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妃被献给叛臣之后》
1. 第一章
永宁十三年冬,中原之北,长空阴郁不见天光,雪迟迟没有落下。高楼危耸,在绝人之巅尝遍孤寂,但见绮红色轻纱混着珠帘在窗前飞舞,是寒冬肃杀里的唯一艳丽。
终于起风了。
朱色漆门迎风而开,一名女子赤足踏出门外,踝上金铃摆动间作响,在嫣红裙摆下若隐若现,直到驻足在高台栏杆前。
姜月由此远眺,城墙内外硝烟弥漫卷入积云,标着“燕”的旗帜倾倒,敌军攻入,宫人四散。耳旁传来的声音渐渐轰鸣但杂乱不堪,风声呜呼、冷兵相交、仓皇呐喊……
是燕国亡了,亡于被齐兵攻破。
寒风侵入姜月宽阔袖口,刺骨的严寒下她却无动神色,直到第一片雪落在她的指尖。
雪欲覆城,国之将倾。
白皙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
齐兵已在皇宫寝殿通往宫外的宫道处搜出燕国国君穆岩,其余一干近臣后妃均被俘获押往地牢,宫中搜查几近完毕,只剩下那座耸立的富丽高楼,而眼下燕宫内外已皆是齐兵,一支军队将高楼围住。
物什轰隆瘫倒,脚步声接踵而至。撞击声后,一名齐兵率先破门而入,朱色漆门坏了一扇,被军靴踩在脚下。
姜月正在喂食笼里的鸟,闻声并未抬眼,但蹙起的秀眉昭示了她十分不满,黑蓝色的鸟受了惊吓扑腾往后跃,不肯再进食。
“想不到这里竟然还藏了个娇滴滴的美人儿。”齐兵站在门口见到姜月的侧颜,一袭红衣夺目又端庄秀丽,忍不住出言调戏。
“是自己走还是我绑着你?”
姜月并未理照,自顾打开笼子,眼看那只鸟最后饱餐一顿,立刻飞离笼子飞出屋外,没有分毫留恋。
姜月顺着鸟飞走的路径远眺去,前路无所依又有风雪交加,出去后又是它的另一番天地。
可在宫中的人,插翅也难逃。
她此时才转过身,神色自若走向门口,路过齐兵身边时淡声道,“走罢。”
这亡国的燕宫里哪个见了齐兵不是吓破胆求饶?有这般美貌,竟还是个有胆识的,让那齐兵的探究再多了两分,紧接着去拽姜月的手腕,笑容猥琐:“美人儿倒是听话,那就乖乖跟我走吧。”
却没想,姜月抬手躲得极快,目光寒若冰霜,掀起眼皮看齐兵那一眼便如芒刺。
她居高临下的威仪仿佛与生俱来,又透着阴冷,齐兵心中便畏缩了半瞬,当即收回了手,可转念一想,一个亡了国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何足为惧?
齐兵的胆壮了壮,在仔细打量她的脸后起了几分兴致,眯眼笑着走近了一步拦住出路:“看你这长相是中原女子,听说穆岩有个宠妃是中原人,就是你?为你筑高台、荒废朝政、沉溺酒色?”
姜月未置一词。
齐兵的玩味笑意浮上:“不想说话?我想起来你们中原人最有傲气,是看不起我们朔人?”
“有傲气又怎么样?你们中原人在北方地位低下,不都是我们朔人的奴隶?穆岩的宠妃只成为阶下囚实在是可惜,这样的美貌和身段……不如让爷我先疼疼你。”齐兵说完便仰面大笑起来。
姜月依旧缄默不言,望向门外一片苍茫天地。因齐兵这句话,她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雪地,有一位少女和一位妇人身着褴褛,被极寒天气冻红了身子,裸露在外的每一块肌肤都干裂开,两人手抱木柴,僵硬的脚已寸步难行。
纵使如此,身后还有人甩着鞭子不断抽打,大声呵斥:“快点拣柴火!再敢偷懒我一鞭子抽死你们!”
于是两人只能佝偻着身子再次弯腰下蹲,干枯的手去扒开厚厚雪堆摸索着。不知过了多久,妇人渐渐体力不支,柴火在雪地里散落开,她的身体趔趄倒地,仰面躺在雪地里仅剩一口气,睫毛上结满了冰渣,沉重得仿佛随时都将闭上眼。
少女跪在男子身边苦苦哀求放过,可换来的是更严厉的抽打,抽打到两人再次皮开肉绽。
打到后来,妇人一动不动,男子终于反应过来停下鞭子,走上前撂开妇人的乱发探了探气,还是热的没死透。待看清妇人的容貌,那人突然眯眼笑了笑,开始去撕扯她的衣裳。
少女也被打得伏在地上,用力支撑起上身,鲜血顺过她的手臂流淌进雪地里,一瞬间蔓延的红色醒目刺着人眼,让她的意识渐渐清晰。她抬头茫然地目瞩着一块被撕碎的布料飘在空中,听到男子越来越肆虐的笑声。
原来求饶没有用啊,改变不了被折辱的结局,还会让人失去尊严,直到身上脊骨被一寸一寸打断,再也无法立足于这个世道。那么反抗呢?
少女的目光沉沉回视向男子后背,拔下发间唯一的木簪,紧握着用力往前刺去。
……
姜月沉默站着,垂下的眼眸已蒙上一层薄雾。
齐兵见她没有反应以为是个顺从听话的,便伸手圈禁住她的肩膀,而另一只手则探上她的腰间,笑道:“美人儿倒是识时务。”
谁知姜月不推开反倒贴近了几分,左手拇指滑动,食指上的指环扭转露出暗藏另一面,金玉指环上霎时便布满了针芒,闪烁的银光如夺命刀锋。
姜月唇齿轻启:“找死。”
声音极细不被察觉但冰冷掷地,猛然抬手便用力往齐兵脖颈上刺去。
高楼外又是一阵轻微的响动,姜月眼眸登时一转,便扫到雕窗外攒动而来的人影,掌心悬住……
就在此时,门外忽有一支箭直射而来,正中齐兵手臂,齐兵吃痛一声推开了姜月,捂着手臂转身咒骂:“他妈的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然而话到嘴边没再往下说出口,那齐兵见到门外之人后双瞳微缩,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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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余顾不得手臂的痛楚忙跪地行礼,“属……属下见过魏……魏大人。”
一双厚重军靴先踏入门槛,步履缓慢,混着门外飘进来的飞雪。
姜月被推倒在地撑坐着,仰头去看来人,只见他一身玄色盔甲,腰配长剑,手中还握着一张弓。身躯凛然,面容轮廓如线雕,合该是清俊的面庞,只是眉眼疏离没有温度,像是北地冬月里削骨剜肤的朔风。
他的身后跟随几名齐兵,走近时皆向他行礼,“魏大人。”
姜月此时才察觉他身上的盔甲与朔人不同,倒颇像中原人的形制,连长相也和中原人一样。她那只搭在膝盖上的左手一直被袖口掩盖,此时不动声色地将拇指指腹轻轻转动,指环又恢复成寻常模样。
魏晏州没有注意到她,扫视齐兵一眼,“若再有人违反军纪,杀无赦。”
他的声音冷冽而威严,身后一众士兵无不惶恐,皆颔首:“是!”
那齐兵听闻此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连连叩首,“小的知错,小的知错,还请魏大人饶恕……”
魏晏州掀起眼皮:“滚出去。”
“多谢魏大人……”齐兵如获大释,吓得连滚带爬出屋外。
屋外有别的齐兵与他一同前行,提醒他:“魏大人带兵最看重军纪、忌讳烧杀抢掠,你居然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尤其是那个女人和他一样都是中原人,真是不想活了?”
“是我看那女人有点姿色,鬼迷心窍。”
“欸,你脖子上怎么有一点印子,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齐兵顺手摸了两下没摸出来,便没当回事,“管它呢,先不说了,我得快上药去。”
臂上的鲜血直流,他忙用手捂住伤口,快速离开这里。
齐兵走后屋里顿时寂静无声,魏晏州目光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她抱膝蹲坐在地,红衣扎眼但裙角已被撕毁一块碎裂在地,露出一小截腿,上面的金铃铛串格外惹眼。
女子见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脚踝上,身子往后退缩,极力用残破的裙摆遮盖住。
魏晏州这才抬眼察觉那双明眸泛红,蓄了一汪泪水,正恐惧地看着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又仿佛精致易碎的瓷器,动辄破裂。这样的场景最容易让人起恻隐之心,可他却偏偏不喜欢这种哀求的神态。
他面无表情扯下身后的披风,拂手一扬,便落到了姜月身上,遮盖住露出的脚踝,这是他唯一的怜悯。而后未再多瞧一眼,转身离去。
他的披风上还有尚未融化的雪粒,浸过风雪,手指触碰到便是寒意。姜月眼里的泪光收回,平静注视着魏晏州离去的方向,这个身影竟让她生出几分道不明的熟悉,仿佛似曾相识。
一个中原人居然能指挥朔人。
她凤眸微眯似有所思虑,喃声道:“魏大人……”
2. 第二章
皇宫地牢中渗透着一股血腥霉味,这里阴暗潮湿终年不见天日,只能靠狭道两旁掌起的灯才能辨清一二。
姜月被带至这里时,瞥到穆岩被关押在牢房里,头发衣裳乱糟糟,整个人颓然靠在墙角,不过一日,他就从高高在上的燕王沦落至阶下囚。
但在见到她时,穆岩又立刻坐起身扒上围栏,他流露出的神情既惊喜却又惋惜,众人看来是帝妃情深。
只有姜月看出了他的目光游离,分明是躲藏不敢与她对视。
他往日虽宠她到了荒废朝政的地步,甚至因她的喜好不惜众臣反对也要筑建高台,可在亡国之日为了逃生依旧能舍弃掉她,企图独自逃往宫外。
王位、子民、美色,又有哪一样在兵败之日不能抛下?及得上他穆岩的性命重要?
姜月将穆岩的神情皆看在眼里,秀眉轻微一挑,心中尽是不屑。面上却是翦瞳垂泪,显然是一副被惊吓过度、柔弱无倚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禁怜惜动容。
关在这里的人并不多,都是穆岩素日亲近的妃嫔和近臣,每个人都被单独关押,而她也不例外,被齐兵推至另一间牢房里。
这座地牢于五年前修建,燕王穆岩残暴,常在此关押宫人或奴隶,对他们施以极刑以满足自己失常的嗜好,没想到今日竟成了他的牢笼。
这里光线极弱,视线不明,因此外头闹哄哄的声音格外清晰,清晰到像极了十年前朔人的一支部落燕兵攻入中原,灭了梁朝那一天……
姜月永远不会忘记那时候天地闭,日无光,梁朝都城里百姓携儿带女四处逃亡,世间没了秩序,求的唯生而已。
姜月和母亲也是那日趁乱逃亡的,她记得离开那时候回望都城已是浓烟蔽日。梁朝的皇帝坐镇和将士共进退,这一仗打了三日,可他们的土地还是没能守下来,燕兵的铁骑踏入建安,就这样血染满城。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后来虽有梁朝宗室生还,在群臣拥立下于南方重建政权得以保全,但中原以北彻底沦陷,被燕国取代,逃不了的中原人百姓皆成流民,或漂泊于世或被使为奴隶。
她和母亲最后也没能离开都城,自此沦为燕人的俘虏。
燕国国君穆岩残暴,在此大肆杀戮,又图吞并北方其余部落,直到不久后朔人的另一支部落顺势起兵反燕,北方再立齐国,从此中原政权分散,南有梁,北主要有燕、齐,以及其余朔人部落。直到今日燕国被灭,北方从此以齐国为首。
十年国恨,同样的境地,不知始作俑者尝到的滋味如何?姜月蓦然睁开眼,注视不远处正向齐兵摇尾乞怜的穆岩,心中顿生一股快意。
*
地牢里沉闷压抑,这里还时不时听到外头凄惨的叫声,光是这点就足以让牢里的人受到身心折磨。穆言已开始变得精神失常,时常大声叫喊咒骂,口中念叨的皆是那些曾经被他关在地牢里虐待的人。
三日以来他们没有酷刑加身,倒是时常有高阶士兵过来像是要问话,但每每见到穆岩疯癫的样子后又摇头离去,看样子似乎是不准备杀了他们,究竟是为何,难道穆言还留有价值么……
倏忽之间,一阵脚步踩踏石板声由远及近,是军中伙厨照例一日一餐送来食物。今日送的是粗饼,每人牢房门口都放了一碗,粗饼上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渣,应是隔夜被冰雪天冻过,看起来十分生硬。姜月远远望了一眼,并没有去门口拿。
但穆岩和地牢里其余人早已饿得慌不择食,抓起粗饼就往嘴里塞,引来狱卒观观。
“哈哈哈燕王你别急,地上还有碎屑,可别浪费了,快捡起来吃……”
穆岩听后真就跪在地上摸索,抓到了就随稻草土灰一道往嘴里塞,惹得狱卒和伙厨捧腹大笑。
但穆岩像是饿极了也疯了,只一个劲儿地吃,根本没有关注到旁人。
姜月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一幕场景,心中不由得怀疑,堂堂一国之君就这样疯了吗?只是因为被关了三日?
直到她的牢房门前站了人,是那个送食的伙厨,他本来送完吃食就该走了,这会儿却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娘娘不肯吃么?是嫌弃粗饼难以下咽?”
姜月闻声抬眼,他正背对着灯盏,因而看不清面容,继而又听他离开时哂笑道:“那就看娘娘是想要死还是活?”
人不进食就会死,就是如此简单的道理。可正在大笑的狱卒却觉得有些奇怪,他们只管做事,没事管这些人死活做什么?便疑心地回头望了一眼,终于捕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之处。
他大步走来向伙厨质问:“别人的饼只有一块,为什么这个姜妃要比别人多一些?”
他说着正欲弯腰去拿那块饼,却被伙厨按住了手腕。
伙厨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地牢里别的人都是死路一条,只有这个姜妃不同。”
狱卒皱眉满面狐疑,都被关在这儿了,还有能活着出去的人么?
伙厨知他不解,便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过来,一手圈着他脖子:“姜妃来这里时你见到她身上穿着的披风没有?”
狱卒往牢房里头猫了眼,一件华贵的披风正披在那女子身上,而这件披风他们所有齐兵都认得,是魏大人的。便朝伙厨点了点头。
伙厨道:“进来这些人为何独她不同,衣裳破了还能得魏大人施舍蔽身,你说这是为什么?”
魏大人位高权重,又怎会对一些无足轻重的人和事上心?他们这些小兵小卒连魏大人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能碰到近身之物,这个姜妃如何能用上魏大人的披风呢?
狱卒再往里打量一眼,此时借着微弱的灯光才看清姜妃的这张脸,纵然他身处军营没见过几个女人,但也觉得此人极美,肌肤剔透得就像这个战乱年代鲜少能吃上的鸡蛋。
于是脑子一转,登时恍然大悟。
伙厨瞧出他算是明白了,“整天守在地牢里不算什么好差事,毕竟立不了功就升不了职,但要是能识时务那就不一定了。”
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能不能离开这里去一个见天光的地方,就看你的本事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狱卒跟在后头连连哈腰道谢,说的皆是奉承话和感谢他的提点。
唯有姜月低头沉默,她并不在意他二人的对话,脑中反复回味的却是伙厨一开始同她说的那句话,“想要死还是活”,因这句话让她再回想起十年前雪地里后来的那一幕。
后来的雪地上躺着两具尸首,一具是她的母亲,一具是燕兵,雪地染得嫣红。她杀了人,但还是救不回来母亲的性命,母亲笑着抚她的脸,最后在雪地里断了气。
她迷茫地站起来,手中还握着那支滴血的木簪,身后是其余燕兵的叫喊:“她杀了人,快捉住她!”
她跌跌撞撞往前奔跑,可前路茫然该往哪里去才能跑出这片雪地,她的身后还有十余名燕兵在追逐,和呼啸的风声一样越来越近。
腿部受到砸来的钝物撞击,她跪在地上无法再往前跑,被人团团围住。但捉住后,他们又不急了,没有把她的出路堵死,隐约给她逃生的缝隙,等她强忍痛楚好不容易瘸腿站起来,生还的希望给了她周身的力量,等马上要跑出的时候,他们又围了上来。
她此刻像什么呢?就如同一只被捕获的猎物,连临死前求生的欲望都要被利用,只当做取乐的一环。
他们闹够了,也笑够了。
可为什么?她才十三岁,他们也要扒她的衣裳,直到她在一阵哄笑声中听清楚了一句话:“这丫头没几斤几两肉,够咱们一顿吗?”
巨大的恐惧面前,她拼尽全力挣脱出来,乱划木簪刺破了燕兵手腕,但他们的力量终究悬殊,燕兵明晃晃的长刀已向她砍来……
她闭上眼不再反抗,却听到了燕兵一个个应声倒地,再睁开眼时,眼前多了一双牛皮靴,她抬头看见面前是一支军队和一个衣着皮革衣裳的中年男子,他们的长相皆是朔人但从衣着看来并不是燕兵。
中年男子居高临下:“是想要死还是活?”
她手中还紧握着那支木簪,腿部疼痛但她不要跪着说话,颤颤巍巍撑着站起来,“我想活!”
“我不仅想活,我还要看他们死!”她的眸光加深,黑色的瞳孔仿佛被满地血色浸染开。
中年男子大笑起来:“好,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可以让你活,但你从此只能听命于我。”
“至于能不能让他们死,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
她不止是燕王的姜妃,还是个细作。
姜月抬头紧盯着伙厨离去的方向,眼底捕捉到一点不同寻常之处,目光又转而凝视粗饼,是狱卒原来要拿走的那一块。她终于站起身伸手去拿,然后用力掰碎它,碎屑中一张折叠小小的纸逐渐浮现在她面前。
这是穆岩被俘后,那个人对她下达的后一步指令,而她这几日静待的也正是这个,只是不知道纸上这个计划能否行得通。
纸张被她两指按住来回揉搓,只消片刻之后便化成了粉末,落在稻草灰里无声无息,混在一起也无迹可寻,他们用来传信的东西自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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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狱卒方送走了伙厨,但地牢里还是吵吵闹闹,无外乎这个时候穆岩又变得疯疯癫癫,抓着栏杆朝过道上叫喊:“是不是你们想害我!是你,还是你!”
倏而,他又双手抱头蹲在墙角瑟瑟发抖,语气像是害怕极了:“商权……商权你不要过来!不要找我索命!我攻下了梁国,夺了你的皇位,用毒酒毒死了你,现在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啊……”
“你要杀……就杀他们,把他们都杀了!”他的毛发已经被自己抓得乱糟糟,上面沾满了稻草。
这样的情况每日总有三四次,连已经死了十年的梁朝皇帝商权都在念叨,看来真是疯了。时间久了众人也就习惯了,狱卒路过时嫌弃地用手背懒懒地敲敲牢门:“还把他们都杀了?再嚷嚷就把你杀了。”
穆岩听到这句话像是被唬住,双目惊恐地望向门外,终于停止了叫喊,片刻之后眸光再次暗淡下来,这副模样像是已经恢复正常。
狱卒倚在门上忒了一口,这才继续往回走,倒了一碗热水送到姜月牢房门口。
意料之中。姜月起身慢吞吞走到门前,但见了齐兵后又退缩步子,低垂的眼睛周围还有闪烁的泪光,连抬头都不敢。
齐兵瞧出来了,她是害怕不敢靠近自己,饶是外头传她如何得宠、魅惑燕王,说得同妖妃似的。见了面却觉得是一副面善又怯生生的样子,到底是一个娇滴滴的女人,还能翻天不成?哪有传得这么离谱。
她不过来,狱卒的手便主动伸进去往里头递,“娘娘别慌,是渴了吧?饼到底粗糙,吃口热茶顺一顺。”。
姜月状似怔愣一瞬,不敢接过,一直盯着碗里的水看,低头掩面还愈发害怕了。
狱卒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儿:“娘娘放心,我绝不会害您。现在呐,燕王被关在这里是出不去了,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但您和这里的人都不同,您有的是筹码,还年轻貌美又怎么会一直待在地牢里呢?”
“娘娘懂我的意思么?”
姜月这才抬起头来,眉目这才舒展了些,点点头,轻声道:“多谢军爷。”
狱卒再道:“要是还有什么事,还请尽管吩咐我。”
姜月接过碗,颔首道:“一定,在地牢里还需军爷多多照拂。”
说完后,狱卒心情好了不少,哼着曲儿双手扶腰大摇大摆走过。正走至台阶门口,就见另一名狱卒风尘仆仆走下来,坐在长凳上,说话间还喘着大气:“刚才军中出了一件稀奇的事儿,你要不要听。”
狱卒自然好奇,便一道坐下,“出了什么稀奇的事,你快说出来听听。”
来人替自己倒了一碗热水后暖暖身子,这才侧过来身说道:“有个兄弟三日前犯了军法被魏大人一箭射中手臂,这事儿你知道吧?”
狱卒点点头,说起来那兄弟的事还和这个姜妃有关,若不是他弄坏了姜妃的衣裙,魏大人的披风也不会到她的身上。
他再继续说道:“本来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但不知为什么,这伤越治严重。就在刚才,那兄弟死了,我跟过去偷瞄了眼,伤口溃烂发黑,军医查过不是什么中毒迹象,是伤口恶化加剧来不及医治就咽气了。”
狱卒听后愣是吃了一惊,“竟有这事?手臂受伤还会危及性命。”
那人又吃了一口热水,搓搓手暖和了些,“军医说刀箭总归不干净,要是处理不清,被感染到就难说了,不过也怪他违反军纪在先才受了罚,实在是运气不好,一点小伤就送了命。”
两人皆是唏嘘。不过行军打仗每日都要死人,什么样的死法都有,早就见多了,这事也就在军中流传一阵便翻篇了。
姜月静静坐在榻上,将那些话听得一清二楚,拇指再摩挲上指环。
那日她没有完全刺进去,只蹭了点齐兵的脖间皮肤。
此时指环上的芒刺再次露了出来,暗处看不清,但她低眸像是在仔细观察,上面沾的是稀有剧毒,无色无味,只在表皮自然不会毙命,可若是沾了一点到伤口就是必死无疑。这么好的毒药,寻常医者怎能查验出呢?
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这样的人,本就该死。
“来人!快来人!我要见你们魏大人!有话要告诉他!”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牢狱里突然传出大喊大叫,两名狱卒齐刷刷看去,竟是蓬头垢面的穆岩扒在围栏上冲他们喊。
先头有人吩咐,若穆岩精神清醒了些要见人,定要立刻禀报,两人虽不知是什么话,但也当即跑出地牢。
只有姜月知道,情况或许正要朝着他们的计划进行了。
3. 第三章
外头的雪早就停了,放眼望去天地间皆是银装素裹,不见三日前的折戟断枪。
松柏沉沉积压了厚雪,只一瞬间承受不住重力落下纷纷雪白,斑驳之中依稀可见一个人站在一座荒废已久的宫殿前,他身着墨色大氅与四周的洁白格格不入。
燕宫奢靡,而魏晏州却站在宫中最破败的地方驻足良久,邱朗候在其身后,心中颇为不解,但口中平静如常汇报这几日来的事务。
“穆岩情况如何?”
邱朗听他终于开口发问,禀道:“回大人的话,据属下派去的人查探,穆岩自从被关入地牢后精神就失常了,时而常捡土灰塞嘴里,又面对角落无端大喊大叫,喊的还是那些亡魂,时而又像个正常人。听说从前地牢里死的都是被他虐待之人,想必是他亲临地牢后心中难安才会如此。”
魏晏州听罢微眯双眼,是么?十年了,他手上沾了多少血腥,难道这些亡魂现在才敢来找他?
但他还是轻挑眉梢,冷哼道:“穆岩狂傲,这样的境地恐怕比让他死了还要难受,只可惜搜遍了整座燕宫都没有找到我要的东西,他还不能死。”
邱朗凝眉抱拳:“属下派人私下审问过,可穆岩疯疯癫癫的说什么也不知晓,属下会再派人想办法从他嘴里套出东西,若他还不肯说便动刑。”
魏晏州却朝后摆了摆手:“不必,连你都说了他精神不定,就算动刑,吐出来的东西又何辨真假?”
可除了审问,又有旁的什么法子呢?邱朗不明,便询道:“那就……如此跟他耗着?”
魏晏州没有回答,握了掌心凝神片刻,如果他要的东西不在燕宫之中,那会在哪儿呢?
魏晏州并未转过身,只朝身后一挥手,“不必,穆岩的事我会另做打算,近日闵城之外可盯紧了?”
邱朗便知魏衍州问的是燕国都城被攻陷后尚未投降的那座州府,闵城位于都城西北方,山势险峻极具地形优势,城将不降,齐兵就难以攻下,这几日便一直僵持着。
邱朗禀道:“已经依照大人的吩咐派哨兵日夜盯着,一旦有可乘之机便挥军直上。”
这几日唯独此二事迟迟没有进展,魏晏州不再问下去,他抬头瞻望了眼牌匾“长宁殿”,就算摇摇欲坠但尚存一息始终不肯落下来。
穆言掌权多年,树大根深,即便他们连日征战早就打得燕国节节败退,可他也不会败得如此彻底。
他闭目凝神片刻,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个人影,收了思绪再问:“地牢里其余的人如何?”
邱朗道:“其余人倒不像穆岩那样,只是成天哭哭啼啼的,见了人动辄跪地求饶。”
其余人都是如此……说的想必也包括她……
这时忽然另有士兵紧急上前来报:“启禀魏大人,有狱卒来报,说燕王有事求见大人!”
魏晏州闻声当即转过了身,“让他进来。”
-
穆岩被押往一间宫室,可他身后有齐兵按着,只能跪伏在地上,视线所及是眼前人的靴履和衣摆,连面都不配见。
“王上说要见我,可有什么想说的?”魏晏州背手于身后,掷下一句话。
谁知穆岩听后连连磕头,动作又像抽搐了似的,看来精神还是疯癫,他说话语无伦次:“杀了我!快杀了我!不…不…我不想回地牢,他们都想害我……”
魏晏州听后却笑了起来:“哦?王上想见我只是想说这个,当真不想回地牢?”
“可王上身份尊贵,微臣又怎能随意左右王上的生死?因此也只能把王上关起来了。”
穆言伏在地上几近崩溃,“那求求你…求求你把我关在别的地方!”
他没应下,而是往窗台前走了几步,雪停后的光照格外强烈,但有的人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却不得见,确实可惜。
“我可以答应王上这个请求,可你得了好处总要拿东西来换不是?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穆岩不再磕头,他磕过的地面上已经渗出了血迹,片刻后他终于缓缓开口:“我……我可以把一个人献给大人作为交换。”
魏晏州停了步子,交换?这法子倒是有趣,“是谁?”
穆岩:“姜妃。”
-
自穆岩走后,牢里安静了半晌。
等狱卒再回来时没有带回穆岩,但其身后跟了几个齐兵和一道命令,是穆岩已把姜月献给了魏晏州,换取的是离开这个地牢,转而被囚禁在宫中长宁殿里。
男子薄幸,帝王更胜,为了求生又有什么不能抛弃?入了乱世,她早已知道自己无法再全身而退。
姜月被带出牢时,外头的雪早就停了,厚厚地积累在屋瓦上。白日的光照正盛,刺得她双睫翕合,险些睁不开眼,但她终于又见到了日光。
魏晏州暂住的府邸设在宫外,雪后的院落四处静谧,也没有宫中哀嚎声,瞧不出来是被攻占后的样子,一砖一瓦皆是旧时梁朝建筑,仿佛山河依旧,不曾易主。
沐浴休整过后,姜月已坐在了梳妆台上手执眉笔画了起来,铜镜中映照出一副柳叶弯眉、秋水翦瞳,柔和的目光却在骤然之间覆上了厉色。
伙厨给她传的纸条里告知她穆岩暂时不会死,燕国也还有城池未降尚存一息,要她先离开地牢,并且去到魏晏州身边以做内应,看看他拖着穆岩究竟是想做什么。
而这个穆岩能在国破时弃她逃亡,如今便也能弃她第二次,若他发现自己的妃子尚有价值自然不会白白放过,他们也正是利用他这一点让她这么快就脱身。
这样的结果虽是他们想要的,但也未免太过顺利,仿佛隐隐之中有人刻意促成,会是魏晏州?
画眉的手在铜镜的倒映中略微停顿,秀眉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初见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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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人冷淡疏离,居然也会为女色所惑。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中原人在齐国能有这么大的权利,而且总觉得他的长相有些熟悉……
魏晏州的府邸进来如此简单,那么将来是否也能安然脱身呢?
正当思虑时,外头有人轻叩房门,姜月置放下眉笔,稍稍整理仪容这才前去开门。
门槛外站着是一个齐兵,头戴高帽,军服比她见到的别的齐兵更精致些,应当是个高阶位军官,但长相更像中原人,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女。
三人见了姜月先行礼,为首的那个齐兵开口道:“属下是魏大人近身侍卫邱朗,府邸为临时住所难免仓促,若属下安排有何不妥之处,娘子告知即可。”
原来是魏晏州的随从,看样子也能在魏晏州面前说得上话,姜月便十分识趣地点头轻声说道:“府中一应都好,劳烦大人。”
面前的女子声音娇柔,稍稍抬起头来时,邱朗才看清她的容貌。不似攻城那日粗略的惊鸿一瞥,近距离的她肌肤白皙剔透,樱唇点朱,眼尾微微上挑,明眸晶莹似琉璃宝石,下睑处一点泪痣更添了一分妩媚,让她的美更加生动。
而说话时又和声细语,言行得体,这个人就是他们口中相传祸国殃民的妖妃?
邱朗起先听到魏晏州答应穆岩的请求时还觉得荒诞,魏大人明明不是贪恋美色的人。而今同为男子,邱朗也终于能理解到魏大人和穆岩为何会如此。
他顿深吸一口气,悄然垂头不敢再看:“娘子且安心在此处休息,魏大人白日料理事务繁多抽不开身,特吩咐属下过来告知一声,待入夜用完膳后再来看娘子。”
“魏大人吩咐让我择两个婢女供娘子使唤,属下身后两个便是。”
姜月微笑道:“还请大人代为转告,妾身多谢魏大人好意。”
“属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不打扰娘子休息。”邱朗行礼告辞,那两名婢女便跟随姜月进屋。
燕宫各殿处此时已是杂乱一片,房中物件倾倒,但被囚禁在这里于此时的穆岩而言已属恩赐,终于不再像原来那般大声叫嚷,但依旧精神不定,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邱朗跟随魏晏州走在后方宫道上,听得他问道:“宫外今日可有异常?”
“回大人的话,宫外暂无异常,但属下仍旧派人继续加强巡逻。”
邱朗跟随他已有五年,做事倒是一向细心,但魏晏州此时又问起了另一桩事,驻足在雪地中:“姜妃的事安排好了?”
邱朗立刻停下脚步回答:“皆已按照大人的吩咐处理,指派了两个婢女去跟前伺候,她现下正在府中。”
魏晏州的眼眸冷清,但眼里的情绪逐渐浓郁,如潮水翻腾伴随着破碎的画面一齐涌来,久久没有再开口发话。
邱朗站在他背后纳闷怎的还不走,正犹豫是否要唤他一声,却听他突然道:“回府。”
4. 第四章
姜月自邱朗走后环顾屋子四周,从屋里的陈设来看像是一间女子的闺房,上有一间绣阁,视野十分开阔。走至书房处见桌上文房四宝皆蒙了少许尘,唯独柜架上放置的琴盒干净似是已经擦拭过,说明这把琴近日被人弹过。
琴的品质极佳,她唤了婢女收拾书房,而自己将琴抱至琴架上。
她从前也极擅弹琴,并且有名师教导,倒不是自己有多喜爱,而是她原来的身份和地位不得不学这些,却没想到后来这些都成了悦人的手段。姜月抬手,拨动了一根琴弦试音色,清脆的声音在书房中荡然回响。
她的眼眸低垂落在那根琴弦上,邱朗说过魏晏州晚些时候便会过来,她现在被“献”了魏晏州,是魏晏州的人,有些事自然是躲不过。当初选择了这条路,除了生死,别的已经置之度外。
那些他们从幼时就习得的礼义廉耻,在如今早就变得不重要了不是吗?
她的手腕抬起,手指轻落,悠扬的琴声随即散开,不知不觉间,夜色已在空中晕染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姜月仍在弹琴,目光专注在面前的琴上状似十分沉浸,直到被一个男子的声音打断:“错了。”
琴音戛然而止,姜月双手覆在琴弦上,被声音惊扰到后,立刻转头去寻声音的来源。
只见她的后方站着一名身着玉色大袖襦衫的男子,他的头发束起由白玉簪固定,温润的颜色与那身衣服相得益彰,就像此时外头淡淡的月光,样貌颇有君子之风。
身子倚靠在书柜上,右手正拿着一本翻了页的书,说话时尾音上挑,气质自有几分贵气风流,和三日前姜月碰到生冷疏离的魏晏州判若两人。
姜月连忙站起朝他行礼:“妾见过魏大人。”
魏晏州笑了,将书合上放回书架,他伸出手放在姜月跟前,姜月随即明白过来,将自己的手搭上去。还未起身,那双黑瞳忽亮,大着胆子出于好奇看了他一眼,打量时的眼神娇怯生生,是十足的小女人味。
魏晏州端详着她,倏而唇角一勾,轻轻施力便把她拉了起来收回手,“往后在我面前不必拘礼。”
姜月足间刻意没用力,身子又柔软,被他这样一拉,整个人就晃过去离得他近一些,她羞怯低头乖巧应道:“是,多谢大人。”
“弹的是《乌夜啼》?”魏晏州目光落在身前这张粉白的面容上,她脸上的红晕若隐若现,妩媚魅人,他却波澜不惊。
姜月微微一笑道:“正是此曲,妾方才无事可做,又在屋里找到了这把琴,一时兴起弹了一会儿。”
“《乌夜啼》的由来娘娘可知?前朝有一位王爷受君王猜忌恐有祸患,其姬妾听到乌鹊夜啼,后来赦免应验,故作此曲。”魏晏州慢步走至琴旁,伸手轻轻拨动了弦,清脆的琴音随即响起。
姜月缓缓道来:“正因乌鹊夜啼是赦免征兆,可见祥瑞,与妾而言便是个好曲子,这才有感而发,只可惜妾琴技不佳弹不出曲意,也浪费了这把好琴。”
她说罢惋惜地看了一眼,继而抬眼问道:“大人既能听出来,可是擅长弹琴?”
魏晏州收回了手:“也不算,只是从前在家中耳濡目染会一些。”
他忽然看向姜月,唇角牵起:“娘娘想学么?”他的笑容柔和,往日那些锋利冷冽的神情都被揉碎在室内的暖光里。
姜月欠身也施以一笑,眼波娇柔流转,泪痣随着眼尾弯起,竟现了几分缱绻的风情,“还请大人指教。”
书房的灯光暖黄,碳火烧旺供得屋里温暖如春,偶有噼啪的响声但都被琴音掩盖,隔着轻纱屏风依稀见到琴架前端坐两个前后挨着的人影。
姜月的双手依旧在琴弦拨动,曲至乌鹊啼鸣处时,另有一双修长的手覆上她的手指,轻声提醒:“娘娘莫忘了滑音。”
他的声音如溪轻柔雅致,在姜月耳边流淌过,留下一阵初春的温度。而那双手掌心温热,手指干净,正裹着她的手背轻缓牵引,两人的指节缠绵,掌上薄茧摩挲着她的肌肤,一段乌鹊婉转悠扬叫声逐渐呈现。
姜月低声柔柔道:“大人琴艺精妙,多谢大人教导。”
琴音仍在继续,怀中的女子已掌握指法技巧,曲声悦人。魏晏州便松了手,身子懒懒靠在后方,他闲来无事,目光便从琴上转移到女子身上,又从垂落如瀑柔顺的青丝再到身上石榴色的衣裳。
“喜欢红色?我记得第一回见到你时也穿着红色。”魏晏州问道。
“红色熠熠生辉,让人见了欢喜一些。”姜月颔首笑答,手上还在弹琴,指法从容。眸子却不动声色地往后瞥了瞥,她可不喜欢这个颜色,穿这身衣裳不过是想起来那日在高楼上她穿的也是红色,而魏晏州朝她多看了几眼罢了。
魏晏州细细打量着,觉得红色很配她明媚风情的身姿和面容,“确实衬你。”
他垂眸单手握上女子的一绺发丝,状似漫不经心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娘娘是何芳名,只知姓姜。”
姜月道:“妾身单名一个月字,明月之意。”
“原来叫姜月……”魏晏州口中喃喃,听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丝,温和笑道:“娘娘在入燕宫之前,曾是哪儿的人?”
姜月沉静回答:“是梁朝建安人。”
魏晏州继而发问:“我有些好奇,你是中原人,知晓音律想必颇有家底,怎会进了燕宫?”
话音刚落,姜月的目光微顿,在背着时显露几分凌厉来,倏尔又软和下来变得澄明凄清,苦笑道:“妾从前虽是梁朝人,原也家境殷实,可身逢乱世,又有谁人不经历流离呢?男子的命途尚且由不得自己,女子还能如何?不过是任朔人摆布,只能在乱世中苟全性命罢了。”
弹的虽是轻快曲调,竟也隐约听出一阵凄苦的意境。
魏晏州微眯着眼注视了她一会儿,声音愈发温和更像是在惋惜:“竟是如此。”
姜月继续说道:“蒙大人对妾有恩收留,若不嫌弃,妾定竭力报还,若是嫌弃……”说到此处,声音细小微颤,就算是背对人,也不难猜出来是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魏晏州轻抚她的肩膀安慰:“是我的错触及了娘娘伤心事,但娘娘又何必妄自菲薄?”
屋外似乎起了大风,能听到些许沙沙的声响,可屋里炭火十足,升起的温度俨然如春,衣衫纤薄,不经意间的各种细枝末节都在催化感官和情绪。
魏晏州松了手,光滑柔软的发丝散开再次落回,贴在女子后背,却有一股淡淡的味道从他的指尖飘来,“好香。”
“是红梅的味道。”姜月解释,“我见这里没有香料,显得房中冷清,而冬日百花凋零唯剩院中红梅,故想着以花瓣入浴,也不知大人是否喜欢这个味道。”
魏晏州笑了,“红梅冷香,怎会令人不喜?”
白雪,红梅,红衣……魏晏州手掌握上她腰稍稍往后按了按,气息吐落在她耳畔,嗓音也低了两分,“等弹完这首曲子,便不弹了。”
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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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紧贴腰间布料上,暧昧气氛弥漫开来,这样的暗示不言而喻。姜月眼中暗淡无光,却点头小声道:“是。”
曲子已接近尾声,魏晏州不再打扰,单手撑头闭目静听曲调。但屋外忽然响起一阵杂乱动静,像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门口。
姜月也听到了,余光瞥向窗外,透过纱窗见院外火光通明,轮廓模糊也不难分辨出是一支军队举着火把站在院中。料想是军中出了事,可转头见魏晏州阖目,食指轻敲桌案,心无旁骛听曲。
此时邱朗正在门口焦虑站着,他知道今夜魏大人要去姜娘子屋里,要不是有大事,他就算有九条命也不敢打扰。端详房中灯火通明又有琴声,这是还没睡下?鼓足了勇气,深吸一口敲响房门,“大人,属下有要事相禀!”
魏晏州没有反应,姜月转头正想提醒,还没说出口就见他抬手示意:“继续。”外头已经是这样的架势,且邱朗说了是要事,他竟还能这般安然,姜月暗觉古怪。
房中琴声依旧,邱朗等了片刻没有动静,几经踌躇之下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大人,此事有关穆岩,情况十万火急!”
一个尖锐刺耳的音调骤然弹起,随后琴音中断,里外一片寂静。姜月眼底心头顿时一阵慌乱,忙垂下眸子极力掩盖住情绪,“大人恕罪,是妾的过失。”
魏晏州终于在此时睁开了眼,清润平静的目光看着她:“又错了,此处该为揉音,不如我再教你把剩下的曲子弹好?”
姜月点点头,双手再放回琴弦上,魏晏州的手掌再次包裹上来牵动她的手指。但让姜月感觉与先前不同的是,现在的一拨一划全然没了她的主见,她的手指就如木偶一般皆由身后之人操控,姜月心头竟没来由地慌了。
直至一曲终落。
“你先歇息,不必等我。”魏宴州对她柔声道,随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姜月静坐望向他离去的背影,就算方才魏晏州对她的态度十分温和,但她直觉这样温润皮囊之下的人并不简单,眉头下意识地轻皱了起来。
魏晏州才出门,邱朗就急不可待地上前。
“是何事?”
“是……是穆岩逃了……”邱朗一脸神色凝重。
魏晏州目光淡淡扫了邱朗一眼:“宫里宫外那么多守卫,让他逃了?”
他的语气倒显得平静些,但越是这样越让邱朗觉得有风雨欲来的味道,忙请罪:“是属下办事不力,没有事先检查长宁殿,竟不知那座宫室有暗道能逃出宫外,还请大人责罚!”
魏晏州斥声道:“全城搜捕,务必将穆岩捉拿!”
“是!”一众将士应声,随后撤离院中。
魏晏州离开前稍稍侧身回眸,那间房门里头明亮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他的眸光晦暗不明,稍后抬步也走出了院子。
直到外头没了动静,姜月这才从门口房梁后走了出来,这间屋子的灯火实在太过亮堂,以防出现人影才一直躲在房梁后,她刚才险些失态,今后在魏晏州面前定要格外谨慎。
她的目光凝往院中,穆岩不是都已经疯了,竟然还能逃,难道他都是装的?这完全在他们的计划之外,可是燕宫里怎会有密道?她居然从不知晓。
五年来她曾有无数个机会能杀了穆岩,可他们的目标不止是穆岩,还有燕国,因此她一忍再忍。这么多年的经营,她不允许失败,都到了这个关头,绝不能让穆岩还有翻身的机会。
她手上力道加重,纤细的指节早已捏得煞白。
5. 第五章
东方既白,晨曦初照。现如今全城上下都在搜捕穆岩,所有能容身之所皆不放过。姜月站在院子里只隔一堵墙就能听到外头闹出的动静,想来他们一夜过去还是没有把穆岩找出来。
她抬头仰视面前这堵高高的墙,从小门外缝隙中窥视墙外又有士兵。出了这样大的事,他们的人恐怕也知道了,安排的线人定会想办法联系上她。
可自从穆岩逃出以后,府邸里外就加强了守卫,这些守卫就算换班也是提前到府,比在地牢里还要警惕,消息还能送进来吗?
此地靠近后厨,除了前院以外,这里便是唯一一个能让外人进来的地方。送菜的伙计推车行至后门,还未跨进门槛便被拦了下来,等车框子里的菜逐一检查无误后再由府里的士兵接过送去庖厨,根本不可能有外人进来。
姜月不禁担忧起来。
“娘子,这里风大,快点回屋里罢。”姜月出来时身后跟着那两名婢女,此时其中一个开口说道。
姜月没有想走的意思,回道:“无妨,我不过是随意走走,再呆一会儿回去便是。”
两名婢女面色为难对视了一眼,另一个终于开口:“魏大人有吩咐要奴婢们照看好娘娘,尤其是近日外头不安生不可出门,为避免麻烦,娘娘在院中也还是最好少走动。”
姜月听罢思绪回转,想起这两个婢女是魏晏州送的。这两日她的东西又都经过她们的手,就算这两人不是监视,但到底不是知底的人,时常盯着她也是不利,她得想个法子才是。
姜月转过身:“走吧。”
三人往回走路过长廊,忽见院中花坛边挤攘着几个人影大吵大闹。
还未到跟前就远远望见花坛边有一个少女蜷缩在边上雪堆里,她身上穿的还是宫服,应当是从燕宫里带出来的人,跟前还站着两个嬷嬷。
原来只是训话,姜月正想离开却听到一记鞭子抽下的声音,伴随的还有那个丫鬟的哭叫声:“我……我知错了,嬷嬷饶了我吧!”
这声音有些熟悉,她猛然转过头细看那个丫鬟已冻得嘴部发紫,身子不断颤抖,满脸的恐惧,嬷嬷却还拿鞭子指着她大声呵斥:“让你来这里是来做粗活,不是做什么伺候人的细活!要是半个时辰之内还劈不完这堆柴火,就把你卖去做奴隶!”
嬷嬷说着又挥动鞭子抽在她身上。
“快点拣柴火!再敢偷懒我一鞭子抽死你们!”姜月的耳边霎时响起这样一句话,和当年一样同是雪地中,她抬眼瞥到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木柴,突然走了过去。
“可是下人做事不利索惹嬷嬷不痛快?”
两名嬷嬷见到来人皆是吃惊,姜妃的名声她们从前就知道,更知道姜妃如今还是魏大人后院中的娘子,连忙行礼:“奴婢们正在教训下人,不是有意惊扰娘子,还请娘子恕罪。”
“要她劈的是这堆柴火?”姜月伸手指向角落。
嬷嬷点头应道:“是是是,但这丫头偷懒一早晨也没劈多少,所以才教训她。”
姜月笑了笑:“既然是偷懒,那嬷嬷教训的是,但我不管这些,只知道我屋子里有些冷正需要炭火,若是一个人劈柴来不及,那就请两位嬷嬷帮忙一起劈吧。”
有姜月的发话,嬷嬷们忙应下:“为娘子做事是应该的。”
少女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双眼噙泪,姜月离去时回望她双唇翕合,像是在无声地喊:“娘娘……”
*
午后,姜月房里已送来新的木炭,一个少女跪在她面前,抬头便可见模样,竟然是院中那个丫头。
姜月目光瞥向盆里燃得通红的炭火,“你想清楚了?放着我给你的银子和自由不要偏偏跟在我身边,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去处。”眼神和语气冷淡异常,与方才和颜的她判若两人。
泠玉忙再叩了个头,“想清楚了,我本来就是娘娘宫里的人,受过娘娘恩惠就该报答,我十一岁就被抓进宫早就没有家人了,出了这里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她的眼睛因方才哭得有些肿胀,说到后来还带着鼻音。
“随你吧。”姜月回道。
泠玉因这句话喜从脸上来,哭红的眼睛变成弯弯一道月牙,笑着又叩了个头,“谢娘娘,我往后一定尽心伺候好娘娘,只对娘娘忠心!”
姜月淡淡扫了一眼,才是十六岁的年纪,什么情绪都藏不住。泠玉从前不过是她宫门外一个洒扫丫头,连她的宫女都够不上,更不用说近身伺候过,姜月肯让她留下并不是因为什么主仆之情,而是现在正需要她,等哪日不需要了再遣走就是。
在充满阴谋和杀戮的世道里,她不会相信任何人、任何话。
姜月看她蹲在地上手脚麻利地拨弄炭盆里的灰,随口问道:“你被派到了这里,那其他人呢?”
泠玉的动作骤停,低头认真回想,“齐兵攻进来后就把我们这些宫人都关在一间宫室里,本来以为齐兵会把我们都杀光,可没想到关了两天以后就放了。”
“放了?”姜月秀眉微挑盯着她,语气像是不可思议,这不像是朔人的作风,难道都是魏晏州的命令吗?
泠玉抱膝点点头:“有被放出宫外的,也有被派去做活的,像我就被派到魏大人府里。”
泠玉脑海中检索到一事,眉头皱起来,“但他们那两天也抓走了几个人,听说是魏大人让人过来带走的,哦里头还有黄内侍,他们自从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黄内侍……”姜月口中轻喃,这才回想起来燕宫里确实有个掌管几座废弃宫苑的内侍叫黄天禄,可燕宫里的人又和魏晏州有什么关系?而且还是个无关紧要的内侍。
“会不会也和我一样被派到别处去了……”那头泠玉还在叽叽喳喳,这头姜月的思绪已经飘远,却忽听得有鸟雀啼叫,一个再也寻常不过的现象却让姜月蓦然抬首,她迅速起身打开窗扇,便望到院中四方的天上盘旋一只鸟雀。
泠玉跟了过来随姜月的目光眺去,原来是院中四方的天上盘旋一只鸟雀,细瞧发现只是黑蓝色的鸟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去找些谷子过来,外面天寒地冬应是不好觅食。”姜月紧盯着那只鸟,向泠玉发话。
“好,我这就去!”泠玉欠身高兴地离开,脚步走得格外轻快。别看娘娘对她的态度冷冰冰的,实则十分心善,眼看她受了委屈会救下她收留她,还会好心给鸟雀喂食。
娘娘这副美貌之下果然是菩萨心肠。
支走泠玉后,姜月上了绣阁,那只鸟雀仍在上空来回飞,正是她在被带至地牢前放出的那只,她想喂食可不是出于什么善心。
因为这只鸟不是什么供人观赏的笼中之鸟,而是他们训练出来的“线人”。
那日她放出这只鸟也正是为了把自己将被俘虏的消息送出去,而这次他们会让鸟再做线人,想必是无人能混进来,恐怕他们谁也没料到恰逢穆岩出逃,府中竟然如此戒备森严。
今日城中这样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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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要把消息送进来,不知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事。
这只鸟送东西之前往往会在周围巡视,若有生人绝不会停下来。可眼下绣阁里只剩下姜月,鸟还是异常警觉,倒是十分奇怪。
这时,鸟朝西南方向啼叫一声后骤然往外飞离,姜月才往西北方向远眺。
府中西北角落是个偏僻的废弃院子,离姜月这间屋子不远,因而能观察得分明。姜月瞧见里头有几个人,其中一个被捆绑住上身跪在地上,周边由两个士兵押着,最后一个人背对着她坐在院中的椅子上。
姜月虽看不到他的脸,但从他的背影和衣袍来看是魏晏州无疑,那么跪在地上那个人……姜月瞳孔顿缩,此人不正是泠玉所说前几日就被带走的黄天禄,魏晏州居然把他捉到了府里。
她将窗户合了半扇,小心窥探着。
黄天禄的宫服已经破损,像是受了刑罚被划出一道道,隐约可见里面绽开的皮肉,黑白相间的头发乱糟糟,这副样子真是好狼狈。
魏晏州倏然笑了声,从旁边茶几上取了杯盏,杯盖轻轻拨动浮在上面的茶叶,“我说过可以饶你一条命,前提是你能在正午之前逃出这座城不被我的人捉到,可没想到在生死面前,黄内侍还是不够用尽全力啊。”
黄天禄挪动膝盖往前跪了两步,想要挣脱出绳索但被身后的士兵再押了下去,“大人,大人!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点时间,我……我一定能逃出去,求您放过我吧大人!”
“还想再玩一次?可都第三回了,我似乎没什么耐心了。”魏晏州的声音淡淡。
黄天禄跪着的膝盖已经开始发抖,可魏晏州轻轻皱眉像是在想,而后对他笑了笑:“不如我们换个玩法。”
“你面前这间废弃的屋子和别的地方都有阻隔,我看就把你锁进这里,我再让人添一把火烧了这间屋子,若是能逃出来,我就放了你。”
“大人……大人饶命啊大人,这要是把我关进去必死无疑啊!”黄天禄吓得像是疯了一般连连磕头。
魏晏州却不为所动,掀起眼皮觑了他一眼,那副幽深的目光像是漩涡能把人绞进去,令黄天禄心里再颤了颤,“你也知道把人关在火烧的屋子里会死,那么当初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
黄天禄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场景,嘴唇泛白,双眼如同死鱼般麻木。
魏晏州俯视他这副模样嗤笑一声,将杯盏放回茶几上,嗓音懒懒说道:“黄内侍总不至于上了年纪记性不好,做过什么事都忘了,要不我再帮您回想回想。”
“我十二岁那年冒名顶替南梁太子被抓来燕宫当质子,可那五年没少受过黄天禄的‘照拂’,住在最破的地方、吃馊饭,还要被宫人欺凌不敢还手,而这些事都是受您指使,更没想到您最后竟然还想一把火烧死我,桩桩件件我不敢忘……”
他再重复了一句当年黄天禄说过的话:“居然还是个冒牌货,南梁的新帝管不了我们这些遗落在北方的人,我能怎么办,不如就拿你撒撒气,你说你一个冒牌的质子怎么配吃人的吃食?一日三餐都抱着泔水桶去吧。”
这句话对此时的黄天禄来说就如钉子一般般,锋利地穿透肩胛骨,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不能动弹,他还记得当年他说这话的后一句:“不过你这副清秀的相貌这么浪费真是可惜了,要想吃好的,找我就是,让我好好疼疼你,哈哈哈……”
“呵,还是个有脾气的,竟然敢咬人,罚你……罚你受笞刑!”
6. 第六章
他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滑落进伤口中,再次磕起头,“当年是小的有眼无珠,但大人福大命大在长宁殿里找到密道逃过一劫,现在还手握重权一定是老天保佑,求您饶恕!求您饶恕!”
“哦?那依你的意思,我还应该感谢你?”魏晏州饶有兴致地看向他,“可我忘了同你说一件事,长宁殿的密道我早就知道,如果不是我当日故意惹怒你,让你趁宫中大乱将我关在殿里,又怎么让所有人都相信我已经被大火烧死呢?”
“你……你竟然,你那天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趁乱逃走。”黄天禄连声音都像是在发抖。
魏晏州乜了一眼,地上的人盯着自己一声不敢吭,像是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不敢再说了,比起从前那五年的日日折磨,这才三日便受不住了?
他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改主意了,不想再陪你耗下去,处死吧。”
黄天禄耳边仿佛有轰隆声炸开,被魏晏州这句话吓得脸色苍白,差点瘫坐在地上。
魏晏州顿时感觉无趣,正欲拂袖而去,跪在地上的人突然像是疯了一般扑上前,若不是士兵赶忙拉住,恐怕就要拽到他的衣角。
“魏晏州!你这个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乱臣贼子?魏晏州唇角勾了勾,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倒还是新鲜,还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话,他转过身居高临下俯视他,倒想听听还能骂出什么来。明明挑着眉,眼底像是覆了一层寒光。
地上的人已知事已至此无法再有生的希望,皱纹遍布的双目周围青筋暴起,“你当年逃出燕宫后没有回南梁,反而投靠北齐,为了权利替朔人做事、认贼作父,不就是想填一己私欲报复我们这些人吗!”
“哪怕你得逞了,也会背上骂名!你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一个乱臣贼子,是朔人的走狗!你一个中原人居然对付中原人,一定会在青史上遗臭万年!”黄天禄说完这顿话,身子还在剧烈起伏,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辱骂。
可是跟前的人像是不为所动,依旧睥睨他。
片刻之后见黄天禄不再说下去,魏晏州才缓缓蹲下身,面无表情的脸上却有一双眼眸似寒星,“难道你就不是朔人的走狗么?十年来在燕宫里对朔人阿谀奉承、对同胞赶尽杀绝,虐待那些被关押在燕宫禁苑的俘虏、克扣粮食,难道就不是对付中原人么?穆岩残暴,你又如何不是呢?”
“遗臭万年?我倒想看看到底是谁先发臭,当年那些人一个都别想逃,今日是你,下一个就是穆岩。”魏晏州站起身,嗓音阴戾,“带下去,先折磨几日,不留全尸。”
黄天禄被士兵拖行着带下去,但口中仍在不断叫骂:“魏晏州,你不得好死!你也一定会落得像我一样的下场,我就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门外,终于留给破败的院子一片清净,只剩下风穿枯树飒飒的声音。
魏晏州背对着门口沉沉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永宁三年,穆岩攻占北方后毒死梁国皇帝、俘虏所有皇室成员,只剩当时在外的一脉宗室幸存跟随大臣南迁,后在南方重新建立梁国。可在南迁途中他们遭遇了燕兵追杀,当时南梁新帝膝下只有一位皇子,为了皇子的安危,他被推出去冒名顶替,被燕兵俘获。
从此他代替了皇子的身份,替皇子在燕宫里受尽屈辱,他假冒的身份在不久后被发现,原以为这样的日子就到头了,可没想到他在燕宫里反而过得更加卑微。因为南梁政权已稳,风骨不折誓死抗争,不愿割地,燕兵南渡不成,而北方又有其他朔人部落建立齐国再度攻下都城,欲一同瓜分中原北方,穆岩自顾不暇只得退回暂守一方。
中原从此四分五裂。
而他在燕宫里就成了他们众人侮辱的对象,燕宫里的朔人本就不拿他当人看,可中原人难道就都是好人了么?日日的折磨变本加厉,他们用尽各种理由来辱他,但这些明明都不该是他的错,也不该是轮到他来经历的。
若不是宫里有好心宫人接济,恐怕他早就死了几回了。
世之不公,天道难齐,若是无权无势,人命活在世上又和蝼蚁有什么分别。一个拼了命求生逃往南方的人却被送回了北方,可老天爷偏偏不让他死,在人间炼狱里划破了口,又把命送回了他自己手上。
他睁开眼凝视自己的手,风从指节划过,他什么也抓不住,却仿佛有东西一直在流逝。
是那个中原人魏晏州,早在五年前燕宫的大火里亡了。
乱臣贼子吗,他认了。
风越来越大,“啪嗒”一道声音,魏晏州倏然转头往东南方向望去,原来是风吹落屋檐上的一颗石子。
但余光瞥到不远处的窗户正紧闭着,而那扇窗户的位置正是姜月所住上层的绣阁。
他的手掌握拳捏了捏,最终离开了这间院子。
姜月背靠在窗户上心跳加速,若非她方才反应及时,恐怕就要被魏晏州发现了。她方才已将那间院子里的场景全部收入眼中,那些对话虽不能完整听见,却也知晓了个大概。
魏晏州竟然顶替南梁的太子曾经在燕宫里待了五年,她隐约记得五年前初来燕宫时听说宫里有个冒牌的南梁太子,她估摸着从前应当在不经意间见过他,所以她才会在攻城之日觉得他有些熟悉。
可在她入宫不久后穆岩被宫中囚禁的俘虏行刺,宫中大乱,同日长宁殿又发生一场大火烧死几个人,除了宫中侍卫之外便是那个冒牌的质子,据说当时那些人都被烧得只剩下残骸,甚至辨认不清到底是几个人。
姜月后来虽特地打听过死的那几个侍卫,却不曾留意这个质子,一个无人在意的质子,死了就死了,甚至没有人记得他的姓名。
原来魏晏州当年没有被大火烧死,而是从长宁殿的密道里逃了出来。那座宫殿在禁苑旁边,本就是废院,火被扑灭之后彻底荒废,穆岩也不命人修缮,没想到那里居然有通往宫外的密道。
密道……姜月想起来这两日似乎还从哪里听到过密道,她的瞳孔猛然一怔,是昨日!昨日邱朗说穆岩从长宁殿的密道里逃了。
她一手重重撑在窗槛上,因这个想法实在让人难以置信。魏晏州明明知道长宁殿有密道,为什么还要把穆岩关在那里,除非是他故意想要放走穆岩。可是方才魏晏州和黄天禄的对话中可见,他明明也是恨极了穆岩,为什么还要放走?
动机又是什么?是穆岩还有价值不能死,又或者是为了知道或者得到什么东西?
正当姜月思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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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有声音,应当是泠玉回来了,她摒弃思绪下了楼。
“娘娘,我把谷子取来了。”泠玉把袖里的手绢取出摊开放在桌上,边往手上哈气边说道,“方才我去庖屋找谷子,嬷嬷一听说是娘娘要的,热情得二话不说就给我寻了过来,吓得我都给她跪下了,然后嬷嬷也跪我,我和她就这么跪来跪去……”
“为什么要跪她?”姜月掀起眼皮平静说道。
姜月的容貌虽然明艳,但泠玉从前在宫中几乎没见过她笑的样子,她的笑容只有王上才配看到,不笑的时候让她觉得有一种疏离感。
泠玉怕自己聒噪惹她厌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忙解释道:“因为我从前是最下等的宫女,只能在门口做些洒扫的活,其他的宫人都是对我呼来喝去的,想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得不好了就要挨饿受刑,还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客气,所以有点儿不习惯。”
“你从前也被一直人欺负,可是你有想过要报复他们么?”姜月的语调平平,声音很轻,又垂着眼帘,让人看不出什么情绪,若不是知道在和泠玉说话,否则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泠玉转溜着圆眼,歪了歪头,竟然还仔细思考了起来,“当然是想过的!比如从前他们无缘无故罚我不让我吃东西,我会诅咒他们摔一跤,最好是狗啃泥,没想到有一回还真灵验了,每每想象到这里我都会开心一点。”
姜月骤然凝视着她问道:“只是如此?”
泠玉有点摸不着头脑,娘娘好奇怪,怎么会问她这些呢?她应道:“是啊娘娘。”
姜月的目光松了下来,罢了,她才是个十几岁没见识的小宫女,又能懂些什么。
而后又变了脸色肃声道:“既然要跟着我,往后就不必再对那些人再这样卑躬屈膝。”
“还有,我如今已经不是什么姜妃娘娘,只是魏大人身边的小娘子,连妾室都算不上,往后你不许再称我娘娘。魏大人的名声想必你在被关着的那几日已有耳闻,这里虽不是皇宫,但一样要谨言慎行,若是出了差池,我也保不了你,明白么?”
泠玉微微一愣,娘子能从地牢里出来恐怕也不容易,燕王残暴,但是魏晏州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日后一定要谨遵娘子的吩咐。用力点点头,认真说道:“我明白了,娘子。”
泠玉还有别的活要做,因此屋里便再只剩下了姜月一人。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桌案旁,望向那一把谷子失了神,想的还是方才在绣阁看的那一幕。
泠玉没心眼儿,但魏晏州不是泠玉,对于当年所有侮辱过他的人,他会睚眦必报,黄天禄今日遭受的就是下场。
那么燕宫里的其他人呢?她当年在魏晏州眼里又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她过去在燕宫里那样风光,魏晏州应当从前就知道她,然而昨夜却没提起,他往后又会如何对她?
夜色渐浓,屋里掌起灯火,映照在檐下的冰柱里晶莹闪烁如琉璃。
风不眠,琴未酣。泠玉听得里屋的琴声断断续续,是娘子在研习琴谱,她不敢打扰,便想去外头烧一壶水来,哪知房门才一打开就见眼前站立一人。
就和她在被俘那日见到的头领一模一样,惊得赶忙行礼:“奴……奴婢见过魏大人……”
7. 第七章
魏晏州走进屋瞧了她一眼,只沉声吩咐道:“下去。”
他面容冷峻又有压人的气魄,泠玉的脚步听话地往外移挪,回望那扇被关了的房门,心中没来由地紧张起来。这个魏大人看着就不好相与,前头是燕王,后头是魏晏州,娘子真是不容易。
这厢姜月两手摆弄琴弦,见到屏风后方来了人,便笑意盈盈走上前去行礼:“大人来了。”
“在学琴?”魏晏州瞥到架子前放了一本摊开的琴谱便问道,手中正要抬手脱下大氅。
姜月见状忙上前替他脱下,葱白的手指触到墨色皮毛上,“昨夜得到大人指点已略懂一二,便想再学一些,不教大人觉得我笨拙才好。”
纤细葇荑缓缓环过他的肩膀,将大氅褪去,一白一墨色,对比的颜色强烈,让魏晏州不禁低头瞄了眼:“怎会?”
“我进来时看到的丫鬟有些眼生,不像是原来跟前伺候的那两个。”
姜月把大氅收拢起来放置在架上,小心捋平,笑道:“正要同大人说这事,原来那两名婢女做事老成,将我的饮食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到底是大人派过来的人,我不好教她们太过劳累,今日碰到那个丫头在雪地里被嬷嬷处罚有些不忍心,便擅自作主带了回来让她近身伺候着,也好一同分担了事,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只不过是一个丫头,你觉得好便留下,若是觉得人手不够再管邱朗要就是。”魏晏州已走至椅子前坐下,拂了衣摆,俨然一副温润气质。
姜月柔声应道:“多谢大人。”
这时,坐在上方的男子朝她伸出一只手,姜月心领神会地放了上去,一触上的顷刻间便被他的掌心包容,大掌传来温热即刻送达周身脉络,令姜月心头不自觉地颤了颤。
她薄而清透的衣袖下露出一截手腕,手背净若玉瓷,指甲晶莹剔透,只看一眼便知是向来养尊处优的手,手感细腻如白脂玉,但指端有点粉红,想来是弹琴弹久了。
“学琴累么?若是累着了不学也罢。”他轻声问道,温柔得就像是个翩翩公子,仿佛白日里生杀予夺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姜月小幅摇了摇头,“大人日里劳碌,只盼大人夜里能在我这处松泛些。”
劳碌么?确实有点,但忙的都是处理那些燕国旧臣,以及搜捕她原来的枕边人。
魏晏州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那我教你。”
姜月乖巧地点点头,正欲抽离手指去到琴架旁,谁知一瞬间竟有股力量把她往前用力一带,她来不及反应,口中发出一小声惊呼,一阵旋转后就已被带至魏晏州身旁的矮凳前坐下。
身子重心偏移,为了使自己稳当,她的另一只手顺势搭在了魏晏州膝上。桌案上的烛台迎室内一阵微风晃动,映照在两人脸上的明光恍惚,倏尔又回归平静,女子仰头时,一双琥珀色的眼珠闪动熠熠光辉,有七分的灵动,眼边泪痣又缀了三分娇媚。
这副模样干净得诱人,暧昧气息不可言说,但又太过诱人,容易拉人趟进眼波秋水难以自拔。魏晏州目不转睛打量她,须臾之后终于俯下身,抚上她的泪痣,薄茧摩挲眼边肌肤,只需轻轻一揉就感觉到嫩滑。
两人的目光间距近得只余一尺,近得能窥视到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细微的表情,他挑眉笑看向她:“娘娘仔细看我的模样,觉得熟悉么?”
姜月的心中一顿,因这句话,她多疑了起来,霎时联想到在绣阁上偷窥到的场景,魏晏州只是想问她从前在燕宫里见没见过他?还是想知道她今日是否看到了黄天禄的事?
她克制内心的紧张,目光仔细将魏晏州的脸庞描摹一圈,最后浅笑道:“那日高楼上是我第一次见到大人,大人赠我披风令我心头感激,但我从前没见过大人,怎会觉得熟悉呢?”
魏晏州盯着她的眸子,她的眼神澄明波澜不惊。
他指上抚摸她眼角的动作变得缓慢,“娘娘从前没见过我,可我却记得娘娘。”
姜月稍稍侧头疑惑地盯着魏晏州,他松了手放开她,身子往后坐,语气平静地向她叙述往事,“我少时被燕兵捉走,被囚禁在燕宫里五年。”
姜月搭在他膝盖上的手动了动,瞪圆了眼,像是十分惊讶,连说话都断断续续,“怎么会……大人怎么会……”
他继续说道:“后来燕宫发生一场大火,我趁乱逃走,又遇到了齐人,在齐国历经五年艰辛到了这个位置,再后来如娘娘所见亲手灭了燕国。”
魏晏州细察姜月的神色,从眼里感觉到了诧异、怜惜、唏嘘,每一份情绪都流露得恰到好处,百感交集却默不作声,看样子真是什么都不知。
他突然自嘲般轻声笑叹:“可惜我那时卑微低下,而娘娘风光无限,能远远望一眼娘娘都难得,自然不可能与娘娘有交错,娘娘不知无名之辈实属情理之中。”
姜月抚上他的手背,施以温柔慰语,“我当年入燕宫也和大人一样身不由己,风光又岂只看身外之物?”
她笑了笑:“大人志远功高,我虽为女子却也知,古今只论成就,英雄不问出处。”
“古今只论成就,英雄不问出处?”魏晏州轻声重复了一遍,手指抬起姜月下巴,注视着打量她。
姜月被迫仰头只能看他,他的手指力道很轻,神色平静,唯独目光忽明忽暗让人辨不清,这样的对视让她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她暂且按捺内心的不安,将双手都搭在魏晏州膝盖,乖巧问道:“大人怎么了?可是我说错话了惹大人不高兴?”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这句话说得不错,难为你一个女子有这般见地。”
魏晏州松开她,但目光还在细阅她的笑靥。倾国的美貌和温柔小意,也难怪能令一个暴君沉溺于此,又有哪个男子会拒绝?
他手覆上她的手背,缓缓牵起:“先学琴。”
看他的态度,想来他们过去确实没什么交往,姜月松了一口气。
“吱喳吱喳……”窗外登时有鸟叫声响起。
这声音……姜月才松懈下来的心此刻又吊了起来,不好!是那只鸟的叫声。
它怎会在此时过来了?难不成是因白日周围有人不敢送来,只得寻夜间的时候,可现下不巧,竟撞上了魏晏州在她屋里。
“这是乌鹊的叫声?”魏晏州细听了两声后问道。
“听着是,不知是哪里过来的。”姜月面上虽神色平静,但手心里已沁出了一层薄汗。
偏偏魏晏州再品磨了几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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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去看看。”
姜月忙将他往后轻轻一拉,语气娇嗔:“大人不是说要教我习琴么,现下已经不早了。”她绝不能让魏晏州看到鸟送过来的消息。
魏晏州冲她笑了笑,“正是因为要教你弹琴,我才要去看一看,《乌夜啼》中鸟声轻快,若是先观察乌鹊啼鸣再来学琴岂不更好?”
他说着褪去姜月拽上的手,在姜月还未来得及想如何应对时,先一步打开窗户,一只黑蓝色的鸟就这样明晃晃出现在两人眼前……
鸟像是见到来人受了惊吓,赶忙扑扇翅膀就要飞离,哪知魏晏州眼疾手快,在它离地之前已将它捉在手上。
见到这一幕,姜月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聚在心口,她没法阻止魏晏州,但要是让魏晏州从这只鸟身上搜查到他们传来的消息该如何?
倘若魏晏州看到了东西,必然会知道有另一股势力也参与进来,甚至将手伸进了他的府邸,届时她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与其如此,不如让她动起手来抢占先机。
想到这里,她的拇指已经抚上指环,目光锐利如针芒,紧紧注视着魏晏州和鸟。
魏晏州此时是侧身对着她,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她这一细小的举动,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鸟上,环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奇特之处。手指松了松,鸟在他掌中便露出了鸟胫,姜月的视线一道追随。
所幸,鸟的周身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魏晏州转头对姜月说道:“这只鸟的羽毛色泽光亮,不像是寻常的野鸟。”
“想来应是从哪户人家里飞出来的。”姜月状似思索回道,眼神在他转头之前已经松泛下来不露出痕迹,拇指却依旧紧绷,随时做好了准备。
“原来是家养的,怕是不懂在野外觅食才会来有人的地方。”魏晏州又问,“有谷子么?”
姜月无奈一笑:“大人好心,可我这里没有。”
“可惜了。”魏晏州的手轻抚上鸟背,鸟却吓得一动不动,紧缩脖子连啼叫都不敢了,活像个鹌鹑,听不到叫声就没意思了。
他苦笑道:“罢了,它被吓得都不叫了。”于是掌心摊开,任由鸟飞离逃往空中,和姜月一同目送,两人的心思却各不相同。
魏晏州的这一举动才让姜月的手彻底放松下来,她的指环最终也没有打开。
姜月暗暗舒了一口气,走到身边轻扯他的衣袖,娇柔一笑,“鸟已经走了,大人能否继续教我学琴了?”
魏晏州颔首应了声,没再去看窗外。
房中再次响起了轻快的曲调,琴音比昨日更婉转动听,活泼而富有韵律,仿佛是真的鸟鹊啼叫。
姜月手里弹着,对方才的事情还心有余悸,魏晏州虽没有在鸟的周身看到东西,但不代表鸟的身上就没带消息过来。诸如将信绑在鸟胫上太过显眼,他们不会用,但放在另一处就隐蔽的多。
他们藏信的地方是鸟喙,如鸟类藏食一般,乌鹊藏食后依旧能啼叫,而那只鸟从见到魏晏州以后一次都没再叫过。若喂谷子必然会被魏晏州看到,所以她才谎称这里没有谷子。
而齐兵攻入那日,她在鸟被放走前喂的也不是食,而是“信”。
只可惜,消息还是没能送到她的手上。
8. 第八章
两人弹琴直到夜深才作罢,今晚魏晏州歇在了姜月的屋子,不仅今晚是,后面连续五日都是。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魏大人对这位姜娘子颇为宠爱,每日琴瑟和鸣,真是一对璧人。但也不乏有人在背后说一些风言风语,姜娘子从前是燕王的人,一个暴君一个妖妃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燕国灭了便另觅高枝,不知道她又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竟让魏大人也如此痴迷,城里都已经传开了。
这些话姜月从前听过不少,现在更是什么脏的臭的水都往她身上倒,若不是泠玉扒墙角偷偷听来,她们甚至都不会知道。泠玉听了跳脚,她却不甚在意,反而在泠玉的抱怨声中思考起来。
魏晏州虽每每入夜便会过来教她弹琴,可弹完琴后也只是衣衫整齐躺在榻上独自酣眠,姜月便枕在一旁,两人中间还隔了一床厚厚的被褥,从未有过床笫之欢,很显然魏晏州不想碰她。
她低头看了眼,真是苦了她的手指,明明会弹还要装作一副不懂的样子,并且日日都练习,手指都快磨破了,魏晏州竟还是木头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是有隐疾?如果不是,那是她的手段还不够么?姜月想不通。
而且这几日府中众人按部就班,但穆岩的事都还没着落,守卫倒像是松懈了不少。
“娘子?娘子?”泠玉站在她跟前说了一大通,越想越替她的娘子抱不平,自己从前被欺负的时候都不像此时那么义愤填膺,娘子貌美心善是他们不懂。谁知她一转头发现娘子像是在想事情,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姜月思绪回转,揉了揉肿胀的手指,不甚在意道:“算了,随他们说去。”
这就算了?泠玉欲言又止,心道娘子真是好说话,不过这是娘子发话她不容置喙,便想着寻些好玩的事儿哄娘子开心,找了个由头带姜月去院中赏景。
左不过姜月每日都关在屋子里也闷,倒不如再出去看看还会不会有消息进来。
今日依旧是晴好的天气,空中几近澄明,连远处的山都能清晰望见,院中的雪融了大半。但冬日肃杀,除了红梅以外实在没什么景致可赏。
泠玉硬着头皮,说出了这辈子最违心的话,“娘子你看池里有一条锦鲤。”
姜月顺着她指出的手看去,眯眼寻找了半晌才看清,一条两寸大的黑色鲫鱼罢了,小丫头没什么见识怕是没见过锦鲤,不好打击她,便随口应道:“见到了,果然是。”
可泠玉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看的了。
这时有婢子走上前来:“奴婢见过娘子。魏大人吩咐奴婢前来告知娘子一声,怕娘子每日在府中烦闷,为解娘子心情特让娘子前去梅园一观。”
原来是魏晏州让她出去散心,泠玉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解脱了,姜月也觉得自己解脱了。
但是姜月内心存疑,燕国尚有城池未降,穆岩都还在捉捕,他白日就那么闲,还能想些别的?问道:“大人让我过去,只有我一人,那他呢?可也会过去?”
婢子答道:“魏大人目前就在府中,可手头还有事情处理,只说让娘子先行,稍后会过去陪娘子,魏大人心系娘子安危,特意调遣府中的守卫一路跟随,还请娘子放心。”
这个魏晏州考虑得这么周到?出趟门就这么大的阵仗,姜月心里觉得怕是外面的人以为他体贴极了。
婢子再道:“马车已在门外等候,还请娘子现在就去。”
连车都备好了,姜月不好再说什么,屋子也没回,直接从院里走出门外上了车。
她从前为妃的时候极少能出宫,更不知外头的样子是何模样,泠玉也是一样。因此马车才驱动,泠玉便迫不及待地撩开了帘子。
“娘子,原来外面的道路有这么宽,比我过去扫的宫道还要宽。”泠玉两颗眼珠子转往外头一直在观望,嘴上不住惊叹。
她的嘴从上了马车后就未停过,一直嘀咕个不停,姜月现下已经开始后悔怎么会挑中了她做贴身侍女,当初就该让她自生自灭,她的性格如此,若是往后会阻碍到他们的计划,那就怪不得姜月把她除了。
姜月不想同她说话,便装作闭目养神,心还在想今日能出门或许是个接头的好机会。
但泠玉早就被外面的东西勾了魂,没有一点眼力见儿,又感慨道:“原来我们住的院子这样大,马车走了好一会儿都还没绕出去,看还很气派呢,就是有点冷清,从外面看过去实在没什么人。”
魏晏州寻的住处自然差不了,还要让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守卫,可方才泠玉说了句:从外面看过去实在没什么人?
姜月蓦然睁眼顺着泠玉的方向看去,院外果真没什么人,可她记得清楚,就在前几日还守卫森严,墙外也皆是士兵。她这时才想起来府中守卫三日一换,而今日这时候恰好是守卫换班从军中调遣的日子。
-
城楼之上风势渐大,猛击旗帜的声音如野兽咆哮,在高处肆虐张扬。
有一只手扶上垛口墙,他的身姿朝外,俯瞰整座都城,静听后面的人汇报。
“府邸之外已设好埋伏,一旦发现异常便会立刻出动将人擒拿。”
今日府里怕是没什么人了,魏晏州嘴角轻扯:“逃了这么些天,也总该回来了。记得别下太重的手,要留下活口,这一回,我要的东西定要他吐出来。”
“属下遵命。”邱朗应答,又想起另一桩事,“对了大人,下面的人来禀告,说姜娘子已经出发前往梅园。”
魏晏州听到这句话,才稍稍转过身问道:“派去的守卫够么?”
“姜娘子一路都有守卫护送,属下派的都是精锐。”
魏晏州目光回视城中,远处是一辆马车行驶,其后一队士兵跟随。幽深的眼眸里不明的情绪涌动,他的嗓音淡淡:“今日城里不太平,务必要护她周全,若她有何闪失,你该知道后果。”
邱朗的身子抖了抖:“是!”
-
梅园离府邸有些距离,马车驶离院子还要经过两块闹市才能到。齐兵攻下都城后纪律严明未行烧杀抢掠之事,但街上还是人流稀少,这世道里命数不定,闭门关户的人家更多。
“嘶嘶”马一声啼叫后车内颠簸,姜月和泠玉没有防备,往车门一撞,幸好车夫眼疾手快御住马,两人才没摔出去。
车门被撞开了,泠玉忙扶稳姜月,探出头去问向车夫:“外面发生了什么?你可知惊扰了娘子。”
车夫也怕惹恼了里头这位,忙解释,“不是小的有意惊扰娘子,是有人走路不长眼冲撞到马车才会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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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
此时姜月才随泠玉一道望去,马车下跪了个年长女人,怀里还抱着个三岁大的孩童,都是衣衫破烂、面黄肌瘦。她不认识字,但是看得出来马车上一撇一捺的符号和齐兵的一样,车上的人穿着非富即贵,他们惹不起。
母子身旁已经有士兵围上去对他们拳打脚踢,今日怕是活不成了,女人哭喊着拉上孩童一起磕头:“是稚子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求贵人饶命,求贵人饶命!要杀就杀我吧……”
看着着实有些可怜。
但姜月只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她倒是也想有悲天悯人的同情心,可一眼望过来多的是路边饿殍骨、冻死肉,要是可怜,怎么可怜得过来?
更何况因为他们的莽撞,这一摔险些让她受伤,所幸眼下她没什么心思纠缠,只对士兵说道:“住手,还是先去梅园吧。”
留下母子二人跪谢,口中直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夫人真是菩萨一样的人……”
菩萨一样的人?可以是别人,但绝对不是手上沾过鲜血的她。
车门还未合上,姜月不再理照,却在收回视线时偶然瞥到前方一个奇怪的人影。那人身着寻常衣裳,身形高大是个朔人,街上虽朔人中原人皆有,但让姜月觉得异常之处是他的身姿板正不像是平民,走动时不经意间露出腰间别着的一块木牌,上头有图腾,姜月哪怕只能看清一角都觉得十分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而这人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盯向他们,最后匆匆走过,去的方向正是魏晏州的府邸。
正当此时,泠玉合上车门,马车整顿欲再次行进。
“那对母子看起来着实有点可怜,幸好遇到的是娘子……”泠玉喋喋不休,姜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直在回忆那个图腾究竟是什么。
这时,突然有个画面闪过姜月脑海,她看过这个图腾的场景是在燕宫中!
她想起有一回穆岩吃醉了,给她看过一张图腾,那个图腾是他在闵城中的精兵独有,这事除了穆岩以外,还知晓的便只有她,也就是说穆岩在闵城的那支精兵已乔装打扮赶到了都城。
而她方才又看到他们院外换走了守卫,隐约觉得这两件事或许相关。若是一方派出兵力,一方恰好削减守卫,那么会发生何事?而一切的开端,便是从魏晏州故意放出穆岩开始……
姜月的眼神骤然变得清明,立刻回过神来,一个不可能的想法已在她脑中成型。
难道魏晏州从一开始肯要她就是为了是故意放走穆岩,为了让他能回去闵城。而以穆岩睚眦必报的性格,失了国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得到势力后便会想卷土重来。难道魏晏州日日留宿她房中就是障眼法,是想让所有人相信他沉迷女色,假使穆岩也深信不疑,便会觉得这是个机会。
所以魏晏州今日才要邀她去梅园,就是为了把她支走?
若真是如她所想的那样,魏晏州会不会早就调遣士兵做好埋伏,就只等着穆岩了?
原来让穆岩把她献给魏晏州这一出是戏,她、穆岩、魏晏州三人都各自心怀鬼胎。姜月不禁深深一口气,身上起了一阵寒意,渐渐传达至四肢。
事关穆岩和闵城军,她不能就这么走了,可眼下她身后跟了十个守卫,该如何脱身回去?
9. 第九章
“守卫下手也太狠了点,不知道娘子最仁慈么,还没发话呢就下这么重的手……”泠玉有些担心,频频回顾后方。
这话被姜月听到,她想了一瞬便朝外头正欲甩鞭绳的车夫道:“等等,先不走。”而后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母子两孩跪在原地,破烂的衣衫包不住伤口,沾了土灰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关节处还蹭破了皮,见到姜月出来后蜷缩在一起,心里更是害怕,不知贵人是否反悔了要追究他们。
可姜月却下了马车,在他二人的惶恐中将他们扶起,然后淡淡斜了一眼身旁的守卫,冷声道:“未经过我的允许,你们便可以擅自伤人么?”
这位姜娘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平日在府中也算温和,现下居然变了脸色,可知她是动怒了。毕竟是魏大人心尖上的人,在场的守卫皆是一惊,为首的更是忙俯身请罪:“是属下失职没管好手下的人,娘子恕罪,还请娘子责罚。”
姜月闻言面色倒是缓和了些,“他们虽冲撞到我但我到底无碍,诸位护送辛苦,我不是想责罚诸位,只是魏大人攻下都城以来还从未苛待过城中百姓,今日伤了母子二人怕是违逆了大人,不知要是传到大人耳中会如何?”
“这……”为首的守卫面露难色,心道娘子的话确实在理,他们朔人行军向来粗鲁,而魏大人带兵时纪律严明,他们一直不习惯,闹出了事,即使娘子不罚也难逃大人的追责。
姜月便道:“既然伤了人,就请尔等送他们母子二人去医馆医治,随后再去梅园向大人请罪。”
这样一来大人或许会从轻处罚,为首的忖度少顷,又要以保护娘子的安危,便点了几个方才伤人的守卫送他们母子离去。这样一来,守卫还剩下一半。
见处理了结,泠玉走到姜月身边提醒道:“外面风大,娘子还是先进马车里吧。”
说着去掖好姜月的披风,可碰上姜月的手时惊了一下,“娘子的手怎么这样冷。”
姜月一直在想事情,现在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竟然是冰的,听身旁的人皱眉说道:“都是我不好,方才出来得匆忙都没回屋,居然连手炉都忘带了。”
也正是这句话提醒了姜月,她倏然按下泠玉的手:“那现在就回去拿。”
娘子回答得这么快?泠玉睁大了眼睛,但她是娘子的侍女凡事自然以娘子为先,猛地点头。外头的守卫就不同了,当姜月吩咐下去要掉头时十分为难。
泠玉这会子开始附和,眉毛皱起来像是在思索,口中又嘀咕:“娘子畏寒,要是冻着了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护送好,唉……”
士兵还在支支吾吾,但见马车中那个容貌绝丽的女子正挑眉看他。他们魏大人对姜娘子格外体贴,城里还有谁人不知,这一路冻过去确实不像话,要是着了风寒更是他们的过错。况且邱大人只说要保护好姜娘子,可没说不能回去。守卫没法子,只能咬牙应下来。
于是马车调转了头奔向府中。
他们为了出入快一些没有走前门,而是走了离后院近一些的庖厨小门,实则是姜月觉得从前门回来太过明目张胆,后门隐蔽许多不易被发现。而现在这里只剩下了两名小厮,交接的守卫居然现在都还没到来,往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地方竟然变得来去自如。几名士兵还在院门口候着,姜月已和泠玉回屋拿了手炉。
恰在这时,院前一阵杂乱声,起初听不真切,须臾之后越来越响,是尖叫声和兵器相撞的声音。院中的守卫这才反应过来,怕是有贼人攻进来了!众人一齐拔出腰刀做好防御。
而姜月和泠玉也正好在这时走出房门。贼人还没杀进后院,但透过院门缝隙看到几个搏斗的人影腰间悬挂的牌子,姜月双眼眯了眯,果然是闵城的精锐,可魏晏州真的设下埋伏了么?
泠玉在一旁吓得双腿发软,声音都在颤抖:“怎么……怎么会突然来了那么多贼人呢!”
姜月不好表现得太过镇定,索性学身边那个笨丫头面露惊恐,“那我们怎么办……”
两名女子已在原地吓得哆嗦,怕是行路也难,而那些贼人又不知是何来历。守卫有责任在身,忙半拖半拉地带上往外头跑。
今日府里大多守卫调换还没过来,只剩下了一小半,而现在正在前院同贼人厮杀,后院竟是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无。一行人绕过几条小路就快要跑出后院,正到门口之际,没想到门外另有一堆人冲进来堵住了去路。
“不好,这里也被贼人包围了!”为首的守卫提醒其余人止住脚步,欲再绕回去往别处逃离。
可外头的人眼睛快已先发现了他们,一个个拔出弯刀,叮叮当当的武器出鞘声混合厚重的踏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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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冲锋叫喊中越来越近:“王上有令,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见势不对,守卫赶忙带他们调转方向,可眼下这里四处都是贼人该往哪里逃,越是紧张的时刻越是不知所措,慌乱中竟被贼人追赶上,立刻与之打斗到一起。
泠玉头脑已是一片混沌,脚更像是被灌了铅一般,双手抱头傻愣站在原地。但此时竟然有一只手拉上她,她茫然抬头便对上姜月深深的眉眼。
“跟我走。”
泠玉闻言猛地点头。
打斗似乎越来越剧烈,而这里又乱哄哄的,姜月原来学过一些招式,对付一两个有余,可要是让她面对那么多人不被发现实在难办,还是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身后拉着的泠玉本就被吓得上气不接下气,跑了会儿就累极了。姜月也不知道方才为何会带她出来,简直就是个累赘。四下张望,见假山草丛中有个地方还算隐蔽,便把她塞了进去。
可哪知她哭哭啼啼地拉着姜月的手不肯放,“娘子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让我保护你……”
蠢东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还能保护人?姜月甩了她的手想走,却被拽得更紧了,实在是忍无可忍吼了她一句:“要想活命就给我呆着!”
她的眼神冷厉,神情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就……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泠玉是个听话的丫头,怔怔地点点头,迅速收回了手。
姜月想起西北角那个废弃的院子,也就是魏晏州处置黄天禄的地方,那里或许没什么人,便一路绕过连廊,避开人群打斗的地方快速跑去。
偏偏在转角遇上了一个闵城军朝外头大喊:“快来人!姜妃娘娘在这里,快捉住……”
话还没说完就断了气,姜月松开他,目光冷冷浸出一层寒意,她淡漠地看着他的脖子涌出鲜血,重重倒下去,最后拇指一转合上指环,从他身上跨过去。
-
府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经出来与闵城打斗,可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都没有一个是穆岩要找的人。
他头顶毡帽,日晒透不过上翘的帽檐,因而在脸上留下一块阴影,显得面庞愈发立体,即使年过三十也不见年岁痕迹,身形高大就像草原上的雄鹰。
“外面没人就给我往屋里搜,我就不信魏晏州还能逃出去!”
10. 第十章
一声令下,剩余的闵城军便往屋里搜寻,而穆岩的目光紧锁在一间开了半扇窗户的书房前,皮靴重踏过石板路,手中的弯刀只挥一下便破开了门。
里面是魏晏州气定神闲坐在书桌前,手中拿了一只木盒仔细观看,余光扫到穆岩进来时略微惊讶,倏尔将木盒放在桌上,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看这样子,王上前几日在地牢里的疯癫都是装的?”
穆岩手握刀柄哼笑一声:“如果不是这样,你又怎么会对我放松警惕呢?”
魏晏州叹了口气:“确实没想到,否则也不会把王上关在长宁殿里,还给逃了。”
“长宁殿里有一条密道通到宫外,就在你把我关进去的当天就被我发现了。”穆岩说话时姿态高昂,根本不用正眼瞧魏晏州。
但这些都被隐藏在废弃院子屋檐上的姜月看得一清二楚,心啐了一口穆岩这个蠢货,坐了十年的王位只会让他更加狂妄自大,还以为密道的事只有他知道?他能这么顺利逃出去真是巧合么?
“王上今日这个架势,是想把我置于死地了?”魏晏州挑眉问道。
穆岩道:“不然你以为我这么兴师动众是要做什么?”
魏晏州整个人往座椅上靠,“既然王上要我死,那就让我死个痛快,我尚有一事不明,地牢里我曾派人问过王上那件东西,可王上始终‘疯疯癫癫’说不清楚,现在可以说了么?”
姜月心中一顿,魏晏州这句话让她记起来当初是有人去地牢里审问过穆岩,可是她被关得太远听不清。
“那件东西?你先头不杀我就是为了要拿到它?”穆岩眯着眼,嘴角往上勾了勾。
“没错,我有。”
姜月心里还在猜想他们二人之间打的哑谜究竟是什么,目光却不经意间瞥到了魏晏州手边的那个四方木盒。
那个木盒陈旧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若不注意看根本不会发现是用珍贵的紫檀木做成,可让姜月真正震撼的是她看到了那个木盒上面雕刻的龙纹,在中原历朝历代只有皇帝才能用龙纹。
她的秀眉轻颤,那个木盒她认得,就是存放玉玺的盒子,难道魏晏州要找的就是玉玺……
就在当下,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把小刀钉在墙头,姜月发现了,忙去寻小刀飞来的方向,见有个人影从院外迅速闪过,而那个人朝她点点头。于是她动作小心翼翼,尽量不被底下的人发现,伸手去够那把小刀,以及刀尖的那张纸。
纸上的字已全部映入她的眼帘,心中一切了然。原来魏晏州留着穆岩不杀,还特地放他走又弄了这出,目的都是为了穆岩手中的玉玺。而前些日子那只鸟传信过来,定是他们的人在外头发觉了端倪想要告诉她,只可惜这消息现在才落到她的手上。
梁国自从十年前被燕兵攻下后,在中原传承数百年的玉玺就下落不明,多年来从未有人找到过真正的玉玺。
姜月倏而将纸捏在手里,目光森然盯向穆岩。他们的目的不止是颠覆燕国,其实也一直在找玉玺的下落,她曾在穆岩身边待过五年,问过穆岩、更私下在宫中寻找,都是无果。
没想到这个老贼居然瞒得这么深,从前看似对她百依百顺,岂料还提防了她一手,从没将此事告诉她。可这个魏晏州居然能查到,真是不简单。
见穆岩终于松口,魏晏州的嘴角勾勒出了一道阴冷的笑痕,“果然在你手上。”
纵使被人堵在门口,他的姿态始终放松:“王上今日敢过来,就不怕我府中的守卫么?”
“守卫?”谁知穆岩听后仰天大笑起来:“说的就是你府中那些没用的守卫?你就不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些人现在这个时候都没到达这里?他们早就在交接过来之前被我的人全部歼灭。”
魏晏州也不欲再同他多费口舌,突然奇怪地笑了笑,“哦?是么?”
这个笑容不像是等死之人该有的样子,穆岩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浓深的眉眼逐渐锁到了一起,正当这时,不知从哪里射来了一支箭,直中外头的一名士兵胸膛,士兵当场身亡。
闵城军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六七支箭矢射来,众人应声倒地,其余人立刻背靠在一起纷纷警戒地四处观望,他们像是中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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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偷袭!给我出来!”穆岩转过身提刀到身跟前,那双鹰眼怒视箭矢过来的方向吼叫道。
话音刚落,院中霎时冲出来一队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们个个训练有素看起来像止是寻常士兵,更何况来的人数之多是穆岩手下的两倍。穆岩自知不敌,便从腰间拔出信号弹通知外面的军队。
却无事发生。
见穆岩诧异的脸色,魏晏州缓缓起身,“等的是你那些没用的援兵吗?”
他又顺手从桌案上拿起一张纸摊放在手中,“可惜啊,王上等不到了,还有你的闵城,恐怕这会子已经是齐国的境地了。”他收回了手,那张纸便轻飘飘地落下如同鸿毛,可覆灭的是穆岩所有的势力。
穆岩气急了怒目而视,挥刀向魏晏州砍去,口中骂道:“老子今天就是活不成,也要拉你陪葬!”
“那就看你能不能如愿?”魏晏州缓缓起身,拔出墙上挂着的剑与之对战。
两队人再次打斗在一起。
这一幕姜月看得一清二楚,穆岩是朔人,过去常年征战,就算养尊处优了十年,功夫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魏晏州竟然丝毫不落下风,想起他少时还在燕宫里被囚禁了五年,那他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功夫?
只过了少顷,闵城军已经不敌,除了零星几个,其余人皆已躺在血泊之中。而穆岩也逐渐落了下风,开始吃力地招架,最后没有反应过来魏晏州的袭击,腿上负了伤单膝跪在地上,仅靠手中的刀撑起身子,魏晏州则是毫发无伤。
现在的穆岩只剩下一条命和一块玉玺,再也没有别的选择。魏晏州已失去了耐心不想再跟他周旋,手中剑挑开他的刀“咣当”掉落在地,然后抵上他的喉咙,幽深的眼瞳望不到底,语气凌厉逼人:“说,玉玺到底在哪!”
现如今该紧张的不止是穆岩,姜月也是心急如焚。若是穆岩此时告诉魏晏州玉玺的下落,魏晏州拿了玉玺,以他狠厉的手段和诡计,她还能安然将玉玺带走吗?
而穆岩面对喉前抵上的剑猛咽了咽口水,开口道:“我说,玉玺就在……就在……”
11. 第十一章
穆岩的欲言又止让姜月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绝不能让魏晏州先拿到玉玺。
她忖度现在自己所处的位置是废弃院子,前院已是黑压压一片士兵,唯有她这里荒芜寂静,所以这里不就是个能逃跑的好去处么?
另一头魏晏州等的不耐烦,剑再往前一分,将穆岩的喉间划破一道口。
穆岩吓得当场就说:“玉玺被我放在……”
“呯呯”,有急促的动静,像是有人在用力拍门,骤然打破前院紧张的气氛,紧接着是一名女子的哭声,“有人吗……这里有人吗,快救救我……”
这个声音是……魏晏州心中顿生紧张和疑虑,连带眉头都蹙起,她不是应该在梅园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还被关在那个院子?
捕捉到魏晏州在这片刻之间的失神,穆岩迅速挥刀挑开抵在喉前的剑,转身斩杀后方两名士兵后翻往后墙,墙后正是姜月所处的位置。
魏晏州反应过来赶忙带领军队过去。
穆岩翻过了墙才发现这里居然没有守卫,单是一间屋子想翻出去不是易如反掌?可就在要离去时看到门口的女子泪眼婆娑,不可置信地看他,“王上,真的是你吗王上,你居然还活着,太好了。”
面前的女子看上去悲喜交加,此时还是悲更多一点,“王上还要抛下我第三次吗?”
一个跟随了自己五年的女子,就算穆岩永远都是自私凉薄以自己的利益为上,可面对她如此的哀求,他此刻居然没法狠下心来。穆岩索性拽过姜月,将她一起带上屋顶,等魏晏州带人赶到时看到的一幕就是穆岩挟持姜月正欲逃跑。
“找死!”魏晏州从身旁士兵的箭篓中取出弓箭,剑眉斜飞入鬓,双眸与弓箭一齐对准向穆岩。
但穆岩眼疾手快把姜月带至自己身前挡住,他的这一动作让姜月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瞳孔急剧收缩。
穆岩这个狗贼竟然想让她做替死鬼!若是魏晏州真的一箭射来,穆岩走不了,而她也会死,可她已经来不及躲了……
就在箭矢瞄准姜月将要离弦的转眼间,魏晏州的动作顿时停滞,目光直勾勾地盯在屋顶上的人,身体像是被定住一般。
魏晏州居然没有朝她放箭?姜月嘴唇微微抿紧,眼中闪过一丝不被察觉的惊讶。
这一幕被穆岩尽收眼底,他的嘴角一挑,趁这档空隙就带人跳下了屋顶,劫走街上一辆马车飞奔往外头。
“给我追,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穆岩找出来!”魏晏州深邃的眼已被怒色填满,说的每一个字都让空气为之震颤。
“是!”一众士兵在其身后应答,火速涌出门外前去追捕。
魏晏州静站原地,还在想姜月怎么会突然回来,怎么又恰好在这里,他环视一眼这座废弃的院子,一言不发,随后也出了门。
-
穆岩身上有伤走不了多远,他驱马车至城外一座破庙前就停了下来。
姜月这时才走下马车,面前这座破庙外砌有围墙,墙体都破了一个好大的洞,看上去失修已久,但周围枯草地上有被大面积踩踏过的痕迹,而她一抬眼就见到破庙里有几个伤残的闵城军,料想这里就是穆岩他们这几日潜伏所在的地方。
穆岩看到自己带来的一队人马就只剩下这几个伤的残的跑回来,那他还有什么希望能夺回燕国,还夺个屁!顿时怒不可遏,“他娘的!好一个魏晏州,敢阴老子,等老子伤好了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姜月正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进破庙,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都强弩之末了还在大放厥词。一想到方才他把自己拉到身前挡上,就有一股猛烈的杀意在心头翻涌,若不是她还没有拿到玉玺,她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
“爱妃,你在想什么?”她的眼神空洞凝视前方,穆岩转过头便看到了。
姜月回过神来,眼中的晶莹还没消散,睫毛沾了露水,她以袖角按了按眼尾,抽噎两声后笑道:“臣妾是在高兴,终于又能回到王上身边了。”
穆岩的鼻腔哼出一声笑:“爱妃真的会高兴吗?我怎么听说魏晏州对爱妃十分宠爱呢?”
姜月内心剜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个狗贼看重面子,就算她回来了也会因此介怀。
姜月知道若是解释反而落了下风,干脆生起气来背过身,眼中的泪又止不住了,“是王上自己要送臣妾到那里去,如今还反倒来问臣妾,王上若是因此嫌弃,那臣妾走就是了。”
美人就算生气,声音也是娇娇的。
他们朔人的女子多豪放,穆岩却只喜欢中原女子的温婉动人,姜月这个模样就足以让他迷得不知东西,先开口求饶,“爱妃莫要气了,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当时你我都在地牢里,如果不那样做,我们又怎么能出来?我也是为了长远计划,我可是从没想过要抛下你。”
姜月又抽泣了两声,缓缓转身佯装问道:“王上说的是真的?”
穆岩怕她不信,反问道:“难道我还会骗你?你还看不出来我根本舍不得你?”
姜月内心哂笑,舍不得?她看是舍不得他自己的权力和命吧,虚情假意也能说成真的似的,穆岩居然长进了。
她立刻笑逐颜开,“臣妾就知道王上最记挂的就是臣妾了,此后无论天涯海角,臣妾都愿追随王上。”
面前的美人一举一动肉还如她最初入宫楚楚可人的模样,因这句话,穆岩的情绪被牵动了一下。他戎马半生问鼎中原,享受了十年的权力,最后又落得个亡国的下场。用中原人的话来说就是“满眼悲凉今古恨,人生辛苦竟何成”,他的那些霸业什么都没剩下,就像草原上朝阳升起后的云雾,转瞬就消散。
居然只有姜月是唯一一个还能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稍后穆岩和几个伤残的闵城军在破庙前庭里包扎伤口,听他们说如何被魏晏州算计的事情,他们去杀交替的守卫不成反入陷阱,还能逃回来都是装死混过去的。穆岩口中骂骂咧咧,他何时这样窝囊过?居然还是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孙子算计,恨得砸碎了药瓶。
姜月冷笑,不想再听他们那些无用的话,干脆离了他们在四周查看,心里思索该怎么从穆岩的嘴里撬出玉玺的下落,又想仔细看看会不会存放在这里。
可这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除了北面阴暗枯草丛里长了一朵金灯,红艳如霞的颜色分外醒目,和这里格格不入。
但它偏偏生长在了阴冷废墟里,无论怎么肆意绽放都只在死寂的领地,反倒让每一分艳丽都显得格外凄凉。
姜月漠然扫过,并不过多留恋。
角落里的灰尘怕是堆积了几年,不像是近期被人动过的样子,那玉玺就不会被藏在这些地方。她走至破庙正堂前,目光落在那座断臂的佛像上,上面也都是灰尘和残破的蜘蛛网,和别处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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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站了许久。
因她盯的地方是佛像莲花座下那个干净的指印。
趁这里没人,她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会儿,果然就摸到一个质地坚硬的木盒,拿出来时还感觉到里面的东西沉甸甸。姜月顿时就安下了心,恐怕这就是十年来各方势力都想要的东西,居然被穆岩暂时存放到了这里。
一拿到手,姜月动作快速撬开了盒子,刚一打开,一块方圆四寸的玺印就出现在眼前,白玉螭虎钮制,五条螭虎呈盘绕状,与他们的人递来消息里对玉玺的描述一模一样。
可姜月的的脸色并未显露出寻到东西后的惊喜,她皱着眉紧紧看着玉玺底印刻着篆文的一角,这枚玉玺居然是……
“爱妃,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背后有声音,姜月食指一弹,木盒盖子落下,她大大方方地转身面对穆岩。
穆岩已包扎好了伤口便来找姜月,想问问看姜月的意思,他们现在应该快速整顿逃到哪里去,毕竟这座破庙不安全,他们需要尽快离开。哪知在佛像前看到了姜月,还看到她手里正抱着存放玉玺的盒子,并且她一句话都没说。
穆岩没有起疑,反倒笑了,“正要和爱妃说这个东西,没想到已经先被爱妃发现了。”
姜月佯装不知:“这个东西是何物?”
“是玉玺。”穆岩双手扶上腰间,双目眯着含笑,“就是当年我杀了梁朝皇帝后拿到的玉玺,这些年一直被我藏在闵城。”
姜月吃惊叹道:“原来这就是中原失踪了十年的玉玺,居然是这个模样,这东西可是真的?臣妾怎么从没听王上提起过呢?”
“当然是真的,这枚玉玺是我亲手拿来,当年梁朝皇帝被我灌了毒药,哪怕死了,手里还抱着不放。”说到这里,穆岩的神情还颇为自豪,他没发觉,姜月的脸色已经变得越来越冷,脸上细腻的肌肤微微绷起,如绷紧的弓,仿佛随时能发出利箭。
“至于为什么没有对外提起,他们所有人都想要又找不到的东西,不是正好做我关键时刻的护身符?”
像是想到了什么,穆岩语气愤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魏晏州查到的,但就算我夺不回王位也绝对不让玉玺落到这个孙子手里。而且,我最不喜欢中原人那些信仰和秩序,一块破石头居然能让他们觉得是正统?真是可笑。”
“我既然安全了,那这块破石头就没有利用价值,他们一辈子也别想找到,我现在就要把玉玺毁了!”
就像他曾杀尽中原人那样,堆尸如山,讨厌的东西都要毁掉。
穆岩说得忘乎所以,忽视了“咔哒”一个极小的声音,其实就连姜月自己也听不真切,是她的指环已被拇指轻轻转开……
忽地一下,林中有一阵响动,如闷雷滚滚压抑人心,两人都听到了。庭前伤残的士兵前去外面察探,可待到看清之后发现竟是齐兵,他们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还带了千军万马……
“王上不好了王上!是……是齐兵,齐兵来了!”几个士兵跌三倒四跑进来,却在进来的一刹那瞳孔放大,双腿失力扑倒在地,穆岩和姜月才看清,他们的背后都插了一支明晃晃的箭。
穆岩顿觉情况不妙,面庞霎时覆上一层阴霾,忙拉上姜月就往后门跑,可后门那堵破墙洞口竟然也被齐兵包围,在这座破庙里,他已为鱼肉。
从门里,他看到魏晏州从不远处骑马朝他过来。
12. 第十二章
姜月从破洞口望去,目光所及皆是黑压压的士兵,魏晏州带了那么多人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好杀人,便暗暗收回了手,把玉玺盒子丢在地上。这个混乱的局面她只好静观其变。
魏晏州骑在马上没有下来,每缓慢前进一步都让穆岩的心跳鼓动,衣袂猎猎,他的手中还持有弓箭,透过那堵破墙看到的穆岩此时对他来说渺小得就如蝼蚁,五年之后的生杀大权只掌握在他的手上,“王上还不肯束手就擒,是觉得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插翅而飞吗?”
“魏晏州!你要是敢杀了我,这辈子都别想知道玉玺的下落!”穆岩又惧又愤,胸腔伴随怒吼剧烈起伏,抄起弯刀的手更是青筋暴起。
“不想说?那我就不杀你,今日一箭,明日一箭,你总会说的……”魏晏州说着已经举起弓箭,右手拉的弦逐渐紧绷,透过破墙和后门对准穆岩。
这一箭下来就算不死也会重伤,穆岩欲往屋里别处躲,可这里早就被包围了,他们随时都能攻进来,躲?还能躲得掉吗?
情急之下他慌忙瞥了眼在旁一言不发的姜月,在他看来是姜月胆怯害怕得不敢说话,趁她不注意一把拉拽到自己身前。
“王……王上!你这是……”单一个动作,姜月便知道这个狗贼又要故技重施,本能反应就想抬手解决掉他,可一想到面前还有魏晏州,她只能先忍着伺求机会。
“别吵!”穆岩把刀架到她的脖子上,凶恶呵斥,并控制住她的身子不让她动弹。
而后又低下声在她耳旁说道:“刚才在屋顶我就发现了,魏晏州这小子舍不得你,只要有你做人质,他就不敢放箭,等我们能脱困,我保证这辈子一定好好待你……”
死到临头了,穆岩竟然还在打想逃出去的主意。姜月颤巍地轻轻点头,佯装挣扎起来,配合地朝外面哭喊:“大人……大人,我不想死,快救救我……”
穆岩则朝外头叫嚣:“魏晏州!你要是敢放箭,我保证她现在就会死!快让你们的人退出去,给我一匹马让我离开,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
魏晏州的右手始终紧绷,“杀了她,你敢吗?”
“想威胁我?可我平生最恨威胁……”每一个字吐出都如他的呼吸沉重,他的视线紧紧凝视在前方,锐利的眼神就如苍鹰在锁定猎物。
见魏晏州这个样子像是被激怒,穆岩的心没来由地慌了,心手汗涔涔,但他还是握紧了刀,吼地底气十足:“不信你就试试!”
被挟持的女子身体瑟缩,单薄的身体被穆岩的阴影笼盖,她仿佛害怕极了,睁大的双眼里全都是恐惧,恍若一只受惊的小鹿。就连额前发丝都散乱贴在脸上,唯独脸颊如往常一样白皙……
魏晏州的眼眸一闪,倘若一个人过度惊慌,该是怎样的脸色?面临死亡时的恐惧骗不了人。但性命攸关,他来不及过多去揣测,对穆岩冷声道:“那就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箭快!”
手中的弓箭在细微之处游离,似是在寻找突破口。
姜月的情绪一点都不敢放松,穆岩的鬼话她一个字都不信。而魏晏州她也不会信,先前在屋顶上他能收回一箭,总不该是因为这几日对她处出来的感情?或许当时他只因没料到穆岩会拿她挡箭而不知所措,可这一回他早就知道了穆岩的伎俩。
一个刀架在她脖子上,一个箭又直指她,两人之间只要有一个敢把她豁出去,稍有不慎,没命的就是她。
可她绝不会放任自己的命落在别人手上,与其把希望寄托于别人的生杀一念,寄托于等人来救她,不如由自己来定生死,主动破局才是她唯一的生路……
趁穆岩的注意力都在眼前,她的脚缓缓往后挪动,直到接触到一把坚硬的刀柄……踢脚一瞬间,刀柄即刻被踢往空中,不轻不重地朝穆岩身后甩去。
穆岩没有防备,重度紧张的时刻被身后的触感乱了阵脚,本能地身子颤动,注意力顷刻分散。
而就在此时,箭矢离弦,划破风势,重重地穿入穆岩胸膛!
魏晏州还是左手持弓的姿势,神情还没松懈,目光直直地看着穆岩。穆岩没有力气,同时松了姜月和手中的刀,往后踉跄两步,低头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被穿入的胸膛,最终闭眼往下倒去。
此时所有的齐兵全都撤离,和魏晏州一起全部绕往前庭,破墙外黑压压的一片顿时消散。
姜月斜视了一眼躺在地上已死的穆岩,眼神异常冰冷没有一点情绪,她踢开穆岩的手缓步离开这里。
谁知反被穆岩抓住了脚踝,她眉心一震,霎时转过头来,竟看到穆岩缓缓支撑起身子想要站起来。
穆岩一手捂上自己直流鲜血的伤口,一手仍不肯松开她,眼皮颤抖着眯起质问她:“刚才是……你?”
竟然还没死,不知道该说是穆岩命大,还是魏晏州这一箭扎得不够深?事到如今,穆岩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那么姜月也就没有必要再装下去。
她蹲下身,微微一笑,还是和往昔一样的笑容,在穆岩看来却变得十分陌生,是那双眼睛里透着阴冷,“不是我的话,还能是谁?”
“你居然会一点功夫,怎么从来都没有告诉我?”穆岩眉间攒着,既是痛苦,也是疑惑。
又倏然瞳孔一怔,“还是你一直都在骗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是魏晏州的人?所以刚才要帮他。”
现在才对她有所怀疑?也不知道该说穆岩是笨还是不笨,反正都到找个地步了,姜月索性告诉他:“我是在骗你,而且骗了你五年,就连原来原来舞姬的身份都是假的,但我不是魏晏州的人,也不想帮他,我只是……”
姜月说到这里又冲他笑了笑,“想让你死。”
穆岩的眼眸因这句话猝然瞪大,手肘险些撑不住半起的身子,捂住胸口的手剧烈颤抖,“为什么?可我……我对你不薄啊……”,而且就在方才,他甚至想过要带姜月离开这里,去找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安生过日子,他挟持姜月时说的话全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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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月不为所动,穆岩所谓的不薄就是让她背负了国仇家恨十年么?魏晏州马上就要来了,她不想跟穆岩再多说下去,她挑眉道:“想知道原因吗?”
“我本不信姜,我信商。”最后三个字姜月唇齿轻开,说得极慢,却给穆岩极大的震撼。
穆岩满是鲜血的手离开胸前,颤抖地指她,嘴唇不断战栗,“你……你是……”
不待穆岩的话说完,姜月就猛地抓住他身上的箭用力往下刺穿,他的眼睛睁大瞪出了红血丝,立刻就断了气。
-
魏晏州随士兵冲入破庙,这里入目残破不堪。
世人苦难求神佛,可眼前的佛像断臂蒙尘,在这个世道都不能保全,又如何渡众生?这个世道破败,无人例外,也无物幸免。
神佛不语,却见证了一切。
干枯的稻草杂乱在地面铺开,上面躺了穆岩的尸体,他姿势和倒地时一模一样,但鲜血淋漓、两眼睁大,显得格外瘆人。
魏晏州只淡淡瞧了一眼,目光被他身边的一个木盒吸引,他弯腰拾起。
打开的一刹那,身后的邱朗深吸一口气,他没有见过玉玺,但是见过画有玉玺的图纸,上面雕刻的螭虎和图纸上一模一样,况且玉色上品,想必这就是玉玺无疑了。
他抑制不住情绪说道:“果然玉玺就在穆岩手上,大人终于如愿拿到了。”
后方一众将领皆抱手恭贺,唯独魏晏州情绪不高,目光飘忽不定,他本就生性多疑,总觉得一连串的事有古怪却又说不上来,特别是姜月。
他便合上了盒子交由邱朗拿着,四下去寻找,这里除了他们的声音,仔细听来还有一个女子断断续续在抽泣声。
魏晏州寻声抬脚走近几步,就看到了佛像后蹲坐的姜月。
她一直在哭泣,像是被吓怕的哭,身上的衣衫混上土灰脏兮兮的,连手背也是,抹去眼泪的时候不小心让脸颊也沾了灰,和她鬓边散落的发丝一起被泪水黏在脸上。
可眼泪根本擦不完,豆大的泪珠不断往下滑落,直到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玄色衣角,她收住了哭声赶忙抬起头。原本灵动的眼眸此时湿漉漉的,被一层柔软的水波覆盖,映得越发明亮,是一种一眼望到底的透净。
就像魏晏州前几日在高楼上见到她的那样,像一只受伤的雏鸟被这个残酷的世界惊扰,充满了迷茫和无助。
但魏晏州像是不为所动,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穆岩的事他要好好问一问她。
一霎的顿住后,女子慌忙起身,单薄的身子跌跌撞撞朝他奔去,靠近的一瞬间张开双臂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大人……我……我以为再也见到你了……”
姜月身子刚一贴上,魏晏州的身体突然一僵,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眉毛轻微皱起,像是不耐烦。
可姜月什么都不管,就算身躯不断战栗,也要用尽全部力气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所有的委屈都倾诉出来。
13. 第十三章
可魏晏州还是像个冰雕一般,软玉在怀依旧置若罔闻,除了微微绷直的身线以外没有一点反应,但也没有推开她。
“大人是一定会来救我的,对吗?我就知道……”
话语刚落,一滴滚烫的泪珠渗进魏晏州的衣襟,温热的触感贴上他的胸膛,又像柔软的丝线牵引他的身体。终于让他冷峻的面容有了微妙的转变,大掌也开始笨拙地缓缓往上抬起……
邱朗眼睛快,率先看到他们大人的手掌将要触上姜娘子的腰腹,两人像是要抱到一块儿,忙转过身朝后面一众将士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眼珠子即刻四散瞄往别处。
魏晏州没有发觉身后的异样,因为他此时有片刻的失神,目光凝视向墙边背光处,暗影里盛开的那朵金灯。
它的花瓣色泽如血,浓烈而妖冶,在幽暗中反倒一点都不真实,更像是绮丽的梦,用美貌作饵,在不断蛊惑人心最深处的欲望。也容易让人忘记,它原本隐藏着致命的毒性。
就在要触碰上的一刹那,手掌在姜月的腰身前悬住紧握成了拳,指端也因用力握紧显露出了苍白,他沉默不语。
-
北地时维晴日,除了降雪,多半是这样的天气。
下人这两日有些忙碌,原来那座府邸因与闵城军打斗已经损坏了不少地方,又是尸首遍地、满目血迹,肯定不适宜再住。魏晏州便命令守卫迁往别处宅子,这两日便在打扫后宅。
别的院子里都在叮叮当当地布置,唯有书房一侧静悄悄无人敢打扰。
书房里松木香雾淡淡,阳光穿过丝丝缕缕照在桌案正中央一张铺陈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但都是朔文,看着倒像是一些朔人的名字。
桌案前有人执笔,深思片刻之后终于落下,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划了一条红色横杠,这便是要处死的人,不愿意投降的燕国大臣就只有死路一条。
魏晏州看着满张纸突然嘴角上扬哼笑一声,若不是那一条横杠,这张名单就还如新的一般,没想到这些朔人之中居然还能有这么一个忠君的臣子。
可满满一张名单居然也就只能出一个,“真是难得。”
他放置下手中的笔,也就意味着燕国这些大臣与俘虏全都处置完毕,穆岩已死,玉玺也已经拿到手,就等着向齐王禀报了。
一闲下来,他的目光就转向桌案一旁的紫檀木盒,这是当年梁朝存放玉玺的盒子,玉玺遗失十年,如今终于归于原位。
透过光照,玉玺的色泽清润,栩栩如生的螭虎透着晶润,就算在中原这块地上历经五百多年、见证过历朝历代,也不曾有过损毁瑕疵,这就是被中原人奉为皇权正统的象征,还代表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这些年才会为各方势力搜寻。
但他们都没见过真的玉玺,穆岩给的就一定是真的么?
想起那日他拿到玉玺的时候姜月也在场,立刻唤了门口守卫。
“姜娘子的身子今日好些了?”
守卫道:“回禀大人的话,姜娘子这几日都在房中修养,像是还未痊愈。”
“是么……”魏晏州的手指骨节轻叩桌案,凝思半晌开口道:“那我便去看一看她。”
-
新宅子里整理的声音还没停歇,泠玉晨时煎药就听到了,还特地吩咐下人动作轻一些,切勿扰到姜娘子。
几案上一碗汤药热气袅袅,苦涩的味道熏得整间屋子都是,姜月嗅到后皱起了眉,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动,企图离这碗药远点,坐在榻上背靠软垫继续看她的书。
泠玉本来好好地伺候在旁,谁知这会儿还端起来对她说道:“娘子?药快凉了,还是趁热喝下吧。”
姜月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口中反酸,随口道:“先搁下吧,我等会儿再喝。”
偏泠玉是个缺心眼儿的,认真劝道:“大夫说娘子本就阴虚畏寒,又在前几日受了惊吓,需要好生调养才是,这药虽苦但都是滋补的东西,娘子就算不喜欢也得遵医嘱才是。”
姜月听罢后才从书里抬起头来,嫌弃地看了一眼泠玉手上的药。她又不是真的身子不好,只因前几日情况那般的惊险,换做是普通女子不可能一点惊吓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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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为了把戏做足不让魏晏州对她起疑,也为了躲他,这才装病。
只是她忽略了泠玉这个缺心眼儿,竟还倒了这么实实在在的一碗药盯着她喝。都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庸医,连没病也说成有病,开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方子这样难闻。
她狠狠地瞥了一眼泠玉,随后接过她手中的碗猛灌了下去,再重重甩在托盘上,强忍住不让自己吐出来,也在强忍杀意,这丫头怕是留不……
“娘子你尝尝这个。”
姜月正当心生怒气时,泠玉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骤然抬头便看到她手心里有一张捏起来的油纸,像是包着东西,“这是什么?”
泠玉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摊开,直到一小块东西展现出来,她笑嘻嘻说道:“是饴糖,我怕娘子嫌吃药苦,特地托人寻来的,还是桂花味的呢,听说入口即化……”
姜月听她说着,可双眸未起波澜,得了一块饴糖而已,值得高兴么?她从前锦衣玉食,哪怕现在也是,什么东西没吃过?况且她又不是什么三岁的孩子,还需要用饴糖来哄着吃药,真是笑话。
但她还是盯了一会儿泠玉憧憬的神情,不知怎么的,那些伤人的话一个字也懒得说,最后只面无表情说道:“你要是喜欢就自己留着吃吧。”
泠玉顿住了,“可这是给……”,她正要说下去,就见娘子侧过了身子不想理她,也只能收下退出去。
娘子自从回来之后,魏大人还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前头又险些被燕王害了,男人的宠爱看看也就罢了,可她怕娘子心情不好,想讨娘子的欢心。心里还在想着莫不是娘子不喜欢吃饴糖,“那我去给娘子盛些蜜饯过来。”
门才关上没多久,“吱呀”一声便又打开来。
姜月看书正在专注着又被打扰,心下已经不甚耐烦,没好气地说道:“我说了不需要。”
哪知一转身便见到门口身披玄色大氅的男子,光照了他半边的身子,五官精致如雕琢,孤傲的身姿气场中似又透着几分温文尔雅。
他突然有些好笑地问道:“不需要什么?”
14. 第十四章
居然是魏晏州来了,姜月神色一顿,眼中划过一丝慌乱,忙解释道:“是这几日的药太苦,泠玉那个丫头非要寻些饴糖蜜饯过来,我早就同她说了不用这些,没想到让大人看了笑话……”
魏晏州笑而不语。
这几日姜月都在房里,身上只穿了便服再外披一件白色狐裘,如墨长发瀑布一般垂落身后,面容清爽未施粉黛,没有缠绵病榻的无力感,反倒多了几分恬静。
她明媚的长相竟显露出几分清丽婉约。
姜月说着就放下了书正要从榻上起身,却被魏晏州轻轻按住了肩膀,“既是身体病着,那便坐着就好。”
“倒也不是,我不过是前几日受了惊吓,大夫只开了些安神补气血的药罢了,不算什么病。”魏晏州没让她起身,她也懒得行礼,只是替他倒了一杯热茶。
魏晏州就着她的身边坐下,“原来如此,我前几日忙于处置穆岩那些剩下的事,一直不得空过来看一看你,过问你的病情。”
姜月面上立刻装作乖巧,语气轻柔地顺着他的话下台阶:“大人有要事在身,自然是以事务为重,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况且我并无大碍,大人不必挂心。”
她如此懂事,面前的男子反倒无奈叹了口气,“说起这事,那日捕捉穆岩就差最后一步,就是没想到竟然会把你牵扯进来,当时你被穆岩掳走,情况危急简直生死一线,也连累你那一日受了惊吓。”
姜月听后连忙摇头,“大人千万不要这样说,这件事完全是我自己不好,大人那日明明都派了人护送我去梅园,现下细细想来都是大人为了保护我的安危才作此举。若不是我任性非要回来拿手炉也不会刚好遇到府中打斗,还被他们关在废院里,后来又被穆岩掳走,更让大人因此被穆岩威胁。”
“其实我心里对此一直过意不去,险些让穆岩逃走,扰了大人的行动,还请大人责罚……”她说着说着,声音和头都低了下去。
她的眼眸低垂看不清眼中情绪,只有睫羽不断扑扇,就像一个正在认错的孩童。
若是真要责罚,还需等到今日?魏晏州见状有些兴味地勾了勾唇角,“无妨,你虽打乱了我的计划,但我也因此找到了穆岩藏身之处,所以不算被你破坏,只是下不为例。”
姜月听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这才敢光明正大地当着他的面松一口气。
魏晏州眼中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面上轻微的笑意顷刻消失,“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可那日我将你救下的时候你的情绪不稳,便想等你好转了些再问。”
“是何事?”姜月眼睛一眨,心中便猜到了七八分,但还是佯装睁大了眼问道。
魏晏州道:“是想问你被穆岩掳走后发生的事情。”
姜月藏在狐裘下的手顿时捏紧,她就知道魏晏州不会只是过来看她那么简单,破庙里一两个时辰的事他怕是要问个仔细。那日她冒然抱住魏晏州可不是真的害怕,是为了避免当时被怀疑而糊弄过去的权宜之计,如今都过了三日,她早就想好了说辞。
一提起被穆岩掳走,她的身子就不住蜷缩起来,连带看着魏晏州的眼神都在胆怯,“穆岩……他把我掳走后就将我困在破庙里,他说要把我带在身边做人质,若是不听话就杀了我,还说带着一个碍手碍脚的女子东躲西藏就是累赘,他对我早就没什么情份,否则也不会如此待我。”
“我害怕极了,又逃不走,就只能答应他乖乖听话……”姜月的语调越来越低。
魏晏州目光掠过她低落的神色,静静看着一言不发,手指摩挲了玉扳指好一会儿,等她稍微好些了才继续问道:“我想问的是那日我在穆岩身边捡到了玉玺,而你过去一直在他身边,所以他有没有同你说过有关玉玺的事?”
“玉玺……”姜月口中喃喃,“往日穆岩面上虽宠我,但从没有同我说过他有玉玺,后来他更是把我掳来当人质,又怎么会同我说这些。”
正当魏晏州呼出一口憋着的气时,她又突然说道:“不过我在破庙里隐约听到一些有关玉玺的事。”
魏晏州瞬时摆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在魏晏州的注视之中,她眉眼间的凝思片刻之后消散,“在大人到来前,我看到他把玉玺拿出来给那些士兵看过,还同他们炫耀,穆岩说他的玉玺是当年把梁朝皇帝毒死之后亲手从皇帝手里夺来的,这些年一直藏着没有示人,还说……”
魏晏州追问:“还说了什么?”
姜月偷偷觑了眼魏晏州的脸色,“穆岩还说这就是大人费尽心机想得到的东西,他要毁掉,绝不让大人得到。”
毁掉?可他还来不及毁,人就死了。魏晏州瞧了眼姜月畏惧的神色后问道:“那你觉得他的话可信么?这玉玺是真的么?”
姜月心下一顿,果然魏晏州来找她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知道玉玺的真假。她装作茫然,摇摇头,“我第一次见玉玺也就是那日,都不识得玉玺究竟是什么模样,又从何分辨,但穆岩既然这么重视,想必就是真的无疑了。”
话音未落,姜月一略微抬首,就正好仰视到魏晏州,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脸上,眼眸漆黑,直勾勾地,还带着审视的意味。这间日光充盈暖洋的屋子仿佛顷刻就成了审问的暗牢,纵然姜月细想自己的回话并无一点差错,却还是隐约嗅到了一丝怪异。
可魏晏州就只盯了她一小会儿,在姜月内心正紧张的时候笑了笑,“也是,毕竟当年先攻入建安城的就是穆岩,从那之后玉玺就不知所踪,他手上的应该就是真的了。”
要问的话已经问到,他的身子仿佛也随心情舒展了些,随手拿起几案上的杯盏饮茶,杯盖拨了拨漂浮的茶叶,热气徐徐。
哪知茶还未吃上一口,不经意间就瞥到对面那张白皙的脸上竟有双眉轻轻蹙着,嘴唇轻开轻抿,这样子像是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在撞到他的目光后又迅速低下了头。
魏晏州顿时就没了喝茶的心思,放下杯盏问道:“你可是有什么相同我说的?”
姜月轻咬着下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支支吾吾:“有……可我不敢说,怕说错了话得罪大人。”
她这样一说反倒让魏晏州好奇了,“你直说就是,我不会同你计较。”
得了恩准,姜月着才敢微微仰头,眼中尽是懵懂和探寻,轻声问道:“当初穆岩把我送给大人,大人事故意接受的么?目的就是为了把穆岩放走,好引蛇出洞是么?”
魏晏州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又随即释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是如何知道的?”
姜月继续轻声道:“这几日我虽没有出门,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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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听到下人谈起一些那日的场面,再联想到大人那时候每日宿在我房里却又止乎礼,所以我才隐约猜到了。”
魏晏州:“不错,我放走穆岩就是为了让他去闵城引援兵,从而拿到玉玺、攻下闵城,所以我一直都在利用你,你会怪我么?”
姜月摇了摇头,“我怎么还有资格怪大人,大人就算事利用我,好歹也是把我从穆岩手上救出来两次,我对大人只有感激。”
她战战兢兢地望向魏晏州,小声问道:“大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准备如何处置我?”
“处置?”魏晏州反问道。
姜月闷闷点头,“我到大人身边是因为大人的计划刚好需要,不是因为大人对我……”,她顿了顿,“如今大人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她还小心地去看魏晏州的神情,像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结果,目光在乞求着,眼神柔软如丝,配合她干净纯洁的扮相,就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动物,让人不忍心伤害。
魏晏州静静凝视她,握着的手不住地松了松,他重新握上,语气淡然说道:“我不会处置你,我后院没什么人,正缺个人打理,你只要继续扮好你的姜娘子,不过是多了一个人而已,我还养得起。”
这就是让她安心住下的意思了,姜月见状忙应下,“我往后一定替大人尽心打理好后院,安分守己绝不会惹麻烦。”
“大人,我还有一个请求……”
“说。”
姜月抿了抿唇,“学琴一事……大人可以容我缓一缓么?连着好几日,有些疼……”说罢还伸出了自己娇嫩的双手,休息了几日好不容易才褪下去的红肿,都是替魏晏州的计划打的掩护。
让人既觉得可怜又觉得好笑,魏晏州目光温和,竟难得地发自内心低笑了几声,“你要是想学再来找我就是。”
姜月感激地报以微笑。
恰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求见,魏晏州不再逗留,出门离去。
姜月这才重重呼出一口气,柔和的目光又恢复了往常的凌厉,魏晏州总算是走了,她编了这么一通话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信。
魏晏州不是穆岩之流,要想待在他身边,她不能装得太傻什么都不懂。她望向外头,希望他不要起疑心才好。
-
“找我有何事?”魏晏州出了姜月所在的院子,就见道上站着的邱朗。
邱朗禀道:“大人,是王上圣驾来了,约莫三日后便会抵达。”
魏晏州挑了挑眉,如今燕国的领地已归属于齐国,而他又拿到了玉玺,这样大的事情,齐王想亲自过来看一看也属正常。
可魏晏州瞧了邱朗一眼,见他锁着脸色又吞吞吐吐,就笃定了另一桩事,问道:“祁也默也来了?”
邱朗闻言立刻抬头望向魏晏州,这副表情已经证实了魏晏州的猜测。也不怪邱朗如此,祁也默是齐国摄政王,与魏晏州共同辅佐齐王,朝中都知道两人势力相当却也水火不容。
魏晏州只淡淡笑了笑,“来了也无妨,反正他们要的玉玺就在这里。”
他说罢又回想起方才房中那张清丽可人的脸,那番说辞确实没有什么破绽,甚至两人还因此敞开了心扉。
可若他原本还对玉玺的真假存疑,那么他现在可以肯定,玉玺是假的。
15. 第十五章
既然魏晏州来过了,该问的也问了,那么姜月也就没有再继续装病的必要,这一日两次的补药巴不得早早断了才好,也省得泠玉那丫头聒噪。
待重新收拾妆容一番,姜月这才由泠玉跟着走出房门。
现如今穆岩已死,燕国所有的城池也都已归属齐国,旧臣皆归降,而那些不愿归降的,今日便是行刑之日。
府中的守卫也因此削减了许多,不比前几日那般守卫森严,姜月也得了魏晏州准许可以出门散心,只是拨了许多人跟随,说是以防叛军或是流民。
但好在姜月总算进出自如了。
一切尘埃落定,城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这世道改朝换代是常事,动辄易天子换江山,不变的是百姓流离,一如既往的遍地饿殍,中原人、朔人皆不能幸免,这样的出门实在算不上散心。
姜月和泠玉从梅园回来,才下了马车还未进到门里,哪知就撞到有人在追逐,前头奔跑的人头发毛躁散乱开,衣衫上到处都是血迹,绽开的地方血肉模糊,甚至一条手臂面目全非。
这样子着实有些吓人,可他身上穿着的是宫服,姜月和泠玉便忍不住驻足看了一会儿。
“娘子,黄……他是黄内侍……”泠玉惊恐地皱着眼睛,在姜月身后轻扯衣摆提醒道。
姜月也发现了,他身上的伤口比原来看到的更多也更骇人,魏晏州折磨了他几日居然还把他留着。
而他的行状像是疯癫了一般,口中更是什么话都说,姜月听来一嘴,“我没害过公羊申…没害过公羊申,魏晏州…我只想过害你,宫中克扣公羊申的粮食不是我做的,不要算到我头上…不要…”
可他踉踉跄跄才跑了没几步就被人后头的守卫追上,一把弯刀捅了进去,血溅墙角。
“啊……娘子,他们把黄内侍杀了。”泠玉躲在后头害怕极了,只敢低声说话,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人死在眼前。
领头的士兵没发现她们,抽回了弯刀,嫌弃道:“都这副样子了还能跑出来,真是不省心。”
姜月怕被人知道她们看到了这一幕,便忙拉过泠玉的手:“快进去罢。”
泠玉忙点点头,赶紧走进大门,“实在太吓人了……”
不同于泠玉的惊吓,姜月面上冷静无比,只是眼神凝着,像是在回忆一桩事情。
公羊申……这个名字不光是朔人熟悉,就连姜月也知道。公羊申原本是梁朝的一员忠良大将,生平战功赫赫,所向披靡,更是令朔人闻风丧胆,只要有他镇守,梁国的边境一直没有朔人敢越界。
十年前抗燕的战争中,公羊申率领军队一直在前线抵御作战,维持了数月都没让燕兵再往前进一步,可不知后来为何,公羊申所带的军队突然兵败,这才致使燕兵一路攻下建安,穆岩占领梁国的国土后又将其俘获,因公羊申杀敌无数又不肯投降,便被穆岩一直囚禁在宫里。
就在姜月入燕宫不久后,公羊申竟逃出禁苑,纵火烧宫,甚至刺杀穆岩,可终究刺杀未果被穆岩处死。那一日姜月也在场,因而记得清楚。
火光满天,刺杀……这两个场景交合,让姜月突然回忆起在阁楼上偷听来的黄天禄和魏晏州的对话,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微妙的光。
她记得魏晏州也是那一日被关在燃火的宫殿里,找到了密道逃走的。
那时宫中大乱,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命运却在同一日都发生了转变,一个死了,一个逃了,其中会有什么联系么?而宫中那些废院似乎离禁苑都不远……但过去了五年的事情她已无从知晓。
她只记得方才隐约听到黄天禄说让魏晏州不要把公羊申的事情也算在他头上,看黄天禄这个样子怕是魏晏州对他行刑的时候也审讯过此事,可为何会无缘无故提及此事?除非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魏晏州与公羊申相识。
一个是守卫梁国的忠良之将,一个是先为质子再投靠朔人的叛臣,这两个人的立场无论怎么联系都不会让人想到一起,可若是他们真的认识呢?
一抹笑意自姜月唇角悄然荡开,弯弯的眼中尽是狡黠,她突然有了几分兴趣,看来魏晏州的过去也并不简单。
-
四日之后,御道扫净,钟鼓齐鸣,燕国投诚的百官都在宫道远远等候,魏晏州在燕宫正殿门口俯首叩拜,直到一支威武的仪仗缓缓步入眼帘。
圣驾中走下来一名男子,他头戴精致金冠,冠上嵌着宝石美玉,身着华丽锦袍,以金线绣满了苍鹰图腾。容貌虽年轻,却也深邃而沉静,就和苍鹰一样,仿佛有主宰苍穹的气魄,这便是齐国的现任国君祁郸。
在见到底下叩拜的人时,他的面色骤然变得亲和,径直往前方走去,“晏州,你在我面前不用行这样大的礼。”
他伸手便扶起了魏晏州,二人年纪相仿,性格相投,所以总是亲近一些,“更何况你现在还立下了大功。”
可就在魏晏州起身的一瞬间,齐王的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王上和魏太尉虽然情谊深厚,但魏太尉就算立下了大功也只是个臣子,被外面的百官看着,还是千万不要失了礼数才好。”
魏晏州转眼望去,就见到台阶上缓缓走来一人,也是一身华贵朔人服饰,年届四十却丝毫不见苍老疲态,他的身姿挺拔,更有双眸精芒毕露,恍若洞察世事。
魏晏州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明知他不喜自己但还是恭敬朝他行了个礼,“见过摄政王。”
齐王知他二人在朝中时就多有龃龉,便打了个圆场,“晏州是我父王的义子,和我情同手足,年少就有不少战功,而王叔更是为我大齐殚精竭虑,一起替我大齐效力,我们三人本就不该生分。”
祁也默便笑道:“王上说的是。”
两人一同随齐王走进大殿。
燕国这座都城的宫殿原来只是梁国的一座行宫,其规模自然比不过建安的皇宫,但穆岩迁都此处后又修建许多,搜刮民脂民膏扩充了不少,因此看着也是富丽堂皇。
齐王一步步走上王位,手握上龙椅两侧的扶手,冰冷的质地却让他感受到了坐拥中原北方的滋味,“打了十年,我齐国终于吞并了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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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自此统一中原北方,只可惜我父王两年前就已经病逝,要是他知道我大齐能有今日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他的目光扫到龙椅桌案前那个陈旧的方盒,立刻往殿中问道:“晏州,这就是你拿到的玉玺?”
魏晏州道:“正是,臣知道王上今日就到,一早便命人呈了上来。”
祁也默此时就站在他身旁,眼眸眯成一条窄窄的缝,笑容恰到好处,“魏大人真是厉害,玉玺都失踪了十年,所有人都查无踪迹,现在不仅带兵攻下了燕国,连这样的宝物都找了出来,我真是佩服。”
他说罢又在魏晏州身边轻声道:“前几天闵城的事,我来时就听说了,魏大人好谋划。”
魏晏州从容不迫垂手客气道:“摄政王严重了,我不过是手下探子查到了些许苗头,前些日子原也是想诈一诈穆岩,谁知运气好误打误撞拿到了,哪里算得了谋划,这般雕虫小技竟也入得了摄政王的眼。”
齐王在上方听不清他们的交谈,但见二人面色皆和悦像只是攀谈,便也没去管,捧着方盒旋即打了开来。
“原来这就是在中原传承了几百年的玉玺,质地不凡,看起来果然是好东西,穆岩当年攻下梁国之后丢失了十年,竟然在今日重见天日,如今终于归我齐国所有了。”
“恭贺王上。”下方祁也默和魏晏州一齐向齐王道贺。
正当齐王在仔细打量时,祁也默开口道:“听闻玉玺由白玉螭虎钮制,五条螭虎呈盘绕状,工艺庄重又规整。”
齐王的视线还在玉玺上未曾离开,听后却笑了笑:“不错,确实和王叔说的一样。”
齐王再继续说道:“不过玉玺的价值可不光只在质地工艺上,玉玺与中原王朝的兴衰相连,是中原历代皇帝权力的象征,拥有玉玺就被视为受命于天,是真命天子的标志,得之者以正统自居,失之者则被视为失去统治的权力,而我大齐既然想要在中原以北立足,就必然少不了玉玺的助力。”
“有了‘天命’,我大齐必将在中原万世永存。”
祁也默双手交握,一直面含笑意正视上方,就在齐王说完后附和道:“王上说的是,王上能否让臣看一看玉玺,臣也想看看能让中原奉为至宝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样。”
“王叔想看当然可以。”齐王温煦笑着将玉玺递给走上前来的祁也默。
祁也默双手接过底托,口中也不住赞道:“居然是这样的宝物,今日总算是让臣大开眼界了!”
他布满细密皱纹的手抚上玉玺上面雕刻的螭虎,一个个栩栩如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像是不肯放过上面每一处细节。
就在手指触到底印一角时,他的手指停顿,捧着玉玺再往眼前凑了凑,神情有些紧张,他的暗眸紧紧盯着玉玺底印来回察看。
他这一奇怪的举动被齐王发觉,当下便引来齐王的不解,“王叔,怎么了?是玉玺哪里有不对的地方吗?”
当祁也默再抬起头面对齐王时,面色布满凝重与忧虑,踟蹰再三终于缓缓开口:“王上,玉玺怕是假的。”
16. 第十六章
“假的?”齐王脸色突变,不可置信地往祁也默跟前走近了几步,一贯沉稳亲和的脸色紧张了起来,他的目光也落在玉玺上,“这么好的玉石和工艺,怎么会是假的?”
就连魏晏州面上也装作倍显惊讶,站在殿中有些不知所措,问向祁也默:“摄政王千万别看错了,这枚玉玺可是我从穆岩手上夺来的,怎会有假?”
祁也默往后暗暗瞥了一眼,又转而将玉玺递还给齐王,双手再行了个礼,“启禀王上,臣曾笼络过十年前梁朝皇帝身边的几名近臣,并且收在麾下做幕僚,从他们口中知道玉玺是白玉有瑕,并不是像这枚一样完美无缺。”
“白玉有瑕?”齐王听后又望了玉玺一眼,他手中这枚确实没什么瑕疵,便催促道:“那真的玉玺究竟长什么样,王叔你快点细说。”
祁也默正色道:“据那些人的描述,玉玺曾在梁朝后期被皇帝磕碰过,因此底部有一角不平整,盖出来的章也有一块残缺,而这枚恰恰没有。”
齐王皱紧了眉头,倏尔又无力松懈下来,低声叹道:“竟然是这样……”,可看他的样子还是不愿意相信,魏晏州也是如此。
祁也默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陈旧的纸,这还是当年梁朝的奏折,字迹已有些模糊不清,但上面的章还是十分明了,他递了上去,“王上要是不信,那试一试便知。”
齐王听后忙将玉玺盖到了一张白纸上,两处印章简直是一模一样,除了左上方的一个角落有细微差别,若不是已经知晓怕是难以分辨,这枚玉玺果然是假的……
齐王重重叹了口气坐在王位上缄口无言,只一片刻,心情便从云端跌落到谷底,满心欢喜到手的玉玺是假的,任谁知道了都会心头不畅快。
祁也默却佯装推测道:“当年穆岩率先攻破建安,照理来说最有可能拿到玉玺的人,他手上的怎么会是假的呢?又或者说他一开始拿到的是真的,可能是后面被人调包了也说不定……”
这话一出口,虽未明说却将矛头便指向了殿上另一个人,魏晏州身姿端正像是毫不畏惧这样的揣测,右手放胸口行了个礼:“这枚玉玺是臣在众目睽睽之下于燕王身边搜寻到的,在场所有将士都可以作证,若是臣在拿到手后还想着调换,短短几日如何能寻到相似的玉石再找到能工巧匠打造出来?”
“况且倘若臣有真的玉玺,那必然也会知道底印的残缺,为何还故意留下如此明显的漏洞等着着摄政王来指出,要是摄政王还不信,那臣也无话可说。”
魏晏州语毕拂了拂衣袖不再言语。
齐王那头心情尚未解开,这头又是两人再生言语冲突,只好先缓解殿中的气氛,将撑头的手放下来,“王叔,我相信晏州,他一定也是不知情,我们都没见过真的玉玺又怎么知道,更何况这东西又被穆岩私藏了十年,恐怕什么时候被人调走了就连穆岩也不一定清楚。”
祁也漠嘴角牵了牵,“王上说的也是,我并不是有意针对魏大人,只是畅所心中猜测而已,魏大人不会因此记恨我吧?”他说着还转身面朝魏晏州问道。
魏晏州面无表情道:“摄政王也是谨慎行事,臣自然不会记恨。”
见二人不再说下去,齐王也是心中舒坦了些,双目无光地看了玉玺一眼,“现在玉玺有无都不妨碍我大齐已经稳坐中原之北,有则助益鼓舞士气,无就也罢了,继续寻找就是,总之我大齐已经可以高枕无忧了。”
“王上此言差矣。”祁也默道,面上似笑非笑,语气也是格外温和。
齐王则不明问道:“为何?王叔又有何高见?”
祁也漠的眼睛眯起,但不妨碍其眼中闪烁不定,他低低一笑:“大齐现在不过只算是称霸中原之北,又怎可算是高枕无忧?将来还要向北吞并其余小国,甚至往南攻打南梁,更要一统中原,王上说臣这话说得是也不是?”
齐王听到攻打南梁后,先去看了一眼魏晏州的脸色,魏晏州虽为大齐效力也可也是个中原人,从前他们大齐与南梁从没什么正面冲突,故他也不在意。现在见其表情一如既往未显露半分不自然,便稍稍放下了心,对祁也默说道:“这才刚打下燕国,这些事王叔还是容后再议。”
可祁也默却哼笑起来,沉声道:“如此重要的事容后在意,王上就是这般管理大齐的么?”
这话更像是责备,祁也默是他们大齐摄政王,有先王的嘱托监国又手握实权,齐王登基不久羽翼未丰,听到祁也默有几分愠怒之后便不敢言语。
魏晏州默不作声看着面前两人,脸色也是晦暗不明。
祁也默在殿下踱了几步后继续道:“先王在世时便有志一统中原,我大齐如今势力如日中天更该一鼓作气才是,尤其是攻下南梁,这才是统一大业的关键所在。”
齐王不敢反驳,只能垂头翁声道:“王叔说的有理。”
齐王已经妥协,祁也默便面向了魏晏州,微微扬起下巴,两人的平等地位瞬间打破,成了祁也默居高临下,“那魏大人觉得呢?”
魏晏州仍旧一声不响,深邃的眼瞳如坠入冰渊,冷得毫无温度,也深不见底。
“魏大人是不肯说?还是不敢说?”此时祁也默已缓步走到魏晏州跟前,低沉的笑声也带着丝丝的寒意。
“那就让我来说,魏大人五年前从燕宫逃出后遇到了先王,被先王赏识收为义子,从此为大齐效力,后来又是屡立战功一步步走上太尉的位置。”
齐王问道:“王叔,这些事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么?当年晏州离开燕宫之后被燕人盯上贩卖差点做了奴隶,可他却能从一众燕国官兵追杀中脱困并且救下其他的奴隶,父王就是看到了这件事才会格外赏识,收晏州为义子,晏州他有勇有谋,这个职位当然担当得起。”他的声音带着困惑,十分不解摄政王为何提及此事。
祁也默背着殿外的光,整个人仿佛驻在阴影之中,容颜晦暗,只有嘴角缓缓上扬:“我要说的就是魏大人有勇有谋这件事,一个质子从十二岁起就在燕宫里被囚禁了五年,怎么会有这样的谋略和功夫?单凭过人的身手这一点,现在细细想来,王上不觉得可疑么?”
齐王知道魏晏州原本也是梁朝的武将之后,可要是十二岁之前就能学会这般厉害的功夫,细细想来的确不太可能,否则也不会被燕王捉走了。他一时语塞,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相看。
魏晏州不禁冷笑一声,竟然怀疑到了他的头上,“摄政王有什么怀疑不妨直说。”
祁也默向齐王直叙道:“当年魏晏州做质子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被关在燕宫里,就是十年前抵抗朔人的名将公羊申。”
“公羊申?公羊申当年没有死,而是被燕王俘虏,这事我也暗中知道,可这和晏州又有什么关系呢?”齐王的疑惑愈发浓重,连带语调都不自觉地拔高,坐在王位上的身子往前倾了半分。
祁也默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抬起头俯瞰一旁的魏晏州道:“魏大人和公羊申两人同被关在宫里这么多年……是相识的,并且我的人这几日暗中查过燕宫那些旧人,据说二人有过往来。”
魏晏州只是轻抬眼眸,面上从始至终都不见慌乱,甚至还低噙折淡淡的笑意,“摄政王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人今日才到这里,消息倒是灵通,燕国才被我攻破了几天就挖出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此事对我大齐来说十分重要,要是稍不留心就养出了邪佞,当然要格外留心,”祁也默的目光霎时变得锋芒毕露,冷冷扫量魏晏州。
“魏大人的功夫和谋略怕不是跟公羊申学的吧?若真是如此,公羊申一个忠君良将教会魏大人这些意在何为?可是想要培养出第二个公羊申为南梁抵抗朔人?而且我还知道公羊申当年是只身一人被燕王俘获,一直跟随于他百战百胜的那支的精锐暗卫不见踪迹,他是不是还把那支暗卫交付给了你号令?”
“说!”没有歇斯底里的吼叫,但一字一句咄咄逼人,越是步步紧逼就越是让人感受到压迫喘不过气来,若是审讯犯人怕是一连串的逼问之下都能让人都招供了。
殿中的气氛凝重,就连每一粒光照下的粉尘都仿佛静止下来,齐王的心弦更是绷直到了极点,他默默感受着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却一字不敢言,仿佛一触即燃,就算他相信魏晏州但也想听听看他的解释。
魏晏州仍是脊梁挺直如松站在原地,都到了这般地步,他甚至没有任何局促不安,他摇头低笑了两声:“摄政王真是厉害,居然连公羊申的暗卫都查到了?那你打算把我怎么处置?”
“先供出公羊申的暗卫何在!”祁也默低吼道,耐心像是收不住了。
魏晏州得身子动了动,终于双目如炬地直视祁也默,不紧不慢说道:“我不像摄政王能有那么多的探子,暗卫一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更没有能力号令那些人,而且这些能联系到一起,都是摄政王的臆想?可你的探子确实也说对了,我是和公羊申认识,同被关着就算认识也无可厚非,五年,我在那里除了认识公羊申以外,其他的人还有不少。
“但你们错了,我虽认识他,可也恨他,要不是他当年兵败,我何至于在燕宫里当了五年的质子,始作俑者一个是他一个是穆岩,他们全都该死。入了不见光的地狱没人能救的了我,我便自救,就在公羊申每日习武自弈时偷偷去学,为的就是想要报复所有的人,所有的朔人中原人都是,摄政王既然查到了公羊申,想必也应该查到了我前些时候对黄天禄的所作所为。”
“我和公羊申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否则为何当年从秘道里独自出逃,却让他身死在燕王手下,因为我就是要他死,摄政王觉得我能得他信任未免想得也太多了。”
祁也默哼笑道:“魏大人好口才,还想狡辩?”
齐王这会子总算是忍不住开口规劝,“王叔,晏州说的也有道理,而且他有今日全靠我父王慧眼提拔,他本人也天资聪慧一学就会,这些年为我大齐所做的一切就是最好的答复,我相信他对大齐忠心耿耿,否则父王也不会这么信任他。”
可祁也默还是不肯罢休,盯着魏晏州的眼神细微之中透着阴险,如枯败的树干里黑暗探不到底的的空洞,让人瞬觉毛骨悚然,“魏晏州,就算你能把公羊申的事情糊弄过去,可你到底是个中原人,如果有朝一日大齐真的和南梁发生战争,你又会如何抉择?”
魏晏州眯着眼瞧他,往他的方向前进了一步,视线相交一刹那如有电光火石闪过,“那就等真的到那日再说,我自会证明。”
声音闷雷般在空荡的大殿回响,战火像是短暂平息但久久不能让人平静,在背过人的地方,魏晏州的指节已经捏得苍白刺目,紧绷的筋肉显示他正在极力遏制的情绪,倏地松开,竟看到掌缝中渗出了涔涔薄汗。
-
燕宫宫门外候着一辆马车,轿厢里暗香盈盈,沁人心脾,和殿中硝烟弥漫的气氛不同。此时里面正端坐着一名身披白色狐裘的女子,但已等候了许久,她频频撩开门帘,像是有些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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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外头还有从早一直候到现在的邱朗,见状再走向马车,朝里面的女子说道:“大人今日面见王上一定有不少事情要商量,也不知什么时候会下值,这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姜娘子还是先请回去吧,有什么需要转交的东西交给属下就是。”
姜月膝上方方正正叠了一件玄色大氅,只得轻轻撩开门帘,身子往前一侧,对外面的人笑道:“是今晨大人出门得匆忙没来得及带大氅,怕他日常辛劳顾不上,我便想过来送一送,左不过我在府中也无事可做,在此等候一阵也无妨。”
邱朗听后无奈摇了摇头,姜娘子执意如此,他一个下人也不好说什么。心道她对大人还真是体贴,眼巴巴地专程送衣物过来,亏他先头还觉得燕王身边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她还长了一张狐媚的脸,现在却对姜娘子完全改观。
大人再怎么辛劳也是在宫殿里有屋有顶的,哪像他在外面吹了一日的冷风,怎么就没个人想起也要给他送点东西过来呢?
一股风袭来,冷得他抖了个寒颤,双手抱胸缩了缩。他正想着,突然面前闪现一张清秀的圆脸,就连眼睛也是又大又圆,充满了稚嫩的气息,那个人就这么毫不掩饰地抬头看着他。
邱朗被看得不知所措,脸色竟不自然地飞过一道红霞,只不过肤色如同小麦看不清,他的嘴巴磕磕绊绊,“泠……泠玉姑娘,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是给邱总管送热茶过来的,娘子说邱总管当值辛苦,快一口热茶暖一暖。”泠玉笑盈盈地递到他跟前。
邱朗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害,我一个粗人,帮大人做事哪有什么辛不辛苦的,怎么好麻烦姜娘子和泠玉姑娘。”
泠玉是个缺心眼的,以为他不要就想收回手,谁知邱朗话是这么说,手还是很老实飞快地抢过泠玉的茶碗一饮而净,看得泠玉一愣。
“吱呀”一声,宫门打开,两人齐头往里探看,就见魏晏州目不斜视阔步走来。
“娘子,是大人出来了!”泠玉见到来人后激动地跑回马车,临走时还不忘夺走邱朗手里的茶碗,根本没留意到邱朗的脸色一黑。
姜月闻声便坐不住了,手中捧着大氅走下马车,在见到魏晏州安然出来时,眼底竟暗暗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情绪,但转而又立刻化为喜悦,她忙给魏晏州披上大氅。
“你怎么过来了?”魏晏州刚经历过殿上一场口角之争,心情才平复下来,哪知出了宫又刚好碰上她,心底竟有些莫名的情绪涌动,他握住她的正在替他系带的手腕。
姜月笑着轻轻挣脱出来,边系带边说道:“大人说我为何要来?还不是你出门得匆忙没带衣物,都到了年下这么冷,我不该关心一下么?”
魏晏州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任她替自己穿戴好。
两人携手正欲离开时,宫门里再走出来一人,邱朗率先吸了一口冷气朝他行礼。
可那人看都没看邱朗一眼,直直地走向魏晏州二人,视线先落在他们牵着的手上,再落在姜月身上细细打量。姜月仿佛被盯得有些不自然,另一只手握上魏晏州的手臂,低着头往他身后躲。
魏晏州察觉到她这一举动,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别怕。”
然后对面前的人问道:“摄政王如此盯着我府中的姬妾做什么?”
祁也默长长地笑了笑,目光回视到魏晏州身上,“如果是寻常姬妾也就算了,可你别当我不知道,这分明就是燕王原来的宠妃,魏大人就算好美色,也得知道哪些女人是不能碰的。”
“就算是燕王的宠妃如何?摄政王若是觉得我违背大齐律法大可以治我的罪,但若没有,这到底是我的私事,就不劳摄政王操心了。”魏晏州客气回道。
祁也默伸手指了指魏晏州,摆摆头,装作语重心长地笑着说了句:“魏大人好自为之啊。”
说罢便轻轻抬脚欲离开这里,只是在姜月身旁擦肩而过时,足尖一顿有过短暂的停留,默默地侧身斜视了一眼。
祁也默一走,在场众人顿觉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邱朗,这样的人物任谁见了都想避开,泠玉也是头一回见,就被吓得大气不敢出。
魏晏州拍了拍身旁女子的肩膀,柔声道:“已经没事了。”
姜月这才敢从他身后出来,目光漂移依旧情绪未定,怯怯地抬头问道:“我不会给大人惹来麻烦吧?”
“不会,一个女子还不至于,我护得住。”魏晏州安慰道,抬手理了理她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天色不早了,还是回去吧。”
姜月听话地点点头。
就在与魏晏州携手走向马车时,她的目光低垂往后暗暗看了一眼,而那个还没走远的人竟也似乎早有意料般地悄然回视,只一瞬便又各自归于原位。
她脑海里闪过十年前雪地上的画面,身后之人竟然逐渐与记忆中当年那个射杀燕兵的中年男子吻合,可她面上波澜不惊,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她那时候就是被祁也默带走培养成细作,从此听命于祁也默。
他们第一个目标是穆岩,而下一个目标便是魏晏州。
今日大殿上祁也默发难于魏晏州,公羊申的事情就是她透露出去的。而她冒着寒风来送大氅可不是出于什么好心,而是想看看,魏晏州到底会不会因此露出马脚被齐人拿下。
但也并非全部是出于祁也默的命令,姜月也有自己的私心,她很想知道魏晏州究竟是不是真的背叛了南梁。
17. 第十七章
在今日面见齐王之前,魏晏州攻下燕国、拿到玉玺,手上握有两件这么大的功劳,本可借此机会加官晋爵,没想到一日过后非但没有得到赏赐,还差点因他中原人的身份惹来怀疑。
祁也默刁难,就算齐王相信魏晏州想维护他,但碍于权力大多都在祁也默手上,且魏晏州如今的境地着实尴尬,便也不好过多说话。这两日魏晏州手里的事务被旁人分走许多,美名其曰让他不必过分劳累,实则是在提防他。
原来那个挥笔便可定生死的人,现在每日待在府中就像挂了个闲职一般。
邱朗这头干着急,但他的魏大人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乐得自在。
“你急什么?”魏晏州淡淡说道,手中还在执笔写字。
邱朗忙垂手,可脸上焦虑的神情还是化不开,“大人,你都两日没有……”,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下去,说出来实在是拂人面子。
写字原本最能让人静心,现下好好的氛围也被人打破,书房就算不得一个好地方,魏晏州没了心情练字,剜了他一眼,“才两日你就着急了?那我往后要是一直这样清闲,你该如何?”
“要是在我这处当值觉得没有前途,大可自行离去。”
说罢便丢了笔踏出门去,书房不想待了,那就换一个地方去待。
邱朗惊了,他绝没有这种意思啊!正想追上去向魏晏州请罪,可他只见到魏晏州决绝离去的背影。那双大手奋力一甩,就将刚才认真写的纸张捏成了团丢到地上,洒扫的仆从见状立刻将纸团扫进簸箕。
邱朗由此可见,他的大人这回是真的怒了,还是先不要再到他眼前晃悠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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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姜月也是无事可做,后院的女子打发时间都是习女工、赏花观鱼,可她的性子根本适应不来这些,又不想再弹琴,就这样难捱到夜里,终于等到了人。
“我还以为那日事情说明了过后大人不会再来我这处了。”姜月这话虽酸但是笑着说,因此更像是戏言。
“我可有说过不来这话?”魏晏州语调松容,正背对着她解开外袍,外头寒风不止,没想到她的屋里十分暖和,“突然想起了你,便想这来坐一坐。”
姜月接过他递来的衣袍,浅浅一笑:“我巴不得大人过来,这里除了泠玉平日也没人能同我说上话。”
魏晏州道:“反正我这几日都没什么事,你若是觉得无趣,我就时常过来同你说说话。”
“求之不得。”姜月卖乖地笑了笑。
魏晏州坐到榻上倚靠着闭目养神,房中有寒梅冷香飘渺似薄雾,能让人短暂地忘却喧嚣纷扰,使人心境平和。
见他像是有些疲惫,姜月知趣地没再说话,放置好外袍之后轻手轻脚跪坐至他身后,白嫩纤长的手指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
姜月察觉到前面的人身子有过轻微的一颤但没制止她的动作,她这才继续轻缓揉动手指。
她感觉到魏晏州的身体放松,又听到他浅浅吁出一口气,似乎对她的动作十分受用,只是眼睛依旧闭合着,对她轻声说道:“这里只是一个临时住所,没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也比不上皇宫大,但等带你回了建安就有了,启程恐怕就是后面几日的事情。”
“这就要走了么?”姜月惊讶问道。
魏晏州道:“本来就没什么事要处理了,就算我不当值也能猜到个大概。”
姜月却有些停顿住,声音小得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建安……我居然也能回建安么?”
魏晏州闭着的眼角弯了弯,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说道:“怎么不能回?我说过我的后院还缺个人打理。”
姜月微微仰起头,“可是我已经离开建安很久了,自从十三岁那年家破人亡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就算现在回去再见到故土那些事物,怕是也记不得了。”
她的眼眸抬着但是不知在看向何处,像是穿过了时光看到某处,嘴角勾起了几分怅然的笑意。
“若是不记得,就再看一遍,那里是你的故乡,总会记起来的。”魏晏州平和说道。
这一瞬间,姜月有过片刻的失神,这些年趟过以阴谋诡计交织的岁月,为了复仇手上沾满了血腥,早就忘却了当年的一方净土,如今再看一遍就真的能记得起来么?
她的双唇连忙抿着,因自己的动容而掉以轻心差点失了态,但她是细作,要以最快的速度调整情绪,覆上一层虚假的面具轻笑道:“那我要是不记得了,大人会带我逐一走走么?”
魏晏州随口道:“你要是想,随时奉陪。”
有了这句许诺,姜月就像是得到了许可被纵容了一样,在他耳旁娇媚一笑:“那就谢过大人了。”
房里的温度陡然生暖,那股冷香也渐渐幻化成女子手中若有若无的幽香,随着双手起起伏伏渐渐萦绕在两人身周,而那双手渐渐地也不再执着于太阳穴上的力度,缓慢下移,揉上魏晏州的颈肩。
不知是不是因为两人温热相触,那双手渐渐地柔若无骨,就像丝带缠绕一般时不时地撩动人心。
但那双手根本不知餍足,继续往下在魏晏州的腰带附近流连,并且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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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无意地触碰到魏晏州的腰身……
“你在做什么?”魏晏州猛然睁眼开口问道,像是在极力憋着后闷闷发出的语气,不算责备,但也不算好。
“我……我的镯子像是勾到了大人的腰佩……”他的背后是姜月低头跪坐,神情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镯和腰佩在解。
可她每动一次,手掌心便会贴上魏晏州的腰,柔软的触碰总是有一瞬没一瞬,拉扯腰佩和腰带的力度也不知轻重,勾得魏晏州的腰带一松一紧,让人无所适从。
因她碰的地方有些敏感,魏晏州这会儿没什么耐心再让她继续下去,尤其是不想再让她的手再动,“既然勾到腰佩那就把腰佩扯断,不必再解。”
说完正要自行扯断,可姜月按下了他的手,耐着性子笑道:“大人日日佩戴的东西我可不敢损坏,我试试把镯子取下来。”她执着地继续手上的动作,而那副腰带要解没解,也让魏晏州胸膛随之起伏。
就在她一筹莫展时,左臂突然被一只大手覆上,并将她往前面一带。姜月身子失去平衡,惊呼一声后竟直直跌坐下来,跌坐的地方正是魏晏州怀里。
而此时,勾在她镯子上的腰佩也被一道扯了下来,与此同时被扯下来的还有魏晏州的腰带,就这么一连串都挂在她的镯子上。
仿佛被方才魏晏州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她现下双臂环在魏晏州的脖子上,头枕在他的膝盖,就这么和他两两相视一动不动。
唯一在动的是魏晏州因腰带解开而半敞的衣衫,随着他起伏的胸膛和姜月呼吸极浅的气流钻入,而微微晃动。
姜月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幅的动作让她的领口微敞,漏了半截雪白的肩头,交领之下是若隐若现的线条一路往里延伸…
一时间心跳可闻,彼此眼中的人影清晰,女子仿佛惊吓未定以致唇齿微张,星眸秋水盈盈藏着娇怯。因为她看到了魏晏州的目光逐渐灼热,墨色的眸子仿佛里翻涌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情绪,他的呼吸终于乱了。
姜月的手指如葇夷,微微动弹便又划过他的肌肤。
“别动。”男子的声音沉闷,颇有游走在危险地带的意味,姜月听话地抿嘴一动不动。
随后他抬手握上姜月细嫩的手腕,目光盯在那只镯子和腰佩上,手指稍一用力旋即扯断了那串腰佩,终于让腰带和镯子分离。
姜月惋惜地咬唇说道:“都是我不好,还是弄坏了大人的腰佩。”饱满的下唇被她咬得鲜艳欲滴,和她上身微微隆起的柔软红白相宜,在不断给眼前男子一波又一波的视线冲击。
18. 第十八章
令人挪不开眼。
魏晏州的目光本能地扫到她身前,沟壑再往里一点便中断看不见,因为有一抹艳红覆在其上,是她的红色小衣……
姜月就这么睁着一双无辜的杏眼,咬唇看向魏晏州,直到看见他的眼中倒映出她的雪白肌肤、红色小衣,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可谁知这般香艳的画面没等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却等来了魏晏州一句冷淡的“无妨”。
他说罢还无情将姜月的环在他脖子上的手扯开,把她放到塌上,取走了腰带起身离开,动作一气呵成,一点都不留恋。
魏晏州背对着她说道:“夜深了,我去沐浴随后再来就寝,你先睡不必等我。”
这一连串的举动让姜月错愕撑在塌上,方才她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要把镯子缠上他的腰佩,否则怎么好勾男子的腰带。魏晏州在见到她刻意露出的身子后明明眼神灼热,对她有赤条条的欲念,却为何戛然中断。
她百思不得其解,拢好衣裳下榻,气得踩了一脚地上的腰佩。
不过既然魏晏州让她等,那她就等。
姜月气归气,还是听他的话先躺在榻上,只不过这一回她身着轻薄寝衣,就连小衣都干脆解了,否则怎么对得起她想尽办法把屋子供得这么暖。
不知过了多久,魏晏州这个沐浴要到什么时候,等到房中的灯已经熄灭一盏,就连姜月也有了些许困意,才听来房中轻踏的脚步声。
她从被褥中伏起身子刚看到魏晏州也穿了寝衣朝她走来,他终于不是包裹得严严实实,她惊喜道:“大人……”
还没来得及说完一句话,房里唯一一盏灯也被他吹灭了……
黑暗之中,一只大掌按下她单薄肩膀,冰凉的触感透过那层寝衣立刻传达到她肌肤上,不禁令姜月身子抖了一个机灵,魏晏州的手和身子怎么这么冷?
“不用起身,睡吧。”
说罢,那人快速躺倒在榻上另一侧,再将被褥往身上一盖,如行云流水般,根本没有留给姜月插话的余地,姜月只好忿忿地一同躺下。
四周顿时陷入寂静,静得连呼吸都可闻见,只偶而听到外头的风声,这样的氛围最好相伴入眠。
可是姜月睡意全无,还不死心,难得两人头一回同榻而眠,而且还没着多少衣物,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轻易放过了。
被褥严严实实地盖着,从外头看起来纹丝不动,可里面的人并不安生,纤细腰肢在往中间缓缓扭动,直到身子越过了两人中间隔着的那道空隙。
姜月头枕魏晏州的肩膀,手还环上魏晏州的臂膀,“大人,你睡了吗?”
“还没有。”
既然如此,她的身子又往魏晏州的手臂上贴近了些,随着呼吸时的微弱起伏,柔软丰满的雪峰若有若无地蹭到了魏晏州,黑暗中除了视觉,其他一切的感知都在无限放大。
她终于感受到了现下握着的手臂精壮有力,就算隔着寝衣也能察觉到手臂上的脉络越来越清晰,那是他的青筋,是他对她有了反应。
姜月心中正为了有些苗头而庆喜,谁知魏晏州却翻了个身一下挣脱掉她,“但我累了,你也早些安寝。”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累,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格外疲惫,看这样子是真的不准备睡前做些什么了。果不其然,只过了一会儿就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魏晏州有病。
姜月心里怒骂了一句,索性也翻过身两人各占据一头睡着。若不是祁也默的命令要她接近魏晏州,她才懒得理身后那个人。
她当年被祁也默带走后训练了五年才成为细作,第一个任务便是进燕宫成为穆岩的宠妃,装得一副表面娇软,实则暗送情报,把这个燕国里里外外早就透析得千疮百孔。魏晏州能攻打得如此顺利,其中少不了祁也默暗中的推波助澜。
但祁也默又和魏晏州在齐国的朝中势力相抗,才不会白白送他功劳,就如前几日让魏晏州殿上无功而返,且让他和齐王生了嫌隙,这样既覆了燕国又让魏晏州讨不了好。
兔死狗烹罢了。
当然这一切都还出自她的手笔。
不过魏晏州和穆岩对她来说不一样,穆岩和那些燕人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所以就算没有祁也默的命令,她也要杀了穆岩,可魏晏州不是。
她的大仇已报,早就没有继续在诡计中斡旋的理由,为什么还要继续做一枚蛊惑人心的棋子?就算魏晏州不是一个好人,但也和她无冤无仇。
她稍稍侧身回头看了一眼魏晏州的后背,眼睫垂了下来,倘若她不想成为魏晏州的枕边人,可以么……
不知不觉间,房里的炭火燃了大半,夜入了子时,女子的睡意正浓,呼吸浅浅。
却有一双漆黑幽静的眼眸悄然睁开,翻过了身凝望着她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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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睡颜,只不过夜色太深,深到迷惑了人眼,让人分辨不清他眼中究竟是何种情绪。
就连那只指节修长将要触碰到姜月面庞的手都在半空停了下来……
她的轮廓被暗影浅浅勾勒,光滑的上额,挺翘精致的鼻头,再到饱满的嘴唇,一切都在和魏晏州记忆中的模样逐渐重叠。
他缓缓闭上眼,桂殿兰宫、婢娥匆匆,全都随之而来,那是魏晏州在燕宫熬到的第五年。
“听说了吗,咱们王上宠幸了一个中原女子,第二天就封为贵妃。”
“原来昨天封的贵妃居然是个中原女子吗?”
“是啊,我还在远远地看过贵妃一眼,她的容貌果然是倾国倾城,难怪能让王上如此着迷。”墙角是两名宫娥在窃窃私语。
但那时魏晏州并没有过多在意,因他正在花坛里除草,若是今日不处理干净,恐怕黄天禄不会轻易放过他。至于中原人为妃,又有什么可以奇怪,穆岩不是本来就好色?
直到听见两名宫娥的急促说话声:“快赶紧跪下,是王上和贵妃娘娘的銮驾经过。”
魏晏州听了一嘴,便放下手里的锄头跪下,和道上所有宫人一样都退至旁边下跪行礼。
却在不经意间抬眸看到銮驾两侧的轻纱随风翻飞,珠帘之下若隐若现出一张秀美的脸,若琼英腻云、浅笑嫣然。銮驾路过不逾一丈距离,但华贵妆点的妃子和一个卑微的质子岂可以尺度丈量。
有些人当然也不是他可以肖想的。
他在静夜里心口郁结,倏尔又出现第二个画面。
那日他不堪折辱被好心宫人带至贵妃宫殿前,听闻贵妃颇得圣宠,前来求见的人不在少数,于是他们才到三更天就跪在宫外等候。
晨曦初露,他看到一个女子身着红裳,青丝垂落,赤足金铃踏出殿前,姿容绝色如前几日那惊鸿一瞥,但她眼神冷漠难掩,从始至终都未曾施舍过他一眼。
“皇城不养废人。”
她的那些嫣然笑意都是逢场作戏,这大约才是真正的她。
但不该肖想的人,他还是肖想了。
殊不知此后几年就是因她这句话,风霜雨雪,水击石溅,命运和她,他都要争一争。
他再次睁开眼,静静看着那张睡颜,他如今得偿所愿,却始终没有喜悦的心情。
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对他究竟意欲何为?
19. 第十九章
翌日一早,等姜月醒来时,屋里早就空荡荡不见魏晏州人影,等泠玉进来替她梳洗才知道,是齐王有令,明日便要启程回建安,魏晏州已经去准备一应随行的事了,只不过其余重要事务依旧没让他插手,于是今晚也就没空过来。
没想到回去的命令下来得这么快。
泠玉替姜月铺叠被褥时忍不住问道:“娘子,你以前去过建安么?那里到底是不是一个好地方?”
“你没去过?”姜月反问道,她昨夜想了一大通事情,且都是因为魏晏州,因此整整一日情绪都不佳。
泠玉算了算时候,以为她是月事快来了,所以语气才会不友善,便也没在意,她挠着头说:“娘子开玩笑了,我怎么会去过建安,那可是原来梁朝时候的都城,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啊。”
姜月淡淡斜了她一眼,就知道这个丫头土里土气没什么见识,连话都不想搭理。
可泠玉越想越激动,嘴巴开闸一样,“不过我还记得在我四岁的时候,阿爹去建安做过生意,跟我描述过建安的盛景,说那里入夜后灯火通明,就像一座不夜城,噢还有那里的桂花糖葫芦,阿爹给我带了一串回来,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味道呢。”
说到这里,泠玉的语气渐渐低了下去,“我以前以为阿爹要是再去一次建安,我就还能再吃一次,可是后来发现那个味道这辈子都尝不到了……”
等姜月转头看她时,发现她已经低下头,她的个子本就比自己矮小,因此看不到她的神情。但姜月根本无法共情她的心情,一根糖葫芦就能让她记了十年,那么他们那些原本生活在建安城里的人呢,失去的东西那么多又该从何记起?
她的面目淡然扫过泠玉身后的窗槛。
好在泠玉情绪散得快,只过了一会儿功夫便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等她去建安一定要找找看桂花味的糖葫芦,也让娘子尝尝。
嬉笑着抬起头对姜月说道:“我去打盆水来帮娘子洗漱。”说罢一溜烟就出了门。
姜月坐到铜镜前整理鬓角,素手从发髻上取下一支支钗环,目光仔细打量镜中的自己,嘴唇却缓缓张开,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却淡漠说了句:“殷然,来都来了,还不进来坐坐么?”
话音落下,就见门轻轻打开又合上,姜月没有回头,自顾自地梳头,嘴角轻轻勾了勾。
“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她的身后屏风里突然闪现一个女子身影,声音十分清脆但也没什么温度。
姜月着才边梳头边转过身朝那人道,“能越过外面那些守卫来去自如,没有过人的轻功怎么行?除了你步殷然,当今世道还有哪几个人能做到?”
“你这张嘴还能夸人?”这时,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一名女子,她身着一袭简练夜行衣与房里温香软玉的气氛十分违和,她的面容线条偏硬朗与中原女子不同,鼻梁高挺如他们北地的雪峰,耸立的眉骨令双眸都显得深邃,为面庞增添凌厉之色,整体清冷没有半分笑意,如她腰间配着的短剑一样冰。
姜月见她出来后扯了扯唇角,“不爱听么?那算了。”
说罢又回到铜镜前,先头还在笑的脸登时也绷紧了线条,不见任何表情,“又是来要消息的么?上一回我都把公羊申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你了,才过了几日就又来。可现在魏晏州都在府里,一切如旧,我还找不出什么可疑的地方。”
“不是。”步殷然双手抱胸靠在屏风旁,言语简洁只丢出了两个字。
“不是?不是的话你又来做什么?祁也默连你都用上了,你可别告诉我进来只是来看看我,同我叙叙旧?”姜月朝身后冷笑了一声。
她从十三岁起就认识步殷然,她们同为祁也默培养的细作,但步殷然是实实在在的朔人,且自幼被祁也默收养训练,对祁也默有绝对的忠诚,和姜月这种半途合谋的人不一样。
步殷然的功夫一般,轻功却是菁纯。因此和姜月的任务不同,她穿梭于各个暗桩之间探取情报,要不是前些时候他们传递消息屡屡失败,步殷然也不会被祁也默调派过来跟着姜月。
不过哪怕是相识十年,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也说不上好。一个中原人一个朔人,一个时常媚色示人,一个又只会白拿消息,又有谁看得起谁?
果不其然,步殷然翻了个白眼,“我和你有旧可以叙?跟你们中原人说话真费劲。”
“那你找我来做什么?”姜月更没什么好气。
步殷然走近几步漫不经心道:“还不就是来看看你接近魏晏州的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铜镜中仿佛出现了那张对她表现得极为温和的脸,可姜月的脸色都变了,就是这个人让她烦了一日,他根本就是荤素不进。
“还没得手?”步殷然见她不语,便挑眉抬眼问道。
姜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收拾装面,随口道:“魏晏州不是穆岩那种好色之徒,且他阴险多疑,我能留在这里已经很不容易,要是他真的不近女色,我也没法子,我原来魅惑穆岩的那些手段他未必受用。”
姜月颔首顿了顿,“而且他已经答应我让我继续留在府里,这样还不够么?”
步殷然的表情一惯冷冰冰,此时突然哂笑了一声,“你在穆岩身边待了那么久,怎么现在连男人的鬼话都还能信?他要是过了几天想把你打发了怎么办?”
姜月一脸的无所谓,“打发了就打发了,反正大殿中闹这一出对魏晏州的打击已经够大了,他现在不就已经闲赋在家,要是回去建安少不了还要被那些朔人贵族刁难,恐怕翻身都难。”
步殷然抱剑轻轻哼笑一声,“但主上要的不止是这个结果,魏晏州是先王义子,手里本来就有不少势力,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树大根深这个意思,也不会一下就连根拔起,主上要让他的势力一步步被瓦解,就像对穆岩一样,直到他所有的权力全都失去,被主上收回。”
姜月这时已经隐约能猜到祁也默的野心,他先吞并燕国再想铲除魏晏州,这样一来不止是齐国,中原以北就都在他的手上,他怕是不止安于一个摄政王。
如果再往南打下去,那么就是整个中原……
“所以你留在这里做个名不副实的姜娘子还不够,主上要的是魏晏州对你绝对的信任和全部托付,这样才更方便我们做事。你的那些手段我不懂,他能不能被你吃下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主上的命令必须服从,如果魏晏州不受用那你就换个方法。”
“我就怕你觉得穆岩已经死了,自己的目的达到后就想对主上其他的命令随便糊弄过去。”
姜月听罢后顿了顿手,静静地放下梳子,转身对她笑道:“是你觉得我想随便糊弄还是祁也默觉得?”
那个笑容像是石子丢入湖面,泛起了阵阵涟漪,她眼角上挑更是仿佛洞悉了一切算计,“所以你今日过来找我,就是想借这个由头想提醒我不要试图存有异心是么?”
步殷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这样就已经表示了默认。
“姜月你别忘了,你还能活着有报仇的一天,就是因为主上救了你还给你机会,主上对待你一个中原人到这样的地步,你该知足了。”步殷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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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骤变,声音低沉又清晰,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力。
姜月瞧了步殷然一眼,她到底是跟随祁也默时间最久,就连语气都变得像起来。祁也默是救了她,还训练她,但姜月不觉得那是祁也默对她的另眼相待,因为那些都只是为了把她这把刃磨得更锋利去刺向别人。
她记得那些年阴冷的暴室黑得不见五指,十三岁的少女被关在里面没有办法出去,同被关着的还有两个残暴的燕兵,他们拿刀在不断向她靠近……而祁也默说过,这间暴室只有活着才能出去。
房中寂静良久,两人都不作声,但终究是姜月率先打破了这个僵持的局面,“魏晏州这里我会想法子尽快,如果完不成任务或者背叛了祁也默,以祁也默的性格,你觉得我还会有活路么?所以你大可以放心。”
姜月就算嘴不讨喜,但也还算是肯听话,步殷然心中本可以松一口气,可姜月偏偏要多说后面半句话。如果姜月敢背叛就是一枚弃子,只要是弃子就不会有好下场,步殷然心中莫名地觉得这句话让她不舒服。
可姜月的死活跟她有什么关系,一个中原人而已,更何况她们本来就不对付,死了最好,便说道:“你知道就好。”
“主上说了,只要你能助他对付魏晏州,事成之后他就放过你……”
忽然外头一阵细碎的声音,两人警觉地屏息不言,听出来竟是院门口泠玉和守卫大哥在寒暄。
姜月正要催促步殷然快走,哪知步殷然沉下了眼:“你这个丫头整天烦烦叨叨碍事得很,刚才就让我在外面一阵好等,还差点被别人发现,不如等她进来我就趁机了结了她……”
“不可……”姜月几乎是脱口而出,慌张的神色就连自己都有些许惊讶。
步殷然将要拔出的短剑骤然停住,转头瞪了她一眼,“为什么,是你心软了?”她们被训练成细作杀人已是常事,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人心软。
姜月已缓过了神色,扬起下巴不甚在意地望向窗外,“我说过魏晏州阴险多疑,这里无缘无故死了一个人,你就不怕惹来魏晏州怀疑么?而且没了她,你能保证就不会有别人么?”
步殷然像是不甘心咬着唇,目光狠戾看向窗外,但最终还是收回了短剑。她干惯了那些背地里的事,根本不知道在人前还要把死了一个人的事圆回来,差点就让姜月的地位受疑,坏了他们的计划。
这才毅然离开了屋子。
泠玉打了水走在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地,像是眼花了一样看到空中有一个暗影飞过,等再一睁眼又不见了,她甩了甩头,心道真是眼花了。
便也没当回事儿推门进去,高兴道:“娘子,我回来了。”
殊不知,她的小命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姜月漠然任由她替自己梳洗着,脑海里却在想一些事。
和步殷然的对话提醒了她,她和祁也默之间不是合作而是听命于他,就算报了仇,她还是要受祁也默摆布。因为从被祁也默救出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没有后路,哪怕明知是与虎谋皮……
要是胆敢违抗,那么对祁也默来说就是一个没有价值的背叛者,这样的人就不配活在这个世上,而如今她所处的位置都在祁也默的势力范围之内,根本逃不出去,只剩下死路一条。
但要是她能助祁也默扳倒魏晏州,那么她往后就可以获得自由,可以结束这一切。
所以要么是魏晏州死,要么是她,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谁让魏晏州偏偏也来做朔人的走狗,还要和祁也默作对……那就怪不得她了。
20. 第二十章
天方破晓,苍穹之下野地茫茫,长河蜿蜒东流,队伍绵延西向,浩浩汤汤一望无际,这里地处北齐、北燕和南梁的交界—横州。
当年穆岩才覆灭了梁朝没多久,就被齐兵打退,舍了建安往东逃,十年后这段逃亡的路径已成为了齐兵凯旋的归途,目光所见都是他们的土地。
姜月和魏晏州同坐一辆马车跟随在行进队伍中,但马车离齐王的銮驾甚远,以如今的情形他已不能伴驾左右。
军行一日,入夜后舟车劳顿不宜再前进,一行人便寻了就近的驿站下榻,其余士兵则就地安营扎寨。
这里只是荒郊野外的小驿站,平时屋子就极少住人,紧赶着打扫了几间出来供贵人们住,但是留给魏晏州的屋子是最次等的。
这一群人还真会见风使舵,前不久当魏晏州还是朝廷新贵、立下赫赫战功,前途不可限量,无人敢怠慢,但现下今非昔比。姜月跟随魏晏州刚走进屋就被扑面而来的粉尘呛到,猛咳了两声。
这哪是住人的,分明是用来堆杂货的。
反观魏晏州见到满地乱七八糟的的东西倒是从容,像是丝毫不被这些东西影响到心情,毕竟这地儿也不是不能住,只是脏乱了些欠收拾,便使唤了泠玉和邱朗过来打扫。
驿站外头是无边平原,尤其是冬夜里里寒风更加肆虐,姜月给魏晏州脱外袍时就听到风吹撞得门窗哐哐作响,手上动作稍稍顿了顿。
“你这样子在想何事?”魏晏州察觉到环在自己身上的手停下了动作,便低头看去,身前女子白皙的脸上双眉似蹙非蹙,目光正在望那扇晃动的窗户。
魏晏州了然说道:“是觉得这里太破烂不堪入住?”
姜月道:“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扇窗户好像关不了风。”
说罢,姜月蓦然抬首恰好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仿佛在漆黑的夜空中璀璨的星辰,他的薄唇翕动:“这间屋子是差了些,可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地方,你要是觉得窗户声大会扰到你,我这就让邱朗找人把外头封上,就算我现在不如原来,但使唤几个人倒是不难。”
姜月睁着一双大眼忙摇了摇头,“邱总管该歇息了,深夜也省得他跑这么一趟,我从前什么样的屋子都住过,所以都住得惯。”
“你还住过比这更差的?”魏晏州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也因之浅浅起伏,“但你以前不是住在燕宫里么?”
姜月手上继续帮他脱着衣物,随口应道:“是在去到燕宫之前,我记得我同大人说过一些,当年梁国被攻下后我就家破人亡,和我娘亲几经流离,那时候住的地方根本没有顶,只能看着漫天的大雪覆盖下来当被褥,为了取暖只能在雪地里拾柴火……”
她说的都是实话,可是没有说后来的,她拾来的柴火还要都交给那些燕人,捡的时候甚至还有人不断在身后鞭笞……姜月正颔首替他宽解腰带,想到此处,那张面容陡然变得暗沉下来。
上方的人像是极其认真地在听,冷不丁轻声问了句:“那你的娘亲呢?现在在哪里?”
姜月没想到他还会问起她的娘亲,至于在哪里?她的眼神有过一瞬的黯淡无光,“早就没了。”
但很快在抬头面对魏晏州之前一扫而光,就连眼底出现的一点点的水光都被抑制下去,她不想把自己心里柔软的那个地方展示给别人看,那些最重要的人和回忆对现在的她而言只适合封存起来,更不想用来当作让人对她心生怜惜的理由。
因此对魏晏州的笑容淡然自若,“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些经历也没什么值得回味的,总之现在无论住什么样的屋子都不会比那时更差了。”
魏晏州沉默片刻,目光凝滞一直落在她的脸上,与其说是在打量反倒更像是在想事情,只不过表情淡淡的。魏晏州那双眼睛是姣好的桃花眼,深邃有神,可这样毫不避讳的目光容易让人心慌无措,姜月定了定神,索性装作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空着一双手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解腰带了。
哪知等他回过神来突然叹了口气,又对她温柔地笑了笑,“既然跟着我,就不会让你受委屈,我这就去找邱朗。”
姜月有一瞬的无话可说,差点还当他是发现了自己什么,心里正慌得紧,没想到竟然是想这出。趁他还没出门,姜月急忙拉着他的手一同坐在榻上:“大人,我真不用,不过在这住一夜罢了。”
姜月的耐心已经耗用殆尽,魏晏州和她同宿的日子本就不多,而且她跟着魏晏州又不是来修窗户长住的。眼下衣裳都脱得差不多了,姜月实在懒得和他磨磨叽叽浪费时间。
但来不及了,魏晏州按下了他的手,已经抢先朝门口唤道:“邱朗!”
这个魏晏州真是冥顽不灵又难解风情,都到这时了还要叫人进来碍眼,总之无论如何,姜月今晚绝不会给邱朗进门的机会。她的眼珠子一转,手指在暗处一弹,本就晃晃悠悠的烛火堙灭,房里霎时变得漆黑,只有风声还在依旧不断,像极了野兽在咆哮。
外头值守的邱朗听到大人唤他的名字,忙警觉地转头,可是灯怎么突然灭了?邱朗抠了抠耳朵,大约是被冻得不好使听错了,大人许是说的别的话,这时有美娇娘陪伴,喊他这个臭男人干嘛,邱朗揣手长叹一声。
屋里姜月忙惊叫一声,顺势钻进魏晏州的怀里,俨然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大人……大人,怎么突然变黑了。”
魏晏州没有动,从他这个位置可以问到她的秀发隐约散发出一股暗淡的幽香,但看不到她是否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惊得花容失色。
此时,柔软的面庞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的神色在暗夜里不明,只是看了眼烛台上的一股青烟,双目漆黑无波,声色如常道了句:“应当是烛火被风吹灭了。”
可是四周不仅暗黑,连身前女子的回话都没有,只能听到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声,魏晏州隐约察觉到不对劲,等双手扶着女子纤细的手臂时,才发现她俨然是受到了惊吓在颤抖。
“怎么了?”魏晏州问道。
姜月求救似的攀上魏晏州肩膀,小声怯道:“没什么,就是有些怕黑。”粗狂的风声对比之下,她的声音极低,颤抖中带着一种柔弱无助感。
魏晏州眉梢轻佻,竟还不知道她还怕黑,因此不免要多问一句:“从前怎么也不见你熄灯而眠有何不妥,今日却突然怕黑。”
姜月这头因骤然受到惊吓,胸口还在不断起伏,手虽紧紧抓住魏晏州肩头的布料却在时不时地抖动,只能紧闭双眼让自己尽量平复下来心情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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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说道:“寻常的熄灯我不怕,但今日是宿在荒地中,外头风声又大……”
怕魏晏州听不明白,她便又缓了口气说道:“我当年独自漂泊过一段时日,后来又被朔人捉走被关在暴室里几天几夜,他们说只要我几天后还不死就能放了我,可是那里黑得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能听到不断的风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所以我方才……”
“所以你方才就是想起了那一段经历才会害怕?”看样子她已经没胆子再说下去了,魏晏州才接了话。
姜月抿着嘴,小幅度地点点头。
黑暗之中看不清两人的容貌神态,魏晏州又不露声色,只能听见姜月尚未完全平复的呼吸声。须臾过后,终于听到魏晏州叹喟一声:“我这就过去点灯。”
哪知魏晏州才一起身离开榻前,就有一只冰冷的手牵上他,低头就听到女子小声诉求:“大人,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可以么?”
她的手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只是为了在冬夜里渴求唯一的温暖,但她到底是一个女子,那一点力气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在朔风里也只如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仿佛他只要一松开,她就随时都将飘落下来。
大概是魏晏州因此心软应了下来,她便由他牵着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行走,就算不知前头还要走多久,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方向,她始终安静地待在他身后,因为飘零的树叶只能牢牢抓住她唯一栖息的枝头。
“咔哒”,火石闪过一道微弱的星光过后,烛台上的火苗晃动,屋子里再次恢复了明亮。
那些藏灰的角落、破败的桌椅无处遁形,但也能让人因此分便得清这里不是暴室,只是一间荒野之中的驿站屋子。
女子松了一口气,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她轻轻抬起头,眉如远黛但其间隐含一抹淡淡的愁绪仍未完全散开,剪水秋瞳澄明如春水,蕴含的水波潋滟完全倒映着眼前男子的容颜。
卷翘的睫毛因几滴水珠粘在一起,险些就要打湿了那一点泪痣,这模样更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就这样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魏晏州也正垂下眼睑盯着她,不知这是何意,姜月忍不住开口道:“大人……”
“嘘。”魏晏州柔声打断她的话,手像是不受控制般缓缓抬起抚上她的脸,掌心茧在触碰到她嫩滑肌肤的一瞬间惹来她一个哆嗦,可她十分听话果真一动不动。
魏晏州的目光与拇指一路往上摸索,直到停留在她的泪痣上,就在将要被泪水打湿的一瞬间先抹去了水渍,保留了整张脸干净无暇,视线终于落回到她的眼神里。
柔黄的烛火暖化了一切细节,包括他眼里甚少出现的柔情,紧绷防备的肌肉终于坚持不住松懈下来。
“大人,你会要我么?”女子的声音软糯,无助就像一只海浪中无所依靠的小舟,只有他才能将她紧紧牵系着。
魏晏州的眼眸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春光,他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终于崩断,手克制不住地掐上她的后腰,他的动作便是回应。
那个力道像是要把她的身子拆折,再融入自己,令姜月疼得口中忍不住轻哼一声。
然后用力把她往自己身上一带,两人灼热的身子紧贴缠在一块儿。
21. 第二十一章
“大人,大人!前方有探子来报,是……是军事紧急……”
破屋里正当柔情迷意时,外头忽然听闻邱朗焦急的禀报,而后是大队士兵急切脚步声。魏晏州听闻后,双手果真迅速地抽离开,表情冷淡到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仿佛原来的柔情只是一场意乱情迷,短暂的失神过后又归于原位。
在金灯迷人心智的嫣红里,他步步陷入,险些就要步入危险地带,可笑他本来就知道,却为何还要不自量力地将它养在身边。
他一向杀伐果决,本不该如此,若克制不住自己,早该远离的……
姜月心中暗暗骂了一句,又是邱朗坏她好事,这人怎么总在夜里阴魂不散。尽管知道魏晏州大约今晚是不会回来了,可她还要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既然有军情,大人还是先去看看吧,我让泠玉进来陪我就好。”
魏晏州一言不发瞪了姜月一眼,当即就舍下她快步走出屋子,正色问向外头的邱朗:“你可知是何紧急的事情?”
邱朗眼下已经尴尬到了极点,他记得头一回大人宿在姜娘子那里也是他着急忙慌地来禀报,可要不是天大的事,他也不想的啊,实在是没办法,就只好先对不住姜娘子了。
他皱紧了眉头说道:“是……是南梁的军队偷袭横州。”
“居然是这么大的事情。”魏晏州嘴上虽这样说,可面上还未显露出丝毫的惊慌,又问了句:“那王上和摄政王那边呢?”
邱朗道:“军中事务还是优先上报过来给大人,但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会子王上和摄政王大约也已经知道了。”
魏晏州思索片刻吩咐道:“那就先前去面见王上……”
但他又骤然顿住了,对邱朗说道:“先不必见他们了,我自有打算。”
“是。”
屋外人影顿时全无,只留下屋里姜月孤零零一个人。
姜月慢悠悠转过身,面上早已不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的中指轻轻拈去眼睑之下一滴方才迟迟没有滚落的泪珠,没了魏晏州,那张脸上的娇弱登然消失变得冷漠。
她说被关进暴室是真的,是祁也默为了训练她做的,但怕黑是假的,像他们这种专门被训练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会留有这么致命的弱点。
今日演了这么久的戏,眼看魏晏州就要被她收入囊中,没想到中途能再出来一件急事打断她,居然还是南梁出兵偷袭。
可她这回并不气恼,北齐才覆灭了燕国,南梁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参与进来,可要是南梁此时能把这里的人一窝端了,那她岂不是还多了一条生路?
姜月的眼尾挑了挑,觉得事情突然变得有趣起来。
-
南梁有军队偷袭后方的事情现下已经传遍,驿站大堂里的灯火重新燃起,照得通明。
桌案前是齐王不断地来回踱步,下方则以祁也默为首和几位随驾而来的大臣侯着。
他们此番攻打燕国大获全胜正在凯旋途中,谁知竟会有南梁军队入夜趁他们不备的过来偷袭横州。
“这里是横州,因地处平原南靠横江得名,虽是我大齐和南梁的交界处,但仍然属于我大齐的境界,边陲之地时常有战乱争夺物资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祁也默在下方分析说道。
但他继而又思忖道:“只不过此次刚好碰到在王上回建安途中,又是入夜,怕不止是争夺物资那么简单了。”
祁也默这几句话说下来点醒了齐王,他们手上兵力虽然充足,但打完燕国尚未养息,归途之中又难免防备薄弱,要是此时南梁趁机大举进攻横州该如何应对?
“但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派了多少人过来,”齐王双手背在身后叹了口气,最后单手撑在桌案上,吩咐下去,“传我的命令,让魏太尉领兵……”
话到此处,齐王把没出口的剩下几个字又生生咽了下去,他平日用魏晏州用习惯了,尤其是在军事上。可这时他才想起来魏晏州是南梁人,上回大殿上那一出,就算他信任魏晏州,但现在也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交付他这事。
“王上还想派魏太尉,难道我大齐除了一个他中原人臣子,就没有其他可用之人了么?这回可是南梁进攻,王上就不怕魏晏州和梁军里应外合,拥兵谋反么?”祁也默平视向齐王,声音沉沉说道,像是在施压质问,根本就不是一个臣子对待君王该有的态度。
“依我看,不如就派宗政将军前去迎战,王上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其余几个随行大臣纷纷应和,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纵然齐王意见相左,可也不得不依祁也默的话了,“那就听王叔的。”
正当命令要下达下去,偏偏这个时候门口有士兵紧急来报:“禀报王上,大事不好了,魏大人已经带领一队人马去城外应战!”
“什么!”屋内众人皆是一惊,几乎异口同声说道。
-
横州浅滩上停了几艘军船,两岸灯火俱灭,除了士兵手里的火把均不见任何光源。
士兵个个身穿铠甲,和习惯皮革加身的朔人不同,这些都是中原人,也就是南梁的军队,现下正在岸边搬运夺来的物资,以及搬运几个中原货商的尸首沉入江中。
其中为首的一位站在岸边伫立不动,面朝的正是不远处的横州城门,他的目光锁着一直未曾舍离。
直到身后出来一名副将,“将军,我军此番袭击横州边境所获物资已悉数装船完毕,现下是否要登船撤离?”
他是裴照身边的王副将,自梁朝南迁之后就一直随同裴照戍守边关保卫南梁边境,多年来未曾使朔人再敢往南踏足一步,也是得益于裴照领兵有方。因为裴照可不是一般将领,他曾为公羊申手下,十年前更是与公羊申一同抗敌,可抗敌失败后便再也没得到重用,被派到了这里。
边境到底比不上内陆富庶,粮草来往又十分不便,因此除了守关之外,他们近来偶尔也会做一些背地里瞒着朝廷的事犒劳将士,譬如今日这样进城劫货,哪怕城里的人原本也是梁朝时候的百姓。
只不过每回都是劫取一些就趁早收兵回去,不像今日这般,裴照将军像是逗留迟迟不肯离去,王副将这才要过来提醒暗示。
可他得来的回应只是裴照朝他摆手,正当不明时,就听裴照开口说道:“王副将,你跟了我多久了?”
王副将疑惑起来,裴照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据实回答:“末将跟随裴将军已有九载,我大梁自新朝设立后,就一直跟随将军戍守在此地。”
裴照望向城里几点微弱的灯火,里面大部分人皆已入眠,他停了片刻在回想,“你和我一样都在这里待了九年,新朝安于南方,我们却在这里日夜警惕,这九年里你可有过怨言?”
“这……”王副将还是头一回从裴照口中听到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心都颤了颤,忙说道:“末将不敢,为我大梁守关不敢有怨言!”
哪知裴照听后却突然笑了起来,“你是不敢有还是不敢说?”
王副将惶恐没有回话,但这样的回应已经足够让两人心知肚明。
裴照转身眯起眼睛对他说道:“前几日我已派人探听到北齐攻下北燕之后得到了玉玺,这可是我大梁遗失多年的传国玉玺,而现下他们就在归国途中,经过横州城里再往北行数里就是,也就是说玉玺离我们只有一城之隔。”
王副将此时已经被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早前就听说齐兵要路过此地,但不知道还有玉玺这回事,要是裴大人所言无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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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玉玺果真就在横州?眼中竟然也闪过一丝惊喜。
他的表情早就出卖了他的想法,全都被裴照收入眼底,“王副将,你说要是我们夺回了玉玺,还能不能回朝廷?这可是玉玺离我们最近的一次,也是功劳离我们最近的一回。”
裴照的言语迫切急切,“眼下入夜后进攻就是个绝佳的机会,我方兵力尚且充足,趁他们还没来记得作战部署,我们就直接攻入城中,若成了则取到玉玺再撤离,要是不成就立刻登船撤离,朔人不识水性未必能追得上。王副将,能不能离开这里就看这一次了。”
裴照说罢,在王副将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迅速集结了所有的将士,他们整装待发,目标直指横州城。
唯有王副将愁绪未展还没有下定决心,几经犹豫终于开口:“可横州城里多为我中原百姓,要是趁夜里贸然偷袭进攻,恐怕……恐怕会伤及无辜。”
却听裴照在马上声音沉沉呵斥:“横州早就是北齐的城池不归属于我大梁,那里的人也早就是齐人,到底是几条性命重要还是玉玺重要,王副将还是好好掂量掂量。”
王副将右手紧握腰间的佩剑,望向那一座小小的城池,由远眺望果然像只有一步之遥,最终狠下了心:“末将领命。”
轰隆一声巨响过后,火石冲天,一座寂静入夜的城霎时被红光照得如同昼日。云梯直上,剑雨纷下,撞城车一次次猛烈的撞击,直到城门摇摇欲坠,和这座城的防守一齐被摧毁,梁军自此涌入,攻城之势如破竹。
城里火把燃起,家家户户仓惶逃窜,满大街的乱走乱逃纷纷跑往城外,一时间混乱不堪。
裴照此番出来带了足够的军队,又攻得迅速,梁军在他带领下果然作战勇猛,只消半个时辰便攻破横州防线即将进入城外郊野,恐怕北齐大军此时都尚未知晓这里发生的事。
这座城便如囊中之物,可他的目的不是这一方小小的城池,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杀出去,夺回玉玺!
然而就在他快要出城之际,眼前突然有几个中原人逃窜而过恰巧堵在路上,身下战马难以行进。但这当头,裴照已绝不允许任何人阻碍到他,眼神森然,手中长刀一扬竟要向他们砍去。
“咣当”,眼看长刀就要砍到那几个人时,忽然有三支箭矢朝直直射过来,若非裴照眼疾手快挥刀将箭矢撇落在地上,他今日还不一定有命能出得了横州城。
但箭矢力道之大,还是让他驭马后退了几步,不知是从哪里射过来的箭竟有如此威力。裴照四下望不见人,又看到前方的几个中原人已散,欲再驾马前去。
哪知他挥鞭一瞬间,城门大关拦住了他和几名将士的去路,城墙上士兵忽然涌现全部排好兵阵,个个手持弓箭瞄准他们,齐兵这般的阵仗,裴照这才意识到中计了!可齐兵根本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就将弓箭全部释放出来,裴照尚且能抵挡一阵,但他身旁的其余将士不敌均被射下马……
如今走为上计!他正边抵挡弓箭边要独自撤退之时,身后的栅栏被齐兵倒上重油,火把与之一触即燃,立刻烧起熊熊烈火将他的后路切断。
也就是说,裴照现下被齐兵前后围困,根本没有路还能逃出去,他已是瓮中之鳖。
恰逢此刻,城门悄然打开,门后无尽的黑暗荒野之中有马蹄轻声踢踏,原来是有一人骑马朝他走来。黑暗之中裴照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只能见到依稀一个身型轮廓,他身形高大穿铠甲,手持长枪,单单一个人影也有力敌千军的气势。
“来者何人!”裴照在马上朝那人吼问道。
可来人一言不发,依旧缓缓驱马走着,直到离裴照愈来愈近,栅栏燃起的火光映照他的容颜清晰分明,裴照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他居然是个中原人?
22. 第二十二章
又听来人说道:“裴将军不认识我,但我却仰慕裴将军已久。”
裴照疑惑已上眉头,他明明就是个中原人,为何会和齐兵走在一起,难道此人就是……像是在确认般问道:“你就是那个替齐人做事的叛贼魏晏州?”
魏晏州听后竟一点都不气恼,反倒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反正他说的就是实话。
裴照登时怒不可遏吼道:“好哇,魏晏州,居然是你!今日是你做了个局,故意诱我军深入是不是!”
“裴将军果然慧眼。”魏晏州装作奉承说道,可要是裴照真的慧眼也不至于利欲熏心,等到被他们围困住了才发现,这话实在讽刺。
裴照手中的长刀往前一抬捏紧半寸,气急败坏指向魏晏州怒骂道:“枉你父亲和我同朝为官,为我大梁共同抵御外敌,而你身为我大梁的忠良之后居然还投靠朔人,帮朔人残害我同胞,实乃大逆不道!”
谁知魏晏州听后竟然大笑起来,“残害同胞?方才若不是我射箭阻止裴将军,不知裴将军会不会也做了大逆不道违背南梁的事?”
“谬论!都是你的一派胡言,我方才要杀的分明都是朔人!我戍守边境、守卫国土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大梁君民之事,可惜今日中了你的诡计,否则我定要将玉玺夺回,让大梁守住正统!”裴照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急,恨不得当场将这个叛贼撕碎。
魏晏州道:“区区一个你便想守住南梁正统,真是天大的笑话。”
眼见对面还在大放厥词,裴照已忍无可忍,挥起刀策马往前奔,“尔等休得狂妄,我定要替魏将军杀了你这个逆子!”
语毕,他的速度之快已将刀砍向魏晏州,刀尖与其上身距离之短竟只有半寸,幸而魏晏州身手矫健电光火石之间驱马侧身躲过。
火光之中两人打了几十个回合难分胜负,但越打下去,裴照越是惶恐不解,魏晏州的身法为何会与一个人格外相似,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十年……
而魏晏州却越来越占据上风,仿佛对裴照的一招一式了如指掌,最终手中长□□入裴照胸膛,又用力一挺将裴照重重击下马,地上的人受了重伤口吐鲜血。
再看马上的魏晏州毫发无伤,他面无表情地下了马,持着长枪朝他缓步走来,长枪的尖端占满了血,沿着路径滴了一路。看这样子,他今日是不会轻易放过裴照了。
“魏晏州,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杀了我!”裴照仰卧在地上,单手捂住往外渗血的伤口,出于本能反应双脚不断往前蹬地,但根本于事无补。
魏晏州这时已走到他跟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中突然显出一抹狠戾之色,哼道:“是又如何?裴将军痛恨我这等叛贼,必定是个忠君爱国之人,不会向我求饶也不会与我同流合污,那我还留着你做甚?”
魏晏州说着还用枪顶上裴照的喉咙,使他不得不抬头仰视自己,同时也将他的惊悸神色尽收眼底,嗤笑道:“裴将军总不会怕死吧?”
“不…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兵器冰冷的温度刺激了裴照,先前种种的慷慨激昂在此刻全都消磨殆尽,现如今他的命就只在魏晏州的一念之间,无论是玉玺还是劫来的物资都哪有自己的性命重要,求生的欲望不断在蔓延开。
他忽地抬眸:“我降…我愿意归顺大齐…你要是想从我这里知道有关于南梁的事情尽管问。”长枪还顶在他的喉部,献血顺着他的脖颈不断往下流淌,他甚至不敢大声说话,那毫微的距离竟是生与死的距离。
可这句话并没有让魏晏州立马把枪移开,他反倒听魏晏州在他面前大笑起来,甚至用轻蔑的眼神瞧他,那种感觉就如同在看一只落魄走狗摇尾乞怜,这个笑绝不是接受他的投诚后该有的笑。
正当裴照迷惑之时,眼前的男子猛然蹲下声身揪住他的领口往前半拎起来,裴照被他这一举动吓得睁圆双眼一动不敢动。
而男子的双目竟变得赤红,阴鸷狠戾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濒临暴怒的野兽,仿佛下一秒就要兽性大发把他眼前的猎物撕烂。
“你如何觉得我会接受一个曾经已经背叛过梁国一次,如今又背叛了梁国第二次的人?”魏晏州怒视他,几乎是咬牙在说。
裴照抖着身子,“我…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从前怎会背叛过大梁……”
魏晏州这时候竟然不住地笑出声,可手上力道却没一点松懈,反倒把他又拉近了几分,挑眉说道:“裴将军可是贵人多忘事,连自己做过的事情都能忘。”
“那就让我来提醒你,十年前若不是你向燕军吐露公羊申作战计划,公羊申何至于战败,燕军又怎能一举攻破建安灭了梁朝?”
魏晏州的话一字一顿,已经惊得裴照说不出一句话来,记忆骤回十年前。那时他还是公羊申部下,在前线共同抵御燕军作战,却不甚中了燕军埋伏,生死存亡之际他选择了向燕军吐露公羊申的作战计划,从而保全下性命。
可当年知晓这件事的人都被他灭了口,还有公羊申被燕军俘虏恐怕也早就死了,魏晏州又怎么会知道此事?
陈年旧事突然提及让裴照逐渐心绪不宁,他的脸色变得煞白,“知道这事的人都死了,你…你究竟从何得知,是何人告诉你的?”
魏晏州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薄凉的唇轻启:“裴将军是否觉得此情此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可我不是燕军,对南梁的事情没兴趣,也看不起背主弃义的东西,所以裴将军想投降,恕我不能答应。”
但下方的人还在不依不挠,“魏晏州!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此事,是不是当年还有人活着,他们告诉了你……”
魏晏州只觉得聒噪,不想再听下去,更没什么耐心告诉裴照这事究竟是谁说的。松了手转身离开,将那追问声和熊熊烈火都抛诸脑后。
直到越来越远,他才驻足缓缓闭上眼睛,记忆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燕兵入城的时候,闾阎为墟,妇孺悲啼,生灵涂炭也不过如此罢。可当年公羊申明明有战胜的可能,谁又能想到这一切的始端,都是因为一个将士卖了梁朝。
只可惜啊,国恨十载,这样的人却多活了十年。
他抬手往后一挥,漫天箭雨中,身后的喊声顿失。
东方渐露鱼肚白,荒野地里白霜覆盖,均被晨光照得晶莹璀璨,朝气蓬勃。
但驿站里的人一宿未眠,自打魏晏州走后,哨兵往返查探未曾断过,他们一直高度警惕在等消息,甚至调遣过来剩下所有的军队。无有他因,若是魏晏州和梁军里应外合,他们便要随时应战。
哪知道,等来的竟是另一个消息。
齐王已和几位臣子在驿站门外早早地等候,遥望远方。
不多时,天际中忽见大队人马奔腾而来。齐王喜出望外先行快步走了出去,军队里为首的男子随即下马朝齐王行礼。
“臣未经王上许可便擅自做主带兵应战梁军,还请王上责罚。”
齐王伸手亲自将他扶起,宽慰道:“晏州我就知道你心向我大齐绝不动摇,这回又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我怎么还能责罚你?还是快快起来。”
随后便带着魏晏州走回驿站中,吩咐道:“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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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剿灭梁军有功,从今日起恢复魏太尉的一切事务,不得怠慢。”
“是。”
由于齐王一夜未曾歇息困顿难耐,匆匆吩咐些许事后便先行离开,由那几个大臣上前庆贺。唯独祁也默双手交握站在原地眯眼笑看眼前这一切,不作任何声响。
魏晏州见状绕过那几个大臣,慢悠悠走至祁也默跟前,恭敬地问候:“摄政王也忧虑了一宿,不准备回去歇息么?”
祁也默蓦地笑了笑,“一宿还不至于,早前听士兵来报魏大人已经手刃南梁的裴将军,那时我就已经只在静候魏大人回来了。还没向魏大人道贺一声立了大功,现在就补上。”
说罢便行了个朔人礼,魏晏州回报以同礼,“我到底是个中原人,一直被朝中贵族看不起,怎担得起摄政王的礼,摄政王真是折煞我了。”
祁也默嘴角上扬一抹淡淡的弧度,“魏大人的身份卑微那是从前,往后怕不是了。”
他随后往前走进了几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像是擦着肩,在魏晏州身旁轻声说道:“魏大人真是好运气,前阵子才因中原人的身份被怀疑立场,这还没回到朝廷,中途就冒出来个裴照让魏大人先斩后奏立了功劳,从而证实自己的立场,你说这算不算得好运气?”
祁也默的声音极小,只有两人才能听清。
魏晏州侧身望了一眼,同样报之以微笑,“摄政王话里有话,是不相信么?摄政王那日不是在大殿上问我,如果有朝一日大齐真的和南梁发生战争,我会如何抉择?我以为今日我的所作所为已经给了摄政王答复,怎么摄政王倒像是又对我有所怀疑呢?”
祁也默拍了拍他肩膀道:“魏大人实属多虑了,连王上都信了,我当然没有什么话好说。”
魏晏州笑道:“如此最好。”
可祁也默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又凑近了些说道:“魏大人非我族类却能在我大齐手握重权实在不容易,往后行事还是更加小心谨慎点才好,免得出了什么差错让自己再陷入困境,毕竟朝廷中眼红大人的人还有不少。”
魏晏州拱手朝他作揖:“多谢摄政王提醒,魏某一定谨记,日后在朝中还请摄政王多多庇佑才是。”
祁也默摆了摆手:“一定一定,魏大人还说什么见外的话。魏大人忙了一夜也该累了,还是先歇息去吧,其他的事均由几位大臣代劳就好。”
魏晏州道:“那就劳烦摄政王了。”
祁也默唇角勾了勾,也不再逗留转身离去。也就在转身一瞬间,那双鹰眼陡然沉了下来像是被一层乌云覆盖,周身的空气都随之凝固,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这才是开始,他还有的是时间和魏晏州斗下去。
待祁也默走后,魏晏州才缓慢直起身子,原本弯着的双唇已抿成一条线。
他的身材高大挺直不亚于那些朔人的身形,回客房途中筒靴踏出地上沉闷的声响,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令路过士兵只敢在远远地行礼。
但他却不甚在意,因为他此刻脑海中正浮现出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
祁也默话语之间的怀疑没有错,裴照突然起意带兵攻打横州,而他又刚好应战,这些都不是巧合,而是他先前故意把北齐得到玉玺的消息透露出去。
裴照这种卖国求生又贪利残害百姓的人如何肯放过这次机会,反正这种人迟早是要杀的,既然南梁不知道,那就让他来解决,干脆让他成为自己的垫脚石、助自己脱离困境。
他前阵子每日都在宅子里,那么消息又是何时放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