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那片海》
1. 短头深海狗母鱼
我很留恋堂皇世界,也有新的天梯载我向上爬,成年人世界没童话,好聚好散如此便罢。(《真相是假》)
2024.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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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城是一座海边小城,冬天有雪,夏天不热,一年四季的风都是咸湿的。
2007年,手机像素并不高清,互联网也不发达,这座小城的旅游业还没开发,沙滩上没有成群的旅客,只有白花花的海浪和正要出海的渔船。
暑假刚结束,燥热的风吹动一颗颗躁动的心,在五十平不到的教室里蠢蠢欲动。
江颂踩着上课铃声跑进教室,大喘着气,额上的汗往下坠,一张白净的脸热的发红,刘海被风吹的乱。
她跑到座位上提起板凳往后拉,再轻轻放下,没发出一点声音,但所有人都在看她。
那些光明正大的,偷摸打量的,同情的,嘲笑的,不怀好意的眼神,都向着她。
“哎,她里面那件米色的短袖都快洗成白的了。”
“好腥啊,她每天都跟鱼睡在一起吗?”
“她好像真的卖了一暑假的鱼,我妈每次去买菜回来都说又在菜场看见她了。”
“窗户打开啊,臭死了,她能不能换个班啊。”
“你瞎了啊,窗户都开到最大了。”
“哎呀你们少说两句吧,她也挺可怜的。”
“我才可怜呢,每天都要闻鱼腥臭。”
这些声音悉数落在江颂耳朵里,她听的一清二楚,却不显露一丝情绪,只是安静地坐下,放书包,拿书,然后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微微低头,擦去脸上的汗,将凌乱的刘海整理好,挡在额前,有些遮眼。
擦完汗的纸巾被她攥进手心里,握成拳头的手放到大腿上,掩盖在书包下,抑制不住地抖。
没事的。
没有味道的。
这件衣服洗了很多遍了。
是洗衣粉的香味。
没有腥味的。
铃声响完,班主任老徐一手拿着玻璃杯一手拿着书走上讲台,书往桌上一砸,砰的一声,讨论声和窃窃私语声被震住。
“吵什么吵!一个个还以为自己是高一呢!我在办公室就听见你们吵了!教室弄的跟菜市场一样!”
底下有人小声接话:“可不就是菜市场吗,卖鱼的都有。”
周围人被逗的扑哧笑出声。
“那几个笑什么呢!你们笑的很好看吗!要不要上来笑给大家看!”
底下人彻底噤了声。
老徐打开玻璃杯喝口水,眼神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然后对着教室门口招了招手。
外面走进来一人,书包提在手上,黑衣黑裤,很高,挺拔,皮肤白,碎发遮住眉,很欧式的骨相,鼻梁高挺,气质出众,不像同龄人,却又说不出这不像到底在哪里。
等他转过身面向全班,才知道那不像是从何而来。
那双眼。
波澜不惊的一双眼,沉静疏离的气场都来自那双眼,深棕色的眼瞳,目光冷冽,有压迫感,看起来不好惹。
可这样深邃又冷漠的眼睛,染上笑意时却深情又迷人。
多少一中少女溺死在这双眼里。
“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大家掌声欢迎。”
热烈的掌声中夹着女生的议论声,讨论的字语无非是“好帅”“好高”“好想认识”之类的。
模样好看的人,天生就有让人想去认识了解的能力。
掌声雷响一般,始终没停,老徐手在讲台上用力叩了两下。
“差不多行啦,女生们把口水收收。来,自我介绍一下。”
老徐往旁边站了两步,把中心位让给他。
少年走到讲台正中间,“我叫李迩,闻名遐迩的迩。”
声线偏冷,和他这个人一样,但又带着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感,语速不快不慢,有些漫不经心的懒意,还带着浅浅的倦意,让人无端联想到冬天落雪的海面,海浪打出白沫往岸边卷,将沙滩上的碎雪和薄冰碾碎个彻底。
江颂这时才抬起头,望向讲台上的人。
有些人,你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身处同一空间,即使同样在这间教室里,却始终是两个世界。
只一眼,江颂就低下了头。
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
老徐在班级里看了一周,最后视线锁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你坐江颂旁边,靠窗那个。”
所有人都回头看,议论声又出来了。
江颂再度抬起头,看了李迩第二眼。
她脑袋放空了两秒,然后想想,也是,全班,只有她旁边有空位。
一中有高中部也有初中部,班级里大多数都是本部升上来的,江颂也是。自初二以来,她就是单人单座,因为所有人都嫌弃她身上的鱼腥味。
李迩的到来意味什么?
意味着,孤单三年的她,终于要有同桌了。
在她发愣的间隙里,李迩已经走过来了。
她抬起头对他看,刘海遮住了半双眼。
李迩冲她点头,唇角微微上扬:“你好。”
江颂眼神不自在地闪躲了一下,看向他的肩膀。
她想,她应该回一句你好的,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但她说不出口,因为班上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这里,她不敢说,害怕这又会成为她们嘲笑的话柄。
所以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僵硬地低下头去,假装打开书包拿书,不去看旁人的视线。
可她忘了,她们嘲笑她,是不分理由的。
甚至,不需要理由。
就像她们的霸凌一样,甚至没有人觉得,她们在霸凌她。
靠近走廊的那一组传来声音,“真没礼貌,别人跟她说你好她都不会回的吗。”
“……”
李迩并没有把江颂的反应放在心上,他坐下后若有所思地看向窗户。
江颂在余光里看见他将头转向自己这边,变得更紧张了。
她害怕目光,害怕被人打量。
那一整节课她都是紧绷着神经上完的,因为李迩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看着窗外。
老师宣布下课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松了口气,结果心又因为旁边人突然的开口而七上八下。
“老师说你叫江song,什么song?”
江颂低垂着头,小声说:“一个公…加一个页…”
少年听了她的回答轻声笑了一下,但那笑声里绝然没有嘲笑意味,“歌颂的颂啊。”
江颂抿着唇,没说话。
“我叫李迩,一个尔,加一个走之底。”
又是很小的一声,“我知道。”
“江颂,我能跟你商量个事儿吗?我喜欢发呆,能不能跟你换个位置,我想挨着窗户坐。”
江颂几乎是没有经过思考地,直接同意了。
她把书往书包里塞,把所有东西都胡乱地往里塞,可桌子上还有一大摞,根本塞不下。
李迩看见她的动作又笑了一下,“我帮你吧。”
他个子高,力气也大,江颂站起来只到他肩膀,她把椅子往后挪,给他腾出搬书的空间,然后那摞书就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搬起来了。
班上的人不明真相,都伸着脖子往这看。
江颂不知道那两分钟是怎么过的,她浑身都在发毛,始终低头看着脚尖。
直到李迩提醒她:“好了,你坐吧。”
之后的一整天,李迩都没再说过话,也不听课,除了看向窗外,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们也像商量好的一样,没有一个人管他。
李迩睡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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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颂微微侧头看向窗外。
她不知道李迩在看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教室在四楼,透过窗户,能看见半边操场,绿色的草坪,红色的跑道,往外,是车流不息的街和老旧的商铺,再往外,是海。
蔚蓝的海水泛着粼粼波光,与遥远天色相连,阳光照耀下像笼了层薄纱,有些飘渺,海面上有渔船沉浮,一只只渔船在广阔的海里显得渺小,望在眼里,就是一个个小黑点。
江颂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涩,才缓缓偏过头。
她讨厌海。
———
江颂不住校,因为一年要五百的住宿费,她家交得起,但不愿意给她交。
她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那车还是她爷爷曾经骑的,是老式的二八大杠,她只有一米六五,人长得瘦,骑起来十分费劲,且车的岁数大了,三天两头的坏,她早上迟到就是因为半路停下来修链条。
赶上放学高峰期,路上挤满了人,九月初的天还闷的慌,热的汗顺着前胸后背淌,湿了一整片衣裳。
江颂从人群里挤到车棚底下,蹲下去解车轮上的锁,然后又推着车,顺着人流往外走。
周围有许多偷看她的人,也不乏偷笑的声音,她装作没听到,强迫自己不去在意。
到了校门口,空间宽敞了,她抬腿蹬上自行车,车子实在是高,她坐在车座上,脚尖只能勉强碰到地面,模样十分滑稽,要想脚掌着地,还得整个人往一边侧,但那样起步又会很费力。
江颂好不容易骑上去,往前蹬了两下,身后忽然传来铃铛声,来人一阵风一样咻地一下掠过她,骑的是捷安特的最新款,一边骑一边回头对她喊:“江颂!蹬起来啊!要摔喽!”
这人叫张啸翔,是班里的刺头,他家里开酒楼,在榕城算有钱了,在学校收了几个小弟就真把自己当大哥了,没事就爱干些违反校规的事儿,比如上课看学生禁止观看的漫画,比如偷偷在厕所里吸烟,比如欺负弱小的同学。
江颂就是那个同学。
张啸翔喊完话就又跟一阵风一样飞走了。
江颂目光直视着前方的道路,不去理会身后的种种。
她也希望自己像风一样,快些,再快些,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也抓不住她。
风才有自由。
路过学校旁的公交车站时,她看见李迩站在不远处的路边,他这会儿把书包背在肩上了,但也只背了一半,另一半松松垮垮地落在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一只手插兜里,另一只手在摆弄着手机。
他有手机。
一辆黑色轿车路过江颂慢慢滑过去,倒车镜上的灯开始闪,车停在他面前。
那辆车的车标是蓝白的,上面还有“B”“M”“W”三个字母,身穿黑色西服的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替他拿过书包,又为他打开车门,毕恭毕敬地等待他上车后才回到驾驶座,关门的动静都称得上小心,车子逐渐加速驶离。
在那一年,在那座小城,汽车并不普及,对普通人家来说,有辆轿车是件奢侈的事,江颂家里没车,周围亲戚邻居也没有,李迩家有,并且,比起汽车这件“奢侈品”,他家还有更奢侈的———汽车司机。
江颂不认识车,但看样子也猜得出,那辆车不便宜。
真气人,她连幻想拥有一辆新的自行车的权利都没有,她的同桌却能拥有一个专属司机;她狼狈地骑着一辆不适合自己身材的自行车时,她的同桌却能坐在轿车后座上悠然地玩着手机。
没事的,她想。
那辆轿车看起来就密不透风,天气这么热,坐轿车还不如骑自行车凉快,至少骑车时,风都迎面吹过来,不会闷。
真可怜。
她没坐过汽车,甚至不知道,车上是有车载空调的。
人各有命,只是有些人,未免太命好了些。
2. 红间蓝眼宝石鱼
那两年教育局查的严,榕城的高中全部取消晚自习,有两所头铁的私立“顶风作案”,第二天就被请喝茶了。
学校五点半放学,江颂到家是六点四十。
从她家到学校,快的话,也至少要骑四十分钟。
学校在她初三那年搬到了新城区,而她家还在老城区,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穿越半座城,从破落的老城,到热闹的新城,再从霓虹灯闪烁的新城,回到路灯时好时坏的老城。
跨越半座城,也像在跨越一个时代。
而老城区的居民是被时代遗忘的人。
那一片都称不上是小区,更像是拥有楼房的临海渔村,江颂家住在最外围的那栋楼,靠近马路,马路对面就是海。
白天还有些热,等到太阳落下去,空气里就带着点凉意了,海风吹过来,夹着咸湿,海浪拍着礁石,发出巨大声响。
江颂把车锁进楼道里,数着阶梯往上爬。
一,二,三,四……三十一,三十……
左脚刚踏上第三十二个阶梯,距她一米远的那扇门就发出砰的一声,震的她肩膀抖了抖。
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听起来像什么东西砸到了门上。
江颂的手抓着书包垂下来的带子,停顿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完成了最后一步。
三十二。
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沉默地开门。
发出巨大声响的那扇门,是她家。
门一打开就看见躺在鞋架旁的篮球,架子顶上的鞋也掉了两只下来。
江颂望向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脚搭在矮桌上的人,面无表情地说:“把你的球放好,掉下来的鞋也收拾好。”
江天豪充耳不闻,一头埋在手里的mp4上。
江颂见他不动,又喊了一句:“江天豪,把你的东西收拾好。”
“……”
“江天豪。”
江天豪一脚蹬在桌子上,矮桌被他蹬移了位,他一边蹬一边喊:“妈!她烦死了!”
张文萍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上还拿着锅铲,二话不说就朝江颂说:“你帮弟弟收一下嘛,快点啊,马上爸爸回来吃饭了。”说完她又跑回厨房。
江颂站在那,看江天豪得意地冲她做鬼脸,抿了抿唇,听见有人上楼梯的声音,最后妥协地蹲了下去,把掉落的鞋放回原位,再把篮球放到鞋架旁的空地上。
收拾完她换了鞋,抬脚往房间走,刚走两步,身后传来钥匙开门声。
江华提着一只水桶回来了。
桶里的水摇摇晃晃,泼了些在地上,她听到水花落在地上的声音,但没回头,继续走。
在进房间的最后一步,被人叫住:“江颂,来把地上水擦了。”
江华边说边提着桶往卫生间走,路过江颂时,桶里的东西晃悠了两下,江颂侧眼看过去。
桶里放了冰,有两条鱼,一动不动,应该死了。
她把书包放回房间,看着家门口的那一滩水,还是拿了拖把过去把水拖干净了。
再怎么拒绝都没用,反正,最后都是她拖。
张文萍端着最后一盘菜走出来,看着拖完地的江颂:“爸爸回来了吗?”
刚问完江华就从卫生间出来了,“早上王婶让我给她带条银鲳,放卫生间里了,你等会给她送过去。”
张文萍惊怪一声:“她这么舍得,都买银鲳啦。”
“她家侄子明天来,估计是请人吃饭,好给她儿子安排个工作。”
张文萍给江华拉椅子,一边拉一边喊江天豪:“豪豪!别玩了,来吃饭了!”
然后转头对江颂说:“一会吃完饭你给王奶奶送去啊。”
江颂拿着拖把站在那,“妈,我高二了,作业很多。”
“哦呦好好好,你要写作业,我去送,我就是给你们当牛做马的命。”
江颂听完沉默了,看着张文萍捶腰的动作,还是改了口:“我写完作业去送吧。”
张文萍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要你了,我自己去,晚上妈妈去打麻将,你监督下弟弟啊。”
江颂只能点头。
她把拖把放回卫生间时看清了桶里那条鱼的全貌。
冰水隔绝了气味,没有腥味。
宽扁的身体,银白的鳞片,光从窗户那照进来,洒在桶里,照的鱼鳞泛出青色的光,还有些好看。
可惜鱼死了。
江颂没什么食欲,吃一点就饱了,江天豪一心惦念着他的mp4,吃饭和干仗一样,胡乱地把饭菜塞进肚子里,人又飞到沙发上去了,张文萍急着送完鱼去打麻将,也吃得快,饭桌上就剩江华一人。
他倒乐得清闲,一个人吃着小菜,还拿了瓶白酒出来,看上去心情不错。
可能是因为休渔期刚刚结束,收获颇丰。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海,吃的自然是海。
江华是渔民,常年出海,捞上来的海货运回来,张文萍拿去菜场卖,休渔期捕不了鱼,他就去工地上做做小工,张文萍则去夜市卖炒面。
按理说,日子这样过着,也不算差。
但这两人,一个是赌鬼,一个是酒鬼。
张文萍把她们三个人的碗洗了,临走前叮咛江颂:“等爸爸吃完你把碗洗了啊,其他的我洗完了,剩下的菜你也给蒙起来放冰箱去。”说完就急急忙忙地出门了。
江颂回了房间。
房间很小,床挨着墙,床脚那靠墙堆着两摞高高的书,从初中到现在的书都在那,她打算存多些再拿去卖,这样卖的钱更多。
窗户也在床挨着的那面墙上,没有窗帘,窗外是马路和海。
江颂经常祈祷,楼下的那盏路灯可以坏掉,这样光就照不进她的房间,她也就不会整晚睡不着,不会听见一些不想听见的声音。
比如拳打脚踢声,比如哭声。
偏偏整条马路的灯都坏过,只有那一盏,质量好的出奇,也亮的出奇,一直到早上六点才会熄灭。
于是透过那扇窗的光,陪她捱过许多难熬的黑夜,在海浪声中,枕着被泪水浇灌到发芽的枕头入睡,也在无数个清晨,被海上初升的太阳照醒。
每一次睁眼,都恍若隔世。
作业写完是晚上十点过,她转了转长时间低垂的脖子,眼睛干涩。
外面十分安静,江颂打开房门,漆黑一片,江天豪和江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一直到她洗完碗洗完澡,又洗完了换下来的衣服,都没有人回来。
这个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她感受不到家的感觉。
也或许是,只有她感受不到。
就像有时她觉得妈妈爱她,可妈妈只叫豪豪,叫她,从来都是江颂。
———
第二天到学校时班里人来了一大半了,闹哄哄的。
李迩没来。
一直到上午结束,他都没来。
但有关他的话题没少。
下课铃一打就见张啸翔和几个男生围一块儿,撅着屁股趴桌子上说话。
“我昨晚去网吧查了,他穿的那双就是AJ!好几千!”
“卧槽!这么有钱!”
“哎我昨天放学还看见他了,我爸说他坐那车是宝马!”
……
那个时候,几千块钱是笔巨款了,至少对江颂家来说是。
她不知道AJ是什么,但听他们的描述,应该是鞋。
李迩的一双鞋,抵她家几个月的收入。
那也是她第一次听见宝马这两个字。
她看着桌子上不知哪一届学生留下来的三八线,看着空的抽屉,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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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座椅,阶级观念第一次在她脑中浮现。
那条弯弯扭扭的线,此刻就是阶级的鸿沟。
她感觉到脸上的皮肤微微发麻,指尖有些痒,在书本的硬角那一下一下地抠着,心里空落落的。
那是一种自卑。
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人与人的差距能有多大。
她得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如果不是这间教室,李迩是她这辈子都遇不上的人。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那又怎么样呢江颂,没有如果的,至少现在,你们都在这间教室,他是你的同桌,仅此而已。
可她心里的滞空感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因为现实活生生地摆在那儿。
李迩是在下午第一节课快开始时来学校的,他不穿校服,也可能是没有,头发是半干半湿的状态,进门时抬手将额前的发往后撩,露出浓黑有型的眉,眉骨立体,显得整个人更加锋利冷冽,一件普通的黑T穿在他身上显得挺有范。
书包的两只肩带被他捏在手里,晃晃悠悠地提着,江颂甚至怀疑,那书包只是个摆设,里面根本没装东西,因为昨天一天,李迩都没拉开过拉链。
他坐下时江颂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清香,猜测他应该是刚洗完澡。
李迩的胳膊搭上桌面,手肘和她的相碰,那一瞬间像一把火烧向了江颂,从手肘蔓延全身,她像惊弓之鸟一样将手臂往回抽,动静大到让李迩侧目。
他清亮的眸子看了她一眼,像是自觉冒犯打扰了一般,和她说了一句不好意思,随后将手肘往里挪了挪,而在挪动时无意间发现了桌子上的线。
他盯着研究了一会儿,像第一次看见这张桌子一样,分析出这条线把桌面对半分了以后,抛给了江颂一个问题。
“这条线有什么用?”
江颂有些晃神,惊讶于他居然不知道这是“三八线”,而后想了想,也是,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人会拒绝他的靠近。
“这个是…三八线。”
李迩听了她的回答嗤笑一声,觉得挺新奇,“就是不能越过的意思呗。”
他的解释是对的,但是江颂无法点头,她不知道李迩会不会遵循这条线的规则,但她知道,李迩已经在心里认为这条线是她画的了,这种感觉有些奇怪,但她说不出奇怪在哪,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他误会。
可解释的话,她又说不出口。
万一他没有这样认为呢?
万一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呢?
直到老徐从前门进教室,走上讲台,李迩变换了姿势。
这个动作让江颂后悔了。
他搭在桌面的小臂渐渐抬起,手肘又往里收了点,从压在线上,到平行于肩膀,双手交合,十指交叉着叠在一起,拇指撑着下巴,而食指抵着鼻尖,双眼淡淡地看了一眼那条线,随后掀起眼皮,看向讲台。
江颂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第一次希望有人可以不守规则。
三八线是隔绝讨厌的人的。
他不是。
她以前总觉得,言多必失,少说话总不会错。
第一次,她讨厌自己的沉默。
她刚刚应该解释清楚这条线的来历的。
不为其他的,只为了,留下这个同桌。
至少,他是这个班里为数不多的,愿意主动和她说话的人。
她习惯被所有人孤立了,但不代表,她喜欢被人孤立。
身处群体环境中,孤身一人就是异类,是被群体排斥的一类,这样的人,会同样被其他群体所孤立,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所有人都会认为,你格格不入,你很难相处。
不明原因的老师也会认为,你是个不被同学喜欢的、不合群的同学。
你,是个坏孩子。
所以那节课下课,江颂被老徐叫去了办公室。
3. 大口蛇牙龙鰧鱼
江颂低着头,跟在老徐后面走,穿过两个班级的走廊,经历十几双眼睛的洗礼,踏入办公室的那一刻,反而像得到了救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老徐坐下来喝了口水,喝水时眼睛向上看了她一眼,隔着泛白光的镜片,带着探究的意味。
“江颂啊,和新同学相处的怎么样?”
江颂的手捏着拳头,缩在袖子里,指甲陷进手心的软肉,“……还好。”
老徐犀利的眼光又扫过来,“还好是什么意思啊?”
江颂的眼睛始终看着他桌上的黑笔,“……没怎么交流过。”
“你这样不行啊,你得跟同学多交流,不管是学习还是娱乐,不能一个人闷声干的嘛,你们历史上不是还学了,不能闭门造车呀。”
办公室里的一位老师去倒水时路过这边,看热闹似的笑了笑,边拧盖子边走。
江颂低着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老师知道你性格比较内向,不太爱说话,但是班级是个集体,你身处于这个集体环境中,肯定还是要以集体行动为主的,对不对?要多跟同学交流,多沟通沟通,你们上学期的体育老师还跟我说,说你们班有个孩子啊,干嘛都一个人,有时候测试都有点难搞,别人都两个两个的合作完成,她就一个人,也没人帮她,她也不主动找人。我一听就知道说的是你,老师有没有猜错?”
办公室里又进进出出了两三个学生,投来打量的眼光,江颂的脸上有些发烫,心尖像有蚂蚁在啃食。
如果她能胆大一点,她想说,老师,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爱说话,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你问我的这些问题,为什么不去问问其他人,问问他们,为什么孤立我。
但她是个胆小鬼,她只能点头。
老师,你说的对。
老徐一副看破所有事的表情:“老师们还是喜欢你的,觉得你文静,上课也听话,成绩也还不错,但是该动的时候还是得动,知道吧,多跟同学们玩玩,像新同学,多跟他沟通交流,你现在是他的同桌,要让他感受到同学间的友爱,展示一下我们班级的氛围嘛。”
江颂脑子里浮现出李迩那张脸,又想起那条三八线。
老徐还在说:“但是他上课干别的事你别被带跑啊,你还是要听课的,他听不听无所谓,他跟你们不一样。”
上课铃响了。
老徐也说累了,又喝了口茶,垂着眼对她摆摆手,“你先回去上课吧,老师说的话你要记住,听到没有?”
“知道了。”
回教室的路上,江颂一直在想那句话。
他跟你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为什么李迩听不听课都无所谓,他不是学生吗,不听课,怎么考上大学啊。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路,一直到走回教室,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李迩也真的像老徐说的那样,不听课。
他终于拉开了书包的拉链,但不是拿书。
他从里面掏出来一个纸盒,看着像是玩具,又倒出来一堆小零件,其中一个块头大点,应该是好几个拼在一起了,李迩拿起那一个,在手中翻转了一圈,然后在零件中找合适的那个,拼上去,再找下一个。
江颂看的有些愣。
所以,他的书包里,就带了这个?
零件很多,散在桌子上,李迩翻找时会把它们打乱,其中一个被他的手背打飞出去,越过了三八线,飞到了江颂手边。
他看了一眼,伸手过来拿,小拇指的关节蹭到了江颂的手背,她瑟缩一下,有些痒。
“不好意思。”
又是不好意思。
下午才过一半,他已经对她说了两句不好意思了。
她看着李迩低垂的睫毛,没说什么。
课上到一半,手边递过来一张粉色便利贴,李迩侧头看向身边的女孩,她坐的端正,眼睛晶亮,认真地看着黑板,一副认真听课的模样,仿佛这张便利贴不是她递来的。
他拿起便利贴看上面的内容:
那条线不是我画的,你不用管的。
字迹娟秀,和它的主人一样。
江颂表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余光却始终瞥着李迩的一举一动,她看见他在书包里翻找了一下但无所获,然后自己放在书旁的笔就被人拿走了。
所以,他不仅没带书,连笔都没有……
那张便利贴被夹在笔盖上的夹子里递了回来,在她的那排字下,多了三排潇洒潦草的字:
好好听课,
小同学,
不要和同桌传小纸条。
江颂的脸唰一下就红了。
李迩递完便利贴身子往后靠,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似乎在观察着她的反应,直到看见女孩红透的耳尖和泛着粉红的侧脸,才满意地笑了起来,笑声很短也很轻,从鼻息里钻出来,但江颂听见了。
她的脸更烫了。
这人…怎么这样……
李迩这个人,迟到且早退。
最后一节课上课前就拿着书包走了,走时全班都对他看着,而他做了一个举动,把全班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江颂身上。
他在起身后轻拍了一下江颂的肩膀,和她说了句拜拜。
江颂那一刻全身都是僵的,她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友好,和善。
可偏偏是当着全班的面做的一个动作。
意味着,她会成为众矢之的。
虽然她本来就是。
“还挺会勾搭人的。”
这句话是丁薇说的。
她是公认的班花,甚至校花,长得漂亮,家境也好,所有人都捧着她。
她也是第一个孤立江颂的人。
江颂的上一个同桌,是她。
她们初中就同班,初一时关系十分要好,初二逐渐冷淡,初三降到了冰点。
江颂不明白,到底是哪出了问题,会让她突然讨厌自己,针对自己,孤立自己。
张啸翔嘴比较贱,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句:“喔哟,关系突飞猛进啊。”
周围男生立马懂了这话里的深意,发出刺耳的爆笑声。
江颂的脸再次红了起来。
这一次,是尴尬的。
这样的人总是存在于每个人身边,说一些令人陷入尴尬的话,收获一些笑声,就自以为幽默和智慧,全然不顾别人的处境。
像只讨厌的蛀虫。
———
第二天李迩依然迟到,上午第二节课才来教室,更甚的是,他今天直接没带书包了,是抱着篮球来的,穿一件白色帽衫,手上提着一个纸袋,他坐下时江颂看见纸袋里装着衣服。
“江…颂?”
他略带着疑问叫她名字,她有些奇怪地转头。
像是确认了自己没有叫错,又喊了一遍。
“江颂,老师来了叫我。”
声音带点鼻音,眼睛也带着困意,说完就趴到臂弯里睡了过去。
江颂有些懵,因为还剩两分钟就上课了,老师马上就来了,但她还是点头了,即使李迩已经闭上了眼睛。
等老师进了前门,她轻声叫他:“李迩。”
这是她第一次念他名字。
然而李迩毫无反应。
她又喊了一声,他还是沉沉地睡着。
老师已经走上讲台了,江颂伸手戳了戳李迩肩膀,他终于有了动作。
———原本朝向窗户的脸,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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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防地暴露在她眼前。
眼睛还是闭着,原本的双眼皮上因为困倦多了道褶,脸颊上印出了衣服的褶皱痕迹,耳朵也因压力而泛着红。
这张脸挑不出半点瑕疵,皮肤也好的出奇。
江颂觉得他可以去当明星。
她出神了几秒,突然想起自己要干什么,又伸手去推了他一下。
根本喊不醒。
也或许是他根本不想醒。
江颂泄了气。
还老师来了叫他,他又不怕老师,叫也叫不醒。
直到那节课的下课铃响起,李迩才皱着眉从睡梦中醒过来。
他一整节课都保持着面朝江颂的姿势,迷茫地睁开眼,似乎一时之间还不太能适应强光,右手的手心捂上眼睛,强撑着抬起了头,而后用手揉了揉眉心,身体往后靠到椅子上,放空了一会儿,才撂了一个眼神到江颂身上。
沙哑的声音从江颂侧后方传来,像被海浪冲刷过的沙粒。
“小同学,你真不够意思,不是让你叫我吗。”
他还倒打一耙了。
江颂停下手中的笔,轻声说:“我叫了。”
班级里有点吵,笑声聊天声夹杂在一块儿,她的声音显得空远又渺小。
李迩像是没听见一样,突然靠近过来,左肩碰上她的肩膀,手也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什么?”
江颂被他的动作吓到结巴:“我…我说…我叫了…”
李迩的脸就在她旁边,全世界的声音都在此时消失不见,只剩他的。
他轻笑,笑声像一根羽毛一样撩拨着江颂的心。
“你就是用这个声音叫的?”
“……”
“你不适合叫人起床,适合讲睡前故事。”
李迩看着眼前头快低到桌子上的人,决定不逗她了,他退回去:“下次叫不醒我,就直接推我一把,实在不行,打也行。”
江颂低低地说了声:“我推了……”
“你力气太轻了,推的力气跟按摩没两样。”
所以他当时就是有意识的,知道她在推他,就是不醒。
李迩说完这句话就拿着纸袋和篮球离开了,没再回来。
再见到他是在中午,江颂随着人潮一起去食堂。
因为家的距离实在有些远,来回一趟,一中午的时间就没了,所以她中午都在学校食堂吃。
去食堂会路过篮球场,李迩在里面。
中午十二点的阳光有些晒,阳光透过发丝,热意爬上头皮,有些痒。
江颂眯着眼睛看过去,和站在篮球场外的所有人一样。
李迩换了身衣服,穿一套黑白色的球衣,上衣背后有他的名字,名字下方是大大的“12”。
其他人的球衣都是蓝黄色,所以他在其中十分显眼。
他额前的发被汗湿,皮肤有些红,胳膊的肌肉线条明显,小臂因充血而青筋凸起,荷尔蒙爆棚。
和他打球的是别的班的男生,江颂不认识,他们看起来关系不错,配合也很默契。
李迩能很快交到朋友这件事她一点也不意外,他身上有一种游刃有余的自信,有比任何同龄男生都强的少年意气,所以在收获朋友的同时,李迩还收获了无数少女芳心。
当然大多数是因为他那张脸。
在李迩投出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后,篮球场围栏外的一众女生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他的名字被一个个甜腻嗓音念出,有人打听他是哪个班的。
于是在吃完午饭,回到教室,江颂看见桌上多了一个粉色信封。
信封上工整地写着“李迩收”三个字,其中李迩的名字是用彩色笔勾勒过的。
用来封口的爱心贴纸昭示着少女的绵绵情思。
4. 深海长鳍小丑鱼
九月里天气变化无常,时常是白天大太阳,晚上落小雨,温差也大。
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一阵急雨,江颂被那雨淋的透湿,到家楼下时衣服头发全在滴水,一阵风吹过来,冷的她打了个寒颤。
但家里比外面更冷。
她走到家门口时就听见里面的动静,男人的骂声和女人的哭叫声传出来,还有砸东西的声音,江颂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钥匙已经插进了门锁,但转不动。
她拔出来,手停在空中,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无力地垂下去,刘海上的水珠滴在眼皮上,她伸手抹去,转身坐到楼梯上。
江颂把书包拉链拉开,检查书有没有湿,她把湿了的作业摊开,放在台阶上,一个台阶放一本,做完这些,又坐回到最上层,胳膊抱住膝盖,寻求一丝温暖。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咔嗒一声,门被推开。
江华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出来时还被坐在地上的江颂吓了一跳,瞪着眼睛冲她骂:“跟你妈一样的贱种。”
江颂脑袋有些昏沉,江华路过她时,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臭味儿,他走路也摇摇晃晃,一脚踩在了她晾在地上的作业本上。
江颂拖着沉重的手脚进屋,屋内一片狼藉,板凳翻倒在地,酒瓶的碎片溅的到处都是。
张文萍躺在地上,半边脸肿起来,眼角还有淤血,胳膊和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她发出痛苦且微弱的呻吟声。
江颂眼眶红了,把书包丢在地上,走到张文萍身边去扶她起来,“妈,我们去医院。”
张文萍一边疼的龇牙,一边推阻江颂的手,“去什么医院啊,嘶…还嫌不够丢人啊,去把我床头的红药水拿来。”
江颂把她扶到沙发上靠着,又去房间里拿红药水,张文萍想接过来,被她躲过去了。
“我帮你。”
张文萍叹口气,“淋雨回来的?马上赶紧去洗个澡,别感冒了。”
江颂往她脸上涂药水,下手很轻,张文萍没太感觉到痛,“还是女儿好啊。”
江颂低头,将棉棒塞进瓶口,轻声说:“妈,你跟他…离婚吧。”
张文萍皱眉斜她一眼,“你想让你爸给你换个新妈是不是?”
江颂突然大声:“不是!”
可她看见张文萍脸上的伤,又实在不忍心语气过重,“他总打你,为什么不离婚?”
“男人打老婆不是正常的吗,夫妻俩,哪有不吵架的。”
江颂想说这不正常,不管是什么身份,打人都不正常,也不应该。
张文萍把她往旁边推:“行了我自己来,你去洗澡,淋的像个落水鬼。”
江颂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小时候看见江华和张文萍吵架打架,她会害怕,会哭,会挡在妈妈身前,求爸爸别打了。
结果就是,自己被连带着一块儿打,而妈妈为了护住她,被打的更凶了。
江天豪出生以后,江华的脾气好过一段时间,可能是终于生出了儿子,心里顺畅了。
但是也没好多久。
江天豪两岁那年,江华的旧脾气又发作了。
江颂会把江天豪护在怀里,分明她那时也才六岁。
十岁以后,江华再打张文萍,她不会再扑到张文萍前面了,而是在江华打完出门后,求张文萍跟他离婚。
可求了七年,没用。
———
第二天是周六,万幸是周六。
江颂昨夜一晚上没休息好,半夜发起了烧,热醒好几次,喉咙干疼,四肢无力。
六月中旬外婆病了,自那以后,张文萍和两个舅妈就得轮番去乡下照顾她,周末轮到张文萍,去菜市场看摊的担子就落到了江颂身上。
摆摊的菜市场在市里面,偏中心那块儿,毕竟海鲜这种东西,只有有钱人会买。
她到菜市场是六点一刻,江华把今天现捕的海货都运来了,一只只皮皮虾在白色泡沫盒里挤着,增氧泵把空气压进水里,冒出细密的泡,颜色各异的海鱼放在碎冰上,江颂其实有点怕这类色彩鲜艳的海产品,长得太吓人了,青绿的,橙红的,一个个像中毒了一样,她不理解这世界上居然有人喜欢吃它们。
江华坐在矮凳上抽烟,烟灰掸了一地,地上还有两支烟头,混着灰色水污,江颂觉得身上粘腻的慌,鼻息里又钻进鱼腥和肉臭,她胃里有些翻涌。
江华见她来了,起身把位子让给她,手往右边一只水桶那指了一下,“那一桶有人订的,钱给过了,估计八点来拿,姓黄,你到时候直接给他就行了。”
江颂点点头,往那儿看一眼,桶里不知道有几只梭子蟹。
“这一袋也是他的,别拿漏了。”
江颂看见水里的一网兜香螺和皮皮虾,再点点头。
江华走了。
她走到摊位里面,把江华坐的矮凳往里收收,跨过地上的烟灰,坐到塑料凳上,从口袋里拿出张文萍临走前给她煮的一颗水煮蛋,蛋已经冷了,吃着有点噎,她嚼的慢,又从另一边口袋里拿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单词本,一边吃一边背单词。
八点过十分钟,江华说的人来了,穿一身黑西装,年纪四十上下。
江颂觉得这人挺奇怪的,来买个菜还穿西装干嘛?
“是来拿预订的海鲜吗?”
男人看着挺和善,冲她笑笑,“是,姓黄。”
江颂起身,“这桶里和网兜里都是,您看看。”
“没事,我相信江师傅给挑的品质。”
江颂解网兜的手一顿,“那…那我给您装起来。”
蟹脚已经捆好了,装起来不费劲,江颂把三大袋东西递给他,男人接过,“谢谢啊小姑娘。”
江颂摇摇头:“没事。”
男人走时她还盯着他的背影看。
好像,有点眼熟。
将近九点市场里就吵起来了,这会儿人流量最大,顾客最多,江颂忙着装鱼抓虾,屁股没挨过板凳,本身就发着烧,这会儿背上发虚汗,整个人都有点晕,还有点喘不上气。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空隙,她坐下来,手肘撑在膝盖上,头低着,大口的喘着气,偏这一口气始终堵在胸腔,半天上不来。
正难受的时候,一道声音传来。
“江颂?”
江颂抬头,看见少年清俊的脸,风把她刘海吹乱,她抬手去理,然后再抬眼,“齐…书越…”
齐书越是她们班的班长,成绩好,长得也好,学校光荣榜前十名的常客,听说家庭条件也不错。
显而易见,这样的人,不会跟她有什么交集的。
她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句。
“你来给家里人帮忙吗?”
齐书越的声音混着叫卖声传进她耳里,她这时无端想起另一个人的声音,还暗自将两人做了对比:
李迩声音偏冷,有点不易近人,齐书越声音则温润些,像他这个人一样,温和有礼。
但两人声音都挺好听的。
声音好听的人,说出来的话也是好听的。
就像别的同学说她是卖鱼的,而他说,给家里人“帮忙”。
好像前者说的也没错,只是直白些,但后者就是听着更悦耳。
江颂点点头,“你来…买菜吗?”
齐书越笑笑,“对,来帮我妈买菜。”
江颂又是点头。
气氛有点尴尬,因为客套的话已经说完了,她确实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毕竟两人实在不熟,齐书越会喊住她都是意料之外了,按理说,他应该直接路过的。
“今天生意好吗?”齐书越主动开口。
“还可以……”
“你是不是感冒了?”
江颂条件反射地咳了一声,好像,嗓子确实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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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
“…好像有点。”
“你吃早饭了吗?”
江颂心里突然有点抗拒回答了,齐书越的问题…实在有点多。
她其实不擅长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更不擅长和异□□流,和男生面对面说话时她会觉得不自在,倒不是因为自己害羞,她把这归因于父亲在家庭情感中的缺失。
父母是启蒙老师,父亲是她接触的第一个也是相处最久的异性,因为和江华没有良好的亲子关系,导致她对异性有点避而远之。
“江颂?”
齐书越见她有些跑神,又喊她一句。
“啊?哦,吃过了。”
“你……”
她看见齐书越的眼神往她身后某处飘了下,然后忽然改了口:“时间不早了,我先去买菜了,学校见。”
“好……”
江颂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长叹口气。
终于走了,她和他说话时身体都是紧绷的。
然而放松了还没两分钟,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呦,江颂?”
江颂还没来得及在脑中反应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就已经下意识地回头了。
“真是你啊。”
又是张啸翔。
他嘴里嚼着口香糖,脸上是明晃晃的嘲笑,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混混模样,晃着步子绕到摊位前,高壮的身体投下的阴影把江颂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她挺怕他的,因为张啸翔这样的人,连老师都治不了。
张啸翔指着摊子,手划拉半圈,“卖鱼呢?这都是些啥啊,你给我介绍介绍呗。”
江颂手捏成拳,垂在身侧,不吭声。
张啸翔嘴里的口香糖吹起个泡,鼓到一半炸开了,小小的一声,但江颂听见了。
“你哑巴啊,介绍一下啊。”
她垂着眼,盯着带鱼银白的皮,“海鱼,螃蟹,海螺,虾。”
张啸翔听完这回答来脾气了,他眉毛拧起来,指着江颂,声调拔高:“老子不认识还是怎么着?让你介绍下名字!”
他声音挺大,又粗犷,周围人看过来,隔壁摊位的叔叔婶婶都认得江颂,见张啸翔不像善茬,出来维护两句:“小伙子你干嘛哎,你不要欺负小姑娘嘛。”
张啸翔很不要脸地回:“这我同学,我照顾照顾她家生意。”
转头又对江颂说:“江颂,都是同学,介绍介绍呗。”
江颂还是保持沉默。
张啸翔不耐烦了,伸手来推她,“你他妈聋子还是哑巴!”
但没推着,毕竟隔着一个海鲜摊,江颂往后退一步他就够不着了。
这一举动也彻底惹恼了张啸翔,他撸着袖子就要来收拾江颂,期间砸了一个水池里捞虾的网兜。
江颂被他吓到,又往后退两步,腰抵上身后的摊子,退无可退。
就在张啸翔即将走进摊位里面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他被人从后面踹了一脚,帽子被人揪住往后拉。
男人凶狠的声音传来:“小狗日的!老子让你跟着!跑什么!”
江颂看过去,这人她见过,高一家长会的时候,是张啸翔他爸。
她那时候还感慨了一句,都说女孩像爸,男孩像妈,可这张啸翔和他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从身材到模样再到神态,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现在看来,性格也是。
张啸翔表情有些痛苦狰狞,看来那一脚踹的不轻。
“爸!我就瞎逛逛!”
“老子让你逛了!”
“我错了我错了!”
张啸翔被他爸扯着走,走之前还不忘对江颂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然后又被他爸踹一脚:“老子他妈的在哪等你啊?你狗日的想上天是不是!”
“我没说你!”
江颂看着两人背影,撇了撇嘴。
这样的人,也会有怕的人啊。
5. 蓝绿光鳃雀鲷鱼
新的一周,班里多了新的乐子,江颂从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发现的。
开始她只知道张啸翔那几个男生在传阅什么东西,一边传一边发出让人反感的笑声,笑完还不忘念出纸上的内容。
“卧槽这句哈哈哈!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呕哈哈!”
直到那东西传到她前排人的手里,她知道是什么了。
情书。
上周五放在李迩桌上的那封。
放学时李迩还在篮球场,江颂不知道他有没有再回教室。
现在看来,是没有。
前桌看的正兴奋,一时忘了身后坐的是谁,咧着笑转过头,递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手尴尬地停滞在空中。
江颂略带几分力气地拿过那张粉色信纸,没说话,沉默地把信纸压到自己书里。
张啸翔看不惯了,又想起周六他在菜市场丢的脸,新仇旧恨一块儿挤上来,他带着戾气走向江颂,骂了句脏话,“你当你妈的好人呢?”
江颂的胳膊被抓住,他力气极大,江颂根本不是对手,整个人被拽着胳膊往后拉,身子往后倾,摔在地上,尾椎骨生疼。
桌上的书被拿起,张啸翔把信纸抽出来,然后用力将书扔在地上,书在地上摩擦一米远,落在离后门不远的位置。
有人嘲笑,有人皱眉。
齐书越坐在第三排,看着一切,然后站起身。
同桌问他:“你干嘛?”
“找老师。”
人刚走到前门口,突然跑进来一人,边跑边喊:“李迩来了!”
下一秒李迩出现在所有人视线里。
除了江颂。
她才刚刚爬起来,没有空暇去看。
齐书越定在前门门口,李迩没打算从这进。
他戴着耳机,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像有感应的,在路过前门时侧头,掀起眼皮看了齐书越一眼,然后继续打字。
走到后门,字也打完了,在踏入教室的前一秒,他把手机滑进裤子口袋,摘下耳机,白色耳机线在手里绕了绕。
江颂这才看见他。
李迩今天的打扮终于带了点学生气,穿一件灰白配色棒球服,脑侧有一绺发翘起来。
他手里的耳机线还在绕。
走了两步,停住,蹲下,捡起了地上那本书,翻开第一页,看见上面的两个小字:
江颂。
他拿着书略过张啸翔,走向自己的座位,眼睛看着江颂,又看见她衣服的侧腰,微微皱了皱眉,刘海遮挡着,没人看见。
江颂这时下意识地指了下张啸翔手里的信纸:“那个……”
他侧头,看见张啸翔手中的粉红,没多说,伸手拿走那张纸,看都没看,直接夹进江颂书里,一起递给她。
李迩把书包丢在桌上,拉出椅子坐下,一切完毕,才偏头,看了一眼江颂后背,然后将视线撂到张啸翔身上。
后排人都看得见那眼神。
他头微微仰,脸侧着,逆着光的眼瞳呈深色,眼睛也向上看,分明是坐着的,却莫名透出上位者的气势,眼神漠然,像冬日缭绕着寒雾的渊。
冰封千里,深不见底。
那一眼甚至不像在看一个人,而是看一个无用的物品,不带一丝情绪,但你看得出眼神里的鄙夷。
张啸翔当然看出来了,也当然火气直冒。
“你看……”
“老师来了。”
齐书越出声。
张啸翔即将喷发的火被堵回去。
李迩终于缠好手里的耳机线,然后塞进包里。
江颂把信纸拿出来,避着老师的眼神从桌下递给李迩,“这个是…你的。”
李迩微微挑眉,接过来,光明正大地拿到桌上看,江颂心虚地看了老师两眼。
那封信不长,但李迩看得挺认真,像是一字一句地读完的,江颂余光瞥见他沿着信纸的折痕将它折成小方块,放进书包的隔层里。
做完这些,李迩又拿出了手机,手腕搁在桌沿,和班里其他人拿的书形成鲜明对比。
江颂睫毛颤了颤,像只受惊的蝴蝶。
天知道,明明是他在玩手机,为什么害怕的是自己。
她也趁机看清了李迩的手机样式。
她没见过的那种。
江颂没有手机,江华和张文萍的手机是常见的老年机,小且厚,跟李迩的不一样。
李迩的手机屏幕大很多,只最下方有一个圆形的按键。
他的手机一直摆在桌面上,不时地拿起来拨弄几下,偶尔还露出一丝笑,江颂敢肯定,老师一定看见他玩手机了,但老师没管。
为什么?
之前张啸翔也偷玩过一次,被当场抓获叫家长了。
看见李迩玩手机的当然不止江颂和老师。
“老师!”
张啸翔大声喊,声音在朗朗读书声里脱颖而出,硬是叫停了一个班的人。
讲台上的小老头隔着厚厚的镜片看过来,手扶着眼镜腿,眉毛打结在一块儿。
“李迩违反校规,他在玩手机。”
江颂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事件主人公却云淡风轻,甚至毫无波动,张啸翔喊出那句话时他手里还拿着手机,在全班都看向他时还淡定地打着字,直到打完,才抬起头,看了张啸翔第二眼。
如果说第一眼是冰封,那第二眼,就是捕杀。
李迩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眼里却没笑意,江颂离得最近,看得最真切。
她想起曾经在小卖部的电视里看过的《动物世界》,饥饿数日的狼群游荡在冰雪之上,狼群首领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猎物,准备展开捕杀。
它们敏锐矫健,速度极快,群起而攻,厚厚的雪地因它们的奔跑追逐而泛起白雾,在几小时的追赶下,头狼咬住猎物的后腿,鲜血染红它们的脸鼻和下巴,猎物倒地,狼群胜利。
江颂记得最后一个镜头,狼王站在猎物的尸体旁,灰白的皮毛浸着大片的红,浅色琥珀般的瞳孔长久地眺望,望着萧瑟天地中,它们夺取的勋章。
那眼神是野性的,冷冽,凶残,嗜血。
是了。
就是这个眼神。
她承认,她也有点害怕了。
李迩的手机捏在手里,手机一角有节奏地点着桌面,江颂心跳的频率比这快三倍。
讲台上响起三角尺拍打桌面的声音,快退休的小老头显然不打算多管,“我会给你们班主任说,继续早读!”
李迩轻蔑的笑声是在这时发出的。
读书声继续响起,李迩的声音也跟着传来。
“他叫什么?”
江颂眼睫轻颤,唇微微张开。
坏人应该有人治。
对吧?
所以她回答:“张啸翔。”
还像担心李迩没听清楚一样,在纸上写下了“张啸翔”三个字。
她觉得,李迩能治他。
“背上灰拍拍。”
话题转变太快,江颂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
然后突然想起早读前发生了什么。
她被张啸翔拽了一下,然后,摔地上了。
她的脸瞬间发烫,头皮发麻,窘迫到脸红。
李迩像联想到什么,侧头问她:“他干的?”
还没等江颂回答,又问:“为了那张纸?”
江颂僵硬地点点头,手不断在背后拍打,想掸去背上的灰。
拍了很久,直到下课铃响起,她觉得应该拍干净了。
老师走了,李迩起身,跨出座位的那一刻,拍了两下江颂后肩,“还有点。”
江颂全身绷紧,下意识伸手去摸,指尖碰上李迩收回到一半的手心。
“没了。”
她脊背绷直,手捏成拳收回,指尖的触感还在,眼神放空地望着前方,却无意对上齐书越回望的眼睛。
只两秒,她就低下头去。
第二节是老徐的课,下课时他喊住张啸翔,让他去办公室一趟,不过五六分钟就回来了,带着话回来的。
张啸翔倚在后门边,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李迩,老徐喊你。”
李迩去了。
张啸翔望着他的背影,吐一口唾沫,“老子以为有多叼呢,拽毛啊。”
江颂没有闲心替李迩担忧,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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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下一秒张啸翔就转过头来对着她:“你等着。”
江颂全身的血液凉个彻底。
张啸翔这样说,就一定会报复她的。
上一个被他报复的人,已经转学了。
住了两个月的院后转走的。
张啸翔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间教室,是因为他爸给学校送了不少钱。
江颂清楚,他爸还能再给学校送十次那么多的钱,但她没有转学的退路。
她看着李迩的书包,心里默默祈祷。
虔诚的唯物主义者,第一次渴求神的存在。
但李迩没再回来。
一直到晚上放学,他都没再出现过。
他的书包还摆在桌面上,江颂剩下的一整天都在对着书包走神。
最后一节课临近下课时,她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决定拿起桌上那只黑色书包。
放学时她溜得很快,趁着人潮拥挤钻进人群里,占着身材娇小的优势,没被张啸翔找到。
她在心里咬着一句话:不能落单。
千万不能落单。
可无力感从脚底升起,蹬着自行车的腿也开始发软。
她怎么可能不落单。
她是被全世界孤立的人。
自行车行驶在沿海公路上,天边色彩明艳,落日悬在海上,像粒饱满圆润的橙子,而橙子汁水被压榨,淌进海里,将蔚蓝海水染个彻底,水面上泛着橙黄的光,海风徐徐,波光闪烁。
骑到家楼下已经天黑,路灯把她影子拉得长,江颂刚锁完车就在楼道里碰见家隔壁的杨姨。
她礼貌地问好:“杨姨好。”
杨姨看见她,情绪十分激动,“江颂!快快快!去找你妈!”
江颂被往马路上推,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怎…怎么了?”
“哎呦!你弟弟离家出走,快去帮你妈一块儿找他去!”
江颂刚被推到路灯下,张文萍就出现在路拐角处了。
张文萍喊她:“江颂!回来的正好,跟我一块儿去找你弟!”
“发生什么事了?”
“他找你爸要钱,你爸不给,还打了他一巴掌,他一气之下跑走了,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找遍了都找不到!”
“他同学家找了吗?”
张文萍喘着气:“给他同桌妈妈打电话了,还没接。”
话音刚落,手机响了。
张文萍急急忙忙接通,“宇轩妈妈?哎对对,是我!”
“……”
“跟你家宇轩一起的?”
“……”
“南盛广场是吧?好好,我马上就来!”
江颂微微皱眉。
南盛广场在市中心那块儿,是榕城最大的商业圈,离她学校不远。
江天豪不是没钱吗,怎么还去那儿?
张文萍骑上电瓶车,江颂喊住她:“妈!我跟你一起去!”
她把书包挂到自行车上,坐上了张文萍的后座。
电瓶车要比自行车快不少,二十五分钟就到了。
江天豪同桌的家长比她们到的早,对方妈妈也是一脸着急相。
南盛广场挺大,娱乐场所密集,人流也多,找人实属不易。
“天豪妈妈,这样,我们分头找,我找南面,你们找东面和西面,电话联系啊。”
张文萍连声答应,转头对江颂说:“那你去东面,我去西面,找到了打电话给我噢!”
她边说边急着走,没给江颂回应的时间。
江颂欲言又止。
她根本…没手机啊…
但张文萍已经跑远了。
东面是条美食街,今天周一,但正处饭点,人也不少。
江颂觉得江天豪不太可能在这边,因为没一家店是他吃得起的,但来都来了,还是找找吧,万一在呢。
她跟着人流走,路过每一家店都探头看几眼,偶尔瞥见墙上的标价会不自觉地咂舌。
市中心的大排档价格都贵到离谱。
夜里有些凉,她还穿着校服,风吹过来有点冷,脖子凉飕飕的。
她抱起胳膊,眼睛随意一瞥,然后,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6. 埃施迈尔蝎子鱼
上午突然消失的李迩,此刻,就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
他换了件黑色夹克,袖子上是大片涂鸦,人还在往前走,朝着她的方向走。
他在打电话,但注意力没在手机上,而是漫不经心地看每一家店。
江颂看着他,一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就定定地站在原地,任由风吹。
一个中年男人不小心撞了他的肩膀,应该是和他说了不好意思,他侧眼,手抬一下,示意没事。
下一秒,视线放回正在走的路上,正视前方,清冽的眼平淡地扫过来,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和江颂对上。
步伐放慢,再慢,停住。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两米。
凉风在吹,李迩额前的发被吹乱,露出点额头和眉毛,江颂看见他眉尾扬了扬。
他在走近。
距离只剩一米。
“不用你了,挂了。”
他对电话那头说了这句话,然后手插进外套兜里,垂眼看着她,眼里有笑意。
“小同桌,挺巧。”
江颂伸手将脸侧飞舞的发丝拢到耳后,眼神躲闪一下,“是挺…巧……”
旁边店里的服务员正端出一盘菜送到露天的桌子上,香味四溢,孜然味浓厚。
李迩朝那儿睨一眼,问她:“吃饭了吗?”
江颂摇摇头。
李迩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店,“吃吗?”
江颂还是摇头,“你吃吧,我得去找我弟弟。”
“在哪儿?”
后侧有两个嬉笑的小孩儿发出尖叫声,江颂没听清李迩说的话。
“你说什么?”
李迩凑近了些,“我说,你弟,在哪儿?”
江颂被他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不…不知道……”
李迩又笑了下,笑声短,“那你去哪找?”
江颂也不知道,她也不过是在漫无目的地瞎找。
“我…到处看看……”
“他走之前没跟你说?”
江颂撇撇嘴,“他…离家出走的。”
李迩伸出手朝她勾手指,动作像指使,语气却带着商量意味:“这样,我帮你找到他,作为报酬,你陪我吃顿饭。”
说完可能是觉得这话的意思太过地痞流氓了,又解释一句:“我没别的意思,我一个人吃不进饭,必须有人陪。”
江颂眼睛眨巴眨巴,觉得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李迩说什么?
他,吃饭,必须有人陪?
“可是…我真的得去找我弟弟,不然……”
不然,我爸妈会骂我的。
可惜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李迩推着走了。
“我真的会帮你找到你弟的。”
李迩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带着她往前走,江颂抿住唇,呼吸也忘了,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脚。
李迩带她走到露天餐桌旁,替她拉开椅子,按着她坐下,然后自己坐到了她对面。
桌上有菜单,用胶塑封着,透明的胶纸微微泛黄。
李迩用食指和中指将菜单移到她面前,手背上的筋因动作而凸起,青色脉络因皮肤白而显眼。
“想吃什么?”
江颂问他:“吃完就可以走吗?”
她还是着急去找江天豪。
李迩勾唇,笑容透着点坏,“我吃完才能走。”
江颂低头看了眼菜单上的价格,搭在腿上的手指蜷缩下,她把菜单推回去,“你吃吧。”
“没有想吃的?”
她头低着,李迩只看得见她柔顺的刘海和白净的鼻尖。
江颂紧紧攥着校服衣角,重重呼吸两下,才鼓起勇气说:“李迩,我…没带钱。”
她在用字间撒了小谎,不是没带钱,她是没有钱。
李迩被她逗笑,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括弧,卧蚕也隆起些,没回答她的话,毕竟这时候说什么都稍显不适。
说请她吃,显得像施舍,说自己吃,更不可能了。
“那你给我推荐点吧,我来榕城不久,不知道哪些是特色。”
这话就好听多了。
江颂抿着的唇松开,点点头,重新看向菜单。
服务员刚好忙完,走到他们桌旁,“两位吃点什么?”
李迩又拿出手机在打字,头都没抬,虚握着拳的手朝对面指了指:“她点。”
江颂这时打了个喷嚏,后颈起一片鸡皮疙瘩。
入夜气温有些凉,她感冒还没好完全,比一般人更畏寒。
李迩掀起眼睛看她一眼,正好听见她吸鼻子的声音。
他往店里面看,“里面还有位子吗?”
服务员回头看一眼,“不好意思啊,这会儿饭点,人多,没空的小桌了。”
“大桌呢?”
“大桌有,有个包厢是空的。”
李迩轻叩两下江颂面前的桌面,“换个地,去包厢。”
服务员迟疑了下,“包厢桌子挺大的,你们就两个人…要不……”
李迩当然知道服务员话里的意思,“补你们包厢费。”
江颂犹豫了会儿,“就坐这儿吧……”
李迩甩给她两个字,“我冷。”
“……”
店里温度确实高不少,坐在店里的人都穿着短袖,吃的面红耳赤。
包厢是圆桌,稀稀疏疏地摆了八把椅子,李迩让江颂先进,她坐了靠里的一个位子,李迩坐她右边,中间隔两个椅子,距离不疏远,也不至于太亲密。
进门前又有人喊服务员加菜,李迩便说他们先看,看好了再叫人。
江颂没忘李迩让她推荐特色菜,坐下就开始看菜单。
“李迩,你有忌口吗?”
她性子温吞,声音绵,但不软,清澈这个词形容声音好像不太对,但李迩觉得与她挺合衬。
“没。”
“其实…我也不太了解榕城的特色菜是什么,但是海边,特色…应该就是海鲜吧,最近开海,海鲜还挺多的,你可以试试。”
她从没在外面吃过饭,更没去过外地,她也不知道榕城有什么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菜,所以特色菜一道也答不上来,但海鲜她见得多,因为家里就是卖这个的。
李迩也不为难她,接过菜单,“那你给我推荐点海鲜吧。”
“那就…海蜇和鲅鱼吧,你可以试试鲅鱼馅的饺子。”
前年奶奶包过一次鲅鱼饺子,她觉得挺好吃的。
李迩点点头,在菜单上扫视一遍,然后叫了服务员。
他念,服务员记,江颂给他推荐的那两个他都点了,还额外点了几道,江颂是在他点到第五道菜时出声制止的。
“李…李迩,太多了,你吃不完的。”
李迩像是计谋得逞般:“所以得麻烦你帮我一起吃了。”
江颂这才看破,无奈地说:“两个人也吃不完的,太浪费了。”
李迩说听她的,退了一道。
他没忘自己答应了她什么,点完菜就拿出了手机。
“你弟叫什么?”
“江天豪。”
“几岁?身高?模样?穿什么衣服?”
他一连问好几个,江颂莫名被问的有些紧张,暗自掰着手指顺他的问题。
“十三岁,身高应该是…一米五八,微胖,戴个蓝框眼睛,穿的应该是…城东实验的校服。”
江颂说完,他也打完字了。
“叫人帮你去找了。”
江颂朝他点头,“谢谢你。”
之后的气氛就有些尴尬了。
江颂不擅和人说话,大多是李迩说,她回,但李迩也不是多话的人,他只是像突然想起什么,然后来找她求证那样。
例如他问:榕城哪儿的海最好看?城南是不是有座山?
前一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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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她回答不上来,在榕城待了十七年,她从未认真欣赏过海,别人眼里的风景,是她心中难逃的围墙。
后一个问题倒是能给他肯定回复,南边有座称不上山的山,因为不高,也不算城南了,那边是乡下,江颂奶奶家就住在那。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店里生意太好,菜上的慢,沉默的气氛把等待酿成煎熬,李迩偶尔看几眼手机,江颂无事可做。
她心里有个疑问,但犹豫几次都不敢开口,只能反复不断地偷偷用余光打量他,李迩瞥她一眼,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直接放下手机,正视她:“有话想说?”
江颂一瞬间有种被抓包的心虚。
她小心地问:“今天…老师有没有骂你?”
李迩靠在椅子上,轻笑一下,“为什么骂我?”
“因为…你…上课玩手机。”
“没。”
江颂不信,上课玩手机可是大过,老师不可能没骂他,一定是李迩爱面子不愿意告诉她。
算了,他一个男生,才转来班上,还是不要再问了,容易伤人自尊。
“好吧,那…你之后怎么没有回教室呀?”
“老徐说要玩手机回家玩去。”
江颂愣了一下,“你不是说他没骂你吗……”
李迩皱眉回想,“没骂啊。”
“刚刚这句…应该…就是骂你吧……”
李迩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右边小臂撑着桌子,头低着,背上下轻微起伏,笑弯了腰。
他一边笑一边看向江颂,“不是…你怎么这么好玩?”
江颂不解,嗫嚅一句:“笑什么啊……”
“逗你的,他什么也没说,我没回来是因为朋友叫我去打球,打完直接回家了。”
江颂低低噢一声,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
“那个,你的书包,我替你拿回去了,我怕放在教室不安全……”
李迩再次笑起来,他觉得江颂挺有幽默的天赋,属于幽默不自知那一类的,总是一本正经地说些逗人乐的话。
他书包里就一根耳机线,其他什么都没有,应该比教室任何东西都安全多了。
“谢谢你啊,下次别拿了,我包里是空的。”
江颂承认,李迩这个人从出现以来,一直在刷新她的认知,从迟到早退到上课玩手机再到上学带空书包。
“你…每天都带…空书包吗?”
李迩理所当然地点头。
“这有带的必要吗……”
他十分认同这句话,“有时间你可以帮我把这句话复述给学校门卫听,我第二天迟到就是因为他。”
江颂回想了下,李迩说的第二天应该是他来这个班的第二天,那天…他是下午来的。
他管这叫迟到吗?
可能习俗不同吧,她这边一般管这种叫旷半天课。
“学校门卫…怎么你了?”
“他说我是社会上的小混混,不带书包不穿校服,肯定不是一中的学生,让我离学校远点儿。”
江颂被他的话逗笑,这是这段日子以来,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心头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门卫其实不算乱说,她原本觉得李迩是温柔礼貌类型的,接触下来才发现他身上带点痞劲,外加穿着和长相,确实不像学生。
这个年龄的学生,尤其是男生,大多都处于尴尬的青春期,十个人里八个人都有痘痘、黑眼圈,剩下两个是个矮或胖,穿的衣服也基本是校服,打扮上不太讲究。
但李迩不是。
他好像,没有青春期的困扰。
皮肤和长相都无可挑剔,身材甚至称得上优越,他是天生的衣架子,篮球场那次她就看出来了,他穿再普通的球衣都比旁人好看许多,更别提他每天穿的衣服都跟精心搭配过似的。
这样想,学校女生会迅速喜欢上他也情有可原。
他这样的人,放哪儿都是焦点。
7. 珊瑚鹦嘴青衣鱼
菜上来后,江颂庆幸点菜时阻止了李迩,因为份量实在大,那盘饺子就够她们两吃了。
李迩笑的热出了汗,耳根通红,脖子也泛着粉,他脱了外套,只穿一件水泥灰的短袖。
李迩吃饭很斯文,餐桌礼仪上看得出教养,他夹菜时会换一双筷子,夹到什么就是什么,不会在盘里挑挑拣拣。
江颂那时候没有公筷的概念,从小没有人教她,她也没和别人一起在外面吃过饭,为数不多的聚餐只出现在过年,但她通常只有站在旁边吃的份,且亲戚也没有这个习惯。
但她学着李迩的样子,夹菜时也换一双筷子,放筷时还偷偷瞄几眼,看看李迩放在了哪里。
她只吃面前的饺子,小口咀嚼,吃的极慢,刻意避免去夹菜,怕自己在李迩面前露馅,也怕他看出自己的窘迫。
面前的桌子转动了一下,饺子被糖醋排骨取代。
江颂抬头看向李迩,他垂眸在喝汤,没往这边看。
江颂心里有些酸胀,喉咙发紧,像小时候含着热水吞胶囊时,胶囊外衣滑过喉咙,异物感久久难褪。
她确实一直想吃糖醋排骨,但排骨在李迩面前,她不好意思转桌。
李迩发现了。
第一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
李迩侧头看,女孩子正低头咀嚼着,脸颊鼓鼓的,皮肤白净,睫毛长而密,但不翘,眼尾的睫毛微微往下垂,一只手握着筷子,另一只手放在碗旁的桌面上,模样乖巧。
饭店外他对江颂说自己一个人吃不进饭,必须得有人陪,不是说辞,他真的没办法一个人吃饭。
这个坏习惯是从小养成的,罪魁祸首是他妈。
方女士认为让孩子独自吃饭会使其感到孤独与亲情的缺失,进而导致孩子对家庭丧失归属感。因此家里两代人轮班轮岗,谁有空谁来陪,坚决不冷落他的一日三餐,所以李迩十二岁前从没一个人吃过饭。
到了十二岁,方女士的培养理念又变了,认为男孩儿得独立,独立得先从自己吃饭开始。
独立的第一天,李迩逼着自己吃了一口饭。
独立的第二天,李迩勉为其难吃了两口饭。
独立的第三天,方女士看不下去了。
独立计划宣告结束,他至今未能解决一个人吃饭的难题。
遇见江颂前他正在给一块儿打篮球的兄弟打电话,约人出来吃饭,刚说好在哪碰面就看见江颂站在那,他脑中莫名联想出她吃饭的样子,又听见电话那头粗犷的声音,觉得跟兄弟吃饭好像也有点难以下咽了,于是他挂了那通电话。
现在看来,跟他想的一样,江颂吃饭,确实很下饭。
江颂吃完了碗里最后一口饺子,然后放下筷子,拿纸巾擦嘴。
“吃饱了?”
她点点头。
“刚好,找到你弟了。”
他们从进店到吃完花了一小时,其实人半小时前就找到了。
江天豪在一家地下游戏城里面,游戏城入口挺隐蔽,在南盛广场后街的巷子里,后街本来就少有人进,更别提那条巷子了,要是没有李迩,她跟张文萍估计找到天亮都找不到。
进了入口还得穿过一条走廊才真正进到游戏城里,里面灯光灰暗,游戏机旁站了三两男女,头发五颜六色,正在吞云吐雾。
女生穿着短裙,一截细腰露在外面,指甲亮晶晶的,看见江颂时还轻蔑地笑了两声,吐出一口烟,然后将视线移到李迩身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江颂心里有点害怕,她眼睛不敢看这些人,但又忍不住去偷瞄女生的打扮,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校服。她听见女生的笑声,第一时间就听出那笑声是对着自己的,因为嘲笑的意味和学校里的那些人如出一辙。
她注意到女生看李迩的眼神,于是悄悄抬眼打量李迩的神情,恰逢女生开口。
“来玩?”
李迩回:“找人。”
女生往前走一步,嗓音甜美,“找谁呀?我帮你找呗。”
江颂往后挪一步,躲到李迩身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迩声音里带点笑意,“找我弟,见过没?”
女生十分老手地回:“没见过和你差不多帅的小弟弟来这呀。”
“表弟,长得不像喽。”
女生朝李迩吹出一口烟,烟雾扩散,江颂伸手捂住鼻子。
“好像是有两个小孩,带你去找呀。”
女生转身的那一刻李迩脸上的笑立刻敛起,和刚才笑着说话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江颂,江颂还捂着口鼻,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正茫然的看着他。
“跟紧点。”
江颂听话地点头。
女生带着他们往里走,越往里烟雾越浓,李迩嫌弃地微微皱眉。
那些抽烟的人打量着他们两,有人吹了声口哨,江颂打心底感到不适。
女生带他们走到一扇门前,突然停住,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看向李迩,“加个Q?”
江颂没听懂这句话,她没手机,没用过智能手机,更别提电脑了。
那年企鹅还在流行,年轻人尤其喜欢互加企鹅号来方便联系,班上同学也会,他们还有群。
但这些,江颂都不知道。
李迩摊摊手:“上学呢,没手机。”
江颂看向他外套的口袋,甚至能描绘出口袋里手机的形状,她不知道李迩为什么撒谎。
女生似觉扫兴地撇撇嘴,侧身推开了那扇门。
“梁哥,有人找。”
江颂从李迩肩后微微探出头,朝里看去,屋里只六七个人,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墙边的江天豪,像个小瘪三,旁边还有个跟他穿一样校服的,应该就是他同桌。
两个人的校服都又脏又乱,江天豪脸侧还有点擦伤,看来被人打了一顿。
江天豪也看见她了,不知道是吓破胆子了还是脑子被人打坏了,破天荒地开口喊她姐,声音还带着哭腔。
女生微眯着眸子回头问李迩:“不是说是你弟吗?”
“我表妹的亲弟不是我弟?”
这会儿连江颂都成他表妹了。
被称作“梁哥”的人站起来,短寸,眉尾有道短短的浅色疤痕,身形高壮,一条大花臂,脖子上还戴着条金链子。
江颂害怕,但往边上踏了一步,没再躲在李迩身后。
江天豪肯定是跟这些人有过节才会被扣在这,而这些人看着就不好惹。李迩毕竟是因为帮她找人才来这的,她不能把他搅进来。
梁哥头往江天豪那儿歪一下:“找他两?”
“是。”
李迩惊讶地偏头,没想到江颂会开口。
平时看着挺胆小的人,现在居然敢站出来,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对方,背挺得直。
惊讶还没三秒,李迩看见她背在身后的一只手,紧紧握成拳,小幅度地在抖。
他想笑,但忍住了,往斜前方跨一步,又把江颂挡在了身后。
虽然刚才那声是江颂回的,但梁哥直接无视了她,而是对着李迩说话。
看吧,弱小到一定程度,人家都不屑于欺负了。
“带人走可以,钱拿来。”
江天豪还欠他钱?
江颂气不打一出来,连害怕都忘了,直接把李迩往旁边推一下,问:“他欠你多少钱?”
李迩单手插进口袋,干脆跟她并肩,不再掩着她。
梁哥视线挪到她身上,沉默了几秒,笑了一声。
“小妹妹,你回吧,老子不欺负女的,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有钱的。”
江颂看向江天豪:“你欠别人多少钱?”
江天豪哆哆嗦嗦地回:“四…四百…”
江颂倒吸一口凉气。
四百块钱。
够买奶奶一年的高血压药了。
他居然欠了四百块钱。
她连一本二十块钱的教材都不舍得买,他居然转头就欠了别人四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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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给你就能走了?”
梁哥阴测测地笑,“兔崽子,利息不会算是不是?”
李迩懒得再听废话,“直接说你要多少。”
“连本带利,八百。”
江天豪红着脸喊:“我们总共就借了四百!”
边上人一脚踹向他腿侧,“喊你妈个*啊。”
江颂看见江天豪被人踹,面色不改,甚至想叫好,最好踹断他一条腿,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借的时候给没跟你说?借多少,还两倍。”
江天豪还要说话,被李迩打断了。
“等着,我找家里人送钱来。”
他这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皱着,看得出不耐烦,江颂扯他袖子。
“我给我妈妈打电话。”
李迩没理她,拿出手机发短信。
那时候还没有移动支付,出门在外都用现金,他本来只打算出来吃个饭,没带太多钱,兜里只剩三百多了。
给他两带路的女生立马拔高声音:“你不是说你没手机吗!骗我的啊!”
李迩脸色冰冻,撂她一眼,“不愿意加你,不行?”
“你他妈……”
“闭嘴。”
梁哥开口,把女生的声音压下去。
李迩的短信是发给他的司机的,也是找到江天豪的人,他一直在附近守着,来的很快。
江颂看见他时愣了一下。
这不就是…上周六在她家摊位买海鲜的人吗……
欠的钱还完,梁哥也没为难他们,直接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刚出小巷,江天豪就抓住江颂衣服,他裤子上的鞋印还在,但整个人已经全然没有刚才的害怕了。
“等…等一下!”
江颂不明所以地看他,拧着眉把自己的衣服从他手里拽出来。
江天豪理直气壮:“你不许跟妈妈说我欠他们八百块钱。”
“为什么?”
“爸妈知道会打死我的!”
江颂气得想笑,“不该打吗?”
江天豪音调拔高:“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帮我瞒一下会死啊!”
他同桌比他有良心,知道这话不该说,还想拉他一下让他闭嘴。
江颂也在气头上,圆眼里满是怒气,瞪着他喊回去:“不是故意的你找人借四百块钱!不是故意的你还明知利息高的要命还去借!不是故意的你还怕我告诉爸妈!你知道四百块钱是什么概念吗!我就不该来找你!就应该让你在里面被人打死!”
李迩看着江颂的后脑勺,脑子里蹦出一句话:
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
江颂现在就像只被逼到咬人的兔子。
跟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小的和蚊子一样,气上头了也能大声骂出狠话。
挺好。
江天豪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还是江颂第一次对他发这么大脾气。
“你敢跟爸妈说的话,我就…我就跟他们说你在学校不学好,你早恋!”
他看着江颂瞪大的眼和倏然发白的脸,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对于造谣和威胁倒是信手拈来。
李迩不再站在一旁看热闹,他把怔在原地的江颂往后拉一下,走到她和江天豪的中间,然后抬腿,一脚踹上江天豪肚子,踹的极重,江天豪受惯性往后退,同桌一把托住他,但架不住他体重,两个人一块儿摔了个屁股蹲儿。
“学不会跟你姐好好说话是不是?”
“……”
“帮你还钱的是我,你现在,还欠我八百块钱。她不会跟你爸妈说这件事,我也拒收除你以外的任何人的钱。”
“……”
“意思就是,你自己,和你的小同桌,想办法把钱还给我,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以后还不完,直接翻倍。”
“……”
“也别想着偷鸡摸狗的勾当,我会比里面那些人打的更狠,你信不信?”
8. 深水樱桃仙子龙
气温一降,紧接着雨就来了,天被乌云笼罩,灰蒙蒙的,海也显得浑浊。
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周末作业最后一题的解答过程,四棱锥画的很规范,黑板上一整面的字母让人把数学幻视英语课。
江颂眼睛看着黑板,但思绪不在教室。
现在是上午第三节课,她身边的位子仍是空的。
李迩没来。
昨天发生的事还回荡在她脑海里,江天豪果然是欺软怕硬的人,李迩踹完他以后他就大气不敢出,只敢乖乖说好,甚至于江颂踹他一脚他都不敢还嘴。
对,她昨天踹了江天豪一脚。
李迩让她踹的。
江天豪倒在地上刚准备爬起来,被李迩喊住,让他躺回去,他听话照做。
李迩让江颂踹他一脚,她说算了,她想回家了。
李迩在背后喊她,他说的那句话江颂记了一晚上,到现在还在反复品味。
———“江颂,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会信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道理的,欺软怕硬才是人性常态,沉默只会让欺负你的人觉得你懦弱,反击才是结束的开端。”
江颂站在那,站了很久,江天豪也躺了很久,久到他觉得江颂可能根本没听懂这段话的时候,江颂回头了。
她跟江天豪对视,不出三秒,又跟李迩对视,很久,超过十秒。
李迩双手插在口袋里,头微微斜,眼眸微眯。
江颂掐着手心,转回身去,继续往前走,江天豪松了口气,他就知道江颂没这个胆子,他慢慢撑起身准备站起来。
李迩没说话,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看着她,像是笃定了她会回头一样。
在江天豪毫无防备甚至一无所知的状态下,江颂的步子调转了方向。
她回头了。
下一秒,一股重力踹向江天豪大腿,他痛的哀嚎出声。
这才是他今天肉、体上最痛的一次。
他姐踹的。
江颂站在那,呼吸久久难平。
她侧头看向李迩,而李迩唇角带笑,像是在告诉她:
你做的对。
你很棒。
下课铃响的瞬间,一记雷声在天边炸响,班里所有人都发出惊呼声,江颂平淡地转头看向窗外。
风把雨丝吹斜,尽数往窗上砸,噼啪作响,有下大的趋势。远处的海不为所动,海浪翻涌的方向不受风的影响。
江颂起身去走廊接水,刚下课,接水的队伍排的挺长。
她去了多久?
五分钟?
七分钟?
总之,上课铃响之前就回来了。
然后就看见,自己的桌上满是水,书也被打湿,板凳也难逃一难。
她这边都如此,更别说李迩的位子了。
雨下的比先前大多了,风愈吹愈烈,她站在桌边,雨水溅向她衣角,前桌把板凳往前拖了拖,跟她保持一定距离。
江颂捏着杯子,水温有点灼手,心尖透凉。
风迎着她正面吹,她看着从窗外飘进来的雨,不说话。
她走之前,窗户分明是关的。
又是一记响雷,震的人心颤。
和雷声一道来的,是李迩。
班里人噤声,期待这场恶作剧的走向。
江颂把杯子放到桌上,余光看见他,低声对他说了句“对不起”,然后沉默地关窗,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沉默地擦水。
前排有人露出“看吧我就知道”的眼神,有人怨骂一声“赌输了”。
有人偷笑。
有人心里落雨。
她没抬头看李迩的神情,但她知道,李迩在看她。
那一包纸巾只够擦干李迩的桌椅,她自己的还是湿的,她没纸了。
“干了…可以坐了。”
李迩没动,蹙眉看着面前低着头的人。
教室的寂静衬的雨声愈浓。
他递给她一包未拆封的纸,“你开的?”
江颂摇头。
“那你道什么歉。”
他说的声音不大不小,但教室里的所有人都能听见。
意思是,谁干的,谁来道歉。
江颂没回,只是低头擦水,弯腰擦椅子时背对着所有人,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落下一滴泪,滴在板凳上,像炸开的烟花。
李迩看见了。
老师走进教室,两人坐下,在所有人视线收回的那一刻,李迩偏过头,精准看向和他同一水平线上距离最远的人。
张啸翔。
那时张啸翔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对上李迩的眼神他也毫无忌惮,反而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李迩利落地收回视线,像是看了一个脏东西。
但这事儿没完。
雨还在下,玻璃上的水胡乱往下淌,像张哭花的脸。
江颂趴在桌上午休,李迩望着灰蒙的天地,琢磨着什么时候走。
四五个男生吵吵闹闹,从前面追到后面,张啸翔也在其中。
突然桌子被人猛踹一下发生偏移,噪音巨大,桌沿狠狠抵上江颂胸口,她从睡梦中惊醒,痛的低呼出声,表情痛苦。
她的杯子摔在地上,发出闷响,万幸是塑料的材质,滚了一大圈后并无大碍。
李迩桌上的手机被重力冲到地上,摔了两个跟头,屏幕上多了几条裂痕。
睡觉的人都被吵醒,班里几十双眼睛悉数看过来。
罪魁祸首还在一旁嬉笑,轻飘飘地说了句“不好意思啊没注意”。
旁边的人笑出声,一边搭着他肩一边说:“张啸翔你怎么这么欠呢。”
两个人一说一笑,像没事人一样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江颂保持着趴在桌上的动作,那一下实在不轻,她痛的泛起生理性泪水。
李迩把地上的手机捡起来,看都没看,直接放进口袋里,他侧身坐在椅子上,面朝着江颂。
“第几次了?”
他这样欺负你,是第几次了?
江颂不答。
“我昨天说的话,还记得吗?”
———“……欺软怕硬才是人性常态,沉默只会让欺负你的人觉得你懦弱,反击才是结束的开端。”
她当然记得。
李迩在等她的回答。
半晌,一道低哑的声音传来。
“…我忘了。”
有些话,说出来很容易,实践起来很难。
李迩能一身轻地说出这些话,是因为,他无法真正体会她的感受。
站起来有多难,断过腿的人才知道。
她昨天能踹江天豪那一脚,有气上头的成分,她自己也有掂量,知道江天豪理亏,不敢说什么,但此时的对象是张啸翔,她做不到。
她真的怕他。
整个班里,大概,只有她知道,他有多可怕。
李迩沉默地看了她三秒,点点头,然后捡走了她掉到地上的杯子。
“先说句不好意思,明天会赔你新的。”
他起身,走的很快,边走边拧盖子,所有人都看着他,江颂直起身,视线跟着他的身影走。
他不从后面宽敞的地方走,反而从倒数第二排中间穿过去。
张啸翔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不对劲。
直到李迩越走越近。
“你……”
李迩抬腿踹向他桌子,是提前算好角度的,桌子朝张啸翔撞,江颂被撞到的痛感,他此刻也体会到了。
下一秒,一杯冷水扑面而来。
“不好意思啊,没注意。”
他说完,杯子也砸向张啸翔,然后转身离开,对身后的怒骂声置之不理。
江颂怔愣地看着杯子再度被张啸翔捡起,又扔向走廊外李迩走时的方向。
当然,没砸中。
———
第二天江颂真的收到了一个新杯子,是用粉色礼品盒包起来的,一个粉白色的保温杯,上面有只蓝色水母的图案。
不过杯子是体育班的一个男生拿给她的,说是替李迩带的。
李迩没来。
张啸翔也没来。
第二节课下课时一个消息传到江颂耳中:
李迩和张啸翔在班上差点打起来的事儿被人告诉老师了,他们俩都被停课一周。
所有人都咂舌,心想老徐这回居然使出雷霆手段了。
江颂觉得有哪儿不对。
不应该。
只是差点打起来,不应该被罚的这么严重。
她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老徐又喊她去办公室了。
这个学期的第二次。
她以前是八百年不会去一次办公室的人。
她去时老徐正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抽烟,见她来也丝毫没有觉得不妥,烟照样抽。
江颂尽量悄悄地屏住呼吸,隔着灰白色烟雾对他说老师好。
“江颂啊,我都听说了,张啸翔老有事没事欺负你是不是?有没有这回事?”
她垂眸,点点头。
“你应该早给我说呀,老师肯定会惩罚他的,你不要怕,知不知道?哎呀,要不是班长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他欺负你多久了?”
“这个学期开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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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遇到这种事要第一时间找老师,听到了没有?”
“……好。”
“没事了,回去吧。”
江颂走回教室,路过张啸翔的座位,桌洞里只有一些干净如纸的卷子,再回到自己的座位,看见李迩的桌洞,干干净净,像这里从来都没有人一样。
她再抬头,看向第三排齐书越的背影。
———“……要不是班长跟我说……”
齐书越居然会主动和老师说张啸翔欺负她。
一直到下午放学,江颂都没能找到机会去和齐书越说谢谢。
下课时他安静在座位写题,她不敢去打扰他。
午休时他在睡觉,她也不能方便去。
放学他们走的完全是两个方向,她总逮不到机会。
而齐书越每天的动态就像按了重复键,日日如此,像是有一层保护罩,将他和外界屏蔽开,没有人能去打扰他,他也不会去理任何人。
这一周江颂过的很平淡,但平淡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
没有人关注她,没有人讨论她。
这样很好。
张啸翔不在,她浑身轻松。
李迩不在,
李迩不在……
她好像,没什么感觉。
只是有时拿着那个粉色保温杯去接水时,会突然想起他。
江天豪这一周也很老实,甚至同处一个屋檐下,她见到他的次数少之又少,他似乎在刻意躲着她,可能是怕她催他还李迩钱。
但她不会催。
这和她没关系。
钱是他借得,最后能还上,是他有本事,还不上,也活该被打。
周六她照例帮张文萍去菜市场看摊,隔壁鱼摊新下了一批货,溅的满地是水,活鱼的腥味和死鱼的臭味混作一团,闻起来十分反胃。
今天依旧有两袋被人预订的海鲜,江华说还是上周那个人。
满打满算,她也见过那个人三次了。
第一次在学校门口,他下车开车门。
第二次在摊位上,他来拿预订的海鲜。
第三次在地下游戏城,他来送钱。
他是李迩的司机。
人来时江颂礼貌地喊了声黄叔叔,一是年纪在那,二是他那天送钱来,替她和江天豪解了围,虽然知道他来纯粹是因为李迩。
兜来兜去,还是李迩。
她最该感谢的,还是李迩。
“小姑娘,你叫我黄师傅就行,你跟李…李迩是同学,跟他一样叫就行。”
江颂把海鲜递给他,“好,您看看,不满意我给您换。”
黄师傅和善地笑,“不看啦,我放心,再说,我也挑不来这些。”
“您是…给李迩买的吗?”
“是啊,他爱吃,就每天都订点。”
江颂闻言,又捞来一个袋子,装了两条鱼进去,然后给袋子打了个结实的结。
“这个也给您。”
黄师傅疑惑:“我没订这个啊。”
“我送您的,您周一帮我找到了我弟,没什么能报答您的,就送您两条鱼吧。”
黄师傅笑起来:“你这也太客气了,好吧,那我收下了。”
江颂目送着黄师傅离开的背影,心里盘算着她要用什么来抵上账本上的钱。
毕竟,那两条鱼不便宜。
这边视线还没收回来,又看见一个熟人。
齐书越。
她觉得这情形有点眼熟。
下一个,不会该看见张啸翔了吧。
齐书越没看见她,但她主动喊他了。
“齐书越。”
他侧头,看见她,“江颂,好巧。”
齐书越穿着校服,还背着书包。
“你要去…补课吗?”
班上有点条件的人都会去补课,这很正常,谁都想成绩再好些。
江颂也想去,但她没这个条件。
齐书越将手揣到口袋里,微笑着说:“是,外面不好停车,我下来帮我妈买点菜。”
“你等一下。”
她又忙着拿袋子,装了一袋鲍鱼。
“这个给你。”
“给我?”
江颂点头,“谢谢你跟老师说张啸翔欺负我的事。”
齐书越站着没动,像是在回忆这件事,过了几秒,他才说:“没事,我作为班长应该的,你不用给我的,我补课快迟到了,先走啦。”
江颂提着袋子的手垂下去,只能挥挥手说再见。
好羡慕。
他不仅能去补课,还能被妈妈开车送去补课。
9. 蓝线刺魨鱼
周日江颂依旧起得早,她今天也得去看摊,出房间门时却意外看见了张文萍。
“妈?你不是去照顾外婆吗?”
张文萍穿戴严实,手上还拿着钥匙,“舅妈说今天她去,她明天有事,明天我再去,你再回去睡会儿吧。”
“你中午回来吃饭吗?”
张文萍边穿鞋边回:“中午你自己弄点吃吧,我们都不回来,你弟弟跟野的一样,又要跑去同学家玩。”
江颂手背在身后,右脚尖点在地上,头微微低,有些心虚地看着地面,犹豫了半天,直到张文萍打开了家门才开口:“妈妈!”
张文萍略带着疑惑地回头。
“我今天…可以去奶奶家吗?”
江颂背在身后的手搅在一块儿,心里紧张地打颤。
张文萍和奶奶的婆媳关系并不好,也不止,奶奶和江华的母子关系也不好,三个人,互相都厌,也因此,张文萍不喜欢她去奶奶家。
偏也出奇,夫妻俩这么讨老太太嫌,生的大孙子也不见她喜欢,老太太独独喜欢江颂,孙辈里面,只喜欢江颂。
客厅里沉寂了一会儿,江颂甚至能听见手心皮肤摩擦发出的声响,就在她觉得张文萍可能快要生气了的时候,张文萍叹出了口气,“去吧,自己看着时间,别赶不上公交回来。”
江颂高兴地像只雪地里捡到谷子的冬雀,“谢谢妈妈!”
“我走了。”
“路上小心!”
啪嗒。
门关上。
江颂从客厅跑回卧室,现在才早上四点,她很困,但不打算睡了。
昨天白白送出去两条鱼,江华还没来找她对账,得赶紧把钱补上。
她昨天从菜市场回来特意跑了两家废品回收厂,其中一家单价多三分钱,就是离家有些远,在新城的东面,离学校倒是近。
她把房间墙角的书往楼下搬,书太多,她得来回跑好几趟。
家里有辆三轮车,是之前江华用来运鱼的,不大,一趟装不完所有书,能塞多少是多少。
这车江颂骑过两次,骑起来不费劲,就是停车的时候有点麻烦,且刹车声音巨大。
车上装得书少说也有五十斤,她力气小,刚起步那会儿脚踏几乎蹬不动,费了好大劲才往前骑了两米,轮子彻底转起来就好多了。
天还没完全亮,路灯开着,街上没什么人和车,海和天都是深蓝色,海更深些,波潮暗涌,浪花拍在礁石上的声音厚重沉闷。
江颂刻意走离海远些的那条路。
这片海会吃人的。
她知道。
三轮车比自行车慢很多,她也不急,在心里掐算着时间:
骑到回收厂差不多是六点二十,卖完应该用不了太久,刚好赶上早晨的第一班公交去奶奶家。
骑到环海中路,天逐渐亮起来,云雾都是粉紫色,今天是个好天气。
远处一栋高耸建筑现出半个身子,晨间第一缕阳光照在它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金黄的光。
那是市中心的蓝天大厦,今年年初才建起来的,足足有三十五层楼,算是榕城第一高了。
新闻说是榕城首富为回馈故乡倾资搭建的,她买东西时在小卖部的电视里瞥过几眼,电视上的老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头发花白,但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看得出身子硬朗,面相也和善,旁边有人低喃:“首富年纪这么大喔。”
江颂没听进去记者的话,也没太留意有关大厦的细节,独独记住了老人的名字,他有一个少见且文雅的姓。
姓尔。
去回收厂的最后一段路有个长长的坡,江颂蹬不上去,只能下来推。
那会儿天已经彻底亮了,路上车流也多了起来,她推着车,一步一步走得艰难,越往上走越没力气,额上渗出了汗,爬到半坡才是最要命的,上不去下不来,此刻的三轮车像有千斤重,精疲力尽之余脑中还莫名想起曾经学过的《愚公移山》,她也算是愚人推车了。
一辆货车从上面开下来,车上装着石子,一路往下掉,细小的碎石散落在路上,有一粒正好滚到车轮前,成了压垮江颂的最后一根稻草。
车轮轧不过去,她力气支撑不住,三轮车开始往后溜,人也被倒逼着后退,谁知车越溜越快,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摔了的时候,车被人用力抵住,往前拱了一下,车龙头往左边摇摆,被她眼疾手快地扶正了方向。
江颂往后看,想说感激的话,却在看清人以后傻眼。
“江颂?”
那人也没想到是她,疑问地出声。
“李迩,你……”
“等会儿说,先推上去。”
他应该是看见情况以后飞奔过来的,还喘着气,额前的头发也乱了。
有李迩帮忙,剩下的一段坡路变得好走许多,没一会儿就爬上来了。
确保路已经彻底平坦了,江颂才回头:“好了,不用推了,谢谢你啊。”
李迩的手并没有松开,三轮车挺矮,他推的时候得弯下腰。
“你去哪?”
“回收厂。”
他瞥一眼车里的书:“卖书?”
江颂点头。
“我跟你一起。”
她连忙摆手,“不用了,前面都是平坦的路,我一个人可以的,你要是有事的话可……”
“我没事。”
江颂的话被他打断,也就不再坚持,低声“噢”了一下。
她垂眼看着李迩,他弯着腰,她能看见他发顶,“要不…你来左边推吧,后面太矮了。”
李迩看了一眼,觉得行,于是走到左边,握住三轮车的左把手。
太阳透过路旁的树荫照下来,洒在李迩肩身上,他的头发在阳光照射下变成栗色。
江颂犹豫了一会儿才问:“李迩…你怎么在这边?”
“在海边看完日出,来这边吃饭。”
江颂抿抿唇,海边的日出是她眼里重复到厌烦的景象,却有人特地去看。
时间早,这会儿来回收厂的只有她们,老板给书称重以后把钱给江颂。
卖的钱比她想象中少很多,一车的书,买来时起码花了几百块,卖出去,一斤只值四毛二。
江颂望着手里两张发皱的纸币和几枚硬币,无奈地叹口气。
这点钱,根本对不上账啊。
李迩站在一边,全程都没说话。
江颂把三轮车锁在了回收厂,跟老板说她晚上会来拿,老板人很爽快,笑着说一定替她看好车。
下坡本就好走,又少了辆车,江颂浑身轻松,想着一会儿就能见到奶奶,脸上也不自觉漾起笑。
李迩见她一副开心模样,唇角微微勾起,“你很高兴?”
江颂难得笑着回他话:“对啊,我要去我奶奶家了。”
李迩思索了一下,“城南?”
江颂点头。
那天在饭店她提过一嘴,看来李迩对南面的那座山确实感兴趣,到今天还记得。
“从这去要多久?”
江颂敛眸想了想,她也不太清楚,从家坐公交去要四十几分钟,从这去……
“公交车应该…一个半小时吧……”
从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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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要经停很多站,应该差不多要这么久。
李迩没回,只是拿出手机发短信。
这边的公交站正好是那班车的始发站,六点四十分,公交车已经靠在路边等着了,车上坐了三个人,都是老人,应该是去买菜的。
江颂准备和李迩道别,“我要上车了,今天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肯定要摔了。”
“小事,上去吧。”
“拜拜。”
李迩冲她点点头,也转身离开。
江颂往车后面走,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等待发车。
没等多久,公交车的车身开始抖起来,引擎声响起,轰隆隆的,售票员站在前门喊了声:“马上发车啦,还有没有人啊!”
江颂看着窗外的车流,又看了看远处的高楼。
售票员回了座位,引擎声愈发大,车门关的前一秒,公交车上来一个人。
“哎小伙子,买票!”
江颂被突然喊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过去,神色变了变。
她双眼微微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前门的李迩,公交车突然起步,惯性让她往前倾,她手抓上前排的座椅靠背。
李迩把钱给了售票员,径直朝她走来,坐到她身侧的空位上,肩膀碰上她的,他把外套脱了拿在手上,穿一件薄长袖。
“你怎么上来了?”
李迩笑着回:“改主意了,我准备去爬山。”
公交车调了个头,江颂身体往左边倾,她伸手抵住左边窗沿,正了正身子。
“可是…我不确定那座山能不能爬,那座山真的很矮。”
再加上那边是乡下,她好像…真的没见过有人去爬。
“所以我去探探路。”
江颂撇撇嘴,他是铁了心要去了。
车行到南盛广场,公交站前面站了好几个人,三男三女,模样像学生,打扮又不像,其中一个男生有些眼熟,等他们上了车江颂才想起,那个男生是那天给她送杯子的人。
李迩冲他们招手,几个人都往后边走。
江颂看着他们,猜想应该是李迩叫着一块儿去爬山的人。
走在最前面的男生对李迩哀声道:“你管管唐斌尧,我快被他烦死了,叫了一路为什么不开车去。”
唐斌尧就是送杯子的那个男生。
六个人分别在她们前面和旁边落座,本来是刚好凑成三对一块儿坐的,但其中一个女生不愿意和唐斌尧坐,两人便拆开了单独坐,女生坐在李迩右边。
江颂也记起她了,叫陈姝铃,是艺术班的班长,长得漂亮,学习在艺术班里算好了,学校各大活动的主持人。
陈姝铃今天的头发微微卷,化了妆,很漂亮,穿着短裙,江颂看着她匀称细长的双腿,心里替她打个哆嗦,早晨气温不高,光腿真的很冷。
唐斌尧回头冲李迩喊:“陈姝铃也没少叫好不好,是她非说冻死了,我才问为什么不开车的。”
“我俩换一下,裙子给你穿,看你冻不冻。”
李迩轻笑一声,把搭在腿上的外套递给陈姝铃,陈姝铃接过后对唐斌尧翻了个白眼,“知道为什么李迩能收到情书了吗?”
江颂视线没多做停留,转头看向了窗外。
唐斌尧又回头和陈姝铃拌嘴,“又不是我让你穿裙子的,凌晨来海边还穿裙子,不是弱智就是脑残。”
江颂听进去,看来,李迩是和他们一起去看的日出。
唐斌尧坐回去的时候像是终于发现了李迩身边还坐着一个人,又惊叫一声:
“哎李迩,这不是你同桌吗?”
10. 额斑刺蝶鱼
江颂闻言下意识看过去。
几个人的视线都因唐斌尧的话而落在她身上。
“真是你啊。”
唐斌尧又转头问李迩:“她也去爬山啊。”
“她不去,方向一样,也去那边。”
唐斌尧打个响指,“挺巧。”
陈姝铃伸过头来跟江颂打招呼:“你好江颂,我叫陈姝铃。”
江颂微愣一下,陈姝铃居然知道她的名字,下意识的敏感和自卑让她一瞬间把这种认识联想到自己在学校的遭遇上。
她应该,是从那些嘲笑声中认识自己的。
陈姝铃对她笑,“我们数学老师经常在班上夸你,说你大题解的不错,是女生里最有理科思维的。”
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像被打了麻醉,从里麻到了外。
陈姝铃班的数学老师高一时带过江颂,后来转去带艺术班了,和她现在的数学老师在一个办公室。
他居然会在艺术班夸她。
她从未亲耳听到过夸奖的话。
陈姝铃前面的女生回头叫了李迩一声,“你帮我看下哪个好看啊,她们都选不出来。”
李迩直接起身,陈姝铃见状挪到靠窗的位子上,给李迩让出空座,李迩顺势坐到她旁边,两人配合挺默契。
李迩一走,江颂的肢体也放松下来,她还是不习惯和人距离过近,李迩在,她都不能安心靠窗睡觉。
公交车的路线绕了大半个城区,走走停停,江颂昏昏欲睡,最后在公交车的一个起步后进入梦乡。
公交车的最后一站就是奶奶住的村子,不用担心睡过。
睡醒时广播正在播报:“前方到站——塘村,请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李迩那边也终于聊完,他侧头看了眼江颂,站起了身,是想坐回来的动作,被江颂拦住了。
“快下车了。”
李迩静了两秒,回了句“行”。
江颂前面的两个男生倒是对视一眼笑了起来,坐在李迩前面的女生看了他们一眼,拿纸团砸过来,“你们两有病啊。”
两个人也没恼,继续嘻嘻哈哈地聊天。
公交车停在终点站,几个人都下车。
他们要去爬的那座山没有名字,村里人管那一带叫塘尾,奶奶的房子就在去塘尾的必经之路上,因此江颂和他们同路了一段。
九点还没到,村里有鸡鸣声和狗吠声。
走到岔路口,往坡上走一段就是奶奶家了。
“李迩,我到了,你们爬的那座山还在前面一些,一直往前走就行。”
李迩点头,抬手和她道别,江颂的眼神和他身旁的陈姝铃撞上,陈姝铃正笑盈盈地望着她,神态温柔。
江颂看着他们往前走了几米才走进岔路里。
奶奶家有个院子,院门和围栏都是木头搭建的,上面缠着藤蔓,墙角有花草,此时院门关着,江颂听见院子里有棒槌锤洗衣服的声音。
她知道门没锁,但故意没推开,轻轻敲了三下门,院子里的棒槌声停下。
“谁啊?门没关啊,推开就行啦。”
江颂一只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她继续敲门。
里面传来脚步声。
“谁啊?不说话干嘛?你谁啊?”
老太太也警惕了一下,不开门,只在里面喊。
江颂觉得玩够了,轻轻将门推开一条宽缝,她趴在门缝前,露出自己的脸,故意放低声音,装怪地说:“是——我——呀——”
老太太反应了两秒,激动地拍了下大腿,“哎哟!乖乖!我的乖乖!”
江颂将门彻底打开,走进去,伸手就要抱,带着撒娇的语气喊“奶奶”。
“你这个小鬼头啊,还躲在外面吓奶奶是不是?”
老太太往后退一步,挡去江颂伸过来的手,“不抱不抱,奶奶衣服湿了,别把你也弄湿了。”
“就要抱。”
老太太拗不过她,只好将她抱进怀里,边笑边拍拍她的背。
奶奶拉着她手往屋里走,“今天怎么想起了来奶奶家了?早上吃饭没有?”
“想你了呀,吃啦,但是现在有点饿了。”
“那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屋子里是水泥地,没什么装修可言,仅仅刷了个白墙,老太太爱干净,把屋子打理的十分敞亮,水泥地亮的反光,家里的桌椅柜台都称得上是老古董了,木质的,是爷爷奶奶新婚时特地找人做的。
屋子正门正对着条台,条台上供着观音像,摆着果盘和香炉。
江颂小时候没事就爱给菩萨上三根香,一天能烧完半包,她不信这个,单纯喜欢看香灰慢慢燃烧殆尽。
但奶奶信,所以她懂事以后就再也没烧过了。
老太太从冰箱顶上拿了袋糯米粉,又让江颂去厨房里拿碗勺。
“正好,奶奶准备今天下午做汤圆的,昨天把豆沙馅做好了,刚好给你做两个糯团。”
江颂从小爱吃甜食,奶奶也常给她做这些小玩意来吃。
糯团做起来快,不需要什么技巧,揉好粉把豆沙包起来,上锅蒸几分钟,再滚个熟粉就好了。
江颂搬了个小椅子坐院里晒太阳,一边吃一边看着奶奶洗衣服,奶奶时不时回头看她几眼,问她好不好吃,问她喝不喝牛奶。
“颂颂啊,等洗完了奶奶带你去塘尾称肉,你想吃红烧肉还是排骨呀?”
“我都行的,奶奶。”
“那红烧肉怎么样?再放点萝卜进去炖炖?”
江颂咀嚼的动作放慢了点。
她不爱吃萝卜,但奶奶这么说,可能是她想这么做,于是她点点头,“可以。”
奶奶嗔怪地望向她:“可以什么可以,你现在喜欢吃萝卜啦?现在也不嫌红烧肉油太多啦?不要别人问你什么,你就说都行,肯定有更喜欢的一个呀,吃饭做人,都是不能将就的,你爸妈平时在家是不是从来不问你想吃什么?”
江颂垂眸想了想,是这样的。
平常在家,大多是张文萍买菜,江华偶尔也买,但他只管买他想吃的,张文萍买菜也只问江天豪想吃什么。
奶奶看着江颂乖顺的面庞,无奈地叹口气。
糯团实在顶饱,江颂只吃了一个,奶奶用清水把衣服洗最后一遍,她负责接过拧干的衣服拿去晒。
晒完两人一块儿出门,锁门时江颂突然想起,奶奶说带她去塘尾买肉,李迩他们不就去了塘尾吗,也不知道爬上去了没有。
奶奶带她从村里走,逢人就笑呵呵地说我孙女说想我了,来看我。
塘尾也是村尾,村里唯一的超市和肉铺都在这,两家店面对面,中间有一棵粗壮的老榕树,枝干参天,是百年老树了,市电视台还曾来采拍过。
奶奶挑排骨,江颂就站在一旁四处看,看肉铺的铁钩,看榕树凸起的根茎,也看它延伸的枝干和繁密的树叶。
看着看着,对面超市走出来一人,一只手插在兜里,神色冷淡,低着头下台阶,另一只手握着手机放在耳边,在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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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下台阶以后就被榕树挡住了身影,江颂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于是往前走了两步,斜过半个身子去看。
然后,和李迩对视个正着。
风吹过,榕树的叶子推来推去,簌簌作响,几片落下来。
李迩额前的发被吹乱,露出微皱的眉,也在看见江颂的那一秒,眉头展开。
“李迩?你们没去爬山?”
他挂了电话,“听说山上有野猪伤人,去了又回来了。”
江颂将脸侧的发丝捋到耳后,“那你们要回去了吗?”
“准备回去了,但出了点意外,黄师傅不认识这边,过不来。”
“那……”
“江颂!”
一道清甜的女声从超市台阶上传过来,江颂看过去,陈姝铃正拿着一袋面包冲她招手,身边站着其他几人。
唐斌尧叫唤一声:“我的天终于有救了!”
奶奶买完排骨,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
“颂颂?怎么啦?”
江颂走到奶奶身边,“我没事奶奶。”
奶奶望向李迩和陈姝铃那一群人,“他们是……?”
还没等江颂回答,李迩就接上了话:“奶奶好,我们是江颂同学,来这边玩。”
奶奶一听眼睛都笑眯了起来,“颂颂的同学呀!哎哟颂颂也真是,怎么不带同学去家里玩,把你们丢在这了。”
“不是的奶奶,我们是听说这边有座山,想来爬爬看,刚好在公交车上和江颂碰到了。”
奶奶听完原因长“哦”一声,“那山上呀有野猪,上去危险的很。”
李迩笑笑,“是,山脚的爷爷也让我们别上去了,我们就回来了。
“啊呀那刚好,走走走,都跟奶奶走,刚好快到中午了,去奶奶家玩,奶奶给你们烧好吃的。”
陈姝铃摆摆手,“不用麻烦了奶奶,我们马上去路边等公交回去了。”
“现在公交时间改啦,每天就两班,早上一班晚上一班,要到五点半才有车哩。”
七个人闻言都愣了一下,江颂也是,她侧头对李迩说:“对不起啊,我不知道公交改时间了,害你们坐不上车了。”
李迩望向她,“对不起什么?来是我们自己要来的,公交时间也不是你改的,你道什么歉。”
江颂手捏了两下衣角,不再说话。
“好了好了,都听奶奶的,去奶奶家吃饭,奶奶再多买些菜回去。”
李迩走到奶奶身旁,拿过她手上的袋子,“那辛苦奶奶了,我帮您拎。”
回去的路上,江颂牵着奶奶的手走在右侧,“颂颂,你给奶奶介绍一下呀,你的这几个小同学都叫什么名字呀?”
江颂的视线和奶奶右侧的李迩对上,她指了指,“他叫李迩,”而后又指向前方,“这是陈姝铃,这是……”
李迩知道她不认识其余几个人,接过话:“奶奶,她叫陶雨晴,旁边的叫蔡莹,后面那三个一个叫尹晗一个叫汪嘉恒,个子最高的那个叫唐斌尧。”
“奶奶年纪大了,你说的这一长串名字,我就记住了你叫李迩。”
回了奶奶家,奶奶又说要去地里再摘些菜回来,尹晗和汪嘉恒十分积极地跟过去,说要去帮忙。
唐斌尧眼里也挺有活,看见院子里的水井便说他给奶奶拉两桶水上来,方便一会儿洗菜。
江颂把椅子从屋里搬到院子,陈姝铃和另外两名女生给她帮忙。
搬完椅子才发现,好像…没见到李迩的身影。
11. 暗影蝙蝠鱼
直到奶奶回来,江颂都没见到李迩,她担心他在村里迷了路,便出去找,走到从超市回家的那条路上,在路中段找到了他。
一个双手拎满东西的李迩。
“李迩?这些东西……?”
李迩买的东西配置像年货,牛奶、水果、坚果、饼干,还有两袋老年人补钙的奶粉。
“突然来你家,还害奶奶要给我们这么多人做饭,随便买了点东西,不知道奶奶爱吃什么,就拿了老板给我推荐的这些。”
“真的不用,你快去问问老板能不能退掉。”
李迩只是继续往回走,“江颂,你不用为此感到负担,这只是一个基本的礼节,去人家里拜访,总不好空手去的,而且,我是买给奶奶的。”
江颂无话可说,李迩的做法确实让她倍感压力。
她们本就不熟,今天也只是意外和碰巧的结合,但平心而论,认识的这些天以来,李迩已经帮过她很多次了,她不想欠他,更不想和钱扯上关系,可江天豪那件事和现在却都让他破费。
走进院子里,唐斌尧见了李迩手上的东西感慨一声,李迩真狗,人情世故让他懂完了。
奶奶连声叫他退回去,她不收,但也拦不住李迩往屋里送。
接近十一点,菜还没备好,估摸着午饭得快到一点才吃得上,奶奶让江颂把李迩买的东西拆开分给她们垫垫肚子。
江颂站在池子旁洗水果,头低着,刘海垂在眼前,发丝勾在睫毛上,有些碍事,手上有水,她抬手想用手腕拂开头发,却被站在身旁接水果的陈姝铃抢了先。
陈姝铃轻柔拨开她眼前的刘海,江颂愣住,侧头看向她,陈姝铃顺势将她另一边的刘海也撇开,没了刘海的遮蔽,江颂的眉眼和五官彻底展露在她眼前。
“江颂,你不留刘海会漂亮很多,刘海太长了会挡住你眼睛,你的眼睛很好看。”
这话不假,江颂有一双清而亮的眼,圆而大,眼神柔软,但坚韧。
江颂慌忙扭过头,轻轻摇两下,将刘海摇乱,继续散在额前。
“我…不习惯没有刘海。”
陈姝铃笑着说:“那我帮你修一下吧,我可会剪刘海了,蔡莹的刘海就是我帮她剪的。”
江颂无意识地舔舔嘴唇,她的刘海都是张文萍帮她剪的,没有技巧,很普通的一刀切。张文萍每次剪时都会嫌她的刘海麻烦,久而久之,她就不敢常找她剪了,也因此刘海越来越挡眼。
江颂试着自己剪过一次,但自己手笨,总是剪不齐,修了很多遍,刘海越修越短,还是不齐。她顶着短到眉毛上的刘海去学校,被人嘲笑像被狗啃了一样,在那之后就再也没自己剪过了。
陈姝铃拿过她手里洗了一遍又一遍的苹果,眼睛弯弯地看着她,“快洗,洗完我给你剪刘海。”
剪刘海时江颂坐在院子里的矮板凳上,陈姝铃坐高一点的,两人面对面,陈姝铃比划着刘海长度,江颂一动不敢动。
其他几个人都坐在旁边看着她们,李迩站在门口倚着门框,视角正好看见江颂正脸。
江颂眼神乱飘,不知道看哪儿合适,陈姝铃好漂亮,真的太漂亮了,她不好意思看,两侧坐着的人又都盯着自己看,前面还站着个李迩。
陈姝铃看出她的紧张,对着旁边的人说:“你们不要看呀,看的我都紧张了。”然后又轻声对江颂说:“你把眼睛闭上吧,我要剪了,小心头发进眼睛里。”
江颂乖乖听话,闭上眼睛,双手叠在一块儿放在膝上,坐的直直的,阳光沐浴在头顶上,有些热,也有些痒。
奶奶透过厨房的窗户看着她们,脸上绽出笑。
风声,炒菜声,鸟叫声,和头发被折断的声音,一一落在江颂耳中。
陈姝铃剪的很仔细,剪完一刀要对比着长度才会剪下一刀,剪完还不忘给她修个层次,不让刘海显的厚重。
江颂眼睛始终闭着,直到感受到温软指腹的触感从她眼下滑过,她像受惊般睁开眼,陈姝铃替她拂去了脸上的碎发。
“好啦,你要去照照镜子嘛?”
陈姝铃站起身,往旁边挪一步,给江颂让出去照镜子的路。
镜子在屋里的墙上,江颂往里走,李迩已经不在门边了,路过厨房,居然看见他在帮奶奶切菜,奶奶看见江颂,夸这刘海剪的真好,他也侧头撂过来一眼。
江颂看着镜子,刘海长度正好和眉毛下端齐平,陈姝铃给两侧修了过渡的层次,刘海不再生硬,碎发微微凌乱,添了生命感。
是好看的,江颂知道,连衬着她这个人都变得好看了。
她的家庭和学校的遭遇让自己变得敏感,对于身边的眼神和肢体语言都十分敏感,也因此,她能看懂一切暗涌的风波和情绪,例如饭桌上,另两个男生反复相抵的臂肘和悄悄看向她的视线。
陈姝铃说她漂亮,陶雨晴说她漂亮,蔡莹也说她漂亮,李迩在路过她时说了句好看。
老人常说漂亮不能当饭吃,读书才是真本事。
这一刻她才恍悟,漂亮真的有用。
也是在这一刻,她才清楚,自己是漂亮的,是可以被称赞的。
吃完饭江颂让奶奶去歇着,她来洗碗,奶奶没拒绝,她年纪大了,忙活一中午,腰确实受不住。
下午的汤圆也没要奶奶亲手做,江颂她们八个人全包了,女生手巧,一看就会,男生笨些,尤其是唐斌尧,摸惯了篮球的手,让他来搓汤圆,真是有点难为他了,他揉的最丑。
接近秋分,白昼渐短。
过了三点,风透着凉,阳光的温感逐渐散去,奶奶从房里拿出来条长裤递给陈姝铃,“孩子,晚上凉,穿裙子冷,这条裤子是颂颂的,奶奶洗干净了的,你别嫌弃。”
陈姝铃怔愣一下,没想到老人会这么关心她,“奶奶,我没事的,坐车上不冷。”
“你听奶奶话,女孩子的腿啊一点冻都受不得,不然年纪大了要老寒腿呢,听话。”
陈姝铃不想辜负奶奶的好意,换了裤子。
她比江颂高半个头,裤子穿上也短一些,但总归是保暖的。
中午吃的迟,晚上都吃不下饭,奶奶把下午做的汤圆煮给她们吃,吃完送她们到公交站,临走前紧紧握着江颂的手,眼里泛起泪花。
“颂颂第一次带同学回家玩,你们都是好孩子,奶奶喜欢你们,要常来玩啊,奶奶还给你们做好吃的。”
李迩点点头,“奶奶,您在家也照顾好身体。”
五点半,公交车到站,江颂最后一个上车,上车前和奶奶紧紧相拥,泪水滴在石子地上,“奶奶,我国庆再回来陪您。”
奶奶抹着泪水点头,
江颂在售票员最后一声催促下上了车。
陈姝铃和她一起坐,把靠窗的位置让给她,江颂隔着窗户和奶奶招手,公交车驶动,奶奶追着走了几步,哑声喊颂颂,江颂急的打开窗户对奶奶喊:“奶奶您回去吧,别走了!”
公交车逐渐加速,老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缩成一个点,最后在一个转弯后彻底消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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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
江颂关上窗户,低垂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呜咽出一声,陈姝铃轻轻拍着她后背,给她递纸。
李迩坐在江颂后面,只看得见她后脑勺,没说话,但眼神长久地落在那儿,最后移开,看向窗外。
陈姝铃她们六人依然在南盛广场下车,陈姝铃走后李迩坐到了江颂身边。
“你家还没到吗?”
她得去回收厂拿三轮车,要坐到最后一站,她以为李迩不下车也是因为没到站。
“嗯,没到。”
他话是这么说,之后路过的几站却都没下车,眼看就要到最后一站了,江颂忍不住问:“你家还没到吗?”
李迩回:“过了。”
江颂瞪大眼睛,“那你为什么不下车!”
“陪你去拿车,你一个人不安全。”
“真的不用麻烦你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李迩笑一下,声音清润,“可是我已经坐过了。”
江颂无言以对,下了车以后和他并排走,上坡时踩在地上的落叶上,落叶还没到枯黄的季节,踩上去没声音。
江颂手揣在口袋里,踌躇了一会儿问他:“李迩,你明天…来学校吗?”
他因为和张啸翔那件事被停课一周,现在一周已过,明天应当来学校了。
李迩点头。
江颂垂眼,他回来,那…张啸翔,也要回来了。
李迩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接着就问出了这句话:“你们班的那个人,为什么总针对你。”
江颂低头看脚底的路,闷声说:“你看出来了吧……不只是他。”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在针对她。
李迩也很诚实,他继续点头。
“那你还总是帮我。”
他没接着这话说下去,而是问江颂,觉得唐斌尧怎么样。
江颂回想和唐斌尧仅有的两次接触,一次是送杯子那次,两人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李迩让我给你的”,一句“谢谢”,第二次就是今天,他长得高大,话多,但手底下做的事没停过。
江颂下了个结论:“他人挺好的。”
“他们班人笑他是傻大个,经常喊他呆子,他没少跟他们打过架。”
江颂挺不理解的,问为什么。
“因为别人都谈恋爱,他不谈。”
这样一个听起来十分可笑且荒谬的理由。
唐斌尧是体育班的,体育班的某几个男生是烂出了名的,女朋友从校内换到校外,经常看见他们揽着女生腰在学校门口招摇晃悠。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可是凭什么?这不是他自己的自由吗?”
李迩侧头和她对视,“因为他和他们不一样,当一个人和群体不一样、尤其是群体向坏而他向好时,他就会被群起而攻。他被骂不是因为他多差,而是因为骂他的人都是烂人,明白吗?”
江颂懵懂地点头,但动作很迟缓。
懂了一点,但还是隔着堵墙,脑袋暂时没转过来弯。
“他们针对你,不是因为你有问题,你就做你自己,就够了。”
江颂这回是真的听懂了,可疑问难解。
她低声呢喃:“为什么是我呢。”
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只欺负她。
“上周末我参加了你们班一个人的生日趴,我想一下,好像是叫……丁…薇?在那里,我听到了一个全新的你,想听吗?”
12. 新月梅鲷鱼
江颂对这段话有三个疑问。
丁薇和李迩是怎么认识的?
丁薇为什么会邀请李迩去她的生日?
他口中全新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她木讷地点头,两人刚好走到回收厂外。
“先拿车。”
拿上车后江颂和回收厂的老板道了谢,她和李迩像来时一样,一人推一边。
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起来,照的人影斜长。
李迩眼里盛着碎光,在思索从哪说起。
江颂安静等待着,一直到下完这段坡。
“丁薇现在的好朋友一不小心地告诉我,你曾经,是丁薇最好的朋友。”
他说完朝她挑眉,询问是不是这样。
江颂睫毛轻颤,闷声“嗯”一下。
“她那个好朋友又一不小心告诉我,丁薇和你绝交,是因为,有人在她面前说,你比她漂亮。”
江颂斩钉截铁地回:“不可能。”
丁薇确实爱漂亮,也有一点傲气,但绝对不会因为这样幼稚的理由和她绝交。
“如果那个人是她喜欢的人呢?”
江颂踩到一颗石头,步子乱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
初二那年,也是她和丁薇关系趋向冷淡的那一年,丁薇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一个男生。
江颂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只知道从某天开始,丁薇课间时不再喊江颂一起去厕所,体育课不再和江颂站在一块儿,放学也总有各种理由和江颂错开。
连丁薇喜欢上那个人的消息,江颂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她那时候并不知道丁薇喜欢的是谁,只是有次早操,她们列队走过隔壁班的队伍,无意间听见两名男生的谈话,其中一名懒声说:“我觉得江颂比较漂亮。”
江颂因同学的调侃红着脸低头,从而错过了丁薇望向她时愤恨的眼。
她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丁薇喜欢那个男生。
原来丁薇那时对她的冷淡和后来对她的恶意,都是因为一个男生。
只是因为一个男生。
汽车鸣笛声把江颂拉回现实,她侧头望向李迩,眼中无悲无喜。
“她们孤立你,不是因为你真的不好,而是早就对你怀恨在心,明白吗?”
江颂没回答,将视线移到前方的路。
路过市中心那块儿时江颂问李迩:“你家在哪儿呀?你不用送我了,快回家吧。”
李迩额头朝斜前方撇一下,江颂看过去,看见不远处的蓝天大厦,心中疑惑那边什么时候建起了住宅,又觉得可能那边一直有,她没去过而已。
“那你快回去吧,都到家了。”
李迩依旧是那副散漫模样,徐徐地回:“我送你回去。”
“不用送了,等你送完我再回家已经很晚了,你家里人会担心的。”
“不会,我一个人住。”
江颂愣了一下,看向李迩侧脸,“你…家里人呢?”
说完可能是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些冒犯,又连忙补充:“对不起,我不是…我只是想……”
“没事,我家人在外地。”
“那…你每天…自己做饭?”
她想起今天中午在奶奶家无意瞥见李迩切菜的模样,看起来有模有样的。
“有保姆。”
江颂“哦”一声低下头。
她忘了,他是有司机的人,做饭这些当然也不用他亲自动手。
但她还是忍不住好奇,他的家人都在外地,他为什么一个人来榕城。
走到环海路,海浪汹涌,江颂偷摸打探了李迩好几眼,想问,但不敢。
李迩看出来她心思,“想问什么?”
江颂心虚地垂眸,小声开口:“我想问…你为什么会来榕城?”
李迩的声音里夹杂着海风,“之前待过的地方都待腻了,想换个简单点的环境,刚好我外公是榕城人,就来榕城了。”
江颂望向他侧脸,头发被风胡乱吹着,脸颊微凉,“那…你之前都在哪里?”
恰好走到一盏路灯下,两人身上镀着暖光,李迩眼眸比一般人要浅,此刻被光映着,像颗玻璃珠子。
他回:“没什么固定的城市,经常是待上一个月就换个地方待上几天,非得说出一个来的话,应该是京市吧,上一个学校在那儿。”
首都啊。
李迩的家境比她想象中好很多。
江颂无法想象什么样的条件才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至少她没有这个自由。
她连去奶奶家的请求都可能会被驳回。
“可是,你之前…不用上学吗?”
他在一个城市待的时间都不超过一个月,那学业怎么办,难道每换一个城市就换一个学校吗?那也太麻烦了。
李迩笑一下,“所以来了榕城。”
江颂不解地眨眨眼睛,她不懂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明明他在京市也能上学。
“我说想来榕城,家里人说可以,但条件是我得在榕城上学,正儿八经去学校的那种。”
江颂抿抿唇,将头转向另一边。
李迩看见她肩膀前后抖了抖,倾身靠近,江颂闻见他身上特有的冷冽香味,回头,刘海擦过他肩膀,她吓得往后退一步,脸上的笑顿时消散。
李迩掀唇,模样有些痞,“你在笑什么?”
江颂还没从刚才的距离中反应过来,她抬手想将刘海拨弄整齐,风却不如她愿,将头发吹斜。
“没…没什么。”
李迩总在一些奇怪的时刻流露出他这个人内里藏匿的坏因子,譬如现在,他分明看出她的害羞和紧张,却还表现出一种无辜的神情,轻声询问怎么了。
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肩身压低,头往江颂这边靠,用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再次发出疑问:“嗯?”
江颂的脸涨的通红,结巴着回:“我…我是想说…就…就是…你好像…不算正儿八经去学…学校。”
李迩在她耳边笑,笑声磨耳朵,“怎么不算?”
“你…经常迟到啊。”
而且开学还没一个月就被停课一周了。
后面这句话是她在心里说的。
“那你教教我呗,好学生?怎么做到正儿八经地上学?”
江颂觉得这个人此时特别招人烦,她不说话,目不斜视地继续推车走。
“你教教我啊。”
“……”
“好同桌?”
“……”
“你怎么做到每天按时到学校的啊?”
江颂被逼到忍无可忍,干脆松了手,一个人气冲冲地大踏步往前走,留下李迩在后面边推车边笑。
到家楼下已经将近八点,江颂往上看,家里灯是灭的,看来又没人在家。
李迩在她锁车时走到了马路对面,看夜里漆黑的海。
他好像很喜欢海。
她不理解。
江颂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犹豫一下,踱步过去。
这会儿有点冷,风大,她已经完全顾不上刘海了,外套的拉链被她拉到最高,脖子缩着。
李迩像是感觉不到冷一般,一截脖子露在外面,外套敞着。
他侧头问:“这个方向是不是能看到海上日出?”
江颂望着远方,点点头,她每天都能隔着自己卧室的窗户看见日出。
没什么特别的。
两个常见景象的结合并不会改变什么,太阳亘古不变的存在着,海也始终在这,日出日落,潮涨潮落,再普通不过了。
“改天来这边看日出。”
江颂吸一下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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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不是看过了吗?”
李迩终于觉得有些冷,把拉链拉上,“没看见,唐斌尧那傻子带我们去错了方向,等了一早上,太阳从我们背后出来的。”
江颂扑哧笑出声,他们起个大早,居然没看上。
李迩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接通,说好,挂完电话对江颂说:“回去吧,我走了。”
江颂问他:“你怎么回去呀?”
他晃晃手里的手机,“黄师傅来接我。”
江颂点点头,“拜拜。”
李迩看着她上楼。
灯一层一层地亮起来。
一楼。
二楼。
三楼。
随后三楼左边那一户的灯亮起,他转身离开。
江颂回家第一件事是给奶奶打电话报平安,家里有台座机,她经常在张文萍和江华出门后偷偷给奶奶打电话。
电话接通,那传来奶奶焦急地声音:“颂颂?是不是颂颂啊?”
她给奶奶的手机上存了备注,但奶奶不认识字。
“奶奶,是我,我到家了。”
“哎哟你吓死我了,怎么到现在才到家呀,是不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啊?”
江颂手指抠着桌沿,“没有,我回来以后去拿了趟三轮车,刚刚才到家。”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奶奶你早点休息吧。”
奶奶却突然叫住她,“乖乖,你给奶奶塞钱干嘛呀?奶奶哪能要你的钱呀。”
江颂微微发懵。
什么钱?
她没塞钱啊。
“奶奶,我没给您钱啊。”
奶奶疑惑一声:“不可能啊,就放在我屋里的桌子上啊。”
江颂皱眉,“是不是您自己放的然后忘记了啊。”
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是正常的。
“绝对不可能,奶奶的钱都放在抽屉里锁着的,两百块钱呢,怎么可能乱丢在桌子上啊。”
这就奇怪了,两百块钱不是小钱,不是她给的,也不是奶奶放的,那是从哪来的?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
李迩。
除了他,应该也没人了。
可是又觉得不应该。
他没理由莫名给奶奶钱。
楼下传来电瓶车的声音,江颂听出来是江华的车。
她忽然想起来鱼摊的账还没填上,慌忙跟奶奶说再见。
买书的钱不够抵,只能从自己存的钱里面拿了。
这钱是她存来买随身听的,她英语有些拖后腿,尤其是听力,张文萍和江华不愿意给她花这个钱,觉得她买收音机练听力是假,买来玩才是真。
她永远无法理解他们脑中在想什么,收音机到底能拿来玩什么。
刚把钱放进衣架上挂着的包里,门口就传来开门声。
江颂蹑手蹑脚地跑回房间,坐到椅子上佯装看书。
脚步一声重一声轻,江颂听见钥匙碰撞在一块儿的声音,听出来人是江华,喝醉的江华。
她已经能依靠脚步声来识人了。
江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江颂思考他是要去卫生间还是去检查钱包,下一秒,她房间的门被人打开。
江颂回头,有些紧张,有些害怕,“爸爸……”
江华脚步沉重,扶着墙缓慢朝她走来,身上酒气浓厚,“在干嘛?”
“看…看书……”
“看书啊。”江华走到她身后,拿起她桌上摊开的那本书,翻了两页,然后突然将书摔在地上,变化之快,江颂根本没反应过来。
她怔愣地看着他,右手开始发抖。
“你再骗老子!”
江颂眼眶发热,肩膀也开始抖。
她害怕,很害怕。
“刚刚楼下那男的谁啊!”
13. 多斑带粗鳍鱼
江颂的脸倏然发白,人被江华骤然拔高的声音吓得不轻,猛地抖了一下。
她眼泪往下坠,声音带着哭腔,“那是我同学……”
江华又砸了她桌上的一本书,“什么同学!什么同学还送你回家啊!”
江颂彻底哭出声,一面拦着江华继续扔书的动作一面解释:“真的是我同学…你别…别砸了。”
“你到底是去你奶奶家了还是跟那小子出去玩了!”
“我真的是去奶奶家了……”
眼泪像断了线般往下淌,委屈感包裹全身,江华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伤透了她的自尊,这位生物学上的父亲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过一件事。
———她是个人。
是一个独立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有作为人的自由和权利。
江华的脸因酒精上头而发红,侧额青筋暴起,扬起手就要打江颂,“你再给老子犟嘴!”
江颂往后躲,肩膀重重撞在墙上,疼得眼睛都眯上了,她敢肯定,肩膀那块儿肯定青了。
“你还敢躲是不是!”
客厅传来开门声,“喊什么!在外面就听见你喊!”
江颂听见张文萍的声音,趁着江华往外看的空隙,跨过床往门口跑,“妈!妈妈!”
张文萍见到满脸泪痕的江颂也是一愣。
江华反应过来,伸手去抓她,抓上江颂外套的帽子,用力往后扯,衣服领口勒住她脖子,她被这股劲吓得尖叫出声。
张文萍意识到江华又喝多了在这耍酒疯,拿起刚放下的头盔来砸他胳膊。
“放手!你给我放手!你把我女儿放了!要耍酒疯滚出去耍!”
头盔砸的挺重,江华觉得痛,手也松了,江颂逮到机会立马躲到张文萍身后。
“我*你妈的你还敢打老子?”
江华怒气更盛,转头就是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张文萍脸上,江颂托住往后跌的张文萍,哭得眼睛睁不开,她站到张文萍前面,用力推江华肩膀,但重量悬殊摆在那,江华分毫未动,她自己被力度反作用,往后退了两步。
这个举动更是彻底惹恼了他。
“小兔崽子你敢推老子?老子给你吃给你穿,你敢推老子!没有老子能有你!”
他用力搡一把江颂,江颂侧腰撞上餐桌,疼的跌坐在地上。
张文萍扑上来跟他拼命,“你怎么不喝酒喝死啊!你怎么不死在外面啊!”
两人厮打在一块儿,江颂忍着痛爬起来,扶着墙走到座机旁拨通了电话。
“是警察吗…我要报警。”
“……”
“这里、这有人打人,他家暴……”
“……”
“人已经快不行了!”
“……”
“我、我在后港路13号楼301。”
“……”
身后发出巨大的碎裂声,江颂回头看,落地钟的玻璃碎了一地,张文萍倒在玻璃上,手上有血,那钟是她的身体撞破的。
“妈!”
她看都没看,随手拿起手边能够到的最近的东西,然后用力砸向江华的后背。
人在身处绝境时会迸发出惊人的力气,江颂用力把江华往后扯,他重心不稳,再加上本就喝多了,稍一失去平衡就无法再站稳。
江华摔在地上,江颂趁这时间连忙拉起张文萍,把张文萍往她房间里扶。
地上到处都是碎玻璃,江华想撑着地站起来,手掌恰好压到一块玻璃上,疼的他倒吸一口气,重新摔了回去。
江颂赶紧关上房间门,把房间里一切可以用来抵门的东西都堵到门口。
张文萍躺在床上,虚弱地呻吟。
江颂浑身湿透,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也分不清这汗是热的还是吓的,她的右手抖的更厉害了。
门外安静了几分钟,紧接着就出现踹门声,江华爬起来了。
他踹了几脚,突然又没了动静。
江颂双手紧攥着一本厚厚的物理书,这是她房间里唯一能用来防御的东西了,她神经紧绷,双眼死死盯着门,担心一个不注意就被江华破开了。
门外再度传来脚步声,以及,刀刃砍上门把手的声音。
刀每砍一下,江颂的心就猛然蹦一下。
门锁岌岌可危。
窗外忽然传来警铃声,声音越来越近,响破黑夜。
江颂呜咽出声,始终拿着书举在胸前的手终于敢放下了。
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警察!”
听着脚步声,江华先是把刀放回了厨房,又在门口来回踱了几步,最后才走到门口开门。
“我们接到报警电话赶来的,你们这里什么情况?”
江华打着哈哈地回:“没事啊警察同志,家里孩子闹着玩呢。”
“什么闹着玩!报假警也是扰乱公共秩序,要拘留的,知不知道!谁报的警!”
江颂打开房间门,走到客厅里,颤声开口:“我,我报的警。”
她手往前指,指着江华,“他,家暴。”
“有没有证据?”
江颂点头,“有,我妈妈在房间里。”
两个警察跟着她走到房间里,看见张文萍脸上和手上的伤,皱了皱眉。
“这没办法证明她身上的伤就是他打的,有没有其他证据?”
江颂望着他们,一时没说话。
她拿不出其他证据了。
大门开着,有上下楼层的人来看热闹,站在门外探头,但都不说话,害怕惹的自己一身骚。
江颂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像看见了救命稻草般,“有、有证据,有人证,邻居都能作证的。”
话音落下,门外鸦雀无声,警察往外面看一眼,“谁能作证?”
声音在楼道里回荡,没有回答。
江颂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她往门口走,对着门外的人哀求:“叔叔阿姨,您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都是十多年的邻居了,您们知道我家里是什么情况的。”
外面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不说话,站在外围的几个摇着头离开,嘴里念叨:“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们不好管的。”
江颂木着一张脸,毫不犹豫地跪到地上,眼泪往下掉,“我求您们了,您们帮帮我和我妈妈。”
有人不忍,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警…警察同志,那个…我作证,他们家的男人确实…老打他老婆。”
旁边人附和:“是哦,打的还是挺凶的。”
警察问:“她还没还手?”
江颂脑袋是清晰的,知道此时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一口咬定没有。
江华立刻大声喊:“谁说没有!警察同志,你看看,我这身上的伤,你看看我胳膊,再看我这手,都是那娘们打的。”
他简直是个无赖,手上的伤分明是他自己撑到玻璃上划破的。
“我妈妈是正当防卫!她不防卫会被活活打死的!”
警察安抚她情绪,把两人隔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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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我们基本了解了,这样,你先带你妈妈去医院,你爸爸现在喝多了,人不清醒,我们教育教育他。”
江颂不动,而是看向警察,眼中充满不可置信:“只是教育吗?”
“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他喝多了也没得办法。”
江颂不理解。
什么叫喝多了没有办法。
醉酒是理由吗。
那他为什么不在街上随便打人,而是回来对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动手。
“我要求去派出所。”
“小姑娘,你明天还要上学吧,今天都这么晚……”
江颂打断他的话,依旧坚定地说:“我要去派出所。”
那天的最后,警察确实带她们回了派出所,但江华只是受了口头警告,江颂给舅舅打了电话,舅舅舅妈赶来,带她们母女回了自己家,至于江华是怎么回家的,江颂不关心。
———
江颂周二才去的学校,周一她陪张文萍去医院检查,又在舅舅的陪同下回家收拾了行李,张文萍伤好之前她们都住舅舅家。
她从班级后门进,走到座位上,这会儿班里人不多,零星几个人对她看着,讨论她昨天为什么没来。
李迩今天破天荒地起了早,居然在早读开始前到了学校,他在她坐下后调侃:“不是说我没正儿八经上学,怎么自己也开始请假了。”
江颂垂眸,兴致不高,“我家里有事。”
李迩看出她情绪不对,但没再追问下去,毕竟是她的私事。
临近上课,有人姗姗来迟,从后门窜进来,路过江颂时书包撞上她肩膀,正好是前天撞到墙上的那一块儿,本就青紫,江颂疼的倒吸一口凉气。
李迩看过来,问她怎么了。
江颂摇摇头不说话,眉依然皱着。
李迩看着她的肩膀若有所思。
第二节课的课间有二十五分钟,本来是安排跑操的,但田径队最近有比赛,需要训练,学校给他们腾空间,跑操暂停一周。
陈姝铃来班上找江颂,带着前天奶奶给她穿的那条裤子,她来时李迩正好出去,两人碰上,陈姝铃让他叫下江颂,他回头看了一眼,没立刻去,而是跟陈姝铃说了句话,说完在后门口喊江颂名字。
江颂回头。
班上其他人也回头。
他们先是看李迩,再看向李迩身边的陈姝铃。
“陈姝铃哎!”
……
“陈姝铃跟李迩怎么认识的啊?”
……
江颂走过去,陈姝铃笑着冲她招手。
“她找江颂哎。”
……
“江颂怎么认识的陈姝铃啊。”
……
陈姝铃把装着裤子的手提袋递给江颂,“给你,我洗干净了的哦。”
江颂嘴角牵起弧度,接过袋子。
陈姝铃斜了李迩一眼,他笑一下,对两人说:“你们聊,我去找唐斌尧。”
陈姝铃问江颂:“江颂,我想去卫生间,你可以陪我去嘛?”
江颂点点头,“我先把袋子放回去。”
放完袋子,江颂重新出门,走到陈姝铃身边,陈姝铃挽住她胳膊,和她一起走。
那一瞬间江颂肢体有些僵硬。
她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女生间关系好的体现有很多,一起去卫生间是一种,手挽手走路也是一种。
现在两个都占了。
这是不是能说明,陈姝铃拿她…当朋友?
14. 深海蜥蜴鱼
陈姝铃是学校红人,学校里没几个人不认识她,班里有人追出来看,好奇她跟江颂什么关系。
丁薇走出后门,望着两人相挽的胳膊,冷哼一声。
丁薇和陈姝铃在学校是竞争对手,她单方面认为的。
提起校花她两得打个来回,学校活动选主持人她两也得打个来回。
丁薇通常是被打的那个,但傲气盛,不服输。
陈姝铃挽着江颂右边胳膊,朝江颂左肩瞟一眼,想起李迩说的那句话,她松开江颂,“我们换一下,我习惯走这边。”
江颂站在原地,陈姝铃从她背后绕到另一边,她没说自己其实不习惯和别人肢体接触,因为确实已经很久没跟人这样接触过了,她的腰背从陈姝铃碰到她的那一刻就变得僵硬,能感受到脸上汗毛竖立,头皮发麻。
陈姝铃能次次打败丁薇是有原因的。
丁薇漂亮,但为人处事太过凌厉,高傲过了头,不讨喜。陈姝铃脸美人随和,身上有亲切感,笑脸多,但人不软,对男生和女生有双重准则,女生都挺喜欢她。
陈姝铃故意用肩膀轻轻碰了下江颂的,她比她高,江颂肩头撞上她大臂上方,力道不重,但江颂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
江颂下意识摸上肩膀那儿,痛感明显,她蹙着眉摇头,示意没事。
“肩膀怎么了?”
“没事。”
陈姝铃问她:“没事怎么会疼?”
江颂回想伤的来历,咬紧牙关没说话。
两人走进卫生间,这会儿人大多数在班上睡觉,里面人不多,陈姝铃让江颂把外套脱了给她看看肩膀怎么了,江颂拒绝好几次,还是拗不过她,最后褪下半边外套,把里面T恤的袖子撸起来。
江颂皮肤白,天生的冷白皮,也因此,肩头的乌紫显得格外骇人。
陈姝铃皱着眉看向她,“怎么成这样了?”
江颂把袖子拉下来,“早上天太黑,楼道里灯坏了,下楼梯的时候踩空了,撞墙上去了,没事。”
理由挺像那么回事儿,所以陈姝铃没怀疑。
“你涂药了没有啊,看起来好痛啊。”
江颂把袖子放下来,重新穿好衣服,继续骗她:“涂了的,你快上厕所吧。”
艺术班在楼上一层,江颂看着陈姝铃上楼,她上到一半又跑下来,喊她,“江颂!”
江颂看着她,问怎么了。
“你以后叫我铃铃吧,我朋友都这么叫,我都习惯了,你一直叫我大名,显得我们两好生疏啊。”
江颂静默了两秒,她听见自己问:“我也算是你的…朋友吗?”
陈姝铃笑容明媚:“当然是啊!”
回教室的路上,江颂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开心是一定有的,感动更多。
她现在,有朋友了。
三年来的第一个。
走到教室后门,看见自己座位旁边站着两个男生,探头看她放在椅子上的袋子里装着什么。
江颂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慢步走到他们身后。
“你们…在看什么。”
两个男生被她吓了一跳,心虚地往后退一步,小声念叨一句:“随便看一下都不行啊。”
江颂心里很平静,她很惊喜自己此时的平静,她居然敢正面和他们打交道了。
江华醉酒家暴那天教会了她一件事:反抗有用。
江华虽然安然无恙,但也受了警告,张文萍虽然依旧受了伤,但至少,她们这段时间都不用再回那个家了,并且,张文萍曾经坚决不离婚的想法终于有些动摇了。
“那是我的东西。”
江颂开口,声音落在每个人的耳中,打闹的,写题的,都看向她。
“我没有随便看过你们的隐私吧。”
其中一个男生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她,“江颂你有病啊,不就看一下吗,你至于吗!”
江颂神色不变,只是沉静地看着他们。
两个人也确实心虚,被她看的身上发毛,敷衍着回:“对不起行了吧。”
江颂垂眼,坐到位置上。
可以了。
她不在乎他们道歉的态度和语气,也不在乎他们是否真心实意,但有这句对不起就够了。
她应该得到这句对不起。
她还应该得到很多句对不起。
这只是第一句。
班上人开始窃窃私语,讨论江颂受了什么刺激,怎么突然刚起来了。
江颂视线扫过他们,眼神路过前门时,和门外的李迩对视上,他好像一直在那儿,也目睹了全程,因为他把斜斜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拿出来,在空中,冲她竖了一个大拇指。
江颂方才的气势和平静瞬间没了,她现在莫名有一种狐假虎威被人发现了的感觉。
李迩走到座位坐下,没看她,但在对她说话。
“记得我那天说的吗?”
江颂不解地侧头,“什么?”
他下巴朝丁薇的方向抬了下,“我在她的好朋友那儿,听到了一个全新的你。”
江颂记得。
“就是刚刚那样的。”
没那么强大,但不卑不亢,没那么外向,也有三两朋友,和同学的关系称得上友好共处,文静,但绝不自卑,看见热闹也会笑,不是现在这样的。
江颂好像突然被他这句话点醒。
一直以来,她都忘了一件事。
忘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曾经是什么样。
现在是什么样。
成长的路上总会丢掉一些东西,有人丢掉理想,有人丢掉信仰,有人可能只是落下一片玫瑰花瓣。
她比较严重。
弄丢了自己。
这三年听到的流言太多,受到的恶意也太大,嘲笑声裹挟着她,于是她往里逃,把自己封闭起来,躲进洞里。
但洞不隔音,她还是能听见那些声音,她开始相信他们口中的自己,也接纳他们口中的自己。
自卑,敏感,孤僻。
这些词从前和她不相干的。
但如今连她自己都相信了。
他们嘲笑她身上的鱼腥味,可她家从她出生前就在卖鱼了,她是在鱼摊上长大的,如果真的有,从前就该有人拿这件事来笑她了。
她往里逃的太久,忘了她是能向外挣脱的。
对。
她是能挣脱的。
———
江颂和张文萍在舅舅家住到了九月的最后一天,可能是家里缺了做饭的“保姆”,也可能是国庆假期来临,鱼摊上少了免费的“佣人”,江华亲自来舅舅家“请”张文萍回家。
他脸上堆着笑,舅舅说什么都点头哈腰,在张文萍面前极尽表现,十几年没喊过老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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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说了句老婆我错了。
他说他以后绝对会改,他说他再也不喝酒了,他说他再动手就不是人。
江颂听他说过这样的话,不下十次了。
他每次都这么说,保证的话永远在下次,下次,下下次。
江颂不知道哪次算是下次。
她知道,江华这种人,这辈子算定型了,他永远不会改的,他永远不会觉得自己错了的,刻在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和根深蒂固的“顶梁柱”观念让他觉得自己是家里的一家之主,家里的女人离不了他的,他是这个家的天。
她对江华的保证和发誓嗤之以鼻。
但张文萍信了。
还幸福地笑了。
明明才来舅舅家的那一晚,她还和江颂一起窝在小床上,说妈妈当初应该听你的话,跟他离婚的。
男人随口说两句动听的话,她就好了伤疤忘了痛。
江颂觉得她要么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要么是被人下了蛊。
她更偏向后一种。
毕竟张文萍和江华之间,真的很难看出有爱情。
也可能曾经有,如今也被生活的鸡毛蒜皮和岁月的无情生生磨灭了。
她阻止不了张文萍迫不及待跟着江华回家的脚步,毕竟法律上,张文萍还是他的妻子,生理上,她也是他的女儿。
江天豪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家里,江华不会打他的,骂都很少,毕竟他是他的宝贝儿子。
国庆第一天的早上,江颂坐上了开往奶奶家的公交车,边上跟着江天豪。
江天豪挺不情愿的,他是被张文萍赶来的,张文萍嫌他在城里待着整天像只野猴子一样,这家窜到那家,一天到晚净惹事,让他跟江颂一块儿回乡下磨磨性子。
但有些话,从人嘴里说出来又变些味儿。
张文萍是这样说的:
“跟你姐一块儿到你奶奶家住几天,再不让你奶奶看看你,她都要忘了家里还有个小孙子了,一天到晚偏心这个偏心那个,也不知道把心往孙子身上偏偏,我拼了命生下来的她是一点儿都不心疼。”
江颂听这话的时候心里挺不是滋味。
她能轻松地恨江华,因为他毫无付出,她们之间没有父女情的羁绊,更何况他不喜欢自己,打骂都有,下手挺重,她很难不恨。
但她对张文萍的感情又是复杂的。
她知道怀胎十月有多不容易,她是张文萍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她在张文萍养大江天豪的过程中清晰养育一个孩子有多难。她也是张文萍带大的,比江天豪还小些的时候,张文萍也会风雨无阻地接送她上下学。江华打她时,张文萍会为了江颂跟他拼命。
爱当然是有的。
只是经不起对比。
张文萍说奶奶偏心,却不说自己偏心。
奶奶偏心江颂,因为江天豪身上已经没有空地让她偏了,张文萍把百分之九十的爱都给了他,也可能更多。
张文萍说奶奶不心疼她拼了命生下来的江天豪,江颂想问她,难道自己就是她随随便便生下来的吗。
江天豪有什么可心疼的呢。
心疼他比江颂小四岁,但已经快赶上江颂的身高?
心疼他身上营养过剩长出来的肥肉?
还是心疼他看电视太多而近视了的眼睛。
都去心疼江天豪的话,谁还来心疼自己。
15. 玻璃蝴蝶水母
国庆假长,回村的人多了不少,大多是放假的学生,都是和江天豪差不多年纪的,江天豪每天吃完早饭就跑出去和他们玩,这个年纪的小孩玩在一块儿少不了矛盾,再加上江天豪又是个能闯事的,因此,假期第三天,小孩的家长就找上门来了。
那是个女生,比江天豪小三岁,来的时候还在哭,身边跟着爷爷奶奶,两个老人看着有点强势,但讲理。
江颂问江天豪怎么回事,江天豪梗着脖子说的是一个版本,女生在他说的时候边哭边反驳,说的又是另一个版本,江颂找了和他们一起玩的第三个人,详细问完以后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大概就是,一群小孩玩游戏,分成了两队,互相朝对方扔沙子,他两是对立阵营,江天豪扔的时候没注意,沙子里掺了粒石头,砸女生后脑勺上了,砸破了皮,渗出点血。
江颂清楚江天豪是个什么样的人,太清楚不过了。
他说是没注意,不小心的,江颂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
那石头有两个指甲盖大,握在手里,不可能不知道。
他在家里被惯坏了,脾气大,玩游戏菜还输不起,他就是扔不过对面然后起了报复心理,故意拿石头砸人家呢。
江颂挺生气,更生气的是奶奶还要替他跟人家赔礼道歉。
奶奶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与人为善,从没跟人起过争执,现在年纪大了,还要因为他跟村里人结梁子,跟在他后面给他擦屁股、给人道歉。
江颂让江天豪给女生说对不起,但一句对不起解决不了这事儿。
奶奶从屋里拎出来一箱牛奶,又跑到鸡笼里抓了只母鸡出来。
那牛奶是上次李迩买的,奶奶不舍得喝,知道江颂国庆会回来,特地放在那儿留给她喝。
鸡也是奶奶养了两年的,总共养了六只,江颂和江天豪回来的第一天奶奶杀了一只,现在又得送出去一只。
女生的爷爷奶奶收了东西后也没再说什么了。
他们走后,江颂心里堵的慌,眼前的江天豪怎么看怎么碍眼。
奶奶拍拍他肩,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江天豪嘀咕一句:“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她自己运气不好。”
江颂听了火往外喷,“你还觉得自己没错是不是?”
江天豪瞥她,“那我都说了是不小心的,不都道歉了吗!”
江颂冲他喊:“你说的一句对不起有用吗!是奶奶替你道的歉!”
江天豪也嚷嚷:“不都一样吗!”
奶奶在旁边拉住两人,“好了好了,都不吵,豪豪去帮我拿两个鸡蛋,一会儿奶奶煎给你们吃。”
江天豪却转身甩开奶奶的手,“凭什么不让江颂去!”
奶奶不跟他计较,继续去拉他,“你得叫姐姐,不要这么没大没小的,姐姐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一直在帮我干活,你让她休息休息,你去帮奶奶拿。”
“我也要休息!我妈说的对,你就是偏心!你就是偏心江颂!”
奶奶拉他的手停在空中,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神情一片茫然,眼珠浑浊,在廊下灯的照耀下闪出点光,双手叠在一块,无措地搓了搓,六十多岁的人,此刻像个做了错事被训责的孩子。
江颂看着奶奶的脸,再也忍不了,她挡到江天豪和奶奶中间,巴掌用力甩上江天豪胳膊,力道很重,掌心和他身体实打实地接触,江天豪身上的肉真是没白长,打完她的手心也疼到发烫。
“你现在就滚回家!”
江天豪大叫一声,“你有病啊!干嘛打我!”
“奶奶做的饭拿去喂狗狗都知道感谢了!你来这边一件事不帮奶奶干,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奶奶让你拿个鸡蛋委屈你了是吗!那就滚啊!现在就滚!”
江天豪瞪着她,像个胖的要命的狼崽子,脸通红,眼角还挂上了泪,但始终不落下来,“走就走!我现在就回家!”
奶奶在一边焦急的不行,慌忙来拉他,“不回家不回家,都不吵了,奶奶自己去拿。”
“我就要回家!”
“你现在就快点走!”
奶奶走到两人中间两头劝,“你们姐弟两是最亲的人啊,不能吵啊,听话。”
江天豪垫着脚骂江颂:“谁跟她是亲人!我巴不得她出门被车撞死!”
奶奶听了这话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向江天豪,“你…你说什么?”
江天豪气的胸口上下起伏,哼哧哼哧的,“我说我巴不得她被车撞死!”
下一秒一个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到他嘴上,江天豪也被打懵了,捂着嘴看向奶奶,如果这是江颂打的,他能一蹦三尺高,去跟她吵,说不定还会还手,但这回是奶奶打的,他动也不敢动。
奶奶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嘴唇在颤,她带着怒气:“你再说一遍!”
江天豪缄口不言。
“她是你姐,是我孙女!你这么咒她!你当着我的面敢这么咒她!你在家里是不是也这么欺负她?你跟谁学的这么骂她?是不是跟你爸妈!”
所有和江颂有关的事,奶奶都无法袖手旁观,她不会让自己的孙女受人欺负。
江颂来安慰奶奶,奶奶有高血压,情绪不能过于激动。
奶奶指江天豪:“你现在回屋里去,明天回你自己家去吧,我是伺候不好你了,还是让你爸妈好好伺候,你也替我跟你妈说一句话,就说,以后除了江颂,谁都别来我家了,我就一颗心,就往江颂身上偏了,多一个人都不行了。”
江颂听了这话,眼泪落下来。
江天豪的气焰被扑灭,耷拉下头,知道奶奶说的话是认真的,让他明天回家,因为今天的末班车已经走了,他只能明天回去。
江颂和奶奶睡一间房,江天豪单独一间,晚上两人在被窝里,奶奶抱着江颂,一下一下轻拍她后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
“乖乖,放假就到奶奶家来,咱们不在那个家待,那对夫妻…太欺负人了。”
奶奶是真的生气了,说起江华和张文萍像在说外人一样。
江颂侧着睡,眼泪流到枕头上。
“你这个性格啊,在家里都这么受气,奶奶就怕你在学校也被人欺负,还好那天看了你那几个同学,都是好孩子,奶奶也放心了点。”
江颂哭到发抖,哭声从唇角溢出来。
她没跟奶奶说江华又打张文萍了,没说这次江华也对她动手了,更没说她在学校确实被欺负了。
奶奶为她操心太多了,她不想她担心。
前一天晚上哭了太久,第二天江颂睡到九点多才醒,睁开眼,双眼皮肿的有之前的两倍宽。
江天豪在她醒来前就走了,坐的最早的那班车。
奶奶给她煎了南瓜饼,配白粥吃,她正吃着,院子外有人敲门,奶奶说她去开,江颂没在意,继续吃,然后听见奶奶哎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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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又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她放下筷子走到外面,就看见陈姝铃站在门口。
“陈……”名字刚喊出来,突然想起陈姝铃那天对她说的话,又改了口,“铃铃?”
陈姝铃朝她招手,后面跟着唐斌尧。
江颂走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放假前陈姝铃问过她假期怎么安排,她说要来奶奶家,没想到她还记得。
“带你去玩,唐斌尧借了个烧烤架,我们去烧烤呀。”
奶奶在旁边笑,江颂还没回答,她就先替她答应了,“去去去,你们去,颂颂天天跟我一个老太太在一块,快多去跟同学玩玩。”
江颂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奶奶往门外推,陈姝铃也拉她,边拉边跟奶奶说:“奶奶,我们晚上就把江颂送回来。”
奶奶笑着说好。
江颂一步三回头,“可…可是…奶奶……”
她早饭还没吃完……
门已经关上了。
她问陈姝铃:“你们怎么过来的啊。”
这个点是没有公交车的。
“李迩家的司机送我们来的,本来找李迩要你的企鹅号,他说你没手机,我们就直接过来了。”
江颂回想他们上次来爬山,李迩说黄师傅不认识路过不来,怎么现在又认识了?
黄师傅的车停在路口,车上就他一个人。
李迩应该是在她们要去烧烤的地方等着。
“有哪些人啊?”
唐斌尧回她:“上次你见到的几个,还有几个你不认识,没事,他们人都挺好的。”
江颂点点头。
烧烤地在月亮湾,是一片河滩,在树林里边,景色不错,水流清澈,夏天许多人来这避暑,国庆天不热了,来得人就少了,今天就他们这一群人在。
他们到的时候,烧烤摊已经架起来了,另外几个人江颂确实不认识,但脸不陌生,都在一个学校,多少打过照面。
环视一圈,没看见李迩。
陈姝铃挽着她胳膊往那边走,她侧头问:“李迩还没来吗?”
陈姝铃疑惑一声,“不来呀,他出去玩了,你不知道?”
江颂摇头。
“他三十号就去海市了,我以为他跟你说了呢,你不知道呀。”
李迩确实没说过,他三十号没来学校,原来是离开榕城了。
唐斌尧边走边看手机,突然“哎”一声,“李迩发动态了。”
陈姝铃探头过去,“我看看。”
江颂也借着这个机会,看见了唐斌尧手机上的画面。
她先注意到的是李迩的头像,是一只萨摩耶,但她不认识宠物狗的品种,只知道是只白色的狗。
李迩发了三张图片,没有文案。
第一张是他拎着一堆购物袋,是从他的视角拍的,只看见他的手和腿,和五六个袋子。
第二张的环境挺暗,红光覆着,拍的是桌子,桌上挺多酒瓶,开了的没开的都有,最前面放了瓶可乐。
第三张是张合照,在沙发前拍的,他坐最中间,两侧都是女生,沙发上坐了好几个人,照片应该是抓拍的,没有人看镜头,李迩手肘撑在膝盖上,在剥橘子。
江颂看着唐斌尧滑完三张图片,然后退出来,给他点了个赞,她想起李迩送她回家那天说的,他在原来的地方玩腻了才来的榕城。
这就是他玩腻了的生活吗?
16. 天草水母
陈姝铃对唐斌尧说:“你问问他哪天回来啊。”
唐斌尧在手机上打字,然后发过去,李迩恰好在线,直接秒回了三个字:不确定。
陈姝铃嗤笑:“他又不确定了?不是说要好好学习吗。”
唐斌尧还在啪嗒啪嗒地打字,江颂站他旁边,视线看向不远处的烧烤摊,有人往里面加碳,火星四溅。
“他说他妈回国了,估计得在那边陪几天吧。”
江颂因这一句话而下意识望向唐斌尧的手机。
李迩的妈妈,不在国内啊……
陈姝铃回的话接不上唐斌尧的回答,她低喃一句:“给他妈买的啊。”
江颂看向她,没听懂这句话,不是在说他妈妈回来了吗,什么时候提到买东西了。
唐斌尧也没懂,问她说什么。
陈姝铃摇摇头往前走,“没事。”
走近人群,陈姝铃拉住江颂,清了清嗓子,所有人都看过来。
“介绍一下,江颂,我们朋友。”
江颂有些拘谨,嘴角牵起一个微微的弧度,“你们好……”
声音不大,因为紧张,比她平时说话的声音还要小些。
她说完有些后悔,低头咬了下自己的下嘴唇。
她也想像陈姝铃那样落落大方的,但是一面对人群就紧张的毛病始终改不掉,又给了别人嘲笑的机会。
唉。
然而情况和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有人问了句:“这就是李迩让接的那个?”
陈姝铃朝他砸了包纸巾,“这是我要接的。”
她继续说:“好了我就不给她介绍你们了,浪费脑容量记你们名字不如多记两首诗,现在你们的名字都叫那个谁了。”
唐斌尧接着说:“那个谁别看了,快点烤肉。”
被他指的那个男生就是刚才问话的那个,他笑着骂了唐斌尧一句。
就没了。
没有多余的眼神落到她身上。
女生们在她再度抬起头时朝她微微招手,脸上是友好的笑。
江颂幻想过这场景的,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真正归属于集体的人踏进人群里是不会被关注的,因为这是件很平常的事,没有人会在意,只有另类的出现才会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当你进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在打量环境的同时,环境也在打量你,因为环境对你来说是陌生的,你对这个环境来说也是一个突然的闯入者,但此刻没有人看过来,他们接受江颂的出现,但不去打探她的存在。
环境真正包容了她。
这就是融入集体的感觉。
陈姝铃拉江颂去平坦点的地方坐,说烤肉这种事还是让他们男生干吧,炭火里燃出的烟会熏黄她们的皮肤。
走时唐斌尧喊江颂:“你有忌口吗?孜然辣椒粉这些。”
江颂迟疑一下,说没有,她都可以。
平地上摆着几张折叠椅,都坐着人,有两个女生说想尝尝烤苹果的味道,起身去河边洗苹果,刚好空出来两张椅子,江颂和陈姝铃过去坐下。
江颂没往刚才烤串的男生说的话,她问陈姝铃:“是…李迩让你们来接我的?”
陈姝铃纠正她的话,“不是他让,是他恰好跟我想到一块儿了,只是他比我快几秒说出来。”
江颂看着陈姝铃一本正经给她解释的模样眨了眨眼睛。
嗯,那就是李迩让她们来接的。
“那…他…和你,为什么会想起来接我啊。”
“他说你一个人在家应该也挺无聊的,我们放假玩的时候要是觉得人少不够热闹可以叫你一起。他简直在说废话,你是我的朋友,我玩的时候当然会喊你啊。”
江颂眉眼弯弯,笑盈盈地看着陈姝铃,心里涌上一股暖意。
真好。
被人记着的感觉,真好。
陈姝铃后来又和江颂说了挺多艺术班的有趣事,说她暑假去集训的时候听到的别的学校的八卦。
比如这个班的优等生和差生同时喜欢上一个女生,两个人为她大打出手,最后女生说他们两有暴力倾向,她都讨厌。
比如隔壁班的女班长和另一个班的男生在一起了,两个人如胶似漆,但男生不知道,他室友是女班长的前任暧昧对象。
江颂听了很多,一会儿笑,一会儿鄙夷,一会儿瞪大眼睛。
她没听过这些,第一次有人会跟她说这些八卦,她对学校里其他人的私事都一无所知,一方面她不好奇,另一方面,没人愿意跟她说。
她和陈姝铃聊天的间隙烧烤也烤好了,唐斌尧招呼她们去吃。
其实烤串大多是黄师傅烤的,黄师傅停完车过来时他们正在给烤串翻面,本来是说让黄师傅在旁边歇着,等着吃就行,结果黄师傅实在看不下去他们笨手笨脚的模样,再加上他有经验,说是陪李迩烤过两回,最后还是让他来了,其他人在旁边打下手。
烤好的一些在烤盘里散热,还有一些还在架子上烤着,江颂看着烤盘里的串咽了咽口水。
肉串烤的油光发亮,撒着辣椒粉和孜然,色香味俱全,这些是黄师傅烤的。
蔬菜有几串烤过头了,有点发黑,但不影响吃,这些是几个男生烤的。
她等陈姝铃拿完再拿,挑了最边上的一串,那串调料加的最少。
严格来算,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吃烤串,小时候奶奶带她买过一个类似这种串的吃的,那个是用油炸出来的。
辣椒粉的辣味挺重,她的这串已经算撒的少得了,进嘴还是猝不及防地被辣了,辣椒在口腔里四处逃窜,她想尽量稳住表情,不小心咽了下口水,辣椒从她喉咙滚过,呛的她咳嗽出声,脸也憋的通红,然而越咳越辣,口腔里像有火在烧,眼泪都呛出来了。
陈姝铃被她吓得不轻,赶紧拿水给他,一群人围着她们,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串,都没敢继续吃。
江颂这咳的太吓人了。
他们吃着感觉还好啊。
唐斌尧让他们往后稍稍给人家留点透气的空间。
江颂猛灌了大半瓶矿泉水才终于平复下来,她脸还是红的,嘴唇发麻,睫毛上挂着一滴泪珠,坠不下来。
“你不能吃辣啊?”
江颂心虚地看了眼唐斌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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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刚撒谎了。
因为怕麻烦他们,所以说自己没有忌口的东西,没告诉他自己不能吃辣,本来以为这样能给他们省点事,结果闹了这么一出,感觉更给人添麻烦了。
“对不起啊……”
唐斌尧大大咧咧地回:“你给我道歉干嘛啊,不能吃辣而已,等会儿我单独烤几串不辣的给你吃。”
江颂握着矿泉水瓶的手紧了紧,“谢谢你……”
“小事,你没事了吧?”
江颂又咽一下口水,摇了摇头,只是嘴唇那一周还是火辣辣的。
唐斌尧重新拿了挺多串放到架子上,黄师傅说他来,被他拒绝了。
江颂挺不好意思的,心里也过意不去,便走过去学着他的模样和他一起烤。
这些串只撒了孜然,半点辣椒都没碰,江颂终于尝到了肉香味。
烧烤烤完才一点过一刻,这个季节天气转凉,河流冰沁,不适合玩水了,月亮湾除了水再无其他,都是一群年轻人,吃饱喝足就觉得无聊了,商量着要不回去吧,又觉得这么早就回家太亏了,有人提议去网吧打游戏,立马一群人附和着说好。
江颂闻言摆摆手。
她也不想这么扫兴的,但她从没去过网吧,更不会打游戏,她连鼠标都没碰过。且大人常给她洗脑,去网吧的都是坏孩子,她对那种地方没好印象。
而且…她没带钱。
去网吧肯定要花钱的吧。
但陈姝铃抓着她不让她走。
“哎呀去嘛,我第一次和你一起出来玩哎,才几个小时呀你就要回家。”
江颂为难地看着她:“可是…我没带钱啊……”
“今天的账都记在李迩身上的,他原本答应了国庆请我们吃饭,结果自己跑去海市逍遥快活了,所以我们今天约着来烧烤,食材饮料那些都他出。”
江颂心里却还是觉得别扭。
李迩说的是请他们吃饭,这个“他们”里面,不包括她,她跟着一块儿去实在有点不像话。
“没事的啦,不然李迩干嘛让我去接你一起啊,就是让你和我们一起玩的呀。”
江颂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陈姝铃推上了车。
一直到车停到网吧门口的路边,她都觉得有些恍惚。
真的要进去吗?
她左右打量了下其他人的表情,发现他们都挺期待的样子,最终选择把话咽回肚子里。
她被陈姝铃推着走,摁坐到了电脑前,电脑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新奇。
“你是不是没有企鹅号呀?”
江颂点头,她其实都不太清楚企鹅号是什么。
“我帮你注册一个吧。”
“可是…我平时也用不上啊。”
她没手机也没电脑,注册了也没什么用。
“没关系啊,万一哪天用上了呢。”
江颂光看着陈姝铃操作都花了眼,陈姝铃让她给自己取个网名,她想不出来,陈姝铃说那就叫“颂”,她用江颂的号添加了自己的好友,又给她加上了唐斌尧,最后教了她各种功能。
做完一切,她问:“你要加李迩吗?”
17. 海月水母
江颂看着电脑,犹豫了一下:“嗯…加吧……”
陈姝铃坐到了她隔壁,“那我把他号发给你,你会加了吧。”
江颂点点头,陈姝铃教了她的,她差不多会了。
陈姝铃发了她李迩的企鹅号,她对照着那串号码,一字一字输入进框里,最后点查找,搜出来李迩的账号。
他的网名是自己姓氏的首字母,大写的“L”。
江颂点击添加好友,看着信息验证栏,觉得应该写点什么,告诉他自己是谁,不然他会拒绝吧。
江颂从来没用过键盘,所以打字起来很慢,她眼睛一个一个找,找到一个字母用手指戳一下,打完整一个字的拼音再用鼠标去电脑上点,短短四个字打了半天。
我是江颂。
打完觉得不太好,又在前面加了“你好”两个字。
但还是没发过去,总觉得这样显得很陌生,她把打出来的这句话删掉,望着空白的框,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只是添加他为好友而已,为什么自己要纠结这么多。
这么想着,她直接点了发送,没再写多余的话。
电脑响了两声提示音,和李迩的对话框弹出来,最上面有一排小字:
你们已成功添加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江颂低头打字:我…是…江…
字还没打完,又响两声提示音,那边先发来了。
—“在网吧?”
江颂愣一下,他怎么知道这是她。
—“对。”
—“假期一直在奶奶家?”
她还是回那个字,回完过五分钟,李迩都没再发消息过来,江颂盯着对话框发呆,最终还是发过去了一个问句。
—“你在干嘛?”
李迩隔了两分钟才回。
—“陪我妈逛街。”
她本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但想起在月亮湾时唐斌尧问过了,李迩说不确定。
或许是隔着电脑,文字生硬,看不出对面的情绪和态度,她觉得李迩可能没时间回复她,索性关掉了对话框,但仍然看着列表上的一个图标发呆。
陈姝铃说这个是空间,可以在里面看见大家发的动态。
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李迩的空间,最上面那条动态是他今天中午发的,她在唐斌尧手机上看过的那条,当时才发出来不到三分钟,寥寥数赞,现在已经将近两百了,评论近百条,开始的十多条还算正经,有人说他大手笔,有人问他出去玩怎么不喊自己,还有人让他露脸,直到一个人评论了一条“什么时候剥给我吃”,底下开始清一色跟风,这句话刷了几十条,再往下是另一种刷屏的话术,还是那个人发的,“海市求偶遇”,这句话也刷了挺多,但不完全一样,地点不一样,有人发海市,有人发京市,天南海北的都有。
江颂慢慢往下翻,没意识到自己在边看边笑。
评论翻到最底下,最新的一条居然是李迩的回复,近百条评论里,他只回了那一条,江颂往上翻,想看那条评论说了什么。
那个人的网名是一串英文字母,江颂在心里默读一下,觉得不像是个单词,更像随便打出的,那条评论也是跟风发的:伦敦求偶遇。
李迩回了两个字:还狗。
江颂没太看懂,不知道“还狗”这两个字是字面意思还是他们之间的特殊信号。
她又上滑,翻回那条评论那儿。
伦敦。
她想起唐斌尧说他妈妈回国了。
李迩妈妈一直在国外。
伦敦吗?
江颂从那条动态的评论区退出来时点赞数已经破两百了,她继续往下翻,看李迩之前发的动态。
他发的没什么规律,也不频繁,再往下一条是一个月前发的,依旧只有图片没有文案,一张落日时的海,带了榕城的定位,江颂根据时间推算,觉得这应该是他来榕城的第一天。
底下评论内容差异挺大,有人问这是哪,有人说恭喜,有人问他什么时候回,他都没回复。
江颂把李迩的动态全都看了一遍,找出了一个不算规律的规律:他发的每条动态地点都不同。
有些直接带了定位,有些没有,但看评论能知道是哪儿。
他的每条动态点赞评论都很多,除了最新的这条,其他的都在千赞以上。
江颂从他的那些照片里也知道了许多之前不知道的事。
他会滑雪,在新西兰跳过伞,爬过挺多地方的山,娱乐生活很多,朋友也很多,常去ktv和夜场,别人喝酒,他喝可乐。
他有一只白色的小狗,就是头像里的那只,名字挺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部港片里的警官,叫白sir,养了五年了。
他发过一个和他妈妈有关的动态,是祝她生日快乐的,但没有生日的常见元素,没有蛋糕和礼物,拍的是他妈妈的侧面,讲真心话,如果他不说,江颂可能会以为那是他姐姐,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也十分漂亮,面容气质都出众,长卷发,穿一套黑色绸缎西装,很干练的样子。
两人侧脸很像,他的鼻子和眼睛都遗传了他妈妈。
照片里李迩的妈妈坐着,朝前方看,旁边还坐着一排人,和她看同一个方向,江颂推断不出这是个什么样的场景,直到看见评论有人问:祝阿姨生日快乐啊,你陪阿姨去看的秀啊。
她那时候知道模特这个职业,但脑中没有秀场这个名词,她以为李迩是陪他妈妈去看表演了。
也是看完李迩的动态,她才知道,世界有多宽广,山不同色,水不同流,即使是海,不同地方的海也有不同的景象。
人的生活不是只有读书的。
那才叫生活,她的生活,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活着。
她讨厌现在的生活。
她渴望,像李迩那样活着。
可她眼下只能读书,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
对,读书。
她并非不能走出这座小城,到高考时,她就有了选择的机会。
祖国之大,她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上大学,只要她读书,好好读书,等她的分数够高时,她就有了选择的权利。
江颂退出了李迩空间的界面,侧头望向陈姝铃,她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带着耳机,电脑上在放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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频,主持人站在舞台中间说话。
江颂戳戳她,陈姝铃略带着疑问地看过来,挪了挪耳机,露出一只耳朵。
“铃铃,你想过…考什么大学吗?”
“当然啊,我从小就确定,我以后要考首艺。”
首都艺术学院。
全国最顶尖的艺术类大学。
艺术生的梦中情校。
陈姝铃也一样,她是学播音主持的。
要专业课和文化课都过硬才能进首艺,榕城一中每届都有一个人能考上,前年考上了两个人。这也是学校每次活动都选陈姝铃当主持人的原因,她是这一届最有潜力的学生。
陈姝铃说起首艺时眼里是有光的,她有向往,有明确的目标。
“你想考哪个学校啊。”
陈姝铃问江颂,江颂的目光暗了暗。
她不知道。
对于榕城以外的世界她都很陌生,因为没有人跟她说过。
大人们夸小孩聪明时总说这孩子以后时清北的料,催促孩子进步时他们也总说要争取考清北,但江华和张文萍从来不这样说,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知道没那个命,另一方面,他们根本没想过让江颂去上大学。
江华最常说的一句话:女孩子读太多书没用。
他的打算就是让江颂上完高中就去打工,挣钱补贴家用,还能扶持江天豪上学。
张文萍没直白地说过这种话,但意思也差不多,她曾有意无意地对江颂说谁家女儿高中上完就去大城市打工,嫁了和有钱的老板,现在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好。
她觉得,女孩子念再多书都不如嫁个好老公。
江颂挺好奇他们这些荒唐的想法都是从哪听来的。
她没办法认同,更没办法听从。
她读十二年的书,学那么多知识,是为了有好前程,为未来选择更多职业,不是选老公的。
但她不清楚国内都有哪些大学,只知道大学也分三六九等,老师常在班上说你们要加把劲冲一本冲92,可一本和92具体有哪些学校,她一概不知。
她一直在朝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前进,所以道路显得格外长,看不见终点。
“我…还不知道。”
陈姝铃聊起了劲,直接摘下耳机,关掉了电脑上的视频。
“趁现在有电脑,我帮你看看,你有没有喜欢的城市啊?”
江颂还是摇头。
她也不知道。
除了榕城,她没去过任何地方,对于其他地方的认识,都是从地理书和历史书上学来的,仅限于知道那些城市的名字和地图上的位置,其他的,半点都不了解。
陈姝铃想了想,突然拉住她胳膊,“要不你跟我一起考首都的学校吧,这样大学我们两还能一起玩,你要是去其他地方,我们两一年到头都见不上几面了。”
江颂顿了一下,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没想过陈姝铃会把她们的友谊想的这么长远,远到未来,她还在她身边。
她过去经历的所有友情都是阶段性的,所以没对这段抱有太大期望,只知道走一天,是一天。
18. 海克尔水母
陈姝铃不知道江颂此时心里的想法,她兴致冲冲地规划着未来,“首都有可多学校了,而且都是好学校,我家里人说报首都的学校,以后毕业了去哪里工作都行,认可度比较高,但是我没考虑这些,我觉得首都繁华,玩的也多。”她掰着手指细数着首都每一个足够吸引人的点,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江颂,带着期待的笑:“怎么样?你也来首都嘛。”
江颂心动了。
为以后的发展,为首都的繁华,也为那座城市里未来会有她珍贵的朋友。
她听见自己说好,陈姝铃惊喜地抱住她:“真的啊!我们现在就看学校!”
她看着陈姝铃打开网页,在输入框里打了五个字:首都的大学。
陈姝铃打字很快,打时甚至不用看着键盘,她用两根食指打,陈姝铃的十根手指都能用上。
江颂看着搜索出来的界面,第一次感叹网络的便捷。
上面不仅列出了首都所有的大学,还依照好坏等次排好了序,分数线和性质类别都标上了。
“你理科比较好,我觉得你可以报理工类的学校,不过综合类的也可以。”
江颂觉得都可以,她不太懂这两种之间的差别,但就表面意思看,可能理工类更专注理科,综合注重文理全面吧。
那还是理工类吧,她是理科生,三门理科成绩都还不错,本身也对理科感兴趣。
陈姝铃挨个点开来看,屏幕荧光照在她脸上,“首都理工大学怎么样?应该是理工类最好的一个了,双一流呢,就是分比较高。”
江颂凑近看首都理工大学今年的分数线,不免咂舌,这个分得是班级前五才有希望吧,她成绩排在中游偏上一点,考首理有点难度。
但转头一想,既然是目标,定的高点才有追逐的盼头,若是太容易够上,她会懒惰的,于是她点头,就这个了。
陈姝铃问她:“你想学什么专业啊?”
江颂疑惑地皱眉。
专业?
她没听过啊。
大学还要选专业吗,她以为大学和高中一样,都是分个班上课就行。
“有…哪些专业啊……”
“还挺多的,你看。”陈姝铃往旁边挪一点,方便江颂看,她鼠标往下滑,“应用数学怎么样?你数学不是挺好的嘛。”
听起来是不错。
“那…就这个吧。”
她的升学目标和前进方向,就这么懵懂又糊涂地定了。
江颂重新看向自己面前的电脑,右下角有图标在闪,她点开,那是一个群邀请的消息,群名叫三班不一般。
邀请人:李迩。
时间是五分钟前。
她没立刻点同意,而是给他发了个问句。
—“那是什么群?”
李迩秒回:你们班班群。
江颂觉得李迩在这件事上挺奇怪的,他转来班上有一个月了,但在称呼上始终说是“你们班”,仿佛他不是这个班的人。
她犹豫了一会儿,鼠标的图标在同意进群的方框中来回游荡。
做每件事情之前她总会考虑很多,有关这件事的发展方向,有关这件事的结果,她都会考虑到。
仅仅是进群这一件事,她的脑子里已经预想了一百种可能了。
进群后要不要自我介绍?
自我介绍没人理怎么办?
不自我介绍的话,别人会不会不知道她是谁?会不会觉得她没礼貌?
进群以后要加他们好友吗?还是他们会主动来加自己?
人还在犹豫着,另一侧的人突然动了一下,胳膊打到江颂的,江颂的手下意识攥紧鼠标,手指下压,当时图标正好停在方框上,一不小心就点了同意。
就这么进群了。
群里一半人在线,好像正在聊什么东西,上面弹出来几条消息,江颂不知道上一句是什么,因此看他们的消息有点摸不着头脑。
群里的人聊了几句后才发现进来了新人。
有几个人扣了问号,问这是谁,其他人回复疑惑的表情,表示他们也不知道。
—“这是…江颂…吧…”
这句话发出来,江颂看向那个人的名字,群里聊天都是实名,每个人的备注都是自己的本名,那句话是叶涵说的,她是丁薇现在的好朋友。
江颂本犹豫着要不要做自我介绍,这下直接被人认出了,索性发了个大家好,打完字还觉得会不会太僵硬,又在后面加了个微笑的表情。
方才还聊的火热的群突然就冷了下来,过了一分钟,有人回了个句号,底下跟着回了五六条同样的内容。
—“谁拉的啊。”
这句话还是叶涵问的。
她可能是没仔细看江颂进群时提示的那排小字:L邀请颂加入群聊。
也可能是看见了,但没反应过来“L”是谁。
李迩在这时冒个泡,回了个字。
—“我。”
对应的是叶涵的那个问题。
随后他又回:欢迎。
江颂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群里说话。
群里又寂静了两分钟,之后有三四个人附和着李迩回了句欢迎。
江颂没在意这些,她习惯了。
学校里见过太多这种情况,甚至比这还冷漠,有人能跟着回欢迎已经出乎她意料了。
她还挺佩服自己的,受得恶意和针对多了,心态都变好了,还学会自我安慰了。
江颂看了下群成员,群里加上她一共三十四个人,还有二十三个人没进群,她猜可能是和她之前一样,没有企鹅号,也可能是懒得进群。
她把那些名字都看了一遍,惊讶于齐书越这个班长居然不在群里,随后想想,齐书越应该是刚刚那两种可能里的第二种,懒得进,再加上不想进,群里不断响起的消息会耽误他学习吧。
在网吧里待了三个小时,江颂渐渐觉得疲惫,她几乎没接触过电子产品,久看下来,双眼干涩,眼皮还有点沉重。
网吧里还有人抽烟,时有时无的烟味让她忍不住皱眉。
期间陈姝铃喊过她一起玩游戏,她试着学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她玩不来。
陈姝铃没再看先前的那个视频,换了个新的,画面里挺多人,在玩游戏,她说这是个综艺,挺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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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视率很高。
陈姝铃隔几分钟就被节目逗笑一下,引得江颂也跟着看了一会儿,几名主持人确实挺幽默,但很多笑点江颂都不是很能理解,陈姝铃倒是能跟上,笑的浑身颤抖。
江颂看一眼时间,快五点了,她往门外看,天还亮着,但有些昏沉了,到了下班时间,行人和车流都变多了。
她想回家了。
今天一天,她接触了很多从前没见过的东西,烧烤很好吃,电脑也很新奇,但比起这些,她还是更喜欢在家里和奶奶一起聊天做饭。
陈姝铃还在看着电脑发笑,没注意到江颂的情绪。
有人注意到了。
陈姝铃旁边的唐斌尧。
他要去买饮料,正侧头准备问陈姝铃和江颂想喝什么,就看见江颂怏怏不乐地看着外面。
唐斌尧头歪一下,江颂看过去,他用口型问她怎么了,江颂摇摇头,没说什么。
唐斌尧起身,直接走到她身后和她说话。
“我准备去买点喝的,你要不要一起去?”
江颂看了眼电脑屏幕,很干脆地说了好,里面太闷了,她想出去透口气。
唐斌尧转头问陈姝铃想喝什么,陈姝铃说给她带瓶牛奶就行。
江颂跟着唐斌尧出门,在里面坐久了脸上有些发烫,出来以后风吹在脸上显得凉丝丝的,但挺舒服。
超市和网吧隔着四个店铺,她们往那边走,唐斌尧问她:“是不是觉得无聊?”
江颂尴尬地笑笑,“有点,我不太会玩电脑。”
“正常,一般只有打游戏的人才爱来网吧,我也觉得无聊。”
江颂望向唐斌尧,“你不打游戏吗?”
“不打,打篮球更有意思。”
江颂挺惊讶的,因为唐斌尧看上去是那种很爱玩游戏且游戏玩的不错的人。
进超市以后唐斌尧拿了瓶冰红茶,给陈姝铃拿了瓶AD钙奶,江颂不知道喝什么,也拿了一样的。
结账时她说回学校以后把牛奶钱给他,她今天没带。
唐斌尧笑了两声,说江颂你太有意思了,说没事,这个钱也是李迩出。
临走前他又拿了几根口味不一样的棒棒糖,问江颂要哪个,江颂拿了橙子味的那根。
出超市,她看见马路边有个公交站牌,让唐斌尧等她一下。
她跑到站牌边,把会经过的公交班车和沿途停靠站点都看了一遍。
没有去奶奶家的那班,但坐四站到南盛广场就可以换乘上那辆班车,时间差不多也能赶上。
唐斌尧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你想回家了吗?”
江颂回头,朝他点头。
“那我给黄师傅打个电话。”
他说着就要掏手机,江颂连忙拦住他,“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坐公交回去就行。”
“那不行,我和陈姝铃把你带出来的,得负责把你安全送回去。”
“我坐公交车也可以安全回去的,真的不用再麻烦你们了,而且很远啊,一来一回,太耽误你们时间了。”
但唐斌尧不依她,还是说不行,他必须得把她送回去。
19. 大西洋海刺水母
江颂争不过他,选择各退一步,“那…黄师傅送我回去就好了,你不用送我了,黄师傅送你总该放心吧。”
唐斌尧想了想,觉得可以。
她们回网吧和其他人打招呼,江颂和陈姝铃说她要回去了,陈姝铃摘下耳机,“现在就回去吗?吃完晚饭再走吧,她们刚刚还在说晚上去吃什么呢。”
“我不去啦,奶奶一个人在家待一天了,我刚好回去陪她吃晚饭。”
陈姝铃不再挽留,和唐斌尧一起陪江颂在外面等黄师傅的车,亲眼看着她上车才离开。
之后的几天江颂没再出过门,一直在家里陪奶奶,早上和奶奶一起去菜园摘菜,回来以后她打扫卫生,奶奶洗菜备菜,下午两人会一起午睡,晚饭后再一块儿散步到塘尾。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江颂吃过午饭后坐了中午那趟车回家,走时恋恋不舍,下一次和奶奶见面,估计要到元旦了。
因着把江天豪赶回家的那件事,张文萍那两天对她脾气不太好,她说江天豪年纪小不懂事,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江颂任凭她骂,只低着头不说话,她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也是张文萍怀江天豪的那年,张文萍对她说的最多的话是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
多懂事才算懂事?
她不知道。
张文萍永远看不见她懂事的那一面。
———
月中会有一次联考,卷子是省内实力最强的八所高中出的,难度会很大。
江颂返校后状态调整的很快,周围人还有些浮躁的情况下,她已经能安心写题了。
李迩一直到联考的前两天才回来,修了头发,多了分清爽。
他来学校那天穿的是一件黑色卫衣加外套,领口微敞,江颂看见他脖子上多了条黑绳,绳子坠入衣领里,不知道底下是什么挂坠。
考试总共持续了两天,考完就是周末,周一返校时成绩已经统计完了。
学校有个光荣榜,放在从校门去往教学楼的必经之路上,年级排名前四百的人都能上,年级总共近六百多人,这四百人差不多就是高考能稳上本科线的人。
周一早晨,光荣榜前面围了挺多人,都还背着书包,是急着看成绩还没来得及去班上,江颂从他们身后路过,没打算去看,第一节课就是班主任的课,他会在班上报成绩和排名的。
李迩今天来的又比她早,开始两次她还会觉得稀奇,觉得李迩居然会早起,他看起来是经常睡懒觉的人,李迩给的解释很欠揍,但也很贴合他这个人,他的原话是这样的:
“我能早起很正常,你们能早起才是不正常的,我每天都早退,而且不写作业,我拥有的休息时间和睡眠时间比你们都多。”
听起来很气人,但事实确实如此。
但江颂还是觉得气,凭什么他不用写作业?
距离第一节课上课还有两分钟,老徐已经带着课本和成绩单来班上了,他进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火:“还吵!考的很好是不是!”
班里立马静下来,阒寂无声,和走廊的吵闹形成鲜明对比,老徐翻成绩单的声音清晰明显。
“我也刚拿到成绩单,还没看,先把总分和排名报下,下课班长把成绩单贴墙上去,各科成绩自己去看,好好听着,看看自己现在处于什么位置,找找跟别人的差距,别再一整天嘻嘻哈哈的了,把心放到学习上。”
江颂拿好笔,乖乖坐着,余光瞥了眼李迩,他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书包拉链没打开,看样子又是没带笔,本子也没有。
江颂从自己的笔记本里扯下来一张空白页,又从笔袋里拿出一只黑色中性笔,把两样东西一起递给他,全程没给过他一个眼神。
李迩看着桌子上的纸和笔,轻笑了一下,没声音,江颂也没看见。
他坐正,拿起那支笔,抬头看向老徐。
“第一名,齐书越,658分,年级第三。”
江颂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
分好高。
……
“第四名,丁薇,629分,年级41。”
报完丁薇的,老徐看着成绩单顿了一下,眼睛往后面看了一眼,江颂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第五名,李迩,628分,年级42,不错啊,跟第四名就差一分。”
全班人都看过来,齐书越也回了头,眸色冷淡。
江颂看向李迩,眼睛瞪大,脸上惊讶的表情过于明显,李迩像个没事人一样,表情分毫不变,笔拿在手上,但根本没记成绩,而是一圈一圈转着,玩一样。
老徐继续报成绩,江颂手心渗出汗,身上突然发冷,她没想到李迩成绩这么好,她无法想象,居然有人在吃喝玩乐的同时,也不耽误成绩。
明明他一直在外面玩,考试前两天才回来,上课也不听,大多数时间在睡觉,书都不带,更别说笔记了,可自己一直认真听课认真复习,居然考不过他。
……
“第十六名,江颂,554分,年级175,有进步啊。”老徐眼睛往旁边看一眼,“数学考的不错,进步挺大。”
江颂低着头,正在写“175”,睫毛垂着,轻轻颤了一下。
老徐说的是鼓励的话,但她并不怎么高兴,她从不担心数学成绩,因为她对自己的数学有一定的信心,她的数学成绩在班上一直是前列,但老徐却说她进步挺大,看来先前从没关注过吧。
也是,她从小就知道,只有班级前几和倒数才会受老师关注,成绩中游的在老师眼中就像透明人,偏偏她从小到大的成绩都是不好不坏的那一类,老师的视线不会在她身上停留。
……
之后别人的成绩江颂都没再听,她拿出一套英语卷子,自己刷题。
李迩当着老徐的面戴上了他的耳机,老徐看到了,但多余的眼神都没给。
下课齐书越把成绩单贴到墙上,但人太多,江颂一直到午休时才看到自己全部的成绩。
语文,110。
数学,134。
英语……95。
理综总分215。
又是英语。
每次都是英语拖后腿。
她轻叹口气,准备离开时脚步又停住,眼睛一行一行网上看,在李迩成绩的那一栏停住,视线往右边挪。
英语,148。
江颂一点不怀疑,扣掉的那两分可能全都在作文上。
外面下起了小雨,李迩没去打球,她回到座位,耷拉着头坐下来。
“李迩,我有一个问题。”
李迩摘下一只耳机,瞥她一眼,“问我怎么考出来的?”
江颂摇摇头,“我想问,上次在我奶奶家,你是不是留了两百块钱。”
她从奶奶家回来的第二天就应该问的,但是因为江华,第二天她忙着陪张文萍去医院和回家收拾行李,没来学校,导致忘了这件事,国庆看见黄师傅时她才突然想起来,本想在网吧里问,但她打字实在太慢了,觉得说不清楚,李迩又一直没回来,于是留到今天才说。
这件事对李迩来说实在有些久远了,他的生活太过精彩,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这样一件小事实在不足挂齿,想了一会儿他才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江颂从口袋里拿出两百块钱,是他上次留的那两张,“还给你。”
李迩没接,“不是给你的。”
“奶奶也不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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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
李迩慢条斯理地收着耳机线,班里人都在睡觉,两人声调都不高,“我给不是因为需不需要,只是不想让奶奶吃亏,她种菜做饭不容易,我们那么多人没提前说就突然去你家,害她要多买三倍的菜,劳动量也增大了,不亏吗?”
“可是你那天已经买过东西了啊。”
“那是作为小辈去长辈家拜访该带的礼。”
江颂皱起眉,这人怎么就是说不明白呢?
“可是不需要啊,奶奶不需要你带礼物拜访她,她也从来没觉得自己吃了亏,她只是想邀请你们来玩。”
李迩绕好耳机线,侧了侧身,膝盖碰上江颂的,他正面看着她,“所以我说,不是因为需不需要,奶奶只是想邀请我们去玩,我也只是想给奶奶买点东西,如果非得讨论出个因为所以,那你给黄师傅送的那两条鱼又是因为什么?”
江颂回的很干脆:“因为你一直在帮我。”
“我一直在帮你吗?”
江颂滞了一下,李迩这么一反问,倒让她不知道怎么回了。
“对啊。”
“我帮你什么了?”
“帮我…找到了江天豪,还借了他钱去还债。”
李迩给她慢慢捋清楚,“那天说好了是交换,我帮你找江天豪,你陪我吃饭,扯平的,况且借他钱去还债时我也说了,钱要他自己还给我,要说感激,应该他来感激我。”
“可是吃饭的钱我也没给你,我还是欠你。”
李迩低头笑了笑,“江颂,我这句话没有恶意,随口一说,你不用放在心上,只针对你刚刚的那句话。”
江颂愣了愣,“什…什么?”
“我不知道你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我是真的没法一个人吃饭,为此我也请过很多人吃饭,就为了有个伴,那天晚饭的钱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江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李迩话里没有嘲讽的意思,但不知道该怎么接。
“还有吗?”
她抿唇,“还有…张啸翔那件事。”
李迩真的不太记得这些小事,他又皱眉,“他什么事?”
“他在班上欺负我,你帮我还回去了。”
李迩回想,“我帮你吗?”
江颂不知道他这句话的重音是落在哪里,因为他说的实在是太平淡了,问句说得像陈述句,到底是不记得自己帮了她这件事,还是在否认帮了她这个事实。
“对…对啊。”
李迩摇摇头,右手肘撑上桌面,大有一种好好跟她掰扯一番的架势。
“那天是什么情况,他,撞上了桌子,导致你受痛,但同时我也被打扰了,桌子歪了的那一刻我的胳膊也被撞到了,我还手不算帮你,也是给我自己还的。”
江颂偏要找出个什么,继续说:“国庆那天,你让陈姝铃她们来接我一起过去玩。”
“陈姝铃居然没邀功吗?我以为她会主动跟你说是她要去接你的。”
江颂哑言,好吧陈姝铃确实说了。
李迩一副看穿所有的模样,摊摊手,脸上写着“我就知道”。
江颂怎么都说不过他,李迩看上去沉默寡言,其实能言善辩的很。
“所以你根本不欠我什么,明白吗?”
“可是……”
“但是你好像很想欠我点什么。”
江颂的话被打断,她看向李迩的眼神带点疑惑,这是什么话?
李迩往她桌上记着各科成绩的笔记本上看了一眼,“允许你把刚才的问题撤回,重新问我一个。”
江颂舌头有些打结,“问…问什么?”
“问我能不能帮你补习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