着这位仙人,只见他从佩囊里取出白花花的银子俯身放在她脏兮兮的小手上,淡声道:“和他们去买些吃的。”
女孩不敢置信地盯着手里的银子,转而看向他时,被他手中色泽艳~丽的冰糖葫芦吸引了目光。她不禁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过去。
“师姐给我的东西谁都不能拿走,小孩子也不例外。”
女孩听到神仙这么说,赶紧收回了手,对上他的目光时,她觉得他的眼睛如同天上的冷寂寒星,好看却又遥远,他说话的样子也很冷淡。天上的神仙就是这样的吧?听说广寒宫很冷,他一定是太冷了,所以说话和眼神也变冷了。
“济慈。”
女孩望见有一少年走到神仙的身后,神仙回头看向那人,她在那一瞬看到了神仙脸上很浅却胜过人间无数的笑容。
12. 士族
“原来你跟我拿佩囊就是为了……”
济慈将阿亭的话打断:“该去客栈找师兄他们了。”
阿亭回头看了看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她左脸上有一个浅浅的心形胎记,小手握紧银子,眼睛一直盯着她看。阿亭冲她淡淡一笑,转身和济慈走了。
女孩同龄的伙伴们都凑近女孩,一个个都开心得不得了,她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乌黑的眸子一直望着那白衣的少年。即便那抹雪色的身影已在人潮中消逝,她心里大概都忘不掉了。
悦来客栈。
“师姐,你们可终于来了。”
凌青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等来了和他关系好的竹隐山二人,自从和大家分散他就一直和向星渝打探同门的下落。向星渝这人又闷又无趣,时不时还喜欢冷言冷语,他可是受够了。
阿亭低声道:“晚上请喝你喝酒。”
凌青云有一肚子的苦水要说,连连点头道:“好好好。”
卿哲宇道:“你们都过来吧。”
几人都坐下,桌上只有茶水,未上果肴。
卿哲宇道:“青云和星渝先说说你们得到的消息。”
凌青云抢先向星渝一步,叹气道:“哎,星渝师兄老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别人都被他吓跑了,还好我长得善良,不然什么都问不出来。”
卿哲宇见向星渝脸色越来越阴沉,尴尬的咳了两声。
凌青云道:“师兄你呛到了?没见你喝茶啊。”
卿哲宇抿笑道:“你继续说。”
凌青云道:“祁师兄他们是七日前通过素镜跟昆仑虚求助的,他们一行人身着昆仑虚的衣服引人瞩目,所以一些小贩都有印象。不过听小贩们说,祁师兄一行人自三日前就凭空从姑苏城里消失了。”
卿哲宇若有所思,他沉声道:“姑苏近一个月来不太平,发生了多起血案。害人者手段极为残忍,通常都是开膛破肚,偷人脏器,食人血肉。城里有流言说是凶灵作祟,祁风他们下山就是为了除此凶灵。但仅是凶灵,不至于让祁风等人如人间蒸发,一点痕迹都寻不得。”
向星渝道:“师兄的意思是,传言里的凶灵是其他邪祟?”
卿哲宇道:“具体是什么邪祟暂时无处得知……”
“师兄,”阿亭小声道:“我听一个算命的友人说他在三日前看到过我们昆仑虚的弟子,对方好像是以一个女子为首……”
凌青云道:“师姐在姑苏有熟人?”
卿哲宇不理会凌青云,望着阿亭道:“女子?”
阿亭道:“对,他说那女子裸~露半肩,琵琶骨下有一朵红莲……”
“红莲……”卿哲宇的眼眸有一丝精光掠过,“难道是万魂谷杀音?”
阿亭完全不知道这人是谁,神情茫然。
凌青云道:“万魂谷是魔界四大门阀之一,这杀音又是万魂谷四大护法中的一个。”
听他这么一说,阿亭心想:那这女子肯定是个厉害角色。
这几年来她虽然没有下过山,但也听说过魔门的一些事情。世上有灵魔妖鬼,正派人士将之皆称为邪魔。魔门中又有御灵宗、罗刹门、万魂谷、九冥宫这四大门阀,若说昆仑虚和蜀山是仙门两大支柱,那御灵宗和罗刹门便是魔门中的昆仑与蜀山,令仙魔两道谈之色变。
阿亭好奇道:“那另外三个是谁?”
凌青云道:“除了‘媚骨’杀音以外,还有‘涂山九尾’青绾,‘鬼将’战无涯,最后一个好像是‘无名氏’徐离,因为外界只知他姓徐离,不知其名字。”
阿亭道:“行啊凌青云,知道这么多。”
向星渝冷不丁来了一句:“知道这些邪魔外道有什么值得称赞的。”
凌青云嘀咕道:“至少能在对方报出自己姓名后赶紧逃走保命啊……”
向星渝冷着脸,讥讽道:“真有出息。”
凌青云嘴硬道:“那向师兄你遇上比自己厉害的魔头可别逃。”
向星渝目光冷冽:“我宁可死,也绝不当背对邪魔的孬种,丢昆仑虚的脸。”
凌青云一愣,没有再说下去。
“好了好了,”卿哲宇打破僵局,笑着缓和道:“今天大家一直赶路,进了城也是去四处打听,想必也累了。今晚我们在客栈住一宿,明日去萧府。”
阿亭疑惑道:“萧府?”
凌青云道:“师姐你们没来的时候我们有向客栈的店小二打听,祁师兄他们进入姑苏城后就在这间客栈住下了,萧府是他们消失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
“小二,”卿哲宇招手将店里的伙计叫来,淡淡道:“把你们这里的名菜都上上来吧。”
饭后大家回自己的房间休息,阿亭吃的有点多,独自在庭院里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走累了便坐在清凉的石凳上吹奏《魂梦吟》与《魈引》。
院里有一个清澈的小池子,池中的鲤鱼游来游去,惬意至极。池边有颗需三人合抱的桃树,桃木看上去已经历经年月风霜,不过飘落下来的片片绯红仍旧如初生般可爱惹人怜。
阿亭手指逗弄着金色的小鱼,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她侧过脸时,才恍然发觉天上已有一轮银月悬挂。她的目光落在楼上开窗的那间屋子,少年倚窗而坐,银色月华在他身上无声流动。
阿亭对着他笑道:“济慈,快下来,我给你买酒喝。”
客栈大厅。
“这姑苏的酒真好喝……”凌青云揩了揩嘴角,笑眼迷蒙,脸上泛着淡淡的酡~红。
阿亭单手支着脸,桌上堆着酒坛子,一片狼藉。她不禁摇头叹气道:“凌青云怎么这么能喝?我今天赚的钱都要被他喝完了,他怎么就听到我叫你了呢?”
未等济慈回答,凌青云已笑盈盈指着阿亭:“师姐,小气鬼,白天还说要请我喝酒。”
阿亭望着醉眼朦胧的凌青云,无奈笑道:“对对对,你师姐最小气了,这一桌的酒钱都是鬼付的。”见凌青云又往碗中倒酒,阿亭伸手夺过那坛酒,正色道:“明日还要去萧府,再喝下去明日~你就起不来了。”
店里要打烊了,扫地的伙计百无聊赖,听见“萧府”二字,不由搭话道:“各位小道长明日是要去萧府?”
阿亭道:“恩,这萧府在姑苏是大户人家吧?”
小二一看就是自来熟的主,他将扫帚搭在一旁坐到阿亭这桌的空位上,向身边的济慈笑道:“我能喝口酒吗?”
济慈点头,但不言语。
已是夜深,客栈内外都静悄悄的,唯独这一桌能闻人语。店里灯火通明,桌上有香醪佳酿,四人各坐一方位。
“其实各位是来调查姑苏城近段时间的凶案吧?”小二饮了一口酒,笑道:“各位头次来姑苏,白日里掌柜的不让多说,但你们赏我这口酒,我知道什么就都说了。其实这姑苏城,在十七年前就变成了凶城……”
“凶城?”凌青云耳朵忽然灵敏起来。
“方才你问我萧府,”小二看了看阿亭,道:“那我就从萧府说起。这萧府是姑苏有名的士族,与京都四大士族里的萧氏一族属同族血脉,百年前权倾朝野的那位宰相就是萧家的女婿,数十年前那位被誉为战神的少年将军也是出自萧氏一族。不过……”
“不过什么?”阿亭问。
“在十七年前,姑苏城里能与萧氏抗衡的其实还有两大士族,分别是闵氏、慕容氏……”小二的顿了顿,多年来在街坊酒肆里混迹使他颇能察言观色。在说到“闵氏”时,他留意到身旁那位神情淡漠的少年情绪有一瞬的外露。吊儿郎当的小二不留痕迹地低头饮酒,说起姑苏城里的奇闻异事。
过去的姑苏,也是和如今一般繁华,三大士族鼎足而立。但是十七年前,诗礼簪缨之族的闵氏一夜之间满门遭屠,同年冬至,慕容氏一族也遭人血洗,三大士族只留萧氏一族延留至今。
“这么邪门?”
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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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听完这些,不禁感慨。
小二道:“这两家的血案在我们姑苏可是悬案,有传言说凶犯不是人……”
“不是人?”阿亭忽觉后背发凉。
小二神秘兮兮道:“不是厉鬼就是邪魔,这世上哪有一人能不发出任何声响将几十口人全都杀光?”
凌青云道:“那这萧氏……”
“萧氏也不是全然相安无事,”小二道:“在闵氏、慕容氏相继发生血案后,萧家小少爷有一年忽然就变成了一痴傻小儿,可把萧老爷给气坏了。不过这比起另外两家的灭门血案倒是幸运得多。”
他说时眼睛盯着阿亭,阿亭察觉到他热烈的目光,诧异道:“怎么了?”
小二笑道:“看这位客官你都没怎么动过酒杯,我们店里的‘秦淮春’不好喝?”
阿亭道:“酒很香醇,不过我觉得入喉的时候太难受了。”
“我有办法。”
小二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坛酒。他揭盖为阿亭斟酒,笑道:“你尝尝看。”
店小二的盛情难却,阿亭只好啜饮了一小口,清香入鼻,入喉的液体带着些淡淡的甜味。她一口全喝完了,笑问:“这是什么酒?”
小二道:“不是买的酒,这是我自己酿的,我取名为‘醉卧红尘’。”
凌青云喃喃道:“‘醉卧红尘’?为何不叫‘醉生梦死’?”
小二笑道:“‘醉卧红尘’要通透一些。”
“通透?”凌青云不解。
小二道:“活得通透。”
凌青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品了一口,皱眉道:“有些甜味,我还是喜欢你们店里最有名的‘秦淮春’。”
小二道:“这酒最先带些甘甜,不知不觉就会喝多,一喝多……”
“真好喝。”阿亭笑眯眯地抱着酒坛子给自己倒酒。
小二惊道:“他喝了多少了?”
凌青云也诧异地注视着脸颊染上红霞的阿亭,起初她用的还是酒杯,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碗。
济慈淡淡道:“喝了快半坛了。”
小二急道:“快别让他喝了,这酒入口下喉虽有些甘甜,但是后劲比‘秦淮春’还大,再喝下去他明日就得头痛了。”
“无碍,我会用灵力护住……”济慈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他注视着巧笑倩兮的阿亭,眼底带着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仿若风雪中的旅人,抬头望见了穿透云翳的光。
凌青云笑道:“师姐不好酒,就是嗜你这酒里的甘甜,后劲再大也是不会在意的。”
阿亭已经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了,只想着往碗里倒酒。
“呃……”
阿亭喝着喝着不小心打了个酒嗝,她赶紧双手掩嘴,随后又挠了挠脸,天真逗趣的模样惹人发笑。
阿亭迷迷糊糊看见大家都看着自己,于是端起斟满酒的碗,嘴里念念有词:“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好诗!”小二赞叹道。
阿亭半眯着眼趴在桌上,笑道:“不是我写的。”
她愈渐觉得眼皮沉重得睁不开,耳边还能清晰听见凌青云和小二的对话,不过话里的内容她就是左耳进右耳出了。她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周遭似乎也渐渐静了下来,又过了很久,阿亭感觉自己躺在了舒适的地方。她半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是一少年正注视着她。
“济慈……”阿亭闭上眼,看上去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沉沉睡过去了。
隔了一会儿,只听阿亭在夜里呢喃道:“我有一壶酒,喝到九十九……”
“济慈,师姐睡下了吗?”凌青云在门口问。
“睡着了。”
凌青云只听到济慈用和往常一样的清冷声音回答,未见到终日冷静自持的少年,眼底内敛含蓄的眷恋。
13. 萧府
翌日。
阿亭一觉醒来倒是没有头痛,不过一大早上就被凌青云敲门喊醒还有点困。她跟在卿哲宇他们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凌青云,不由道:“凌青云你实话实说吧。”
凌青云被阿亭突然点名,傻呆呆地看向阿亭,心里把昨晚上到今早上的发生的事情全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没做错什么才出声道:“……好。”
阿亭纳闷道:“你是狐狸精吗?昨晚上喝了那么多今早上起那么早,精神还这么好。你说吧,你是不是晚上偷偷溜出去行采补之术了?”
原来是问这个。凌青云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能采谁……”
说时恰好向星渝路过打了个哈欠,顺便斜睨了他们一眼,径直走了。
阿亭使了个眼色,坏笑道:“向师弟?”
凌青云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道:“给我十个胆我都不敢。”
阿亭笑了笑,见已经走到萧府门前,没再调侃凌青云。
萧氏是姑苏城的名门望族,其闬闳峻丽,守门人也颇具气势。卿哲宇上前自述一番,守门人的脸色逐渐缓和,转身进府通报,片刻后回来对卿哲宇等人笑道:“我们家夫人有请。”
众人随萧府下人进府,府内回廊曲折,小桥流水清幽,亭台楼榭精美,苍松翠竹绿意浓,繁花迷离乱人眼。阿亭路过的那方水池,池面水光潋滟,池中菡萏花未开,碧绿一片,红白鲤鱼成群嬉戏。春风飒飒,夹岸的绿树婆娑,柳枝摇曳,送来阵阵花草树木的清香。
这萧府的建筑稀疏错落,景色雅致天然,水木明瑟旷远,巧夺天工,有山泽间趣。这样一方逍遥自在的天地,不出户便能享受田园隐居的乐趣。
“到了。”
阿亭听萧府下人这么说,心想估计都走了十多道门了,终于可以瞧见这位萧夫人了。她走在最后,抬眸凝神注视,厅中的贵妇人珠翠绮纨,鲜衣射目,婢媪环绕。
“方才下人通报,各位都是昆仑虚的弟子?”
萧夫人脸上挂着微笑,态度可亲,看上去庄重有礼,想必未出阁时也是美极一时的大家闺秀。
“晚辈昆仑虚卿哲宇,见过萧夫人。”卿哲宇行礼,向萧夫人逐一介绍道:“同行的是我的师弟向星渝、济慈、凌青云,以及师妹唐雪柔。”
师妹?
萧夫人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几位昆仑虚弟子,看见站在挺拔的少年们身后的一少年冲自己羞赧一笑,萧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卿哲宇口中的师妹原来是木兰装作男儿郎。
萧夫人出生于高门,看尽尔虞我诈,对于一个人的品性,通过眼神言辞,也能略知一二。
她琢磨着,卿哲宇身为这一行人中的长者,看上去睿智沉稳。向星渝眼神冰冷锐利,锋芒毕露,在昆仑想必是意气风发。那济慈目光沉静,神情淡漠,无锋利棱角,却没由来的让人觉得不容小觑。她眼神转向凌青云,这少年左顾右眄,眉宇间有浑然而成的英气,却未将之敛聚成精气神,任由外散,此人历尽磨难,必成大器。
萧夫人道:“诸位远道而来是……”
卿哲宇道:“听闻我派弟子前些日子有到萧府做客,我们此行是就是为了来找他们。”
萧夫人回头低声询问身侧的婢女,思忖片刻,道:“前些日子我在普明寺吃斋念经,你说的那几位道长是我们家老爷接待的。不过我们家老爷昨日去了京都,这些事情我也不太清楚。若是想等老爷回来问个清楚,你们可以在府上住下。”
未等卿哲宇答复,一锦衣少年风风火火闯进来道:“娘~亲,听说昆仑山上的仙人来了?”
萧晋元话音落了才注意到卿哲宇等人,他凑到卿哲宇面前,眉眼中是掩藏不住的欣喜,“仙人,你能点石成金吗?”他对着卿哲宇摊开手,手中是几块小石子,“你能变给我看看吗?”
卿哲宇微怔,随即眯着眼微笑道:“不能。”
向星渝冷声道:“术法不是戏法。”
萧晋元对仙门术法的热情没有半点消减,他笑望着卿哲宇,眉目中带着些钦慕和向往,又道:“那仙人你能将我定住吗?”
“晋元!”萧夫人低声呵斥。
闻言,萧晋元垂肩,嘀咕道:“上次仙人来我们府上的时候我远在京都,这次……”
“晋元,”萧夫人皱眉道:“你这样子让你父亲瞧见……”
萧晋元笑道:“这不是父亲不在嘛。”
萧夫人不禁摇头叹气,对卿哲宇等人道:“小儿顽劣,见笑了。我让下人带各位先去休息。”
萧晋元道:“母亲,让我带他们去吧。”
他回头望了一眼卿哲宇等人,灿然一笑。这回他可算是逮着话本里的神仙了。
“仙人,你觉得我是修行的材料吗?算命的说我骨骼惊奇,将来去仙门习道必定能成仙。”
“我听闻昆仑弟子神通广大,各位是否收过妖魔?花妖、树精、狐妖、蛇妖,这些真的都有吗?狐妖是不是个个都美艳动人?”
“仙人……”
阿亭算是见识到了,这世上竟然还有比凌青云话更多的。
“你要是从现在开始闭嘴,我可以考虑不把你扔进湖里。”向星渝忍不了了。
萧晋元见向星渝凶神恶煞的,默默走到另一边,听到身边的人温言道:“星渝,不可无礼。”
向星渝见萧晋元有卿哲宇护着,瞅了眼萧晋元,侧过脸不再说话。
凌青云拍了拍萧晋元的肩,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萧公子你别介意,我这向师兄脾气不好是在昆仑出了名的。”
“我听见了。”
向星渝眼睛直视前方,没往凌青云他们那边看。
凌青云讪笑道:“这姑苏城有很多有名的小吃,向师兄想吃什么我给你当跑腿。”
向星渝仍旧没看凌青云,冷冷道:“不需要你当跑腿,把你嘴巴缝上就行了。”
凌青云噤声,和萧晋元一起躲到卿哲宇身后去了。
“蹴鞠!我要踢蹴鞠!”
“少爷,老爷吩咐过不能在湖边踢蹴鞠。”
阿亭听到对话声看了过去,那名萧少爷衣冠赫奕,正是她昨日在街上算命时见到过的那位问什么都只回以傻笑的公子。
此人是萧府的大公子,萧旌阳。
萧晋元道:“诸位,稍等一下。”说罢他快步走到园中,向老奴询问了情况,低声在萧旌阳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只见萧旌阳脸上露出憨笑。萧晋元把从萧旌阳手上拿过来的蹴鞠还给了下人,对着下人叮嘱了几句,转身往阿亭他们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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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等了,”萧晋元道:“方才和兄长说了些话。”
若是萧晋元不说萧旌阳是兄长,其他几人根本就看不出来。萧旌阳看上去仿若稚气未脱的少年郎,阿亭忽然想起昨日夜里悦来客栈的小二说过的话。
萧府少爷忽然之间变成了痴傻小儿,难道指的就是萧旌阳?
夜间,萧晋元宴请阿亭等人喝酒,阿亭跟婢女到了才发现卿哲宇和济慈都不在,而最不可能出现的向星渝竟然出现在座上。阿亭坐到凌青云身边,低声问:“济慈不来吗?”
凌青云手里拿着根鸡腿,揩了揩嘴边的油,道:“他说等会儿来。”
萧晋元道:“卿道长不来是因为要在房里练功打坐吗?”
凌青云道:“师兄戒酒。”
萧晋元惊讶地把手上夹的那块肉都掉桌上了,“卿道长很好酒吗?”
凌青云道:“在昆仑虚酒量排行榜上,卿师兄排第三。”
这连阿亭都不知道,卿师兄看上去沉稳自持,根本就不像是好酒的人。她追问道:“卿师兄酒量这么好吗?排在他前面的那两个是谁?”
“第二是虞夕颜虞师姐,第一是……”凌青云又拿起一根鸡腿,迟迟没说下去。
“第一是谁?”
“是……忘记了。”凌青云不敢和阿亭对视,默默啃着鸡腿。
阿亭倒也没问下去,手指抚摩着酒杯,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昆仑虚竟然还有酒量排行榜,除此以外还有其他的什么榜吗?”
凌青云又啃完了一只鸡腿,他擦了擦手,扳着手指头道:“据我所知还有食量排行榜,胆量排行榜,相貌排行榜……”
萧晋元不禁插嘴道:“我一直以为各位道长是滴酒不沾的,所以都没有准备多少酒。修行难道没有很多规矩和戒律吗?比如不能杀生、不能酗酒、不能近女色……”
“我们昆仑虚以前确实是以戒律森严出了名的,看我们决明长老就知道了。”凌青云道:“不过自玄虚掌门和玄清掌门以后我们昆仑虚便是‘不以规矩,自成方圆’,没有太多的戒律清规,这点和其他门派有所不同。但也不能酗酒,只能小酌。”
阿亭瞄了眼向星渝,他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静静听着他们讲话。她凑到凌青云耳边,担心向星渝听见,把声音压到最低,“向师弟怎么来了?”
凌青云道:“难道是怕我们败坏昆仑虚的名声,特地过来监督我们的?”
阿亭一巴掌拍在凌青云后脑勺上,“你才会败坏昆仑虚的名声!”
一直沉默的向星渝忽然道:“萧公子,我有一事问你。”
萧晋元听到向星渝的声音急忙正襟危坐,咳了两声正色道:“向道长尽管问。”
向星渝楞了一下,没想到这萧晋元这么怕自己。
“我白天出去过一趟,”向星渝道:“这条街上似乎还有一处荒废的宅邸,可是十七年前满门被害的闵府?”
萧晋元没料想到向星渝会问这个,他点头道:“确实是闵府,向道长问这是与近来姑苏的疑案有关吗?”
“好奇而已。”向星渝抿了口茶水。
十七年了,仅仅只是在闵府门前站着都能感受到济慈出生那日正邪两道交战的腥风血雨,时至今日都让人不寒而栗。
14. 惨案
月夜下的闵府长莎蔽径,篙艾如麻,断壁残垣,一片荒凉景象。自十七年前的血案发生,这里便成了废墟,久而久之就成了姑苏城里的一座凶宅,连流浪汉都不敢往里住。
此宅虽闲置多年,衰败至今,却依然能从巍然屹立的楼台亭榭中看到当年的风貌。若在十七年前,想必此处定是门庭若市,时有笙歌,定不比今时今日的萧府差到哪里去。
庭院里野草葳蕤,流萤星星点点。济慈站在房檐上,眺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他和往常一样,脸上看不出情绪,仿佛是话本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无情无欲、无悲无喜。
若是有人说此处是这少年的家,十七年前遭受灭顶之灾的便是他至亲,怕也有人会提出质疑。毕竟少年太平静了,静得有些冷漠,不禁让人产生一种即便他身陷血雨腥风,也能在不停有人倒下的尸海中闲庭信步,纤尘不染的错觉。
“卿师兄。”
济慈侧过脸去看身后的卿哲宇,脸上无诧异之色,仿佛早就察觉到他来了。
卿哲宇笑了笑,暗想:果然被发现了。他走上前,望着底下颓败中夹杂绿意的景色,轻笑道:“你从何时发现我来了?”
济慈没有隐瞒,平静道:“你一来就知道了。”
“果然,”卿哲宇见少年神色淡漠,似乎对他接下来说的话毫无兴趣,含笑道:“当年玄虚掌门封印了你与生俱来的灵力,即便如此,以你的能力也不可能是论道榜末。”
卿哲宇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语句,片刻后才道:“济慈,你是否还在介意大家对你的看法?”
能在他刻意敛去声息到这里的一瞬就有所察觉,绝非是连御剑都做不到平庸之辈。之前听掌门说这少年玉韫珠藏,这一路上他一直留意少年,却丝毫感觉不到他体内的灵力运转。这只能说明两种情况,此人灵力微薄至极,亦或是此人灵力极为深厚。而济慈显然是后者。
这些年来少年一直在论道榜末,想必是其他的原因。或许是无心修道,或许是为了避免昆仑虚部分弟子深藏在心底的恐惧。
济慈侧过脸,出神地望着天上的银月。他的眸色浅淡如琉璃,心思却深沉地让人琢磨不透。半晌后,卿哲宇听他道:“卿师兄觉得姑苏的月色如何?”
卿哲宇不解其意,他抬头望了眼银雾缭绕的皎洁明月,如实道:“星月交辉,景色宜人。”
济慈淡然道:“但是在我看来,哪里的月色都不及竹隐山上的月色动人。”
卿哲宇微怔,只听济慈又道:“他人的成见也好,忌惮也罢,都不足以影响到我。”
——心体澄澈,常在明镜止水之中,则天下自无可厌之事;意气和平,常在丽日光风之内,则天下自无可恶之人。
——我不是说让你不要去厌恶对你不好的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让任何人任何事影响你,你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这些话,在她消失的那些年,陪伴了他很久。
卿哲宇道:“不论别人说什么,你都是昆仑虚的弟子,昆仑始终都是你的家。”
月下的少年沉默不语,他坦然与卿哲宇对视,似乎要将对方看透。
一阵缄默,卿哲宇笑道:“回去吧,若是再晚些,他们的酒席就要散了。”
卿哲宇身影一晃,人已经站在地上了。济慈飞身而下,落地时忽觉脚底有一物。他挪开脚,原来是一簇叫不上名字的白色小花,被他踩的病恹恹的。
济慈俯身,手指抚摩着脆弱的花瓣,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些陌生的人脸,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一个一个倒在血泊中,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在无声控诉这场力量悬殊的杀戮,眼里布满绝望和痛苦。
在诡异的寂静中,又有一人倒下,那是一个颇为俊朗的男子,沿着他在生命最后一瞬的目光看去——姿容丽绝的女子拿着明晃晃的匕首对着襁褓中啼哭的婴孩,刀子还未扎下去她的身子已先倒地,汩~汩流出的血液如同泣血杜鹃,浓艳至极。
比起这样一幅瘗玉埋香绮丽哀绝的画面,更令人注目的,是她眼里至死都不能消散的怨恨。
“为什么大家都不和他说话?”
济慈耳边响起年幼时新来的弟子和其他弟子的对话。
“他是个怪物。”有人道。
“你听那次下山的师兄说了吗?他一出生就害死全家,若是没有韩子婴那个嗜血成性丧心病狂的大魔头及时赶到,他早被他娘杀了。”
“家里出了这样一个灾星也是倒了大霉。”
“谁说不是,一个人害死这么多人。”
……
他们的声音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明朗的声音——
“济慈快点,我们趁太阳下山之前回家,回我们的竹隐山。”
济慈一并想起是那日的薄暮时分,那人回眸对他笑。她不知,万道霞光,瞬息失色。
卿哲宇回头看了看济慈,听他幽幽道:“闵府也好,竹隐也罢……”
卿哲宇以为他还会说下去,却见他起身,手指离开一簇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那簇花仿佛被春风拂过,轻轻摇晃了一下。再一看,蔫了的花仿若得到新生,花开如初次绽放时。不过济慈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卿哲宇始终都没等到下文。
萧府。
“现在数数,看看有几匹马?”
——啪啪、啪啪啪、啪。
阿亭双手拍完之后,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在座的人。
萧晋元道:“六匹?”
阿亭道:“错,再想,想不出就喝。”
凌青云道:“五匹?”
阿亭笑道:“错,向师弟要不要来数数?你错了青云帮你喝。”
凌青云凑到阿亭耳边悄悄道:“师姐,为何他输了要我喝?”
阿亭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你长得比他有男子气概一些,江湖人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豪气冲天,反正你酒量比他好。”
凌青云没有很快接话,想了好一会儿,似有所顿悟,点头道:“好像是这么个理。”说完他也怕了拍向星渝的肩,豪爽道:“向师兄,你尽管输,我来喝!”
向星渝扫了眼凌青云,脸上没表情,什么话都没说。一阵僵持过后,凌青云默默收回手,尴尬笑道:“这萧府邪祟还真多,我刚才好像撞邪了,做了什么都忘记了。”
“道长,到底是几匹马?”
萧晋元苦思冥想,说了好几个答案都没对。
阿亭道:“十匹。”
“怎么是十匹呢”萧晋元百思不得其解,“你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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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个。”
阿亭道:“好,那现在几匹?”
——啪啪、啪啪啪、啪。
凌青云道:“十匹?”
这掌声分明和之前是一样的。岂料阿亭摇头道:“非也,是六匹。”
“怎么会是六匹?这次拍的和上一轮拍的是一样的啊,唐姑娘你在诓我们吧?”萧晋元混迹于酒肆,各种游戏烂熟于心,可这个听掌声数马的游戏怎么都想不通。
阿亭笑道:“我对天发誓,我要是诓你们,凌青云的修为减十年!”
凌青云看向阿亭,不解道:“为什么是减我的?”
阿亭再次拍他肩,一本正经道:“因为你好看。”
这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凌青云楞了一下,他不由笑道:“这样啊……”
向星渝看了眼受宠若惊的凌青云,默默喝了口茶,心里不禁腹诽:这二愣子没救了。
萧晋元道:“唐姑娘你再出一个。”
阿亭道:“那你仔细听。”
——啪啪、啪啪啪、啪。
掌声仍旧和之前是一样的。
凌青云:“六匹?”
萧晋元:“十匹?”
“五匹。”
门外有声音传来。
众人看了过去,竟是卿哲宇,他身后还跟着济慈。
阿亭道:“对了。”
凌青云问:“卿师兄你怎么知道的?到底是怎么数出来的?”
卿哲宇笑道:“很简单,不听掌声就能数出来了。而且雪柔师妹每次拍的都是一样的,相当于已经告诉你们了。”
“不听掌声怎么数的出来?”
凌青云还是云里雾里,对面的萧晋元倒是眼里的精光一闪,似醍醐灌顶。
莫非大家都知道了?凌青云看了看向星渝,向星渝泰然自若,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脸上。凌青云心想:难不成连这个万年冰块也知道了?还是说他早就知道了?
向星渝道:“若世上皆是凌师弟这样的人,天下就太平了。”
凌青云不解他话里的含义,不过直觉告诉他,这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济慈……”
阿亭正想和一个晚上都没见到的济慈说句话,却见济慈的神色微变。
“啊——!!快来人啊!!”
一声尖叫划破寂静长夜。
卿哲宇、济慈、向星渝三人转瞬就没了身影,阿亭和凌青云互看了一眼,也跟了上去。
“女鬼杀人了!红衣女鬼!”
婢女惊恐地抓着身边的人。
阿亭上前一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倒在树下的男子神情扭曲,怒目圆睁,看上去像是忍受了极其痛苦的刑罚。他的胸口血淋淋的大洞仿佛是他还活着的时候被人用手伸进身体里来回撕扯搅动,扯出来的湿漉漉的肠子被扔在他身上,不知是捏碎还是龁碎的脏器碎肉也一并掉落在其身侧,地上一片狼藉,说是厉鬼索命倒更像是嗜血的野兽闻到了饕餮盛宴的美味佳肴,将活生生的人肆意咬噬。
“和之前的凶案一样,也是被剖胸取心。”
卿哲宇蹙眉,凝目注视着眼前这凌~乱不堪的场景。
明明是残忍血腥的画面,空气中却夹带着清冷的香。
15. 邪祟
昨晚死的是一个名叫王福的下人,其死状与近来姑苏几起凶案死者的死状一模一样,皆是被剖胸取心。不过王福被害有目击者,这是之前凶案没有出现过的。
目睹王福被害的是叫平儿的婢女,她自昨晚过后一直在说同一句话,显然是被吓得不轻。阿亭即便是昆仑弟子,见到那样残忍血腥的画面还是心有余悸。早上卿哲宇和向星渝一同出门去调查姑苏之前的凶案,留她和凌青云、济慈三人在萧府,萧晋元见他们在调查昨晚上的事,也跟着凑热闹。
“女鬼杀人了!红衣女鬼!”
听到平儿又在重复同样的话,阿亭对凌青云摇头,叹气道:“走吧,问不出有用的东西了,让她休息吧。”
凌青云看了眼状若疯癫的平儿,点了点头。
从平儿房里走出,阿亭道:“要不我们再去王福被害的地方看看?”
凌青云道:“昨晚上卿师兄和向师兄都把萧府找了个遍了,我们能发现什么?”
“没志气,”阿亭道:“万一就是我们发现案情的关键呢?”
凌青云摇头,淡定道:“不可能。”
话是这么说,凌青云还是老老实实跟着阿亭他们来到昨晚的院子里。
血迹和凌~乱不堪的脏器碎肉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血腥味也早就散了。
阿亭找来找去,愣是被凌青云说中了,什么也没找到。她望见济慈从过来时就一直站在一口被封住的井边上,走过去看了看,木井盖上压了块大石头。她俯身去抱石头,正巧萧晋元走到她身边,可任凭她怎么发力那块大石头都纹丝不动。
阿亭哂笑道:“我这一介弱女子,真是干不动粗活啊。”
“没有啊,我看师姐你从天云阁后厨扛食材的时候挺有劲的。”
这话一听就是凌青云能说出来的。
“这石头我也搬不动,”萧晋元道:“凌道长你来搭把手。”
凌青云走过去,对萧晋元摆了摆手示意他让开,俯身一把就将石头抱起,看上去一点也不吃力。
“这是什么?”
石头挡了视线,凌青云将石头稍稍移开,一张黄色的符咒出现在眼前。
阿亭道:“青云你符咒修得怎么样,能看出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凌青云总觉得这张符咒的样式很熟悉。
济慈道:“镇压邪祟的。”
“对对对,”凌青云喜道:“就是镇压邪祟的,我就说怎么这么熟!”
阿亭转过头问萧晋元:“这井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也不太清楚,”萧晋元道:“这个院子自我记事起就被父亲封了,平日里除了打扫的下人没人会过来。”
“那就奇怪了。”
“奇怪什么?”凌青云问。
阿亭道:“照萧少爷这么说这院子里除了打扫的下人就没人过来了,可是你没发现昨天是王福领我们进门的吗?而且昨日我们拜见萧夫人的时候平儿站在萧夫人身侧,也不像是打扫偏院的人,他们都出现在这里难道不奇怪吗?”
凌青云怔住,口瞪目呆地看着阿亭。
阿亭笑嘻嘻道:“你师姐别的不行,脑子还是挺聪明的。”
凌青云道:“师姐哪里是别的不行,明明就是深藏不露,不屑露锋芒而已!”
阿亭被她说的脸红,急忙摆手笑道:“没有没有,一般一般,过奖了过奖了。”
他再夸下去她都有找薛敬之决斗的信心了。
凌青云道:“那我们等卿师兄他们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不用告诉,”济慈道:“井盖被人移动过,应该就是卿师兄他们动的。”
“这样啊。”凌青云立马就垂头丧气了。
萧晋元不解道:“凌道长为何沮丧?”
阿亭笑道:“他是想和向师弟显摆我们找到了他们没找到的东西。”
“晋元!”
“旌阳少爷!老爷说了您不能到这偏院来!”
众人望了过去,正是萧旌阳抱着蹴鞠跑了过来。
“晋元,你快来陪我踢蹴鞠!”
萧旌阳赶在仆从前面跑进了院子里。
萧晋元看上去和这个傻傻的萧旌阳关系很好,他走上去扶住萧旌阳,以免对方乱跑,又把萧旌阳手里捧着的蹴鞠拿到手里,转而交给从后面跟上来的仆从。
“晋元?”萧旌阳露出不解的神情。
萧晋元难得正经,和阿亭他们在一起的活泼少年判若两人,他温和笑道:“这里有石桌石椅,旌阳在这里踢蹴鞠的话可能会撞到,我们去后院踢蹴鞠好不好?”
他这么一说,萧旌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那晋元陪旌阳去后院踢蹴鞠。”说着,萧旌阳就拉着萧晋元的衣袖往外面走。
萧晋元回头对阿亭他们呲牙笑道:“各位道长我陪兄长踢蹴鞠去了,有空了我再来找你们。”
萧晋元走后,阿亭他们也没在偏院逗留很久,不一会儿也离开了。他们在偌大的萧府里溜达,迟迟没有卿哲宇向星渝回来的消息,便决定各自回房先小憩。刚踏入院子,阿亭便看见婢女围在树荫下交头接耳,她不自觉放轻步子。
“梦竹姐姐你入萧府比我们早,你说平儿说的那个红衣女鬼是不是以前的三夫人?”
“我听闻三夫人生前最喜红色的衣裳……”
“不会真的是三夫人化成厉鬼来索命了吧?我听他们讲当年就是王福把三夫人扔进井里的。”
阿亭虽是昆仑弟子,但心里惧怕鬼怪得很。她听这几个婢女说着悄悄话,只觉背上一凉,缓缓侧过脸去看身后——还好什么都没出现。不过这青天白日的,厉鬼应该也不会出来作祟吧?况且她身边还有两个昆仑男弟子,阳气这么重。这么一想,阿亭完全就不怕了。
井里?
难道是偏院那口井?
细细回想她们的对话,阿亭瞬时又焉了,赶紧往身后看去。
“师姐你老往后面看什么”
凌青云的声音不大,不过还是被围成一块的婢女们听见了。女孩们见有人偷听,面面相觑,全都噤声了。她们急忙对着阿亭他们行礼,纷纷欲散去。
阿亭上前拦住,笑道:“各位姐姐妹妹在聊什么呢三夫人是谁?”
“府内下人不得议论主人之事,还请道长怜恤我们这些下人不要和管家说,不然我们就要被仗罚了。”
说话的人是名为梦竹的婢女。
阿亭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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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惊恐的样子,管家想必极为严苛,她也不好再为难她们。
“那你们下去吧。”
“三夫人之死是否和萧旌阳有关?”
梦竹等众婢女一回头,便见台阶上一翩翩少年凝神望着自己,脸倏地红了。
阿亭和凌青云也望向济慈,不懂他为何这么问。
“梦竹姑娘?”
“是。”
阿亭和凌青云互看一眼,心里都在想:怎么就说出来了?刚才不是还要我们怜恤她们吗?
梦竹见自己已经脱口回答了,心一横,对着济慈笑道:“道长尽管问,都是为了萧府好,只要是能对道长有用的,梦竹都会说的。”
“对对对,道长也是为了萧府。”
“就是,道长一看就是好人。”
梦竹身边的婢女也跟着附和起来。
阿亭和凌青云退到济慈身后,趁着婢女们都在说话,阿亭低声问:“青云,我丑吗?为什么我问她们都不和我说?”
“师姐不丑,”凌青云道:“师姐就是一般好看而已,她们可能一下子还没意识到。”
“那你意识到了吗?”
凌青云沉吟了很久,眼神和语气都非常诚恳,“暂时还没有。”
“这种时候讲什么实话!”阿亭一棍子敲在凌青云脑袋上。
凌青云摸着头,急道:“师姐,这笛子是宝物,我头破了可以补,宝物破了谁来补?”
“你当藏月阁弟子都是摆设啊?呆~子!”
说完她便不再理凌青云,转而对着梦竹笑道:“梦竹姑娘,我之前听人讲萧家少爷一夜之间变成痴……”她赶紧停住,想了想措辞,又道:“你们家大少爷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吗?”
“并非如此,”梦竹道:“我自幼进府,大少爷六岁能文,过目不忘,耳闻则诵,最招老爷喜爱了。”
“那为何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凌青云也加入到问话中。
梦竹愤恨道:“这一切都是三夫人害的,有年老爷去了京都后旌阳少爷忽然就病了,起初病症不明显,三夫人说少爷是男孩子不能像女子那样娇气,等严重起来再请大夫的时候已经迟了。老爷回来后就将三夫人杖毙,扔进偏院的井里了。”
看其他婢女的神情,好像也都是才知道此事。
凌青云道:“我听说寻常人家里要有一个傻儿子,都是会受冷落的,但你们老爷对那位萧旌阳少爷似乎还是极为宠爱吧?他走到哪里都有尽心尽责的仆从看着。”
梦竹望了眼四围,见没人过来,放心道:“旌阳少爷是老爷最疼爱的二夫人所生,少爷出生当日有道士对我们家老爷说旌阳少爷是萧氏族中某位大人物的转世,能改变日后朝堂格局,萧氏一族能重返数十年前的荣耀,所以老爷格外宠爱旌阳少爷。”
凌青云道:“可现在的萧旌阳……”
梦竹道:“道士还说了,旌阳少爷命里会有一劫,弱冠之年会有故人帮过此劫。”
“故人?”
阿亭若有所思,她记得萧晋元似乎说过,再过不久萧旌阳就要行弱冠之礼。
阿亭抬眸,目光落在梦竹等人身后的拱门上——
一只眼睛正幽幽地望着她,一袭红衣似血。
16. 现身
“师姐!”
凌青云一声惊呼把梦竹她们吓了一跳。
阿亭只觉四肢瘫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满目是蓝天白云。她的眼珠子随着漂浮着的柔软云团转来转去,万千思绪随风而逝,心静如止水——
简而言之就是吓傻了。
“梦竹姑娘你快帮我叫大夫来!我师姐中风了!”
阿亭颤巍巍的嘴唇一张一合,“红衣……女……”
“喉咙怎么了?”凌青云见阿亭半天没回答,急切道:“梦竹姑娘你快去啊!我家师姐好像不是中风,她中毒了!”
“师姐,别怕。”
济慈的声音清冷,语气却是温和的,如同被捂暖了的寒玉。
阿亭往身后一看微微怔住,原来自己一直靠在济慈怀里。她眨巴着眼睛,方才的画面终于再次占领脑海,她跳了起来嘴里喊道:“鬼啊——!!红衣女鬼!!”
她这突然一叫引得梦竹她们也跟着叫了起来,凌青云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啊啊啊”,一时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天云阁后院那群待宰的鸭群里。
“你们都没看见吗?”
阿亭冷静下来之后,再一次问凌青云和济慈。此时梦竹等人已经离开了。
凌青云道:“真的没看见,或许……”
“或许什么?”
“或许是师姐你说的那个红衣女鬼附在你身上了,所以你刚刚才像疯了一样?”
阿亭面无表情注视着像是得到惊天大秘密一样眼中写满欣喜的凌青云,一棍子就打上去了。
凌青云连忙用双手接住毫无征兆就向自己袭来的玉笛,哀叫道:“师姐,你这入梦又不是烧火棍,你老拿它打我你不心疼吗?”
“我……”阿亭竟说不上话来。
济慈道:“师姐见到的那个红衣女鬼长什么样子?”
阿亭回想了一下,那女子只露出半张脸,红衣衬得她肤白胜雪,看上去诡异的很,偏偏又有种阴恻恻的美,她一想到那只幽幽望着自己的大眼睛就忍不住打寒颤。
“她只露了半张脸,”阿亭道:“不过她应该很美。”
凌青云道:“会不会是梦竹她们说的那位爱穿红衣的三夫人?”
阿亭道:“有这个可能,等卿师兄他们回来我们再和他们说一下吧,我想先回房里休息一下。”
济慈望了眼不远处的拱门,若有所思。
如若有鬼怪邪祟出现,他不可能毫无感知。除非灵力高深莫测,不然——他忽地想起几年前阿亭入他梦的事情。一直听着笛音浑然不觉梦被人窥视,太熟悉了就会放松警惕。
“济慈?”
济慈闻声看向阿亭,她正注视着他,双眸明亮。
“今天的事你们都不准说出去啊。”
济慈轻笑道:“好。”
“师姐放心,”凌青云道:“师姐以后可是要名扬仙门的人,你被鬼吓到腿软的事情我打死都不会说出去让别人笑话你的!”
阿亭盯着信誓旦旦的凌青云,良久才按住他的肩,语气异常温柔,仿佛是被他的情真意切给打动了,“我相信你。”
“师姐……”
凌青云怔住,凝神注视着温情脉脉的阿亭,眼里涌现出感动的泪光。
“因为你说出去了,我就是第一个打死你的人。”
阿亭转过身露出坏笑,走路都是连蹦带跳的,从她背影就能看出她心情好得很。
“你说师姐这么凶,以后会不会把喜欢她的人都吓跑啊?”
凌青云望着阿亭走远了的背影,侧过脸和济慈说话。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总是不轻易流露自己的情绪,看上去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却又不像是绝情凉薄的人。
“不会。”
凌青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竟然能得到济慈的回答。他心里一喜,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又道:“对了济慈师弟,我方才就想问你了,你是怎么知道三夫人之死是和萧旌阳有关的?”
济慈道:“偏院是萧晋元带我们去的,可他看上去并不知道偏院是禁止去的。”
“那又如何?”凌青云还是没明白。
济慈道:“你可记得萧旌阳进偏院时,他身边的老仆说了什么?”
——旌阳少爷!老爷说了您不能到这偏院来!
凌青云想起了这句话,茅塞顿开。
倘若偏院禁止入内,为何萧晋元不知情?萧老爷为何又单单只说萧旌阳不能去偏院?那就只能说明萧旌阳和死去的三夫人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我还是有一个地方想不通,”凌青云道:“那个三夫人被扔进井里,他们也不怕她心中怨气凝结化成夺人命的厉鬼吗?至少也应该封院吧,不然三夫人成了厉鬼从井里——”
凌青云停了下来,望着济慈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脑海里盘根错节的线索终于联系在了一起。
不论三夫人会不会化成厉鬼,她都离不开偏院里的那口井——因为井盖上有道镇压邪祟的符。
井盖上的符应当是给萧旌阳算命的道士给弄上去的,梦竹话中好几次提到这个道士。此人或许不止一次来过萧府,他大概与萧老爷交情匪浅,且道行高深。不然井里有怨气,府中也没有明文禁止入偏院,那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萧府上下对那位道长的话与能力都深信不疑。
至于萧老爷为何禁止萧旌阳去偏院,联想到萧府仆从对萧旌阳如同稚儿一般的小心照顾,难不成是那地不干净以免沾了晦气?
凌青云觉得自己刚理清了的思绪又乱了。
“少爷……”
“嘘——别把它吓跑了。”
阿亭躺在房中睡不着,隐约听到房外有人在说话。她百无聊赖地听着外面的人说话,很久就辨认出是萧旌阳的声音。她反正也没睡意,索性起身去看看他们在外面干什么。
阿亭推开门,见萧旌阳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他旁边的下人也是凝神屏息,不敢喘一口大气。阿亭心里好奇,放轻了步子走上前。
“抓到了!罐子!快!”
萧旌阳欣喜若狂地站了起来,一转身见阿亭站在身后吓得后退了一步,嘴里的话也含糊不清,“你你你……道道道……”
阿亭笑道:“萧少爷这是在抓蛐蛐啊?”
萧旌阳嘴巴微张着,盯着阿亭一句话没说。
“你捉的这只蛐蛐挺精神的。”
萧旌阳还是没说话,阿亭瞥见院里石桌上的斗盆和蛐蛐罐子,笑道:“刚好有两只蛐蛐,要不要斗来玩玩?”
这回萧旌阳倒是笑着点头了。
阿亭拿的是萧旌阳刚捉到的这只个儿大尾巴长的蛐蛐,看着精神充沛,比起萧旌阳原先那只个儿小的蛐蛐看上去凶猛多了。阿亭笑道:“要不我们换换?”
萧旌阳摇头。
阿亭笑着将自己拿的蛐蛐放进斗盆里,大家伙很快就起了攻击之势,而萧旌阳的那只小蛐蛐却趴在斗盆里一动不动。
“你这蛐蛐不会是病了吧?”
阿亭话刚说完就瞧见刚刚还趴着不动的小蛐蛐猛然跳起和她这只大家伙斗了起来,倒是不分上下。不过胜负很久就出来了,萧旌阳的小蛐蛐如同凶残的豺狼虎豹,蓦地跳起咬住她这只大家伙的脖颈怎么都不松口,还是萧旌阳去把它们分开了重新装回了笼子里。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只大家伙斗不赢?”
萧旌阳望着阿亭,像是听不懂她说的话似的。
“少爷您衣服脏了,先回房里换身衣裳吧。”
萧旌阳很听这人的话,抱着罐子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他回头冲阿亭笑道:“回房,更衣。”
阿亭笑道:“你去吧,我也回房了。”
老仆望了眼走在前面的自家少爷,对着阿亭道:“道长,我家少爷还是孩子心性,倘若哪里冒犯了,还请见谅。”
阿亭笑道:“你家少爷好相处得很,不会有是什么冒犯的地方,您多虑了。”
老仆笑了笑,回身就走了。
阿亭注视着他们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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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远的背影,脸上的笑渐渐收敛。
院里的那一缕清香还未消散,它不似花香般馥郁,也非胭脂水粉的袭人香气,倒有些像是昆仑虚上用以燃烧祀神的檀香。但这香味更为清冽淡雅,正如王福被害那日的血肉腥臭中,残留在空气里的清冷的香。
夜里。
“师姐,”凌青云低声道:“你拉我来萧旌阳房门口做什么?”
阿亭给凌青云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别再说话。
凌青云道:“师姐,我们今天是要劫富济贫吗?”
阿亭还是没忍住,又一棍子敲在凌青云脑门上,低声道:“你成天想什么啊?王福死的那日~你有没有闻到一种很特别的,像是有人精心调制的熏香?”
凌青云点头,问:“这和我们大半夜出来有什么关系?”
阿亭道:“我今日碰见萧旌阳的时候在他身上闻到了,我们守株待兔,看看萧旌阳身边有没有异常。”
凌青云本来就是蹲在墙角,听阿亭这么一说,身体更加蜷缩了。
“师姐,我想回去了。”
“不准。”
“师姐,这种事情我们应该先告诉卿师兄他们啊,万一我们……对了,师姐你怎么没叫上济慈师弟?”
“济慈论道名次排在我们后面,他来太危险了。”
“师姐,”凌青云哭丧着脸道:“我就在济慈师弟前面两名,我来也很危险啊!”
阿亭回眸笑道:“没事,我们堂堂昆仑虚弟子,难道还能被只鬼杀了不成?”她把外衣掀开,露出一道小~缝,里边全是明晃晃的府,“就算她比我们厉害,那也比不过我从昆仑带下来的符。”
“青云?”
阿亭见凌青云口瞪目呆,显然是被自己充足的准备给吓到了,不禁笑道:“我分你一半,我身上贴了好多。”说着她便把手伸进衣里掏出一手的府递给凌青云,“你拿着。”
凌青云一直没接过,就瞪着眼扯她的衣袖。
“你别生气啊,我都给你一半了,再给你我心里会慌的……”
“师姐……后……”
“那我再给你一张行不行?”阿亭叹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在掏出一张符放凌青云手上,“不能再要了啊。”
“后面……”
“后面怎么了”阿亭边说着便回头看身后——
她的脸撞上红色的裙摆,夜风吹动衣裳的声音就在她耳边,这声音比她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小多了。
“卿师兄向师兄!有鬼啊——!!!”
她根本不敢细看,撒腿就跑。
“师姐!向星渝比你小啊!”
“管他那么多!比我厉害的都是我师兄!救命啊!快来人啊!有鬼啊!”
“师姐。”
济慈迎面和阿亭撞了满怀,他冷冷望了眼萧旌阳房门口,转而看向抬起头的阿亭。对方在认清他后镇定了许多。
“济慈?”
阿亭注视着济慈,他看上去很冷静。顺着他的目光她往回看去,那里已经没有了红衣女鬼的身影。
济慈道:“去找你们,你们都不在。”
“找我们?怎么了?”
“又有人遇害了。”
萧府灯火辉煌如白昼,府中上下再次被命案惊醒。
阿亭和凌青云随着济慈走到卿哲宇房门口,她问:“为何来卿师兄这里?”
刚说完,门就打开了。
坐在椅子上的红衣女子回眸,她肤色雪白,秀致的眉似淡淡春山,眼似盈盈秋水,仿佛让人见着了杏花微雨,海棠沾湿,一夜春风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盛景。
不过她的手被缚灵绳绑住了。
阿亭正想开口询问,却听到身后有声音响起。
“少爷!”
萧旌阳站在门口,他盯着红衣女子看了很久,神情困惑不已。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一直在哭。”
话音落地,红衣女子微怔,随即轻笑,容颜丽得惊人。
17. 琳琅
萧旌阳盯着红衣女子看,神情始终带着些困惑。被缚灵绳绑住双手的红衣女子凝望着萧旌阳,笑颜恬静。
“少爷,今夜不安生,快些随老奴回去吧。”
萧旌阳平日里很听周管家的话,这一次却无动于衷。他仍旧望着红衣女子,似乎在寻找一个曾经知晓的答案,但是这个答案仿佛历经百岁光阴,再也无从知晓。
“少爷……”
“周叔,”萧旌阳道:“不要让他们绑着她好不好?”
周管家怔住,他看向卿哲宇,面有难色。今夜的凶案他第一时间就赶过去查看情况了,眼前这个颜色妍丽看着温良无害的女子出现在遇害者身侧,已被卿哲宇擒住。
周管家道:“少爷,这大晚上的你不在自己房里跑来这里做什么?”
周管家这一问,阿亭和凌青云互看一眼,心想应该萧旌阳是被他们的声音吵醒跟过来的。
萧旌阳疑惑地看了看阿亭,却没有回答周管家这个问题,阿亭和凌青云互相松了一口气。
“周叔,她不像是坏人。”
萧旌阳往红衣女子走了几步,周管家上前将他拦住,劝道:“少爷,这世上看着无害的人未必就不是狠毒之人。”
萧旌阳怔了怔,似乎想起很久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有人拦着不让她过来,她一直在哭,可是那些人凶神恶煞的,将她打得很严重,但她还是很想过来,非常伤心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将军是谁?”
阿亭不解,萧旌阳这莫名其妙地一问,红衣女子竟然落泪了。不过她脸上很平静,并无悲戚之色。
“周管家,”卿哲宇道:“先带萧公子回房休息吧,这里事情交给我们就好了。”
周管家颔首,拉着懵懂迷茫却不做任何反抗的萧旌阳离开了。
见周管家和萧旌阳脚步声远了,凌青云问:“师兄,她就是杀害姑苏这么多人的凶手?”
事发时他和阿亭在萧旌阳门口埋伏着,对今晚的事情还不太清楚。
阿亭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望着始终不发一言的红衣女子道:“她身上的香味和我在王福被害时闻到的是一样的。”
“香味?”凌青云见有厉害的人在场,胆子也大了起来,凑到红衣女子面前嗅了嗅,摸着下巴道:“好像真是一样的,味道清冷淡雅,倒还挺好闻的。”
卿哲宇蹙眉,这女子身上的熏香他再熟悉不过了。
“师兄,你想到了什么?”
向星渝一直观察卿哲宇的神色,隐约觉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向星渝的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卿哲宇身上,卿哲宇见他们都望着自己,皱着的眉悄然舒展开来,不禁笑道:“只是有件事情想不通而已,此人今夜就由我和星渝轮流看着,你们先回去睡觉吧。明日萧老爷就回姑苏了,我们还要向他打探祁风他们的下落。”
已是深夜,阿亭打了个哈欠,道:“确实有些困了,那就辛苦师兄了,明日就由我和青云来吧。”
“那济慈师弟呢?”凌青云随口问了一嘴。
阿亭道:“太危险了,济慈还小。”
凌青云道:“师姐,你忘了我和济慈师弟同岁吗?”
阿亭道:“青云啊,身为论道比武倒数第三名,你既然站在了这个高度,你就要承担那个位置应尽的责任不是吗?”
“什么责任?”
这话竟然是向星渝问的。
阿亭本来就是随口胡诌的,见向星渝一脸认真,她硬着头皮道:“所谓强者,所谓英雄,就是站在弱者身前,力所能及地保护大家!”
向星渝显然没有被阿亭这番慷慨激昂的话打动,面无表情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
“师姐说得对!”
听到凌青云激动不已的声音,向星渝默默在心里总结——傻~子总喜欢和傻~子玩。
阿亭等人走后,卿哲宇关门,回头对向星渝笑道:“你好像挺喜欢他们的。”
向星渝板着脸道:“一个拿着法器使不出法力的师姐,一个脑子经常进水的师弟,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成邪魔的师弟,我怎么会喜欢他们?”
“哦,这样啊?”卿哲宇笑道:“可是在昆仑虚的时候我很少见你接别人的话,更别说主动问别人话了。”
向星渝不自然地把脸别过一边。
“而且……”
向星渝被卿哲宇拖长的声音吸引,忍不住看了过去。
卿哲宇失笑道:“你就算这么说他们,不也还是师姐师弟这样叫吗?”
“傻~子才跟傻~子玩。”
向星渝起身背对着卿哲宇,开门往屋外走去。
“青云。”
凌青云和济慈的房间就在阿亭左右侧,见凌青云开门正要往里走,阿亭道:“刚才我说的话你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别太当真。”
济慈的动作一滞,不动声色地望着左侧的二人。
“什么话?”凌青云一脸困惑。
“就是我说强者和英雄要站在弱者身前,力所能及地保护大家啊。”
“难道不是吗?”
“也可以说是吧,不过青云你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也别逞强。”
凌青云灿然笑道:“想要保护的东西,就算是逞强也一定要守住啊。”
阿亭怔住,随即笑道:“那倒也是。”
济慈站在门口,迟迟没进去。向星渝隐匿在柱子后面,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月。
月夜下的四人各怀心思。
翌日。
萧老爷回府,卿哲宇和向星渝拜见他去了,留凌青云、阿亭、济慈三人看着昨晚上擒住的红衣女子。阿亭坐在一侧偷偷打量着她,对方一言不发,神色安然,莫名有点像自幼耳聋目盲的出世之人,听不见看不见,不受尘世纷扰,心即世界。
“那些人真的是你杀的吗?”
阿亭不敢正眼看她,生怕她一看过来变成面翠色、齿巉巉的狞鬼模样。
红衣女子抬头看了看阿亭,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阿亭道:“我觉得你不像是坏人。”
凌青云道:“师姐你别被她的相貌欺骗了,这世上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那你觉得我会骗人吗?”阿亭回眸看向凌青云,笑靥动人。
凌青云道:“师姐才不会骗人。”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说的,我开心也不是,不开心也不是呢?”
阿亭说完,无意间瞥见红衣女子脸上挂着一抹淡笑。
闲着无聊,阿亭拿起手边的笛子把~玩,百无聊赖中吹起了《魈引》。笛声宛转悠扬,室内熏香炉中一缕香烟升腾环绕,令人昏昏欲睡。阿亭忽觉袅娜的青烟渐盛,她伸手挥了挥,轻纱般的烟雾散去一些,她隐约看见前方有人,那人身姿颀长,袍服雪白,一尘不染。
空气里氤氲着冷香,一只泛着银色微光的灵蝶在那人身侧盘旋,最后停留在那人修长白~皙的指尖上。
“师姐!”
阿亭被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映入眼帘的哪里是仙人,分明就是凌青云,他正不停摇晃着她的肩。
“别摇了,头都要被你摇断了。”
“师姐,你不会是中了她的妖法吧?”
阿亭扶着头道:“妖法?”
凌青云道:“对啊,刚才不论我怎么叫师姐你都一动不动,像是灵魂出窍了似的。”
“你这么说还真有点像,”阿亭道:“我忽然看到一个穿着昆仑道袍的人和一只银色的灵蝶,就是我们昆仑很常见的那种。”
阿亭说完,见红衣女子怔住,略感疑惑。
“师姐吹笛时在想些什么?”
阿亭看向问话的济慈,她挠了挠脸颊,眼珠子来回转动着,思索了半天才道:“没别的,就是一直在想她是谁,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她侧过脸看向红衣女子,这一次对方也望着她,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济慈若有所思地看着红衣女子,存在心中的疑惑顿时明朗开来。
“你见到他长什么样子吗?”
这是红衣女子第一次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很好听,既不娇弱也不柔媚,如同山间悦耳的涓~涓细流。
阿亭道:“没看清楚,你认识他?”
红衣女子摇头,垂眸道:“只是做过这样的梦。”
凌青云正气凛然地挡在阿亭身前,“你这种我在话本里见过多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阿亭推开,阿亭对着红衣女子笑吟吟道:“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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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女子抿着淡色的唇,出神地望着桌面上阿亭那只盈满了的茶杯。在阿亭以为她仍旧会回以沉默时,她说话了。
“琳琅。”
她抬眸,眉梢眼角都带着与世无争的恬然淡泊,清浅的笑靥如同空谷幽兰,清艳绝伦。
阿亭道:“琳琅,你没有杀人对不对?”
琳琅点头,姿容如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凌青云凑到阿亭耳边低声道:“师姐,你别信她。”
阿亭不理会凌青云,对着琳琅笑道:“既然人不是你杀的,那你来萧府做什么?”
琳琅道:“找人。”
“找到了吗?”
“找到了。”
阿亭犹疑道:“是萧旌阳?”
琳琅凝神望着阿亭的双眸,那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脸。也曾有人用这样温和的眼神注视着她,对她说:琳琅,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后来她抱着满心的欢喜回去,却发现那个封狼居胥战无不胜的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只是为了能叫一声他的名字,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琳琅?”
见她一直没说话,阿亭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琳琅道:“这个名字是他给我取的。”
“他?”阿亭道:“萧旌阳吗?”
琳琅摇头。
“将军?”
琳琅道:“都不是。”
阿亭缓缓开口,试探般问道:“将军是谁?”
刚问出口,她便想起几日前悦来客栈那个店小二说的话。
——这萧府是姑苏有名的士族,与京都四大士族里的萧氏一族属同族血脉,百年前权倾朝野的那位宰相就是萧家的女婿,数十年前那位被誉为战神的少年将军也是出自萧氏一族。不过……
难道是小二说的这个人?
阿亭暗自忖度着,忽然想起梦竹说过的话。
——旌阳少爷是老爷最疼爱的二夫人所生,少爷出生当日有道士对我们家老爷说旌阳少爷是萧氏族中某位大人物的转世,能改变日后朝堂格局,萧氏一族能重返数十年前的荣耀,所以老爷格外宠爱旌阳少爷。
——道士还说了,旌阳少爷命里会有一劫,弱冠之年会有故人帮过此劫。
莫非道士口中的故人,指的就是琳琅?
阿亭看向琳琅,她再次缄默,目光透过半开着的门看向远处。
阿亭和凌青云他们守了大白天了也没见卿哲宇和向星渝回来,黄昏时分一个婢女过来传话,说是萧晋元请他们过去吃饭。阿亭肚子还不饿,就让凌青云和济慈先过去吃,自己在这里守着琳琅。
凌青云临走前不放心,从身上掏了一大把明晃晃的符塞到阿亭手里,这还是昨晚上阿亭分给他的符。
夜幕已至,房间里只剩琳琅和阿亭二人。
阿亭道:“等卿师兄回来,他一定会查明真~相的,到时候你就不用被缚灵绳绑着了。”
琳琅怔了片刻,声音里带着些诧异,“你为何这么信我?”
阿亭笑道:“只有女人才能看透女人,是好是坏,其实很容易辨别。”
“嘭嘭嘭——”
身后传来敲门声,阿亭记得是济慈临走前关上的。
“谁?”
门外无人作答。
“你不说话我就不开门。”阿亭握着茶杯,看上去气定神闲,一点也不慌张。
“嘭嘭嘭——!!”
这敲门声敲得更激烈了。
阿亭和琳琅互看一眼,心里有些不安起来。她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入梦,对琳琅低声道:“你藏起来,你背缚灵绳绑着是没有法力的。”
琳琅有些犹豫,阿亭拉开自己的外衣,笑道:“我有这么多符,还有法力超强的笛子拿着,普通的妖魔鬼怪要想近我身是不可能的。”
琳琅见阿亭一脸自信,在她的催促下躲了起来。
“嘭嘭嘭——!!”
怎么还在敲门?
阿亭心想要是真有什么邪祟,也不该这么有礼貌吧?吃人前还要先敲门的邪祟,闻所未闻。
不会是凌青云吃完了跑来吓我吧?
抱着这样的疑惑,阿亭打开了门——
这世上竟然还真有这么讲礼貌的邪祟。
18. 少年
院落里树影横斜,寂静无声,悬在天上的圆月洒下一层银色的光辉。
济慈走入院中,停在卿哲宇朱红色的房门前。他垂眸望了眼紧闭的门缝,临走前留下的一道暗符已经消失。正要推门进去,里边的人已经把门打开了。阿亭淡笑着站在济慈面前,平日梳着的发髻松散开来,风鬟雾鬓,柔美动人。
阿亭笑望着眼前不苟言笑的少年,他漠然的神情和记忆里的丝毫不差,淡淡的一眼如掠过的风雪,冷寂疏离,寒意袭人。她将他曳入房内,手向着他背后轻轻一挥,门便自动关上了。
少年背抵着门,阿亭抬手用指尖抚摩着他冰凉的手,他的手指洁白修长,任由她来回挑~弄。
“济慈,”阿亭踮起脚极尽亲昵地凑到他耳边,低笑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说完之后她凝眸望着站在身前的少年,他面容沉静,一双浅色的眸子此刻却似深潭一般幽深莫测,稍不留神就会掉入阴森寒冷的鬼蜮之中。
阿亭忽觉浑身一冷,旋即笑道:“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她拨~弄着如瀑的青丝,眼波流转,无限风情。
白衣的少年仍旧无动于衷,波澜不惊的眸子透着些睥睨天下的凛冽。
“济慈,我喜欢你。”
柔荑般的手搂住少年细瓷般白~皙秀颀的脖子,温热的唇覆在他冰冷的薄唇,缱绻缠~绵。原本神祇一般不可亵渎侵犯的人,神情微怔,终于有了点少年的青涩出现在脸上。
阿亭勾唇轻笑,仿佛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你到底,要占着她的身体多久?”
济慈抬手捏着她尖尖的下巴,眸光微冷。
阿亭怔住,眼中闪现一丝慌乱,顷刻的沉默之后,嫣然笑道:“你在说什么呢?”
“我很少动杀念,”济慈垂眸望着这张脸,神色平静,静谧中隐隐蕴藏着些类似于杀伐果断的戾气,“你选择下手的,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你可知道这么做的下场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要不你说来听听?”
附身在阿亭身上的女子知道自己已被看穿,索性就不装下去了。她用挑衅的眼神盯着眼前的少年,嘴角扬起轻蔑的笑。她附身在别人身上可以读取到身体主人的一部分记忆,在她得到的几个片段的记忆中,眼前的少年不过是昆仑虚论道比武的最后一名,微不足道,灵力微薄至极。
“元神俱灭。”
对于她的挑衅,济慈全然没有怒意,犹如一个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上~位者,淡淡看着底下不知死活妄自尊大的跳梁小丑。
“哈哈哈哈哈哈,”玉娆不禁笑出声,“就你?一个连御剑都做不到的毛头小子?”
话刚说完,玉娆便被人扼住喉咙——她的魂魄竟被他生生从这具身体里抽了出来,而这具身体没受到任何的压迫。
不可能!
玉娆双手紧紧扳着济慈的手,可他像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轻而易举从这具身体剥离,弃掷在地上,一手接过倒下的阿亭拥至怀里,目光随之落在她紧闭着的睡颜上。
这一眼,温存的像是初春的裂冰沉入水底,暖阳照拂在被寒凉侵蚀的水面上,哪里还有方才的阴鸷森冷。
玉娆见济慈有所松懈,几枚银针落入指中,银光一闪,四五枚银针竟增至二十余枚,电光石火似的倏地朝济慈飞去,与他仅有咫尺之遥——
别说是你们昆仑虚掌门,就连大罗神仙救不了你。
她最喜将颜色艳~丽的蜘蛛蜈蚣蛇虫毒蝎养于蛊中看它们自相残杀,再加上这次她侥幸得到的玄蜂之血养这些毒物,此次制成的便是见血封喉的奇毒,哪怕是神仙也难逃一死。虽说毒发身亡要一个时辰,但是身中此毒者体内仿佛生出孕育此毒的蛇蝎等活物蚕食其五脏肺腑,让人如受虿盆之刑,生不如死,逐渐感觉着自己身体的腐烂发臭,化成溷浊烂泥。
在玉娆以为自己十拿九稳,嘴角扬起得意的笑时,她的银针却仍旧停留在他咫尺之遥的地方,纹丝不动。
少年身前像是有一道无形无色的屏障,毫不费力地阻隔着外物入侵。
这是为何?
来不及细想,玉娆施法欲将银针逼近,银针依然原封不动。
济慈淡淡向绿衫女子看去,银针在顷刻间掉头朝她所在的地方飞去。
玉娆凌空跃起,躲过向自己袭来的毒针,岂料那白衣少年淡然抬眸,毒针也随之调转方向朝上飞去,玉娆广袖一挥想施法打落毒针,没想到那东西朝自己袭来的速度愈加变快了,不论自己怎么躲都甩不掉。
这小子不是论道比武的最后一名吗?
她背着主子出来就是想先除掉这几个碍事的废物,再由主子在月圆之夜前对付那两个灵力高的,她怎么能被一个连灵力运转都感受不到的废物逼成这个样子?
玉娆怒火中烧,袖中匕首落入掌中,欲迎面将银针打落,却见紧逼着自己的银针停在半空中,在她面前化作齑粉。
感到被人戏耍,玉娆破口骂道:“好你个名门正派,竟然敢玩老娘!”
“我只是想试试,我的血和你的毒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更有趣。”
济慈微微侧目,仿佛看她一眼都是对她极大的施舍。
玉娆心中的怒火更甚,先不说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单单他那轻飘飘的眼神就令她蒙受万般耻辱,犹如生死予夺握于他手中,他漠然的神情,冷淡的目光好像是对低贱之物无声的轻蔑,高贵且傲慢。
“我倒要看看你这种废物能耍出什么花招!”
玉娆手持泛着森凉冷光的匕首朝济慈扑去,对方像是故意要被她击中似的,伸手抵挡。他掌心立即出现一道细痕,血珠随着刀刃流淌,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原来方才只是装神弄鬼,”玉娆嗤笑道:“没什么本事,倒也只能用这种手段祈求活命了。”
玉娆笑着对上少年抬起的眸子,他的目光依旧是淡淡的,平静之下仿佛潜藏着无数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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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玉娆感到有异常时,面前的白衣少年忽地轻笑,那般容光,似长夜中的星河皓月,璀璨纯粹,载满清辉,一半天真,一半残忍。玉娆脸上的笑凝固,如临鬼蜮深渊。
霎时,铺天盖地的煞气席卷而来,由远至近,令人惊惶——
“啊——!!”
破门而入的一团浓雾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玉娆包围,玉娆耳边听到无数魑魅魍魉地狱阴鬼在叫喊,他们似乎是要将她的灵力龁啮殆尽,吞噬她的血肉。玉娆动弹不得,口中血流不止,任由盛大黑雾中数量庞大的邪灵撕扯她的灵~肉。
在毁天灭地的绝望之中,玉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主人!救我——!!”
移时,一黑袍男子没入遮天蔽日的黑雾中,魑魅魍魉的声音更甚。
“我说过,要你元神俱灭,就当是祭奠姑苏城那些无辜惨死的人。”
济慈的指尖对着包围玉娆和黑袍男子的浓雾前,由上至下写下一道暗符,符成之际,金色的字显现于空气中逐步扩大,金色的光辉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浓雾开始消散,符咒眼看着就要向衣衫破败的玉娆和黑袍男子袭去——
“头……”
阿亭觉得后脑勺剧痛无比,一定是她被那只脸上全是烧伤水泡露出大长舌的厉鬼吓到,扑通一声倒地的时候摔痛了。
黑袍男子抱着玉娆,趁济慈瞬间的失神转眼就不见了。
“师姐!济慈师弟!”
门外传来凌青云的声音。
济慈瞥匿于柜中的琳琅,她大概是被玉娆施了不能说话的咒。
“你什么都没看见。”
琳琅点头。
“什么没看见?”
阿亭醒来,见自己正被济慈抱在怀里,脸有些烫。
凌青云站在门前目瞪口呆地盯着相拥在一起的二人,连忙捂住双眼,语无伦次,“我什么都没看到!我绝对没看到师姐被济慈师弟抱着,绝对没看到师姐脸红了,绝对没看到!”
“呆~子。”
向星渝冷冷看着莫名激动的凌青云,心道这家伙着急起来跑的竟然比他都快。
他和卿师兄回府被凌青云瞧见,凌青云拉着他们问来问去时,府中遽然出现冲天的凶煞之气,方位正是卿师兄所在的房间。凌青云脸色大变,一声不吭就往这里跑,见他担心的人没事,开心地跟个傻~子似的。
卿哲宇望着被暴风雨侵袭的室内,凝思不语。
阿亭一脸尴尬地挠着脸颊,突然想起把自己吓到半死的鬼,问:“济慈,你过来的时候没看到鬼吗?那鬼好凶的,我直接就吓晕过去了。”
“我来的时候就只看见师姐你倒在地上。”
“你没看到吗?可我快醒的时候都还能感受到……”阿亭自言自语道:“不过没看到也好,你遇上了肯定凶多吉少。”
“恩。”
琳琅望着浅笑的少年,他的眸中载着冷寂的星光,望向阿亭的时候,眼里带着不为人知的温柔。
19. 血魔
“你到的时候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卿哲宇冷静审视着济慈。
“我来时房中只有师姐和……”济慈的目光落在琳琅身上,淡声道:“她一直在,应该知道些什么。”
众人将目光集中在柜中的琳琅身上,她双手被缚灵绳绑着,三千青丝垂肩,一身红衣似茫茫的雪地中黯然盛开的红莲,姿容绝世,绮丽旖旎,看着孱弱伶俜,恬淡中又透着几分坚定。
琳琅似有若无地扫了眼济慈,复又看向卿哲宇等人,浅声道:“敲门的鬼是一绿衫女子变的,她要害人的时候一团诡异的黑雾破门而入,里面像是有无数的邪灵,绿衫女子喊了一句‘主人救我’,没多久就看到一黑袍男子进来将她救走了。”
她说的的确是事实,只是将济慈的存在抹去了。
卿哲宇迟疑片刻,问:“你有没有看清他们的样子?”
琳琅淡声道:“绿衫女子姿容俏~丽,黑袍男子的脸没看清……”
“你想到了什么?”
卿哲宇察觉到琳琅欲言又止,似回忆起之前遗漏的细节。
“黑袍男子手背上……”琳琅蹙眉沉思,消散的黑雾中,黑袍男子的手背上赫然露出一抹暗红。在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琳琅道:“他手背上好像红莲刺青。”
闻言,卿哲宇瞳仁骤然紧缩。倘若琳琅所言非虚,那她口中的人,确实极为符合造成姑苏二十余起惨案的凶手特征。
魔界四大门阀中,罗刹门与御灵宗分庭抗礼。罗刹门门下妖邪盛极,尤以十六使徒令人谈之色变。八大红莲使徒代表八热地狱,红莲使徒身上会有象征八热地狱的红莲刺青;八大青莲使徒代表八寒地狱,青莲使徒身上会有象征八寒地狱的青莲刺青。
而琳琅说的黑袍男子,令卿哲宇不由想到排在红莲使徒第六位的罗刹血魔。
魔界中习血炼之术的人不在少数,而罗刹血魔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只要落到他手里,不论仙门还是魔道中人,灵~肉都会被他吸食殆尽,将他人修为占为己有,手段阴狠恶毒至极。
按理说,罗刹血魔早已不需要用凡人之血修炼此术,这也是卿哲宇一直都没有往凶手是罗刹血魔那方面想的原因。可为何这次他要大量残害普通人?这对增强他的功法并无突飞猛进之效,况且他最为看轻的就是吸食凡人血肉的低级血炼术者。
“你说他们这些魔界的人怎么老喜欢在自己身上弄莲花刺青,很盛行吗?”
阿亭听了凌青云讲的罗刹十六使徒后甚为不解,“前几天还说万魂谷的那个什么音身上有朵红莲,现在又冒出十六个,他们难道是要搞批发吗?买一送一?”
凌青云道:“师姐,罗刹门和万魂谷是不同的门派。”
“这个我知道啊,”阿亭道:“我好奇的是他们魔界的人怎么这么喜欢莲花,难道是因为‘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奇了怪了,我们这些名门正派都没有这么标榜自己。”
“我倒是还知道一个,”卿哲宇心中原本颇感担忧,听了阿亭这番话,不禁笑道:“‘魔教四公子’里面的汝鄢璟,他不知是后颈还是脖子上有。”
“师兄,”阿亭郑重道:“你看他们这些魔界中人都这般有文人雅士的风骨,咱们是不是也要弄个梅兰竹菊什么的?绣在衣服上也成。”
卿哲宇笑道:“你去跟决明长老说说,看看他老人家会不会采纳你的建议。”
阿亭连连摇头,浑身都是拒绝,“杀了我吧,和决明长老对上一眼我都觉得下一刻我就要被凌迟处死了。”
凌青云道:“要是敬之师弟去说,决明长老或许真的会同意。”
阿亭侧目而视,“薛敬之是个宝,我是吗?”
凌青云摇头,见阿亭眼神不善,又使劲点头。
“是否为罗刹血魔,我们不能单凭她的一面之词,毕竟她也还没洗清嫌疑。”卿哲宇看了看琳琅,沉声道:“倘若姑苏这些人命真是罗刹血魔所为,我们身为昆仑虚弟子,是决计不会袖手旁观的,而且或许我们还能得到祁风等人的行踪。不过对付血魔我们还得从长计议,不可莽撞。今夜大家先回去休息,素镜一定要置于枕边,如有异常切记要唤醒大家。”
“是。”
“师兄,”阿亭临走前问:“血魔不是只排在他们红莲使徒的第六位吗?”
她话里的意思是红莲使徒总共就八个,血魔排第六,好像没必要这么怕他。
卿哲宇道:“八热地狱越往后施加的伤害越残忍,象征着八热地狱的使徒也是如此,越往后越强。”
阿亭道:“这么说的话,也就只是第三而已嘛。”
“一个被人家手下吓晕过去的人,口气还真是大。”
向星渝抱剑站在一旁,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
“哎哟,”阿亭装作很诧异的样子,笑道:“向师弟没听过一句话吗?”
向星渝抬眼看向阿亭。
阿亭道:“不知者无畏,狭路相逢勇者胜!”
——一天到晚就嘴上功夫厉害。
向星渝不禁在心里腹诽。
“师姐说得对!”
——这么捧场的就只有凌青云这个呆~子了,我怎么会跟这群人一起?
向星渝嘴上什么都不说,摇头叹气,第一个走了。
“师姐,”凌青云听到了隔壁的关门声才道:“向师弟又在瞧不起我们了。”
阿亭反问道:“我们有让人瞧得起的地方吗?”
凌青云不假思索道:“没有。”
不消片刻,闹腾的几人都卿哲宇房中退出。
姑苏城郊有一处大宅院,主人平时不在那住,仅有几名打杂的下人。此时,院中躺着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主人恕罪,是玉娆大意了。”
玉娆吸了地上这几人的血,吃了些内脏,面色还是惨白如纸。
“罢了,”黑袍男子背对着玉娆,声音低沉,“连我都没注意到那无名小子,更何况是你。”
玉娆道:“我附身的那人叫唐雪柔,在她的记忆里这名叫济慈的少年常年是昆仑虚论道比武的榜末,可今晚上他使的那些哪里像是名门正派的招数,比起我魔界中人的召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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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术还要凶横。召阴之术招的都是阴兵,他招的倒像是……”
“像什么?”
血魔回头看向玉娆。
“像是——”
玉娆的话语停住,她感到身后有一股强烈的煞气,光凭这令人不敢动弹气场,就能想象其主人之强大,感受到他嗜血残暴的的杀伐之气,让人仿佛置身于地狱修罗场中,尚能呼吸的每一刻都是拼死活下的侥幸。
“今天倒是见到大人物了。”
玉娆闻声看去,孤寂清冷的圆月下站着一人,他一袭玄色锦衣,似笑非笑。等他从月影中走出,玉娆才清晰看见此人的脸。与方才可怖的煞气不同,此人看着俊美至极,倒像是世家子弟中风流无忧的锦衣郎,温文尔雅,笑容可掬。
“想不到臭名昭著的罗刹血魔,竟然被一个昆仑虚无名子弟伤得如此之重,仙门在培养年轻一代上倒是下了不少功夫。”
那人说话了,脸上自始至终都带着笑,给人一种笑傲风月的散漫,语气里却尽是挖苦之意。
“‘魔教四公子’赫赫威名,身后竟跟了个凡人女子,英雄到底难过美人关啊……”
听主人这么一说,玉娆才注意到月下玄色锦衣的男子身后站着个女子。她站在他身后,只露出半张脸,容颜白~皙,瞳仁漆黑,投来的目光像是荒寂的虚无之地,整个人死气沉沉的,却又有一种苍白邪气的美。
“我今儿心情好,就想过来问问你……”
那人脸上仍旧带着一抹淡笑,看上去人畜无害。若不是他之前散发出来的煞气,玉娆定会放松警惕。
“这姑苏城里,哪家酒楼的菜比较好吃?”
见血魔愣住,那人又笑道:“虽是故地重游,但也过了十七年了,况且那时谁还顾得了这些。倒是你,在这里弄出了二十余条人命,想必呆了有段日子了吧?一定能知道此处好玩好吃的地方。”
“不知道。”
玄衣男子看了眼血魔,不禁摇头,眼里都是嫌弃,“真没意思。”
他转身,淡淡说了句,“篱落,走了。”
玉娆注视着跟在男子身后的女子,她不言不语,侧颜绝美。
等那两人走后,玉娆道:“主人,那人是谁?我方才听你说‘魔教四公子’……”
魔教四公子的名号如雷贯耳,她这种小角色是从未见过的。不知今日遇到的哪一位?
“韩子婴。”
“‘鬼公子’韩子婴?”
玉娆惊诧不已,此人嗜杀成性,连魔界中人见了他都是绕道走。
血魔笑道:“你可知韩子婴为何被人叫‘鬼公子’?”
“玉娆不知。”
“他曾说过这样的话,‘阿鼻地狱有何惧?我自己便是厉鬼修罗,阎罗王来我也要他跪地臣服,坠入六道轮回。’”血魔笑道:“久而久之,魔界中人就都称他为‘鬼公子’。”
玉娆道:“好生狂妄。”
血魔道:“明天就是月圆之夜,可以好好利用一下我们这位大名鼎鼎的‘鬼公子’了。”
玉娆看向自家主人,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似乎得到了意外之喜。
20. 开端
翌日。
“琳琅,”阿亭道:“咱们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阿亭大清早就被喊醒来来看着琳琅守到现在,其余人都忙着给萧府内外插旗贴符设结界,生怕那罗刹血魔溜进来把萧府里的男女老幼给生吞活剥了。
琳琅道:“你就不担心我会害你吗?”
阿亭笑道:“你这不是被缚灵绳绑着嘛,有什么好怕的?我再不济也还是能降服一个什么法力都使不出的人吧,况且师兄他们已经设下结界,你这么大一个活物也跑不出去。”
琳琅盯着阿亭,此人看着心大无所顾虑,其实还是在她已知的范围中能够掌控的。
阿亭和琳琅走至花园里,府里的人个个脸上都微带着惊惶,园中的花草倒是开的精神,丝毫不在意府中紧张的氛围。
院里石凳上坐着个人,他身旁站了两个男仆。看那非富即贵的衣着,不是萧晋元就是萧旌阳。阿亭心想:萧晋元好像没有这么高,这人应该是萧旌阳。她走近那锦衣华服的人,从他肩头凑过去看了看,果真是萧旌阳。
他全然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阿亭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不过是只普普通通的白色蝴蝶,蝴蝶一动不动躺在萧旌阳手掌心里。
“萧公子是来赏花的还是赏蝶的?”
闻言,萧旌阳转过头看向阿亭,他的眼眸澄澈,目光干净纯粹,像是涉世未深的孩子,少不更事,甚至有些接近于笨拙,却又被人保护的很好,不知人间疾苦。若说萧晋元是雕琢精细的美玉,那萧旌阳便是一块表面生罅隙的璞玉,隐约可见内里洁白无瑕,晶莹剔透,有琛瑞之美。
比起初次见面只会傻笑的萧旌阳,眼前的萧旌阳看上去内敛了许多,不过看上去还是有些懵懂。
“周叔说外面有吃人的妖怪我不能出去,父亲也不让我出去,我就来这里了。”萧旌阳盯着掌心的蝴蝶,少顷又道:“蝴蝶死了。”
阿亭道:“人皆有一死,更何况是一只蝴蝶。凡事都是天注定的,皆是命。”
“命?”
萧旌阳眼里带着疑惑,甚为不解。
阿亭指了指天上,笑道:“命由天定。”
萧旌阳道:“那万一天定的是很不好的呢?”
“那有什么办法,”阿亭从石桌拿起一个果子,向上一抛,果子复又落在她手中。她送至嘴边咬了一口,轻笑道:“难不成我还要和天去斗?我斗得赢?反正都赢不了,那就认命呗。”
萧旌阳盯着阿亭看了很久,一言不发。
他还没察觉到琳琅站在不远处,阿亭望了眼琳琅,又看了看萧旌阳,双眸精光一闪,对那两名男仆嫣然笑道:“你们两个就一直这么守着,挺辛苦的啊。”
有一人道:“这是我们的指责所在,近日府里不安宁。”
阿亭点头,看上去颇能理解他们,“那倒也是,最近确实有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出现……”
“什么人!”
阿亭呵斥一声,回头看去。
“仙人?”
两男仆循着阿亭的目光看向,那里并没有人。他们互看一眼,满腹狐疑。
阿亭神色凝重,“方才我刚到强烈的煞气在月门后,想必府中定是进了不干净的东西。他去往的方向——”阿亭闭目凝神,掐指一算,道:“糟了!是你们老爷的卧房!”
见他们神情紧张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阿亭急道:“还不随我去追!”
“可是,她——”
一仆指向琳琅,萧旌阳回头看去。他神色如常,视线却一直没从她身上移开。
“她被我昆仑虚的法器缚灵绳绑着现在一点法力都没有,”阿亭怒形于色,“你们到底追不追?再晚一步你们老爷就有性命之忧了!还是说你们要见死不救?”
看她疾言厉色,说的这么严重,两人终于跟了上去。
“你不担心你父亲吗?”
琳琅没有走近,远远望着萧旌阳。
萧旌阳道:“她在笑,跑起来的时候很开心。”
琳琅脸上浮现出错愕之色。
“你还没有告诉我,将军是谁。”
萧旌阳说完,只见琳琅眼中的光彩倏地黯淡了,默然不语。
“是我仰慕的人。”
琳琅露出极浅的笑,容色清丽,微含~着笑意的眼眸里有着淡淡的哀婉。
鲜衣怒马,少年英雄。
这大概就可以道尽那人短暂的一生了。
他十七岁时随父亲首次出征,率八百骑兵直击摇光国腹地,杀敌两千余人,勇冠全军,一战封侯。
十九岁被任命为武安君,七国中他是得此封号年纪最轻的人。同年,他于春、夏两次出征天玑国,歼敌四万余人,其中包括天玑国王侯将相一百二十多人。
二十二岁与父亲各率骑兵五万人发动长平之战,深入天枢国,寻歼天枢国主力,杀敌七万余人。这场富有侵略及进攻性的战争,改变了天权国长此以来对天枢国在战争中的守势状态,天权王国至此立于七国之顶。
他在这段风起云涌,充斥着刀光血影的历史中,如同璀璨的流星,来去匆匆,年仅二十四岁,但又像恒定的星,他的名字将被七国永久铭记。天权王国至今都还在传颂着他的丰功伟绩,流传着他不败的神话,其不世之功,后世无人能及。对他国而言,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是带来战争和灾祸的死神。
“他的名字,是萧衍吗?”
听完琳琅说的,萧旌阳这样问。
琳琅点头,眼瞳里带着笑意,轻声应道:“恩。”
“我父亲很喜欢跟我讲他的故事,”萧旌阳笑道:“从我小时候开始父亲就一直和我说他的事迹,父亲说他小时候有见过这位将军,他很崇拜他,长大了想去他的军队里。可是,父亲还没长大,他就死了。”
他淡淡说着,抬眼去看琳琅时,见她氤氲着雾气,疑惑道:“你为何又要哭?我每次见你,你都在哭。父亲说擅长流泪的女子最会骗人了。”
琳琅道:“眼睛疼,手被绑住了,眼泪没法擦。”
萧旌阳问:“你叫什么名字?”
“琳琅。”
她神色平静,若无其事的笑着,并无哭音。
萧旌阳缄默片刻,起身走向琳琅。
“好奇怪,”萧旌阳道:“我真的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被很多人拦着,他们不停打你,你一直在哭。晋元说女子很柔弱,但凡伤着一点就会流泪,你不怕痛吗?”
琳琅望着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萧旌阳,眼神极尽温柔,脸上的笑也如徐徐清风,虚静恬淡。
“不痛啊,”琳琅笑道:“有个地方很难受的话,怎样的痛都无所谓了。”
那日,七国中最繁华的都城,九衢三市,软红十丈的京都,少见地失了颜色。素日里最喜绫罗绸缎,锦丝珠履的王城人士,个个换上素服,面色凝重。
“公子,今日是怎么回事?前段时间与天璇国一战不是大获全胜吗?”
这是她第一次与人用声音交谈。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将军府,迫不及待地想要站在那人面前告诉他——
将军,琳琅能说话了。
“姑娘不知道?”
“我刚从玉衡国回来。”
“将军去世了。”
“哪位将军?”
“武安侯,萧衍将军。王下令行国丧之礼,举国哀掉。”
短短一句话,却让她体会到了六月严寒。
“你又哭了,”萧旌阳皱眉道:“我最不喜欢哭了,哪怕流血了也不会哭。有次我从树上掉下来手上都是血,他们在我父亲面前都很关心我,夸我勇敢,后来我想偷跑出去的时候又遇到他们了,他们没看见我,说我是傻~子。不过我父亲不在,他们怕我父亲。”
停顿了一下,萧旌阳又道:“爱哭的人是傻~子,还是不哭的人是傻~子?”
琳琅笑道:“都不是,在背地里说你的那些人才是傻~子。”
“可是我真的不聪明,”萧旌阳道:“先生教的文章我一篇都背不了。府里的人说我小时候很聪明,看一眼就能背了。”
“对了,你说有个地方很难受,怎样的痛都无所谓。那个地方是哪里?”
萧旌阳的眼眸清澈,脸上有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无邪。于他人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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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这又是另外一种残忍。
琳琅笑道:“忘了。”
萧旌阳道:“你记性也不好吗?”
琳琅道:“刻意忘的。”
“为何要刻意忘掉?”
“忘了好受些。”
“不懂……”
萧旌阳瞥见绑着琳琅的缚灵绳,伸手想去解开,可解了半天都没成功。
萧旌阳道:“解不开,我替你擦眼泪吧。”
言讫,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动作温柔地不像是人们口中的痴儿。
“以后别哭了,”萧旌阳道:“晋元说,女子笑着是最好看的。”
琳琅轻声应了一句。
萧旌阳又道:“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我得走了,周叔和父亲说天黑了就不能在外面乱走。”
“好。”
萧旌阳看了看琳琅,转身离开。
“我来晚了,”琳琅道:“这一世,我来护你周全。”
萧旌阳回头看向琳琅,一知半解的样子。
琳琅笑了笑,容颜恬静,红衣似槿。
“仙人,老爷房中没有异常啊!你方才中途跑去哪里了?”
“神仙你怎么在这里?”
阿亭站在月门后,被方才那两个下人逮个正着。
“你们怎么回来了?真的什么都没有吗?”阿亭尴尬笑了笑,愁眉苦脸道:“难道是我感应错了?不可能,我可是我们昆仑虚的高手,不可能错的,错是不可能的。”
“仙人……”
“妖怪!”阿亭随手一指,喊道:“出现了!在偏院,快随我去!”
“可是少爷……”
“你们少爷回房了。”
“仙人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啊?反正我就是知道。”
“你个呆~子,人家是神仙,你说怎么知道的,掐指一算就行了。”
……
还没到偏院,阿亭又溜了。
琳琅没走,还在花园里。
“你没跑啊?”阿亭笑道:“我还担心你会逃走呢。”
琳琅道:“多谢。”
阿亭笑吟吟道:“谢什么?我才没有将一个可能害人的邪祟和萧旌阳放在一块儿单独相处呢。”
“师姐,可找着你了!”
阿亭和琳琅同时看去,是凌青云。
凌青云道:“出事了。”
阿亭心里一沉。
凌青云道:“外面又有人被害了,和之前一样,也是杀人取心。”
沉默半晌,阿亭忽然发觉济慈不在,他早上是和凌青云一起走的,于是诘问道:“济慈呢?他不是一直和你在一块吗?”
凌青云道:“济慈师弟和卿师兄出府了,留向师兄我们三个守在萧府里。”
“我们不去帮忙吗?卿师兄叫济慈去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阿亭想不通,万一碰上了罗刹血魔,带着向星渝胜算不是更高吗?
“不用去,”凌青云道:“师兄问说罗刹血魔可能会对萧旌阳下手,让我们不要乱走。”
闻言,琳琅眸中精光一现,寒声道:“为何是他?”
阿亭看了她一眼,心里同样迷惑,“师兄为什么这么肯定血魔会对萧旌阳下手?”
凌青云道:“师兄说血魔这样子大量杀普通人肯定是受了伤,需要源源不断的血和心,光靠去抓魔界中人会引起门阀之争,我们仙门中人又要花精力去找,所以杀普通人是最方便的。萧旌阳是某个大将军的转世,前世杀业很重,但又深得天权百姓信奉,吃他的心,用他的血来炼,大有裨益,指不定伤全好了。”
偏院。
两男仆在院子搜了一圈,连个鬼影都没看见,神仙在半路上又找不着人了。
“要不回去吧?神仙都没过来。”
“走吧走吧,天快黑了,这里怪渗人的。”
两人说着话,急遽离开了偏院。
冷清清的院子里,绿树随风婆娑作响。风声渐停,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院里的枯井传出细微的声息,仿佛沉睡已久的人骤然苏醒,喉咙只能发出幽微嘶哑的声音。
21. 月圆
又是杀人取心。
琳琅没从萧府离开过,决计不可能出去害人,那么在外面犯下血案的只有可能是血魔。
阿亭道:“把缚灵绳解了吧,琳琅不是凶手。”
向星渝不以为然,冷道:“你有证据?”
阿亭想说自己就是证据,她一直在月门后。但想到自己是偷听,中途也有短暂离开过,打算用来据理力争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向星渝少有见到阿亭没话反驳,神色挫败。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和她的对话,态度也不是很恶劣。
“现在就断定她与此事毫无关系还为时尚早,”向星渝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别开脸道:“等师兄回来再说吧。”
姑苏城平日里人来人往,热闹至极,今日连走街串巷的小贩都销声匿迹了。一天之内有十人遇害,城里百姓议论纷纷,人人自危。血魔这次较比之前仅仅只是杀人取心,并未将对方的血液吸干,死者身侧比以往凶案发生的地点也要干净的多,且大多都是热闹的场所。就像是要完成某种必不可少仪式,声势浩大,实际上却略显仓促。
他在谋划些什么?
卿哲宇暗自忖度,心里隐隐不安。
天快黑了,被他嘱托去醉仙楼查看情况的济慈迟迟未归。
醉仙楼中也是异常冷清,自开店以来,今日是客人最少的一次。死的人是位独自在雅间等友人的公子,尸体是酒楼的伙计进去上菜的时候发现的,就一个上下楼的时间。
“客官,我们酒楼打烊了。”
“打烊作甚?我可是听说你们醉仙楼的手艺是姑苏城里极好的。”
“实在对不住,店里出了命案,客官改日再来吧。”
“命案?”
“姑苏城里有邪祟,今日害死了很多人……”
来人是一袭玄色锦衣的翩翩公子,他身后跟着一名女子,桃李年华,竟毫无活人生气,如同容貌极美的傀儡,没有三魂七魄,亦无爱恨悲喜。
男子来时脸上还是带着笑,此时神色倏地冷了下来,低声骂了句:“不知死活的东西。”
那一瞬,隐没在店中角落的能人异士感受到震慑人心的寒冷杀意,皆停下往这边看来。济慈从雅间出来,扫了眼楼下的人。
“客官……”
醉仙楼的小二心惊胆战,只觉方才莫名感到毛骨悚然。
韩子婴注意到站在楼梯上的济慈,他一眼就认出这是昆仑的道袍。
少年淡淡看着他,一脸漠然。
韩子婴眼瞳里掠过一丝诧异,他转身轻笑道:“彼之天煞凶星,我之紫薇帝星,现在倒是换过来了。有意思,玄虚那家伙真是有趣……”
韩子婴脸上笑着,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十七年前他就是败在玄虚那个老贼手里。
天色渐晚,卿哲宇见济慈迟迟未到约定的地方会和便去醉仙楼找他,两人在路上碰到了。
卿哲宇询问了一番济慈去看的那几处,情况和他那边大致一样,都是心被挖了。卿哲宇沉思片刻,回头看向济慈,“你有何看法?”
“以往他都是选在夜里动手,”济慈道:“今天这般大张旗鼓,仿佛生怕我们没有及时察觉。”
卿哲宇也有这样的感觉,血魔此番必定会引起名门子弟的讨~伐,他这样做到底是在筹谋什么?
困惑之际,卿哲宇察觉到一阵阴森诡谲的气息自城外的方向传来,霎时,更为凶恶暴戾的煞气弥漫开来。
“追!”
卿哲宇飞身而上,往城外赶去。
萧府。
夜幕已至,萧老爷应是从卿哲宇那里得知血魔会对萧旌阳下手,即便府中已设下结界,萧老爷仍令家中护卫片刻不离地守在萧旌阳房中。今日是月圆之夜,阴气极盛,卿哲宇和济慈至今未归,阿亭等人皆在萧旌阳房中守着。
“有劳各位道长。”
萧老爷身躯凛凛,阿亭想起萧旌阳说过萧老爷年少时想去萧衍将军的军队里,一番凌云之志即便是时过境迁,依稀能从他的眉目里看出一些。
“旌阳!”
众人看去,是萧晋元跑了进来。
萧老爷凌厉的目光扫了过去,寒声道:“是不是我不在府中多日,你连长幼有序的道理都忘了?”
萧晋元见父亲也在,急忙垂首道:“不敢。”
萧老爷冷冷看了眼萧晋元,回头对萧旌阳道:“旌阳,有这几位道长守在你这里,不用怕,好生歇息。”
萧旌阳坐在一旁,木讷地点了点头。
萧老爷走后,萧晋元才恢复平日里的嬉笑,他在凌青云和阿亭中间坐下,道:“各位今夜都要守在这里?”
阿亭道:“你陪我们?”
萧晋元连连点头,笑道:“好好好。”
“万一真有邪祟闯进来,”凌青云道:“萧少爷你也别尿裤子啊。”
萧晋元道:“凌道长也太看不起我了吧?话说回来,你们今天布的那些,不就是防止有不干净的东西进来吗?”
凌青云道:“这世上不是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么一说吗?”
阿亭一掌拍在凌青云背上,“乌鸦嘴!”
室内灯火葳蕤,映照着他们年轻的容颜。阿亭、凌青云、萧晋元三人言谈甚欢。萧旌阳围在他们身侧,很多他都听不懂,但看到阿亭他们笑时,也跟着微笑起来。向星渝像是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似的,冷冷坐在一旁,殊不知自己微微蹙起的眉宇已经舒展开来。琳琅的缚灵绳还未解开,她默然听着那边的笑语欢声,神情恬淡温柔。
萦绕在心间的不安,渐渐消散。
月下长空,万籁俱静。
向星渝是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提剑走至门口,面色凝重。
“向师弟?”
阿亭望着向星渝挺拔的背影。
“来了。”
话音落地,门轰然打开。门外的护卫回头看向星渝时,他脚尖触地,身体纵起,飞身而上,雪白的身影跃入长空,一道冷光似划破整个画面,只听得刀剑铿锵之声,激越之音有如乱石碎玉相击,琅当作响。
月色掩映的黑夜中,凌青云握紧手中佩剑,仰望着向星渝凛然的身姿。
众人心惊,阿亭手持玉笛和凌青云互看一眼,迅疾出门。
出现在他们眼中的是一绿衫女子,此人正是玉娆。她此次未易容,阿亭没有认出她来。
玉娆笑道:“你们最厉害的两个不在啊?”
未等他人回答,她又轻蔑笑道:“那你们只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凭你?”向星渝冷道:“你这样的,来一个,杀一个。”
“这样啊……”
玉娆手中的短刀泛着寒光,话音未落,人已朝向星渝飞去。向星渝正面迎击,玉娆短刀再次与他的长剑相撞,她贴着他锋利的剑刃向上一挥,划出电光火星。向星渝手上一轻,玉娆手中银针撒下底下的人,身体已经越过他往阿亭等人扑去——
银色的剑芒赶在银针之前落下,浸染着剧毒的银针如针雨一般扎进地表,草木瞬时皆枯。
短刀与玉笛撞击,玉笛仍完好如初。
凌青云诧异地盯着阿亭,她挡在他身前,神色凌然。
“你要伤我师弟,是不是得问一下我这个做师姐的?”
阿亭玉笛一挥,甩开玉娆的短刀。玉娆被玉笛自身的法力震开,心道这个被她吓晕过去的废物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功力进步地如此神速?
“向师弟!”阿亭冲向星渝喊道:“交给你了,师姐打不过!”
这笛子只有在她有生命之忧的时候起点作用,再打下去估计也没用了。
向星渝嘴唇一张一合,似在念着咒语。玉娆忽觉身后金光大作,回头看去,金色符咒依序排列宛若一道屏障,后又变窄变细,化成一条符绳,犹如灵蛇一般朝她袭来。
倏忽之间,金光之下,一道黑影闪现,空中燃起火光,符咒化为灰烬。
“你以为我会一个人来?”
玉娆脸上露出一丝嘲弄的笑。
向星渝双瞳骤然紧缩,“快带萧旌阳走!”
凌空而立的向星渝持剑朝血魔砍下,银色光芒如刀刃一般割向黑袍男子,黑袍男子手轻轻一挥,剑风偏移,落至墙壁上。轰然一声,那处瞬时成了断壁残垣。
“你们快走!”
阿亭施咒将困住琳琅的缚灵绳松开,“琳琅,你带着萧旌阳他们走,找去卿师兄!”
琳琅犹疑地看了眼阿亭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还愣着干嘛?”阿亭冲着围在一旁不敢有所动作的萧家护卫道:“这是邪祟,是妖怪!你们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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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的,也帮不了我们,快护着你们少爷随她离开!”
萧家护卫终于有所反应。
“离开?”玉娆看向身后,嫣然笑道:“你觉得我会放他们走吗?”
阿亭坦然与玉娆对视,面上丝毫无惧,话却是对着凌青云说的。
“青云,”阿亭道:“我们两个加起来可能也打不过,但我们是昆仑弟子,一不能见死不救,二不能弃同门。”
凌青云脸上也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向星渝凌空而立,诧异地盯着并肩前行的两人。
“赶紧把这两个解决了把萧旌阳带过来。”
黑袍男子淡淡说了一句。
“是。”
玉娆回眸看向阿亭他们,歪着头轻笑,眼里尽是不屑于去掩饰的鄙薄。
阿亭和凌青云同时飞身跃起,一笛一剑击向岿然不动的玉娆。玉娆短刀相迎,三人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向星渝剑身的银色光芒逐渐变得微弱起来,不知从何冒出的寒霜凝在剑刃上,银色光芒即将熄灭时,一滴水珠随着剑身滑落,落地之际化为寒冰,冰面逐步扩大,扩散至黑袍男子身侧——
血魔瞬时感到体力的灵力运转变得缓慢,寒冰像是地牢一般将他困住,动弹不得。
“你的功力还没到能使这招的地步。”
血魔的手从黑袍中伸出,掌中凝聚精血,将之扔向向星渝。顿时,妖异的红光冲天,原本只是少许的精血化作源源不断喷涌的血泉,如瀑的血泉变成一个狰狞庞大的骷髅形态,发出阵阵嘶鸣。
向星渝凝着寒霜的剑劈向那张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血泉人脸,一道冰墙倏然从地面突起,挡住血泉前进。
“我说了,你的功力还没到能使这招的地步。”
言已,血泉冲破冰墙,冰墙霎时成了冻冰碎块。以血泉幻化的人脸张开血盆大口,欲将向星渝生生啮入口中——
“向师兄!”
凌青云原本和阿亭一同对付妖女,见向星渝即将被血泉纳入口腹,追风逐电一般飞身扑了过去!
向星渝怔怔望着倒在自己身旁的凌青云。
凌青云笑了笑,不小心触动了伤口,嘴角溢出~血来。
“向师兄,”凌青云笑道:“这次我救了你,以后别老是朝我冷嘲热讽了。”
向星渝愣住,凌青云说完已经阖眼了。
“青云……”
向星渝一时间不知所措,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完整的话,身后的血泉已如幽灵一般将他笼罩。
剑起,向星渝森冷的目光落在血泉后的血魔身上。
刹那间,猩红之光被银色的光芒取代,地面上再次凝结寒冰,瞬时有万千冰棱升腾而起,刺向血魔!
“主人!”
玉娆刚将短刀刺入阿亭腹中,便察觉到不对劲,她的身影如流星赶月一般扑倒血魔身前,万千冰棱如万箭一般刺入玉娆体内。
血魔望着浑身是血窟窿的女子,她脸上带着笑,正望着他。
“我要你们,全部陪葬。”
血魔的声音如同地狱阎罗。
“师弟……”
阿亭躺在地上,一直望着凌青云和向星渝那里。
和玉娆交手这么久已经突破她的极限了,她自身的灵力根本比不上这玉笛携带的威力,与其说她对付玉娆,不如说是玉笛支配着她如何迎击、退守。
地上的凌青云一动不动,仿佛已是一具尸体。向星渝的脸上终于显现出疲惫,他垂着肩,精疲力竭地倒在凌青云身上。望着那人紧闭的眉眼,他惨然一笑。
“和你们一起下山……”
好像也不是一件坏差事。
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眷恋般地温柔。
阿亭蜷缩着身子爬向他们,移动时腹中汩~汩流出的血液染红未来得及随主人一同消逝的冰面。眼看着血泉即将吞噬薛敬之凌青云二人,阿亭忽觉身上的疼痛已经消失,她停了下来,眼眶里盈满泪水,悲恸欲绝。
——求你救救他们。
凌青云是个傻师弟,总是会相信我说的。
向星渝平日里很少与我们说话,却会在生死关头站在我们身前。
“入梦——!!”
刹那间,有红樱拂落,阿亭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如画的景。
22. 地狱
姑苏城郊。
林间阴风习习,一袭玄色长袍的男子出现在卿哲宇和济慈眼前,数十只没有皮发仿佛被烈火焚烧血水浇灌的赤色血尸围在他身侧,发出阴森可怖的嘶鸣。
许是对方散发出来的煞气太过暴戾,数十只血尸竟犹疑不定,无一上前。
城内隐隐有煞气涌动,一直不敢对玄衣男子发动攻击的血尸似乎得到了主人下达的强制命令,恢复了不畏死亡不惧疼痛的本性,争前恐后冲玄衣男子扑去!
玄衣男子的身影须臾间就被血尸吞没,眼看着此人即将化作血尸口腹中的珍馐美馔,局势很快就被扭转了。霎时,一拥而上的血尸身首异处,肉块如雨一般落下。
地上凌~乱不堪的肉块像是大型的赤色蛞蝓在地上蠕动着与相近的血块黏合,不消片刻,血块逐一又变成了面目狰狞的血尸!
“没本事的废物,花招倒还是挺多的。”
言讫,地面上燃起黑色火焰,转瞬就蔓延至血尸身上。一时间,此地已成地上炼狱,黑炎遍布,将血尸活活烧成灰烬。哀嚎声中,有一血尸腾空而起朝玄衣男子袭去,男子还未抬眸,黑炎已挡在其身前如玄色炎龙一般张口将不自量力的血尸吞噬!
林间寂静无声。
玄衣男子侧过脸,回眸看向身后,在月华映照下,他的容颜极致俊美,看上去跅弢不羁,盛气凌人。
隐匿在树后的卿哲宇陡然一惊,此人果然是“魔教四公子”之一的韩子婴!
此时,姑苏城内的煞气大作,济慈心中不安起来。
“这不是昆仑的卿道长吗?”
韩子婴轻笑,眉梢眼角皆是春风般的笑意,哪里还有方才睥睨众生的桀骜。
卿哲宇从树后走出,坦然与韩子婴对视,神情镇定。
“卿道长,”韩子婴笑道:“难道你就不担心城里吗?”
卿哲宇蹙眉,即使他在韩子婴面前强装镇定,也无法压下心头的担忧。依照城中煞气所在的方位,正是萧府。
之前与萧老爷的一番交谈,卿哲宇得知萧旌阳是萧衍的转世。令六国惶惶不可终日的杀神,在天权子民心中凌驾于巍巍皇权之上的千古第一战神,在他手下丧命的有数十万人!他的名字就足以震慑那些不计其数的亡魂,更何况是活生生的萧衍!血魔若是将萧旌阳吞入腹中,定能夺取他体内属于萧衍的凶煞之魂。到那时,血魔就再也不是屈居于第六的红莲使徒,其突飞猛进的功力足以与罗刹门主、御灵宗主比肩!
若真是血魔在城内作祟,星渝只能抵挡一时,就怕他情急之下使出还没完成的招式给身体造成重负。师妹和青云也令人担心,按理说萧府已经设下昆仑结界,即便是血魔也不可能毁坏,那他是如何从外面进去的?又是如何得知萧旌阳的是萧衍的转世?
“我想你大概很疑惑血魔他为何在姑苏里杀那么多普通人吧?”
韩子婴笑道:“这厮得罪了汝鄢,几十年前被汝鄢毁了大半修为。他平日里得罪的人很多,后来又被人毁了点修为……真惨呐……”说着,韩子婴流露出轻微的悲戚之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悲天悯人的世家公子。
“这不,就开始以杀人挖心取乐。”韩子婴轻笑道:“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他在七国穷乡僻壤的地方杀了不少人,这次选在姑苏,功力大抵恢复了八~九成,不怕你们这些仙门子弟上门找麻烦了。”
卿哲宇冷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韩子婴摸了摸下巴,思索半天,皱眉道:“虽然血魔那厮利用我拖住你们令我有些不爽,但一想到你们回去面对的是同门惨死的尸首,我就有些兴奋呢。”
他笑得像是温良的世家公子,声音也是异常温柔,二者结合起来却令人感到恶寒。
“济慈,你先走。”
月下林中,卿哲宇一袭白色道袍仿若的谪仙,他神情坚定,冷静注视着眼前这个来自炼狱中最强大的厉鬼修罗。
济慈盯着卿哲宇决然的背影,短暂的失神后,转身离去。
“济慈,”卿哲宇沉声道:“一定要救下他们。”
自血魔现身那次,卿哲宇就已经确定济慈深藏不露,实力绝非论道榜末。
济慈停住,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俄顷,白衣少年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韩子婴笑道:“师兄留下来对付我,名不见经传的同门师弟去救人,有意思。那厮虽然不成器,但对手是汝鄢也是没得办法的事情,可听你的语气像是能肯定他能打败那厮似的。莫非他就是我界预言中的那个人,我十七年前在闵府救下的那个孩子?”
卿哲宇神情冷峻,不复往日的温文儒雅。
“他是昆仑弟子,仅此而已。”
卿哲宇拔剑,一道寒光倒映在他清俊的脸上。
韩子婴轻笑道:“昆仑啊……”他的眸光锋利起来,“十七年前你们玄虚老贼将我打成重伤,这笔账倒是要好好跟你们这些昆仑子弟算算了。”
“十七年前你杀众多我昆仑子弟,”卿哲宇冷道:“这笔血账确实该算了。”
韩子婴不由笑了笑,放浪形骸之下,是一颗杀伐决断,视人命为草芥的凶残狠毒之心!
萧府。
阿亭在绝望中看到的,是一个一袭荼白长袍,芝兰玉树般的男子。他背对着她,红樱落在他肩上,隐约可见他脖颈处有一朵灼灼盛开的红莲。
血魔见到眼前人大惊失色,“汝……”
此处哪里还是萧府,明明就是他被那人打败的地方!
血泉不复人脸模样,化成血影消失在血魔身侧。
不可能的!血魔心道此人被御灵宗宗主打伤,至今下落不明,怎么出现在这里坏他好事?再者,他是魔界中人,绝不可能救这些自诩人间正道的仙门子弟!
入梦……
血魔想起方才那人喊的是入梦!
入梦笛与璇玑琴是万魂谷两大圣器,一个可以进入梦境制造幻术,穿梭于过往;一个可以预见将来之事,趋避福祸。而入梦笛在仙魔大战中被昆仑掌门夺走,没想到竟然在这个无名弟子手里。
那眼前的……是幻术?
血魔定神,掌心凝聚灵力,伸掌击去时快如灵蛇!
阿亭只见那人气定神闲,抬手便轻易抵去了血魔这一掌。
难道不是幻术?此人灵力极深,不像是由幻术而生的傀儡。
血魔盯着眼前的人,不敢有一刻的松懈。
阿亭管不了这么多,她的手按住伤口,缓缓朝凌青云和向星渝倒下的地方爬去。
“青云……”
她眼里盈着泪,哽咽喊着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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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傻师弟啊,功夫又不行,又爱逞强,还说什么“想要保护的东西,就算是逞强也一定要守住”这种大话。人家平时都没给过你好脸色,逞什么英雄啊?
还有那个向星渝,就算你是我们这里面最厉害的一个,谁要你一直和血魔打了?谁要你不要命似的站在我们前面了?谁要你命也不顾来保护我们?
她心里不断数落着那两个少年,仿佛这样就可以掩盖住他们死亡带给她的恐惧与悲痛。
“青云……星渝……”
玉娆在她的身上捅了一个血窟窿,可是心口的剧痛是笼罩在她心里的寒冷长夜,漫无边际的黑暗。
入梦制造的幻境将血魔困住,阿亭终于爬到那两少年倒下的地方。她露出笑容,转而神情又异常悲戚,稍不留意,盈满在眼睑的泪水就会不争气掉下来。
“师姐带你们走,我们回昆仑。”
阿亭咬牙,施咒将血暂时止住,伸手把凌青云和向星渝各一只手搁置在肩上,起身时却没能带动他们,他们又和原先一样安静躺在地上,仿佛天一亮就能醒过来。可是她知道,他们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论如何用力,她都扶不起这两人。一次又一次失败,一次又一次倒下。阿亭失魂落魄地注视着这两个少年,片段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他们年轻的容颜,他们的笑容,他们生气的样子,他们倔强的样子。他们不顾一切的决绝,飞蛾扑火般的壮烈。
你们拼死也要守住的,是什么?
阿亭终于不堪重负,无声大哭起来。
“师姐……”
微弱的声音并未被情感决堤的阿亭听见。
“师姐,别哭了。”
凌青云的手抚上阿亭的脸颊,他虚弱地笑了笑,脸色惨白,“师姐凶起来我有很多办法应付,可是师姐哭的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青云……”
阿亭揉了揉眼睛,他在对她笑,他还活着!
凌青云觉得自己茫无边际的暮夜中踽踽独行,走了很久之后,戴在脖子上的玉坠忽然间变得很烫,将他浑身烧灼,又将他投入到万丈冰渊。他在极寒和极热中痛不欲生,仿佛是在这极端的寒热中重塑灵~肉。等他渐渐恢复意识,身体的寒热慢慢冷却,连贴着肌肤的那块玉坠也变得温暖起来。
他记得照顾他的师兄说过,他被捡到时襁褓里只有一块玉坠和一张写着他名字的纸条。
“师姐,”凌青云道:“我们带向师兄走吧。”
他踉跄起身,看得出是强行支撑着受伤的身体和阿亭一同扶起向星渝。
阿亭道:“大家都逃走了,我们也去找师兄他们,我们一起回昆仑……”
二人扶着向星渝,望了一眼处在幻术中的血魔,他还在和那个强大的对手对战,至死方休。
阿亭道:“一个都不能少,大家一起回去。”
走出月门,阿亭和凌青云同时停下脚步。
偌大的萧府,此时已沦为人间地狱——
弥漫着血色的萧府庭院,遍地横行的血尸如同凶猛野兽,四处逃窜躲藏的人已是他们眼中的饕餮盛宴。血尸啮龁他们的脖子,吸食着他们的血液脑髓,生生掏出他们蓬勃跳动着的心捧至嘴边,一口一口,血汁四溅,贪婪地吸吮着这至高无上的点心。
23. 摄魂
偏院。
阿亭不知,琳琅他们逃出重围并不能去找卿哲宇。
卿哲宇设下的结界显然遭到血魔的破坏,萧府已成为牢狱,没有人能从里面逃出去。血尸横行,被咬死的人不消片刻也被转化为低阶走尸,同样不畏疼痛不惧死亡。异变像瘟疫一样在死人堆中迅速蔓延,随琳琅一同从血魔手里脱身的三十名萧家护卫,仅剩两人。
琳琅回头看了眼,萧晋元脸上有惊惶之色,即便如此,他还是将萧旌阳护在身后。
萧旌阳不明白府中为何突然变成地狱般的景象,如黑曜石般的眼瞳此刻也失了光彩,他嘴里断断续续地念着:“父亲……周管家……”
“旌阳。”
听到有人叫他名字,萧旌阳望了过去。
琳琅一身红衣,立于这满目疮痍的人间炼狱。她淡淡一笑,容颜恬静美好。
“我说过,这一世我来护你周全。”
地上萧家护卫的尸首开始异变,不远处的血尸及低阶走尸也朝这里走来。
“万蝶。”
一瞬间,无形无色的结界之下点点银光似萤火,从银光中羽化而生的是不计其数的银色蝴蝶。银蝶飞散,如天降流星,三五成群扑向离琳琅等人最近的低阶走尸,他们正是不久前被血尸龁啮的萧府护卫。
银蝶依附在这些低阶走尸的脖子上,少顷,银光愈渐微弱,银蝶开始变黑,走尸狰狞的面目逐渐变得像正常去世的人一样安详。走尸倒地的刹那,不计其数的黑蝶迸发出一团团的鬼火,转瞬即逝。
“旌阳!”
“晋元!”
众人循声看去,萧老爷和萧夫人被一队卫掩护在身后,他们周遭都是血尸。
“娘!”
萧晋元上前一步,被身侧的护卫拦住。
“少爷,切莫冲动!”
琳琅默然,转身从另一护卫手中夺下一把剑,径直朝萧老爷一行人走去。
低阶走尸都是被这红衣女子清除的,散落在偏院的血尸群虽是整个萧府最少的,但也有十几只。院中四处分散的血尸慢慢向琳琅靠拢。刚才的阵法,是琳琅以自身灵力幻化出万蝶,万蝶在走尸身上汲取的血尸毒,皆堆积在琳琅身上。
她面色不改地立在遍地的尸首中,身姿纤长瘦怯,红衣似黑夜中灼然盛开的佛桑花。
手起刀落,靠近琳琅的血尸身首分离。
等琳琅杀完最后一只血尸,最先被斩首的那只血尸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扭动着脖子,寂静中发出“咔咔”的响声。方才肉块黏合时头弄错了方向,他伸手将头拧断,继而调整了一下。
“你们先过去。”
琳琅没有看身后的人,凝神盯着第一只复活的血尸。
血尸并没有留意从身旁跑过去的一行人,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琳琅身上。
“旌阳,幸好你没事。”
萧晋元望向未看自己一眼的父亲,神情有些落寞。
“晋元,我的好孩子。”
萧晋元被母亲抱入怀中,稍显落寞的脸上有所动容。
当他的目光落在琳琅身后,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琳琅姑娘!你身后!”
琳琅与身前的几只血尸厮杀,不料身后的肉块忽然粘合成型,森森血爪在琳琅背后挥下!
琳琅回头看了看,神情微怔,身形随之一晃,眨眼间就倒在满是血污的地上,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她背上五道可怖的血痕。偷袭她的血尸站在她身侧,血液自指尖流淌而出。它朝她踏出一步,又停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沾染着琳琅血液的手掌,正发散着银光,他的手掌渐渐被银光分裂,逐步扩散至全身。立时,其身体宛若绽放的烟火,须臾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琳琅斜睨着身后的奇异景象,神情略带疑惑。她遥遥望向萧旌阳,他被很多人护在身后。
琳琅凄然一笑,眼神恢复清明。
我说过,要护你周全。
她抓着剑,踉跄起身,持剑割破手掌,以血染红剑刃。
剑上的血滴落之际,琳琅身影已消失在原地,瞬息至血尸身侧将染上绯红的剑刃对着它身体挥下,血尸的身体霎时就分成了两半,化作热烈烧灼着银色的火焰。
阿亭和凌青云扶着向星渝逃到偏院时,看到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琳琅在银色焰火熄灭时倒下,借着月光看去,她颜如舜华,脸色惨白,红衣又深了几分颜色。
“琳琅姑娘!”
萧晋元冲破卫从的阻拦,跑至她身前。
“琳琅……”
阿亭注视着琳琅,她看上去异常虚弱,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容。
这一路上,阿亭没看到有活人,萧府的人一个个都变成走尸。她和凌青云一直逃,一直往前跑,每到一个地方,所见的皆是血肉横流的惨景。琳琅他们是不是已经逃出去了?他们是不是已经找到卿师兄和济慈了?从一开始抱着这样侥幸的想法到后来已经转变成,他们是否还活着?是否变成走尸了?
此时此刻,一望而知。
还有人活着。
在这死亡与绝望并蒂而生的地狱里,还有人活着。
萧晋元将琳琅抱起,与阿亭他们一同走向仅存的人群。
他们把琳琅和向星渝并排放置在地上,萧旌阳走近,木然盯着琳琅紧闭的容颜。阿亭注视着萧旌阳,他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看着。
当一个人全然将你忘记,你做的这些是否真的值得?
“看来还是得我亲自来取你们性命啊。”
听到这个声音,阿亭身体僵住,缓缓回过头去看身后——
血魔站在偏院门口,黑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他将帽子摘下,真实样貌竟是个五官周正的男子,右脸上有一道极细的剑痕。
“你们逃不掉的,”血魔冷笑道:“卿哲宇再厉害,一时半会儿也摆脱不了韩子婴。”
院中一片死寂,恐惧在所有人心中蔓延。
血魔一步步走近,欣赏着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变化。
他很喜欢他们现在的表情,这是一种在等待死亡降临的绝望。
“白天杀那么多人连血都来不及品尝一口,无非就是为了引开卿哲宇他们,”血魔停下,道:“我在很多年前被人打伤,我清醒地意识到有些人是我穷尽一生都打不败的。好在,这世上还有很多的捷径可走。”
没有一人插嘴,血魔享受着这份源于恐惧的安静,笑道:“萧老爷,你有一个好儿子啊,连我都杀不了几十万人……”似乎是想起什么,血魔又对阿亭道:“你也有把好笛子,可惜你不会用。”
说罢,他将阿亭遗留的玉笛扔掷在地上。
“邪魔外道!你休想伤我儿一丝一毫!”
萧逸齐将萧旌阳护在身后,神情凛然。
“萧老爷啊,”血魔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萧逸齐,“我倒是将你给忘了,有人托我一定要让你和她见上一面。”
血魔抬手朝着院中的枯井轻轻一挥,压在井盖的上的那块石头瞬间就成了碎石,井盖也不知所踪。
阿亭屏息望着那黑黢黢的井口,一阵寂静后,什么也没发生。就在众人视线离开井口,阿亭也准备收回目光时——
一双森白的手攀至井口,那双手如柔荑,长长的指甲像是野兽的獠牙一般锋利,因常年照射不到阳光白的有些吓人。紧接着,一抹红色悄然而至,女子满头珠翠,发髻却极其凌~乱,她惨白的脸上挂着阴冷的笑,红衣似血。
三夫人!
阿亭不由退后一步。
血魔笑道:“你们昆仑的结界确实厉害,但你们忘了这口井。它能封住厉鬼,可挡不住我。三夫人,害你的人就在这里,他的命是你的了。”
三夫人从井里爬出来,低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萧逸齐。
趁血魔看着那处,阿亭快步走到玉笛旁,俯身正欲捡起——
“师姐小心!”
阿亭快速捡起玉笛,被忽然而至的三夫人压在身下!
“啊——!!”
三夫人的脸紧贴着阿亭,阿亭被迫与她近距离对视。其脸上滴着水,左耳被咬去一半已经腐烂,眼睛张得很开,舌头有些外突,近看才发现她脸上泛着绿色,左脸下侧的皮肉分离,左额上有一块皮肉已经剥落。她掐阿亭脖子时前臂从红衣里露了出来,皮肉也有很多处剥落了。
她的发丝垂在阿亭脸上,身上的腐败味极其浓重。
阿亭不禁作呕,女鬼见她这模样愈发生气,手掐的越来越紧!
“你这恶心的东西放开我师姐!”
凌青云拿着佩剑冲三夫人乱砍,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凌青云,不等凌青云来得及反应她转身就掐住他脖子将他逼至墙壁上!
“青云……”
阿亭轻咳,鼻间还是三夫人身上那腐败多年令人作呕的恶臭。
“明兰!”
三夫人被萧逸齐的声音吸引,她看了过去,掐住凌青云的手不由一松。
萧逸齐道:“当年下令将你杖毙,将你抛掷井中的人是我,你有什么就冲我来吧。”
三夫人失神地凝望着萧逸齐,将凌青云扔在地上,朝萧逸齐走去。
护卫们严阵以待,萧逸齐却示意他们走开。
萧晋元喊道:“父亲!”
萧旌阳仍旧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
三夫人走至不做任何抵抗的萧逸齐身前,抬手将尖利的的长指甲缓缓嵌入他的胸前。血顺着她莹白的指甲蜿蜒缠绕在露出的手臂上。
“明兰,”萧逸才脸上丝毫不惧,他贴近她,低声道:“是我负你,这么多年来……”
三夫人停住,没有继续去掏他的心。似是要等他继续说完,她抬眸看向他,忽地感到胸口一阵剧疼,低头一看,一把缠满古铜钱和红线的金钱剑扎入插入她胸口。她怔怔盯着眼前不复年轻,风采却不减当年的男子,还是想听他把话讲完。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将这把改造过的匕首放在身上,为的就是防止你出来害我萧府上下。”
萧逸齐推开她时,她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三夫人便作为灰烬,随风消逝了。
三夫人于血魔不过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棋子,她的死活与他无关。他笑道:“你们凡人的险恶之心与我们这些邪魔外道比起来,又好的了多少?看了场戏,得抓紧时间干些正事了。”
变幻莫测的血泉再次涌现,在空中变幻成一张张骇人的脸,时而是男人,时而是女人,诡异至极。
“萧老爷,你家公子的命,我要了。”
语毕,庞大的血泉探出一个由血化成的人头,伸长了脖子飞向萧旌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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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会让你得逞!
阿亭疾步冲在那颗人头前,手脚并用抱住它,任凭它长长的脖子像蟒蛇一样甩来甩去也不松手。
血魔幽幽道:“我看你一个人怎么拦得住我这炼血池。”
说罢,血泉中又有一颗人头探出!
这次是凌青云将之拦住!
血魔不耐烦起来,血泉刹那间有七颗人头像蛇似的快速朝阿亭和凌青云攻来。
阿亭原本就受伤,只是施咒暂时止住了血,现下这般折腾,小腹上的伤口又裂开,将白衣染红。
血魔见那两人已无抵抗能力,九颗人头顿时化作一条巨蟒朝萧旌阳张开血盆大口——
“老爷——!!”
“父亲!!”
阿亭倒在地上,愈发模糊的视线中,是萧老爷挡在萧旌阳身前,身体被生生啮去一半。
萧逸齐凝望着萧旌阳,他一脸愣怔地注视着,好像还没晃过神来。
“父亲——!!”
“将军……”
萧逸齐对着萧旌阳淡淡一笑,神情是萧晋元从未见过的温和。
他在最后一刻看到的,是萧衍。
他叫的人,也是萧衍。
那时他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随父亲去京都觐见本家的人。京都人自视甚高,颇为看清姑苏萧氏,父亲唯唯诺诺,生怕哪里得罪了萧家的上~位者。那日正值萧衍将军凯旋归来,所有人都赶往城门口去迎接这位年少成名的英雄。
萧衍将军进城那刻,不论是居高临下的帝王,还是终日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萧氏一族的权贵们,他们脸上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由心而发的笑容。
十七岁一战成名,十九岁得“武安君”封号。
这年他二十二岁,发动长平之战,将天权国推至七国顶端,他本身的存在便是这个国家的信仰。
“将军!!”
“萧衍将军!!”
……
庆祝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楼上的人们将篮中的花瓣一把把抓起撒至空中,看台上年轻的王孙贵戚都齐齐注视着那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那匹白色骏马的马蹄之下,是数不尽的芳菲。
“将军,我想同你一起平定七国。”
随意坐在廊檐下的萧衍看了看他,淡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逸齐。”
“萧逸齐……”他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脸上没有进城那日的骄傲飞扬。他笑道:“等你长大,就可以随我出征了。”
听到他这么说,他第一次在京都露出开心的笑容。
“老爷——!!”
萧夫人痛心疾首,险些晕了过去。
萧逸齐倒下的那瞬,脸上是自四十多年前那日便开始珍藏在心中,不愿拿出来视人的笑容。
——将军,我这一生的遗憾是不能同你征战沙场,平定七国。不过能为将军而死,也算是弥补我这个遗憾了。
“父亲!!”
萧晋元扑过去跪在萧逸齐身前。
“晋元,”萧逸齐伸手想去抚摸一下自己一直冷落的这个孩子,“这些年……”
勉力抬起的手终是落下了。
“父亲……”
萧晋元抱着父亲痛哭,萧旌阳站在边上,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平静的脸上已挂满泪水。
绝望在活着的人心里滋长。
也该放弃了,府中的血尸早晚会被这里的活人气息吸引过来,不论是成群的血尸还是血魔,他们都赢不了。
放弃吧,别挣扎了。
不停告诉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可阿亭身体却不听使唤向玉笛爬去。手握住这冰凉的玉身,她竭力站了起来,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一曲《魈引》,断断续续从笛身发出。在这片充斥着死亡的土壤上,婉转悠扬的笛音似甘霖雨露,打断了疯狂滋生的绝望。
苍月长老说,不止《魂梦吟》可以造出镜花水月,《魈引》也可以。其幻术之强大,可将中术者一生都困在幻境之中。
阿亭想起之前入梦用幻术造出来的那个脖子上有红莲的人,即便是仓促结成的幻术,他也拖了血魔一段时间。
——我要让血魔永远困在被他打败的那天。
笛音绕耳,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在脑海里浮现。
少年倚在栏杆上,乌发如缎,白衣胜雪,似玉琢冰雕般明净不染纤尘。
“若有人伤你,我便要他永世不得进入六道轮回,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明明记得他好像没有说后面一句。
血泉里探出不计其数的蛇身人面的怪物,它们不给阿亭时间施术,笛音停住的那一刹,玉笛从阿亭手中脱落,血脸穿过她的身体,其他人也遭受着血脸灭顶的攻击。
眼前还未幻化成形的男子如烟一般消散,阿亭在弥留之际看到的是一袭雪白的身影。
“济慈,你要好好活着……”
“师姐!”
她或许再也看不到少年那张好看的脸了。
血魔傲然睥睨着少年,他站在玉笛的主人身前沉默良久,清冷如玉的声音此刻听起来颇为阴冷——
“伤阿亭者,不论神魔,尽而诛之。”
言讫,凶煞异常的黑色瘴气顷刻间呈遮天蔽日之势,等血魔再次看到少年时,他手里拿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剑,剑刃上萦绕着破碎的黑色电芒。
24. 夺梦
“摄魂,杀了他。”
济慈将手中的剑松开,剑升至半空中,直指血魔。
见对手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血魔被激怒,无数血脸从血泉里伸长着脖子冲向底下的济慈。
济慈没有回头,他走回阿亭身前,念动口诀,数张金色符咒萦绕在阿亭身侧,护住她的元神。
摄魂剑在血脸攻向济慈之际,剑刃周遭围绕着的黑色电芒发出“滋滋”的声响,如惊雷闪电一般倏地飞至离济慈最近的血脸前将其头颅斩下。接踵而至的人脸无一例外,皆被摄魂剑斩落。
血魔心道:这无名小子驱物竟已达无人之境!
血魔再次施咒,人脸从血泉里源源不断地涌~出,争先恐后地朝济慈扑去。
摄魂一分为七,摄魂剑阵如铜墙铁壁一般,血泉人脸无一越过。
这绝不是仙门弟子使的剑!
上次这人的术法诡秘可疑,他到底是谁?
诡异至极的剑阵令血魔心中一阵惊骇,“你不是昆仑弟子,你到底是谁?!”
济慈没有很快回答,他仍旧背对着血魔,等其他人都处于符阵当中才回头看向血魔。
血魔立于血泉前,济慈丝毫不惧,冷冷与他对视。
“是杀你的人。”
济慈冷若冰霜,浑身除那一袭雪白的道服,根本看不出平日里是清风霁月的仙门子弟。他的双眸似毫无涟漪的深潭,幽深的可怕,浑身上下散发着来自来自阎罗地狱的阴寒。
血魔嗤笑道:“比起你那些没用的同门,你倒是挺狂妄的,你以为你这破符阵救得了他们的命?”
“我确实是为了治疗他们,”济慈冷道:“但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血魔还没来得及深究他话里的意思,只见摄魂合七为一自动落在他手中。黑色的瘴气又一次笼罩着这个院子,济慈抬眸看向血泉,瘴气立即往血泉冲去。
血魔原以为济慈是想用瘴气与他一搏,没想到瘴气全都被血泉吸入。血魔记得上次他使的是诡谲如鬼蜮的煞气,这次为何要用瘴气?
下一刻,血魔就知道这是为何了。
瘴气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血泉已经不能再吸纳更多的瘴气了!
血魔施法想将这些奇怪的瘴气从血泉里逼出来,没想到瘴气竟被血泉吸入的更快了。
“停下来!”
血魔焦急大喊,迅速胀~大的血泉终于不抵没有无穷无尽的瘴气,“嘭”的一声巨响,血泉爆炸开来,化作一阵连绵不绝的血雨。
“好你个臭小子!竟然敢把我——”
“接下来,是你的命。”
话音未落时,济慈已经站在血魔身侧,暗念口诀。
——黄泉幽鬼,剑气引之;魑魅魍魉,灵血食之。
摄魂剑插在血魔胸口,由摄魂剑而生的恶煞邪灵缠绕在血魔身上,逐一撕咬着血魔的三魂七魄。
血魔的声音瞬时变得嘶哑苍老:“你到底是谁……”
他身上虽只有摄魂剑刺入的这一个伤口,元神早已被无数的魑魅魍魉蚕食!他完全不能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转动眼珠子看向翩然立于他身侧的少年。
“十七年前,你们为何要来姑苏夺一个凡人之子?就因为他是个怪物?”
血魔陡然心惊,讶然道:“你是闵府的那个孩子?”
济慈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就说一个无名小子……”
难怪此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灵力,使用的招式也是变幻莫测。
血魔至死才明白,自己是败在何人的手里。
仙魔大战,七星陨落化为星耀剑阵,诛杀魔族。四把诛仙剑问世,仙门大胜。有万魂谷璇玑琴预言将来六大凶星汇聚之日将是魔界之主诞生之时,彼时将不复四大门阀,魔界一统冥妖魔三界,与七大仙门抗衡,使星耀黯淡,天下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闵府的那个孩子降生之际,正是六大凶星汇聚之时!
得预言之子便可号令三界!
那一日,群魔出动,三界沸腾,落败于仙门的耻辱终于不再是禁锢的枷锁。
正是那一日,七大仙门联手在姑苏设下结界,护住了姑苏除闵府以外的所有人。
双方伤亡惨重,孩子却失了下落。有传言说,孩子被仙门的人杀了。
血魔惨然一笑,抑于胸口的污血不慎咳出,“你和她终究不是一路人……”
“是不是一路人,还轮不到你来判定。”
济慈淡淡看向血魔,其元神已被摄魂剑里的魑魅魍魉蚕食殆尽,“嘭”的一声血魔尸体从空中摔在地上。
卿哲宇赶到的时候,萧府的血尸已全部被清理干净。血魔倒在偏院里,眼睛空洞~洞地盯着某个方向,没人知道他在临死前念念不忘的是什么。
萧府有八十七名下人,仅有三人躲得很隐蔽才幸存了下来。
偏院中仅阿亭、凌青云、向星渝、萧晋元、萧旌阳、琳琅、萧夫人七人尚有余息,向星渝的呼吸是七人里面最弱的,卿哲宇猜的没错,他一定是用了自己身体及灵力都承受不住的禁术。
不停运转的金色符咒缠绕在七人身旁,济慈将阿亭抱起,转身离开了偏院。
翌日。
偏院七人,一个都还没醒过来。
卿哲宇昨晚上给向星渝渡了些灵力,他现在依然双目紧闭。
“师兄。”
“你何时醒的?”
卿哲宇回头看向凌青云。
“刚醒,”凌青云道:“去师姐的卧房里看了看,师姐有济慈师弟照看着,就过来看看向师兄。”
卿哲宇道:“他还没醒。”
凌青云站在床边,塌上那人平日里意气飞扬,此时敛了不少锋芒,看上去整个人都柔和许多。
凌青云道:“还好师兄昨晚赶到了,不然我们都活不下来。”
卿哲宇楞了一下,默然不语。
昨晚将大家都移到卧房后,济慈找了他。
“卿师兄,血魔的事情,请不要让师姐他们知道。”
少年的话里少见地带了些恳求的语气。
凌青云道:“师兄,你是不是一宿没睡啊?我来守着向师兄吧,你回房歇一会儿。”
迟疑片刻,卿哲宇道:“好。”
回到房中,登榻之后,卿哲宇阖眼想到的是昨晚在姑苏城郊遇到的女子。
在他与韩子婴交手时,一个着月白色裙子的女子走了过来,韩子婴看到她便停手,转身走了。他并不恋战,打算火速赶往萧府救人。可经过女子身边时,他看清了她的脸。
那张脸白~皙如瓷,双瞳漆黑。
她身上没有活人生气,既非鬼怪,又非凡人,世间喜怒哀乐,似乎皆与她无关。
他一定见过她,在姑苏。
卿哲宇隐约记得那是十七年前仙魔两道交战后,韩子婴落败于师父手里,他与一众昆仑弟子奉命去找当时受了重伤的韩子婴。他在慕容府搜寻时见过她,那是他搜的最后一间屋子,十二三岁的少女打开门,抬眸看向他的时候目光也是如今日一般冷寂。
为何是十七年过去,她的容颜没有太大的变化?
卿哲宇认出她是他在慕容府见过的少女,他有问她为何要跟着韩子婴这样的大魔头,可是情况紧急,他不得不赶紧离开去往萧府。
“卿道长,你能救世,但救不了我。”
这是她唯一说的一句话。
“篱落,走了。”
不远处传来韩子婴的声音。
篱落。
他记得她以前好像不是叫这个名字。
凌青云醒后没多久,阿亭也醒了。
“济慈?”
阿亭揉了揉眼睛,济慈坐在她床边。
阿亭喃喃道:“现在过去多少年了?”
济慈道:“一天还没过完。”
阿亭顿时就清醒了,“你是说自血魔杀了我之后,才过了一天?”
“恩。”
阿亭诧异道:“这就奇怪了,按理说不是这样啊……还是说,我压根就没死?”
济慈道:“师姐,你还活着。”
阿亭觉得脑子有点乱,昨天她身上可不止那妖女给她捅了一血窟窿,最后她想搏一把吹《魈引》的时候,人头一样大小的血脸直接就穿过她身体了。这等肉~身都破了一个大洞的伤,第二天就能好?难道我真身是九尾狐,一根尾巴一条命?
阿亭坐了起来,这才注意到济慈的脸色过于苍白。
“济慈你受伤了吗?”
济慈道:“一点小伤。”
“小伤也要休息啊,你看你脸色多差啊……”阿亭想到自己一醒来就看到他在自己卧房里,问:“你一直在这里守着我,等我醒来?”
济慈缄默不语。
看来是了。
阿亭笑道:“你就不怕我再也醒不过来了啊?”
“怕。”
阿亭愣住,她没想到济慈会这么认真地回答。
“但是我会等。”
他淡淡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
少年深藏于心的偏执,阿亭很多年后才恍然发觉。
继凌青云和阿亭醒后,萧晋元和萧夫人先后醒来。
四五天过去,萧旌阳、琳琅、向星渝三人仍旧昏迷不醒。
凌青云道:“他们要什么时候才会醒?”
卿哲宇沉吟不语,按理说他连日来给向星渝渡了不少灵力,虽说不足以令他痊愈,但至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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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醒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萧晋元道:“向道长是不是在做噩梦啊?”
“噩梦?”
萧晋元见卿哲宇诧异地看着自己,犹豫了一下,又道:“我方才去看兄长时,觉得他与向道长的症状有些相似。”
短短三日的时间,曾经那个无忧少年郎,忽然就长大了。府中的事务都是由他在打理,他说要等兄长醒来再行丧葬之礼,今日也是抽空过来看看。
卿哲宇回头看向阿亭:“那日~你可有奏笛?”
阿亭有种不祥预感,“有,当时我以为自己怎么都活不了了,就想着苍月长老说过《魈引》的幻术在《魂梦吟》之上,我要吹《魈引》造出一个幻境,让血魔永远困在他被打败的那天。可是没吹完我就倒下了。”
“你以前有成功过吗?”
凌青云道:“师姐从来没有成功过。”
阿亭一脚踩下去,凌青云疼得“嘶”了一声。
“原来如此……”卿哲宇道:“他们三人可能是受你幻术的影响,你再吹奏《魈引》试试?”
在众人的翘首企盼下,阿亭坐下,拿起玉笛放在唇边。
笛音袅袅,曲调婉转,万壑松声,洗尽尘俗。
一个时辰过去了。
济慈将一杯茶水推至阿亭身前,“师姐,喝口水吧。”
阿亭拿过去一饮而尽。
济慈又到了一杯,她又一口喝完了。
“我不行了,”阿亭喘着气道:“我要渴死了,水、给我水!”
卿哲宇叹气道:“果然还是不行。”
看来那日~她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发动了入梦的幻术,那一次都没能完全成功,这次估计……
卿哲宇看向不停在喝水的阿亭,心道:太难了。
夜间。
阿亭从房里出来走到院子里,她坐了很久,转身回房拿出玉笛。
她坐在石凳上,将《魈引》吹了几句又停下。
“难道一定得是我生命垂危之际你才显灵?”
阿亭又跑回房将茶盏打碎,捡了一块碎瓷片出来。
不能告诉他们,不能太刻意。
阿亭咬牙,将瓷片在手腕上划下一血痕。
她太怕痛了,下手有点轻,这道血痕跟红线似的。
阿亭心道:你们一定要早点发现我啊,我故意选在院子里吹笛子,你们要是没有一个人晚上出来,我就真的一命呜呼了。
她别过脸,死死咬住嘴唇,捏着瓷片用力一划!
痛……
真他娘的痛啊。
阿亭满眼是泪,持着玉笛边哭边吹《魈引》。
虽然她心中是怀着慈悲大义,但要是有人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笑得不行,场面太滑稽了。
笛音萦绕在凉凉月色中,阿亭神识恍惚之际,她听到了一段对话——
“他天天晚上都在练剑。”
“他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还这么刻苦?”
“你不知道那个新来的薛敬之吗?他一下子什么都学会了,根本不用像我们这样做这么多功课。向星渝原来是我们这一代中最优秀的,现在薛敬之来了,他就被取代了。”
这是向星渝的梦?
阿亭困惑,只见小星渝天天夜里从房里跑出到林中练剑,而每次试炼,薛敬之都排在他前面。
“决明长老说向星渝很好,但薛敬之是惊世之才。”
“向星渝太争强好胜了,薛敬之不怎么用功什么也都能学好。”
难道薛敬之就是他的噩梦?
不可能吧?
画面一晃,仙境般的昆仑虚变成了阴森的冥界。
“将军!”
琳琅被鬼差拦着,悲痛欲绝的模样,阿亭心里有些难受。
不论她怎么喊,他也回不来了。
在萧旌阳的梦中,时而重复着萧老爷死的那个晚上,时而是红衣女子在桥那边喊着他“将军”。
倘若这些就是困住他们三人的梦境,我要做什么才能让他们醒过来?
隐隐约约,阿亭又回到了昆仑虚。
这又是向星渝的梦?
阿亭不禁疑惑。
可哪里都没有向星渝的身影,只有漫天飞舞的银蝶。
说话的三个昆仑弟子,阿亭只认出了卿哲宇,其余两人她没见过,倒是霞姿月韵,寒木春华,同样俊美。
少年时期的卿哲宇笑道:“这灵蝶老是喜欢粘着你。”
另一人道:“你是怎么辨认出它是经常与子期一起的那只灵蝶?”
卿哲宇笑道:“用不着辨认,能让子期停下脚步的就只有这只灵蝶了。”
阿亭彼时不知,这是琳琅还未幻化成~人形的原身。
25. 灵蝶
灵蝶在昆仑虚汲取日月之精华、天地灵气而生,她是昆仑虚孕育而生的灵物,澄净无比,这也是琳琅血液可以净化低阶走尸的原因。
钟子期,与师兄蓝谨言并称为“昆仑双壁”。即便如今还只是少年时期,其疏朗风姿依旧,衣袂间盈着幽雅香气。起初会误以为是寒梅冷香,其实是他自己制的檀香。
日光越过镂空的雕花窗倾泻在钟子期的居室中,室内明净简洁,古朴的几案上摆放着一鼎香炉,婷婷袅袅的淡淡烟雾自雅致的薰炉里升腾。少年模样的钟子期对着停留在指尖的银色灵蝶笑道:“哲宇也能认出你了。”
灵蝶离开他指尖,扇动着银色的羽翼蜿蜒盘旋于空。
“你很开心,对吗?”
钟子期笑看着那只灵蝶,双眸泛着温和的涟漪。
“谨言问我,你若是幻化成形,我会怎么做。”
“你可愿与我一同除魔歼邪?”
翩跹于空的灵蝶再次落在他的指尖。
钟子期笑道:“就当你是同意了,我等你成形。”
灵蝶扇动着羽翼,仿佛在回应一个诺言。梦境中的时间如白驹过隙,随着钟子期与灵蝶的日日相伴而流逝。与钟子期关系好的卿哲宇、蓝谨言二人,早已习惯他身边的这只灵蝶。
卿哲宇有时打趣道:“子期师兄,你前世莫非与这只灵蝶有未尽的红尘姻缘?若是这只灵蝶真的幻化成~人形了,你不会娶了她吧?”
钟子期道:“决明长老给你布置的功课你是否练了?”
卿哲宇头疼道:“他把我绑来天墉城就是为了折磨我的,我就只想在苍月长老那里日日看看古籍,扫扫地,擦擦仙器过个自由自在轻轻松松的神仙日子。”
钟子期道:“我们这一代,总归是要承担些重任的。”
卿哲宇沉默半晌,笑道:“天大的事,上面有谨言师兄扛着。”
钟子期不禁笑道:“这话若是他听见了……”
卿哲宇道:“这话若是他听见了,也只会冷冷看我一眼而已。”
他凑近钟子期肩上那只安静的灵蝶,手指戳了戳它,灵蝶翅膀一扑棱,仍旧停在原来的地方。卿哲宇摇头道:“这只灵蝶呆头呆脑的,以后怎么帮你除魔歼邪?”
钟子期道:“以后还很长。”
可钟子期说的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掌门派蓝谨言、钟子期、卿哲宇三人率领昆仑弟子与其余六大门派的弟子汇合,与魔界大军在冷水河一战。那日正值昆仑虚灵蝶一年一次的破茧新生,如若没有过这一关,灵蝶便与普通蝴蝶无异,享受不了无尽的寿命。
时间紧迫,向来严于律己的钟子期还没从居室里出来。卿哲宇跑进他卧房,他站在刚刚从茧中爬出的幼蝶前。见他不舍,卿哲宇道:“不过是只灵蝶罢了,这次下山事关天下苍生。子期,该走了。”
钟子期的指尖轻触着灵蝶的薄翼,缄默片刻,低声叹道:“是啊,你不过是只灵蝶罢了。”
他转身那一瞬,阿亭看到那只扑闪着翅膀的银色幼蝶,渐渐不动了。
阿亭跟在卿哲宇他们身后,快走到此次下山弟子集合的广场时,钟子期停下,对着一名留在昆仑虚的师弟道:“祁风,你这段时间帮我好好照顾它,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终究没有如他说的那样,日复一日,他迟迟未归。
幼蝶自钟子期走后,一直安静守在他的居室里。不知为何,阿亭总觉得它有些落寞。钟子期嘱托的那人戏谑道:“小蝴蝶,钟师兄不要你了。”
幼蝶不动,静静停在几案上的薰炉旁。灵蝶与凡间的蝴蝶不同,灵蝶最脆弱的时候是刚破茧之后。一年过去,钟子期居室里那只停在薰炉边的灵蝶,飞走了。
它离开昆仑飞入凡尘,飞越九州大陆上的繁华热闹的城池、阡陌纵横的田野、渺无人烟山林,因与凡世蝴蝶不同它成了异类,没有同伴,茕茕孑立,漫无目的地寻找着钟子期身影。年复一年,它已经能独自熬过短暂却又艰难的破茧重生期,躲避林间的捕食者,钟子期的容貌也在这风吹雨淋中愈渐模糊,最后只余一抹雪色的身影。
只是在那雪色中,灵蝶记得那人的一颦一笑,都甚是温柔。
又是一年的破茧新生,多年的经验使它不似以往那般小心谨慎,疏忽大意间它误入蜘蛛网中,不论怎么挣扎都没能挣脱。树林里开始下起雨,细雨朦胧中,它惊恐地注视着沿蛛丝爬下来的毒蜘蛛。
眼看着蜘蛛就要将它吞入腹中,从远处走来的黛色长袍背着书笈的男子停在在蛛网前,凝视着泛着银色微光的灵蝶神情一滞,伸手将困在蛛网上的灵蝶救出,置于掌心。他回身时阿亭才看到他的脸,他的面容与萧旌阳一模一样,不过眼前这人身上带着儒雅的书卷气息。
男子名为徐希颜,是赴京赶考的书生。他家境清贫,没有马车和仆人,才选择了这条离京近的山路。徐希颜抬眸望了眼,阴云蔼蔼,天色渐暗,雨势有变大的迹象。他将这只从未见过地散发着微弱银光的蝴蝶放置在书笈里,快步从林中跑了。
幸好山中有一废弃的古刹,徐希颜连忙跑进去躲雨。雨势渐大,徐希颜心里庆幸自己早出发了几日,就算下雨也不会耽搁考试时间。夜里,寺中燃起火堆。灵蝶从徐希颜的书笈里飞了出来,在火堆上方回旋。
徐希颜对于灵怪志异的故事有所听闻,其中就有发生在深山古刹的。他不禁笑道:“有你在,这深山古刹倒也没有那么吓人了。”
火光映照着他的面容,他柔和清澈的眼眸像极了灵蝶记忆中在昆仑虚与它时常相伴的那人。
翌日雨停,徐希颜又开始赶路。令他不解的是,昨天的那只灵蝶还没飞走,一直跟在他身后。
“你要同我进京赶考?”徐希颜莞尔道:“去找你同伴吧,自由自在地活着。”
他转身便走。
又至夜临,这次可没有古刹留宿。
徐希颜望着那只灵蝶摇头,似是无奈,轻笑道:“你看,叫你不走,现在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
几日后,仍旧露宿野外的徐希颜生起火,背对着火堆坐在悬崖边上看无边寂寥的星河。
“你跟我好些天了,”徐希颜看向身侧的灵蝶,淡笑道:“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银蝶,夜间的银光比白日的更强烈,你是从神仙那里来的吗?”
他显然清楚自己的问题它是回答不了的。
星河辽阔,崖底下静静流淌的河水闪动着银色的波光。
“你既然一直跟着我,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崇琬琰於怀抱之内,吐琳琅於毛墨之端’。”
“琳琅。”
他用枯枝一笔一划在地上写下她的名字。
银蝶伴着他手中的枯枝飞舞,徐希颜笑道:“你很喜欢这个名字是吗?”
银蝶飞高,身后是璀璨星河。
徐希颜道:“我也喜欢。”
星光沉醉,夜风徐徐,他坐在悬崖边上,身后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身前是星月交辉照耀着崖底下生生不息的河流。灵蝶曾踏遍九州的万水千山,看惯了山间的辽阔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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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可那些都不及他说“我也很喜欢”时,他微带着笑意的眼眸。
进京途中,他们一路上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却不觉劳累。山中寒月繁星,表里山河,皆是良辰美景。
“琳琅,”徐希颜站在悬崖边上,笑道:“我这一生,想为官一方,造福百姓。”
灵蝶落在他肩上,无声回应。
进京之后,徐希颜考取功名,颇得相国赏识,成为其门生。徐希颜靠着自己的学识及对朝中格局的把握,相国的提拔、君王的信任,不断升迁,煊赫一时。寻常人只道徐大人靠着相国的势力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却不知出身寒门的他如何在尔虞我诈中坚守原则,被信任的人背叛、被同窗诬陷入狱,一路走来受了多少明枪暗箭。
朝中党争,以相国一派大获全胜,他“为官一方,造福百姓”的理想已经能够实现。君王下诏将相国之女许配给他,普天同庆。相国之女何等尊贵,父亲是萧氏之主,母亲是君王之妹,与公主一般高贵。
“琳琅,我要成亲了。”
已经身居庙堂高位的徐希颜对着案上的灵蝶分享这个好消息,灵蝶扑闪着的翅膀忽地停下,一如很多年前钟子期离开的那天一样安静。
“琳琅?”
徐希颜隐隐察觉到它与往日有异。
翌日,灵蝶飞走了,徐希颜寻遍整个府里,都没有那只灵蝶的踪迹。
那是一只陪着他进京赶考,一路餐风宿雨的蝴蝶。与普通的蝶不同,它活了很多年,从他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寒门子弟到如今紫绶金章,它一直都在他身边。其中的艰难困苦,如今也只有它知道。徐希颜惘然若失,恰好有友人来拜访,他前去会客,莫名的情绪才有所消散。
约有月馀,已到了徐希颜与相国之女成亲当日。
数十里的红妆是那日京都最夺目的颜色,数不尽的繁花飘落。君王亲临,群臣献贺,喜宴上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接踵。满目的红色中,一只银蝶如雪般落入,反倒更为引人注目。
婚宴上,徐希颜有片刻的失神,他的目光随着那只银蝶移动,它消失那日的莫名情绪再次涌至心间。
徐希颜轻笑道:“你不过是只蝴蝶罢了……”
仿佛在告诫自己。
烛影摇红,佳人在侧,又有何求?
那日之后,琳琅再也没有出现过。徐希颜已然习惯,那毕竟只是只通点灵性的蝶。
可每年逢春,但凡有白色的蝶从身边飞过他都会停驻看去,众人皆说他愛蝶。其实不然,他不过是一直在等一只银色的蝴蝶出现罢了。太多年过去,不论是何种颜色何种姿态的蝴蝶,他都会产生看见它的错觉。
进京的那段时光,是他这一生最无拘无束的日子。吟风弄月,万水千山,一人一蝶相伴于星月之下,笑谈理想,心怀抱负。
垂暮之年,病榻之上,徐希颜垂着眼睛,看到的都已经很模糊了。在一片浑浊之中,一抹银色的微光翩然而至。
“是你吗?”
苍老的声音中,夹杂着忻悦。
银蝶在他眼前扑闪着带着淡淡银光的羽翼,他抬起沉重至极的手臂向它伸去时正巧有人推门进来。
“相国大人——”
来人看到的是他无力垂下落在床畔的手,等众人赶至榻前,这位一策定乾坤、拥护七皇子坐上新帝之位的相国,薨。
一只银蝶静静躺在他手心里。
“琳琅,若有来世,我们像那时一样,再去看寒月繁星、万水千山……”
后人皆说他愛蝶,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