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尾巴后被疯批信徒捡走了》
1. 一
天地之间万物生灭、岁月轮转、尘世规则,一切皆由四位神君执掌。
·+·+·
“我输了。”
墨色羽袍的千叶神君盯着棋秤上的局势,冷静地判断道。
棋盘对面的白衣公子眉眼含笑,点了点头。
指尖那枚棋子落回棋盒里,那位公子的身影也应声消散。
千叶神君盯着面前空荡荡的位置。
许久,祂一拂棋盘:“再来。”
白衣公子悄无声息又坐回他对面,身影似乎淡了一些。
指尖一搭,第一枚棋子却又是落在祂意想不到的位置。
千叶神君抿起唇,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不要说局势尚未分晓,即便身处劣势,也要维持姿态,祂从来如此。
“别一边咬着牙,一边笑,你连这点神色都装不好吗?”白衣公子轻飘飘地戳穿了祂。
千叶神君不言语,白衣公子的话语却在祂心里辗转萦绕,和祂反复纠结如何落子的心烦,搅缠在一起。
祂缓了一会,终于不堪忍受。
拨开棋盘,径自掐住了白衣公子的脖子。
那白衣公子被扼住命脉也不急,只朝祂眨了眨眼。千叶神君的神情便随之恍惚下去,松了手。
高高在上的祂半跪下身,将被弄掉的棋子小心地拾起来,呈给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如常地从祂摊开的掌心里拾起棋子。
刹那间,千叶神君猛地扣上那截手腕,祂阖眸不去受那双眼睛的掌控,狠狠地咬住白衣公子的脖颈……
半晌,祂咽下最后一口血肉,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吐出半截小指骨,放在缓缓消散的掌心欣赏了一下:
“再来。”
·+·+·
虚空中只有一道身影,一只棋盘。真正的千叶神君支着额角,望着棋盘上一身血污的自己的幻影,喃喃道:
“怎么还没死干净?狐狸大人着实惹人讨厌,不过就是当初吃你一点儿神力,竟折磨我三千年。”
一抬首,花树上雪白的花一盏盏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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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千叶神君慌忙收起棋盘,但金色的微光已至,重明鸟落在枝头。
“棋败则生,胜则死。”重明神君歪头一瞧,复述了棋盘上的题字,“你写下规则,想要靠这棋盘来削弱‘祂’?”
“是。”
“有用么。”
“……尚未生效。”
方才在棋盘上与那白衣公子较量的,是千叶神君的神识。
从前狐狸神君陨落,祂分食狐神的力量跻身神君之位。可狐神的一部分意识,也随那份神力融进体内。一旦融合就不可消灭,只能尝试镇压不被祂控制。千叶神君夜不能寐,努力尝试想将之完全去除,设计了棋盘这个法宝。
“你总是这样急切,你还有无尽岁月,供祂消磨。而祂已经死去,没有人知晓祂的名字,祂的神力被蚕食,名号早被从世上抹消,那时的信徒也随着神力执掌者的变更,在睡梦中换了信仰。你还在畏惧什么呢?”
“我梦见祂复生了。”
“不会的。”重明温和地安慰道:“祂们永不复生。”
2. 一
好疼……
好重……
好烫……
凤观昙睁开眼时。
没听见虔诚的祈求,也没看到有趣祭品。
唯有胸腔异常疼痛,仿佛心上的伤口被扒开,灌注了滚烫的铅水。
耳边传来一道可怜的声音:
“哥哥,醒醒……”
一张毛茸茸的脸正与他对视。
雪白的皮毛,小巧的鼻尖,还有随着晃动而轻轻展开的两只尖耳朵。
见他醒来,一双鸳鸯圆眼眨了眨,眼中的光芒亮起来了。
这是一只雪貂?
貂叫我哥哥,貂成仙了?
还是……我成貂了。
凤观昙记在得这漫长的一觉睡醒前,自己分明是只狐狸来着。
他一抬前爪,不见锋利的爪子。
只有人的骨骼,人的肌肤,修长、灵活、没有肉垫的手。
高高在上的狐狸神君,此刻穿着一身被血污染透的粗麻衣裳,浑身上下数道渗血的伤口。
刺醒他的疼痛,提醒着他如今已经是脆弱的凡人。
四下一望,房顶低矮,压得他喘不过气,墙壁斑驳,潮湿地面的角落似乎还生着菌菇。
他正躺在一间茅屋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正跪在他身旁,刚才的那只古怪的小貂就从她肩膀上探出头来。
她一头乌黑长黑发扎成了两股辫子,落在胸前,瞧那骨相轮廓,该是一张美人的脸。只是双眼被纱布蒙着,看不清楚。
她就是方才出声叫他哥哥的人,听见响动,她伸手朝凤观昙摸索。
眼看地上染血的刀刃就要被她碰到,凤观昙心里一紧,竭力动了动手腕,才将刀推开。
“呦!病秧子还没死透啊,命还挺硬。”
一个满脸麻子的矮个子男人从小姑娘背后冒出来,他身后站着的五六个汉子也望过来。
伴随着讥讽声,麻子率先踢了一脚凤观昙的胳膊,接着朝他还能动的那只手踩了上去。
凤观昙被踢中,痛得眉头紧锁,却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踩下来。
一只纤细的手慌忙盖在他手背上。
小姑娘被硬生生踩了一脚,白皙手背都被男人鞋底粗粝的泥沙的擦破,转眼泛起道道红色的刮伤。
“臭瞎子,别碍眼!”
男人不耐烦地朝小姑娘踹去。
小姑娘瞧着像只雪人,被用力碰一下都要碎了。
凤观昙不假思索去用尾巴拍开那麻子男人,同时眨眨眼去惑乱对方的神识。
无济于事。
他根本没有尾巴,也没有一丝神力了,完完全全是一个凡人。
更糟的是这副破烂身体没死已是神迹,根本爬起不来。
凤观昙心思一转,卯足力气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别动!”
那麻子被猛地出现的命令吓住,
想收回腿又没来得及,站不稳的他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周围的几个汉子险些笑出来,憋得脸色通红。
“我让你瞎叫!”
那麻子一缓过来,立刻爬起身,结结实实朝着凤观昙胸口踢了一脚。
“别打他!我和你们去……和你们去就是了。”
小姑娘带着哭腔喊道。
真疼啊,骨头都要散了。
这一脚可把凤观昙从复生的混沌中踹得清醒。
此地楚国,洛阙城。
他本名叶眠,和妹妹叶惊蛰生活就在洛阙城周边村庄,隹乡。
叶家世代生活在隹乡。
不过叶眠和叶惊蛰,却出生在北方的周国。
多年以前,在叶眠的父亲还是个少年时。
正值楚国和北方周国交战,叶父被征走从军。在交战中叶父重伤与楚军失散,因而在边地结识了叶母。他们成了亲,在周国诞下了叶眠。
一直到战事结束,叶父得以带家人归乡。
谁料他并没有交到好运,路上不太平,叶母途中失散,叶父拼着被山匪砍掉一只胳膊,带小叶眠回到了故乡。
长辈们早已撒手人寰。
就在叶父以为要在隹乡孤寡终生时。
第三年的春天,母亲辗转找到了他们。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怀里还抱着个女孩。
很久以后叶眠才知道,妹妹是母亲在流浪途中沦落为歌女,被一位富贵公子强占后诞下的。
命运多舛,但一家总算团聚。
可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生日子,也并不长久。
母亲来后,乡里很快便充满对他们一家人的闲言碎语,不止因为妹妹三岁,显然不是父亲所出。
也不止因为父亲残疾、妹妹天生异瞳、母亲容貌美丽、叶眠本人弱不禁风、全家所占那一块田地被父母照顾得很好,让人误以为是土地肥沃所致,遭人惦记。
还因为他们从周国回来。
天灾、动乱、饥荒。
三千年来,这些祸事从未真正消失。
中原百姓人皆信神,求一个心安处。
周国与楚国,信仰不同。
周国始祖据传是白泽化身。
周朝传祚三千年,不曾改易,虽然法令没有规定,但大部分周国人都是白泽神君的信徒。
而在河泽广布的楚国,信奉却大多是黑鹤化形的千叶神君。
隹乡人就是千叶神君的忠实信徒。
叶母之所以这样快就找到隹乡,也是由于隹乡有座灵验的神君庙,远近闻名。
那里面供奉的,就是千叶神君座下一位从神的本尊。
简而言之,叶眠一家的周国信仰在隹乡,格外突兀。
当初不得已留在周国,改信白泽神君,对十六岁的叶父来说,轻而易举。
但再生改变,对如今已到中年的叶家夫妻二人,几乎没有可能。
岁月让他们心中的信仰扎根。
更现实的是,他们无法承担改变信仰后,神君可能会收回施展在他们身上的神通。
“非我信众,其心必异。”这就给某些人肆意欺凌同族的恶意,找了一个正当的理由。
叶家与隹乡人大小矛盾不断。
在父亲得了急病撒手人寰后,乡里人变本加厉欺辱他们母子三人。
从挤占田地,到践踏他家的粮食。
起初还是强拖母亲到山上的庙里求拜,后来竟在洗衣时“失手”推她到河里。
偶有门外闲谈投来个轻蔑眼色,发展下去,废弃杂物直接丢到院中,不久前还因为其中似有未燃尽的烛芯,害得院中起火,将屋顶烧了大半。
妹妹的眼睛,就是前不久被其他孩子弄伤的。
母亲积郁成疾,撒手人寰,只留下兄妹二人。
叶眠手无缚鸡之力,是个体弱多病的书生。
连上山砍柴的活,都不如眼睛完好时的叶惊蛰干得利索。
更糟的是,妹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因而屡屡遭人惦记,麻子身边那个晒得黝黑的胖子,就曾几次拿米面财物想换走妹妹,将她吓得不轻。
今日叶眠正收拾好行囊,要离开隹乡。
他按照母亲的安排,打算带妹妹去周国寻她那位一听就很贵气的便宜爹。
没想到门都没迈出去,就被拦住了。
这行人在乡里横行霸道,见他们要走,不仅要走拿叶家仅有的一点钱财,还要他把叶惊蛰留下。
嘴上说是那乡里供奉的锦雀神君娶亲,征召乡里的少女,钱财自然是嫁妆。
可谁知道究竟他的妹妹带走做什么勾当。
拉扯之间,成了如此局面。
那麻子踹完凤观昙一脚,得意地看着他。
在他身后,除了那胖子,还有五个壮汉,已把他们家的桌、椅、柜子都砸了个干净。
瞧这人数,凤观昙立时回想起这一身伤,就是他们一人一刀捅出来的。
“这屋里没啥东西了。”他们向麻子报告。
“呸,穷鬼!一个铜板都没有,活着干什么?”
麻子只拿到凤观昙包里的那点碎银子,很是嫌弃,说话间踢了脚地上的刀。
刀刃摩擦地面的声音让叶惊蛰心惊,她慌忙挡在凤观昙面前。
“还有的,我们都给你。”
“还有什么东西,说啊!”麻子的嗓门极大。
叶惊蛰咬了咬唇,小心地撩起裙子一角。
在她的绑腿上缠着一只很小的包裹,她扯着系带将它解下来。
“磨磨蹭蹭的!”麻子一开口。
周围的人都叫着“我来我来”,一个胖子上前,伸手就去摸叶惊蛰的脚。
叶惊蛰觉察有人靠近,吓得脸色一白,飞快地将布包解下来丢过去。
被麻子盯着,那胖子也只得先接住布包。
里面除了手帕之类少女的东西,还有一只玉镯子。
“镯子?看着还有点意思,说不定能卖几个钱。”其他人一瞧,纷纷说道。
“这要是真的,他家还能这样?多用脑袋想想。这一瞧就知道是假,也就能拿去骗骗女人。”麻子不屑地丢开了。
那个皮肤黝黑的胖子一听,将镯子用袖子擦了擦,收进自己怀里了。
那可不是什么假镯子,那只与这个家格格不入的绿玉镯,是叶惊蛰生父留下的,她本要凭借它认亲的。
“镯子是真的,给你们,都给你们。放了我和哥哥!”
“闭嘴!保护乡里是你应该的,让你嫁你就嫁。别人家怎么没这么多事儿,你哥哥不知好歹非要拦,打死他都是轻的!”麻子一点儿不信。
其他人也嘲笑起来,他们都是平日里和乡长交好的乡民,在乡里欺男霸女惯了。
为首的矮个麻子人却姓高,是高乡长的独生儿子,嗜赌如命。他身边晒得黝黑的胖子则是高麻子的表弟,四里八乡的妇人没少遭他揩油。
可在凤观昙眼中看到的,是他们脚边一地爬来爬去的畜生。
为首的是一只满脸黑泥却精瘦的猪,身边跟着个胖癞蛤蟆,跟还有几只毒虫在他们脚边乱扭。
他们毫无知觉,任由这些东西如影随形。
它们,是这些家伙的本体。
万物有灵,人则有自己的元神,这些“动物、灵物”,正是元神最重要的部分。
在传说故事里,随着人们一同出世的伴生守护神“护生”,就是在说它们了。
凡人大多看不着,除非后天修炼成为修者,有了灵力。不然,则只有一些天生灵力丰沛的人们,在用心最专注的幼年时期,能看到一点它们的影子。
凤观昙失去了神的能为,也没有丝毫灵力,还能瞧见护生。
许是他一双眼睛赋有残存的些许神能,毕竟他能力特殊,从前将神力大都集中在那双能迷惑神智、混乱秩序的狐狸眼睛里。
妹妹正扶着他,肩头那只生着雪白绒绒的小兽站直身体,似乎变大了些。
这“白貂”显然就是叶惊蛰的护生。
它再伸展也才有半臂长,修长的四爪正支地,额侧缓缓生出翠玉色的峥嵘角树,凶狠地朝那群丑恶的虫与兽扬起脑袋,实在可爱。
现在只有他能看到护生,要是能操控着护生踩那些毒虫一脚,保管让他们脑中印上畏惧,将他们赶跑。
可自己的护生呢?
凤观昙醒了大半天都不见自己的护生。
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护生的影子。
也对,死后能完完好好地复生才奇怪,总要丢些东西。
他没有,不知能否借用别人的。
凤观昙四下一望,对“小貂”眨眨眼睛,想让它过来。
小白团子瞧他一眼,昂着下巴,无动于衷。
世易时移,做神君的时候,凤观昙眨眨眼睛就能让万物顺他心意。
如今连把一只小护生骗过来都不够。
凤观昙也不知道此生能不能再恢复,那些失去的,恐怕再无法夺回了。
神的陨落不是封入棺椁中永眠,而是被其他神君消化,成为他们力量的一部分。
凤观昙本就没有可能复活的,这一切让他新鲜又困惑。
但既来则安。凤观昙略一思索,舌面抵住上牙膛,很轻地发出一声类似猫叫的声音。
和其他动物套个近乎,这难不倒他。
不过一介凡人的所有灵力都集中在护生身上了。
凤观昙没有一丝一毫灵力,这沟通只能是希冀“小貂”调动灵力主动来“听”。“小貂”没受过训练,能来听到多少,还得看叶眠和叶惊蛰的关系好坏。
“小貂”似乎听到了这声招呼,迟疑了一下,朝凤观昙走来。
可当凤观昙的手抚上小兽的脊背。
愣住了。
他摸到一手鳞片。
凤观昙轻轻拨开它身上的毛毛,心中一惊。
这哪儿是白貂啊,它这分明是……白泽。
白泽与众不同。
黑鹤、锦雀终究是凡物,任何人的护生都有可能是它们。
可白泽曾经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神兽。
天生白泽,只可能出自白泽的血脉,是祂的后代。
莫非叶惊蛰的生父是周国皇族的血脉?
“发癫也没用。”高麻子瞥了喵喵叫的凤观昙一眼,将他的思绪打断。
凤观昙本也无计可施,没空想更多。
他先鼓动着小白泽:你想不想,踢它们脑袋?凤观昙指指自己的头。
小白泽被他暗示了半天,终于昂首挺胸,走他身旁——
舔了舔他额角上的伤口。
再试一次吧……
小白泽与凤观昙长久地对视,希望能拜托它吓唬一下它们。
这次,纯白的小兽悠悠走过去。
却一见那只猪身边的虫子就吓得弹了起来,拔腿往回跑。
凤观昙眼神鼓励它:别怕,你是最厉害的。哥哥会骗你吗?
小白泽想了想,很是信任,它转悠了一圈,癞蛤蟆依旧耀武扬威,甚至因为好奇面前的白绒绒而凑近了它。
这次,小白泽狠狠朝着它的脑袋踹了一脚。
癞蛤蟆当即就被踹了个跟头。
小白泽踢完就扑回凤观昙怀里,凤观昙虚虚摸了摸它:做得不错。
面前的胖子本人正走过来,随即脚下一抖,跟着整个人都因为站不稳“咚”的一声趴在了地上。
“哎呦!”
他还指望着伸出手,能扶住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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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是抓着了。
高麻子被身后重物落地的烦得不行,回头就见几个人一个拽着另一个,全摔趴在地上。
他怒骂道:“你们搞什么呢!”
黑胖子说不出话,趴在地上喘了一会儿气,才流着汗道:
“这破屋子地也不平,害我摔了一跤。”
这一下摔得他头晕眼花,他爬起来,摸摸后颈,仍凉飕飕的。
“咱们……走吧?”
“急什么?又不是你娶亲。”高麻子继续指使着其他乡民:“你去看看那柜子里还有什么东西?那边,也别落下。你过来,待会儿把这瞎子带走。”
看来这点小惊吓根本不够。
凤观昙摸了摸小白泽,它也做不了更多了。
再看凤观昙自己,他光是呼吸都费力。他能感受到致命伤口似乎在慢慢平复,但再挨一下重击,仍是要没命的。
叶惊蛰的一只胳膊,已经被抓住,黑胖子擦了擦汗正要将她从凤观昙身边拖走。
“嘿嘿,过来吧你!”
“哥!”叶惊蛰慌乱地想握住凤观昙的手。
再往前一下,指尖就可以碰到了。叶惊蛰看不到,凤观昙的手也没能来得及,就这么被拽到了那群人身边。
“喂。”凤观昙望向高麻子,他已经看透了高麻子,“你不就是想要银子,其实我有得是。”
“上次用过的招数还敢再用,找死吧你!”
他被高麻子狠狠拎起来,才想起叶眠在之前他们来惹事时就编过这段瞎话,想要将他们骗去山里最危险的断崖附近。
凤观昙被丢在地上,想起掉在地上的那柄刀,他伸手去摸它。
正在即将碰到那柄刀时,手被高麻子一脚踢开:
“长本事了,你还敢还手?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有粘稠的血顺着额角流下来,凤观昙垂下眼,再没有力气动一动。
就这样了吗?
他才复生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再死一次?
忽地,有风吹开屋门。
逆着光望去,门口站着个与凤观昙年龄相仿的少年。
那少年冷冰冰地看过来。
他衣领高耸,袖口紧束,脖颈与手腕的肌肤都被遮得一丝不苟。那是为骑射时免受风沙侵袭,又不扰乱动作而裁剪的,但如今早已改良过,这是很古老的制式。
再瞧他腰带拢着腰身,上面挂了箭囊与短剑,靴子也护至膝盖。胸前绣着精美的猛兽,多半是他的家纹。
隹乡还有贵族?
凤观昙立刻否定了这猜想,他发觉周遭已不是那间破败的草房。
四周空无一物,只有那少年。
他走到凤观昙面前,仍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气氛有些阴沉。
但因为那人一副青涩俊朗的面孔,和一双清澈的眼睛。
凤观昙不仅不慌,甚至还多瞧了他两眼。
“你是谁?”凤观昙问。
对方没有搭话。
“你来帮我的?”凤观昙从不客气。
凤观昙只需要有人来帮忙,其他目的,他此刻一概不关心。
那人迟疑了一下,依旧没有说话。
不会说话没关系,能听懂就行,凤观昙自顾自道:
“一瞧你我就知道,既俊美,又厉害,还是个好心人。现在我得赶走他们,可我没有兵器,也动不了。你能帮我们脱离这里么?或是借我一点灵力也好。你瞧,能和你说上两句话我很欣喜,我愿意一直和你谈天。可我想说更多,却又没有那么多力气了。”
一点儿就够,凤观昙连凡人的灵力都没有,他猜想等有了些灵力,他应该能得到并控制自己的护生。
到时候把那几只猪和癞蛤蟆叠起来对付。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凤观昙望回去。
少年那副冷峻的表情松动了,面对他一连串的要求面露迟疑,警惕地吐出两个字:
“求我。”
“嗯?”凤观昙一怔,笑了起来。
就这么简单吗?
他还以为交换要付出更多呢。
凤观昙的声音很是温柔:“行呀。好人,帮帮我吧,我不会让你白白帮我的。你瞧我都快要死了,你救了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他一把拉住少年的袖子,贴近他的耳朵。忽地发现自己能轻松地动了,胸口也不再那样难受。
少年却没想到有人挨自己这么近,张大了眼睛,倒退了半步。
凤观昙仍拉着他的袖子歪头瞧他,好像在问他够不够呢?
要是这就够了,凤观昙都会觉着这交换荒谬。
但少年却顿了顿,像是已经足够。
他从怀里珍重地掏出一个奇丑无比的陶块,递给凤观昙。
“这是什么?”
凤观昙要的是帮忙,给他这个是做什么?
这东西估计还没有高麻子的脑袋结实。
凤观昙将那块分量很轻的陶疙瘩拿在手里。
圆鼓鼓的,却又好像有两个耳朵尖,还嵌着琉璃般的两颗小珠,似是两只眼睛。
他直觉这是个陶偶。
可塑像长成这样,真身得是个什么丑东西。凤观昙感叹。
一抬眼,那少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前还是叶家那间低矮的草房,凤观昙坐在地上,翻箱倒柜的声音吵得他脑袋发昏。
一切都只是幻象。
不是什么邪灵修者的陈旧幻影,就是他流了太多血,疼得发梦了。
凤观昙的身体依旧没什么明显的改变,可当凤观昙一动,发觉自己的袖子里鼓鼓的。
他拿出藏在袖子里的手,掌中竟握着那只巴掌大的,圆鼓鼓的陶偶。
“拿的什么东西?”头顶传来声音。
凤观昙还没来得及分辨陶偶塑的究竟是什么动物,手里的陶偶就被一把薅去。
汉子将陶偶递给高麻子。
高麻子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丢开。
“什么破烂东西?丑死了!”
他将那东西举起往地上一摔。
陶偶是空心的,砸一下便彻底碎了,碎片四处迸溅。
“真是陶做的啊。”有人感叹。
“难不成还是金子做的?”高麻子带头嗤笑起来,“都别拿那些没用的!”
这一打岔,高麻子倒是给了他喘息的机会,黑胖子的拉扯也停了,光顾着看热闹。
可才刚出现的一丝转机,转瞬之间已经化作碎片。
凤观昙遗憾没能藏好它,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清脆的声响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凤观昙紧盯着碎片,心想它就是摔碎用来当刀刃用也太钝了些。
忽发现陶偶上面那两枚不起眼的小珠子摔落时,其中一枚在落地的瞬间碎成粉末。另一枚哒哒地跳着,缓缓地滚到凤观昙垂着的手边。
什么材质这么结实?
凤观昙的心砰砰跳着,趁几人不注意,手拂过地面将那枚小珠子收进衣袖。
那是一颗比小指指甲还小的晶莹剔透的珠子。
其中似有紫色光芒流转。
触碰到它的瞬间,凤观昙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复苏了。
3. 二
“喂。”
凤观昙咳了咳,半抬眼皮笑着问:
“你们知道你们砸的是什么?”
几人没料到被他们晾在一旁的病弱家伙还敢搭腔,狐疑地望过来。
“嘁,你们家的传家宝吗?”
“是啊,这是叶家供奉的玄猫神君像,惹了祂,你们也不怕半夜被勾魂。”凤观昙笑道。
屋中霎时安静下来。
转瞬,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高麻子分散的五官笑得挤到了一起,“猫能当神君?你爷爷我这辈子就没听说过有这码事儿!”
四大神君除了千叶神君、白泽神君,就只有辟邪神君和重明神君,里面显然没有猫的位置。
“他还有胆子编瞎话呢。”胖子也附和道。
“骗你们做什么?瞧,我刚才都已经咽气了,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他们眼中的病弱书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唯独不变的,是依旧让人恨得牙痒:“还有啊,想做我的亲戚,你还够不上呢。”
“你疯了吧,谁给你的胆子——”
高麻子恼怒地踩着地上的碎片,朝凤观昙靠近。
他刚拎起凤观昙的领子。
就停住了。
整个人都停住了。
高麻子盯着凤观昙求饶般举起的手愣了一下。
“大哥,大哥?”
身边的人过来推他。
高麻子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接着,他见身边的胖子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凤观昙的脸。
再下一个,是一旁无人注意的小个子。
“你们都怎么了?”高麻子连恼火都顾不上了。
“刚才好像,好像真被什么定住了!”胖子摇摇脑袋,脸色难看起来,“不会他说的是真的吧?”
“你脑子坏了!其他的能叫神吗?”高麻子吼完,也没有再靠近凤观昙:“还有半个时辰,你们守在这里!他家穷得叮当响,再在这里耗着,我都要沾上穷病了。”
“别走啊,信一下吧!”凤观昙直勾勾地盯着高麻子。
高麻子退了一步,手上的东西甩到叶惊蛰身上,“戌时我们过来接亲!老实点。”
其余几人也跟上他,嘴上嚷嚷着“真是晦气的地方!”“信邪神可是要被抓起来的,等死吧你!”
屋中短暂地变得安静。
叶惊蛰拽下盖住她的那件沉重的嫁衣。
她将凤观昙扶到竹椅上,手制竹椅发出响亮的吱嘎声。
这副身体真脆弱,一口水不喝,就能有别人酩酊大醉的效果。
凤观昙躺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想道。
刚才他说的话是现编的。
这陶偶丑丑的,他总不能说是狐狸吧?
反正如今除了白泽、千叶,还有重明与辟邪,四位神君
其他敢妄自称神的,都是邪灵。
凤观昙随便拎出来一个也能吓吓他们。
他们真不禁吓。
不过你也有今天,凤观昙想。
凤观昙说的玄猫神君,确有其神。
从前是他的挚友——
至少在设计将凤观昙杀死之前一直是。
祂本该是下一位最强神。
如今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观昙的记忆也不完整,零星的画面少得像叶家缸底的米。他记的最清楚的内容,是自己从前有过一条比山还大十倍的毛绒尾巴,困的时候可以埋在里面睡觉。
可惜没有了。
凤观昙靠在椅背,抬手看被他拢在指缝中的珠子。
刚才是他刻意将它亮给他们瞧。
因为拿到珠子后,他发现——他还是没有一点儿灵力。
但只要他聚精会神去控制,就能让目光落在珠子上的人有一刹那的失神。
这本该是有灵力时,他的眼睛所能做到的事。这珠子来得妙极。
可试过之后,他才发现生效时间很短,只有一刹那。
并且一次仅能集中精神迷惑一个人。
最重要的,那个人还不一定会中招。
这点时间,连从他们口袋里偷偷摸回来那只镯子都做不到。
但凤观昙知足常乐,至少它和刀不同,是不能为敌人所用的兵器,还多了几分安全。
凤观昙摇摇头将它收回口袋。
比一颗豆子还小,若是不仔细收好,可要弄丢了。
那人带给凤观昙这小法宝。
也不知究竟要什么回报。
不过凤观昙想,再见到他,总归会将他认出来。
到时再说吧。
叶惊蛰正在旁边为他包扎伤口。她虽然眼盲,但行动起来并不像他想的那般费力。
凤观昙检查了一下,原本致命的伤口,因为凤观昙的来到,已经有了愈合的迹象,不再流血。
看起来可怖,但性命无虞。
他也终于有机会能扒开领子,看看那真正让他惊醒的,沉重而滚烫的伤口。
凤观昙扒开衣裳愣住了。
他胸膛的肌肤完整,也就被高麻子踹了一脚有些许泛红,除此之外没有受一丝一毫的损伤。
惊醒他的那种几乎要将他烫伤的温度,好像只是错觉。
再细瞧,倒是锁骨上有个细小的红点,像是一滴血珠。
他用指腹蹭了蹭,发现那只是一颗痣。
“怎么了?哥哥。”
“没什么。”凤观昙没空关心这事,赶忙将衣裳拉好。
他适应了一下虚弱的身体,发现自己能勉强站起身了。
凤观昙重新理清了一下这些记忆。
叶眠本来要和妹妹离开隹乡北上寻亲。
被高麻子几人拦住,告知他们,他的妹妹因为八字相合,要被献祭给山神。
叶眠自然不从,反抗之中被捅了好几刀。
见他快死,他们顺便以“搜找嫁妆”的理由将叶家洗劫一空。
他看娶亲,多半是高麻子编的理由。
但说到山神,近来也确实怪事不断。
山上供奉的是一位羽毛斑斓的花枝锦雀,祂是从属于千叶神君的神侍。
这位小山神在附近十里八乡非常有名,香火很旺。
年轻姑娘出嫁前来这里拜一拜,求婚后生活美满幸福,格外灵验。
奇怪的是,就在十几天前的一个暴雨之夜,村口出现一面涂满诡异字迹的石碑。
这夜,庙顶塌了一块,漏了一夜大雨。
第二天清早,人们发现祭台上的锦雀塑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浮在半空,四角倾垂的红盖头。
它显然是盖着什么圆鼓鼓的东西,只是谁也不敢上前去揭开。
人们起初真的只当山神换了装扮。
毕竟这位锦雀神君最灵验的就是关于男女婚事,既是去庙里祈求婚后和美,这盖头倒也应景。
可请来修屋顶的人换了好几拨,最终一片瓦都没有补上。
最后来的那人还摔断了一条腿,他说那时他正补那瓦片,补得好好的,补到最后一片,庙顶已是崭新完好。
他小心地退了两步,脚下一松,发现在身后还有一个需要修补的大洞。第一次他没当回事,以为漏看了,这次他将屋顶好好检查了一遍,确认只有眼前的破损。
但当他补好最后一片,一模一样的缺口还是在身后出现了。
第三次,他刻意在最后一片瓦片落好前,检查了身后。
可惜他背后没长眼不能同时盯着,只好在放下瓦片的同时,一只手放在那个会出现漏洞的地方。补好屋瓦的那一瞬,他感觉摸到了什么湿淋淋的东西。
收回手一看,竟是一手鲜血。
他吓得连滚带爬,摔了下来。
不止这一件怪事,最近上山的人,许多都离奇失踪了。
可等派人去搜找,丢失的人又会奇怪地从身边冒出来。询问也并无异状,无非是山中躲雨、打个盹后迷路这样的小事。
但第二天傍晚一到,家人说那人又不见了。
起初乡民们还是去找的,可反复几次,都不愿意纠集人手去找了。
还有更加诡异的事。
乡头乡尾住着两个猎户,说是约好去拎陷阱里捕住的野猪。那是第一个猎户头一天夜里捕到的,他说太重,一个人拿不方便。
第二个猎户如约进山,却没等到人,往陷阱里一瞧。第一个猎户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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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里面,看样子已经死去好些天了。
等他将乡民们带去一瞧,什么猎户,什么陷阱?这片地上根本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回到乡里,那第一个猎户活得好好的,还将新捕到的野猪,分给大家吃呢。
在这些怪事里,包括乡长在内的村中数家人,传出的内容最是古怪的。
他们都说夜里听到女子在厨房里哭,醒来一看,灶台边装着生米的米缸全空了。
类似的事渐渐多起来。
乡长让乡民们凑了钱,请来附近一位小有名气的相士。
据说这位大师真修炼有一些神通,他左算右算,认定是有人对山神不敬导致这一切。
那面石壁正是山神写给他们的罪状,只是他们不通神言,看不懂罢了。
山神既然本是花中雀,图腾带花,那最喜欢的就是貌美女子了。
需得献上七位的新娘,平息神怒。
无亲无故的叶家兄妹,自然被盯上。
叶惊蛰今夜就要被送到山上去成亲。
凤观昙感到可笑。
山神娶亲?
这群人戏都唱不好。
凡人总爱强加自己的喜恶给祂们。
神明不会公然损害信徒,不然岂不成了凶邪?
锦雀这么大一个神,上有四神君之一的千叶神君控制,下有处理邪灵祸事的凡人修炼者监督,怎么敢恐吓信众?
除非祂疯了。
但若是疯了自然会失控,那这些不疼不痒惊吓,就实在不够看了。
吃一缸米,还专挑乡长家吃,也是格外贴心。
再说娶亲,神喜爱美人,去别的神属地抢不就好了?自家信徒娶来做妻子多可惜,哪有信徒发挥的作用大。
况且这些乡民可不是锦雀自己的信众,是千叶神君赐给祂的。
至于处理办法,若是真觉得是山神的问题,怎么会不报给神司,反而让乡民凑钱请相士。
可见乡长的算盘打得哗哗响。
新娘子们,一定是被他们自己收入囊中。
这群人在惊蛰眼睛还好着时,就屡屡来骚扰,现在直接明抢了。
凤观昙摸摸那只小白泽的脑袋。
以他目前的灵力和体格,遇上真山神,山神估计看都不看他一眼。
但要说遇上的是这群欺软怕硬的恶霸,还真难办。
凤观昙倒想带叶惊蛰离开。
但只有半个时辰,门被锁住,屋里剩下一扇窗子还能打开。
推开窗,叶家的矮墙外还站着一黑一黄两只凶恶的大狗,正留着口水,呼噜着。
是两只护生。
顺着矮墙往外看去,两个留下来看守的男人,一个生得壮实,另一个矮的手里拿着锄头。
外面有经过的乡民,热络地同二人打招呼。
显然,逃是不可能了。
“哥哥……不要担心,我现在夜半自己去溪边洗衣都没问题,不用顾及我的眼睛。即便去嫁给山神,我也不害怕……”
叶惊蛰的声音有些哽咽,但还是挤出一个笑来。
“没关系,该害怕的时候就害怕。”
凤观昙心里想着叫你那老祖宗出来,倒是能把山神当衣服洗了。
手上已经摸来那件红嫁衣,在身上比了比。
这衣裳是直接从叶家搜出来的,这里姑娘们一学会针线活就要准备起自己的嫁衣,这件就是母亲教叶惊蛰做的。
惊蛰才做了一半,因为眼睛看不见而搁置了。
毕竟是要留给以后,对来年及笄的叶惊蛰来说,衣裳有些大,但对凤观昙来说还是小。
好在他忍饥挨饿久了,人也清瘦,穿进去没问题。
最下方的裙摆没裁,把固定的绣花针拆掉,还能长出一截。
这就够了,等天黑下来,很难看出异常。
凤观昙已经看清只剩下“嫁”这一条路。
但出嫁的总不能是叶惊蛰。
凤观昙自己去会一会这群家伙。
确定是确定了,可他这副身体……凤观昙也有心中没底的时候。
眼下趁天色还没开始暗,凤观昙想着:
能不能先想办法报个官?
4. 三
报官这事,乡民们恐怕指望不上。
不过凤观昙知道一点,楚地是信鸽最多的地方。
他心念一转,他出不去山里,但那些鸟儿可以。
凤观昙双指环合,送到唇边,熟练地打了个呼哨。
叶家倒不可能养鸽子,他只盼着招呼来只擅长报信的野鸟。
能叫来府衙驿站出来遛弯的鸽子,上上佳。
等了半天,庭中枇杷树的叶子已经打着旋从枝头缓缓飘落到地上,天上仍毫无动静。
这附近莫非没鸟?
楚地多山,水网密布,很适合鸟儿生存。如果这附近没有鸟,一定有其他原因。
凤观昙已经吹了两下,还想再试试。
墙外传来男声怒喝:“搞什么鬼呢!”
“别见怪。”凤观昙轻飘飘地说着,“我这不是快死了,吹个曲儿,练习自己给自己出殡呢。”
门外两个汉子听见他的回答,具是一愣。
原本的嘲讽,被这疯话一顶憋回肚子里,各自嘟哝着,倒没敢开门为难他。
凤观昙松了一口气,转回身。
呼啦!
眼前的情形吓他一跳——
窗下的灶台上站着一排高矮大小各不相同的鸟。
鸟儿们见他一动,精亮的眼珠齐刷刷转向他。
太客气了,这么多好朋友。
他一个个望过去,有羽毛花冠般支起,颜色生得艳丽的,也有纯黑纯白的,羽毛朴素的。
他先挑的当然是鸽子。
鸽子惯于归巢,虽然养鸽驯鸽,绝不是大多数人能承担得起的。
但除去富贵之家,还有周转信笺的驿站会养有一批鸽子。
到时信鸽回到驿站,分信的人看到就能帮他报官。
可粗略一扫,凤观昙就知道这都是些野鸟。
那就不大能控制它们会飞到哪儿去。
他看看日头,又瞧瞧包裹里仅剩的一块墨。
那就写个百十来封,总有一封可能会被辗转送到吧?
他扫过一众鸟儿,得从体型大些的开始,体型太小没有办法负担送信的工作。
从头到尾一一看过去,最大的是一只鸱鸮。
凤观昙想摸摸它,又停了手。
面对着这只猫头鹰圆圆的大眼,凤观昙愣住。
哪儿来的护生?
还是会直接回应陌生人召唤的护生。
隹乡可真热闹啊。
凡人才有“护生”,这词本就是人们对此物的形容。
其余万物融于自己的形态,不作考虑。
换言之,护生该是人人都有的。
这并不稀奇。
但凡人灵力低微,瞧不见,也无法控制。
它更不能离开自己太远。
这只鸟能自信地到处飞,绝对是有法力的修者才能办到。
现在鸟儿中混杂一只护生,它若属于神司修者,那天助我也。
如若不是,就是属于偷偷修炼的妖邪了。
那样的人为了隐匿行踪,不知能干出什么。
他发出去其他报官的鸟,怕是都要在路上被它啄死。
凤观昙看到它的时候就绷紧了神经。
但这只耳羽长如兔耳的猫头鹰,圆眼呆呆望着他。
它埋在肚皮毛毛下的粉红脚爪,忽然提起一只来。
它爪子正抓着什么?
凤观昙伸出手掌,这只长耳鸮将他上下打量片刻,爪子张开。
将一只信筒和一只布包扔到他手里。
凤观昙打开小布包,里面竟是三块碎银子。
他看着掌心里货真价实的银两,这就是天降横财吗?
信筒是用蜡密封着的,显然还无人打开。
凤观昙更警惕了,能让它主动打破屏障与凡人之物接触,主人显然不是小有灵力。
但见它这么乖,凤观昙想着至少也该先礼后兵。
尤其是自己还没有能力“兵”。
“你是回城,还是出城?”
凤观昙指尖比划了一下。
咕呼——
长耳鸮的一根耳羽朝东边一摆。
回洛阙去?
“跟我真亲啊小东西。”他看着那只大鸟。
那只长耳鸮不太能明白他的话,但能读懂这情绪。
扬起脑袋望向一边,竟不理他了。
凤观昙顿觉有趣。
它都来了,总不好一毛不拔。
护生这么有趣,人也只会一样。
这点散碎银子,他就借下了:“钱都收了,让我看看你的消息是缓是急。”
凤观昙打开信筒,里面装着张薄纸。
他展开来:
“钱大师:
神君护佑,百福并臻。
你除邪的事迹,洛阙城已人尽皆知。若能写出一本传奇,必能钱财就手,百世流芳……总之,敬请挥毫,将稿件寄回。
新店争胜太过,旧文人尽皆被其笼络。实不相瞒,如不能在三日内拿出新书,我书肆就要被商会从百大店铺除名。
稿酬好说,预付十一。
洛阙东城如意巷,抉珠阁敬上”
书肆来信,求人写稿的?
书肆老板显然很有本事,能用护生寄信。
想必收信的这位钱大师也需要有些修为。
不过人人皆知?他就没听过。
信上言语并不谄媚,但将这钱大师捧得极高,看来很想得到回复。
一间有名有姓的书肆,似无问题。
眼看日落西沉,不知何故,看来这位“钱大师”是不打算回复了。
凤观昙提笔回道:“莫急,鸮朋友。此事在下巧遇,自然相助……”
他提起笔,忽担心衙门保不齐暗地里和乡长同心。
驻在洛阙的太守大人倒是个远近闻名好官,但送信到府衙,想必费时一些。
因而凤观昙提笔便道,是山神出了异状,他刻意描绘得甚为严重,企图惊动处理邪灵异动的神司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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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分开讲了有人强抢民女,请他再代为报知普通衙门:
“越快越好,不然我等乡民恐有性命之忧。”
这些写罢,才提笔写了篇简单的故事。
凤观昙心想,也不知这书肆卖的都是什么样的话本。
既然除邪修者的故事就算厉害了,那与神君相关,或也能吸引些人翻阅。
神君的故事凤观昙一抓一大把。
凤观昙写了一半,见余下的墨不多了,匆忙题了句:“稍后再续。”
将这封信草草收好,交给了那只长耳鸮。
“很好,谢谢。”
他伸手想摸摸它,对方一脸严肃将脑袋歪开。
还挺有脾气。
凤观昙故作没趣地收回手,它就又晃晃脑袋把长长耳毛抖正了。
鸟儿很快展翅离开,它该要比鸽子还更快些。
只看那位长耳鸮本人,会不会不怕麻烦地替他报官了。
凤观昙没有在这事上孤注一掷,他飞快写完所有书信,一一给鸟儿分好。
看它们离去才合上窗子。
见时辰将至,赶忙穿上嫁衣等待。
穿好嫁衣,对着铜镜左看右看,凤观昙摸出那根绣花针,咬咬牙扎穿耳垂。
他将那枚泛着紫色光泽的小珠子用细丝线网住,缀在耳垂上。
沾了血的陶偶眼珠,像一颗搏动的心,加了一层光泽。
凤观昙发觉自己能更好地沟通它了,具体体现在,它似乎能随他意识而泛起微弱的光亮。
虽然算不上什么能力。
但更漂亮了一些,聊胜于无。
从黄昏起,房中就一直弥漫着一股粘稠的血味。
做完这一切,凤观昙将针与桌案擦净。
但气味却完全没有消退,血腥里还带着泥土的味道,像是后山腐烂枝叶浸透的脏污泥土。
凤观昙感到不对,夕阳的余光就要消失在血色的天幕下,天马上就要彻底暗下去。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哐哐的撞门声,惊得他心中一跳。
怎么会这么快?
“躲起来。”他扶着肩膀将换了男装的叶惊蛰安置在床榻底下:“惊蛰,你还记不记得在村外山脚边,从前我们捉迷藏你最爱躲的那个地方?”
凤观昙再确认了一遍。
“记得,在那个树洞里。”
“我走之后,你待到人声散去,就悄悄跑去那里藏起来。”
叶惊蛰一个劲儿地点头。
“要是我一直没回来,你就……”
“我一直等。哥哥,你一定要来找我。”
“好。”凤观昙被叶惊蛰脸上的坚定逗笑了,“别担心,我总会找到你。”
他将盲杖留在桌边,只拿了一片破碎的镜片用布缠好一端,藏在袖子里。
砸门的哐哐声响更大了,破旧的木门摇晃着落下灰尘。
凤观昙匆忙跑到门口,刚蒙上盖头。
大门就在他面前砰地打开。
5. 四
“磨蹭什么!”
迎面就听见斥骂声。
隔着盖头的红纱,隐约看得到高麻子坑坑洼洼的脸。
高麻子打量了一眼凤观昙,就将他往门口推。
门外停着不止一顶花轿,其他新娘子已经接到了。花轿大小不一,都是从不同的乡民手里借来的。
凤观昙被他们推着,踉跄着走了两步,装作是个只能摸索的瞎子。
磕磕绊绊走到院门口时,一只胖手忽然伸到他脸边。
凤观昙忍着未动。
那胖子将他的盖头悄悄掀起一角,似乎想要摸一把他的脸。
下颌、薄唇、缀着珠珰的白玉耳垂一点点露出来,再往上就要被瞧出端倪。
凤观昙只好再试了试这珠子的能力,而后修长的手找到胖子的胸口,一下就将发怔的他推远了些。
“哎呦!”胖子倒退两步,险些把自己又摔个跟头。
“你干什么呢?!”高麻子看过来,骂了一句。
胖子红着脸将手放下了,“…检查一下。”
“检查个头,他家还有两个瞎子不成?快点!”
凤观昙被推搡着摔进花轿里,花轿晃晃悠悠抬起往山中去。
这副身体一晃荡起来,晕得作呕。
他扶好那块供他当座椅的木板。
花轿外似有若无的古怪血腥气还在丝丝缕缕透进来。
远处飘荡着缓慢、僵硬的唢呐声。
花轿外传来高麻子的怒骂:“谁叫的喇叭班子,吹得跟要死一样!”
“不是我们啊……”胖子回答。
“那是鬼叫的?村里人也真是蠢,都快抬!”高麻子指使他们快些。
“很快了,但这……怎么好像又回来了?”
凤观昙听到外头夜鹰的叫声,他掀开遮帘。
黑色的雾气中,是刚才站在院中树上的那只夜鹰。
这群人转了一圈甚至没能离开叶家这条小路。
这高麻子也不像在做戏。
难道真的有邪灵作祟?
凤观昙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仿佛被一双眼睛在高处紧盯着。
那道视线就在脑后,凤观昙顿住,他想要回头。
嗷呜!
雪白小兽从他肩头跳下来,拱进他掌心。
是你啊。
没想到妹妹的小白泽跟来了。
也好,他能知道叶惊蛰还安全。
凤观昙一摸,小兽站得笔挺,丝毫没有放松。
莫不是路上瞧见了害怕的东西?正想着,毛骨悚然的唢呐声跟随而至。
花轿外面的脚步变得很乱,从稳稳走着到变成颠簸的快步,最后,竟架着花轿跑了起来,仿佛被追赶一般。
砰!
一声撞击,花轿内顿时一阵晃荡。
凤观昙的身躯随之摇摆,肩膀撞上厢壁,骨头生疼。
外面高麻子那难听的声音拔高了:
“瞎了眼吧,就一条路!你们往哪走呢!”
凤观昙悄悄掀开轿帘,隔着喜帕是满眼的红色,掉在地上的纸灯笼照得所有人面庞发亮。
七顶花轿围成一圈,花轿与轿夫都挤在一起,场面诡异。
“没有,我没转弯啊!”
“这事儿蹊跷,咱们十几个人,哪能全走错?”
“我也没有,我好好跟在后面的。是鬼打墙……不!是山神在拦路!”
……几人七嘴八舌,都是一头雾水。
“不会山神真的来接亲吧……”胖子哆哆嗦嗦地,他还坐在地上,没来得及起身。
“哪儿来的山神!”高麻子脱口而出,又立刻住嘴了,“那……是什么啊?”
他指着前方,露出惊讶的表情。
回答他的是所有人的沉默。
光亮太微弱,凤观昙小心地扯了扯盖头,从缝隙望去。
他们竟不知为何绕到了乡中常用来集会与晒稻谷的空地上。
在谷场中间,立着一座古旧的山庙。
那是一座面阔五间的九脊殿,两层红墙绿柱,表漆都已经剥落,瓦片缝隙间,还生着杂草。
山上那座庙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说香火极旺,又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见几人慌张神色不似作伪。
凤观昙不禁怀疑,在高麻子的阴谋之外,真有“山神”参与。
一阵大风仿佛从山上吹来,原本那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浓烈起来。
胖子抖得更厉害了:“不会山神发怒了吧?”
高麻子瞪他一眼:
“你怕什么,山神平日管的就是亲事。又不会吃了你。”
“可,可我们怎么办?”
高麻子倒也痛快,反正新娘有七个:“来了就来了,挑一个新娘送去那庙里。其他人跟我走。”
“那……抬哪个?”
“这个吧。”
他随意一句,凤观昙的花轿动了。
花轿调转方向,朝着谷场中间那座海市蜃楼般的庙里抬去,竟是选了他去打发“山神”。
凤观昙刚见到那座庙时,就已经推翻了原来的想法,这必定不是人能搞出来的怪事。
遥远的唢呐声变得很近,近到几乎要将喇叭伸进花轿。
往前是和他毫无关系的,所谓的“山神”。
况且与高麻子分开,其他新娘怎么办?
凤观昙断不能就这样被抬进去。
想到这里,凤观昙先是扯了扯盖头,将它戴稳。
趁着花轿还没抬出其他花轿中间,抓紧机会掀开布帘一骨碌翻了出去。
“新娘子要跑!快抓住他!”
众人一听,顿时其他几顶花轿也被撂下了,他们忙着去找逃走的新娘。
只见那滚到地上的新娘慌不择路,撞进了另一顶花轿。
高麻子笑道:“我都忘了,这儿还有个瞎子。把她抓出来!”
凤观昙没多挣扎,乖乖被按住,拎到高麻子面前。
按他所想,如果真是“山神发怒”,那现在也该有些动静了。如若不是,他也已经和那花轿中的新娘换了位置,左右是要跟上高麻子的。
其他新娘此时也都出了自己的花轿,其中一个新娘一见混乱,发了疯似地往外跑,四周没有亮光,就只有那座山庙。
抬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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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们连忙去追。
正在这时,众人的眼睛被白光闪了闪。
一道闪电划破漆黑夜空,随之而来的,是天幕上浓云翻滚,雨水啪嗒啪嗒地滴在轿顶。
顷刻之间,雷雨大作。
道道霹雳声如巨石,滚落的惊雷在耳边碎裂。
谷场边唯一一棵乡民们平日乘凉的大树就在众人怔愣时被被拦腰劈断,吱嘎一声垂下来。
几人都呆住了。
凤观昙也静静地看着这天色。
暴雨、雷声,老天像一口大锅要把他们煮碎。
又一声雷响,就劈在凤观昙那顶简陋的空花轿上,瞬间花轿燃烧起来。
火焰猛涨,那个胖子站得近,袖子险些被燎着,吓得乱窜。
闪电将天空照得亮如白昼,又一次他们清晰看到前方的庙。
四周的人已经趁机将新娘子按住,余下的被乡民扯出来。
一行人推搡着,一窝蜂涌向那座四下唯一能遮挡雷雨的建筑。
往常从不闭门的大红庙门紧紧关着。
“开门,快开门啊!”
胖子拍着门大喊。
在雨中,那吹奏声不断,凤观昙已经确信那绝不是人在吹奏的。
没有一家唢呐班子会在暴雨中追赶他们。
高麻子心急地推开胖子,亲自叫门。
拍了好半天,厚重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大开。
一行人鱼贯而入。
凤观昙站在门槛外,雨大得几如瓢泼,淋湿他的伤口,连耳垂都传来冰冷的疼。
他再一次感受到被古怪的目光纠缠。
身后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定有一双紧盯着他的眼睛。
想想就让人浑身发毛。
可当那扇绯红的大门打开,他往大殿内望去时。
深邃、空洞,烛火飘摇。
焚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宽大供桌上,堆满曾用来装供品的空碟子。
祭坛上所供奉的,不是庄严的神像,而是悬在半空的红色喜帕。
凤观昙甚至能看到被鼻梁顶起的褶皱,它和身边的新娘子们的盖头看起来一模一样,就像是一个没有身体的新娘。
在它背后,不是与锦雀神君的塑像相称的祥瑞壁画,而是一个幽深的洞。
那里面一片漆黑,凤观昙望进去,似乎看到了点点光亮。可他一眨眼那些东西就不见了,他再想去瞧时,忽感头皮发麻,他意识到那似乎是人的眼白。
这座大殿太过诡异,他直觉不该进去。
“都快点儿!”
高麻子粗鲁的声音传来,凤观昙已被身后的手一把推了进去。
好吵。
一迈进大殿,门外的雨声与唢呐声都消失了。
喧嚣声灌满耳朵。
人声鼎沸,如在闹市。
从外瞧着寂静寥落的庙宇,里面挤满了乡民。
声音却又比人更多。
高麻子半天才等到开门,正要兴师问罪。
一看到这么多人也瞪圆了眼睛。
打头的乡民脸色惨白,直勾勾看着他们,幽幽地问:
“它也在追你们吗?”
6.五
“谁?什么东西……”高麻子问得飞快。
那乡民张口刚要解释,就被一把推开。
一大群乡民挤到高麻子身边:“你们可算来了!”
在那群人中间,簇拥着一个一脸和气的老头。那就是乡长。一只肥嫩白净的,神情恹恹,嘴角天生上扬的猪。
“新娘子全来了?”这是高乡长见到儿子的第一句。
“当然,一个没少。”
“快快快,那就快来成亲吧。”一个乡民急得拖了一把身边新娘的袖子。
“现在?”高麻子拧起眉头:“我看现在太吵闹了,山神估计也不高兴。等雨停了,人都走干净了再开始也不迟。”
这里人太多了,和他跟他爹商量好随便走个过场,散了就让他将新娘带走的计划根本不一样。
“出不去的……不让山神满意,谁都不能出去!”
高麻子一听这话,顿时不快。
朝着发话者望去,却见到个一身青袍手拿罗盘,山羊胡须垂到胸口的老者。
那人就站在乡长身边,正是他们请来“走个过场”的相士。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了一些。
乡长无奈地摇摇头,“锦雀神君真的发怒了,你不要再多事,听大家的就是了。”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把她们都……”高麻子嚷了一句,就见身边几个头发乱糟糟的乡民,正眼神空洞地盯着他,目光就飘在他头顶。
高麻子闭了嘴:“多少你们得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乡民们听到这里,倒是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先恐后解释起来。
他们都是这半个月来乡中几个村子里失踪、或是失踪过的人。
今夜才至的尤为多,但也有人已经在这里困了七、八日。
粗略一算庙中积攒了上百人。
全都都是隹乡的乡民,没有一个外来者。
想来也是,连月来,来隹乡的香客少了许多。
附近的山较为险峻,夏秋之交连月有雨,山路湿滑,来路实在不便。
况且锦雀神君虽灵验,但楚地不像北方那般四季分明,在霜降后的农闲时娶亲。楚国一年到尾都需耕种,不得清闲。但由于从前有过媒官在仲春二月专门安排男女相会的先例,后世百姓们更倾向选择在代表万物生长的春季嫁娶。现在已经是秋季,人自然少些。
加之秋冬将至,附近山神无论是雨燕还是鸿雁都从北方回到了楚国,来求拜的人更是稀少,多是当地人。
但这些乡民是如何进来的,每个人都不同。
有本就上山祈愿的,也有上山打猎、采菜路过,到庙中歇脚的。
还有人自己也是一头雾水,非有说洗衣时瞧见有相熟的乡民招手,跟着进来了。
也有人,撞见了无比罕见的野兽,才匆忙躲进庙里。开口询问高麻子是否撞见“它”的,就是午后才刚刚撞上老虎,逃进庙里的。
高麻子越听越觉得古怪:“这不就是把你们引来的吗?”
四下的乡民不吱声了,阴沉沉地望着他。
高麻子咽了口唾沫,他看向门外。兴许是背风的缘故,没有一丝雨滴落入庙中,但门外还是漆黑夜色。
“来就来了,那门不是开着,再出去不就成了!”
“那只是一道供你进来的门……”
据乡民所言,这门也可以出去,但不是真的出去。
迈出之后无论走哪个岔路都会回到这里。
回来的时间间隔长短不一,就算遇到了人也是一样。
循环往复,这个水车般运转的轮回里,人越来越多。
“真就一个能出去的都没?”高麻子问。
“有的。”
也有选了不同岔路,至今没回来的人,但他们就好像消失一般,再没人看到。
这一点,先后尝试出去的乡民,和前来寻人的乡民,都已经证实了。
按这连日来的境况推算,那群人可能选错了岔口,仍在迷路罢了。
连日下来,不论等待还是逃离,都是枉费精神。
其中有人渐渐地神志模糊起来,甚至有人说在神像背后的洞口看到了离开的人。
“我们都试过了,出不去,全都出不去。而且,还有一半人说山神并不让他们离开……”
“什么一半人?”
高麻子似乎是听这群神志不清的乡民说得一阵紧张,竟没有回神。有风从门外吹进来,惊得他一哆嗦,打住了对“一半人”的联想。
他还没发现,祭台前香炉里那一支香,明灭闪烁着,忽就熄了。
一个乡民大叫一声朝着香炉扑了过去。
在它熄灭的那一刹那,凤观昙到耳边传来一道缓慢的,阴森的,好像僵直着舌头困难地说着的:
“啊……别走……别走……”
这东西不知道在挽留什么,听起来让人浑身发冷。而且它一刻不停,反复地在脑中念叨着。
目所能及的几个乡民都捂住了耳朵,显然这就是那人刚才所说,一半人都能听见的山神的挽留。
直到那个乡民惨白着脸,抖着手点燃了下一支香,将它插在高高堆起的香灰里。
那声音才消失。
几人面面相觑,打了个寒颤。
确实蹊跷,这一瞧就不是什么正经神。
凤观昙对神明的了解要比其他人多一些。凡带个“神”字的,就都得靠信众才能修炼,无一例外。
至于那些邪灵,才是只能用最原始方式去得到力量。
发生这样的事,排除高麻子一介凡人装神弄鬼。
保不齐就是邪灵作祟。
奇怪的是邪灵竟敢在山神家里作祟?那一定是一个强大,且疯狂的邪灵。
邪灵也不是吃饱了就很闲的东西,目的定是修炼变强,修炼就要吃人。
准确的说,是护生。邪灵不依附四大神君,没有信徒,想要修炼只能凭借拿到别人的灵力。
若说是邪灵,那这位强大且疯狂的邪灵,十天里没让隹乡人看见一具尸体,着实友善。
况且邪灵在这,锦雀又去哪儿了?
区区邪灵就能将神赶跑,那这神也太不值钱了些。
可要是眼前这就是山神。
莫非山神疯了?
但疯了的山神等同邪灵,别说吃人,祂连修者都要尝尝是什么味。
可这位,每天的事情就是找大家来庙里一起玩儿,还真是不忘初心。
还有第三种可能,这就是邪灵,但山神和邪灵串通好了。
等邪灵将乡民吓得半死,随便吃点。
山神再出现救他们于水火,得到他们的感激涕零。
两位都得到了提升。
凤观昙的记忆很是模糊,或许还有更多可能。
但有一点很确定,一定有个东西,想要将他们困在这里。
耳畔的怪音余声回荡,高麻子显然是听不见的那一半。
但他也觉出了事情诡异。咬了咬牙,竟仍是不肯放弃好不容易骗来的新娘。他推了一把身边的胖子:“你先出去看看!”
那黑胖子怕得耸起肩,推了一把他身边同来抬轿的男子:“你……你去!”
凤观昙眼见着那个男人被指使着,哆哆嗦嗦往门口走去,他一只脚才迈出门槛,就急着收回来。
手脚并用往庙里爬:“关门啊!快关门!”
“你瞧见什么了?”高麻子和其他乡民都好奇凑上去。
“是鸡,是只大公鸡啊!”他拉了一把身边一个乡民的袖子,哆嗦着。
就连他脚边那只护生蚯蚓吓得打成一个结。
“鸡有什么吓人的?这么小的胆子!”被他无故拽住的男子说出了众人的心声。男人身边是一条黑狗,正是曾经看守叶家兄妹的两人之一。
听说是鸡,他白那蚯蚓男人一眼,往门口走去。
一迈出门槛,男人的身影就仿佛被无形之物吸走一般,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乡长叹了口气,显然没觉得他能探出什么路来。
周围的乡民更是直接道:“快结吧,咱们总不能等他吧!”
说着就指使门口的人去关门,那大门还没合上,一只惨白的手扒住了厚重木门的边缘,刚才出去的男人一脸狼狈地跑进来。
而后他一言不发,主动将大门闩上,闩了整整三道。
众人见此情形,不问也知。
高麻子一瞧,也无计可施,他满脸不情愿,可也只能将这些新娘子白白献给山神。
他们将新娘们驱赶到香案前。
凤观昙也被推了一把,离那个被供奉的“锦雀神君”更近了。
他的肩膀被按住,跪了下去。
七个新娘,连地上的蒲团都不够分。在砖石铺就的地面上,冷意从膝盖传来沁入骨髓。
“神像”背后那个幽深的洞穴里,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的漩涡。
那一炷香仍是忽明忽暗,凤观昙刚抬起头,忽听见香烛闪动间,那道可怖的声音起了变化。
“别碰……”
别碰什么?
身后的乡民正按着第一位新娘子,让她在“神像”面前叩首。
凤观昙也被推到香案前,按照这里的习俗,对过拜,再勾过指、结了发,就是夫妻了。
如果真拜了堂,就跟那东西成了真夫妻。
准没好事。
凤观昙站在中间,是第三位新娘。
第一位新娘被催促着低头下拜时,他还没想好的对策。
他以为他还有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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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料那新娘叩了头,到了勾指时,平常婚礼都是夫妻先勾住小指,而后系上红线。神君可没办法,若是塑像在时还好说,现在……
“把她们的小指砍下来放进香炉吧,稳妥些。”乡民们出了这么个“稳妥”的主意。
立刻就有猎户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刀,新娘子被抓着手实在太害怕,当即昏倒在地。
新娘子们一听,立刻挣扎起来,尤其是在凤观昙身旁的第二位新娘,就要轮到她了,她紧张万分。
几个乡里人早有准备,死死地按住她肩膀,一个人隔着盖头推了一把她的后脑。
她不能自由动弹,只有额头磕在面前的青砖上。
外面的雷声,打得屋顶残缺不全的瓦片都似在摇动。
大殿里则只剩下头骨撞击地面的声音,咚咚响着。
一下,两下——
声音到这里,停下来。
是那双按着新娘后脑的手松开了。
凤观昙记得他,他就是一进庙里,就抓着高麻子问有没有老虎追赶的乡民,他的护生是一头獐子。
那只獐子发出一声清叫,蹄子跺了跺地面,开始生长——新的血肉从嘴巴、眼睛、耳朵里冒出来。
乡民们自然全无所知,都盯着这个汉子本人。
男人的目光变得呆滞,走到祭坛前,抓起桌上的烛台。锈蚀的尖钉黯淡却锋利,他拿着烛台转身过来时,村人全都放下手忙着倒退。男人只是平静地握着烛台,狠狠扎向自己的脖颈,尖钉很细,他仍能活动,于是他拔出烛台又扎了一下。
渐渐地,他动作慢下来,
躺倒在地上,眼睛大睁着,不动弹了。
人群因为惊恐,而变得悄无声息。
就在这时,那一脖子血孔的男人坐起身来。
人们只见他爬进祭坛上那“神像”背后,那盘绕的螺旋似的黑色花纹竟不是画上去的,而是一个幽深的大洞,洞里的男人爬到最底,回头朝着外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聚拢的乡民爆发出一阵惊叫。
后排的人望过来,只看到一地鲜血,在听到前面乡民描述后仍不敢置信。
他碰了什么?凤观昙回忆,烛台?香案?蒲团?
不是,是新娘?
“啊啊啊——!”一人竟是直接被吓疯了。
“钱大师,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我们花那么多银子请你来,怎么会闹出人命啊!”
……乡民们的恐惧化成了不解与愤怒。
“呃,这……”那被叫做钱大师的相士,畏畏缩缩地看向乡长。
高乡长连忙开口:“各位,我相信绝不是钱大师道行不精。乡亲们有所不知,这汉子本就有癲狗伤,小时候就被疯狗咬过,一定是四周人太多使得他病症发作,都不要自己吓自己。”
“对!”高麻子连忙应声附和,又拐了一把身边的胖子。
“对对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之前就……怕水,还爱啃骨头,治了几次都没好。”
胖子害怕起来,他们还借着山神的名头娶亲,谁料山神似乎真的显灵了。
“好了快拜堂!别耽误了。”高麻子动作有些僵硬,他指着地上的新娘:“多来几个人,一齐都按住。”
四周有人吓破了胆,恍惚地待在原地,其余人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被他点到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纷纷上前。
第一个新娘子早吓得昏了过去,被人推了一把肩膀,推醒了。
凤观昙观察着那人,想看看是不是碰了新娘才出问题。
第二位新娘子透过缝隙瞧见之前那人诡异的状况,不自觉已是哭出声来。
“我不想,我不想死……”
“别动!”按着她的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她被一拍后脑,狠狠打在地上,但她没有顺着他们叩首,手脚并用爬起来就想要逃走。
凤观昙自己只是配合地低头,尽量不引人注意,思考着脱身之策。
身后的人不知是心急还是刻意,还是推了他的脑袋一把。
凤观昙的身体本就晕得想吐,被推了一下,更是好像晃荡的水瓶。
他被推倒在地,实在想在地上躺一会儿。
这么一低头,他忽然感觉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看他。
一抬眼,就在香案的盖布底下,有一道缝隙,从里面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睛眼白的部分是血红色的,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他,没有露出鼻子。如果这是个人的话,该是仰躺在地上,头顶着地看着他的。
奇怪的姿势。
蓬乱的黑发就从香案遮布的缝隙里蔓延出来,谁都没有留意。
凤观昙此刻只有一个想法:
幸好,他报了官。
7.六
如果是只出了一条人命,兴许只是警告。
毕竟这庙中环境诡异,眼耳鼻舌身所能触及到的东西都在影响人的神志,那汉子因疯狗咬伤的狂躁之症忽然发作,未必就是山神刻意所为。
但这香案底下的怪东西都满得冒了出来,显然不是一位两位。
再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大家可能都要跑到这张桌子底下去了。
他得活着出去,把叶惊蛰从树洞里领出来。这群人若是能老实一些,别老想些献祭别人的事情,安全撑到明天早晨,说不定神司会派人来救他们。
也不知道这片地方归哪个神君的神司管,效率怎么样。再晚,可就真的只能来收尸了。
正想着,密不透风的大殿里,香案上的蜡烛忽然摇动了一下。
站在第二位新娘身后摆弄着她的,那个瘦高个子的乡民忽然停下来,毫无征兆地朝凤观昙扑过来。
凤观昙一惊,被按着躲无可躲。
却是他身后的那个壮汉被扑倒在地,瘦高个子上去就给了壮汉一拳。
“你刚才说我什么了!”
“滚开,说你瞧着像要死一样,怎么了?”
“我先让你死!”
两人一边谩骂对方,一边在地上滚作一团。
起初,众人以为这只是乡民不睦犯了些口角。
高乡长还颇为公正地指挥了他们一句,让他们停一停先干正事。
可两人撕扯着愈发激动,紧紧揪着对方的衣服,面孔逐渐扭曲起来。
惊叫声出现在瘦高个子咬伤壮汉耳朵的时候,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同乡竟无一个敢劝阻。
“再瞪,把你的眼珠子也抠出来!”瘦高个子吐掉那一半耳朵,恶狠狠说道。
“吓唬谁?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壮汉捂着耳朵瞪着他,说完这句直接朝瘦高个子伸手过去。
高麻子就站在一旁,骂了两句又命令二人快停下,全都被无视了,他气不过上前亲自按住两人。
高麻子的手一按在两人肩上,就被毫不费力地一甩胳膊挥开了,他没料到那瘦高个子也这么大力气,直接被甩得后退几步腰也磕到了身后的香案。
他连忙扶了一下站稳,眼里怒火中烧。
再看纠缠中的两人,竟是照着他们说的做了,一人去抓另一人的眼睛,一人将手伸到对方嘴里。
“泥创到窝惹……”男人的嘴从嘴角被撕开一道口子,淌着血,说话也含糊不清。
“了不起你撞我一下!”另一个人失去了眼睛,脸都朝错了方向。
膀大腰圆的汉子和瘦高个子当即互相握住对方的胳膊,脑袋发狠一撞。像是磕在一起的两只蛋,他们撞破了头,双双倒在地上。
粘稠的血液溅了最近的围观乡民满脸,他指头抹了一把,大张着嘴吓得失声。
四周乡民也都惊魂未定,他们大气不敢出,生怕这两人突然爬起来。
“别一害怕就往我这里躲,死胖子!”高麻子本就心烦,推了一把凑过来紧紧靠着他肩膀的人。
他扫了眼地上的两个家伙,开始琢磨叫谁来继续推进拜堂,这一个新娘都还没嫁完呢。
“大……大哥……”
高麻子听到这声音抬起头,忽然想起什么,变得面色古怪。那黑胖子正站在他对面的人群里,他指指高麻子身旁。
不止他,其他乡民也惊恐地看着高麻子。
高麻子隐隐感到一股冷意,他身边根本不是胖子。一偏头,他直接鼻尖对鼻尖地对上一张怪脸,那东西下巴抵在他肩头,下半张脸咧着嘴,眼睛却大张着里面凝固着惊恐。
高麻子对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深吸了口气,它僵硬的肢体正勾着他的手臂。
高麻子吓了一大跳,转身就跑,跑了几步,那东西还扒在他身上,倒是香案上的桌布被扯掉了一片。
挤在桌下面和这死尸相似的东西全都(>^ω^<>
香炉翻倒,众人耳边又起了那一片“……别碰……”的阴森声音。
再加上乡民的狂叫,庙中全乱了。
当高麻子终于将身上的人甩开,发现香案底下藏着的,全都是之前出去但没有回来的人。全都死透了,还有一个就是刚才被烛台扎死的乡民,看来他之前们瞧见他怕进洞里的场面只是幻觉罢了。
恐惧愈发沉重,之前乡民们还有一丝侥幸,认为有出去的希望,山神不会真正伤害他们。现在得知这群人真的惨死,有人直接吓得崩溃大哭,还有人捧着肚子呕吐起来。
“快点,快点让她们拜堂啊!”乡民们愈发急切。
“是啊是啊!不然我们也是要死的啊!”
新娘子们已经开始乱跑,凤观昙瞧见一个新娘摔在地上。她在膝盖上和手腕上都缠着麻绳,使得她只是稍微能小走几步,却无法逃跑。
他就近扯住了缠在她腿上的绳子,还没完全扯掉,就被一股大力压住肩膀。
新娘们也都躲避着伸来的手。
高麻子惊魂未定,踹了胖子一脚让他上去抓人。同样被他指使上前的乡民中却有人喊道:“等等!别碰,你们听见了吗?那声音是不是说,咱们不能碰新娘子啊?”
“我……我也听见了。”
“对对,这会不会是山神不想让我们碰祂的新娘?刚才那些人碰了,才……”
有人怀疑到这,按着凤观昙肩膀的手立刻松开了,其余几个新娘也被放开。
但人群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拦着他们。
新娘子往前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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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张焦急愤恨的脸,往后就是一张张僵硬的,死去多时的面孔。
“山神发怒了!都是你们害的!”乡民们指着新娘:“都是你们不肯主动过去,才把他们害死。”
“别磨蹭了,你们快点拜堂啊!”
一个新娘子往一旁走了一步,围绕的乡民顿时后退。他们听到乱碰会丧命,全都不敢冒这个险了。
“要我说,是不是该把她们烧给山神啊?像上香那样。”出声的是个结实的女人,人们应和她的时候都叫她“胖子媳妇”。
“对对,这个主意好!”
“我看也行,不用碰着他们了。”
“我看就这样办吧!乡长?大师?”
高麻子一脸不愿,这些人都是白花花的银两啊,他还指望仪式用完了能还给他呢。
乡长瞥了一眼儿子,“命都快没了,就按照众人的意思,烧!”
他说得像烧鹅烧鸭,这一起头,众人纷纷去找柴火了。
余下的人将新娘们像羊群一样驱赶到一起,乡民开始七手八脚将找到的香与木柴丢过来。
一只只陶罐就摔在新娘的绣鞋边上,灯油和药酒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凤观昙身边穿着嫁衣的小姑娘手臂贴着他,已经被吓得僵住。
另一个,则直接哭了起来。
“呜……我真的不想死!”
“闭嘴!嫁给山神这么好的事。”胖子媳妇朝这那个在哭的女人指责道,“你哭什么!”
她说着,眼里发着光,手里的火把竟直接朝着新娘被灯油淋到的肩头伸了过去。
新娘里一道修长的身影迈向前,拽过那新娘,拉开她与胖子媳妇的距离。
一手掀开盖头,甩到那女人脸上,“我看你像是要碰上好事。”
“什么东西!”胖子媳妇赶紧将盖头拨开。
红色的喜帕飘落在地上。
人们的目光落在凤观昙的脸上。
“是叶家小子,好啊你,我说山神怎么发这么大脾气!”站在乡长身边的乡民大喊出声。
“你竟敢来捣乱!”高麻子咬牙切齿。
“就是他,他混在其中害我们被山神责怪的!快点先烧死他!”
乡民们的吵嚷声渐渐变大。
一声颤抖的询问止住了沸腾。
“那,那是什么?”
一个妇人远远指着凤观昙的方向。
所有人都看过来。
忽地,他们整齐地噤了声。
凤观昙也顺着她指的位置一看。
是刚才被甩到地上的那方盖头,原本应该平铺在地上的红帕子,鼓起来了。
底下像是盖着什么东西。
在诡异的烛光下,让人浮想联翩。
8.七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哀嚎。
撒泼最狠的胖子媳妇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脑袋不翼而飞了。
凤观昙再低头看去,脚边那只大红盖头的渐渐地被浸染成暗红。
不知道盖头下胖子媳妇那颗硕大的脑袋,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
但乡民们都是瞪着眼睛看着他的。
他们煞白的脸,齐齐转过来。
一连死了好几个人,乡民们的精神绷紧到极限。但这次他们不仅没有退后,反而一个个目光精亮好奇地望过来,都想看看是不是他们猜测的画面,地上盖头底下是不是真有一颗脑袋。
只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更别说掀开地上的盖头。
就这么僵持着。
一个乡民盯着凤观昙的脸,猛然道:“定他男子之身混在新娘当中欺骗锦雀神君,害祂更生气了。不然神君怎会如此,大师,你说呢大师?”
那位被称作大师的钱相士被点到,慌了一下,立时喊了一声“对!”接着才捋着胡子状似高深地说道:“依我看,这就是死了这么多人的缘故。你们想,今夜之前不是还好好的?”
“处死他!”
一个乡民一喊,立刻得到其他乡民附和,他们高举着火把围过来。
凤观昙和其他新娘在一片声讨声中,被逼到大殿中间,躲无可躲。
他不假思索扯下身后另一位新娘子的红盖头,发觉姑娘正是被绑住的那一位,她竟不止被绑住,嘴也被塞住,凤观昙却无法立刻给她松绑。
他将盖头摊在手中举起,转身朝向愤怒的乡民们:“谁敢过来?”
众人被他的气势吓到,顿了顿。
但马上就发现他手里就只有一方盖头罢了。
“你拿块布吓唬谁呢?”高麻子怒道。
“你还没发现,这几个人死,都是因为他们不是新娘却在庙里碰了这方红盖头。”凤观昙扬起手里的红布,笑着展示:“你们要不要碰碰试试?”
乡民们的脚步都迟疑了,生怕再朝他迈近一步,这盖头就会落到自己脸上,把自己变成第二个胖子媳妇。
凤观昙趁机一手解开新娘绑着在背后的手。他心想这瘦弱的姑娘定是反抗最强烈,才被束缚住才带来。
谁料一被解开,她扯开堵住嘴巴的布条,大喘一口气。
忽然往前迈了一步:
“别听他胡说!”
她声音清脆,话语却让凤观昙吃了一惊。
只见她的手往人群中间一指。
她指向的是乡长一行人中,站在最前面的高麻子。
“他,他根本不是要替山神娶亲!他赌输了钱,要借山神的名义将我们骗去,卖了我们。都是他,山神才发这么大脾气!”
四周的乡民静了静,狐疑地望向高麻子,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瞧着。
“疯婆子,少胡言乱语!”高麻子大喊。
“就是他惹恼山神的!”那姑娘继续道:“他还要卖我妹妹!”
四周议论声渐起。
凤观昙记得高麻子在院中点数时叫过这些新娘子,听来全是乡里无依无靠或是家中只剩老人的孤女、寡妇,唯有一个父母双全还有姊妹的,是家中有六个女儿的林家老四。
有人干脆推出了林母,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身材干瘦,却挺着圆圆的肚子。
她警惕地瞧了一眼高麻子几人,忙道:“她胡说的呀!她都嫁出去了,可和我没半点关系了。”
“听到了吧?”高麻子神色恢复了得意。
“你都是怕他之后不给你银子!”林四姑娘咬着唇听着,哭了出来。
众人一听这话,又嘀咕起来。
高麻子怒目圆瞪,竟直接上前来一把抓住她,直接将她扯了过去。她竭力去甩开他。却听咯地一声,腕子似乎被拧断了。
姑娘忍着痛咬他一口。
高麻子大叫着将她放开,姑娘摔在地上,她摸了摸四周只有地上那方盖着东西的帕子,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将它抓起来朝高麻子扔过去。
凤观昙离得远,他心里一紧。
他自己手无缚鸡之力,那句“谁盖谁死”是他现编的,未必生效。
高麻子倒是惜命,飞快躲开了,但这也彻底惹急了他。
盖头就落在他脚边,那姑娘已是全然不怕,竟然爬过去就抓住盖头要再丢他。
高麻子一手还拿着火把,干脆就着她的手,直接将那方盖头点了。
这一次火比往常烧得都烈,顺着盖头,一下子就烧着了那瘦弱姑娘的袖子。
“放手。”凤观昙朝她喊道。
姑娘仍是想将那帕子瞧准高麻子丢出去,可是实在承受不了灼烧的火焰,最终颤抖着将它丢在了面前不远处。
红盖头恰巧落回原处,落在那颗头颅上。
火焰骤然跳起,将那方盖头烧成一团灰烬。
众人只见火焰燃烧到最后,猛地变成灰白色,一瞬间古怪的铜锈味填满了整间大殿。
凤观昙连捂住口鼻都来不及。
随之而来的,大殿里所有的光亮全都熄灭了。
自然那炷香也熄灭。
嘈杂的人声里,又浮起那个空灵的声音,凤观昙勉强去分辨。
这次,那个声音不断清晰地重复着“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你在哪儿啊……”
祂在找谁?
烛光再次亮起来的时候,众人慌忙检查周边。发现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没有任何异状,乡民这才都松了口气。
凤观昙则静静盯着地面。
在众人面前的地上,有三只鲜血淋漓的护生,随着其中一只白鹅倒下,在它旁边其他护生身上的血肉也扑簌簌落下来。
至少三个人出了问题。
凤观昙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身边,他记得那只鹅好像是新娘子其中一个。
果然身边只剩五个人,少了一个新娘。
那另外两个出事的乡民呢?
一转头,凤观昙发现胖子拿着火把正凑过来想要来个偷袭,凤观昙喝住他,“退远点,我劝你别过来。”
见胖子迟疑,凤观昙继续道:
“你就不看看身边少了什么?”
胖子连忙看向四周。左找右找,那只胖手还谨慎地摸了摸自己口袋里装的那点银子。
就在他嘀咕着,不知道少了什么,以为凤观昙诓他时。
乡民们经他这么一问,也在四处地找,想看看周围少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身边的一个中年乡民出声了,他的声音生硬,像是嗓子被冻僵了:
“是老马、李二狗和秦家的老幺,不见了。”
“还真是哎?刚才站我旁边儿来着。“
“人这么多,说不准害怕得藏哪儿去了呢!”
人们瞧过去,高麻子还在,但是他身边的一个汉子消失了。
乡长和钱大师还在,但是随行的乡民不见了一个。
另外一位不知在哪儿,人们想着,许是看岔了。
胖子也是这么想的,甚至不屑道:“还真让你数清楚了!怪闲的。“
他抹了一把脸,手停下了。
一滴水砸在他鞋子前的地面上,是新鲜的红色,再看他擦脸的手也是一片鲜红。
胖子仰起脑袋。
就看到像蚂蚱一样穿成一串挂在他头顶的那四个人,胖子吃惊得大张着嘴。
有风吹过,忽地,绑着他们的两道绳子崩断了一道,直将四人从头顶甩了下来。
胖子对上一张僵硬而扭曲的,红衣女人的脸,那新娘就吊在最底下,舌头半截叼在外面好似要断了,腥甜粘稠的液体从口中滴下来。
胖子尖叫着推了她一把,连滚带爬往人群里挤。新娘的脚被绑着,飘荡着甩到旁边去。
所有人都尖叫着让开,那串“蚂蚱”就荡到了凤观昙面前。人们眼看着新娘垂下的双手,搭在了他肩上。
身后其他新娘先替凤观昙尖叫了出来,凤观昙还没出声,倒是伸手顺便合上了她的眼睛。
凤观昙唯一的变化就是神情稍微严肃了一些,大不妙。
之前的提醒是别走,走的人会死,接着是别碰,碰了东西的人会死,现在直接玩上捉迷藏了,他记得这挂着的新娘刚才的位置,她还没有拜过山神,也没有被掀开过盖头,没有做任何危险的事,却还是丧了命。
这么看,已经没有规则,轮到他们其他人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如此轻易地无形伤人,不控制下去,把整间庙杀光也不是不可能。
“救命,怎么办,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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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到我们了!”胖子急道,他媳妇的死他还只是吓了一跳,这回他彻底怕了。
“怕什么,把他们烧死不就完事了!”高麻子这回也不在乎他另有用处的新娘们了,一心要凤观昙去死。
高麻子现在更着急了,其他乡民可正怀疑他呢,他迫切地想证明杀死凤观昙能解决这件事。
干脆手里滚烫的火把,朝被他们逼到圈中心的新娘们甩了过去。火苗顷刻间点燃凤观昙脚边的木柴,越烧越烈。
在火焰背后,那些面孔扭曲起来,仿佛一张张鬼脸。
凤观昙与其他新娘被围在中间,无处可逃。
火再朝他们烧下去,他都不用这“山神”动手。
跑吧,凤观昙别无他法。
按照这个规则的简单程度,他怀疑前面两个筛选条件并不叠加,只是更换,现在条件消失,跑出这里兴许没有问题。
只是乡民们看到那些人的尸首不敢逃离,不过对他和这些新娘来说,不跑留下来也是等死。
凤观昙带着她们后退,姑娘们发着抖但只能跟上来。
就在凤观昙即将退到门口时,往身后一摸,竟是一片火焰。
乡民们连他们冲向门的这条路也封死了。
“咳咳。”凤观昙这具脆弱的身体吸了几口烟气,剧烈咳嗽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啊!我们会死在这里吧……”
紧挨着他的新娘子急得落下了眼泪。
凤观昙盯着砸在手背上的眼泪,滚烫的,沉重的,让他手上的伤口变得格外疼,忽然回想起什么,但这记忆又模糊不清。
他没工夫分心,忽然问:“相信我吗?”
“信,我们现在只信你了!”林四姑娘最先回答,其他新娘也应声。
“从过这里过去。”
火焰舔舐着他的皮肤,他已经感受到疼痛,更别说还要尝试从中冲过去。但他指着这道火焰,认真道。
凤观昙第一个穿过那道火,忍着被燎着手臂的疼,想直接去打开那道门。身后的新娘们也都穿过那道火焰,身上沾着一点火苗,都来不及拍打,只想快些逃出去。
唯有一个胆怯的新娘站在原地,那林四还想去拉她。
凤观昙无心分神,他拉扯门闩,马上发现门闩重若千钧,他无法从门上拉开它。
几人都用力去扯,可门闩毫无动静像是钉死在了门上,木柴的燃烧声中,似乎夹杂着乡民们得意的笑,他们又围了过来。
凤观昙按着那门闩,将正烧着的袖子贴了上去,想看看它是不是能被烧着。
火竟不沾这门闩和门。
不止如此,手下的木门开始呼啦呼啦地鼓动,像是有生命一般。
凤观昙停下来。
霎那间,他发现这好像不是门在回应,而是门外有人。
“退开。”凤观昙也一步后退,只感一道狂风猛然刮来,三个门闩尽数刮断,大门敞开。
带着水汽的风卷着符纸,直把这阵火刮得只剩火星。
凤观昙站得最近,被掀翻在地,他抬起头。
只见一个黑袍青年从天而降。
他一袭衣冠整肃,肩上别着镂空的银色肩饰,上面雕琢着一个圆滚滚的图腾。
顷刻之间他带来的风熄灭火焰。
见四周呆呆望着他,男子报上名:“洛阙城,辟邪神殿,主事副手,宗九如。”
在男子身后,还跟装束一致的一男一女,他们则闭口不言
四周静悄悄的,转而爆发出一阵求救。
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凑上来:“大人,山神发怒了!”
“快把他们全杀了!”
“快点救救我们!死了好多人,好可怕,我要回家!”
众人的恐慌有了发泄的出口,场面一塌糊涂。
凤观昙拎着摔晕的姑娘,躲到宗这九如身后。
心想谁一板一眼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副手啊?
这多半就是神殿中,专管凶邪异事的队伍。一旦出了“人之外”的事件,衙门就会交给附近神殿处理,那里有合法的修炼者。许多人一生也只是听说衙门里有这一科,没想到真能见到。
只是竟不是千叶神殿来的,也不是白泽神殿,是四神君中辟邪的神殿。
但他毕竟得救了,凤观昙松了口气。
定睛一瞧,宗九如肩上,站着那只报信的长耳鸮。
9.八
那位辟邪神殿的宗九如,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一副很年轻的样子。
他冷不防面对这么多张嘴,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
当他一瞧见祭台上的东西,立刻挥手止住了众人的聒噪。
是那长耳鸮振翅一拍,他脚下那方砖石应声碎裂,所有人都望过来。
趁此机会,他立刻让众人先离开这里。
话语间虽没有劝诱,但神情严肃,似是在着急。
人群寂静下来,却用当初看高麻子的神情看他,重复道:
“出不去的。”
“四周,没有禁制。”宗九如认真回答。
“谁管你有什么!”乡民们指着香案周围:“那群人就是出去才会死的啊!”
人群让出一条通路,让宗九如可以一眼望到山庙尽头的地面。
瞧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已死的乡民,他眼神微动,他身后的两个随从更是直接脸都白了。
“正因已伤了这么多条人命,才要快走。”宗九如面色更为凝重。
乡民仿佛着了魔,对这安排无动于衷。
他们依旧拥过来询问的询问,催促的催促。千言万语,一定要他先烧死这几个穿嫁衣的新娘。
“快将那几个新娘烧死,别让山神再发怒了。”
“不让他们死,怎么救我们?”
“你不让我们动手,那你们来,你来杀吧!”
“不可能。”听完他们的诉求,宗九如一脸不可置信,“我们不是来杀人的!”
“不如就烧一个试试,说不定就解决了呢!也不要大家再冒险了。”乡长状似理智地提议。
“就是,就是。”
“绝对不行。”宗九如神情冷肃。
“为什么不行?”胖子被高麻子一把推到前面,他挥舞着火把:“我老婆就在地上,你看啊!就是他害的。”
他指指宗九如身后的凤观昙。
宗九如认真打量着凤观昙,手里的符拍来。
凤观昙的心都悬了起来,然而宗九如只是收起没动静的符纸。
“和他没什么关系,你们是否该讲些道理?”
“道理是吧,你们难道不是来救我们的吗?”
“我们告诉你方法了,你倒是试试!”
“要你有什么用!吃干饭的都让开。”
“你要不一刀捅死他就完事了,要不就让我们来!”
众人情绪高涨,急红了眼睛。
宗九如想必头一次被百十人逼着杀人,脸色发青。
他手底下的两人虽义愤填膺,却被乡民怼着脸大着嗓门吼了两声,直接吼了回去。寡不敌众,争辩淹没在了人声里。
凤观昙快被吵死了。
辟邪神殿的神官跟辟邪一样,等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这么多年过去,祂都已经从凤观昙的从神跻身四大神君,下属的神殿竟还光雇打手不雇嘴。
“他们不欢迎你呢,神官还是快走,等这庙里的人死干净了,再来收尸。”
凤观昙见宗九如被骂到茫然无措,转身面对着乡民们,悠悠道。
乡民们怒目而视。
高麻子尤其不快。
“好啊,你包庇他,那我们自己来!”高麻子说着,将胖子挤得又往前迈了一步。
谁料就在这时,胖子火把脱手,直接掉在了地上。
这个胖子刚才给新娘子泼油泼酒的时候,也沾到裤脚上许多,火把落地的瞬间,就顺着裤脚烧上来,一眨眼烧到了头顶。
众人见如此诡异的火焰,纷纷退后,不敢上前。
留下胖子一个人在火里打滚。
长耳鸮的翅膀扑扇着,火焰也只是摇动了一下。
宗九如几道驱邪符咒拍上,更是连他的身体都没触碰到就被烧着了,无济于事。
火苗烧得飞快。
胖子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眼里无神地望着头顶,高喊道:“别过来!是他让我杀你的!啊啊啊——”
宗九如动作已经很快,还是赶不上,他从袖中取出一片勾勒花纹的兽甲,迅速画上符咒,丢进火中。
瞬间水汽弥漫,火被阵法引来的水熄灭了。
但为时已晚,焦糊的味道弥漫。
胖子一动不动,眨眼间已死透了。
凤观昙去看宗九如的反应,宗九如则去看自己的袖子。
宗九如的上臂也贴有一道符纸,那黑色符纸跟他的袖子几乎融为一体,上面的银白色花纹毫无动静。
他一瞧,脸色愈发难看。
“我的符也没变蓝?这里……没有邪灵啊。”随从的青年先叫了起来。
慌乱的他与身边的姑娘张大眼睛望向宗九如,脸上不是不解,而是恐惧。
“是锦雀大人出了问题,我们对付不了。带愿意出去的出去,退出这村落。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说。”宗九如摸出另一张颜色不同的符,催动一点火星将它烧化在掌心:“我再召一遍大祭司。”
“不行,我们不能留你一个人。”姑娘坚持要留下来。
青年则直接摇头拉住他:“大祭司说救不了的情况就逃,你不能死!你要是也死了……”
“那是对你们说的。”宗九如将他拉住自己的手拨开,“快走。”
他接着转头劝乡民们,同样还是要众人和他们离开。
“不能和他走!人都死他面前了,你是什么神官?”
“你根本就不想救我们!”
“一个辟邪神殿的神官来我们这里哪有好事!”
宗九如解释。
“不,洛阙城是辟邪神殿保护的范围。”
“闭嘴吧你!你护着他是吧?锦雀神君不会这样对我们,祂只管姻缘,我们每次都没事,这回一定是你们搞的鬼!”高麻子嚷着,重新将火把点起,就想再扔过来。
宗九如忍无可忍,袖子一挥。
这次,火把立刻就熄灭了。
众人看他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怀疑。
随从来的青年就那么瞪了回去:“这乡里人不少,单单挑出这百十人,锦雀大人说不定也是有所抉择要为民除害呢。”
“口无遮拦,快走。”宗九如催促。
凤观昙告诉新娘随他们离开,凤观昙就站在门旁,宗九如身后。想这宗九如身为最高职责的副手,都对付不得出问题的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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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拖下去也有性命之忧。或许得多眨几次眼睛,帮他让这群人出去。
他观察着庙中氛围,一时半刻,山神是也杀不完这些人的。
却在目光落在香案上时,浑身汗毛倒竖。
“住手!”凤观昙忍不住出声。
众人抬头望去。
宗九如往前一看,也大喝一声“停下”。
是高麻子正悄悄爬到祭台边,伸手想去掀开上面供奉的那个盖头。
“让你们不听我的,就让这好脾气的山神治治你们!”高麻子一手已经抓住了盖头一角。
“不想死你就别动。”凤观昙见他频频望过来,直朝他说道。
“你读了书了不起,少吓唬别人了!”高麻子素来讨厌这叶家人,今天一定要叶眠去死,他一边伸手,一边转头:“还有你们这些不干事的,说了他的问题你们杀他就好了,你们到底怕什么!山神有什么可怕的!”
话落,他一把扯下那张比普通盖头要大一倍的红布。
什么都没有。
那底下,什么都没有。
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甚至外面的风雨雷电、唢呐声,全消失不见。
香炉里的三根香尽数折断摔在香案上,但是这次连那个僵硬的声音都没有来,安安静静的。
高麻子丢开那张布,奇怪地看过去。
可是在宗九如身边,跟随他的同僚,那嘴硬的青年和凌厉的少女双双哆嗦起来,完全无法行动。
被宗九如的灵符拍了两下才缓过来。
高麻子丝毫不知道,他眼中的无形之物,已然像一株植物从那悬挂盖头的地方密密麻麻地生长起来,柔软的仿佛八爪鱼触须般的东西似藤蔓般遮蔽天日,从庙的尽头向他们所站的门口蔓延开来,他们如同在湖底,一棵水藻想要编织成一张巨网,将所有人捕获。
那触须的颜色是浅淡的粉红,和那些护生从身上长出的多余的血与肉同样颜色。
“跑!”凤观昙叫那群新娘,就算是没见过鸟,也知道这东西看着跟锦雀已毫无关系。
那新娘拎着裙子带头出去,才迈出一步就退回来了
“不行,外面,外面有个死人……”
“是谁?”凤观昙想去看。
大门在那一刻,啪地拍上了,谁都没来得及出去。
众人只看见高麻子疯了一般在地上胡乱打滚。
“啊啊,救我!”高麻子手脚并用,想要摆脱纠缠他的力量,他撕扯着身上无形的触须,大喊道:“你们倒是快救我啊!”
几个乡民呆呆看着他怪异的举动,不禁退远了。
“来不及了。”宗九如将怀里一沓符纸一齐拍下,看它牢牢钉在地上,从左右延伸起发光的边界:“你们在这布置结界,别让祂过来,我去救他。”
这次那对青年与姑娘勉强定了定心神,异口同声道:“小心。”
接着就转头让身边人不要再乱跑。
他们举止变得格外镇定,凤观昙却听到青年遗憾地对姑娘说:“我们今日都死了,大祭司可就得一个人了。”
“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紧。”姑娘再不理他,专心拍下下一张符。
10.九
两人将站在身后的人都圈在其中。
那道光壁延展开来,不过触须移动得也很快,一边蔓延一边开始纠缠住挡路的乡民。不知道在触须伸来之前,他们能否遮住这半边山庙。
人声嘈杂,除了凤观昙几人站在他们身后。其他乡民根本瞧不见,四散在周围。
那边最先被捉住的高麻子还在高喊:“爹,快救我!”
乡长见势不妙,连忙命人救他。
可乡民一上前,就不知道都被什么圈住了脖子与身体,止步不前。
宗九如拨开人群,那只长耳鸮振翅朝着的触须的起点冲去。
这鸟儿像是怀抱一面盾,被那枝条似的触须抽中也能纹丝不动,四处啄咬,直到最近几个乡民脖颈上粉色触须的松开。
宗九如跟着跳上香案,手里的符咒一一贴在那水桶粗细的触须上。
“十、十二、十五、十八……二十二!”
他数着数目,直将那团蔓延出触须的球贴满,才跳着退后几步,将符纸一齐引动。
他的符纸没有爆炸,也没有起火。
那触须仅仅是在这攻击下震颤了一下,符咒上的字就融化成光亮消失了。
那东西像是感觉到了疼,缩了缩,接着被惹怒一般,摇摆着朝宗九如缠了过去。
同时,祂从香案上的那团纠缠盘绕的触须开始,渐渐地在众人面前显露出形态来。
宗九如躲避着,他的动作超乎寻常的敏捷,就好像是个天生的捕蛇人,面对这些攀咬上来的触须,每一步都躲得恰到好处。
可乡民们,却全乱了。
高麻子看着眼前逐渐有了形状的蟒蛇似的巨大触须,吓得不能出声。
宗九如正跳到高麻子身边,拉住他的手臂,将他被缠绕的手肘拉出了一点。
“退后。”
宗九如对又被乡长赶过来帮忙的一个乡民说着。
高麻子却看准时机抓住那人胳膊,将他一把推给那团触须。
触须得到了新的食物,像是花瓣般收拢,竟暂时放下了卷住的高麻子。
眼看高麻子已经脱身,宗九如扑过去就揽住那个乡民。
“先救我啊!”高麻子还死死抓住宗九如的袖子。
宗九如救人一心一意,手一挥,高麻子竟这样被甩到一旁。
高麻子人还站在香案上嘴上他谩骂着,摔倒在墙边,就在祭台上那个大洞的洞口。
他正想爬起来,去看看那讨人厌的叶眠是不是死个干净,想着也该让这怪东西尝尝他的脑袋,忽嗅到一股怪味。
一只惨白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回头,对上的是十几长惨白的脸,“别过来!你们不是死了吗?”
他嚷着,不知被什么大力拖进了那个入口。
血从那洞口溅出来时,他的声音还在回荡。
宗九如看到墙上的血,皱了皱眉头。
但他已是尽力而为,他拎着那乡民后颈朝着门口的方向丢过去,冷着脸让所有人快些后退,退到他那两个属下身后。
这次不用他提醒,触须从头至尾端完全显现,乡民们都被这传闻中才会出现的巨大之物吓坏,四散逃命。
果然这些触须更快一些,在结界上碰了壁,立刻往那道符纸筑起的光壁尚未收拢的缺口处集中。
宗九如一个人站在最后面,长耳鸮也企图用翅膀挡住,争取一些时间让所有人都迈进结界。
正在布置结界的两,已在青砖上铺好了符纸,就差一臂宽的缝隙。
这样看来那些触须是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祂停住了。
所有触须都匍匐下来,祂仍不断在生长,直到外皮鼓起、变薄,裂开一道道缝隙。
那缝隙渐渐拓宽,露出四处乱转的眼珠。
缓缓地,祂想睁眼。
在看到眼睛的那一瞬,凤观昙只感觉头像是被庙中的大钟砸了一下,耳边是混乱的嗡鸣,其中夹杂着无穷的人声。
他不受控制地一阵眩晕,摔倒在地。他的脑中被声音挤满了,那些嘈杂的话语每一句却又让他听得清清楚楚,以至于每句都像被捡拾起来装进他的脑子,越装越多……
直到他的头,像是快要撑破的口袋。
凤观昙立刻收回目光,这才渐渐好了些。
这还只是一瞥而已。
已有人与那半睁的眼睛对视上。
那乡民指着那东西,有吓得张大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有委顿在地上不断爬着,有抱着脑袋开始乱窜、打滚、叫嚷。
祂有近百双眼睛,每一条触须都生着眼睛,一不小心就会对上。
什么结界,不再管用了。
“闭眼,不要……看祂就好!”宗九如也没能幸免,艰难地爬起来。
他的两个属下也因不小心看了祂一眼而无法再进行,结界的最后的一道缝隙被扒开,功亏一篑。
随之而来的,是闭眼的方法才刚刚出现,就失效了。
凤观昙面前的触须上鼓起一只只没有眼皮的眼睛,眼睛下面仍严丝合缝挤着眼睛。
眼球转了又转,围绕眼仁黑色的部分生出一圈牙齿,变成一张口,那张口变大摇摇晃晃咬住一个乡民的脚腕,将他往祭坛拖拽。
任你闭眼,也是会遭到攻击。
祂似乎没注意道中间有道台阶,乡民撞在台阶上,卡住了,祂的力气又大,那乡民单单被祂拖走一双带血的脚踝。其他触须继而围上来,将那乡民的身体一起抬走,丢进眼睛上张着嘴的黑色漩涡里。
祂嚼了一嚼,将人又一点点吐出来,他的护生则已经被吸走吃下了。
凤观昙护着身边的新娘,回头就见宗九如那两个属下被一只细长的触须挽住,祂将他们俩的脖颈束在一起,不断绞紧。
他们无论如何拍下符咒都无用,伸手去拉扯,也只会让背对着自己的同僚更窒息。
宗九如被另外一条触须缠住,眼睛上的细齿咬住他的腿,他根本来不及去救。情急之下从腰间摸出一只墨色的箫,吹了一段。
那附着灵力的吹奏让触须们动了动。
再继续吹下去,却又毫无作用了。
好在这触须因为睁眼,动作慢下来不少。
见那辟邪神殿的两人再无脱身之法就要被双双勒死,凤观昙冒险地转头望向身边触须上的眼睛。
他与那双极黑的眼眼睛对视。
他只有一次机会,如果祂没有在与凤观昙对视时恍神。
凤观昙耳边的声音会更加嘈杂,他也会像那些满地打滚的乡民一样无法承受,或者被祂生气绞死。
他身边那只触须是最粗的一只,足有一张桌子那么宽,上面的眼睛自然也是最大的。
凤观昙谨慎地望过去,那只眼睛在凤观昙的视线下,停下了。
随之而来的,是整个庙内的所有触须都短暂地静了一瞬。
这点时间,已经够反应迅捷的两位神官抽身。
甚至够宗九如抽出背上的长剑戳进身边的眼睛里救人。
可这恍神只有一瞬间。
宗九如的剑,加快了祂回神。那一瞬,祂像是人被扎痛痉挛起来,接着整个庙都蠕动起来,无数触须打破彩绘的天花垂下来,更疯狂更漫无目的地捕杀这些乡民。
像是要将这里的所有人都吞噬殆尽。
场面一片混乱。
凤观昙站在角落垂眼望着这一切,只是觉得很饿。
直到温热的血溅在脸上,他才也回过神。
低头看宗九如摔在他身边。
宗九如正往怀里胡乱去摸,却狼狈得再拿不出一张符纸。
凤观昙之前等人来救,如今已经等到了。
就是这样的局面。
在所有人都被杀死之前,要是不能找到压制“山神”的方法。
大家就能一起死了,这真是谁都想不到的有趣。
“乡长救我!”
“钱大师,这可怎么办啊!”
“钱大师,你快做法吧,你不是经常降妖除魔吗!”
乡民们同样是走投无路,去找乡长。
乡长正独自一人头也不回地跑过来,根本不在乎身后的乡民。那位钱大师更是被他丢在在远处地上艰难爬动着,躲避着那群眼睛,显然是个指望不上的江湖骗子。
乡长跑向门口,他这回倒相信起宗九如的话了,目不斜视直奔大门。
可惜为时已晚。
“出去……也是死,那赵家的老五就死在外头了!”新娘中,那林四姑娘说着。她站得笔直,是这里最不怕的,高麻子死了,这回没人卖她了。
却被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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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恼怒地拎住领子。
乡长被凤观昙挡开,大吼着不可能,放开了这道门,又躲避着伸来的触须朝山庙另一边跑去。
凤观昙盯着他四下乱的身影,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方才说那姓赵的,是第二个出门试探,护生是只狗的那个男人。
那人明明走进来,还亲自插上了门闩,怎么可能死在了外头。除非……
那时回来的,根本不是那乡民。
凤观昙似乎没瞧见他的护生回来。是那时就有人混了进来?
他目光扫过大殿,那个假的赵五已经不见。
幻化成他人,并不是什么简单的能力。
除去“山神”之外,还有谁会需要这样做。
况且几乎没有神和邪灵会这么做,全都是更喜欢直接以护生面貌示人。
比如,现在。
凤观昙望向眼前四处拍打的触须。
他抬头,乡长在众人眼皮底下像触须包裹,一点点吃掉了。
留下顽强的钱大师还惊恐地被追赶着。
神殿三人一边喊着让乡民们不要动,也不要动任何念头,可惜除了凤观昙与这些新娘,几乎无人听从,三人只好坚持着四处“救火”。
那些触须与还在不断增长,滴溜溜的眼珠像是挤在肉酱里的葡萄,往不同方向转着。
这就是“山神”的护生。
到“山神”这种级别,大都已经抛弃人形,所以祭坛上供奉的常是护生的形态。
那“山神”本可以待在祭坛上,却变幻成人形进来。
莫非,还觉得自己是人?
相比银雀,幻化出盖头确实更接近凡人的念头。
凤观昙目光扫过祭台。
那张盖头,去哪儿了?
他不着痕迹地数了屋中的红盖头,发现确确实实多了一张。
他僵硬地回身,望向被护在角落里的姑娘。
除了之前开口的林四姑娘是面对着门站着,其他新娘为了方便遮蔽视线,干脆都戴着盖头。
但他身边本该有五个新娘,现在却有六个。
多出来的那个,会是谁?
“别睁眼,但都把盖头摘下来。”凤观昙立刻问,“好吗?”
“你要用吗?”有三个姑娘毫不犹豫将盖头扯下来了。
凤观昙身边还有两个新娘仍然盖着,一动不动。
“怎么了?”他试探道。
“手……疼。”其中一个新娘小声说。
凤观昙心跳了跳,缓缓伸手帮她摘下来。
发现她确实是乡里的姑娘。
“没事,出去就有大夫了。”
凤观昙安抚道,边说边转向最后一位。
那是个静静站他面前,离他最近的新娘。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像是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周围的人都散去,他才发现这个姑娘身上没有护生。
嫁衣的袖子盖住她的手,他看不到她的皮肤。
看来非掀不可了。
就在凤观昙身边的宗九如也明白过来面前这小子在做什么。
他张大了眼睛,没想到身边这个年轻人这么大胆。
山神与凡人,说是天渊之别,那都是高估凡人。
若非山神显形,凡人根本没有接触的机会。
这人不止敢找,还敢凑上去。
凤观昙觉察宗九如动了,低头朝宗九如看了一眼,指尖抵在唇边,示意他不要阻止。
又对上宗九如背上站着的那只长耳鸮,心道:真期望你厉害点,待会“山神”攻击我的时候,出手快些,我可是弱不禁风啊。
长耳鸮可不会读心,但它也正死死盯着最后那位的新娘,眼神锐利,蓄势待发。
宗九如这回终究没有打草惊蛇,即便让凡人做这么危险的事很失职。可他没办法,他能对付的了缠在自己腿上的触须,已是十分费力。
凤观昙伸出手放到新娘子的脸颊两侧,捏住盖头的两边,无法控制地想象护生就如此可怖红绸下又会是怎样一张面孔。
或许,根本没有面孔?
当他缓缓掀开。盖头下露出一张皎白如玉,眉眼柔媚的,少女的脸。
那少女有着一双鸳鸯眼,是琥珀与水蓝两色眼眸。
是叶惊蛰的脸。
11.十
身旁目睹一切的宗九如一愣。
这样一张脸跟其他死状凄惨无比的画面形成鲜明对比。
少女在凤观昙面前张开双目,乖巧地望着凤观昙。
怎么会是叶惊蛰?
凤观昙也是一怔。
但他瞬间安下心来:若是惊蛰,那想杀谁杀谁就是了。
正如此想道,凤观昙垂目一瞥。
见那宗九如定定地望着的不是叶惊蛰,而是自己。
汗水将宗九如额角的发打湿,雾气漫上那辟邪神官泛红的眼睛。
他看起来竟是要哭了。
凤观昙心道【这人怎么了?】
忽感觉脚踝被人拍了一下,宗九如收回手身子一滚,就去抵挡身边的触须。
他胸口贴着一张水晶般透明、泛着金光的符纸,从它笔迹上蔓延出来的金线,直缠到凤观昙的脚踝上。
凤观昙每段想法,都好像在脑中产生了回声。
他不由猜测道【是在传声吗?还是……在读我的心。】
【是连通我们的神思。】
宗九如心里沉静如水的声音回应了凤观昙的好奇。
接着,凤观昙脑中就被宗九如急切的叮嘱填满了:
【幸好,你没事。】
【我数过了,新娘里多出来一个。你千万别动。】
【也别看她们的眼睛,我来检查。我来……】
【别再冒险了……】
【缠人!先等一等。不要害怕,不要有恶意,免得你也被祂缠住。】
【你会活下去的,不要急。】
凤观昙像被那句“幸好,你没事。”紧紧握住。
【你,在怕我死?】
【当然,我是来救你的!……谁都不要死。】
他望了一眼凤观昙就专心对付纠缠的触须,但更多思绪不受控制浮到表面,被凤观昙听到:
【已经死了许多人了。】
【大祭司一时半刻都来不了,来了也未必就能对付祂。】
【我不想他们任何人死。我也不想死,不想离开神殿……】
【别缠着我!走开!】
凤观昙忽然清醒过来。
身为狐神的过往对凤观昙来说还是眨眼之前。在祂面前,伤痛是一时的,死亡也并非终末。人们有求于祂时,祂伸手,除此之外,祂绝不插手命运。
但他如今已是凡人,有着凡人的心跳,也该像凡人那样惜命才对。
况且离家时,叶惊蛰许愿他回去接她。
眼前这个叶惊蛰,真的是他的那个妹妹吗?
正在这时,柔软的绒毛蹭了一下凤观昙的手腕,他藏在袖子里的小白泽动了动。
果然不是她。
但凤观昙依旧轻声问道:
“惊蛰,你在这里做什么?”
面前的“叶惊蛰”微微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凤观昙猜祂如果出声,多半是刚才含糊不清提醒着“别碰”的那个声音。
祂要做什么?仅仅是拿乡民取乐,还是引修者入陷阱吃掉?
【怎么才能知道祂的目的?】
【别出声!别再靠近祂了!】
宗九如手上慌忙斩断了一只触须。
那“叶惊蛰”正缓缓地朝对祂威胁最大的宗九如转过头。
对了,是这个。
凤观昙听到宗九如的阻拦,一低头就瞧见脚下的金线。
【这符纸能连几个人?】
【应该是三个。别怕,我正要告诉你,别出声音惊动祂。待会儿失效,你拍我一下,再看着我的眼睛,就能续上最后一次。】
懂了,这张符无论几人用,都只能轮拍两次。
【宗九如,你小心。】
【什么?……不要!】
凤观昙猛然按住面前少女的肩膀。
“你究竟是谁?”
在接触到祂的一瞬,少女转过头看他。
“啊——”祂张开嘴对凤观昙发出僵硬的不似人声的回应。
凤观昙这才发现,她的嘴里空荡荡的,并没有舌头。
按理说祂的眼睛和触须上的眼睛一样,只要看一眼,就会出问题。
面对那双有着邪力的眼睛,一般人避之不及。但凤观昙没有别的办法。
他望过去,祂的眼睛却好像在说话。
耳边浮起的声音嘈杂、喧闹,有人语,有仿佛动物的鸣叫,还有或许来自异域的语言混在在一起。那些不可想象的、狂喜的、怨恨的、恐惧的声音又都出现了……再细听,又好像只是哀婉地在哭。
又来了,每一道声音都变得越来越清晰,塞满他的脑袋。
祂张大眼睛,一切声音在一念之间陡增,像万千张口在呢喃,震耳欲聋。
好疼!头好疼。
凤观昙失去了对身体和世界的感知,血从他的耳朵流出来。
【胡闹,真当山神是小姑娘不成!以山神的能力,这符纸是无法在祂身上生效的。】
宗九如干脆不理那些触须,在哭嚎与混乱中分神来拉凤观昙:
“你疯了?不可以看了!会死的!”
宗九如再顾不上是否惊动面前这山神,对凤观昙喊道。
凤观昙的胳膊被拖住,可他也死死抓住“叶惊蛰”的手臂,将祂拽了过来。
他无比坚定地望着那双眼睛,即便头痛欲裂,粘稠的液体溢出眼尾。那金色的丝线,竟真的缓慢地地爬上祂肩膀。
【我叫——】
我叫方丛——
“方老爷方夫人,恭喜啊。令爱出嫁这样的喜事,可有去庙里拜一拜?求个吉祥。”
“才正要去,打听过还是附近山中的锦雀神君近些年来较为灵验。我说山路不便,小女又从未出过远门,偏偏她还是惦记着要去一回不可。”父亲笑着摇摇头。
清早,我从张灯结彩的方府走出来。
在这高兴的日子里,我要去山上。
洛阙附近的山上有个很灵的神侍大人,我想请祂保佑成亲之后圆满幸福。
随我同来的,是我的母亲。
母亲时时看着我,自得知婚期后,她每次瞧着我眼里都既欢喜又不舍。
“可怜我的女儿,生得这样美,怎可能让你独自前去山里。”
“母亲,这脸长在我自己身上,还有人能因此将它夺走不成?”
话虽如此轻快,但我还是听话戴上了面纱。
上山的路很长,一路上,我嘴角的笑没有停下来过。
那是我一生中最后的幸福了,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
可我实在抑制不住喜悦,毕竟我就要嫁给我的意中人了。
贾郎第一次来方府的时候,还是个穷书生。我只在楼上远远瞧见他一眼,就再挪不开目光了。
母亲说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才子编了来骗佳人的。
可才子佳人总要有些故事才行呀,他来了又走,除却临别的回眸,并不曾与我多言。
我可没有执意等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搪塞了几门亲事,夏天过去、秋天又过去……竟有天,他又出现在门前,带着来说媒的人。
他靠自己赚得功名,来娶我了。
那天久雨方晴,他带我去看他当初藏在假山石孔里的那封信。
竹筒被雨打风吹了数月,除去其中的诗句,还有一只油纸包着的木雕小件,上面的动物惟妙惟肖。
“本想刻一个你,太……冒昧了。”
但他一定刻了,我就是知道。
一路上山,身边年轻女子的欢声笑语也有,妇人的啜泣也有,都是来这里祈求阖家幸福的。
可这山庙给我的感觉也并不是处处都好。
路太长,脚太酸。就在好不容易到了门外时,还被一个妇人挤了一下。
那时她手中采菜的竹篮碰到我的手臂上,竹篾磨得粗糙,毛刺划上来有些痛。
我蹙眉望向她,却对上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心中的怒意顿时消减,思前想后,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可能确实有人比我更着急求神明保佑吧。
大殿宽阔,花枝间那眉眼温柔的锦雀铜像贴覆着金箔,在昏暗中熠熠闪光。
无数人在这里愿望成真,我想,神君也一定会眷顾我。
轮到我时,我认认真真上前敬了一炷香。
“……锦雀大人,请保佑我夫妻二人一生和和美美。”
说到着一句时,锦雀神君的眼睛亮了亮。
就说祂是一位有求必应的好神,这是显了灵吧。
我满意地起身,秋风无孔不入,吹进殿中吹走我的面纱。
我告诉母亲,拾了面纱就回来。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一面。
轻纱被风撵着,飘到殿后,我忽地听到小门旁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那小门昏暗狭窄让人心觉害怕,可是声音不断,甚至已有些嘶哑了,我想若是真有个孩子被忘在那里,无助啼哭,那我怎么忍心抛下它走呢。
当我走近那道小门,院中果然有个孩子,就那么撂放在小院中央的石桌上。四周一个人都没有,他一定是害怕了。
我连忙上去,正在这时一对身形臃肿的夫妇赶来抱起了孩子。他们很急,双双擦肩撞了我,我倒也不在意。
我甚至没注意腰间的钱袋和耳上的耳珰因此不见。
但当我正要走时,那身形臃肿的男人嘟哝了一句:“这小娘子长得实在不赖,放跑可惜了。”
之后的事,就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我被冲出来的两个人影敲晕。
起初母亲留在这里找我的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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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为喊叫不停,且每每都能努力找出办法出逃,而被逼急了的胖男人按在地上割掉了舌头。
冰凉的刀子割在舌面上,你起初意识不到它要做什么,直到你没了舌头。
书肆的话本里不是说咬舌能自尽,为什么割掉舌头的我还不死呢?
听那胖男人对他的同伙说,这可卖不上什么价钱了,干脆留给他就是了。
其实,这是他盘算好的。
他那同伙格外贪财,他却更好色些,那胖妇人骂了他一句,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
怪不得他家的墙修得格外高,我大抵是在他家的破屋里被关了起来。日里夜里只有模糊的天光和无尽的欺侮,干不完活还要屡屡被胖妇人泄愤关进狗窝里。
但我还是活了下来。不是因为我很想活,我只是想家。
接下来的半年我装得很乖,偶尔听到他们状似后悔地说,早知道不把你的舌头割掉了,还能买个好价钱。
直到这天,外面下了很大很大的雨。
关着我的破屋屋墙在连月的冲刷下,这夜终于是被雨水冲塌了,我搬开那破口的碎砖土,用捡来的旧簪子挑开简陋的镣铐跑出门。
我一刻不敢停留,路上几次差点惊醒其他乡民的狗。我怕像之前那样被抓回去,躲得好快。
我知道,要往东跑。
是那个在门外遗落下这旧簪子的漂亮小姑娘说的。
那小姑娘每每路过门口,常是在被其他孩子耍弄。
不久后她似乎眼盲了,被孩子们带得迷路,我听到她路过门外时在背诵她的寻路方式:“我听到了,奇怪的锒铛声,是他家。从这里直往东走到那棵大杏树下,再往北转就能到村口了!”然后被同龄的孩子嘲笑连这都记不住。
在混乱的雨中,我凭借着这条路果然跑出村子。
没想到出村便是上山这条路,我竟又回来到当初那座庙。
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恨透了锦雀塑像上那双眼睛,为何它们能眼睁睁看我被抓走?
但我转念想,总有人是神顾不上的人的。
一定是这样。
我发怔着,想拜一拜立刻就走。即便冒着瓢泼般的恐怖大雨,我也打算继续往前,不敢停留半刻,生怕那胖子与他媳妇回家发现我不见,再将我抓回去。
就在这时,在我本以为无人会来的神庙门口,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其中夹杂着那个胖子的声音,我登时吓得不敢动弹,缩在了香案底下。
他和麻子几个乡民正在商量着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能轻易把我提起来,我藏在角落一动不敢动,被迫听完整个计划。
这麻子抱怨几个月以来无外人来庙里上香,害他们拿不到什么银两。
便说打算借着给山神娶亲的名义,干脆卖掉将村里的孤儿寡母,能挣一些是一些。
“哪一个呢?”有人问。
“一个哪够?”麻子说道:“七个怎么样,总归留这些人在村子里,也没什么用处。还有些好说话的、好欺负的人家,带走就带走了,他们不敢声张,干脆全别落下。”
我被这数目惊到。
她们与在场的人毫无瓜葛,却被当成自家家禽一般贩卖,他们还大胆在神君的庙宇中谋划。像他们曾经用婴儿啼哭引人落单,再偷抢钱财、强行拐走我那样。
不知愤怒还是害怕我发起抖来,稍微一点动作,就被外面的人一把掀起案桌的遮布,发现了。
我连忙往外跑,正在门口撞上了一队人。
那人称为首的老头“乡长”,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乡长让我别急。
不能说话,我便忍着烫用灯油将这事写了出来。
乡长看完地上那行字,脸色阴沉。
“你们瞧瞧,以为哑了就安全了吗?”
“哎,爹!这就杀了她。”那麻子回道。
这一次,我知道即便是哑巴的我也活不成了。
我将那灯油一甩,疯了般往外跑。
那天的雨大得出奇,我不识山路,直跑到断崖边缘脚下一滑摔了下去。
头被砸破,很疼。
大雨瓢泼打在身上,也很冷。
我这一生都回不了家了。
死之前的最后一眼,我看到一只……锋利的爪尖。我挪着几乎断掉的脖颈,抬头看那爪子的主人。
那只鸟足有三人高,有着斑斓的羽毛,即便在夜色里也熠熠闪光,和庙中的神像如出一辙,是一只锦雀。
锦雀的眼睛却是血红色,鸟喙正狂躁地撕扯着身上的羽毛,血淋淋的鸟羽被甩在一边,爪子下竟形成了个小血泊。
血泊里有一只打开的盒子,里面的东西在发着奇异的金光。
祂猛地抬头,看到了我。对我说:
“过来。”
12.十一
凤观昙在看到锦雀那只的眼睛时,画面的就结束了
凤观昙缓了缓清醒过来,看到连结的金色细线尚未完全消失。
他想动弹,发现宗九如站在自己身后,正紧紧捂住他的耳朵,几乎是动用了浑身的力气,按得他动弹不得。
还好有宗九如。
山神的级别,根本不需要主动攻击他们。只要看祂一眼神志就会被祂影响,更不要说还是盯着祂的眼睛。
现在他已了解,方姑娘大抵是在一夜之间,取代了发疯的锦雀神君。
看来锦雀这家伙为神的一生,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祂死了能让方姑娘想杀谁便杀谁。
这距今才过去半个月,方姑娘根本来不及消化神力,更别提发挥了,能展现十分之一已是不错。
对凡人来说,无论是一座山还是十座山,都一样是压死人的重量。
但若非如此,他们恐怕都没有机会撑到现在。
方姑娘有心报仇,从人群中挑出那几人,才促成了今夜的局面。
按说只要大仇得报,解决了那几个恶人,就能缓一缓。
他和这位“山神”的金线被打破了,但是宗九如那边还连着他。
宗九如没对凤观昙抱有希望,只关心凤观昙的性命。
凤观昙却直问宗九如,若让祂实现了心愿,是否有办法引众人脱身?
【无用的。祂已疯了,愿望只会不受控制地不断变大,从杀一人,到杀光所有人,我们等不到那时候。况且,你以为要实现神的愿望很简单吗?】
【那你知不道,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人一得到,就法力倍增?】凤观昙直觉问题出在锦雀身边那的盒子上,但他不知道里面装的发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你说法宝?对了,我去抢夺祂的法宝说不定还有一丝机会。锦雀大人的法宝我之前听说过……】他应着,望向面前的姑娘,【知道了,就是祂头上——】
金线在这时,灵力耗尽,断了。
凤观昙着急地望过去。
乡民们都恐惧颤抖着,伏在地上哭嚎。那触须上的眼睛,已经挤满了他身边的地面。触须四处抓挠着,宗九如的手不得已从凤观昙耳朵两侧松开,一瞬间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喊从一只只眼睛里传来,充斥凤观昙的耳朵。
宗九如正被触须纠缠,他那两个下属也已狼狈不堪。
接着宗九如就被触须丢到一边,他大叫着让凤观昙快躲开。
凤观昙知道自己只是凡人,宗九如身为神殿的二把手,是修者里的顶尖级别,连宗九如都做不到,他又怎么可能。
但正因为他是凡人,他才非做不可。
时间紧迫,凤观昙回头打量这位“方姑娘”,少女的黑发梳得与叶惊蛰完全不同,是出嫁的式样。
他没瞧出异样,但当目光落回少女的脸上。
凤观昙才觉察祂的脸,浮着一层金光。
是这个吗?
有触须终于也朝着凤观昙伸来,凤观昙没有躲,他就站在祂面前,直视着那双漂亮的异瞳。
嘈杂的,引人头痛欲裂的声音将凤观昙的耳朵灌满。但他无暇分神,愿望太大,就将愿望降下来,他还知道祂第二样想要的。
凤观昙语气沉静而温柔:“方姑娘,那些阻挡你的人都已经死了。你想不想,回家?”
你想不想回家?
听到这句话,“方姑娘”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睛中的黑雾朦朦胧胧的。
她的触须有片刻的僵硬,宗九如连忙从中挣脱出来,只是剑被卷走了。
那条触须冷静了一瞬,转眼继续不受控制,不分任何人地攻击,速度更快,以至于完全从那源头纠缠在一起的触须中伸展出来。
“你也快躲起来!”宗九如焦急地朝凤观昙喊道。
“不,祂不是山神。”
况且祂完全被污染,无法控制自己,藏起来最终也会被祂杀死。
凤观昙望着祂渐渐恢复凶狠的眼睛。
就看到所有触须都从那团触须的核心脱离,让他看清了露出来的护生的全貌,那是一个灰色皮毛的庞然大物,除去身上撑破的伤口与那些眼睛外,顶着一张古怪的面具。面具眼眶巨大,有着长长的尖嘴,就扣在它的脸上,散发着金光。
凤观昙眨眨眼,回赠给少女一个微笑。他刚愈合的耳垂发烫,从她的眼眸里映出他耳上缀珠流转出的细细的光。
他并没有其他能力,只能不断地试上一试。
在祂被珠子攫取目光的一瞬间,眼神变得空茫。
护生与本体从来一致。
正在她的茫然中,凤观昙的手覆盖上她的脸,从下颌一把撕下她的面具。
那只庞然大物也感受到疼痛,不受控制地发狂起来。
尾巴与爪子到处乱拍,四周尖叫不绝于耳。
宗九如已经惊呆了,他只见那个羸弱的新郎冲到山神身边,不费吹灰之力抢到宝物。
宝物在凤观昙一个普通人手上,过密的灵气灼伤他的手,他掌心瞬间血肉模糊,血顺着金色面具流下来。
“快放手,把它扔给我!”宗九如绝对是整个庙里最关心凤观昙的人。
凤观昙则一接触到面具,脑中混乱的声音几乎让他失去听觉,丰沛的力量几乎冲垮他,他艰难地举起流血的手,将面具扣在了自己脸上。
变化,快变化成那个人的样子。
他希冀能用这上面附着的力量,直接改换形貌。心中默念着,只见面前“方姑娘”神情从茫然变成了错愕。
法宝不负所望,将凤观昙变化成了他期待的样子——那位贾郎的模样。
凤观昙安心下来,舒了一口气。
身后的宗九如则吓得不清,
那新娘的脸在撕掉面具后看起来血肉模糊,接着看清眼前的一切后,发疯一般直直朝凤观昙冲过来。
凤观昙没有躲,反而迎上那形容可怖的新娘。
“糟了副主事,快救他!”宗九如带来的那个青年焦急道。
“来不及了。”身边的姑娘摇头。
他们俩都好不容易才抵御住恐怖呢喃的冲击,还要负责这些毫无抵抗力的乡民。
遍生眼球的触须尾端竟有爪尖,将他们的袍子都抓破。他们分身乏术,再看宗九如,更是一寸都迈不得。
“他要是活着,能不能收他进神殿?”那辟邪神殿的姑娘感叹。
“那也得他能活呀,这不是找死吗。”那青年就事论事。
青年说完,没顾上姑娘瞪他,就也不忍心看下去了。
方才一瞬间暴涨的疯狂,让触须更难对付,他们也没工夫再多看。
而凤观昙,面对着眼前的方姑娘张开了双手。
面具让他幻化成了方姑娘那位新郎的模样。
“来接你回家了,阿丛。”
回应他的,是少女喉咙里发出残破的声音。
宗九如感觉勾着自己的触须变缓,爪尖松开,眼睛的声音也如潮水退去。
等他们转眼去看凤观昙时,只见那个眨眨眼就几乎杀死他们所有人的新娘,正埋在他怀里,看起来安全无害。
那双雾气蒙蒙的眼睛,黑雾渐渐散去。
青年目瞪口呆,哪次处理邪灵不都是血肉横飞?
这是什么招数……神殿里不是这么教的。
泪顺着方姑娘的眼眶滚落。
失去了变化之能,神力尚在,方姑娘渐渐露出本来的脸,的确有一副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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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面容,红裙摇曳,头上簪着粉桃花枝。可那双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泪,取而代之的只有两道血痕蜿蜒而下。
凤观昙静静等待着,等祂慢慢平静,此刻不能出一点差错。
护生的眼睛全都缓缓合上,诡异的布满眼睛的触须渐渐退回,凤观昙才看清那一是灰白毛的花鼠。
护生就是主人的另一种形态,这样胆小的方姑娘,一个人被抓住时该多害怕。
正在这时,异样的席卷而来,那种强烈的,被眼睛牢牢盯住的感受又出现了。
可是祂的眼睛明明都要完全合上了。
方姑娘瞬间睁眼,身后的灰毛护生猛然四爪伏地,将背拢起,牙齿间发出吱吱响声,挂在身上的眼球又全部睁开,摇动起来。
祂又陷入癫狂,一把狠狠推开凤观昙,护生的尾巴一摆朝他扫过来。
一条黑色触须猛然从祂脚边的地面拔起,属于鼠类的细长尾巴也登时被拍断,上面的眼睛滚落遍地。
那触须并非真正的实体,它摇动着溃散,掀起一团黑雾。
浓雾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凤观昙鼻端嗅到一股清冽的木香,红袖、红衣,手的主人从黑雾中飘然走出,越过凤观昙,径直攥住祂的脖颈。
他附在方姑娘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方姑娘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男子,眼泪不住从眼眶里流出,皮肤迅速凹陷下去,最终变成一具骷髅。眨眼之间,再化作尘土。
她发间闪光的发簪在即将落地前被红衣男子接在手里,他捏着那花枝簪,回手衣袖一甩,将它扎在房梁上。巨大的庙宇仿佛漏了气的天灯,瞬间坍塌下来,风一吹便变成了灰烬,露出空旷的夜空。
外面没有狂风暴雨,也没有打雷闪电,只露出一半残破的月亮。
所有人都愣愣地站在空场上,香烛与遮蔽风雨的房檐是假的,但残臂断肢是真的。
那个红衣白发,枯木雕冠的男子站在那堆骸骨上,他看都没看一眼那显然才是法宝的花枝。
反而转身来望向凤观昙。
那双眼如一双烧坏的琉璃珠,水碧与青金色流转在眼中,瞳仁一转瞄落在身上时,像是给死物注魂,格外渗人。
方才就是这种,被他紧紧盯住的感觉。
凤观昙根本动不了。
只能任由男人修长的手指抚摸上脸颊,冰凉一片。回过神来时,面具已经被他从脸上撕下来了。
不知道是由于佩戴的时间很短,还是面具没有和护生结合在一起,凤观昙似乎不像“方姑娘”揭下时的感受那么激烈。
红衣人把玩着散发着金光的面具,他身后的如烟气般的乌黑触须颜色变得浓重膨胀,如一株株灌溉过的麦苗。
他两指一捏,将面具缩小成一块李子大小的骨片。
接着抬起他的右手,那只手没有血肉,唯有枯骨。连带着那截手臂都是可怖的白骨,一直延伸进袖口中。
他用他修长的指骨划开胸口皮肉,眼也不眨地,将骨片塞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俯身凑近摔坐在地的凤观昙。银白发丝就垂落在凤观昙肩头,说出的话也如同丝线紧紧缠绕上来:
“你看得见夏鸟之骨的位置,与我一同去寻它,如何?还是你想,变成那样……”
他一手掌心摊开,遥遥指了指地上的尸骸。
枯骨的指尖,则搭上了他的眼睛。
危险,是红衣男人给人的第一印象。
尤其是一旁的宗九如,他抓准这个他低头的时机,上来想要护住凤观昙。红衣男人的眼珠一转,袖袍不动,地上的浓雾便凝成触须顷刻掀翻宗九如。
“你不说话,我便当成是同意了。”男子清除了干扰,追问凤观昙。
13.十二
凤观昙被危险笼罩。
一旁的宗九如提剑上前,红衣男人只是瞥他一眼,袖袍都未动,地上的浓雾便凝成触须顷刻掀翻他。
接着红衣男人丝毫不理睬旁人,追问凤观昙:
“考虑好了么?”
这人只要凤观昙这双眼睛,若是不答应他,不知他会用出何种手段。
凤观昙自然不愿和他走,可自己被压制住动不了,那边神殿三人也无计可施的样子。
不知他们传说中的神殿大祭司人在何方,何时会来。
“公子很着急?”凤观昙笑起来,拖延一刻是一刻。他的手掌搭上男人的左手腕,碰到的皮肤一片冰凉不似活人。但凤观昙面不改色,一副关切的样子:“怎么这样瘦,为寻这些百无一用的宝物,耽误了吃饭吗?”
凤观昙望向他时,神色认真,静静凝视着那双令人感到诡异的眼眸,耐心等他回答。
好像他真的在关心着你是不是风餐露宿,有没有好好吃饱。
宗九如第十次像看尸体一样看凤观昙这小子。
“别碰到他!那是御烛天。”辟邪神殿的姑娘喊道。
“真的假的?那他没有提灯,还能吸人魂魄吗……”辟邪神殿那青年不可置信接道。
三人面色凝重,那红衣白发者,能轻易让“山神”都灰飞烟灭,显然不是省油的灯。
更何况,他像极了传闻中的众鬼之主御烛天,虽不见他亮出法宝,但瞧他样貌气势八九不离十。
他们担忧时已经来不及了,红衣男人被触碰到,反手紧扼住凤观昙的脖子。
几人近不了身,投去焦急的目光。
凤观昙还没挣扎,束好的长发就彻底散落开。
出乎意料的,御烛天将手松开。他愣愣看向凤观昙,缓了缓才想起这人问了他什么。点点头,好似被迷惑一般,应了声:
“我还不至于因为这种小事就出问题。你饿了么?”
“这是美人计吧?真这么好用?”宗九如身后传来属下的嘟哝。
凤观昙也很意外,自己是将耳坠露了出来。
可明明还没有催动它啊。
御烛天径直伸手拨开凤观昙散乱的头发,露出那枚做工粗糙的耳饰。
他的眼神烫的惊人,直直望向凤观昙,用他完好的那只手捉住凤观昙的手腕,像是生怕凤观昙跑了。
凤观昙不明白御烛天为何态度变了,他被抓得有些疼,蹙起了眉头。
御烛天连忙松开手。
不止手腕,方才扼住他时,御烛天指尖戳破他柔软的皮肤,在脖颈留下了几道骇人的血印。
御烛天拨开凤观昙的领口,失措地盯着那血印看了半天,脸上是与他惊人的力量毫不相配的紧张。
他稍一思索,伸出手,指尖点了点自己一侧胸前尚未愈合的伤口。伤口被他戳碰,流出新鲜的血。
他扳过凤观昙的脸,指尖蘸着那红色,轻轻点在凤观昙额角。
凤观昙要躲,肩膀却被牢牢按住,根本动不了。
只能任由对方捧着脸,在周身微凉的薄薄黑雾里,看他小心翼翼不知在自己脸上描摹着什么。
专心阻挡的触须,比四处攻击的竟还要难缠。宗九如几次努力,手中的剑终于越过黑色的触腕探了过来,他属下的青年与姑娘连忙上前助阵。两人对敌时,变得默契了几分,可惜在御烛天面前无济于事。御烛天只用一手将他们掀回地上,冒出地面的触腕接着朝两人缠了过去。
他头也不抬地继续手上的事,凤观昙能感觉到指尖从额角一直描绘到眼尾,似乎就快完成。
正在这时,一阵狂风裹挟着磅礴灵气,突然袭来。
一只花青色的蛇尾猛然从御烛天身后窜出,紧紧绞住地上飘摇的大半黑色触腕。
一击即中,若非极富经验,便是蛰伏已久,莫非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辟邪神殿的几个神官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惊喜道:“大祭司!”
可是地上漆黑的触腕完全是浓雾所化,一下子就被打散了,那条蛇尾拍空在地上,震得四周地面为之一动。
御烛天身后的黑雾几乎是瞬间就再次聚拢成一条触腕,朝着蓝色巨蛇纠缠上去。
“让让让让,我来也!”
旷渺中传来聒噪的男声,一个蓝袍青年从天而降,将一纸符咒拍在两人面前的地上。
话音未落,地面升起一道惊人的蓝色火焰,御烛天黑雾凝成的触须竟也被点着。
御烛天最先将凤观昙拉到身边,随着指尖点落最后一笔,他伸出骨手从黑雾中摸出一盏白骨雕镂的八角宫灯。
琉璃灯壁里有萤火般微弱的一点残光。
他挡在凤观昙面前,如舀水一般,提着灯笼迎上焰火的流向,将蓝色火焰尽数收在其中。
接着将灯往前一送,袖袍飘飞,灯中火焰反朝巨蛇吹了出去,星星点点落在蛇身上。
那蓝袍青年猝不及防,蛇身一沾火,痛得扭曲翻滚,像一条绸带在地上乱飘。
御烛天转头对凤观昙说道:“外面危险,与我回去。”
他声音清冷,语气却温和。
凤观昙只见着这大祭司似乎也胜算微薄,但总算有机会脱身。
他一步退到上前拉他的宗九如身边:
“最危险的,不是你吗?”
御烛天转头望他,愣在原地。
因为凤观昙的一句话,御烛天耽误了出手。
蛇头摆到御烛天跟前,猛然朝他张嘴,尖牙咬住最结实的一只触腕。
既生着可怖的毒牙,想必这条蓝蛇剧毒无比。
这次那些触须没有变化,毒液开始腐蚀它,从蛇牙撕咬处冒出一阵蓝烟,将它灼烧出一个缺口。
接着蛇尾一摆,竟直接扫断了它们。
御烛天不甚在意地移开目光,满眼复杂望向凤观昙。
但越是受伤,越有更多触须从浓雾里探出,宗九如神色大变,带着凤观昙躲得更远一些。
御烛天垂下眼。
几乎是顷刻之间,那些触须摇动着消散了。
御烛天的身影也一道融进黑雾中:
“我还会来找你——”
众人惊魂未定。
那红衣身影已消失不见,黑雾被风吹净,只留下凤观昙还在原地。
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凤观昙鼻端的木香未散,冰冷的骨节留在他皮肤上的触感仍在,从额角到眼尾那点温热的血迹变得凉凉的。
凤观昙在想,自己方才故意问出那句话,自然是想赌御烛天生出些破绽。
可御烛天最后看他的那道眼神,变成一团棉花挤在心口,竟让初次见他的凤观昙有些失神。
“喂喂,你还好吗?还活着吗?我叫乐无缺,你看我眼睛,想不想得起自己的名字啊?”从天而降的青年朝凤观昙走来,晃晃他的肩膀。
“咳,有没有镜子?”凤观昙被他晃得咳嗽,抬头看到面前凑来的一张俊脸,想起关心御烛天对自己的脸做了什么。
“我说你,我可是救了你,咱俩第一次见面你不关心我,去关心脸?”乐无缺一边埋怨还是一边低头从身上挂着的一串桃木、玉佩、绳结中拨弄,真找出一小块方镜,递给凤观昙。
“看到你格外俊朗,想起自己的脸也要好好维护。”凤观昙如实回答,竟让乐无缺安静了一霎。
凤观昙将镜子接来一照,他的额角勾勒着龙飞凤舞的字画。
还以为是要给我添点妆容呢,倒只是个符咒。
血色给他的脸添了几分艳丽,无论这是什么东西,都还是先擦掉为好。
凤观昙垂着眼睛,用手背蹭了蹭,又将即将滴落到眼中的血珠擦掉,道了句谢,把镜子还给乐无缺。
宗九如这时才赶忙向乐无缺描述道:“那御烛天出手相助,并在他脸上画了一道符咒。”
“那叫出手相助?”青年高声:“他那是打劫吧!”
“没有。”宗九如从拿出袖中的花枝簪子,“他没有拿,锦雀大人的法宝还在这。”
乐无缺扫了一眼法宝,先关心活人。他几乎是贴到凤观昙脸上去看,仔细瞧完,他叹了口气。
“很严重吗?”旁边的两个属下凑过来:“我再帮他擦擦。”
“不。”乐无缺回答。
“那就好,问题不大就好。”那姑娘正拿出手帕。
“不,我是说我不知道。”乐无缺摇头:“而且,咒文已经随着血里蕴含的灵力烙下,在你身上生效了,擦掉也无济于事。”
乐无缺说完,观察着凤观昙。
凤观昙回望他,这大祭司身着一袭明亮蓝袍,肩上的金饰是雕镂的辟邪。
他看起来只比凤观昙大不了几岁,眉宇间尽是清朗的少年气。奇怪的是他腕缠红线,颈戴金锁,腰带上缀满福纹玉佩、桃木雕、吉祥结……好几样甚至都不是来自辟邪信徒的传说,这是有多信这些东西啊?
凤观昙转念一想,也可能是将什么法宝藏在其中,掩人耳目。
凤观昙自己身上没那么多可瞧的,乐无缺忍了一会见他不着急。
直接问道:“你和御烛天关系这么好,你不知道吗?”
“御烛天?我们素不相识。”
“真的?那就奇怪了。你们素不相识,他大费周章跑来救人,还给你画个符干什么。莫非他还是个好色之徒,想要……扒你的脸皮下来给自己用,先做个记号?”
“他能看到夏鸟之骨。”宗九如解释道。
“你能看到夏鸟之骨?”乐无缺张大了眼睛,拉住凤观昙,“你是怎么做到的?”
“到底什么是夏鸟之骨?”凤观昙只在寓言故事里听说过这东西,仅仅用来哄小孩子的罢了,况且那么多哄睡故事,他还真不知道这个有什么特殊的。
传说有人拾到一块有神力的鸟骨,额骨让他变得聪明,爪骨让他变得勇猛,肋骨让他变得结实。于是这人开始收集这些骨头,终于将它拼合成一副。夏鸟开口,问了他一个问题,它问:“我的名字是什么?”
这人回答不上来,被吃掉了。
第二天,又来了一个人,夏鸟之骨又问:“你的名字是什么?”因为这个问题极为简单,那人当场答对,得到了许一个愿的机会。
他许愿良田万顷,然后果然成了富甲一方的富豪。他成为富商尤觉不够,想要再次向夏鸟之骨许愿。
这次夏鸟之骨问他,面前的蝴蝶给自己取的名字是什么,显然,他答不上来,死在了这副鸟骨面前。
凤观昙说完自己的了解,那辟邪神殿的姑娘忽道:“我小时候听的是,夏鸟问他海里有多少滴水!”
“明明是让他数自己的眉毛。”青年立刻唱起反调。
至少有一点凤观昙可以肯定,这东西力量惊人,十分危险。
从方姑娘的记忆就能看出,即便那时她取代的锦雀已经疯了,但这一块骨头竟让凡人一步成神,力量不可小觑。
乐无缺解释起来,“夏鸟之骨是个宝物,年代久远,流传已有上千年,据说蕴藏强大灵力,能让人迅速提升,传闻说完整拼成一副还能让人心想事成。无论是修炼者还是邪灵,为了得到它,都争抢不休,只是至今无人收集完整。”
上千年?凤观昙已经陨落三千年了,他死之前,可不识得什么夏鸟,说明是在他死后出现的。
但如果骨头这么厉害,夏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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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应该更强,为什么没有人传说。
“所以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可刚才御烛天不是也看到了。”
“不,他应该是跟着我们,看到你用它了。”宗九如判断:“我们只有在你将它拿出来时能瞧见,御烛天既然急着抓你显然也是。”
“那个御烛天到底是谁?”凤观昙其实更好奇这事,“他要夏鸟之骨做什么?”
“人人都想要的宝物,就是堆在仓库也安心呐。”乐无缺兴味盎然地解答:“至于鬼师御烛天,你不认识?众鬼的主人,鬼城的统御者,人间最可怕的邪灵。”
“我好像……在古书里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他,说来话长,要不要跟我回辟邪神殿,咱们到藏书阁里慢慢了解?改拜辟邪神君逢凶化吉,这符咒,或许也能跟着解开。”
“借你吉言。不了。”
凤观昙该走了。
他现在当务之急是回去找叶惊蛰,然后带她离开。
夏鸟之骨这么厉害,一块就能让尚是孤魂野鬼的方姑娘取代山神的位置,说是不世至宝也不为过。
听他们的意思,它嵌在别人身上的时候其他人是看不到的,自己既然有这种能力,传出去可就太麻烦了。
就算御烛天不觊觎自己,宗九如他们也知道了。日后也要有更多人找来,他根本对付不了。
看御烛天那副样子,显然不会这么算了。
再说,这都还只是陌生人。
若是发现狐神有复生的迹象,那几位神君必然会要他的命,最好不要牵扯上他们。
凤观昙转身想走,乐无缺的手忽然搭上他肩膀。
“好了,现在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乐无缺仔细探查着,脸色变了变,“你没灵力?”
乐无缺一副被骗的表情,凤观昙:“显而易见。”
“难道你刚才难道单凭嘴,就跟那鬼师斡旋了半天?”
“不止,他还险些击败那位受邪染侵蚀的山神。”宗九如回答。
“他究竟干嘛了?”乐无缺问。
那一男一女两个属下,抢先答了:
“他问鬼师,吃的好不好?”青年说。
“说他太瘦了。”姑娘说。
“他怎么这么有胆色……喂!别走啊!你到底叫什么?”
乐无缺一转头,凤观昙已经走进乡民中,越过他们走远了。
四周的乡民一半缩在原地,另一半吓得鞋也不要地拼命奔逃,吓得恨不得打滚回家,他们还有得收拾呢。
乐无缺还未动,就有乡民已经挡在他面前,问现在是不是没事了,山上的神庙还会不会出事,还有那石壁,古怪的石壁要怎么办。
“字在对我说话呢,不是刻上去的!好像天生在石头上面,就像是绣上去的!”乡民害怕他们离开,连忙把怪事一股脑都倒出来。
“带我去看看。”乐无缺只得说。
凤观昙独自离开了。
他赶到山脚边,却没有在约定的树洞里找到叶惊蛰。
他吓了一跳,连忙去摸袖子里的护生。
小白泽露出一个脑袋,好像知道自己很可爱地眨眨眼。
凤观昙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任它领着,走回了叶家的房子。
一推开院门,他就看到叶家的屋门上挂着一把破锁。
他摸到窗户,拉开被树枝闩住翻进屋中。
“惊蛰?”
当啷。
门后传来锅铲落地的声音,“哥哥……”
丢掉防身之物的叶惊蛰从门后走出来,“哥哥你回来了?没事了吗,高麻子说或许还会用上这屋子,你前脚一走就给锁起来了,我正想办法出去。”
“吓坏了吧,没事了。走,我们现在就进洛阙城去。”
叶惊蛰答应着,念着山神的新娘逃了,必然有许多人要找,他们哪里敢停留。
凤观昙迅速脱掉嫁衣,抓起包袱。
伸手的时候凤观昙愣住了,他发现手腕上有一点淤伤。
因为丝毫不再感到疼痛,之前御烛天抓着他,抓青他手腕的记忆好像一场梦,凤观昙都已经忘记。
脖颈上的伤也一样,他连忙扒开衣襟,刀伤还在。他的痛觉很敏锐,上花轿时伤口还隐隐作痛,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是他的体质变好了?可是伤口明明还在。
凤观昙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肩头的一道伤口。就像御烛天去蘸伤口上的血时一样,它本就不曾完全愈合,被指尖一戳就又渗出鲜血来。
凤观昙本以为会很痛,提前咬紧了牙,可是出去触碰的感觉,一点痛觉都没有。
“怎么了哥哥?”叶惊蛰问。
凤观昙拉起衣裳,只说没事,他擦了手牵住已经准备妥帖的叶惊蛰。
“我们走吧。”
咚咚!
敲门声又响起来。
这次是院外的门,不似不久前接亲时的急促无礼,来人很礼貌地在敲以至于声音有些小。
“谁?”
这扇很少被敲响的门,一天之内多次被敲击。
经此一事那些乡民总不会有胆量来找茬,还能有什么事呢?凤观昙警惕地摸起叶惊蛰掉在地上的锅铲。
门外像是在等着他询问,一个爽朗轻快的男声飞速回答:“我是宗九如!”
对方等了不到一个眨眼的空当,见无人开门,接着道:
“刚才你见过的,那个好人!就是一身黑袍板着脸,说话冷冷慢慢像老先生,但你一有危险他就关心的那个!哎呀,拿着墨箫,很清俊的那个!辟邪祭司宗九如!”
“副祭司。”宗九如冷冷慢慢的声音在门外纠正道。
14.十四
门外乐无缺开口第一句,凤观昙就听出来是他了。想来这人实力必定不可小觑,不然宗九如怎么受得了给他当副手。
如果不是先见护生后见人,他几乎要以为乐无缺是一只蝉。
这么快找来,山中那面古怪的石壁被他们解决了?
凤观昙高声道:“这就来。”
他用扫帚将地上的碎陶片扫进灶里,铲子在上面拨一拨。
他也想放点柴,只是家里已经没有粮食,再生个锅有些欲盖弥彰,便作罢了。
让神殿的祭司瞧见奇怪的陶偶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如今这世间,横行霸道未必会被下狱,但如若奉邪灵为神,是有可能被处死的。
凤观昙打开门。
门外站着四位辟邪神殿的神官,三位身穿黑色袍子的他都见过,只有乐无缺一人,和刚才看到的有所不同。
乐无缺脸色发白,衣襟上多出几道暗色花纹,细看竟是数道血痕。
“发生什么了?”
“说来话长。不过我长话短说。我受伤了,不得已只能来你这里包扎一下,有药吗?”乐无缺飞快问。
“右转隔壁去问。”
“哇,你这个人怎么心这么硬的。都不让我进门?”
“祭司大人,我家家徒四壁。”凤观昙说。
“说瞎话,给,这镯子是你的吧?”乐无缺从怀里拿出一只镯子。
正是叶惊蛰的玉镯。
镯子在那胖子身上已被烧得变了颜色,凤观昙没接,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信是我收到的。”宗九如站在他身旁:“神殿正在排查违规修炼者,以杜绝邪灵出现。我本想用护生试探一下那最近风头正盛的钱相士,实则他连护生也看不见,只是在骗钱罢了,倒让你拿到了那封信。”
“谢了你们二位,不过这镯子脏了,我们不要了。”
世家大族都有修炼者,叶惊蛰是白泽这事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届时只要来人一看便知,再用不上这东西了。
“也对,我就说不吉利。那就说好,让我拿去卖了吧。”乐无缺道。
还能卖?凤观昙不知这话是真是假。那边乐无缺已经将镯子收好,他拍拍衣襟,直接从凤观昙身边的缝隙挤进门去了。
乐无缺大摇大摆进了院子,身后的蓝色蛇低头好奇地跟着他左顾右盼,凤观昙在伪装看不见和伪装害怕中间,选择了拍一拍蛇脑袋。
蛇被吓了一跳,不知是不是因为长得太恐怖平时根本没人摸它,它瞪大眼睛缓了缓才朝凤观昙吐了一下芯子。
“真是没骗人啊。”乐无缺正朝屋里张望了一下,他们家被搬得空空如也,确实家徒四壁。乐无缺指着桌上的包裹:“亏我还想问得小心些,你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准备好了?”凤观昙奇怪。
“包袱呀,你不是要跟我们走吗?”
听见乐无缺的话,像是怕被落下,叶惊蛰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哥哥,我们要走了吗?”
乐无缺被她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你你你这是!”乐无缺指着叶惊蛰,又指指凤观昙。
凤观昙望向叶惊蛰肩头的白泽,不会吧?他不知道两座神殿现在的关系怎样,万一辟邪跟白泽不对付,那可真麻烦。
却听乐无缺高兴道:“你藏的这貂,不,白……不不,我是说这位姑娘,长得怪好看的啊!瞧这皮毛……是这头发。哎呀,不知道怎么称呼?”
“是我妹妹,惊蛰。”凤观昙回答道。
“惊蛰?真是让人精神一振的好名字,我叫乐无缺,是神殿的神官。”乐无缺笑起来,话落才看出叶惊蛰眼睛的异样,收回了笑意。
叶惊蛰颔了颔首。
乐无缺在细瞧她肩上那只小白泽后,转向凤观昙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怪不得都生得如此出众,原是血脉相连。”
凤观昙猜自己也被误会成白泽血脉了,神兽血脉,倒也解释了能看见护生这事,便没做声。
乐无缺此刻也不顾身上的伤了,伸手一指,两个属下走去屋中用随身糕点哄起叶惊蛰,他则将凤观昙拖到角落,双手往他和宗九如的脖颈上一搭。亲热道:
“我已经从九如口中细细听说了,既然你确实看得见夏鸟之骨的位置,那可真是太危险了。跟我们走吧,为了你的安全。”
“要我给你们找夏鸟之骨?”
“你误会了,我们是正经神殿,不搜集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
“哦?”
“至少,我们不主动收集。”乐无缺朝他眨眨眼。
“那我若是不想去?”
“又不是要让你做什么,放轻松,当成游玩儿。即便你身上有没有奇怪的东西,御烛天留下的万一是阴邪的符咒呢?最好呀,到我们那里观察一下。辟邪神殿的阵法更有效,不会太久的。这么大的事不处理干净,那呈上去的文书要多写很多字的,墨也很贵呢。你看我带着伤还专程来接你,多贴心。莫非你本来要去的地方很急?说给我听听,让我评判一下轻重缓急怎么样?”
凤观昙耳朵都要被灌满了,捡了最后一句回答:“不急,家中再没了长辈。我们兄妹二人打算回周国寻亲,本也要先到洛阙城。”
反正凤观昙也要去洛阙城,甚至要在洛阙留些日子,他想送叶惊蛰去周国,尚没有一分钱盘缠,得先想办法找点钱。
“既然如此,我们一起走。”乐无缺热情极了,“若是运气好,说不定你们离开洛阙时,我们还能送你一程。”
“那还真是雪中送炭。”
凤观昙连租一匹骡子的钱都没有,他们的神殿该是有马车之类的吧?早知镯子坏了还能卖,刚才连镯子也不该大方放下的。
说走就走。
凤观昙离开的时候连自家的门都没有关,这个地方他们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牵着妹妹的手,跟着乐无缺迈出门,还悄悄得了叶惊蛰给他留的糕点。
门前有三匹马,正悠然地吃着草。
那辟邪神殿的姑娘选了一匹,不由分说想要带叶惊蛰,叶惊蛰点头。
乐无缺看了一眼凤观昙,要牵辔头,示意他要不要和他同乘。
“你本来打算怎么走?”乐无缺转了转见他家连只鸡都没有,更别说牛与马之类的。
“趁乱到乡长家‘借’个驴车。”凤观昙难得地有计划。
“你还挺客气的。”
“礼尚往来,他对我们也是这么客气。”
乐无缺两道符纸拍在马腿上,示意他上来。
凤观昙看那头高大的马儿格外挺精神的样子,跟着上了马。
走过村口时,夜色仍然深沉,一夜没睡的困顿和终于尘埃落定的静谧里,他听到乐无缺忽然出声:
“灶灰里埋的是什么啊?”
凤观昙心念电转,还有功夫揶揄:“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乐无缺笑了,“你这个人,怎么什么都不怕啊。”
“怕也没用,我不是非去辟邪神殿不可吗?”
“那倒是,你就算看不见夏鸟之骨,只是身上刻了陌生的符咒,我们也不会放任不管的。即便全都没有,你近距离接触‘山神’未死,还藏着护生不给看,我总要观察几天才能确定你不是邪灵。”
原来如此。
凤观昙是不想和辟邪神殿的人有太多接触,不想被神君发现蛛丝马迹。可若是不和乐无缺走,那立刻就会被他们当做危险了。
不过……
“你就这么把目的告诉我,都不伪装一下?”
不顾平民听了会心生慌乱么?辟邪以前倒是个很有规矩的家伙。
“放心,我见过的坏家伙太多了,一眼就知道你不是个坏心的人。”乐无缺得意。
凤观昙:“这是我要放心的事?”
“你别听大祭司胡说。”那神殿的姑娘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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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观昙刚想着,还是有顺心易相处的人的。就听她继续道:“根本不是大祭司的经验,是一碰到坏心的人,那家伙就耳朵发痒。”辟邪神殿那姑娘指指宗九如身边的青年,青年的护生是一只龟,正变小了趴在他肩上,一双豆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凤观昙。
再看乐无缺,乐无缺心虚地闭嘴了。看来竟真是这缘故,所以辟邪神殿这青年一进庙里就抓耳挠腮,不悦非常,原来不是他脾气有问题?是嗅到了坏心人的味道。
这群人还真是有趣。
忽听乐无缺对他说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趁我闲着,现在都可以告诉你的。”
这人是凭借一刻不停地说话,就能给身上的伤口止痛吗?
怎么话这么多。
“你身上血腥气很重,真的受伤了?”凤观昙随口问道。
“你就只想知道这件事?”
“怎么,我唯独关心祭司大人你呢。”
“唉,你这张嘴什么时候摘下来给我戴戴,肯定讨姑娘们喜欢。好好好,你心里是不是在好奇,这么厉害的大祭司为什么会受伤?就让我来给你讲讲。”
“我突然也没那么想知道了。”
“别打岔,那钱相士天一亮才会被衙门带走,他还剩半条命,已经在我面前全招了。乡长一家在隹乡欺男霸女,又因此地的神侍大人灵验,常有外人到访求拜,乡长儿子便干起了盗取财物甚至拐骗人口的勾当。这次,也是他们谋划将乡里的孤儿寡妇拐去卖了,才出了这么个给山神娶亲的缺德主意。”
乐无缺说完,等着凤观昙的评价。
“继续讲,这里你还没受伤吧?”凤观昙问。
“……好吧,既为给山神娶亲,他们本打算人为制造些异状,谁料半月前山中竟真开始出现怪事,乡长顺便趁着解决此事,从乡民手中募集财物收入自己口袋,最后只请来了个假相士。他们以为山神只是一时不悦,却不知山神是真出了问题。都是乡长做贼心虚、贪得无厌不及时报官,才酿成大祸。方才我只是去处理山神散落的法宝,被染了邪气的法宝所伤罢了。”
乐无缺说完,一副等着凤观昙惊叹的模样。
凤观昙见他提到了这事,只是在一旁补充道:“走失的姑娘里有一位家在附近的青砚城,叫方丛,记得告知她的家人。”
“自然,之后衙门会来找乡中人调查的。可你就没别的想说?比如感叹我厉害?”
“一个死物就把你伤了,很厉害?”
“……”
凤观昙想了想,倒真当成听故事,追问道:“那山神如何出事的?”
“真不可思议。神对于人来说,不可触及,即便是被称为神侍的锦雀大人,对我们来说也是神君。无论是强是弱,只要是神,凡人能做的就只是顶礼膜拜祈求庇佑。发生这样的事,乡民们也只会想神不生不灭,和那挂着眼珠子的怪物有什么干系?他们当那显形的是硕鼠成精,不认为山神有异样,也不埋怨山神不来救他们。我将这事告知其他乡民,乡民们对我说:邪灵消除了就好,山神还生气吗?要不要再送几个新娘。你是唯一问起这事的人。”
乐无缺的语气带着些探究。
凤观昙发觉被怀疑了,他没什么好隐瞒:
“庙里的不是山神,我当然会好奇。方才我用宗九如的连通符窥探了那山神的记忆。祂就是方姑娘,半月前的雨夜从乡中逃出来,在庙里撞见高麻子一行人商量见不得人的勾当,被追赶直至摔下山崖。就在山崖下,她看到状态古怪的锦雀,那时,锦雀身边是一只盒子,里就是发光的夏鸟之骨。我只看到这部分,但从庙中走过一遭,也发觉在这故事中锦雀似乎消失不见了。”
四周忽然安静,前方蒙蒙亮的天色,让这山路变得诡异起来。
宗九如与他们并行,也没有出声。
接着他听到乐无缺说道:“干嘛给传音符起这么难听的名字,谁叫连通符啊?”
15.十五
乐无缺还有后半句,但声音已变得冷淡许多。
“所以你知不知道,传音符没有这种能力?且我们辟邪神殿的法宝简陋,没办法越这么多级生效。”
他们两人共乘一马,挨得很近,乐无缺异样的语气令凤观昙莫名有种命在旦夕的感觉。
这人终于有点大祭司的模样了,按凤观昙的记忆,从前大祭司可是神以下最高的级别。
凤观昙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莫非能看到方姑娘的记忆,是因为自己曾经的能力?
可自己几乎失去所有力量,怎会还残存着并非专属于他的能力。
凤观昙想不通,但他并不慌张。
若是不愿被怀疑,就要先把自己先骗过。凤观昙认定自己现在是个柔弱好心的凡人,这绝不该是他的问题。
“我不知道,但是宗九如,你当真什么都没看到?”
“没有……”宗九如摇了摇头,他沉思片刻,面向乐无缺:“可他应该也没有说谎,那时情况危急,实难伪装。”
“大祭司你别看我,我的耳朵早说了!”与宗九如同乘那辟邪神殿的青年也点头。
乐无缺左右看看,凤观昙坦然,两位同僚帮腔,他遗憾道:“好吧,那也只能相信你了。那或许是夏鸟之骨本身的能力,之前我在府衙听说十年间有一宗记录,好像提到它有这种特性。”
“那你方才唬我们做什么?”
“警惕总是要的。不过眼下若你说的是真,我也大约能猜出山神如何了。
“那方姑娘许是在山下碰到了山神大人,锦雀神侍。我推测当时祂刚击败某个邪灵,并被邪力污染了,也或许让他被污染的是战利品,就是你所见的盛放着夏鸟之骨的盒子。”
“祂就不能是捡到的?”凤观昙问。
“你觉得皇帝出游,在地上捡到万两黄金的可能很大吗?”
“任何人的机会都不大,但若是这金子上涂了毒,那还真是皇帝最有可能呢。”凤观昙回答。
乐无缺没有反驳,“是啊,所以我以为是你放的。”
“又是我?”
“哈不过现在想来,放着御烛天不怀疑去怀疑你,好像确实不太对,你就美人不计好人过吧。总而言之,祂得到了它。不论是里面封印了一部分邪力,还是法宝与夏鸟之骨让祂灵力大增扩大了邪力污染,祂没能立刻拿到夏鸟之骨,反而失控了,却碰巧碰到方姑娘摔落。”
“祂命方姑娘去拿夏鸟之骨。”凤观昙立刻领悟。
“方姑娘为保命去拿了夏鸟之骨。”乐无缺顿了顿也正继续猜测。
俩人说出来的话完全不同。
“你怎么会这么想锦雀神君?”乐无缺语带怀疑。
凤观昙太了解这些从神了,越是出名的灵验越有古怪,绝无善类,但总不能实话实说。
“听到的,我听祂似乎命令方姑娘了。”
“真的?话说回来干脆你来神殿写呈报文书吧,我真怕我自己写上去,被千叶神殿的人说是诬陷啊。”
“给银子么?”
“咳,咱们都是同路的情谊了,非得算这么清楚?”
凤观昙听了奇怪,自己穷就罢了。
这辟邪现在人间的权能都放在了生财与长寿上,怎么乐无缺这个大祭司也一副很缺银两的样子?
乐无缺一提钱,干脆揭过继续说起来:
“方姑娘濒死之人执念甚重,一拿到夏鸟之骨,就立刻融合了力量,接着不论失控还是刻意,她战胜了锦雀大人,一步取代祂成为新山神。那之后发生的事,我们原本询问了乡民还有些疑点,现在也都明了了。
“那夜,方姑娘只带走两样东西,花簪是山神的毕生法宝自然要继承,夏鸟之骨也融入身体中被带走了。但封印夏鸟之骨的盒子,和盒中用来遮掩气息的另一个法宝都被丢在山下没有取走,不断影响四周的凡人。
“方姑娘此生憾恨化作新的神徽,十几日后,她稍有恢复,约莫也将山神的力量消化了一些,下山报仇。千叶神君执掌文辞数术,以绳墨规矩行走世间,从神灵力同源。即便她神志不清力量尚难控制,用花簪也能将乡里人尽数圈在庙中,布置不必精妙,只用最粗暴简单的规则。
“不可出门,非新娘不可触碰喜帕,当积攒的恐惧足够多时,所有人都会死。你们真是幸运,她显形,是因为她只将神力发挥出了一点点,得来以自身之力推动最后的阶段。不然,规则本该自己吸收灵力运转,她不用出手你们就会如之前的乡民一般,悄无声息死了。”
得到答案,有种窥见秘密的愉悦。
可还是有一件事:刚才乐无缺经历了什么?
乐无缺说话间,朝着放慢马匹步伐并行的宗九如伸出手。
宗九如面色凝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盒子,交给乐无缺。
乐无缺接在手里,凤观昙回头见他脸白了一瞬,吞了一颗丹药,才将盒子揣进怀里收好。
“怎么了?”凤观昙问。
“没什么,有些冷你忍忍。”
凤观昙确实感觉到一股凉意从乐无缺的身上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倦意。
他还是更关心乐无缺没说完的话:“那石壁呢,就是丢下的法宝吗?它方才伤到你了?”
“你是真的爱关心啊?”乐无缺说话慢了些:“那里面的法宝是一只气息强烈的指环,封印它们的宝物则是只漆雕盒子。山脚的石壁正是盒子造成的幻象,至于伤到我的,则是那枚指环。指环上面附着过强的猛禽的力量,佩戴在身能让人力量增强战意暴涨,同时血液沸腾。偏偏鹰这类东西与我不对付,才使我受了伤。”
他正说着话突然僵住,凤观昙去摸他的手腕,发现没有脉搏了。
“宗九如!”凤观昙一边叫人一边想起刚才那个盒子。急忙将手探进乐无缺怀里,将那只盒子拿出来,那盒子冷得他指尖发麻。
宗九如飞速赶来,给乐无缺胸口贴了道符纸,是字迹隐隐闪出微弱绿光的低级符纸。
见乐无缺仍然没有反应,他又拿出一张蓝字的。
这符一贴上,乐无缺一身的零零碎碎微不可察地亮了一圈,总算脸上渐渐恢复血色,缓了过来。
“你好些了没?”宗九如话语间是隐隐的担忧,“我再拿一刻钟吧。”
他拿过盒子,一手打开身上挂着的银质香囊,似乎打算换掉里面那计时用的香丸。
乐无缺摇摇头,“我没事,若我已经出了问题,你更该严格遵守时间。”
他拿着盒子重新上马,将凤观昙拉上来,策马与另外两匹马隔开距离,整个人显得若无其事,“新郎官,你怎么不说话了。一不小心就欠你人情了,高不高兴?”
凤观昙:“到底怎么回事?”
“知道得再多些,你就真要去帮我们写文书了。”乐无缺顿了顿,不见凤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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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反悔:“它呢,就是那只盒子,要封住法宝,自然要和法宝相克制。它能截断每个靠近他的人的心脉,抽取其中灵力,把他们同化成新的‘盒子’,厉害吧?咳咳……我们估计过,在压制得好的情况下预计一个半个时辰它才能完全完成这个过程,所以一刻钟一换人,就是这么回事。”
“一定要随身带着它?”
“自然,这东西还是太危险了。不带在身上,那没有主人的狗就乱咬人了。若是人多些就好了,可现在这里只有我和九如有办法看管。”
“既然和那指环互相克制,不能拿出来一起佩戴?”
“你也太疯了。可以是可以,可这两个东西强度不可能一样,平衡两种宝物需要极高的法力,不然盒子的能力可能还没发挥,就因为血液沸腾而烧死了。九如不擅长,我……”
凤观昙明白了,乐无缺当然也不行,“你怕鹰。”
“喂喂,别说出来了,谁是无敌的啊。总之就是如此,好在路途也不远。”
凤观昙的怪异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但他一时说不清哪里奇怪。
乐无缺不再说话了,凤观昙脑中闪过刚才的状况,连忙再去推他。
“没,没死。吓你一跳吧?”乐无缺大笑起来。
一路再无风浪,他们抵达洛阙城时。天早亮了,城门已开。
正逢乐无缺手握盒子,最后一次换给宗九如,让他先行一步,宗九如便带着神殿两人离开了。
乐无缺则跟着凤观昙兄妹,走去小摊上吃了一碗面,先将叶惊蛰送到客栈休息。
稍后凤观昙得随他们到辟邪神殿,至少得检查一下符咒是否致命。
这是他们的理由。
但凤观昙知道,他们首先就要检查一下凤观昙“是否致命”。
“说真的,你要是真来帮我们写文书,你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了。”乐无缺对凤观昙说。
“祭司大人向我许什么愿呢?”凤观昙还嘴道。
说话间乐无缺七拐八拐,将他们带到一间客栈前。
小店干净、整洁,门口摆着两只石像,左边是钱币,右边是桃子。
正在凤观昙关心价格牌时,老掌柜看到乐无缺,眼睛一亮,连忙道:“大人及家眷无偿住店。”
凤观昙好奇着神殿祭司身份竟不必隐藏,就这样拿出来用。
得了便宜的乐无缺脸上却是装模作样的遗憾,他转过来:“哎呀,可惜这两人不……”
“大哥,我和二哥能在这里住一夜吗?”叶惊蛰声音软和,面不改色,摸索着扯扯乐无缺的袖子。
掌柜看乐无缺一眼,最终应了声:“能!”
凤观昙心里惊涛骇浪,他那乖巧的不得了的妹妹真有点青出于蓝的意思。
“困不困?”凤观昙送叶惊蛰进屋的时候,想起问她。先是提心吊胆,再是颠簸了一夜,她一定累了。
“还不困,哥哥。”叶惊蛰完全没有休息的意思。
她被他扶着坐到椅子上,闭着眼睛精准地转向凤观昙的位置。
凤观昙直觉她有话要说,将她因为风尘仆仆而飞出一绺的乌黑发丝掖到耳后,缓声问:“怎么了?”
看到小白泽凑到叶惊蛰身边,用角顶了顶她的手。
叶惊蛰便将手翻过来,任它将毛茸茸的脑袋钻到她掌心底下。
凤观昙的手僵住了。
她感觉得到护生?
16.十六
到什么地步?
这不是简单的事,若真具备丰沛的灵力,能沟通护生,在凡人的一生中也绝对能占些优势。
“你知道它的存在?”
“嗯,失明之后就能感觉到了。”
“那旁人的,你也能感觉么?”
叶惊蛰露出一瞬茫然,她转而摇头,“我也只是失明后敏锐了一些,能感觉到它存在,它似乎和我一起高兴、悲伤、安心和不安,再没其他了。哥哥,我需要感觉到吗……我可以学。”
凤观昙方想解释他只是问一问,说到一半的叶惊蛰却忽地拽住他袖子,认认真真道:
“哥哥,我不想离开你。”
凤观昙一愣,她在担心自己把她丢在这里。
“别怕,我去去就回。只是和乐大人去神殿交代一下隹乡的事。我们也总要出门去才行,至少还得留在城中筹几月盘缠,才能去周都。”
“哥哥,我也可以去赚银子,就像你出门前说的那样,带上我把我打扮一下,逢人便说我是天生神算,不信就让我睁眼给他们看……”叶惊蛰说着不见凤观昙应声,她咬住唇,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我其实也不想去周国了,哥哥。我们现在就回去,不,去哪里都好,总之你别走。”
想到她长大后初次离家,必定很不安,凤观昙坐回她对面,给她倒了杯热茶。
“惊蛰,不去周都,要如何治眼睛呢?”
惊蛰本就是皇室女,只有回到周国去,才能接受最好的照顾。跟在他这哥哥身边,连饭都要吃不上了。
叶惊蛰听到他的话,低下头:“是,跟在哥哥身边未免累赘。”
“嗯?”她声音太低,凤观昙不曾听清,唯独感到她情绪低落。他关心道:“还在想什么呢?”
“没事……”叶惊蛰思考了半天,紧紧抓着他的手,“那等我眼睛治好了,你会来接我吗?”
叶惊蛰若眼疾治愈,固然是好事,可现在离将她送到周国都还远着呢。
“如果那时候,你还愿意和我走的话。”凤观昙轻松地回答。
叶惊蛰伸出手,凤观昙轻轻与她掌心对掌心拍了一下。
“好了。”
他安抚好叶惊蛰,转身想要离开,乐无缺还等在楼下。
就在他即将合上房门时,叶惊蛰忽然又出了声:“哥哥!”
“我在。”
“这个给你。”叶惊蛰将一只帕子递给他。
凤观昙接过来,发现这似乎正是包着镯子的那只薄帕子,凤观昙以为只是方普通帕子,没有细瞧便将它收好了。
“小心,这是聘礼。”
“什么?”凤观昙以为自己听错了。
“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哥哥若是遇上心上人,就将这帕子当了或送了都好,总算也是能拿出些东西了,是家人的一份心意。”叶惊蛰严肃道。
凤观昙笑起来,家人的每一步怎么都意想不到的远。心上人他千万年都不曾有过,“只是出个门,哪里就碰到心上人了?”
“哥哥,我是神算。”
“好,我就收着了。等我回来。”
凤观昙下楼来时,乐无缺也在等他。
他掂量着一只钱袋,瞥见凤观昙下楼,连忙又把钱袋揣回怀里。
“走吧。”凤观昙路过他身边。
“喂喂喂,你身无分文吧,哄哄我,让我借你些银两啊?”
凤观昙本来已经走出门去,听他说话又转回头,“光天化日的,我哄哄你?”
“那怎么了?”在楚地这不过是夸他两句的意思,乐无缺身边那对掌柜的儿子儿媳就同样拉扯着,男人拗不过应了句“娘子貌美”。
“好吧。”凤观昙高声:“乐大人真是腰缠万贯,乐善好施……”
“等等,别说了,你这人!”乐无缺捂着怀里钱袋环顾四周警惕着旁人听见,见左右往来不绝,他悻悻拽了凤观昙离开。
“我这人有求必应吧?乐大人你怎么有钱了,盘剥商户了?”
“说什么呢,这间店要不是我出资的,哪可能让你白住!还将全店都叮嘱一番记得照顾惊蛰。”
“你的意思是,大祭司还在外面还许有这营生?”
“别喊,别喊!”
“五十文封口。”
“你这和谁学的!”
洛阙是除却楚国国都之外,最繁华的一座城,亭桥绿水,迢递朱楼,往来行人不绝,偶尔有小贩吆喝,热闹却并不吵闹。
直到乐无缺领着他拐进一条小巷。
一靠近巷子,耳边就传来几个男人粗壮的吼声。
“跑啊你!”
“快动啊,怎么不跑了!”
“再傻站着就把你杀了!”
他望向乐无缺,乐无缺脸上全无异常,告诉他这是最近的小路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也对,无论什么样的匪徒,也不会不害怕神殿大祭司。
凤观昙跟上去,就见着巷口的草棚子底下聚着一群人,围得密不透风。
“想去?”
乐无缺身上的神殿徽饰早摘了,目不斜视正要走过巷口,见凤观昙有驻足一看的意思,他停下脚步一脸兴味看他。
凤观昙还没回答,乐无缺不由分说拨开前头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拉着他挤进人群。
吵闹的人群中间支起一方长案,案上面用木板分隔出八条爪痕似的直道,前七条木槽里各有一只乌龟,背上画着不同的花色。最后一个赛道上,则趴着一只小白兔。
桌案的尽头则是众人的筹码。
居然是在赛龟。
“快点,现在下注还来得及。你想选哪个?”乐无缺叫他。
“这不违规吗?”凤观昙看他们似乎是偷偷摸摸在这里开设赌局。
“我保证不告发你,赌就是了。”
几条木槽赛道上,兔子遥遥领先,已经即将达到最后一道刻线,而个别乌龟完全没有动的意思,还在起点发愣。
凤观昙却直觉最后那只背上点着紫色花瓣的乌龟会赢,他点了点那条木槽。不过他没有下注的意思,不够五百文根本入不了局,非常好的规矩,断了他拿午饭晚饭冒险的念头。
“什么眼光,那我可下了,我喜欢那只兔子。”乐无缺从怀里掏出整整一把银子。
凤观昙眼看他在说到兔子时,他身后的蓝蛇望着小兔垂涎地吐了吐信子。原来是喜欢盘子里的兔子。
本来只是路过,乐无缺非要赌一把,凤观昙只能留下来看这场龟兔竞跑。
凤观昙第一次知道等待还能这么漫长,兔子又跑了两步就累了
任旁人再怎么加油鼓劲,巍然不动
乌龟也不遑多让,还有一只爬了两步,沉思片刻后,掉头了。
站在他那条赛道后的男人快把手拍碎了,乌龟也没收到惊吓回归正途
但在同伴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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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干各的的时候,那只最小的紫色小龟开始爬动,首先超过了那位回头的乌龟,接着一路追击。
凤观昙的注意被它吸引过去,一群把身家押在兔子身上的人还在给兔子加油鼓劲,小紫已经快要超过兔子的位置,还有三个身位就要抵达终点。
正在这时,一只毛色杂黄的鼬蹿上桌,一步踩在乌龟面前,挡住它的去路。
凤观昙早该想到,这些赌徒里,一定有能力过人者能放出护生使诈。
这下小乌龟糟了。
众人还毫无觉察,甚至都为小紫龟突然不动了安心。
一只蓝蛇游来,一口叼住黄鼬后脖颈将它甩了出去。
凤观昙看到乐无缺已经挤到桌子那面,手里拎着一个干瘦的小子,这回大祭司倒是执法严明了。
“哦哦!!!!!”
“唉……”
“怎么会?怎么会!”
赌桌被一阵吼声包围,惊愕、叹息、欢悦都有。
他往终点一看,那只紫背小龟拿到了头名。
有人忙着维持秩序,名次第二的两只龟还在激烈争夺,而兔子就是纹丝不动揣着手看起来有点困了。
在一阵场面不那么激烈的角逐后,最终,兔子成为了第六名。
凤观昙看乐无缺的表情,乐无缺喜上眉梢,拿出一个装豆子的麻布袋招呼他,“来啊,装钱。”
人群分散了一些,凤观昙这才知道押的正是这只紫色小龟,由于押它的人数过少,他是其中比例最大的,赢后分到银子的多到让人眼红。
“你不是喜欢兔子吗?”
“我这不是从善如流吗?你是大功臣,分你一半。”
凤观昙来到洛阙的第一笔银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入了口袋,他随着乐无缺继续走,昏暗小巷里一路斗鸡、斗蛐蛐的也不少,赌局小摊无孔不入。
越走越清净,直到乐无缺引着他走到河岸边的一座辟邪庙前,登上台阶时他忽然道:“这就是洛阙了。人皆好赌,你喜欢吗?”
“喜欢啊,将命运寄在他物身上。很安心。”
“那你可要小心了,别在这城中输光。”乐无缺一笑,率先走进门中。
这里是一间较大的辟邪庙。
乐无缺走进去在大殿上了一炷香,“你要不要来?”
“若不是辟邪信徒,在这殿中求财没用吧?”
“为什么不是,跟钱过不去,你是有什么心事吗?”看得出乐无缺要向凤观昙推荐自己的神君了。
凤观昙便顺着回答:“万一我喜欢的就是功名利禄呢?”
他指的是信千叶神君。
“那你可真没品味啊。”乐无缺状似遗憾地摇摇脑袋,他引着凤观昙绕过神像,继续往殿后走。
凤观昙见这庙说大不大,怎么也不像能盛下一座神殿。
果然又绕过几座小殿后,便没有路了。
院子中,仅有一座背靠院墙、门扉紧闭的小楼。
凤观昙跟着乐无缺走进去,穿过厅堂,绕过屏风,就看到书架间的后门。
乐无缺的手扶在门板上,忽然朝身后的凤观昙说了句,“到了。到你见识我绝佳品味的时候了,待会儿可不要眨眼!”
凤观昙不禁产生了不大好的猜测,门外不会是吹锣打鼓的热闹场面吧。
乐无缺说罢已推开门,迈入门外。
凤观昙跟着走出去,讶然静立当场。
17.十七
门外别有天地,镜湖无波,楼亭错落,缀以疏朗花竹,沿青石路蜿蜒前行,处处是如画景色。
幽静雅致,真不像眼前这个吵吵闹闹的男子会布置出来的。
他跟着乐无缺往里走,只觉赏心悦目。走了十数步忽发觉有些异样,秀雅别致之外,似还藏着别的东西。
“怎么样啊?”乐无缺问。
“很雅致。”
“雅致?算你有一点点眼光。”
只有一点点,看来这夸奖他都不满意。
凤观昙恍惚地被他带着又走了两步,来到一道月亮门外。
“看,我的字不错吧?”乐无缺抬头一指墙上那块砖匾。
“的确不错。”凤观昙盯着上面的“日进斗金”,明白异样在哪儿了,字和这景完全是相反的两极,大雅大俗。
接着往前,一棵古木矗立在开阔的院中,一株是海棠。
“这株海棠至少百岁,不会也是你种的吧?”
“当然不是,但我将它照料得很好不是吗。金玉满堂。”
“你们辟邪神殿连棵海棠也不能白养,有职务在身。”
“那当然。”他带凤观昙转过拐角,面对阔大的院落伸手一指:“全都有。”
湖岸边石子路临着围墙,墙上也嵌了一块石匾,上书“天锡纯嘏”。长廊尽头的亭子,左右题了字,细看是“君子万年,宜其遐福”,亭中桌案上玉方瓶插着金如意,平安如意。往前跟着迈进厅中,左右的长几上是不知何处来的牡丹,他说这是平安富贵。
园中隔水,自然有小桥相连,乐无缺正带凤观昙走过一道石桥。桥面是过于圆润的半弧,桥洞却用砖垒成方角,倒影落在池水中,外成浑圆轮廓,内呈方形四角,像是枚铜钱。桥头立着一块巨石,走近一看,桥名招财进宝。
太湖石做假山,乐无缺指着山:“你猜山是什么?”
“寿比南山。”凤观昙毫不意外读出上面的刻字。
一路走来都是这样的“吉祥景致”,两人穿过庭院,来到开阔处。往前是向上的石阶,石阶不再别致自如,而是规矩宽敞。
再向上估计就到真正的辟邪神殿了。
按凤观昙所想,乐无缺带自己来辟邪神殿,与其说是为了解决身上的符咒,更是要试一试他是不是邪灵,总该有一番查验。
身边的乐无缺还在乐此不疲地介绍四周的景物,越过山丘刚好能望见不同山势,仿佛城外的山近在眼前一般,自然是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又有另一面观象台上竖起的十三方巨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每一样都不是随手而为。
乐无缺上了石阶继续指着那古树,口中朗朗念着:“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时,凤观昙正随他走到这圆形石砌台的正中。雕刻日月的砖石在他脚下,那如同玉质的石板忽然亮了一下,光亮顺着蜘网似的纹路像四周传递开去。
凤观昙自然不知那是何种阵法,他只感觉一瞬间如同温水漫过身躯,脚步都轻快不少。就连对耳朵上玉珠的感受,也更清晰了些。
当他走过石板来到下一道台阶时,这种感觉就渐渐消失了。仿佛只是泡了一个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里叫九如台,不错吧。”乐无缺面不改色说着,拾级而上。
真是够吉祥,凤观昙怀疑这辟邪神殿连招工也不收名字不吉的。他紧跟着乐无缺,无心答道:“莫非宗祭司的名字也是你起的?”
乐无缺静了静,回头道:“不告诉你。”
他已经走到最上一阶,来接他们的是宗九如,和方才那一男一女两个属下。
“大祭司。”
见乐无缺和凤观昙走上来,宗九如礼貌地颔首,接着朝乐无缺伸出手。
乐无缺则牵住凤观昙,将他的手交到宗九如手里,“你这欢迎得也太热情了!”
宗九如没反驳也没拒绝,好像天生就打算扶点什么,既然捉到了凤观昙,就也礼貌地将凤观昙让上台阶,“你来了。”
显而易见,来了。
毫无意义的话要如何回答,凤观昙还没学会,他点点头等在原地。
五人陷入一片寂静。
没有审问,没有试探,就这样进来了干站着?凤观昙站在石阶上大殿前,和几人面面相觑。
他望向话最多的乐无缺。
乐无缺则望向宗九如,宗九如对自己造成的冷场毫无所觉,转向身边的女下属。
此时天光大亮,凤观昙才真正细看这姑娘,她飞眉入鬓,一双丹凤眼,绯红发带高束着黑发。
见宗九如看向她,她立时熟练地站到众人前,从怀里拿出一本记事簿,口齿清晰地念道:“此次出动大祭司乐大人、祭司宗大人,无畏堂唐梨,丹阁杜廿七,共四人,犯人交由府衙缉拿。清点宝物三件,宝盒与指环移至塔中封印,花簪暂时稳定,千叶神殿无来信。又,乐大人迟宗大人半个时辰抵达。”
“哎哎,也不用每次都记这么细啊。”乐无缺听到最后一句,连忙说。
唐梨调转记事簿亮给他看,凤观昙注意到这上面的内容要细致得多,她念的那段并不在其中,只是她对这一页的总结。
“回大祭司,你上次说必须精细,免得奖金发错。”
“咳,你继续,继续吧。”
她往回翻动记事簿:“今日值守神殿的荆大人告假出门瞧病,病因未填,疑似酒瘾。藏书阁钥匙由他贴身保护,暂无法进入藏书阁核对符字。”
她忽然看了一眼凤观昙,接着就将记事簿往后翻了两页,翻到最新一页。不知从哪儿拿出还沾着墨的毛笔,边写边道:“叶眠,本案中大难不死,于灵阵引灵息入体查验,护生缺失,其余魂魄未见可疑邪染。另,身负未明符咒。至于其他,傀儡有可能吗……”她看向乐无缺,忽然变小声。
刚才果真是一道灵阵,幸好自己不是什么邪灵,不然估计要直接被消灭在这里。但这其他的可能要如何测验,凤观昙也去瞧乐无缺的应答。
乐无缺摇摇头,直接道:“试过了,他不是。”
“什么时候?”凤观昙稀奇。
“让你哄我的时候。”乐无缺回答:“若你不是人,这么特别的问题绝对答不出,会直接模仿身边其他凡人。”
“……”他这样多的话,竟也有不白说的时候。
“既然如此,那好。经乐大人检查并非傀儡等非人造物。综上所查,唐梨上报:凡人叶眠,美丽、残疾、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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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疾……?凤观昙望回去。
唐梨正用干了笔上恰到好处的墨,专心致志将笔挂进腰间的鱼皮袋子里,里面似乎还有墨盒,碰撞在一起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乐无缺拍拍他的肩膀,“别伤心,残也没事,至少还有美,不过就是没护生,你瞧呃……这桌子椅子也没有护生啊。神君虽为你关上一扇门,但为你打开一扇窗,你找骨头的能力可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诶?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奇怪啊,但是你知道的,我们全都不行,就你行!”
“我应该为此高兴?”
“啊,那倒也不至于。其实带你来,还有想问问你的意思。你有能瞧见夏鸟之骨的能力,这很特别,而罗盘总会把人引向要找的东西,就像这个。”
乐无缺干脆指指身边的罗盘石雕。
凤观昙明白他的意思,即便不刻意去寻找,自己也很有可能撞见夏鸟之骨。
只是乐无缺嘴和腿都不老实,他在那里一边说,一边走到前方石台,上面是一座精细的铜制罗盘,罗盘完全不动,看着仅仅是个雕塑摆设。
凤观昙本以为是什么精妙阵法,却见上面除了细密的刻字,指针直直指着右侧,凤观昙看过去,跟着发现右侧立着个铜钱雕塑。
凤观昙一时失语。好半天才回答:“知道大祭司的意思,今天的危险我会常常遇见是吗?”
“不不,那倒未必。”
未必?
凤观昙一时竟有些失望。
路上他细想过,刚刚才确定心思。
既然躲不过要和神殿产生交集,鉴于那红衣人十有八九会再次找来,而凤观昙又没有抵抗的能力,这辟邪神殿实则是最安全的地方。
凤观昙从前的神能几乎是天生的,可现在他是一介凡人,别说想要恢复,就连想要活下去都不得不修炼。
想到那唯一的一种修炼的方法,躲开神殿的监视去修炼根本不可能。要是能留下来加入他们也好,总比当邪灵方便,邪灵没月钱,还容易死。
他本以为乐无缺是有意留下他。
可要是没什么危险,自然也就没什么理由一定要自己留下。
凤观昙刚想到这里,就听乐无缺继续道:
“这危险未必常常碰见,毕竟碰到一次如此危险之事不死已十分难得,真的还能有许多下次吗?我可不确定。但你放心,我会多多祈祷你活过下一次的”
“那还真是有劳你啊。”
“不麻烦,就算不遇见你,这香每天也还是要烧的。”乐无缺说到这,神情变得认真:“所以,你要不要留下来,留在辟邪神殿?让我们能在下次,保护你。”
“刚才还在试探,现在就直接要我加入,会不会太快了?”凤观昙没表现得如他心思一般急切。
“试探是必要的,这才显得我们重视啊。你可别不把这些危险不当回事,对旁人来说我们这儿许还是火坑,可对你来说,或许只有在这里才能活下去。”乐无缺说话一点儿不客气,越说越夸张,竟将他当小孩般吓唬起来:“就单说在你脸上画下这符字的家伙,你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吗?”
看着乐无缺极力想劝说自己加入的样子,凤观昙有些好笑道:“什么人,莫非比你这神殿大祭司还厉害?”
18.十八
乐无缺:“他年纪就比我大。”
凤观昙:“这很稀奇?人家头发都已经白了。”
乐无缺:“瞧你是真不知道啊。”
“我知道什么?”凤观昙思索再三:“光是御烛天这名字,我就从未听闻……”
凤观昙忽停下来,他发觉这个名字他其实是见过的。
不是遇见,不是听说,而是这人史册留名,就刻在书上。
八百年前周国有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似乎就叫御烛天。
北方周国千年绵延不绝,南方却几经轮换,大小战事不断。
当时的周国以南,名为止国。止与周开战,周国大败,几乎沦亡。军中瘟疫,人祸天灾不断,将士尽皆战死,唯独这位世家出身的年轻将军战至最终,拼尽全力竟扭转局势反败为胜。
此事在书上一笔带过,也就是叶眠读的书多,还能对上人名。甚至有印象野史传闻说,御将军在这一战之后,不止没有失踪,甚至纠集四方兵马打到了止国都城,听说还杀了止国皇帝。接着却又拥兵自重,妄图打回周国,这回原本几无胜绩的周国却轻易将其剿灭了。更有荒唐的说这位御将军行事诡谲,能招引鬼怪加入军中。
莫非这同名的二人真有什么联系?
乐无缺见他的表情:“我就说吧,你听过对不对?从哪儿?”
凤观昙实话实说:“史书。”
乐无缺瞪大了眼:“你……读书挺多啊。”
“毕竟是要考状元的。”
“史书就史书吧,总归就是他了。”
“是八百年前的史书。”
乐无缺见他不信,变得一脸兴味回答道:“众鬼之主,鬼师御烛天,八百年前一战成名统御鬼城至今。托你的福,我也是第一次正面遇上他。”
“你的意思是他活了八百岁?”
“稀奇吧?很稀奇对不对?不止你稀奇,所有人都好奇他怎么还能活着。百姓传他在战事中死去,实则他不仅活着,还忽然就成了鬼城的新主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踏平了当时都城的那座千叶神殿。可八百年过去他到现在还没死,多奇怪啊一般走邪道,几乎没有活超过三百年的。”
“为什么?”
“因为想要得到更多的灵力本就是逆天而行,就连我们这样走正途的修者,也十之有三、四要因为修炼时受到邪力的污染而变成方姑娘的诡异样子,更别说邪灵,绝无幸免,何时失去控制仅仅是时间问题。
“算了,都讲给你好了。邪之力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在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正邪尽皆同源,世上任何东西天生就带着一部分‘邪’诞生,只是份量不多一直会被压制住。
“但若要提升灵力,除去神殿修炼,就只有依靠吞噬他人。
“吞噬他人护生,灵力未必能立刻尽数消化,与灵力无法分割的邪气却会迅速累加,除死之外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将它分离。日积月累,这些“碎渣”越堆越多,直到某天你的意志、灵力被它压制,陷入难以抑制的失控,四处为祸。
“而且只要你试过吞噬旁人,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你会不停想去吞噬,直到被‘邪’控制,你不再是你,而完全变成不可理解的东西。这个限度不会太高,甚至有只吞噬一两人就无法承受陷入疯狂的,可他竟八百年不断变强的同时还维持着清晰神志。”
凤观昙想说,那位鬼师大人看起来哪像神志清楚的。可自己更该问的是另一件事:
“他就没可能照你们神殿的方式,自己修炼么?”
“绝不可能。”乐无缺斩钉截铁,“因为我们的修炼方式也只有一种,这方式漫长、简单、唯一,却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要信奉四大神君。”
“而御烛天必是不信的,不然早就自动划进神殿,甚至因灵力更强也成为从神。对吗?”
凤观昙明知故答,趁此机会“知道”得多些,免得日后露马脚。
“是。”乐无缺意味深长地瞧着他,点点头应了他的回答,“我知道你问题很多,既然你这么聪明,不如直接告诉你。用神殿的方式修炼,需是信众或有信众,按律令,邪神与其信徒立死,无一例外,一旦出现就是所有神殿要铲除的目标,所以他只可能是靠另一种。因此显而易见,凡修炼者不来自神殿的,就都是邪灵或未来的邪灵,都危险,都是我们除掉或预备除掉的目标”
“那你们怎么不清理他?”
乐无缺的气势瞬间垮下来,“你能别把开山说得跟切菜一样吗?你看他那个样子哪是动动嘴就能清理掉的。听说他只炼化邪灵和恶鬼,既没有自己的神位,也不伤凡人,属于暂时我们不管的无威胁邪灵,真要管的时候估计要多个神殿联手,所以现在尽量能躲就躲。这事就是我要说的——他太厉害了。
“他来自鬼城,用的每一招对我们都是秘术,他那符字我是一个都看不懂,只能看出你看着挺健朗的,暂时还能活。你要是离开,我真保证不了你能活多久。”乐无缺摊开手,“你是我见过胆子最大最聪明的家伙,我很看好你,也希望你活,所以我的建议真心为你。好了,我说完了,该九如了。”
忽然被叫到,宗九如一怔。
“你还补充吗?劝劝他。就比如说说夏鸟之骨多厉害?”乐无缺道。
宗九如想了想,并没有完全照着乐无缺的提议说,而是对凤观昙道:
“你已知道夏鸟之骨的威力,也见识过争抢者的实力,我想说的是,这是辟邪神殿全体慎重考虑的结果,超过半数都希望你留下。对我们来说,其一,你已有资格,你亲历诡怪之事,任用你,不必担心是多向一位无关者透露秘密。其二,你还活了下来,大功一件。若想要成为修者,上报立功即可。其三,你确有我们缺少的能力,我们可说是求之不得。
“但你不必为难……经我推测,你一定会加入的。”
这不为难的意思,竟是直接宣判吗?
不要说凤观昙讶异,乐无缺都一脸疑问望向宗九如。
“因为,我们有月钱,很高。”
宗九如平静地说出这句。
乐无缺已经引他们走进前厅,自己刚坐到位置上,一听这句立刻拍了拍腿,腿上的饰物都摇晃起来。
“我怎么没想到呢!”
宗九如这时还没说完,他忽然话锋一转:“唯一的顾虑是,你是谁的信徒?我说的不是现在,而是未来。信四神对我们差别不大,你入辟邪神殿时我们自然能直接帮助你改换。但你知道,你的妹妹是白泽么。”
“等等,这不必在意。”乐无缺连忙挤到两人之间,“我们最缺人手的时候,正是这个冬天,只要熬过冬天,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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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可以解决。”
“知道。但你们误会了,我与周国无关。”凤观昙顺了顺他打成麻花结的衣扣穗子,想他如此执着于过了冬天,该是有重要的事。
莫非是乐无缺也要冬眠不成?
但凤观昙已经不关心这事了,他更关心:“我愿意来,月钱多少?”
“啧,不愧是辟邪神殿的人。”乐无缺拊掌。他说着“不多,不过嘛,吃饭肯定是够的。”径直带着凤观昙与宗九如走进里面的院子,进了屋,拉上了门,唐梨和杜廿七没跟上来。
难怪越走越往里,凤观昙总觉着乐无缺是刻意领着他进来的,就在等这一刻。
宗九如则像是已经备好,直接打开桌上账簿:“衙门和神殿,各支五分,月钱合在一起是五两五钱。”
楚地一两银是十钱,合一贯,铜钱千文。晨起在小摊上那一碗阳春面三文,包子一文三只。
凤观昙粗略一算,“这月钱比县官还多五钱?”
“那怎能一样,那县官哪里靠月俸过活?”乐无缺插口道。
宗九如点头,不知道是赞同他们俩哪个,他面不改色继续把话说下去:“有功则赏,神殿里共有五个祭司职位,除去最高的大祭司,还剩四位。成为四祭司之一,甚至大祭司,月钱也会提高。”
你说的这事,跟我关系很大么?
凤观昙看大祭司乐无缺,他还能活蹦乱跳至少几百年的样子。
“你放心,我们待遇包好,别的神殿八百年当不上祭司的大有人在,当了八百年祭司还要再当八百年的也大有人在,我们这就不一样了。我一死,你立马升职。”乐无缺笑道。
宗九如听到这句,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头。
“咳,至于休沐,在确保时刻有人驻守神殿的条件下,五日一休沐。不过今年已至终末,时至霜降……”宗九如说到这里放慢语速,像是在计算什么。
凤观昙不解,霜降又如何?
四季轮转,长寿意味着执掌死亡与新生,招财则是丰瑞吉祥,辟邪在四季中主北,掌冬。是冬日一来,就繁忙起来,不允许休沐了?
凤观昙像好不容易上了贼船,发现竟是漏的。
却听宗九如一本正经道:“若是将今年的休沐日全集中起来,在今日之前,刚好有整整两个月。若你今日进入辟邪神殿,就可以上报说你两月前已登记上工,只是集中休沐了两月。”
“……?这样做是为了?”
其实凤观昙也想过这个方案,但猛然被说出来,不会真是他想的那个理由?
“可以多支两月的月钱。”宗九如直接回答。
果不其然。
凤观昙本打算无论发生什么,钱字当先,先给惊蛰凑够盘缠再说,没想到辟邪神殿的每一个人都是个中前辈。
只是为何如此帮他?
真的只是格外想他加入而已吗?
那今天加入,今天也算一天工钱。“那就如此吧。”凤观昙松口同意。
“九如,快给他拿契约。”乐无缺很着急似的,让凤观昙竟平白生出些迟疑。
正待宗九如摸上桌案边的矮柜,将盛着纸张的匣子拉出来时。
“出事了大祭司!”唐梨急急冲进来:“报,千叶神殿派人到洛阙来拿那花簪了,大祭司亲自来的。”
19.十九
乐无缺起身,先问的却是:
“金的?还是银的?”
“是银祭司。”
祭司还分得如此之细了?凤观昙想,这银的莫不是不如金的厉害。
她话音一落,乐无缺与宗九如二人却都神色凝重起来。
见乐无缺蹙眉朝自己望过来,凤观昙心领神会,自己尚不是辟邪神殿的神官,就算真成为了神殿一员,不论金的银的花的,大祭司之间的谈话这样的机密也都不是他要参与的。
“要我回避?”
凤观昙刚要起身,却被眼睛发亮的乐无缺一把按回椅子上。
“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来了个大麻烦,给你半个时辰考虑,在这半个时辰里先试当一下辟邪神官。怎么样,准备好来一场赌局了吗?”
“赌什么?”
“赌我们今晚能不能加餐。”
乐无缺朝宗九如招手,让他带凤观昙去换一件新衣服来。
凤观昙还一头雾水,就被匆匆换上衣服,更衣时乐无缺撩开凤观昙的长发。那耳饰就晃荡着,暴露在乐无缺眼中。
乐无缺只是将那枚粗糙的绣花针摘下来,唐梨在一边递上金丝线,两人就着那枚珠子,飞快给凤观昙捏了个精美的耳坠。凤观昙本还担心他们发现异常,可乐无缺专心打扮他,对其他全无所觉。
“耳朵流血了,我擦擦。”辟邪神殿的那个乌龟护生的青年,也就是杜廿七,从瓶子里蘸了些药,擦拭了一下凤观昙的耳垂。
“你轻点,都红了。”唐梨在一旁责备道。
“谁知道他耳朵这么娇嫩,要不再上点药?”
“来不及了。”
凤观昙只感觉耳朵被帕子擦了一下,缓过神来,却一点儿都没感到疼痛。
几人七手八脚给他换了装扮。
按说乐无缺做出什么事,凤观昙都不稀奇。但整个神殿都如临大敌的时候,怎么还有时间专门装扮他?
凤观昙穿的甚至不是与宗九如、唐梨等人相似的衣袍,反而是件常服。一件雪白底晕染着青莲色的锦袍,远看色泽清淡,却偏偏绣了朵雍容牡丹。
凤观昙欣赏着辟邪神殿,或者说大祭司个人的品味,不太明白这安排。
乐无缺:“外面扫地的吉叔,管家的福婆都穿上神官服了么?”
唐梨:“都已经准备好了。”
乐无缺再指指那乌龟,唐梨心领神会。
眨眼间,唐梨的红蛇盘上乌龟,那只原本唯唯诺诺的乌龟被武装成了颇具灵气的异兽。
安排好这几位,乐无缺摸出药壶咽下几颗丹药,又往身上拍了数道符咒。
淡蓝色的火焰融进他的身体,乐无缺活动了一下指骨,身后的蓝蛇竖瞳发亮支起身体,高过乐无缺一倍,几乎要将脑袋搭在房梁上。
“你最近吃的药太多了。”宗九如对乐无缺说。
“挺过这个冬天再说。”乐无缺浑不在意。
凤观昙在等乐无缺解释,待乐无缺整装待发,终于开始安排他:“好,很好,你现在看起来深不见底。”
“我穿的也是神官服?”
“当然不是,是年节时我做的新衣裳。果然还要你这样的人来穿啊,赏心悦目,等会儿你就坐在那里,装作比我还厉害。做得到吧?”
凤观昙就坐在前厅离主位最近的椅子上,听乐无缺解释道:“没时间了,我长话短说。听好,这关系到真金白银,请你千万谨慎。”
乐无缺向他讲了起来。
这事说来简单,一切只因为那只从隹乡带来的花簪。
那花枝簪子,是锦雀神侍唯一的法宝,倾祂毕生之力打造,能为甚大,对使用者的影响却极小,是宝物中的绝品。虽然锦雀的能力不是最强,但这宝物却是大神君自己炼制的宝物之下,最高的品阶。
听到这里,显然辟邪神殿如此好运又冒险得到宝物,必不可能拱手让人。莫非是打定主意让千叶神殿的人空手而归了?
那他又如何办得到?
“那锦雀大人本是千叶神君从属的神侍,千叶神殿得知此事,必不可能放任我们留下花簪,早晚来取,绝留不住。所以……”只听乐无缺自豪道:“所以我当时便主动去信,让他们派人过来,也快让咱们从他们那里赚上一笔!”
凤观昙对辟邪神殿的行事风格已有了深刻的认识,刚才就不该猜乐无缺胸怀远志,原来他是要卖宝物。
眼下问题就成了,千叶神殿是来送钱的,却没想到来的是大祭司本人。
这银祭司与金祭司,原来并不是职位高低,而是对两个神殿大祭司的代称。
“楚国的两座千叶神殿,都城的那位大祭司是个金发的家伙,剩下那个无论怎么看都略逊一筹,却刚刚好姓银。众人背地里便这么区分了。”
“你说的金发的家伙,不会是……”凤观昙听说一位大人物格外符合这特征。
“就是当朝大国师,姓伊的那位。若是他来,自然也麻烦,但这钱上他兴许还能公事公办。可银祭司这人,从前还是个普通祭司时就讨厌得很,斤斤计较,为人极差。如今新官上任,这点事还要亲自出面,定是来谈价的。”
凤观昙忍不住道:“谈价上,能有比你厉害的人?”
这句实是发自内心,整个辟邪神殿数乐无缺一见银子就眼里发光,不肯放过一文钱。
乐无缺远目殿外的景色,语气难得不再轻快,他摇了摇头。
“若是两个普通人,靠一张嘴便能左右双方价码。但若是盗匪与商贩,掌握价码的只会是盗匪。他的能力,比我要强。”
“同是大祭司,不该会相差太远。”凤观昙有些疑惑。
“辟邪逢冬日即眠梦,神君的冬日,已经千年了。如你所见,整个神殿只有我们这些人。辟邪神殿从我加入时就几乎没有神君襄助,处处困难,修炼困难,获取信徒困难,直到这十年才渐渐好转……四方神殿表面上势均力敌,实则能力悬殊,只是外人不知。哈哈,全靠我演的好,他们都以为我是辟邪三殿里最强的。没人知道,我的法力甚至还不如千叶神殿的普通祭司,不过,那位祭司如今也升职成了大祭司,马上就到。”
你在高兴什么……
凤观昙笑不出来。
凤观昙也是此刻方知,四位神君每位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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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座神殿,千叶在楚国有两座,白泽在周国有两座,重明和辟邪一样,南北各有一座,剩下的四殿是合在一起的主殿。也就是天上地下,大祭司仅有有十二位,神殿共九座。其下分支不计,但其中修者只能来自这九座神殿下派。
辟邪神殿,在楚国仅有一座,就是这里。
凤观昙本以为这里只是从属大神殿的小分殿,没想到眼前的人居然是整个楚国官衔最高的辟邪大祭司。
这意味着执掌世间的神明之下,乐无缺已经是最高的一阶,说呼风唤雨不为过了。
身份能及他的,唯有另外十一位大祭司。
凤观昙心中升起一股不真实感。
“如今他们听说我刚和神侍交锋过,必然猜测我受伤,虽然缘由错了,但结果相差不远。辟邪神殿本就势弱,银祭司绝对会借机打发我们。可若是周国的另外那座辟邪神殿派来人支援,或许有机会震慑住他们。”
“谁来支援?”
“你。你还没有开始积攒灵力,甚至没有护生,让人看不出深浅,是绝佳的扮演者。你的目的就是和他谈价钱,尽量多要点。一会儿记得看我的脸,我如果疯狂眨眼,那说明还是少。”
“……”凤观昙默然。
瞧乐无缺一本正经的样子,别的不说,他是真的关心钱。他到底是进了个怎样的神殿?
凤观昙还有很多问题,其中之一就是辟邪从不冬眠。
但院外忽生出一道云霞。
“来了,来了!”
乐无缺拍拍他的手,自己闭上嘴,大模大样翘着脚靠进椅背。
凤观昙见福婆出去迎人,他还在消化方才得知的事,完全不知要要他做什么。
等了好半天,凤观昙远远地瞧见一行人穿过那丛牡丹,又路过松柏,两步之后即将迈上正对着前厅的九如台,如同凤观昙来时那般。
那五人之中,左右各两个从属在即将踏上石板时,诡异地停步,做了个向后退的动作。
只有为首的黑袍男人继续向前,如常行走,
就在这眨眼间,人影全部消失了。
一眨眼,黑袍男人竟已迈进厅堂门口,他身边的四个随来的神官也都齐齐站在他身后,近在咫尺目送黑袍男人跨过门槛。
搭配着他们几乎木刻般的表情,“来者不善”四个字从凤观昙脑中冒出。
他们想必在这方空间里使用了自己的规则。
一想到辟邪神殿这几个人差点要坐驴车回城,千叶神殿人却能轻易缩地千里,显而易见,对手的实力要强太多。
为首的黑袍男人人至中年,长发间生出几绺银灰,细目薄唇,眼尾藏了些皱纹,样貌略显刻薄。他臂膀一侧戴着银色的千叶神徽,纤云独鹤,肩头站着一只眼眸锋利的秃鹫护生。
与身后几人一样,他也身披墨袍,衣摆渐染成白色,且不说衣衫用料、身上法宝,单单凤观昙一个毫无灵力的人见到他,都能觉出他周身流光璀璨,让人不敢逼视。
凤观昙本还以为乐无缺夸大,而今看来,若非明面上四大神殿维持着平衡,这几位就是抢,在座众人估计也没有还手之力。
20.二十
凤观昙再看自己身边,乐无缺神采奕奕,根本看不出他一夜没休息,又受了重伤。
大祭司果然还是非凡人可比,已经假装得非常熟练了。
“乐大祭司近日可好啊?”银祭司自然不知道门外是管家福婆和扫地的大叔,也留了个属下在外。他自己一落座,开口就是寒暄:“之前听闻你那位得力属下被邪灵杀了,我还替你担心呢。”
“生生死死不就是修者宿命,再提拔新的就好了,这没什么稀奇的。你刚当上大祭司,不知道也正常。”乐无缺脸上的表情维持着轻松,握着茶杯的指尖却有些发白,“银大人有空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噢,我忘了,没有刺客惦记着你,你很安全不必担心。”
乐无缺指的是最近时有声名显赫的重臣、名士被刺杀,同为辟邪神殿大祭司的金祭司就在担心之列。
但像银祭司这种于百姓间毫无名气可言的,完全无需担心。
银祭司最讨厌有人拿他和另一位大祭司比较,一听笑意立时也收了。
“如今风波诡谲,千叶神殿也在追查究竟是谁在作乱,偏偏总有人提许是辟邪神殿的闲人。这么一看,乐大人即便是毫不相干,也格外关心着,应该不会是那坏心的贼人。”
“你也一样。”乐无缺可不在乎当个与刺杀毫不相干的无名氏,至于怀疑也直接还给了他。
银祭司听后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银祭司“寒暄”起来弯弯绕绕,没完没了。
看他进门的时候耀武扬威,神气得像是来兴师问罪,原来是没事找事专同乐无缺拌嘴来的。
凤观昙本就一夜未睡,他舒舒服服坐在椅子里,倚着扶手竟有些昏昏欲睡。
凤观昙模糊地阖了一会儿眼,直到耳畔两人交谈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
“……乐大人,这回你们又折损了些人吧?瞧你们的人手该是很难全身而退的,可惜没轮到我们千叶神殿来襄助。”
“不会,辟邪神殿尚有余力应对,众人毫发无伤,如果你眼神好的话应该能看出来才对。”
“真的?哈哈,你我都是大祭司,我们之间不必藏着掖着。”
“骗你做什么,不,倒也不是完全毫发无伤。昨夜在隹乡与失控的锦雀大人正面交锋,制服祂时受了些皮外伤。不过——”他话锋一转,将他的目光引向凤观昙,“幸好有周国来的朋友在。”
进门后,对旁人都没正眼瞧过的银祭司,此刻望了过来。
凤观昙好整以暇倚在扶手椅中,苍白的手正托起那只乌金釉的茶盏。他一身鲜亮,连耳珰也流光溢彩。听到这话,如同刚睡醒一般懒然抬眼,瞥了一瞥堂中人。
若是旁人在这大厅里装出这副模样,命都已经斟进茶杯里了。
眼前银祭司的秃鹫维持着常形,它展翅时半边羽翼足有一人长,几乎控制了屋中的灵息流转。在那只秃鹫的逼视下,即便人能伪装,护生却没有办法时时被左右,都表现得很诚实。
除了杜廿七去取簪子,留在屋中的唐梨与他们的都护生低下了头,宗九如的猫头鹰也脑袋也缩进翅膀底下。
唯独凤观昙毫无所觉,甚至,他方才真的小憩了片刻。
他做了一个陌生的梦。
银祭司打量着凤观昙,神官有时也会行走凡人间,为了不暴露年龄改易容貌很平常,神殿众人都是凭借护生互相辨认。
可他一感受过去,竟没找见这人的护生,银祭司狐疑地多瞧了他一眼。
“真是每次乐大祭司都有些新花样,把小情侣的护生连在一起,就真能发挥出威力?藏起护生,我便不认得了?听我一句,心思还是多放在修炼上吧,辟邪神殿平日虚张声势就算了,我这个大祭司都到了,多少你也该收敛些。”
眼前这花瓶的名字银祭司都懒得问,只看这家伙能翻出什么花来。
乐无缺:“银大人,冒犯我无妨。可这是周国来的神官,与我并不相熟,你也如此随意不太好吧。”
“是我没把你们当做外人啊,这位小祭司介意我的实话直说吗?”他很不在意一般望过来。
凤观昙见乐无缺的手无意识敲在桌上,记得那提升灵息的符咒时间大概是半个时辰,在与别人对抗的情况下,消耗得可能更快。
乐无缺急于解决这件事,可还没找到机会。
凤观昙放下茶盏,比银祭司还要轻松:“介意啊,不过我介意的是——你们不是来拿宝物的么?不如快些拿了离开,我喜欢清净些。”
银祭司没想到眼前的祭司居然连客气都不客气一下。
“好好好,有劳,各位完好带回锦雀大人的宝物十分可喜。锦雀大人是神君座下神侍,宝物自然是千叶神殿所有,我这便护送宝物回去。”
还真是一句钱都不提啊。
“辟邪神殿也正有此意,不然又怎么会去信请你来取呢。不过我们不止费心保住了宝物,还费力除掉了失控的神侍大人,如此功劳,总不该无所嘉奖,且这宝物也至少要算我们与千叶神殿一半一半吧?”
“我们会在册子上替你记上头功一件的,匾额也可以送一只。至于你说一半一半,我先听听,要如何分呀。”
他宁可继续胡扯,用块匾额打发人,也不肯立刻让辟邪神殿如愿。
花簪是拿钱也买不到的宝物,偏偏他不愿意付。若非天生小气,怕是和乐无缺有些龃龉。
乐无缺只听到一半一半,生怕价钱也折了半。
他有些着急地望过来,碍于他给凤观昙制定的身份,才没立刻打断。
凤观昙像是思考了一下:“若是头一半,尾一半……那有人得到簪头花,有人只能得光秃秃的钗子,不如就从中间劈开可好?”
凤观昙竟是要直接将这簪子一分为二。
然而千叶神殿的宝物和别处有所不同,并非集中储藏灵气,多是经过精密排布研制出的,部件连接十分紧密,破坏一处,很可能整个就无法使用。更别说不是截成两段,而是从中间劈开。
“这是什么话。若是坏了,算谁的?你吗。”
“自然是算你的。那簪子若是对你们也不贵重,便是折在这里,也无妨。”那样一件难得的宝物,凤观昙却一副全不在意的模样,“至于匾额,我们辟邪神殿不用,命不够好的人送的匾额,放在我们这吉祥如意的地方,不方便。”
凤观昙朝他笑了笑。
“你胡说什么?”银祭司怒瞪了他一眼,却又想表现得更淡然一些,靠回椅背,语气中带着威胁:“即便你只是个小小祭司也该知道。对宝物不敬,就是对神侍大人不敬。”
乐无缺是要凤观昙装作是隐世却强力的神官,但具体的安排只有一个,不能表现出畏惧。
这一点,凤观昙完全不需要假装:“我说的不清楚?既然你害怕对宝物不敬,还不把属于辟邪神殿的钱,和匾额折算的银钱都如数交上来。”
“呵,口气真大。”银祭司听完想张口,却又再将凤观昙打量了一番,“那不如就让我听听辟邪神殿想要多少?”
银祭司维持着面色如常,摊开手询问。
凤观昙则在他抬手的一刹那,惊讶地望向他的掌心。
在那里,一块闪着金光的骨头藏在其中。
千叶神殿大祭司在身上藏了一块夏鸟之骨?
夏鸟之骨来路不明,灵力强大,私藏显然是违禁,他身为祭司居然藏着这个。这要是被抓住……想来他是个大祭司,除了同级别修者无人能压制他,才有恃无恐。
凤观昙不动声色先转向乐无缺,这回轮到乐无缺说话了。
这位辟邪神殿的大祭司举起一只手,喊出价格:
“这价嘛,不多不少黄金……两,唔咳……”
乐无缺说着话,猛然顿住。
不只是乐无缺,厅中所有人身后的护生都瞬间僵住。
乐无缺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像经历着什么痛苦。
但他片刻就消化了这个状态,恢复了坐姿,只是手还死死攥着扶手。
银祭司脸上略微带着笑意,又问了一遍:“我好像没听清,你说要多少呢?如果我记得没错,信中说的是黄金百两吧。”
凤观昙观察这些护生。
像是乍然进入对峙的局面,棋盘上的双方都不能更进一步,但也在大厅左右一步也不退,互相警惕地对视着。
银祭司说完,脸色就微微僵了一僵。
是对面的蓝蛇在他话音刚落后,猛然灵息涨了涨,正嘶嘶吐着芯子,似乎勉强占了上风。
“我说,你的脑子是不是生锈了?一百两就想打发我们。”乐无缺一听黄金百两,登时急了。
“是吗?一百五十怎么样,再多我会怀疑辟邪神殿的能为。”
乐无缺也没有占据舒服的位置多久,那种志在必得的微笑就又回到了银祭司脸上。
他们无声对抗着,暗流涌动间唯有凤观昙对究竟发生何事一无所知。
宗九如木着脸,闭上了眼睛,唐梨则在发抖。隔着一道地毯的银祭司属下,脸上的表情竟然也相去不远,都是一副淋了大雨的惨样,看来势均力敌。
凤观昙完全不受影响。
乐无缺朝他望过来,汗水顺着他头流了下来。
——我一眨眼你就抬价。
凤观昙没空多替他们担心,回忆起这个最重要的环节。
凤观昙接替他开口道:“黄金百两?祭司大人莫不是在嘲笑千叶神君,一位丛神的宝物竟只值百两。依我看应该——”
他的报价抵在舌尖,乐无缺眼睛的焦点并不在他身上,但是他的眼睛不自觉眨动。
一下,两下……
两百、三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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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两?
乐无缺已然坚持不住,蹙着眉头紧闭上了眼睛。
罢了。
“喔,那你觉得多少合理。”银祭司咬着牙开口,用一种探究的神情打量着状似轻松的凤观昙。
“一千两。”
凤观昙说完云淡风轻地看着他。
整个厅堂陷入沉寂。
银祭司分身乏术,但见凤观昙成为全场唯一能自如开口的人,他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不敢相信,身后秃鹫的羽翼转而朝着凤观昙张开。
凤观昙毫无知觉。
但就趁着这空隙,他偷眼见乐无缺的蓝蛇尾巴缠住一个银祭司的随行属下。
这边银祭司还在专心对付凤观昙。
那边身着千叶神官衣袍的青年随着护生被绞住,从椅子上一翻,摔了下来,抱着自己的肩膀在厅堂中间的地砖打着滚。
他嘴里大嚷着:“祭司大人……不要了……”
他的服输似乎打开了一个缺口,宗九如的气息从凝滞到和缓,甚至调整着节奏靠上椅背偷歇。唐梨也像终于从定身中挣脱出来,紧紧扶住桌角。
“废物!”银祭司习惯了四平八稳地说话,愤怒时也像嘴里嚼着什么.只是他手边的茶碗应声而碎,显然他是真的在发怒。
但片刻后,一切似乎都结束了,几个人如刚从一场瓢泼大雨中逃出来在屋檐下安心相视。
乐无缺长出一口气,但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整个人又笑盈盈望向银祭司。
结束了?这就结束了么。
凤观昙真想知道他们是如何较量的。
银祭司掩饰着脸上的愠怒,碰壁之后,他第一个打量的不是乐无缺而是凤观昙。“和诸位随兴玩儿了一局,小神官感觉如何?”
所有人都跟着朝自己望过来,凤观昙打了个呵欠
“我啊,险些都要睡着了”
面对几位千叶神官对他满眼的探究,坐在同一侧的乐无缺几人眼神里也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银祭司听了,则像被钓上来的鱼尾巴抽到了脸,“呵,你们辟邪神殿还真是藏龙卧虎。好啊,黄金千两。只是——”
话虽然松口,语气仍然危险。看千叶神殿诸人通身的气派,这些数目根本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听这意思,他预感他们仍要为难辟邪神殿。
银祭司继续道:“好不容易来一趟,这样就散了,未免无趣。我从赤珠城带来几坛神殿酿制的好酒,本就是打算送给乐大人的,不如,大人与我喝一杯?”
偏偏此时要喝酒。
身为一殿大祭司,总不至明目张胆下毒。但若说他只为饮酒,凤观昙十个不信。
银祭司还是那副平平常常的脸孔,指使着两个属下起身倒酒。
酒是他们带来的,酒坛一揭开,散发出一股特别的味道。
凤观昙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什么。
“既然谈得如此顺利,我一杯,你一杯?”
银祭司劝酒劝得简单。
乐无缺也没推辞,接过酒杯当场喝了。
“果真好酒,祭司大人还蛮惦记着我的嘛。”
“再饮一杯吧。”
“这杯也不错,很解渴。”
“再来一杯如何?”
“嘶,我倒有点不胜酒力了。”乐无缺正要摇头。
“怎么会,乐大人年轻气盛,正是喝酒的好时候。今日高兴,每喝三杯,我们便加一百两如何?”
原来这里等着,凤观昙眼见着乐无缺应了。
乐无缺就这样当场被劝了十三杯。
不止没有停的意思,他还装得游刃有余,一副天生海量的模样,没注意到自己身后的蓝蛇已经放低了脑袋。
宗九如上前想要阻止,被银祭司的属下挡了回去:
“我们大祭司请喝酒,你配分一杯?”
瞧着乐无缺喝酒的银祭司,得意地朝凤观昙扬了扬下巴。
凤观昙忽想起了这酒坛中飘出的是什么味道,人们会把驱蛇蝎百虫的草药放进酒里,尤其是节庆时,这种驱邪杀百毒的酒更是常见。
乐无缺修炼多年,慢慢地护生变得更强,身体反倒成了护生的附属,也正因如此修者灵力超过一定阶段,年龄看起来就不再增长。
乐无缺就是一条毒蛇,这酒既是神殿酿造,多半是节庆时发给信徒,必然有灵力蕴在其中对凡人有些功效。但对乐无缺,相当是一种兵器也不为过。
银祭司满脸带笑地看着乐无缺喝酒,和街边瞧着耍蛇人挥鞭的路人同样表情。
凤观昙并不知道乐无缺为什么这么缺银两。
可乐无缺是想要钱,这难道不是辟邪神殿应得的么?
“喝一杯,就有一杯的酒钱?不如我来替大祭司喝吧。”
坐在一旁的凤观昙忽然出声。
21.二十一
“好像没允许你上场吧,是不是我不出声,你们忘了这里坐的是位大祭司?”银祭司刻薄道:“都这么舍不得这口酒。人说乐大祭司的这座神殿,已经沦落到,看到钱跟狗看到骨头一样,今日一见,唉,果真无错哈哈。”
“……谁说的?”乐无缺停下手里的第十六杯,语气陡然凛冽。
看来众人嘲笑地望着他,他不甚在意,但骂起整个辟邪神殿,就无法置之不理了。
这就是银祭司在等的?
让乐无缺喝了那么多酒,却又舍不得白白丢了这千两黄金。
趁乐无缺还没摔了酒碗,凤观昙道:
“说得也不差,不过不止我们辟邪神殿的大祭司。银大人你,不也对骨头趋之若鹜。”
“信口开河。”银祭司笑道,“我为什么会对那些俗物感兴趣。”
凤观昙:“那为什么看到喜欢的骨头,要忍不住藏在身上。”
“你说什么?”银祭司打断他。他的两名手下还尚在状况外,但辟邪神殿的几人却都了然,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过去。
“我说,我们向来拾金不昧,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如今我们只是想要……”凤观昙眼神有意扫过银祭司的手掌,又转向他的脸咬字格外清晰,“黄金万两而已。”
若凤观昙猜的不错,银祭司根本是靠夏鸟之骨才脱颖而出,抢到这个空位,成为新的大祭司的。
银祭司紧握扶手的手沁出汗水,他手中是有一块夏鸟之骨。
这东西能为他平添一大截灵力,又能自己净化不会反噬宿主,属性还不属于任何神君,不会被发现,他怎么可能上交给主神殿?
可他自认此事做的天衣无缝,没想到居然有人暗中知晓他的一切。
不,不可能。是因为辟邪神殿擅阵法吗?早知道不将它带出来了。他本想借着着它,在他们的地盘上扬威的。
他望向左右,好在三个属下还没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他忐忑地调转话题:“你,似乎很喜欢做些天马行空的猜测,你们落得如此下场,与拾金不昧有何关系?”
“自然有关系,若是分文不取,或是少取一文,都算拾金不昧,是大祸患呢。”凤观昙回答。
银祭司揣着心虚,听哪一句都像是在说自己。
本想着,新官上任终于有机会,顺手挫一挫隔壁辟邪神殿的威风,好叫千叶神殿的人也知道,他可是货真价实能和那伊国师比肩的大祭司。
现在却只能忍气吞声。
“好,那就黄金万两。”
“大人……刚才不是说?”他的属下连忙上前提醒。
银祭司摆了摆手,“他们如此辛苦,多赏些也是应该的,我们不差这些凡俗之物。”
“不,大人数错了,我们要黄金一万五百三十四两。”凤观昙纠正道。
“好……”银祭司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也没心思在他的算法上多纠缠。他脑子里全是等回去之后,要背地里多受原本的同僚耻笑,心里愈发对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新人恨得牙痒痒。
“大人?”底下的属下仍有些怀疑。
“无妨,锦雀神侍是整个洛阙唯一的神侍大人,能力超然,他们为处理此事,损失甚重,如今送回法宝才是要事,我们自然也要付出一些的。如此才好,礼尚往来。”
他解释完,属下都心思一转,若真用万两黄金,辟邪下次遇到自然也要来换,他们穷了这么多年,到时就未必拿得出了,辟邪神殿的宝物就会是千叶神殿的囊中之物。
“大人果然周全。”
银祭司捏了把汗,幸好,一句就搪塞过去了。居然还要自己找理由,替自己前后矛盾的行径遮掩。
银祭司瞪了凤观昙一眼。
凤观昙正一脸困倦地喝茶解乏呢。
他们至此再无利可图,辟邪神殿并不想再有什么你来我往的无用交锋,直接拿出花簪,让他们验察。
宗九如则查看了他们送来的箱子,打开木箱盖,里面金光满满。
就在昨夜,凤观昙还连口饭都不敢吃饱,若要一路北上周国只能带着妹妹餐风饮露。现在,居然在跟万两黄金打交道。
真是命运难测。
银祭司一刻都没有多留。
等坚持到他们彻底离开辟邪神殿,乐无缺才卸掉支撑着他的骨骼般靠到椅背上。他的蓝蛇变得很小,一溜烟钻进他的袖子。
他整个人和那条蛇一样,看起来很想找个被子钻进去。
乐无缺看起来酒量不佳,凤观昙走过去想要关心一下。
稍微缓过来的叶无缺却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
唐梨、宗九如也都围到凤观昙身边。
“你……怎么样?”宗九如问。
“还好吗?”唐梨好奇地凑过来。
问我么?这屋里的几个人,个个脸色苍白,竟然都围过来问他如何了。
“我应该不好?说来,方才你们究竟如何较量的。”
凤观昙给乐无缺披了一件衣裳。
乐无缺打量着他拉过他的手,指尖搭在他手腕上。
正在这时,凤观昙又感受到了那种被紧紧盯着的感觉。
他望向屋角,那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有角桌上用来招财的珊瑚盆景。
“那家伙新官上任,想给旁的神殿一个下马威。实则除了震慑一下咱们,他也不敢到其他神殿耀武扬威。亲自来这儿,当然是想少付点金子让人笑话我们,借以突出他手段高明。他呀,想看我们出丑。”
乐无缺解释。
“原来你知道啊,大祭司。”
“……我又不是真傻。”
“那还喝那么多。”
“他不是给钱么。”乐无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酒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作用了,用灵力酿酒岂不是白吃他的丹药,是咱们赚了好不好。”
那点力量对乐无缺来说,微薄到像是海里的一滴水。
凤观昙懒得驳他,“所以刚才发生的究竟是什么?”
“说了是出丑啊,他多半是想看我力有不逮在地上打滚。所以,我们都在疼。”
宗九如替他解释道:“不知道他的法宝是哪一样,但他多半是用法力在屋子里构建了简单的规则,蚀骨锥心。进入者即分摊痛苦,若能以法力压制住对方,就能把痛苦转移给法力不如自己的输家,直到有一个人崩溃结束。”
“他这么自信他的人也能赢?”
“当然了,咱们确实不行。”乐无缺诚实道,“千叶神殿的招数最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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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很是自负,他应该也没多想只想着如何击败我。方才我被牵制住,只好先尝试用法力添加规则,让痛苦在同阵营几人之间自由流转,将你们承受不了的分给我。但是我确实力有不逮,这场交锋最主要的还是靠大祭司。可他的两个属下都是祭司级别,九如对付一人尚且不够,也无法空顾及你。最后局势简直是一边倒,还是他看你云淡风轻觉得你轻蔑他,我又分神没拉住让他顺利转去选择你。有这点喘息机会,我才趁机压制住了他的属下。这一场集体角力中,他比我先转移目标,又和你实力悬殊,怎么说先打滚的也该是你啊。”
“你还挺期待的?”凤观昙问。
“我都快急死了,你还说笑呢。”
凤观昙听懂了规则,其实他最惊讶,乐无缺和宗九如虽然说自己技不如人,但在他们的努力之下,对方也没落得多少好处,竟打出了势均力敌的架势。尽管过程中痛苦万分,但他们都依靠着对方的破绽暗中较量。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了:
“所以啊,所有人都在担忧你会先一步露出破绽,想不到你是最为镇定轻松的一个。怎么做到的?”
“我毫无知觉。会不会,因为我只是个凡人?”
乐无缺的手从他的手腕撤走,困惑地摇头道:“完全没有问题。你虽无灵力,但也不可能一点都没有。不然要如何存活在这世界?凡人和修者,并不像你想的界限那么明显。”
“那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没有护生?”唐梨插口道。
“是作用在身上的。”宗九如摇头,“他知道杜廿七不在,而凤观昙的护生不在,所以应该有这个相关的限制。”
几个人围着凤观昙开始思索,像是会诊的大夫。
凤观昙忽想起他们给他拆耳饰的时候也不疼。
自从离开山神庙回到叶家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感受过疼。
外伤不疼,现在连灵力造成的伤害都不疼。
“你是不是天生不怕疼?”乐无缺问。
“不,正相反。疼是我最不喜欢的感觉,但我的感觉又太敏锐。就在之前,我还……”
疼来着。最后一次,是御烛天抓住了他手的时候。
凤观昙如实说了。
“那你能现在就加入我们吗?唐梨,给他拿纸笔。”乐无缺忽道。
“究竟怎么了?”
“我之前见过一个神官的招数,是前面的所有对你的攻击都看似不生效。但是最后一击,会将前几次的伤都爆发出来,让对手毫无应对之力,看起来仿佛多次标记后一击杀死对方,实则是依靠累积。”乐无缺说道。
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没落到身上的痛不断累加,终会积攒到凤观昙一次无法承受的地步,太过危险。
乐无缺说完,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凝重。
但乐无缺接下来,比他们的脸色都更坏一些:“而且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一个神殿大祭司面前,展示了你能看到夏鸟之骨,他就算现在没反应过来,之后细想也会慢慢发现问题。银祭司虽然看着像是为了官位汲汲营营的笨蛋,但却是我见过最心狠手辣的一位,甚至我也觉着上一任千叶大祭司死的蹊跷。你知道你面临的是怎样的危险吗?
“现在,你非留下不可了。”
22.二十二
“不行,他不能。”有人站出来反对,是杜廿七。
若非他开口,这一切真是顺利得仿佛被预演过一般。
“我们已经没有药了。”杜廿七说了理由。
“不应该,我昨天还路过去瞧了,记得有最后一颗啊。”乐无缺罕见地露出惊讶,坐直了身子。
“大人,若是细看,您就会发现上面的标记磨损掉了。这要怎么给他吃?”
乐无缺思索片刻,表情变得有些遗憾,但当他转向凤观昙,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爽朗:
“唉,虽然我们很想把你往火坑里推,但幸运的是,你只能在这里先挑个主簿当当。不用修炼,不用动武了。”
“你的意思是,我本来应该动武?”
凤观昙本来以为他新入门,该是与福婆他们同级,先做些不必出门的文书工作。
这是神殿,迈入其中已是窥见这世间绝密,这几人竟都在还指望他一步登堂入室成为修炼者?
“当然应该,只可惜我们竟没有药了。想一想自打遇见你,你每次活下来都帮了我们的大忙,简直是个神君选中的新同僚。”乐无缺说话的时候盯着他,满脸遗憾。
他将没有药了,又重复了一遍。
凤观昙有一种错觉,他感觉乐无缺很想让他问出这句话。
“什么药?”
“我就知道你会关心,那我可一定要讲给你了。”
乐无缺在被宗九如检查,他歪坐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歇着,嘴上一刻不消停,一听到凤观昙发问就飞快讲起来。
明明是他故意说得模棱两可,引凤观昙疑惑的。不过凤观昙还是认真听着,这些他确实不知晓。
乐无缺告诉他,想要成为修炼者的人,要先吃一颗特殊的丹药。
这药只能由主神殿的大祭司下发,其余神殿无法自行炼制。
这东西按说当初备得够多,没新人的时候,十年八年都用不上,谁料想他们的竟用完了。虽上报过,但主殿最好的炼丹手,也就是辟邪大祭司本人如今也自顾不暇,正在养伤中,尚需要时间炼制。
“这药一生只能吃一次,就是在入门的那一次。可惜上面没标记,不敢拿来给你吃。”
“我看你很想拿给我吃。”
“被你看出来了?怎么看出来的,好眼力,你才是我的护生吧?”乐无缺一口气说了好几句。
凤观昙只是随口一问。
谁料他真的在想。
“这丹药实则并无问题,它没有标记出的只是属性,仅此而已。它既不危险,也不特殊。相反,还很适合你,赌吗?”
乐无缺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和凤观昙一见如故。
“好啊。”凤观昙轻轻松松就点了头,好像乐无缺只是让他挑选一道菜。
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俩。
“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
宗九如几乎没有反对过大祭司的决意,但他此刻站在两人中间,脸上不是着急,也不是忧虑,而是一种不解。或许是他如此相信的大祭司做了反常的决定,当然,凤观昙要更加难以理解。
“大祭司没说,我告诉你。为了不浪费一丝一毫灵力,绝不会用相克的东西炼化,几乎都是同类聚合在一起,因而每一颗丹药都有自己的属性,如果你吃了这颗丹药,你就能补强这种能力。就比如你是一只鸟,那最好选择标注着“鸟”的丹药,因为它们说不定是可以让你飞得更快,对你有好处。而不是蚯蚓,因为就算你选了,一般的鸟也还是没办法钻到土里,在它学会挖土之前,这种变强对它几乎没有意义。”宗九如说到这里,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而这样选择的机会,你只有一次。”
“是啊,我和唐梨选的都是蛇,不过当时没有乌龟,我们天赋聪明的这位选择了猴。所以只要你加入,就能看到这只乌龟努力想长长尾巴,有一天或许真有在树上荡秋千的机会。至于我们的副祭司呢……唔。”
乐无缺说着,被宗九如递来的茶杯险些磕到嘴。
“总之,这药虽没问题,但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属性的药,万一你用不惯,或者不适合你的护生怎么办?”
“我没有护生啊。”
凤观昙回答,所以药是什么,都没有关系。
宗九如噤了声。
的确如此,凤观昙根本没有护生,就算让他选,也是没有可依照的。
“你吃了这颗丹药,就要为这颗丹药负责。可别反悔啊。”难得乐无缺声音镇静,淡淡说了一句。
凤观昙则很轻松地允诺,“我知道。”
“那,既然你愿意那我们就求之不得啦。”
如果乐无缺是只螃蟹,他一定轻松的松开了自己的蟹钳。
宗九如蹙着眉,似乎在消化面前这件事。
凤观昙则在出神,在他留存着的微薄记忆中,所有相识者都仿佛一团雾。
但属于辟邪神君的这一团雾气,沉默、安静,让他想起最寂寥的冬天,寒冷萧瑟,雪地茫茫一片灰白。
凤观昙的选择不多,但既然选了,就没有什么好迟疑的。
这些丹药里,未必会有什么奇怪的种类。至于吃了之后,会不会达到自己希望的效果。就不得而知了。
他见乐无缺站直抻了抻胳膊,将刚才为假造闲适态度而卸下的神徽挂回肩膀。他们要先签契书,再去丹阁。
凤观昙对此自然没有异议,自己不入辟邪神殿,便不能成为修者。
万一白骗走他们一颗丹药,他们可得不偿失。
宗九如带他们回去书房。
“大祭司,这酒要怎么办?”唐梨问。
刚才那一大坛酒还摆在厅中,是乐无缺将它强留下来的。
乐无缺瞥了一眼那只还很满的大酒缸,“这可是好酒,至少有百年了。他们真是不知道好东西,居然溶了药草在里面。”
“再好你也喝不了。”宗九如说。
放些驱蛇虫的草药是正常的,只是对乐无缺来说不能多喝,变成了糟蹋。
“我的伤早晚会好的。算啦,想办法卖给重明神殿,这么一大坛呢,他们信众许多,节庆的时候会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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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无缺回答。
宗九如点头,唐梨则直接将这件事记在了本子上。
回到桌案边的乐无缺随手给凤观昙写了一份契书。
内容只有短短半页,不过是“自愿加入神殿”、“侍奉神君”之类。纸面上没有太强的灵息流转,凤观昙怀疑辟邪神殿连契书用的纸张都罄尽了。
凤观昙不动声色签完,不由问:“就这些吗?”
“当然还有。”乐无缺将那纸往宗九如面前一拍:“我的部分完成了,轮到宗大人了。”
宗九如这时刚从书架上找出一份非常详尽的契书,照着在凤观昙的名字下誊出一张张附加的内容:“要保守秘密,违者天打雷劈”“为期三年,每个月,衙门支五两五钱。”“年节按《楚律》休沐。”……
原来这才是完整的内容,乐无缺不记得,留给了宗九如。
“等等,这里是不是错了?”
凤观昙发现一点疏漏,未免宗九如重写一遍浪费时间,他提醒他:
“五两五钱,衙门支。之前不是说一半一半?
“就是一半一半,辟邪神殿的那一半,我们付不出来。但你放心,你没有旧记录,我会直接将你登记成丹阁阁主,月钱二十两二十五钱,衙门拿出十两十二钱半,你就能得五两五钱了。”
凤观昙看他一本正经算数,“那还有五两七钱半去哪儿了?”
“大祭司要。”宗九如脸色如常。
凤观昙问出来时就猜到了这个答案,这究竟是什么贼船。
他坐在宗九如对面,反着瞧那张写满字的纸,发现丹阁阁主是大祭司之下四祭司之一。怪不得当时宗九如查月钱时,就一句就将“大祭司”提上了凤观昙的日程。
“那我要只是刚刚加入呢?”
“在辟邪神殿能揭开锅的情况下,就是支五两五钱。”
等宗九如写完,凤观昙粗略看过没什么问题。
宗九如给他拿来朱砂印泥,让他摁手印。
“你没有印章吗?我给你刻一个呀。”乐无缺在一旁闲得发慌。
“你们是不忙吗?”
凤观昙印好了手印,宗九如则将契约拿来,从一只髹漆匣子里拿出一枚印章,在上面盖好,再将它们统统收进匣子里。
匣子只掀开一道缝,凤观昙看到里的纸有厚厚一沓,看来有过许多契书。
宗九如很快就合上盖子将它放回书架,转身对他说,“从今天起你就是神殿的一员了。”
“好,副主事。”
“你怎么先叫他,不先叫我这个大祭司呀?”
凤观昙感觉无论什么情绪都能被乐无缺的聒噪轻易化解,转化成吵闹。
“好啊,大祭司。”凤观昙闲闲开口,话一出,忽好奇道:“那主事是谁?”
“当然是我了。”乐无缺回答。
“你们为什么分开称呼?”凤观昙不知是否有些他不知晓的规则或是布置。
乐无缺摊开手:“因为我想让他叫二祭司,他不同意。”
“看来也是……”这谁可能同意?
23.二十三
终于写完,乐无缺抬脚要走,又被宗九如拦下来。
事情没这么简单,还有最后一张,以作领取丹药之用。
要凤观昙先递出申请,再有祭司和大祭司批复。
凤观昙举起自己的手,之前被御烛天抓着的淤痕还没消散。
乐无缺则干脆重新倚回了椅子里,抓着扶手,一副没什么力气的样子。
留下宗九如长出一口气,思前想后,提笔先是自己写上:“功绩已达,申请领一颗丹药成为修者。”
接着又换另外一只手写下自己那份:“为使其更好地帮神殿搜寻宝物、解除隐秘符咒、提高对抗邪灵的法力、增强自保之力,经诸位祭司商议,一致批准,即刻可入丹阁领取。”
而后用乐无缺的印章一盖了事。
“宗大人,实是辟邪神殿不可多得的人才。”凤观昙诚心诚意夸赞道。
不出所料,没得到宗九如的正面回应。
凤观昙竟连这张纸都不必沾,就结束了流程。等到乐无缺先迈出门去,凤观昙空着手从容跟上。
整理东西的宗九如没有跟来,寂静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俩的脚步声。
一路都和入门时的景色别无二致,凤观昙见湖水泛起奇异的金色波光,多瞧了几眼。
乐无缺告诉他往湖心是司星台,用来占卜。
他没带凤观昙多留,直奔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楼柱与外墙皆漆红,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乐无缺打开门的瞬间,凤观昙身后那道视线似乎更强了。
乐无缺全无所觉,只问他站着不动是不是怕黑,凤观昙面不改色地应了声“是啊”。
想来乐无缺这种级别,感受该不会出错,没必要多想。他跟着乐无缺再往下走一层,地下很冷,有乐无缺说话还热闹些。
“大祭司会炼丹吗?”路过一间小炼丹室,这里看起来许久都没人用,凤观昙问道。
“我当然会,这是初级的能力,不过待会儿你要吃的药是主神殿的大祭司练出来的。若你问问身为大祭司需不需要会炼丹,我觉得不需要。你猜,需要什么?”
凤观昙本来不关心这问题,但他既然提了,他也不介意配合地追问到底。
“那需要什么?”
“需要辟邪神殿缺大祭司啊。”他一脸轻松的回答,“莫非你对大祭司这个职位有兴趣?明天让九如教你,要不要先从做菜练起?”
凤观昙听他胡诌,想着这里再冷也没必要追寻这种热闹。
通往地下的阶梯很古旧,这园子里的东西都既不见雍容,也并不寒酸。乐无缺的钱肯定不是用在这里,凤观昙不禁想知道,他将那些钱都用到了何处?
“记路记路,从右边的楼梯出去是藏书楼,左边是司星台。直往前是……藏宝的地方。这两三步,别记混了。”
这条密道完全被当成了近路使用,乐无缺带着他越走越远,遇每当到岔路口时,乐无缺就提醒他位置。
“什么是藏宝地点?”
“就是辟邪神殿最重要的地方,你没看过话本吗?”乐无缺一脸神秘,“有些地方,用来藏最秘密的东西。”
乐无缺所指的前方,凤观昙看来是一堵墙,他稀奇地多瞧了一眼。
“你还记得这里地上建了什么吗,一座塔。你想什么呢,莫非已经忘了?你该不会路痴吧……”
“我是在想,如此重要,就这样全部告诉我,无妨吗?”
“自然无妨。”乐无缺摆摆手,“你已经是神殿中人,况且我们实在人手短缺,所以这件最重要的宝物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派最安全的人看守了。“
按乐无缺的描述方式,凤观昙猜想:
“是你,对吗?”
乐无缺不笑了,他神色平淡时最像一个绝世高手。
“最好不是吧,不然宝物出了问题可是要算在你头上。”
凤观昙愈发确定了。
也对这宝物感兴趣起来,能让一个大祭司都觉得宝贝的,自然是厉害的法宝。
“我又不走,自然随你算。”
乐无缺似乎安心了些,他往前在一面墙壁前停下来。
从画着金鱼与海棠的砖石间,精准地选中两枚柿子。
“很多,随便点两个就行。”乐无缺指指那些柿子,“当然你也可以顺便许愿。”乐无缺教他对着自己着面前的石壁:“事事如意,事事如意!”
这里如果还有第三个人,想必会因为和乐无缺同行而钻到地缝里去。
但凤观昙还蛮喜欢这方式的,“谢谢柿子。”
他也说了句,跟随乐无缺走进炼丹室。
石门关上,仍有细微的风吹来,并不憋闷。
乐无缺用手里的蜡烛,去一一点亮这里的灯。
在见识到银祭司之后,凤观昙发觉乐无缺在战斗之外,几乎不用法力。
这房间并非四方,而是八角形,木架与木柜占满另外七面墙壁,其中三个架子陈列着瓶瓶罐罐,另外四只百眼柜想必装着炼丹的耗材。
屋子中间摆着一口铜制炼丹炉。
细看都落了薄薄一层灰尘,许久无人来使用,根本不像是乐无缺说的他会路过瞧见丹药。
凤观昙走进来,一眼就看到最中间的架子顶部,收纳着整个房间中特别的一排丹药。这一排和左近的几格木架,都漆成了红色。
相比青白瓷瓶,这中间几乎每个瓶子都看起来更剔透鲜亮。
他跟随乐无缺走近,发现瓶子是空的,上面有蓝、红等不同颜色的笔迹描绘的鸟兽纹路。
一排药瓶都码放在一侧,只有一只琉璃瓶与它们一样但隔开了一些距离,孤零零放在架子边上。
乐无缺将那个旧瓶子拿下来晃了晃。
嘴上没有停,问着凤观昙:“辟邪神殿共七人,每人每月纸墨需贴补十九钱,上月共计多少?”
“一百三十三钱。”
“很好,心绪稳定。”他将瓶子塞进凤观昙手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给,吃吧。”
那样子好像他递给凤观昙的只是块馒头。
凤观昙接过瓶子,一枚浓绿的丹药在里面滚来滚去。瓶身原本画着草叶色的图案,而今已经模糊得只剩一点散碎的痕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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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辨认不出是什么。
凤观昙迟疑地开口,“我直接吃就可以了?”
“难不成你还想要配两片鹿肉,一碟椒盐?外面正好有坛酒,你就着吃要不要。这是最灵力最强,邪气最低的丹药了,紧张什么?”
的确,这已是凤观昙的最佳选择。
凤观昙并不紧张,只是激动。一旦吞下这颗丹药,就可能开启任何一种未来,如果属性是一条蛇的话,自己的新护生也会有毒吗?
新的护生,真的会存在吗?凤观昙不知道。
“我会在这里结阵法保护你,防止邪灵在你融合丹药时出现。放心吧。”
乐无缺望着他,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凤观昙的错觉,那笑一点儿也不爽朗。
乐无缺退到房间的角落,凭空画了一道符篆,在他们之间留下一道金红色的痕迹。
凤观昙站在丹炉与柜子中间的位置,脚下石板亮了一圈,接着四周升起一道墨汁般纯黑的界限。
那不断上升的黑色将乐无缺的身影与凤观昙隔开。
“这是最强的防护,你吃了丹药之后会虚弱很小一会儿,不会有任何人能越过结界伤害你。”乐无缺如此告诉他。
乐无缺出声时,这防护已经生效了,黑色隔绝了他的脸,只留下凤观昙手边的一盏灯。
凤观昙将丹药倒在手里,捏起来闻到一股青草味。
在青草味中,诡异地夹杂着一丝檀木香。
他深吸了口气,屏住呼吸打算直接将它吞下去。
就在丹药即将入口时,一片黑色的空间里,飘起一缕银色的发丝。
“你宁可吃这种劣质东西,也不找我。”
声音猛然出现在脑后,凤观昙一阵毛骨悚然。他转头,那个红衣银发的鬼师就在他身后。
但那结界已然封顶。
他和御烛天同时被裹在其中。
这一次,不像初见时那样风雨大作,御烛天只是悄无声息幽魂一般出现,他一步落到凤观昙跟前。
“我的,才是最好的。”他说。
凤观昙怔怔望着他。
御烛天已经径直来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将他拖近,微凉柔软的触觉落在他唇上。
凤观昙的脑中瞬间像滚水冲开了茶叶,乱得找不出一片安静的地方。
柔软的触碰间,清甜冰凉的一丸丹药滑过口喉咙,被他吞进肚子。
凤观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枚丹药在喉间的行迹,他被御烛天松开时,丹药已经如同在他身体里种下的种子,开始在胸口生根发芽。
丰沛的灵力与凡人之躯并不相称,凤观昙的每一寸肌肤都传来迸裂的感觉。繁杂的低语他在山神庙中就听过,这一次更为猛烈,让人头痛欲裂。
这些异样爆发在瞬息间,令凤观昙几乎无法喘息,直至这感受退潮般缓缓撤去。
男人冰凉的语调越过混沌的余响,在他耳边:
“这结界是用来防你的,他不信你。”
御烛天颤抖的指背碰了碰凤观昙耳垂上的珠饰,“找我吧。只要你找我,我就会来。”
24.二十四
“那么,我是谁?”
凤观昙露出温文的笑容,尘埃在烛火摇动的微光中漂浮起来,隔在他们中间。
他想问御烛天的其实只是:你是谁?
可这问题生硬、冒昧,显得凤观昙对眼前人毫不记得,同样也无法辨别这人是否有将自己错认。
“我是谁”这问题就很好,无论对方怎样回答,凤观昙伪装、承认,都有办法让它继续下去。
御烛天的脸色不太好。
他面容苍白,紧抿的唇没什么血色。
听到这问题时瞳孔收缩了一下,原本放松的肌肉变得紧绷甚至屏住了呼吸,看起来倒像是丹药生效在他身上。
御烛天陷入了漫长的思索。
不多时他将目光从凤观昙坦然的脸上移开了。
“我不知道。”
凤观昙好奇起来,面前这人一再纠缠仿佛是他的旧识,竟答不出这简单的问题。
他没有时间再问,四周特殊结界的时限已到,漆黑罩壁自下而上缓缓消散。
凤观昙留了一副静等他慢慢回忆起的模样。
毫不在乎辟邪神殿的大祭司就在一步之遥。
御烛天闭了闭眼睛,白骨的指尖指了指面前,“要他死吗?”
隔着一层漆黑的结界,外面是乐无缺。
凤观昙利落地摇头。
御烛天没有失望,没有疑惑,迟疑了一下,最终选择回身隐进身后的黑暗里。
“记得下次,先选我……”
眨眼的功夫,那里只露出摆放着药瓶的一面墙,红衣身影则消失不见,甚至没有在乐无缺面前现身。
待那结界彻底消散,凤观昙见到乐无缺站在外面。
乐无缺神色如常,他打量着凤观昙,不动声色按下了掌心扣着的符纸。
“那丹药呢,你吃过了吗?”乐无缺开口便问。
“吃了。”
“现在怎么样,你还好吗?”乐无缺一边问,一边走上前探他的脉息。
在凤观昙另一只袖子里,那颗他并没有吃的绿色丹药早被御烛天碾成了粉末。
凤观昙没有躲开乐无缺的手,他也根本躲不了。
前后两人个顶个的危险,可自从吃下那颗丹药后,凤观昙根本就动弹不得。
凤观昙清晰地感觉到,那枚“种子”生出的芽好像牙齿钻进他的血脉之中。无形之物蔓延全身,很不舒服。又像用巴掌大的酒壶,盛着两壶水冻成的冰,盖子却无法打开。
凤观昙只想干脆躺在地上打滚,将自己撕开一个豁口。这些,居然还只是他在没有痛觉的情况下感受到的。
飘渺中传来无数呢喃,似有不同的人在屏风后细碎地说着什么话。他不自主去听,变得头昏脑胀。直到他听见的其中,似乎夹杂着他的名字。
许多名字。
不,他只有一个名字。
迷茫中凤观昙伸手去抓住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个发光的名字,其余声音忽然消失了。
可身体上的感觉仍然没有变,一股力量膨胀着,令他不可抑制地想破坏、毁灭一切,去撕碎、去斩断、去丢弃……这感受无法忍耐,无法压抑。
凤观昙也没有考虑过要压抑,在产生这些感受的瞬间,他干脆将手伸进自己的胸膛,抓住那个让他这样想的罪魁祸首,捏碎它。
那枚有毒的“核”,化作一团黑雾四散了下去。所有枝芽也被消化,融散进四肢百骸。
还有一部分力量尚未融化,凝聚着来到指尖。他感觉像有什么要冲破指尖,从他身体里钻出来……
凤观昙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仍靠着乐无缺一动未动,刚才神识中的一切都结束了。
乐无缺的手在凤观昙眼前上下晃了晃,“你怎么样了?”
“我动不了,你方才可没说这丹药这么严重。”
“许是你原本的身体里太空了,第一次装下这么多灵力才会这样难受。先歇歇,这药几乎没有出过事,你应该也没事。”
“几乎?”凤观昙靠着他,一脸无害地开口问,“这丹药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的胸口还是很痛,可惜一切都只是因为丹药的灵力太强了,并不是他长了心。
“这枚丹药简单得很。
“你知不知道?想成为修炼者,唯一的门槛,就是要有超越凡人的灵力,并不需要太多,但一定不能低于一个普通凡人,不然根本无法开启。可既然灵力不够无法修炼,不修炼就没有灵力,这样反复绕来,谁都没法修炼。
“但只要胆子大,还是有两种方法:机缘巧合,或者成为那极少数吃掉其他生灵灵力后活下来的人。第一种就是撞大运,虽有,但无法控制。各大神殿唯有从后者入手,问题就是这第二种,也是撞大运。
“生吃一定会变成邪灵,只有炼化。但无论手法多精纯,本质还是融合,灵力越多,名为邪的杂质就越多,唯有主殿大祭司有本事将它降到最低。可这种能真正提升灵力的丹药依旧危险,因而一生只能吃一次,再多就有失控的风险。”
“所以里面其实就是灵力?”凤观昙问。
“是啊,里面是灵力,也只为了提升你的灵力。”
“那么,方才你是在担心我灵力大涨,暴露身份攻击你。”凤观昙陈述着他的判断,又不解道:“可我不是邪灵,也不是傀儡,你还怀疑我是什么?”
凤观昙本该无法举起的手忽然动了。
他手里抓着一把铜黄色的钥匙,钥匙薄薄的尖端正指着乐无缺的脖颈。
乐无缺被戳穿,僵了一下。垂眼瞧见那枚钥匙,又松了口气:
“我可是大祭司,你这样杀不死我的。”
“杀你?你打从第一眼就足够看得起我。”凤观昙笑了起来,那把钥匙闪着光的尖端顷刻回转,抵在了他自己的脖颈上。
凤观昙手骨修长,在阴暗的室内白皙得像是没有血色,他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连声音都沙哑:“乐大人,百般试探,你到底要知道什么?”
乐无缺举起手想要凑近,忽然又停下,“哎哎,你又在……”
钥匙的尖端刺进肌肤,流了血。
凤观昙一瞬不瞬望着他,“要知道,被你害死和我自己死也没两样。”
“别动!别死,你知道你刚才吃的那枚丹药多金贵吗?!”乐无缺想伸手,凤观昙的手却在脖颈上压得更紧了。
“我没有恶意,哪有人第一天就能加入辟邪神殿成为修者,我害怕你有威胁防一下都不行吗?!”
凤观昙连口都没开,再往下戳一点,他恐怕真的开不了口了。
乐无缺盯着他,紧紧拧着眉头,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发展。乐无缺本该控制住他,奈何从见他的第一面起,乐无缺就发现青年身上裹着一股奇怪的气质。
不是什么有勇有谋的优点,也不是温文有礼的感受,而是他毫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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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态度。
尤其是对他自己。
“好了好了,告诉你行了吧!”乐无缺妥协,他无奈喊道。
凤观昙一副“请便”的神情。
乐无缺不止配合,降得更比凤观昙预想的快得多,看来他没必要选择靠近御烛天的那条路。
乐无缺唯有将心思和盘托出。
辟邪神殿这些年近况不佳,折损的远比加入的多,这个神殿根本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
乐无缺在当上大祭司之前,只当过三天祭司,这就是他的水平。他虽然是辟邪神殿百年难遇的天才,但是离这个位置却一直很远。
因而他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发自内心,若非辟邪神殿缺个大祭司,他绝不会站在这里。
乐无缺不是想害他,正相反,他太想尽快信任凤观昙了。
越是着急,就越是忍不住试探。
更何况在他看来,凤观昙就算只在凡人中走过,都像是个“可疑的男人”。
丹药会让人灵力大涨,那结界有两种效果,外面的人出不来,里面的人进不去。在时限内绝对安全的是凤观昙,也是乐无缺。
不止凤观昙,其他人来吃丹药也会设结界,只是不会有对凤观昙的结界这么结实。
等到庇护时间结束,若凤观昙有问题,绝对已显露出端倪。
乐无缺捏着符咒在等他,万幸,什么异状都没有发生。
“咳咳……”凤观昙移开了那把钥匙,“若你早说,我会直接告诉你实情。”
“早说?说对你不信任吗,那岂不显得我不够大方?”
“莫非你在别处很是大方?”凤观昙挑眉。
乐无缺悻悻不答。
凤观昙也带着令人安心的语调,缓缓道:
“告诉你吧,我的本名叫——
“叶眠。”凤观昙面不改色:“就是叶眠,一直。我向来知道妹妹是皇族的血脉,我们终有一天会回去周国。母亲讲了许多事,从那天起我便不知为何能看到护生了。”
乐无缺竟点了点头,“‘知晓’就是一种力量。”
“我自然是凡人,你试探多次都已清楚。这双能瞧见夏鸟之骨的眼睛,天生如此。至于护生去向,我确实不知。那堆你好奇的碎片是一只我拾来不知名的陶偶,被那群无赖摔碎了,可它确实生得奇怪,像只猿猴,我不想在神官面前多事才扫去的。至于御烛天,但凡我从前真的认识他,如今都无法站在这里。面对身为大祭司的你,我没有必要说谎,也说不了谎。”
凤观昙仅有语气像是诚恳。
真诚对凤观昙来说没有意义,凤观昙只是必须要将乐无缺的试探提出来,免得乐无缺一直对他“不安”下去。
“等度过这个冬天,我就要送惊蛰回去周国。我本打算为了路费而留下,但现在,可能是为了让我攒够路费的家伙留下。”
凤观昙说完撂下那枚钥匙,将钥匙放回了原本的地方:乐无缺的口袋。
“这是除‘怕死’之外我留下过冬的答案,你喜欢吗?
“喜欢得不得了。”乐无缺阴沉着脸拖过一张椅子,将他扶到椅子上。
凤观昙晃晃悠悠坐下,感觉脖颈上的伤口被什么东西简单贴起来。
乐无缺恶狠狠道:“我们从今往后,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那大祭司说吧。”凤观昙现学现卖。
乐无缺:“吃了丹药,你头晕吗?”
25.二十五
就像凤观昙只关心那枚钥匙一样,乐无缺只关心他。
凤观昙不止是为了这个“小玩笑”将它摸来的,他方才得到了足够的时间检查钥匙。
那枚钥匙真正可用的部分只有一指长,应该是用来开一扇比较小的门。上面的灵息虽消磨干净,仍可以感受到它曾经是个宝物,它的背面有两处完全一致的划痕,极为规整,和其他位置都不一样不是开锁和存放直接造成的,很可能不只一枚钥匙,至少要三枚钥匙并在一起才能打开那扇门。但现在这门钥匙却随便地被放在他的口袋里,说明这里的东西已经拿出来了。
十有八’九,是乐无缺说的宝物。
“我的头很晕,你呢?”凤观昙答道。
“那是正常的,不过我晕什么?”
“你成为修者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
凤观昙抿着发白的唇,他现在何止是晕。
可他不得不配合地小“晕”一下,若是被乐无缺知道他吃的不是神殿丹药,可会直接被当作“有成为邪灵危险”的人看管起来。
“那真是很久远了。有点像第一次喝酒,等你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变了。眼前是真正的世界,比之前更清晰,你能看到护生,那才是真正的人……不过嘛,你天赋异禀,可能之前灵力都聚集在可以用来观看的眼睛上吧,本来就能看到护生,想必现在只是更清楚了对不对。”
“差不多,是清楚,更有体力了些。只是……”凤观昙抬手按了按额角。
“你现在定神,深吸一口气,再用唇呼气。”乐无缺指引凤观昙。
鼻腔吸进冰凉的空气,凤观昙照做。
在微微张开唇时,凤观昙脑中忽地浮现出御烛天触碰到他时的感觉,鼻端甚至多了一丝似有如无的枯骨与旧木的气息。
那人给自己吃的丹药,听上去与入门的丹药别无二致。
也确实让凤观昙有了灵力,过多的灵力。
御烛天究竟在做什么呢?花心思骗人,让自己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同路人?
凤观昙总觉得不会这么复杂,但这已经是对御烛天奇异举动最简单的推测了。
下次见面还是该问一问,“他是谁”。
“别走神啊,你的药还没消化完全呢。专心于你吸气时气息的流转,呼气时骨骼的蹙拥。身体的每一部分随着呼吸而放松下来,闭上眼睛,收起尾巴……”
乐无缺只是一条蛇,他习惯地借用自己的感受,却感觉到毛茸茸的东西随着指引扫了一下他的脚踝——
“啊啊啊,你有尾巴了!”
凤观昙被震得耳朵发胀,才平复下来的状态又功亏一篑。他一低头,发觉脚边真蹲着个毛茸茸的东西。
地上那只正在将尾巴努力收起来的护生也停住。
那是一只毛色纯白的小狐狸,格外幼小,还没有唐梨腰间装杂物用的袋子大,一条毛绒尾巴几乎要把它自己全卷起来。
乐无缺的高兴完全展现在脸上,他一把将它拎起来,像对待布偶般搓了搓。
凤观昙要冷静些,御烛天给他吃的,也是入门丹药么?
那他的护生看着是狐狸,但还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属性。
“真是个米粒大的狐狸,果然你不会是其他东西。”乐无缺对凤观昙转头问狐狸:“你会做什么呀?”
狐狸葡萄似的眼睛盯着他,发出慵懒而柔软的叫声:“喵。”
“啊啊啊啊你变猫了!”乐无缺将小狐狸一把揣进怀里,转头脑袋就往放丹药的那格架子里钻。
“你做什么?再找出一颗丹药来么。”
只见乐无缺从架子与墙壁的缝隙间拽出一本破旧的书册。
“说什么胡话,快来了解一下自己!”
凤观昙好奇,凑过去一起看,册子上面记载着不同护生的大致属性。
凤观昙随手一翻,有点像鸟兽鱼虫的图册,他脑中浮现出邪灵面前乐无缺带着一队人现场查手册的场景。
“这些你不记住?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乐无缺严肃地抬头,“在今天之前,一百年间没有一个山神大人出问题。各神殿也不会内斗。邪灵的种类特异,很少是修者覆盖到的,更别提拿来炼丹。平日里都是临场猜一猜,我还专门替你找笔记。这是重视你,重视!懂吗?”
凤观昙自动忽略了他重重的“重视”,而是注意到一处时间,“一百年?你才多大,说得好像亲身经历过。”
“三百岁了。”乐无缺头也不抬,“放心,你命大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活得比我还久。”
三百岁?他讶然,乐无缺说起话像十三岁,这种赤子丹心是怎么保持的。
凤观昙第一次认真审视他,不过蝉到死也在叫,他就这样吵闹了三百年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
“成为修者可以长命么?”
“那不然为什么有人想修炼啊。别看我现在这样,曾经一度也是灵力碾压众人的少年新秀呢。”
他说完,安静半天没等来凤观昙的嘲笑声,也没心思再翻,抬头看他。
“现在也是。”凤观昙见他望过来,实话实说。
“嘴甜也没用啊,我又不会给你涨月钱。”
“月钱已经够多了。”
“……咳,你这样的属下只会迷惑我的眼睛,让我以后不想雇别人,别再说了。”
凤观昙在遇见乐无缺之前很难想象,一个活人能对死物维持这么真挚的感情,他是有多爱钱啊。
“找到了找到了。”乐无缺举起册子。
册子是手写本,是一本通过经验写出,后人不停补充而成的笔记。
最前面几页就是蛇、鹰、龟,记载的格外细致,每一种都有三个详尽的能力。
辟邪神殿连大祭司都是蛇,申领的丹药想必蛇、龟一类不少,至于鸟,千叶神殿就有许多,在楚地也是十分常见。后面一些狼、豹的类型则比较少见,大都只能写出一两个主要属性,再加几句附注。
而猫,就出现在狗的附注里。有个人补充完了狗,奇异道:似乎不见有猫?
再没有了。
至于狐狸,更是一页也没有。
“没了?”
“看样子没有了。没事,等我深入了解了你,就能填上了。”乐无缺失望过后又畅想起来:“我当年第一次见到这本册子,就在想能不能也加一句,可惜这么多年根本没有找到可以填补的地方。今日竟要在此圆梦!不错啊你。”
他自顾自舒发完感情,就要带着凤观昙和册子一起上去。
“现在就走?你不是说了解一下么,不用练练?”
“你和我练?”乐无缺打量着凤观昙的身板,一脸怀疑,“等你对敌时,运用出来我就知道了。不危急的时候,效果不好。”
凤观昙感觉自己灵力增长极多,和他描述的并不相同,但没有办法现在就试一试。
“大祭司,你是不是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告诉我?”
“有吗?”乐无缺从向上的阶梯上转回头来看他。
凤观昙:“要怎样修炼?”
“这个啊,我本来怕你不相信,打算让九如和你细说的。”他捏着下巴。
凤观昙心想,辟邪神殿是怎样怪异的修炼方式,竟让乐无缺有这种顾虑。
乐无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修炼的方法就是,助人为乐。”
“助人为乐?”
凤观昙一愣,乐无缺脸上却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就是助人为乐,不过修炼这种事进步缓慢无法一蹴而就,慢慢来吧。想达到我的程度,我让你三百年啊。”
“那也不是不行。”
从今天开始的助人为乐,听上去很有意思。
凤观昙跟着他走上台阶,出了地下。
他吹熄手中的蜡烛,一抬起头,就见宗九如、唐梨都站在厅内,一出来就将他围在中间,气氛莫名严肃。
“欢迎加入辟邪神殿。”
宗九如脸上看不出情绪,但他率先开口,递出了手里的酒杯。
“这是什么?”凤观昙接来时,没有闻清杯中的气息。
“你的是以水代茶,当然也可以选别的。”唐梨拿着一只白瓷壶,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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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
“以水代酒。”乐无缺接过自己的那杯,先一步答道。
“恭喜你。”
伴随着几人的恭喜,左右贴来的杯子都碰了碰他的杯口。
三千年过去,他又重活在世上,可喜可贺。
·+·+·
“我输了。”
千叶神君一袭墨色羽袍,紧盯着棋秤上的局势,冷静地判断道。
棋秤对面的俊雅公子锦衣加身,眉眼含笑,收起折扇点了点头,那眼底蕴着的深邃紫色将祂失败模样裹挟其中。
随着指尖那枚棋子落回棋盒里,那位公子的身影也应声消散。
千叶神君盯着面前空荡荡的位置。
许久,祂一拂棋盘:“再来。”
折扇公子悄无声息又坐回他对面,身影似乎淡了一些。
指尖一搭,第一枚棋子却又是落在祂意想不到的位置。
千叶神君抿起唇,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不要说局势尚未分晓,即便身处劣势,也要维持姿态,祂从来如此。
“别一边咬着牙,一边微笑,你连这点神色都装不好吗?”折扇公子轻飘飘地戳穿了祂。
千叶神君不言语,折扇公子的话语却在祂心里辗转萦绕,和祂反复纠结如何落子的心烦,搅缠在一起。
祂缓了一会,终于不堪忍受。
拨开棋盘,径自掐住了折扇公子的脖子。
那折扇公子被扼住命脉也不急,只朝祂眨了眨眼。
千叶神君的神情便随之恍惚下去,松了手。
高高在上的祂半跪下身,将被弄掉的棋子小心地拾起来,呈给面前的身影。
是祂的意识在被扰乱,不由自主顺从他者意愿行动着。
折扇公子习以为常地从祂摊开的掌心里拾起棋子。
刹那间,千叶神君猛地扣上那截手腕,祂阖眸不去受那双眼睛的掌控,狠狠地咬住折扇公子的脖颈……
半晌,祂咽下最后一口血肉,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吐出半截小指骨,放在缓缓消散的掌心欣赏了一下:
“再来。”
……
虚空中只有一道身影,一只棋盘。真正的千叶神君支着额角,望着棋盘上一身血污的自己的幻影,喃喃道:
“还没死干净?真是惹人生厌,不过就是当初吃你一点儿神力,竟折磨我三千年。”
一抬首,花树上雪白的花一盏盏开了。
千叶神君慌忙收起棋盘,但金色的微光已至,重明鸟落在枝头。
“棋败则生,胜则死。”重明神君歪头一瞧,复述了棋盘上的题字,“你写下规则,想要靠这棋盘来削弱祂残余的神识?”
“是。”千叶神君回答时,竟带着些辩解,“但并非我刻意为之,是祂的意识已经影响了我我不得已——”
“无用之事,做来是何感受?”重明的嗓音清圣庄严,却问得极为简单。
“确实……尚未生效。”
方才在棋盘上与狐神较量的,是千叶神君的神识。
从前狐狸神君陨落,祂分食狐神的力量跻身神君之位。可狐神的一部分神识,也随那份神力融进体内。一旦融合就不可消灭,只能尝试镇压不被祂控制。千叶神君却努力尝试想将之去除,设计了这个法宝。
但重明神君就绝不会这样急切,祂与狐狸神君交好的岁月,比凡人的历史还要长,分食神力时也没有取太多。
祂肯定很轻松就能与之和解、交融,再将那点意识压制下去。
“你还有无尽岁月,供祂消磨。而祂已经死去,没有人知晓祂的名字,祂的神力被蚕食,名号早被从世上抹消,那时的信徒也随着神力执掌者的变更,在睡梦中换了信仰。你还在畏惧什么呢?”
重明神君完全不了解祂的困厄,总是如此,重明永远公平,永远不屑祂的手段。
“我……”
祂终究没有答出来,重明来了又走,剩下千叶神君摸出那棋盘,又固执地放回案上。
那答案连祂自己再咀嚼一遍都觉可笑:
“我梦见祂复生了。”
26.二十六
凤观昙加入神殿的第一件事,竟是先回去休息。
按乐无缺说,他该好好歇息,自己领悟一下这丹药带给他的变化,明天再来上工也是一样。
凤观昙想自己出来已很久,惊蛰会担心。
乐无缺极力推荐请他和叶惊蛰搬来附近,方便照应。凤观昙不怀疑乐无缺的判断,但总归还需问问叶惊蛰本人的意见。
“至于你明天来做什么,我先说出来给你高兴高兴?”
乐无缺送他出门。
唐梨和宗九如要整理今天的文书,顺便打理金库,杜廿七自告奋勇出去处理刚报上来的一件小案,藏书阁的荆大人请了假,只剩下乐无缺和他。
乐无缺介绍道:“此处是辟邪神君在周国唯一的大神殿,下设五组人,分别负责调查、保护、封印、炼器和藏书。”
凤观昙想,之前要他做文职,显然就是后三种之一了。
“无畏阁是最重要的部分,小到有人报官说猫上吊狗磕头这些怪事,大到两国交战,成员需要出门处理事务,代行神君在人世奖惩。这一队人,需要有较强的法力。封印,是维护此地的封印,非常重要,几乎都是大祭司负责。丹阁,上层炼器,下层炼丹。藏书阁处理所有文职工作,无论是上报还是资料查找。”
“那么我加入的是?”
“你来的正是时候,你也知周国最近发生多起刺杀,周国那座神殿的大祭司殒命,主殿大祭司重伤,派去支援的人无故消失。加之在山神之前,方捣毁一处邪神据点,折损大半人马。更兼藏书阁失窃,寻回无望……目前的情况,是藏书阁再没什么可偷的,封印的法宝几乎也不剩什了,更没有闲余的力气炼丹炼器。”
“也就是,现在只有无畏阁一个部分?”
“对,你一来就是股肱大臣了呀!”乐无缺完全没有让他进入狼窝的自觉,。
因为各个职位都缺人所以把各个职位都革除了,还真是简单粗暴。
“总之,每天我们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乐无缺总结。
“你们每天都干什么?”
“吃饭、睡觉什么都干。你刚来第一个月,本不该派你出去的,太危险。但是鉴于你刚来就已经完成了最重大的任务……”
凤观昙经他们的描述,知晓山神确实危险,也足够重大。
他已经凭借这点几乎将前路走穿了。
他以为是这件任务。
“……就是得到万两黄金!所以我认为所有级别难度的事务都要对你开放。你现在一步就跳过试用了。”
“试用?”
凤观昙略过了乐无缺对“最重大任务”的判断,注意到他的措辞。
莫非自己都吃了丹药,还会被辞退么。
“也就是可以拿餐费补贴了。总之明天就来一起闲逛吧,在没危险的时候,去看看有没有人需要我们帮助。”
凤观昙欲言又止,最终说了句“行。”
他婉拒了乐无缺的相送,独自回去客栈。
毕竟有活人在的地方,就不会迷路。
凤观昙只要朝路人微微一笑,对方恨不得将他领道自家门口。
一路人群熙攘,各个店铺都有客人,路过布庄时,想着午后带惊蛰来挑一身柔软的衣裳。
倒是偷偷支摊赌博的人似乎少了一些,许是有巡卫来查过。
再走过三五条街,很快就找到他们下榻的那间钱来客栈,一看到门口特别有辟邪神殿味道的石雕,他就知道没走错。
凤观昙心情很好地敲敲叶惊蛰屋门,无人应答。
推开门,屋里竟空无一人。
凤观昙以为是叶惊蛰不见他,下楼转了转。可他很快发现被子上连褶皱都没有,叶惊蛰的小包袱还在桌上,里面的碎银一点都没有少。
若是她在这客栈中走动,他应该能很快找到那只白泽。
但没有。
他在房间转了一圈后,立刻下楼询问。店小二回忆了半天,说记得那姑娘在凤观昙出门后不久,就也出去了。
大家都以为是随着他出去的。
是去寻他?那显然她未能如愿。
凤观昙清晨离开,现在已经接近晌午。
人生地不熟,叶惊蛰又目不能视……
她现在人会在哪儿呢?
凤观昙快步出门去。
洛阙不比隹乡,人多路长。
无论她是为什么出门未归,他都得尽快找到她。
凤观昙上街循着来路去找,逢人便询问,有没有看到一个身高到他胸口的异瞳少女或是眼盲的少女走过。
叶惊蛰模样如此特别,附近两条街,竟无一人有印象。
想到叶惊蛰方向感极好,即便目不能视,行走之间也不怕磕碰不见怯懦,如今她可以感应到自己的护生,也能替她指引一点方向。
人人都匆匆行过,她走在街上,确实很难被当做盲女而注意到。
凤观昙冷静下来,省去眼盲,先将她形容换成一个标志的小姑娘。
走向离客栈更远的下一条街,继续向路人询问。
在其中真有两位小贩有点印象。
然而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
偌大的城中,完全不见叶惊蛰的身影。
凤观昙顺着他们的指示走得越远,越感到疑惑。
这里已经不是通往辟邪神殿的路了。
入眼是吆喝的小贩、形色匆匆的过路人、双目无神的乞丐,也有些亢奋的赌客和跑过的孩童。
凤观昙往前迈出一步,忽然感觉踩到了一个人的脚。
他心头一跳,与他擦肩而过的小贩人却没事一样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一低头,凤观昙发现自己鞋边躺着一只绒绒的毛团子。
那是一只兔子,被他踩了前爪一下,没有跑走也没有发怒,只是安静地缩着。
凤观昙自觉不该没注意到它,许是寻得太认真了。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这么小的东西,一不小心命都要没了。
他将小兔抱起,看起来白绒绒一团,摸上去才觉察它并不圆润。他想看看它的脚爪,被它躲开了。凤观昙只得按紧了它检查,骨头没有损伤,可不知为何腿上划破了一道很长的口子,渗出血来。
凤观昙拿出他口袋里仅有的一条帕子将那伤口包上,试着将它放开。它不愿意走,扒着他的袖子脑袋埋进他衣领。
瞧它也是走不了,凤观昙干脆将它揣进怀里。他记得刚路过一个菜摊,兴许还能讨来一小截尚未丢掉的红萝卜。
就在他为此回转视线时,目光扫过街角,猛然落在一个刚挤到路边的乞丐身上。
那衣衫褴褛的男人坐在墙根,面前一只黝黑的破碗,碗里盛着指甲大的一小块糕点。
他见过这点心,跟唐梨随手给叶惊蛰拿的一模一样。
自己真是找得魔怔了,那洛阙的糕饼娘子一天不知卖出多少相同的糕。
可凤观昙就是觉得那是妹妹给他的。
他不抱希望上前问那乞丐,是不是见过叶惊蛰,他才形容了一半。
“你说那小姑娘?见过啊。是不是两只眼睛色不一样的?”
“是,你见时她并不眼盲么?她人在哪儿?”
“瞎的嘞,刚就在街口那台阶上。瞧你也是慕名而来,名声传得这样快……”
“慕什么名?”凤观昙正问,那乞丐忽抬起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指向街口。
黑色的浓烟从他指的地方滚滚升起,那是这条街上最庞大的楼宇,它的外檐正熊熊燃烧着,牌匾被烟雾笼罩得模糊不清,依稀能辨认出是座酒楼。
街口只有那一段台阶,往上就是这座烧起来的二层酒楼前的台阶。他来不及再细问,冲向街口。
凤观昙一赶到,就见酒楼的客人都跑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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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众人乱成一团,掌柜抱着算盘嚷着“别跑啊!先结账”。
“走水了,快,快来救人!”的声音亦此起彼伏。
他一眼便知这些客人里没有叶惊蛰,匆忙迈进大厅,烟气弥漫却不见火源,再看从二层下来的客人也都还干干净净。
凤观昙抓住那掌柜:“人都出来了吗?是哪里着火。”
“你……你是什么人!”他转着眼睛,竟没有立刻回答。
“不想被抓就快点说。”
“今日才有百人在上头,可不能再多罚啊!”那掌柜擦着汗开口,他身后的天花板乍然落下,火苗瞬间洒到地上。
凤观昙一低头,一枚被火烧焦的骰子随着火焰滚落在他脚边。
原是如此,这小楼明二暗三,中间夹了一层作赌坊。
“人都还没出来,就从那里的梯子可以上去。”他哆嗦着指指后院,那里的火光已经闪了出来,有人拎着木桶忙碌,可火势并没有减弱。
凤观昙没理他,直接踩着桌面扒住那洞口跃了上去。
他一上来就被一股灼热的气浪吞没了,真正二层的空间本是格外昏暗,却被满满的火光照亮望着面前诡异的熊熊烈火,若真有人被困在里面,决计是冲不出来的。
从早间的状况看,这城里凡是赌局都格外热闹。这么大的赌坊,他都能想象出如此之多的人在地狱般的景象里惨叫,可不知是火势太大,还是烟气已经将里面的人熏昏,竟听不见任何人声。
凤观昙这身不知如何织就的衣服上似有一点法力,乐无缺当时骗凤观昙去穿时说是冬暖夏凉。
应该很禁烧吧?
凤观昙想时,人已直接冲进火里去。
他小心地闪避不让火焰扫到自己,但转眼就看不见来时路了。他越往里走,便越觉奇怪,直至中间尚未烧着的位置,他再顾不得火焰,眼前的景象令他讶然。
没有哀嚎,没有惨叫,也没有人。
没有一个人。
他从赌桌一个个走过去,钱和筹码还堆在桌上,一个桌案上有着吃了半口的果子。
所有人,就像蒸发一般消失了。
可他在外面明明没有看到一位赌客逃出。
四周只有火焰灼烧木头的噼啪声,静谧得可怕。他想退出去,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
一低头才发现,在火苗里密密麻麻摆着些牌子。烟气与火焰中看不太清,他扑灭脚下的火,捡起一块细瞧,一股阴冷爬上后背。
上面陌生的人名烧得乱七八糟,隐约看出或许姓赵,结尾“之灵位”几个字依稀可辨。这是一位赵某某的牌位,而四下竟然都是这些东西,上面是不同的名字。
不管这是怎么来的,总之对这位赵大哥来说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就对了。
他丢开那只木牌位,就在他疑惑这里会否根本不是赌坊时,脚下一滑竟是踩到一段竹杖。
“喂,玩火可不好啊!”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忽从身后传来。
谁?凤观昙想转头,可转不了,因为他的后颈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卡住。
他现在也算有一点点灵力的修者,虽然能力也就和他的狐狸形态差不多大。
但能轻松用力量制服他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仅剩的赌徒?还是纵火犯?
“朋友,你看看头顶呢?”凤观昙提醒。
“呵,你这种年轻人的伎俩对我可不好使——”话说一半,头顶传来吱呀的一声,一根屋梁因为被火舔舐瞬间歪倒下来。
那男人为了躲避,手上只好放开凤观昙,一步跳远。
凤观昙趁机回头,要去调动耳垂上的珠子先解决眼前危机时,惊讶地发现面前人穿着一身熟悉的辟邪神殿的黑袍。
就这一晃神,他被这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扭住拉出火场。
“是谁派你来纵火的,说!这么多赌徒都被你弄哪儿去了?”
27.二十七
“我是来找人的。”
“来找人你就敢冲进火场,而且和没事儿人一样。你看我是三岁小孩儿吗?”
男人力气极大,凤观昙完全摆脱不开他。
毕竟他只是个饼大的小狐狸罢了,说话间狐狸已被男人身后爪子厚实、背上披着一片银色皮毛的黑色犼兽叼在嘴里。那犼兽形似巨犬,发似狮子,唯独与众不同的是有一副小熊般的圆耳,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任凤观昙解释,男人就是油盐不进。
“你把手伸进我怀里,可以摸到辟邪神官的徽饰。”凤观昙直接说。
“少使花招,我见太多啊。你最好从实招来,不然待会儿我们大祭司一到,你连求饶都没机会了,他可是有毒的。”
那双大手死死抓着凤观昙手腕,凤观昙没有一点机会挣脱。
忽然,那男人感觉凤观昙凑近了他。
漂亮的面容一下子贴近,近到额头几乎碰上额头。男人只注意到他耳垂上面微弱的光芒,怔愣间,手被挣脱开来。
凤观昙只有眨眼的喘息,根本无法逃脱,他只得直接从怀里掏那枚神殿徽饰。
这是他唯一能快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谁料男人的反应太快,凤观昙还没掏出来,男人就一脚踢开凤观昙,从挎着的布包裹里抽出一柄大剑。
凤观昙在地上滚了一圈,神徽摔出去,落在他脚下。
男人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我的神,这做得还怪像的呢。你到底是什么人!”
火星仍从眼前掉落,凤观昙无奈,忽然想到——他是辟邪神殿的人,是吧?
凤观昙抖抖袖子,拿出之前作为事务奖赏乐无缺给的一小只金元宝。
“十两黄金。想要吗?”
他刚举起元宝,男人脸变得飞快:“想,想啊。大哥,早说啊大哥!你一定是好人,你千万放心。要不要我护送你回去?我放火也行。”
他没有一丝犹豫,大剑“当啷”就扔在地上。
如此紧张的时刻,忽然就变得哭笑不得。
凤观昙本打算稳住他,再去检查一下赌坊。
“打扰一下,你们俩在玩什么?”
一条蓝蛇忽从地下冒了出来。
犼兽正要再把小狐狸叼起来,结果四爪离地被更大的蓝蛇一下子叼了起来。
乐无缺从墙头跳下,落到他们俩纠缠的院子。
“哪儿来的金子,谁要放火?”
“祭司大人,这是个纵火的。我们快抓住他,然后分赃!分他怀里的赃款!”
“他?是你的新同僚啊。”乐无缺转向凤观昙,瞄了一眼他冒出一只耳朵尖的前襟:“你怎么在这,迷路了?”
凤观昙没心思贫嘴:“大祭司,惊蛰不见了。”
他更没空跟那男人多解释,转回赌坊,火已经烧了大半。
凤观昙想找到妹妹的影子,可这里面空荡到可怖,让人感觉随时都可能蹿出什么可怕的东西,却又安静无人声,像是整栋建筑已经被烧死了一般。
等到火熄灭,赌坊那一层已烧塌了。
只剩下几只焦黑的牌位,被府衙的差役摆好在他们面前。
没有叶惊蛰的名字,凤观昙一一看过去。
也没有发现刚才火焰中他踩到的东西。
但凤观昙仍隐隐感到不妙。
“哎,我看过了,这里没有惊蛰的……灵位。”乐无缺拍拍他,“别担心,我们一起去找。”
城中着火,神殿中人赶来救火很平常,加上乐无缺也要修炼。
但这似乎不是一场普通的火。
他问乐无缺怎么出现在这里。
乐无缺告诉他,此地人好赌,近日来一些好赌之徒莫名其妙失踪。这些人身上大多是背了债的,逃走也是常事。起初就连家里人也是这样想,尽管好些天都不回来,也不敢去报官。
不敢报官,但有困难,就又会到神前祈求。
乐无缺这座神殿负责整个楚国的所有辟邪庙。
乐无缺处理事务时,从许多人口中听到这件事。百姓们都怀疑,是官府为了禁赌,才弄出这些事来。
尤以洛阙失踪情况最为严重,洛阙太守是位雷厉风行的清白大人,民望极高。洛阙百姓一致认为是他做的,起初还盼着大人教化完将人放回来,时间一长仍杳无音信,就是再信服他,也忍不了了。
乐无缺方才得空,亲自读了杜廿七整理的消息,心中总觉不安,本打算也出来四下检查一下的。
现在,他恐怕得直接去到府衙问问太守本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你们,是不是在找这个?”
辟邪神殿那中年男人向周围人了解过情况,摇摇晃晃走过来。
凤观昙第一次好好看他,男人骨骼修长,偏偏醉汉般佝偻着身形。
一身辟邪黑衣外,绣花的银鼠袍子松垮披在身上,腰间挎一把缠满布带的长剑,手臂扶在剑柄上。长发蓬乱,下巴挂着一圈淡青胡茬,一副落拓模样。
凤观昙从乐无缺口中得知,这位大叔就是今日掌管藏书阁钥匙的荆朱。
他介绍的时候说荆朱是宗九如的副手,凤观昙没感觉荆朱像谁的副手,转念一想,乐无缺的意思大概是,这人水平在唐梨和杜廿七二人之上,有望也成为祭司吧。
荆朱边走,边从袖子里抽出半截烧断的竹杖。
“这什么,不会是骨头吧?”乐无缺拿起来端详。
凤观昙一望去,顿觉胸口有些闷。
这是叶惊蛰的盲杖,他不会认错,因为这就是他给她削的。
“不是,是竹子做的手杖。”荆朱答。
“那你藏它干嘛?”乐无缺索然无味地放下,忽又变了脸色将它拿起来:“这是她的。”
“喂,谁藏它了。我看到的时候这盲杖差点烧没了,就先收起来了。”他挠挠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你见过这竹杖的主人?”凤观昙抓住了他话中的意思,荆朱若没见过,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见过啊。”荆朱说,“我刚才就在这儿。”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只有这赌坊后面的小铺子里有好肉吃。”
“兔肉是么?你又来喝酒。”乐无缺埋怨了句。
吃肉当然不用偷偷摸摸,只有兔肉是楚国明令禁止不许吃的。凤观昙猜想他是偷偷到黑铺子里买了些,拿来下酒。
“是啊,东西要是不禁,吃着也不香了。兔头配酒,刚刚好。你说下禁令的人是不是也在偷偷吃啊?”
他说话的时候却盯着凤观昙的眼睛,让凤观昙有种被他看穿的错觉。
“大清早就跑出来喝酒的没资格怀疑别人!然后呢,快点说啊。”乐无缺催促。
“然后碰到了这个小姑娘,她当时就坐在那儿。”他指指赌坊前面的台阶,“算命,说自己是个神算。我瞧她确实能将脾性给你说得七七八八,那双眼睛、那护生又绝非凡人。我就……对了,我就该上报神殿!只是当时一时忘了。”
“别打岔。”
“好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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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就也算了一算。她说我今日必发一笔横财,若我得财,分她一半方可消灾免祸。”
他满面春风地回忆道。
凤观昙沉默,叶惊蛰居然真的用他的戏言来赚钱。
这倒要怪自己了,当时只想着定然要送她回去周国,将她未来的际遇说得太理所当然。
她或许以为他这个哥哥,只为她过上好生活,不得不出门离家、面对危险。
若得到足够的钱,就能不分开。
她莫非是这样想的?
可她能模糊地看见护生,说出别人的脾性自是简单。
但她进赌坊做什么?赌坊入场的价码要远超街边小摊,即便她凭借卜算赚到些银两,一个上午也是不够进去赌的。
荆朱继续道:“我心想这事儿好,今日发财。她闭着眼,就知道我天骨开张必是奇才,肯定不能骗我呀。反正,我就觉着小丫头实有天人之相,我得信她一把。”
“你想的是必须赚一把吧?”乐无缺哼了声。
“一样,一样的。我就说往哪里走能发财,她就指指大门说让我进赌坊。”
“你又去赌?你死性不改又喝又赌,输了多少。”乐无缺一脸严肃。
“没有,没赌!我怎么会去做对钱袋这么危险的事!上次我在赌坊隔壁吃肉,还差点被府衙当赌徒抓进去教育。”
“那你做什么了?”
“我只是进去,我就在里面走了两步。忽然她在外面喊走水了,我反应多块啊,当时就明白这是她助我也,我飞快我就将那些筹码和银两缴走了。那配合的,天衣无缝。之后人们发现被骗也就都回去继续赌,至于银子我分了她一半,就走了。直到刚才看到这里着火。”
好,现在赌资也有了,不管是被骗还是她自己进去的,总归这物证在这,她多半与这些赌徒一道失踪了。
可这些人又去哪儿了?
那火又是怎么着的?
乐无缺也毫无头绪,他听完一切,先对荆朱说:“你叫上九如,还有廿七,分头去其他赌坊搜集线索。我现在必须要带人去府衙问问。”
“哎,那你带他走,或是让他回去守着神殿也行。太危险了,我来替他调查。”荆朱朝凤观昙扬起下巴,他虽已得知面前是个新同僚,但根本没将文弱的凤观昙往正式修者上想,还以为他只是主簿之类的闲职。更何况再快也不可能凌晨加入,天亮就吃下丹药,只是他来找妹妹,队伍又不好将他踢掉。
“小伙子我看你身体这么不结实,你真的不适合加入我们。脚踏实地才能赢啊!”
“胡说什么,好不容易才有人加入的!别给我撵走了。”
“反正我是一步都不会踏进那个府衙的,他连进门先迈左脚还是右脚都要管,进去还要刮我胡子,多荒谬啊!”荆朱嚷着。
“好,那就我陪大祭司。有劳了。”
凤观昙几乎没有多做考虑,他不想耽误时间。听乐无缺的意思,一定要有个人随他去府衙询问。
目前太守最可疑,是该先去问问。
除去今日值守的唐梨,早已出门调查的杜廿七,就是宗九如和他、荆朱三人了,荆朱又不愿去。若是让乐无缺等着宗九如,又要费时。
更何况,凤观昙了解自己的水平,就是没有水平。宗九如单独行动,调查得或许比自己单独行动更快。
“我本就是这个意思。”乐无缺抱着胳膊。
“好小子,我也会努力的,你等好消息吧!”
凤观昙被荆朱的大手拍得咳嗽。
28.二十八
凤观昙怀疑地看他。
“可别那么瞧我,我没让他干这个。”
凤观昙只是想问他确定吗?
而乐无缺格外肯定:“当然,只有辟邪神殿的符是这样的,画成这样省材料。但除了咱们仨,另外两人都在神殿待着,这自然就是杜廿七的了。无论是攻击那罪魁祸首失了误,还是干脆被对手拾到用了出来,状况显然都不太好。”
“也许,是他被带走时留下求救的?”凤观昙一针见血。
乐无缺的神色更凝重了,最终还是没能违心地反驳。
“是,所以我们尽快吧!”
“既然如此,依旧去查那太守吗?”
连杜廿七都无法反抗,难保不是邪灵,若非如此至少也该是个修者,可不像是行事规矩的普通太守能办到的。
“呵,太守啊,现在更要去了。你去了就知道了……到时,有劳你再假装一下。”
荆朱是去附近赌坊查看情况,转往西边。
府衙在城东北,凤观昙与乐无缺两人直往北去即可。
乐无缺在这城中步行惯了,凤观昙来之前,他根本没想到能从业已无主的马厩里借来快马。
“你这人熟练得好像天下是你家一样。”
凤观昙听了,奇怪地瞥看他一眼,“本来不是?”
乐无缺被他噎住,怎么不算呢?
凤观昙将乐无缺的马让在前面领路,两人直奔府衙。
到了府衙大门,两人才停下来。
府衙的门面并不高大,望去不过一间大宅,但他一路走来长墙连绵,院子不小。此刻正值正午,府衙门口十分寂静。人人走过门前都不自觉挺直腰板,严肃面色。
凤观昙正要下马。
乐无缺冲上来,勒住他的马。他摇头,回手指指路尽头,一丛丛叶子落尽的树枝间露出一座庙宇,远远就见檐铃挂在一角晃荡着。
乐无缺:“我们先进去准备一下。”
这还要准备什么?凤观昙不解。
细想来,毕竟是让太守认罪,商量一下如何开口也是要的。但两人一路急着没多话,此刻非要到僻静处,不会还要换身衣服吧?
凤观昙一想之前千叶祭司来时的场面,释然地陪乐无缺行到长路尽头。
一间辟邪庙坐落在那里,见乐无缺来,庙中人上前知会:“大人,东西已经送到了。”
乐无缺嘴上说着:“太好了。”却并不急于去看。
而是先带凤观昙进到寂静院落中,打开一间房间。
房中家具陈设布置简单清淡,是一间普通的客房,里面空无一人,火也没生。
凤观昙环视一圈不见异样,他真怕乐无缺现在突然要他午睡,养精蓄锐。
他现在对乐无缺说出什么准备安排,都已经不惊讶了。
乐无缺将房门仔细关严实,转头对凤观昙指挥道:“布置个结界我看看。”
“什么?”什么结界,凤观昙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我不会。”
“很好,你很诚实。”
“说假话有用么?”凤观昙本是普通人,不会法术这种事,像乌鸦不会游泳一样根本不需要询问。凤观昙被他一逗,不由无奈得笑了出来。
“笑了笑了,怎么样,我厉害吧,无论多难都能将人逗笑。说了你别太紧张,我看妹妹吉人天相。比你更安全。”
他说完蛇尾在地上翻卷、描画,凤观昙留心观察,眨眼之间那片纹路亮起来,一片亮光清透的帘幕从它中间散发、膨胀,将凤观昙和乐无缺包裹进去。
微光转眼消失不见,仿佛屋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四周毫无变化,凤观昙判断他们应该已经在结界里了。
“记住了吗?”乐无缺问。
“记住?记住什么。”
“我的笔画。”
凤观昙摇头,他动作那么快,又丝毫没提醒,甚至还有一半笔画被蛇身遮掩,凤观昙到哪里去记。
不过他刚才留心了,现在隐约能描摹下来个大概。是否真的能复现,还要在乐无缺辅助之下试一试才知道。
谁料乐无缺只是遗憾地点点头,说了句“好吧好吧。”就没了下文。
凤观昙摸不着头脑,莫非真就只要他瞥一眼:“在辟邪神殿做事,是不是还要有偷师其余三神殿,出成册子赚钱的本事?”
“你简直是个天才,我觉得这个好,这个最好,下次赶上合作就这样试试。”他将凤观昙拉过来,“但在那之前,先记一下这些。”
他将凤观昙拽到屋中的辟邪神君挂像前,画像上的辟邪神兽,神气之外还有些聪明的样子。
乐无缺将香烛放在他手里,让他点着,一手扶住他的手臂,“闭眼,在心里默念辟邪神君的名字,与你方才看到的祂的样子。”
凤观昙一句句照做,他脑中浮现的,却和画像上的相去甚远。
辟邪神君?
若说谁是最熟悉祂,那一定是凤观昙,他仅仅能回忆起狐神有两位从神,辟邪就是其中之一。
他闭目,眼前就那是黯淡的身影,祂长身玉立站在凤观昙面前,低垂着眼睛,仿佛墙边一株野花。
“永生永世不会背叛你。”声音低沉,平静,像是绵含雾气的山谷,隐约可见,却坚固不移。
凤观昙听到自己的笑声,那声音说:“话说那么满干什么?你的永生永世,对我来说并没有意义。”
想来祂们那时如此要好,好到可以说不精心修饰的实话。
凤观昙闲闲地想着,这是当时在丹阁吃下丹药灵力增长后,脑中出现的画面的一部分,他又多记起了一些。
不过现在该是按照画像去想辟邪神君……
糟了,在这种时候乱想是要出问题的。
凤观昙想要再复习一下那副画像。
他睁开眼,眼前没有香烛与画像,却是两扇顶天立地的金色铜门,门环上穿着一串钱币。
“人呢?”乐无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在这儿。”凤观昙回应。
乐无缺循着声音穿透迷雾,走到他面前,“怎么回事?不错啊,想得这么细致,你竟比我还离门近些。走,进去!”
乐无缺推门而入。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一片温暖景色,金色麦田、循循转动的水轮,大片的花海,微风拂过,拨动花叶麦穗,如掀起波浪。
诡异的是,没有簌簌的风声,没有任何声音。
乐无缺一转头发现凤观昙还在原地没有动,连忙叫他。
“快来啊,拿了证词我们便走。”
凤观昙一听,猜这是乐无缺随身携带的法宝,在这里开辟了储物之处。
只是乐无缺身为大祭司,从法宝中拿个东西还这么费力吗?竟需要找个地方提前准备。
只见乐无缺手上一拂,花海中间凭空出现一方与之格格不入的桌案。
他拈了张白纸,拍在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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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验你我的时候到了。”他递了一支笔,亲自蘸了墨拿给凤观昙。
这竟还再要誊抄下来。
事已至此,凤观昙只能接过来打算提笔。
只见花海间乐无缺一只手摘下一朵花来,花的脑袋抖抖,不同人的声音从中一个个冒出来。
“我想成为全城最富有的人。”
“神君大人,此番随夫婿南行到京城去开间铺子,希望可以顺风顺水,财运亨通。”
“辟邪神君在上,我,我只想求得三两五钱银子,医馆说没有这些钱,我妻子这病也就无需治了,只能回家等死啊!”
“哎呀,摘错了。不是这些。”乐无缺放下笔。在前两只花瓣上点了两下,又将最后一片花瓣摘掉丢在地上,“让我看看那边那朵。”
他伸手扒拉过凤观昙身边的一株花。
地上的花瓣被风卷走,乐无缺手中换了几朵。
这次,凤观昙听见其他花朵的祈求:
“我家的掌柜的已经五天不见踪影,何日他能回来呢?即便他游手好闲,每日仍是能钓两条鱼回来的呀。”
“儿子不见了,上回就因为年纪太轻好赌,被太守大人抓去抄书了。如今连知会都不打,府衙何日将他放回来啊。我一定让他改邪归正,一定!一定。”
“嫂子生病,哥哥拿着家中积蓄消失不见。外甥才八岁,他怎可能弃之不顾,莫不是被追债的抓了?又或者被衙门胡乱抓去。神君大人,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这边没说完,乐无缺已经挑选出一束花来。怎么会这么多?
至此凤观昙也明白乐无缺来这里,是要抄录些信徒的祈愿当做证据。
可是瞧附近这在发光的花儿,太多了,全抄下来未免费时。
按乐无缺的判断,再一数,这束花至少有二十朵支,每朵六七片花瓣,至少要抄一个时辰。
“都写下来,得叫他无法推脱。”乐无缺龙飞凤舞地写着,“这里不知道有多秘密,你可不要想着有人能进来帮我们。”
“我们一定要上交书面的内容?”写了两个字的凤观昙撂下笔,却是有一些累了。
乐无缺停笔,“那倒不必。”
“那我们一人记一半。”凤观昙提议,到时候复述出来就是了。
乐无缺一愣,转眼笑开,“太好了,只是,你记四分之三行不行?”
他说着,又将一朵重伤的猎户的愿望丢在地上,收走了酒楼老板的那一朵。
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们就已经记完所有。
“果然你天纵奇才,连用笔墨都省了。咱们这就出去见太守大人。”
乐无缺收好纸笔,凤观昙忽问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指的是乐无缺脚边丢弃的花瓣。
听着愿望时,乐无缺也在挑选,他几乎将所有饥寒交迫的祈愿都丢下了,反而把那跻身巨富的愿望摘来收进篮子。
凤观昙早已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储存物件的地方,这里,竟能听到给神君的愿望,这法宝必然属于神君,至少也是神器的一部分。
因而才不能被辟邪神殿之外的人瞧见,想要拿到证词都需要特意寻个僻静处。
乐无缺能直接对这些愿望做决定,对一个大祭司来说,权力太大了。
但更奇怪的是,乐无缺的选择。
“这事啊。”他脚下一地花瓣,望着凤观昙的眼睛:“你真想知道啊?”
29.二十九
从相见至今,乐无缺几乎对自己知无不言。
一听那花开始说话,凤观昙便知此地非常人可进入。但乐无缺不仅让自己进来,还让自己了解得如此清楚。
但他若是在与求神有关的事上有所保留,凤观昙也不会太稀奇。
乐无缺并无所觉,只是从空无一物的桌下抽出桌斗,里面不见尽头,或许有无数账册,他抽出最边上的一本。
上面的字,是刚才被抹去丢在地上的记录。
“就说那最初的三人,他们的愿望都是被筛选留下的,没有问题。第一个人他想要成为全城最富有的人。实则,他离成为最富有的人,不差一两银子。他能许这个愿望,说明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要做的只是发生一件事,或许是比赛,或许是赌约,总之想办法让他知道,他才是城中最富的人,他就会安心了。第二个人要的是一帆风顺,那就要更加复杂一些。人间的天风海雨,都要控制。第三个人,要的得到一定的钱财。前两个放在那里,被时候到了用储存的法力就可以解决。”他指指天上的太阳,“最后一个,我会亲自去到他身边。尽管用法力也能解决,但是法力能省则省。”
“就……这样?”凤观昙愣了愣。
“那你以为呢?节俭是一种美德。法力不够,只能烧钱来补。在神君大人醒之前也就这样了。”
“施展神通又不会削弱灵力,只要灵力在,这施法之力便可以再汇聚、调动,这不该是源源不绝的么?”
“哎呀呀,你怎么一副富人嘴脸。不懂我们这些常受伤的人,法力恢复得很慢啊。”
见凤观昙一副不信任的样子,他迟疑片刻,拍了他的蛇。
蓝蛇游来,支起身子露出腹部。似有屏障缓缓溶解,那些被隐藏在障眼法之下的鳞片恢复本来面貌,一条足有手臂长的巨大的伤口出现在蓝蛇身上,血肉根本不曾愈合,隐隐露出白骨。
就这一条,还不是它身上唯一的伤痕,有些鳞片要更细小些,像是缝合又长好的皮肉。
凤观昙凝视着鳞片,直到它们再次恢复完美的模样。
凤观昙有些心惊,他既惊讶于乐无缺的忍耐。
有稀奇,若这法宝是神殿成员可知晓的,可这伤口总该是秘密了吧?
只因凤观昙急于寻找叶惊蛰,没空关心乐无缺到底是如何想的。
“不能蜕皮丑丑的,别看了。你要是快点成为新祭司,再等主神殿送来丹药,招几个得力干将,我就敢找个地方蜕皮了。所以,我的美貌也落在你身上了!”
“多快呢?”
“平均当上祭司大概是五百年,但我的期待是八天。”
凤观昙点头,“你是不是总听到一穷二白的乞丐许愿成为两国首富?”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简直学得惟妙惟肖,好了,快找吧。”
“嘁,没志向。”乐无缺悻悻收好了账册。
凤观昙与他一道出去,他不知道太守的性子,心里有些没底。
一边走一边问,“你也觉得是太守做的么?”
“不知道,但是我非常希望是他做的,因为那样咱们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乐无缺双手合十,“重明神君保佑,千万要是他做的呀。”
“这关重明神君什么事?”
“我要是求辟邪神君,那最后还是要我处理。我又处理不了。”
乐无缺理直气壮。
凤观昙替重明神君擦了把汗。
两人不做停留,转往面前府衙。
只见庙中人抬出一坛酒,凤观昙定睛一看,正是刚才银祭司带来那一坛。
“这是?”
“顺便把这酒给他们送去。他们是唯一会买这些东西的人。”乐无缺指挥人跟上,小声靠近凤观昙,“只可惜那太守为人小气的很,咱们能卖多少是多少吧。”
凤观昙沉默,不被坑钱就是小气是吧?
这并不是个卖酒的好时机。但是如果直接上去询问,恐怕会起冲突。这样反而好些。
乐无缺又是那副爽朗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受伤。
他带着凤观昙溜达到府衙门前,等人通报。
府衙每日处理公务良多,即便见他们是抬酒来的,但辟邪神殿的身份一亮,也没有任何怠慢。
临进门的时候,乐无缺替凤观昙把衣领整理了一下。
“本是想叫太守来辟邪神殿的,只怕那人一出门便要收拾半个时辰,耽误了正事。”
“你和他交情很好吗?”凤观昙听着他描述对方,和对银祭司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他?和我没什么交情,他那种人和所有人都不会有什么交情的。他们重明神殿就那样。”
公正,但也止步于公正。凤观昙脑中浮现出对他们的描述。
重明神殿?
太守竟是重明神殿的人。
他还以为乐无缺转头换了买主,原来该卖给重明神殿就绝不会转头坑骗旁人。
想起乐无缺刚才竟还在求他们的神君,凤观昙感到有趣。
不过刚正不阿也好。
这样即便他们俩是进去兴师问罪,也不会被撵出来吧。
他们被引进门,走到一处长廊尽头的房间。
“大人,辟邪神殿的乐大人到了。”下属如此通报。
“下去吧。”帘内传出一道清缓的男声。
屋中面前立着帘幕作屏风,细看帘后是一道端坐的影子。
凤观昙只见帘上绣着一朵烈火鲜红的荷花。荷花只此一朵,四周流水、荷叶皆用金色,金红两色与屋中铜与木的家具相配,甚为和谐。
置身此地,人也安静下来。
“乐大祭司,好久不见。今日尚未修整妥贴,又逢你有急事,不得已如此相见。”那人说道。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要是不好意思我穿亵衣见你也无所谓。”
“那可万万使不得,文某的名声还是很贵的。今日又要推销什么?”
“自然不是卖东西,至少不是专为卖东西来的。我问你,你近来有没有随着你尚未流通的法令,在洛阙城中,搜捕赌客?”
对方忽然不说话了。
炉中的香袅袅升起,场面一片沉寂。
就在凤观昙以为此行要以对方认罪结束的时候,太守回答:“那法令,我已申奏了。你什么时候也如此多管闲事,我在这城中抓捕违法乱纪者,与你有何关系?”
这回,他完全是一副冷峻的态度,连凤观昙都觉出他语气的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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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乐无缺却完全没有知觉,继续问道:“说这么多,也就是你抓了,对吧?对吧?”
他的蓝蛇凑近,越过帘幕的木架往里看去。
一只生着飘逸冠羽的雪白鹦哥从帘子后面弹起来,啄了它脑袋一下。
“是又如何,我抓过一两个行为实在过分的。”太守回答。
“真的,只有一两个吗?”乐无缺问。
“我便是抓了十个八个又何须向你报备,那些赌客为了钱财典儿卖女,屡教不改,我若不抓来教诲一番,迟早也要被放贷的人抓去。你们辟邪神殿管好自己,已经是难得,尚有余力来管他人吗?”
“我们也不想的,只是不得不来。十个八个?丢的人可不止那几个。”乐无缺装作冷脸。
“你是不是又找不到东西了?缺人、缺钱,想从我这里掏,做梦。”
这位文太守完全不买账。
“你这人油盐不进,这次是真的有麻烦!你实话实说,我们才好应对,你也不想身败名裂吧?”乐无缺转向凤观昙,“眠郎,你来念。”
凤观昙听他唤,一愣,甚至没反应过来叫的就是他。
乐无缺掐了他手臂一把,“快念啊!”
他拿出写了两行的白纸,凤观昙接过来,将方才听到的众人陈情在这里又重新复述了一遍。
凤观昙一连流畅地念了十四五条从赌徒家人的祈愿中透露出的异常,心想这已经够了吧,听到这里任谁也该明白事情重大。
但那太守没出声,凤观昙便不能停下来。
乐无缺伸长脖子监视着里头的人影,用下巴示意凤观昙继续。
可凤观昙已经背尽了自己的那几页,轮到乐无缺,乐无缺朝他眨眨眼,心虚地给他又添了几张白纸。
凤观昙接来一看,乐无缺竟没能完全记下来,这纸上是关于他那几条祈愿零星的提示。
凤观昙只得借着上面的内容,编造了几条。连失踪人士家住何方,都一口气编了出来,反正人名总是没错的。
“城东栖云巷第八户的陈二娘子,丢了丈夫,家中米粮只剩一碗……”
凤观昙读到最后一条时,帘幕上人影终于动了。
一只指甲修得圆润的手掀开帘子,太守的眼眸一瞬不瞬的落在正出声的凤观昙身上。
凤观昙这才有机会看清太守的样貌,男子发冠严整,一丝不苟,身着金丝镶边的群青长袍,衣料如此浓艳,本该连一丝灰尘都能看到,可他的从衣襟到袖口都纤尘不染。
就这样,居然还说未修边幅吗?
他不会是不想见乐无缺吧。
乐无缺见太守大人出来,连忙道:“那些人全都怀疑是你做的。你说吧,你到底做了什么?”
“抓了五个赌徒,严加教诲,然后把他们放了。”太守面不改色。
“丢了的人可不止五个啊,而且,方才城中失火,烧毁了一间赌坊。”乐无缺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个牌位扔在他脚下,焦炭落在他干净的席子上,“遍地是这个东西。吓死人了。”
太守的目光仍然粘在凤观昙脸上,直到有东西落在脚下,才拨出一点目光给乐无缺。
“此事与我绝无关系。”他紧蹙着眉,他手上垫着手帕将东西拿起来,放回桌上。
30.三十
“这就没了?你都不跟我细细解释一下。”乐无缺理直气壮地挑毛病。
“一来就兴师问罪,抓着让我解释我没做过的事情,还往我怀里扔脏东西。乐大人,不要太得寸进尺。”
文太守举手指向对面的乐无缺,胳膊忽被一只手接住了。
那只手温温柔柔地扶了他一把,带着他坐回垫子上,一面又按下桌案对面正要起身的乐无缺。
“二位大人,有话好好说。”凤观昙拦住了略显激动的二人,和他们重新坐回桌前。
三人的位置虽在屋中,凤观昙却好似被窗边阳光的暖意烘着。
温暖不是来自炭火,而是法力的溢散,重明神殿的灵力本就含光驱邪,加之文太守并无恶意,才造就这样的环境。
那文太守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他还没开口,面前的神殿新人就毫不客气地继续了。
凤观昙不想听两人你来我往,安抚完两人,便直切主题:
“听祭司大人分析,从第一个赌徒失去踪迹到现在足有一月,但都称不上严重。是直到近两日消失人数才变得尤其多,太守才没有注意到这消息。对吗?”
乐无缺一脸“我分析什么了?”,凤观昙面上没理。
他那只小狐狸从袖子里钻出来,绒绒尾巴抚了抚蛇背。
“啊,对……是这样。”文太守才是被问到的,他比乐无缺还茫然。
“现在既然文大人知道了,这事究竟是谁做的,府衙有头绪吗?邪灵吗,听说就连修为超过一定程度的修者,都要报备。这次的敌人一月侵吞百人,毫无痕迹,恐怕连祭司都难办到。如此邪灵,若土生土长,太守觉得谁最有可能?”
凤观昙温和地垂眸望向他,却发现文太守早就在望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文太守眼中似乎蕴着些悲伤。
“太守?”
“喂,眼睛都看直了。你有什么不满直说嘛,说嘛说嘛。反正我也是不会让他解职的。”见太守板着脸对着凤观昙,乐无缺挡在他面前。
当即被太守剜了一眼。
文太守缓了缓,看起来格外秉公办事的他,却没能随着凤观昙的结论迅速进入这个新问题。
反问道:“你怎么确定不是我?我们初次见面,你便如此信任我。这样好吗?”
凤观昙不解他突然转换的态度,但他笑了一下,点点头:“我确实想,也十分希望能拷问文大人三天三夜,但是,没空。被带走的人随时有可能变成灵位,我们急着救人。大人不愿意配合么?”
人究竟是不是太守抓的?若不是太守抓的,真正的恶徒抓这么多人做什么?
两个问题,凤观昙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太守若真是为执法严明,那自然也与装神弄鬼、牵连无辜相悖。若不是同僚执法,就是邪灵作祟,抓这么多人用来修炼正合适。
身边的乐无缺摇了摇他的袖子。
凤观昙想起乐无缺说过这文太守的性子,就连他也是共处一城许久才摸清了一些。此刻乐无缺瞪着眼睛看凤观昙在文太守的地盘发疯,倒有些不镇定。
文太守则畅快地笑了起来:
“乐意效劳。”
文太守真诚的表情让乐无缺瞧着打了个哆嗦。
“首先确实不是我,这点,只要翻阅人员出动的记录就一清二楚。而且如此重大的失踪,我就连知晓都必须要上报,不可能自己制造。
“至于你问我怀疑谁,这不好说,不过附近因无伤人迹象而迟迟未铲除的邪灵、修者数量不多。府衙的确做过记录,我虽不能让你拿走,但可以派人带你去查看那册子。重明神殿效率可是很高的,和其他神殿不一样,我们十年前刚核对过这些威胁很稳定,才暂时延后处理。按说,最可能的还是过路的大邪灵。”
“你们大可以放心,这城里又不是只有辟邪一间庙。我早已知晓有人失踪,昨日预感有异更是直接先报了上去,按说今日该有抽选的神殿来洛阙解决这事。你们刚出动过,这次等其他神殿来人处理便好。”
“我怕来不及。”乐无缺忽道。
“来得及来不及,都是各自的命。”文太守的声音没什么波动。
“不,我们一定要亲自带回他们。”乐无缺忽地格外激动。
文太守面露疑惑,凤观昙只得解释,自己的妹妹和辟邪神殿的属下可能都有危险,这事他们无法安心交予他人。
“既然如此,那我先允你们参与调查,但我所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们恐怕要自行去查探线索。”
“可若是外来之物,不清楚底细,不了解能力,只有我们的话恐怕不够。”来点帮手,越多越好,凤观昙心想着,他刚才听乐无缺所言,辟邪神殿向太守借人不稀奇。
“好吧,那我会拨派人手和你们一同搜寻,你们自行统筹。十个如何,不,二十个?”太守很好说话。
“二十个就想打发我们……二十个?”乐无缺身子前倾,差点栽倒,“这是神殿的事啊,你在神殿的手下一共也就那么多人吧?”
“嗯,这里有我坐镇,不太需要手下。”文太守回答。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上次我要借人,你只借了两个。还跟我说数量贵精不在多!”
“当时你说人多力量大,如今我从善如流,你怎么又不满意了?”
“你……”他被噎住,望向凤观昙,指望他能帮帮自己。
“我不必你操心,你还没为我介绍一下,这就是你送来的账册里面说的新任的丹阁阁主吗?”
“啊……对呀,虽然他是我们殿里的新人,但我早就认识他,对吧,眠郎。我们关系好得很,知道他水平优秀。一进来就开二十两,咳,就当丹阁阁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绝对不是为了其他原因!”
太守悠悠望向凤观昙,似乎在听想听他的答案。
原是怕被查问,才装作很熟的样子,唤他唤得这么黏腻。
“晚生叶眠,见过大人。大人果真如芝兰玉树,更兼淑质英才,是我洛阙城百姓之福。我既已加入神殿,此后自会多加尽心,不负期望。”凤观昙一被问到,脑中就生出这套言辞,搭配着夸赞,流畅地说了出来。
那太守像听到什么趣事,本是端正坐着,忽地掩面笑了起来。
待他移开衣袖,他笑得眼睛盈亮,竟像是要落泪了。
哪句这么好笑?
莫非这人实则心思歹毒,更兼用灵力变幻过相貌,所以听见夸赞,心生不适?
凤观昙直觉太守并不高兴,可这十分难以理解。
自己这番话正是为不想冒犯他才说出来的,太守是重明神殿的人,更兼管理整座城,搜寻叶惊蛰这件事还要他帮助。
乐无缺已经因为不重礼节与他有些摩擦,凤观昙才不得已装一下礼貌的样子。
结果居然还是触怒他?
果然有洁癖的人脾气最难猜了。
凤观昙捏捏眉心,派小狐狸去用尾巴抚抚文太守护生的鹦哥。
怎么左哄右哄没完没了。
“你笑什么?”乐无缺也被太守大人笑得发毛。
被尾巴扫到的瞬间,那只鸟无比精准地跳起来撞到狐狸背上,结果狐狸太小它太大,从小狐狸背上歪下来了。小鸟躺在地上装死,狐狸上去爪子按了按它毛茸茸的胸脯,被啄了一下。
鹦哥得了胜,高兴地“起死回生”,绕着狐狸左右跳跳,被一尾巴盖住。
这也太熟练了,凤观昙怀疑太守府里肯定还有类似狐狸的大尾巴动物。
“咳,我生来爱笑。”文太守将甩过来想要加入游戏的蛇尾巴拨拉开。
“太守笑起来让人如沐于春风中。”小狐狸左边爪子按着鸟喙,右边按着蛇吻,凤观昙则维持着僵笑,“那我们就先去查探了。”
“等等,你们这就走了?带来的东西莫非要原样带回去吗。”文太守指指乐无缺身后那坛酒。
“对对对,太急都忘了还给你带来一坛酒。你们殿里节庆时不是常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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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酒给百姓喝吗?驱邪除祟,这种酒最好了。保证喝了之后……一条蛇都看不见!”乐无缺推销。
“吵闹的蛇就不算蛇了吗?”文太守问。
“蛇哪有吵闹的……”乐无缺说着,像是想到什么,拧着眉头噤了声。
太守笑而不答,仍一边不断地打量凤观昙,一边嘴上问乐无缺:“这是把酒送给我?”
“做梦呢,当然是卖了,不过我们会算你便宜点。买我们的酒不吃亏,你看咱们都在洛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能骗你吗?”
“那这酒打算怎么卖?”
乐无缺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想起身边的抬价高手来,他将凤观昙推过去,“怎么卖呀?赶紧给太守大人介绍一下。”
凤观昙一愣,他怎么知道这种酒是什么价钱?这东西也不在市面上流通。
各个神殿之间基本不会有金钱往来吧,辟邪神殿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神殿机构的内的贸易往来,还真是努力。
“一……”凤观昙看看文太守又看看乐无缺,做了个“一百两”的口型。
乐无缺见到,勉强撅了撅嘴。
这是“可以”的意思吧,但还想要更多?
凤观昙懒得再多费口舌,一百不行,就一千,大不了说完再从太守的反应观察到底什么价合理。
“一千两。”他直接回答。
咳咳的声音,乐无缺手里的热茶都洒了。
文太守盯着地毯上的暗色水渍皱眉,“好吧,一千两。”
他招来门外的手下,看样子竟然是要去给他拿一千两。
门外的小厮也通身打理得一丝不苟,听见太守的命令。俯身问道:“一千两,白银吗?”那人轻蔑地看一眼乐无缺,总看见这位游手好闲的大人,今儿不知道又给自家主人推销什么。
结果文太守转向凤观昙,“在问你呢,叶大人,一千两白银吗?”
乐不缺的眼睛都直了,抓过凤观昙,小声问:“怎么回事?”
凤观昙茫然,“嫌少?”
“嫌个鬼,这东西不卖到这来根本没人买!不是,他这人一毛不拔,今天说给就给?一定是嫌太多了,这正搁这儿讥讽咱们呢。你要不还是改口吧,再试试其他价,我可受不了家伙的冷笑。”
他也有怕的东西啊,凤观昙挑眉。
太守静静等着,直到他两人转回来,“商量好了?”
“嗯,一千两黄金。”凤观昙回答。
凤观昙想的是,这回也不用担心太守冷笑了。肯定是要生气反对的,到时候再直接问他想给多少,总该不至于让乐无缺吃亏生气。
再说瞧乐无缺这样子,得了二十个帮手眉毛都飞到天上去了,酒就算白送好像也无所谓。
文太守听了凤观昙的价码,也没说什么,轻飘飘地让小厮下去了:
“照着他说的拿。”
那盘金元宝被端上来时,乐无缺的下巴都要惊得掉了。
凤观昙心想这文太守还真是大方,这事了了,他起身就想走。
乐无缺却按住他,“嘘,没事,真正的磨难才刚刚开始,这个家伙肯定要搞那种‘钱就在你面前,却不给你’的戏码,真是坏蛋。待会儿咱们随机应变。”
凤观昙觉着不像,但还是坐下了。
“还不走吗?你们不着急了。”文太守问,他叫来的人已经列在门外。
“我们……就这么走?”乐无缺见没有其他阻碍,迷惑道:“你拿了一千两啊!”
“不是你们要的吗?”
“这……可……你从来没有过有求必应的时候。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们多了一个人,总是要多一张口吃饭。”
“多一口也用不上一千两啊。你……你不会也看上他的美色了吧?”乐无缺推出凤观昙,满脸探究。
文太守沉默了一会儿,指指他,“嗯,那你把他卖我?”
乐无缺看看那盘子金元宝,又看看凤观昙,陷入纠结。
31.三十一
凤观昙见彻底没有了正事,向文太守点头致意,起身端走了桌上的金子。
“今日打扰了,太守大人。我们随时来汇报状况。”凤观昙将金子带走,乐无缺自然立刻起身去跟着他。
一边走出门又一面回头看看文太守,生怕他反悔。
“等等。”文太守忽叫住凤观昙。
“我就知道!”乐无缺像是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转头等文太守对那盘金银下最后的判法。
凤观昙回头,文太守悠悠道:“城东桃树下那户人家不姓陈,姓李,城西第二户姓吕不姓王,第三户倒是姓王,而且你说的陈二娘子,你来时应该路过她家门前了,她就住城北……我知道你只是为了让我重视而编造了一部分内容,下次不要编了。”
他身为一方太守,着实上心。凤观昙听后没有遮掩,大方承认。
“好。”
就这样,辟邪神殿的二人将酒卖了一千两,带着借来的帮手走气势汹汹出府衙大门。
临走之前凤观昙和乐无缺查阅了一遍附近有威胁的邪灵,那册子很陈旧,上面只有薄薄几页。
但多半名字被涂黑,已经处理掉了。
仅剩下的三个蛰伏的邪灵,当中第一个是一只蝎子,有一些居民提供的不详的伤人记录,在一百年前,伤人内容是这家伙似乎在同行的人中毫无规律地选一个人蜇伤,然后等对方完全失去神志后,诱骗对方到自己的洞穴。
只是报上来的几例根本都没有成功,他们发现巢穴错综复杂,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处理。且蝎子习性昼伏夜出,又是在冬日里记录的,根本没见到这个邪灵的影儿,被认为很胆小。
且这百年间蝎子也悄无声息,或许已经死在那复杂的巢穴里也未可知。
第二个是两只银色乌猿,杀人过百。本来应该优先处理,但是去他们巢穴寻找时,他们又消失了。
他们生性凶暴,法力高强,又有同伙,很可能不是散修的邪灵。重明神殿十分重视,可最近一直没有消息。
这次着火却无人流血伤亡,不像他们狂放的作为。
第三个,是一只翠鹿,柔顺的鹿,却有碧绿色的皮毛。
没有任何在附近的伤人记录,但是在当年遭遇时,它伤了神殿的修者,被发现角上有剧毒。
是它的可能性比较大,它就在附近,巢穴的位置也记载得很清楚。
可若是直接去查探,他与乐无缺似乎根本不够,主要是实力不够。
乐无缺正在受伤恢复中,凤观昙却还根本发挥不出什么力量。
“这二十人,是副主事的水平还是……”
“是你的水平。”乐无缺摇头道。
“我没有水平。”
“你知道修炼很难,同僚越多,越困难。”乐无缺欲言又止。
原来这些人并不强,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将挨个探查邪灵巢穴放在最后,先出去看看。
两人迈出院门,乐无缺还一个劲儿感叹着像做梦一样。
凤观昙也觉得,有些蹊跷。但文太守若真有问题,那也表现得太过无懈可击,跟这个放肆的掏空赌坊的家伙的性情,似乎相去甚远。
可若邪灵搞出这么大动静,多半是打算干完就走。他们得快点了。
他抬脚要走,想起身边还有人。乐无缺一个大祭司,现在手里统率着二十人,脸上竟然洋溢出一股万贯家财的幸福。
凤观昙问起,还被他瞪了一眼。他告诉凤观昙,文太守从不公然帮辟邪神殿处理洛阙的事务,之前他缺人时,常常只能用文太守给的银两雇佣,才免于耽误。
“人等多相当于省钱啊,省钱!人越多,钱越多。”
……怪不得喝剩下一半的酒都敢拿来推销,原来是文太守故意给你的。
还说没交情,这可是直接发钱,都算是情深似海了吧。
凤观昙感叹,不过“文太守身为重明神殿祭司,为什么不能直接处理洛阙的异事?之前不是说重明神殿格外公正,莫非明面上也和辟邪神殿关系不好。”
“怎么会!谁会不喜欢辟邪神殿,只是……规矩是这样的。”
乐无缺澄清道,接着给他讲述了四神殿的规矩。
说来简单,就是不可有神殿专司一片区域:发生大范围或是较严重的奇事异事时,要上报主神殿,再由当值的四祭司随机抽取,选择交由附近其他神殿处理。
这是为避免“助人”这种修炼之法的弊病,防止有修者走歪门邪道,在自己的领地引发灾难,人为制造一些助人契机,再亲自去援手。
“可我们不就在处理洛阙城城内之事?”凤观昙略一思索,疑惑道。
“他不是派了二十个人和我们互相盯着嘛。我们走后,那家伙一定也会报上去,安心。”乐无缺说出这句“安心”时,神情倒是意外地凝重。
凤观昙绝不会退出,将妹妹的性命交到旁人手里的,看来乐无缺也是一样。
“不过真可惜。原来是随机抽取,不然直接叫银祭司回来不是更快?”凤观昙想着,随口说了出来。
“真是全都被你安排完了,干脆你来管理十二神殿好不好啊!快走吧。”
“那也不错。”
乐无缺走在前面,带来的两匹马吃上府衙里的草料,怎么拉都不走。
便将他们丢在了文太守的马厩。所幸他们去查看的两户人家离这里很近,用脚走很快。
那是分派到的最后两户人家。
乐无缺原本打算每隔五户,花五文钱收集消息,凤观昙闻所未闻。他平日竟然都是这样去向路人买消息的,像一条散财的蛇。
乐无缺根本对调查一窍不通,或者说完全不放在心上,毕竟用赚钱和花钱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凤观昙想到那片延迟处理的花田,提议他既然用这种广撒网办法,不如顺便也找那些许过愿的人买消息,助人为乐。
乐无缺竟是完全没想过,大喜过望。顺便一拍脑袋,将二十个人的指挥分配也塞给凤观昙。
凤观昙分派这二十人去打探消息、核对灵位上写的人名,从他们那里展开调查。还有最近家中有好赌者消失的几户人家,都要查探。
凤观昙和乐无缺去的事最后两户,其中第一户就是城北陈二娘子家。
“唉,才第一天你就已经开始修炼入门了。还能考虑怎么助人,你这家伙还挺精打细算的嘛。”人都走光了,乐无缺对他刚才的意见表扬道。
还不是你们辟邪神殿本就物尽其用。入门吗?凤观昙的眼眸暗了暗,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要如何修炼,但凤观昙知道。
可比起这些,他更在意乐无缺的那片花海。
他观察过几次,都不能确定那法宝本体究竟是乐无缺身上的哪一样物品。
如果说修炼就是助人,而掌握那片花海就可以有源源不断的祈愿,精准地帮助到别人。
也难怪乐无缺提升得如此迅速,年纪轻轻就登阶数级,将外表稳定在这风华正茂的年纪。
可是,它处理的明明是辟邪神殿的事务,至少得乐无缺是在神殿有一定位置后才能掌握,这顺序又颠倒了。
莫非,只要进入神殿,大多数人都有机会凭借这法宝修炼?
若真是人人可用,这么多机会摆在眼前,还里还有什么心术不正的修者要防。
显然只有乐无缺可以用,那么这是成为大祭司后才能得到的宝物?
应该还要更晚,至少在乐无缺已经习惯自己撒钱的调查方法后,才出现。
凤观昙但还是觉得不对,不像是修者的法宝,倒像是——神君的宝物。
他总觉得这东西不像是一个人能做出来。多少跟神殿有关。
银祭司与他同职位,若银祭司同时拥有可这宝物与神骨,居然还无法斗败乐无缺的话,不太可能。只可能银祭司根本就没有。
别的神殿大祭司没有,偏偏这个神殿大祭司有…可能吗?
凤观昙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当然可以了。别的神殿的神全都好好的醒着,根本不需要有人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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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但是辟邪神君沉睡着啊。
他手里是辟邪神君的法宝?
想到这里。凤观昙旁敲侧击问乐无缺,“我们找的对吧?那位陈二娘子真的向辟邪神君祈祷了吗?”
“当然,刚才你不是看到了吗?”
“刚才的花海,是神君回应信徒的地方吗?”
乐无缺一愣,“果然没人能不惦记啊,早知道你这么聪明,就不带你进去了。”
他话虽如此,脸上却完全没有懊恼之色,“不是一个地方,是神器创造出来的境界。我只是在这里运用神器之能。辟邪神正在沉睡,神殿三大祭司各负责一部分神器保护。”
凤观昙总感觉听过,“这东西原本在神殿封印底下吧。”
“记性真好,人太少,灵力不够,大阵已经守不住了,我把它放在了我的身体里。不过你放心,除非我死。不然只有辟邪神醒来融合,才能把它拿出来。”
乐无缺和盘托出,“神殿在你面前已经没有秘密了,就像对待妹妹那样,千万不要抛弃我们呀。”
“你……说的是什么话?”凤观昙对突然认真起来的乐无缺有些无措,转开了话头:“你有这东西,旁的祭司不是眼红的要死。”
“所以是秘密。你说些好话,让我拿出来给你修炼啊。既然你问起来,就是想要这个吧?”
乐无缺笑的时候眯起眼睛,唇梢高高扬起,有那么一瞬凤观昙觉得他疯得厉害。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你这个人真见外,咱们都坦诚相见了,我怎么还图你东西呢。”
“你还有东西是免费的?”
“我多少也该有点自己的目的吧。我想要夏鸟之骨,帮我凑齐夏鸟之骨,我要你帮我让辟邪神君苏醒过来……咳咳……”他说得太激动,扯痛了伤口,不得不捂住肋侧弯下腰。
夏鸟之骨,无人不为这力量心动,但他只是想要辟邪神复苏。
要帮他找么?刚好自己也需要,况且凤观昙发觉自己只要接触一下它,就可以回忆起一些过往记忆,凤观昙猜想这应该是夏鸟之骨本来蕴藏的能力,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合作。
“悠着点,我看你现在还打得过谁?”凤观昙去扶着他,“还不如把我交给别人,到时候你来坐收渔翁之利。”
“真够缺德的,别对自己也那么缺德好不好……”
“是实话实说。我尽量帮你,现在,先进去吧。”
“一言为定。”乐无缺紧握住凤观昙的手。
凤观昙挣脱开了,他摇摇头:“先找到他们再说。”
当务之急还是找人,他俩也不可能现在就碰到夏鸟之骨。
说话间他们来到巷口,陈二娘子家在巷子尽头,巷外人来人往,往里才渐渐安静,两侧院墙年久失修有些歪斜,让人担心他会在走近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朝着两人塌下来。院中种了一棵树,从墙头冒出来,将入冬,叶子也掉光了凤观昙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树。
是陈二娘子家,没错。
凤观昙本要敲一敲门,发现这扇门虚掩着。回忆走来的这一路,并没有哪户人家门开着,凤观昙心中隐隐觉得不妙。
接着他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从门缝中飘出来。
两人再不多犹豫,推门而入。
院内空无一人,只有笼中的鸡再咕咕咕叫着。
凤观昙循着院子搜寻无果,在灶台找到焦糊气味的来源。
锅里烧着黑漆漆的东西,他连忙将盖子盖上,用灰土将火灭掉。
一旁的乐无缺走来,见火已灭,大着胆子将锅里的东西拿起来,掰了一块儿往嘴里塞。
凤观昙愣愣看着他,思绪乱飘,这能吃?他这不是什么中了屋中什么邪术吧。
屋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如果乐无缺中了邪灵的控制,自己基本上也无路求生了。
“是豇豆和饼子。”
“啊?”
“我说锅里烧的,是这两样。如果没烧糊应该挺好吃的。”乐无缺咂咂嘴。
32.三十二
凤观昙松了一口气,乐无缺没被任何东西控制,单纯是被他好奇的嘴控制了。
“你别那么紧张嘛,这院子里没有一丝邪灵的气息。我鼻子很灵的。”
乐无缺正掰着手里的东西,饼子漆黑的外壳里露出金黄的玉米面颗粒。
凤观昙专心感受,从焦烟味里确实能嗅到一股杂粮的香气。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是个厨艺很好的女人。”
“……”
“还有,她谎报了家里的余粮。”
“她应该不敢欺骗神君吧?”
两人正相对陷入困惑,忽然,里屋里传来响动。
他们飞奔到门前,凤观昙还没来得及查探,乐无缺就一脚踢开门。
门“吱呀”一声大开,一个小男孩儿坐在地上抱着木枕,和他们面面相觑,看样子刚从榻上摔下来。男孩儿大概只有三四岁,呆呆看着他们,然后当机立断往床榻底下钻去。
凤观昙眼疾手快上前踩住他衣角,乐无缺则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你家的大人呢?”
“娘亲在,又不在了。”小男孩上对乐无缺那张亲和力很好的脸,也没什么对陌生人的抗拒,直接就答了。
“哎呀,别怕,那伯伯陪你。”
“你别连他爹的便宜都占啊。”凤观昙环顾四周,屋中没有隔断只有柱子。他以为这是卧房的位置,其实整栋房子只有一间而已,粗略一扫便一览无余。
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这一个孩子在屋里。
“怎么能叫我占便宜,便宜的是他好不好,我都能当他祖爷爷了。”
凤观昙不理他,拾起地上缝了一半的衣服,来到小孩跟前,“家里还有人吗?”
“阿姊也不在。”
“什么时候不在的?”
“一眨眼就不见了。”
一眨眼?凤观昙一愣。
乐无缺神色紧张起来,“得把他保护起来!”
“不。”凤观昙摇摇头,“你不是说这屋里一点问题都没有么?”
“喂,你怎么现在治我的罪啊!”
“走,带上他,快去下一家。快走。”凤观昙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懒得解释。
“喂喂,别跑啊。这孩子你不管了?”乐无缺将小孩儿抱起来,追上凤观昙。
“我怀里有别的东西。”
下一家就在隔壁巷子里,凤观昙心中有种更加不好的预感。
这次,这第二户门扉紧闭和左右邻居一样,没有什么一样。只是锁是从外面锁上的,里面没人。
想起这户人家的情况,凤观昙心思一转,回头往街上跑去。
“喂!”乐无缺抱着孩子追着凤观昙。
凤观昙记得这家人经营着一个小面摊,现在应该还在开张的时候吧?
远远就看见面摊开着,两个身影头发都已经掺上些银丝,仍站在冒着热气棚子里忙碌着。
凤观昙松了口气。
乐无缺也跟着明白过来,坐到长凳上喘匀了气,“还好,还好你们都在。”
“是吕师傅和吕夫人吧?”凤观昙问。
“哎呦,是哪里来的小伙子啊,他们都叫吕阿婆的。”系着蓝布围裙的婆婆笑靥如花。
凤观昙从中觉出一丝不对,祈愿的时候,还是着急的,现在两个人忙忙碌碌,看起来生活平淡朴实根本没有什么心事。
“阿婆,你的儿子呢?怎么没见着。”凤观昙一副熟络的样子。
老妇人笑了起来,“什么儿子啊,我倒是想有呢。唉,我和老吕,最遗憾的,就是膝下无子啊。”
身边的乐无缺也愣住了,这和听到的不一样。
没有了?
人没有了,记忆也没有了?
凤观昙去观察他们的表情,完全不似作伪。
若他们真有个儿子,他们显然忘得干净。
“哎呦,这抱的孩子是你们谁的啊?”凤观昙见婆婆正佝偻着凑近小孩,问他:“这两个大人谁是你爹爹啊?”
“不是不是,我爹姓陈。”小孩回答。
小孩是记得的。
凤观昙不得不回忆一下,发现自己还记得叶惊蛰,顿时松了口气。
“原来小伙子是兄长吗,都生一表人才的。吃面不?”婆婆问。
“不了,不了。”乐无缺将手里的孩子放在她怀里,请她暂时看顾一下。
接着将凤观昙拖进巷子里。
凤观昙被一把按在墙上,人还懵着。这是最后的两户人家,他们必须快点看看其他人打听到了什么,有没有人离奇失踪。
“做什么?”
“太棘手了,幸好没雇普通人。篡改记忆,除了天生的梦貘,要耗费的灵力十分复杂,一般邪灵不会去用也用不了,他们想让人失去记忆,把人逼疯就行了,不会做得这么工整。显然我们面对的是法力高强,连这个都能轻易用出来的角色。”乐无缺一边念叨着,一边问:“到底为什么会有人记得,有人不记得?莫非和失踪时间有关系。”
凤观昙摇头,“他们两个失踪的时间一致。不是有人记得,有人不记得,是有人失去了妻子女儿的性命,有人失去了父亲母亲。”
“这不一样吗!”乐无缺着急,“你别紧张。我先把有关你妹妹的记忆封印起来,免得被消除。”
“什……”凤观昙还没动,乐无缺掏了半天的符纸已经拿出来开始描画,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
能免于忘记叶惊蛰,正中凤观昙下怀。
可封印部分记忆的这个建议,让凤观昙紧张起来。操作的时候,是不是能看到凤观昙进入这个身体之前的记忆?
得先搪塞掉再说,凤观昙正抬头望向他,发现乐无缺完全没有跟他客气,手上的符已经写好。瞬间朝着他拍过来,凤观昙偏头,直接躲过了。
但已经晚了,乐无缺的符本来就不是要贴到自己身上。
乐无缺精准地将闪着微光的符纸拍到那只白绒绒的狐狸身上。
凤观昙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狠狠锤了一下,这种感觉让他瞬间像是被推了一把,他摔倒在地扶住地面。
“怎么会这样?你是不是本来就封印过……”
听着乐无缺喃喃的话语,凤观昙望向那发光的符纸,符纸还在发光,它一动不动,只是在发着微光,像在乐无缺手上时一样。
乐无缺将它撕下来,符纸也全无变化,它根本没生效
“……不可能啊。”乐无缺的声音变得很远。
在震荡之中,像有什么要从喉咙里跑出来。
一大段记忆瞬间填充进凤观昙的脑海,他半跪在石板上,脸色苍白的望着地面,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记得他刚醒的时候,除了接手叶眠的一生,只是模糊记得自己的名字,和为神时的轮廓以及一些零星的大事。
真正称得上恢复的,有三次。
第一次,是他触摸到方姑娘那块夏鸟之骨的时候,他彻底想起那些相熟的神君样貌与故事。
第二次,是他踏入辟邪神殿是在灵阵里被丰沛的灵力冲开一些记忆,但他想起也只是为神的旧事。
做那狐狸神君的日子长到无法计数,但是并不繁杂。
在这些回收的记忆里,缺失了最复杂的部分,他行走人间的记忆。
这些记忆已经融合进他的神中,他多半不会恢复了。
吞下丹药的时候,出现了一段奇怪的内容。
那时他的灵力比往常提升都多,前生的故事在眼前甚为清晰,漂浮的云雾编织成一条长路,他怀里寒冷的太阳状的冰块融化在石阶上,是时间流淌着化作石柱在脚下累积起来,往下界延伸而去。他只是挨在那里,身边靠着一只巨大的黑猫,重明就站在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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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对凤观昙来说并非未知,凤观昙根本不稀奇。
一段凡人记忆却夹杂其中,和幻梦般的世界格格不入。
是他独自穿过一条长廊,走过重叠的宫殿。往来身着朝服的人都朝他低头下拜,凤观昙只是心中被焦急笼罩,他一直往前目不斜视地路过所有人。
外袍上的血凝落在地上留下惊心的痕迹。
他浑然不觉,他在找一个人。
直到他往下走过阴冷的台阶,推开那道沉重的门。
“师父!”
那声音从他喉咙中发出,颤抖、喑哑。
当门打开的一刹那,记忆戛然而止,凤观昙甚至没能看清门内转身的人。
这记忆显然来自人间。
记忆里焦躁难安的情绪让凤观昙此刻都觉得心被攥紧,软软的东西在他怀里乱动,兔子冒出脑袋耳朵蹭了蹭他的锁骨,才忽地让他回神。
凤观昙张开眼,发现自己尚在原地,乐无缺扶着他。
“不是吧,你这么难受?”乐无缺蹲在他身边神情担忧:“下次不贴你了,你受不了一点儿灵力的波动,还得练呢。”
“别人怎么练的?”凤观昙缓了缓,抽回胳膊站起身来。
“别人刚入门的时候,哪儿用得上这些东西。”他抖抖那张符纸,“忘了你是才有护生的,它还没有接触过惊蛰。算了算了,我自己封印我的……”
“乐无缺。”忽然,凤观昙叫他的名字。
“干嘛?你别急啊。我很快了。”
“乐无缺!”
“哎呀,别拽我——”
乐无缺仰起头,就望见那惊人的一幕。
城北地势最高,他们的视野算得上城中最为宽阔的。隔着两条街,有一处冒起浓烟的地方,失火了,更远的地方竟也都有烟气腾升。
这些地方着起了大火。
乐无缺的声音像是飘摇的烟与火:“要是我没记错,那些都是赌坊。”
离他们最近的一处看起来火势最凶猛。
“走,分头去看看。”凤观昙指指另外一间差不多距离的赌坊。
“你一个人行吗?”乐无缺问。
“你记得来救我就好。”
他想乐无缺自己走比带着他快得多,若执意两人同路,一场火也救不上。
-
乐无缺的身影转眼不见,凤观昙揣好怀里的兔子,往火场赶去。
他从街巷里慌乱的人群中间穿过,还没走到底,就听附近百姓吵嚷,着火的的确是一间偷偷开设的赌坊。
走近一瞧,这地方要比上一处酒楼更简陋,完全是木构,熊熊烈火远比上一间烧得更加耀武扬威。
凤观昙从围观者中间挤出来时,门口的柱子被烧得几乎折断,整片屋檐摇摇欲坠,已经来不及进门了。
他在门外停住,遥遥向里面张望,午间正该是赌坊热闹的时候,里面却没有人的叫喊与挣扎。会不会和上次是同样,空无一人的情况?
突然,一股热风拂过耳朵,从火焰冲出一只浑身赤红的鸟,朝着他肩头小狐狸的脑袋就是一顿乱啄。
终于等到了吗?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狐狸扑上去,这一扑,觉察出对方的灵力几乎是他的几倍,狐狸的脑袋才脱离掌控,当场就又被爪子按住尾巴。
他能估计出,对方的能力远远没有方姑娘恐怖。但之前凤观昙毫无灵力时能承受住的威压,却因为如今有灵力在身,影响变得明晰了。
凤观昙终于明白众人当初见到银祭司时的怪异表现是怎么回事,凤观昙整个人都被压制着,心情灰暗、力量微弱,整个人的斗志降到最低点,完全不受控制。
“自己的灵力根本不够打过他。”凤观昙心里冒出这样一句话。
这只火鸟翼展足有一个青年人双臂长,双臂一收,直接将狐狸叼进火海里。
33.三十三
乐无缺的身影转眼不见,凤观昙揣好怀里的兔子,往火场赶去。
他从街巷里慌乱的人群中间穿过,还没走到底,就听附近百姓吵嚷,着火的的确是一间偷偷开设的赌坊。
走近一瞧,这地方要比上一处酒楼更简陋,完全是木构,熊熊烈火远比上一间烧得更加耀武扬威。
凤观昙从围观者中间挤出来时,门口的柱子被烧得几乎折断,整片屋檐摇摇欲坠,已经来不及进门了。
他在门外停住,遥遥向里面张望,午间正该是赌坊热闹的时候,里面却没有人的叫喊与挣扎。会不会和上次是同样,空无一人的情况?
突然,一股热风拂过耳朵,从火焰冲出一只浑身赤红的鸟,朝着他肩头小狐狸的脑袋就是一顿乱啄。
终于等到了吗?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狐狸扑上去,这一扑,觉察出对方的灵力几乎是他的几倍,狐狸的脑袋才脱离掌控,当场就又被爪子按住尾巴。
他能估计出,对方的能力远远没有方姑娘恐怖。但之前凤观昙毫无灵力时能承受住的威压,却因为如今有灵力在身,影响变得明晰了。
凤观昙终于明白众人当初见到银祭司时的怪异表现是怎么回事,凤观昙整个人都被压制着,心情灰暗、力量微弱,整个人的斗志降到最低点,完全不受控制。
“自己的灵力根本不够打过他。”凤观昙心里冒出这样一句话,他不知道是因为被压制,还是这就是他当下真正的判断。
这只火鸟翼展足有一个青年人双臂长,双臂一收,直接将狐狸叼进火海里。
狐狸被拎住后颈皮肉,四处乱抓不能给鸟儿带来任何伤害,最终脚爪狼狈地垂着任由拖走。
人间的火当然烧不死这只狐狸,护生相当于处在另一个境界中,修者只是渐渐能与这个空间沟通。
但若是狐狸被这怪鸟杀死,那凤观昙必定是活不成了。
凤观昙一个刚刚迈进神殿的普通人,对面前的情况一筹莫展。但他并未放弃,自己再敏捷一些,再有力一些就好了。
不,要是爪子能反手勾住这只鸟就好了……他心中渴望,可这对这么大一丁点的狐狸来说难于登天。
但要是有一只乐无缺那样的蛇呢?
像一条蛇那样扑上去缠住它,凤观昙脑中勾勒出一副画面。碗口粗的大蛇游身而起,紧紧卷住鸟身,一口叼在它细长的脖颈上。
在凌乱的烟火里,鸟嘴里的狐狸不见了,一条蛇卷住它,咬住它,将它拖到地上撕扯。
他的护生竟然变化了形貌。
火鸟本人从屋顶滚下来落到凤观昙面前,就对他出手就是一掌打过来。
“喂喂,你干嘛?”熟悉的声音冒出来,凤观昙尚未回头,一柄大剑已经挡在了自己面前,荆朱那副不修边幅的身影也瞬间移到身前:“拜托,我们这是我们殿的人。长点儿眼睛。”
那个人不接话,他不仅自己从屋顶跳下,还指挥着身边几个高矮不一的护生一起冲过来,直接将荆朱也纳入敌人范畴。
荆朱环顾四周,事已至此,他也完全没在怕的。
他皮毛厚实的犼冲上去,谁来打谁。
凤观昙在他开口时就觉察情况有异,再细看为首男子那一身衣裳,好眼熟。
待男子一动,亮出雕镂黑鹤的肩饰,凤观昙彻底明白过来,这竟是千叶神殿的神官,根本不是邪灵。
凤观昙无比失望,赌坊在这时轰然倒塌。
小狐狸变成的那条蛇在最后一刻将那只快被打昏的红鸟从里面甩出来,又一口咬到另外一只冲来的护生身上。
凤观昙从纠缠中脱身,打量着那个火鸟的主人,他似乎是这里的领头者。
“我说,和平共处不好吗?你误会了。”凤观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耳垂上的光亮了亮,对方陷入一瞬怔愣。
凤观昙感觉自己能给对方造成的混乱比之前要多,他甚至想尝试控制一下面前的人,那是一种麻雀大的人偶师操纵人形木偶的吃力,但似乎有迹可循。
可凤观昙不动声色地尝试,也只是延长了对方怔愣的时间,他只好先利用这空当喝令千叶神殿的众人停下。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远处飞来一只秃鹫,一抓就抓在蛇的七寸。
这秃鹫一身寒光,灵力磅礴,辟邪神殿只有两个人,再英勇也挡不住,只有被它啄的抱头鼠窜的份。
凤观昙的蛇也因此而遍体鳞伤。
他有些有些着急,却丝毫抓不到反击的机会。
“别怕!我来了。”荆朱看一副替他愁眉不展的样子,犼兽冲出来替蛇挡了一下。
“别——”凤观昙没来得急阻拦,这次两个护生都抱着脑袋乱窜起来,凤观昙和荆朱也往人群外躲。
“这东西啄人好疼啊!”
“我不疼。”凤观昙平淡道。
他方才站得笔直,感受不到痛苦即便在战斗中即便战死也无知觉,对凤观昙并非有利。
但他倒是能借着躲避的时候,专心观察,秃鹫不是普通的秃鹫,他发现每次都“精准击中弱点”似乎是秃鹫自己特性所附带的。
每一次行动都像是被它完全解析,凤观昙如果还能变,也算有些胜算。但凤观昙刚才是情急之下的挣扎,他会变化的这一属性,目前的法力还无法支持。
犼兽挡在前面,率先被纠缠住。凤观昙那条闪着粼光的蛇再次被秃鹫咬住,接着火鸟与千叶神殿的其他护生朝着蛇飞扑过来。两翼扇动,耀武扬威地瞧着地上蜷曲的蛇。
荆朱高声澄清着身份。
但秃鹫那双棕红色的眼睛朝蛇望过去时,凤观昙只感觉杀意弥漫。这银祭司竟是想要趁机杀死自己和荆朱?
变化,变化啊。
凤观昙没有功夫惊讶,专心致志地去尝试调动他仅有的法力,忽地在犼兽身边的蛇消失,一只大雕腾空而起,直朝着为首的秃鹫猛冲过去。
然而下一瞬,一条蓝色蛇尾从背后窜出,正甩到那几只护生的脸上,一只一下。尤其是那只秃鹫,因为正被大雕出其不意按住,蛇尾抽上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你们别背着我玩游戏呀!”乐无缺的声音随着那只蓝蛇冒出来。
凤观昙心下一安,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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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觉得吵闹的声音这么悦耳。
乐无缺不仅来了,还带着身后的宗九如。
众人僵持中,那边银祭司也从众人背后走了出来。
“这不是乐大祭司吗?我还以为有人假扮你的属下呢。”银祭司的声音慢慢的,像是每一句都从鼻间传来,透着令人不悦的闲适与得意:“他们身上一股邪灵气,一闻就知道了。你完全感觉不到吗?”
乐无缺茫然一顿,转瞬恢复胸有成竹的笑意,凤观昙猜他是装的。
或许乐无缺的感知,因伤重而出现了问题。
凤观昙随之想起,怪不得荆朱一碰到他就认定他是邪灵。
莫非自己身上真有奇怪之处?
哪里来的邪灵气息,初次在辟邪神殿见到银祭司时,对方并未指出这一点。
那么从银祭司离开神殿,到遇上第一个赌坊着火,中间发生了什么?自己被邪灵附了身,还是有什么引动了他不一样的气息?
莫非是那颗丹药。
那颗丹药确实蹊跷,但离开辟邪神殿时宗九如等人都没有觉察他有异常。
凤观昙想着,怀中的兔子动了动,呆呆地望了他一眼。他不得不将它抱紧,脑中灵光一闪。
是你?在离开辟邪神殿后,他只接触了它。
它是邪灵么。
任凤观昙的眼神再好,这种事都是无法瞧出来的。
所有生灵都能修炼,护生是人们为自己创造的描述,但动物的神魂和它们身形重叠,并没有外化出来的部分,看着便像是没有护生一样,实则与人半分不差。
它们也不需要经历修成人形。
和人死之后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轮回的鬼一样,人、鬼、动物,所有这些在修炼之路上都是一个起点,在力量足够强大后也都可以得到人的躯壳。
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
神,和想成为神的东西。
这兔子不知道修炼到什么程度,它看起来很正常,也很乖巧。
“可不能污蔑我的手下是邪灵,有伤两殿和睦呀!”乐无缺说着,站到凤观昙身边。
“污蔑?你既然不愿承认,就证明给众人看看。免得说是我们千叶神殿刻意挑起不和。”
银祭司身边的一位手下拿出一道精美的符纸。
凤观昙一看纸张样式和上面流转的灵力,就知道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
“只要试一试用这个贴在身上,但凡你的邪气积累过一定量。或是邪灵套用了别人的躯壳,都会立刻被烧的灰飞烟灭。”
凤观昙听见这句,忽地紧张起来。
兔子是他自愿放进怀里的。
不止因为它看起来可怜,而自己让它受伤,也因为这兔子他一看就格外喜欢。
有邪灵气不代表就是邪灵,这东西人拍上都要出问题,更何况一只兔子。他不打算叫它出来,他也看透了银祭司。哪怕自己现在交出邪灵气的源头,对方也一定要在自己身上试一试。
可是自己大抵完全符合他所说的,用了别人的躯壳。
这东西拍在身上,不知是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