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清心寡欲的皇叔》
3. 真黄
第三章
“所以这就是你给朕寻的美人?!”
未央宫内,紫宸殿上,男色环伺之间,少年帝王怒发冲冠,长剑一指。
被指的美人们瞬时纷纷绢帕掩面,嘤咛一笑,再送来媚眼如丝,似有万种风情,皆在不言。
景暄:“……”
他当初就该跟他爹一起死!
被质问的顾放却依旧闲神在在,端坐案边,挽袖给自己点了盏半天妖:“这十位美人无一不是按照陛下喜好寻的,怎得,陛下莫非不喜?”
陛下:“……”
你看我长得像不像个喜!
他当初的确说过他喜欢五大三粗,络腮满胡,皮肤黝黑,大眼浓眉,又温柔小意,甜言蜜语,善良贤惠,能歌善舞,总之哪儿哪儿都和顾放完全不一样的男人。
但那都是因为当时他不得不被迫承认自己嗜好男风,又不想让顾放这个心怀叵测的畜生暗中得逞,才信口编出了那堆胡言乱语。
谁曾想顾放竟当真在短短一日内就给他找来了十个这么惊世骇俗的玩意儿!
最重要的是他还不能否认,因为一旦否认就坐实了他在华府之言全为虚言。
可他是废物,他是草包,他是荒唐的纨绔。
他绝不可能拥有能听懂顾放暗示并与之配合的脑子。
所以哪怕他与顾放之间彼此心照不宣,这十个美人他也只能喜得喜,不喜还得喜。
景暄持剑切齿,挤出拧笑:“喜,怎么不喜,朕还有皇叔这般替朕分忧解难之人,简直喜上加喜!”
顾放端茶谦虚:“臣之本分,陛下谬赞。”
景暄高举双手对准他的脖子就想来上一剑。
然后顾放就浅吹清茶,悠悠开口:“只是不知这十位美人与太妃娘娘马上就要送来的美人相比,到底孰能更得陛下心意。”
剑已举至半空的景暄:“?”
太妃?
美人?
马上?
被十个如花似玉的李逵扰乱了心智的景暄这才似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转头看向角落。
一个身穿亲王常服,容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漂亮小娃娃,此时正乖巧坐在台阶上,努力啃着手里的蜜瓜,等感受到景暄的视线,才抬起头,抹了下嘴,淡定“哦”了一声。
“母妃确实是让我来告诉皇兄,舅舅家今日便打算送我家那个漂亮小表姐进宫给母妃侍疾,所以让皇兄早做准备,以抗强敌。”
说完,又淡定埋头,继续啃瓜。
景暄:“……”
这么重要的事,这兔崽子为什么不早说!
这兔崽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景翊。
他爹当年还在北地当王爷的时候,只有他母亲一个正妻,两人恩爱无疑,他爹又不舍他母亲再受生育之苦,是以到称帝之时都只有他母亲这一位皇后和他这一个儿子。
此等情形,若是寻常夫妻,谁不赞一句故剑情深,鸾凤和鸣。
但偏偏他爹当了皇帝,还是个一点都不名正言顺的造反皇帝。
是以言官文臣们的折子如雪似地飞进了未央宫中,气得他爹当场就想把领头之人斩首示众。
还是他娘直接一剑怒斩了他俩的袍袖。
“你是君主,我是皇后,我们享万民供奉,踩着无数将士的鲜血才走到今天这步,我们有什么资格谈夫妻,谈忠贞,谈至死不渝的爱情!”
“我跟着你从北地杀到长安,也并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丈夫,而是因为你是唯一能开这太平盛世保天下安定之人,不然谁愿意进宫来受这窝囊气!”
“所以也别搁这儿跟我臭矫情,毕竟矫情完了,谁又知道你到底还能再爱我几年。与其在这儿弄些有的没的,还不如给我儿子留个海清河晏的江山!”
说完,就雷厉风行地替他爹选了四妃。
每一个人选都恰到好处地平衡了朝堂的局势,其中三个妃子的母家还正好都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恶行毕露,斩首抄家。
那三个妃子也都陆续送入国寺,青灯礼佛,唯剩下一个当时为拉拢寒门士子而选的五品言官的女儿,林氏。
等到她娘积劳成疾,旧伤复发,临逝之前,拉着林氏托了孤,林氏就成了宫中唯一的后妃。
景暄并不知道林氏与他母后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只知道在他父皇驾崩的那一日,那时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林氏竟义无反顾地冲出来,在兵荒马乱之中,以后背替他生生挡了一箭。
那一箭差点要了林氏的命。
也是那一箭才让所有人知晓原来他爹还有一个遗腹子。
于是一夜之间,林氏的母亲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左相母亲拐了两拐的旁支妹妹,左相也莫名其妙地成了景翊的表舅。
气得昏迷刚醒的林氏在翠微宫里足足骂了三天三夜,左相一家,臭不要脸!
但为了她腹中的孩子,为了她那没出息的言官父亲,更为了地位岌岌可危的景暄,作为太妃的林氏只能含恨认下这门亲戚。
本就如日中天的左相江越在朝中地位由此更进一步。
右相华松当即就忙不迭地把华停送入宫中当了天子伴读。
再加上先帝亲封的辅政大臣,天子帝师,监国亲王,朝堂上从此形成了三足分立的局面,他这个少年天子也彻底成了被架空的傀儡。
尽管近些年来因为顾放的雷霆手段和手中兵权,以隐隐有一家独大之势,但因两相背靠门阀士族,所以大体还算得上相互制衡,彼此安稳。
因此他与顾放昨夜在右相府中的香艳轶事一旦传出,左相必然第一个坐不住。
这些都在景暄意料之中。
但他没料到的是他都把自己造谣成这样了,那左相竟还急不可耐地要把女儿往火坑里送!
“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畜生?!这么想要后位,他怎么不自己进宫自己当!”
景暄气急之中,胡言乱语。
景翊瓜吃一半,天真眨眼:“诶,皇兄,男人也可以当皇后吗?”
景暄:“?”
顾放拨茶浅应:“臣也好奇。”
景暄:“……”
好奇你大爷!
“堵不住你们的嘴,就别吃朕的瓜,别喝朕的茶!”
怒完,门外正好传来小太监的通报:“报!慧仁太妃携左相及左相之女江应雪求见!”
景暄不禁唇角一咬。
这人怎么来得这么快!
那老林怎么也不知道多拦一拦!
偏偏安坐在他剑锋下的另一头畜生还在慢条斯理地优雅品茗:“看来臣为陛下准备的这十位美人,马上就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解个屁!”
景暄毫不犹豫,脱口怒斥。
本来是能解。
因为左相家的小女儿素来传闻娇生惯养,心高气傲,最看不惯的就是男人废物和纨绔。
所以只要他能把这个好男风的昏君人设坐实,就足够左相府上好生闹上一闹,把立后之事再拖延一阵。
但就凭这十个“李逵”,他怎么坐实?!
顾放莫非当所有人都是和华停一样的傻子!
如果是倒也好了,可左相但凡有华停百分之一的好糊弄,他这么多年来也不至于被逼到如此地步。
更何况顾放还在。
两畜相遇,必有一伤。
到头来吃苦受罪的还是他这个夹在中间受气的窝囊皇帝!
想着,景暄怒火攻心,一剑砍下,顾放面前的茶案瞬时崩裂成完全对称的两半。
顾放吹茶轻抿:“好剑。”
景暄咬牙切齿:“没你贱!”
砍完,他就转头对那十个李逵斥道:“你们马上滚去后殿,等着给朕沐浴更衣!”
“这……”
十个李逵当即黑脸一红,羞怯一笑,绢帕一甩:“陛下,你真坏~”
景暄:“……”
坏你舅姥爷!
老子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真的坏!
景暄直接一脚一个,把十个魁梧大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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踹进了后殿。
紧接着就飞快走到景翊跟前,把吃完的蜜瓜皮往那张漂亮小脸上一扣:“小孩子家家,不该看的别看!”
说完,抄起小崽子就甩进福常怀里:“把他的耳朵给朕捂严实了!”
最后持剑怒指还端坐在茶案废墟前的顾放:“还有你,也马上给朕滚!”
顾放倒也听话,浅抿了一口茶:“臣自当唯命是从,只是不知道陛下想让臣往哪儿滚。”
说完,睼眸,望向景暄。
一袭青衣落拓依旧一尘未染,薄淡凤目之间也净是明月昭昭,清风坦然。
但已知现在正门被堵,光天化日之下又不可能在紫宸殿里当众翻窗,那唯一剩下的退路就只有他沐浴休憩的后殿……
荒唐梦境再次浮现。
景暄耳根骤红:“你休想!”
清冽的少年音恼羞成怒地喊出了某种心虚的架势。
顾放正经淡然:“陛下,臣可什么都未想。”
景暄微僵。
顾放又说:“还是说陛下在想某种臣之不敢想。”
他说这话时,一双深黝的眸子就那样自然地望向景暄,如初冬之阳,让人总觉得好似在被某种炽热探究,可当回溯而去时,又只能看见茫茫薄雾,一如平常。
倒显得脑子中已经想过了一万个画面的景暄格外龌龊肮脏。
景暄:“……”
艹!
还好不等顾放继续追问,门口就再次传来了小太监焦急的阻拦声:“左相大人,陛下正在沐浴更衣,你怎可如此硬闯呀!”
景暄瞬间一惊,本能回头。
回答他的则是一道气势夺人的中年男声:“什么沐浴更衣!本官明明方才还听见正殿有喧哗传来,莫非陛下当真是在私召什么重臣!”
吓得小太监忙应道:“左相大人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殿里只有襄定王殿下送给陛下的十位男美人,哪儿有您说的什么重臣!”
“十位?!”
“男美人?!”
话音一落,两道女声同时惊起。
那道中年男声顿时愈发怒不可遏:“那本官倒要好好看,到底是十个什么样的男美人,能让陛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沐浴更衣,不见朝臣!”
说着,激烈的冲突闯拦之声就从殿外传来,颇有民间正室前往青楼捉奸之势。
偏偏殿内的奸夫还不忘施施然地放下茶杯,顺便点评:“擅闯帝王寝宫,此等臣子,还真是大逆不道。”
景暄:“……”
我看你最大逆不道!
你们大畜二畜,谁比谁好!
然而还没来得及等他驳斥,殿门就猛地发出了一道碰撞之声,紧接着殿外的阳光就透过缝隙漏进。
景暄顿时顾不上其他,咬牙一把扯过顾放就朝后殿飞速跑去。
结果一进后殿,就发现原本还算宽敞的浴池周围竟被十个李逵挤得满满当当,并且每个李逵都已宽衣解带,娇羞无比地露出了健壮如熊的上肢。
景暄:“???”
还不等他惊恐质问,就感觉脚下突然一滑,低头一看,才发现他正正好踩上了其中一个李逵扔下的丝帕,加上浴池边格外光滑的玉阶以及他奋力奔跑的速度……
景暄惊遽地睁大双眼,拽住顾放袖子的右手前所未有的用力。
于是当左相领着林太妃和江应雪破门而入的那一刻,听到的就是后殿传来的“哗啦——”一道猛烈戏水之声。
以及他们那正值少年怀春的陛下气急败坏娇纵怒骂的一句:“狗东西!你是石头做的吗,压得朕好疼!”
少年生气嗓音里隐隐夹上了因为过于吃痛而不自知的委屈哭意,再配上另一人朦胧低哄的一句:“怎得又要哭了,我分明已收了力。”
左相:“……”
林太妃:“……”
江应雪:“……”
两位女眷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
今天的夕阳金灿灿的,照在这紫宸殿上,可真黄啊。
4.妾身
第四章
而后殿之中,浴池之旁,在两人落水的那一刻,十位李逵“歘”的一下就整齐背过身去。
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整齐划一,神情凝肃,肌肉偾张之间竟俨然有行军之风。
只是浴池之中的景暄已经全然无暇注意,只顾得上微红着眼眶冲顾放凶道:“收力,收力,收什么力,收了力还把朕撞得这么疼,你简直该当死罪!”
他是真的疼。
因为落水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死也要拉着顾放一起死,但等到水面真的没过肌肤之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何等自取灭亡之行径。
于是他当即就想推开顾放,结果一拽一推之间,两人都被他带得失去控制,他的后背就那样直直撞上了由玉石堆砌而成的浴池边沿。
他本就怕疼,自幼又因长得好看,而被格外娇惯。
虽然后来在权力一事上受了些窝囊气,但无论衣食起居,还是吃喝玩乐,上至他爹娘,下至各个宫女太监,甚至就是那最不要脸的顾放,也无一不是把最好的东西捧到他跟前呵护将养。
也就养得他一身细皮嫩肉,一碰就红,一磕就疼,一疼就鼓眼泪花儿。
是以这样剧烈的一撞,竟将他疼得不自觉地带出了些年少时的撒娇脾气。
而这样的脾气一出,顾放竟也未觉不对,只是再习惯不过地将手探向他的后背,温声低道:“让我瞧瞧。”
然后两人便在顾放指尖即将触碰到景暄衣领的那一刻,同时顿住。
“……”
“……”
“!”
他们现在可不是从前那种关系!
景暄耳颈骤红,猛地就欲一把推开顾放,结果却被顾放顺势揽腰,反手握住了腕骨:“陛下,左相可还在外面。”
话音一落,殿外果然传来了剧烈的喧哗。
“你们让本官进去!”
“本官倒要好好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那邓通董贤之流勾得陛下不理朝政,不置后宫!”
“如果没有,陛下自当破除谣言,上朝立后,如果有,本官便是以死也要明谏!”
左相浩气凛然的愠怒之声伴随着福常着急的阻拦直逼后殿。
景暄顿时也顾不上其他,忙扬声斥道:“放肆!朕还在沐浴更衣,左相你怎可擅闯!”
原本守在浴池旁的十个李逵也瞬时马步一扎,双臂一张,“哈!”的一声在殿外拦作一排巍然人墙,将左相当场震得一个趔趄。
“这,这就是襄定王送给陛下的十位美人?!”
左相回头惊恐问向福常。
福常刚想说是,左相就直接一声怒斥:“荒唐!陛下平素最喜精致清雅的物件,怎会看上这几个玩意儿?!臣知陛下还无心立后,但又怎可为了推脱立后而说出如此荒唐之言,陛下这是欲立天家威严于何地!”
他可不像华松那个老不死的,竟能被这黄口小儿的拙劣演技给气晕过去!
左相从头到尾就不信景暄和顾放演出的那套好男风的传言,是以这一席话竟说得意外义正辞严,大义凛然。
吓得福常忙道:“哎哟,左相您这是哪儿的话,咱们陛下您还不知道嘛,最喜欢那好看矜贵的玩意儿,所以这十位便只是十位,真正的美人可还在十位后头呢,您说,是吧,陛下,芳美人?”
正在十位后头被“芳美人”搂着的陛下:“……”
这会儿你倒机灵了!
他刚才之所以要把这群李逵全部踹进后殿,就是因为此处是他沐浴休憩之地,只要稍和这些“美人”作出靡靡之音,便能惹人想入非非,好让左相知难而退。
结果没想到现在靡靡之音有了,想入非非有了,美人却变成了顾放。
他本能地就想反驳:“朕……嗯…!”
然而话没说完,腰眼之处就突然再次传来一击酥麻,他整个人不禁向前一倚,一声急促又无力的低吟也随之从唇齿间闷哼溢出。
景暄:“……”
左相:“……”
正殿里死死捂着景翊眼口鼻的两位女眷:“……”
艹。
反应过来的景暄瞬时满脸爆红,抬头欲骂,却又碍着左相在外,只能怒目羞瞪。
始作俑者倒很淡定,只是摩挲过他的腰,用只够他们两人听见的声音慢条斯理道:“臣不过是想配合陛下把戏做得更真些罢了,不然陛下那自污的谣言岂非白传了出去?”
他半垂着眼睑,深眸浅语,说得悠哉平常,似是当真在公事公办。
景暄却死死咬唇,难受得如坐针毡。
他其实本已算得上身姿修长,敏捷有力,可偏偏顾放又足足高了他半个脑袋,长年征战的杀伐之力更远不是他这温柔乡里长大的富贵闲人可比的。
因此顾放明明只是随意地在他腰上一揽,就把他衬成了柔弱不能反抗的槛花笼鹤。
以至于当顾放垂眼看来时,明明一双深黝的眸子依旧清明浅淡,却让景暄浑身上下都有了种被灼热舔过的不适感。
温热的池水也早已侵略过轻薄的绸缎,带来对方肌肤的触感。
炙热,黏稠,滚烫又硬挺。
这人平时看上去清泠泠的,还老披着个大氅装病秧子,结果竟然这么那个的吗!
景暄一时之间竟分不清他现在是羞恼更多还是对雄性之间本能的嫉妒攀比更多。
但无论哪种都让他恨不得现在就踹死顾放,可偏偏他和顾放目前又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景暄只能咬牙低斥:“什么谣言,朕不懂,朕说的分明句句都是实言!”
他努力想表现得凶神恶煞,气势忿然。
然而一张本就漂亮的面容却因羞愤变得愈发可爱,天生潋滟的桃花眼在尾部泛出绯色的水光,唇也因牙齿紧咬而淌出欲滴的朱色。
薄软的衣物被温水彻底浸透,裹出平直的锁骨与凹陷的腰,直至莹润的曲线没入水面,只露出一截儿白净纤长的脖颈,缀着嫣红小痣,脆弱又伶仃,却还偏要倔强地硬梗。
像长于西域的某种蔷薇,生着小刺儿,专在欲放不放的时候,诱人采撷。
尽管顾放已在梦里见过许多次,可当真出现在眼前时,他依旧忍不住会在一瞬间想,当年那个总是黏着他的粉瓷娃娃,到底是在几时出脱成了这般艳姿灼灼的模样。
以至于他的眉眼间竟带上了些悠然的玩味:“既是实言,那不若臣今日帮上陛下一帮。”
景暄:“?”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顾放打算怎么帮上一帮,顾放的左手食指就已经勾住了他的下巴,拇指顺势摁住唇角,然后整个身形就那样俯了下来。
雪中春信的味道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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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凛冽的雄性气息兜头笼罩。
景暄惊惧地震大双瞳,整个人竟瞬时僵硬得全然忘记呼吸。
直至那两瓣薄而淡的唇在距离他一个指尖的地方停下,凤目微掀,慵然看来:“陛下竟也未躲。”
景暄才猛然回神。
草草草草!!!
顾放这个畜生!!!
他慌乱便想挣脱。
然而这一幕早已被浴池旁的千枝长明灯在绢丝隔扇上投成了朦胧剪影。
正好和福常拉扯到隔扇跟前的左相:“……”
“陛下!您怎可只因不想立后便在白日行出如此宣淫之事啊,陛下!”
左相言语里的痛心疾首已丝毫不能掩饰。
景暄也是第一次如此想要解释:“朕没……朕这便速……嗯…!”
然而他整个人被禁锢在顾放怀里,竟怎么挣扎都没用。
头顶也已传来一道似是而非的声线:“陛下,有些事妾身可速不了。”
那声线若仔细听倒也能听出两分与顾放平日里的相似。
可是平日里的顾放总是一副渊渟岳峙、含霜履雪的端正模样,声音也总是如玉碎冰,透着清冷疏离,“本王”二字更是在轻描淡写之间便可让满朝文武感到极致威压。
是以从未有人听过他如此慵懒地裹着缱绻暧昧的声调,更别说还温柔小意地自称“妾身”。
以至于从头到尾都知道真相的福常都不禁一时怔然,这,这,这……
这是谁?
莫非他家小陛下竟当真的在紫宸殿里藏了个男狐狸精?!
更别说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左相了。
如果说传言可以造假,那眼前这一幕幕……
“不过左相若实在等得无聊的话,妾身也愿为相爷引荐一二好友,以待与君同乐。”
男狐狸精的声线再次悠然响起。
左相:“?”
与君同乐?
与君同乐。
与君……同乐?!
扮演直臣扮了大半辈子的左相反应过来这四个字具体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头晕目眩,已然快站不稳。
偏偏那后殿内的景暄还以一副极为着急担忧的口气补了一刀:“胡闹!左相已近天命之年,这等身体,府中天天都需鹿血虎鞭吊着,你还为他引荐一二好友,如何能吃得消!”
“我,我,我……”
我身体好得很!
谁需要鹿血虎鞭天天吊着!
左相一生自诩高贵体面,何时见过如此狂悖之场面,又想着他竟还要把女儿嫁给如此荒·淫昏君,一时间气血翻涌,紧捂胸口,全凭着和右相攀比的最后一丝倔强没被当场气晕过去。
福常见状赶紧扶着人回到正殿:“左相莫气,左相莫气,您若气坏了身体,我们大宴可损失不起。”
江应雪也连忙上前扶住她父亲:“爹爹莫气,爹爹莫气,您若气坏了身体,院中姬妾又得去寻虎鞭鹿血,她们的月银哪里供养得起。”
林太妃也严严实实地把景翊的整颗脑袋都捂住:“是啊,是啊,表兄莫气,表兄莫气,陛下也是心疼您的身体,所以不若从本宫那里带些上好的鹿血回去?”
左相手指狂颤:“你,你,你,你们……”
“太医,快传太医!”
5.狐媚
第五章
正殿上兵荒马乱闹作一团,最终在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下迅速散去。
浴池中的景暄终于涨红着脸一把推开了顾放,转身就想逃上岸边,却被顾放拽住手腕一把扯回。
“陛下用完便想走?”
他的声线依旧是方才那副慵然缱绻的音调,倒显得景暄像是什么拔某无情的畜生。
哪家摄政王做成这般勾栏样式!
已经被他一通欲吻不吻的操作搞得头皮麻了的景暄恨不得直接一脚踹废他。
“给朕收起你那副狐媚样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成何体统!”
景暄喊出这话时,很凶,却是和平日里不一样的凶。
如果说平日里每次同他吵架时都是一头恨不得把他咬死的小老虎,那今日便成了一只一碰就炸的小狸猫,且还是一只不知从何处偷尝了胭脂的狸猫,以至于浑身上下都惹上了羞艳的红。
而且他家小陛下似乎从在右相府中开始,便一直有些奇怪。
倒不是因为总在骂他。
毕竟往常也总骂。
而是因为他家陛下今日一整日的骂都少了些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伶牙俐齿尖酸刻薄,反而变得含羞带怯,欲言又止。
倒显得是自己欺负了他似的。
顾放也就直接问道:“陛下今日似乎格外怕臣。”
景暄:“……”
“放屁!”
他龇着虎牙,凶神恶煞,脸上的胭脂色却更浓几分。
顾放心中了然:“那陛下今日深夜去寻华停,可是与臣有关?”
景暄脱口而出:“你少自作多情!”
饱满的耳垂红润得快要滴血。
顾放心中有数:“所以关于立后之事,陛下便打算就这样靠气晕老臣拖延下去?要知道,这朝堂上可已经没剩下几个老头了。”
想到去年被他气得中风户部尚书,前年被他气得致仕的国子监祭酒,大前年被他气得殡天的司天监老监正。
景暄:“……”
他这几年确实政绩斐然。
但那和顾放又有什么关系。
“朕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过问了!”
景暄昏庸暴君的气派摆得极足。
顾放却也不恼,只是悠悠答道:“事关妾身主母事宜,妾身自当过问。”
景暄:“?”
“既然福常公公今日已说了这宫里有位芳美人,那这宫里自然便需当真有一位芳美人,否则中秋宫宴,陛下身侧空落落的,便不知又该坐上谁家姑娘。还是说陛下当真想立那华停为后?”
顾放眼睑低垂,说得不急不徐。
君子依旧是那个君子,青丝如瀑,广袖如云,眉眼间的清雅泠然似南山落梅,列松如翠。
只是那青丝去了簪,广袖入了水,眉眼压下长长的睫翼,在薄而窄的眼尾勾起氤氲水汽,竟让人一时分不清他这不急不徐的淡然话语里到底是那摄政王在玩弄权术,还是那芳美人在拈酸呷醋。
而他的眸子也就那样毫不避讳地看着景暄,像是什么都不怕景暄看见,却偏偏又让景暄什么都看不明白。
景暄:“……”
艹。
这狗东西莫非当真是在觊觎他的美色!
他本来还对那梦境有所存疑。
毕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也时常因为过度讨厌顾放而做些离奇的非预知梦,顾放这么多年看上去又实在是清心寡欲到像个和尚。
所以他尽管想要以防万一,却总觉得顾放不会当真做出那样的事情。
可顾放现在看他的眼神又实在奇怪。
奇怪到他觉得自己再和顾放多待任何一秒都会直接烫得炸掉。
“你,你,你,你马上带着你那十个李逵从角门滚到春水轩去!”
景暄使出浑身力气一脚踹开顾放,然后就忙不迭地翻身上岸,提着衣摆朝寝殿火速逃去。
剩下身后的顾放独自好整以暇地靠上浴池边沿,捻了捻指尖残余下的滚烫温度,垂眸未语,似有所思,又似有所放。
直至为首的李逵匆匆递上来一张纸条:“殿下,刚刚飞鸽来信,说是章台巷那边有了线索。”
顾放才懒恹抬眸,接过纸条,随意一扫,淡漠道:“嗯,知晓了,临近中秋,勿见血。顺便收拾收拾,陪本王搬进春水轩。”
·
“什么?陛下竟当真封了那个男狐狸精当芳美人,还赐了他春水轩?!”
左相府里,刚刚被太医一针扎回条老命的江越,听到未央宫内,两眼一翻,差点又撅了过去。
吓得一旁的江夫人赶紧掐住他的人中,忙答道:“可不是嘛,听那送出消息的小太监说,那贱人不仅坐着御辇被抬去的春水轩,身上披的还是圣上的外衣,衣不蔽体的,偏还要装模作样地戴个幂篱,一看就是顶级的狐媚子!”
江夫人在江府同那些姬妾们勾心斗角了一辈子,一听那话,一想到那模样,就恨得牙痒痒。
连带着她手下的左相也被她掐得吃痛惊唤:“你轻些!”
“轻些轻些,再轻些你直接晕死过去好了,也不必替我们女儿讨什么后位!”江夫人一想到自家丈夫女儿回来时的狼狈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转头斥道,“还有你,我含辛茹苦把你娇养到这么大,你竟连个男人都比不过,要你何用!”
江应雪嗑着瓜子,似是心情颇好:“我本来也不想比过,你们非让我去,我去了,现在灰溜溜地被抬着回来的人也不是我,冲我发什么脾气。”
“你!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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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江越还没骂完,就被气得一阵猛烈咳嗽,“也就怪你娘不争气,没给我生出个嫡子,所以才从小把你惯成这无法无天的样子,你要是当不成皇后,哪家公子还敢娶你!”
江应雪显然不吃这套,直接没理后半句:“也确实怪你们没生出儿子,不然高低还能和那芳美人和华停争上一争,这点上爹爹你倒确实是输给了右相。”
“你,你,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畜!”
江越怒而大骂。
江应雪也不服输,直接一把把瓜子拍到桌上:“我还没问我怎么就有你这样的爹呢,明知道那陛下喜欢男人,你还偏把我往火坑里推,我到底是你的女儿,还是你想当国舅的工具!”
“你懂什么!”江越气道,“我江家虽背靠三大门阀,但如今子嗣单薄,人才凋敝,如果不是我当年让你娘强行和林太妃家攀上了亲,你以为我们江家还会有现在这般多的拥趸?”
“那既已攀上林太妃,姐姐也被你们远嫁给了瑞王,替你们笼络了西南士族,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自然处处不满意,那林太妃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绝不会让景翊夺位,瑞王虽手握西南重兵,但顾放更有北地四十万雄狮,若真要争起来,我拿什么同那顾放争!”
“可这是景氏的天下,何时又轮到你一个姓江的同他一个姓顾的争!”
“因为我若不争,这天下未必就会一直姓景,我们江家也未必还能姓江!”
话音落下,全场陷入某种震然的沉默,只剩江越剧烈起伏的胸膛传出粗重的喘息。
“我江家绝不效仿司马,但如今朝局,非争即死,所以这个皇后我们江家非当不可!”
江越说得掷地有声。
江应雪于原地默然,而后顿道:“行吧,既然如此,你就抓紧时间把太妃娘娘赏的鹿血喝了,再努力生个儿子吧。反正你再怎么逼我,我也长不出胯/下那二两肉,白得个皇后名,毫无宠幸又有什么用。”
说完,潇洒转身离去,似是全然没被她爹方才那套家族大论所绑架。
气得他爹在身后手指无能狂颤:“她,她,她……”
“她的想法没用。”江夫人见状连忙安抚,“老爷你忘啦,咱们当年可救过一个苗疆来的乞儿,如今可就住在章台巷。”
说着,她便露出了意味莫名的笑容。
江越的神色也不禁随之一顿。
章台巷,柳丑儿。
如若他没记错的话,今晨来报的探子似乎说过曾隐隐从华停房中听到过这两个字样。
江越微一捻手,唤来下人。
“替本相送一壶好酒至金鳞卫指挥使处,就说陛下年少,不宜久拘,若有出宫之意,还望指挥使通融,莫阻莫拦莫告襄王。”
6.传闻
第六章
“不是,陛下,咱们这次偷跑出来怎么这么顺利?”
“而且这襄定王才刚下了禁足令,咱们就这么偷溜出来,如果被他发现了,那不是等死吗!”
“再说,您就非急着在今天找那柳丑儿吗,就算着急自宫也没急到如此地步吧?!”
长安入夜,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沿着朱雀大街马不停蹄地向东市的章台巷驶去。
车里扮作小厮模样的华停不住地撩着窗帘,窥向窗外,浑身上下写满了做贼般地坐立难安。
反倒是那位实实在在罔顾禁令私出宫闱的正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攥拳咬齿地坐在榻上,大马金刀,面目羞愤,答得也毫无耐性:“要你管!”
他就是急。
急得要死的急。
急到甚至顾不上给林太妃和景翊一个交代,就火急火燎地换完衣服,从恭桶堆里偷出华停,在福常的掩护下溜出了宫。
因为就凭顾放今日的表现,这人一日还能人道,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至于为何会这般顺利。
呵。
莫阻莫拦莫告襄王,那江越还真当这未央宫是他江府后院了。
寒风卷起车帘,夜景流彩般撞入。
华光溢彩的灯笼在街道两侧次第亮起,挂于屋檐,缀于高枝,浩浩汤汤地浮在长安城的上空,俯瞰着人潮熙熙攘攘,箫鼓频喧。
桂华流瓦,灯烧如昼。
好不繁荣。
整个大宴虽历经了他祖父晚年时期的昏庸而治,他爹盛年时期的举兵夺权,他自己少年时期的荒唐无为,然而整个却在这短短二十余年间就完成了由盛转衰,再由衰转盛。
尤其是景暄即位的这八年里,虽朝堂上党争倾轧,尔虞我诈,斗得几近你死我活,然而于民生,于军事,于内政外交,竟皆未让天子脚下的百姓们比从前多受一丝苦。
有人说这全靠先帝天降紫微,在位期间短短四年就大刀阔斧,励精改革,给新帝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有人说这是因为左相右相皆为不世贤臣,自入仕以来便以士族之首为己任,带领文武百官,却金暮夜,国尔忘家,是以才能辅佐幼帝,再造盛世。
更有人说这其实都是受恩于襄定王上承先帝之命,下受天子之敬,文能提笔安邦,武能上马驱敌,既有雷霆手段,又有君子之质,才能受命危难之间,扶大厦于将倾。
总之他们有过明君,有着名臣,奉着贤王,却无人归功于那年仅十二便坐上皇位,却从未让朝堂上任何一支势力独大,也从未下达过任何不明政令,更未让任何一个国之栋梁含冤枉死的年幼君王。
若非要提及这位陛下,那便是人人称道的一句,惊国之姿,足以惑敌,艳色灼华,举世无双。
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荒唐纨绔,暴躁无理,不过是个空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以至于时日一长,似乎人人都信了他只有美色没有脑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美人。
那左相更是自信地以为他已能将那手伸进金鳞卫里。
简直笑话。
区区老头,这些年是让他受了些憋屈气,但几时真算计到过他?
景暄唇角不禁勾起抹讥讽的轻蔑,他可是邪魅狂狷的天下霸主,秦皇汉武,不过如此,江越顾放,又能奈他何。
想着,旁边的华停就怯怯开了口:“陛下,你笑得好瘆人啊。”
景暄抬眼:“?”
华停认真解释:“怪像傻子在努力装聪明似的。”
景暄:“……”
一脚踹飞。
“朕就应该让你继续待在侍卫值房刷恭桶!”
景暄怒不可遏。
华停捂着屁股,龇牙咧嘴。
“还说呢,要不是为了给陛下您打掩护,我至于先是气晕我祖父,又被襄定王扔去刷恭桶嘛!”
“我现在是有家家不能回,有朝朝不能上,您知道那些侍卫的恭桶到底有多臭吗?你不知道!”
“因为您只知道在我含冤受辱的时候去宠幸那个什么芳美人,还把距离紫宸殿最近的春水轩赐给了他!”
“陛下您就是个喜新厌旧宠妾灭妻的大渣男!”
一长串连珠炮般的指控和质问,华停委屈得眼泪都要扑簌扑簌落下来了。
景暄:“……”
有些愧疚。
但丝毫不多!
“华停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你认识朕这么多年,朕喜不喜欢男人你心里没数?!你还真以为朕要立你为皇后了,想都别想,做梦!”
“那,那个芳美人是怎么回事?我可都听那些宫女姐姐说了,说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和那芳美人鸳鸯戏水,颠鸾倒凤,一日七次,好不淫/乱,而且他们还说那芳美人从紫宸殿里出来的时候,身上衣服都被撕烂了,腿也软得走不动道了,你还说你不喜欢男人!”
华停恃恩而骄,理直气壮。
景暄:“???”
什么颠鸾倒凤,一夜七次,好不淫/乱?
短短一个时辰,宫里都传出了些什么谣言!
已知他早已对紫宸殿内部人员做过清洗,绝不可能在他没有授意的情况下胡乱说话,左相更是恨不得把他好男风的事情捂得要多严实就多严实,更不可能做这种事,那么唯一剩下的可能就只有……
“顾,放。”
景暄紧攥拳头,后槽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满脸的杀意重得差点吓死华停:“什么顾放?又关襄定王殿下什么事?难不成因为是襄定王送给您的美人,所以您打算回些赏赐?”
“赏你大爷的赐!”景暄不知道自己这般智慧之人怎么会有如此痴呆的一个伴读,“这事儿和你有关吗,你就问问问问问问,朕现在只关心金玉赌坊还有多久到!"
话音落下,车前的马儿就及时“吁——”的一声停了下来。
“小公子,金玉坊到了。”
驾车的正是装扮成管家模样的福常,他撩开车帘:“马上就是中秋了,这东市瞧着热闹得紧,要不小公子先办事,老奴去瞧瞧有什么新奇玩意儿,好带回宫给陛下讨个乐儿?”
赌坊鱼龙混杂,人多了反而不好办事。
景暄也就应道:“行,给太妃选些胭脂,给景翊带些糖人儿。”
“得嘞!
福常麻溜儿地没入东市的拥挤人群。
景暄跳下马车,用手中玉扇指了指面前那台金碧辉煌的门头:“这就是你说的那金玉坊?”
华停也跟着跳下车:“就是这家,整个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赌坊,后门出去便是章台巷,章台巷再过去就是洛安河,那柳丑儿平素最爱在这儿赌,几乎夜夜不归家,保准一找一个着。”
“行。”
景暄稍带勉强,似是对这浮艳的门头略有嫌弃,但到底还是走了进去。
他本就生得极好,肤白如瓷,眉黛如墨,一双桃花眼内勾外挑,只随意一睨,就是说不出的骄矜明媚,风光潋滟。
今日恰又穿了身金陵新进贡来的云绫锦,广袖红衣,金冠乌发,腰身被钑花银带束得极窄,再摇着把玲珑剔透的玉骨扇,往门口松松一站,便生生以一人之姿压下了这金玉坊的满堂金玉。
任是谁都能看出这必是顶级的钟鸣鼎食之家才能将养出的真正人间富贵花。
赌坊的博头见状赶忙全都迎了上来,殷切笑问:“这位公子瞧着眼生,不知是何方贵客,今日莅临金玉坊,又是想寻些什么乐子?”
景暄:“乐子不寻,来寻人。”
博头:“寻怎样的人?”
景暄按着华停的描述,懒洋洋道:“一个身形矮小,面上有疤,还爱戴着个奇丑面具的人。”
“哦,您说柳丑儿啊。”博头恍然,赔笑道,“可不巧了么,他这会儿正赌着呢,只是输得有些多,若这时前去打扰,怕是容易落个不痛快。”
说完,抬首示意。
景暄果然跟着他的视线看见大堂中央人潮最拥挤处里,一个褐衣小个子正输得骂骂咧咧。
他对面的紫衣公子则穿着江南最好的云锦,踩着新式的官靴,腰间玉佩是连他都少见的上乘,身前银两更是堆积如山。
华停附耳蛐蛐:“这柳丑儿就人菜瘾大脾气差,还又穷又爱赌,性格极为古怪,生意也难做得很,非常惹人讨厌。”
景暄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紫衣公子身上:“也就是说我若直接找那柳丑儿,哪怕许以重金,他也不一定同意为我制药?”
“是的。”
“行吧。”景暄合扇一指,“那就他吧,那个穿紫衣服的,我跟他赌。”
景暄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小,清脆如玉的少年嗓音在一众赌徒喧闹中又显得格外突兀。
因此全场唯一一个穿紫衣服的倒霉蛋当即就抬起了头,等看到声音源头时,先是被对方的美貌一怔,随即就嚷嚷道:“你谁呀,小爷我凭什么跟你赌!”
景暄想都没想,眉尾一挑:“就凭你长得比我丑。”
紫衣倒霉蛋:“??”
什么东西?!
平心而论,他虽然长得确实不如眼前这红衣嘴欠哥美貌惊人,但那也绝对算得上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堂堂正正,还从未有人胆敢当面诋毁过他的容貌。
这是哪里来的不长眼的竖子!
紫衣倒霉蛋显然也是个不经激的,随即一脚踩凳,一手拍桌,生气大喊道:“赌就赌,爷爷今天不让你输得满地找牙,我谢不辞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谢不辞?
长安城里有这号纨绔?
景暄脑中一搜,没搜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也不重要。
想着,他便走过去,用扇子拨开一脸呆愣的柳丑儿,顺势坐上他位置:“说吧,赌什么?”
谢不辞:“……”
柳丑儿:“……”
你谁呀!
柳丑儿第一个不服:“这可是我的赌局,你来凑什么热闹!”
景暄想都没想:“你还有筹码?”
柳丑儿:“。”
景暄两指一夹:“给你一百两,坐这儿给我鼓掌。”
柳丑儿:“。。”
景暄把两条长腿搭到桌上:“顺便我帮你把输的赢回来,然后再同你做一桩生意,不然你别想竖着走出这家赌坊。”
柳丑儿:“。。。”
他黑着脸,一把扯过银票,在景暄身旁老实坐下,看来是服了软。
似乎也没有华停说的那么脾气古怪不好交流嘛。
倒是把对面的谢不辞给气笑了:“这是到小爷面前装起款儿来了?那你可真是找错人了,整个江东淮北谁不知道我不辞最不缺的就是钱,所以要赌可以,但还敢问兄台贵姓,好让小弟知道回头若赢了,该去什么地方要债。”
原来是江南来的。
景暄侧眸:“你认识?”
华停摇头:“没听过。”
“哦。”景暄应了一声,重新回头,“我贵姓宣,贱弟你也别太客气。”
贱弟谢不辞:“……”
艹了大爷了!
“姓宣的!你他娘!”
“诶诶诶,谢公子!”眼看谢不辞就要爬过赌桌来打人了,博头们连把他拦腰抱住,慌声哄劝,“咱赌桌事,赌桌毕,有啥不满的靠骰子说话,毕竟在这金玉坊里,吵赢了没什么,赌赢了才是真本事,您说是不?”
这倒也是。
他谢不辞别的不行,吃喝玩赌绝对是一把好手,他今天非好好教教这个死装逼的做人不可。
于是他直接大手一挥,抄过骰盅,一把扣住,对着景暄阴笑道:“摇花色会不?”
景暄把扇子一合,眼睛一眨,一脸无辜道:“不会呀。”
“嘁。”谢不辞当即发出一声讥嘲,“行吧,那我就教教你规矩,免得别人回头说我欺负傻子。”
说完,他就把骰盅掀开,露出碗型底座里的三枚骰子。
“看见没,这一个骰盅里有三枚骰子,如果摇出来三枚骰子的点数都不一样,就叫没花色,直接重摇。”
“若摇出来,其中有两枚骰子的点数一样,就算有了花色,那剩下另一枚骰子的大小就是点数的大小,谁点数大,谁便赢了。”
“除此之外,如果摇出四五六顺子,就是赢两倍,若摇出三个一样的豹子,则赢三倍,其中三个六最大,算赢五倍。”
“每人轮流坐庄,由庄家定当局的赌注大小,输了下庄,赢和平就连庄,一直连到人有人玩不起认输为止。可明白?”
“明白,这么简单的规矩,傻子才不明白。”景暄说出的话一如既往地欠揍。
谢不辞却没跟之前一样恼,只是讽笑:“那就好,你是新手,第一把让你坐庄,你想赌多大?”
景暄反问:“他输了多少?”
“一百七十六两。也就是他未来一整年都得给我卖命。”谢不辞笑得意味莫名。
看来也是个冲着柳丑儿名声来的。
“行,那第一把就随便赌个小的,一百七十六两,我赢了他便替我卖一年命,输了我家小厮替你卖一年命。”
话音落下,柳丑儿本就畸形的面部瞬间黑得如百鬼夜行,华停也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景暄认真安抚:“没事儿,给谁卖命不是卖,我还比他好看点,你们说是不?”
柳丑儿:“……”
华停:“……”
“公子,你到底行不行!”
华停咬牙切齿。
景暄说:“你猜。”
说完直接摇盅,开盖。
六点,恰好绝杀谢不辞的五点。
景暄长舒一口气。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不过我家里还有事,今日就先到这儿吧。”
说完,拉起柳丑儿和华停就欲转身离去。
然后就被五个突然蹿出的猛男拦住了去路。
谢不辞狞笑:“宣公子,咱们可说好了的,赢家必须连庄,除非投降认输,你莫非想碰一把运气就走?”
景暄看着面前五个高出他一个头的大汉。
行吧。
怪他今天出门没带李逵们。
“你怎么这般开不起玩笑。”景暄坐回座位,“我是那种输不起的人?笑话。五百两!”
似是为了挽回自己的尊严,景暄直接拍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全场顿时哗然,五百两,那可够普通人家整整三年的吃穿用度了,竟就被这么随手甩了出来?
唯有谢不辞毫不在意,只是勾唇一笑:“跟。”
景暄五点,谢不辞四点。
“竟然又赢了?”景暄眉尾一挑,毫不犹豫,“那我再押一千两。”
谢不辞跟得毫不犹豫。
景暄又赢。
景暄又押两千。
还赢。
再押四千。
依然赢。
这下赌注一下竟就来到了八千两。
要知道这那可是许多老百姓挣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饶是见惯了金玉坊纸醉金迷的围观众人们也不由得攥紧了掌心。
身旁的柳丑儿看向景暄的眼神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华停更是充满了震惊与敬畏。
他竟不知道他家陛下还有这等手艺?
反倒是已经输了近一万两的谢不辞还兀自气定神闲地调笑道:“宣公子,风水轮流转,运气可没一直好的,按你这样的赌法,这把一输,可就什么都不赢了,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八千两而已,有什么好考虑的,反正我都能赢。”景暄压根儿没当回事,随手再扔二千两,“一万两,凑个整。”
“宣公子大气!”
谢不辞当即大手一挥,飞快摇骰,果断扣下,麻利开盅。
全场爆发惊呼。
这一回景暄又摇出了六点,而谢不辞竟然摇出了四五六的顺子,不但赢了六点,还是赢两倍。
也就是说单这一把,宣公子就输了两万两。
这几乎已经是一个普通富商的全部身家了。
围观的众人瞬时冷汗涔涔。
景暄也微变了脸色,不等华停劝阻,就直接喊道:“再来!”
“行。”谢不辞就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人,扯着唇角笑道,“那就还是一万两。”
说完,开盅。
六点,又赢。
再押一万,四五六,赢双倍。
又押一万,豹子四,三倍赢。
三轮下来,这宣家公子竟然又输出去了六万两。
哪怕对京城真正的富贵人家来说,这也绝对是值得冒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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绞痛汗的数字了,而景暄掏出来的那摞厚厚的银票也已所剩无几。
柳丑儿和华停的脸色都已变得惨白。
谢不辞也已然做好了收网准备,瞟了一眼景暄剩下的本金,说了声:“五千。”
便自信一笑,扣下骰盅,打算结束赌局。
然而却在即将开盖的那一刻,被三根凉玉般的手指给钳住了手腕。
谢不辞脸色一变,猛地抬头,正好对上景暄那双盈盈笑着的桃花眼。
“既是最后一把,那不若让在下亲自开盖,也好死个明白。”
景暄笑起来的那一刻,如春水桃花,灼华灿然,好看得让围观群众都不禁心头一荡。
谢不辞的脸色却白了下去。
他当即就想挣开景暄的钳制,然而无论他怎么用力,却全然不能动摇对方分毫。
博头到底是在赌坊厮混了多年的人精,见到这场景,哪儿还有不明白的,道了声“得罪”,便从谢不辞手下接过那骰盅,掀开了盖子。
里面果不其然又是“四五六”三个数字。
旁边不明就里的众人立时忍不住惊呼:“这几把下来,愣是没见谢公子摇出过四点以下的花色,真是好手气啊!”
“可不是好手气嘛。”景暄松开手,往后倚上靠背,摇着扇子,笑得风流明媚,“你们谁用了这样的骰子都会有这样的好手气。”
众人还没明白,博头便已将骰盅端起,递到了众人面前。
众人这才发现这三枚骰子上的六个面竟然都只有四、五、六这三个数字。
难怪最近几把从未摇过四以下的数字,原来竟是出千。
众人当即愤然,甚至还有之前输给过谢不辞的人要求他退钱。
谢不辞一时羞愤不已,刚想驳斥,却被景暄抢先开了口。
“诶,你们这些嚷嚷着要让谢公子退钱的人倒也不必急,我想以谢公子的身家气度,这些出千的骰子怕是轻易不与常人用。至于今日为何骗我……”
景暄惹人欠地一笑。
“想来是因为我今日说的话又实在太过欠揍,惹得我们心高气傲的谢公子好大一个不痛快,所以才想着要我当众出个丑,我可说得对否?”
“你也知道你欠揍!”他说得自然全都很对,可是谢不辞被他气得根本不打算领情,黑着脸咬牙道,“反正今天是我技不如人,那要杀要剐随你便!”
“诶。”景暄摆了摆扇子,一副大善人模样,“我几时说过要杀要剐了?而且你能用出千的方式赢我这么多,也算你的本事,我连赌资都不需你归还,又何谈得上要杀要剐?”
谢不辞:“?”
这是什么意思?
谢不辞和围观众人都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景暄笑了笑,又用扇子点了点骰盅:“都说了,赌桌事,赌桌毕,有什么事。所以你若要有本事,就跟我再赌几把,咱们都用出千的骰子,谁赢了,谁就是真正的老大,你看可好?”
那自然好。
对于谢不辞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了,于是当即应下,拿起骰盅便打算继续。
却没想景暄扇子一挡,又说了声:“慢,我还没说完呢。”
“你又有什么事啊祖宗!”
谢不辞被烦得不行。
景暄却很自在:“你看,咱俩显然都不是缺钱的人,在这儿纯赌些腌臜俗物也没意思,不如咱们再加一条,谁若是输了,谁就把输的钱全都兑换成铜板,亲自送到城西流民聚集处,挨家挨户地发放,边发还要边大喊三声对方天下第一大善人,且此生永不再入赌场,你看如何?”
他看不如何,他可丢不起这脸。
但事已至此,他理亏在先,他不想答应也得答应,谢不辞只能咬牙同意。
赌局由此继续。
因为谢不辞上一把出千被抓,赌局失效,便再次轮到了景暄坐庄。
景暄点了点自己剩下的银票,直接推出:“五千,全押。”
区区五千。
“跟。”
谢不辞沉着脸色,猛力一摇,掀开骰盅。
全场又一次哗然。
竟是三个五。
看来那宣家公子这次是要彻底输个干净了。
然而景暄却只是微微一笑,说:“不好意思,我赢了。”
说完,掀开骰盅,三个六,绝杀。
全场彻底震惊。
要知道,摇出三个六的豹子可是赢五倍,五千的赌注就会直接翻成两万五。
也就是说这宣公子这一把便赢回了两万五。
这人果真有点运气。
谢不辞咬牙:“继续!”
景暄:“行,那就继续两万五。”
谢不辞咬牙开盖,三个六赫然出现。
他长舒了一口气,看来终于可以把对方彻底赶出赌坊了,得意的笑容不禁从唇角浮现。
然后中道崩殂。
因为景暄竟也是三个六。
谢不辞已隐觉不对,但事已至此,没有退路。
景暄下注两万,他三个四,景暄三个六。
景暄又下注两万,他三个五,景暄还是三个六。
景暄再下注两万,他心态失衡,一个不慎只摇出四点,景暄却依然是三个六。
他不信这人当真有这样的运气和手法。
眼看总共已经输出去了二三十万银票,谢不辞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抢过景暄的骰盅,盅盖一开,才发现那三颗骰子上竟然每一面都刻着六。
“姓宣的,你别欺人太甚!”
谢不辞一把将骰子重重地扣在桌上,一张俊脸已经彻底变成了他衣服的颜色。
景暄却依然只是好整以暇地摇着扇子,挑眉懒道:“我怎得欺人了?我只说了我们都用出千的骰子,我又没说一定要用你出千的那种骰子,怎么就算欺人太甚?”
“你!”
谢不辞一声震怒,却发现自己竟然无从反驳,因为对方确实没说过一定要用他出千的那种骰子。
好啊,好啊。
敢情这人从头到尾就是把他当猴耍!
他一把拽住景暄的衣领:“你别太得意!”
他一身华服,居高临下,身后家丁罗列,气势悍然。
然而只是痞懒靠在椅子上的景暄却似是丝毫不惧,懒洋洋地挑起眼尾,于春水桃花中裹出些冬末的寒意:“我自是不会得意。只是江南今夏,水患成灾,朝廷拨出白银不断,府衙却说钱库已空,流民无所,我倒不知你是哪家的官家公子,竟敢远上长安,还有如此气派。”
他说得浅淡微缓,不紧不慢,做派似乎还是那个纨绔的做派,可在一眸一色之间却又分明像换了个人。
谢不辞不禁怔然。
华停也有些呆愕。
他家陛下这一番话怎么像是突然长出了脑子?
旁人更是一动也不敢动。
场面由此静滞。
还是景暄自己觉得今天这逼也装得差不多了,才捏着两根手指把谢不辞的手从自己衣领上拿开,然后偏头对博头道:“我听说你们金玉坊是长安最大的赌坊,这赌注想必自是能替我收回吧。”
博头到底见惯了大场面,猛然回神,连忙附和,语气也恭敬了许多:“自然,自然,这谢公子也是守信之人,必不会食言,还请公子放心。”
“行,那我也就不多逗留了,阿华,带上柳丑儿,我们走。”
“是!公子,柳……等等!公子!柳丑儿不见了!”
“???”
景暄闻言连忙回首,却发现本该好好坐在他身旁给他鼓掌的柳丑儿竟不知在何时没了踪影,甚至还带走了自己给他的一百两银票。
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赌坊外就突然传来了兵甲相撞的沸声喧哗,以及中气十足威慑震天的一句:“银鹤卫奉襄定王之命前来捜査,蕞尔刁民,速速跪下!”
喊完,景暄就越过繁杂人群,透过金玉坊浮夸的门头,远远看见了寒银盔甲冷霜剑戟之后,端坐在青骢白玉鞍上的清肃男子,披着玄色大氅,衬得本就薄淡的眉眼愈发寒凉漠然。
还是那种可以面不改色让华停刷三个月恭桶的寒凉漠然。
华停:“……”
景暄:“……”
短暂的僵滞。
“跑!!!”
7.逃妾
第七章
灯火如涌,风紧扯呼。
“陛下!他怎么会在这儿!”
“朕怎么知道!”
“那柳丑儿又跑去哪儿了!”
“朕还没问你呢!”
“那你带出来的银票有没有揣好!”
“废话,现在国库这么穷,朕怎么可能不揣好!”
“所以我们现在该往哪儿逃!”
“朕又没来过!
“臣也没有!”
“那你就等着被抓回去刷恭桶吧!”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景暄和华停就以最熟练的速度和最敏锐的嗅觉一把抄起桌上的银票,挤过赌坊嘲杂的人群,翻过后门高高的院墙,钻过街道间逼仄的暗巷,逃进了赌坊后的章台巷里。
朱瓦流离,玉勒争驰,琥珀琼浆,美人千金,他们全都顾不上看,只来得及拼了命地飞速奔跑。
直至彻底听不到那银鹤卫的动静,也彻底跑不动了,两人才借着一株巨大金桂的掩映,扶住一堵窄矮的院墙,开始剧烈喘气。
华停想着那没有尽头的恭桶,脸都白了:“陛下,襄定王这次是不是想让我死啊,不然怎么带那么多人来。”
景暄面颊被夜风吹得红扑扑的:“你想得美,你还配不上动用银鹤卫,顾放这次不是冲着咱俩来的。”
“那是冲啥?”
“朕怎么知道,那银鹤卫是他的亲军,又不是朕的亲军。”景暄虽这么说着,却也没有停下推测,“但我总觉得这事儿和谢不辞有关系。”
“谢不辞?”
“嗯,你看他的派头可是寻常公子哥儿的派头?”
华停喘气摇头:“便是我也戴不起那么贵重的玉佩。”
“这就是了,而且他还穿着官靴,非官家子弟绝不敢在长安做如此穿着。可今年江南水患,江东淮北两州的府衙全都嚷着花光了银钱,他如果当真是江南来的官家子弟,又怎么敢如此张扬,是生怕他家三族的脑袋掉得不够干净吗?”
景暄微缓了喘气,思路也变得清晰。
华停还是不太明白:“那你的意思是襄定王是来抓谢不辞的?”
“不是。”景暄答得果决,“他要真想抓人,绝不会摆出那么大的虚架子,还非得让人先在门口那么大喊一句,又不让人守着后门,这不摆明了是想让人跑嘛。所以我怀疑他是借着要查谢不辞的名头来查金玉坊。”
“金玉坊?”华停一愣,“这有什么好查的?”
大宴并不禁赌,也无宵禁之令,金玉坊又向来号称有官府背景,是以也少有寻常小赌坊那样为了诱赌而谋财害命的勾当。
就算有,也该归京兆尹管辖,怎么就惊动银鹤卫了呢?
见他还没明白,景暄不禁在心里替右相哀叹了两秒,堂堂一世名臣,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傻孙子。
但他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如果谢不辞并非江南人士,却非要打着江南官家子弟的名头在金玉坊这种地方张扬行事,那就说明是有人想让京师的权贵和百姓都注意到江南这块地方。而江南现在最缺的是什么,赌坊里最多的又是什么?”
华停终于反应过来:“钱?!”
“对,就是钱。”景暄用扇子撑着腰,努力平复喘息,“虽然今年多雨,江南水患的确较前两年严重,但自先帝时期便有了成形的治灾之策,多年治理经验又摆在这儿的,朝廷还拨出了巨额白银,江东淮北的两州府衙怎么会就亏空成这样?”
“我知道。”华停这次终于毫不犹豫,“我祖父天天在家里大骂,江南两州,国之蠹虫。”
景暄默认:“是个人都知道他们贪了,可到底是为谁贪的,怎么贪的,又为什么贪,一整月下来,竟毫无头绪。而且今年拨出的白银是户部去年新铸的一批银锭和铜钱,皆印有批次编号,一旦流通入市,便极容易追根溯源找到贪墨之人。”
“所以他们就……”华停恍然,“利用赌坊洗钱?!”
景暄默认:“十有八九。顾放应该是得了什么线索,所以才故意闹出大的阵仗,好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他说这话时,虽依旧扶着墙,呼吸微重,面目绯红,丝毫不掩方才逃跑时的狼狈,可却眸色深然,语调冷淡,让华停竟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顾放的影子。
那种在马车上的奇怪感觉也随之再次涌来。
他家陛下……
难道真的在及冠之后重新长出了个脑子?!
还不等华停开始幻想过两个月自己及冠之后是不是也能达成如此突破。
他面前的景暄就突然抬头:“等等,不对,如果顾放打算放跑谢不辞的话,那谢不辞岂不是也……”
“啊!草!”
不等景暄说完,一个紫色身影就从矮墙那头翻了过来,顺着一把跌落在地。
“唉呀妈呀,累死老子了,比老子爬蜀道山都累,那群当兵的怎么这么能追!”
景暄:“……”
华停:“……”
“艹!你穿得这么扎眼的人别跟老子躲一个地方啊!”
景暄说着就死命开始把谢不辞往外踹。
谢不辞一边抵抗他的拳打脚踢,一边忿忿道:“你以为老子乐意,从金玉坊出来就这一条路,老子还不想跟你一起呢,你以为你穿的不扎眼?就你这脸往那儿一杵,披个麻布袋子都扎眼,好意思说我!”
“那你还不赶快滚远点!”
“我倒是想滚远点,但前面都是官兵把守,我往哪儿滚!”谢不辞显然也不是脾气好的,“而且小爷我跑是不想耽误正事,你个纯来赌钱的跑什么跑,莫非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谢不辞质问得理直气壮。
景暄更理直气壮:“要你管!”
谢不辞混不吝的:“不让我管,我现在就叫那群当兵的过来,咱们同归于尽!”
景暄:“你!”
“你千万别!”还没等景暄驳斥,他身旁的华停就一把跪了下来,悲怆哭道,“我们公子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只是从襄定王府上携款逃跑的男妾,如果就这么被襄定王抓了回去,肯定命就没啦,还请谢公子大恩大德,放我们公子一命吧!”
说着,这位堂堂相府小少爷竟二话不说就是一拜。
景暄:“???”
他瞳孔震愕。
但显然华停对于恭桶的恐惧已经战胜了对皇权的敬畏,一脸涕泗横流。
“那襄定王表面看着是个正人君子,其实背地里就是个好色残暴之徒,就因我家公子貌美,便强行拐入府中,将他圈禁起来,夜夜折磨,所以我们公子不得不跑啊,今日来赌坊赌钱也只是为了多挣些盘缠而已,所以谢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揭发我们家公子啊!”
华停说得主仆情深,好不感人。
谢不辞不禁动容:“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生得如此貌美又如此有钱,原来背后竟是可怜之人,既然这样,那不如你跟了小爷我吧,我也有钱,还年轻,而且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癖好。”
他说得似是认真。
景暄:“……”
滚啊!!!
这个世上怎么这么多变态断袖!
都给他滚远点!!!
景暄一脚猛踹:“做你八辈子的青天白日梦,老子都不可能和你这种本事连老子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的男人有任何关系!”
“你!”谢不辞还从来没被人如此厌弃过,当即震怒,旋即冷笑,“行,瞧不起我没本事,那你便找个有本事的去。”
景暄:“???”
啥意思?
他还没反应过来,谢不辞就已经猛地转头,朝矮墙外人来人往的街道大声喊道:“那群当兵的,你们襄定王逃跑的绝色男妾就在这儿,把他抓回去,保证你们重重有赏!”
喊完,双指一吹,一声口哨,一个大汉就从天而降,捞起谢不辞,几下就消失在了重顶飞檐之中。
景暄:“……”
华停:“……”
草草草,畜生啊!
就欺负他出门没带李逵是不是!
然而他也来不及愤怒指责了,因为在“你们襄定王逃跑的绝色男妾”这几个字被喊出后,整条嘈杂熙攘的街道就在一瞬间陷入死寂,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他们看了过来。
刚刚缓过劲来的景暄只能一把抄起华停,开始继续逃亡。
然而街道那头的银鳞卫在听到这边传来的消息后,经过短暂的震惊疑惑,已经迅速向顾放的方向禀报而去,身后的路是彻底断了。
再往前则已经快到东市尽头,又有京兆尹的府兵在巡逻把守。
他又没带暗卫,更不像那些习武之人会上天入地,是以谢不辞这么一喊,竟把他变成了瓮中之鳖。
果然,他平时扮演的纨绔无赖还是太过要脸!
眼看已经没了寻常出路,景暄只能拉着华停就拐进巷子尽头一间极不起眼的瓦舍,掏出一张百两银票,“啪”的一下拍到了班主跟前:“让你们班子里所有人都给我闭严嘴,然后立刻马上给我们找两套行头扮上,事成之后再给你一千两。”
班主:“这……”
景暄咬牙,语速飞快:“如果嫌一千两少那就两千两,足够你们整个戏班子一整年吃喝不愁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们这间瓦舍早已没落,又没生意又没钱,班主自是不会嫌这一千两少。
“可是我家的杂剧班子都被借到隔壁唱曲儿去了,现在只剩下几套旦角的行头了,您二位……”
他二位显然是小生。
景暄对女装着实有几分排斥,可是银鹤卫的搜查追捕之声已远远从章台巷那头传来,眼看就要逼近。
为了他不抄书,为了华停不刷恭桶。
景暄心一横,牙一咬:“旦角就旦角,马上给我们扮上,越快越好,越丑越好!”
“得嘞!”
班主立即高高兴兴地收下银票,招呼过班子里的人就开始给两人上妆。
景暄也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只能胡乱地把那些繁复的衣裙往身上一套,再任凭那群人给他戴上头冠,涂脂抹粉,动作迅速生猛得他快睁不开眼。
等到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铜镜里的他已一身明黄宫裙,披珠串云肩,戴点翠凤冠,粉黛勾出琼鼻朱唇,眉如远山,本就姝色秾丽的一双眼更是深深晕染出胭脂色。
头顶的珠钗摇碎烛光,落入他眼底,好像漾开春光无限,轻轻掀眸,便自成惊鸿如画。
尽管因着时间仓促,画得草草,可只这一眼,便似比那章台巷里最负盛名的花魁娘子还要夺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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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竟有生得这般好看的男子。
饶是见多了各种美人的勾栏瓦舍,众人也不禁一愣。
然后下一秒这勾心夺魄的美人就震怒道:“谁让你们给我画这么好看的!我要的是平平无奇的丑!”
虽然粉黛胭脂都已涂抹极厚,打眼一看定不能认出是他。
可是这群人非要给他画这么好看,这不就是引得人细看嘛,而这一细看,谁能认不出他。
毕竟这整个长安城里除了他还有谁能长成这般天仙模样。
景暄想着,拿起笔就打算给自己画个大嘴巴子。
结果还没动手,外头就传来了班主刻意的大声惊呼:“哎呀!几位官爷是因何事莅临小店啊,前头是我们姑娘们的换装地方,官爷们你们何故硬闯啊!”
艹!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景暄顿时也顾不上补妆,抢过一方绢帕,拉起华停就准备再往瓦舍深处里跑。
然后身后就传来淡淡一句:“这两位姑娘的身姿着实豪迈。”
景暄:“……”
华停:“……”
那一刻,他们似乎看见了白无常在向他们招手。
他们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顾放却已经挑了瓦舍里最好的位置,施然落座,下属也早已屏退了闲杂人等。
顾放接过小厮战战兢兢地递上来的一盏好茶,浅浅吹开,语调松然:“本王瞧着这位黄衣姑娘的行头,倒似要唱霸王别姬。”
景姬:“……”
他硬着头皮,转过身,低头行礼:“是。”
这一声“是”中多少包含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顾放却似并未听出,也未叫他抬头细看,只是兀自吹着茶,然后轻描淡写地扔出几个字:“嗯,那就唱吧。”
说完,掠眼,朝着身形更加僵硬的华停,平淡说道:“你也唱,唱不好,整个戏班子一起砍头。”
景暄:“……”
华停:“……”
戏班子:“……”
砰!
华停直接两眼一翻,轰然倒地,倒地前还借着头饰的掩映给景暄送来了一个“自求多福”的悲悯神情,说完,就与世长辞般地阖上了眼。
景暄:“…………”
他牙一咬,脚一撇,腰一歪。
顾放垂眸开口:“你不准晕。”
已经晕到一半的景暄:“………………”
艹!
这个背信弃义的华停,竟然不把活命的机会留给他,信不信他回头就诛了华家九族!
然而华停已经像一具尸体一般被班主硬生生地脱了下去,得以逃出生天。
景暄只能硬着头皮,被班子里的人哆哆嗦嗦地一步一步送上了戏台,顺便还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剑。
可是他哪会唱什么霸王别姬。
他就是个几把霸王!
但事已至此,他会唱也得唱,不会唱也得唱。
还好为了维持他纨绔子弟的形象,他平日里也没少浸淫梨园,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顾放又是个没有闲暇生活的,万一能糊弄过去呢。
景暄深吸一口气,把剑一背,摆出一个像样架势。
整个戏班子的人都随之深深吸气,把心提到胸膛之上。
顾放更是理了理衣摆,好整以暇,注目以待。
然后景暄便手指一捻,腰肢一转,朱唇一启:“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年年年———啊!痛痛痛痛痛!”
景暄反握着剑背身扭腰的那一刻,一声唱腔而出,竟让戏班子的人都仿佛看见生机一般欣喜睁大了双眼。
然后下一秒,他们那一双双睁得极大的双眼,就看见扭过腰的景暄突然像抽了筋般卡在原地,爆发出欲哭不哭的狰狞呐喊。
他们瞪大的瞳孔里瞬时绝望地倒映出了黑白无常亲切的身影。
然而再下一秒,他们又看见那本来岿然安坐的襄定王竟在一瞬间就落上戏台,一把搂住那“虞姬”的腰,温柔地替他扶正了身形,还抚过了鬓边碎发。
他们觉得又像活了过来。
但那“虞姬”却毫不领情,不但不谢,反而如碰见洪水猛兽一般,直接反身一推,一剑指向襄定王的咽喉:“顾放!你要是再敢把我关起来,我今天就死给你看!”
他美目圆瞪,朱唇紧咬,语带哭腔,满身愤懑,面容凄艳,竟大有真虞姬再世般的贞烈不屈之势。
而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襄定王竟也就那样任凭用他剑身抵着,然后垂下眼眸,用一种平淡至极又隐隐哀伤的语气说道:“你便这般恨孤。”
景暄:“?”
“是不是哪怕孤把全天下最好的一切奉上,也挽不回你的心和人。”
景暄:“??”
顾放身旁最亲近的下属也猛然跪下。
“小主!虽殿下与您有万般误会委屈,但他真的一心只为您好,如今整个东市人人皆知殿下府中最受宠爱的绝色男妾逃了,殿下甚至不惜动用银鹤卫的力量大肆搜索,您若再不跟着殿下回去,殿下这一生怕是就要完了,小主!”
景暄:“…………”
华停:“…………”
戏班:“…………”
“?????”
8.有孤
第八章
什么东西?!
饶是戏艺精湛熟练如景暄,在听完这突如其来的一长串的肺腑之言后,也不禁震大瞳孔,愣在原地。
旁边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戏班子众人更是彻底呆滞。
襄定王的绝色宠妾?
恨襄定王所以逃了?
但襄定王不但没有怪罪反而出动了银鹤卫的力量前来搜寻,甚至还当众深情告白?
……
好精彩的戏码!
好缠绵的爱恨!
好刺激的桥段!
戏班班主仿佛看见了什么重振瓦舍的商机一般,当即眼冒精光,掏起纸笔就开始奋笔疾书,唰唰记录起文学创作的灵感。
戏班子里的其余几位姑娘则呆立原地,看着台上两人,明显一副道心破碎的模样。
襄定王?
宠妾?
襄定王竟然有宠妾?!
要知道,在过去八年里,整个长安城中但凡涉及女子心仪男子的排名,襄定王若排第二,那便无人敢排第一。
原因无他,只因众所周知,襄定王不但生得芝兰玉树,清雅若霜,还文韬武略,位高权重,为人更是渊渟岳峙,光风霁月。
在有如此才貌权势与地位的同时,竟还洁身自好,高山景行。
这么多年来每日里除了国事便是国事,衣食起居无一奢靡,行欢作乐之举更是从未提及,更别说有出入烟花之地或任何沾染女色的流言传出。
端的是苍松翠柏,鸿俦鹤侣。
是以便成了待字闺中的女子们最想嫁与的人选。
毕竟哪家女子能不爱一个长得好,品行好,地位高,权势大,还完全不用担心对方会在外头拈花惹草的好儿郎呢。
只是如今看来,这万里挑一的梦中情郎的确不拈花,但却好像要惹草啊!
这“草”似乎还格外的不好惹。
“顾放!你……”
景暄反应过来,羞而咬牙,一举持剑。
寒利的剑芒眼看就要划破顾放颈间苍白的肌肤,景暄却紧攥剑柄,死都没有更近一步。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骂!
顾放属下方才那番言论虽属实为荒腔走板,无稽之谈,但也显而易见地给出了暗示——在谢不辞那龌龊报复的一喊后,顾放已经决定将计就计,用“搜寻逃妾”这一借口,为银鹤卫的真实目的打掩护。
这就说明这一次银鹤卫并没有从金玉坊里搜出满意的线索。
所以若是他现在当众就拆了顾放的台,这个借口不能坐实,那顾放调兵搜查的行为师出无名,必会引得各方揣测不安,金玉坊幕后之人也必然会更加提防谨慎。
也就是说如此荒唐无理的戏码,他不仅要陪顾放演,还一天之内要演两遭。
景暄简直怀疑这一切都是顾放故意为之。
可不管是不是故意为之,大局当前,他身为天子,都没有额外的选择余地。
景暄纤细白皙的手指攥出绯红的颜色,面容藏在脂粉之下看不出具体神情,但人人都能从他牙根处发出的细微摩擦声中而听出那一字一句的杀意:“对,我就是恨你,所以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他说得挑衅至极。
顾放眉眼间的哀伤却越发平静而无力:“可你明知,就算孤死,孤也绝不会让你伤到毫分。”
话音落下,围观的女子小倌瞬时纷纷捂住胸口:“天啊,他好爱,我好感动!”
正被他深情爱着的景暄:“……???”
这群人是不是瞎!
就顾放这眼睛,看头过年的猪都能被冻死,和爱有什么关系?!
马上中秋了,能不能吃点好的!
“那你就去死!”
景暄忍无可忍,真心之语,脱口而出。
顾放倒也不恼,依旧平静温淡:“若能让你欢喜,那孤这便去死。”
说着便往前走了一步。
凉薄苍白的皮肤擦过剑锋,鲜红的血珠乍然涌出。
景暄瞬间慌了阵脚,大喊:“顾放,你疯了吗!”
“我没疯。”顾放平淡看着他,“你知道的,只要你愿意,孤从来不怕为你去死。只是若孤死了,这天下又有谁还能替孤护着你。”
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轻淡温和,眼睫也只是就那样浅浅垂着。
围观的群众们却已经有人开始捂着嘴巴感动地无声哭泣。
景暄:“……”
这群人有病吧!
顾放又说:“而且你方才如此着急于我,说明阿绥,你心中总还有我。”
阿绥是母后给他起的乳名,因盼他顺颂时祺,秋绥冬禧,一生安好,而这乳名只有最亲密之人才知晓,父皇母后死后他便很少再听到。
顾放上一次这样叫他也已经是记不清的很久以前了。
以至于当顾放就那样垂眸看来时,景暄一时竟不敢迎视,只来得及仓惶躲过视线,心虚凶道:“谁着急你了,你别自作多情,我只是不想和你同归于尽,而且我堂堂七尺男儿,何须你护,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和你回去!”
景暄努力说得理直气壮,天生易红的耳根却出卖了他的思绪。
顾放语调慵淡:“你这般的美貌,若流落章台,后果你可曾想过。”
景暄:“?”
顾放:“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替你那年迈的老仆考虑一二。”
景暄:“??”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怀抱满满的胭脂水粉和糕点糖人的福常就被几个士兵架着胳膊“请”了出来,冲景暄赧笑道:“那什么,小主子,老奴买东西一时买得高兴了,没留神儿就……嘿嘿。”
福常笑得慈爱又憨厚。
景暄:“……顾放!你卑鄙!”
景暄重新将剑架到顾放脖上。
顾放也不反驳:“不过你放心,即使哪天你不在了,那那位带你出逃的小厮本王也自会替他选好薄席,必不让他曝尸荒野。”
华停的“尸身”当即打了个抖。
景暄:“……”
他的阵营里怎么全是老弱病残!
“算你狠!你把他们放了,我就跟你回去!”
景暄扔下剑,一副终于妥协的模样。
顾放一个示意,士兵们松开了手,福常和华停赶忙溜到了景暄身后。
景暄带着他们气冲冲地往门外银鹤卫早已备好的车辇大步走去,然后在跨出瓦舍大门的那一刻,一声令下:“跑!”
说完,裙摆一提,长腿一迈,脖颈被拎,手腕被拽,一个旋身,天旋地转之间,他就被拎上了顾放的马背。
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景暄看着莫名变高的街景视角和自己面前那张近在咫尺的帅脸,有些懵逼地眨了眨眼。
顾放无奈叹气:“爱妃这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完,双腿一夹,身下的照夜白当即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吓得景暄本能地攥紧顾放胸前的衣襟:“顾放!闹市纵马,你真疯了吗!”
顾放却好像很享受这种疯了的感觉,疾风猎猎驰过,玄氅于夜色里肆意张扬,怀里的人和从前一样,会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急切地流露出害怕又担忧的模样。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孩子,一切打闹怒骂,皆是笑谈。
而如今怀里的少年已长出坚硬的骨骼,他也再没了可肆意纵马驰骋的自由与资格。
可是这么多年,他已足够尽职,所以借着国事之命,偶尔放纵一次,应当也不算什么罪过。
顾放开口:“放心,银鹤卫执行任务,早就清肃了街道,不会伤及百姓。且若今夜我不做得足够荒唐,又怎么给那些门阀士族掺我一本的机会,陛下又还怎么趁机褫夺我的权力。”
景暄攥着顾放的衣襟,在他的玄氅裹挟之中,抬起了头。
顾放却没看他:“江南一事,查得隐秘,非朝中高官不可知,可金玉坊里却竟未搜出任何贪墨银两。”
景暄问道:“你是说金玉坊幕后之人,是那些高官其一?”
“或许其一,或许其二,或许连那些高官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一切都未可知。所以今日冒犯陛下,是还需陛下以我侍妾的身份同那谢不辞将赌约进行到底。”
顾放一手持绳,一手紧紧护住景暄的腰。
景暄却未察觉,只是瞬间明白了顾放的意思。
江南此次贪墨数额最少以数十万计,假设只有其中一半流入了长安,也是一笔足够庞大的数字,倘若真是到了金玉坊手里,这笔钱能藏得了一时,却藏不了一世。
顾放今天这么一搜,金玉坊势必会加快动作。
而他和谢不辞的赌资之巨,以达十万,足够在其中混入不少从江南贪墨的那批银两。
届时再分发给城西郊区的那两万流民,靠其巨大的流通性,很快便会几经转手,将这批银子散向整个京师辖地,甚至更远的地方。
那么到时候再追根溯源就难上加难。
到时金玉坊手上拿到的也已经是谢不辞输给他的清清白白的银票,可以随意用作任何用途。
如此难得的送上门的洗钱机会,金玉坊不可能不心动。
这也是景暄当时执意要谢不辞把赌资换做银锭分发给流民的原因。
一是劫富济贫,用那土大款的钱缓解一下京兆府的压力。
另一个则是为了给金玉坊动手脚的机会,毕竟越动越错,这样才能更易找到破绽。
但为什么非要以顾放宠妾的身份!
“你当那群人是瞎子还是傻子,就算朕今天晚上没有被认出,回头也会被那些人派的眼线认出,到时候不是不打自招吗!”
景暄绝不相信顾放会想不到这一层。
果然,顾放很快就淡定答道:“陛下是男子,我的爱妾是女子,又如何会被别人认出是同一人。”
景暄:“?”
顾放:“明日整个东市便会传出,我的爱妾女扮男装逃出王府,又扮女装躲藏,而我不仅动用了银鹤卫,还差点为‘她’自刎,最后更是带着‘她’打马长安,不顾体统,爱得要死又要活。”
景暄:“……???”
女扮男装又扮女装?!
“你在放什么屁!朕堂堂七尺男儿,威武勇猛,雄风昂昂,哪只眼睛看上去会像是在女扮男装!”
景暄简直要被气死。
顾放却依旧很淡定:“陛下放心,你纤细貌美,风华绝代,扮做女子,便是洛神,也不及万一,是以不必担忧。更何况我银鹤卫训练多年,这些传谣的本事还是有的,所以陛下不必多虑。”
“你!!”
景暄还没来得及愤怒指控,顾放就又开了口:“唯有这样才能显得我难得荒唐,等到有人递折子参我,陛下便可一怒之下让我禁足王府,下令一月不得干政,再拿回银鹤卫的调令。如此一来,便可将这滩水搅浑。至于到底能不能引鱼上钩,全看陛下戏艺是否精湛了。”
“而且陛下于瓦舍时愿意陪我演上那一出戏,想来也是心忧江南百姓,陛下必不会推辞。”
顾放说着,便“吁——”的一声,停下了白马,低眸看向景暄,是景暄许久以来未曾见过的坦荡和清明。
他的眼眸实在离得太近,景暄不禁心中一动。
顾放竟愿交出银鹤卫的调令?
他便这么信任于他?
“……”
不对。
那是因为即使顾放没有银鹤卫的调令,银鹤卫上上下下也只会听他一人之言!
景暄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推开顾放,凶神恶煞:放屁!朕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演戏,什么江南,朕一概不懂,也绝对不可能纡尊降贵地去扮演你的什么宠……咕——”
景暄话没说完,肚子就传来了一声绵长的高鸣。
他尴尬地顿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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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放倒似并不意外,低睫盖住眸里笑意,翻身下马,将手递给景暄:“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先带你吃饭。”
他说的“我”,并未称“孤”,也并未叫景暄“陛下”。
语气熟稔之间,竟恍然回到了年少时一起逛街玩耍的浅淡宠溺。
景暄:“……”
他绝不吃这套!
他咬紧牙根,意志坚定,掷地有声:“你放心!朕今天就算是饿死也绝对不会和你这个目无王法、藐视皇权、不仁不义、欺辱君王的狗东西一起用晚膳!”
·
“真香!”
景暄舀起一只胖乎乎热腾腾的大馄饨,和着汤汁往嘴里一送,薄如蝉翼的馄饨皮瞬时入口即化,鲜嫩的馅料和浓郁的骨汤登时包裹住整个舌尖。
皮的滑嫩,馅的鲜美,汤的香浓,交织在一起,连带着刚出锅的新鲜热气,在这个初秋微寒的夜晚给景暄的身心都带来了莫大的舒适与慰藉。
“薛婶儿,这么多年了,还是你家的馄饨最好吃,比宫里最好的御厨都做得都香!”
景暄根本顾不上还穿着女装,埋头囫囵吃着,腮帮子鼓得圆滚滚的。
一旁的妇人正在挂着“暂不迎客”的牌子,闻言不禁笑道:“小陛下真是谬赞了,不过是恰好能做得符合陛下口味罢了。”
“那自然是对我口味的,打小在北地的时候,我和我爹就最爱吃你这口。”
景暄他爹,也就是先帝,起初只是个并不受宠的皇子,因此早早就去了北方封地。
那会儿薛婶儿的馄饨摊就开在了王府后面的那条小巷子里,因为味道好,父子俩没事儿就一起去吃,尤其是他爹每次熬夜练了兵回来,就更爱去吃一碗暖暖肚子。
景暄也就和薛家的小儿子成了玩伴。
后来他爹的爹,也就是他爷爷,当时的皇帝,开始专宠太子,迷信江湖游方,非要到处抓童子陪葬。
薛家的小儿子八字正好能对上,也要被抓走,被他爹撞上,便直接一刀杀了奉命来抓小娃娃的宫中使节。
他爷爷自然震怒,当即便要派太子带兵诛杀他爹。
而时任太傅的顾老爷子,待他爹如师如父,更是大宴三朝元老,满腔报国热忱,早就受不了如此昏庸无能的天子和天子继承者,于是当场以死明谏,以满怀热血为代价,唤醒了满朝士子沉睡已久的报国之心。
十三岁的顾放正是那时候在顾老爷子众门生的帮助下,逃出京城,披麻戴孝又披星戴月地千里奔赴北地,替他爹带来了朝中可用之人的名单,也带来了万千士子的报国决心。
也是那一日,他爹决定反了。
而被他爹救下儿子的薛家父亲,为了报答恩情,也毅然决然地参军报国,最后死在了玉门关外。
薛家的小儿子那时候也才十岁,却没有任何怨言,只是以小小的身躯跪在他爹面前。
他说,他不要荣华富贵,不要金银财帛,他只要进京读书,要高中状元,要成为天底下最好的大官,辅佐最好的圣上,让世间的孩童再不会像他和顾放那样成为没有父亲的少年。
于是他爹当皇帝的那天,便派人接了薛家母子进京,给薛婶在顾放王府后的巷子开了家馄饨摊,又让薛家小儿子去读了国子监。
回忆至此,景暄也就顺势问道:“说起来,清书明年也该参加春闱了吧?”
“是呀。”薛婶提及自己的小儿子,神色间立时多了几分幸福的光彩,“这都好些日子没回家了,天天就没日没夜地在书院里熬着,说明年春闱定要拿个会元不可,这样到时候再问陛下讨个状元当当,也是连中三元了嘞!”
薛清书天赋好,读书又向来刻苦,如今又说出这番志向,看来是从未忘过少时之言。
只是不知待他成为最好的大官之时,自己还是不是那最好的圣上。
景暄瞧着自己身上的女装,再瞧着馄饨汤里倒映出的钗环最后想到他连查都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旨去查的江南贪墨案,唇角不禁流露出些苦笑。
但不等有人发觉,就又很快替换成了风流不着调的笑意。
“那可不行,清书长得好看,朕还等着让他当探花,好在打马长安街的时候给朕撑撑场面呢。”
薛婶儿闻言也乐了:“清书再好看也不及陛下好看,哪还需要别人撑场面?”
“那倒也是。”景暄一点也不客气,“我像我娘,天下第一好看。”
“那可不。”薛婶而也乐意哄着他,一边包着馄饨一边笑道,“我家那小子小时候不懂事,瞧着小陛下好看,以为是个女娃娃,天天嚷嚷着要娶陛下当媳妇儿,结果被小陛下好一顿胖揍,说就算是女娃娃也不嫁给他这种小细腿儿,要嫁也得嫁给顾小叔那种真男人,气得我家那小子看不顺眼了襄定王好多年。”
“还有这回事?”
一直静静替景暄挑着小菜里他不吃的芫荽的顾放,闻言抬起了眼。
馄饨吃到一半的景暄:“……”
“没有!”他毫不犹豫,矢口否认,“我打死都不可能说出这么没有品味的话,肯定是薛婶你记错了!”
他的耳垂已经迅速变成了颊边胭脂的颜色。
薛婶儿却一脸严肃:“绝不可能!陛下您那会儿可是没事儿就和我们家清远讲,你们家顾小叔多好看,多博学,多英勇,多有才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还说如果顾小叔是女娃娃,您以后就要立他当皇后,可惜不是女娃娃,您就只有让他当最大的官,然后天天上朝站在最前面给您看,您都忘啦?”
完全没忘的景暄对上对面顾放的视线:“……”
艹!
他拔腿就跑。
然后就被顾放一把摁住了手腕:“看来阿绥心中,确然有孤。”
顾放说得缱绻慵懒,又做成了那副狐媚模样。
景暄绝望闭眼。
他这个皇帝,就做到这儿吧。
今天良辰吉日,最宜驾崩。
9.情蛊
第九章
如果有什么比童言无忌在长大后被提及更恐怖的事情,那就是童言无忌的对象正好坐在你的面前,而你的童言无忌还恰好是肖想对方的虎狼之词。
景暄觉得一代帝王就此陨落,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但他发誓,他对顾放绝对没有过任何非分之想!
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在年幼的时候,生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略年长他一些又哪儿哪儿都好还对他极好的“长辈”,所以有了孩童之间惯有的崇拜而已。
如果不是薛清书天天看些话本,说些什么嫁不嫁娶不娶的,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要立顾放为后那种天打雷劈不要命的浑话。
但最重要的是虽然他对顾放没有非分之想,顾放却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觊觎他的美色,这些话若是被顾放当真了岂还了得?!
景暄当即回头心虚怒斥:“放屁!朕那时候才五六岁,年幼无知,说了些活该被天打雷劈的诨话,算得哪门子心中有你?你在朕的心中连个,连个,连个屎壳郎都比不得!”
景暄耳面涨红,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他所能想出的最恶毒的骂人话语。
骂完还觉得自己贼凶凶,圆瞪眼睛,磨着虎牙,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但还没他府上新捡回的那只小狸奴来得有威慑力。
顾放也乐得哄他,松开手,继续淡定挑着小菜里的芫荽:“宫中蜣螂每日得以瞻仰圣颜,自然也是金尊玉贵,臣自是比不得。但若只是说想嫁于臣的话,倒也算不得天打雷劈的浑话,毕竟这长安城里想入臣府中的男男女女不说不计其数,也算数不胜数。你说呢,陛下。”
说完,轻挽袍袖,优雅地将那叠已经把芫荽挑得干干净净的小菜放到了景暄跟前。
景暄:“……”
你个年近而立的老男人在这儿开什么屏!
“这么多人想嫁,那你倒是娶一个呀,不然也不至于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个老光棍!”
景暄咬牙阴阳。
顾放却依旧淡定:“臣这不是已经娶了吗。”
景暄:“?”
顾放看他:“臣的爱妾这会儿正身着宫装与臣共进晚膳,至于能不能扶为正妻……那全凭陛下一道旨意了。”
顾放眉眼淡然,语调正经,一副认真模样。
景暄:“…………”
狗东西,去死吧!
景暄一脚踩凳,一手拍桌,抄起一根筷子就要朝顾放刺去。
薛婶儿赶紧拦住劝道:“哎哟喂,小陛下,怎么又打起来了呀,小时候俩人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怎么长大了懂事了反而还天天见面就打呢!”
尽管两人后来已经闹成了你死我活的君臣模样,但每月一次的来薛婶馄饨摊吃馄饨却从未落下。
只是每次吃着吃着两人便要打起来,有时候有薛清书在,还会三人混战,把薛婶儿愁得头发都变得花白。
景暄却羞恼得根本听不进劝,攥着筷子:“你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
顾放则慢悠悠地替他挪开身前可能伤到他的东西:“臣之所言,是为国事,皆为肺腑。”
“肺腑你大爷!还什么国事?想让朕扮成女子助你查案,那你还不如直接让朕去死!”
“哎呀,小陛下,哪儿能天天死死死的,快呸呸呸!”
“确然,陛下自当千秋万岁。”
“有你在一天,朕就不可能千秋万岁!”
屋内灯火如豆,食香味暖,自北地起便有着的那些情义冲淡了权力的倾轧,喧哗又热闹。
然后便有人于深夜寒风里轻轻叩响了门扉,用细微孱弱的声音唤道:“店家,请问我可以用一文钱买两个馄饨吗,我家孩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若您嫌钱少,我也可以替您干活。”
那声音孱弱无力得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
景暄侧首怔住。
薛婶儿也反应过来,赶紧打开店门。
只见深夜的暗巷里,一位身形佝偻,骨瘦如柴的老人,正牵着一个约摸五六岁的瘦弱孩童,拿着几枚早已沾满油垢的铜钱,抄着一口江南口音,冲薛婶儿笑得抱歉又温和。
“本不该叨扰店家,只是我们从江南赶路而来,她爹娘都走了,孩子着实太饿,路过闻见馄饨香,肚子一个劲儿地叫,我实在心疼,这才想着能不能向好心人求个施舍,您放心,我们不要多了,就两个便好,两个便好。”
薛婶儿家的馄饨是三文一碗,一碗二十只,只只都用的上好的肉与皮,在长安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决计不算昂贵,甚至可以说是普通百姓们最爱来的去处。
可便是这般平民的食物,于这祖孙而言,竟也成了一种难以启齿的奢侈。
而那女孩也不吵不闹,即使已经饿得面瘦肌黄,可一双眼睛依旧滴溜溜的圆,就那样乖巧地任由他祖父牵着,眼巴巴地看着景暄桌上的那碗馄饨,努力抿嘴,像是想控制住自己不咽口水。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的景暄觉得内心深处有某块地方似是被人用棉花包裹铁拳,然后又闷又重地锤了一下。
酸,软,疼。
还滋生出了某种无限蔓延疯长的无地自容的羞耻与惭愧。
他慌忙正了身形,收了神色,对薛婶儿细声道:“那个,薛婶,你让他们进来吧,下两碗大份的馄饨,再给这孩子上一盏牛乳,给老人家上碗肉糜,都算我请的。”
“这……”
门外的老人闻言抬头向店内看了过来,竟似恍然看到了神妃仙子。
而还不等他拒绝,那女孩儿就奶声奶气说了句:“姐姐,你是天上的神仙吗?我爷爷说我娘就是去天上当神仙了,你有见过她吗?”
她问得认真,眸子清澈得像初夏朝日里从荷叶尖尖上淌下的露水。
景暄从前是不大喜欢被认作女孩的,因为他自幼便男生女相,尽管后来也长出了些少年的倜傥英气,可是依然没少被那些武将们嘲讽瞧不起,说他远没有先帝的霸主之气。
可此时,他却全然不再介意,蹲下身,摸了摸女孩的脑袋,用生平最轻柔的声音说道:“嗯,我是神仙,在天上见过你娘了,她很漂亮,也过得很好,还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将一些散碎银子放到了小孩儿的手里,既没有多到会惹人觊觎的程度,也足够让这祖孙俩暂时吃几日饱饭。
“这是你娘当仙子时的俸禄,你可得好好藏着,别被其他人发现了。”
女孩儿将碎银如珍宝般藏进了贴身小兜里。
景暄才站起身,对老人温声道:“我与我家王爷今日重修旧好,正是欢喜之际,理应做些善事,老人家不必推拒。三日后会有人在城西郊外开棚施济,赈钱施粮,还请老人家回头多多通告乡邻,莫要错过。”
说完,景暄微颔了首,便回到自己的座位,埋下头,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吃起了碗里已经凉掉的馄饨。
浓妆艳抹的戏曲妆容掩盖了他面容的神情。
老人瞧着他的背影,想说些什么,但踌躇半晌,最终未替,只是郑重行礼,拱着手,低着头,颤抖着嗓音道了句:“多谢善士,救命之恩。”
景暄的头埋得愈深,眼尾的胭脂却更红了几分。
顾放低问:“扮作臣的宠妾,陛下不觉委屈?”
景暄往嘴里塞进最后一个馄饨,没抬头,只是说:“朕是天子,当为民死。”
那一夜,长安城迎来了明和八年秋天的第一场雨。
那一夜,他们的君王化作了一道孤勇的风。
他匆忙忙地去,又匆忙忙地归,长安城的雨便成了他披星戴月的见证与拥趸,陪他一起疾驰过章台巷,绕行过朱雀街,穿梭过银台门,最终踏上紫宸殿的高处,于那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上,卷起了滔天的骇浪。
.
“你是说昨夜襄定王为了搜寻一个逃妾,不惜动用了银鹤卫,最后抓到了那逃妾后,甚至还不顾禁令搂着着那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于闹市纵马奔驰,右相府中之人连夜上奏,引得圣上龙颜大怒,直接下旨命顾放禁足一月,还收回了银鹤卫的调令?!”
一夜雨后,长安城里百官醒来,听到手下禀报消息,纷纷震惊愕然。
左相府里更是彻底乱了套。
“那襄定王速来最是克己守礼,君子端方,怎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举,此间必然有诈!”
江越一身中衣,坐在案旁,一拍茶盏,说得毫不犹豫。
门下幕僚也忙道:“而且那逃妾还女扮男装在金玉坊大赌特赌,我听那旁人描述,桃花眼,远山眉,胭脂唇,白玉面,分明与咱们家陛下有几分相似。”
“什么?”
江越侧眸。
一旁的金麟卫指挥赵威使连忙单膝跪地,飞速禀道:“下官可以确保,陛下昨夜一整夜都于宫中喝酒谩骂,绝未出宫,也更未有任何人进入!”
江夫人也随之应和:“我们安插在紫宸殿外的小太监也传信来说,昨夜紫宸殿里确实是一直有陛下喝醉酒谩骂的声音传出,若非陛下本人,绝无人敢骂襄定王骂得那般,咳,那般辞藻丰富。”
江夫人到底还是说得委婉了许多。
江越不禁蹙眉。
早在先帝驾崩时,金麟卫指挥使赵威就转投了他的门下,这些年也的确送出了不少可靠消息,更是经住了各种试探,必然可靠。
那暗棋小太监更是一家老小的命都握在他手里,决计不敢说出虚言。
那也就是说陛下昨夜的确未出宫,顾放也当真有那么一个逃妾?
但江越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江夫人见他犹疑,忙道:“老爷若实在担忧,别忘了咱们手里可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昨夜在金玉坊的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
“你是说……对啊!”江越猛然想起什么,拍案而起,“马上带我去柴房,我倒要看看那柳丑儿的骨头是不是当真这般硬!”
说着,罩上披风,风风火火地往柴房而去,一脚踹开房门:“柳丑儿,四个时辰已过,你可想好了,是老老实实替本相制药,还是让本相打断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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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骨头!”
“呸!”柳丑儿红肿着脸,吐出一口血沫,“想让我替你干那些谋财害命的勾当,做梦!”
“你你你,你不过是个烂醉嗜赌的贱民,本相曾救你性命,还许你白银千两,你到底有何不满!”
“呵,救我性命。”柳丑儿一声冷笑,“杀我全家,独留我一人,这便叫救我全家性命?你们长安的官,一个二个可真是好大的仁义。”
说完,又笑:”不过我们西南的土皇帝也没好到哪儿去,天下权贵一般黑罢了,反正我不同你们做生意。”
说完别过脸去。
“你,你……”
江越气急,偏又无言应对,再加上对方手里又还有他想要的蛊虫,非对方不能驱使,只能强行将气忍了下去。
“行,你现在不愿替本相做事,本相不逼你,但你必须如实回答,昨夜在金玉坊里与那什么谢不辞赌博之人,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
他问得急迫。
柳丑儿却想都没想:“女子。”
“胡说!”江越一声怒斥,“我分明听人禀报,那人快和谢不辞差不多的个子,你给本相说他是女子?!”
“北地女子,高若男子,数不胜数,左相你莫非还没有这点见识?”
“你!”想到顾放的确曾在北地待过些时日,江越强压回了怒意,“若是如此,那女子又如何会与当今陛下生得相似。”
“呵。”柳丑儿一声冷嘁,“我可没见过当今陛下,不知道长得到底相不相似,但就算相似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江越:“?”
“整个大宴朝谁不知道当今陛下与襄定王少时情义甚笃,是舍生忘死之交,但为何如今却成了你死我活,剑拔弩张,恨不得马上就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的局面?”
江越认真询问:“为何?”
柳丑儿笃定:“因为他们之间曾有不伦私情。”
江越:“???”
“你在大放什么厥词!”
江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做了大半辈子的官了,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这步,每天备受困扰的问题竟是他们陛下的那些儿儿私事,一声怒喝。
“你,你,你,简直大胆!”
柳丑儿觉得这左相莫非有些结巴,怎么天天“你,你,你”的,但本着只要左相不高兴,他就高兴的原则,还是毫不犹豫地胡编乱造。
“我怎的就大放厥词了?昨日出宫采买的宫女太监们可早就把消息传遍了,襄定王昨日给咱们陛下进献了十位男美人,陛下当即就封了其中气质最像襄定王的一位为芳美人,然后当天晚上,襄定王就昭告天下,他有一位爱得要死要活的宠妾逃了,偏偏那宠妾还恰与陛下有几分神似。左相你品,你细细地品。”
他说得头头是道。
左相愣在原地,不禁开始细品。
这一切变故的源头,最初是景暄去了华府,与那华停提及这柳丑儿,而众所周知,这柳丑儿惟擅欢爱之道。
然后便是景暄当众承认了好男风,却又说不欢顾放那样的男子。
紧接着顾放献上美人,结果最后封的那位芳美人言语之间偏又与那顾放有一二分的相似。
最后就是顾放的爱妾不知因何缘故逃出王府,大闹金玉坊,还高调地疾驰闹市,且酷肖景暄。
于是景暄一怒之下,予以重罚,收回了银鹤卫的调令。
若说这其间没有丝毫关联,便是傻子也不信。
可要说是景暄与顾放两人联手下套,那更是绝对不可能。
因为哪怕这两人都不想立后,但从根本上利益却全然不一致。
这些年更是因为顾放的过分揽权打压,把景暄都逼得向门阀士族投靠了,他也从中捞取了不少好处。
所以那胸无点墨的草包小皇帝断不可能有这般的演技与城府。
更何况,以顾放的清高做派绝不可能做出芳美人那种放浪之举,凭景暄的心高气傲的也不会任由顾放当众说他是自己的宠妾。
那么这四人之间的关系就只能是……
“因爱生恨,互找替身!”
不等江越得出答案,柳丑儿就代为抢先答之,然后轻“啧”一声。
“可惜啊,这世上之人皆是爱美人更爱江山。为了权力富贵,后世名声,少时情义说抛就抛,所以最后兰因絮果,终成死敌,谁也不想对方好过活。”
柳丑儿依着章台巷南风馆里流行的那些话本套路,随口胡乱编完,就懒洋洋地往柴堆上一躺,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而逐渐理清了思绪的左相:“……”
难怪顾放这么多年一直不娶妻不生子
难怪哪怕近年来那陛下时常盛怒,但最终也没有放任他和右相把顾放往死里干。
原来都是因为当年北地,必有私情。
就算没有,他也绝不允许这世上出现任何一丝一毫让顾放和景氏王朝重修旧好的可能性。
“蛊,那个蛊,本相命令你马上交出那个情蛊!”
10.秘辛
第十章
左相口中的那个情蛊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做“月圆花好”。
顾名思义,就是解蛊之人以血饲蛊,而中蛊之人每到月圆之夜都必须同解蛊之人行欢好之事,否则便会承受万蛊噬心之痛,时日一长,等到五脏六腑被蛊虫啃噬殆尽,就会腐烂死去。
所以中了此蛊之人几乎无不妥协。
而此蛊的诞生,最开始是苗疆族人为了得到自己心仪之人而研制,后来则被汉人慢慢运用到了各种权力斗争,尔虞我诈中。
是以明明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却在先帝时期,遭到滇、黔两州官府大肆摧毁围剿,只剩下极少数躲进深山的苗疆族人还握有此蛊。
柳丑儿便是那少数的幸存者之一。
时任黔中道刺史的江越之所以会大发善心的留下柳丑儿,并将他带来长安,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为他所用。
而此时此日,显然就是那个有朝一日。
柳丑儿不傻,自是不会为了那虚假的恩情而屈服。
于是江越冷冷勾起唇角:“如若你知道了本相是想让你下给谁,你一定不会拒绝。”
柳丑儿不屑一顾。
江越又说:“那人便是你的仇人之子。”
柳丑儿顿住身形。
“所以只要你交出那个蛊,本相便自有办法替你那枉死的家人报仇。”
江越立在柴房门口,说得漠然又强硬。
秋日雨后微凉的阳光,透过他与门框间的逼仄缝隙,落到了他身前柴火堆里的柳丑儿身上。
他转过身。
那双奇形怪状的眼睛,于罅隙微亮中,透出了深寒又莫测的光。
·
“阿嚏——”
襄定王府,一个清脆的喷嚏。
景暄揉了揉鼻子:“朕这几日怎么老是打喷嚏,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谋划着想要害朕。”
顾放坐在一旁的书案前,微抬首,示意身旁的近卫关好窗户,又递给景暄一盏热茶,才收回视线,重新看起案宗,语气悠然得欠揍。
“一层秋雨一层凉,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陛下还穿得这么少,臣看陛下是想自己害自己。”
“谁害自己了?我还年轻,身强体壮,不像你,一大把年纪了,老胳膊老腿的,自然畏冷。”
景暄嘴上不服气地犟着,手上却捂紧了那盏热茶。
“而且你也知道一层秋雨一层凉,马上天气愈发凉了,朕让你准备的那些东西你备好了没?”
折腾三日,总算到了谢不辞履行赌约的日子。
因着顾放特意派人出面,向金玉坊道明了自己当日动用银鹤卫的缘由,又于暗中许了金玉坊一些职务方便。
是以尽管金玉坊众人觉得那“宠妾”女扮男装扮得着实像了些,但又想了想那副顶顶明媚秾艳的眉眼和那副格外纤细单薄的身材,觉得若说是女子,倒也合理。
毕竟那声音也是清脆脆的,一点儿都没有那些个臭男人的低沉嘶哑,好听得像只黄鹂,人也娇纵单纯,张扬且不惹人厌。
倒的确像是襄定王这样内敛深沉又细微缜密之人才能费尽心思养出来的花儿。
金玉坊的博头们个个都是人精,或许未必能从一个人的外貌便笃定对方的生平,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人脉背景却一定错不了。
于是当即便笑道:“殿下当真是待夫人极好,我等必让夫人满意。”
然后竟还真就在三日之内,凑出三十万两白银,浩浩荡荡装了三十辆马车,换了谢不辞的三十万银票。
这金玉坊和谢不辞的身家深厚至此,他作为一届国库缺钱至极的昏君,能不狠狠诈骗一笔?
简直笑话。
显然顾放与他也是一丘之貉,翻着案宗,答道:“自然。臣若不殚精竭虑,又怎对得起陛下委屈求全。所以陛下到底打算何时换装?”
说完,抬眸。
一排面目凝肃煞气满身的侍卫就端着一叠叠繁复衣裙走了进来。
刚刚还在洋洋得意的景暄:“……朕就不能男装到场吗!”
景暄负隅顽抗,据理力争。
顾放淡然从容:“如果陛下不怕被到场官员认出来的话,臣倒也确不介意。”
景暄:“。”
顾放合上案宗:“而且这种种事端,皆是因为陛下不听臣言,违抗师名,私自出宫,擅入赌坊,才引起的复杂纷争,是以若陛下不愿将功补过,那为师就只能再罚陛下骑射百圈,毕竟陛下这身子。”
顾放说着,微顿,扫了一眼,平静点评:“委实还需强身健体。”
因为早产自幼体弱、在行军打仗那几年又耽误了长肉、以至于后来虽然长了个子整个人却始终比顾放薄上两大圈的景暄:“…………”
顾放是在瞧不起谁!
“我身子怎么了?谁说我身子不好了?我身子可太棒了!”
景暄说着,就把茶盏往桌上一拍,抄起顾放案边竖着的一把大弓,直接搭箭,扣弦,拉弓,瞄……
嗯?
拉不开?
草草!
这弓怎么这么重!
啊啊啊!
手抽筋了!
景暄在短短一瞬之间就迅速地完成了如此转变,眼看他就要被这巨大的弓玩弄于股掌之中。
然后下一秒就有人从身后扶住了他,修长有力的双臂将他圈入怀中,十指覆上他的双手,紧接着挽弦拉弓,箭便如白虹贯日,发出破空啸向,迅猛地一箭射穿了院外的一盏灯笼。
白纸爆裂,竹骨落地,杀意于平空中四起。
景暄怔然。
他见多了顾放于朝堂之上玩弄了权术的模样,竟忘了顾放十几岁时便已经成了名震北地的玉面冷阎王。
那可是杀神一般的存在。
所以如果有一天顾放想弑君的话……
“臣本觉得陛下此番足以将功补过,但如今看来,陛下往后三月,最好还是日日早起,骑射十圈吧。”
素来最讨厌早起更讨厌锻炼的景暄:“??”
“你这是十五力的弓!莫说朕了,便是寻常侍卫,又有几个能信手拈来!”景暄知道顾放这人一向说到做到,顿时急了,“而且朕可是天子,你一个被禁足王府的废物,有什么资格罚朕!”
景暄咬着牙就想回头怒骂。
顾放却已经握着他的手,轻描淡写地又搭上了一箭:“你是君,我是臣,我是师,你是生,你为贵,我为卑,我为长,你为幼,且互为爱妾,错综复杂,是以谈事之间理应各论各的。况且。”
微顿,拉弦。
“章台巷,金玉坊,皆乃鱼龙混杂之地,是非颇多,浊水浑鱼,陛下虽生性聪慧,然过于良善,还未知世人之至恶叵测,所以此等地方,还忘陛下往后,莫要再去。”
说完,一箭射出,另一只灯笼也凌空爆裂,殉情坠地。
“不然若陛下遇上个什么好歹,臣痛失爱侣,怕也只有同那灯笼一样,玉石俱焚了。”
顾放握着弓,垂下手,语调慵懒,似是正经,一字一句之间却都是震惊景暄八辈子的淡然。
什么东西?
互为爱妾?
痛失爱侣?
玉石俱焚?
“……顾放!”
景暄恼羞成怒,回头就想破口大骂,却在回头的一瞬,正好瞥到了顾放颈间的红痕。
那是自己以剑抵着他时,他毫不犹豫地往前走的一步。
那时他也说,只要你愿意,孤从来不怕为你去死。
“……”
这人怎么总是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
而且为什么永远可以以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出这么矫情肉麻恶心做作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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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暄一把推开顾放:“你作戏还作上瘾了是吧,这么爱演,怎么不去瓦舍当个戏子!”
他忿红着耳根,瞪着顾放,像是对顾放这种随时随地开演的行为已然极为愤怒不满。
顾放却长眸低垂,话语让穿堂而过的风都变得温柔。
“可若孤说,孤的字字句句,并非全是戏,陛下又待如何。”
浅淡而温煦的呼吸,经过咫尺的距离,柔柔地落上了景暄的耳廓,面颊,眼睫,与唇间,带着另一人的温度,缠绕出一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缱绻和暧昧。
殿中无一人动弹,似是岁月就此凝固。
唯有景暄能听见他的心脏,随着那阵突然肆虐而过的寒风,同院中那截摇摇欲坠了许久的枯枝,“吧嗒”一声,一同断了半拍。
等到枯枝终于落地,景暄才恍然清醒:“顾放!你当朕很好玩是吧?就你那拙劣的演技,傻子都不信,我现在要去城西监督谢不辞了,你就好好在王府禁你的足吧!”
景暄这样说着,转身去拿那些侍卫手中端着的衣裙时,动作却明显变得着急慌乱,无所适从。
顾放倒也没多说别的,只是藏住眸中浅淡至不可察的笑意,悠然建议:“红色那套好看,最衬你的肤色。”
好看你大爷!
因为顾放刚才的一言一行又猛地想起了那个荒唐梦境的景暄,只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死,也绝不可能再穿上任何红色女装。
他抄起一套素雅简约的青白色衣裙,就仓皇往后殿跑去。
等到换好衣物,带上帷帽,更是看都不给顾放看一眼的,就钻进了襄定王府的马车。
他现在是襄定王府的宠妾,自然得打着襄定王的名号,驾车的却依然是打扮成小厮模样的华停。
毕竟表面上王府还在禁足戒严,不宜出行铺张,银鹤卫也都还在校场罚站。
而等他一上车,华停就忙道:“陛下,我们的人已经找到柳丑儿了。”
景暄顿时探出身,掀起帷帽:“他在哪儿?”
“就在他家。他说他平时经常卖假药,所以看到官兵来就心虚跑了,这两天听到风声,知道不关他的事,才又溜了回来。所以咱们还去找他吗?”
“去!怎么不去!现在就去!”
“现在?!”
“对!”
景暄根本没有经过思考,因为如果说之前只是觉得梦境荒唐,现在心里却越来越没了底气。
那顾放,那顾放分明就是个登徒子!
他和满朝文武这么多年来,竟是被他的假象给骗惨了!
他绝不能放任他和顾放有一天真的走上那样的关系!
而还不等他思考出为什么从前一直渊渟岳峙克己守礼的顾放突然之间就转了性子,马车就已经在章台巷尾停了下来。
景暄也顾不上那许多,带着他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拎着裙摆就跳下了马车,直奔柳丑儿的院落,一把推开院门就问道:“你有没有能让人不能人道的药!”
正在院中捣药的柳丑儿:“啊?您不是襄定王殿下的妾室吗,您要这药是……”
“就是给他用!”景暄咬牙切齿,“反正你的工契已经输给我了,所以这药你有也得有,没有也得有!”
柳丑儿:“???”
他做了七八年的烟花巷柳的生意,从来只听过要找让男子雄伟起来的药,还从未听过有人要找得让男子不能雄伟起来的药。
“不是,您这……”
“别问!”已经和华停有过一次激烈辩驳的景暄经验丰富,直接打断,攥紧指节,咬牙斥道,“问就是那襄定王夜夜笙歌,纵欲过度,身强力壮,精力过盛,一日九次,翻来覆去,折腾得我根本受不了!”
恍然之间似乎得知了某种不该被他知道的皇室秘辛的柳丑儿:“……”
瞳孔大震。
11.蛊虫
第十一章
“这,这,这……”
这是他能听的吗?!
柳丑儿瞪大眼睛,欲言又不知该从何处言,最终只能化作真心实意的一句:“襄定王果非凡人。”
什么果非凡人,顾放他根本就不能算作人。
景暄也不顾自己现在还是女儿家的形象,直接大马金刀地在柳丑儿对面坐下,把谢不辞送到王府来的工契一把拍到他面前:“你别这这这的,你就说你有没有办法办法弄到这种药,没有就赔钱。”
“别别别。”一提到钱就跟要了柳丑儿的命一样,他忙道,“我何时说过我没办法了,你且等着。”
说完他便火速起身,蹿进屋里,翻箱倒柜的声音随之传出,紧接着柳丑儿就拿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琉璃瓶跑了出来,往景暄跟前一放,气喘吁吁。
“药我确实没有,不过蛊虫倒是有一只,在我们苗疆称为向阴虫,若是女子饲蛊,就会滋阴养颜,白肌嫩肤,若是男子饲蛊,男子倒是也能变得貌美些许,只是很快便会……咳,格外阴虚,再无雄风。”
“?”景暄狐疑地拿起那只还没他拇指长的瓶子,“就这?一只就够?你确定?”
“自然确定。”柳丑儿跨坐回石凳上,继续捣药,“你不信出去打听打听,我柳丑儿在章台巷做生意这么多年,从来只有说我价格贵的,何时有说过我东西不好的。”
景暄将信将疑地回头看向了杏林后人,华某人。
华停忙道:“他这么一说,小的倒是想起来了,小时候翻医书时好像确实看到过有这么一种蛊虫,那书上还记载了什么月圆花好蛊,离情蛊,等等,都十分邪乎,不过外祖说那都是些害人的歪门邪道,后面便不准我再看了。”
华停说这话的时候,柳丑儿捣药的节奏断了半拍,但旋即就恢复正常,用一种听不出到底是喜是怒的语气阴阳道:“可不就是害人的歪门邪道么,你拿去难道不是想用来害人?”
景暄毫不犹豫:“只是一时半会儿不能那什么而已,又不会死人,算什么害人。”
“可是会断子绝孙。”
“?”
“而且虽用于女子无害,甚至还有助益,但到底至阴之物,若用于男子身上,时日一长,便会阳气泄尽,短折早夭。”
“???”
景暄拍案而起,急得语带磕巴:“我何时说过我要让他阳气泄尽,短折早夭了!”
柳丑儿奇怪抬头:“既然他又是圈禁你,又是抓捕你,又是折腾你,你还那么恨他,那这玩意儿岂不正合你意?”
景暄:“。”
好像确实如此。
起码按照他和顾放那日演的戏码来说,确实如此。
又或者,不按那日戏码,只说他和顾放的真实处境,似乎也该这般。
毕竟最初他放任顾放做大,是因为那时顾放是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他自己也无力和门阀士族对抗,顾放也的的确确护了他许多年。
但后来顾放野心越来越大,两人之间逐渐多了许多不能说的秘密和算计,彼此猜疑忌惮,逐渐离心离德,最后剑拔弩张,你死我活。
而他也已经于暗中培养出了自己的力量,只待一个契机便可开始夺权。
那注定会在未来谋朝篡位并欺辱于他的顾放,的确该越早除掉越好。
他理应如此做,也总是说着他会如此做。
可为什么如今真正有这么个机会摆在他面前时,他的本能却是如此反应?
景暄不明白。
华停也很困惑。
只有柳丑儿悠悠捣着药说:“你该不会是心里还装着你们家那位襄定王吧?”
“……放屁!”景暄瞬时暴跳如雷,“就算这世上的男子全都死完了,我心里全装上屎壳郎也不会装上他分毫!”
“那不就得了。”柳丑儿毫无意外,“所以这虫,夫人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景暄:“……”
“要。”
实在不行,回头在那群常年欺男霸女的恶人纨绔中选一个用,也不失一桩功德。
景暄黑着脸,解开腰间丝绦,打算把瓶子挂上。
柳丑儿却突然摁住:“且慢。”
景暄于帷帽里抬头。
柳丑儿看着他说:“夫人可知道八年前黔中道发生的那起矿难。”
“自是知道,铜矿坍塌,死伤上万,是以如何?”
景暄本意是想问,那起矿难与他们此时在做的事是否有什么联系。
听在柳丑儿耳里,却全然成了另一个意思。
死伤上万,是以如何。
这些贵人,可真是好大的胸襟。
柳丑儿心里冷嗤,面上却笑得殷勤:“不如何,只是恰巧这虫就生在发生矿难之山的附近,是以如今已十分珍稀,所以夫人……”
原是要钱。
景暄直接掏出一锭银子抛给他:“瞧你那样,这些可够?”
“够够够。”柳丑儿接过银锭,爱财如命般地塞进了怀里,顺便嘱咐,“夫人使用这蛊之前,切记先用几滴那人的血唤醒虫子,这样蛊虫便会自然认主。”
“行,知道了,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耽搁。回头再来寻你。”
景暄把小瓶往腰间一塞,就带着华停匆匆出门,上了马车。
待到车辙印彻底消失在章台巷口,朝着城西远去,院落墙后才缓缓走出一道黑影:“你给她的是什么蛊,为何不事先通禀左相。”
柳丑儿继续捣药,头也未回:“你在后头应该也都听到了,那襄定王日日强制她,折腾她,哪个女子能受得了?我菩萨心肠,不过是助这位夫人脱离苦海罢了。”
那人似还将信将疑。
柳丑儿又说:“放心,我没忘记答应你们左相的事,屋里柜子第三排第二格的小盒子,蛊已经养好了,自己去拿吧,记得先以江小姐的指尖血饲之,再给那位种下,到了中秋,自有惊喜。至于我给那位夫人的,不过就是让襄定王断子绝孙的东西,买一送一,左相可还满意?”
似是觉得对方也不敢耍什么花招,那黑衣人留下一句:“最好如此。”
便拿蛊离去。
柳丑儿依旧捣药,唇边勾笑。
这些长安城的贵人们啊,真是个顶个的自以为聪明,又个顶个的好骗。
他自会为枉死的家人报仇,可那江越又怎配拿起他这把见血封喉的刀。
·
景暄带着华停赶到城西郊外时,谢不辞已经早早命人搭好了棚子,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翘着腿,摇着椅,握着扇,一边品茶,一边发号施令,把他手底下那群大汉和金玉坊的小厮们指挥得团团转。
三十辆装满白银的马车浩浩荡荡,但在洛安河畔那长不见尾的流民队伍衬托下,竟显出了车水杯薪般的渺茫。
“三十万两白银,两万流民,每人可分十五两,按长安城的如今的物价,怕是还不够这些流民安然入冬,看来回头还得再和谢公子赌上一赌。”
景暄戴着帷帽,在谢不辞身边施施然坐下,顺便对谢不辞身上那件鲜艳绿袍,礼貌点评:“三日不见,谢公子倒是愈发丑陋了。”
谢不辞也没客气:“三日不见,宣公子倒是变成女的了。”
景暄身形一顿。
谢不辞回头:“你别说,本来我还不信,但现在一看,你这女装的身段,竟当真挺漂亮,看来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女的。”
景暄死亡微笑。
“不过女的也无所谓,你回头踹了那襄定王,小爷我照样养你。”谢不辞扇子一展,眉眼一抛,一副欺男霸女惯纨绔模样,淋漓尽致。
景暄低头,摸索着那个琉璃瓶,打算让向阴虫立刻上工。
好在金玉坊的掌柜及时出现,救了谢不辞的子子孙孙们亿命:“夫人,谢公子,三十万两白银都已悉数发放殆尽,是否现在便遣散他们,以免回头人多混杂,聚众闹事,又生出什么是非。”
谢不辞刚想回答,景暄就抢先道:“当然不。”
谢不辞:“?”
金玉坊掌柜:“?”
景暄借着帷帽的掩映,努力展示出一副温柔得体的娇妻模样。
“我家王爷说了,如今天凉,长安物贵,每人分到的这些银两若是去寻常集市采购,怕是很难存够过冬的物资或回江南的盘缠。”
“是以我们王爷拿出了王府中所有积蓄,替灾民们采购了一大批冬衣米面粮油和药材,一律按市面上两成的价格,向城郊灾民们定向出售,这样既不至于影响城中物价,也能给灾民们瞧见明年春天的希望。”
“我想谢公子和掌柜的应当都愿意帮上一帮吧?”
景暄一番话,说得楚楚可怜又天真无害,还滴水不漏,满是苍生大义。
谢不辞二话不说:“那自然是好。这样相当于此次赈济,你家出了八成,我只出了两成,划算。”
“可是……”
金玉坊掌柜刚想反驳,人群里就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喜高呼:“冬衣,是冬衣,有贵人给咱们送冬衣来了!”
“还有粮食药材,都是新鲜上好的,不是江南官府发的那些发霉生虫的!”
“而且只要市面两成的价格,我们每人手中的十五两可当四五十两来花了,大伙儿快上啊!”
一辆辆装满物资的马车从城外大道上驶来,上完的灾民瞬时纷纷拿着银两,蜂拥而至。
而驾车护车的那些家丁们,虽穿着最普通的棉布麻衫,其貌不扬,却各个都力大无比,训练有素,竟配合着谢不辞的手下们,将场面全然控在了可协调范围之内,出货收钱和登记的顺序也都有条不紊。
任是谁都能看出这就是有备而来。
金玉坊掌柜的瞬时刹白了脖子,急斥了脸:“我们金玉坊处处配合,毫无不敬,可襄定王如今这是何意!”
景暄不解,怯怯一问:“掌柜的这是哪里的话,我们王爷被禁足在府,还不忘为国行善,怎得还成了错处?”
“你,你,你…….反正你们不准买!”金玉坊掌柜哪敢说出真实缘由,可也决计不能再放任这样下去,只能立马叫来所有手下,着急命令,“你们马上抄上所有家伙,谁敢在这儿买,就让他们好看!在选个腿脚最快的,立马去户部报官!”
“掌柜的,你这是何意!”谢不辞瞬时冷了脸,“我出的银钱,襄定王府出的物资,大宴天子的地盘,你一个区区赌坊掌柜,到底有何资格在这里发号施令。你们都给我上,谁敢拦着灾民们采购物资,全部给我乱棍打出,死了算我谢不辞的罪过!”
谢不辞冷脸一斥,双方打手瞬时乱作一团。
景暄捂住心脏,往后退了一步:“哎呀,你们怎得如此粗鲁无礼。而且掌柜的,你这般阻拦我们王爷的善举,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被发现?”
当然是有亏心事!
江南有那般多印有批次的贪墨银两流入长安,他们要想将其明目清洗干净谈何容易,这才不得不趁着这次的赌约,冒险将十万银锭混入其中。
原是想着每人就分十五两,这些流民早已忍饥受寒许久,必然会很快花费出去,而且许多人并不适应长安的冬天,已经打算迁回江南,那些银子更是会针入大海,石落深山,谁能轻而易举地查出源头。
就算查到了,也难有铁证。
可如今他前脚刚帮忙把银子分发出去,后脚那襄定王就带着物资来卖。
明面上打着为了赈济灾民的口号,实际上就是为了以一个合理的明目将那些刚发出去的银两再次收拢。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谁都知道,这些银锭根本没有易手的机会,那如此多的贪墨银锭同时出现,他金玉坊便是板上钉钉的在劫难逃。
这一切分明就是那襄定王设好的圈套!
所以他也管不得那许多体面了。
“襄定王此等行径可有上报官府?报备户部?如若没有,那便是大肆囤积,恶意销售,欲毁我长安之市,我身为长安商户,凭何不阻!”
掌柜说得义正辞严,大义凛然,试图将面前这位虽有些小聪明但注定难成大事的“无知妇人”给吓退,却岂料这整盘棋皆是出自他面前这位“无知妇人”手里。
景暄也就当真被吓到了,双手一伸,梨花带雨:“那你便抓我走吧。”
金玉坊掌柜:“???”
“反正我也只是区区襄定王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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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而已,你们抓便抓了吧。”
金玉坊掌柜:“!!!”
“你别以为你打着襄定王的旗号便可以为所欲为,如今襄定王已被禁足府中,还没了银鹤卫,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莫要嚣张。我这便抓了你上交官府,我倒要看看那出了名的贤王,会不会为了你徇私枉法!”
眼看他手下的人已经根本无力抵挡上万灾民求生的欲望,户部的府兵盘算着应该也快到了,金玉坊掌柜的索性决定破罐子破摔,替身后主子挣得一线生机。
然而他刚刚喊完,身后就传来厉呵:“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刁民放肆!吾等奉左相之名,前来捉拿襄定王府中刁妾,蕞尔小民,还不速速避让!”
众人回头一看,金甲赤马,寒光凛然,赫然竟是金鳞卫。
此事这么快就惊动了圣上?
但怎么是奉左相之名?
这下不止金玉坊掌柜和谢不辞,一直不管不顾地埋头抢购物资的灾民们也愣住了。
然后他们就看见那为首的指挥使赵威竟然一剑就朝着替他们赢来银钱又给他们送来低价物资的大善人,也就是襄定王府上那位柔弱不能自理的大美人宣氏,直直刺去。
他们想呼救,却又来不及呼救。
他们想制止,也不知该何从制止。
他们只能那样惊恐又绝望地远远看着那把剑直刺宣氏的咽喉。
然后他们便看见一只如玉的手凭空出现,紧紧握住了那把长剑,鲜血顺着苍白的肌肤,淌过冰冷的剑刃,坠入脚下深黝的土地。
握剑那人青衣鹤氅,冷眸浅掀。
“本王之人,圣上也欲夺之?”
话音一出,原本呆滞的众人瞬间哗然,竟是襄定王?
而不知几时潜入的银鹤卫们也瞬时从他身后罗列而出,个个一言不发,身着便衣,却都神色坚定,杀意凛然,一看便是银鹤卫中的精兵。
景暄立马“噗通”一声,倒入顾放怀中,泫然欲泣:“嘤,王爷,他们趁你不在,都欺负妾,都打妾,妾好疼,妾好可怜啊!”
确信自己根本没有碰到对方的赵威:“………”
他忍。
“顾放!你不是早已交回银鹤令,而且你现在本该禁足,你此等行径,置天子于何地!”
赵威怒不可遏。
顾放却似满不在意,只是松开手,回头理了理景暄的衣袂,淡淡道:“谁人不知我才是银鹤卫的唯一调令,而且天子之令,我若不从,天子又能奈我何?”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之人包括刚匆匆赶到的户部尚书等人,突然都觉得自己的脑袋摇摇欲坠。
而被顾放搂在怀里的天子本人:“……”
艹。
他就知道,顾放根本不可能真的交出银鹤令。
亏他还短暂感动过,竟忘了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可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第一大权臣,他们只是短暂的目标一致,利益相交而已。
等贪污案查完了,他不拿这事儿好好治顾放一个大不敬,他这辈子就断子绝孙!
景暄恨得咬牙切齿,但依然只能在顾放怀里嘤嘤哭泣:“王爷,妾好怕,他们不让妾给灾民们发放物资,他们好坏。”
顾放长眸扫过,如坠深冬。
赵威:“……”
金玉坊掌柜:“……”
户部尚书:“……”
天杀的美色!
金玉坊掌柜第一个跪下:“殿下!草民绝无此意啊,草民只是担心此事有违章法!”
户部尚书也连忙跟着跪下:“是啊,是啊,殿下,此事确实有违章法!”
“哦?”顾放回头,看向百姓,“你们可觉得有违章法?”
百姓摇成拨浪鼓海。
于是顾放回头:“你看,孤便是章法。”
金玉坊掌柜:“……”
户部尚书:“……”
赵威:“……”
天杀的权臣!
“顾放!尔如此藐视皇权,不敬天子,吾等今日便奉左相之命捉你归案!”
说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刺向了顾放。
这剑似是快得连银鹤卫与顾放都来不及反应。
围观百姓瞳孔再次绝望睁大。
然后便听“噗嗤”一声,长剑刺中了“宣氏”后背。
原是千钧一发之间,那宣氏竟转身替襄定王挡了一剑,鲜血从素裙青衣中汩汩涌出,红得触目惊心。
“殿下,妾恨了殿下八年,如今若是先走一步,还忘殿下好好替妾守护这些百姓。”
语罢,“宣氏”便噗通一声倒地,长袖随风挽起,露出一截儿雪白伶仃的手腕,淌着嫣红的血,凄艳又决绝。
在场之人似是都被这突如起来的变故惊呆了。
唯有那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襄定王,紧紧抱起“宣氏”的身体,红了眼睛,冷声厉斥:“查,给孤查,今日在场之人之物,全都扣下,给孤狠狠地查!”
所有官员吓得齐跪一地,高呼:“殿下息怒!”
所有百姓看着那传闻菩萨神仙般的恩人突然就这么生死未卜了,一时之间都没回过神来,而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时,满腔愤怒顿时涌上心头。
这左相是哪里来的龟儿子相?他们不认识!
他们只知道谁给他们饭吃,谁给他们衣服穿,谁就是好人!
所以查,必须查!
“吾等草民,自当竭尽全力,配合殿下,一查到底!”
洛河岸边,群民高呼,如此情形,上达天听,下至流民,必然再瞒无可瞒。
这案子,这银子,怕是要举全朝之力查定了。
户部尚书和金玉坊的掌柜都无望地跪在地上,闭上了眼。
躺在顾放怀里的景暄趁此机会,偷偷就着顾放的衣摆,擦了擦自己刚刚因为演得太过激动而流下的鼻涕泡。
恰好看到这一幕的赵威没眼看地转过了头,并不动声色地替他家陛下挡了一挡。
而无人在意处,一只小小的虫子从摔碎的琉璃瓶中爬出,贪婪地吮吸了一口从顾放指尖滴落的鲜血后,就无声无息地钻入了景暄如玉般的皓腕。
12.跪坐
第十二章
金麟卫,银鹤卫,户部尚书,两万流民,数以十万计甚至可能更多的贪污银两。
声势浩大至此,上至卧病在床的右相华松,下至分管东市的长安小吏,无不纷纷从家中爬起,赶着上任,生怕一个疏忽就被摘了乌纱,掉了脑袋。
而有的事就是这样,不怕高位者秘查,就怕举朝之力,乌合云云。
这样谁都想做点手脚,又谁都可能会发现,最后牵涉越来越广,破绽自然也就越露越多。
更何况自古以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哪怕最有手段的统治者,也不得不惧怕悠悠众口。
是以城外的两万流民,城内的一百八十万长安子民,便成了这起案件最好的监察院。
至于宫里那位陛下,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大臣们在操劳正事的时候通常也懒得找他,顶多派人通报一声,上朝时再象征性地禀奏一下即可。
总归最后拿主意的都是襄定王。
而襄定王府则一脸冷色地抱着他那生死未卜的宠妾“宣氏”,上了马车。
“如今已行出两里有余,陛下还不醒来,莫非是觉得臣的怀抱格外舒服。”
顾放坐于榻上,横抱景暄,感受着因马车颠簸而忽远忽近的颈畔热气,慢悠悠地问出了这么一句。
确实觉得还挺舒服的景暄:“……”
“朕那是怕一个不慎,被人发现!”景暄忙从他怀中挣脱,急匆匆地整了一下仪容,然后抓了抓脖子,“奇怪,怎么莫名其妙地觉得浑身开始发痒,是不是你好几个月没洗澡,把虱子染给朕了。”
顾放已经习惯了他随时随地的栽赃指责,答得淡定:“且不说臣日日沐浴,便是前两日,也方才同陛下共浴过,陛下莫非这便忘了?”
景暄:“……那就是你那时候传染给朕的!”
景暄红着耳根,胡搅蛮缠,而浑身上下那种奇怪的痒随着他耳廓的变烫,竟似是愈发加剧了。
他摘下帷帽,挠着肌肤的手指变得急躁起来,没多时,手腕与颈侧就出现了一道道红痕,在玉白的肌肤上扎眼得触目惊心。
顾放沉声扣住他的手腕:“哪儿有你这样挠的。”
景暄却似难受得紧:“你别管!我痒我不挠,难不成你来给我挠?”
说完,发烫发痒的颈间竟当真被搭了一只微凉的手。
“好好揉,别用指甲,你皮肤娇气,回头挠破了,又该嚷着疼。”
顾放低声哄着,顺势用指尖按上他的脖颈,指腹温柔来回摩挲,力道既没有轻到如隔靴搔痒,又没有重到会让他皮肤继续发红。
凉凉的,柔柔的,和小时候顾放每次替他挠痒时一样,总能感应般地知道他哪里最需要被触碰,然后给予恰到好处的力度。
按理来说应当会很舒服。
可是为什么他反而觉得更热了,更燥了,也更痒了。
仿佛顾放的手指触碰到他肌肤的那一刻,就唤醒了他肌肤对于某种东西的极度渴求,如久旱逢甘霖,沙漠遇绿洲,干柴点烈火。
心脏也莫名其妙地开始加速,比他和顾放正儿八经地泡在浴池里时跳得还快。
甚至连顾放正常说话的声调,听在他耳里,竟也和章台巷里卖唱的小倌儿们一个勾魂儿样。
这种感觉也太奇怪了!
偏偏又好像以前经历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景暄难受得实在发慌,求生本能般地一把推开了顾放:“谁准你碰朕了!”
因为过于难受急切,那话出口的一瞬间,竟似带上了些真正着急的凶与嫌弃。
顾放指尖于半空微顿,而后收回:“是臣僭越了。”
他的眉眼与语气依旧平淡无比,可就是因为过于平淡,竟让景暄从中看出了几分莫名的他也不懂的意味。
景暄随之微滞,想说他并不是那个意思。
但很快注意力就被浑身透进骨血里的瘙痒给重新吸引,那感觉分明就是有一万只蚂蚁在他身上爬。
他又控制不住地满身挠了起来。
挠过脖子,挠过手臂,挠过锁骨,挠过腰侧。
然后顿住,似是发现什么不对。
他摸向自己的腰间,一把细腰,空空如也。
再低头一看,丝绦犹在,只是上面的琉璃瓶已凭空消失,只剩一个碎掉的瓶嘴还悬挂其上,其中的小虫更是彻底没了踪迹。
也就是说刚刚在激烈作戏的时候,他可能不小心把瓶子摔碎了?
“……”
“!!!”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景暄,瞬时惊恐地睁大双眼,开始满身翻找起来。
顾放看他好不容易不浑身刺挠成个泼猴儿了,又东翻西找得像只丢了崽的小兔子,忍不住问道:“可是丢了什么重要物件?”
景暄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瓶让你不能人道的药不见了!”
顾放:“?”
景暄:“。”
马车内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良久,顾放才悠然开口:“陛下真是好歹毒的手段,好深沉的心计。”
景暄:“……”
艹!
他这从小落下的“顾放一问他就回答”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他面颊窘红得像是快要淌出鲜活的胭脂。
顾放又道:“还是说陛下着实愿亲近于臣,是以才想着让臣变成太监,好日日夜夜服侍于君?”
景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顾放,你堂堂一代权臣,天子帝师,五爪亲王,怎么会如此的不要脸!”
他实在忍无可忍。
顾放却依旧好整以暇,眉目端方:“起码臣从未想过要让臣之属下断子绝孙。”
景暄:“。”
绝杀。
“所以陛下到底是为何突发奇想,想着要去寻一瓶让臣不能人道的药?”
“你管……”
“莫非是陛下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梦。”
“?”
景暄还未来得及羞愤反击,顾放就已经看着他的眼睛,慢条斯理地问出了这么一句。
然而与那悠淡语调不同的是,顾放的眸子罕见地露出某种明确又坦然的探究眼神。
景暄心中一紧,但很快反应过来,毫无痕迹地以平常那样恼羞成怒的姿态的,凶狠答道:“对!因为朕昨日梦见你竟欺男霸市,强夺人夫,无恶不作,所以朕防患于未然,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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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了!”
“臣可从未说过臣嗜好男风,所以陛下怎得就认定臣是强夺人夫,而不是强夺人妻呢?”
顾放每一句话都说得轻散浅淡,像是随口不正经的闲聊,却都让景暄的指节不觉越攥越紧。
他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
然而浑身上下那股糟心的酥麻瘙痒实在让他无法在如此心虚的情况下,还要对顾放说出合理又严密的谎言来。
他只能扔出一句:“朕有朕的直觉,用得着你管!”
就掀开车帘,试图跳车而去。
却被顾放再次一把抓住了手腕。
景暄铁了心的要逃,回头就想甩开,然而回头的瞬间,却不禁愣住。
他看见有殷红的血痕正顺着他的手腕蜿蜒淌过。
那是顾放掌心的血。
对啊,顾放刚刚握剑之时,手受了伤,流了不少的血。
而他分明记得那柳丑儿说过,这虫子使用之前,需要先滴几滴人血唤醒,才能认主。
已知他今天用的是提前准备好的红色糖浆包,并未任何外伤,离他最近之人只有顾放,又恰有伤痕暴露。
那失踪的虫子莫非……
景暄反应过来,刹那之间就慌了神智。
他最开始是想过要不顾一切地阻止他和顾放的关系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但听说了会“阳气泄尽,短折早夭”后,便再未真的想过要把这虫子给顾放用。
可如今阴差阳错,那虫子怎么就跑出来,还就钻进了顾放的身体呢!
阳气泄尽,短折早夭。
景暄只想到这八个字,就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以至于那四肢百骸里的酥痒都被压了下去。
他一把扯过顾放的衣领就翻看检查起来:“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说话啊!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他问得急切无比,手也不管不顾地扯开了顾放的领子,摸过顾放的颈间,锁骨,又顺着一路往下,摸过顾放宽阔的胸膛和窄瘦的腰。
等都没摸出来个所以然后,又为了将后背也检查得仔细些,整个人更是不自觉地跪坐到了顾放身上,一个劲儿地摸来摸去。
他本就生得好看,只远远一看便会让人心神荡漾的那种极致的客观的浓烈又张扬的好看。
如今还这样不管不顾地把自己送到顾放跟前,好看的眉眼着急微蹙,红润饱满的唇咬出诱人的凹陷,尖巧精致的下巴衬着纤长白皙的脖颈恰好在顾放眼前天真绽放。
且马车颠簸,美人单薄,随之前后晃荡,竟也单纯未觉。
顾放一直觉得自己还算一个定力不错,极为自制的人。
可此时此刻,他也忍不住护着景暄的腰,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低懒开口:“陛下,臣并未不舒服,只是若陛下一直这般关怀下去,臣可能便会真的不舒服了。”
“?”
景暄微怔。
紧接着,某种刚刚被他忽视了的悄然变化就随着两人轻软的衣物明显传来。
景暄僵硬原地。
顾放抬眸看他。
纯情陛下俏皇帝:“…………”
天杀的柳丑儿!
竟敢给他卖假货!!!
13.逃出
第十三章
景暄十指紧扣住顾放肩头,僵硬在原地,满脸忿红,一动也不敢再动。
顾放就看着那娇艳的红意从他面颊蒸腾而起,再染到耳廓,然后一路蔓延至脖颈锁骨,最后没入素色轻衫,像春光诱人,欲藏不藏。
还好自己暂且还算个君子。
不然就他家这小陛下的模样,怕是没有几个有断袖之癖的男子能忍住。
但到底这是他一手养大的陛下。
虽往后会恨他,会杀他,会时时刻刻欲将他除之而后快,可他也不愿后世谈及他们时,只剩一派龌龊的香艳。
他的陛下,自是要成为万古明君的人。
只是在成为明君之前,姑且逗一逗,也无伤大雅。
于是顾放便认真说道:“不过有一点陛下倒是说对了。”
景暄:“?”
顾放:“臣只会欺男,不会霸女,只会抢夺人夫,不会抢夺人妻,所以……陛下,慎之。”
陛下慎之?
陛下慎之……
陛下慎之!
“顾放,朕可是天子,是你侄子,你,你,你……”
景暄怎么也没想到那平时一副清高做派的顾放,这会儿竟是连装都不装了,这般狂言竟随口就说了出来。
偏偏这还不是最狂的。
“所以陛下若是不想有朝一日,当真成为孤的宠妾,那最好还是早早励精图治,坐稳这天子之位,否则今日无令而出的,怕就不只是银鹤卫了。”
顾放单手圈着景暄的腰,微抬着眼眸,一袭大逆不道的话说得慢慢悠悠,眸底也依旧是那副让人看不明白的坦荡模样,让人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威胁还是劝学。
景暄一时怔愣。
然后马车便突然一个剧烈颠簸,景暄整个人瞬时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栽,顾放手臂本能地一圈,两人身体之间最后的缝隙便彻底消失殆尽。
大。
好大。
硬。
好硬。
烫。
好烫。
最后一条不是景暄从顾放身上感受到的,而是从自己浑身上下蒸腾出的热气而感受到的。
景暄:“……”
艹。
那一瞬间他竟也似莫名其妙地有了奇怪的变化。
但他可以笃定,虽他未尝过情/事,可他也决计不会喜欢男子,从小到大更是对任何男子都没有任何过不该有的想法。
否则也不会在梦到顾放对他做出那种事情的时候,如此恼怒又震惊。
所以这一切肯定都是顾放和那个向阴虫的问题,说不定顾放现在如此雄伟,就是那个向阴虫在回光返照!
景暄飞速地在脑海里安慰着自己,然后就猛地使出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顾放。
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从马车里逃窜而出,又到底是怎么带着华停一路狼狈地逃回自己的紫宸殿的。
他只记得在他仓皇逃出时,身后传来的顾放的那声浅淡低笑,分明就是在幸灾乐祸地嘲笑他。
而且他一离开顾放之后,身上那种酥痒酸麻的感觉就全都没有了,所以肯定就是那顾放身上有跳蚤。
景暄恼羞成怒,十分笃定。
可他到底该不该去找那柳丑儿拿解药。
他坐在紫宸殿的玉阶边沿,抱着自己那颗漂亮的脑袋,暴怒地揉成了一枚可爱又狂躁的鸡窝。
一方面,他觉得就凭在顾放的尺寸与硬度而言,他不想办法彻底阻止梦里的场景发生,那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另一方面,他又担心柳丑儿卖给他的药的确货真价实,回头真弄顾放一个“阳气泄尽,短折早夭”。
“所以那虫子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自己跑了出来呢!”
景暄简直无能狂怒。
一旁的华停却一脑袋的不明白:“虽然那虫子用给了襄定王,陛下您暂时不能自废一根了,可换个角度想,襄定王一出事,您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亲政了吗,那还需要那虫子干嘛?”
景暄:“……”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但他要是早早就嗝屁了,还有谁能替朕打压那些门阀,镇压那些老臣。朕恰值风华正茂,年轻美貌,难道就要把大好的青春浪费在这些国之大事和那群老头子身上吗!”
景暄说得底气十足,大义凛然,颇有要将纨绔尊严捍卫至死的风范。
华停竟也觉得很有道理:“对哦,陛下亲政了就不能天天带臣出去鬼混了,那还是襄定王活着好,能干,勤劳,还雄伟。”
华停说着,抿唇点头,认真地竖起了大拇哥,毫无保留地表达了他对这位“打工王爷”的分外认可。
景暄:“……”
他现在可听不了一点“活好”“能干”和“雄伟”。
所以他为什么还在纠结!
明明他都已经在梦里见过许多次顾放擅权专政,党同伐异,谋朝篡位,一手遮天,最后还把他软禁行宫狠狠折辱的场面。
可为什么一想到真要顾放去死,他又本能地生出惶恐与不安。
“那顾放上辈子是救过朕的命吗!”
景暄终于忍无可忍,自暴自弃,脱口而出,满是愤懑。
以至于恰好走到紫宸殿门口的林太妃不禁愣了一下,才不自信地试探开口:“襄定王难道不是这辈子就救过你的命?”
景暄:“。”
好问题。
所以他这一切的纠结都只是因为他太注重恩情,太知恩图报,太善良仁慈了而已,决计不是因为其他!
想明白这一点,景暄迅速做出决定:“华停你马上出宫去找柳丑儿,把我和顾放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让他速速替朕想来办法!还有,传令下去,让顾放好好禁足,一月之内不准再进宫面圣,否则当以谋逆论处!”
只要他不见顾放,那一切肮脏的意外就必不可能发生,这可真是个万无一失且周全之策。
景暄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他紧紧握拳,重新振奋。
华停也直接一声:“得嘞!”
只要不刷恭桶,让他干啥都乐意。
堂堂右相家的小孙子就这么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屁颠屁颠地跑出了门去。
林太妃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最后化做两个字,罢了。
陛下身边多些这种没心没肺的傻子也挺好。
“所以陛下,您和顾放到底什么情况?”
林太妃也没管景暄堂堂一代君王坐在地上,坐没坐相,直接就跟着坐到他身旁的案边,自顾自地嗑起了瓜子儿。
景暄跟他这庶母虽说不上情同母子,但高低也算个情同姐弟,也就没多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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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好气道:“我跟他能有什么情况,不就是单纯的我死他活,他死我活!”
“不可能!”林太妃斩钉截铁,“那宫里和民间都传遍了,你和襄定王早就互生情愫,兰因絮果,互找替身,现在都有宫女太监们开始下注你和襄定王到底是会旧情复燃,还是彻底悲剧,赌得还不小呢。”
“那你赌了吗?”
“当然赌了,赌的你俩旧情复燃,压了景翊半年的食禄。”
林太妃说完,嗑着瓜子的动作随之一顿。
景暄闭眼,深呼吸一口气,睁眼,咬牙痛斥:“朕早就说过了,让您平日里少看些不正经的话本,少招猫逗狗,吃喝嫖赌,当太妃就要有个当太妃的样子!”
林太妃顿时不服:“咱俩到底谁不正经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看春宫,你和那顾放当时可是在后殿里上演活春宫,要不是那江应雪是个好的,本宫又是个有眼力见的,你以为你能唬得住那江越!”
景暄羞愤反驳:“谁上演活春宫了,后殿还有十个李逵在那儿呢,我们能干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你才二十岁,就在殿里养十个李逵,回头掏空了身体,我死后拿什么和你娘交代?!”
“那十个李逵送你!”
“行,正好本宫喜欢猛男。”
林太妃欣然收下。
景暄:“???”
“我说真的。”林太妃吵完,开始继续剥起瓜子,“虽然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你和顾放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到底大你好几岁,也是看着你和顾放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就想说一句,先帝和你娘一定不会看错人,他们既然给你选了顾放辅政,那便是确信他会一辈子待你好,你又何必那么讨厌他。”
景暄默然。
这其中缘由太多,也太复杂,他自己都没太弄明白,又如何能给别人一个回答。
林太妃看他这样,也没再多问:“算了,我这次来找你也不是为了说这事的,就是想问你,现在这贪腐案闹得满城风雨的,过两日那个中秋宫宴到底办还是不办。”
如果办,现在城外有两万流民还不能确保安然过冬,宫里就一片歌舞升平,实在讽刺。
可若不办,那些铆足了劲儿打算在此次中秋宫宴上让自家儿女出个彩的老头们,必然不干,回头争执起来,又是好一通说道。
不过他自早有他的谋算。
景暄唇角勾起蔫坏一笑:“办,怎么不办,不仅要办,还要按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办,而且还要把什么左相的女儿,右相的孙女,全都安排进来。”
“行,那这事儿就包我身上。”林太妃这么多年在后宫也没干别的,全办宫宴了,自然信手拈来,“不过啊,陛下,现在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说。”
“其实朝堂之上还是有挺多人对这个‘芳美人’的真实性存疑的,大都觉得是陛下您为了推拒立后,胡乱编造的戏码,所以如果中秋宫宴,您不带您封的这第一位美人出席的话,必然有人来碰瓷儿找麻烦,到时候露了馅,难以收场。可是如果您要带的话……”
林太妃“嘿嘿”一笑。
“那咱们这襄定王还算大逆不道吗?”
刚刚才以为自己想出了个顶级周全之策的天才景暄:“……”
为什么他感觉,他怎么也逃不出,这顾放的世界。
14.春宫
第十四章
景暄觉得他上辈子是不是欠顾放的,所以这辈子顾放才这么阴魂不散。
不过好在那些预知梦,要么就不发生,要么发生的时候所有细节都会一样。
所以只要今天他好好穿着龙袍,别穿什么红色长裙,顾放也好好穿着他的美人装,别穿那什么劳什子五爪龙服,那就肯定不会有事。
只要撑过今晚,再把顾放继续赶回去禁足就好。
中秋当日,景暄穿上玄金龙纹十二章朝服,在心里疯狂祈祷。
而提前接到密信,一大早就无声无息地住进了春水轩的顾放,则依旧喝着景暄殿里顺来的极品贡茶,慢悠悠道:“陛下说好的让臣一月之内不能面圣呢?如今才过两日,便迫不及待地召臣入宫,莫非陛下当真心念于臣?”
还在祈祷的景暄:“……”
闭上眼,默默再加了一条。
——身为大宴朝至高无上的君王,他希望这个世界上姓顾的人全部阳痿。
如果神明不同意,也没关系,因为帝王不语,只是一味出击。
景暄转身就是一脚,以极致的速度快准狠地往顾放命门踹去。
结果就被顾放轻而易举地握住了脚踝:“怎得又不好生穿毡袜,回头冻着了脚,又大半夜地往人身上钻。”
从前睡觉的时候,他最爱和顾放一起睡。
那时候他小,顾放又高,一到冬天,他就爱往顾放怀里钻,等到每每熟睡之时,一双脚丫子更是不自觉地就会往顾放衣服里蹭。
以至于每次醒来的时候,他的脚都是搁在顾放怀里的,还总是被顾放用手小心地捂住,像是生怕会冻坏他。
但那时候他们都还少不更事,顾放捂就捂了,如今都已过及冠之岁,却还要握着他的脚踝把玩,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那股没来由的燥意和酥痒再次袭来,景暄想挣脱却又挣脱不开,只能恼道:“朕年轻身体好,火气重,用不着你管。叫你进宫也是因为你自己捅的芳美人的这个烂摊子,你自己来收拾!”
“陛下这么说,臣便明白了。”顾放松开手,示意李逵一号去给景暄拿了双毡袜,“所以陛下想让臣怎么演。”
景暄收回脚,没好气道:“把你那狐媚样子收着点演就行!”
“原是如此,看来臣在陛下眼中还算颇有几分姿色,只是不知臣这狐媚样子,可有勾引到君王。”
顾放总是能用最正经淡然的语气说出最臭不要脸的话。
说完,还放下茶盏,悠悠抬眸。
眼神撞上景暄视线的一瞬间,景暄才突然发现,原来顾放的眼睫竟这般长,只是因着眉压眼的冷漠锋利,与一双狭长凉薄的丹凤眼,竟让人忽视了去。
而此番悠悠抬起,眼睫末梢盛着秋日的暖阳,漾在瞳色之中,竟生出了几分懒洋洋的狐狸意。
要知道自古以来,狐狸精都是吸人精魂,夺人阳魄的邪魅之物。
所以……
他该跑!
景暄一个转身,落荒而逃。
草草草,他是疯了吗,他竟然会觉得顾放好看!
可明明顾放再好看八百倍也没他好看,他是瞎了眼睛还是蒙了心!
景暄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意志都开始莫名其妙地不受控制,只来得及一路逃出了春水轩。
结果刚出春水轩,就差点和迎面而来的江应雪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在这儿?”
景暄认出来引领江应雪的是林太妃身边的大宫女采芙,是以没太戒备,只是微皱起了眉。
大过节的,这左相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果然,江应雪只随意福了福身,就用半死不活的语气说道:“表面上是我爹让我来帮太妃操持宫宴,再留宫侍疾,实际上是我爹让我来给陛下生孩子。”
景暄:“?”
江应雪麻木转身:“所以陛下里边请吧。”
景暄:“???”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大宴朝民风已开放至此?!
而还不等他拒绝,采芙就已给他递了个眼色:“左相特地叮嘱的,要让江姑娘住在春水轩正侧边的风荷轩,说这样有利于向芳美人学习如何伺候陛下。”
江应雪已经七成死:“说人话就是让我来监视和争宠。”
景暄:“……”
好直接一勇士。
好精准一攻击。
要是派此女子去大羌谈判,必然明天就能直接开战,然后合理端了大羌。
“不过朕有什么非进去不可的理由吗?”
“有。”
“?”
江应雪带着景暄进了风荷榭,从自己的随身行李里掏出一只大号瓷瓶,放在桌上。
瓷瓶里赫然盛着一朵秋芙蓉,秋芙蓉上则趴着一只通体莹白的小虫,正埋在花蕊里低头猛吸。
“我娘给了我这个,说是我平时用血养着它,再让它咬陛下一口,陛下就会当夜治好断袖之癖,非我不娶。”
景暄:“???”
江应雪说这话时有种想带着全家老小一起死了算了的自暴自弃感。
但景暄却警醒一振:“这是蛊虫。”
他倒并不认识这是什么蛊,只是这只小虫浑身上下透出的那种几近诡异的纯白,有种和柳丑儿给他的那只蛊虫如出一辙般的邪性感,甚至连使用方式都一样。
难道全天下的蛊都是一个用法?
景暄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江应雪就又说道:“应该是吧,我娘到底不至于伤我性命,不过未必不会算计陛下,所以建议陛下还是假装被咬一下,应付了我爹派来监视的人,您好省事,我好交差。”
说完,就拔下头上簪子,往景暄手臂上猝不及防地扎了个小洞,然后隔着绢帕,一巴掌把那蛊虫拍死,包好,扔掉。
“好了,任务完成,就是麻烦陛下可能回头得在我爹面前演一演。”
江应雪这一系列动作做得一气呵成,像是根本不担心景暄治她个损伤龙体的死罪。
景暄:“……”
他合理怀疑,江应雪就是故意想带着她爹一起死。
但真的好疼啊!
景暄的怕疼程度本来就胜于常人十倍,再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扎,疼得直接大叫了一声:“好疼,来人,快给朕包扎,给朕上麻沸散!”
门外等候的采芙闻言慌忙跑了进来:“陛下,怎么了?”
景暄看着跟着她跑进来的一个面生宫女,毫不迟疑道:“不知道哪儿突然冒出来一只虫子,狠狠咬了朕一口便不见了!”
江应雪也赶紧跪下:“是民女伺候不周,还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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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降罪。”
这边采芙毫不知情,只一个劲儿地往景暄手臂上擦着药。
这可是她和太妃一起带大的崽啊,平时磕着了碰着了,满宫上下哪个女子不心疼啊,怎么这江家人一进宫就被虫子咬出血了呢。
那江家人就是晦气。
采芙心疼得要死。
她身后的那个面生“宫女”却突然眼睛冒精光:“奴婢倒是学过几日医术,不若让奴婢替陛下瞧瞧可有大碍?”
“行吧,你快来瞧。”
采芙着急让开。
但凡她再慢一点,那血滴都该彻底干涸了。
不过那“宫女”还是小心上前,装模作样地查看了起来,手指似把脉一般,在景暄脉搏处细细查探。
良久,才浅松了一口气,然后由衷地流露出一副“事已办妥”的神情,便退了下去。
“陛下并无大碍,细细擦掉血痕,过两日便看不出痕迹了。”
那“宫女”说的似乎没有问题。
景暄却不禁一怔。
他分明从头到尾都没有被那只蛊虫碰到过,可为何这“宫女”却一副十分笃定他已被蛊虫所咬的神情呢?
如果排除左相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选了个极为不靠谱的人来办的情况,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的体内确确实实有一只蛊虫。
而那只蛊虫也只有可能是那只消失的神秘之师。
也就是说……
他才二十岁!
他绝对不能这么早就阳痿!
景暄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可能性当即吓得花容失色,立时不管不顾地就飞速跑回紫宸殿,钻进书房,噼里啪啦地翻起了书简。
福常见他急匆匆地去,又急匆匆地回,忙问道:“陛下怎么了?”
“你别管!”
景暄一把将他推出门外。
然后抱着到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那卷画轴,坐到角落里,咬着唇,提着心,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展开。
展开第一眼,是个男子。
展开第二眼,还是个男子。
展开第三眼,竟然是男子身上叠男子。
他知道林太妃爱看春宫,但是不知道竟然爱看的是这种春宫!
两个男人怎么居然能这样那样,那样这样,还翻来覆去,窗前榻边。
还有那毛笔,那细瓶,那马鞭。
如此文武之物,怎么竟能被用于这种,这种,这种罪该万死的地方!
景暄的想象力大受冲击,耳根已经爆涨到像是即将炸膛的炉火,整个大脑更是无法运转。
以至于当头顶传来悠然一声:“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未曾到月圆时分,陛下怎得就开始想起荒/淫之事?”
景暄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谁在想荒/淫之事,朕只是在试试朕还能不能硬得起来!”
说完,愣住。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景暄呆呆抬头,然后就对上了顾放的视线。
而顾放已经换上了特地为“芳”美人而制的绣竹青衫,并垂眸看着他,藏着狐狸眸里的浅淡笑意,平静慵然道:“既然陛下有如此困扰,不若妾来替陛下分忧。”
景暄:“……”
明和八年,八月十五,帝于春宫图前崩。
15.红裙
第十五章
他死了吗?
死了。
但又好像没死。
因为他还可以选择让顾放死。
可是他既打不过顾放,也没有顾放的权力大,还没顾放脸皮厚。
所以只能是他死。
景暄想明白这一切后,默默起身,走到书房墙边,拿下悬挂其上的剑,横举,搁至颈边,一个转身,试图自刎。
然后就被顾放提醒:“陛下,剑鞘还在。”
自刎到一半的陛下:“。”
“。。”
那不然呢!
他还这么年轻,这么貌美,这么多宏图伟业有待完成,他绝不可能为了顾放去死!
想着,景暄直接拔剑,指向顾放,极尽全身之凶神恶煞,愤怒斥道:“今天的事情你敢对外说出去一个字,朕就马上让你死!”
又凶又恶,毫不讲道理,还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诛杀贤臣。
他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大暴君。
不过大暴君那小虎牙一龇,大眼睛一瞪,浑身上下一个暴红,竟然凶狠得还挺可爱。
果然,长得足够漂亮的人,做什么都招人喜欢。
顾放也就依旧好脾气地不急不徐道:“放心,陛下与妾的闺房乐事,妾怎会为外人道?”
景暄:“?”
顾放:“所以陛下不若带妾好好学习学习,观摩观摩。”
顾放说着,便顶着景暄的剑锋,淡然地拿起了那幅春宫卷轴,只浅浅看了一眼,就坦然夸道:“这笔尖的用法,倒甚是精妙。”
迅速回忆起笔尖在春宫图里是做何用处的景暄,瞬时涨红得像只被翻来覆去炒得熟透的小虾米,剑指得更近了:“顾放!你无耻!”
“嗯?”顾放抬头,似有不解,“妾不过是想夸赞一下这作者画人物发丝时,笔尖触法之细腻,怎么就又无耻了?”
顾放说得非常坦然淡定。
景暄:“……”
顾放又低头看了一眼画,才似了然,浅淡“哦”了一声:“原来陛下想的是这等笔尖的用法,是妾未解君意了,不过陛下若是当真好奇,妾也不是不可以为了陛下学一学。”
顾放的声音是偏淡而凉的,人也从里到外地透出一种如竹似玉的清贵冷肃,话也说得正经。
但正因如此,才显得愈发羞耻。
“顾放!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
景暄终于忍无可忍,咬牙一剑刺了过去。
可那顾放竟就站在原地,一躲未躲。
景暄一个慌神,连忙收力,结果因为刺得太猛,又收得太猛,整个人重心不稳,反而朝着顾放的方向直直摔了下去。
眼看就要摔个狗吃屎,顾放眼疾手快,伸手一揽,稳稳地将人扣进了自己的怀里:“陛下又何必这么急着投怀送抱。”
景暄:“……”
去你大爷的投怀送抱!
他刚想挣扎,顾放却又猛地将手臂一收,不仅把他圈得极紧,眉眼间也流露出了几分真正的冷意。
“所以陛下要不要先回答一下臣,到底为何那日要说让臣不能人道的药不见了,今日又为何要担心自己还能不能再人道。”
“臣不信陛下会毫无缘由地做一些事,臣也答应过陛下,永不派人监视。”
“所以还望陛下坦而告知。”
他的话依旧说得平淡,眉眼间也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凛冽。
可正是那份平淡得几近漠然的从容,总是会让景暄在某一个瞬间,清楚地认识到,眼前这人不再是他一个人的顾家小叔叔,而是整个大宴的襄定王。
是那个无悲无喜却权倾朝野,让所有人都摸不透他到底想要什么的异姓皇叔。
景暄推开顾放:“你没必要知道。”
顾放也没有再强行逼迫他,只是说:“臣可以不知道,但还请陛下谨记臣之所说,陛下虽聪慧敏黠,但到底生性良善,天真单纯,还未知世人之至恶叵测,所以那些三教九流之事,陛下往后还是莫要再碰为好。”
景暄指节紧攥。
顾放说不会派人监视于他,他信,所以他才敢明目张胆地去找柳丑儿。
顾放说他还未知世人之至恶叵测,他也并不反驳,因为无论权力倾轧如何,大家的目的都显而易见,不难猜测,那些藏于市井中的未知的恶意,他却并不了解。
所以此事若换做旁的事,他绝不会做得如此荒唐冒失。
可每每碰到顾放之事,他便极容易慌了阵脚,总是埋头乱撞,像只不知道该去哪儿的雏鸟。
因为他曾极度信任依赖过顾放,他的诗书礼乐,他的骑射枪剑,他的兵法谋略,无一不是顾放一手教导出来的。
所以他扮演纨绔废物,扮得整个大宴都信了,却唯独顾放从不表态。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一手将他教大,一手将他宠大的人,却随着岁月的增长,对他越来越疏远,越来越独断,也有了越来越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杀尚书时,不告知他。
抄家国公府时,不告知他。
派兵远驻玉门关时,依然不告知他。
这样擅权专政的臣子,与谋逆何异?
换做别人,早就被他杀了一百次了。
然而偏偏是顾放。
自己恨过他,怨过他,气过他,提防过他,甚至一度因为那些预知梦竟而想要杀了他。
但哪怕如此,当有事情突然发生,他们也依然会在毫无预谋的情况下,迅速站到一边。
所以顾放教导他,娇宠他,疏远他,背叛他,而后又来亲近他,戏弄他。
他只不过是一只曾被顾放护在羽翼下长大的雏鸟而已,如今要与顾放为敌,他又如何能不矛盾,不慌乱。
毕竟他才二十岁,可已与顾放相识十五载。
可如此种种,他却皆不能与外人道,更无法与顾放言。
是以万般言语只能化作冷淡疏离的一句:“朕之事情,与皇叔无关。”
然后他便向书房外走去,唤道:“福常。”
福常慌忙跑来:“老奴在。”
他道:“朕命你销毁的红色裙装和龙涎香,你可有办妥?”
福常忙道:“老奴自是早就办妥了,可是……”
景暄侧眸。
福常一言难尽:“那老王爷非说陛下好不容易通晓人事了,所以他这个做长辈的理应借着中秋佳节,提前进宫,给陛下献礼。”
景暄:“??”
福常所说的老王爷是他的爹的叔叔,他爷爷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叔祖父。
因为一辈子纨绔无能,所以早早就封了个闲王,混吃等死,又因着他爹篡位的时候,帮忙递了个玉玺,便被恩赐不用去苦寒封地,可以留在长安养老。
得到这个恩赐后,老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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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得直接连军权都一并上交了。。
所以要说政治威胁,那绝对是没有任何威胁。
可要说别的威胁……
想起他这位叔祖父,在他十五岁那年中秋就往他宫里送了二十个妖娆胡姬的行径,景暄瞬时惊恐地睁大眼睛,拔腿就想逃窜。
然而却被一道笑嘻嘻的声音及时叫住:“哎呀,我的小暄儿,这是要去哪儿啊。”
小暄儿:“……”
他深呼吸,硬着头皮,转过身,端出一副无懈可击的假笑:“叔祖父,你怎得这么早就进宫来了,那宫宴可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始呢。”
“哎呀,宫宴有什么意思。”闲王挺着饱满圆润的肚子,盘着两颗核桃,就往殿里走来,“叔祖父可都听说了,陛下现在喜欢是上男人了,这是一个不错的品味。但我就怕那个什么劳什子芳美人,一个人经不住陛下玩的,所以特地给您特选了批好的,保证让陛下尽兴。”
“???”
一个人经不住他玩的?
特地选了“批”好的?
这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
景暄好不容易因为刚才的些许伤感而褪去了潮红,闻言瞬间又染上绯色:“叔祖父,这天还没黑呢,你在说些什么呢!”
“嘿,大家都是男人,说点荤的怕什么。”老王爷顶着他那张弥勒佛似的脸,笑着说出了最虎狼的话,“你别看那顾放平日里是个假正经,实际上背地里也和我们一样,逮着他那个爱妾就夜夜笙歌,把他那爱妾折腾得都受不住逃了,所以男人,哪儿有正经的,陛下莫要害羞。”
说着,就往书房走去。
景暄:“…………”
他知道这世间传得最快的就是流言,但没想到能传得这么快,一时受到冲击,呆立当场。
而等他反应过来想要阻拦的时候,老王爷已经站在书房门口“豁”了一声:“陛下,您玩挺大啊!”
陛下:“????”
啥?
他把脑袋往书房里一探,就看见顾放不知何时已戴了个帷帽,端坐在案边,对着那卷男男春宫,像模像样地临摹了起来。
但衣襟不知道为什么被扯得有些凌乱,身后的书简更是杂乱落了一地,颈间还隐隐约约地露出了一些红印。
听到声音,还停笔,抬头,用一副微哑的狐媚嗓音慵懒道:“暄郎,这位是……”
好一副事后模样!
暄郎真是草了。
这青天白日,顾放怎得如此毁他清白!
景暄涨红着耳颈,刚想解释,老王爷就已退出书房,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欣慰笑道:“懂,懂,叔祖父都懂,陛下年轻,正是气血旺盛的时候,又刚通人事,自当虚心好学。叔祖父回头便派人多送几卷前朝经典的孤本过来,陛下您可要好好珍惜。”
陛下:“……”
他珍惜个什么东西!
很快老王爷又说道:“不过这美人的品味着实寡淡了些,不够年轻鲜活,玩久了就没滋味了,叔祖父带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媚骨天成。”
说完,合掌一拍。
一群身着红色舞裙的男美人们便个个体态婀娜地鱼贯而入。
一个赛一个媚,一个赛一个油,还一个赛一个红。
想尽办法销毁了宫内一切红裙的景暄:“…………”
他说的红,不是红,是两眼一睁,就他爹的黑。
16.想要
第十六章
景暄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这一遭。
然而还不等他拒绝,书房里就已经传来了悠悠一句:“看来陛下今日是用不着妾了。”
那声音明明清淡得不行,却愣是让外头的人都听出了一股浓浓的拈酸呷醋的味儿。
景暄:“?”
顾放又说:“总归妾身与那些美人之间,陛下只能选一个。”
景暄:“??”
老王爷当即怒道:“这才刚刚得宠,便如此娇纵小性,简直蹬鼻子上脸,美人们,咱们走,今天晚上定要在宫宴上给陛下好好露一手,让那些个狐媚子认清楚自己的位置!”
说完,便气冲冲地带着那群美人扬长而去。
景暄:“???”
“顾放!”景暄反应过来,气得要死,“你在这儿给朕添什么乱!”
顾放已经临摹好了第一幅春宫,展开轻抖,问:“陛下莫非还当真打算收下那些美人。”
景暄:“????”
什么玩意儿?!
“你什么身份你就问这个话!”景暄觉得顾放简直莫名其妙。
顾放却答得淡定:“妾的身份,难道不就是陛下的第一个男人?”
说完,侧头,对着景暄道:“陛下看妾临摹得这幅画卷,可还有几分神韵?”
画卷上一个玄冠束发好整以暇的青年男子,正拿着毛笔在另一个衣不蔽体目光迷离的少年胸前,细细描绘着桃花。
桃花绯色灼灼,却不及那少年半分娇艳。
景暄:“……”
构图还是原来的构图,动作也是原来的动作,可那人,那脸,分明就是……
这天杀的顾放!
景暄的书画皆是顾放一手教导而出,怎么可能认不出顾放画的到底是谁。
按理说,若在平时,他此时此刻必要喊打喊杀地把顾放宰了。
可今日不知怎的,他看顾放做什么动作都觉得狐媚,看顾放什么表情都觉得是在勾引。
而等看到那幅画时,画中场景更是顷刻就在脑海里活了过来。
他甚至能想出顾放会说的每一句话,会做的每一个动作,以及甚至还回忆起了那个梦里所有的快慢和力度。
一股奇异的暖流瞬时从下腹蹿起,然后迅速蔓延至全身,让他非常,非常,非常地。
想要。
“。”
艹!
景暄反应过来,顿时也顾不上什么红裙不红裙,美人不美人了,提起龙袍下摆,转身就想逃离现场。
结果特意为节日准备的朝服实在太过繁复,他竟被衣摆绊住,差点一个趔趄。
还好顾放及时把他拉了回来。
熟稔地扣进怀里后,顾放先说:“这么大个人了,怎得还和小时候一般冒冒失失。”
而后,才似感知到什么,微顿,意味深长道:“看来陛下之前的担忧不复存在了。”
的确还能硬得梆梆硬的陛下:“……”
他恼羞成怒,口不择言:“朕硬不硬得起来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与其担心朕,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的身体!”
“当然和妾有关系,毕竟这关系着妾下半辈子是否会独守空闺,而且……”顾放依旧正经,“臣的身体如何,当日马车之上,陛下莫非不知?”
知。
大。
硬。
烫。
三个字唤醒景暄所有尘封的记忆,体内迅速涌蹿的暖流霎时燃成滚烫的沸水。
景暄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被另一种不属于他意识的东西所控制了,凭着最后的理智羞恼推开顾放:“你别嘚瑟,信不信朕马上就下旨就让你不能人道!”
顾放笃定:“不信。”
景暄:“。”
好他爹拽。
“那你等着,朕在此立誓,如果这辈子不让你彻底不能人道,朕这辈子就断子绝孙,永不娶妻!”
景暄撂下狠话,仓惶而逃。
顾放立于他身后,低头浅笑。
看来他那日午睡时做的那个梦,并非是他一厢情愿的白日梦。
他们家小陛下,似乎当真有些好男风。
·
景暄却压根儿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梦,也不知道这些都是顾放的试探,只知道虽然顾放以前也爱气他,但好歹气得还算正经。
如今这些气他的话,却简直比章台巷最低俗的话本还龌龊不堪。
肯定是狐媚子上了身,回头他就请相国寺的老和尚来做法。
远离顾放之后,景暄倒是渐渐平复了些,尽管整个身体还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但总算没有再昂首而立。
他深呼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地问紧紧跟在他身后的福常:“华停这几日都没有送回消息?”
“没。”福常照顾了他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自动忽视他和顾放的那些狂放之言,只是如常禀报,“没回宫,也没送来消息,不知道是不是被华相扣在家里了。”
景暄眉头微蹙。
虽然目前看来顾放没什么异样,自己也还能硬,可是对于那只消失的蛊虫,以及江越派来的那个宫女的反应,景暄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对福常道:“你出宫一趟,去找柳丑儿,记得把不三不四带上,还有让老王爷赶快把他带来的那群辣眼睛的玩意儿给打发了,那还不如十个李逵呢!”
不三不四是他娘留给他的影卫,虽然性子都特别了些,但护住一个小老头儿还是没问题。
福常领命去了。
景暄狠狠洗了把冷水脸,整理好着装,赴了宫宴。
夜幕将至,月隐西升。
景暄觉得自己身体里似乎有某种东西随着夜晚的到来,在逐渐苏醒。
这种感觉奇异又不适。
等到顾放戴着帷帽坐到他身旁时,这种奇异和不适瞬间达到了顶峰。
“你离朕远点!”
景暄嫌弃地刚想躲,就被顾放借着衣袖的掩映一把摁住手腕。
“陛下,妾现在可是宠妃。”
顾放的声音极轻,轻得像有一万根羽毛在挠景暄的耳朵。
顾放的掌心极烫,烫得像是要融化掉景暄的皮肤。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像是有一万只裹着岩浆的蚂蚁,从景暄的指尖一路爬到了他的心尖尖上。
他就说顾放身上有跳蚤吧!
景暄使出全身力气,咬紧后槽牙,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推开顾放,只是死死瞪着。
然而在旁人看来,却是这两人在如胶似漆,勾勾搭搭,眉目传情。
大庭广众之下,这成何体统!
大病初愈的右相第一个坐不住:“陛下,如今国库空虚,虫蠹未清,满朝官员忙得连口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您却在这儿和邓通董贤之流,做些靡靡之音,置天下百姓于何地啊!”
景暄刚想回答,左相便第二个坐不住:“陛下,此等宫宴,乃天家场合,自应有国母在侧,如何能使这般奸佞宵小之辈辱没天家尊严啊,还请陛下速速立后啊!”
然后襄定王府的拥趸们当即第三个坐不住:“我家王爷的爱妾还身受重伤,生死未卜,我们王爷更是为了查贪墨一案,日以继晷,不辞辛劳。你们却不管不顾,只想着立后,那到时候立后大典的一应开销,你们礼部户部又打算去哪里剥削民脂民膏!”
礼部分归右相。
户部工部分归左相。
吏部兵部刑部分归顾放。
本就命运多舛的中秋宫宴很快被这三方势力吵得不可开交,一团乱麻。
景暄体内那股邪火本就烧得厉害,实在心烦,直接一个杯子砸下:“你们吵吵吵的,吵出个什么名堂来没,赃款追回了吗,查到是谁贪的了吗,灾民安顿好了吗,就知道在这儿吵吵吵,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
景暄平日里不着调惯了,众人只觉他不过是个漂亮又纨绔的小儿郎。
然而今日戴上十二旒玄冠,穿上绣着鎏金五爪龙纹的十二章朝服,居于高位,满眼冷厉,竟硬是生生压下了那眉眼里过于秾艳妖气的轻佻,将那几分凛冽逼人的帝王之气,尽显无疑。
喧吵的众人不禁怔然。
景暄本来也想好好演个纨绔,可奈何夜越深,他的身体难受得越厉害,甚至脑袋也逐渐有了种发烧般的混沌感,只能速战速决。
“既然你们一个想赈灾,一个想立后,一个想查案,那今日朕便都满足你们!”
右相:“?”
左相:“?”
襄定王府:“?”
景暄语速飞快:“反正在众爱卿心里,朕除了皇位和这副皮囊,一无是处,对于江南赈灾一案,更是别无他法,那朕现在就将这枕边之外卖出去,在座之人皆可开价,无论男女,价高者得,众卿家以为如何?”
众卿家彻底傻掉。
这是什么意思?
当朝帝王当众拍卖后位用来赈灾?!
“陛下!万万不可!”
礼部的老学究第一个出来劝阻。
户部紧跟其后:“陛下,我朝绝不至卖君求荣的地步。”
兵部吏部不甘落伍:“陛下,要是你能顺便给边关的将士们涨一手俸禄,臣等这便为你抬价!”
“对呀……嗯?”
左相右相之人,反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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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瞪大瞳孔,看向顾派。
顾派多的是北地来的将军,吃惯了苦,只要给军资,别说卖后位,就是他们自己去卖钩子都行。
他们立时就开了个好头:“代替我们襄王府,替芳美人捐上一万两,我们襄定王送进宫的人,就算不当皇后,好歹也升个贵人。”
芳美人事不关己地剥着橙子。
景暄咬牙。
这顾放帮他演个戏,竟然还有讨个位份上的便宜。
然而也只能一挥:“传令下去,封芳美人为贵人!”
众人立马谢旨领恩,高呼万岁。
一个有文化一点的像军师一样的人物,立马又说:“陛下这是话糙理不糙,换句话说,如今这世道谁能给流民捐献的银两最多,谁就是忠信仁义之家,唯有这等家境的儿女才配做这大宴朝的皇后,陛下真是思虑深远,堪为明君之楷模啊!”
此话说得大义凛然,竟还真就让那些满口忠信仁义的文官们开始认真窃窃私语起来。
宴席末尾一个翰林院的小官,最先发言:“陛下,臣薪奉微薄,也无意为后,但臣仰慕陛下容颜已久,若陛下肯抬爱,臣愿捐出一年俸禄,只求月圆之时,能与陛下吟诗作对。”
那小官说得怯怯,颇有弱柳扶风之势。
大宴为自古以来民风最开放之朝代,文化包容兼并,民俗求同存异,无论男女,都被鼓励表达爱慕。
是以这话虽然放肆了些,但奈何景暄一向也不是什么正经君主。
更何况这本就是他安排好的托儿。
于是他无视掉身旁传来的新橙的酸味儿,再次大手一挥:“下月中旬,朕围场秋狩,你来帐前伺候。”
“臣谢主隆恩。”
一个六品小官,可以说是能参加宫宴的最低级别的京官了,竟能得到帐前伺候的殊荣,这若是得了陛下赏识,就凭陛下那不讲道理全凭喜好的行事风格,岂不是荣华富贵,皆在眼前。
而另一头女眷那桌,林太妃不知道与女眷们说了些什么,一阵银铃笑声后,竟有一支又一支金簪送来,也不图别的,就图个诗会花会什么的。
毕竟景暄虽然纨绔,可那模样却是全天下一等一的好,听说还从不为难招惹宫女,最是善良有趣。
而且尽管大家都不想当那注定没好下场的傀儡皇后,可是都是慕艾之年,谁又不喜欢多瞧瞧漂亮少年呢,更何况还能顺便帮一帮那些个流民。
于是景暄的月圆档期很快就排到了一年以后,那些个品级不高不低的小官更是识相地纷纷认捐。
华相再古板,也看出了景暄的用意。
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小殿下总算有了点当皇帝的样子。
他吹胡子瞪眼地也把三年俸禄捐了出去,并且没趁机替孙女讨要后位。
这下倒是把左相给架上去了。
他本是打定主意今晚定要向景暄讨个立后的说法的,可是如今这气氛,人人都在为灾民捐款,他若再执意催促,怕是明天就要被那些言官戳断脊梁骨。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今夜是月圆之夜,反正江应雪已经住进了宫里,反正他派去的医女已经确认景暄的脉象就是中了月圆花好蛊后的卖相。
那今日他要不要这个名分已经不重要了。
毕竟管他景暄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在那情蛊的威力之下,要想活命,也只有立他江越的女儿为后。
江越思及此也没有那么恼了,立时拱手道:“百姓有难,天子大义,吾等自当誓死追随,臣愿举全府之力,自孟冬之时,于城外开棚施粥三月,以助百姓过冬,待得春暖花开之时,重归江南。”
“左相大义!”
月挂枝头,景暄身体里的那团火彻底烧昏了心头和他的脑袋,他几欲再立不稳。
等到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顿时一刻钟也坐不住,匆匆说了几句体面话就迅速离场。
顾放本想跟上,但一位李逵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递来了一张纸条。
顾放垂眼一看,神色瞬间变得凛然,然后迅速收好。
“你们几个给孤把朕守好,陛下但凡出个什么差池,孤拿你们是问。”
微顿,又说。
“还有,一个时辰内,把今日约了陛下赏花看月的那些人的名录全都给孤送到襄定王府来,一个也不许落。”
说完,便于众人不经意处,悄然朝宫外离去。
而另一头,当景暄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在紫宸殿喘息着伏案倒下时,福常也着急忙慌地送回了华停的消息。
原本以为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景暄,猛然从案上抬头,迷茫地睁大了一双已然微染红晕的眼。
17.月圆
第十七章
“你说什么?”
景暄怀疑是自己脑子过于昏涨,所以一时听错了。
那福常却又再次火急火燎地重复了一遍。
“老奴说那华停公子是被那柳丑儿给扣下了,本来不三不四想把人抢回来,可那柳丑儿却说他给陛下身上种下了一种蛊,一到子时就会彻底发作,陛下若不亲自前去,就只能暴毙而亡,事关陛下性命,奴才丝毫不敢冒险耽搁,只能马上回来向您报信。”
中蛊?
景暄脑海里飞速涌入所有信息和线索。
按福常的意思,柳丑儿不但知道他的身份,而且目标一开始就很明确,就是要给他下蛊。
但是为什么给他下蛊,又非要让他用顾放的血饲养认主?
并且显然他现在中的这个蛊,并不是柳丑儿说的那个什么向阴虫,那到底又是什么?
还有江应雪的蛊虫,又是什么功效,难道也是柳丑儿那儿来的?
如果是,柳丑儿和左相又有什么关联,他这么做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
对方似乎提到过黔中道的矿难,难道是因为这个?
问题种种繁多。
而关于这起矿难,顾放最清楚。
于是景暄本能地就想起身找寻顾放。
福常却忙道:“而且那柳丑儿还特地叮嘱,说此事陛下最好不要告知于襄定王,因为,因为……”
福常说得无比挣扎:“因为襄定王早有谋逆之举,他这里还有证据呈上。”
福常说着,就递上了一封已然泛黄的密信。
信的内容只有八个字,“幼主年弱,徐徐图之”,落款日期正是八年前矿难前后。
而那个字迹,景暄清清楚楚,正是顾放的笔迹,他就算化作鬼都不可能认错。
所以……
景暄猛收指节,密信在他手中被攥作了不能承受的一团。
他非常清楚,柳丑儿说的话绝对没有唬他。
因为他此时此刻的身体,已经随着夜色加深而越来越难受,越来疼痛,按照如此速度,等到子时,他就算不暴毙而亡,也会疼痛而死。
并且他确信,柳丑儿不会现在就要他的命,否则直接投毒就好,何必如此费尽心机的下蛊。
对方一定有别的诉求,而这个诉求只有他可以替对方办到。
所以无论是为了自己活命,还是为了查清矿难真相,又或者为了还顾放一个清白,他今晚都非去不可。
而顾放,他最好是真的清白。
景暄的指节已经攥到完全没有血色,与面颊的绯红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福常从未见过景暄这样,一时有些吓道:“陛下……”
“不三不四现在在何处?”
景暄却没有给他担忧的时间。
福常也只能忙道:“在南风馆,守着柳丑儿和华公子,柳丑儿说他已经给华公子下了毒,陛下你要是不去,华公子就得死。”
可恶。
“那顾放呢?”
“襄定王似有急事,早已出宫,但留了人把守。”
景暄抬头,果然在紫宸殿外看到了那十个李逵的身影,若是这样,想必今夜守宫门的也定有顾放的人。
更别说还有一个左相,今夜肯定也不会这样善罢甘休。
所以他想人不知鬼不觉地偷溜出宫,绝非易事。
除非……
事已至此,他也管不了那许多,只能咬牙道:“福常,速速去寻老王爷来,就说朕有事相求!”
·
团月悬天,曲终人散。
一辆辆华贵的马车,搭载着晚宴散去后的贵人们行驶出宫。
其中一辆最为扎眼,有寻常马车两倍之宽阔,且镶金缀玉,奢靡浮艳至极。
还频频有年轻男子调笑撒娇的声音同老年男子的大声油腻之笑从中传出,并裹挟着大量香艳孟浪之语。
一听便知是被陛下退回的那群红衣舞伎正在同老王爷寻欢作乐。
是以当值的年轻侍卫们只敢撩开车帘匆匆看上一眼,就面红耳赤,赶紧放行。
反正谁都知道,老王爷除了放浪形骸以外,也做不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马车顺利驶上朱雀大道。
老王爷嘬着烟斗:“这些小年轻们,也太没见过世面了,这就不敢再多看两眼,害得老夫那些说辞都白准备了。”
说完,又道,“所以陛下你可千万别学他们,你看看,你这么年轻,这么好看,那就应该肆情纵意,享受人生,别被那什么顾放,江越,华松,此等古板之人,拘得只剩规矩,没了灵气,那不是白活一辈子嘛。”
当景暄对老王爷提出,他想趁着中秋之夜出宫找华停去章台巷逛逛南风馆时。
老王爷不但没有犹豫,还立马给予了鼓励。
当场就命其中一位和景暄身形差不多的舞伎把衣服脱下给景暄换上,再让那人躺到床上,伪装成景暄熟睡的模样,并留下了福常掩护。
然后一路就顺顺利利地通了关。
景暄虽对老王爷的财色之行,不太苟同,但有求于人,还是附和笑道:“叔祖父说的极是,但也你也知道,顾放那人烦得很,要是被他知道了,朕又得挨罚,所以还请叔祖父……”
“懂懂懂,叔祖父过来人,保证一字不提!”
“那就谢过叔祖父了。”
景暄佯装没正形地一笑,戴着帷帽,拎着裙摆,跳下了马车。
马车很快载着银铃笑语驶离了章台巷尾。
一直强撑着若无其事的景暄终于承受不住体内的难受,双腿一软,差点栽到在了路边。
所幸扶住了一丛青竹,没至于摔得太难看。
他抬头看了眼空中圆月,咬唇撑着,快步往柳丑儿说的那家南风馆走去。
景暄曾听华停说过,这家南风馆的每一个雅间都是用花命名的,而柳丑儿约他的那间,恰好叫做夹竹桃。
这是一种花期极长的花,美丽,且有剧毒。
景暄不知道柳丑儿选在这个雅间是否有什么隐喻,但也不重要了,因为他只能去。
景暄紧紧捏着那封密信,走上三楼,踢开了雅间的门。
这短短的距离,已经让他湿透了衣襟。
门里站着柳丑儿。
他站在房间中央,拨弄着一炉香,听到动静,也没抬头看,只是若无其事道:“你果然来了。”
景暄声音极冷:“华停他们人呢。”
“被我用药迷晕了,不过你放心,只要过了今夜,他们自然会醒来。”
“那你和左相又是什么关系。”
“这就猜出来了,看来你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废物嘛。”柳丑儿拨了拨香灰,“我是八年前,那个被朝廷抄家灭门的柳家的小儿子,左相当时放了我一马,想让我替他卖命,他女儿手里的蛊就是我给的。”
景暄刚想蹙眉,柳丑儿又笑道:“不过你放心,我不害无辜之人,我给她的是向阴虫,只会滋阴美颜,至于他要的那个月圆花好蛊,早就被我当做向阴虫给了你。”
“月圆花好蛊?”景暄反问。
“嗯。”柳丑儿耐心解释,“就是一种月圆之夜必须同解蛊之人行欢好之事的蛊,否则就会承受万虫噬心之痛,时日一长,还会暴毙而亡,至于你的解蛊之人……应当就是那天给蛊虫喂了几滴血的顾放。”
柳丑儿说着,抬头轻笑:“我真是替你选了个不错的对象。”
“你!”
景暄抬手就想用腕中袖箭制服对方,然而刚一用力,整个人便瞬时疼得半跪在了地上。
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接近死亡一般钻心的疼,但他到底强撑着没让膝盖落地。
他是君王,绝不跪宵小之人。
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额角滴落,从帷帽的缝隙里,吧嗒吧嗒地砸在了地上。
柳丑儿看出了他的坚持,蹲下身,摘掉他的帷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绝不是坊间传闻那样。”
景暄没有理会,只是努力平复气息,冷厉反问:“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柳丑儿想了想。
“第一次在赌坊的时候,我贴身瞧了你,美得惊世骇俗,可又确实是个男子,这般美的男子我着实未曾见过,只听闻当今陛下有此姝绝之姿。”
“然后就是你那位属下,虽换了小厮服,却不小心被我看到了一眼内衬,竟是上好的绸缎,所以你的身份绝不简单。”
“紧接着就是我被抓到了左相府,有传言说你是襄定王的逃妾,又与当今陛下有几分相识,左相又格外在意这一点,可我分明确定你是个男子,所以我就猜你就是真的圣上。”
“至于你为何要和顾放演那么出戏,我想应当是为了查贪腐之案,所以我笃定,你不仅就是当今圣上,而且和顾放的关系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恶劣。”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把月圆花好蛊给你种上,再诱使你用顾放之血饲养的原因。”
“因为我倒要看看,你在顾放心中,到底是何份量,是欲除之而后快的傀儡君主呢,还是他亲手养大的小侄子,他到底是真的想操纵你,还是一直都为了保护你。”
“如果是前者,他应当不会来救你,你就只有一个人在这儿承受蚀骨钻心之疼。如果是后者,那我倒要看看,他打算怎么保护自己这个小侄子,是君臣乱/伦,还是叔侄乱/伦?”
“但无论哪一样,想来都精彩得很。”
柳丑儿说着,竟露出了期待的笑意。
“所以陛下,你确实是讨人喜欢,也确实可能在以后成为一个好陛下,但奈何顾放这人实在没什么软肋,又实在谨慎到无缝插针,只有陛下你,天真良善,又恰好送上门来,我不利用一下都实在说不过去。”
“不过陛下你也莫要怪我,毕竟黔中道那上万条人命,朝廷至今也给出一个交代,我等草芥,便不得不用自己的命来讨一个说法,报一报家仇了。”
“那么陛下要不要和我赌一赌,看看我们那位襄定王,他今夜到底会不会来?”
柳丑儿说这些话时,既有种赴死的平静,又有种闪烁着光芒的兴奋。
景暄不知道他和顾放到底有什么仇,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利用他做什么,更不清楚八年前的黔中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只能用指甲把掌心掐住血珠,强行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所以那封密信,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那封密信一定是真的。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顾放会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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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顾放从八年前就打算徐徐图之,那他曾经有过的那么多年的信任和依赖又算什么。
柳丑儿却像是吃准了他会在意:“这封信哪儿来的,你不如等襄定王来了自己问他。如果他不来,你也会疼死在今夜,一个要死的人,又何必在意那么多。”
柳丑儿还是在逼他赌。
可他并不想赌。
他轻讽地笑了:“顾放今夜有急事,他不会来,我也不会同你赌。因为这世间万物只有两样东西我从来不赌,一个是人心,一个就是人命,而且我向来最不怕的就是疼,所以这次怕是不能让你得逞了。”
“不过你放心,等朕熬过了这万虫噬心之痛,明日上朝便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朕之为人,绝不与宵小之辈同流合污。”
他手掌撑地,抬头一笑,冷汗从他额角渗过,他却依旧笑得风流痞雅,唇角弯弯,眉眼多情妩媚,屋内鎏金碎光碎落金光,落入眸底,美得不可方物。
明明该是狼狈至极的时候,可却在那一瞬让柳丑儿心里猛地一抽。
倒不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而是在那一瞬间竟然生出里某种自行惭秽。
他从未想过在这样的时候,这位帝王竟然还会笑着说出给他个交代。
但都是骗子!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上人拿命给他们这种蝼蚁一个交代。
此人定是用美貌蛊惑人心,断不能信。
“那你就好好在这儿呆上一夜吧!”
柳丑儿愤怒做出决定,当即快步离开,紧锁上房门,就匆匆离去,不敢再多看景暄一眼。
而景暄也彻底失去全身力气,匍匐在了身旁的美人榻上。
疼,真的很疼,他最怕的就是疼。
而且那种情/欲的肆意流淌,更是他从未经历的汹涌,浑身发热得厉害,难受得厉害,想要得厉害。
一种极致澎湃的渴望疯狂地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啃噬着他的心脉血肉。
他想要,他真的很想要。
可是他不能要。
因为那个人是顾放,是他的老师顾放,皇叔顾放,权臣顾放,也是他的敌人顾放。
他就算是死,他也绝对不会和顾放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关系。
好在他来这一趟,起码保住了华停。
景暄紧紧咬唇,嫣红的血珠一点点渗出,宽大的红色舞裙层层叠叠逶迤坠地,裸露出他雪白的肩头,他掐着身下的美人榻,拼命地告诫着自己。
甚至在某一瞬间,突然觉得可笑。
他在梦里梦到了他穿上红裙和顾放发生了绝不能发生的关系,所以他拼尽一切努力,想要阻止。
他销毁红裙,他去找寻能让顾放不能人道的药,他想权衡局势,远离顾放。
可他为此做的每一步,却又都恰好在把他向梦境推去。
以至于他一时竟分不清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努力想打破的每一次梦境一样,要么就是无济于事,要么即使避免了这次梦境的应验,过后转了几转,也不过是殊途同归。
所以梦里发生的事情当真不能改变吗。
所以顾放真的会谋反吗。
如果顾放谋反了,他会当一个好皇帝吗,他会好好治理这个天下,让天下的少年们再不用失去父母吗。
景暄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好疼,好热,好难受。
暗红烛光翻浪,香炉里燃着混了催情香的龙涎。
景暄的身体仿佛在被一点一点啃噬,意识也一点一点模糊。
那种极致的疼和欲望,竟让他恍惚地回到了年少时最快乐的时光。
那时候父皇会教导他,母后很疼爱他,顾放更是格外纵容他。
他那时候只要想要什么,若是父皇母后不愿给,他就去缠着小叔叔,小叔叔便定会千方百计地给他。
而若他做了错事,也只需撒娇地叫声小叔叔,顾放便会无奈地替他收拾烂摊子,或者替他挨罚。
有一次他被父皇罚抄书,抄着抄着他就困了,年少单纯,他就那样昏昏睡去,等到意识到时限将至时,才猛地惊醒。
然后就看见窗扉半开,疏雨连绵,院子里桃花千枝万朵,被雨浸得温柔,飘然落下,就那样落了他身旁那位青竹般的少年满肩。
那少年看他醒来,也只是依旧模仿着他的笔迹,替他抄着书,温声低道:“今日我从军营回来,瞧见了一个瓷娃娃,他们都说好看,我却没买,因为我觉着还不如你万分之一的可爱。”
那天,他还吃到了顾放给他带回来的桃酥糖。
他犯了虫牙,疼了一夜,顾放也就那样哄了他一夜。
他从前疼的时候,顾放总会哄他。
可他现在也好疼啊,顾放还会来哄他吗。
景暄还是不知道。
痛苦浑噩之间,他要失去最后一抹意识,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屋外兵甲喧哗漫天,唯有那道脚步匆匆为他而来。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见那玄色衣摆绣着的五爪龙纹在急切地向他而来。
他抬了抬指节,似是想要抓住,然而最终无力垂下,只化作娇懒虚弱的一句。
“小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