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小吃店》
1. 炒米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迎亲的花轿一路吹吹打打,从杏花巷走出去,绕过一座小桥,便了无踪迹。
月牙儿倚着窗儿,朝着那花轿载着娘亲马氏远去,轻轻一声叹。
若她不是一个穿越的西贝货,而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十四岁小姑娘,这会子眼睛怕是都要哭瞎了罢。
她穿来的时候,月牙儿的爹领着女儿回乡祭祖,谁知竟翻了船。于是萧家就没了当家人,她也变成了月牙儿。小门小户,日子本就过得艰难,这一下是彻底垮了。
萧爹爹以卖炊饼为生,在杏花巷租赁了一间小院住。东西两间厢房,正中一座二层小楼,围出个小院儿。楼下是厨房和正厅,楼上用木板隔做两间卧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家人也算和和美美。
然而萧爹爹死后,马氏在娘家人的反复劝说下,抛下月牙儿,另嫁他人。剩下月牙儿孤零零一个,这二层小楼顿时空旷起来。
月牙儿发了一会儿呆,忽听见楼下有人叫,探头一瞧,原来是隔壁开茶坊的徐婆。月牙儿朗声喊:“门虚掩着,干娘上来坐。”
木梯嘎吱嘎吱,走上来一个徐婆,径直在凳子上坐下:“月牙儿,别伤心了。”
“我没伤心。”
徐婆不信,面上一副“我知道你很难过,只是嘴硬”的神情:“爹死了,娘又嫁人,谁不难过?但日子还是要过。”
月牙儿羞涩的低头一笑,心里想,居委会大妈爱管事儿的习惯竟然是一脉相承的。
徐婆感叹了一回,又问:“那么,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呢?你这屋子,过了年,租约就到期了。”
现在已是深秋十月,留给月牙儿的时间不多了。
“总会有法子的。”月牙儿轻轻说。
徐婆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笑道:“我倒有个主意。隔壁水井巷的勉哥,你知道吧。”
月牙儿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勉哥她知道,姓吴,叫吴勉。在原主的记忆里是个卖果子的少年,大概十五六岁。家里只有个多病老爹,于是南哥小小年纪便出来做买卖,从乡里收来果子,走街串巷的卖。
自然,她也猜得出徐婆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一个姑娘家,日子不好过。那勉哥和你年纪相近,若嫁了他,好歹有个归宿。”徐婆循循善诱。
月牙儿提着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说:“干娘心里念着我,我明白着呢。只是我爹新丧还没到一年,我哪有心思想嫁娶之事。况且我娘也没绝到把钱都带走,好歹留了些钱给我。过日子,还是足够的。”
徐婆摇摇头:“你呀,还太小,不知道一个姑娘家过日子的难处。罢了,等过完年再说。”
该到做晚饭的时辰,徐婆起身,拉着月牙儿的手说:“有什么难处,同干娘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月牙儿拉着她布满老茧的手,感到一阵暖意。
“干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徐婆点点头,一步步下了楼。忽然想到什么,站在楼下喊:“月牙儿,晚上记得把门窗关好,要吹灭了火烛才睡!”
“我记着。”月牙儿在楼上朝她招手,嘴角不自觉的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天色已晚,她将油灯寻出来,点燃灯芯,手托腮,望着那熹微的光亮出神。
萧家留给她的,并没有很多东西。除了十两银子,就是这满屋的零碎。要独自生存,赚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钱从何来呢?
她秉着灯台,一件件看过屋内的东西,待走到楼下厨房时,眉心一动。
微光照着锅炉,和几件做炊饼的工具,还有一副炊饼担子。这副担子是萧爹爹年轻时亲自定做的,一左一右安着两个木柜,盖着厚实的布料保温。扁担用的是楠木料子,雕着花,样子很好看。
月牙儿蹲下身,将担子往肩上一挑。呵,分量还真不轻。她在屋里走了几步,那担子虽沉,但走起来却很稳当,决不至于将里头的东西晃出来。
她很满意,将担子放下,松快松快肩膀。翻箱倒柜的,将自家余下的面粉、猪油等物寻出来。江南潮湿,放了这些时日,不免放坏了些。月牙儿将能用的挑出来,坏的丢到墙角的竹篓里,预备明天早上丢出去。
身为一个富二代,月牙儿在现代的时候只有一个爱好——美食。平日里天南海北的跑,搜罗各地的美食,写写专栏,拍拍教学视频玩儿。为了学到正宗臭豆腐的做法,她甚至在湘省臭豆腐老板家的隔壁买了一套房,学了整整两个月。
这样的事,月牙儿做了不止一次,她对美食的虔诚可见一斑。
现如今需要摆小吃摊为生,月牙儿很有几分底气。秉着有什么吃什么的原则,她决心做最简单的花卷。但太过普通了又怕卖的不好,索性玩个花花架子,做双色花卷。
马氏出嫁之前,买了好些菜放在屋里。月牙儿挑了一把菠菜,用清水洗净,放在擂钵里,用木杵捣得碎碎的,直到压出汁来。用纱布过滤出菠菜汁,盛在碗里备用。
面粉分作均匀的两份,一份添了水揉成团,另一份则加入菠菜汁,揉成碧绿的面团儿。依照月牙儿从前的习惯,该放些糖提味。可这时候糖是贵重品,都锁在橱柜里,钥匙藏在当家主母身上。月牙儿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只找到一小罐儿,还是粗粗的红砂糖。
想了想,还是算了。放糖的成本如今她还承受不起。
揉面是件难事,且不说要耗费力气,就拿揉面的时间来说。揉的时间短,面团不够劲道;揉的时间长,在温度的作用下面团会产生许多小气孔,蒸出来既不好看也不好吃,一般以十五分钟为佳。可这时候又没有钟表,哪里知道准确的时间呢?只能全凭经验,月牙儿用手掌根的位置压着面团,左右手交替和面。
灯影下,她全神贯注盯着面团的状态,等瞧见面团揉至表面光滑平整,她才停手,这时候她已是一身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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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
料备好了,该烧灶了。明代的土灶,和现代农村的土灶已经很像了,都是用柴火茅草。萧家靠南的墙角就堆了好些柴火。抽几根塞在灶里,再放上好些豆萁、茅草之类的易燃物。用火折子点燃一把茅草,急急丢进灶里。
月牙儿一手拿着旧蒲扇,一手拿着火钳,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一双杏眼目不转睛的盯着灶口。烧灶,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柴火受了潮,烟气极重,呛得月牙儿泪水都要流出来了,还得不停的摇扇子,时不时用火钳拨弄灶里的柴火。饶是她花了十二分心思,还是烧了两回才把这灶烧热。
灶上填着一口硕大的铁锅,足以烧一只整鹅。萧爹爹活着的时候,最爱显摆自家的铁锅,这可是他挣下的一份大家业呢!月牙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土陶缸里勺了两三瓢水倒进锅里。等着它沸腾。
这时候,原先揉的面团也发酵好了。这时候没有酵母,想要使面团发酵,只能用老法子——面肥。所谓面肥,是将一小块揉好的面团放在罐子里密封。等上一夜,揭开纱布嗅见酸味时,便知面团已经发酵好了。将这面肥成比例,同新揉的面团揉在一起,就可以替代现代的酵母,做成“老面馒头”。
什么样的面团才叫发酵好了呢?等揭开纱布,能嗅见一股淡淡的酒精味,看见面团膨胀到原来的两倍大,并且呈蜂窝状时,才算好了。
如今是深秋,天气凉,发酵的速度慢,等的时间久。月牙儿熄灭了灶里的火,将蒸笼放在温水上,借着水的温度加快发酵的速度。
等待面团发酵的间隙里,她肚子咕噜噜的叫,该吃晚饭了。
能吃什么呢?月牙儿忽然想起昨夜的事,转身从橱柜里捧出一大坛炒米来。
炒米算不上什么美味,不过是方便,抗饿。抓几把填到肚子里,便算吃过一餐,因此在小门小户里算是家常必备。
这一大坛炒米,是月牙儿的娘马氏辛苦了三日抄出来的。旁人新娘子出嫁,出嫁前给自己绣嫁衣,偏马氏给月牙儿炒炒米。米是她亲自去铺里挑的,上好的脱壳白米,还要跳来跳去,被虫咬的绝对不能要。直挑到米铺的伙计几乎发火,马氏才将自己的私房钱花了大半,买回来大米和一些糯米。她又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一面大筛子,和一杆长柄的铁铲,吃力的将炒米炒熟。
月牙儿坐在门槛上,昏暗的油灯照着她娘俩,厨房里飘过来一阵香。马氏手持长柄的铁铲,翻几下,就要歇一会,但仍不肯停,翻来覆去的炒,直到手上磨出了两三个豆大的水泡,才炒出了这一大坛炒米。
她就在月牙儿身旁,离得不远,只拿背影对着月牙儿。锅铲声里,月牙儿分明瞧见她止不住颤抖的肩膀。
是烟火太大,熏得她落泪了吗?
一顶花轿把马氏带走了,只留下一坛炒米。
月牙儿低垂着眼眸,缓缓揭开盖子,抓了两把放在碗里,就着温水泡开,吃了个干干净净。
2. 翡翠花卷一
这时候,原先揉的面团也发酵好了。
月牙儿将原色面团揉了又揉,等排气完便搓成一个圆柱体。按扁之后,用沾了面粉的擀面杖擀成一张长面片。碧绿色面团也如法炮制,擀成一张长面片。把两张异色的面片重叠在一起,白色在外青色在里,继续擀大。在绿色的里面刷上一层油,撒上极少的盐与面粉,折扇子一样折起来。再用刀切成拇指长的小块儿,捏成花型。双色花卷就做好了。
花卷的捏发多种多样,月牙儿随心所欲,捏了几个绣球花卷,又捏了几个牡丹花卷,小巧玲珑,怎么看都美。
时间刚刚好,月牙儿抱着蒸笼,将花卷依次放好,盖上盖子。这时候不能急,若是慌慌张张的就将蒸笼往烧热的锅上放,花卷总会有些没发起来。需要静置一会儿,让其内部组织充分融合。等过了十分钟,二次发酵完,才能放在水上蒸。
月牙儿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托腮,一手扇风,拿捏着火候,静候佳音。
等到蒸笼上的白气将散尽时,花卷就蒸好了。但也需放上五分钟左右,让它焖一会儿。月牙儿心里默数着时间,握着抹布揭开盖子。顷刻间,麦子的香气掺和着蔬菜的清新争先恐后跑出来,勾得人食指大动。尽管饥肠辘辘,月牙儿还是忍着夹出三四个花卷,整整齐齐摆好盘,这才用筷子夹着咬一口。
味道还真不错。
月牙儿一口气吃了两个,没忍住,又吃了一个。
她只蒸了五个,还剩两个,说什么也不能吃了。再说,也吃不下。
月牙儿瞅一瞅窗外,瞧见徐婆家还亮着烛光,于是将双色花卷盛在食盒里,一手提着推开门。
农历十月的晚上,风吹得急,怪冷人的。所幸徐婆家离得不远,月牙儿走了没几步,就到了。
她叩了叩门,没人应答。风刮得呼呼响,把叩门声盖住了。月牙儿只得高声喊:“干娘,你睡了吗?”
隔了一会儿,屋里有人喊:“没呢,我就来开门。”
木门往里一打,走出个徐婆,她忙引月牙儿进屋:“风吹得真大,快进来。”
堂屋里点着一只蜡烛,昏昏暗暗。徐婆的丈夫徐大爷坐在板凳上抽旱烟,见了月牙儿,打了个招呼,掀帘进卧室去。
徐婆一边倒水,一边招呼她坐。
月牙儿将食盒放在方桌上,边揭开盖子边说:“我爹在时,我跟他也学了些手艺。所以想试着卖卖点心。才做了一些花卷,送来给您尝尝。”
盖子一揭,白玉翡翠色的花卷大大方方的亮相,真捏成了牡丹花的模样,小巧玲珑,好看极了。
徐婆不自觉将烛台往食盒边挪了挪,好看的更清楚,笑说:“好俊的点心!你爹卖了这么多年炊饼,我还没见这样的。”
“请干娘试一试味。”
月牙儿正想递筷子给徐婆,谁知她径直用手捏起一朵花卷。
月牙儿见状,若无其事的用衣袖遮住筷子。
徐婆端详着双色花卷,一时之间,竟有些舍不得吃。她在灯下看了好久,才咬一口。
月牙儿紧盯着她的神色。
“怎么样?”
“蛮香甜的。”徐婆又吃了一口,含糊不清道。
月牙儿放下心来,看样子,这里的人还能接受。
等徐婆吃完一个,月牙儿问:“干娘,我想卖五文钱一个,你觉得行吗?”
“那可比寻常炊饼贵一半了。”徐婆接话道,她仔细想想,这双色花卷看起来就费时费力,加上多了耗材,定这个价也说得过去,只是……
她斟酌道:“月牙儿,干娘拿你自己人看,才和你说实话。咱们小门小户的,花五文钱买个新鲜,应个景也是有的。但谁家会天天吃呀?都是饱肚子的,过日子呀,还是会买便宜的炊饼。你若真想做这营生,怕是有些贵呦。”
徐婆说的,月牙儿何曾没有想到,因笑说:“干娘,我是个女孩儿家。那担子太沉,若真给我爹似的挑着几扇炊饼满街转,怕是卖了两三日,便走不动路了。说不定还要赔些汤药费。如今价格虽贵些,但我也少做些卖,那担子不就轻了吗?”
“我也同您说实话,这双色花卷光是成本,就要两文半呢。我卖五文一个,已经是极低的价了。至于你说的,小门小户不爱费这个钱,那我就挑到殷实人家的巷落里卖。那些姑娘太太,瞧着样子好看,是绝不会计较这一文两文的。”
听了她这话,徐婆心里有了谱:“你说的也有理,那么,你想在哪儿卖花卷呢?”
月牙儿抿着嘴,笑得腼腆:“我出门少,委实不大清楚。还请干娘指点指点。”
徐婆点点头,边思量边说:“富贵人家姑娘太太住的地方,我想一想,你怕是要到长乐街那一带,离咱们这儿近些。大概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长乐街么?月牙儿暗自记在心里,连连道谢:“干娘指了个发财的地儿,我明天一早立刻去瞧瞧,回来再谢谢您。”
徐婆忽然想起什么,笑说:“你不识路,别走岔了。明天辰时到这儿来,让你徐大爷领你去。”
“那怎么好意思呢。”月牙儿忙说。
“有什么要紧的。”徐婆说:“左右他明天要去云鹤观买东西,与你顺路。”
这样就说定了。
没有闹钟,对时间的掌控也就差了许多。月牙儿不免有些担心,但回家时遇见更夫,心里便安稳了。两个更夫,一人手里拿锣,另一人手中拿梆,由远及近。“笃笃——咣咣”的打更声长长短短,从响到轻。时辰的变换,都藏在这锣梆中。
五更天的响锣一过,这座城便苏醒了。月牙儿梳洗罢,编了个麻花辫,扎着头绳,再换上一身鹅黄袄、秋香裙。萧家并不富裕,但萧父一向疼他的独女。因此给她买的衣裳,都是拣好的料子买。看着铜镜里的小美人,她心情都好些,忍不住转一个圈,原以为裙摆会像花儿一样绽开,谁知竟是三米的裙摆,转不出飘逸的感觉。
还是要赚钱呀,月牙儿很是感慨,不然她就得错失妆花织金长袄、六米织金马面裙。那多可惜呀。
用过早膳,月牙儿推开门走出去。
今日有雾,粉墙砖瓦都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徐婆家的门是虚掩着的,月牙儿轻轻推开,只见一个少年坐在檐下吃茶。
雾色朦胧里,少年眉目清冽,抬眸定定望向她
像一副泼墨山水画。
月牙儿的手搭在门上,停了一会儿。
此情此景,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情书》——男藤井树抬眸的那一刹那。
月牙儿愣在原地,这时徐婆迎了出来。她嗓门大,声音又响,像打雷一样:“月牙儿来了,刚好。”
她一指那少年:“这是勉哥,我和说过的。他今天去长乐街送果子,你和他一起去。都是街坊,好歹有个照应。”
月牙儿回过神来,她看向勉哥,勉哥也望着她,彼此之间,都有些尴尬。
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嘛!
不管怎么说,长乐街还是要去的。
太阳还未露脸,街道上仍是雾蒙蒙一片,只有眼前人看得清楚。
勉哥提着一篮儿柿子,走得飞快,只留给月牙儿一个背影。
很明显,他不想搭理自己。
月牙儿倒不关心这个,她一边望着沿途的标志性建筑记路,一边疾走。有一种赶在上课铃响之前冲到教室的错觉。就这样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她终于忍不住了。
“你是要飞过去吗?”
勉哥头也不回,也不接话,只是悄无声息的放缓了脚步。
抵达长乐街时,雾淡了些。街市熙熙,叫卖声、还价声、寒暄声交织在一起,虽然乱糟糟的,但别样生动。
月牙儿眼前一亮,像瞧见《清明上河图》在眼前活过来似的,什么都好奇,什么都细看。
长乐街往里,有一条容两架马车通融的大道,土地平整,夹道乃是各家贵人的园子。马头墙圈住亭台楼阁,偶尔有金黄的银杏叶被风吹落,坠在道路两侧的水渠里。
尽管没有明文规定,但大伙心里很明白:讲究的富贵人家,家门前是不许摆摊的。这也在情理之中,高门大户前乱糟糟挤着一堆小摊贩,像什么样子!
所以做生意的,都挤在长乐街上,紧挨着贵人家人住着的一片矮房。
人,分三教九流;生意,也分三六九等。第一等的生意,都在店铺里。头顶着瓦片,风吹不着雨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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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掌柜穿着长衫,笑吟吟的招待老主顾;次一等的,摆在铺子檐下。像做斗笠的人,鞋匠。全副生财搁在人屋檐下,风吹得着,雨却淋不到。而排在最末一等的生意人,只能挑着担子,摆在街道两侧。原先是一窝蜂的摆,挤满了大半个街道。有一次挨着一位贵人的马车,人家同官府一说,第二日就出台了一项新规。隔几丈远,就叫力士往街边立着两根木柱,栓上红绳。摊子只许在红绳里头摆,谁要是阻了贵人们的道路,轻则挨罚,重则打板子!
勉哥见她看得津津有味,终于发话了:“你自己玩去,我去送果子。过了午时再见。”
月牙儿正瞧着热闹,心情好,兼着想瞧瞧高门大户的买卖,试图撒娇,笑盈盈拉住他的衣袖:“我想跟你一起去。”
勉哥剑眉紧蹙,断然答道:“不行。”
说完,自顾自的走了。
不行就不行,谁稀罕。月牙儿也不恼,饶有兴致的做起市场调查来。
街上生意人多,各行各业的都有。月牙儿专挑卖餐饮的来看。街南街北各有一家大酒楼,都是两层高的楼,挂着酒幌子,一瞧就是星级酒店。
街上还有一间糖铺、一间肉铺。除此之外,便是摆着的小吃摊。有挑着担子卖馄饨的,有熬着糖吹糖人的,也有卖炊饼的。价格都便宜,不过两文三文。月牙儿陪着笑去问,她生得好,音色如铃,旁人也不好不搭理她。
原来这条街的富贵人家虽多,但主人外出买早膳的却不多。他们家里养着厨子,何苦到外头来买,多是采买原材料自己料理。有些讲究的,总觉得路边小摊贩的吃食不干净,不许少爷小姐们吃。因此这些摊贩的主顾,大多是贵人们的养娘小厮。只偶尔有机灵的,买些新鲜玩意,像糖人之类的讨小主子欢心。
月牙儿听了,心里有些打鼓。这双色花卷,当真卖的好吗?
她从街头走到街尾,心里头有些怯。但转念一想,面粉之类的都是家中存货。除去买菜的花费,几乎没什么成本。不如先将家里存货用完,再想下一步该卖什么。
将街逛了两遍,勉哥也提着空篮子出来了。他跟个闷葫芦似的,即使见面也没什么好说的。正是午膳时候,两人买了最便宜的炊饼填肚子。而后勉哥去替徐婆买东西,从线铺出来,瞧见月牙儿抱着一卷大纸,正低着头看毛笔。
他慢吞吞走过来,说:“你买纸笔做什么?”
“想画张画。”月牙儿答道。
笔店的伙计一个劲的说这笔有多好,夸耀道:“姑娘有眼光,这可是上好的湖笔。富贵人家子弟都用这种笔。”
听了这话,勉哥剑眉紧蹙,从月牙儿手里抢过那支笔,放了回去,同她说:“该家去了。”
说完,不由分说的往外走。
月牙儿二丈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走出去,等到看不见那家笔店了,才问:“怎么了?”
“那不是湖笔,他坑你。”勉哥干净利落道:“我看你只买了一张纸,是画着玩罢?笔墨我家里有,我借你一次。何苦花着冤枉钱。”
月牙儿跟在他后头走,忍了许久没有把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一个卖果子的,家里为什么有笔墨?
要知道这时候笔墨可是稀罕玩意。大多数平民连字都不认得,活到八十了都是个睁眼瞎。比如徐婆和自己爹娘,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吴勉家里听起来也不富裕,要笔墨做什么。
乔家离月牙儿并不是很远,就隔了一条巷。从长乐街回去,先路过他家。勉哥要她在门前等一等,径直进屋拿出一套笔墨来。
“用完了放徐婆那,我自去拿。”他将替徐婆买的线一齐给她:“你顺路带过去。”
看样子,他是懒得再走一条巷弄了。
月牙儿便抱着纸笔,握着线绕过巷口的老杏树,看见了自己的小院。
她先将纸笔放回去,锁了门,又往徐婆家去。
徐婆家门口就是她的小茶坊,前店后住。今日雾散之后,日光很好,所以小茶坊里坐了几个街坊。
月牙儿掀帘子进去时,徐婆正伏在柜台上嗑瓜子,见了月牙儿,忙将嘴里的瓜子壳往地上吐。
“怎么样?”
她笑得挤眉弄眼。
3. 翡翠花卷二
月牙儿思量一番,答道:“长乐街是个好地方,只是我的花卷能不能卖出去,我心里还真没底。”
“谁同你说这个啦?”徐婆轻声道:“那勉哥,你觉得怎样?”
月牙儿一早就知道她要问这个,心里不愿意谈这事,于是装傻充愣:“不知道呀,也没说两句话。”
徐婆恨铁不成钢:“你也上点心。”
“点心自然是要做的。”月牙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徐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噗嗤”一下,月牙儿笑出声,眉眼弯弯:“好啦,不逗您玩了。干娘,勉哥人瞧着是好的,但我现在并不想嫁娶之事。”
“眼看就及笄了,怎么能不想呢?”
“我一没钱,二没房,想什么结婚呀?”月牙儿说道:“再说我还年轻呢,这时候不挣钱,什么时候挣钱呢?”
徐婆看着她发愁:“你这丫头哪儿来这么多歪理呀?咱们女人家,寻个疼人的夫君才是正经事。房子呀、银钱啊,那都是爷们操心的事。”
月牙儿看着她笑,也不赞同也不反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徐婆给她倒了碗茶,劝道:“月牙儿,你别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一个姑娘家,想支撑门户,多难呀。就说这卖吃食,你瞧着容易,做起来可真难!”
“你今天去长乐街,瞧着那么多摆摊的人,可有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家?”
月牙儿不说话,她真没瞧见几个同她这样大的少女出来摆摊。偶尔有几个卖花的婆子,提着桂花花篮从她身边过,已是仅有的做生意的女人。
徐婆继续劝:“你若真上街抛头露面,日后怎么寻夫婿呢?那些有钱人家屋里的媳妇,都裹着小脚呢!”
“何况,你这爹娘都没有了,如何支撑门户呢?就是想立为女户,那女户人家通常是寡妇,又几个十几岁的女儿家当女户?”
她说的情真意切,月牙儿知道徐婆是为她好,柔声道:“干娘莫忧,船到桥头自然直。”
徐婆叹了口气:“我们这些过来人说话,你们都不爱听。算了,我也不是你亲娘。你自己想清楚罢。”
思想上的差异,不是一两句话能够消解的。月牙儿同她告别,转身回了家。
家里余下的面粉,月牙儿分作三份,每一份够做三扇花卷。她又买了好多斤菠菜和一个大南瓜,依次料理了,捏成不同模样的花卷。
灶里的火一直没熄过,沸水咕噜噜滚着泡儿。月牙儿将蒸笼合上,将笔墨纸砚拿出来,摊在小方桌上。
卖点心有一件不好,点心都是放在盒子里的,不能时时刻刻拿出去招揽顾客。说起来,酒香还怕巷子深呢。今日月牙儿在长乐街所见,人家招揽生意,不是等老主顾光顾,就是扯开喉咙吆喝。那声音的穿透力,她是自然不如。
既然比吆喝比不了,她宣传上总得有些亮点。月牙儿想了许久,决定画一张海报。毕竟如今街上走的人,大多是不认得字的,还是图画宣传来得有效。她在现代时是从小学画的,画一张海报不过是小菜一碟。心里先定了稿,就画一只熊猫捧着点心盘。毕竟颜料是买不起的,她手里只有从吴勉家借来的一套笔墨,画熊猫最合适,于是用水墨涂画了一只萌萌的胖熊猫。点心的绘制则是重中之重,月牙儿伏在桌上,一笔一笔的勾。
没法子,纸就买了一张,手一抖,整张纸就废了。
正勾熊猫耳朵呢,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骂娘声,原来是隔壁邻居吵架了。猝不及防,月牙儿吓得一激灵,手一抖,耳朵忽变的很尖。
她看着未完成的海报,欲哭无泪,这怎么办呢?
想了想,她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改着画了另一种动物。
好歹是几百年后风靡一时的流量动物呢,她边画边笑。
直到日落西山时,月牙儿才画好一张画。
这一日她睡得很早,鸡鸣时便起来了。
原本月牙儿还有些得意,她竟然能这么早起来!谁知推开窗一瞧,原来邻居家的大娘已经坐在门前纳了半只鞋垫了。
这也是常理,为了节省灯火,小家小户的谁不早早就睡?睡得早,自然起的早。
月牙儿挑着担子,先敲开徐婆家的门,将借来的笔墨暂隔在她家。徐婆看着她,有些发愁:“你这小身子骨,怎么挑得起这么重的担子哟?”
“没事,习惯就成。”
要知道,她原来可是能抱着桶装水一口气上五楼的少女呢!
然而才走到半路,月牙儿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恹恹的。这肩上的担子越挑越沉,压得她真不起身。月牙儿咬着牙,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
不能停。她告诫自己,一停准儿不想动弹了。
好不容易将担子挑到目的地,一看,好位置都给人占得差不多了。这些人到底是几点钟就起来占位置的?
有个卖花的婆娘瞧见月牙儿愣在原地,笑道:“还愣着做什么,小姑娘,你还不占着那块地儿,连个停脚的地都没有了哟。”
听了这话,月牙儿连忙走到街边,将担子放下来。肩膀骤然一轻,这时才发现,自己背上早出了好多汗。
她一面向卖花婆道谢,一面将自己的生财摆出来。因是初次摆摊,多少有些手忙脚乱的意思。
卖花婆瞧她可爱,现在又没有生意,便指点了几句。月牙儿听了照做,果然顺利多了。
摊子摆好了,用树枝糯米胶粘起来的海报也立住了。
“真是多谢您了。”月牙儿连声道谢。
卖花婆一摆手,端详着水墨哈士奇海报,笑说:“你这揽客法子倒是少见,这狼咋瞧着这么搞笑呢!”
她说的不错,这时候招揽顾客,要么喊,要么手里拿一串竹梆子,摇地笃笃作响。若是走街串巷的货郎,除了一副好嗓子,多半手里会拿一个“惊闺叶”,那是一个玲珑锒铛的带着铃铛的小鼓。一路摇着,嘴里喊着,才好招揽顾客。可月牙儿手中一没“惊闺叶”,二又放不开喉咙喊,只能别出心裁的弄了个海报。
这缘故三言两语也说不完,月牙儿只对卖花婆笑笑,没有接话。
卖花婆看了一会儿“狼画”,好奇问:“小姑娘,你卖的是什么?点心吗?”
“是呢。”月牙儿索性揭开盒盖,拿了一个花卷出来,摆在盘里做样子。
“这个是翡翠花卷。”她指了指掺和了菠菜面的。
“这个是金玉花卷。”这是掺和了南瓜面的。
卖花婆见了眼前一亮,看看那花卷,又看看她篮子里卖的碎桂花,啧啧称奇:“你这花卷,倒比我这真花还好看些。”
听了这话,旁边的人纷纷凑过来瞧。
眼见围成了一小团,外边过路的更好奇了。瞧热闹是人的天性,纷纷围拢过来,直挤到红绳边上。
“这是啥味的?”人群中有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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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儿笑盈盈的答道:“翡翠花卷是咸的,金玉花卷是甜的。”
“多少钱一个?”卖花婆问。
月牙儿有些局促的说:“五文一个。”
这价钱,他们到底买不买账呢?
众人围着看,却没人买,都等着第一个吃螃蟹的。
“给我一个。”
月牙儿心里一喜,循着声音往人群里一探。却见是吴勉,一手提着果篮,一手递过来五文钱。
她愣了一刹,立刻回过神,用油纸包了一个,递给他。
吴勉接过,咬了一口,面无表情道:“味道不错。”
说完,转身就走了。
卖花婆倾过身,笑道:“那个哥儿我认识,从不说假话。小娘子,给我也拿一个。”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等到日晒三竿时,月牙儿挑来的两扇花卷都卖完了。
月牙儿掀开盒盖,看着剩下的一扇花卷,盘算着何时才能卖出去。
这时候走来一个梳着双环的丫鬟,问也不问,只说:“给我拿六个。”
月牙儿看她一身布衣,瞧着不像富贵人家的家人,不知怎得出手这样阔绰。但她也不是好打听之人,老老实实包了六个花卷给她。
这下子,只剩下四个了。
一时没有客来,月牙儿在小板凳上坐下,心里想着,若是没人过来买,她索性将这四个花卷当作午饭,早些回去算了。
她坐了一会儿,因为起的太早,睡意上头,只能强打精神守着摊子。
一双绣花鞋,停在担子前。
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穿着白罗裙,鬓上戴着一只钗。她是薛家的陪嫁丫头絮因,穿戴却比寻常小家碧玉的闺女都讲究。
絮因盯着那副画儿,瞧了一阵子,才问:“你这画卖不卖?”
月牙儿顿时睡意全无,睁大了眼问:“您想买画?”
这姑娘的审美真是超脱了时代的桎梏啊。
絮因微微收了收下颚,说:“多少钱。”
月牙儿还真不知道,她愣了一下,说:“您看着给,比五文钱多就成。”
五文钱,是买纸借墨的成本价。
絮因的眉尖若蹙,心想这丫头怎么做的生意?她思量片刻,取出一钱银子——这是她荷包里最小的碎银了。
“给我包起来。”
“哎。”月牙儿也不知道那一小粒银子值多少,但总比五文钱价贵吧?便喜笑颜开的替絮因将熊猫图卷起来,用绳子捆了,递给她。
絮因接过话,随口问:“你这卖的什么点心?”
月牙儿揭开盖子:“翡翠花卷和金玉花卷,就剩四个了。”
“多少钱一个?”
月牙儿摊开手掌:“五文。”
絮因瞧着那花卷漂亮,便又拿出一钱银子。
望着那粒银子,月牙儿有些发愁。
“这位姑娘,我这也找不开呀。”
她见过掌柜的用银子找钱,那都是用一种特殊的工具,将银子绞开,放在小秤杆上一一量,差多少找多少。
可月牙儿没有那玩意儿,怎么用银子找钱?何况她连银子换算铜钱的数都不是很熟悉,莫非用牙齿咬吗?
絮因又蹙了蹙眉:“不必找了,你给我就是。”
说完,她接过花卷,转身就走。
月牙儿连声道谢,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高墙深院里。
4. 臭豆腐
絮因进府的时候,已是正午。丫鬟婆子们忙着摆饭、传菜,花厅的楠木桌上,满满的都是菜肴。
她的主子薛令姜倚在靠山上,侧身望着庭院里的花树。
花叶早就落了。
絮因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小丫鬟,从席上端起一碗当归生姜羊肉汤,劝道:“三娘子好歹吃一口,身子要紧。”
薛令姜耳边的明珠轻轻晃,转过身来:“一股子药味,我吃不下。”
是了,本就是药膳,如何没有药味呢。两月前,薛令姜与赵三爷争执一场,竟然落了胎。缠绵病榻整整一月,连病也去了半条。许是心中有愧,赵三爷命厨房备了好些珍贵药材,日日送药膳来清萱阁。起先薛令姜还吃两口,如今却是再不肯动了。
絮因叹了口气:“三娘子,您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老夫人想想。她若泉下有知,知道您这样糟践自己,不知怎样心疼呢。”
她口中的老夫人,乃是薛令姜的祖母张氏,要汤药吊着最后一口气,风风光光的将孙女儿出嫁。却没撑到薛令姜回门,便撒手人寰。
听絮因说起祖母,薛令姜眉心微动:“我不吃这些难闻的东西,你叫厨房熬一锅清粥来。”
絮因有些为难,赵府的规矩和薛府不同,只有一个大厨房。各房吃食都是由厨房烹饪,而后送来的。前两天她亲去大厨房问了,人家说赵三爷发了话还定了食谱,不肯给除食谱之外的东西。
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小人。絮因心里恨起来,不就是看老爷太太都不待见自家小姐吗?给了根鸡毛令箭,还真抖起来了。
但这话又不能直说,免得伤了小姐的心,絮因柔声劝:“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功夫,娘子岂不饿坏了?还是略微用些吧,这薏仁粥如何?”
薛令姜直皱眉,冷笑道:“好好好,如今我想吃点什么都不行了!”
听了这话,一屋子人垂下头,大气不敢出。
絮因忽然想起带回来的花卷,心想死马当活马医罢,说:“娘子别急,我在外头买了些新鲜点心,您要不要试试?”
静了一会,薛令姜长吸一口气,往后靠在椅子上:“拿出来看看。”
絮因出去向丫鬟讨了一个青瓷盘,将买回来的花卷摆好,再掀帘子进来。
“那卖的人是个小姑娘,长得清婉灵秀,心思也巧。您看这花卷,不像点心,倒像真花。”
青瓷盘捧上来,叫阳光一照,衬得花卷更小巧玲珑。碧玉与雪白重重叠叠,一瓣一瓣舒展开来,真像娇贵的花儿。
旁边的小丫鬟用碟子盛了一朵,呈给薛令则。
薛令姜轻轻咬了一口,软而劲道,比寻常馒头多一丝清香。
还成。
见她终于用膳,絮因长吁一口气,逗趣道:“那丫头还画了张怪模怪样的画,贴着作招牌,我瞧着好玩,买了回来。”
说完,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将画展开来。
“噗嗤”一声,薛令姜竟笑出声来。
这是这几个月来,她第一次这样笑。
絮因看了眼那怪模怪样的狼,心里有些欣慰。
如果月牙儿在这儿,就会告诉她们,这才不是狼。
这是比狼更神奇的——水墨哈士奇。
众人一齐笑起来,引得看门的小丫头都好奇的往里探。过了一会儿,笑声方停了。
薛令姜又尝了口金玉花卷,品味道:“样子好看,味道也算清冽。只可惜用的材料一般,损失了一些滋味。她该多放些糖。”
絮因端着盏茉莉花茶,上前道:“娘子不知道,他们外头的人家,糖是稀罕物。家里有几个钱,恨不得饭上都撒一层糖。”
“原来如此。”薛令姜接过青瓷盏,浅呷一口:“你寻两瓶上好的玫瑰蜜,再拿些蔗糖,给那卖点心的丫头送去。对了,再带些今年新收的面粉,要上好的,叫她重新做一份送来。价格上,也别亏待她。一个小姑娘,抛头露面的做生意,怪不容易的。”
主子发了话,自然得漂漂亮亮办好。絮因一口应承下来,待伺候完薛令姜午睡,出府寻人的时候,却有些发愁。
热热闹闹的长乐街,哪里还有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风吹下来几片树叶,有一片正打在月牙儿身上。她把小板凳拖出来,放在屋檐下坐着,午后的阳光被秋叶剪裁成破碎的金黄,将小院照得很亮。
在月牙儿面前,摆着一只装满水的木盆,和一只大陶罐。陶罐原本的用途是腌咸菜,例如豆角盐鸭蛋之类的,月牙儿家的这只腌得是咸鸭蛋。咸鸭蛋早就被她取出来了,列在灶台上,总共有七八个。
月牙儿拿着丝瓜瓤,里里外外将陶罐刷干净。好不容易洗完了,她站起来,扭动扭动身子,开始腌豆腐。
准确的说,是腌制臭豆腐生胚。
豆腐是才买来的。她方才回来的时候,路过一家豆腐坊,听见一阵打骂声。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男人在打她女儿。
挨打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一声也不肯,只用手护着脸,任凭他爹打。
打得疼了,身子会颤抖一下,然后缩得像刺猬一样。
月牙儿看见了,有些心疼。
看热闹的人多,却没谁去劝的。大概心里想着,爹教训女儿,天经地义。
月牙儿本想就这样走去,毕竟她现在孤女一个,自身难保,实在没有逞英雄的本钱。
一双脚已经走过那家豆腐坊,却又停了下来。
她叹一口气,心想,穿越到这年头,她迟早会被这心软的毛病害死。
不由自主的,月牙儿上前挡住男人即将落下来的巴掌。
男人愣了一愣,恶狠狠道:“哪来的臭丫头,给爷滚开。”
月牙儿有些发憷,但转念一想,我好歹是巴西柔术黑带,硬是没松手。
“她做错什么了?被你这样打?”
男人见她是个小姑娘,语气很不客气:“老子自家的事,要你管?走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见月牙儿不让,男人气得上手来拽她。
他的手碰到月牙儿的时候,月牙儿反手用手肘勾住他的脖子,紧接着就地一带。
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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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儿自身的重力,男人竟然该她摔在地上!
月牙儿叹了口气,心想这样总可以好好说话了。
果然,男人爬起来,拍拍手上的泥,虽然嘴里仍是骂骂咧咧的,却不敢和月牙儿动手了。
“你们看我丫头做的好事!老子好好的豆腐,叫她祸害的,都发霉了!”
男人说的乱七八糟,讲几句事,又骂几句娘。月牙儿好不容易听明白了。
原来这男人叫辜大,他女儿辜瓶儿昨天没把豆腐卖完,剩了一些,今年就发霉了。
这么点儿事,至于这么毒打自己女儿吗?
月牙儿眉头紧锁,拦在辜瓶儿身前:“你别打她,这坏了的豆腐,我就买了。”
“当真?”
“当真。”
商议之下,月牙儿今天卖花卷的钱,全给出去大半,买回来一缸霉豆腐和好几斤好豆腐。
看热闹的人啧啧称奇。
“这丫头真败家,花钱卖坏豆腐。”
任凭人家怎样风言风语,月牙儿都没放在心里。
你们懂什么,她心想。要知道,后世闻名的青方腐乳,相传就是源自一缸坏豆腐呢。
月牙儿以前拍寻访美食VLOG的时候,听说了这个故事。
说是康熙年间,有一个落榜的考生王致和,一边读书,一边靠家传的做豆腐手艺谋生,有一天疏忽了,剩下一担豆腐没卖完。等回过神来一瞧,好家伙,全坏了,雪白的豆腐竟然成了青黑色。坏了的豆腐,该丢掉。可王致和穷呀,他心疼钱,变着法儿的想怎么吃这样的豆腐。最后他用盐把豆腐腌起来,过了几天,硬是顶着臭气吃了一口,味道竟然还成,人也没吃死。后来逐渐改良,就做成了名小吃臭豆腐。此臭豆腐非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而是更像一种青黑色腐乳,曾在四九城风靡一时,据说连慈禧太后都喜欢,赐个了文雅的名儿,青方。
陶罐洗好了,月牙儿先把臭豆腐上的一层绒毛剃干净,过了一遍水,整整齐齐的码在罐子里,放盐腌着。就算大功告成。
这时她看了一眼天,时辰已经不早了,邻居家有炊烟升起。月牙儿吃力的将罐子挪到阴凉的角落,走进厨房准备晚饭。
饭早就煮上了,蒸在灶上,嘶嘶冒着白烟。米柴火烧出来的饭,有一种独特的香气。时间刚刚好,月牙儿揭开盖子盛出来一瞧,锅底还有焦黄的锅巴呢!
她忙着将买回来的猪肥膘切成小块,而后下锅。白色的猪肥膘块遇火炙烤,体积渐渐缩小,染上一层焦黄,脂肪的香气顿时充盈于室。
等猪肥膘缩成油渣,月牙儿才不紧不慢的装了出来。油渣和熬出来的猪油分别放在两个小碗里。
滚烫的猪油往柴火饭一浇,刺啦啦的响,香的要命。
再倒一勺酱油,细细拌好,就到了油渣该出场的时候。金黄酥软的油渣盖在猪油拌饭上,勾得人食指大动。
月牙儿甚至觉得,她能吃三碗!
她正打算就锅吃,好少洗一个碗,忽听见外头有人喊:
“月牙儿姑娘在家吗?”
5. 猪油拌饭
如同洞房花烛夜被无辜打扰的官人,月牙儿不得不暂离一锅猪油拌饭,恋恋不舍的走出厨房。
门外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竟是絮因和勉哥。
这两人怎么会掺和在一起?
月牙儿腹诽着,开了门:“有什么事。”
絮因舒了口气:“幸好你在。”她朝外头喊了声:“把东西拿进来。”
门边挤过来一个小厮,怀里抱着一堆玩意儿,笑说:“絮因姑娘,你看我这兄弟靠谱不?”
能被他称为兄弟的,在场只有一个。
勉哥提着小半篮山楂,掀起眼帘瞧了他一眼:“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真是多谢这位哥儿。”絮因忙道,转头对月牙儿说:“我家娘子吃了你做的花卷,觉得滋味很好,想请你用一些好材料再做些,不知方不方便。”
月牙儿很想说,有银子就方便。但觉得还是要含蓄些,便说:“什么材料?单做几个倒挺费事的。”
絮因见状,知道有门,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荷包,递给她:“这是辛苦费,劳烦你费神了。”
挺漂亮的一个小荷包,像是缎做的,还绣着梅花。最重要的是,分量不轻。
月牙儿一边说着“客气客气”,一边将荷包收了起来,引着两人进厨房。
东西挨着灶放下,月牙儿看了一眼,大概是些糖、蜜和面粉之类的,品相不错。絮因先同她说了一会儿要求,约定明日送到府上。说着说着话,一双眼却被香气勾着,不自觉地往灶台上瞅。
等该说的话交代完了,絮因好奇的问:“你这煮的什么?这样香?我还没进屋就闻见了。”
“猪油拌饭。”
月牙儿客气客气道:“姑娘还没吃吧?要不要尝一尝。”
按照常理,这大户人家的婢女估计会礼貌拒绝吧?毕竟她比寻常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什么,不知吃了多少美食。
絮因的确想推辞,可鬼使神差的,话出口竟然变成:“那我尝一尝。”
月牙儿愣了一瞬,心想这人怎么不按套路来?
但好歹这也是她目前最大的客户,月牙儿忍痛装了一小碗,双手奉上。
粗陶瓷碗里,猪油拌饭直冒热气,絮因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她用筷子尖拨了一点儿,心想我就试一试味道,谁知猪油拌饭才入口,她竟霸着碗不放了。满脑子只一个念头:真香!
这米算不得什么良品,还有一股子放久了的涩味,只是堪堪可入口而已。奈何油脂的香气将米本身的缺点全部掩盖住,加上掺和在饭里、煎至恰到好处的油渣,更是为口感增添一份嚼劲。焦而香,妙不可言。
絮因虽然吃相斯文,但吃的速度却一点儿不慢。不多时,一碗猪油拌饭就被她吃了个干干净净。等她抬起头,看见月牙儿和小厮都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方才为美食失去的神志终于回来,絮因有些不好意思。
“的确是美味呢。”
月牙儿笑说:“姑娘是没吃过这样的做法,要不我写张食谱,明个儿下午一起送到府上。你要想吃,叫厨房做就是。但有一样,不要多吃,不然会胖。”
“那就劳烦你了。”
絮因用手绢掩着嘴,轻声道。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你若是还会做什么点心,一起做了送来。”
互相说了几句客套话,送上门来的金主终于走了。月牙儿才目送两人远去,就忙不迭的冲到厨房里,将剩下的猪油拌饭一口气吃完。吃完时,她摸一摸圆滚滚的小肚皮,心满意足的去查看絮因送来的食材。
一罐白砂糖,但从其如雪般洁白的颜色就知,这一定是上等的糖。还有一大包红糖并一瓶玫瑰花蜜。面粉装在袋子里,揭开口一瞧,细腻白皙,端得是不凡,估计比月牙儿自己的料贵上一倍。
月牙儿用絮因送来的食材做了一笼至尊版花卷,而后又做了两扇普通版的,预备明晨出去卖。蒸笼上气,她终于可以休息片刻。从壶里倒了一杯水,月牙儿喝了几口,忽想起答应给絮因的食谱。
差点儿把这事给忘了。月牙儿看了看家里,倒还有一小张黄纸,只是没有笔墨。少不得又要麻烦吴勉了。她看了眼窗外还不算太晚的天色,心里想着。
既然是麻烦人家,总不能空手去,月牙儿带了四个新出炉的花卷,径直往隔壁巷子走去。
吴勉家里果然还亮着灯,只是光很熹微,看样子用的也是油灯。隔着土墙,月牙儿瞧见他家庭院里竟然种了一株梧桐树,被月光朦胧着,树影婆娑。
怪不得叫勉哥呢,她心想。
月牙儿上前,轻轻叩门,唤道:“勉哥,我是月牙儿,你睡了吗?”
不一会儿,有人来开门,正是吴勉。
吴勉挡在门边,皱眉道:“有事?”
月牙儿扬了扬手里提着的食盒:“那个,谢谢你借我笔墨啊。我蒸了点花卷,你别嫌弃。”
吴勉正要回绝,忽闻里屋他爹问:“勉哥,是谁啊?”
“隔壁巷的邻居。”
他回头喊,而后转过身来,手搭在门上,一副闭门送客的样子。
“哎,等等。”月牙儿伸出一只脚,挡着门,可怜兮兮的说:“能再借我用一次笔墨吗?我发誓,是最后一次。”
月光照到她身上,衬托得她越发楚楚可怜。吴勉将目光移开,道:“又要做什么?”
“我答应了絮因姐,就是今天你领来的那位娘子,给她写一份食谱。”
“你还会写字?”
月牙儿一愣,才意识到自己无法解释,一个卖炊饼人家的女儿,会画画可以说天赋异禀,但会写字算怎么回事。
她正支支吾吾呢,听见一个温和的男声:“别板着一张脸,你吓着人小姑娘了。”
是一个中年人,身材瘦长。他穿着一袭长衫,虽然打了两个补丁,却很整洁。眉眼同吴勉有些相似,应该是吴勉他爹。看着比月牙儿爹爹年轻,她该叫吴叔。
但令人惊奇的事,他竟然驻着一副拐杖,右裤腿空空荡荡。
吴勉急道:“爹,你出来做什么,仔细腿疼。”
吴叔笑道:“有客人来了,迎进门吃茶,是礼数。我没教过你?”
吴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月牙儿,心想说:她一个未嫁的小姑娘,冒冒失失到男人家里,没得招人闲话,败坏她名节。但这话不能说出口,又不好在外人面前不给爹面子,吴勉只好将门敞开:“进来坐,我去给你找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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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月牙儿很是乖巧,往前走了两步,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驻足,道:“吴叔好,我是隔壁巷的萧月,都叫我月牙儿。我这两天外出做生意,勉哥帮了我大忙。我做了些花卷,礼轻情意重,你们不要嫌弃。”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用油纸包着的花卷递给吴叔。
吴叔笑着接过,揭开看了眼,称赞道:“我好久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点心了,挺好。”
月牙儿谦虚道:“哪里哪里。”
吴叔扶着拐杖,往墙边走,从一个竹篮里抓出来一把山楂:“你吃,挺甜的。”
月牙儿忙接过,笑问:“这时候出山楂吗?”
“今年山楂熟的晚,这是最后一批了。”吴叔解释道:“原本上个月勉哥就要去收山楂,但下了好久的雨,山路不好走,山楂也运不出来。耽搁到这时候,你瞧这半框山楂,都熟透了。”
“那不是要赶紧卖了。”
吴叔叹了口气:“勉哥主要是给长乐街的人家送果子,这品质的,人家不收。你等会儿带些家去吧,反正我爷俩也吃不完。”
听到这儿,月牙儿忽想起才到手的糖,不由得眉心一动。
山楂有了,糖和蜜也有了,不正好能做糖葫芦吗?
她笑眯眯道:“我倒是想起一个用山楂做的点心,要不您把这些卖给我?”
吴勉刚拿了笔墨出来,听了这句,剑眉微皱:“不必如此。”
月牙儿反应过来,他莫不是以为自己是因为感谢他,才接手这些卖不出去的山楂吧?
她方想解释,吴叔便笑眯眯道:“一点子山楂而已,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提钱就见外了。”
他使唤吴勉:“你给月牙儿装点好的,天这样黑了,你送她家去。”
“不用不用。”月牙儿忙道:“又没几步路,不必麻烦了。”
吴叔点燃一盏灯笼,说:“要他给你打灯,这黑黢黢的,别崴了脚。”
“真的不用了。”
两人言语间,吴勉已将笔墨同好些山楂放在月牙儿的食盒里,一手提着,另一只手接过灯笼。
“行了,走吧。”
一盏灯笼,火光虽熹微,但也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月牙儿走在小巷里,吴勉在她左边,离得不远。
这里的夜,是很纯粹的。仰望夜空,能瞧见明灭万点的星光,不知那一颗是牵牛星,哪一颗是织女星。
月牙儿想找些话说,又不知该说什么,正构思着,忽听见吴勉的声音:
“你能合赵三夫人的眼缘,是件好事。只是赵家规矩多,名堂大,你别跟他们多牵连。听说赵家四爷,是个花花太岁,你别冲着他。”
这是在提点自己罢?月牙儿“嗯”了一声。
“赵府在哪儿,知道吗?”
知道,长乐街第二条岔路口往里,走十来步,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的就是。絮因走之前和她细细讲过。
月牙儿答道:“不清楚。”
吴勉颔首道:“你卖了花卷,在原地等我,等我寻着你,带你到赵府门前。”
“好呀。”
这段路本就不长,月牙儿推开门,对他回眸一笑:“明天见。”
“明天见。”
6. 冰糖葫芦
关上一道薄薄的木门,月牙儿双手捂住脸,心想:我刚才是色令智昏了吧?
都怪今夜的月色太好。
她轻轻拍一拍红透的脸颊,洗了手,去处理山楂。
据说冰糖葫芦源自南宋,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地域的原因,本地并没有瞧见很多卖冰糖葫芦的。
听絮因姐说,她家娘子最近胃口不好,山楂开胃,想来应该能讨她的欢喜。
山楂洗净,去蒂而后需要去核。但眼下没有趁手的剔核工具,月牙儿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山楂拦腰切开,取出果核,而后整个合上。
其实山楂依照去核的不同,能做成不同种类的糖葫芦。比如若是用已有有些烂的山楂做糖葫芦,可以把腐烂的地方削去,趁势去核,而后串在一起。这种糖葫芦需要微微压扁,再上糖浆,不然怕顾客看出端倪。但因为用的是熟透的山楂,较之完整的山楂而言,多了一份酥软。所以有些不明就里的人,会偏爱这种的冰糖葫芦。其实若想吃到上好品质的冰糖葫芦,应该专挑大而完整的山楂串,纵使价钱会贵上一点儿。
像月牙儿这样拦腰切开去核,最合适的是做成夹心糖葫芦,比如其中塞些其他水果。奈何她只从吴家拿了些山楂并一个橘子,只能做两串夹心糖葫芦,其他的都是普通的红衣冰糖葫芦。
没有竹签,她只能用筷子将山楂一一串起来,放在盘里。模样是丑了些,但味道应该差不离罢?她心里安慰自己道。
熬糖这道工序是必不可少的,也是能决定冰糖葫芦味道的一环。月牙儿将锅烧热,将绵白糖同水一起倒入锅中,往灶里添了把茅草,慢慢熬。在火的催促下,糖溶于水,渐渐成就琥珀色,糖汁稠密。月牙儿用铲子一搅,糖已拉丝,且表面泛起许多泡沫,她一见便知道是火候到了。拿起一串山楂,紧紧贴着糖沫,将山楂串匀速转一圈。火红山楂便裹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糖衣,在灯下一望,晶莹剔透。
粘糖这一道工序,万万急不得,要不紧不慢。月牙儿将四串冰糖葫芦依次转动,搁在抹了油的木板上,静候糖液凝固。
灶里的火失了柴,渐渐熄灭,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星子。这时候糖已经稳稳挂上了山楂,浑然一体,色泽如同被冰雪覆盖的寒梅,诱人至极。
月牙儿握着一串冰糖葫芦,轻咬一口。“嘎嘣”一声,薄如冰似的糖衣应声而碎,糖的甜与山楂的鲜跃动在舌尖,可口的恰到好处。
尽管耗糖又耗筷子,这样一次成功的尝试,着实是令人喜悦的,第二日月牙儿醒来时,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仍是高兴的。
她照例将担子挑到昨日的地方,同附近的摊主打了声招呼,再一一摆开。
第一位主顾仍是昨日那个梳着双环的丫鬟,斜着眼,道:“给我拿六个。”
月牙儿手脚麻利的包好,丫鬟正给她铜钱,却见她摇摇头,说:“劳烦姑娘往罐里放吧,这样干净。”
丫鬟定眼一看,她担子上真摆着一只白瓷并蒂莲小罐,里头放着些铜钱,不禁奇道:“这是为什么?”
“我这里没挑水来,为了干净,如果接了钱还要洗手。”月牙儿细心解释道:“昨日第一天出来,匆匆忙忙的,连这都没想到。请您多包涵。”
丫鬟接过油纸包,看了一眼小罐,道:“穷讲究。”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月牙儿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失笑。很快,下一位主顾又到了。
也许是她做的花卷本来就不多,也许是昨日看了热闹的人打算尝尝鲜,还没到晌午,今日份的花卷就销售一空。
月牙儿看看时辰,将担子收起来,给了邻近茶肆几个铜钱,托他们照看一下。自己则在茶肆沿街的地方挑了一个位子坐下,敞着竹帘,瞧吴勉来了没有。
茶肆,在这时候可谓兴盛一时。不拘大小,大街小巷总会有那么一家。本地人有点钱、有点闲,都爱往茶肆里钻。或会友,或谈天,总是热热闹闹的样子。
但纵观整个茶肆,来光顾的顾客多是男子,偶尔有几个婆妇。像月牙儿这样年纪的少女,还真没有,所以当她走进来的时候,许多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她身上。
月牙儿半点不在意。
既然在茶肆坐,自然要点一壶茶。月牙儿当然是拣最便宜的点,叫了一壶茉莉花茶。
话说这茉莉花茶又香又好喝,怎么会价钱最贱呢?要从茶叶的源头说起。如今交通不便,茶叶离了茶田,到吃茶人的嘴里,少则几日,多则几月。这时候并不讲究什么陈年老茶,因为制茶技术还没那么发达。是以茶叶越新鲜越好,也就越贵。倘若真放久了,变成陈茶,懂行的人一口就品出来了,自然卖不上价。但好好的茶,总不能丢了吧?于是便有人想了个法子,用晒干的茉莉花放在茶里,一起抄一抄,花的香味就把茶的涩味盖住了。是以茶肆里最便宜一档的茶,就是茉莉花茶。
如今的茉莉花茶已经改为冲泡的方法。早些年的时候,还流行一种茉莉花蜜的吃法。准备两个相同大小的碗,一个装着茶水,摆在下端。另一个则涂上一层白白的茉莉花蜜。花蜜浓稠且结晶,能够挂在碗底。而后将装有花蜜的碗倒扣于茶碗之上,静待花蜜在水汽的作用下,滴滴流入茶盅。等蜜茶交融的时候,茶客们可以互相谈天,不失为一种消磨光阴的方法。
但现在这种吃法已经不流行了。为了省事,寻常茶肆通常会给客人一小包绿茶、一小包干茉莉花,再提来一壶水。让客人自己冲泡着吃。但月牙儿光顾的这一家茶坊,虽然面积不大,但服务却很周到,亲自冲了花茶送来,并写了块牌子挂在柜台边:“免费续茶。”
等一壶茉莉花茶送上来,茶博士照例问:“客人要些茶点吗?”
“有什么?”月牙儿一边给自己倒茶,抬头看他。
眼前的茶博士是个年轻的小伙,大概二十来岁的模样,微微有些发福。人瞧着喜庆,总是笑呵呵的,似乎没有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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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
茶博士深吸一口气,表演起报菜名来:“小店有酱干、生瓜子、小果碟、酥烧饼、水晶糕、花猪肉、烧麦、饺儿,油糖馒头……”
他这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说下来,连个停顿也没有。月牙儿惊叹道:“你这嘴皮子真利索。”
茶博士笑了:“谬赞谬赞,这是吃饭的家伙事,怎能不利索。姑娘要些什么?”
“拿一叠生瓜子。”
“好嘞。”
月牙儿将食盒摆在茶桌上,就着香片嗑瓜子。
她坐了没一会儿,瞧见吴勉的身影,忙朝他招手,一面喊着:“我在这里。”
吴勉提着空果篮进来,并不坐:“走吧。”
月牙儿把装着瓜子的小碟往外挪了挪:“你好歹歇一会,都晌午了,吃了饭再去。”
确实到了饭点,隔壁座位上的茶客要了几笼油糖馒头,大口大口的吃着。吴勉看了眼天色,微微颔首,算是认同了月牙儿的说法。他拣了月牙儿对面的一张椅子,从袖里掏出块手帕擦了擦,而后才压着衣襟坐下。
月牙儿看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调戏道:“知道的呢,你是坐在茶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吃皇上的杏林宴呢!”
吴勉看了她一眼,正色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倒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月牙儿笑一笑,揭开食盒的盖子,将第一层的吃食取出来:“你还没吃午膳吧,凑合着吃点。”
四个花卷,两串冰糖葫芦一一拿出。吴勉的目光停在那串冰糖葫芦上。
双色花卷他见过,也吃过,但这糖葫芦倒是第一次见。他的目光扫过月牙儿的脸,心想,这丫头昨夜怕是做这玩意儿做到很晚。
“山楂做的。”
虽是问句,但疑问的意思实则很淡。月牙儿听了,举着一串在他面前晃:“实在没法子,没有竹签,只能用筷子凑合凑合,但味道还行,你试一试。”
一看就是甜的,吴勉并不爱吃糖,但还是接过咬了一颗。
“怎么样?”月牙儿手托腮,一双杏眼望着他。
还没等吴勉答话,过来续水的茶博士忽然插话道:“这山楂倒像北边的做法。”
“你见过?”月牙儿来了兴趣。
茶博士定眼一瞧,说:“我从前跟着掌柜作生意,倒见过一次,那时就觉得好,不过可惜行程匆忙,没来得及打听。姑娘,你能舍一颗给我尝尝吗?若行,这顿茶钱我给你们打折。”
“行呀。”月牙儿痛快的从自己那串糖葫芦夹下来一颗,递给他。茶博士道完谢,咬了一小口,眉开眼笑:“是了,就是这个味道。”
他追问着:“请问,这是姑娘自己做的?”
月牙儿点点头:“听人说过,自己瞎玩着做的。”
茶博士称赞道:“也是你聪明,才做得成。姑娘,你可愿把这方子卖给我们?”
月牙儿一愣。
7. 蜜饯金橙子茶
茶博士忙说:“我叫于云雾,是这双虹楼老板的儿子,我说的话,你可以放心。”
倒也不是不行,若是将这方子卖出,不知该要几两银子。若要收益最高,是该一次性卖出呢?还是按比例抽成呢?
月牙儿心里飞快想着这些问题,面上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可是,我这糖葫芦,是给赵府的三娘子做的。”
赵府的三娘子?于云雾自然知道是谁,她两年前出嫁的时候,嫁妆担子抬过长乐街,那才叫一个“十里红妆”呢!若真能得她的肯定,想来这桩买卖应该不差。只是相应的,自己想要买方子也得多出些钱。
于云雾有一个长处,不以貌取人。若换了茶肆里的其他茶博士,见月牙儿年轻,少不得想要她吃些亏,用低价将方子卖出。但于云雾一向看不上这种做法,明明自己愿意买,非要将人家的东西一贬再贬,只为多得两份利。这怎能是做生意的长久之道?
只是讲诚信不代表他没心眼,这姑娘到底能不能到进赵府的门,到三娘子眼前去呢?
他试探道:“那是姑娘的东西做的实在好。我看你这模样,等会儿是去见三娘子?巧了不是,我有个熟人,是赵府的家生子,他接了他老子的脚,如今当门房呢!叫候大。姑娘进赵府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问他。就说是我于云雾的朋友,他自然会帮忙的。”
“我给姑娘包些茶点,等会儿一起带过去,倘若有幸,能给三娘子尝一尝。要是不方便,姑娘自己当点心吃。都是自家茶肆做的点心,味道不敢说顶好,但也不差。”
正说着话,他果真招来一个伙计,要他去包几样茶点。
这人倒是有趣,明明是想试探自己的斤俩,非说得跟豪侠一样,倒挺会做人的。月牙儿心里这样想,不由得对他更尊敬一点。
说不定,于云雾是个极好的商业合作伙伴呢!
她笑说:“当真?那我就托于老板的福了。对了,三娘子跟前的絮因姑娘爱吃甜的,若有些甜食,便再好不过了。”
见月牙儿脱口而出三娘子大丫鬟的名字,于云雾心里便有底了,只陪着笑说话:“等姑娘从赵府回来,也该到用晚饭的时辰了。还到我这里来,我家就在后头,咱们边吃边谈,如何?”
他说着说着,看向一边沉默的吴勉:“这位兄弟,你说好不好?”
吴勉心想,你请这丫头吃饭,管我什么事。但转念一想,她一个姑娘家,倒真不好自个人跟人谈生意。徐婆曾托自己多照看月牙儿,左右街坊一场,又能混口饭吃,自己并不损失什么。
于是吴勉点了点头。
就这样说定了。
月牙儿进双虹楼只提了一个食盒,出来倒提了两个。
“左右姑娘等会儿还来,到时候一同提回来就是了。会不会太沉了?我叫一个伙计帮你提?”
大可不必,挑了三天担子,这分量月牙儿还提得起。何况赵府就在这长乐街往里走,又用不了多久。月牙儿自然是谢绝了于云雾的好意。但两个食盒拎在手上,月牙儿明显感觉出不同来了。于云雾借的这个,比她的用料更上等,食盒外还雕着花呢。
等自己挣了钱,一定要买漂亮的餐具,上头刻着“君幸食”,好好文艺一把。月牙儿边走边想。
一旁的吴勉有心帮她食盒,却怕唐突了她。纠结了半天,才说:“我可以帮你提。”
“不用,没多重。”月牙儿心里想着怎么赚钱,下意识回了这句话。等到说出口,这才察觉不对。按照套路,她是不是该让吴勉帮她提?
失策失策,果然一想到钱的事,她就无心撩汉了。
赵府的大门,是很气派的。门前蹲着两个大石狮子,只开了两扇角门。有好几个门房将手揣在袖子里,站在檐下聊天。
月牙儿驻足,回头对吴勉道:“真是麻烦你了,等会儿咱们在双虹楼见吧。”
吴勉微微颔首,叮嘱道:“这种人家规矩多,你要小心。”
怎么小心?难道她要像林黛玉那样“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吗?”说起来,自己倒更像是刘姥姥呢。
月牙儿笑起来,谢谢他的好意,转身往赵府去。
赵府的门房,多少有些傲慢。见月牙儿提着两个食盒过来,几双眼往她身上瞥了一回,见穿的是布衣,便不愿搭理,仍自顾自的说话。
月牙儿将手中的东西轻搁在地上,问:“几位爷,我是给三娘子送东西的。”
没人理她。
月牙儿提高了声音喊:“候大在不在?”
她喊得响,几个门房不由得皱起眉,觉得有失体面。只有一个人扭头往里喊:“候大,有人找!”
不一会儿,直房里跑出个青年来,面相有些憨厚,问:“谁呀?”
方才喊他的那个伸手一指月牙儿,候大定眼一看,奇道:“这位姑娘是?”
“双虹楼的于云雾,他正和我谈一桩生意。”月牙儿答道:“我正要来赵府办事,他说你是他好兄弟,该同你打个招呼。”
候大恍然大悟,热情起来:“于老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姑娘贵姓?”
“姓萧。”
“原来是萧姑娘。”候大说:“你有什么事?”
月牙儿将自己的来意一一说出。
候大听了,问左右的门房说:“我怎么没听说过,三娘子那里来人吩咐了吗?”
“仿佛是有这么回事。”一人抱怨道:“那位主儿一点规矩都不懂。家里明明有厨房,非要从外头买吃的。这不是打三爷和太太的脸吗?”
候大笑了笑,同月牙儿说:“姑娘可有凭证没有?这家大,事就多。万一有个差池,我们也不好担待。”
月牙儿将昨日絮因给的荷包解下来,拿给他瞧。对着光,果然瞧见荷包一角有个小小的“薛”字。
“没错,三娘子的娘家是姓薛的。”候大确认之后,冲一个坐在板凳上的人喊:“麻子,既然是女客,该你送到垂花门,叫你娘老子接到冰心斋去。”
“我不去。”那人快言快语:“不是你朋友吗?你自己送去。”
候大再看看周围的同事,他们都很快的将视线移开,说起另一个话题。
这是不想得罪人啊。
他心想。若是按寻常的例儿,候大该推说叫人来接才能进,把人打发走。可这是于云雾的朋友,让人空走一趟,像什么样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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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想去,候大只得硬着头皮道:“行,萧姑娘,你跟着我来。”
看了这么一会儿,月牙儿心里有些明白了,看来三娘子嫁到这赵府,同夫家不大合得来。连从外头买个吃的,门房都三推四请,私下里指不定怎么议论三娘子呢。
看清了形势,她也不多费口舌,跟着候大往里走。
入门有一堆假山,用的全是太湖石。皱、瘦、漏、透,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大价钱从无锡拉过来的。假山之后,隐隐约约见一正堂,应该是待客用的。但候大不领月牙儿往那里走,只绕着假山另一端的小路前行。
过了一道宝瓶门,是条走廊,行在两道夹墙里,黑蒙蒙的。渐而有光,从粉墙上的梅花窗透射过来。月牙儿踏着梅花形的光斑,向右一望,窥见窗外湖光之景,也听闻枝头有鸟儿啼鸣。
行出走廊,路过一间小阁。流水出阁下,却被一道缠枝花墙拦住。只闻流水声,不见其踪迹。这道花墙便是赵府内外宅的分割线。
垂花门下守着两个婆子,斜倚在月亮门洞上,正歇息呢。
见有人来,一个婆子打了个哈欠,道:“有女客?怎么是你带过来的。”
候大站在月牙儿前边,苦笑道:“是三娘子从外面买的吃食。”
他这一说,这婆子就明白了。另一个午睡的婆子听见这话,索性不睁眼,甚至轻轻打鼾。
那个接话的婆子皱了皱眉,说:“成吧。你跟我来。”
她说这话,一掌拍到另一个婆子的肩:“睡死鬼投胎啊!我领人进去,你好生看着门。”
那婆子不满的瞪她一眼。
候大转身,叮嘱月牙儿道:“你谨慎些,送完东西就沿着旧路出来。”
月牙儿一口答应下来,随着那婆子进了垂花门。
绕过一池秋水,两人停在冰心斋前。粉墙黑瓦圈住的小院,庭前栽了桃树与杏树。正是杏叶黄透的时节,一个婆子正拿竹扫帚扫地。有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守在门前,拣了两篇杏叶玩,见有人来,抬头问:“做什么?”
那婆子回道:“外头卖吃的,说是给三娘来送东西。”
小丫鬟歪头道:“是有这么回事。”说罢,她打起湘帘,让月牙儿在西间等。自己则去通传。
才将盒儿放下,坐在椅子上。另一个丫头就捧了茶来。月牙儿接过来,揭开一看,原来是一盏蜜饯金橙子茶。基底选的是红茶,搭配上切分得恰到好处大小的蜜饯金橙子,果香浓郁,入口清爽。在茶的清亮里,橙子的香甜一览无余。
看来这三娘子爱吃甜食,月牙儿心想。
她才喝了一口,絮因便来了:“三娘子正写字呢,请你去明间坐。”
月牙儿应了一声,提着盒儿随她往东去。自有丫鬟掀帘,只见明间内摆着各色菊花,一樽铜兽香炉,沉水香的香雾自兽口袅袅而出,让人心不由得静下来。屋中笔砚俱备,还摆着一扇山水屏风,原是做书房用的。
背对一窗湘妃竹,一个女子正伏在桌上写字,云鬓戴狄髻,当中一个佛字鎏金顶心。身穿白绫对襟袄儿,湘妃色织金裙,罩一件宝蓝海棠绣花禳比甲。清清爽爽的立着,像是从仕女图上走下来的美人。
8. 酥油泡螺
听见通传声,薛令姜从容落定最后一字,飞白藏锋,端得是一手好字。
日色掠过竹影,朦胧上她的容颜。月牙儿在暗中看了个真切,心中不禁赞一声,好一个雍容华贵的美人。脸若银盘,眉似远山,清浅含笑。
月牙儿素爱美人,因此不自觉地对她就多一分喜欢。
薛令姜的音色很是温柔,甚至有股子空灵的感觉:“劳累你跑着一趟,请坐。”
早有小丫鬟搬了个瓷质霁红釉坐墩来,因天凉,上头覆了块黑绸。
月牙儿按照礼数,向她深深道了个万福。但毕竟不熟练,行礼有些不标准。
絮因见了,抿着嘴笑,正想拿她打趣,却见薛令姜扫了她一眼,只得将玩笑话咽下去,恭恭敬敬扶她往榻上坐。
薛令姜落座时,裙摆微提,月牙儿窥见她的绣鞋,却是一双缠过的小脚,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滋味。
待两人坐定,又有小丫头进茶来,仍是蜜饯金橙子茶。月牙儿等薛令姜吃了茶,才将来意说明:“三娘子,你要的点心我带来了,都是特地做的。你给的原料又足又好,我便用余下的蜜糖另做了一样点心,一并带了来,给三娘子尝尝。”
“你有心了。”三娘子将茶盏搁在案几上,一旁的絮因忙接过盒子,揭开一看,一层是翡翠花卷,另一层则是糖葫芦。
花卷是见过的,糖葫芦倒没有,絮因笑出声来:“你这人真有意思,好好的山楂,偏用筷子串起来,做什么这样折腾。”
月牙儿接话道:“本来该用竹签串的,可姑娘瞧我这双手,哪里会削竹签呢?只能因地制宜咯。别它模样怪,味道是好的。”
薛令姜微微颔首,絮因便拿了小描金碟儿,拣了一串糖葫芦,放在碟儿里递与她。
一串糖葫芦挂了四个山楂,红通通的,瞧着可爱。薛令姜没试过这种吃法,迟疑片刻,从袖里拿出一块锦帕,一手遮着鼻口,方咬了一粒。糖的绵软在凝固后化作薄脆,嘎嘣一声在舌尖绽开,甜到人心里去。若光有这甜味,兴许会腻味,所幸山楂的酸爽中和了这甜味,使得这甜恰到好处。
薛令姜吃完一粒,笑说:“味道不错。你方才说,这什么‘糖葫芦’是需要用竹签串?想来这是,我叫他们弄一些竹签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月牙儿道:“三娘子给我的够多了。”
“不过小事。”薛令姜看着她,道:“我看你年岁还小,及笄了不曾?”
“还差一岁。”
“这样小,就出来走街串巷,也是难为你了。”
月牙儿笑一笑:“各人有各人的难。”
薛令姜好奇道:“我看你谈吐不错,又会画画,莫非上过女学?”
她口中的女学,并非真正的学校。而是一些没有功名的秀才,为了生计,也收一些女学生,教几个字,学一些诗词歌赋唱本。送女儿上女学的人家,有真想让女儿学些东西的,但大多数是将女儿做贵妾培养,期望日后嫁到富人家当妾。
“哪里有闲钱呢,不过去了几回而已。”月牙儿含糊道。
薛令姜颔首道:“那便是天赋异禀了。”
这时候,外头有婆子喊:“送茶点的来了。”
月牙儿不明所以,难道她还在外面另买了吃食?
湘帘一掀,走进提着食盒两个丫鬟,并一个老妈子,齐齐向薛令姜道万福。
絮因冷哼一声,半点好脸色也没有:“我以为你们厨房那些人多金贵呢!昨天还和我闹。今日还不是乖乖送了点心来。”
她声音虽俏,说话却有些刻薄。那老妈子听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骂道:“三娘子还没说话呢,就你这小奴才话多。”
“老奴才说谁呢!”絮因瞪了她一眼。
薛令姜将手中盏儿往小桌上重重一顿:“赖妈妈,你在太太面前,也是这样口无遮拦的?”
赖妈妈朝絮因翻了个白眼,转身向薛令姜道:“三娘子,太太心疼你,才让我送点心来。太太可说了,若三娘子有什么想要的想玩的,直管和她说去。咱们赵家好歹也是江南一等一的富贵人家,怎么能让媳妇和外头那些三姑六婆往来,没得败坏了名声。”
她说到“三姑六婆”这四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瞥了月牙儿一眼。
月牙儿不料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来,心生不喜。说谁是三姑六婆呢?我大大方方做生意,怎么就败坏三娘子名声?她本欲还口,奈何瞥见薛令姜阴沉的脸色,到嘴边的话硬是咽了下去。
她到底记得自己的身份,一介孤女,还没底气去掺和豪门的那一摊烂事。
薛令姜的唇紧紧抿着,深呼吸几回,方道:“你去回太太,说我谢谢她好意。”
看三娘子这样隐忍,赖妈妈便有些得意。她原是太太的陪房之一,伺候太太久了,旁人都捧着她,多少有些自以为是。
赖妈妈乘胜追击:“外头做的东西,谁知道放了什么?干不干净?还是自己家里做的好。况且咱们赵府的菜肴,那可是闻名汀州。哪个来访的老爷太太,不想在咱们家用膳呢?三娘子要惜福才是。”
说完,她瞥一眼案上的冰糖葫芦与花卷,嗤之以鼻道:“什么不三不四的小吃,花里胡哨的,上不得台面。”
絮因上前一步,冷笑道:“你赖妈妈做的就是金汤银汤,捧到咱们冰心斋来,都是冷的。一问就是说厨房离咱们这儿远,要先紧着给太太爷们传膳。还偏偏不许开小厨房!夏天也就罢了,如今已是深秋,眼看着就入冬了!再过上一月,你们捧过来的汤,怕是苍蝇站在上头脚都打滑。哪里来得脸,说人家做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我脸有十八层城墙厚,就敢说。”赖妈妈回道,一手揭开盖子,一手指点着月牙儿:“你问她,这花样的点心她能做?就说这酥油泡螺,全汀州就属咱们赵府的味道最好!她怕是生下来,闻都没闻过这样好的东西!”
揭开盒儿看,一盒装着宫里用的果馅椒盐金饼,另一盒装着酥油泡螺。
前一样果馅椒盐金饼,月牙儿是会做的。可后一件酥油泡螺,她还真没吃过也没学过。
所谓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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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泡螺,是一种当下时兴的甜食点心,样子像螺蛳,色白如雪。看着像一种奶制品。
作为一个资深富二代,月牙儿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气。更无论她自穿越以来,因为自己积累的中西美食知识,对比起此时全凭经验传承的美食秘方,总有一种优越感。时代是不断进步的,吃食也是越来越美味的,因此月牙儿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说句不好听的话,她在现代吃过的各国美食,怕是比赖妈妈一辈子吃过的点心还要多。
她忍不住道:“这位妈妈,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说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满。若我真做出了这酥油泡螺,味道还比你做的好,你的脸面往哪里放呢?”
像听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赖妈妈大笑几声,才道:“鲤鱼也想跃龙门呢!那也得越跃成不是。小娘子,你还是乖乖的卖你点心去。做吃的,可不是凭着一张脸。”
她这分明话中有话,月牙儿起身,定定看着她:“既这么说,你敢不敢同我赌一回。就赌我七日之内能不能做出比你好的酥油泡螺!”
“就给你再回一回娘胎,也未必做得出。”
赖妈妈“哼”,环抱手臂,轻蔑的瞧着月牙儿。
“你到底敢不敢呢?”
“什么敢不敢的。”赖妈妈满不在意挥手:“我盐吃多了闲得慌,和你去赌?赌赢赌输和我有半毛钱关系。”
月牙儿点点头:“也是,没有彩头,你也不肯玩。那这样吧,我若输了,给你十两银子;你若输了,也给我十两。就是这般,你敢不敢应?”
赖妈妈好笑道:“我有什么不敢,只是不想让三娘子说我占人小丫头的便宜。”
她拿眼睛瞥薛令姜,明晃晃的嘲讽。
絮因忍不住了,高声道:“萧姑娘,你就别添乱了!这老货脸皮子厚不假,她能在厨房待这些年,到底有几分本事傍身。不然就这讨厌劲儿,早给人打死了埋了算完!你在这里放什么大话,到时候连累咱们三娘子的名声,算怎么回事?你还是请回吧,左右你来这一趟,也不损失什么。”
月牙儿听了这话,转身向薛令姜深深道了个万福:“三娘子,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说要做出来这酥油泡螺,就一定做得出,还会做得比她好。你若信我,便与我做个见证。”
屋内一时静下来,只听见帘外风动竹林。
好一会儿,薛令姜才蹙着眉道:“你真有把握。”
月牙儿笑一笑,重重点了点头。
“那好,”薛令姜起身,走向书桌:“我便替你们起一张赌约。”
见动了真格,赖妈妈心里有些打鼓,于是喊了一声:“等一下,还有一个条件。”
“你要是输了,不仅给我十两银子,从此以后还不许再卖点心。”
赖妈妈唬人道,心想这种赌约眼前这丫头一定不敢接。
果然,连薛令姜提笔的动作也是一滞。
月牙儿却不慌不满,浅浅一笑:“好呀,若我七日之内做不出比你好的酥油泡螺。不仅给你十两银子,从此以后,再不卖点心。”
9. 酥油泡螺二
白纸黑字将赌约写下来,月牙儿走出赵府的时候,天色已晚。
来时无人愿搭理,走时倒是有人看热闹。有几个小厮样的人在一边指指点点,想来她同赖妈妈打赌的事已经在下人间传遍了。
就是再好性儿,叫人这样嘲讽,也难免不悦。月牙儿又不是泥人儿,心里窝了火,连步子都走得急些。
等她到了双虹楼,吴勉已经坐在那儿等。
这时候茶肆里的人并不多,大都回家吃晚饭去了,因此茶博士也得闲。她前脚跨进双虹楼,后脚于云雾就从柜台里钻出来招呼。
他在生意场上混管了的,才看一眼月牙儿的脸色,便知趣的不问赵府事。只招呼月牙儿和吴勉上他家吃饭去。
于宅离双虹楼不是很远,约莫走过两座小桥,就到了。
两扇门一打,肉的香气就扑面而来。于云雾朝厨房喊一声:“芸娘,来客了。”
里头那人应了一声,迎出门来。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穿着家常衣裳,鬓上簪一根金钗,瞧着就很利落。
“这是拙荆,钱芸娘。”于云雾引见道:“这是萧姑娘、这是吴小哥。”
芸娘语速快,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语言:“老漂亮的小姑娘和小哥,一看就有福气。进来坐,菜就好了。”
行过粉墙围住小天井,便是于宅的堂屋。方桌已经摆好了,半旧的木材,却很干净,一点儿油腻也没有。
于云雾笑道:“来者是客,萧姑娘、吴小哥,你俩请上座。”
“我们上门打秋风的,哪有坐主位的理?”月牙儿婉拒。
少不得彼此客套一番,芸娘嫌啰嗦,压着月牙儿的肩膀让她坐:“你就坐这里,咱们姐妹好好说话。”
她力气还真不小,月牙儿坐到小杌儿上,有些惊讶:“嫂夫人倒挺有手劲的。”
于云雾笑着接话:“那是,她可是屠户家的女儿。我可不敢惹她,不然拿把杀猪刀砍我跟剁菜一样。”
“编排谁呢!”芸娘嗔怪的看他一眼:“还不到厨房去,帮着把饭菜端过来!”
于云雾起身,拍一拍吴勉的肩膀:“珍惜现在。”
吴勉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等他想清楚想辩解,可于云雾已经自顾自往厨房去了。
他偷看月牙儿一眼,发现她正和芸娘说话,半点没察觉。吴勉不自然的将目光移开,悄悄红了耳尖。
菜一样一样捧出来,四样下饭菜,一碗烂肉粉汤,每道菜用的都是猪油,充分彰显了芸娘的身份。其中有一道红烧狮子头,取新鲜猪瘦肉同肥膘,切成细细的肉糜,揉成小团儿。蒸制时需往肉丸下垫一叶青菜,最是清新解腻。
芸娘又张罗着拿来一壶菊花酒,用温水烫着,倒了四盏儿
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吃吃喝喝一场,月牙儿方才心里的那股子气渐渐消了。回想起自己的举止,她忽觉得有些好笑。
她怎能把往日大小姐的脾气搬到这时代来?今非昔比,身份境遇千差万别,她就是把自个儿气死了,也没谁会在意。尽管自己常常自省,但还是有些娇气了。像今日对上赖妈妈,争强好胜的心思一上头,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怎能让人家三娘子替她作见证呢?若自己的手艺胜过赖妈妈,那么是赵府没脸,赵府丢脸,三娘子也未免脸上有光;若自己输了赌约,那是三娘子没有识人之明,也丢了三娘子的脸。横竖说起来,对三娘子都不大好。
这样毫无利处,只为争一时之气的赌约,三娘子竟许了。她对自己可真没话说。
月牙儿思及此,心里有些感激,事已至此,她怎样都不能辜负了三娘子这一番情谊。
酒足饭饱,月牙儿的脸上终于见了笑意。她同于云雾商量了一回,约定糖葫芦的方子直接以十两银子卖给他,自己保准教会。还有一个条件,月牙儿想在双虹楼檐下摆摊子,好歹给自己挣片瓦。她也不白要这好处,愿意拿出五两银子做租金。
于云雾心里盘算一番,这样一来,自己可谓是空手多了一个方子,且结交了一个朋友。这姑娘年纪小,但的确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样的合约,谁会不答应呢?
他给月牙儿和吴勉斟上半盏菊花酒:“萧姑娘够义气,我哪里有什么不答应的?只是我家小店好歹也是个茶肆,上上下下养着这些人。还望萧姑娘不要教我为难就好。”
这就是说,不能在双虹楼屋檐下卖和双虹楼一样的东西。月牙儿闻弦知意,举起盏儿来,痛快道:“这是自然,我怎么也不能在西施面前捧心不是。咱们一定能双赢。”
眼看气氛大好,月牙儿趁势将她与赖妈妈的赌约说了出来。
等她一五一十说完,于云雾皱眉道:“赵府的赖妈妈,我也听说过,她做酥油泡螺,可是一绝。少说也有二十三年了吧,确实是个老师傅。”
“恕我直言,”于云雾问道:“萧姑娘是有家传做酥油泡螺的方子?”
静默许久的吴勉忽然开口:“我从来没听说,你家还有这种方子。”
月牙儿微微侧过脸来,笑吟吟看着他:“从前没有,不代表今后也没有。”
她索性将放在一边的食盒提上来,揭开一瞧,拿出一碟儿酥油泡螺来。
“这是三娘子赠我的,好让我做个参考。试一试?”
其实一碟儿并不多,只有六个。月牙儿之前还吃了一个,是以这碟儿酥油泡螺看起来,少得可怜。
于云雾笑说:“这倒不用了,这东西金贵着呢。我们家一年到头也买不了几回,你带回去慢慢品吧。”
至于吴勉,他本就不好甜食,所以只扫了一眼,继续在脑海里搜寻他认识的人里有没有会做酥油泡螺的。
“尝一个,味道真的不错。”月牙儿的殷勤,好像这碟儿酥油泡螺是她亲手做的,而非赖妈妈做的一样。
正说着话,芸娘看过仆妇收拾家伙儿,掀帘子进来:“什么好东西?见者有份,给我吃一个。”
她径直拿起一个吃了:“这泡螺儿做得好,又甜又润。”
于云雾正想拦,没来得及,便扶额道:“总共没几个你还吃了,人家萧姑娘还要研究的。”
“没事。”月牙儿饶有兴致道:“芸娘,你说说看,这酥油泡螺儿你吃出了什么味?”
“奶味和甜味,怎么啦?”芸娘二丈摸不着头脑。
月牙儿往前倾一倾身子:“想当一个好厨子,必定有一条好舌头。像学音乐的人听见丝竹声,会下意识的分辨奏乐用的是箫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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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我吃东西,也会分辨里头用的什么料。”
“奶味自当源自牛乳,甜味是蔗糖之甜而非蜂蜜。油酥味道浓厚,只有羊脂才有这种感觉。所以论主要原料,不过这几种。”
芸娘笑道:“你这张嘴可真刁。我娘家卖猪肉,最不喜欢这种客人。新不新鲜,一眼就瞧出来了。”
月牙儿看一看她,又望一望于云雾: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
“我年纪轻,不知道该往哪里买牛乳和羊脂,所以想问一问。”
芸娘接话道:“羊脂我倒晓得一家,至于牛乳。”她走过去按住于云雾的肩:“你知道哪家卖牛乳的?”
于云雾皱眉道:“做泡螺儿的牛乳,自然要上好的。听说赵府里专门养了一只奶牛。”
月牙儿点点头:“三娘子同我说了。可到底是那赖妈妈手下人养的,我也弄不着。”
于云雾的手轻轻叩着方桌,说道:“我倒想起一个人,只是不知道他还养不养牛。”
“于大哥只管说,我寻一寻便知道了。”月牙儿忙道。
“那人姓鲁,都叫他鲁伯。他家住得远,只怕你记不住。”于云雾清了清嗓子,念道:“过关帝庙大街,往东越过河曲,见一长堤,堤上载柳树。向右走一里路,得见到绿荫间有两人人家,便往曲廊里头折。尽头处有一件茅屋,篱笆上缠了丝瓜得那家就是。”
他起先说什么关帝庙大街、长堤,月牙儿还留心记着,等听到后来,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时候又没有导航系统,要找准路简直是一件大麻烦事。于云雾将地址说的那样清楚,言下之意怕是让自己寻路去。
月牙儿苦笑道:“于大哥,你莫不是消遣我吧。这谁记得住呢?”
于云雾哈哈大笑。笑完了才道:“这倒有些麻烦,我这几日事多,不好领你去。”
他接着说:“我倒是可以用笔给你写下来,可你识字吗?”
月牙儿谦虚道:“略认得几个字。”
于云雾点头:“我听你说话,就像有见识的。不像我们家芸娘,河东狮一样。”
他后头几个字随放低了声音,但芸娘还是听见了。一时发恨,打了他一下:“说什么呢!”
于云雾连连告饶,芸娘又拧了他几下,方才放过他,起身道:“我去找笔墨来。”
芸娘转身正要去,却被吴勉喊住了。
“过关帝庙大街往东,越过河曲,沿着长堤向右走一里路,有人家处往曲廊里头折。走到尽头有一间茅屋,篱笆上缠了丝瓜的那家就是。”吴勉抬眸望向于云雾,语气淡淡:“是不是?”
忽然一静。
月牙儿一双杏眼瞪得溜圆:“这你也记得住?”
“还好吧,”吴勉说:“在外头跑久了,都记得住。”
于云雾连连摆手:“我只听一次,可记不了这么清楚。”他转头向月牙儿道:“你身边有个好记性,倒省纸笔。”
月牙儿望着吴勉笑:“你真记得住?那我就不打劫于大哥的笔墨了。你回头多念几遍给我听,我也一定能记住。”
“行。”
货源问清了,月牙儿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方才落下。她同于家夫妇又吃了两盏儿酒,说了些话,方才告辞。
10. 酥油泡螺三 今夜无星也无月。
今夜无星也无月。
月牙儿步伐轻快,走在吴勉左边。方才所饮的桂花酒,虽然是酒精浓度极低的米酒,但连吃几盏,她的笑靥染上一层薄薄的霞红。晚风一吹,只觉燥热的厉害。
吴勉在暗中窥见她的醉颜,轻声提醒:“女孩子家在外头,不要吃太多酒。”
“我有分寸的。”月牙儿转了半圈,回过身望着他。
她手背在身后,戏言道:“你说这话的时候,倒像劝自家官人不要饮酒的小娘子。”
“莫要胡言乱语。”
月牙儿轻轻笑了一声,仰头望着吴勉:“你记性这样好,莫不是过目不忘?”
吴勉不敢再看她,只看着眼前路:“算不上。”
这人真是擅长把天聊死。月牙儿失了逗趣的心思,老老实实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把地址再说与我听,我背一背。”
“等我空下来,领你一起去罢。”
“这事耽误不得。”月牙儿正色道:“既然答应了,就要全力以赴。你多说几遍与我听,我明天自去,没得耽误你事。”
吴勉莫名有些失落,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失落感来自何处,只将地址说了几遍与月牙儿听。
说了两回,月牙儿便记住了个大概。
这时忽然风吹树摇,落下雨来。
是急雨,倒豆一般噼里啪啦朝人打过来。弄得人手足无措。
风雨声急,吴勉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找个地方躲一回吧。”
月牙儿看了眼身边景,这里离吴勉家不远了,便道:“才下的秋雨,不知几时停呢!左右不远,我们先跑到你家去,我借把伞再回。”
她说完,径直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招呼吴勉:“快点呀!”
吴勉无法,只得紧紧跟在她后头。
这丫头有时也真是不着调,跑在雨里还笑着哼哼些小曲,唱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他心里虽然抱怨,唇边却有了一丝笑意。
晴也好,雨也罢,她好像总能把自己活成冬日的暖阳,让人忍不住要靠近一些。
吴勉心里这样想着,脚下步伐加快,同她一起并肩跑起来。
等到两人一道烟似的奔至吴宅,雨还没停。月牙儿先跑到檐下,吴勉跟在她后头,瞥见屋檐下地方小,生怕挤着她,于是便在石阶前站定。
月牙儿见门是关着的,方想敲门,吴勉却喊住她:“门没关实,你用力往里推就是。”
月牙儿心里一想,也就明白了,吴伯腿脚不方便,总不好让他出来开门。
谁知才进院,一眼就瞧见吴伯。他搬来一张小凳儿,正在屋檐下坐,想来是在等儿子回家。见两人进门,忙起身迎接:“怎么弄得一身的雨,也不躲一躲再回来。”
他张罗着给月牙儿递上一方白巾,责怪样的看向吴勉:“你这混小子淋雨就算了。怎么能带着萧丫头淋雨?”
吴勉正欲答话,月牙儿却抢白道:“是我催他,想借把伞快些回去。”
听了这话,吴伯也不好说什么,先让两人进屋来。一面支使吴勉往后屋去拿伞,一面请月牙儿坐。
“我煎些浓浓的姜汤给你吃,这要是闹风寒,可不是好玩。”吴伯边说,边蹒跚的往厨房去。
月牙儿忙拦着,愁眉苦脸:“不用麻烦了,何况——”
她声音渐渐弱了:“我不喜欢姜的味道。”
“那也得喝。”吴伯板起脸:“你要是不喝,下次就不用来了。”
月牙儿无法,只得随他去。
她用白巾擦擦头发,忽见一旁的墙角处放了一只土陶瓶,瓶里有一只快要开败了的菊花。
看上去,这是家徒四壁里唯一的装饰品。
她闲着无聊,起身凑过去瞧。谁知鞋浸满了水与泥,滑得厉害。月牙儿一时不察,竟直直跌了下去,身子不由得勾到花瓶,连带着往地上一倒。
可不能摔了人家的东西。月牙儿心里急,索性抱住花瓶摔一下。她这样一侧身,正好撞开一旁的房门。
这一跤跌得可不轻,月牙儿倒吸一口冷气。
听见动静,厨房里的吴伯大声问:“怎么啦?”
怕吴伯拖着残腿立刻出来查看,月牙儿忙道:“没事,凳子倒了而已。”
“你莫扶,等吴勉来扶。”
吴伯叮嘱两句,听到月牙儿的附和声,便忙着看火候。
月牙儿看了看怀里的花瓶,昏暗的油灯下,只能看出它是完整的,应当没碎。这才龇牙咧嘴的爬起来。
她正欲关上房门,忽然一怔。
透过小小的一扇木门,月牙儿瞧见四壁都贴着书画。也没有装帧,光秃秃一张纸,用糯米胶糊在黄泥巴墙上。
画作没有丝毫匠气,质出于天然,汪洋四溢。全是水墨,却灵巧有神。贴在榻边的那一幅画,最为出众。
画中是一座小楼,庭间有株梧桐树,一对年轻夫妇坐在门前干活,笑吟吟望着梧桐下玩耍的小女孩。
月牙儿初看这画,却无端有一种既视感,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正欲深思,吴勉却携伞出来,见状皱眉道:“你做什么?”
“我……”月牙儿忙把花瓶放下,讪讪道:“方才差点把花瓶摔了,幸亏抱稳了。不过不小心把这扇门撞开了,抱歉。”
吴勉一望地上的痕迹,心知她说的是真话,走过来轻轻带上房门:“瓶子摔了有什么要紧,你没摔着吧?”
“皮厚,摔不坏呢。”月牙儿笑道。
她有心想问一问那画,但刚才的情景,弄得像她在打探人家家里的家私一样,似乎不是说话的时机。
吴勉略微有些不自在,转身去打扫屋子,不肯转过身来。
幸好这时吴伯端了两碗煎的浓浓的姜汤来,月牙儿嗅见讨厌的生姜气味,不由得愁眉苦脸的。
等月牙儿硬着头皮喝下姜汤,吴勉便打着伞送她回家去。
雨声点点滴滴,落个没完。
月牙儿进门时听见雨打梧桐声,不经意望了一眼庭前那梧桐树。
她终于恍然大悟,难怪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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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看那副画那般眼熟,那画里的,分明就是萧家呀。
“阿嚏。”来不及细想,月牙儿便很不淑女的打了个喷嚏。她忙关紧房门,换下湿衣裳去。
屋子里冷门冷灶的,连火都没点,更别提热水了。
月牙儿淋了一身的雨,布鞋上尽是泥点,实在忍不了不擦洗就睡觉。硬是点火烧了些水,擦洗之后才睡了。
她是伴着雨声醒来的。
窗外淅淅沥沥,手触碰上窗纸的时候,能感到一股潮意。月牙儿拉开门,秋意扑面而来,满庭梧桐落叶,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
昨日借来的伞仍放在墙角,月牙儿出门时拿了两把伞,和一个小毡包,径直从吴家所在的巷子走。
雨落在伞面上,绽开一朵花。月牙儿边走边想,吴勉为什么要画那一幅画呢?
还伞的时候,吴勉却不在。吴伯温和的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是在躲她么?月牙儿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觉得自己未免过于自作多情。
算了,反正现在的要紧事不是这个。她怕忘了卖牛乳人家的地址,昨夜睡前背了一回,今晨起来又默了一遍。凭着这个和月牙儿可亲的微笑,指路人不会吝啬给她指点。
一路上雨时大时小,等月牙儿摸到那卖牛奶的鲁伯家,一双布鞋又淋湿了。
这就是古时候下雨天的难处了,鞋子都是布纳的,若没有上棕油,遇上雨天准保费鞋。加上泥地为雨水所冲刷,全成了稀泥,走起来硬粘着鞋底,又重又难走。
当月牙儿敲开鲁伯家的门时,还有些为难,要是踩脏了人家的地板可怎么是好。可很快,她发现自己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因为鲁伯家里也是泥土地,只不过是较为平整的夯土。
鲁伯身材有些宽,是五大三粗的壮实,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他个狗攮的,老子给他打了一年的长工,不肯发工钱,硬是拿两头水牛抵账。我牵回来的时候,路边的叫花子跟我这牛一比,嘿,成大富人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他一面嘟嘟嚷嚷的说早该把牛杀了吃肉,一面领着月牙儿往牛棚去。
牛棚就在他屋子后头,上头还盖着茅草,干干净净的。里头住着的水牛一见鲁伯就哞哞的叫,鲁伯骂骂咧咧道:“叫死啊。”
他一边骂,一边不忘给水牛们的石槽里添几把干草。
月牙儿起先听鲁伯抱怨,还以为会见着瘦骨嶙峋的牛。现在一看,才知不是这么回事。这两头牛虽然有些瘦削,但毛光水亮的,一看就是被精心照料的。
依照常理,被照料好的水牛,所产出的牛奶品质会好些。要知道后世有些牛肉卖高价的底气,就是给牛放音乐按摩呢。
月牙儿没见过赵府养的牛,但想来养在豪门大家,受到的照料肯定是周到的。没来鲁伯家之前,她原先还有一份顾虑,万一她买到牛奶品质太差,从源头上就差了人家一截,那还怎么比。这也是她坚持亲自来卖家家中查看的原因,不亲自看一眼,谁知道是什么牛产出的牛奶?若不走运,买了病牛产出的牛奶,她哭都没地儿哭去。
11. 酥油泡螺四
议定了价钱,鲁伯便找了个小桶出来去挤牛奶。
牛吃了草,很温驯。但到底是水牛,产出的牛奶有限,两头牛才装满了大半桶。
水牛奶和现代常见的牛奶有些不同。主要牛的种类不同,黑白相间的奶牛此时还未引进,能挤牛奶的只有水牛。虽然说产量低,但营养含量比起花奶牛的牛奶还要高。我国传统的奶制品,比如两广地区流行的双皮奶、姜撞奶,只有用水牛奶当原料做出来的,才有那滋味。
说是小桶,但装满了牛奶提起来,重量也很可观了。鲁伯看一看外头的天,说:“雨还没停。丫头,要不吃过饭,我给你拎回去。”
“会不会太麻烦了?”
“没事,我家丫头就要回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木门嘎吱而开,闪进来一个少女抱怨道:“这贼老天,我鞋子都湿透了!”
她手里挎着一个篮子,里头装着带雨水的蔬菜。
鲁伯介绍了一下,原来这是他的女儿鲁大妞,才卖了菜回来。
“说了这个天气就不要出去卖菜了。”鲁伯吼道,接过女儿的菜篮。
“放一天青菜都老了,鬼买!”鲁大妞争辩道。她朝月牙儿点点头,进厨房做饭去了。
中午吃的是粥,不是精细脱谷之后的白米粥,而是糙米粥。柴火煮至沸腾时加一把切碎的青菜粒,既有嚼头又管饱。另外还有一盘艾窝窝,也是粗粮做的,乍看上去有些粗犷,但是很扎实,分量足。
鲁伯摆饭桌的时候,月牙儿忽然想起她的毡包,忙打开来拿出一个小罐儿:“我自己做了些霉豆腐,配粥吃最好。虽然现在还没到风味最成熟的时候,但是勉强也可以吃了”
鲁大妞凑过来一瞧,掩着鼻子道:“你这霉豆腐都腌成青色了,能吃吗?”
“怎么不能?”月牙儿拿筷子挑了一坨,搅和在粥了,吃了一口:“你们试一试?”
鲁家父女便学着她的样子,用霉豆腐陪着粥吃了。
“挺有味的。”鲁伯赞了一句,又取了些抹在艾窝窝上吃、
霉豆腐的咸香一入口,顿时压倒了粥和艾窝窝的平淡,舌尖上味道忽然充盈丰沛起来。果然妙!
鲁大妞来了兴趣:“月牙儿,你这豆腐怎么做的,真好吃!”
“瞎打听什么。”鲁伯瞪她一眼:“有吃的还不消停。”
他怕月牙儿多心,毕竟这时候许多手艺都是密不外传的。
月牙儿倒不以为意:“这些你们留着吃吧,我家里还有一大坛子呢。”
鲁大妞脑子转得快:“这么多——那你卖不卖。”
“会吧。”月牙儿拨了拨粥:“要等一会儿,现在我还顾不上呢。”
“不然你先卖给我,我再帮你分卖出去?”鲁大妞兴致冲冲道:“我可会卖菜了,保准亏不了。”
月牙儿看她一脸认真,忍不住笑了:“行啊,你要到我家去,我优惠给你一些,看你能卖得怎么样。”
“两个小丫头,天天说些钱的事。”鲁伯嘟囔道。
“总比你打了一年长工牵了两头牛回来好!”鲁大妞气鼓鼓的说。
吃过饭,雨已经小了许多,天地间只朦胧着一片烟雨。鲁伯帮月牙儿把新挤的水牛奶送到家,果然用买了几十个钱的霉豆腐回去。
东西放在家里,月牙儿急急忙忙去买羊油。
等原料买齐了,回家把灶烧热,月牙儿盯着一桶水牛奶,认真思考起该用什么方式做酥油泡螺儿。
泡螺儿这样点心,到了现代几乎没人做了,所以如何配料如何烹饪,全得靠月牙儿自己试探。
所谓泡螺儿,按照金瓶梅里的描述:“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
赵府的泡螺儿尚没高级到有双色,但模样也是很小巧的。
心里大概有个构想。泡螺儿是奶制品,入口即化,其实和奶油奶酪有些相似。至于这螺儿的形状如何制成,倒真有些麻烦。
保险起见,月牙儿只用了一碗水牛奶做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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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做成奶油奶酪,第一步要分离乳清。这时候的做法多是两个人合力用十字木钻搅动牛乳,分离蛋清。这种法子有两个弊端,一是耗费人力多;二是若不得法,则失败率高。
托化学老师的福,月牙儿知道能够帮助牛奶分离乳清的物质是酸,因此水开之后,她先煮牛奶,直到锅边泛起一圈小气泡,再依次倒入少量白醋。煮牛奶的同时要用木勺缓缓搅拌,直到牛乳呈现出碎豆腐脑的模样再熄火。
纱布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将乳清全部过滤,只留白絮状的凝乳在纱布里,再用山泉水淌过几遍。这时候,乳清与奶油奶酪便已经全部分离好了。
接下来就是体力活了。往奶油奶酪里加酥油和糖之后,月牙儿活动活动筋骨,深吸一口气,用大力搅打着奶油奶酪。
直到她打至手臂发酸,奶油奶酪才呈现出顺滑的姿态。
科技才是第一生产力啊。月牙儿无奈的转动一下胳膊,略歇了歇,才继续下一步。
搅好的奶油奶酪香浓新鲜,奶味直往鼻子里钻。月牙儿没忍出,蘸了一丁点儿吃。
刚才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她简直有些热泪盈眶。自从穿越到这时代,她又多久没有尝到奶酪和冰淇淋的味道了!
味道虽然出来了,可泡螺儿的形状还是个难题。在赵府的时候,絮因那丫头倒说了些八卦给月牙儿听,说什么赖妈妈是最会拣泡螺儿。
为什么要叫“拣”泡螺儿?
月牙儿百思不得其解。
从字面意思看,应当是放在液体里的东西,才能说得上是拣。月牙儿决定试一试,重新煮开一锅水,小心的夹了点奶油奶酪放进去。
因拿不准火候,前两次的奶油奶酪不是消了泡就是没定型,能捞出来的形状都称不上美好。
月牙儿看着失败品,有些头疼。这可不是在原材料随便买的时代,她只有小半桶牛奶,可经不起祸害,用完就没了。
这泡螺儿的外形,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好呢?
12. 酥油泡螺五
月牙儿一时想不明白,索性将难题放下,吃起晚饭来。
时间紧,事情又急,她也没心思弄吃的,索性下一碗葱油拌面吃。
面是现成的,放在沸水里一烫,软了就夹上来。月牙儿偏好吃硬一点的面条,觉得有嚼劲,所以不会将面煮的太老。
嫩绿的小葱洗净切断,放入烧热的油里煎至焦黄,等葱香四溢时才捞出来。滚热的葱油浇在面上,绽开星点油光,再加上一勺酱油。好吃又简单
正吃着葱油拌面,月牙儿忽然想起一个念头:倘若用热水定型不成,那用冰水呢?
她有心试一试,奈何家里没有冰,只得出去打听。
徐婆正在茶肆点油灯呢,见月牙儿过来,和她打了声招呼。等听完月牙儿的来意后,徐婆奇怪道:“这都秋天了,你买冰做什么?成色好的冰夏日就卖的差不多了,今年的新冰又没到采的时候。花钱都买不着好的。”
“也不要上好的冰,我只是要冰水而已。”
徐婆来了兴趣:“你要做什么吃食,说来听听。”
她天生爱打听,月牙儿有求于她也不好不答,只能用简短的话语将做酥油泡螺的缘故说与她听。
徐婆听了故事,心情愉悦的给月牙儿指了路。所幸那卖冰的人家住的不算太远,只隔三条巷,月牙儿连忙赶了过去。
窖冰的历史,也算源远流长。冬月伐冰,藏之余窖,以供一年的消费。官家有官窖,民间也有小窖。但到底她在南方,取冰较之燕京要麻烦不少,所以此地的冰价也高些。夏日的时候,除了小有积蓄的人家和豪门大族,也没人能奢侈到在家里堆冰盆降温。即使买冰,也多为做吃食之用,例如冰镇绿豆汤,酸梅汤之类的。
月牙儿造访的这户卖冰人,就开凿了一个藏冰的小窖。
不是做生意的热门时候,月牙儿要买的冰分量又不多。卖冰人只当她像夏日批碎冰买的孩童一样看,用钥匙打开窖门,让她自己拣一些碎冰。
冰窖地面铺着稻草和芦席,凉飕飕的。果然没有多少存冰了,大部分空着的地方都装放着水果。
月牙儿奇道:“你家卖冰,还兼卖水果呀?”
卖冰人打了个哈欠:“左右空着也是空着,让他们卖水果的借来放一下,还能挣几个铜钱。”
月牙儿这才明白了,心想这时候人的商业头脑也不能小觑呀。他这冰窖所存的冰,在三伏天时能卖完大半。那空出来的地方,岂不正好出租?卖果子的最重新鲜,而冷藏最能保证新鲜度。所以便同卖冰人商量,租用他的冰窟保鲜。
月牙儿笑道:“我也认识一个卖果子的,叫吴勉。”
“你认得勉哥儿?”卖冰人打量她一眼:“那孩子虽小,但为人挺不错。你既然如此,我再给你便宜的。”
月牙儿装了满满一碗儿碎冰,才花了十文钱,这价格着实算公道了。
端一碗冰回到家,月牙儿只觉自己的手都冷成冰了。活动活动手指之后,她才继续折腾酥油泡螺。
有些冰已经融化成水了,凉入骨。月牙儿连忙又做了些奶油奶酪,搅拌好,小心翼翼方入冰碗。
被冰水一激,那奶油奶酪倒真的呈现出形状来。
只是这形状——有些不雅观。
像狗屎。
月牙儿不信邪,又拣了几回,虽然成品渐渐有几分样子,但到底比不上赖妈妈的泡螺儿漂亮。
人家的经验,是数十年练出来的。月牙儿就是中华小当家在世,怕也不能三两次试验,就能超越赖妈妈十几年的手艺。
做一个酥油泡螺,怎么就那么难呢!
月牙儿抓一抓头发,欲哭无泪。
第二日醒来时,剩余的牛乳已经渐渐有些分层。月牙儿试了下味,尽管因为天冷,牛奶还没坏,但估计也不能放到明天。
照旧烧灶煮牛奶,月牙儿沉住气又拣了几回,但成品仍是不尽人意。
眼看窗外日光大盛,她“啪”的一下将锅铲放在灶台上。
不能这样被人家的思路牵着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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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走。月牙儿心想,所谓拣泡螺儿,不过是要有个好卖相,既然她几次三番练不出这手艺,倒不如另辟蹊径。
不是奶油制品吗?那我就干脆用做西式糕点的法子!
月牙儿紧接着就出了门,路过徐婆家时,她正捧了一个海碗坐在檐下吃粥。白底蓝边的瓷碗,紫红紫红的浓粥,一边堆着了些榨菜,还挺热乎,正散着白烟。
徐婆原先正嘬尖了嘴呼呼的吹粥,见了月牙儿,便抬头向她打了声招呼:“去哪儿呀?你那泡螺儿做出来了?”
“没呢,”月牙儿停了停:“去铁匠家。”
做个泡螺儿,跟去铁匠家有什么干系?
月牙儿赶时间,丢下句话,就匆匆的走了。她毡包里还揣着五两银子,原是薛令姜给她的经费。
铁匠倒起得早,听月牙儿描述了半天,狐疑的打出一坨小铁制品,淬过之后夹给她看。
“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月牙儿凑近看:“对,就是这样的裱花嘴!”
定制一个铁制品的价钱,比寻常的要贵上一钱银子,但用的铁水少,所以月牙儿尚能接受。
都到街上来了,月牙儿索性将东西买齐。等她回来的时候,毡包里装满了东西,像什么竹编的小篮子、草木染料之类的。
工具齐全了,事半功倍。月牙儿依着顺序又做了一小锅奶油奶酪,倒了些在油纸里,套上裱花嘴,轻轻一挤。
果然挤出了好看的形状。
她心下大定,选了玫瑰汁翻拌在奶油奶酪里。翻拌的动作要轻,跟炒菜拨铲一样,不然怕不均匀,也怕消泡。
照旧用裱花嘴挤,一个一个酥油泡螺齐齐整整列在瓷盘里,都是一样的形状一样的漂亮。
月牙儿捧在盘子,走到小院里日光充足的地方,横过来看竖过来看,怎么看怎么喜欢。
这分明就是“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
她只恨这里没有手机,不然一样要拍个照留念。
13. 酥油泡螺六
赵家姑奶奶赵秋娘回娘家的时候,听说了一件新鲜事。
她弟媳不知从哪儿找出个卖点心的黄毛丫头,要同赖妈妈比试手艺,看谁做的酥油泡螺儿好吃。
赵秋娘听了这消息,当下就笑开了:“和赖妈妈谁做酥油泡螺好,这丫头不是失心疯了吧?三弟媳妇就非要上赶着丢脸?”
赵太太坐在官椅上浅呷一口茶,悠悠道:“别说姜丫头,她只是被人蒙蔽而已。”
“娘心肠好,对着白眼狼有什么用。”赵秋娘一急调子就高:“薛令姜那个人,看着是个端庄的闺秀,实则一肚子坏水。才嫁进来多久,就想当赵家的家,她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把娘的老家人赶出去!跪三天祠堂,我看还轻了!”
赖妈妈正领着丫头给上点心,听了这话接口道:“咱们太太心肠好,哪里想和小辈计较。”
“就她事多,睡个午觉,连旁人院子里听戏都不许。说什么有动静就说不着。”赵秋娘拿了一片白糖薄脆在手里:“真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还当是她爷爷做礼部尚书的时候呢。再说了,这里江南,可不是她的京城。怎么一点儿都不识趣呢。”
她轻咬了一口白糖薄脆,花生油炸过的面粉焦得恰到好处,又脆又薄。白糖在热力的作用下,同面粉紧密的结合在一起,酥而甜。
“我在顾家,就想吃赖妈妈做的点心。”赵秋娘笑道。
赖妈妈慈祥的看着她:“姑奶奶想吃什么,打发人过来说一声,我立刻做了给您送去。”
“真的。”赵秋娘又拿了一片:“我可真不会客气。”
赵太太嗔她一眼:“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样孩子气。”
娘俩正说笑,忽听见一个丫头通传,说三娘子来请安了。
赵秋娘连忙拿帕子将指尖碎渣擦干净,抻一抻她的马面裙。
锦帘一打,薛令姜向赵太太道了个万福:“给娘请安。”
赵太太早将茶盏放下,手里拈一串楠木佛珠,转完一圈,才道:“起来吧。”
薛令姜方挺直了肩,向赵秋娘微微颔首:“姑奶奶一向好。”
赵秋娘“嗯”了一声,微抬下颚:“听说你找了个卖点心的丫头,要和赖妈妈比试比试手艺?”
“是有这么一回事。”
“恰好我回来了,想看一看这热闹,三弟妹不会不许吧?”
薛令姜怔了一下:“原是小打小闹的事,姑奶奶若愿意,自然也可来。”
才说没几句话,小丫头刚刚搬来绣墩,赵太太便说:“你歇着去。”
薛令姜应声而退。
走到自己的冰心斋里,絮因气愤道:“姑奶奶来掺和什么?她从小吃赖妈妈做的点心长大的,哪里会说旁人的好话。不知道赖妈妈这老货背地又编排了些什么。”
听着熟悉的抱怨,薛令姜脚步一停:“絮因,你的性子也收敛些。薛家已今非昔比,我那庶出哥哥又是个荒唐的,谁管的着你呢。”
更何况,真正心疼她的祖母、父亲,早已不在了。
她语气平淡,带着些许惆怅,像亲眼见着秋风凋零花瓣。
絮因有些委屈,但她知道三娘子能说出这种程度的言语,已是隐忍的不满。她陪伴薛令姜多年,往日里就是薛令姜受了委屈,也只是抿紧了唇,说句:“这样不好。”
主仆黯然相对,静默片刻,薛令姜复缓缓前行。一双小脚缠了这么多年,虽早不复当初新裹脚时踩着碎瓷片的痛,但到底还是疼的。
薛令姜拿了一帖《太上感应篇》来抄,抄了一半,忽然听人通传,说月牙儿来了。
今日的雨,将天空洗刷干净,像一面澄澈的湖。月牙儿踏着日色进屋来,这种老式的房子,多少有些昏暗,将好些阳光挡在外头。
她手里挽着一个食盒,过来给薛令姜道个万福,眉眼弯弯:“三娘子,我也算不辱使命。”
薛令姜抬头看她,颔首道:“辛苦你了,请坐。”
等月牙儿坐定,絮因也叫小丫头捧上茶来。
“都是你惹的事,赵家姑奶奶今日来了,也要过来看热闹,说要做一回判官。你可不许给三娘子丢脸。”
月牙儿疑惑道:“我倒是有些信心的。可让赵家姑奶奶来当判官,谁知道她拉不拉偏架?”
“谁说不是呢?”絮因说:“那姑奶奶回一回娘家,就折腾我们家娘子。正午睡呢,她叫戏班子唱戏,咿咿呀呀地,打量别人都聋了是不是?”
听上去倒像个惹麻烦的人,月牙儿皱眉,想起对策来。
“秋娘说起话来,是过于心直口快了。”薛令姜苦笑:“我也不知怎的,就得罪了她。”
“不若这样,”月牙儿心生一计:“她既是心直口快的人,多半也好面子。既然要当考官,那索性将话说开了。把咱们的疑惑清清楚楚和她说,然后让她答应盲选比较。”
得了三娘子的首肯,絮因特地挑着家里娘们妯娌都在时,同赵秋娘说了这顾虑。还依着月牙儿的意思拿话激她:“都说姑奶奶行事公平,那就盲选。两盘泡螺儿摆在面前,谁也不知是谁做的,只说哪一个好就是。”
赵秋娘听到旁人质疑自己,顿时不开心了:“说的什么话,我秋娘是这样的人吗?盲选就盲选,赖妈妈还会怕你们找来的那个黄毛丫头?”
在一旁的赖妈妈原来还想劝,但听了这话,不得不挤出笑容来附和。
一众人本就守在家里无聊,闲着也是闲着,都纷纷往冰心斋看热闹。
赵秋娘领头,心想薛令姜送上来门来给自己羞辱,自己定要好好替娘出一口气。所以到了冰心斋,左右变着花样的挑毛病。说什么铺的绣垫针脚太粗,没得本地的灵秀;又说用银器过于夸耀,哪有用天青瓷来的风雅。
絮因强压着怒气,私下里反复叮嘱月牙儿:“你可不能丢脸。”
冰心斋的人越是面色不虞,赖妈妈等人就越开心。赖妈妈自持几十年拣泡螺儿的手艺,就算那丫头真做出来了,味道也好模样也好,定然差自己一截。
心里这样想着,她越发显得胸有成竹。
一个小丫头拿过来一方丝帕,绣着大红石榴花。赵秋娘接过,横了月牙儿一眼:“我做事一向公正,谁好谁差,绝不妄言。不像有些人,笑面虎一样。”
她将丝帕遮在眼上,命人将两碟儿酥油泡螺呈上来。
赵秋娘的贴身丫鬟便捧着两个描金碟儿,依次用梅花匙喂与她。
屋里坐了许多年轻妯娌,帘外也有丫鬟仆妇探头探脑,都没说话,静静的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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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赵秋娘的神情。
酥油泡螺这种东西,对寻常人家来说,至多一年吃上几回;可于赵秋娘这等千金,却是唾手可得的点心。但她从前并不常吃,因为觉着吃着怪腻味的。出嫁之后,赵秋娘更是很少吃到娘家做的点心,因此只记得个大致味道。
第一碟儿酥油泡螺,味道中规中矩,入口甘甜,但吃过后还是有淡淡甜腻感。赵秋娘吃了口茶,中和了齿间的甜味。
这碟儿酥油泡螺有些甜了,估计是那穷丫头做的。没见过世面,忽然有了糖就拼命放,殊不知过犹不及,倒显得有些腻。赵秋娘心里想着,不过她个小丫头,能做成这样,也算有天赋了,难怪能吓唬住薛令姜。
慢条斯理的吃完茶,赵秋娘又试一试另外一碟儿酥油泡螺。尚未入口,奶香已充盈于鼻尖。喂进嘴里,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最妙的是浓郁奶香之中,夹杂着若隐若现的玫瑰花香。没有半点腻味,清新若雨后玫瑰。糖在奶油里是很矜持的,似肥瘦相宜的美人,回味甘长。
赖妈妈的手艺,怎么精进了这么多?
不自觉地,赵秋娘唇角微微扬起。许是这泡螺儿做的小巧玲珑,又或者是过于美味。她吃完一整个泡螺儿还意犹未尽,于是叫丫鬟又喂了一个。
“这个好!”赵秋娘斩钉截铁道,一把掀开丝帕,却瞧见赖妈妈脸色微青,很是尴尬的样子。
絮因“噗嗤”笑出了声:“姑奶奶当真有眼光,你赞的那碟儿是我们月牙儿做的。”
谁是月牙儿?不是赖妈妈做的么?赵秋娘身子微微前倾,眼睛微微睁大,显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什么,是你们找的那个穷丫头做的?不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絮因上前一步,献宝似的将两碟儿酥油泡螺摆在一起:“你看月牙儿做的,样子比赖妈妈的小巧,还是一红一白两色,多好看啊!”
她手里摆弄着两碟儿酥油泡螺,一双眼却直愣愣地看着赖妈妈。
说出来的话,就跟泼出来的水似的。赵秋娘说月牙儿做的好吃,看你这老货还有什么可说的!
赖妈妈脸上青一道白一道,压抑着情绪,上前给赵秋娘和薛令姜分别道了个万福:“是老身托大,技不如人。”
她转身欲退下,絮因追着喊,得意洋洋的:“哎,你的十两银子呢?这么大的岁数,还想欠人小姑娘银子不成?”
赖妈妈驻足:“正要去拿。谁没事带着银子在身上到处乱晃,叮叮当当跟没盖子的半桶水似的,不知几时有麻烦!”
絮因全然不以为意,瞧瞧,这老货就是急了。
月牙儿倒是上前一步,说:“承蒙姑奶奶厚爱,多谢赖妈妈指点,否则我也做不出这样好的酥油泡螺来。”
“赖妈妈指点过你?”赵秋娘连声问。
“三娘子给我尝过赖妈妈的手艺,我也是在此基础上加了些自己的想法。若不是赖妈妈,我也学不会。”
她说的情真意切,并没有半点嘲讽的意思。让赵秋娘觉得稍稍回来了些脸面。
背对众人,赖妈妈“哼”了一声:“输了就是输了,你不用给我戴花帽子。放心,十两银子,绝少不了你的。”
说完,抬腿就走。
赵秋娘也推说有事,一道风似的走了。
14. 双皮奶
人散了之后的冰心斋,蓦然静了下来。
月牙儿拿到了赖妈妈输给她的十两银子,是一个小丫头拿来的,脸拉得老长。
絮因倒是很畅快,张罗着要拿些旧衣裳送给月牙儿。
听她忽然客气起来,月牙儿一时有些不适应,却闻薛令姜道:“她素来是这样的性子,天晴就是戏,下雨就是忧。你且坐着罢,还是说,你嫌弃我的旧衣裳?都是很好的,也没穿过几回。”
“那是自然,三娘子的东西怎么会不好?”月牙儿笑一笑。她当富二代的时候,对衣服饰品什么的,并不是很在意。上万的限定款也穿,十块的T恤也穿。本来嘛,做吃食免不得身上沾点什么,只要穿的舒服就好。
薛令姜一指身旁的绣墩:“你坐过来些,我们好说话。”
月牙儿便离她近一些,能嗅见她的脂粉味,是茉莉的香气。
“你在外头,可有听见什么新鲜事。”
大约是无聊,想听些故事?月牙儿心想,便笑嘻嘻的说:“新鲜事也有,我嘴笨,说不出什么,便讲个听来的给三娘子听。”
月牙儿见阳光落在薛令姜身上,将她的云鬓照得微微发亮,忽然想起童话《长发公主》来,索性说了这个故事。
故事不长,月牙儿只挑着重点讲。薛令姜听着,身子微微前倾,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童话讲完,薛令姜叹道:“真是因缘造化,公主的养母未必就不疼她。”
“什么公主?”絮因寻了东西过来,正巧听到这一句:“是说福乐公主么?”
福乐公主是什么人?
许是看出了月牙儿的疑惑,薛令姜解释道:“是先帝的八公主,小时候我有幸同她玩过。”
“何止是玩过,”絮因插嘴,面上满满的都是对昔日岁月的骄傲:“那时候我们家主人在朝,谁不给薛家面子。三娘子那时常常进宫陪福乐公主玩呢。”
“都是小时候的事。”
月牙儿笑着说:“那公主也当出嫁了罢?”
“嫁是嫁了,不过去年九月人就没了。”薛令姜感伤道:“不说这个,絮因,你把衣裳拿过来。”
絮因听命,抱着好几身衣裳上前,一水的好料子,绫罗绸缎,绣花精美。
薛令姜挑了一件出来,对着月牙儿比划:“这件是我十三岁时,祖父特意为我做的。”
那是一件鹅黄梅花暗纹绫短袄儿,配一条织蔚蓝金妆花兔马面裙。被阳光一照,熠熠耀着光。
“还是特地请织造局的人做的,是当时京中最流行的款式。”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袄儿上的暗纹:“我如今也穿不了。你不嫌弃,就拿着穿吧。”
既然穿不了,那为何要千里迢迢带过来呢?月牙儿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絮因便凑过来:“就是,快试一试,我替你穿。”
这是要把自己当成真人版暖暖吗?月牙儿哭笑不得,任由她拉着自己到后头换衣裳。
絮因兴头上来,还替她妆扮一番,替她绾了个双鬓,簪上两朵秋菊。
“三娘子请瞧,我多会打扮人。”
薛令姜回首见着捂脸的月牙儿,轻声笑起来:“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是月牙儿生得好看。”
她起身,细细端详月牙儿:“我这衣裳赠你,也不算埋没了。”
她的视线落在月牙儿身上,是很温柔的,但月牙儿却觉得,她是透过自己瞧见了过去的岁月。
月牙儿乖乖地站着,让她们看。却见絮因忽然轻拉起她的裙子,露出一双布鞋来:“哎呀,忘了给你换鞋。”
絮因有些发愁:“你是大脚,三娘子的旧鞋肯定穿不了。我找双我的给你吧。”
她当真找了双绣花鞋来:“这是新做的,我原来嫌大了,从没穿过。”
倒真弄得我有双大脚一样,这明明是正常人的脚好不好?月牙儿有些无语。这双鞋她穿着差不多,絮因却嫌大,是因为絮因虽然没有很彻底的缠足,但也总用裹脚布裹着,所以显得小一些。
和古人分辨裹脚的审美,绝对是一种无用功,月牙儿只能摆出一个标准的微笑,一言不发。
笑闹了一阵子,月牙儿起身告辞,临走前絮因偷偷塞给她十两银子:“这是三娘子赏你的。你日后做了什么新鲜的吃食,只管送来,有什么新鲜事,也说给三娘子听。门房那边我去和他们讲,反了天了这群猴崽子。”
月牙儿原想换了衣裳出去,絮因却不让:“好不容易替你梳了头,怎么就拆了?至少今日都穿着。”
“好好好,都听絮因姑娘的。”
等出了赵府,走在街上,过路的妇人郎君不由得多看月牙儿一眼,一是为了她这身好衣裳,再回顾是为了她这个人。
月牙儿略有些不自在,但很快便习惯了。他们看他们的,她自走她的路。
很快便瞧见了双虹楼,月牙儿才走进去,一个茶博士立刻殷勤的迎过来招呼:“姑娘请上座。”
“我不坐,我找你们于老板。”
柜台后的于云雾听见动静,朝她望过来。见月牙儿一身锦绣,微微有些吃惊:“一看就是赢了。”
“运气而已。”月牙儿谦虚道,问:“于大哥,你同你爹打过招呼了吗?”
“说过了。”他请月牙儿入座,叫茶博士倒上茶来:“我爹说这些事我自己做主就行。你打算什么时候过来摆摊?”
月牙儿估算着双虹楼廊下的大小:“过三两日吧,我还得置办些家伙。”
于云雾附和道:“也是。你要是置办做买卖的东西,最好去西河街,他们那东西全,能买现货。”
“正要去呢,路过双虹楼,和你打声招呼。”
“你这一身衣裳,去西河街买东西,他们怕是要狮子大开口哦。”于云雾玩笑道。
月牙儿无奈道:“三娘子赠的旧衣。我这头发还是絮因梳的,她非要我穿出来,我也不好拂人家的好意。”
寒暄一番,月牙儿便动身往西河街去。
才走到一个路口,忽听见有个女孩子放声喊她。月牙儿回头去看,人群里跑出一个女孩子,气喘吁吁地。等她抬起头,月牙儿才看清了是谁。
原来是养水牛家的鲁大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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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看着像你,可我也不敢认。”鲁大妞盯着月牙儿衣裳:“你怎么会穿了一身这样好的衣裳?”
“是一位娘子送的旧衣裳。”
鲁大妞有些震惊:“她干什么送你这样好的衣裳?”
月牙儿耐心道:“也许是因为觉得我点心做得好。”
“你做点心真做的这么好?”
“还不错。”
“能挣钱吗?”
月牙儿点点头,然后她见鲁大妞变了脸色,正经道:“月牙儿,我想同你一起做生意,你看成不成?”
这就有点猝不及防了。月牙儿一时不知怎么回她,说起来她要摆摊子,的确可以要一个人来帮忙。
许是见她犹豫,鲁大妞忙夸耀起自己:“我做事很利索的。真的,什么活儿我都能干。”
月牙儿想了想,说:“那你明日到杏花巷来,让你试一试。”
鲁大妞笑着答应了,走之前再三叮嘱道:“我明天上午一定到。”
似乎捡到了一个员工呢。月牙儿心想,忽然想到一事,喊住鲁大妞:“你等一等,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西河街的东西果然齐全,柜板、板凳、匣子、酒晃……应有尽有。
只是有一样不好,西河街的卖家见月牙儿一身好衣裳,都不约而同的将价格调高了。
月牙儿哭笑不得,难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像待宰的肥羊吗?
说起来,她在砍价这件事上,当真没什么天赋。
这时候,鲁大妞的用处就十分凸显了,她总能找到物品的不足之处,咄咄逼人的要卖家降价。口齿利落到月牙儿恨不得拿个小本子出来,将她杀价的套路一条一条记下来。
连卖家都被逼得无奈:“你这小丫头,杀价也太狠了些!”
鲁大妞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月牙儿穿梭在西河街的店铺中,或订或买了许多东西。见月牙儿买的东西多,她很殷勤地抢过包袱,不肯让月牙儿提。
“弄坏了这身好衣裳怎么办?”
鲁大妞理直气壮道。
等两人大包小包回到杏花巷时,已经过了饭点了。
月牙儿有些不好意思,请鲁大妞吃过饭再走。
因时间紧,她也没做什么复杂东西,见昨夜还有剩饭,便做了蛋炒饭。
厨房里透出香气,满屋子都闻得见。
鲁大妞坐在堂屋里,伸长了脖子往厨房张望。她起先已经打量过月牙儿的屋子,就一个印象——干净。
不知道跟着月牙儿做事,到底好不好。鲁大妞心里盘算着。
不多时,月牙儿捧了一大碗蛋炒饭出来,又端来满满一碗双皮奶。
“将就着吃吧。”
话是这么说,但鲁大妞挖了一勺双皮奶吃,发现这东西半点不将就。
奶制品她吃多了,可从来没吃出过这等美味。蒸好的牛奶细腻嫩滑,奶香浓郁。也不知她是怎么做的,竟然有两层奶皮!上头那一层甘甜,下层奶皮滑爽,直吃的满口都是奶香味。
单凭这一碗双皮奶,鲁大妞便坚定了信念,跟着月牙儿做事,准没错!
15. 姊妹团子
月牙儿的小摊子,是在十一月初一开张的。
邻居徐婆看了年历,信誓旦旦这是一个好日子,宜开张。月牙儿倒不怎么信这些,说实在的,她甚至想双十一的开张呢!
毕竟要准备好齐全,需要些时日。月牙儿是在人家双虹楼的檐下摆小摊子,要卖什么可得注意。双虹楼也卖茶点,她总不能同人家打架。
她思来想去,既然是做茶肆的伴生生意,那么最好的情形,就是卖的点心适合吃茶时用。新开的小摊子,没法做太多东西,总得有个主打产品。
那么,是该做甜的点心,还是咸的点心?月牙儿问了一圈身边人,发现口味都是各有所爱。她索性下了决心,做一道甜咸俱全的点心——姊妹团子。
所谓姊妹团子,是后世湘省的名小吃之一。听名字就知道,原是一对姐妹花做出来的吃食。糯米做的一双白玉小团儿,一甜一咸,皆大欢喜。
已经下定主意,月牙儿首先买了一具石磨回来,放在院里。鲁大妞力气大,就负责推磨磨细粉。
取糯米八分,粳米二分加泉水碾成米浆。用纱布过滤之后,再掺生粉和匀,揉捏成团。盖上一块湿纱布备用。
内馅有甜有咸。甜咸以红枣泥拌桂花糖,小火慢慢炒;咸馅用五花肉加香菇,切成糜子,添上芝麻油、猪油、好酱油、盐、清水制成肉馅。
粉团压平、包馅。甜馅捏成小圆团儿;咸馅捻出小宝塔尖,易于分辨。置于沸水之上,用旺火蒸上一刻。待小院的空气里,尽弥漫着香气,便可食用。
开张那日,月牙儿起了个大早。等到了双虹楼,却发现鲁大妞起的比她更早,手揣在袖子里蹲在门口等。
茶馆才开门呢,里头的伙计还打着哈欠,见月牙儿摆好摊子,凑过来瞧。
摊子前贴了一张画,画上的点心玲珑可爱,伙计没见过,但看着就很有食欲的样子。
“这卖的什么?”伙计不识字,只问月牙儿。
“姊妹团子,六文钱一双,十二文两对儿。”
伙计看了眼蒸笼里的小团儿,没吭声,很快推了回去。三文钱就能买个大馒头,他才不买这喂猫份量的点心。
鲁大妞立刻皱起眉头,正想嘲讽几句,却被月牙儿拦住:“别急,咱们想要的主顾,还没来呢。”
渐渐的,人烟多起来。路边的馒头摊又卖出去一个馒头,她们却没开张,鲁大妞急得发慌,恨不得张嘴吆喝。可一旁的月牙儿却气定神闲,一副不紧不慢的的样子,闹得鲁大妞也不敢自作主张。
也不知道为什么,月牙儿年岁比她还小,可鲁大妞却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尽管她心里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该跟着月牙儿干下去。
鲁大妞看月牙儿跟没事人一样,殊不知月牙儿心里也有些急,只是她性子沉稳,不曾显露出来而已。
若是真没人捧场,可怎么办呀?月牙儿心里有些懊恼,要不是钱不够花,她早就叫雇十来个人,排长队卖点心,做出一副红火的样子吸引路人。这下子,要怎么开张呢?
等了许久,才等到第一位主顾。来人是个穿青道袍的白发老头,挺儒雅的,看着像茶楼的老主顾,轻车熟路的直走向双虹楼。
他瞥见月牙儿摊子前的画,夸了一句:“怪哉,小小商妇,竟能书画。”
月牙儿看老头捋着胡子,却无端想起语文课本上的杜甫图像,竟是一样的气质,不禁笑道:“书画虽好,却不及我点心味道好。老先生要不要试一试?”
这老先生名叫唐可镂,原是屡试不中的白发秀才,现开了一家私塾,靠教小子们读书过活。平日里喜好吃美食、饮美酒,朋友们都戏称他为“老饕餮”。今日因远方有旧友来,唐可镂便告了一日假,早早地到双虹楼等友人归来。
左右现在友人还未至,唐可镂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用些点心。尽管他是吃过早饭出来的,但嗅见香味,却觉得早上没吃饱。
“给我来两双。”
“好嘞,老先生是在双虹楼吃茶吗?我叫人给你送到桌上。”
唐可镂才在双虹楼坐定,姊妹团子便送了过来。
两对糯米小团子,用荷叶包着,衬得色泽越发白嫩。样子小小巧巧,一如圆珠,一如宝塔尖,很是斯文。
唐可镂捏起一个圆珠样的小团子,放在口里一咬。温热的桂花糖汁顷刻间流淌于舌尖之上,枣泥油润且细腻。流沙的糖芯配合上糍糯的柔软,香留齿颊,勾得唐可镂食指大动。
等两个圆珠样的小团子吃进肚,唐可镂才后悔不已,他怎么能这样囫囵吞枣呢?真是暴殄天物!
他一面骂着自己,一面飞快地拿起宝塔尖似的糯米团子,直往嘴里塞。
咦?这是咸的口味?
满口香甜,忽然被咸鲜压住。细滑的肉糜里,香菇的清淡时有时无,悄然润和了肉的荤。隐约有一丝芝麻的香气,萦绕齿尖。
原来姊妹团子,是这样的意思吗?唐可镂恍然大悟。
他年过半百,吃过的美食数不胜数。但似这样大胆,有甜咸两味的点心,却是第一次吃。这一甜一咸,倒是暗合了中庸之道。甜的过了头就腻,咸的过了头则腥,二者相结合,倒成就了一个“鲜”字。
来双虹楼之前,唐可镂不免有些犹豫。友人归来,他虽然欣喜,但也惭愧。念了大半辈子书,到如今却还只是个秀才,连个举人都考不中,哪里有脸面见友人呢?更无论他囊中羞涩,只敢在书信里约友人在茶楼相聚。像秦淮河畔的楼外楼,那一顿饭的价格,唐可镂是承受不起的。
然而姊妹团子吃下肚,他立刻将早先的忧愁抛之脑后,心里想着,我虽然屡试不中,但却不曾少了口福。等旧友到来,一定要请他尝一尝。
尽管决定与友人共尝美食,但他还没来,我再吃一对儿应当没什么关系。唐可镂心想,又要了一份姊妹团子。
等他的友人到时,唐可镂的桌上已摆了好几张荷叶。
“唐兄,好久不见了。”友人姗姗来迟。
唐可镂立刻起身相迎,有些不好意思,将光了的荷叶往桌边推,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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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让它们不那么显眼。
然而他这损友,阔别多年,依旧是一样的眼尖。
“一箪食一瓢饮,唐兄饱乎?乐乎?”友人笑道。
“是真好吃,”唐可镂轻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来来来,我给你叫一份,你吃了就知道了。”
很快,一份姊妹团子送过来。鲁大妞传话道:“月……,萧姑娘可说了,老先生你不能再吃了。糯米吃了容易发起来,撑着了就不好了。”
唐可镂分辨道:“老夫胃口大,怎么会撑着?再来一份嘛!”
“萧姑娘说不行。”她转身就走。
“哎,哪家卖吃的,还怕客人吃的多?”唐可镂气呼呼的。
友人看他这模样,轻笑起来:“唐兄啊,你真是赤子心肠永不改啊。”
他叹息道:“我在帝京,多久没和人痛痛快快说过话了。”
“段翰林,你当心我打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又升官了吧?这回来,去什么衙门。”
唐可镂一面说着话,一面死盯着那份姊妹团子。
段翰林拿起一个糯米团子:“惭愧惭愧,还是在东宫当太子洗马。”
“太子洗马。”唐可镂听了直乐:“敢问段兄,一天能洗几只马呀?”
段翰林白了他一眼:“能洗你这么大一只。”
唐可镂哈哈大笑,催他说:“你赶紧趁热吃,不吃就给我。”
“想得美。”段翰林怕他抢似的,一口咬下去。
真香啊。
段翰林原以为唐可镂是夸大其词,逗自己玩。等他真吃了姊妹团子,才相信老饕餮怕是真的馋。
“这姑娘的手艺,我在京里都没吃过。”段翰林和唐可镂既然是朋友,自然有不少相似之处,譬如两人都爱吃。
他起身道:“我问问这东西怎么做的,等回京让家里人做去。”
“你官当久了,怕是不清醒吧?”唐可镂拉住他:“人家赖以为生的东西,随随便便说给你听?”
听他这一提醒,段翰林想想也是,复又坐了下来:“江南的点心倒是一番别具风味。”
“肯定啊。”唐可镂挺直了腰板,得意洋洋:“在吃这一项上,我倒是不输你。”
段翰林笑答道:“成,礼尚往来,眼看着就到饭点了。听说楼外楼的餐点不错,我请你吃去。”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楼外楼去。
这楼外楼,可是江南出了名的饭馆,这时候去,桌子都快坐满了。
段翰林想起刚才吃过的姊妹团子,心想江南点心应该都挺好吃的,于是点了好几种名点小吃。
菜上齐了,唐可镂只略动了动筷子,吃了点裹馅凉糕。他这时倒察觉到自己是真的吃不下了。
“我方才吃多了姊妹团子,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你用餐吧。”
段翰林点点头,每样点心都试了试。
然后,他默默停下筷子:“唐兄,这些点心好吃是好吃,可我还是觉得,起先那道姊妹团子吃起来好玩些。”
16. 乌米粢饭团
才过晌午,双虹楼里的茶客已是人手一份姊妹团子。
连月牙儿也没想到这点心会这样受欢迎,因为是第一天出售,数量估计不准,她中途还叫鲁大妞回去取了一笼姊妹团子补货。饶是这样,太阳还未西沉的时候,姊妹团子已经卖的差不多了。
买走最后一份姊妹团子的主顾,是一个熟面孔。当初月牙儿初卖花卷时,就买走许多个的小丫鬟。
她仍梳着一对双环,扎着红头绳,向月牙儿抱怨道:“你怎么卖了两日花卷,就换地方了。害得我白跑了几回。”
月牙儿笑一笑,没说话,将姊妹团子用荷叶仔细包好,才递给她:“你家娘子,是姓马?”
小丫鬟有些慌了神,连声否认:“和你有什么关系。”
月牙儿指一指她鬓上的红头绳,说:“你第一回来我就瞧见了,这红头绳打络子的手法,和我娘一模一样。”
她一面解释,一面轻轻拉起一截衣袖。原来她纤细的手腕上正系着一条五色长命缕。那长命缕的花结,分明同小丫鬟的头绳出自一人之手。
见月牙儿说对了,小丫鬟慌张转身欲走。还没走两步,只见月牙儿追了上来:“我没别的意思。”
月牙儿迟疑一下,才说:“我如今过得很好,请她不要担心,好好保重自己。”
小丫鬟侧身回看一眼:“知道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她是个好人,你也是。”
说完,她立刻走了,步伐飞快。
月牙儿用指腹轻抚过腕上长命缕,微微摇了摇头,回去和鲁大妞一起收拾摊子。
生意好,数钱数的都开心。鲁大妞将今日赚的铜板清点三次后,兴奋的同月牙儿提议:“我们赶快回去,多多的做一些姊妹团子,一定能赚更多。”
“先不急。”月牙儿拢一拢鬓边的碎发:“今天你起这样早,想来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不累!”鲁大妞满脑子赶快回去做点心,继续劝月牙儿说:“要是做少了,就会少赚很多钱。”
月牙儿但笑不语。
唔,该怎么和她解释“饥饿营销”这种模式呢?月牙儿有些伤脑筋,试图简略的同她说一说。
可鲁大妞压根听不进去:“你现在卖少了,人家不来买,哪来的钱?”
月牙儿无可奈何,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好丫头,你不累我累了,快回去歇着吧。”
好不容易将鲁大妞劝回去,月牙儿粗略算了一笔账,庖厨原料费、日租金、人工费,一天下来,她大约赚七钱银子。
这样算来,她一个月大约能挣五两银子。比起普通人一个月三两银子的收入还要高上不少。
还不错。
她心里有了数,也做了决定。开张这些日子得控制一下卖出的数量,索性限制一人只能买两份。君不见网红店鲍师傅,就是靠着这一手,刷爆了朋友圈。
她也依葫芦画瓢试试,先看看效果,根据后续情况再调整经营策略。
第二日的时候,小摊子旁的海报上添了一句话:“每人限量买两份,售完即止。”
用的是瘦金体,横竖撇捺犹如竹节一般飘逸不羁。唐可镂见了,赞叹不已,要是他教的学生能写出这样的字,他的头发还黑着呢!
可等他的注意力从字体回到字义,一张脸顿时丧下来:“萧姑娘,一人只能买两份?”
月牙儿答道:“是啊。”
“能不能多卖我一份,我这一把老骨头,跑出来一次不容易。”唐可镂试图借自己的年龄打同情牌。
“老先生坚朗着呢。”月牙儿轻笑起来:“这里的茶博士说,你常来。”
这双虹楼的茶博士怎么跟长舌妇一样,这样多嘴?唐可镂心里吐槽着,只能买到两份姊妹团子。
他一面往自家私塾走,一面发愁。今天早上为了留肚子吃姊妹团子,他可是连早饭都没用。段翰林那个老小子,今日到乡下祭祖去了,也没法指望他给自己再买一份,这可怎么是好?
思及此,他的表情不禁严肃起来。等他吃完姊妹团子,踏进私塾上课时,仍是沉着一张脸。
书屋北墙正中悬着一副孔子像,分散着摆了六七张长桌,坐着好些十一二岁的弟子。
瞧见先生黑着一张脸,连最调皮的弟子都闭了嘴,老僧入定一般坐的笔直。
今日该讲《大学》,弟子们老老实实翻开书,按照惯例先读十遍。
唐可镂的视线扫过众弟子,忽然灵光一闪,惊觉这群小兔崽子还是能派上些用场的。
正午的日光,被双虹楼的飞檐遮挡住,落得一片阴凉。
月牙儿将凳儿往前挪了挪,从食盒里拿出午饭分给鲁大妞吃。
用荷叶包裹住的长团,揭开一看,竟然是乌米捏成的团儿,表层还粘着熟芝麻。
乌米,鲁大妞见过,可从来没见过这种吃法。起先月牙儿同她说中午包饭,鲁大妞以为会吃到馒头花卷一类的。本来嘛,旁人家请帮工,能给几个冷的糙米馒头就不错了。但求能不饿肚子,谁在乎口味好不好,外形漂亮不漂亮。可鲁大妞万万没想到,她来帮工,竟然会吃这样新奇的吃食。
“这是什么?”
“乌米粢饭团,很好吃的。”
大概就是把饭捏成长团,便于携带,鲁大妞心想。她将乌米粢饭团横过来拿,张大了嘴咬一口。
乌米里竟然包着半根油条!
油条酥脆,乌米软糯,配之以咸蛋黄和芝麻,竟是如此绝佳的风味!流沙的咸蛋黄渗入乌米内层,口感绵软;香油灼黄的油条虽冷,却仍劲道,入口如酥。
萧姑娘是怎么想到的?把这些常见的食材组合在一起,竟然有如此美味。
鲁大妞狼吞虎咽,将乌米栥饭团吃了个干干净净。
她的一双眼睛微微睁大:“萧姑娘,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们可以做来卖呀!”
“额,”月牙儿才将她的乌米粢饭团外头的荷叶剥开,听了这句话,迟疑的说:“这东西平常吃吃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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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来卖就算了吧。”
“怎么就算了呢?”鲁大妞猛地起身:“我看这什么乌米粢饭团,材料并不复杂呀。”
月牙儿点点头:“材料倒不是什么很难弄的东西。油条是在观前巷李家买的,咸鸭蛋是我自家腌的,前几天看到有卖乌米的,就买了些来。”
“对啊,我们把这个卖出去当早饭,再好不过了嘛!”
月牙儿有些羞涩:“那个……主要是我起不来啊,所以卖早点就算了吧,像咱们现在这样卖卖小吃点心,至多过一个时辰,就能回家休息了,不好吗?”
听起来好有道理,鲁大妞竟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小摊子来了主顾。鲁大妞既然吃完了午饭,便自觉张罗起来:“买几个?”
“我要两个。”
“我也要两个。”
听起来都是略有些稚嫩的少年音。
月牙儿小小咬了一口乌米粢饭团,抬头望向来客。竟然是六七个小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衣衫干净,一看就是读书的少年。
这是私塾放学了,组团出来买吃的?怎么昨天没见到呢。
月牙儿好奇的问:“你们是念书的学生吧,哪家私塾的呀?”
少年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没接话。
其中一个老实的小少年答话道:“我们是在唐……”
他话没说完,在他身边,一个高个子少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就在附近。”
高个子少年不住地给小少年使眼色:你是想罚抄书还是怎么的?
月牙儿看他们闹着玩,想到自己的学生时代,不由得轻声笑起来。这时候,她倒没起疑心。
饥饿营销这一心理战术,不得不说,还是有它的长处。没过五六日,双虹楼附近几条街的人家都晓得了,有一家卖姊妹团子的小摊子,卖的点心又好吃又好看。
因为每日卖出的姊妹团子有限,卖完了,月牙儿就收摊走人。一些因为来得迟,所以没买到姊妹团子的主顾立刻学聪明了,踩着月牙儿开始售卖的时间过来买。
为了营造一种“我卖的点心非常热门”的氛围,月牙儿私下和鲁大妞商量好,结账卖姊妹团子时,多和顾客说些话,比如:“快到大雪节气,冬季养生宜吃白菜、羊肉等温润滋补的食物。”
这些话听起来暖心,使得月牙儿的小摊子更有人情味;又很独特,能让光临的主顾记住。最重要的是,可以悄无声息的拖延点单的时间,使排队来买姊妹团子的队伍更长一些。
人总是有一种从众心理,也许路人起先并没有想要买点心,但看到这么多人排队买姊妹团子。一打听,每个人还限量,售完即止。不知怎么,脚下就跟生了根一样,扎在队伍后头等。好像他没买到姊妹团子,就损失了什么。
月牙儿小摊子的口碑,就这样在悠长的队伍的衬托下,慢慢发酵。再过几日,连城东都有人听说了姊妹团子,专程跑过来排队买。
这饥饿营销的策略,月牙儿算是选对了。
17. 茶糕
到了大雪时节,梧桐叶几乎落尽。
月牙儿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从前过年时才穿的灰鼠皮袄,罩在外头,这才不那么冷。
小摊子的生意还不错,人们的新鲜感尚未过去,才到晌午,今日份量的姊妹团子就卖得七七八八。
最后剩下的十来个,被念书的少年们包圆了。月牙儿看他们几乎是隔两日就来,光顾自己的小摊子跟到食堂报道一样,渐渐有些疑惑。
像小少年们这般年纪的顾客,多半是才将姊妹团子买到手,就迫不及待的开吃。可小少年们却不一样,每一个当场拆开吃的。哦,有一回一个少年才拆开,他边上那个高个子的男孩就瞪他一眼,立刻制止了。
这群男孩子总是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又揣着刚出炉的姊妹团子立刻离开。次数多了,月牙儿不禁开始怀疑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莫不是就发展起代购业务了吧?不至于啊。
所以这日,当男孩们将姊妹团子卖玩,撒着欢跑开后。月牙儿叮嘱鲁大妞两句,便悄悄跟了上去。
这帮半大不小的孩子绕了三两条巷,奔过古老银杏树旁的一座小桥,推开一座种着两株李子树的小院门。
等他们进去了,月牙儿才绕出来,抬头望见小院门上悬着一块儿木匾,用近似怀素体的行草写着四个大字:“思齐书屋”。
这便是他们念书的私塾吗?月牙儿原地蹦跶一下,试图透过粉墙瞧见里面,然而她的身高不够,墙又高,于是只能作罢。
正要离去时,听见思齐书屋里传来朗朗读书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少年们的读书声,总是充满朝气蓬勃的意思,似山岗之上初生竹节,潇潇洒洒。
他们是怎样念书识字的呢?月牙儿有些好意,轻手轻脚往门边靠。
竹木做的门,也许是为了方便学生,并未关严实。透过一道缝隙,月牙儿窥见小院里情景。
桃李之下,一个少年临壁而立,全神贯注地听着读书声。
看上去,好像有些眼熟。
月牙儿往右挪了两步,在暗中瞧见少年的侧脸,竟然是吴勉。
他在这里做什么?
或许是察觉到动静,吴勉忽而回首,恰好对上月牙儿的视线。
他明显有些慌乱,提起一边的果篮,大踏步地行至竹门外:“我,只是路过……”
月牙儿点点头:“好巧,我也是路过。”
两两相对,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候,书屋里少年们的读书声一停,一个男孩儿被先生抽到背诵,磕磕盼盼地背着:“生财有大道,生财者……生财者寡……”
月牙儿“噗嗤”笑出了声:“他背错了吧?”
“的确,”吴勉颔首道:“应当是‘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
果然,月牙儿神情戏虐:“还说没有路过?你怕不是专门来这里听书的吧?”
吴勉只觉耳尖微微发烫,一股羞意自心而出。如果可以选,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在月牙儿面前丢脸。想来也是,自己一个卖果子的,竟然想要读书,换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个笑话罢?
他不知说什么,搪塞道:“我有事去了。”
而后,他握紧手中的果篮,立刻转身。
“抱歉——”月牙儿追上来,诚恳道:“我的语气是不是让你误会了?我是真的觉得,你喜欢读书是一件很好的事。”
午后阳光被树叶剪裁,星星点点映在她脸上。
“真的,我还想读书考科举呢,可是活在这个时代,如今也没法子。”
她的语气有些落寞,吴勉听了,脚步一停:“你……书画其实很好。”
“真的吗?”月牙儿用手背遮在眉框上,挡住刺目的阳光:“喂,你怎么不去书院读书?”
“哪有那么容易,”吴勉往左踏了两步,不落痕迹的替她遮住阳光:“思齐书屋的教书先生,是秀才出身,在江南仕林里,也算有名。我一个卖果子的,没人引荐担保,如何跟他读书,读来又有何用。”
这话倒也不错,月牙儿曾和老主顾唐先生打听过,本朝的科举并不禁止商人参加,但若要参加童生试,至少需要三位有名望之人共同保举。
月牙儿想一想,道:“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成。还没开始呢,就预先想着自己不成,那如何能成事。等会儿他们下课,我陪你一起去找那位先生!”
“这……怕是不太好。”吴勉下意识的推辞。
月牙儿忽然往思齐书屋门边走:“你再这样说,我现在就找他出来。”
她这一吓唬,吴勉连忙答应了,请她等一等再去找。
这样才像话,明明生得又好看又聪明,怎么会有些自卑呢?
月牙儿转头,又问他可否知道这先生是什么人,秉性如何,喜欢些什么。
吴勉到这里来偷听,也有些时日了,简短的说了说:“老先生姓唐,为人旷达,平日里好吃美食。”
姓唐的老先生,好吃美食?月牙儿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那你刚才在院子里守着,看见进去的学生手里,是否拿着荷叶团团?”
“是,”吴勉点点头:“他们匆匆忙忙的,先交给先生,才上课。”
月牙儿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
思齐书屋里,结束了今日的授书,唐可镂哼唱着小调,打开了一个荷叶团。
这样美好的黄昏,就该用清茶配姊妹团子,才足以慰藉他方才被学生气到的心灵。
那个小兔崽子,一本《大学》学了那么久,还背得乱七八糟!要不是看在他帮自己跑腿,代买姊妹团子的份上,唐可镂一定会用戒尺打他三下。
茶泡好了,姊妹团子捏在手里,正要吃呢,唐可镂忽闻门边传来一声笑。
“唐先生,我记得我家的姊妹团子一人只能买两份吧?你今天早上,不是吃过了吗?”
唐可镂循声望去,大惊失色。这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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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卖点心的萧姑娘会出现在这里?
他迅速将几个姊妹团子一股脑吞下肚,方才起身:“呵呵,萧姑娘见笑了。”
月牙儿手扶着门框,愣了一下。
为什么这看似文绉绉的老先生,被抓包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消灭证据?真是老顽童一样的人物。
她清了清嗓子,余光瞥见藏在门外的吴勉,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老先生,这是我的朋友,他想读书,特意来拜访你。”
吴勉被她一推,不得已往前,手足无措道:“我……我叫吴勉。”
两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可吴勉却说不出话来。直到月牙儿轻轻踢他的鞋,吴勉才硬着头皮说:“我想跟着先生读书。”
唐可镂打量他一番:“我知道你,你常在檐下听课,是不是?”
吴勉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眼巴巴的看了眼月牙儿。
“是个好学的。”唐可镂一捋胡须。
月牙儿见状,立刻将身后的食盒提出来,摆在桌上。这是方才她特意回家去拿的。
“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是特意为先生准备的。”
唐可镂目光落在食盒上,抚掌笑道:“你倒读过《论语》,做孔圣人的学生,就算拿十条肉干来当学费都行。萧姑娘,你也给我带了十条肉干?”
“是我新研制的点心。”月牙儿爽快地揭开盒盖:“叫做‘茶糕’,请先生试一试。”
唐可镂凑过来瞧,只见四块糕儿,雪一样细白,正中点了一点胭脂。散发着糯米的香气。
月牙儿解说道:“这茶糕,是将糯米用小石磨碾成细粉,在粗麻筛上筛两回,用挑出的白白净净的细粉做糕。这茶糕里头的糕馅,有两种。点了胭脂的两块茶糕是果馅,取新鲜柑橘,用蜜水浸泡后制成果酱;另外的两块,则是冬笋猪肉馅。用肉一斤,精肥各半,剁成碎碎的肉糜,再取秋油与料酒将肉腌好,加入新鲜的冬笋片一起上火蒸。这种点心配茶吃,是最好不过的。”
听她细说着食材,唐可镂只觉心里馋得发慌,立刻拿了一块冬笋猪肉馅的茶糕,张嘴咬了一大半。
茶糕外层的糯米皮充分吸收冬笋猪肉的汁水,咸香里微带着甜味,那是冬笋赋予的口味层次感,来源自雨后山林的清新。处理过后的肉糜,细碎的好似能入口即化。再嚼上一口米糕,糯而不黏,好吃的让人想把舌头吞下去。
一块茶糕吃完,他又取了一块果馅的来吃。柑橘的清冽四溢于舌尖,蜜的甜、橘的酸、米的糯,完美融合在一起。再吃上一盏茶,那滋味,难以言表。
顷刻间,唐可镂几乎以风卷残烛之势,将食盒里的茶糕一扫而尽。
月牙儿瞧他吃的开心,便立刻追问:“唐先生,你看吴勉拜师的事……”
尽管有外人在场,唐可镂还是不要脸的,将他的手指头舔干净。之后,他才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的说:“想到我思齐书屋读书,没那么容易。”
18. 假牛乳
月牙儿望着干干净净、好似从来没有放过点心的食盒,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吃完了才说事情有难度,这样做真的大丈夫吗?
她微笑着,上前“啪”一声将食盒盖子盖上:“那么唐先生,要如何才能到思齐书屋读书呢?”
唐可镂拿手掸开衣裳上的点心渣子:“吴勉是吧,你以前可曾有读过书?”
吴勉眼眸微垂,盯着地上青砖:“我,不曾念过什么书。但听过一些。”
月牙儿连忙帮腔道:“他记性特别好,背书啊算数啊,只在顷刻之间。我从没见过记性这样好的。唐先生若不信,抽他背一段书。”
听了这话,唐可镂随手拿起书案上的《大学》。
“今日的课,你也听了吧?来,从‘古之欲明明德欲天下者’这里开始,背给我听。”
吴勉有些不自在,看一看月牙儿,后者的笑容使顿时使他生出勇气来。
他阖眼,开口背起来:“古之欲明明德欲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起先,吴勉的声音还有些弱,可背了两句,他的声音便越发洪亮。到最后,连个磕绊都没有,似水流云般将整篇《大学》背了下来。
唐可镂点点头,起身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招呼道:“过来写两个字。”
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吴勉握住笔,提腕将方才背得开头两句写下来。
月牙儿和唐可镂都凑过来瞧。
等细看过他的字,唐可镂笑着一指月牙儿:“记性是好。可你这笔字,只能算凑合,真不如这丫头。”
“字可练,记性可不是那么好练的。”月牙儿抢白道,拿余光去看吴勉:“勉哥儿,你说是不是?”
吴勉紧紧抿着薄唇,用力点了点头。
唐可镂回身,在太师椅上坐下:“行吧,不过还有两件事,萧丫头你得答应我。”
“唐先生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都好商量。”
唐可镂一脸严肃:“第一件,我以后到你家买点心,能不能多卖我几个。”
“这不是怕你吃撑了嘛!”
“胡说,”唐可镂吹胡子瞪眼:“我唐某人又不是无知孩童,怎么会吃撑。我难道看着像那么任性的人吗?”
还真像。
月牙儿心里吐槽着,但还是妥协了:“行吧,私下里咱们可以偷偷地商量。再说了,我以后又不会只卖一样点心,说不定那时候,你每样吃一点就饱了。”
唐可镂脸上浮现出笑容:“还有一件。”
“你得给我专门做一样点心,我吃满意了,就收这小子为入门弟子。”
月牙儿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敢问唐先生,想吃什么样的点心?”
唐可镂张口就来:“要有甜味又有肉,还得有香芋。这几样食材都是我爱吃的。”
又是肉又是香芋,还要甜,这是什么奇怪的点心?
月牙儿讨价还价:“那……我什么时候做出来,他就什么时候入学?”
唐可镂竖起一根手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就这样说定了。
等出了思齐书屋,月牙儿瞧见吴勉的神情,竟然还有些恍惚,便笑他道:“怎么?能跟着唐先生念书,你不欢喜吗?”
“不是。”吴勉放缓了脚步:“我只是觉得,我之前的确是有些固步自封了。”
他感慨道:“你说的对,如果因为害怕输而不去尝试,那本身就已经输了。”
背对漫天晚霞,吴勉的一双凤眼灿若星辰,他忽然抱拳,向月牙儿一俯身:“谢谢你,月牙儿。”
看他这样郑重其事,月牙儿都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一步:“哪有啦,是你自己优秀。”
她抬眸瞥见晚霞,忽然想起一件事:“都这个时候了?我还答应了于云雾去双虹楼分店指导他们师傅做糖葫芦呢!”
月牙儿一把将食盒塞给吴勉:“你既然说要谢谢我,现在报恩的时候到了,你替我把食盒拿回去。”
说完,她握着裙摆。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双虹楼的分店,开在二十四桥巷。这一带流水密布,没行走两步,便有一座小桥,或为木制,或为石制,各有姿态。
流水既然多,人家也住得绕,巷口悠长而周旋。全城的人,一提起二十四桥,多会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都说二十四桥风月,娼女居其十九,还有五家是养瘦马的。江南的贫苦人家,若生了个美貌的女儿,就早早的把她卖给牙婆。
牙婆又将这些女儿领到何处呢?二十四桥。
月牙儿一路奔来,瞧见两岸茶馆酒肆皆挂着红纱灯,橙红而熹微的光,一点接一点,浮在夜空里。
红纱灯与黑夜的间隙里,弥漫着脂粉香气。娼女们便掩映在这脂粉香里,立于灯下月前。
说不出的暧昧与绮丽。
她从前并不知道二十四桥是什么地方,如今见着满街红袖招,才晓得为何叫二十四桥风月。
暗香浮动,游子过客行步迟迟,瞧见心仪的娼女,便牵住她的香帕,随她往小巷深处去。藏在檐下的龟儿见状,抢先一步去报信。人声熙熙攘攘,最是风流之地。
双虹楼分店只在二十四桥最前头,并不是什么黄金地段,所以人烟相对稀少些。
月牙儿进店,来接待的是他们分店老板,说话很客气。
“这时候点心师傅正忙,怕是要等一会子才有空。烦劳萧姑娘歇一歇,等一会。”
说完,又请月牙儿到一间小包房坐。正值饭点,老板又吩咐茶博士上些茶点来吃,说记在自己账上。
月牙儿忙推辞:“不用那么客气,我自己点了就好。”
“萧姑娘大老远跑过来指点我们的师傅,是你受累了。再说了,如今我们店里的人都知道,双虹楼还沾了你的光。”
老板虽客气,语气却不容推辞,请她坐下歇会儿,便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月牙儿正坐在窗下,往窗外看就是潺潺流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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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地倚着窗儿,往外张望。
只见两岸水楼,衔接流水处,多有一方小小的露台。隐隐听闻有丝竹之声,不知是哪家歌女在唱《劈破玉》。
月牙儿听了一会儿,茶博士就将茶点送上来了。有糖饼、烧麦,还有一杯专门为她冲泡的假牛乳。
茶博士解释道:“听说萧姑娘不大爱吃茶,我们就自作主张换成了这个。说起来,这也是我们店主的独创呢!来的姑娘都喜欢。”
看着像是一碗白嫩的奶羹,月牙儿挖了一勺吃。唔,是甜滋滋的味道,感觉里头应该用了掺和了蜜水的米酒酿,然而并无半点奶味。
她放下调羹,笑道:“我知道了,是用鸡蛋清拌蜜酒酿做的,对不对。”
“嘿,萧姑娘这嘴可真刁!”茶博士来了兴致,解释起做法来:“就是你说的,取分鸡蛋清之后,拌上蜜水和酒酿,充分打散之后,上锅蒸。等火候到了,蒸得嫩嫩的,可不是看着跟假牛乳一般。”
吃饱喝足之后,双虹楼的生意依旧很好。老板亲自过来一趟,说明了情况,还说等会会派人送她回家去。月牙儿来都来了,这下子也不能撒腿就走,便也只能坐着等。
她一面望着窗儿,一面想着唐可镂要她做的点心,时间倒也过得快。
等到灯火阑珊时,茶馆里终于静了,掌案的点心师傅才得了空。月牙儿先看他做了一次糖葫芦,发现是挂糖的时候出了问题。便手把手教他挂糖。
等那掌案师傅学会了,打更之声也在耳畔响起。
老板见她教会了掌案师傅,满脸堆笑地上前:“真是辛苦萧姑娘了,用些宵夜再去吧。”
说着,有茶博士捧出几碗肉圆团子来,分与众人吃。
这肉圆团子,用筷子一戳,“滋”地流出油来。原来里头的肉馅尽锤碎了,只用一小团冻猪油作为馅心。旺火蒸过之后,肉化作汁水,一口咬下去,竟成了空心的团子。
呵气成烟的夜里,能吃上一碗热滚滚的肉圆,别提有多美了。倘若耳边没有笑闹之声,便更好了。
笑声歌声的来源,是十来个娼女。她们挤在靠门边的桌子上,只点了一盏最便宜的清茶,戏谑玩闹,浑然不顾及在一旁吃夜宵的月牙儿等人。
月牙儿不禁望向这群娼女,一个茶博士见了,对她说:“这帮娘们,大晚上没客就到这里疯,赶又不好赶,你别理她们。”
月牙儿应了一声,仍在暗处观望着那些娼女。
原来都是很开心的,或聊天或唱歌,可不知是谁提起了娘亲,诸妓忽然齐齐沉默下来。
一个脸上长者小雀斑,却扑了许多廉价脂粉的女孩子抹起泪来:“今日一个也没卖出去。等回家,挨打也就算了,可估计又没饭吃,我两日都没正经吃过东西了。”
她正呜咽呢,门外传来一阵娇笑。风动女儿香,一个金簪红裙少女被两人簇拥着进殿来,烛光映出少女美艳的瓜子脸,似魅惑世人的狐妖。
一时间,众娼女不约而同散开些,让出一张空桌来。
19. 芋泥肉松小贝
红衣少女顺理成章的行到空桌前坐下。
月牙儿察觉到,店里的茶博士纷纷斜了眼,盯住那红衣少女不放。
“这是谁?”月牙儿轻声问邻座的小哥。
那茶博士也不转头,直愣愣盯着那边,悄声道:“杨五家的花魁娘子,叫柳见青。在二十四桥也算小有名声”
难怪呢,月牙儿也偷偷望向柳见青。这一股子恃靓行凶的气势,除了花魁娘子,怕也没谁了。
那个哭泣的姑娘原来是坐在那张方桌上,见柳见青到来,她左右的姐妹忙拽着她衣袖,退至一旁。
那姑娘虽拼命拭泪,但情绪一时间仍难以停止,仍轻声呜咽着。又不敢惊动了她,直抽抽搭搭的。
柳见青微微侧眸,向一个茶博士微笑:“看够了?去,给我上一盏假牛茶。”
被她点名的那个茶博士受宠若惊,颠颠儿的就去了。
灯下,柳见青伸出芊芊细指,看一看她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语调漫不经心:“又什么好哭的。就饿几顿、打两下也要哭上一哭,那我岂不早哭死了?”
她身边还带了个丫头,殷勤地拿簪子剔灯芯,好让烛火亮些。
柳见青看了那丫头一眼:“把我那罐肉松拿出来,正好配茶吃。”
那丫头便从毡包里拿出一个小罐儿,上头包着张花纸,用麻绳系着。
小罐儿搁在茶桌上,解开一看,原来是大半罐肉松,金黄色,如缕一般,松松碎碎。叫烛火一照,瞧着很诱人的样子。
“别哭了,一点出息都没有。你拿点肉松给她吃。”
“哎。”
丫头倒了些出来,捧给那个哭泣的姑娘。
月牙儿瞧见那肉松的色泽和形状,不由得眉心一动。她好像知道,要做什么点心给唐先生吃了。
她忽然起身,凑过去看,夸道:“这肉松真是好颜色,是娘子亲自做的吗?”
诸姬未曾想到,忽然钻出来个面生的小姑娘,看衣着,也非风月中人。一般的良家女子,对她们的态度不是避之如蛇蝎,就是为了找回自家夫君而歇斯底里,忽见了这么个人,诸姬一时摸不着头脑。
柳见青回眸,瞧见月牙儿,一张小脸短而圆,眉眼生得有些宽,带着稚子的天真,一副乖乖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玩心:“是我做的,怎么了?”
她一个风情万种的眼风扫过来,月牙儿跟被针扎了一下,轻咳一声:“我是做点心的,见娘子做的东西好,所以忍不住想看看。”
月牙儿小声问:“我……可不可以尝一点?”
“你来。”柳见青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晃着香帕。
顾不得分店老板的眼神提醒,月牙儿看着那肉松,只得以一种唐僧入妖精洞的心态挪了过去。
离得越近,越能嗅见柳见青身上的茉莉香味。
她嘴角微微扬起,亲自取了点肉松给月牙儿吃。
等肉松吃下肚,月牙儿有些兴奋,这肉丝不仅颜色形状好,连味道也是一等一的棒,赶得上当年食品商店里出售的最上乘的那种。
月牙儿仰着脸,问:“真真好味道,娘子是怎么做的?我曾经也试过一次做肉松,可却没这好味道。”
诸姬见她这形容,都掩唇轻笑起来。
柳见青反手将锦帕轻轻勾住月牙儿的脖子。
那锦帕是丝绸做的,贴在月牙儿身上,滑溜溜的,有些凉。
“你问,我就答吗?”柳见青呵气如兰:“小姑娘,我们婊子呢,从不做没利的事。”
月牙儿没防备,她竟这样大胆,不由得后退几步,撞得一张凳子在地上拖。
众人都是一阵笑。
月牙儿稳了稳心神,清了清嗓子道:“我……自然也不会娘子白告诉我方子,你想要什么价格,都可以商量。”
这个时候,她倒忽然明白了,和柳见青这样唐突的说话,怕是不妥。
可是——
她回味了一下肉松的味道,还是硬着头皮问:“娘子觉得,要多少钱呢?”
柳见青“噗嗤”笑出声来,好一会儿,才止了笑:“算了,看你逗我开心的份上,就便宜你一回。”
“做肉松,无非是那几步。你先买里脊肉、料酒、姜、罗汉果、盐、糖和酱油。里脊肉切块后加水与调料炖煮。等肉炖的烂烂的,再捞出来沥干水分,摊凉后擀成扁扁的一层。再用掌心揉搓,务必要将肉松揉至蓬松,像柳絮一样轻。之后,再用火慢慢的抄。”
“至于我的肉松,为何这样香,是因为原料讲究。要知道酱油有清浓之分,什么时候酿的酱,出来的味道也是不同的。要做肉松,最好要选夏日三伏天所制的酱油,才能回味甘甜。”
听了这话,月牙儿明白了,连声道谢:“多谢娘子赐教,我这回一定试一试。”
茶博士将假牛乳送上来,柳见青浅呷一口,指尖搭在瓷盏儿上,一下一下敲打着:“你这丫头,倒有些痴。你是那家卖点心的?到时候我买点来尝尝。”
“现在在双虹楼老店檐下摆了个小摊子,”月牙儿道:“姑娘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说什么买不买的?我倒是亲自做了上好的点心来,专程送给姑娘。”
“那就不必了。”柳见青以帕遮口,轻轻打了个哈欠:“你一个清白姑娘家,少和咱们这些人来往,不是一条道。”
她款款起身:“困了,回去睡了。”
倒真是一个性情女子。
依照柳见青说的法子,月牙儿第二日收摊后,亲自跑去买酱油,找了几家,才找到有出售“夏日三伏天”所制之酱的卖家。
她又买齐了芋头、糖、面粉,还从于云雾娘子家里买了上好的猪里脊肉。材料既全,便开始试验起一样点心——芋泥肉松小贝。
说起肉松小贝,现代的每一个吃货,多多少少都曾耳闻过、吃过。尽管理智上知道,小小一个肉松小贝,相当于脂肪炸弹,可食客就是忍不住去吃。
月牙儿心知,要做芋泥肉松小贝,实际要分三个部分来做,肉松、芋泥馅心以及小贝。而赶制时间最长的,便是肉松。
这也没法子,古代又没有高压锅,光要把肉煮得恰到好处,就要耗费不少时间。肉在火上炖煮的时候,月牙儿提了小半桶牛乳过来,分别做黄油、淡奶和炼乳。
等肉松和辅料做好了,月牙儿便开始准备做芋泥馅心。胖胖的芋头洗净削皮、切块之后上火蒸,而后捣成芋泥。黄油是月牙儿买了牛乳亲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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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肥皂大小的一块,切了点下来在锅里化开。用黄油、芋泥、炼乳、牛奶、淡奶一起用小火翻炒,炒成芋泥馅心。等芋泥嗅起来香香甜甜,外表呈颗粒状的时候,芋泥馅心才算炒好了。
至于小贝,月牙儿如今没有烤箱,也不知怎么搭建烤炉,只能退而求其次,以烙松饼的手法在锅子里烙出来。
肉松、芋泥馅心以及小贝都做好了,还缺一味沙拉酱。这东西现在没地儿买去,又只能自己做。
月牙儿用蛋黄配合白糖、不停打发至蛋黄酱的颜色发白,再加入味道较淡的熟油搅拌。再加糖、再加油……如此循环的加量打发,终于等到了一小碗沙拉酱。
之后的步骤就稍微轻松了,月牙儿只需要将小贝裹住芋泥馅心,再用小刷子往小贝外层刷上一层沙拉酱,往肉松了一滚——一个芋泥肉松小贝就做好了。
小小的一样点心,倒花了她四天的功夫。
这日收了摊,吴勉和月牙儿一同往唐可镂家里去。
一路上,月牙儿连话都懒得说几句。吴勉瞧见她眼底的青黑,不由得心疼起来,暗自在心中发誓。若他真能读书考试,绝对不会忘记月牙儿的恩情。
思齐书屋里,唐可镂原是瘫坐在椅子上的,一见月牙儿进门,“噌”一下起来:“带了什么好吃的?”
月牙儿示意吴勉将手中食盒送上去。
才揭开盒盖,一股香气就弥漫开来。
“这是芋泥肉松小贝,请先生试一试。”
唐可镂迫不及待拿了一个,日色下,芋泥肉松小贝一片金黄,香甜诱人。咬在嘴里,芋泥馅心的甜与外层肉松的咸纠缠在一起,直入肺腑。
他活到这年岁,不知吃了多少点心,可从来未吃到过这等佳味。
加了许多佐料炒制的芋泥馅心,口感沙而粉。奶味的加入,使芋头的柔软更加独特。小贝表层,肉松与雪白的酱互相浸润,肉松的鲜美与酱汁的香醇使肉松小贝的想起越发浓郁。外脆内柔,咸香兼备。
唐可镂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这萧丫头怕不是食神投胎转世罢?怎么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
等一口气吃完了,他才有空说话。
只见唐可镂起身,拽住吴勉的袖子不放:“你一定要跟着我读书。”他的目光里满是诚恳:“什么冰敬碳敬我都可以不要,但你一定要从萧丫头那里给我带点心来吃!”
等出了思齐书屋,在回家的路上,吴勉从袖里摸出一支桃木簪。
他低垂着头,影子被夕阳拉的老成:“我如今一无所有,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谢礼。只有这个,能让你戴着玩。”
月牙儿驻足,笑盈盈道:“那么客气做什么?再说,我也不全是为你。这芋泥肉松小贝,以后可是我铺子的招牌点心。我怎么能不上心呢?”
吴勉立在原地,没说话。
猝不及防的,他忽然将桃木簪簪到月牙儿鬓上,而后转身就跑。
风儿轻轻吹动着月牙儿的发丝,她摸一摸鬓边的桃木钗,笑了。
既得了一个招牌点心,又让人承了一份情。她这一番辛苦,也算不亏。
只是不知道,这芋泥肉松小贝,在这异时空是不是也能成为网红产品?
20. 芋泥肉松小贝二
冬至这天,唐可镂早早的就起来了。
家里的老仆人觉得稀奇,要知道往年这个时候,唐可镂总是丧着一张脸出去赴宴。然而今日倒一番常态,吩咐要在家里设宴。
江南士大夫好文雅,冬至之时,必定会聚集九人集会,举其中一人为宾主。既然是雅集,总少不了酒食。也不知是谁带起的风气,每逢雅集,宾主招待客人的酒席,尽管多为家常菜式,但务必要有一样新奇之物。去年冬至,唐可镂去袁举人家吃雅集时,人家就捧出一盆烧鸭子,是盐水鸭的做法,味道醇厚,肉质酥脆,有味极了。
唐可镂虽然好吃,但他自己不是个擅长庖厨的,老家人也不是。若是向家里人提意见,说要烧什么什么菜式,通通一句话打回:“你自己做去,不然就吃这个。”
他能怎么办呢?炒菜是不会炒菜的,出去吃也要算着帐,太贵了还吃不起,于是只能吃着二十年如一日的菜式。为了这个,冬至雅集的宾主之位他是一拖再拖。
但如今新收了学生,唐可镂顿时有了底气,敢发帖子邀人来他家集会了。
其实收到唐可镂帖子的士大夫,情知他家没什么好菜,有心想换个宾主。但其中有人提醒:“你瞧这帖子上,写着太子洗马段翰林也会参加。”
哦,那没事了。唐家是一定要去的,大不了去之前多吃几碗饭,把肚子填饱了就成。
到了冬至这日,第一个来的就是段翰林。
既然是多年的好友,段翰林也懒得走叙礼作揖这样的礼节,径直在唐可镂屋里坐下,拣了个隐枕抱着。
“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老叟也愿意当雅集的宾主。”
“去去去,往那边挪点,别挡着门。”唐可镂白他一眼,仍旧望门外张望着。
段翰林拖着椅子往右挪了挪:“感情你翘首以盼的不是我啊?真是伤了老夫的心呐。”
正说着话,远远见着一个黄衣少女和一个青衣少年。少年两手提着食盒,落在少女后头半步,一前一后进入轩内。
段翰林定眼一看,笑了:“原来如此,你请了个好军师啊。”
来人正是月牙儿与吴勉。才进门,唐可镂就迎上去,满口说谢谢。
月牙儿与唐可镂和段翰林分别道了万福,笑说:“我们对先生够好吧?这肉松小贝还没往外头出售呢,头一个送到你这来!”
“记着呢!你放心,我肯定给勉哥儿开小灶。”唐可镂一面笑着,一面接过食盒,稳稳当当摆在桌上,扭头同段翰林吹嘘道:“你要是不多留一日,可就错过了这美味,看不悔死你。”
“什么点心?上回的那个姊妹团子?”
“比那个好吃千百倍。”唐可镂招手叫段翰林过来:“叫芋泥肉松小贝,是萧丫头特意为我量身定制的!”
他缓缓揭开食盒盒盖,一股掺和着奶味的甜香四散。
段翰林情不自禁,伸手想拿一个吃。却听见“啪”一声,唐可镂又把食盒盖上,差点压住他的手。
“统共就十几个,等人来齐了再吃。”
“嘿,你还来劲了!你捧到我面前我都不会吃。”段翰林拂袖转身,一下靠在椅子上。
“不吃就不吃,还省下一个给我吃。”唐可镂无所畏惧。
看着这老哥俩拌嘴,月牙儿心里觉得好笑,下意识地看向吴勉。然而正对上他的视线。
两两相望,吴勉像给火烫了一下,立刻转移视线。
“勉哥儿,你来。”唐可镂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字帖:“这是颜真卿的字。你既然要走科举正途,那必定得练一手馆阁体。字写得好,判官看卷的时候,自然而然有个好印象。要是满纸乱七八糟、宛如幼童的字体,再加上一堆改错的墨点子。判官看着就头痛,别说什么上榜了。”
段翰林听了这话,点点头:“那是。本朝选官从来注重两美。一是字美、二是人美。天子门生嘛,长得好,才能撑门面。前年殿试的时候,原定的前三甲里有一位长了一脸麻子,皇爷见了觉得不妥当。恰好二甲里有一个生得好看的,皇爷一见就舒坦,愣是把这两人名次颠了个倒。这一点你这小子还不错,字可不能落下。”
这样善意的调侃,吴勉听得少,耳尖又红起来。
月牙儿站在他身边,瞧了个正着,心里痒痒的,像羽毛挠过一样,想伸手揉一揉他的耳朵。
“多谢先生指点,我一定好好练字。”吴勉上前,用两手郑重其事的接过字帖,向两人道谢。
段翰林笑着说:“对,你抓紧学,争取考个三元及第,上京里去。”他一指月牙儿:“到时候,有口福的就不是唐兄了,而是我。”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打趣,但月牙儿和吴勉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
唐可镂踢了段翰林的凳子一下:“想得美。再乱说话,把我学生吓跑了,我找你算账去。”
月牙儿低垂着头:“点心既然送到了,我们也该回了。若是吃了觉得好,还请先生们多多宣传才好。”
说罢,她自行了礼,转身往外走。唐可镂忙喊住她:“等一下,把这幅九九消寒图带着。”
这也是冬至的旧俗了,所谓九九消寒图,上画素梅一枝,共有八十一花瓣。从冬至这日起,每日涂红一瓣。待画上梅花尽染,春日便来了。
唐可镂备了两幅画,月牙儿和吴勉一人一张。
拿了画道了谢,两人便回去了。
人去,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唯听得窗外风吹树摇。
段翰林摊在椅子上,悠悠叹了一句:“劝君惜取少年时。唐兄,我总觉得咱俩同窗的时候仿佛没过多久,可现在,鬓边都有了白发。”
“你够可以了,知足吧。”唐可镂手按着他的椅子:“我才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他的语气颇为自嘲:“年少读到此句,看一遍就过了,不想我这一生都藏在这句诗里。”
段翰林看着他,忽然笑了:“说起来,你可曾后悔过,当年没娶钱大人之女?张栩那厮如今可位至兵部侍郎了。”
唐可镂没说话,他看了眼东墙。
风吹帘动,将墙上的画吹得飘摇。那是一个青年女子,如花似玉,手把桃花枝,笑得无邪。画中人是唐可镂青梅竹马的亡妻。她去世那年,唐可镂亲手将这画贴在墙上,如今连画卷都微微泛着黄。
“谁知道呢?”唐可镂移开目光。
昔年那个放荡不羁,胆敢放话说“即使不靠婚姻,我亦能金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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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的少年,如今已垂垂老矣,一事无成。
再来一次,那少年还会一如既往的痴心不改吗?
一时静默无声。
半晌,唐可镂大手一挥,背过身去:“不说这些了,那群老头子腿脚是断了不曾?怎么还没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
好几个士大夫都是结伴来的,一进门,和唐可镂打了个招呼,就一门心思和段翰林说话。
眼见好友被几人围着,唐可镂笑出了声,连忙叫家人安放八仙桌,亲自到厨房催菜。为了今日的雅集,他还从库房里拿了一坛子葡萄酒,是秋日自家亲手酿的。
将葡萄酒倒在执壶里,用水盂温着放上桌,此时人已来齐了,各自落座。
其中有一个袁举人,素日同唐可镂关系不大好,生性又快言快语,一坐下就挪揄唐可镂:“唐兄今日做宾主,不知有何珍馐?不会又是上次的艾窝窝罢。”
他这一说,众人都笑起来。唐可镂家的伙食,可是公认的不好。
唐可镂才给众人斟完一圈酒,闻言,瞪眼道:“崔老头,这次我准备的点心,一定让你没话说!”
他径自拿了一大盘芋泥肉松小贝,搁在桌子上,得意道:“一人只准吃一个。”
袁举人哂笑一声:“呦,宝贝成这样?这点心看着也就平平无奇嘛。”
他伸手拿了一个,放进嘴里一咬,顿时不说话了。这点心是怎么做的?何以这样有味?小小的一个,竟然有三种香味!外头一层肉松,疏松如絮、耀着淡黄色的光泽,是为咸香;里边夹着一层金黄酥软的小贝,上涂着蛋黄色酱汁,软而劲道,是酥香;最里头包裹着的芋泥,入口微粉,而后奶香蔓延至唇齿之间,是甜香。
袁举人只顾将肉松小贝往嘴里塞,直到吃完一整个,才有空说话:“我痴长了五十一岁,还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点心。唐兄,你家厨子就是再投一回胎也做不出这样的味道。你是从哪家酒楼买的?”
他两手按着桌儿,身子微微前倾:“不对啊,这满城的大酒楼,我哪家没去过?哪家招牌点心我没吃过?可从没见过这个!”
袁举人忽望向坐在一旁的段翰林:“段大人,怕不是你从京里带来的吧?”
段翰林手握酒盏,摇头道:“谁给他带这个。何况,京里也没有。”
见袁举人难得说唐可镂的好话,众人忙各自拿了一个吃。
满席都是香气。
段翰林见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也偷偷伸手,打算拿一个。
手还没够着肉松小贝呢,就被唐可镂一把抓住。
“你不是说不吃吗?”唐可镂中气十足。
段翰林眉头微皱,显示出很疑惑的样子:“谁说的?我难道有写字据给你?”
这老贼怎么这么无耻?唐可镂正想说话,只见段翰林另一只手迅速抓起一个肉松小贝,塞在嘴里。
气得唐可镂忙把盘子抱到怀里,守卫他的肉松小贝。
“到底是哪家卖的点心?你快说啊!”
唐可镂也不回答,忙吃完自己的那一个。等吃完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在众人的求问声里,悠悠道:“双虹楼老店屋檐下的小摊子,卖家姓萧,是个小美人。”
21. 羊肉萝卜汤
隆冬时节,要告别温热的被窝,是一件难事。
月牙儿行在路上,北风呼呼地吹,将她鬓边碎发吹得乱糟糟的。
冬日天黑的晚,她的小摊子生意也还行,每日的点心在日落前都能卖得七七八八。所以月牙儿就跟鲁大妞说,让她每日巳时出摊,换算成二十四小时计时,就是早上十点左右。
一来二去,临街的老主顾都知道她出摊的时辰,习惯了挨着晌午的时候来买。
可是今日,月牙儿才行到能瞧见双虹楼飞檐的距离,便见着黑压压一圈人挤在双虹楼门前。
双虹楼什么时候生意这么好?他们今日是免费吃茶还是怎么的?
她心中正奇怪,等快步靠过去,只闻鲁大妞一声喊:“我们萧姑娘来了!”
鲁大妞活像被冰封在河里的鱼见了太阳,奋力从人群里分开一条道,高喊着:“让一让!让她过来!”
月牙儿一头雾水,才上前将肩上担子放下,那些人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我要十个肉松小贝。”
“我要二十个!”
“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插到老子前面!你哪家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这些人吵吵嚷嚷,有几个直接手拿着钱袋舞起来,生怕月牙儿瞧不见。
月牙儿当机立断,往右跨了一步,高举着手背示意道:“在这里排队,有一个不守规矩的,我点心怎么挑过来的,照样怎么挑回去!”
她这一发话,众人立刻行动起来。队伍排成了个蜈蚣样,从双虹楼檐下一直弯曲到大街上好几米。
连双虹楼的于云雾都忍不住出来看热闹,倚着门儿踮着脚尖问:“萧姑娘,你这是拜了哪家财神庙啊?今天这么多主顾?”
“我也不知道呀!”
月牙儿正耐心的同主顾解释,说每人只能限量买四个。只能抽空回了他一句话。
主顾有些不情愿:“我家主人说了,至少买二十个回去。只能买四个算怎么回事?我加钱,总可以吧?”
月牙儿手上正忙着拿货,喊了鲁大妞一声。
鲁大妞会意,两手插腰,扯着喉咙喊:“这是钱的事吗?这肉松小贝做起来麻烦得很,我们两个人,一日统共也只能做两担子!你一个人想买这么多,那后头的人怎么办?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坏呢!你有钱,他们没钱吗?”
排在后头的人深以为然,一个大汉附和道:“我家主人可是吴王府长吏!不比你有钱的多?装什么装?都照规矩来!”
原本还有不甘心排队,打算倚势凌人的,一听了这话,也纷纷乖了。
月牙儿和鲁大妞分别收钱、拿点心,恨不得变身为千手观音。
最后一盒儿肉松小贝,正好卖给了方才那个替她们说话的汉子。月牙儿擦擦额上的汗,客气的问他:“敢问这位哥儿,你们是怎么知道我这小摊子的?”
大汉接过那盒儿肉松小贝,爽快地解释道:“你不知道?江南士大夫都传遍了,说双虹楼老店檐下有个萧美人点心摊,卖的肉松小贝极为好吃?”
萧美人点心摊是什么鬼?月牙儿疑惑道:“是怎么传出去的?”
“听说是冬至雅集的时候,几个老先生吃得极为开心,还就这肉松小贝作文。其中有一位袁举人,都说全江南最会吃的就是他。他后来又去了几家雅集,不管那家宾主捧出来什么点心,袁举人都说‘差肉松小贝远矣。’”
原来竟然是唐可镂给她带的货。月牙儿恍然大悟。
连她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年代,文人的意见竟然有如此大的功效。这一股子“肉松小贝热”,自江南士大夫的笔杆子起,在十余日内传遍了整个金陵城。
城东有一个许宅,因娘家无人,许太太便将她娘——李外婆接了回来,一处过日子。
李外婆今年七十岁,牙齿还好,没掉完,就是耳朵不大好。这天,她隐隐约约听见外孙在哭,便问他怎么回事。
外孙伏在桌上哭了一会,才抽抽搭搭的说了缘故。原来这几天儒生里流行吃一种叫“肉松小贝”的点心。还有同窗特意买回来,在书院里炫耀。
他也想吃,就和他爹娘说了。爹同他说,要是这次文试他名列三甲,就给他买。
外孙于是用功温书,还真考到了。他高高兴兴回来,拿了先生改的文章给爹瞧。可爹不认账,推说:“这么小一个点心,就要二钱银子!你不想着好好念书考功名,却整日好吃懒做!”
外孙气不过,和他爹争执,结果挨了一巴掌。
李外婆听了心疼:“别理他,外婆给你钱,你自去买。”
“我哪有时间买呢?”外孙抹泪道:“听说那萧美人点心摊要一大早去排队,才买的着呢!”
第二天是小寒节气,鸡都没叫呢,李外婆就爬起来了。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荷包,数了数里边的碎银子,拿上拐杖,颤颤巍巍出了门。
从城东到城南,少说有几里路。李外婆走走停停,等她走到长乐街一带的时候,天已大亮。
李外婆眼睛有些花,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她怕误了事,拉住一个路人问:“劳驾,请问萧美人点心摊怎么走?”
路人回头一看是个老太太,语气柔和下来:“你再往右走十来步,瞧见一群人排着队,肯定没错。”
李外婆依言前行,呵,人还真不少。她连忙排在了队伍末尾。
不知等了多久,排在李外婆前头的人都散开了,嘴里嘟嘟囔囔的,似在生气。李外婆听不清,只茫然的往前走,她终于看了点心摊的影儿。
两个小姑娘,一个鬓上戴了枝桃木簪,斯斯文文地同她说:“老人家,我们的点心已经卖完了,明日请早。”
“听不清。我耳朵不好?请大声些。”
在月牙儿身边,鲁大妞闻言皱了皱眉,这些天总有没买到点心发牢骚的人,她当即喝道:“卖完了!”
李外婆这下听清了,手里紧紧捏住她的荷包,双唇嗫嚅:“卖完了?怎么就卖完了?”
她哀求道:“姑娘,你行行好,卖我一个吧。我给我外孙买的。”
月牙儿看老人家佝偻着背,立在风中,一脸落寞。她便走了过来,偷偷和李外婆说:“老人家,你随我来。”
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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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鲁大妞打了声招呼,领她往杏花巷去。
厨房里,还有五个肉松小贝,月牙儿原是留着自己吃的。她想了想,将五个肉松小贝装成一盒儿。装好之后,她将点心提出来,双手递给李外婆:“喏,我这里也只有四个了。”
李外婆千恩万谢的接过,拿了钱给月牙儿。
她眼睛不好,自然没瞧清纸盒里有五个肉松小贝。
“到小寒啦,小姑娘你记得煮羊肉萝卜汤吃。吃了身上暖洋洋的,落雪也不冷。”李外婆走之前,叮嘱月牙儿。
今日就是小寒了?月牙儿恍然如梦。
时光真快啊,她穿越到此地,也有一年整了。
从前在她们家,一到小寒,妈妈就亲自做一锅羊肉萝卜汤。上好的萝卜,洗净了切块,与腌渍了的羊肉一锅煮,放入姜、葱。煲成一锅香喷喷的羊肉萝卜汤。
每年都被逼着吃一样菜,从前,月牙儿对羊肉萝卜汤着实没有好感。就算萝卜嫩、脆、甜,她也不喜欢。
可她现在,却忽然很想喝一碗羊肉萝卜汤。
月牙儿出门,寻了一圈,萝卜是买到了,羊肉却没有。
“今天小寒,羊肉买的快。你不提早订,肯定没有。”屠户这样和她说。
她只能回家,煮了一锅萝卜汤泡饭吃。
可没了羊肉,这萝卜汤吃起来,好像却了灵魂,一点滋味都没有。
正吃着,听见门外有人喊:“小姑娘,你在家吗?”
开门一看,竟然是李外婆。
她有些急,喘了会儿气才说:“小姑娘,你数错了,那一盒儿有五个。”
说着,李外婆将那一个肉松小贝的钱塞给月牙儿。
月牙儿忙说不用,是她数错了,不干李外婆的事。
李外婆却不肯:“你小姑娘家家,出来做生意不容易。”
没法子,月牙儿只好收了。
见她收了钱,李外婆这才笑了:“好姑娘。”
月牙儿本想送她到巷口,李外婆却不让:“天冷,你仔细别冻着。”
她掂量掂量月牙儿的衣裳,说:“多穿些,哪怕丑一点呢,别着凉。”
说完,她扶着拐杖往回走,步履蹒跚。
月牙儿立在原地,望着她步步远去。
老人的轮廓,渐渐和她曾经的亲人重合。月牙儿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到黄昏,风儿格外喧嚣,吹得木门哐哐的响。
月牙儿听见风声,想起院门没关严实,忙走出去。
竟然落雪了!
北风卷落片片雪花,落时有踪迹,落地却无痕。月牙儿清清冷冷立着,手扶门畔,看了一会儿雪。
正当她想回屋去,转身合上木门时,却见大雪纷纷里,一个人影越发清晰。
那人渐渐近了,月牙儿终于看清了是谁。
吴勉踏着乱琼碎玉,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离得近了,他在她面前站定,扬了扬手里的柳木篮:“我想着,你可能没时间去买羊肉。我就多买了一块。”
“抱歉,我来晚了。”
22. 羊肉串 雪微微的落。
雪微微的落。
木门似一副画框,将初雪、暮色、少年描入画里。
月牙儿忽然有一种预感,今生今世,她或许忘不了这张画。
心弦轻轻拨动一声,似落雪一般轻柔。
她回过神,低声道了句:“谢谢。”
吴勉将提篮搁在门边,转身欲离去。在他身后,已有人家点了灯,是细碎而温柔的烛光,映在雪地上。
该把人留住。月牙儿心想,往前一步跨过门槛:“我提不动,你帮我拎回去。”
这话她自己也不信,是谁整天挑担子走得飞起?
所幸天色暗,谁也瞧不清她的两靥飞霞。
吴勉回眸,歪着头向她笑。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厨房的墙上,显出一双淡淡的人影。吴勉蹲在灶前烧火,火钳拨动着柴火,碳燃烧着,生出星星点点的火星子。
在他身后,月牙儿正料理羊肉。刀躲在案板上,“笃笃”的响。
“碳差不多烧好了。”吴勉提醒道。
“我快切好了。”月牙儿甩一甩头,她鬓边有一丝碎发,老是垂下来挡住视线。
“勉哥。”她唤他,孩童一般理直气壮:“你帮我把头发重新绾一下。”
忽而一静。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离得不远,站定了。
月牙儿仍切着她的羊肉,呼吸却越来越浅。
她只觉有人轻柔地拔下她鬓上的桃木簪,修长的手指捻起她的青丝,绾成一髻。
柴火仍在灶中烧,散出青白色的烟。在这人间烟火里,一股清冽的皂角味萦绕在月牙儿身畔,像雨后天青的梧桐般清爽。
“好了。”
吴勉的声音微微有一丝颤抖,他很快退了回去。
月牙儿偷偷笑起来,这人怕是,耳尖又红透了罢?
一块好羊肉,洗去血水,用葱姜水泡着去腥。一半切成薄如蝉翼的羊肉片,一一摆在盘中,用作涮羊肉。另一半则切成指节大小的肉段,肥瘦相间,用小树枝串起五六个,预备烧烤吃。
新鲜萝卜切丁,用旺火晒开一锅沸水,用羊骨炖汤。配以蒜段、小葱,再往锅边淋上一圈热油,锅底便制好了。没有讲究的黄铜火锅,只能围坐在灶台边,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月牙儿夹了一片羊肉按在清汤里涮,眼见羊肉片断生,立刻夹出来盛在碗里。喝一口汤,吃一筷羊肉。萝卜的鲜甜融化在汤底,遇见羊肉的鲜,二者相辅相成。一碗下肚,从五脏六腑里暖和起来。
吃过羊肉萝卜汤应景,月牙儿又忙着张罗起烤串来。
用火钳将还未烧完的木炭夹出来,放在火盆里,上头支一个铁架。
吴勉瞧着新鲜,当地人少有这样的吃法,也不知月牙儿是从哪里想到的。
羊肉串被碳火炙烤,夹杂的肥膘被烤至焦黄,油滴到碳火盆里,滋滋作响。
一屋子的香气。
月牙儿翻动着羊肉串,拣了一串微微有些焦黄色的羊肉串递给吴勉:“我喜欢吃焦一点,吃起来最香,你试一试。”
吴勉接过,轻咬一口。外层焦黄香脆,内里犹嫩,人间竟然有如此至味!
他从不是好口腹之欲的人,但今日吃了这羊肉串,倒是明白了那些食客的心理。不管什么烦心事,一顿美食下肚,心情也平静了大半。
“你这羊肉串如此好滋味,何不拿出来卖?不比你日日做肉松小贝来得轻松吗?”吴勉吃完一串,问她道。
月牙儿正吃得开心,听了这话,乐了:“我现在在茶肆檐下摆摊,整天弄得烟熏火燎的,人家于老板岂不想打死我?”
她吃完一串羊肉,悠悠道:“要是我有家自己的小店,那就好了。”
“会有的。”
吴勉说着,眼光却瞟着碳火上的羊肉串。到人家做客,怎能多吃?他告诫着自己,然而嗅见羊肉串的香气,他心里却有些蠢蠢欲动。
再吃一串,就再也不吃了。
他心里暗自发了誓,忍不住伸手再拿一串。
就在他伸手的时候,月牙儿也不约而同地看准了同一串羊肉串。
两两伸手,指尖相碰。
吴勉抬眸望见月牙儿眼眸中倒映出的烛火与他,一愣。
那支桃木簪,就簪在她鬓边,是他曾梦过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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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股热流,顺着他鼻子流下。
“你上火了?”月牙儿忙起身,拿开吴勉捂住鼻子的手:“别仰着头,把头低下来。”
她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他鼻翼:“像这样捏着。”
说完,月牙儿忙推开厨房的门,到屋外抓了捧雪印在帕子上。再用冷帕子敷在吴勉鼻子上。
吴勉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一张脸红的要滴血。
许是看出他的窘迫,月牙儿忍着笑,聊起另一个话题:“你去思齐书屋念书了吗?”
他捏着鼻子,说话瓮声瓮气的,强装镇定:“下午去,上午还要做生意。但字是每夜都练的。”
“唐先生对你好吧?”
“还成。他说明年开春,让我去试一试县试。”
月牙儿点点头:“你这样聪明,一定没问题。”
风声忽然喧嚣起来,两人齐齐看向门边。
“都说瑞雪兆丰年。”月牙儿起身,走到窗边瞧:“我们的日子,会一年比一年好的。”
院里漆黑一片,借着屋内的烛火,她只能瞧见窗外的一小块夜雪:“我其实很喜欢下雪天的,看着银装素裹的世界,真美。”
“你在屋里,当然觉得下雪好。可明日,未必就这样想。”
月牙儿回首看他,一时没想明白。
吴勉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他手握帕子,有些尴尬:“我,洗干净再还你,多谢。”
说完,他加快步伐,闪到门外去。
到了第二日早上,月牙儿出门的时候,终于明白吴勉的意思了。
她挑着担子,很小心的前行。落了一夜的雪,现在还没停,地上理所当然的结了冰垢。鞋子踩在上头,又滑又重。怕摔跤,月牙儿只能一步一步踩稳了往前走。
昨夜落得鹅毛雪,现在下的是渣子雪。江南的渣子雪不比北方,一粒一粒,打在伞上,沙沙作响,像落雨。
今日来买点心的主顾人手打着一把伞,立在寒风里。月牙儿看了,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她暗自下定决心,要快些挣钱,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点心店才好。
23. 雪衣红豆
腊月一到,过年的气氛立刻浓厚起来。
收了摊,月牙儿回家去的时候,路过杨柳渡口,正瞧见一艘船靠岸。归乡人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也有牵着孩子的,不管是布衣还是锦衣,脸上都带着笑意。
让人瞧了,不自觉地将心情放的很轻,像伴着鸿雁的一缕轻云。
月牙儿独立望了一会儿,才渐渐往家里走。
这些天为了攒钱,她出摊的时间明显变长了。星夜犹在时,她便起来制作点心,出摊卖完了,就忙去订购原料。昨天徐婆来给她送红鸡蛋和如意糕,心疼得数一数她指腹上的茧子:“又瘦了,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月牙儿只是笑,并不做声。她这些天忙着做事,有时的确忘了给自己做一顿像样子的饭。
看她不语,徐婆心里就明白了,半骂半嗔:“你收了摊就直接来我家搭伙吃饭,多一双筷子的事。若你不来,以后就不要登门了!”
徐婆这个人,平日里嘴巴子多,喜欢打听人家里事。但真认准了什么事,跟饿到发慌时看到草的牛一样,决计拉不回来。月牙儿只能接受她的好意,吃过饭后就将伙食费藏在徐婆家的五斗柜上。
徐婆家正好在杏花巷口,从一座斗拱桥走过去,就是她家茶坊。茶坊有一面窗,正临着小河。窗前窗后,栽了好几株杏花,每一株都比徐婆年纪大。每到人间三月天,杏花便睡醒了,枝头热热闹闹的,全挤着花骨朵儿。才开花时,是浓浓的艳红色。过了几日,杏花们便嫌颜色俗,要换身白衣裳。于是春风一吹,水面飘雪。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把这条巷子叫“杏花巷”。
月牙儿才行到桥上,就听见一阵笑声。只见徐婆坐在茶坊里,同一个男子说话。
徐婆朝她挥了挥手:“月牙儿,我儿子儿媳回来过年啦。”
走过去一看,那个男子有着和徐婆如出一辙的圆脸,很憨厚的样子。
这就是徐婆在姑苏当学徒的儿子,从前和月牙儿说起,就是发牢骚:“好好的金陵不呆,非跑去姑苏当学徒,脑子有毛病。”
抱怨归抱怨,可她眼里一直含着笑呢。
月牙儿才同徐婆儿子打了声招呼。里头便传来一声:“娘,吃饭了。”
“走走走,吃饭去。”徐婆张罗着众人往里走,一边回头朝月牙儿笑道:“我这儿媳娘家是当厨子的,你试下味,比起你做的吃食也差不了多少呢。”
徐婆媳妇做的饭菜,跟她人一样扎实。一大盘五花肉,肥瘦相宜,先用猛火断生,加一勺黄酒、少许冰糖炒出颜色,再用小火慢炖。等锅里的汤汁“咕噜咕噜”鼓起小泡,便装入盘,再烫上两颗挺括的小白菜解腻。
月牙儿夹了一筷子,五花肉烧得极烂,肉皮红亮而有劲道,入口竟然不腻。最妙的是汤汁,淋一勺酱汁在米饭上,肉香渗入米粒,吃的每一口都是鲜香。
吃过饭,月牙儿起身告辞。徐婆却执意送她到家门口,其实也就是几十步路。
到了月牙儿家门口,徐婆才偷偷和她讲:“我儿子在姑苏做事做得很好,买了房子还置了地,这次来,是想接我跟老头子一道去。我俩就生了这么一个讨债的,他硬要留着姑苏,我们也只能跟过去养老。”
“跟他去么,这里的茶肆和房子就要转手。”她回身看了一眼那株杏花:“你别说,还怪舍不得的。一住就是大半辈子,真要把这房子卖了,又怕后来人糟蹋。”
徐婆犹豫道:“原本我是不想和你说的,但看你生意这样好,来买点心的主顾都排队排那么长。我想着,你也许想有间自己的店。”
月牙儿忙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知干娘想要多少钱转这屋子和茶铺?”
“你叫了我这么些年‘干娘’,我也不唬你。”徐婆将背靠在门槛上:“就西门的坟边,一所空房都要五十两银子。我这一间铺子两间房,最少也要一百八十两。”
一百八十两?
月牙儿眉心一跳,她现在全部身家加起来,也只四十两不到,哪里出得起这笔钱?
见她眉头紧锁,徐婆不由得轻叹一口气,拍拍月牙儿的肩膀:“我也是这么一说,要是不方便,也就算了。反正我年后就要卖了。你也别急,等开了春先租一家小铺子先做着,慢慢熬上几年,总能买得起自己的店。”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若能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店,谁乐意去租呢?别的不说,若是月牙儿想按照她自己的意思装修店铺,人家房东也不一定答应。
徐婆的房子,月牙儿是很喜欢的。这样好的机会,她当真不想错过。
她一狠心,道:“干娘,我拿四十两银子给你做定金,若过了年我还没错过这笔钱,你再将房子卖给其他人,好不好?”
徐婆点了点头:“行,但月牙儿——”
她有些难为情道:“若你年后没凑足这笔钱,我也只能把房子卖给其他人了。不是干娘不体贴你,实在是我也急需用钱。”
第二日,月牙儿和徐婆请了中人,将这约定白纸黑字写了下来。
拿着轻飘飘的一张纸,月牙儿想了一晚上。
她到底该从哪里凑足一百四十两银子呢?
这可不是现代,买房不能全款还能分期,人家是一定要见着现钱的。几家大的钱庄月牙儿也跑过去问了,借钱是可以,但都是印子钱,利息十分高。连日息都有三厘,若是按照现代的复利去算,年利率整整有百分之两百。
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敢借印子钱?月牙儿才问清了利息,立刻就退了出来。
这条路是决计走不通的。
徐婆倒给她出了个主意:“你娘再嫁的那户人家,是个百户,家底殷实着呢。你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也不会不管你。”
“不大好吧?”月牙儿低头,拨一拨手腕上系着的长命缕:“她既已嫁人了,我不好打扰她安宁。”
“你这个丫头。”徐婆皱眉道:“她是娘,她就再嫁八百回,那也是你娘。况且,她从前不很疼你吗?”
月牙儿说不清楚,提起马氏,她心头有一股很复杂的情感。也许是因为她继承了原主记忆,连那份对娘亲的依恋也继承了下来。可是爹死之后,马氏却很快再嫁了。说不怨,是假话;可说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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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忍去怨。
说到底,马氏也是个苦命人。
还是试一试吧,心底有个声音道。
既然决定要去拜访马氏,也不能空手去。月牙儿记得她爱吃油炸的甜点,想了想,决定做一道“雪衣豆沙”。
买来新鲜的红豆,泡发后蒸熟,再用舂捣烂。热锅下猪油,等到油冒青烟时倒入红豆泥翻炒,炒至香喷喷的,再淋上一圈桂花蜜。红豆馅炒熟后搓成小圆子,在生粉碗里滚一滚,作为内馅备用。
所谓“雪衣”,实则是用鸡蛋清制成的。鸡蛋去黄取清,用竹筷往一个方向搅打。手工打发至鸡蛋清变作浓密绵软的雪花状,能稳稳立住一双竹筷时,才算打发好了。
再加上两勺淀粉,小心的翻拌好,便成就了雪衣。
红豆小圆子跳到雪衣碗里,摇一摇,晃一晃,就穿上了一层雪衣。
锅中油烧热,用筷子捉住一个穿着雪衣的红豆小圆子,往猪油里轻轻一滑。
雪衣受热,立刻膨胀起来,成了一个白滚滚的小团子。
这时候要反复的舀起热油,浇在雪衣小团子上。上浇下炸,直到雪衣呈现淡淡的鹅黄色,便要赶紧捞出。
月牙儿忍不住夹起一个雪衣红豆,“呼嗤呼嗤”地吹凉,送入口中。
油香四溢里,齿间跃动着红豆泥的甜。一口咬下去,表层的雪衣酥而脆,喧软涨满。豆沙泥里的蜜遇热,微微有些稠,流淌在舌尖上,极香烈。
一颗雪衣红豆吃下去,满口都是香甜。
带着一大包雪衣红豆,月牙儿敲开了马氏新家的门。
出来招呼她的,是那个从月牙儿挑担子卖花卷时就来光顾的小丫鬟。
“你怎么来了?”
月牙儿没直接说来借钱,只是扬起手中用红纸包裹的点心,笑道:“眼看过年了,我想……看看我娘。”
小丫鬟皱了皱眉头,拉她进门:“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和大娘子说一声。”
月牙儿来之前,徐婆就同她细细说了一遍马氏的新家。马氏嫁的这一户人家姓曹,是个百户,家里很有些家底。只是马氏嫁过来并不是正室,只是第五房小妾。
“听说,这曹百户在你娘年轻的时候,就曾上门求娶过呢。”徐婆顾忌着月牙儿的心情,说的也含含糊糊的。要不是月牙儿曾听过其他街坊八卦她家的事,还真弄不明白。
好像是说马氏十来岁的时候,出去上香,刚好给曹百户瞧见了。后来曹百户几经周折,查访到马氏是谁家的女儿,亲自带了聘礼上门来求娶。马氏爹娘是见钱眼开的性子,见曹百户的聘礼那样丰厚,笑得连皱眉都出来了。
可马氏却不肯答应这门亲事,自己拿了把剪子抵在自己脖子上,说非月牙儿她爹不嫁。
马氏爹娘夺下剪子,把她打了个半死,也没打消马氏的念头。
谁晓得兜兜转转,她还是成了曹百户的小妾。
通传大娘子之后,小丫鬟领着月牙儿往马氏屋子里去。
到马氏屋子前,月牙儿的脚步忽而迟缓下来。
她当真有必要去见马氏吗?
24. 酸梅
马氏的屋子前,有一个石砖砌的花台,独自栽了一株腊梅。花开得疏疏落落,好像没什么人管她,但却梅香清逸。
月牙儿从腊梅花畔过,抬脚跨进屋内。小丫鬟将油单绢暖帘放下,情知她娘俩要说些私房话,因此只在屋外守着,并不进去。
屋里已烧着炭盆,没什么烟,暖意融融。马氏伏在小桌上,正打络子。她穿着一身绣花短袄儿,鬓上簪了一只金钗。整个人微微圆润了些。
听见动静,她抬头一看,立刻撑着小桌起身,险些撞翻了桌上的果盘。像做错了事被捉住的孩童,手足无措。
“你……”她从头到脚将月牙儿细细打量一番,流露出哭音:“瘦了,也长高了。”
月牙儿的心不禁柔下来,唤一声“娘”,深深道了个万福。
马氏忙绕过小桌,握住她的手:“我的儿,大冷的天,快过来烤火。”
她紧紧牵着月牙儿的手,要她围着黄铜火盆坐。
月牙儿才坐下,马氏又伸手将果盘整个端过来,小心翼翼问:“吃颗冬枣罢,都洗过的,甜。”
青红的枣,“咔嚓”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月牙儿顺着她的意思吃了好几颗,才见马氏脸上微微有了笑意。
“娘,我给你带了些点心来。”月牙儿将那包雪衣红豆解开:“这东西要趁热吃,现在冷了。等会儿用油略炸一炸,味道才好。”
马氏不住的点头,欢喜道:“我的月牙儿真能耐,还会做点心了。”
彼此又说了些话,无非是些“你这些天吃了什么”、“屋子有没有漏雨”之类的家长里短的小事。
然而关于两人分别的这段时光,却一个字也不敢提。
“就在这里吃午饭,娘给你做饭去。正巧这些天我试了些新菜,你吃了若喜欢,我给你打包带回去。”马氏朝门外喊:“叶子,快把那些蜜饯点心甜茶全拿过来,给你姑娘挑着吃。”
光是茶就泡了三盏过来,桂花木樨茶、玫瑰香茶、杏仁茶。还有许许多多小碟子装的点心,将月牙儿围得满满当当。马氏喊小丫鬟叶子陪月牙儿说话,自己则一路小跑去厨房做饭。
月牙儿拦都拦不住。
小丫鬟叶子立在桌边笑:“姑娘,你一来,五娘子真是开心啊。”
谁说不是呢?月牙儿唇边也带了笑,她一面拿点心吃,一面在心里盘算等会儿要怎么和马氏说借钱的事。
马氏这里的小食,多是蜜饯干果之类的,配茶吃正好。月牙儿吃的最多的一碟儿,是盘乌黑的梅子。入口微酸,而后悄悄透出甜来,含在嘴里,满口都是梅子的清新。
到用午饭的时候,马氏并一两个丫鬟依次端着吃食过来,正摆在桌儿上,都是些鸡、鱼、肉之类的大菜。
“我也不知道你近日来,厨房就备了这些菜,你随意吃些,看看合不合口味。”
马氏殷勤的夹了一筷盐焗鸡放到月牙儿碗里:“多吃些,瞧你这张脸,都小了一圈。”
她不住地往月牙儿碗里夹菜,直到月牙儿碗里的菜高高隆起,像小山丘一样,这才停手。
月牙儿每一样尝了味道,笑说:“娘,你也吃。”
“娘知道。”马氏手握筷子,目光却全然落在月牙儿身上。好像这天底下的娘亲,都喜欢看自己的孩子。
月牙儿见周围没有别人,迟疑道:“娘,我可能有些事要请你帮忙?”
“怎么了?”马氏关切道:“谁让你受委屈了不曾?”
“我想有一家自己的小吃店。”月牙儿放下筷子,将来意细细说与她听,一面观察马氏的神情。
听着听着,马氏一双柳眉蹙起来。
“你要借钱去开店?”马氏身子微微后仰:“月牙儿,娘觉得不行。”
月牙儿解释道:“我知道听起来好像很意外,但我有把握在三年之内将这笔钱赚回来,到时候如数还给你,外加些红利。”
听到这里,马氏猛地将筷子一放,冷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上门来找我?竟是把握看做放印子钱的?莫说我没有这一百两,我便是有,也得存起来给你做嫁妆。绝不会给你这样胡闹!”
“怎么是胡闹呢?”月牙儿见她反应那样激烈,不由得有些心急:“我做的点心,如今在金陵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日后有了小吃店,该如何经营,我心里也有数,绝非一时兴起。”
“不行就是不行。”马氏固执道:“你一个女儿家,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抛头露面的去摆摊。如今你自己能挣些钱,娘可能给你补贴些,为什么还要借一大笔钱买个铺子?”
她起身过来,站到月牙儿身侧:“我听说,你同那吴家的勉哥如今很好。娘找媒人给你去说亲罢?等开了春,你做了新娘子,和和美美的过小日子,不好吗?”
月牙儿沉默,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才缓缓道:“娘,我现在很严肃的和你说开店的正事,你非扯上勉哥做什么?”
马氏也急了:“什么正事?你早日嫁人才是最大的正事!”
“然后像你一样,丈夫死了就一定得再找了个人嫁了是不是?”月牙儿脱口而出。
“啪”一声,月牙儿右脸重重一疼。
马氏竟挥手打了她一巴掌!
马氏气得浑身颤抖:“你这说的叫什么话?”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两行泪簌簌而落,马氏愤怒地盯住月牙儿,受伤的小兽一般哽咽起来。
月牙儿一愣,热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传来,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被打红了。
她“腾”一下起身,冷冷道:“是我打扰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一路颠颠撞撞,跑回杏花巷。月牙儿将大门重重合上,转身抵着门。
其实方才那句话,她才说出口就后悔了。可马氏那紧接着的一巴掌,实在将她打懵了。
四舍五入,也算是活了两辈子,头一次有人敢对她动手。打她的,还是她在这里的亲娘。
她方才那句话,难道说错了吗?马氏不就是跟菟丝子一样,一定要找棵树缠着才能活吗?
背抵着门,月牙儿缓缓滑下去,坐在地上。她用两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形单影只。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儿,将一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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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尘照亮。
月牙儿望着她的影子,心想,她就不该去找马氏。
她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坐了好久,才抬起脸庞。
小吃店她是一定要开的,马氏不理解也不支持,那是她的事。不能让自己沉浸在无用的愤怒里。
既然从亲属哪里获得资金支持是不可能的事,那么她就按照商业的形式,去找能够认同她的天使投资人。
拿定了主意,月牙儿用冷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照一照她的脸。
马氏打的那一巴掌可不轻,月牙儿右边的脸颊到现在都是红的。这样子出门,像什么样子。
她又打了桶井水,将冷水在左边的脸颊上拍了几次,直到脸颊一样的红,才出了门。
她要去赵家,见薛令姜。
自从上回凭借酥油泡螺赢了赖妈妈后,月牙儿也常常去赵府。每当她做了新的点心,都会亲自带一份上薛府请安。一来二去,连薛府的门房都同她熟了。看在月牙儿每回都带了小零食的份上,门房也不再是第一次登门时刁难的态度。
才进赵府后院,絮因便笑着挽住她胳膊:“你来了。我同你说,你上回给三娘子做的那个粥,她特别喜欢,七日里有五日要吃呢!”
絮因说的是美龄粥,月牙儿上回来给她们做的。原是民国时期,总统府的厨子特意给宋美龄做的。用粳米与糯米成比例混合,配上浓浓的豆浆、山药、冰糖一起熬煮。吃到口里不仅细甜美味、并且健脾开胃。爱吃甜食的女孩子多喜欢吃,月牙儿才特意给薛令则做了一回。
两人携手入室,絮因高声通传:“三娘子,月牙儿来了。”
薛令姜正在南窗下作画,闻言将画笔搁在笔山上,从书桌后转出来:“好些天没来看我了,原以为你忙,要过年时才来拜年呢。”
月牙儿向她道了个万福,含着笑说:“忙是忙,可有件事需要和娘子商量。”
“坐下说吧,絮因,叫她们泡茶来。”
两人坐定,月牙儿将自己的来意向薛令姜一一道出。
薛令姜听得专注,等她说完,才不紧不慢地说:“一百四十两,也不是个小数目。若是再少些,我直接赠你。可如今你说要我‘投资’你开店。”
她轻轻笑起来,鬓上朱钗轻晃:“这‘投资’一词,是怎么说。”
月牙儿见她这般神情,知道有门,便解释道:“娘子家境不凡,手上必定有闲钱。与其放在那里生灰,不如找个好门路,让钱生钱。我若猜得不错,娘子的嫁妆里必定有些店铺吧。”
“你说的不错。”薛令姜说:“虽然我娘家如今没落了,可在嫁妆上也没委屈我。可话说回来,既然我的陪嫁店铺每年都有进项,那我为什么要投资你呢?”
月牙儿望一望她身后的江山秋色图。闺阁女子画画,多为打发辰光,下笔皆是花卉、蝴蝶之物。可薛令姜所画的这幅江山秋色图,笔墨汪洋,颇有些大开大合之象。
“我一直以为,娘子的志向从不囿于闺阁之中。”月牙儿轻轻一笑,目光温柔而坚定:“三娘子想不想,看一间小小的店铺从无到有,最后名扬天下呢?”
25. 肠粉
如何才能忽悠住一个不差钱的潜在投资人呢?
第一,谈梦想;第二,谈前景;第三,展现实力。
月牙儿的手艺,薛令姜是清楚的。而萧美人点心摊的名声,想必她这些时日也听说过。因此月牙儿便将话术的重点放在前二者。
果然,当月牙儿这句话一出,薛令姜轻轻抚摸着镂空梅花银手炉,颔首道:“听起来算是有趣。”
她望向月牙儿:“你继续说,我听着。”
月牙儿向她借了纸笔,低头将徐婆家的茶馆绘了个草图与薛令姜看:“这一处房子,离闹市稍有些距离,但并不算很远,实在闹中取静之所。背靠百年杏花,辨识度极高,但凡来过的,绝不会忘了这处地方。”
“我做的点心,造价比旁的要高上许多。因此主要针对的主顾,必定是富贵人家,至少也是衣食无忧。既然是这样的家境,那么多半对就餐环境要求也高。此店既有杏花又有流水,稍加布置,便是风雅之地。”
她画笔传神,用得又是西画多用的透视笔法,看得薛令姜眼前一亮。再听月牙儿将选址的缘故娓娓道来,好像依着她的意思在此处开店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何况,三娘子若投了这笔钱,至少有一半是用在购置房屋上。即使我经营不善亏了本,将这房舍卖出去,你也能收回大半的银钱,风险并不高。”
月牙儿拿出做销售的劲头,夸夸而谈,就差没直接说:“不买不是聪明人。”
她这一番趁热打铁,显然有效。薛令姜思量片刻,凝望着画上那几株杏花,忽而轻笑:“行吧,看在你的画份上,我的确被你说心动了。”
“不过一百两,未免太少,我索性给你两百两。三年之内,看你做到何地步。”
这样的结局,对月牙儿而言,的确是喜出望外。
她原本对于这数字的银两有多重,没什么概念,也不大清楚。甚至提了一嘴,是她自己将钱带回去还是旁人帮她送到家去。薛令姜与絮因主仆二人听了,直笑得直不起腰。
笑完了,絮因解释说,两百两白银,足足有十六斤重,相当于抱着两个胖婴儿一样。晓得这个数字,月牙儿一愣。她就是再胆大,也不敢自己驮着这么些银两在路上走。
最后,薛令姜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来,又叫絮因喊了几位中人来府,立了字据,方将银票交到月牙儿手上。
融资的问题一解决,月牙儿的脚步立刻轻快起来。她终于有闲心,瞧一瞧街上的情况。
她惦记着自己的小摊子,径直往双虹楼走。
这两天她忙着借钱拉投资,双虹楼老店檐下的小摊子全靠鲁大妞一人。一开始,月牙儿没陪在她身边时,鲁大妞还有些手忙脚乱,但过了半日,俨然能够独当一面。月牙儿从双虹楼过时,看她有条不紊的收钱拿点心,也觉得她是个利落人。
月牙儿到了摊子上,点心出售的速度越发快了,没过多久就销售一空。
忙得一脑门汗,鲁大妞收摊之后,和月牙儿说:“萧姑娘,我们要不直接去浴池罢。眼看就要过年了,再过两天,澡堂里全挤满了人,乱哄哄的。倒不如现在去“洗邋遢”,水一定干净。”
她说的也在理。月牙儿平时是在家里烧了水,擦洗身子,但每周都去浴池一次。这时候的江南,已经有许多私人开设的浴池,她最常去的一家叫“伍家浴池”,干净,也不贵。走到北门街一望,便瞧见他家的幌子。
浴池是用白石围着的,大大小小有三四个池子。有一个小小的池子,水温较其他的池子低,是专给小孩子用的。
月牙儿不喜欢滚烫滚烫的水,总觉得有种炖自己的感觉,所以只在水温温热的中池泡澡。
趁着泡澡的空闲,她同鲁大妞说了自己要开店的事。
“那双虹楼檐下的摊子还摆吗?”鲁大妞关切的问。
月牙儿颔首道:“当然要摆啊,一则咱们租金也交了;二则我看中的那个店铺,地方也小,招待不了许多主顾。你还是在老地方摆摊子,月钱我给你加一些,若是点心卖得好,我还给你奖金。”
鲁大妞在心里算了笔账,觉得自己怎么说也不亏,便一口答应。
浴池旁连同着两间小室,一间为众人换衣服用,一间则供休息。因为紧靠着热水池,所以一室都是暖融融的。许多妇人爱在外间小室坐,本来嘛,又不用花钱买炭,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人一多,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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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就有卖酒食的。出售的茶饭虽然简单,但因为省事,所以买来吃的人也不少。月牙儿瞧一瞧他们吃的点心,都是些炊饼馒头之类的,不大想吃。便打算回家再用晚膳。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全黑。这时候了,想必徐婆家早就吃过晚饭,月牙儿也不想去打扰。她点燃一盏油灯,将灯台搁在厨房的灶台上。
冷门冷灶的,吃什么呢?
煮饭肯定是来不及了,今晨做点心的米浆倒剩了些。月牙儿想了想,索性剁了肉糜,磕一个鸡蛋打散,均匀掺和在米浆里,上锅一蒸。
水滚开不到两分钟,肠粉就做好了。
米浆蒸熟后,淋上一勺用酱油调的料汁,便可以食用。粉皮滑爽,鲜香软糯。吃起来又清淡,又不容易长胖。
月牙儿正吃着肠粉,只见到屋外有人轻叩门。
她走到院子里:“是谁?”
“我。”
是吴勉的声音。
月牙儿将门打开,见吴勉一手挽着一个包袱,一手提着一盏小灯。
“你怎么来了?”
她记起马氏说的那些话,低垂着头,不看吴勉。
吴勉将那包袱递给月牙儿:“你娘的丫鬟下午来过,见你不在家,托我把这个给你。”
他手里那盏小灯,洒下一片暖黄的光,照着那包袱。
月牙儿解开包袱一角,是些碎银铜板、还有首饰。最上面的那支金钗,是她白日去曹家时,马氏鬓上簪的哪一只。
“你娘托我转告你,她只有这么多钱。你若是实在想开店,就随便找个便宜地方租下来。若是不成,还是听一听她的话。”
月牙儿将那支金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半响,呢喃道:“是我不好。”
她听见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月牙儿抬首,气鼓鼓的望着吴勉。
“没什么。”
“你笑我是不是?”
“不是。”吴勉眼眸低垂,灯影轻晃:“我只是想,能遇见你这样好的女孩子,是我之幸。”
他的口吻,是很认真的。目光澄澈,像常伴月光的那抹微云:“愿乘长风,破万里浪。月牙儿,你我是同道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