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难逃》
1. 杏花开
孟夏时节,本该皎洁的月色因着没来由的一场蒙蒙细雨而暗淡了几许,这雨来的合时宜,挟着丝丝缕缕的清风,散去了不少深宫中的暑热。
这分清凉浸润了偌大的皇宫,只是独独被一处雕着金玉的宫殿隔绝在门外。
在这寂寂深夜,殿中却不时传出几声若有似无的低吟,这声音即细且微,缓缓隐匿在雨水淅淅沥沥打湿地面的声响里。
雨势渐小,可那宫殿处的声响却经久未散。些许不听话的雨丝,透过窗子随意掩着的缝隙,探入屋内,落在了地面那相交叠的男女服饰上,洇出几道浅淡的水痕。
凌乱的床榻之处,柔软的轻纱床帐晃动不休,纱帐上的珠坠挂饰亦是相互碰撞出清脆的“嗒嗒”响声。
娄华姝陷在层层的锦被中,身子却因覆在她身上之人的主导,如湍急逆流中的飘摇小舟一般,难以自控。
他的动作实在太重太急了,让她有些吃不消。娄华姝不由抬起有些酸软的小臂,攀在那人紧实的臂膀上,一脱口的语句也被撞得七零八落:“东瑾,慢,慢点......”
她这话本是想让他别再这般用力,不想此话一出,身上之人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加重了力道,肆意起来。
挂饰响动的声音越发大了,只是很快,娄华姝耳边的那阵清脆声响便被男子的喘息声所替代。
这声音听在娄华姝耳中,让她不由愣了愣,她竟不知素来端正清雅的东家公子,也会在她面前露出这样孟浪的一面。
许是东瑾自己也未曾想过,自己口中会溢出如此不堪入耳的声音,迷蒙的眼睛清明了几许。
对上她调笑望来的目光,他抿紧唇瓣,难得稍显慌乱地别过头去,好与她错开视线。
似是在她带着笑意的注视下,他极力想掩藏的一切都无处遁形。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嗒嗒”的脆响声连同窗外那连绵不绝的细雨,才一并停了下来。
雨滴自檐上汇聚,一滴滴地顺流而下,蓄起地面浅浅一滩水洼。阴云渐散,朦胧的月光自窗边透过纱帐映射进来。
娄华姝倦怠地掀了掀眼皮,有那缕细微的光亮在,一睁眼便能瞧见枕边之人俊逸卓绝的侧脸。
方才迷乱的眸子此时轻轻阖着,长睫垂下投出小片的浅淡阴影,鬓边的青丝皆被他额上的薄汗打湿,呼吸声如猫儿般轻缓,丝毫不复刚刚那般带着急促粗重的危险。
这般看着,愈发瞧得娄华姝心痒,不由伸出手指,自他的眉眼滑至唇瓣,细细勾勒描摹着他如山水画般起伏的每一笔。
只是指尖方一触及他尚有潋滟余韵的唇瓣,便被另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掌所截获,东瑾眼皮动了动,随即缓缓睁开了眼。
“怎么醒了?”娄华姝语气轻柔,一张口便不难听出其中暧昧的喑哑,分明是她使坏将人弄醒,却只字不提,只笑眼弯弯地望着那人。
东瑾微有薄茧的手指摩挲了下掌中那柔软无骨的白皙,垂眸看去的眼神,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宠溺甜蜜。
他周身气度如此柔和,枕在他臂弯的娄华姝自是不难感知一二。
她忙捧着他的脸,想要更加仔细地看清他眼底那难得的,几乎一闪而过的爱意,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再抬头时,他虽是面上带笑,但眼神却好似比之窗外的月色还要冷清上几分。
娄华姝不免有些气闷,这人怎么变脸变得这样快?
她不甘心地主动将唇瓣凑上去,想以此来调动身边之人的情绪,得以找出些许他心中有她的证明。
只是还未接触到那湿热温润的触感,她便被拦了下来。
东瑾以手抵住了她送上来的唇,看着她发懵茫然睁开的眼睛,话语间颇有几分无奈:“还不安分吗?”
“刚才……”说到此处,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避着她的眼,但声音却是染上几分意味不明的沙哑,“还不够累?”
“哼。”听他说起这个,娄华姝不快地轻哼一声。
他还好意思提刚才?
明明她都提醒了好多遍让他慢点,说的她嗓子都哑了,可他却好似和她作对一般,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娄华姝心中还带着对他的气,现下看着挡在自己嘴前的这只手也越发碍事起来,当即便张口咬了上去。
“嘶。”东瑾闷哼一声,当即就将手撤了回去。
分明这一口咬的也并不重,可偏就是让他倒吸了口凉气,像是遇到了蛇蝎般避之不及。被咬后的第一感觉不是疼,竟是如电流游走过般的酥麻。
东瑾捻了捻被她咬过的手指,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其暗暗藏了起来。
娄华姝未曾发觉他的异样,见他还是这般经不起撩拨的纯情模样,反倒是笑了笑,心下那一点不快也倏地烟消云散。
只又将缀了斑斑红痕的手臂横在他身上,霸道地不让他退却分毫。嗅着他身上那丝若隐若现的花香气,她很快就有了困意。
入梦的前一瞬,她隐约想起,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时,便是在春意盎然,被团团盛放的花儿包裹着的日子。
*
二月末,宫道两侧栽植的杏花俱都开了,簇簇绽开的花朵挤在树梢上,饱满的似乎将枝子都压弯了,几片挤不下的花瓣纷纷落下。
早春的景致素来都是好的,可娄华姝现下却半分赏玩的心思都没有。
“公主。”陪侍在一旁的婢女为她拂去身上的落花,又细细扶了扶她头上的珠钗,左看右看,见不无妥帖了,方才罢休。
只是一低眉,瞧见她面上恹恹的神色后,便又小声提醒道:“这般多的世家贵子在场,您好歹也笑一笑?”
她们愈是这般郑重其事,反倒愈发激起娄华姝逆反的心思来,非但面上没什么表情,还微微起身,想要暂时离开这一言一行都看管得极为严苛的宴席。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便被身侧的婢女压着肩膀,摁了回去。
娄华姝:“?”
她秀眉一压:“你胆子越发肥了?”
婢女不安地搅着手绢,小心翼翼去瞧席间上座皇后的面色,低声讨饶道:“公主,这般重要的场合,您还是不要轻易离席了罢?不然......”
不然若是出了什么岔子,皇后娘娘非扒了她一层皮不可。
婢女口中重要的场合,便是今日中宫皇后费心操持的一场赏花宴,几乎遍邀京中世家的名门显贵。能让她母后如此劳心劳力的,自然也不会只是简单的一场赏花宴。
更多的还是为尚未婚配的她,择个适合的夫婿罢了。
她也知晓母后在这其中的苦心,毕竟古往今来摆在公主面前的命运,不是和亲,便是下嫁。
可娄华姝并不想随便和自己不相识的人了此余生,更不愿草草嫁了百般将就,她的婚事便也一直蹉跎到了现在。
她母后自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想让她嫁到自己母族罗氏一族,好为罗氏的权势添砖加瓦,一直以来也没少在其中为她牵线搭桥,更是为她相看了不少族中适龄男儿。
即便是今日借着赏花宴的由头,请了这样多的别家公子,大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自小母后便一直疼惜她自是不必多说,但很多时候,她的母后都会给她一种,好似自己是一件极为趁手的工具的感觉。
娄华姝最是不喜任人摆布,即便那个人是她母后,也不行。
她早已无意于这场赏花宴,更不会逆来顺受地接受皇后为她特意择的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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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坐于上首的皇后却从未问过她的想法,现下见娄华姝坐在席间兴致缺缺,忙对廊庭一侧一直候着的男子使了个眼神,示意他趁此机会去和娄华姝打好关系。
那男子也是个机灵的,捧起托盘里看上去精致可口的糕点,便落座在了娄华姝旁边,不避不让地将娄华姝望向风景的视线,遮去了大半。
娄华姝:“......”
本来就烦,现在更烦了。
只是锦袍男子不知自己有多讨人嫌,反倒是愈发凑近娄华姝,极力想要展现自己身上寥寥无几的那点魅力,来博得她的一丝顾盼。
“公主所饮的天目山茶清苦,不妨用些糕点,淡去口中苦意?”他说着,便要捻起其中一块,亲自送到娄华姝口中。
这人娄华姝识得,是皇后母族罗氏旁支的一族,早年分家出去自立门户,现下靠着同皇后的亲戚关系,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
此子又是那一族大房的嫡子罗锐,家中事事皆以他为先,难免行事无所顾忌,便是面对她这个公主,都带了些轻佻。
眼下又丝毫不顾娄华姝意愿,想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自顾自同她行些亲密之举,惹得本就心情不好的她更是不快。
这罗锐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见那甜腻糕点一点点凑近,娄华姝眼中淌出挡不住的厌恶,蹙眉别过头去,声音也冷了几分:“来前糕点吃多了,现下腻得恶心,吃不下。”
她的话说得太过不留情面,一直将罗锐拒之千里的模样,也几乎耗尽了他的耐心。
他牙根咬得紧紧的,心下烦躁至极,手上因气急大了几分力,糕点的表皮在他手指之下裂开了小小的裂痕,碎屑残渣徐徐落下。
素来和他接触的人,皆是谄媚奉承之辈,便没有如此让他下不来台的。
若非是想攀上公主这根高枝,壮大自己一族的势力,他又何必在这里做小伏低地赔笑脸?
愈是被娄华姝冷落忽视,罗锐便愈发想念那个被他养在外面,对他百般温柔还娇滴滴的小娘子来。
不过......
他眼皮一掀,目光亵慢又放肆地在娄华姝身上游走。
不过养在皇室中,万千娇宠长大的公主,自然也不是寻常女子能与之相比拟的。
墨发雪肤,钗环琳琅,身上靡艳的锦衣如烟霞轻拢,眉眼灵动张扬,一颦一笑间便能轻易牵动旁人的眼光,再也移不开分毫。
便是枝头的繁花,在她容色之下,也成了陪衬。
想要将她这朵高高在上的娇花攀折在手,自是不会太容易,罗锐望着她的脸,定定地想。
他按下心头那丝不耐,无声中又向她挨近了几分,想另寻别的法子来讨她欢心。
但旁人也不是傻子,他眼神那般轻佻,落在娄华姝身上,便已经够她避之不及的了,哪里还肯再让他凑过来?
她忍无可忍地直接站起身,一时园中的歌舞乐声都停了,众人皆不明所以地朝她这处看来。
娄华姝快速敛去了面上的不悦,勉强扯了扯嘴角,抬头对着略带埋怨之色望来的皇后,徐徐道:“方才瞧见园子南角一处杏花开得极好,儿臣想折上一支,日后做杏花酪来孝敬母后。”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皇后再怎么不情愿,碍于这么多人的眼前,也不好不放人。
“你这孩子。”皇后叹了口气,端庄雍容的眉眼间划过一丝无奈,“去罢,快去快回。”
征得皇后的同意,娄华姝才终于如释重负的转身离去,自始至终都再没回过头,看罗锐一眼。
便也没能发觉他越来越阴郁的神色,更是没能看到他缓缓伸手,自身上摸出一个早有准备的,古怪纹样的小药瓶。
2. 绕指香
一经重获自由,娄华姝堵在心口处,那经久不散的浊气也终于消失得一干二净。
正欲抬步往杏花林深处而去,背后却横生一声熟悉的呼唤。
“公主,您慢些,奴婢陪着您一块儿去。”
是催梅的声音,定是母后叫她跟上来,好看着自己,能随时再回到那令人窒闷的宴席。
她才不要回去。
听着催梅紧随其后的呼唤,娄华姝非但没有慢下步子,反倒脚下速度更快了些。望着这错综复杂的宫道,她眼睛一转,轻巧地拐进了催梅不熟悉的小路,大摇大摆地自行离去了。
“公主?!”
皇宫偌大,这处亦是催梅不常来往的地方,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娄华姝妍丽衣角轻动,一点点消失在相互掩映的花枝中。
只留她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跺跺脚。
这可如何同皇后娘娘交代?
*
娄华姝在杏花枝间快步穿梭而行,还不忘时时回头,瞧瞧催梅有没有追上来。
微风擦过耳畔,似是还有花瓣带过,留下丝丝浅淡清香,步子越快,她便越发沉浸在甩开了被人时时看管的喜悦里,只是下一瞬......
“砰!”
额头和不知什么硬物相撞的声音响起,娄华姝倒吸一口凉气,揉了揉撞得有些双眼发晕的头,好半晌没能缓过劲儿来。
疼,好疼。
她太过注意身后催梅的动静,反而忽视了身前,现下狠狠撞的这一下,将方才催梅为她仔细簪好的珠钗都撞歪了去。
但和她头上痛意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男子的闷哼声。
似乎她撞到的不是树之类的坚硬物什,她撞到的是个人,并且那人还被她撞得不轻。
还未抬头,娄华姝被骄纵惯了的公主脾气便先一步上来了,她秀气的眉头蹙起,嗔怪道:“何人竟敢在此......!”
本是想看清到底是谁这般大胆,敢挡她的路,不想这一抬眼,却是让她噤了声。
眼前之人生就一副气质出尘的玉容模样,眉如墨染,眸似点漆,通身云纹式样的茶白锦衣,将他衬得如温润潺潺的春水一般。
适时清风吹过,有鸟雀扑扇着翅膀掠过杏花梢头,惊起娇嫩柔软的花瓣簌簌落下,拂过二人眼前,霎时空气中皆被清新的杏花香气盈满。
那男子见是她,几不可察地稍蹙了下眉头,很快便隐没在那淡然的面容上。而后稍稍颔首,薄唇轻启,向她见了个礼:“公主妆安。”
“免礼。”
娄华姝将略显失态的惊艳之色收敛了起来,只是再出声,嗓音都自觉降低了几许,唯恐唐突了眼前之人。
好似她声音再大些,便会惹得这谪仙般的人,下一瞬便翩然离去一般。
却浑然不觉,两人方才相撞之时,自己簪在发髻上的一颗玉珠,被这男子身上的衣带所勾缠,而同他细细密密的牵连在一起,落在了他的身上。
东瑾本是在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之时,便不紧不慢地回了头,但不妨来人步子太快,不等他避让开些许,他们便已经撞在了一处。
这一回头,才发觉是天家被宠坏了的那个小公主。
贵胄天潢,堆金砌玉,难免娇惯出她一身坏脾气,他心知眼前人并非什么善罢甘休的主,不欲同她多做纠缠,聊表歉意后,便想就此离去。
不想,却直接被娄华姝展臂拦下。东瑾脚下一顿,不明就里地垂眸望去。
只见她展颜一笑,全然不似方才被触了霉头的小性模样,眼睛亦是在透过花枝的阳光下,显得愈发晶亮:“你识得本宫?”
她此话一出,这次愣住的反倒换做了东瑾。
他沉默片刻,只说:“公主金尊玉贵,自是久有耳闻。”
只是这样吗?
闻言,娄华姝不免失落,瞧着他方才听到那话愣住的反应,她还以为他们二人此前相识。
可惜是她多想了,但也理当如此。
毕竟她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也不曾在脑海中寻到半分眼前人的影子。
不过没关系,总归从今往后,他们便认识了。
“你是谁家的公子?”娄华姝来了兴致,瞧着他衣着不凡,便主动和他搭起话来,“怎么往常好似不曾见过你?”
她本是想多说几句,能与他认识一下,却不知是不是她说错了什么,好似她越说,眼前这人的面色就越发不好看起来。
“病体残躯,不敢搅扰公主清净。”
病?
娄华姝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他虽是瞧着弱不禁风的模样,可方才那实打实的一撞,感觉这人康健的很,怎会是带病之人?
不等她多问出几句,便先一步听到了催梅着急中隐隐带着哭腔的呼唤:“公主,你让奴婢好找!”
催梅单是找她便折腾了好一阵子,眼下寻到了人,自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不论说什么都得将她拖回宴上。
这一走到娄华姝跟前,看到了她已然缭乱的发髻,催梅更是两眼一黑:“公主......!”
正想抬手帮她重整仪容,却被拂开了手。
催梅:“?”
想到自己发髻都已被撞得松散,娄华姝不由摁住催梅蠢蠢欲动的手,眼波流转间,便定在了东瑾身上。
她比之花瓣还娇嫩的唇,笑意抿得更深:“本宫的发髻既是因你而乱的,便也由你来替我重新整理罢?
她话说得倒是轻巧,可东瑾是个男子,哪里会有替女儿家打理发髻的能耐?
他袍角下的手一顿,看向娄华姝身边的陪侍婢女。但催梅侍候公主那么多年,自是公主抬抬手,或是随便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眼下公主分明是存了逗弄他的心思,她哪里还敢多嘴插手,见那男子略有求助的目光看来,催梅也只好默默望天,不作回应。
东瑾:“......”
“在下不才,对女子的梳妆之法不甚精通,还望公主见谅。”
当然,即便是他知悉这些女子的梳妆打扮之事,也并不想和眼前人有过多的牵扯。
但娄华姝却对他表现出的疏离毫不在意,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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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瑾这话,还颇有几分窃喜。
对女儿家的钗环之事不甚了解......
是不是也说明,他兴许尚未娶妻,没有家室?
她嘴角愈发扬起,步步紧逼,话间无辜且为难道:“方才向我道歉时,说得还那般言真意切,怎的现下只是让你替本宫挽发便百般推拒了?”
“若想本宫见谅,还得是看公子你了不是?”
萦绕在鼻尖的花香愈发馥郁了起来,丝丝缕缕地冲击着东瑾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不知是花枝间的香气,还是眼前女子身上的香气。
“公主需得回去赴宴了,还请公子快些。”催梅帮腔道。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若再推辞,倒显得他不识大体,失了礼节。
东瑾闭了闭眼,像是认命一般,妥协道:“公主既然不介意,那便庶臣失礼。”
玉白的指节向上,和她浓墨般的青丝缠绕在一起,她的墨发柔顺得如上好的缎子一般,在他手中乖巧听话地任他随意摆弄,倒是和她本人平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眸子满意得眯起,像是得到自己所求而餍足的小猫。
与方才那恨不能直接将身子贴上来的罗锐不同,这男子委实正经纯情,握着娄华姝的头发,便像握着烫手山芋一般,既不敢重了又不敢轻了,自指尖便传出一种克制与内敛的态度。
没多久,他慢慢停了手时,娄华姝才后知后觉地捋了捋垂在身前的青丝,莞尔道:“多谢。”
男子似是隐隐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得以脱身而去。
一转头,却又被蓦然伸高的一节雪白皓腕拦住了去路。而后便有一缕杏花清香,不容拒绝地窜入他的鼻尖,和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她无甚分别。
若非他停下来得及时,怕是就要这么再撞上一回。
杏花枝因着娄华姝折下的力道,而有几片花瓣徐徐掉落,落在东瑾的前襟、臂弯上,悄然间流转出丝暧昧气息。
几次三番被拦下,东瑾向来淡然的脸上,也难免带了几分被戏耍了的薄怒。只是她却眼神狡黠地望来,话语间也似是在强忍笑意:“你颊侧这枝杏花开得极美,本宫折来送予母后正正好。”
东瑾:“......”
初时他只觉现下的她,比之往昔难缠了不少,可在她的身影终于一点点消失在他眼前时,手上那抹如何也消散不去的余香,才提醒了他,他们二人方才到底有多逾矩。
这不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该做出来的事......
*
到底这一遭耽搁了大半时间,重回到宴席上时,皇后已隐有不虞之色,好在娄华姝手中还有那支漂亮的杏花可以交差。
只是,她出去溜了这么一大圈回来,为的就是躲开那让她不堪其扰的罗锐。一回来却发现他还好端端地坐在原位,没有半点离去的迹象。
这可真是奇了。
连素来好脾气的皇后,都会因她冷落了罗锐好半晌而面色不甚好看,这性情易怒暴躁的罗锐能甘愿一直等着她,等到现在?
好似哪里有些不对劲。
3. 异茶
“不落坐还愣着做什么?”见娄华姝在原地站了半晌,皇后也不得不拿出几分中宫的威压。
她这女儿今日实在太不听话了些。
母后都发了话,便是觉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娄华姝一时也拿不出证据,更不好再忤逆她母后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回到座位坐下。
她一坐下,罗锐就提起手边的玉壶,为她换上了一杯热茶,还是与刚才一般无二的殷勤模样,好似二人之间的龃龉从未发生过。
罗锐嘴边怎么也藏不住笑,甚至眼中还带了些许兴奋地朝娄华姝看来,话间亲昵道:“公主出去逛了这么会儿,想必口中干渴。”
说着,他将那刚满上的茶往娄华姝这处推了推,挑了挑眉,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用些茶水,润润喉罢?”
他这般反常,娄华姝怎还敢接他递来的东西?
“先放着罢,本宫若是想喝的时候,自然会喝的。”她想也不想便如平时一般拒绝了。
早就该知道是这样的。
不管他送上去什么东西,她皆会弃如敝履。罗锐压下眼中那分不甘,悄然将龌龊心思皆藏在心底。
既然她本就瞧不上他,一直对他不曾有过好脸色,那也不能怪他用一些不光彩的手段,来取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罢?
总归,就算她现在再怎么心气儿高,往后都还是要嫁入他罗家,做罗家妇的。
毕竟皇后一直对他青眼有加,他又是这罗氏旁系中地位前途最明朗的,即便是提前行使自己的一些权利又如何?
“也罢。”罗锐将手一摊,颓然地摇了摇头,“想来不管臣下献给公主什么,公主都是不会要的,连同我这个人也是。”
娄华姝虽是不喜他,但时不时的一些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不想他现下却是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将一切都开诚布公地说了出来。
这些话一摆在明面上,倒是让娄华姝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看着他有些挫败的模样,娄华姝尴尬地和催梅对视了一眼,而后不太熟练地试着安慰道:“你既是知晓本宫对你无意,合该换个别家姑娘求娶才是,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罗锐顺应着她的话,点了点头,苦笑一声:“公主说的极是,臣下已然到了适婚的年纪,家中皆催得紧,想来日后也没有旁的时间陪公主消磨了。”
这是......终于肯放弃她的意思了?
以后也不会再缠着她了?
几个不确定的疑问浮现于娄华姝心头,想起他方才的那些不对劲的模样,她也理所应当地将其皆归类为是他求不得,才表现得这般反常。
心下对他的警惕戒备之意,稍稍放下了些许。
她终于不似此前一般的抵触,罗锐眼底闪过几丝算计的精光,趁她不注意时,将沾了莫名粉末的手指往她杯沿上一蹭,而后又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收回手。
他笑了笑,对娄华姝举杯,故作豁达:“既是日后不常相见了,也请公主念及这些时日相处的情谊,饮了臣下所敬的这杯茶?”
娄华姝不是斤斤计较的小气之人,虽是被他烦了许久,却也愿意祝他觅得良人。见他举杯,她也释然一笑,侧头示意催梅向自己杯盏里再添些茶水。
温热的茶水在玉盏中微晃,色泽好看,愈显清润,但这幽幽茶香下,又好似有什么别的丝丝缕缕的暗香,悄无声息地勾着娄华姝想要快些饮下这盏茶。
她玉指一动,没多犹豫地执起茶盏,却在临到嘴边时停了下来。这茶还没喝,娄华姝便觉有一道热切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便见罗锐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
这可不像是就此放下的样子。
大庭广众之下,又是严防死守的皇宫,他应该......不敢对她不敬罢?
娄华姝的手顿在那里,茶水也还半点没有入口,看得一旁的罗锐都不由着急起来。
差一点。
只差一点。
他脸上熟悉的讨好笑容浮现,还伸手握住娄华姝的小臂,将她手中的茶又往她唇边送了送:“公主怎的不喝?可是看不起臣下,不愿饮下我敬的茶吗?”
茶杯离娄华姝鼻尖更近了几分,那缕暗香也愈发强势袭来,让她想忽视都难。
奇怪,这茶往常是这个香气吗?
她心思都在这茶怪异的香气上,直到胳膊又被推了推,这才发觉罗锐竟一直攥着她的胳膊。他这动作的冒犯,让娄华姝往常对他的厌恶之意再度翻涌而出。
而且,他未免太过急切了?
急着让她饮下这茶,他是有什么目的?亦或者......是何居心?
娄华姝扫了眼他搭在她胳膊上的手,心下有了主意。
“哎呀!”她指尖一松,茶杯落下,杯中还微有烫口的茶水也竞相洒在了他的手上,烫得他一个激灵便“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茶水洒落,那本不明显的暗香,却是在刹那间变得浓郁刺鼻起来,在二人周身之间徐徐散开。
这味道惹得娄华姝眉头一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素来喝惯了的茶怎会变成了这个味道?
他们这处动静不小,席间好事人皆纷纷投来看笑话的目光,亦是有不少人瞧着罗锐窘迫狼狈的样子,低声笑着窃窃私语,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在说他的闲话。
罗锐本就一惯的没什么好性子,现下耗了大半耐心在娄华姝身上,最后却依旧没能成事,还当众出了这么大的糗。脸色一时都发黑了,眉间狠狠折起,恶人先告状道:“公主,小臣向你敬茶是怕你喉间干渴。”
“若是你瞧不上小臣,不喝便是,又何必将这茶水泼到我身上呢?”
“臣下也是好心,还请您不要践踏臣下的这番心意。”
“你胡说些什么?”莫名被攀诬了一遭,娄华姝眼神凌厉,化作利刃一般,落在罗锐身上如有实质,“本宫只问你,你在这茶水中加了何物,才一定要本宫喝下这茶?”
没想到娄华姝这般敏锐,被她一质问,罗锐不免有些心虚,眼底微有慌乱,面上却分毫不显,嘴硬道:“公主怎能如此冤枉于我?”
“好,你既然敢做不敢当的话。”娄华姝提着裙角,微微矮下身,将那落在蒲团的茶杯拾了起来,重新送到罗锐面前,“这杯中的茶水还剩下了小半,若你饮下后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本宫便三跪九叩地向你赔礼道歉。”
“如何?”娄华姝秀眉一挑,又将茶水逼近一寸。
罗锐浑身僵硬,对着那茶杯不接过来也不拒绝,整个人化作了块儿石头。
“够了!”坐在主位的皇后将圈椅上的扶手狠狠一拍,眉间强压怒色,似有阴云遍布,“吵吵闹闹成什么体统?都给本宫退下!”
什么?
退下?
娄华姝怔愣地抬起头来,母后莫非是不信她?
若是今日之事就这般不明不白地任由罗锐蒙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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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还不知他又会用些什么卑鄙肮脏的手段在她身上。
以往何事,娄华姝都可以任由母后做主,但唯独这件事上,她不能让步半分,更遑论她母后本就有将她许配给罗锐的意思。
“母后。”娄华姝跪地,郑重行了一礼,难得正经起来,“此事如果没个说法,儿臣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
她这执拗模样,气得皇后在主座连连扶额。偏是在这个剑拔弩张,落针可闻的紧张时候,廊外突兀地传来阵男子的轻笑声。
“大好的日子,这是怎么了,都横眉立目的?”
这声音清越又隐约带了丝亲切温和之意,若让那不了解他的人听去了,多半会以为他是什么谦和儒雅之人。
可在被他们母子二人骗惨过之后,娄华姝是决计不会再吃他这一套的。
这人是她的皇弟娄云休,亦是裕安国的四皇子,表面惯是会装得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但若是真的放任他与自己亲近,将真心给予他,他却是会不知什么时候,将那给予他真心的人反咬一口。
简直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幼时,他母妃还不像现在一般盛宠不衰,她也不曾看清他的真面目,只以为他不过是个靠她庇护,才不会受旁的皇子欺负的小可怜。
不想,他们母子后来竟全然不顾当初她母后和她的提携帮衬,直接踩着她们而自己夺得陛下青眼,坐上高位。
娄华姝对他们这虚情假意的模样嗤之以鼻。
现下他站在她面前,她甚至懒得抬头,便是多分给他半寸目光都觉多余。
但事与愿违的,那轻浅的脚步声愈发近了,直至最后停在了她身旁,听起来似乎他身边还有其他人。
娄云休先是对皇后行了个礼,而后便笑吟吟地在她头顶上方出声问道:“皇姐怎的一直跪在此处,莫不是又胡闹,惹了皇后娘娘不高兴了?”
他年纪在娄华姝之下,话却说的像是长辈对淘气的孩子无可奈何一般,语气分外熟稔亲昵。
娄华姝冷哼一声,没理会他。
惺惺作态!
她态度冷淡,娄云休也没多在意,二人之间不像姐弟,倒反之如包容的兄长和爱耍脾气的妹妹一般。
“别再这般跪下去了,若是皇姐跪坏了,娘娘可是又要心疼了。”说着,便伸手扶着她的臂弯,另一只手更是直接揽过她的肩,想要将她直接扶起来。
娄华姝久跪之下,难免腿间发麻,一时不察,倒真就让他得了手,被揽在怀中。
怀中之人温软又有属于她的馨香,这般靠过来,娄云休瞬间便觉舌根都发甜了,可在怀中之人的青丝上一番细嗅轻闻后,他眼睛中微有餍足的神色却又倏地消失得悄无声息。
方才嘴角的那抹轻笑也荡然无存,他微微侧过脸,望向那与他一同到此之人的指尖。
原来不是他的错觉。
东瑾的手上,有皇姐身上的味道啊。
*
今日不知是倒了什么霉,愈是娄华姝讨厌的人,愈是要一个二个地都往她跟前凑。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娄云休逐渐加大力道,不断将她往怀里摁的臂弯中脱身出来,正想给这半分规矩也没有的混账东西臭骂一顿,却不想一抬眼,越过娄云休的肩膀,瞥见了另一个人。
娄华姝一愣。
是他?
他竟也会来此,还是......同娄云休一起?
4. 拆台
见是那杏花林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娄华姝忙敛起了些许毫无仪态的张牙舞爪模样,到底在他面前,她还是希望能留下几分好印象。
她垂眸理了理在娄云休臂弯里挣扎乱了的衣裙,而后站起身来。只是于方才那茶水一事,始终没有松口。
娄云休最是关注她,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率先发觉了她现下是于何事上死咬不放,便也顺着她的心意,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般,重新将事情挑起来。
“皇姐身边的这盏茶是怎么回事,既是洒了,为何不见有人来打扫?”
“为何要打扫?”娄华姝眼皮一撩,哂笑出声,“这茶可是罗公子的一番‘好心’,本宫可不想暴殄天物了。”
她尾音刚落,果然那一直低着头的罗锐,便下意识慌张看向了那茶盏。
玉杯被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里面虽是有小半茶水剩余,但刚刚茶杯那样一洒,想来这仅剩的茶水也都沾到了药粉,现下已融作一团了。
这本是想用来让娄华姝动情的药物,若是被这些人强逼着饮下,他罗锐岂非要当场失态?
一想到那丢人出丑的场面,罗锐便浑身打了个冷战,早知如此,他当初就不该铤而走险,闹到现下这个地步,还如何能脱身?
他目光怨毒地滚过周遭之人的身上,而后落在了那茶杯处。
只要那茶水不在了,他们不就死无对证了?
这么一想,罗锐当即有了成算,铁青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甚至能扯出几丝笑意来,与步步紧逼的娄华姝周旋:“公主既然疑心于茶水,那小臣愿意如公主所说,饮下这茶水来证明其中是否掺了别的东西。”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神色各异,反应各不相同。皇后坐在上位,那紧锁的眉头从始至终就没放开过。
到底这罗锐也是她罗氏一族的人,真干了那般愚蠢的事的话,可不是给她们罗氏抹黑,传出去自是有损她们罗家颜面,更是会有损她这一国皇后的名声。
本想就此息事宁人,可半路怎的突然跑出个娄云休不说,罗锐怎的还突然应承下来了?
难不成此事真的另有转圜的余地?
娄华姝也没想过他会真的答应下来,其实,他若不松口,她都已经想好找人硬给他灌下去了。
现下,他倒是为她省去了不少麻烦。不过总归,都是他作孽他受罪罢了。
她侧头看了催梅一眼,催梅会意点头,走了几步去拾起了茶杯,朝着罗锐的方向递了过去,罗锐亦是顺势伸出手去。
可就在催梅已经将茶杯放到罗锐手里的时候,茶杯所及之处一软,而后“咚”地一声,茶盏侧着落在了地上,此前还能有些许茶水剩余,可这再摔一次,茶水却是洒在地上,一滴不剩。
“你!”
眼睁睁地看着那唯一的证据也被破坏,娄华姝眼睛都瞪大了些,看着罗锐那市井泼皮的模样,却毫无办法。
母后怎能将她的亲事说给这样的人?
“哎呀!”罗锐学着娄华姝方才的样子,满眼挑衅地看来,“公主这婢女好生不小心,怎的连公主交代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合该打上一顿,发配了去做贱奴!”
他红口白牙地惯会使一些污蔑人的手段,这里的人催梅一个也得罪不起,又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一时不知如何为自己辩驳,抖着身子跪在地上,眼眶子里也蓄满了泪水,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奴婢没有,奴婢没有!”
“是罗公子没有接稳那杯茶,奴婢不曾失手啊,公主......”
她楚楚可怜地揪住娄华姝的裙角,摇着头,她生怕娄华姝会听信了罗锐的话,而让自己再也没了陪侍在公主身边的机会。
娄华姝是亲眼看着罗锐故意没接住那杯茶的,怎会胳膊肘往外拐,不去相信自己的贴身侍婢,反而听他的鬼话呢?
她一把将跪在地上,哭得凄惨的催梅拉到身后,护着小鸡崽般地护着她,还不忘添一句:“不是你的错。”
只是转过脸,再看着这眼前的残局,却是没了对策。
*
望着娄华姝将催梅护起来,主仆二人一致对外的模样。东瑾眼睫轻动,闪过一丝纳罕。
好似她并非外界所传的那般是非不分,喜怒无常?
虽说脾气是不好了些,有点沉不住气,但这罗锐也真是如让人嫌恶的蝇虫一般,扰人得紧。
东瑾轻嗤一声,适时出声提醒道:“只是茶水洒了而已,又不是没有了。”
地上的水渍映进他清凌凌的眼底,他似笑非笑地看向罗锐:“若罗公子真想自证清白的话,想来也不会在意茶水染尘这点小事罢?”
得东瑾这么一点拨,娄华姝也茅塞顿开,眉眼弯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罗公子亲口答应下来的事,应是不会不允的,对么?”
罗锐打翻茶水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层,现下反倒成了自己挖坑自己跳的状况。
他眼睛都瞪直了,怔愣间脚下往后退却。
娄华姝正愁没法子治他,现在他自己送上门儿来,她又怎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素手微微一抬,马上便有宫人知会她的意思,纷纷上来将罗锐牵制住。
罗锐哪里肯乖乖就范,登时急赤白脸地挣扎起来,大有一番无所顾忌的架势:“放肆!你们胆敢动我?!我乃罗氏尚书员外郎嫡子!”
“你们敢对我不敬......?!”
“都住手!”皇后一挥袍袖,终是从主座走了下来,望着这群闹做一团的小辈,语气不无责备,“好好的赏花宴被你们闹成了什么样子!”
见皇后移步而来,宫人们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手上力道也不免松了些许。罗锐刚被严丝合缝地往地上摁,现下感觉背上如山一般的力道轻了许多,忙趁着现下的喘息之机挣扎起来。
挣扎倒是不要紧,可他奋力挣扎间,却是自衣襟里掉出来了一个古怪的小瓶,在地面上骨碌碌地滚了一遭,滚到东瑾脚边,而被抵住了。
这动静本不大,可在现下寂然无声的环境里,想不引人注意都难,那瓶子一滚落出去,罗锐吓得几乎心脏都停跳了,呼吸更是因着身体的颤动而哆嗦起来。
这......这是......!
东瑾眉头微挑,看向罗锐的目光也好似意有所指,轻笑道:“罗公子,好似是你的东西掉了?”
“让本宫瞧瞧。”娄华姝看那瓶子的样子甚是古怪,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从东瑾手上接过瓶子,以帕子相隔,将瓶盖打开。
霎时,熟悉的香味又扑鼻而来,正是方才那杯茶中强势又刺鼻的暗香。
这味道太冲,激得周遭之人皆掩住口鼻,离得远了些。
娄华姝冷哼一声,侧头吩咐道:“来人,去请太医来瞧瞧这是何物。”
说罢,她还拎着那瓶子在罗锐眼前晃了晃:“罗公子,这次是你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可莫要再说本宫冤枉你了?”
见这场面,罗锐额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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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直冒,想也不想便要伸手去抢,却忘了自己还被宫人摁压着。
贸然一动,非但东西没能抢到,还被他们狠狠一摁,不偏不倚地将罗锐压在了那摊水渍上。干裂的唇瓣被水渍浸润,几滴迸溅起来的茶水更是落进了他口中。
罗锐如遭雷击,便是没有人制住他,他也一动不敢动了。
不想他敷衍应下的戏言,到现在竟一语成谶。
“这香味......”东瑾嗅着空气中那股浓郁的味道,长眉微蹙,靠近娄华姝几步。
望着那打开了盖子的小瓶,声音有几分凝重:“是媚香,而且是精炼出的极纯极浓的药物。”
这罗锐竟使出如此卑劣的法子,来对付一国公主。
一阵沉默后,娄华姝冷哼一声,率先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她抬手止住了那还没来得及去请太医的宫人:“不用去了。”
不仅是因为东瑾的提醒,还因为......
罗锐现下的神态和模样,实在都太过明显。
他汗涔涔地趴在地上,领口不知何时被解开了大半,脸上也浮现出了大片大片不正常的红晕。
单是瞧他这个模样,就能瞧出七八分事情的原委了。
*
一直以来,罗锐都没少干过没有底线的坏事。可他身处大家,最是好面子,即便是每每做了坏事也时常有人给他兜底,这才养成了他无所顾忌,胡作非为的性子。
可这一次,却是实打实的后悔了。
在最后一丝理智被磨灭的那一瞬,他看到了皇后怎么也挡不住失望的眸子,睥睨过来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已经被打破了,而再无价值的瓷瓶。
他手死死地扣着地面,手指指缝都渗出了血痕,眼前都渐渐被汗水模糊了,分明是重量不值一提的汗水,现下却好似千斤重一般,死死压着他的眼皮。
在被身上燃起来的火所焚烧殆尽的的时候,罗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头看了一眼,却看到娄华姝满目赞赏地款款望着东瑾。
眼底似乎不无情愫。
罗锐牙根紧咬,好啊,难怪这般瞧不上他,原来是已然对旁人动了春心。
他沾了血的手攥得紧紧的,越是如此,那他就越是不能让她遂了心愿!
脚边翻滚蠕动之人实在失态模样太过,简直丢尽了罗氏的脸面,皇后单是站在这里都像是被抽了一巴掌一般。
她忙对宫人摆摆手,语气颓然:“拖下去,往后都不要再出现在公主和本宫眼前了。”
不中用,真是不中用!
平日里在她面前还能装得人模人样些,不想她这罗家二弟养出来的孩子竟是这般的心术不正,枉费了她在这其中下的苦心。
目的没能达成,场面还闹得这般难看,皇后颓然闭闭眼:“散了罢,今日的宴席到此为止。”
*
廊庭中的人稀稀落落走了大半,悄然间便静下来了不少。
娄华姝却是没多急着离去,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不时偷偷觑上东瑾一眼,唇边还漾着抹浅笑。
直到娄云休注意到了她投来的眼神,而后站在东瑾外侧,将那略显暧昧的目光尽数挡了回去,甚至还要就此和东瑾一同离去的时候。
娄华姝这才耐不住了,步子轻移,几步追上了他们,站在东瑾身侧,还不忘深深望进他的眼眸,落落大方地笑道:“今日之事,多谢公子解围。”
“若没了你,只怕我真是要吃了这暗亏,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5. 谣言起
她嗓音温软,言辞恳切,微微仰起的小脸儿上满是仰慕的赤诚,任谁瞧了都免不得要心口一软。
在讨人喜欢这方面,她向来是不输任何人的。
东瑾不避不让地对上她热络看来的视线,眼底一派平静,并未掀起丝毫波澜,既不揽功,也不推诿,应承道:“公主才思敏捷,便是没有我,也会找到破局之法。”
他不过是见不得那罗氏子弟无法无天的样子罢了,不管怎么说,用下药这种卑劣的法子对付一个女子,都太过火了些。
娄云休静静站在一边,看着眼前的二人距离越来越近,甚至到了后面,两人衣衫的袍角都顺着风若有若无地贴在一起。
一时好似亲密无间,再不能允许第三人插足了一般。
这可并非他想看到的场面。
他想也不想地便挪动步子,走到二人中间,无声分开那愈发贴近的两个人,漫不经心地笑道:“皇姐你不识得他,自是不知他是东家之人。”
娄华姝同人家还没说上几句话,便被娄云休直接挡开,心下尚且还闷闷不乐着,这个娄云休平时讨人嫌也就罢了,怎的这个时候还要和她对着干。
她正想把碍事的他拉开,却又被他接下来说的话吸引走了注意力。
“东家之人......”她喃喃道。
那岂不就是如今兰贵妃的母家,是同娄云休母子一党的人。
“是啊。”娄云休笑眼弯弯地提醒着,“东家素来清廉公正,两袖清风,最是看不得这等腌臜事,今日帮衬上皇姐一二,也不奇怪。”
言外之意便是,在方才的那场闹剧里,东瑾所做的一切皆是因他品性良善罢了,并非是为了她娄华姝这个人。
也千万不要......因此,就对东瑾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情意来。
但不想他们二人根本没想到一处去,听了他的话后,娄华姝非但没有如他所想的一般泄气,反倒还眸色愈发亮得耀人,直勾勾地落在东瑾身上。
“公子这般正直之人本就世间少有,今日被本宫遇上,那岂非更是天注定的缘分?”
三两句话间,就将二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她对他的好感,也是这样不加掩饰地直接宣泄而出,攻势猛烈,却又表现得温声细语。
好似刚刚赏花宴上那个据理力争,一副要吃人模样的人不是她一般。
东瑾皮相好,出身好,为人亦是谈吐不凡,向来示好于他的女子便不在少数,只是他生性冷淡疏离,不常同人亲近。
裕安国的女子又大多含蓄内敛,往往得不到回应,便知难而退,便是有一二痴情之人,也只默不作声地静静等着他停留目光。
如娄华姝这般大胆直白的,实在屈指可数......
不等他有所回应,娄华姝便如一尾抓不住的鱼儿般,轻巧绕过了杵在中间的娄云休,在东瑾的另一边探出头来,笑意盈盈地承诺道:“本宫不是什么小气之人,你今日的恩情,我定会报答的。”
如此一来一回,以后自当是少不了见面的机会,也定然少不了二人之间的牵绊。
她心思未免太过明显,明显到只差约着东瑾下次相见之日了。
可东瑾一直都清心寡欲的,不论是在物欲上还是在女色上,自是不想为自己平添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客气回绝道:“有幸帮衬公主一二,是臣下应当做的,不应寻求什么回报,多谢公主厚爱。”
“这么急着拒绝吗?”他几次三番推拒,娄华姝也没几较,“说不定你日后真的会有需要本宫的那一日?”
“到时可别又反过来求我了?”
世上没有绝对一说,东瑾虽是屡屡拒绝了她的好意,却也不敢说自己日后肯定不会再同她有牵扯,也不会觉得他不会有有求与她的时候。
只是他也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般快。
*
白墙青瓦,高墙深院,错落有致的挂灯在清风吹动中轻晃。
东府西院,一处雅致的书房中,东家家主东故望着桌上的信纸,眉宇狠狠折起,深邃的眼睛此时有些锐利地向东瑾看来,染上岁月沧桑的手指叩了叩那些纸张。
“这上面写的是何意?你与皇后所出的那位公主怎会扯上关系?”
“还......”东故又低下眼,扫了纸张上愈发刺目的那行字,才原封不动地一字一句念出,“两厢情深,难舍难分?”
东家在民间一直都有安插眼线来替东府效力,搜集情报。很多街头巷尾的清议,不同世家的一举一动皆关乎朝堂局势,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而眼下,城中的百姓竟皆在笑谈东瑾同那天家公主之间的男女之事,更有甚者,说那公主早已和东瑾情深不寿,私定了终身。
甚至不惜为了东瑾,得罪她母族中那位被视作眼珠子的小公子。
东故冷哼一声,他真是不知道,他这儿子还有这样大的好本事?
怎的旁人都知道了他的终生大事,独独他这个做父亲的未曾听闻半点风声?
他越看越觉胸口处那团无名火烧得旺,末了直接挥袖将纸张从桌子上扫开,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气:“你自己看!”
信纸落在东瑾脚边,上面的字也俱都毫不遮掩地跳进他的眼睛里。但他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反应,清者自清,不曾做过的事,又何必着急?
只是京中为何会突然传起这些谣言?
“父亲息怒,孩儿与公主不过几面之缘,不曾做过这些逾矩之事,更不会背弃东家,做出这么不得体,会落人口实的事情来。”
听他这般做保证,东故的怒气才勉强平息下来,其实他也不信东瑾会私下里做出这等寡廉鲜耻的事来。
他这儿子自小便是世家各族的表率,像一块儿如琢如磨的美玉一般,不曾有过丝毫尘瑕,又怎会为了区区情爱之事,这般荒唐?
但这谣言都已经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了,想来也不会是空口无凭,别人捏造来抹黑他东家的。
东故揉揉拧得狠了的眉头:“你二人既然这么清白,那又是发生了何事,外界才将你们两个绑在一起?”
上一次东瑾与那公主见面也不过是赏花宴的那一日,二人也并未有过什么失礼之处......
等等,失礼之处?
东瑾沉吟了半晌,略一思索,失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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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并非没有。
那日杏花林相遇,他亲自为她装卸钗环,亦是亲手为她挽了发。自那之后,他手上身上好似处处都沾染了她的味道。
不论如何也都难能将其分离,甚至午夜睡下之时,那缕清香还来入梦同他纠缠。
后来家中奴仆为他整理衣物时,还在他的衣襟上发现了女子簪发的玉珠。
除了那日公主曾近过他身以外,他想不到别人,也断不会给旁的女子这样亲近的机会。约莫就是那一日,他身上别着公主的珠饰赴宴,才招致了今日的这些传闻。
宫宴上人多口杂,又多是官眷妇人,难免有人会会错意,以为他们两人有染。
不过......
在娄华姝那里,他实在也让她越界了太多。
想起赏花宴的那场闹剧,东瑾也没什么想要隐瞒的心思,一五一十地据实告知了东父。
但听他这般一说,东故那好容易平缓的眉头,却是再次拢了起来,抬眼斩钉截铁地告诫道:“莫要同那公主走得太近了,她在外的名声有多不好听,你又不是不知?”
“何必为了平白无故的人,去蹚这趟浑水?况且前朝后宫相连,咱们同她罗氏的关系紧张,你贸然相帮,难保以后不会出岔子。”
在朝为臣,都须得管好自己的一言一行,名声尤为重要,东家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才将当初有倾颓之相的东府挽救回来,现下断断不能再冒险。
而那公主在外的名声,便是尤其的难听,甚至可以说是不堪入耳。传言她心狠手辣,数次殴打宫人,还屡屡招揽面首,做出种种伤风败俗之事。
几乎都成了京中之人茶余饭后说笑取乐的谈资,百姓便是说都说不完。
东瑾初时本并不在意这些,也不曾关心过那与他毫无干系的事,但在那天和她再次接触后,再想起这些谣言,竟会觉得胸口淤堵。
怎会这样?他是在替她不公吗?
为何传言将她说得如蛇蝎心肠的毒妇一般,他所见到的她却会为了公正,据理力争,更是会体贴下人,珍惜自己的每一片羽翼。
究竟那一面才是真的她?
“她并非人们所说的那般不堪。”心里想的话,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东瑾一愣,他鲜少顶撞父亲,更是从未在东父面前表露过自己的心迹。
这似乎,还是第一次,而且是为了她。
听了他的这话,东父亦是一顿,而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纠正道:“不论她是什么样的人,与你,与东家都没有任何关系,明白吗?”
从他出生之时,便被寄予厚望,长大被所有人认为颖悟绝伦,是可塑之才后,更是活在了东父密不透风的掌控下,一言一行皆要被丈量得分毫不差。
他不能为自己而活,要为东府,为东氏而活,更是为了日后继任东家家主而存在。
他从来,就是什么事都由不得自己的。
东瑾呼吸凝滞了一瞬,胸口淤堵更甚,像块大石般压得他几欲喘不上气来,在最后一丝气息都将要被耗尽之时。
他听到自己说了句。
“是。”
6. 人情
京城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热闹的烟火气。东瑾坐在茶馆二楼的雅间中,自窗边向下默然凝望,眸子轻飘飘地不知落在何处。
或许是沿街所栽植的随风纷飞的柳枝,或许是食摊蒸笼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不论是哪一种,都比他要自由得多。
东府向来规矩严苛条例分明,在那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东瑾也好似一直被一根越勒越紧的绳子束缚一般,几欲窒息。
他放下手中的瑞草青茶,没有多饮,茶盏中还剩下大半,随着他的动作,玉色的水面微微轻晃,映出他清俊的倒影。
这茶味道清冽香醇,是他一直所钟爱的。
可自幼时起,他便接受父亲教导,需得自持克制,他不能有任何偏爱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一旦有了自己所喜爱的,那便意味着日后行事或许会有偏私。
而这种独属于他一人的特性,是不被允许存在的。
在这样管制极严的东府中,他好似也长成了一言一行都被规定好的提线木偶一般,从来不知为自己而活是什么滋味。
本已平静无波的茶面,再次轻轻晃起,旋即便能听到一阵轻快利落的脚步声渐近,还有些许钗环响动的细碎声音。
几息之间,一袭烟粉色轻衫女子便出现在了他面前,她头上戴着幂篱,毫不客气地便在他对面落座。
虽是二人之间隔着巾纱,东瑾却好似能透过那片朦胧,看到薄纱之下女子染着粲然笑意的眸子似的。
看起来她心情不错?
不知怎的,东瑾周身那略带惘然的惆怅,好似因她到来而被冲淡了几许。见她一身轻松,他也不免笑笑,对她点头颔首,以作礼节:“见过公主。”
他所在的茶馆二楼雅间中,清幽肃静,本就没什么人来往,娄华姝也不必再做什么里三层外三层的遮掩,直接将头上的幂篱扯下。
说起话的尾音都轻快地扬起:“又见面了,东家公子?”
倒也是造化弄人,上次明明对她避之不及的是他,屡屡拒绝她谢意的是他,但现下又有求于她的又是他。
他与公主之间流传的这些谣言之事,东父那边虽是被他暂且安抚下来了,但也被下了最后通牒,他需得在三日之内将这流言纷争平息,不管用什么法子。
民间大街小巷的悠悠众口,要想止住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但东瑾多少还是有主意来止息的。
只是这流言说到底是从皇宫命妇,亦或是大大小小的宫人口中传出来的。即便是他东家手再怎么长,也不能伸进皇宫,冒犯天威。
万不得已之下,东瑾只能选择求助公主,毕竟这也不是他一人之事,一同搅进这旋涡里的还有一个她。
不等他说出什么,娄华姝便颇有几分得意地挑眉望来:“这才分别了几日,就这般耐不住性子,等不及想见本宫了?”
东瑾:“......”
听着她好不正经的几句话,便不难猜出,这些传得满天飞的谣言,少不得被她听去了大半。
不想她知道此事后,全然不担心自己的清誉半点,还能心情如此自在地反过来打趣他。
一时让东瑾不知是该说她心大好,还是说她缺心眼好......
东瑾也不打算同她兜圈子,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今日约见她的目的:“听公主的这说辞口吻,想来应是已经知晓了京中四处所传的闲言碎语。”
娄华姝随手择了个还挂着莹润水珠的果子,送进嘴里,听他提起这事,也无波无澜的,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确实有所耳闻,听听当个乐子过去便罢了。”
她毫不在乎自己在外的名声如何,难怪不论外面如何传她,也不见她有半分气急败坏的姿态,好似怎么说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还真是不一般的率性洒脱,也是他从未踏足过的另一方天地。
但一直这么牵扯不清,不管是于她还是于他,都不是什么好事。
东瑾嘴角愈发拉得平直,看着她的眼神也严肃了些许:“此事事关公主清誉,若一直这般传下去,有损公主名节。”
“臣下不敢对公主有非分之想,也不愿公主和臣下以这等不堪的方式被捆绑在一起,还望公主能平息这些不实之词。”
娄华姝对他有些好感不假,可屡次三番被他如此疏离地划清界限,无疑是在她胸口燃起的那点火苗上又添了一把热油。
她突然就起了叛逆的心思,不想如此容易地遂了他的心意,唇边扯出抹笑,有几分无辜道:“日前本宫要卖你个人情你非不肯,现下又反过来要我帮你的忙?”
“这又是什么道理?”
“前些日子里,确实是臣下思量不周,只是就算再来一次,臣下也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公主送来的人情,臣下实在......无福消受。”
这人未免太过油盐不进,娄华姝挑挑眉,却也并非对他毫无办法。
他既然要她帮忙,那便是他欠她一个人情了,她可不会顾念那些虚无的礼节,既是要索取点什么,自当是该痛痛快快的。
“也罢。”娄华姝揪下来果子的手一顿,调转了个方向,趁东瑾不留意时,直接送入了他的口中。
在他因清甜的果子入口,而唇齿生香,错愕地抬眼看来时,娄华姝微微一笑:“你一定要同我客气的话,那可不要怨我对你不客气呀。”
他越想撇清干系,她便越要穷追不舍,他又能如何呢?
东瑾倒半点也没被她好似呲了獠牙的模样吓到,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只要公主能帮臣下解了眼前困境,便是要臣下上刀山下火海,也都是应当的。”
他全然不觉她能将他怎么样,娄华姝是公主,有高高在上的地位,更是有说一不二的本事,只要她一声令下,便多的是人为她前赴后继。
但这一切也是基于她不会牵扯到多方势力的情况下,他不过一个世家公子,尚且什么事都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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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自己,更遑论她生长在势力盘根错节的皇宫?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倒是在娄华姝意料之外的,她心思不如他那般缜密,不会去思虑以后可能发生的或不可能发生的。
她现下眼中只有一个他。
娄华姝勾勾唇角,看着他颇有些意味不明:“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
二人各怀心思地商定一致后,便一前一后相继下了楼。
只是在一楼一处不起眼的小几上,两个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女子见到他们二人的身影后,却是瞬间停止了交谈,眼睛一错不错地落在走在前方的那身姿颀长的白衣男子上。
“冬葵,你可瞧清了?”面上妆花更为浓艳曼妙的女子,低声侧头,问向身侧容色较为清淡的小丫头。
名为冬葵的小丫头用力点了点头,还不忘拿出包裹里的画像,和台阶上那长身玉立的男子两厢比对,语气笃定道:“绝对不会错的,这个便是罗公子让咱们找的人!”
和自己的丫鬟再一次确认后,凤仙才稍稍安定下心来,手上染着鲜红丹蔻的指甲搅着帕子,又掀起眼皮打眼儿去瞧那道清瘦的身影。
原来......罗公子要自己引诱的,是这般惊才绝艳,气质出尘之人。
她原是秦楼楚馆那等烟花之地出身的,只是她却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止步于此,她模样出挑,又风姿万种,本就是世间什么样的男儿都配得起的。
在凤仙自己看来,便是入宫当娘娘都不为过,只是一直都缺少一个时机罢了。毕竟有她撩拨男人的手段在,她便一直都没有失手过。
攀上罗锐这样的王公子弟,都是她挤破头才挣来的机遇,幸而最后的结果也没有让她失望。
近几日罗锐不知怎的,心情总是很低沉易怒,她费尽心思也没能在他那里讨得半分好处。
昨日夜里,在她小心窝进他怀中也没被他推开时,他却是忽而挑起了她的下颌,望着她的脸缓缓低低笑出声来。
他说:“我的仙儿生得这般娇艳,合该有助我一臂之力的本事才是。”
非但如此,罗锐还允诺事成之后,会许给她钱财万贯,和他府中侧夫人的位置,这可真真是天上掉了馅儿饼。
若是单靠她一人筹谋计划,这辈子有没有机会摸到他罗家的门槛都不知道,但这样大的好事,却是直接被罗锐送到了她眼前。
既然如此,哪里还有不接住的道理?
本来凤仙还在担心若是她成不了事,辜负了罗公子对她的信任,还与那侧夫人的位置失之交臂了,该如何是好。
可现下一见了这谪仙般的公子,她好似什么都不担心了。
瞧着他的衣着便知道他亦不是什么寻常人,定然也是非富即贵的那一类。而且若跟了他这般谪仙一样的人,她便是不要那侧夫人之位又何妨?
这样瞧着,凤仙再也按捺不住,拎起桌上早已备好的浊酒,便扭着腰肢,向东瑾那处走去。
7. 一抹唇红
手中的酒壶微凉,透过瓷瓶将她手心中的热意都驱散了不少,愈是靠近台阶上的那二人,掌中便愈发渗出细细密密的手汗来,让凤仙手里的酒壶都微微打滑。
但是她脚下步子还是一刻也不曾停下,没有半分犹疑地朝他们走去。
她们两厢之间的距离也正在不断缩短。
就在东瑾迈下最后一个台阶,微微侧身给走过的凤仙让路之时,凤仙却是转了转眼睛,娇呼了声,而后身子一歪,好似无骨般地要倒在东瑾怀里。可她身子都歪倒了大半,眼前这男子却全无要接住她的动作。
懊恼间,她飞快抬头扫了他一眼,见他正面上不见一点波澜地平静看来时,凤仙登时便窘迫地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了。
他的眼神,冷淡得就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一般。
神色比之她手中泛着凉意的酒瓶还要更加冷上几分,凤仙突然就有些后悔自己这般冲动行事了。她早该想到,如他这般出挑的人,素日里定少不得别的女子投怀送抱,对这样的招数早该是屡见不鲜了。
不过,她周旋过那样多的男人,招数自然也不会只有这一种。
见他迟迟不如她所想的一般接她入怀,凤仙便伸手撑住一侧的栏杆,勉强稳住身形,才避免了她将将要出尽洋相的可能,但转眼间心下已有了别的主意。
她眯眯眸子,换上一派迷蒙醉意,又不失羞怯的眼神,手上也状似不经意地一滑,酒瓶脱手,酒水溢出,将离她距离最近的东瑾身前衣襟浸湿了一大片。
醇香浓厚的酒香散了开来,东瑾领口,袖子皆挂了水渍,沿着他的身形滴滴答答地落个不停,他眉心一锁,眼睛里更是浓黑一片,好似晕开了一大块墨迹,黑压压得要从他眼底溢出来一般。
他的反应看得凤仙心头一跳,此前她不是没同一些达官贵人玩过这样的伎俩。
这样的手段虽是铤而走险了些,但却是她用着最顺手的,便如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一般,先是惹火他们,让他们注意到自己,再温声软语地哄好,几乎次次百试百灵,让她用过此招的人,便没有不对她喜欢得难舍难分的。
可现下的情况......
凤仙小心抬头望了望东瑾的眼睛,只看了这么一眼,就让她有些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起来。
她硬着头皮,唇瓣嗫嚅着,打算将自己早就想好的话术说出来,只是她才张了张口,面前的男子便被他站在他身后的人拉着转了过去。
娄华姝虽是戴了幂篱,但又不是瞎了,只觉这女子好生不小心,在现下这寒凉的天气里,泼上好大一团冷酒上来,莫不是跟东瑾有仇?
她透过眼前的轻纱,看着自己面前湿漉漉的,有些形容不整的东瑾。发丝,衣袖皆浸了酒水,和她方才揪下的那一颗颗挂了水珠的果子一般。
娄华姝扫了眼他现下的情形,随即拿出自己的锦帕,颇有些体贴地为东瑾擦拭起来,口中还满是关心地念叨:“湿了这么一大片,出门一吹风,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禁不住,更何况你本就不是什么康健之躯。”
前襟,胸口一下一下在被轻柔小心的触碰着,东瑾也没想到平日里瞧起来性情顽劣又高高在上的她,竟也愿意在他身前低头,轻缓细致地为他一点点揩去衣服上的污浊。
那胸口处因揉擦而带来的细微轻动,好似冲破了身前那层薄薄的肉壁,直接触碰到了他的心脏一般,无端让他心口处滚烫起来,震颤不已。
耳畔还是她闷闷不乐的担忧声音,他只随意撩起眼皮,便透过她幂篱的一角,见她娇粉的唇瓣不悦地向下撇了撇,而后就听到她面色如常地说出分外旖旎的话:“若染上风寒,还能从榻上起来吗?”
“咳。”东瑾侧了侧头,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打断了她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话。
方才被那另有所图的女子挑起的那点愠怒,也莫名因她而消散。
胸口前细小的触动还在继续,扰得他颇有几分六神无主,这样好似控制不住自己心神的状态,让东瑾很是不习惯。
他指尖一动,抬起手来,声如温玉:“我自己来。”
本是想从她手中接过帕子,可他还偏着头,视线不及之处,他抬起来的手没能拿到帕子,反倒是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
感觉到手中温软的,如凝脂般的触感,东瑾神色一怔,呼吸好似都有片刻停滞,他缓缓转过头来,身前二人相扣的手也避无可避地跳进他的眸子。
娄华姝有点纳闷:“你突然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她这声音一出,他才好似如梦初醒般,触了电似的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耳尖却悄然染上了一抹红霞。
“不必劳烦你,我自己来便可以。”东瑾嗓音清浅,但细听之下,便能听出还有些许赧然之意。
“那你不早说......”隔着幂篱,娄华姝瞧不太真切他现下面上的神情,听他低低出声,只以为他又是同此前一般,对她避如蛇蝎地想跟她撇清关系。
一时又来了小脾气,将手中的锦帕往他怀中一扔:“自己擦罢。”
柔软的帕子轻拂过下颌,在他鼻尖留下一抹尚有她身上清香的香气,而后轻缓落在了他的前襟上,仅仅是这一点浅淡的香气,他便能感觉到,这些时日里一直被其扰乱的心绪又回来了。
这一次,甚至还比前些日子里来得更汹涌更激烈。
分明他并未饮酒,可身上的酒气伴着这缕清香,好似无端让他酩酊大醉了一般,难能分清今夕何夕。
东瑾按捺住心下翻飞的,乱做一团的思绪,抓着锦帕的手指收紧了几分,却没再用它去擦拭身前的水渍。
二人之间氛围朦胧不明,似有情愫流转,便是凤仙这个局外人都感觉到好似有什么暧昧气息,
看着那白衣男子望向身后人的眼神逐渐不那么清白明朗,她脑中登时警铃大作,忙在这个时候出声,打断两人之间你来我去的不明不白情意。
凤仙故作好似醉酒迷蒙,刚刚醒转的惊诧,美目瞪圆了些,咬着红艳艳的唇瓣:“公子,对不住公子,奴家方才一时贪杯,多吃了些酒。”
“不想竟看不清前路,摇摇晃晃地将这酒尽数洒在了公子身上......”
她这一出声,东瑾才想起,这处除去他们二人之外,还有旁人在场,也幸而现下能有旁的声音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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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不用去想那让他理不清的情愫究竟是什么。
他视线一转,落在了那佯装醉意的人身上。
见他敛眸看来,凤仙忙使劲了浑身解数,想要留住这分眼光。她眼睛睁大了些许,状似无辜,红唇经她的牙齿一咬,更显浓艳:“都是奴家的不是,害得公子失了仪态。”
她眼波流转,似是想到什么一般,朝着东瑾的方向挪动了几步,娇声道:“奴家家中兄长身量同公子相近,若公子不嫌弃......”
“可愿与我一同回家,奴家也好做些什么,弥补公子一二?”说到此处,她更是媚眼如丝地紧盯着东瑾,一刻也不肯放松,一举一动都是明目张胆的勾引。
她的这点小把戏,东瑾自是心里明镜一般,断不会吃她这一套,更不会同她这般别有用心之人搅在一起。
方才她故意投怀送抱,还洒他一身酒的这笔账,他还没和她算,又怎会轻易随了她的意?
他想也不想便寒声回绝道:“我无意因此为难姑娘你,也请你莫要做无用功,白白在我身上花心思。”
“请自重。”
这三个字一扔下来,凤仙难得有了几分少见的羞愤。还从未有男子如他这般,能对着她不为所动,甚至拒之千里。
见这个招数行不通,她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好暂且压下,扯扯嘴角:“既然公子大度,不与奴家计较,那奴家也放心了,这厢不多烦扰公子,暂且告辞。”
她最是知悉那欲擒故纵的法子,若越想得到点什么,那便越是急不得。
眼下已经没了她的好时机,与其继续在这同他辗转,惹他厌烦,倒不如静等下一个更好的时机到来。
凤仙欠身告退,莲步轻移,迈上台阶,娄华姝在这时自台阶上往下行,地面上皆是酒水的湿痕,她便走得格外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要栽倒下去。
两人擦肩而过,也是在这时,凤仙鬼使神差地悄然伸手,将娄华姝推了一把。她倒要看看,这男子是不是对另一个人也如对她一般,看着她摔下台阶选择视而不见。
而这个结果,也是自然而然地让凤仙失望了。
娄华姝只觉脚下突然一个不稳,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只是这次她身前的东瑾没有躲闪半分,还微微伸手护住了她的头,似是生怕她有什么不测。
旋即她便重重跌进了他毫无防备的怀中。
东瑾身子虽有几分单薄,但到底是个男子,撑住她的重量不在话下。她因身子向下摔而带起的一阵风,将她遮掩在头上的轻纱吹起。
她便也几乎是摔得整张脸都埋在东瑾胸口处,耳畔传来声他的闷哼,娄华姝赶忙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生怕他被自己砸出个好歹。
但东瑾自然没有脆弱到那般程度,见他好好的,娄华姝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她就因视线所及之处憋了回去。
她在被东瑾松松揽着的怀中,发现她方才那不经意的一摔,竟是在他洁白无瑕的白衣上,留下了一抹分外显眼的唇脂痕迹。
那抹红正随着他身上清酒的濡湿,而慢慢向四周晕开。
8. 放肆
马车车厢之内,东瑾垂眸静静望着自己白色衣襟上的那一抹分外鲜明的唇红,随即无奈闭上了眼。
但就算他不去看不去想,身前的那抹红色,亦好似如有实质地变作了蚀骨燎人的火焰一般,几欲将他烧穿。
“没事。”娄华姝坐在他身边的一侧,看他以一种无可救药的眼神望着他的衣衫,便信誓旦旦地做起保证来,“能洗掉便洗掉,洗不掉的话,本宫再赔你一件就是了。”
东瑾:“......”
他根本没在忧心衣服......
“你......”他被气笑了似的睁开眼,可对上她一无所知又干净的眸子,心下忽生出几分颓然,“算了。”
他神情淡淡,娄华姝便也适时闭上了嘴,不做打扰。
车厢里安静下来,自车帘掀起的一角,可以看到外面的街景在徐徐退却,马车不紧不慢地在路上行过,是前往宫内的方向。
这般看着,东瑾却有了种被命运玩弄于鼓掌的感觉,明明是为了和她断了干系,各归其位才约见于她,不想现下竟是同她走得愈来愈近,甚至他现在就在要去她寝宫的路上......
事情怎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别闷闷不乐了。”见他好似略有低沉,娄华姝有几分耐不住性子,她本也不是什么安静收敛之人,扫了下她在他胸口处留下的那抹艳色,她拽了拽他的衣袖,“别这么小气嘛。”
“再说,要不是你家中管得如此严苛的话,你也不必来宫中折腾这一趟了。”
坐上她的马车,和她一同前往宫中,实非东瑾本愿,可他又不得不这样做。若只是身上沾了些酒渍便罢了,回到府中顶多被训斥几句了事。
但沾上女子口脂的薄红,那自得是另说了。
不说东父见到会是什么样的惊骇惶恐,就是被城中的百姓瞧去了,都怕是他有千百张嘴也说不清了,更何况他本就流言缠身。
也刚巧娄华姝是乘车马而来,为了挽救她弄出来的残局,主动提出可以带他回宫,找身男子服饰为他换上,来避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他竟也是真的听进去了,还跟着她上了马车,鬼迷心窍了一般。
现下坐在车里,吹着冷风,脑子才清醒些许,但马车已然行至皇城脚下,他也没了回头的余地。
娄华姝还颇为妥帖地置办了轿子,以作遮掩。
说来倒是有几分好笑,她在皇宫这么多年还不曾这般偷偷摸摸,小心行事过,但好在一路上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回了寝宫之中。
东瑾长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踏足女子的寝殿,一时有些束手束脚。
也幸而娄华姝素日里留下侍候的人不多,眼下也省去了很多麻烦。
催梅听见公主回来的动静,忙从里间起身出来相迎,但一踏出门槛,却是被站在殿中,身形修长,让人难以忽视的东瑾,吓了一跳。
她有些怔愣,走着小碎步挪到娄华姝身边,一边偷偷向东瑾看来,一边悄声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您怎能让外男踏入咱们倚华宫啊?而且还......”
而且还在胸口处有一抹分外旖旎的红痕?
催梅眼睛在东瑾和娄华姝二人身上来来回回,转动不休,心下早已将可能发生的缠绵悱恻,你追我赶的情爱话本子都套在眼前的两人身上。
再加上这段时日一直流传的那些暧昧不明的谣言,她看着这二人的眼神也愈发不清白了起来。
她竟不知她家公主何时与这公子生了感情,现下还直接将人带了回来。
难道是想......
催梅又侧头望了东瑾身前的红痕一眼,旋即便像被烫到了一般,收回视线。
难道是想生米煮成熟饭,先斩后奏?
额头上莫名被弹了一下,催梅低呼一声,捂着头看向娄华姝刚收起来的手。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娄华姝在唤回催梅注意力后,便拉着她的手将她往东瑾身前领。
“你瞧瞧,可有法子去弄一套他这般身形的衣服?”
催梅上下打量了眼东瑾的尺寸,一时也想不出该去哪里弄出一套男子服饰来,便也很是实诚地对娄华姝摇摇头。
东瑾一迈入她这寝殿,便觉从头到脚都很是僵硬局促,眼睛更是定定落在地面上,不好四处乱瞧,失了礼数。
眼下便是多看娄华姝一眼,他都颇觉冒犯。
他真是疯了,怎会听了她的来到这里,还同她一起这般胡闹?
“罢了。”东瑾出声,将还在绞尽脑汁想法子的主仆二人打断,“劳烦公主备下车马,臣下这般回去便是。”
只要不被旁人看见就可以。
“那怎么行?”娄华姝有些不满,若是他因她而受了家中责骂,那岂非叫她心中不安?
可偏巧是这时,殿外突然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还有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听见这细碎的声音,殿中的几人不约而同地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还是娄华姝最先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将东瑾往里间推:“快躲起来,快躲起来。”
外间虽大,摆放的东西却不多,显得有几分空荡,打眼一过,殿中有什么都瞒不了别人的眼。
东瑾扫了一圈,心下挣扎片刻,也只好咬咬牙,拾步进了内殿,她最为私人隐秘的空间里。
甫一入内,他周身都好似被属于她的气息四面八方地裹挟上来,让他无从躲避,更难以逃脱。可他却还要在这里找一处藏身之地,以免被外人发现。
他一直品性端正,何这样鬼鬼祟祟过?
*
好歹将东瑾打点好,外间也瞧不出有什么异样时,娄华姝这才松了口气,朝殿外看去。
那阵脚步声本就带着一阵心切之意,不出几息脚步声的主人便走到了殿前。
“皇姐?”
娄云休今日听闻她神神秘秘地出了宫,便一直心中惴惴,有些不安,直到宫人传来她回了寝宫的消息,他好似才有几分落定的实感。
便也顺从本心地来她寝殿探望一二,见她安好地站在殿中,分外忐忑的心间这才缓和了些许。
理了理因步履匆匆而微有凌乱的袍角,娄云休一步步向娄华姝方向走去。
娄华姝本还因不知是何人造访而担心着,见是他,也是心下放松了大半。
是娄云休还好,若是她母后亦或是哪个嘴碎的婆子,稍稍发现点蛛丝马迹,只怕她又是要将东瑾扯进泥潭了。
她轻轻吐了口气,没察觉出眼前之人猝然锐利起来的目光,只客套地敷衍笑道:“你忽然来本宫寝殿,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瞧起来还那般匆忙。
“倒也没什么。”娄云休目光自她面上寸寸扫视而过,好似她有任何细小动作都被他一览无余一般,“母妃那里,新得了几匹面料不错的艳色锦缎。”
“我想着那面料的花色很衬皇姐,便想快些让皇姐一观,只是......”
他的目光落回她额上,望着她微有汗湿的鬓边,和那在她白皙侧脸缓缓滑下的汗珠,沉吟几许,而后道:“皇姐很热吗?”
“为何平白无故的,会额上生汗?”
“汗?”被他这么一说,娄华姝眼底不免暴露出些慌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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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性地想要从身上摸出帕子擦拭,却忘了自己的帕子在方才便给了东瑾。
此刻应是还在他身上。
这手上落空而显得她有些无措的样子,更是印证了她此刻的欲盖弥彰。催梅见她顾头不顾尾的,忙掏出了自己的帕子,为她擦去额上的汗。
见她如此模样,即便是她不说,也不难瞒住娄云休了。
只是他却不知,他这皇姐到底做了什么,才一惊一乍地好似惊弓之鸟一般。
殿中格外安静,连檐下不时响起的鸟啼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娄云休环顾四周,见殿内空空如也,不紧不慢地套起话来:“今日怎的这般清净?”
“可是那些宫人都躲懒去了,不肯好好侍奉皇姐?若要叫我发现了,可定要治他们的罪。”
“我现下也闲来无事,有什么好侍候的,你别瞎操心了。”娄华姝几句话便搪塞过去。
“近几日没睡好,没什么心思挑料子,布料的事便改日再说罢。”她说着,就要胡乱将娄云休往外赶,“你还有旁的事吗,没有的话我便要歇下了。”
注意到她的眼神一直时有时无地往里间瞟,娄云休便又好似明白了什么,也不松口也不走,还偏偏逆着她的意,自顾自往里间走去。
“没睡好?那可不是小事,莫不是皇姐现下被褥的料子不够安眠?”
“你做什么?”见他抬腿就往里间迈去,娄华姝眨眼就变了神色,追上去想要阻拦。
可她步子没他的大,拽又拽不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擅自进了她的内殿,而奈何不得。
娄云休面色沉沉地在她里间扫视了一圈,但表面一派风平浪静,与平常并无不同,似乎没有半点异常。
可瞧着娄华姝这般紧张的模样,却是让他更加笃定,这内殿不会是浮于表象的平静。
“放肆!”
娄华姝几步走来挡在他眼前,将站在里间的娄云休狠狠推了一把,心中说不上是因他审犯人般的审视而气恼多一些,还是生怕东瑾被发现的慌张多一些。
只是两种情绪交织在一处的结果,也是让她心情很是糟糕。
“谁准许你进来的?滚出去!”她压抑不住火气地疾言厉色道。
“皇姐为何这般生气?”娄云休看似平淡的脸上,眉间阴云沉沉,强行收敛的不快好似风浪一般,在心间越滚越大,“难道是这殿中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怕被人发现吗?”
被他戳中了心事,娄华姝身子僵了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逐字逐句回击道:“有或没有,那都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不知是哪个字刺激了他,娄云休的面色愈发难看了起来,冒犯的视线却仍是不放过这屋中的每一个角落。
终于,在一处与床榻相近的花鸟屏风后,娄云休发现了些许往常不曾出现在娄华姝殿中的东西。
那屏风的支腿旁,有一片淡色的茶白衣角。
发现端倪后,娄云休眸子马上便汇聚在了那一处,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却始终不愿相信。
直到他离那屏风越来越近,最后直接推至一旁,让藏匿在那屏风之后的人再也无处遁形后,他才不得不直面这一事实。
“东瑾?”望着屏风后面那熟悉的脸,娄云休眉头锁得死紧,不确定的声音里却是笃定的语气。
虽是曾觉察到一二分皇姐对他的情意,却也是没想到二人竟能进展得这般迅速。
不过几日时间,那让他滚出去的皇姐,却已经是允许东瑾在她的内殿来去自如了?
而面前之人怀中的那道旖旎红痕,更是直直扎进他的眼睛一般,轻易就刺得他目眦欲裂。
9. 锦帕
“这是怎么回事?”娄云休眼皮一跳,望着东瑾,面上的假笑有了丝丝裂痕。
事情已经遮掩不住,东瑾便不疾不徐地从屏风后走出,面上坦然平静,仍旧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好似偷偷摸摸躲藏起来的人不是他一般。
若非耳尖那丝红意出卖了他,只怕娄云休还真要被他表面的这副云淡风轻样子,给骗过去了。
见娄云休看来,东瑾亦顺着他的视线落在胸口,旋即飞快地挪走了目光,眼神闪烁,含糊其词道:“就是......如你所见的一般。”
东瑾不愿多提及此事,二人本就没有什么太过出格的举动,也不必多解释什么,解释过多反而会越描越黑,便就几句带过,算作了事。
可他自己不觉二人之间有什么,却不知现下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有多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娄华姝左拦右挡也没能成功阻挡他的脚步,而且娄云休进自己的寝宫还如入无人之地般随意,当她是死的吗?
她方才就一直因娄云休自作主张的举动,心间压着一股火儿,正欲几步上前发泄出来之时,一双眸子瞪向娄云休,瞪了半晌,却是发觉......
她这皇弟,似乎身形和东瑾有几分相近?
心间的火气暂且压下,娄华姝略一思量,还是先不要斥骂于他的好,说不定她这会子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你都瞧见了。”她一扯他的衣袖,吸引了娄云休些许注意过来,“东公子他有些不方便。”
只是这般一对视,看着娄云休的眼睛,娄华姝不知怎的,突然有了种被盯上的诡异感觉,而且他眼睛为何瞪得那般吓人?
好似要吃了她似的,明明她都还没生气,他又哪里来的脾气?
可现下,娄华姝也无暇顾及那么多了,她将心中那种娄云休给她带来的莫名感觉,努力忽视掉,而后正色问道:“本宫此前不小心,弄脏了他的衣服。”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刚巧你来了。”
娄云休听着她的这话,眼皮又是一跳,不解道:“皇姐想说什么?”
娄华姝又往东瑾那处瞟了一眼,而后指了指娄云休身上的衣服:“不如,你便拿件外袍来给东瑾换上,也好解了我眼前的燃眉之急?”
她满脸正经,找不出半点玩笑模样。望着如此认真的她,娄云休先是一愣,继而袍角下,旁人难以注意到的手指恨恨蜷起。
他们将他当成什么了?
自己在白日里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竟还想以他做借口来遮掩?这和将他的脸放在地上踩,有什么区别?
他半天没个回应,让本就急切的娄华姝又拽着他的袖子摇了摇:“如何啊?答应还是不答应,你倒是说句话?”
袖口晃动,娄云休低眉看去,自己那浅黄色的衣角被她不安地攥在手中,还因着她一句句地追问而下意识地收紧。
望着二人相牵的地方,他眸底的眼神愈发深了几分。
这还是皇姐第一次有求于他,可为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久久没等到他吐出半个字的娄华姝,也在这时耗尽了所有耐心,抓着他袍角的手一扔,怄气道:“算了,本宫找别人就是。”
她本来都打算放弃打他身上的主意了,可就在她刚转过身时,背后却传来一声低弱的,妥协似的轻唤:“等等......”
娄华姝循声回头。
只见娄云休眼睛定定的盯着东瑾,好似要将他看出个洞来,说出来的话也像是从口齿中挤出来的一般:“拿件衣服而已,自是并无不可。”
他答应倒是答应了,可娄华姝怎么看都觉得他并非有多情愿呢?
*
娄云休借口自己不慎蹭到了什么脏物,在衣服上留下了顽渍,继续穿着脏衣,恐失了体面。与他一同前来的宫人会意,忙去他寝宫取了干净衣物来供他换上。
虽是不明白他为何一定要留在公主的倚华宫更换外衫,但主子的事,他们做奴才的也不好多打听,便也都眼观眼,鼻观心地默不作声将他要的东西取了来。
内殿之中,一片死寂,安静得近乎诡异。因他们二人在殿内更换衣物,娄华姝自是不好多留,便将自己的寝殿让给他们,自己暂做回避。
既然答应了他的皇姐,娄云休便也半点不推脱磨蹭,板着一张脸,直接将自己穿的外衫脱下,放在一旁给东瑾换上,自己则是换上宫人们取来的那一件。
毕竟做戏做全套,愈是逼真一些,也越好叫旁人信服。
对于他们的这番安排,东瑾没什么异议,况且眼下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
他睫羽微垂,长指搭在那似是还若有若无地散发着女子清香的衣襟上,而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扯了下来,好似这样就能将什么剥离一般。
只是随着衣襟一同落下的,还有另一片柔软的,毫无依附的浅色锦帕,与那衣衫的薄纱若即若离地落在了殿中的那方轻榻之上,好似无声的缠绵。
殿中一时更静了,两道视线齐齐落在了那锦帕上。东瑾见状一怔,全然忘了自己还怀揣着她的帕子,下意识伸手去拿,不想抬手间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娄云休眉间一厉,在反应过来时,便已经快速地探出手去将那方锦帕捞走,一时像是在故意争夺着什么一般。
他胸中郁气几欲堆积成山,望着那绣了几朵艳色芍药的帕子,一时手中力气大得都几乎能将帕子碎成齑粉。
这是皇姐平素里最喜欢的花,是不是她的帕子、她的东西,他亦是能一眼分辨,能对她这般了如指掌的,只怕连她自己都做不到。
难怪方才她找了半天,也没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帕子。
原来是在东瑾这里......
“这东西......”娄云休抓着锦帕的手缓缓移到东瑾眼前,空气中也莫名起了些许剑拔弩张的氛围,他声音低低的,好似被人动了骨头的狗一般,喉间嗡鸣,“怎么会在你这里?”
东瑾没注意到他的变化,那帕子一掉出来,他的眼中便只有那小小一片布料,再也容不下其他分毫。
几乎是那锦帕被送到他眼前的同时,他长眉微锁,猛地将那帕子伸手一夺,说话亦是飞快:“还给我。”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紧张成这幅样子,好似要被抢食的恶犬一般,被死死捏在娄云休手中的帕子也就这样被他轻易抢去了。
而后在娄云休盯得死紧的眸子中,将那锦帕放入了衣袖。
衣服已然换好,两个人也就没了继续待在这里的必要,更遑论这殿中隐约好像有着什么,像要一触即发,喷薄而出的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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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
娄云休脸色铁青,一甩袍角便转身出了寝殿。
*
外间的殿门半敞着,春风徐徐吹过,娄华姝靠在轻榻上,手中的书页随风翻动。
杏花盛放,她殿外自是也栽植了几颗,现下花瓣被风带过,不时有几片落在了她的书页上,而她就在这缕不冷不热,分外舒适的微风中,昏昏欲睡。
实在不怪她犯困。
明明只是换件外袍而已,那两个人也太慢了,等了许久也没见出来。
她想着拿本书打发打发时间也好,不想这一看书,她就更困了。靠在榻上,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缓缓闭上了。
但偏是在闲适得她眼皮刚合上的时候,殿门处“砰”地响起一声门被大力推至一边的声音,好似惊雷一般在悠静的寝宫平白乍响。
娄华姝被吓得一激灵,身子一抖,书也“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揉揉眼睛,朝那殿门看去,见是娄云休怒气冲冲地朝她而来,俨然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她浑不在意地揽了下方才睡乱了的披帛,只觉她这皇弟不知是又犯了什么病。
下一瞬,殿中透在眼前的丝丝阳光便皆被一个人形挡在后面,娄华姝亦是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
不等她抬头望去,手臂便被人狠狠一攥,身体也不受控制般的被拉了起来。
这突然发难的人,也果然是娄云休。
他鲜少有这般气急败坏得近乎失态的时候,往常都是笑眯眯地朝人使冷刀子,面上也总是浮着层面具一般的假笑。
何曾将真实的自己这样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人前?
但娄华姝对他为什么突然发疯一点也不关心,也对他这个人伪装与否半点不在意。
莫名其妙便被他这般粗暴对待,不说她本就不喜他,就是在平时也没几个人有这个胆子敢上来就用力拉扯于她。
她秀眉拧起,眉目间满是不耐之色,伸出手去狠狠推了推他。可面前这瞧起来清瘦的人,在她的力道下却纹丝不动,好似座山一般,难能撼动分毫。
攥着她胳膊的手,力道也越发大了起来。在他手中,娄华姝就好似抻着爪子挣扎的猫一般,没有半点威胁。
“你弄疼我了!”使劲掰着他的手指,娄华姝厉声道。
眼前之人依旧没有半点要放松的迹象,娄华姝也目露凶光,袖子底下的手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正琢磨着是该扇左边脸好,还是该扇右边脸好时,两人之间却插入了另一个人的力道。
东瑾不由分说地将娄云休狠狠拽着娄华姝的手扯离,依旧是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可眉眼间却好似冷上了几分:“四皇子这是在做什么?”
他的力气不在娄云休之下,几息之间,两个人便拉扯着,各自都离娄华姝的胳膊远了些。
这般一问,被怒气冲昏头的娄云休,此时才醒转过来一般,虽是心下郁结,但表面上也已经敛去了大半。
他眸子凝滞片刻,才缓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时情急,唐突了皇姐,还望皇姐勿怪,只是......”
娄华姝淡淡瞥他一眼,没搭理他。
“只是东瑾,他是要有婚约之人,还望皇姐不要同他牵扯太深,以免弥足身陷啊。”他说着,望向娄华姝的眸子也愈显幽深。
10. 亲事
娄云休这话就像在平静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般,初时不见波澜,细看之下却能发现荡开的一圈圈涟漪。
他看到他的皇姐先是一愣,而后面上浮现出了几许茫然无措,好似在外迷路,不知如何归家的孩子一般。
娄华姝有些喜欢东瑾不假,她亦是觉得这喜欢没有什么好回避的,若对谁有意大大方方表达出来便是,她素来不是那种忸怩含蓄之人。
只是她却忘了,东瑾这般出众,又如此招人,喜欢他的又怎会只有她一个。
她心下闷闷的,因着娄云休的一句话,没了所有的好心情。只是她依旧有些不死心地朝东瑾看去。
娄云休话头转得太快,东瑾听着,一时都没能反映过来,思虑了好一阵,才想起他说的是哪一回事。
东府同护国公家是旧交,父辈之间的感情甚笃,幼时来往间便拿此事说笑过,却从未有人当真,现下却被娄云休提了出来。
东瑾不知好端端的他为何突然提及这事,但还是语气认真地解释道:“不过是此前长辈之间的一句玩笑话,还望四皇子慎言,莫要坏了别家姑娘清誉。”
东瑾现下本就与娄华姝还不清不楚的,谣言漫天,再搭进来一个,恐怕就真要唱个窦娥冤了。
他自小便是娄云休宫内书院的伴读,又因着四皇子母妃,当今的兰妃是他父亲的妹妹,他与四皇子之间的关系倒也比旁人亲近些,四皇子知悉他的事也不算奇怪。
不过......
连他几乎都快要忘却的事,怎的娄云休记得就这样清楚?
还偏要在这当口说出来。
娄华姝难得安静,听了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心情大起大落间也难免对娄云休生了些怨怼。
“既是没确定下来的事,你又何必再提?”她白了他一眼。
莫不是凭白来惹她不痛快的?
她本是随口一说,不想却刚巧提醒了他。娄云休垂下眼,长睫将他的眼神堪堪遮掩了去,难以让人瞧出他心中所想。
没确定下来的么?
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确定下来不就好了?
*
娄云休面色低沉地回了宫中,身上冒着一股寒气儿,守门的宫人见他这幅骇人模样,一时都不敢贸然靠上来。
怎的四皇子去公主宫中换了件衣服,回来心情便这般不好了?
他大步走来,越走越近,即便是心下再忐忑,宫人们也不得不上前相迎。
只是他们刚一走上前,便险些被娄云休猝然扔来的东西蒙上眼,定睛一瞧,才发现是方才送给他换上的那件外袍。
还不等宫人细细询问是怎么一回事,便听娄云休声色凛冽地开口:“备马,去东府。”
听他发了话,宫人们皆不敢耽搁,忙按他的吩咐备好马匹,随他一同前往了东府。
东府中,东故正翻阅着部下所递交上来的文书,他日日处理公务本就劳累不已,可即便是他繁忙至此,仍是有不少的官员或富商欲要求见。
他们想要一见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大半皆是冲着东瑾而来。
东瑾现如今在朝居于要职,耳聪目明,七窍玲珑,常伴陛下左右为其分忧,更是没少献出于国于民皆有利的计策,来致使裕安国的国运稳定,日益富足。
他样貌好,家世好,又有如此大好前程。想要与东府喜结连理的人自是踏破了门槛,来的人这般多,东故免不得要细细斟酌,好好考量。
毕竟,这关乎到东府的未来,此事断然马虎不得。
他从案牍前抬头,长叹一口气,伸出手揉了揉疲累发酸的眼睛,正想闭上眼歇息会儿,门口却突然传来小厮的通传,说是有人前来拜访。
东故眼皮一掀,缓缓睁开了条小缝。
今日他所有的政务都早已交代好,现下这个时间来找他的,应该不是为了公事,至于私事......
那便只有关乎东瑾的那一件事了。
此事急不得,况且他现下劳累,实在懒得应付那些人。东故摆摆手,想吩咐下去,让小厮将其打发走。
只是话还未说出口,一道人影已然利落地走到了门口,旋即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线:“舅父。”
见是娄云休,东故起身相迎,熟稔地笑道:“四殿下来了又何须通传,直接进来便是。”
娄云休笑笑,也没同他讲些什么劳什子的虚礼,进门落座,同他寒暄了几句后,便望着东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在朝堂混迹那么多年,若还瞧不出他的意思,那东故可真就是老糊涂了。
他捋了捋胡须,直言道:“四殿下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东故都这么说了,他再有什么也不好藏着掖着,更何况那本就是做做样子来给他这个舅舅看的,娄云休便也顺势道:“舅父莫要怪我多嘴,只是我实在不能看着表兄一错再错,而坐视不理。”
“错?”东故一愣,“东瑾他做了什么?”
见他这反应,娄云休便知,他这舅父还一无所知。
“近日来的表兄同我皇姐的传闻,我也略有耳闻。”
听他说到此处,东故没了声响,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这件事不过空穴来风,只消交给东瑾去做,以他的能力不日便能解决。
怎的倒惊动了四皇子,还不惜为此特地跑一趟?
自己的话显然被东故听进去了,娄云休便也乘胜追击,继续道:“想来表兄同我皇姐那般声名狼藉的人搅在一起,也实非自己所愿。”
“现下外界二人的流言尚未平息,今日我却又在皇姐寝宫见到了表兄.”
“什么?!”这话一扔出来,显然是将东故吓得不轻。
他怎么也没想过平日里循规蹈矩的儿子,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难道如今传得满天飞的流言,并不全是无中生有?
单是这仅仅一句话,尚且将东故打了个措手不及,而紧接着娄云休下面的话,才是真的砸得他几乎眼前晕眩。
“而且两人还......”说到此处,娄云休还特意引人浮想地顿了一下。
果然下一瞬,便听东故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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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待地追问道:“如何?”
“还举止亲密,衣衫不整.....”
“不可能!”虽是这么说着,可手上却已经不受控制将桌边的茶盏打落,胸口处亦是起起伏伏,被气得呼吸不稳。
目的已然达到,娄云休抚抚衣上因落座生出来的褶皱,不紧不慢道:“我话已送到,信不信全凭舅父。”
“若想证实真假,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舅父只消看看表兄穿回来的,还是不是他原本的那件衣物即可。”
娄云休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便是东故再怎么不愿相信,此时也不免起了疑。
他尚且沉浸在方才那个对他来说,颇有些惊天动地的消息时,便见已走到了门槛处的娄云休顿住了脚步,微微侧头轻笑道:“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无非一些儿女情长罢了。”
“要是表兄快些将亲事定下来的话,想来便无需因这些无畏的争端为难了。”
“护国公家的女儿就不错,同表兄......很是般配。”
撂下这么几句轻飘飘的话,娄云休便扬长而去了,东故却是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中。
*
暮色苍茫,东瑾回府之时,已然将近晚上,竟是不知不觉在她那里蹉跎了这么久。
他抬腿迈进别院,正欲回到自己卧房之时,却忽然被叫住了。
“现下才回来?”
不知何时,东父已然站在他身后了,眼睛更是锐利得如蓄势待发的利箭一般,死死盯着他,一刻也不肯放过。
东瑾有些不解,父亲虽素日来管教甚严,却从未过问过他何时出门何时归家之事,今日倒是反常得紧。
他压下心头纳罕,只垂头问安道:“见过阿父。”
东故却没理他,只自顾自又问道:“你白日是穿这件衣服出去的吗?”
蓦然被点出自己身上这个破绽,东瑾没什么旁的反应,面不改色扯谎道:“那件不小心被弄脏了,便换了这替换的衣物。”
世家子弟不论男女,出门皆是有下人备好替换衣衫的,为的就是防止身上不够整洁,而失了礼数。
但东瑾今日出门是越低调越好,自然就没让太多人跟着,这衣服也就没了准备的必要。
不想,现下却是突然被提起来了。
“是吗?”东故深深望着他,话间调子也拉得有些长,像是意有所指,听不出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东瑾只轻蹙眉头,没有回答。好似今日的父亲,分外古怪,他低眉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难道阿父是瞧出来什么不对劲之处了吗?
这话之后,二人便陷入了一阵良久的沉默中。庭院寂寂,现下这个时辰,便是下人都很少来往,一时二人之间的氛围,更显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东父突然出声,不容拒绝地下令道:“明日,你随我去护国公府一趟。”
今日娄云休才在午间同他提起那经年累月的旧事,现下再一听到护国公府,东瑾也不由一愣,望着东故略有威压看来的眸子。
他缓缓点了点头。
11. 寒冰烈火
没过几日,东故便同东瑾一起,一刻也不停地前往了护国公府,急得好像是背后有什么在撵他们一般。
除此之外,还备了不少厚礼。
往常来往时,何曾如此客气过?
东瑾望着那不停搬动箱子的小厮们,微有沉吟。
莫不是近来阿父官场上遇到了什么难事,现下有求于护国公了?
他几次张口想要询问一二,但东父只顾着张罗小厮将箱奁安置在马车上,没留意到他半分,东瑾便也没能问出些什么。
同为身居要职,为陛下排忧解难的官员,自是同住京中,用不了多久,东府的马车便行至了护国公府门口。
得知自己多年老友前来,护国公纪岩早早便出来相迎,打眼儿一见东府的马车,更是笑逐颜开地往前走了好几步。
“东大人这般繁忙,今日倒是得空来我这处坐坐了?”
见他出门,东故也忙提了袍角,在东瑾的搀扶之下,下了马车,亦是乐呵呵道:“你这老匹夫又打趣我!”
纪岩拍了拍他的肩,一转头却见东府来的小厮正急急忙忙地从马车上,将一个个分量十足的箱子往下搬。
“这是?”他不解地看向东故。
东故闻言没回话,只往东瑾那处望了一眼,似乎意有所指,随后又收敛神情,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摆摆手道:“进去说,进去说。”
只这一眼,便让东瑾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莫非今日来护国公府,是与他有关?
几人一同进了门,可脚下刚一迈入门槛,便觉一道劲风袭来,眼前银光一闪,似有什么东西锐利地擦着耳朵而过。
东瑾瞳孔一缩,忙将身前的东父向后一拉。
东父亦是心惊肉跳,被他一拽,向后趔趄了几步,若非有东瑾扶着能稳住身形,只怕他现下已然狼狈地栽倒在地了。走在旁边的纪岩眉目一凛,眼疾手快地抬脚,将那闪过来的残影踢至一边。
伴随着“咣啷”一声响动,空气中有几缕孤零零的,掺了银丝的头发徐徐落下,不远处一柄利剑被击落在地。
东故:“......”
东瑾:“......”
一抹青得如春日湖水的身影俏丽身影跑了来:“对不住对不住,方才练剑手腕一时脱了力。”
纪之肴小跑而来,略显英气的脸上此时满是愧色,一见自己冲撞的人是东故,更是吓得瞪大了双眼,紧张而缓慢地将视线往纪岩那处挪去。
还不等她瞧清纪岩现下的神情,耳边便响起如虎豹嘶吼般的叱骂声:“你个小兔崽子练剑怎么不小心点?!”
这声音铿锵有力又洪亮,激得在场之人皆是浑身一震,纪之肴更是转身抬腿,动作一气呵成,下一瞬便能利落地拔腿就跑,只可惜她腿不比纪岩的长,步子也不如他迈得大,还没跑出两步,便被揪着衣领拽了回来,拎到了东故面前。
“给我好好赔礼道歉,莽莽撞撞地像什么样子?!”
“东伯伯,对不起......”她蔫儿巴巴地张口道,这在他人震慑下才表现出来的乖巧,好似一只垂着尾巴,耷拉着耳朵的小老虎一般。
东故看着他们这鸡飞狗跳的一家人,心下犹疑好半晌,还是客套回道:“不碍事,孩子欢快些是好事,莫要压抑了她的天性。”
见东故没在意这事,纪岩才松了口气,但那眼睛依旧瞪着纪之肴,还不忘小声威胁了句:“等会儿再收拾你!”
纪之肴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一转头才对上东瑾那颇有些无奈的眸子,她尴尬地咧嘴笑笑。
“进去罢。”他温和开口,并未因刚才之事怪罪半句。
*
正厅之内,东故喝下口热茶,将方才那心头的惊悸压下去了不少。
他垂眸神思片刻,护国公家的女儿虽是鲁莽冒失了些,但没什么城府,心眼儿也少,想来若是将她娶进门,倒不是个爱生事的,也是解决眼下困境最合适的人选。
这般一思索,在和纪岩聊了些许朝堂之事后,东故便也进入了今日前来的正题,他捋捋胡须:“我现下老了,不中用了,唯一的指望便是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了。”
“东大人你这是哪里的话?”纪岩忙劝道,“东瑾才华出众,将来自是不可小觑,你何必如此自谦?”
东故听出他言辞之间,对东瑾尽是赞赏之意,望着东瑾的目光也是不加掩饰的慈爱,便心下了然,顺势道:“既然你这般看得上他,那不如......”
他目光一转,缓缓落在了正默然饮茶的东瑾身上,将还未说出来的那半句话扔了出来。
“不如许给你家阿肴做夫婿如何?”
他这话一出,屋中之人皆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谁都未曾想过他是为这事而来。
东瑾一愣,好似因他这一句话整个人都陷入了混沌之中,心下空落落的,手上一松,杯盏应声落地,摔成瓣瓣碎片,些许茶渍溅上了他一尘不染的袍角。
“这......”纪岩看了下屋中两个小辈的反应,不论哪个皆是面色惊愕,有的只有惊吓,没有一人有丝毫喜色。
他话间迟疑道:“怕是突然了些,这种事总得问过孩子们的意思不是?”
纪岩有心询问东瑾他们的意思,东故却是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岂有不从的道理?”
他回答得笃定,不止因这一层浅显的古话,事实上这近二十年来,东瑾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忤逆过他的意思,他便也理所当然地为他安排好了一切。
全然不曾问过他的意愿。
本以为这次,东故亦能将他这与东府未来息息相关的婚姻大事,也毫无差错地定好该走的去路时,却突然被东瑾出声打断。
“阿父。”东瑾垂眸望着那摔得四分五裂的杯盏,在东故看过来时,抬头定定地望着他,语气难得带了些许固执,“这亲事,我并未点过头。”
场面一时分外寂静,东故面上的笑容有片刻僵硬,而后很是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东瑾神色不变,直接道:“孩儿现下还没有成亲的念头。”
“你再说一遍!”东故声音扬高了几许,显然是在发怒的边缘而极力忍耐。
气氛变得格外紧张起来,纪岩忙开解道:“你要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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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急,小辈们长大了,自然也有他们的想法。”
说着还推了身边的纪之肴一把:“兴许这里太闷了,你同东瑾先出去逛逛。”
眼下这父子二人因此事闹得这般不愉快,再这般下去定会争执不断,那场面岂非一同难堪?
纪之肴显然也不太习惯和这般面色沉沉的东瑾相处,但纪岩发了话,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带出去。
方才那事定是让他很是不快,跟在他身边,好似空气都冷凝了不少,倒让纪之肴局促起来,她望了望四处寂寂的院子。
若是再和他一起走在分外幽静的庭院里,只怕她是什么时候冷死的都不知道,纪之肴忙指了指门外:不如我同你去街上转转罢,那里热闹也好排解心中困苦。”
东瑾不置可否,只默默迈开步子,往门外去。
对他而言,哪里都是一样的。
街上尽是摊贩们的叫卖声,与路人的交谈声,这分人间烟火气,倒是将两人之间那坚冰般冷硬的氛围冲淡了不少,纪之肴心下也轻松了许多。
一出来便被路边的各种小食吸引住了视线,跟着东瑾一道走,一道眼巴巴地往两边看。
“若是想吃,就直接去吃罢,不必管我。”瞧出她的意图,东瑾也没什么硬要拘着她的意思。
现下他脑子乱得很,或许让他自己一个人静静,能更好些。
“真的?”
闻言,纪之肴望着路边摊,眼睛更是放起光来,正打算不管不顾地抬脚离开,却突然听到一声难掩喜色的呼唤。
“东瑾!”
这是道嗓音极其娇媚的女声,纪之肴步子本都迈开了,却又因着这个声音停了下来。
东瑾为人最是淡漠,于女色上更是恨不得都拒之千里,好似看破红尘了一般。若是论及嫁娶,纪之肴虽知东瑾是个好人,却也是不愿嫁他的。
同谁都这般疏离,日后必然也无趣得紧,要不是他们两个人有些许儿时的情分在,想来她现下连话也难能和他说上几句。
也不知哪个女子这样不顾冷淡地凑上来?
她一转头,便见一身着淡色素衣却仍难掩姿色的女子,从一较为华贵的马车上跳了下来,身后跟着的小丫头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追着那女子跑。
只是她一瞧见了东瑾,面上便满是欢欣之色,眼中也只有那容色淡淡的他一人,再也看不进其他。
娄华姝提着裙角,三步并作两步地利落跑到了东瑾身边,好似全然忽视了东瑾周身的那冰凉气息,还笑盈盈地故作神秘道:“你猜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见是她来,东瑾一点也不奇怪,自那次宫宴之后,他同这公主便时常莫名其妙地相遇。
无意也有,故意也有,到了现在,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这位是?”纪之肴有些好奇地看向艳丽逼人的女子。
不知怎的,她竟觉得突然来到的这女子,身上所带来的鲜活热络之气,好似将东瑾身上的寒凉都冲淡了不少,便是连她都觉周遭柔和了些许。
眼前的这两人便好似烈火和寒冰,明明是难以相融之物,可在他们的世界里又分外契合?
12. 请自重
娄华姝骤然见到出现在东瑾身边的陌生女子,面上的笑容便微有僵硬,心下有些不是滋味。
这些天不见他,她却时不时都能想到他,瞧见杏花会想起他,见到桌上的珠钗,脑子里亦是浮现出他的脸,每每想起他时,便有欣喜期待之情。
她很期待他们下一次再见面时会发生什么,会是什么样子。
却不想再见面,会看到他同其他女子走在街上,瞧起来还是不同寻常的熟稔。
听那女子问起她,娄华姝不禁看向东瑾,可东瑾却连头都没有偏向她这里一瞬,只礼节性地将她同那女子介绍了一番,中规中矩地好似他们二人不曾有过任何瓜葛。
娄华姝颇有几分怨念地看了他一眼,那见到他的欢欣之色都减淡了几分。见他仍旧挺直着身板,始终不肯正视自己,手上不由不安分地拍打了几下他垂下来的宽袍大袖。
但好像并不怎么解气。
袖口一下一下轻轻晃动着,好似什么小动物撒娇似的轻蹭,无声吸引着他的注意一般。不经意间,东瑾耳尖悄然生起一抹薄红,心口那处亦是随着她的动作而发烫发痒。
好似她的手不是在晃他袖口,而是一下下敲在了他心上一般,惹得他本就混沌迷蒙的头脑更加不清醒起来。
不知怎的,他竟下意识拽住了她乱动的手,也终肯于回了头,面上微有愠怒,可怎么看都更像被调戏过后的羞恼。
“别闹!”东瑾眉头稍蹙,低声轻斥道。
虽是斥责,语气里却全无厌嫌之意,好似只是在管教个不听话的孩子般。
手蓦然被一只透着些凉意的大掌包住,娄华姝微微一缩,却被他紧紧攥住。
他好似全然都没注意到二人已经紧密相牵,纯粹只为了控制住娄华姝屡屡将他撩拨得三心二意的那只手。
娄华姝怔愣过后,便觉一股喜悦之情迎头而来,忙也伸出了另一只空余的手,一并将他牢牢牵住,语气温软,娇嗔道:“谁让你方才都不理我?”
手上柔软的触感缠绕上来,东瑾一顿,这才发觉他方才都做了什么,可再想收回手也已然来不及。
她已经兴冲冲地拽着他往催梅的方向走,边走边道:“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听着她雀跃的语气,他挣扎着想要收回的手都停滞了片刻,竟是有些不忍也不想打破这她带来的轻松氛围。
娄华姝将他牵到催梅面前,东瑾只需略一低眉,便能瞧见催梅手中托盘上端的什么。
是几日前沾染了她唇红的那件衣衫。
现下那抹红痕已然没了踪影,外袍更是被洗得洁白胜雪,不难看出必然是仔细且小心地搓洗出来的。
可这衣袍上虽是没了唇脂的痕迹,东瑾甫一瞧见,却仍是忽觉胸口一烫,像是那唇脂早已隔着层薄衫,烙印至了他心前一般。
东瑾不自在地一动,指尖蜷了蜷,但他忘了自己的手现下还被娄华姝以双手包裹着,这般一缩手指,竟是无意挠了挠她手心。
便如在众目睽睽之下,外表是衣衫齐整的端方君子,但实则瞒着所有人,同她亲密地勾弄撩拨一般。
这分外出格逾矩的想法,加之二人怎么也解释不清的,引人遐思的暧昧动作,皆如一计重锤砸下,将他砸得彻底转醒。
到底是何时他们这般亲近,而他也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对呢?
不行,这样不行,什么都偏离正轨了。
东瑾静静地站在这里,思绪乱得好似掀起了一场能吞噬一切的狂风骤雨。
娄华姝却一无所知,见了那衣服,便直接松开了二人相牵的手,好腾出手来去拿那衣服。
她是个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多留心之人,却没看见东瑾默默望着自己那空无一物的手,眼睫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瞧这衣服,干不干净,白不白?”娄华姝将托盘上的衣服拎起来,很是开心地展示给他看,“这还是我第一次亲自洗衣服,倒没想到能洗这么好?”
听她细数为自己做的这一切,东瑾更是方寸大乱。
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交集的......
可现下她不仅为他做着这超乎二人关系的事,便是他的心绪也能随随便便被她轻易牵动。
这根本就是不对的。
于是他慌不择路地欲要拨乱反正:“臣下卑贱之躯,公主实在不必如此屈尊降贵,为我做出这些事。”
意想之中的夸赞没等到,反而是被东瑾这般客套又疏离的话灌了一耳朵,她本以为他们二人已经能够再亲近些许了。
不想,只因他轻巧的一句话,又划开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娄华姝抓着衣服的手一僵,脸上的欣喜之色也凝固住了一般,微微侧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为什么不管她如何向他靠近,他总是一副忽远忽近的死样子?
若非对他有意,遇上这么油盐不进的人,她真想将他不管不顾地揍一顿再直接拖回家。
瞧出她神色不虞,东瑾抿了下唇瓣,没再做声。
见他默然不语,娄华姝又举了举手中的衣衫,挑着眉问:“那这衣服怎么办?”
这是他们二人几日来,唯一的羁绊,要是没有这件衣服和那红痕,兴许后面不断偏离的事也不会发生。
东瑾别开眼,语调轻得好似连空中的浮尘都不会惊动一般:“扔了便是。”
“东瑾!”
他这话是真的让娄华姝心里一刺,几日来期盼见到他的那分愉悦,也都被他的话所搅散。
她攥着衣服砸回托盘里,力道之大,让端着托盘的催梅都难以维持平衡,手上摇摇晃晃,还小心地望着娄华姝不甚好看的神色。
只是娄华姝并没有站在原地让催梅看多久,她几步走上前,追上了那稳步走离她身边的东瑾,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生气的样子像极了呲牙的小兽:“什么意思?”
“本宫费心费力帮你将衣服洗好,原封不动地还你,你同我说扔了?!”
“公主。”与恼火的娄华姝不同,东瑾神色如常,四两拨千斤地拂开了她的手,“你我二人之间的流言刚被压下,扔掉这衣物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压下流言于娄华姝来说,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毕竟她一直都是为陛下所娇宠的公主,宫中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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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敢有人同她对着干。
而民间的流言,甚至不需要东瑾特意去做什么,只消等另一个旁的更吸睛的事情发生,百姓们便皆会被分走注意。
他们之间那些缠绵暧昧的流言,便也轻易不了了之了。
只是现下,娄华姝恨恨地瞪着他。
流言,流言......
说到底还是想和她撇亲关系,好像她是什么豺狼一般,要躲她躲得远远的。
娄华姝顺着他的力道,松开了抓着他胳膊的手,却又灵巧一钻,直接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拉近了不少。
“本宫是能吃了你吗?”
东瑾没想过她会猝然发难,一个不留意,便被她抓着衣领,身形一晃地朝她那处踉跄了几步,若非及时抓住她的纤弱的肩,得以稳住身形,只怕他是要直接将她扑倒在地。
被她这么一抓,二人的距离也拉近了不少,近得好似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非常。
东瑾长眉微锁,扶着她的肩想将她扯开:“公主,请自重。”
自重?
娄华姝望着他清俊的眉眼,忽地叛逆起来,就是不想听他的。
对付他这样固执的人,软的既然不行,那她就只能来硬的!
趁着他被她困在手中的机会,娄华姝索性豁出去了,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直接对着他的侧脸亲了一口。
唇瓣碰上东瑾的刹那,她明显感觉到手中那人的身躯狠狠一震,旋即便如遭雷击一般地愣在原地。
见他如此,她才觉得解气了些许,对着东瑾得意地扬了扬眉:“如何?本宫就是这样自重的,你能耐我何?”
“你......!”东瑾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是嘴唇张了半晌,却只微有颤抖地吐出了这么个字。
他确实不能将她怎么样。
面上好似被烈火烹烤了一半,猝然生出千百般热意来,她唇瓣方才碰过的地方尤甚。
他甚至不敢抬手去碰,生怕那处燃起的火触到他的手指,会将他烧灼得连灰烬都剩不下半点。
在一边观望了许久的纪之肴,此时更是被娄华姝这惊世骇俗的举动,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赶忙上前将东瑾向后拉了些许,脱离了娄华姝的魔爪,话语里更是磕磕巴巴:“你......你怎么一言不合就亲人啊?”
娄华姝“哼”了一声,半点没将此事放心上,忿忿地随口道:“他自找的!”
纪之肴转头看了那好似整个人都要红透了般的东瑾,有些看不明白。
他这反应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啊?
事实上,方才甫一见到娄华姝时,她便觉得东瑾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但面对那公主,他确实是比之对旁的女子都亲近了不少,单是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便很是明显了。
更何况,他方才还主动牵住了人家公主的手......
这般想着,纪之肴也担心性格别扭的东瑾,会因此错过自己的心上人,便主动问道:“东瑾,莫非你拒绝东大人所安排的婚约,就是为了她?”
13. 明抢
闻言,东瑾眉心更是狠狠一折,反驳道:“混说些什么?!”
只是他平时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对什么都很是平淡,好似世间万事都惊不起他一丝波澜。
现下听了这话,反应却这般大,瞧起来倒更像是说中了他的心事一般。
东瑾自小便比常人都聪慧些,在书院温学习书也一点就通,常常是夫子所夸赞的对象。
但现下竟也被困在了“情”之一字上。
便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听到父亲安排自己的婚约时,心中那突如其来的空落来自何处,好似让他坠入不见底的深渊般让人惶惶不已。
更不知为什么在纪之肴在她面前如此轻巧地将这件事说出时,他会这样方寸大乱。
被东瑾严厉一凶,纪之肴犹豫地看了眼他二人,终是瘪瘪嘴,没再多言。
一番寂寂之中,娄华姝突然开了口,声音里有几分几不可察的落寞:“婚约?你要同谁结亲?”
她视线一转,落在了纪之肴身上。
见她看向自己,纪之肴忙摇着头,连连退步,好给他们二人留出些空间来,还不忘矢口否认道:“不是我,他已经拒绝了。”
娄华姝还没来得及将悬着的心放下,下一瞬便又听到沉默了许久的东瑾决绝出声,每一句话都恨不能将她推得更远。
“即便不是她,也会有旁的人。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和公主无关,也无需你来挂怀。”
这话一出,周遭明显更安静了几许,已经退开好几步的纪之肴,生怕两个人之间的战火波及到自己,忙趁着他们不注意,又退开了好几步。
退到了一边的糖葫芦摊上。
她馋了好久了。
也确实如纪之肴所想的那般,两个人没有一个注意到她。
“无关?”娄华姝这次是真的被他惹火了。
彻底被激怒后,她反倒多了几分平静,幽幽地望着他,像是隐在暗处只待将猎物一击毙命的虎豹般,笑了笑:“有没有关系,皆是本宫说了算。”
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东瑾也没什么好继续和她多说的了,想彼此都留些体面,不要将关系闹得太僵,略施一礼,而就此离去。
他是做些场面样子,但不妨有的人破罐破摔。
在他又一次以背影面对她时,娄华姝轻嗤一声,而后定定望着他的身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伸出莹白的手,无端拍了三下。霎时,原本还热闹和气的街道上,出现了几个凶神恶煞的带刀侍卫。
那几把刀上泛着锋利的寒光,很快就拦住了东瑾的去路,还将他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
这些侍卫原是娄华姝父皇,专门为了护佑她出行安全而特地为她挑选的。平时不论是她在哪里,这几名侍卫皆会在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里,跟随保护。
不想今日却派上了这个用场。
街道上的路人瞧见这骤然亮出的大刀,皆慌张喊叫着,推搡地跑开了,一时路上更加安静,好似就只剩下了他们几个人一般。
纪之肴在糖葫芦摊贩跑走时,眼疾手快地多拿了几串,看着那些将东瑾团团包围的人,亦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东瑾那般不近人情的孤僻性子,将那娇气的小公主惹怒,纪之肴一点也不觉奇怪。但人是她带出来的,若不能完好地带回去,她怕是也推脱不得。
不由攥着几根糖葫芦,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但瞧起来毫无杀伤力。
“你们放开他!”说着,她还朝一个看起来还算好对付的侍卫头上扔去一串糖葫芦。
侍卫:“......”
下一刻,纪之肴也被那无辜挨砸的侍卫反手扣住。
纪之肴:“......”
强权面前,他们从头至尾的反抗,都像已然被安置在案板上的鱼儿一般,最多也只能勉力跳起来扑腾几下,而后就再也没了挣扎的力气。
东瑾面色也愈发不好看了起来,看着娄华姝,眼神无奈又复杂。
她果然还是这般难缠......
透过挡在他们之间的侍卫中的间隙,沉声问道:“公主这是做什么?”
“都说东家公子才智过人,不论何事皆能一点就通。”娄华姝走进几步,挡着的侍卫也自觉给她让了条路出来。
她不避不让地对上东瑾投过来的视线,意有所指道:“想来本宫对你的心思,你应是不会看不出来罢?”
本该旖旎暧昧的话,被她这样直接地说出来,不由让东瑾呼吸微滞,反应过来后,忙将头偏了过去。方才烧起的火,再一次势头猛烈地袭来。
看着他一点点错开视线,这个举动让娄华姝很是不满,不由又几步走上前,直接揽着他的头,将已经偏离的目光转了回来。
细腕的力道不轻不重,东瑾微微抬手抓住了她的小臂,像是无声的对峙。那纤细而又坚定的力道,令他一时神恍。
只一瞬,他又转醒过来,薄唇抿得平直:“你要如何?”
“很简单。”望着他在她手中,难得有几分乖巧的模样,娄华姝满意地扬起嘴角,“只要你答应我,不同旁人定亲,我便不会为难你和那个小妹妹,怎么样?”
她这话引得东瑾一声轻笑,像在笑一个天真的孩子似的,攥着她小臂的那只手也愈发用了力,将她揽着他脸的胳膊拿了下来。
“我想我刚刚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公主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有关她的承诺,他给不起。
即便是在重重包围,稍有不慎便可能给自己带来危险的境况下,东瑾依旧处变不惊,也不会因此服半点软。
他这把硬骨头分明将娄华姝惹得怒极,但过于生气,反让她又是轻轻一笑,出口的声音也甜丝丝的,好似能滴出蜜来一般:“既是这样,那也别怪本宫不客气了?”
东瑾淡淡望着她,依旧没有半点变化,看得一边的纪之肴也着急起来。
稍稍低头,便轻易能解了眼前困境,东瑾怎的就是半点也不肯变通?
娄华姝眼神倏地凌厉了几分,甩开他松松揽着她的手,转身走在前方,临走前还不忘扔下一句:“带走!”
既然她不能在东瑾那里获得一份心安,那不如她换一种方式,换一种能让她彻底不再担心的,永绝后患的方式。
纪之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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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瞪大了几分,有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天朝公主,何其尊贵,竟在大街上强抢民男民女?
这是已经连她都不肯放过的地步了吗?
正在纪之肴心下百转千回之时,走在前面的公主突然轻蹙秀眉,回过头来,对上了她的视线,而后随手指了她一下道:“她就不必了。”
于是,纪之肴便这样被她轻巧扔下了。
只是被抛下的下一瞬,纪之肴就有些后悔了,即便是她留下来了,也不知该如何向东父交代了。
这公主还不如把她也一同带走!
看着那一行人大摇大摆地离去的样子,纪之肴被摁着发酸的手臂和大腿也才终于缓过劲儿来,勉强活动了一下,不再发麻后,她忙头也不回地往自家府邸跑去。
*
护国公府中,东父同纪岩还一无所知地随意商讨着朝廷政要,直到看到纪之肴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这才止了话头。
东故放下手中的茶盏,见只有纪之肴一人回来,不见东瑾的影子,心下便已经有了不祥之感,忙开口问道:“怎的不见东瑾同你一起回来?”
纪之肴听他问起,更是浑身一凛,便气喘吁吁又磕磕绊绊地将方才发生的原委,一并讲了出来。
听着这些无妄之灾,东故眼前便一阵阵地发黑。
他今日前来,为的便是让他的儿子尽早和那公主断了牵绊,日后也省了好多不必要的麻烦。
却不想今日这一行,反倒让二人更加不明不白地搅在了一起。
事已至此,东故也没了什么继续留在护国公府聊闲天的心思,忙匆匆拜别纪岩,赶回府中,写了千百字奏折文书,请求皇上处理此事。
只是皇上日理万机,哪里会有功夫来管这些小辈的儿女情长?
他的奏折一封一封地递上去,也全都石沉大海。皇上最是宠爱他这女儿,也向来偏袒于她,只当是孩子们之间的玩闹,不成气候。
全然不顾东瑾在外流传的名声,越来越刺耳难听,好似莲花被踩进淤泥中一般,再不复曾经的高洁。
*
一连几日,东瑾皆被困在娄华姝的倚华宫中,但他明明是被强行掳来之人,却在这里正常吃住,毫无半点反抗意向。
平静地就好似这里不过是一家他暂做歇脚的客栈,时间到了,他便自然会离开。
只除了,他对娄华姝还是那般不冷不热之外......
娄华姝有些坐不住了,明明他才该是被动的那一方,怎的现下却调转了局势,他在她的宫中一切如常,好似这里的主人一般。
反倒是她每日坐立不安的。
她想在东瑾那里看到些反应,哪怕一点点也好,这样她才能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来思索相应的对策。
可现在......
春风送暖,气氛清幽,东瑾干净的指尖一划,又兀自翻过一页书卷。
书页翕动的声音在静谧的寝殿响起,娄华姝眸色低凉地看了他一眼,终是一甩袍袖,生气得走开了。
丝毫没有注意到,那静坐着的人,对着她忿忿离开的背影,唇角勾起了一抹浅笑。
14. 闹事
娄华姝离去的脚步声渐渐小了起来,殿中没了她的动静,又恢复到了一派安静的环境中。
待到四下无人了,寝殿中却悄然出现了另一道不属于这里的身影。
那身影如鬼魅一般,隐在东瑾活动范围所及的各处。东瑾并无武艺傍身,自然也安排了人手,时时保护于他。
只是他一个世家公子,不比皇家天子公主一般尊贵惹眼,时时都备受瞩目,一个不小心便会招来逆党叛贼,有生命之忧。
他身边便也只有个师七,一直随侍护佑。
虽是仅师七一人,但他武艺高强,以一敌百也不在话下,况且目标小又好隐藏,也能让对东瑾有敌意之人,放松警惕。
师七一行劲装,身形凌厉,便是戒备森严的皇宫,他也能找出一丝可乘之机。
他甫一出现,便只手单膝撑地,话间歉疚道:“属下无能,没能护好主子。”
见人来了,东瑾也丝毫不意外,又翻过一页书,眼睛都没抬,好似全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一般:“便是你出来护我,这件事的结果依旧不会有什么变化。”
天家公主要带谁走,其实师七一个小小暗卫能懒得住的?
即便是东父,当今尚书这般的高位,还不是要接二连三地上表奏书,来恳求皇帝处理此事,让这般行事无所顾忌的公主收敛一二。
察觉出东瑾好似并不在意这件事,师七心下放松了大半,缓缓站起身来。才将身子站直,便听东瑾那边又循声问来:“府中一切如何了?”
师七照答:“老爷心急如焚,虽知公主不能将公子怎么样,但外界流言再起,老爷也没少在其中奔走。”
闻言,东瑾低眉,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良久低笑了一声,声音里好似有些空落落的:“他为此这般忙碌,却不知有几分是为了我呢?”
见他愈说,心情愈发低落,师七忙扯开话题,将此事一带而过。
他记得方才他刚来之时,公子还挺开心的。
只是联想到府中的境况,便是师七都不得不眉头一皱:“除此之外,府中继室的两个小公子,听闻了公子你的遭遇后,也蠢蠢欲动。”
“还......还口出秽语,同外界一起往公子身上泼脏水。”
东瑾轻嗤一声,眉目寒凉:“那几个无用之人,就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难成什么气候。”
“你传句话回府中,让父亲不必担忧,我自有法子能安然出去,”
即便是公主再怎么能恣意妄为,只要他想,这小小的宫墙便困不住他。
“是。”师七应声,对东瑾的话亦深信不疑。
公子向来说一不二,又多谋善断,好似世间没有事能逃出他的鼓掌,也什么都困不住他一般。
他话音刚落,殿外便传出一阵喧闹声,不知是何人起了争执。
听了这声音,师七和东瑾对视一眼,而后忙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寝殿之中,来去无踪得好似风一般。
寝殿再不见任何异常后,东瑾理了理衣摆,恍若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信步走出了门去。
殿外几个身着华服的人,正不顾仪态地同守门的宫人拉扯着,全然不在意是否会失了体统。
那女子漂亮的脸蛋都因谩骂而变得有几分扭曲,对着宫人高声怒喝道:“你们几个胆子,也敢拦着本宫,都让开!”
“让本宫去将那奸夫揪出来乱棍打死,也好不让我皇室再沾染了这淫邪之气。”
百般难听的话不绝于耳,东瑾静静听着,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神色淡淡地走了出去。这般对上那叫骂声响不停的女子,反倒让她一时愣住哑口。
只一瞬,在对上旁边一直默许着这一切发生的娄云休的眼神后,那女子矮倒下去的气焰又好似重又燃得更旺了些。
面上的轻蔑鄙夷也更加明显,望向东瑾的眼神却又直勾勾的,很是表里不一。
“你就是那奸夫,怎么还有脸站在这里?”那女子甩手挥了挥,“我皇家的脸都被你们这样的人丢尽了!”
一字一句尖利又刻薄,让立在一侧的娄云休都不禁眉宇一锁,适时出声规劝道:“二姐,东公子品性纯良,我最是清楚,怎会是你口中的那种人?”
“还请二姐慎言,想来现下这事发生,也并非东公子所愿......”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娄依月打断,好似半点威信都没有一般。
“你清楚什么,娄华姝我们这个长姐,她最爱做这些没脸没皮、不知廉耻的事,你不清楚?”
“这人跟她搅在一起,想来必定也是近墨者黑!”
娄云休见她越说越是口无遮拦,忙在一边欲要制止,却又不得其法。
东瑾却是先他一步,也不管自己身为臣子,是否会冒对公主大不敬之罪,张口回道:“宫廷之内,上下尊卑有序,臣下竟不知,宫内妹妹也能对长姐评头论足了?”
“你......!”
这话将娄依月堵了个哑口无言,只瞪圆双目,指着他,好半天都只能蹦出个“你”字来。
不过她没能磕巴太久,马上几人身后便有一道女声响起,那声音中满是别擅闯者打搅的不愉快。
“本宫知不知廉耻,也有你说话的份儿?”
娄华姝从门口走来,抬手挥退了拉扯着娄依月的宫人。
这般一失了桎梏,娄依月恨恨用力扯回自己被拉扯皱了的衣衫,没好气儿地瞪着周遭宫人退下。
娄华姝有些不明白,她的这二妹母妃出身不高,往常惯是会见风使舵,哪里能许给她的好处多,她便顺势依靠谁。
往常来谄媚于她这个做长姐的时候,也是有的,虽知道娄依月或许心思不纯,她却也并未为难过她。
可自从她搭上了娄云休母子二人的那根藤蔓后,便愈是和娄华姝针锋相对了起来,两人往常没有什么情意,但也不至于向现在的死敌一般。
果然,这娄云休之流,就是晦气得很!
她自殿外和几人擦身而过,没分给他们半分眼光,好似他们再怎么乱跳,也不能在她这里掀起丝毫风浪。
娄云休见了娄华姝由远而近地走来,眉梢便攀上了几许不经意间的喜色,但口中的那句“皇姐”都还未来得及叫出声,便见她直直地朝着东瑾走去。
好似除却东瑾,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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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她都半点不在意,也夺不走她的一丝眸光。
霎时他脸上的那抹喜色全无,眉眼间的阴沉郁色似是能溢出来,将眼前这两两相望的二人吞噬一般。
看来,不管他做什么,她都看不到他。
娄依月余光瞥见他有些骇人的神色,一直苦苦支撑的那盛气凌人的气势都险些要撑不下去了。若他的心事答不成,只怕她也没几天好果子吃了。
思及此,她银牙一咬,狠狠心直接上前,想要伸手抓住娄华姝,将此事闹得更大些,最好大到连父皇都不能不管不顾的程度。
那样,想来她也算好歹成了他的事了。
娄依月心下算盘倒是敲得好,却不想这般一伸手,尚且连娄华姝的袍角都没能抓住,手腕便被一股大力攥起,她被疼得面色一变,有些不可置信地向东瑾看去。
她记得曾听闻过这尚书公子自小病弱,应是病歪歪的身子不好才是,怎么也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吗?
眼下的形势没能让她想太多,几息之间,娄依月便被东瑾攥住手腕甩在了一边。
娄云休亦是因着她的突然发难,而变色一边,几步走到娄华姝身侧,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打转,关切道:“皇姐,可有受伤?”
见娄华姝并无大碍,他才稍稍吐了口气,目光离了她的身体后也迅速转凉,朝娄依月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这般看来,娄依月当即脊背一僵,失了言语,也再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短短时间里,几人在无形中就明争暗斗得势如水火。可也是经娄依月的一番作弄,娄华姝和东瑾之间无端又靠近了些许。
他为她挡住外在那未知的危险时,横在她身前的手臂,更是好似直接将她揽在了怀里一般。他一举一动间,都能让她鼻尖缠绕上属于他的那分外清冽的冷香气息。
让她一时目眩神迷,竟会觉得,就算是有人想伤害她,有东瑾在,还有他的保护,也挺好的。
东瑾鲜少有这般不受自己控制的时候,但方才确实是身体比脑子快了一步,等他再反应过来时,已然替她挡下了二公主那一击。
现下刚刚他兀自伸出去的手,下意识往身后藏了藏,面对她还有些许不自然,低声问道:“没事罢?”
听他问起,娄华姝眸子里尽是止不住的笑意,也自然而然地忽视了娄云休,忽视了他问出的那句话。
只笑意盈盈地用清甜的声音,对东瑾回应道:“有你在,我自然不会有事。”
这一笑好似二人这些天的不愉快,都不曾出现过一般。本还疏离不合的两个人,再次拉近了关系。
东瑾因这巧妙的变化,而有几分怔愣,竟会觉得他好似已经陷入她细细密密编制的大网,越是挣扎越是收缚得越紧,叫他片刻也逃不开。
轻易便被忽视而过的娄云休,面色沉得能滴水成冰一般,眼前的二人关系愈发走进,他无畏一笑,毫不在意地伸出只无形的手,将二人推得更远些。
“皇姐......”他状似无意地提起,“此前被你收入宫中的男宠不讨你欢心了吗?”
“怎得现下又将东家公子请来了,还迟迟不肯放人?”
15. 赌气
若是娄云休不提此事,娄华姝险些都要将那人忘了。甚至在他说起此事的时候,她还好好细想了一番,才想起来,好似不久前是有这么回事。
不过,那男子可并非她想收进自己宫中的......
娄华姝抬头剜了他一眼,提起此事还带了些情绪,语气冷硬道:“那男宠是怎么来的我宫中,你不该是最清楚的吗?”
娄云休当然清楚,这事便像横亘在他心头的一道刺,时不时扎得一下一下的生疼。
不过好在,娄华姝看起来并没有多在意那人,他也算还有几分宽慰。那男宠虽瞧着不怎么讨喜,但好歹打赏些钱财,倒也是愿意心甘情愿替他做点实事的。
能识时务,便也勉强打消几分娄云休看他不顺眼的态度。
“是。”娄云休面上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假笑,扯起的嘴角有些发僵,“若是他在皇姐那处做错什么,惹了你的不快,定要同我说。”
“我回头,可要好好罚他才是。”
说到此处,娄云休看过来的眼眸愈发幽深,瞧着便看得出肚子里必然又不知暗暗藏了什么算计的坏水。
“用不着。”娄华姝懒得理会他,只缓缓将头转向了一直都缄口不言的东瑾那里。
这娄云休也不知是天生克她,还是故意找她麻烦,怎的偏偏在这个时候说出此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男宠还是几月前,她这好皇弟硬要拉她去一场宴会时,而被强塞过来的。
彼时正是安定侯大破西北叛军,班师回朝的庆功宴。
不过这本是同娄华姝没什么干系的,这安定侯路进素来同娄云休等人亲近,便也和皇后一脉,迟迟压着娄云休,害他夺储之路上多了许多阻挠的她们不太对付。
往常她们皆是送些礼物聊表慰问嘉奖,做做表面样子罢了。
倒是不知怎的,那日娄云休偏要将她带去那般场合。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可那安定侯眼神时常在他二人间逡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娄华姝以为要顶着那难捱的眼光直到宴会结束,可不想只是片刻,安定侯便好似有了什么计较,随手一指,将殿中的一名弹琴乐伎送予了她。
这般随便,不像是想讨她欢心,倒像是公然折辱于她。
她想也不想便回绝了他,可拒绝他之后,那接下来的一幕也着实是将她吓到了。
就在她拒绝他的下一瞬,殿中顷刻便出现了几个持刀府兵,那几人皆是孔武有力的壮汉,很快便将殿中拨弄琴弦的乐伎们纷纷围住。
安定侯亦是漠然看着这一切,冷笑出声:“看来是公主瞧不上你们,无用之人,留着也是碍眼。”
说着他便随手一挥,阶下的府兵也当即会意,提刀便拎起了一个瑟瑟发抖的乐伎,将他的头颅一砍而下。
眼前的歌舞宴席瞬间变作了炼狱般可怕的地方,那头颅骨碌碌地滚在血液横流的地面,已经瞧不出他原来的五官,浸了大片血液的脸上,只能瞧出剧痛下而大张的嘴巴和很是狰狞的表情。
娄华姝被这场面冲击到,用手帕捂住险些作呕的嘴唇。
她知晓带兵打仗之人,不会将这等随意杀生之事放心上,可如安定侯这般,手起手落便掌握了弱势之人性命的,也太过残暴了些?
娄云休怎的会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现下还将她也搭了进来。
眼见着那处的府兵抬手,又一个无辜乐伎落入了他手中。娄华姝忙忍着胃中的那股不适,出声阻拦道:“且慢!”
便是这般,她从那无情刽子手的手中夺回了一条人命,安定侯见她识趣,便让那些府兵退下了,其余的几名乐伎也免去了杀身之祸。
见识了如此场景,娄华姝也再没了什么吃饭的心思,匆匆告退带着那名乐伎离去了。
虽是真的收下了人,但闹成这样,她心里肯定也不会有多情愿。将人带回来,便没怎么管过。
只觉得他既然也是被迫来到这里,以后便寻个合适的机会让他自行决定去留便是。
倒不想,她虽是这样想的,但他却百般不愿,还不时抱着琴到她身边,为她弹上几曲供她解闷儿。
他是走是留,她皆不是很在意,总归倚华宫多他一个,又不是养不起,况且他还算乖巧懂事,从不给她添乱。
依稀记得他好似叫末临,生得清秀瘦削,风一吹便会倒下般的弱不禁风。
今日被娄云休一提及,她才想起来,好似也有几日没见过他了,这些天她一门心思都扑在东瑾身上,倒不曾将他记起来过。
念及东瑾,娄华姝抬眼朝他的方向觑了一眼,他听了娄云休说起的男宠,好像没什么反应,面上依旧如常,半点起伏也瞧不出。
只是周遭莫名让娄华姝觉得压抑了些许,他越是这样,她便越觉心中不安,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拽拽他的袖子。
可手指尚且没碰到那白得如轻云流水的衣衫半寸,那衣服就好似在她手中飘走了似的,让她想抓也抓不住。
东瑾此时全然将世家公子刻在骨子里的礼节分寸忘了似的,竟是直接转身,径直往他的分殿走去。
“东瑾?”娄华姝一愣,忙跟在他身后追上他,再也顾不得旁边的其他二人。
“东瑾,你等等我啊。”
戏已散场,再留在这里也没了意思。娄云休表面维持的那曲意逢迎倏地退却,望着那一前一后的两道人影,眼神有几分说不出的怨毒之色。
只在外面站了片刻,亦是转身而去,同东瑾他们的方向正相反。
*
屋内,娄华姝好容易跟上了快步离去的东瑾,却不妨他关门关得突然,行动间好似都带着股劲儿一般。
她脚步根本来不及收回,眼见着那两扇门就要被她撞上之时,却忽又停了下来。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娄华姝紧闭的双眼睁开一道小缝,便见那两扇门还因着前人的力道而晃晃悠悠地挂在门上。
门内东瑾始终没有回头,只脚下不停地往前走,像是能离她越远越好。
娄华姝恣意妄为了这么多年,现下对这他竟真的有了几分做贼心虚的样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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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她做错了什么一般。
不过,现下他给她留了道门,应是不介意她直接进去的罢?
这般想着,她也毫不犹豫地直接迈了进去。
只是望着他迟迟没有什么动作的背影,娄华姝又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不由又上前走了几步,自他背后缓缓往前探头,想要一窥他面上的情绪。
说话也轻声细语的,问道:“你生气了吗?”
瞥见她的这些小动作,东瑾将头侧过去,故意与她作对一般,偏是遮掩着,不让她看到他的正脸。
语气不难听出些许不快:“公主闹了这么多时日,也该玩儿够了,还请尽早放我回去。”
一听他说这个,娄华姝的脸瞬间就耷拉下来了,嘴硬道:“回去做什么?你在这里不是挺好的.....”
抬眼见他还是别扭着,不肯回头看她。她有些负气地伸出手去,强硬地扳过他的脸,得以和他正视着。
瞧见东瑾被她转过来,微有茫然又明显不虞的神色后,她心下反倒安定了些许。
他生气难道是因为听说了她有男宠的事吗?
会不会......
他也是有几分在意她的?
娄华姝因为这个可能,心下好似都生出了几分甜意,这分甜一直漫延到了舌根,一时让她坠入了蜜罐一般,幸福快意。
手中摸着他如玉般的肌肤,她笑得愈发开怀,视线望过他的眉眼都似是有双温柔如水的手,细细抚摸触碰似的。
“你瞧,你被我养得,好像比刚来的日子都胖了些许呢,脸色也愈发好看起来了。”
东瑾的思绪被她的话所引导,竟真的抬手摸脸,想看看是否真的如她所说的那般。
只是一抬手,还没能触碰到自己的脸,反倒是先抚到了她白皙滑腻的手背。
东瑾眼神一变,忙将手缩了回去,脸也从她手中移开。轻轻以手抵唇,真的被她打趣到了一般,脸上浮现出红霞般的绯红否认道:“胡说什么。”
“好,那不说这个。”见他这个反应,娄华姝眼前一亮,再度调侃道:“你只说,你是不是因方才娄云休说的话......吃醋了?”
“没有。”
他很快便否认出声,但眼神依旧迟迟不肯对上她的。
“真的?”
“真的。”
“真的吃醋了?”
“真......”东瑾才吐出一个字,便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忙将下一个脱口而出的字咽了回去,面上尽是被戏耍了的羞愤。
下意识瞪了回来,却还没对上她熟悉的调笑眉眼,便先觉出一道柔软的触感落在了他的侧脸。
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
他抬手一抹,果然脸上落下了一抹女子的唇脂印记。
她现在怎的亲他亲的愈发轻车熟路了?
而他也好似一直都不曾有多抵触?
这个认知让他当即心下大乱,可正是思绪翻涌间,听到了她清甜的嗓音。
“别生气了,本宫眼中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
16. 各怀鬼胎
殿外,娄云休脚步都好似带了几分懊恼地往门口走,只是没走几步,便被娄依云拦下了。
望着他此时眉间遍布阴云的模样,她心下生出几分坠坠不安来,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了,四皇子可以饶过我母妃这一回了吗?”
一经离了娄华姝的庭院,或者说是离开了她视线范围所及之处,娄云休便倏地变了面孔,现下与娄依月之间也是攻势逆转。
哪里还有方才那般谨小慎微,柔弱可欺的样子?
一切不过皆是做给娄华姝看的罢了。
只因他自小便最擅长用这样的法子来吸引她的视线,能博得她一二分的关注。可是现在......
她眼里心里已经有了旁人,哪里还装得下他?
听到一旁娄依月的声音响起,他眼神淡漠寒凉地看来,好似吐着蛇信子的毒蛇一般冷血。
娄云休偏头笑笑,但那笑意却并没有让娄依月忐忑的心中有些许安慰,反而她那分不安还愈发扩大了起来。
“只要你和你母妃听话些,我自是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娄依月还没来得及放下那一直吊着的一颗心,旋即便听他又声音沉而冷得补充:“只是......”
“若你们再敢同我玩儿花样,也别怪我不轻饶你们。”
他手又轻又缓得举起,在虚空中指向她的眉心,一时让娄依月瞬间屏息,哪里还有半点方才在娄华姝庭院中破口大骂的模样?
对上他这阴沉沉的威胁,娄依月忙不迭点点头,不敢反驳半句。
只怕能让他这般大费周章看重的人,也只有娄华姝了......
娄依月微微垂头,撇了撇嘴角。
其实她母妃也不曾做过什么,不过是日前在父皇那处提了一嘴适龄公主和亲的事罢了。
她母妃就她这么一个女儿,不提娄华姝那尊贵的嫡公主,难道还提自己的女儿去和亲不成?
那岂非失心疯了。
况且......
娄依月眼中郁结更甚,恨恨地想,那娄华姝自小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风光皆让她占尽了,现下却还这般不知检点,不为皇家留些颜面。
合该早早将她嫁去那偏远蛮荒之地,让京中快些没了她这个人才好。
这般想着,娄依月抬头的瞬间险些没藏好眼中的情绪,只是抬眼一瞧,却发觉娄云休并未留意她这处,而是不知何时,视线又飘到了庭院内,那寝殿已紧闭的房门上。
眸子里黑压压的好似溢出什么死水来,娄依月赶忙将目光又从他身上移开了,而后便又听到他淡淡出声。
“如果,你能有什么法子毁了我皇姐现下所执着的这段姻缘,我再厚待些你们母女二人,也不是不可。”
听着他鬼魅似的声音,又想起他那眼神,娄依月脊背攀上阵阵寒凉,只觉他真是恨极了娄华姝。
不管是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背后都少不了他的插手干预,恨不能掌控了她的一言一行。
只要是她所喜爱的人,皆是要从他的手里断送。
许是娄依月久久未应,娄云休将望着殿门的黏腻眼神收回,不耐地“啧”了一声。
娄依月忙应道:“我知道了。”
*
倚华宫内,东瑾所在的宫宇中,娄华姝已经离开了有一阵子了,可是耳迹她婉转的笑声好像还不时响起一般,暗暗牵扯着他的心绪。
他深知自己不该越发沉溺其中,也很是不喜逐渐因她而失控的自己。
她待人的情感不一,难说会在他这里能耐心同他消磨多少光阴。若真放任自己沉沦,到时她觉得无趣了,又另寻他人,他该如何收场?
要是他真的执着起来,他们的结果定不会有多好看。
况且他一个系出东氏,她则背后有罗氏支撑,便是说不相干都算收敛了,毕竟罗氏和东氏一直都势同水火,在朝中素来针锋相对。
他不能再跟她有任何牵扯,该早日从这里出去才是。
可就在他刚将纷乱的心思稳定下来后,屋边的窗口处忽而落下只雪白的信鸽,信鸽飞来,将翅膀收起,落在了窗柩上,还掉下了一两片雪白的羽毛。
见状,东瑾迈步向那信鸽走去,伸手解下了绑在信鸽腿上的纸条。
缓缓展开后,望着上面熟悉的字迹,他眼睛都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些许。
这是他父亲的字迹,但他父亲怎会做出这般的决定?
简直和他素日里的样子天差地别。
东瑾抓着字条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直到再不留一丝缝隙,那字条也被抓得皱作一团,一如他现下好似被人拽住的心脏一般。
莫不成......?
他视线重新落回那字条上,莫不成是有人半路插手了这件事,让他父亲竟一反常态地甘愿让他留在此处?
*
东瑾的猜测不假,就在今日,一直在府中苦等的东父察觉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好似泡影般无用后,便再难以在府中默默等待忍受了。
索性换了官服,自请入了宫,欲要同陛下分辨上几许,好在此事上争得一二分希望。
只是他虽进了宫,却并未如愿地见到皇上,而是被其他略有些脸生的宫人引去了御花园中的凉亭处。
见前路愈发不对了起来,东故忙问及身侧宫人,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是今日兰妃听闻他这做哥哥的进了宫,特意前去陛下跟前求了旨,才能有现下见上一面的机会。
不多时,经过了曲折环绕的回廊,隔着一道朦胧轻细的薄纱,才勉强能瞧清纱帐之后的那大概的女子模样。
“微臣见过兰妃娘娘。”虽是兄妹,但在这天子脚下,却也不得不顾及礼仪尊卑。
两人粗粗问了些礼后,才各自隔着纱帘落座。只是他们皆是东府所处,更是同一条血脉,骤然相见,却好似没有半分亲近之意。
连随侍在兰妃一侧的宫女们都颇觉奇怪,但主子的事,他们不好过问,便也只缄口不言地各行其事。
兰妃东嫚染了丹蔻的手指轻轻搭在手中的茶盖上,不急不慢地品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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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茗,才出声道:“阿兄今日想要求请陛下之事,本宫已然知晓了。”
东故眉毛都没动一下,说话亦是有几分不冷不热:“既然娘娘已经知道了这事,还请娘娘为您这侄儿在陛下面前劝说几句,也算顾全东家的颜面。”
两人话皆说得相当不客气,丝毫不像有血脉亲情的兄妹,反倒好似比之陌生人的关系还要更冷上几分。
“劝说?”东嫚很是不屑地一笑,“本宫非但不会劝说,还要请陛下让公主留下这东瑾呢。”
“你!”东故被她这话一击,险些将士家的端方教养都丢了,但只怒气冲冲地扔出来这一个字,就止住了话头。
勉强平息下心头火气后,东故才重又开口:“看来是不能劳烦娘娘开这金口了,既如此,那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双手在前,行了一礼,满脸都是被戏耍了的愠怒:“臣告退。”
就在他转身,抬脚欲走时,身后悠悠传来一道调侃的女声:“本宫还以为尚书大人能有多沉得住气,现下看来也不过如此。”
那前行的身影听此果然一顿,没再有旁的动作。
东嫚这才弯唇一笑,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摆,指尖将轻纱挑起,徐徐走了过来。
“本宫方才那话,虽是对东瑾有一时的弊端,却是对东府有这绵延不尽的好处啊?”
东故不解侧头,见她正挑眉,信誓旦旦地看了过来。
沉默了半晌,终是翕动唇瓣,问道:“何意?”
“很简单,让东瑾一直留在公主身边,直到罗氏彻底倒台的那一日。”
被她这么一点,东故也明白了几分她的意思。此前宫内宫外,他们也不少安插过监视罗氏的眼线,只为了能寻到机会,将罗氏一击即溃。
不论是于朝堂上的他,还是于后宫中的兰妃,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即便是再多的眼线,也只能在最不显眼的地方监视,难能打入内部,了解其中底细。
现下忽而有个被强硬掳走的东瑾,反倒成了最好的机会。
可东故心下还有犹疑,毕竟这与公主胡乱纠缠不清,还被她用如此蛮横的手段抢走,可是个不小的污点。
东瑾又是他一心以东府未来家主所教导成人的,说不寄予厚望肯定是假的。
他当然不愿看自己费心铺就的白纸,染上层层尘埃。但朝堂如今局势紧迫,罗氏一族的武将亦是战功赫赫,更何况还有皇后坐镇。
他们东氏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所考虑。
“如何?”东嫚见他思量半晌,忍不住催促道,“即便东瑾身陷囹圄,那也是暂时的,若能除掉罗氏,让本宫坐上后宫主位。”
“兄长你也身负朝中要职,届时,谁还会为丁点不起眼的过往,而胡言乱语?”
东故如何不知道权势的利害?
若他东氏能如今日的罗氏一般,那岂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便是让他死,他也甘愿了。
良久之后,东故妥协一般,缓缓闭上双眼:“那便听你的罢。”
17. 穿心毒
皇宫竹林苑内,一处僻静的假山旁。
娄云休落座于石凳之上,在清幽闲适的风中等了好半晌,瞧起来他好似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但细看之下,便能发现他的手指正在有些急切地敲在桌上。
只不经意间的这个小动作,便轻易将他所伪装的表象撕开。
东瑾到了这处时,便见他有几分迫不及待地抬眼看来。
衣衫在行步间虚虚勾出一个残影,东瑾在他对面款款落座,将桌上的茶盏送至唇瓣旁,缓缓饮了口清茶,眼睛却是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对面之人。
娄云休见了他便觉心烦意乱,眼下他公然能拥有自己所触碰不到的东西,更是觉得这个人好似在耀武扬威一般,忽而便对他厌恶至极。
但虽是这般想的,却不能真的说出来什么。
只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东瑾,你何必委曲求全,屈居在我皇姐身侧?”
“若是你想,只要你一句话,我这便帮你寻得脱身之法。”
听了他的话,东瑾没说什么,将青瓷茶盏徐徐放回了桌上。
娄云休本就急迫,现下瞧着他这不紧不慢的样子,更是忍不住催促道:“如何?”
终于,在他心急的凝视中,看到东瑾缓缓摇了摇头。
一时间娄云休只觉呼吸都凉了几分。
他这是不愿走?
莫非......
是亦对他皇姐生了情?
这个想法好似急雨般裹挟了他的头脑,娄云休放于桌上的手有几分控制不住地攥紧,而后便听东瑾开了口。
“我东府时至今日不容易,几十年来才又有了回升之像,我又何必以这微小的力量去对抗一国公主之势呢?”
“那岂非太过螳臂挡车了?”
娄云休见他大有就此罢休之意,不免有几分震惊:“难不成,你就甘愿被困在小小一宫之中,如犯人一般再也不见天日吗?”
“连你同你爹苦心经营的东府都能舍弃?”
东瑾眉头也不曾动一下,也自然不会将自己和父亲的打算就这么直接告诉他。
“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后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娄云休见不论如何都劝不动他,也不由轻嗤一声,冷声道:“你既心意已决,那我也别无他法,只奉劝你一句,我那皇姐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今日同你好,好似满心满眼都你一人一般,明日见了旁的更喜欢的,说不准转眼就把你忘了。”
不知是不是被说中心事,东瑾攥着杯盏的手下意识收紧了几寸,用力到薄红的指尖都微微犯了白。
在注意到自己不经意的这个转变后,他忙又掩耳盗铃般地放开那杯盏,将手垂下,重新被宽大的袍子所遮掩起来。
心下也因着他的这几句提点,而分外烦扰起来。
“多谢四皇子好意,只是这些私事,也不由你挂心。”东瑾从石桌前站起身,“旁的,还请四皇子同你皇姐解释罢?”
他笑笑,继而走向那竹苑的拱门门口。很快,那门口又出现一道娄云休熟悉到好似印在脑子里的身影。
“初次见面?”东瑾愣了愣。
娄华姝见他面上有些怔愣,不由纳罕道:“难道不是吗?”
女主向来喜欢漂亮的人,不论男女,现下她也正对着眼前这个极为漂亮的人来了兴致,可偏偏自己的贴身侍女急匆匆地前来找她,说皇后见不到她人正着急着,她便也只好恋恋不舍地终止了这次的闲谈,随着婢女一同回到那枯燥又无趣的赏花宴上。男主始终不正对着她的脸也终于慢慢转了过来,望着她的背影喃喃:咱们可并非初次见面。
娄华姝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人便渐渐多了起来,连贵妃也到了场,一见着她便开始阴阳怪气地在一旁讥讽她不知礼数之类的话,时常好似自己楚楚可怜,惯是会用装乖卖惨的那一套来迷惑父皇的视线,偏父皇对女儿家又是心肠软的,也时时听信了贵妃的鬼话,贵妃便也愈发得意起来,这样的招数她用起来百试不怠。
女主回到宴席无故被指责了一通,这本就是极为平常随意些的宴会,女主也素来都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总归她父皇对她最是宠爱的,向来不会有多疾言厉色,偏巧女主和贵妃正争执着,僵持不下之时,娄云休同东瑾一起来到了这里,娄云休最是会在贵妃和公主之间做调停,装出一副老好人模样,东瑾见到贵妃这牙尖嘴利的模样,也不由帮着公主说了几句话。
公主见他这般,便笑眼弯弯地高兴了起来,席间也时常凑到他身边去,缠着他一同说话,皇后并不愿公主与东家走的太近,毕竟东家是贵妃的靠山,若是这些小辈皆搅在了一起,那这趟浑水岂非越搅越乱了去?只是看着公主那好容易在席间绽放的笑脸,终于言笑晏晏了的样子,皇后便也没在这时出声,落了她的面子。
公主和东瑾聊的好好的,可偏偏娄云休不时便要来插上一嘴,每每总是将她的话打断了去,让她跟东瑾说上一句完整的话都难,公主也不由越发厌恶起了这娄云休,也只以为这人是一样厌恶自己,所以才来时不时打搅她的好事,烦人的紧。在娄云休再一次试图打搅他们二人时,娄华姝挡了回去,像宣誓主权般的将东瑾挡在身后,好不让娄云休再来插上一脚。
已经是这样明显的回击了,娄云休再怎么也不好忤逆娄华姝,便也只好恨恨地收起假惺惺好意的打断,只是时不时望过来的眼神,却是冰凉彻骨,但娄华姝并未注意到他的变化,她一门心思都放在了东瑾身上,没有半分眸光分给他,可娄云休的变化却全然被东瑾看在了眼中。
宴会之后,娄华姝还拉扯着东瑾有些恋恋不舍,但东瑾却一副想跟她撇清关系,拉开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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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的模样,这份疏离让娄华姝有些不高兴,和东瑾辞别后,娄华姝才想起来忘记了问东瑾的名字,或者她问了,但是男主却避而不谈,男主心知女主从无定性,是个三分钟热度的,并不想就这样跟她有什么牵扯,指不定什么时候她又将他忘得干干净净,男主这么极力的想跟女主撇清关系,这可是触了女主的眉头,她在宫中向来便如一个横行的小霸王一般,哪里有人敢这般对她,平日里旁人见了她都是一副恨不能贴上她的模样。
男主这一遭也是成功引起了女主的注意,后来女主便时常派人打探男主的消息,更是精心制造了一些并不凑巧的和男主的偶遇,也是在一些消息中得知了男主的身份家世,但这些女主并不很在意,她素来过的滋润,并不知后宫你争我斗的局势和前朝的牵扯,她只知道,她喜欢,那便就要得到。
但娄云休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总是笑眯眯地来打击她,说着东瑾对她并无心思的话,气得她很是生气,还告诉了她不少东瑾与青梅之间的事,好能让她死心,娄云休背地里也是跑东府跑得越发勤了起来,想让东瑾和青梅之间的亲事快些定下来,东瑾对此无感,只一切都听家里安排罢了。可这消息一经透露到了女主的耳朵里,便是让女主警铃大作,她心知这娄云休是和伙同东府和她作对到底,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一次东瑾入宫或出门之时,直接将东瑾截回了宫中,让他终日只能面对着自己,才好安心些。
娄云休知道了之后,气得将自己屋中的珍贵器物都砸了个稀巴烂,对女主恨意更甚。东瑾也对女主此举甚是不耻,一直对着女主没有什么好脸色,但女主根本对东瑾的这些小脾气置之不理,还从没有她想要但得不到的,以往她的男宠......想起来她的后院已经寥落许久了,好似从前但凡她带回来一个人,那人便会莫名其妙伤了残了,亦或是直接消失,(总之都是被娄云休解决了)让她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她这宫里是有什么吃人的妖怪不成?
不过这个东瑾现下看来是很合她心意的,她定会将人看好,不让他出什么事。但她千防万防也防不过本就对东瑾了解很多的娄云休,东家和贵妃那处走得近,娄云休和东瑾自然也关系匪浅,娄云休一惯的伪装技术让东瑾也不曾识得他的真面目,只在偶尔娄云休不小心没装住时才能窥得一二,东瑾还是被娄云休设计陷害而身体虚弱了,娄华姝本着该对自己的人负责的原因,对东瑾照料的很是仔细,许多事都是她亲力亲为,在她日益的照拂下,连带着东瑾本就体弱的病也好了大半,她本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过去。
可谁知就在东瑾好转不久后,宫中突然发现了此前娄华姝男宠死去的尸骨,本就没什么好名声的娄华姝一时之间更是背上了克夫克男人的名声,娄华姝本来不大在意这些,可她担心东瑾会因为这件事对她有不好的观感,所以一定要将这件事探查清楚。
18. 心疾
本来还算和缓的气氛倏地沉默下来,落针可闻。他周身气度骤然冷了下来,让娄华姝心里毛毛的,很是难受。
虽是一勺一勺往嘴里惯性地送着汤,但眼睛却是死死盯住了那桌上的帕子,不断催促着自己快点想起来。
大概是被身侧之人看破了,桌上的锦帕下一瞬便被覆在上面的手收走了。
东瑾嘴角扯着笑,看着那瞪得眼睛有些发直的人:“公主碗里的汤喝完了,还用勺子舀什么呢?”
恰巧娄华姝正有一勺喂到嘴边,听他这么一提醒,忙低眉朝碗中看去。
果然如他所说,碗里干干净净,好似被洗过了一般。
娄华姝:“......”
身后的催梅看不下去了,微微侧身过来,尴尬道:“公主,奴婢为您盛一碗来罢?”
娄华姝只会比她更尴尬。
“不......不用,本宫已经饱了。”说着,眼睛还不住地往东瑾这处瞟来,生怕会在他面上看到什么怨怼的表情。
住进倚华宫,有娄华姝伴在身侧,素来平静的日子里多了几分鲜活,连带着一直被规划得一板一眼的他,都多了几分轻松。
汤勺与瓷碗轻碰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那道视线注视之下,东瑾嘴角噙着抹浅笑,又喝下一勺红豆丹参羹。
鲜美清香的汤顺着喉管滑下,只是喝下这一口之后,却让他觉得身体愈发不对劲起来。
心口骤然传出了钻心般的疼,手指也渐渐脱了力,汤勺从指尖滑下,重新落入了汤碗,溅出了些许珠子般大的汤,落在了东瑾皙白的手背上。
注意到他这处的动静,娄华姝忙关切地侧头看来,一手扶住了几乎要支撑不住的他,慌张问道:“怎么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
东瑾一手捂住心口,因为疼痛,额上很快便生出了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侧脸缓缓滑下。
他大喘着气,胸口起起伏伏,身形亦是难以自己维持,有娄华姝接着他,他几乎是躺在她怀中,和她密不可分的相贴。
娄华姝艰难地将他抱在怀中,东瑾虽瞧起来清瘦,但好歹也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这般大鸟依人地倒在她怀里,让她即便是两只手揽住他,也极为吃力。
她被东瑾压得东倒西歪,忙抻着脖子朝后求助:“催梅,快来帮本宫!”
也是在她这句话话音刚落,东瑾便彻底失去意识,晕倒在了她肩上。
*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像是故意和娄华姝作对一般,她才决定要好生养着东瑾,好能让他病弱瘦削的身子好转过来。
却不想不出半刻,他便旧疾发作。今日这清晨因着这突如其来的病发,而颇有些鸡飞狗跳。
娄华姝命人匆忙请来太医,那急切程度将太医都吓得够呛,还以为是公主要不行了。
着急忙慌赶来,见到公主还好端端地站在殿中,年岁不小的太医这才松了口气,将药箱放下稍作歇息。
可不等他屁股坐上凳子,便被公主一把捞走。
娄华姝现下是半点公主的仪态尊荣也顾不上了,心急地拉扯着陈太医,将他带到自己的床帐边:“陈太医,您来瞧瞧他这是怎么了?”
“东瑾好似自小便患了心急的弱症,但这些天都好好的,不曾有过什么不适,今日怎的突然发了病?”
陈太医定定心神,见躺在床上的东瑾面色苍白,呼吸也颇有些虚浮,忙搭手诊上他的脉,这一诊治,却是让他心下愈发沉重了起来。
娄华姝在一旁看着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很是不安,生怕东瑾是因着自己的照料不周,而生出个什么好歹来。
忍不住问道:“如何了,陈太医?”
陈太医叹了口气,将手收回,还不忘将帘子围好,以免打搅了东瑾休息。
“这公子的脉象有些虚弱,他这弱症伴了他这么多年,若说根治,实在是让人为难,稍加抑制还能勉强做到。”
“只要让他心虚稳定,不要受了刺激惊吓才好。”
娄华姝细想了几番两人几日来相处的情况,他一直对什么都淡淡的,何曾有过大起大落的情绪?
便是她直接将他带回自己寝宫的那一天,都不曾见他面上有过半点波澜。
连当时那样大的变动,他都不慎在意。
只不过一顿早膳的时间,竟会让他这弱症暴风肆虐般席卷而来?
她垂眼隔着淡粉色的薄纱床帐,静静看着躺在里面,朦胧而不真切的身形。
总觉得......
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太医为他拟了些治病的方子,娄华姝更是时时刻刻都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松懈。
整个倚华宫都为着东瑾而操劳了不少,这般兴师动众,私下里不少宫人都暗自说嘴,说这东瑾不像是仅仅这里的客人,倒像是来这宫里做主子的。
东瑾昏睡了几日,娄华姝便在一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几日。
终于在春光明媚,日头正好的一天,躺在床上躺得浑身骨头都有些酸疼的东瑾,缓缓转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见到的却是颇为陌生的床帐,这很是陌生的环境让他当即心神一凛,可与之一并而来的是窜入鼻尖的一抹熟悉香味。
他知道这香味是属于谁,是谁身上的。
倒不知怎的,闻到这香味竟是让他奇异地安定下来,再也没了刚才的那番警惕。就好似炸了毛的小兽骤然回到了自己所安心的地方,全然放松下来一般。
身子一动,本想撑着上半身坐起来,但这一动,却发觉胳膊一沉,有什么东西正压在了他胳膊上。
透过暖融融的日光,他侧头敲清楚了是什么在压着他。
娄华姝红润白皙的脸上被压出了几道红痕,眼下还困倦地抱着他的手臂睡得昏天黑地,便是外面日头大晒,也毫不影响她这分外良好的睡眠。
看她这样子,应是没少费心费力地照顾自己。
东瑾没再动作,有些不忍打扰睡熟的她,只在微有昏暗的纱帐下,不加掩饰地用直白的目光,望着窝在亮堂温暖的阳光下的她。
像是只有这种他们两人独处,她又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他才敢卸下往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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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露一二分属于他东瑾的情绪来。
不知看了多久,身侧人突然一动,东瑾立时敛了呼吸,便是连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都好似放轻了许多一般。
娄华姝抱着他的胳膊,脑袋胡乱拱了拱,像是在寻找一个能更加舒适的睡姿,连带着抱着他胳膊的手都来回探寻个不停。
见状,东瑾眼中的神色温柔了几许,侧头欲要寻件衣物给她披在身上,以免睡着着凉。
若是因为照顾他,反倒她自己身子不适了的话......
想到那个场面,东瑾便无奈摇摇头,那时她必定又要在他身边止不住地缠着他,光明正大地以她的带病之躯来逼他就范了。
殿中只有他二人,可二人之间好似自发地溢出一股亲昵温情来,缠绕在彼此身侧,似是能细细密密将他们包裹在一起。
还不等东瑾找到那可以披在身上的衣衫,便觉手上一动,娄华姝熟睡不自知,也许是她轻动着眼皮,能感知一二,那窗子外亮得有些刺眼的日光。
便随手找了个衬手的东西,盖在眼上,继续歪头会她的周公去了。
可她这无意的动作,却让东瑾浑身微僵,他拎着外衣的手顿住,缓缓转头看来。
娄华姝竟是抓着他的手直接盖在了她的脸上,也在她眼睛那处,挡住了她最想躲避的阳光。
她是无知无觉,可这般瞧着的东瑾心下却有些不自然的颤动。她这个动作,便好似不要这天光大亮的光明世界,转而同他一同落入黑暗一般。
叫他难以抑制心神。
手指之下,是她细嫩柔软的皮肤。
他好像......
还不曾在清醒的时候,和她这样亲昵过。
可现下,她睡着,东瑾素日里的克制内敛也全然被抛在脑后一般,指尖动了动,眼神也有些神恍,像是完全落入看不真切的美梦一般。
她的脸,比她的帕子要更加细腻几分。
原来女子的脸,摸起来竟是这个感觉?
东瑾手指一时好似黏在了她脸上一般,怎么都难能分开丝毫。可偏也是这时,门口处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动。
来人没有半点避讳,推门而入。
一抬眸才发觉是他们都再熟悉不过的人。
娄云休看着眼前这愈发浓情蜜意的两个人,心里都好似在滴血一般,说话间都有几分咬牙切齿:“东瑾,听说你醒了,我带着药来看你了?”
话说得倒是好意,可怎么听都更像是恨不能将人捅上几刀的森凉。
见他一来,东瑾眼中的温存倏地退却,戒备地望着来人,回敬道:“劳四皇子挂心,臣下已然无碍了。”
殿中交谈的声音窜入娄华姝的耳中,她埋在东瑾手臂间的脑袋一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只消一抬眼,便瞧见东瑾已然面色如常地靠坐在她身侧,好似已经恢复了大半,不真实地便如做梦一般。
娄华姝摇摇头,真的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是清醒着,还是仍旧身在梦中。
一张口的声音都带了几分细哑:“东瑾?”
“你真的醒了?”
19. 血迹
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好像很快便过完了,眨眼间东瑾竟已经昏迷了七日之久。
每每请太医来看皆是摇头叹息,说他面色不虞,心跳脉搏也越发虚弱,大有不好之相,听得娄华姝也心脏揪紧,好似和他一同患了心疾一般。
本都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不想他竟真的醒过来了。
东瑾唇瓣依旧苍白,许是几日不曾进食,全靠药补和糖水吊着命的缘故,他现下有些无力地靠坐在床榻边,视线在娄华姝身上转了转。
难得有了几分赧然,说话间虚弱气浮:“这几日,给公主添了不少麻烦。”
他说这话本也是客气,但让她无端为自己劳累了这么多时日,他心中自然也是过意不去的。
只是若是换作旁人,或许在这时会同他谦让些,说着什么不碍事之类的客套话。
可娄华姝却是眉毛一挑,顺势道:“那确实。”
东瑾:“?”
他微有茫然地抬起头,因着疼痛眸中比之平时,水泽都显得更多了些,瞧起来愈发楚楚可怜。
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眼睛忽而有些不敢看她:“抱歉。”
不想娄华姝却不给他半点躲避的机会,见他眼神躲闪,便直接追到他眼皮子底下,一定要瞧清他的神色才行。
“道歉的话就不必了。”她低声笑了下,“不如你就用以后的日子来补偿罢?”
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正经话,东瑾无奈摇头,好容易让她捕捉到的视线又逃窜了出去:“公主又在说笑了。”
“是啊,皇姐惯是爱说笑。”在一旁静候许久,却始终没人分给他半分眼光的娄云休忍不住出声,“东公子不必当真,也不必放在心上。”
话被打断,娄华姝才发现殿中原来还有个人,只是又见到娄云休,她方才面上的欢欣之色却是倏地退却。
“你怎么来了?”
到底上次听到他在私下那般议论她,还在东瑾面前屡屡诋毁她后,她便一直都不愿再见到他。
这些天里也没少他的求见,只是皆让宫人给拦了回去罢了。往常便时常被他的鬼话所哄骗,每每他装个可怜,就能将许多事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
不知是不是这些时日,因着东瑾的病情,宫人皆乏了,疏于看守的原因,倒真让他给混了进来。
她这冷淡样子,娄云休也不是遇到过一次两次了。皇姐不是个爱记仇的性子,若是将她惹生气了,只消软了态度,用些她喜欢的新奇玩意哄上一哄便是。
几乎百试百灵。
他面上一派纯良模样,无声将自己手中的药物提了提:“听闻东瑾心疾难医,我放心不下,便拿了他以往常常服食的药物来看看。”
“本宫这处不缺名贵药材,也不缺太医看顾,好心我们心领了,你人回去罢。”
她显然还在因几日前的事生气,睡得红润的脸颊都显得气鼓鼓的,还顶着那睡乱了的头发,像炸了毛的猫儿一般,倒让娄云休心中一软。
正欲抬手,帮她抚平睡乱了的青丝时,却忽而被另一只手挡在一边。
娄华姝那歪斜的发钗,欲落不落地勾住了她的发丝,而她也有所察觉地要直接上手去摘,可这样贸然摘下,必定会不知拽落多少头发来,没得又会让她疼上好一阵。
见状,东瑾下意识伸出手去,将她缠住的发丝轻柔拨开,毕竟这样的事,他也并非第一次做,自是要熟能生巧一些。
他温热的手抚上自己的珠钗,娄华姝便乖乖不动了,任他拨弄。
刚才那炸了毛的猫,现下也有人来为她摸顺了毛。
娄云休伸到半空的手僵住了,触到指尖愈发冰凉的空气,他手指颤了颤,缩了回来。
他竟不知,他的皇姐还有这般温顺的一面。
“皇姐这是还在生我的气吗?”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娄华姝的肩,“是我的错,皇姐大人有大量,就别同我一般见识了?”
他一碰上来,娄华姝忙将肩一动,好不和他有丝毫接触。
她是正儿八经地想与娄云休保持距离,却不知这个幼稚娇气的动作,让殿中的另外两人一同滞了滞心神。
东瑾失笑,抬头冲娄云休点了点头:“多谢四皇子,我现下已经好多了,已经麻烦了公主这么久,就不好麻烦你了。”
“是吗?”娄云休挑了挑眉,“那......我就等着你康健的那一天了。”
好多了?
那可不一定。
娄云休这话说得虽是好话,可听在娄华姝耳朵里,怎么也让她舒服不起来,心中也愈发淤堵,没等多久,便迫不及待下了逐客令:“话也说了,药也送了。”
“你该走了罢?”
皇姐既然不愿留他,那他再在这里待上多久都只会招人嫌,况且有东瑾在她面前,她根本看不进旁的其他。
娄云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在她心中又占了多少分量,只是他仍旧不甘心。
不过没关系。
很快,他眼前就能少了一个碍眼的家伙。
娄云休抬步离开,在要踏出门槛时,脚下却顿住了,迟迟没有迈出那最后一步,只在门框处静静停留,像是在等着什么一般。
果然不出他所料,下一瞬殿中方才的那番平静便被一阵突兀的咯血声所打破。
*
娄华姝原想着东瑾昏睡了那么多日,若是哪天醒来,怕是不知会不会因饿得太过,而脱力再昏过去一次。
便在一旁的楠木桌上,时时备着新鲜可口的饭菜,以备不时之需。
她这准备也确实不是全无用处,今日东瑾醒来便因着多日未曾进食,而愈发体虚无力。她忙让宫人取来煨得正是火候的鱼汤,来让东瑾服下。
鱼汤冒着香醇浓郁的热气,汤汁将鱼肉煮炖得软烂,已经泛出了诱人的浓白色泽。
宫人盛了一碗放在东瑾手中,可他睡得时间太长,手上的只觉也还没有恢复彻底,这般一将鱼汤捧在手中,都有些摇摇晃晃拿不稳。
娄华姝见他连端着鱼汤都吃力地很,更别说一勺一勺喝下去了。
她忙从他手中接过,谨慎道:“你别再撒了。”
说着,便舀了一勺汤,还不忘吹去那热气,再送到他唇边。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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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鲜少这般照顾别人,但平时只要是她不舒服,别人皆是这么照顾她的,所以同样以这种方式来照顾东瑾,应当是没错的?
只是,为什么他只看着那勺鱼汤,却迟迟不肯动作呢?
娄华姝见他有些僵住,不由侧头看向一旁候着的侍女,眼神中透着询问,她是哪里做的不对吗?
可侍女不是催梅,自是没多明白她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以为她是在无形施展她一国公主的威压,侍女身子一凛,忙伸手道:“公主万金之躯,这般多时日的劳累已然不该,这等微末小事,还是让奴婢来罢。”
娄华姝端着汤躲了躲她的手,见她这反应,应当自己这样喂汤也没什么不对,便随口道:“无事,这处暂且用不上你,你去瞧瞧别的饭菜热得如何了便是。”
见她要支走旁的侍女,要亲自给自己喂汤,东瑾不由撑着身子坐起来了些许,阻止道:“公主,这于理不合。”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娄华姝一勺鱼汤塞了过来。
她满不在意道:“在我这处有什么理不理的?”
“只要自在不就行了?”趁着东瑾听着她的话,微有怔愣之际,她将鱼汤送了进去,又在碗中盛上了一勺,“你做自己便是,就算有那碎嘴之人议论,还有本宫给你兜底不是?”
她这话说得轻松而随意,好似天大的事在她这里都算不得什么一般。
这和他二十几年来,所接受到的一切教导,都相悖得不是一星半点。
他只知道在外说的每句话,做得每件事都代表东家的颜面,什么都要是被丈量得分毫不差的,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的。
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只要自在,只要做自己便好。
东瑾垂下眼,看了看自己苍白得连各种青紫血管都分外明显的手。
他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呢?
不等他再细看下去,手便被另一处温软拉住,她清甜中泛着笑意的声音传来:“都多大人了,吃着东西还玩儿手?”
东瑾一抬眼,便对上了她弯弯的眸子。
她毫不避讳地打趣道:“我若是你阿爹,定要好好责罚你才行!”
他喉间一干,说话也有几分哑然:“你想怎么责罚?”
娄华姝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详细,便也就着这个话题想了想,继而眼睛笑得更弯了:“就打你后腰那里,你说如何?”
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后,他脸上瞬间升起这个时候不该有的薄红,轻斥道:“成日里没个正形!”
“可我看你也不怎么抗拒啊?”她挑眉看来,“别欲拒还迎了,想被我打也要先养好身子啊?”
又一大勺鱼汤被送入口中,将东瑾脱口而出想反驳的话都挡了回去。
只是一勺勺的鱼汤下肚,他非但没觉得有丁点好转。
反倒是心口的那阵钻心痛意越发明显了起来,东瑾忍着那阵痛又咽下几勺她喂过来的鱼汤。
可就在那鱼汤快要见底时,他却觉得一股腥甜之意涌上喉间。
一抹鲜红的血迹自他口中溢出,滴滴落在了汤碗里,洇开数道靡艳之色。
20. 穿心毒
“东瑾!”娄华姝被他这突然的变故,吓得不轻。
手中瓷碗也应声落地,碎成数瓣。他混在参汤里的血,也好似在地上开出了一团团浓艳的花。
东瑾浑身苍白得几乎透明,溅在身上的血色反成了唯一的装点。娄华姝从未见过这般脆弱的他,现下颇有些束手束脚。
他便如一个瓷娃娃一般,她一个不小心,他就会在她手中随时破碎。
这次,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许是听到了她撕心裂肺,还隐隐带了丝哭腔的呼喊,在门口静静等了一阵的娄云休好似知晓了什么一般,好整以暇地折返回了内殿。
见了内殿里间这凌乱的景象,他没有丝毫讶异,像是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一般。
可他仍是装出一副不知情,且有些惊吓关心的样子,几步上前,重新回到了娄华姝身侧:“发生了何事,东瑾怎的忽然又严重起来了?”
娄华姝现在显然也顾不得之前的什么深仇大恨了,她现下本就无助慌张,殿中的人皆急急忙忙去寻了太医,眼下她身边除了昏睡的东瑾,便只有他一人。
她忙抬起了泛红,却仍在强忍情绪的眼眶:“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到底该怎么救救他?”
她向来任性恣意,这次是真真切切生出了几分后悔来。
是不是她当初不该顶着所有人的反对,强行把东瑾留在自己身边,到了现在不仅不能养好他,反让他凭白吃了这么多苦?
娄云休试探着将手搭在她有些颤抖的肩上,宽慰道:“这次确实是皇姐思虑欠佳了,不该这般贸然将东公子留在身边。”
“许是东公子心中有自己的顾虑,忧思成疾,心病更甚。”说着,他握着娄华姝肩上的手,无意间用了几分力,徐徐道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如皇姐便将东公子送回去罢?”
再不送走,只怕他有没有命活,都不知道了。
娄华姝肩膀吃痛,还没来得及注意身边之人的不对劲,便被他下一句话吸引走了注意。
“送回去......”
他走了的话,就能好起来吗?
若是他好起来,还愿意再见到她妈?
就这样放他走了,她实在不甘心,一时又没了别的法子。
失魂落魄之际,已经被匆匆而来的太医挤到了一边,只能望着东瑾那张脆弱的脸,怔怔出神。
东瑾的病情一直都是陈太医来看护的,这些时日也都是他一直奔走,年岁不小的陈太医往返这倚华宫早已习以为常,腿脚都被练得利落了不少。
只是他有一事不太明白,这东公子的病伴了他二十几年,从未如此严重过,这一次怎的会到了要出人命的地步?
若是早就已经病入膏肓,此前也应该在平日里便有了征兆迹象才是,显然他这病并非那么简单。
不似突然病变恶化,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得一般。
陈太医又一次诊出东瑾愈发薄弱的脉象时,望向担忧看来的公主,踌躇之下,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禀公主,依微臣愚见,东家公子应是在这些时日里,周身有不利于他这心病之物,想来这东西往常他不甚了解,这才屡屡被那东西所害。”
“而现下他病情愈发严重,应是还未彻底脱离那东西的毒害。”
一听这个娄华姝警惕了起来:“敢问太医能查出究竟是何物吗?”
陈太医有些犹豫:“这只是微臣的一个猜测,若公主愿意一试,不妨将这些时日里东公子贴身之物皆替换下来,再逐一排查。”
现如今娄华姝已然被逼到了穷途末路,不管是什么法子,她都愿意一试,说不准就能挽回东瑾的性命呢?
她一刻也等不及地传来宫人,让他们将东瑾殿中的所有东西都搬走替换,便是衣衫服饰都没有放过。
“皇姐,我来帮你?”娄云休适时出声,而后便好似真的屈尊降贵地愿意和宫人一同,做着这些杂事。
他一步步接近正在为东瑾换衣衫的宫人那处,手上在整理着覆在东瑾身上的锦被,说是在帮忙,可瞧起来倒更像是在翻找什么。
只是娄华姝一心都在病弱的东瑾身上,根本无暇顾及他。
现下她对他的松懈,反倒方便他行事。
忽而,不知是谁的动作牵扯到了东瑾的衣襟,而后衣襟之内,柔柔飘落下了一方锦帕,刚巧落在了娄华姝脚边。
她眼中再寻常不过的锦帕,却被他随时带在身边,心中忽而莫名一动,娄华姝鬼使神差将那锦帕捡了起来。
见了那锦帕,娄云休身形一怔,似是有所动作,但皆晚了娄华姝一步。
刚巧陈太医拟好了新一轮的药方子,正要过来呈给公主。
便也无意间瞥到了娄华姝手中的帕子,帕子上沾染的香气让陈太医鼻翼微微翕动,而后便向娄华姝请示道:“殿下,可否能让微臣查看一下这帕子?”
当务之急,皆以东瑾的病情为主,陈太医有什么诉求,娄华姝自是不会驳回。
她顺从地将帕子递了过去,陈太医接过,放在鼻子下嗅闻。
这帕子上本有股淡香,可现下那淡香好似被旁的味道冲淡了很多,几不可查。
陈太医蹙了蹙眉,一闻这味道便知是陀罗草的味道,这道药材并不常见,也鲜少流通于市井,即便他是御医,手中也并没有多少这位草药。
却是不知怎会在这帕子上闻到这草药的味道,若是东瑾身侧有这味药材,那便不难解释他为何日日服药却一直不见好了。
这陀罗草主治风湿相搏,四肢赢劣,但血亏心弱者,却是万万不可带在身边,轻则失去意识,重则断命。
东瑾显然是受了这陀罗草之害,意识昏沉,好在现下迹象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只是闻到些许陀罗草的气味罢了,若是不慎服用了陀罗草,怕是已经魂归九泉了。
听到陈太医道出其中危害,险些将娄华姝吓得腿软,这小小的草药竟然只靠些许气味,便差点要了东瑾的性命。
她清楚的知道这锦帕之前带在她身上,绝不可能沾染什么陀罗草这种她听都没听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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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东瑾带去后,也并未见过他身边出现过陀罗草,更不要说用陀罗草来给这小小锦帕熏香。
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在这锦帕上动过手脚。
而且还必然是她这倚华宫,侍奉东瑾之人做的,可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究竟是无意,还是......故意?
娄华姝压下心头惊悸,还算镇定地谢过陈太医。
只是现下她看着殿中每一个忙忙碌碌的宫人,却是觉着每一个都可疑,难能在其中抓出真正的凶手。
可方才太医的话,必然也被这里的宫人听去了大半,若不在此时抓住真凶,那人回去必定会扫清一切痕迹。
日后再想探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眼神盯住这里的人,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将催梅传唤到身边。现下催梅是她唯一可以信任之人,娄华姝避开别人探望过来的目光,拉着催梅小声耳语了什么。
旋即便见催梅点点头,转身小跑着出去了。
宫人们手脚利索,干活的人又多,很快,东瑾所住的偏殿便被收拾好了,所有物品皆被一一翻新,没有任何遗落。
但当他们再想踏出这个殿门时,却受到了阻碍。
门外,几乎是所有在倚华宫一带巡逻护卫的侍卫皆候在这里,将倚华宫围得严严实实,宛如密不透风的铁桶。
宫人们一时满头雾水地互相看了几眼,不明白此中缘由。有的宫人实在憋不住,便指向那排排侍卫,大着胆子问娄华姝道:“不知公主这是何意?”
他们什么过错也没犯过,更不曾得罪过公主。
这般大动干戈地派遣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却是不知为何,宫规森严,即便是公主也不能对着他们几十条人命做出什么来。
“别急。”娄华姝不咸不淡地扔出一句话,“等会儿你们便知道了。”
另一边,宫人所住的下房中,催梅正带着人挨个搜查。现下宫人们皆被困在娄华姝那处,这里的搜查便顺利得多。
很快,她们便在一小箱子的最底层,依照着画像,找到了藏匿陀罗草之处。
尚且不用娄华姝等多久,便见到催梅带着寻到用来谋害东瑾性命的东西,赶往她这处。
她仔细辨认过后,气愤地将盒子往地上一摔,陀罗草便也在地上四散开来,落在了满殿宫人的眼中。
娄华姝眼神有些凌厉地从那些宫人中间扫过,徐徐开口:“这东西是谁的?”
“给本宫站出来。”
娄云休迈出内殿,便见娄华姝这般恼怒气恨的模样。不想,她竟真的能这么快便探查到这一步。
这次,她定不会善罢甘休了。
不过无碍,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走出他的计划。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徐徐走到娄华姝身边站定,好似和她统一战线一般。却不知,害东瑾至深的便是娄华姝身边这个人。
可娄华姝从未怀疑过他,不仅是因为他和东瑾身上那一丝浅薄的血缘关系,还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要不顾一切为助东瑾脱困。
21. 金坠子
殿中寂寂,刚还喧闹着想让公主放人的众多宫人,现下没有一个敢出声,生怕一不小心自己就成了那个替罪羊,皆面面相觑,无人出来认领那陀罗草。
只看着公主的那态度,便知沾上这草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谁会那般傻,将自己送上去?
“这是敢做不敢认了?”见殿中宫人皆像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娄华姝定定心神,“现下不出来,若是等会儿被指认出来,场面应是会很不好看。”
众多宫人中,一个身形矮小瘦弱,只消隐在角落,便不易被人察觉的宫人听了娄华姝这话,两腿有些发抖,朝上面娄华姝身边的娄云休对视了一眼。
娄云休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且目光一直似有若无地向他这处看来。
旋即那宫人便见他眼神朝殿中示意了一下,那意思似乎就是让自己就此认下此事。
宫人看着娄华姝似有阴云的脸,吞咽了几口口水,缓缓下定了决心。
此前他答应为这四皇子办事,彻底成为他的内应时,便料到了会有今天,且他对自己的金银赏钱也实在不少,这次若是没有事发,他应是能获得更多奖赏的。
不过,即便是被发现了也不要紧,四皇子早说过,会保他性命无虞。
既能活,又少不了银子,实在不是笔亏本的买卖。
况且他在倚华宫也侍奉过有些年头了,虽说他们这公主是个有脾气有性子的,可倒也体恤下人,在一些无可厚非的小事上不会不依不饶。
于是,顶着上面那两道难以忽略的视线,宫人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哆哆嗦嗦地跪在了阶下。
“王允?”娄华姝看着那瘦小的身形,依稀叫出了那宫人的名字。
宫人显然一愣,没想到自己这种不常出现在公主面前的小人物,也会被她记住,一时心中涌现出了许多迟来的愧疚。
但那丁点愧疚,和摆在他面前的众多钱财比起来,还是不值一提。
他愣愣抬起的眼,也在娄云休那不赞同的目光下,被压了下去,王允重新低下头,将脸埋在他颤抖的手臂之中,扯谎道:“公主开恩,奴才不知那草会让东家公子的身子不适啊!”
“求公主开恩,小人也并非有意为之。”
“你是无意的?”娄华姝心中难定他话间真伪,只好慢慢套话,从他的话中找出些许破绽,“那这么多的陀罗草,你是从何而来?”
“这草可是太医亲口同本宫说,并不常见。”
“连太医都鲜少见上几次,怎的你一个宫人的住处,反倒有这么许多?”
还刚巧是对东瑾身子不利的,这实在有些过于蹊跷。
王允微微抬头:“奴才家中是以侍弄花草营生,母亲常以这陀罗草给奴才的家人做些药膳熏香,便也习惯了以这草来过活。”
“每隔一段时日,母亲便会寄上些许过来。”
娄华姝有些不解:“那你母亲寄来这草既是给你用的,又为何让东瑾身上的东西也沾染上了陀罗草的气息?”
而且......还是她遗落在他那处的锦帕?
“小人......小人也是无心之举啊!”王允心下慌张。
他额上冒出汗滴,眼睛也不敢对上娄华姝投过来的视线,只一个劲儿地四下乱瞟。为了扯谎,更是为了能减轻自己的罪名,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奴才瞧见初来宫中的贵公子身子不适,又见公主这般在意那公子,奴才便想起往常母亲提起的陀罗草有强身健体的妙用,想着给公子试一试。”
“不想却是不小心害了公子......”说着,王允又将头埋了下去,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还请公主看在奴才的这份儿心上,能从轻发落!”
阶下那道瘦小身影仍在簌簌发抖,娄华姝的眉头也蹙得越发紧了,这王允,她是有几分印象的。素日里谨小慎微,倒也还是个老实本分的。
想来以他的胆子和见识,应是不做出她所想的,那般严密的谋害他人性命的计划。
听他的言语,也不像是在说假话,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刚巧东瑾的心疾在她的宫中遇上了不利于他身体的药物?
也刚巧王允家中,最喜陀罗草来吃食过活?
发生的事好像乱做一团的丝线一般,让娄华姝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娄云休见娄华姝有些犹豫,便也为王允开脱道:“皇姐,想来这奴才也是好心办了坏事,实在怨不着他,若怪,也只怪东瑾命不好罢了。”
娄华姝不想说话,只觉娄云休在她身边,一切都好像更乱了。
她抬抬手,本想小惩大诫,再打发这王允去别处的。
就在侍卫上前将他从地上扯起来之时,他腰间有一抹亮色徐徐坠下,落在了地上,发出了脆亮的一道响声。
那是个金坠子,还是个份量不轻的金坠子。
众人的视线皆被这道响声所吸引,皆都落在了那殿中的金坠子上。
只是王允一个宫中杂役,家中又只是侍弄花草的清贫人家,也能有闲钱买这样好的金坠子?
若单掉了个金坠子倒也无可厚非,不至于让人那般起疑,但王允在见了地上的金坠子后,却是身子猛地一震。
连身边那么多的侍卫都没能顾及,瘦小的身子竟是能在他们手下挣了开来,他大惊失色地跪在地上,不断求饶道:“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娄华姝未曾料想他掉下个东西而已,竟会如此激动,本还想让旁边宫人帮他拾起来递过去的话,都卡在喉头。
他又哪里有错了?
而且,她也还不至于这么吓人罢,让他只是掉了个东西就吓成这样。
还是娄云休最先开口结束这场闹剧,他话间难得严厉:“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指着身边不小心让王允挣脱的侍卫道:“你们还干愣着,还不快将此人拖下去领罚?”
侍卫会意,忙拉着王允下去了,还不忘将他遗落在地上的金坠子一同拾走,以免再出什么岔子。
那一波人终于离开殿中,娄云休身上的警惕之意才放松些许,为防娄华姝多想,还又在她身边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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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想来此事现下也算个了结了,皇姐能放松些时日了。”
了结了?
娄华姝目光从他缓缓放松的脸上扫过,那宫人掉了金坠子,他为什么也好像有些紧张?
想起方才王允的表现,她心下思量了一阵。
只怕此事还没有就这样了结。
她身边的人,怎么好像都有事情瞒着她?
*
入夜,催梅侍候娄华姝梳洗安歇。
仅仅是几个时辰的时间,东瑾身边没了那帕子上陀罗草气味的侵扰,明显连睡觉都踏实了许多,不再像之前一般浅睡一会儿便挣扎着醒来。
娄华姝看他状态好了许多之后,这才放心下来,回到了自己的主殿歇息。
只是那白天所发生的一幕幕都还浮现在眼前,让她总觉得这件事不会是那么简单。
为她梳发的催梅也注意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不由问道:“公主在想什么?”
娄华姝的思绪被她打断,慢慢转过头来,张了张嘴,正想说话。但余光注意到自己寝殿站的其他宫人侍女后,话又皆被咽了回去。
她将嗓音提高些许,对外间说到:“本宫今日乏了,你们都下去罢,殿中只留催梅守夜便是。”
宫人们屈膝做了个礼,便都一一退去。
不久,倚华宫便熄了烛火,任外面的黑暗涌进来。
只是殿中虽是灭了烛台,娄华姝却并未就此上榻歇息。她的青丝柔柔散下,拢在身上,一袭单衣衬得她愈发纤弱,好似和平日里主着这倚华宫一宫事宜,发号示令的她不是同一人一般。
外间的风透进来,将殿内床帐边的珠帘吹动,撩起阵阵叮当的空灵脆响,在这黑夜之下,显得有些空洞。
催梅看着在月色下,眼睛被点缀了些许亮色的公主,忍不住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倚华宫向来皆是娄华姝安排,她还从未见过公主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怎的突然就要连自己宫里的人都防着了?
娄华姝摇摇头,直言道:“催梅,我还是放心不下,总觉得这事情应该是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另一面。”
听她这样说,催梅也沉默下来,是了,一切好似都太过水到渠成了些,便是追查都这般顺利,轻轻松松地就抓出了幕后之人。
“公主是还有顾虑?”
娄华姝点点头,她寝宫里的这个王允,应当是没和娄云休接触过的才对,可为何娄云休在今日为他屡屡求情?
他这人最是严谨苛刻,不留情面,凡事错了便是错了,何曾有过什么看在好心无心的面子上?
实在不像是他往日的作风。
而且王允的积蓄,或是他的家当,能支撑他佩戴那样华贵的金坠子?
她瞧着那金坠子,可不像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倒像是宫中分拨下去的皇子公主的规制,怎么就到了王允手中?
娄华姝记得清楚,王允不常出现在她面前,定也没有在她身边立功的机会。
那这金坠子不是她赏的,又会是谁赏的呢?
22. 琴声
娄华姝不是个有事闷在心里,只自己胡思乱想的人,既是哪里弄不明白,那便去探查清楚便是。
她脑中这个疑窦一生,当即便派了人去盯紧了王允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也幸而她想将他打发去别处的命令还没有下达。
王允当日受完那三十大板的刑罚,身体很是蹒跚,整个下半身都好似失去了知觉,他本就瘦弱,现下更是难能自己独立行走。
只是他虽受了罚,面上瞧起来却是神采奕奕,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一般。
这让整件事从头到尾更显得荒诞奇怪起来,没多久,娄华姝便知道了他那好事是什么。
王允一直不曾立过什么功,且还因为此前误用了陀罗草的事触了娄华姝的眉头。但即便是这样,在这月发奉之时,还是得了不少赏银。
这赏银还是以她的名义分拨出去的,可娄华姝手中的月俸没少分文,那这钱怎会无缘无故跑到王允的腰兜?
能私下调动银钱的人,绝不会是什么小人物,至少不可能是背后毫无靠山,家世还那般简单清贫的王允。
单只锦帕一事便牵扯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扰得娄华姝日日难能放松下来,一时觉得王允说的是假话,一时又觉得王允所言非虚,不知如何定夺。
好在抛开这些事之外,东瑾也总算是能真正地渐渐好转,面色不再那般虚弱苍白,清减的身子也愈发紧实起来,任人瞧了,都得夸上一句娄华姝将他养得很好。
现下他慢慢痊愈的样子,看起来竟是比当初在东府之时都要荣光焕发一些。
此前东瑾病着,外面也不时阴雨连绵,让娄华姝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也愈发低沉。
幸而他醒了,好似也将阳光一同带来了一般,终于扫清了几日来的阴云,迎来了丝丝缕缕的温暖。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许是同喝药有些缘故,东瑾病情严重的那些时日,常常是睡着的时间多于醒着。
好容易精神足了一些,娄华姝可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忙拉着他起身,去外面晒晒太阳,透透气。
“又不是花草,晒什么太阳?”东瑾翻看文书的手一顿,头也没抬,懒懒回道。
不知是不是娄华姝的错觉,她总觉着这次病后,东瑾同她越来越不客气了,少了从前许多那疏离且礼节性的客套。
如同年幼的稚子知道谁会纵容他,不离弃他,便理所应当地更加依赖上纵容之人,也毫不在意让自己顽劣的那一面被看到一般。
总归娄华姝并不在意那些虚无的俗礼,能看到东瑾更为真实,不加掩饰的另一面,也是同他关系更进一步。
所以听了他的话,娄华姝也不恼他落了自己的面子,提起织金裙摆,便走到了他身边。一手将他面前的文书摁住,一手兀自灵巧地伸到了他臂弯之下。
“当然不是花草,你可比之花草还要娇贵呢。”
白皙的手骤然出现在东瑾眼前,比之桌案上的宣纸还要柔白上几分,指尖还泛着点点细嫩的粉色,愈发显得娇媚。
忽而,东瑾想起那日相见之时,树梢上开得正好的杏花,白里透红,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他压住心间那抹骚动,将视线强行从她的手上移开,重新回到他该看的公文上。
可往常日日翻看都心无旁骛的东瑾,此时却觉得公文分外枯燥无趣,让他每个字都认识,却每个字都看不进去。
手臂好似有什么软软缠了上来,他身子蓦地一僵,没有动作,可那落在文书上的眼睛,现下连字都有些认不得了。
他的胳膊还被她带着摇了摇,属于她的重量更是一点点试探性地压了过来。
娄华姝说话间,语调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昵,细听之下倒还有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在其中,“走罢,就当是陪本公主散心了?”
“你可不知道,这些日子里你害得本宫有多累,真是身心俱疲了!”
感受到她靠得愈发近了,几乎是要将整个身子都贴上来。
东瑾忙一扶桌案,“噌”地站起,和她拉开了距离,像躲什么洪水猛兽般,抬手拾过搭在一边的外袍,披在身上,侧头对娄华姝道:“陪你就是了。”
这话颇有几分无奈,似是拿她没有任何办法。也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对她的纵容来。
见他这样,娄华姝不禁眼前一亮,三两步就过去,不由分说地又将他的胳膊抱在怀间,眉目间满是欣喜之色:“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东瑾:“......”
*
御花园中一片春意盎然,绕过泛着碧色的御湖。娄华姝带着东瑾,一路来到她最常去的那处地方。
现下已是四月末,这里的芍药也约莫开了些许,还隔着点距离,便有丝丝浅淡香气传来。清风吹过,带起几绺他身侧娄华姝的长发,扫在他鼻尖,下颌。
像是被她暧昧轻佻地在自己脸上一抚而过般,东瑾无端觉得发痒。
正想下意识自怀间摸出点什么,可手探进去,却摸了个空,他脚下步子一顿,又仔细翻找了一下,但还是没有。
身边之人突然停下,娄华姝也纳罕地往他那处看过去,见他正在找什么,不由问道:“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听她问起,东瑾身体比理智快了一步,张口喃喃道:“我的帕子......”
其余的话还没说出口,他便惊觉不妥,没再继续往下说。
那帕子明明是她的贴身之物,他怎么脱口而出便成了他的东西?
他们两个人的界限,何时这般模糊不清了?
东瑾侧眼凝眸,去瞧她面上的神情,她好似并未注意到这之间微妙的变化,还颇有几分不甚在意的样子。
见她这样,他也说不清心下是松了口气,还是微有失落,只想将自己的思绪从那帕子上拉开,不再想它。
不过一方锦帕而已。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可他勉力不去想,娄华姝反倒在一边认真提起,望向他这边的眼神,还有几分埋怨:“你还惦记那帕子呢!”
她挽在他臂间的胳膊,随着她情绪的起伏,狠狠摇了摇:“若非是我查出来,那帕子上沾染了陀罗草的气味和汁液,只怕你现下都要被它给害死了!”
她的胳膊好似一方小火炉一般,为他驱散了不少这个时节的寒凉,两人连在一起的手臂之间,都让他觉得愈发烫得惊人。
可下一瞬,东瑾听了她的话,便神色一凛,正色道:“何意?”
毕竟他就是受害之人,娄华姝也没什么好瞒着他的,多知道些,对他来说也未必不是好事。对他这病的禁忌了解更深点,以后遭其所害的可能便小一点。
她便也一五一十地说道:“我宫中有个宫人不懂事,自作主张在那帕子上熏了陀罗草的气味,不想却险些害了你的性命。”
见东瑾面色越发凝重起来,娄华姝忙又安抚道:“不过你别担心,我已经严厉处置了那宫人,想必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险些害我性命?”东瑾将这几个字细嚼慢咽地在唇齿间滚了一遭,抬起的眼睫中带了几分轻嗤,“我看未必罢?”
不是他多疑,而是这深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算计人心,哪里来的这么多险些、不小心?这般行事不稳妥的宫人,在宫里只怕早死了几百回了,怎能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
他初来不久,便有人这般迫不及待想除去他,莫不是他挡了别人的路?
察觉到挽着自己胳膊的手臂动了一下,东瑾垂眸,没打算直接将这些猜忌说出来。
想来还是这小公主太过单纯,连那宫人这样拙劣的鬼话都听信了去。
娄华姝怔愣了一瞬,呆呆吐出一个“啊”字来。
东瑾笑笑,没在此事上过多纠缠,轻巧将话题转移开来:“既是害我没了一张帕子,那该如何补偿我?”
他看向她,视线在她脸上一扫而过,却不由自主地落到她因字节原因,而微张的唇瓣上,饱满而馥郁,泛着红粉颜色,像颗多汁的蜜果。
只一下,他又移开眼去,像极了迫不及待地落荒而逃。
明明是他自己将那帕子据为己有,现下却还来找娄华姝这个原主人来索要补偿,这实在有些蛮不讲理,和他本人平时的作风大相径庭。
他何时这般无赖过?
但真的被他的话绕进去的娄华姝一无所觉,还尽力想法子,好能弥补一二。
“既然你那般喜欢,那日后我再还一个给你便是了。”她落落大方,语气间还颇有几分豪爽。
东瑾一怔,想反驳却又觉得怎么说都苍白得紧,语气都低了几分:“不......喜欢。”
可那细如蚊呐的声音,清风一过便皆被捎走,根本进不到娄华姝的耳朵。
她自觉此事就这般定下了,便无所顾忌地挽着东瑾继续朝那芍药花丛走去。只是平日里安静偏僻的花丛,此时却响起一阵悠扬悦耳的琴声。
听到这声音,娄华姝期初觉得有些熟悉,细听之下,一张清秀的面孔缓缓浮现在脑海。
她当即心神一凛,面色不大自然地往东瑾那里看去,磕磕绊绊地说话想将他往别处引:“不......不知怎的,闻了这花香感觉有些太甜腻了。”
说着,娄华姝指向方才他们来时的湖边:“不如,我们去湖边的柳树下吹吹风罢?”
东瑾耳聪目明,自是察觉到了她突然的转变,忽而起了坏心思,看她着急的模样,就想逗逗她。
“我病气未散,不宜吹风。”他目光越过花间,想瞧清里面的弹琴之人,“这般美妙的琴声,便是不赏花,公主也不能错过。”
娄华姝见他磨磨蹭蹭不肯走,还大有往花丛深处一窥究竟的意思,忙又使了几分力气拖拽他,边艰难地走着,边咬牙道:“有什么不能错过的,这琴声今日没去听,改日也还会有的......”
她好容易将东瑾拉过来,松了口气,正要往与花丛相反之处走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道落寞的声音:“今日不听,改日也会有......”
“想来就是公主知道,只要您回头,末临便一直会静静等候,才会这般有恃无恐罢......”
娄华姝脊背一僵,不想她最害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身侧的东瑾也不见了方才那轻松愉悦的逗弄之色,听着这声音,好似不知哪里扎了根刺一般,让他怎么都不舒服。
不等他们有所反应,末临已经抱琴绕过一边开得正盛的芍药,衣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些许芍药气息。
娄华姝素来也是喜欢芍药的,宫中案几上也摆放过插满了芍药的瓷瓶,她身上自是也少不了那花朵的气味。
末临这般身上带了芍药气息,便好似和娄华姝也亲密无间一般,让东瑾身上的不适感愈发强烈。
见那人抱琴而来,他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末临来到娄华姝面前,先是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便垂下眼睛,向她行礼道:“见过公主。”
“免......免礼。”娄华姝有些尴尬,若非他的琴声,她都险些忘了自己宫中还有这号人。
“在下许久未见公主,便自作主张来了公主喜欢且常来的地方,还情公主勿怪小人唐突。”他说起话来,还有不少的可怜意味在其中,忍不住一再做小伏低,“若打扰了二位,惹公主不喜,那小人这便离去。”
这话一说,倒控诉得娄华姝好似那对他做了什么,又始乱终弃不肯负责之人。
可她和末临从始至终都是清清白白啊!
她不过是随手将他救下,本是任他来去的,可不想他一来便怎么都不肯走了,闲来无事便在倚华宫,到她身边弹上几首曲子。
此外便一直默默住在偏殿,安分守己得好似不存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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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不曾不喜,你又何必将自己说得这般可怜?”听了他别扭的话,娄华姝回道,“想去哪儿去哪儿便是,若有一日想离宫了,也是一样的。”
末临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还没说什么,那看过来的眼神却比方才的控诉之意更甚。
他看了看娄华姝,又看了看东瑾,好似明白过什么一般,苦笑着低下头:“公主的言外之意,在下明白了,明日小人便自请离宫,也祝二位......早日喜结良缘。”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这话说得乱七八糟,听得娄华姝一头雾水。
“不必。”不等娄华姝发话,东瑾便先一步开了口,“我与公主清清白白,什么都不曾发生,你莫要误会。”
清清白白......
娄华姝有些不服气,但细想之下,好像又确实是这样。没有反驳,但心下却已经有些窒闷。
“是吗?”末临抬起眼,看了脸色有几分冷硬的东瑾一眼。
但也并未因他的话,表现出多高兴的样子。而是低了低眉,又自顾自说道:“只是听闻公子日前病了,公主同宫人们上上下下劳心劳力,都只为公子你能早日恢复。”
“而我......”
“在下前几日,也因下雨感染了风寒,却连公主的一片衣角也没见到。”他抬眼又看了娄华姝一眼,而后又很快低下头,“在下自知卑微,不敢有所奢望,却也期盼能有公主一丝垂怜。”
娄华姝:“......”
感觉良心受到了极大的谴责。
虽说现在有些晚了,但娄华姝依旧干巴巴问道:“你也病了,怎么也不遣人同本宫说一声?”
末临摇摇头,即便是去了,也是徒增感伤罢了,又何必给自己找伤心事?
“末临别无他求,只愿公主能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便放心了。”
“今日得见公主安好,在下也别无所憾。”
娄华姝对他这滴水不漏的关心,连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为何这末临表现得如此贴心温柔,还像是对她情根深种的模样?
她除却救过他一次以外,根本不曾和他有过什么过多的交集。
手臂上猝然一动,娄华姝一低头才发现东瑾已然将自己的手臂收了回去,那力道不轻,好似带了怨气一般。
现下两人连衣角都难能碰到,中间的距离似是再站个人过来都绰绰有余。
娄华姝尴尬地觑了东瑾一眼,末临都这样说了,只怕她再和东瑾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了。
而且......还又摆出了这样一副疏离模样。
她这么多天的努力都白费了。
虽是场面有几分上不来下不去的,但娄华姝还是得照顾到两人的情绪,她对着明显更委屈点的末临,安抚道:“你既然大病初愈,合该在自己的宫中好生歇着才是,出来受了凉可就不好了。”
末临没回话,只是看了看不悦的东瑾后,对娄华姝举了举手中的琴,手指抚着琴弦道:“末临别的不擅长,但弹几首凝心静气的曲子还是能的。”
“公主既然看重这位公子,可愿让在下弹上几曲,也算作聊以慰藉。”
娄华姝骑虎难下,不好拒绝拂了末临的一番好心,却也不好让他继续在这里说些什么似是而非的话,将他们的关系说得暧昧难明,让东瑾误会。
“那......东瑾,要不听一曲?”她侧头望向旁边的东瑾,只是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现下根本不肯给予她半寸眸光。
看天看地,看花看鸟,就是不肯看她。
娄华姝小心试探道:“怎么说,也是末临一番好意?”
东瑾毕竟出身大家,也不好在人前失了礼节,像稚子一般闹脾气,无端惹人笑话,便没拒绝也没答应,算作默许。
娄华姝这才对末临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弹曲。
得了公主的示意,末临这才一撩衣摆,将琴放在附近的石桌上,指尖拨动琴弦,琴音如流水般泻出,婉转荡漾,似是能将碧湖上都震起圈圈涟漪。
只是就在娄华姝静下心来,想要静静欣赏他的琴音之时。末临抚琴的手忽然顿住,身子微有颤抖,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但克制了半晌,终究是没有克制住,那双抚琴的漂亮的手捂住嘴唇,又闷又重地咳嗽起来。
娄华姝见他虚弱难受,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背,以作安抚:“不然你还是回去罢,一两首曲子而已,等你好转了再弹,不是更好?”
末临摇摇头,眼睛里都咳出了水泽,却还硬撑着:“不碍事,东公子......”
他眼睛瞥向东瑾那处,如愿瞧见了东瑾愈发难看的神色,忙道:“还是东公子的身子要紧,在下不过卑贱之躯,又有什么要紧的?”
“说得什么话?”娄华姝听他这样说,便恨铁不成钢地蹙起眉,正欲反驳,却见他头上簪着的琉璃簪,因他的几番动作,险些要掉在地上。
她忙伸手接住,末临见了她接住发钗,便故作惊慌道:“在下失仪,还请公主勿怪。”
娄华姝也果然不解他为何吓成这般模样,往日里她可并未因什么礼节就责罚过他,更不曾苛待于他。
“不过掉了个簪子罢了,再戴上不就是了?”
“那......”末临看了娄华姝指尖的簪子一眼,“那就劳烦公主了?”
说着,他便低眉,乖乖地要任由娄华姝戴上发簪。
他的话都衔接太紧,让娄华姝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等她下意识按照他说的做时,耳边却传来一阵冷哼。
再抬眼,只能看到东瑾写满了不快的背影。
她一顿,赶忙提着裙角追了上去。
那两人皆如风过一般,石桌上只留下了一支还未被簪上的簪子。
末临手指一捻,眼中全无了刚才的可怜样子,气定神闲地为自己别上了发簪。
23. 解释
娄华姝本都觉得自己步子够快了,一路在东瑾后面追,可不知是不是他知道自己在快步追他,跟她赌气一般,非但没停下来等她,反倒走得还愈发快了起来。
气得她在原地恨恨地跺跺脚,忙又小跑着上前,气喘吁吁地拉住了那人。
“不是说吹不得风吗?”娄华姝也不管眼前之人愿不愿意,死死拉住他的衣角,抬眼不快地瞪着他,颇有几分咬牙切齿,“走那么快,可要当心受寒了?”
东瑾半点不吃她这一套,四两拨千斤地拂开她拽在自己身上的手指:“不劳公主费心。”
呛她的话,现下也妙语连珠般地挡不住:“公主心中记挂了那般多的人,应是该当心自己才是,莫要哪天累着了。”
“你......”看他这模样,娄华姝气得牙痒痒,“记挂别人还不至于让我多累,光是你一个就够让人精疲力尽的了。”
想起她多日来,从不懈怠的照拂,东瑾一时哑口,心中忽生出一种对自己的唾弃来。
怎么现如今,他连自己从小所接受的教养都忘了个干净?
竟也会不成体统地同一个公主府中的面首争高低?
这实在太过荒唐。
念及自己愈发失控的不对劲,东瑾心中大骇,越是想要压抑克制,越是难能阻挡心中那破土而出的妒意。
他敛了敛眸,声音有几分滞涩:“是臣下失言,公主莫要见怪。”
“公主您如何行事,又何须臣来多嘴?”
娄华姝虽是平日里在男女之事上迟钝了些,可现下也明显察觉到了东瑾的若即若离,眉头轻蹙道:“你想说什么说什么便是,有什么多不多嘴的?”
“我也不曾怪过你什么,况且......”
说到这里,她话头一停,看着好似还别扭着,不知是在和她还是在和自己怄气的东瑾,娄华姝直接绕过袖子,小指勾上了他轻垂的手指。
感觉到他手指霎时的僵直,她顿了顿,只维持这个样子半晌后,他没同意也没拒绝,她便又将手指往前钻了钻,探入他的掌心,像条灵巧的小蛇。
东瑾掌心一痒,感觉到她愈发胆大妄为的动作后,正想收回自己的手,可偏偏也是这时,她探上前来的手指一收,将他欲要逃窜的手攥得紧紧的,不肯松开。
不急不慢地补全了方才她未说完的话:“况且,我和末临之间清清白白,不曾发生过什么,我也不过将他当一个暂住在倚华宫的朋友罢了。”
仅仅是这一句话的解释,东瑾便再没了挣扎的势头。
他想,他可能是疯了。
不然怎会只因她一句话,便不再挣扎,心甘情愿地落入她为他所编织的大网?
即便知道前方可能是万丈深渊,可他向前走去的步子,却一刻也不曾停过。
*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明明才四月还不到五月,但如往常一般做上些许繁杂的体力活,汗便没完没了地从脑门落下,往脖子里钻,弄得一身黏腻。
王允将搬来的花盆安置好,便拿出自己怀里的汗巾,擦去满脸湿意,和一起干活儿的宫人们坐在一处歇脚。
只是他刚将自己擦脸用的汗巾覆上额头,便觉有几道视线向自己这边看来。感觉到这被人注视了一般,他忙警惕地将汗巾拿下。
可再四下望去,却什么都没有,身旁的宫人们还兀自说着闲话,左不过是些活儿太累太重的诉苦。
王允心下松了口气,莫非是自己做了见不得光,对不住人的事,心虚所致?
他摇摇头,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甩去些许,又兀自擦起汗来。
日头渐大,但自己被安排的那些活计却是一刻也延误不得,王允歇息片刻,正打算起身继续搬那花房为公主所栽种的绿植。
偏巧这时,不知何人高声唤了一嗓子他的名字,王允不明就里地跑过去,跑到那人跟前,才发现是个脸生的宫人。
来人衣着打扮和他略有区别,应当是个主子身边有点分量之人。见状,王允也不敢怠慢,便笑呵呵问道:“公公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
“有事。”那青衣宫人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句,“我家主子现在要见你一面,请罢?”
王允纳闷地挠了挠头:“不知您家主子是?”
许是他废话多了,惹得青衣宫人愈发地不耐烦,皱着眉头侧头白了他一眼:“去了不就知道了?何必在这儿问东问西地浪费时间。”
见他态度这般敷衍,王允也识趣地不再多说什么,跟在他身后,随他一同去了被约见的地方。
二人走了一阵,宫道越发狭窄偏僻,王允心中也不由毛毛的,这处鲜少有人来往,不知那人为何要在这里同他见面?
幸而在他心下越来越没底的时候,终于到了那该来的地方。这处的宫宇有些荒凉,似是许久不曾有人住过了。
这般瞧着,王允迟迟不敢迈出脚下那一步。
一旁的青衣宫人见他畏缩怯懦,直接伸手推了他一下,将他推了个趔趄,还不忘冷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去!”
总归都已经到这里了,虽是心中害怕,王允却也没做挣扎,缓缓抬步走了进去。
才一踏入那门槛,身后大门便重重合上了,发出一声闷闷沉沉的响声,登时就将他吓得又是一个瑟缩,腿脚也软了些许。
这时,那瞧起来破败的屋中忽又传出了一道唤他名字的声音,将王允的注意力又引进了屋中。
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熟悉,他细细思索了半晌,脑中浮现出一个对应的面孔时,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走进屋中。
此处静得有几分诡异,若非能从那半敞着的门中透进些许光亮,还真让人有些不敢踏足。
王允小心走入屋中,见确实是自己所熟悉的人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长舒一口气,屈膝跪拜道:“见过四皇子。”
娄云休的大半面容皆隐在不见光的阴暗之下,轻启唇瓣:“免礼。”
得了娄云休的示意,王允这才从地上站起来,只是瞧着四下略有倾颓的环境,还是微有悚然,不愿在此处多留,便直接问道:“不知四皇子传奴才到此,可是有事要吩咐?”
自他彻底被娄云休收买后,便一直替他做事。
此前皆是些汇报公主动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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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自那东家公子来了之后,他才冒险一回,不成想还那般快就别发现了。
“王允,自你事发的那日后,身边可有什么异常?”
听他问起,王允在脑中勉力想了想,但近日除却空闲了些,莫名其妙的视线多了些,好似也并未有其他的影响到他的事情。
这般想着,便摇了摇头。
他这一无所知的样子,反惹了娄云休一声轻嗤:“连自己被盯上了都不知道?”
被他一提醒,再想到这些天若有似无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王允当即身上起了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好容易放松下去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他心下慌张,迫切问道:“这......这是为何?”
娄云休倒不如他一般心浮气躁,还很是平淡地耐心回他:“自是因为你露出了马脚啊。”
王允咽了咽口水,不知接下来四皇子将如何安排他的差事:“还请四皇子为奴才指条明路,奴才既已跟了四皇子,定不遗余力地为四皇子效犬马之劳。”
盯上他的人,不必想便能知道是公主指使的。
只不过他屡屡不能成事,现下反倒还害得自己暴露,甚至还有将娄云休也拖下水的危险,自是该着急为自己寻个出路。
公主那里大抵是回不了头了,他便只能寄希望在四皇子身上。
娄云休无所谓地笑了笑,往前走近几步,离他的距离近了些,但看他的眼神好似在一个没用的物件。
“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王允忙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娄云休,连连点头,以表自己的忠心。
四皇子出手阔绰,在关键时刻也没有放任他不管,甚至还出言保他,想来跟着他,以后也不会少了自己的好日子。
“那你便......”娄云休又走近了些,虽是四下无人,但依旧用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去死罢?”
他话音才落,旋即王允便觉心口传来一阵伴着凉意的剧痛,低头一看,心脏的位置已经被一把利刃刺穿,稍稍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呃......”王允一张口,嘴里便是止不住的鲜血溢出,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娄云休,似是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最终也只是腿脚终于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直直倒在地上,但眼睛还是维持着那惊慌睁大的状态,看着娄云休净过手后,徐徐离开的背影。
浑然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出了那荒芜宫殿的殿门,方才的青衣宫人李蟾便点头哈腰的迎上来。
娄云休面不改色地将擦过自己手上残余血迹的帕子扔给他,吩咐道:“传话出去,就说王允心生不安,畏罪自裁。”
李蟾默默往里面看了一眼,咽了咽口水,顺应着点头。
擦完手,娄云休好似又想起了什么一般,继而又道:“除却他,让倚华宫其余那几个还未被发现的,都小心点,否则......”
“今日的王允,便会是他们以后的下场。”
听他这般随意的拿捏着人命,李蟾身子一抖,忙将头垂得更低了,讪笑道:“奴才知道,奴才知道。”
24. 别看
清风徐徐,将庭中的一池春水吹得摇摇晃晃,荡漾开来。
娄华姝自手指探入东瑾手心后,便再没和他分开过。也不知是不是他大病初愈,气血力气还没完全恢复。
他的手只在开始敷衍地挣扎了几下,在娄华姝对应地收紧攥着他手的手指后,便没再动弹了,只任她牵着。
东瑾指尖微凉,但娄华姝的手却好似个小火炉一般,源源不断地向他传递了不少热意。
换做平时,他早就要被她这过分亲密的行为,闹得从耳尖到脖子都漫上一层羞赧的粉色。
只是现在,东瑾却静静盯着那双两人相牵的手。脑中全是方才末临和她暧昧不清,界限难明的话,现下望着这双手,更是不可遏止地在想......
是不是,她也和别人做过同样的事?
对着旁人,她也会这般耐心疏导,关怀备至?
这般想着,他那指尖也寸寸凉了下去,好似不管她的手多温暖,都难以消融两人之间的坚冰。
偏巧这时,有宫人慌慌张张地跑来,似是有什么急事要同娄华姝禀明。
听到旁人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东瑾忙将自己被拉着的手抽离了去,这急着遮掩的动作反倒更印证了两人有什么一般。
只是娄华姝皆被那急忙赶来的人吸引了视线,没注意到他这里。看着她这无意识忽视自己的模样,东瑾捻了捻寒凉的手指,心口又多了几分窒闷。
便是他自己也浑然没意识到,现下和她的关系已经熟稔到了,因她的一举一动而牵动自己的喜怒,还将自己无缘无故生的这些气,皆迁怒在了她身上。
像是本该属于自己的糖被他人分食的小孩子,不情不愿地故意闹着脾气,偏偏被他撒气的人还没有半点来哄他的自觉。
相比起他细腻的心思,娄华姝便大大咧咧了不少,无知无觉地地望着匆忙赶来的宫人,不解道:“发生了何事这般惊慌?”
那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脸的惊慌失措,让娄华姝心里也愈发不安。
只听他颤抖的嘴唇动了动,随即道:“不好了公主,您吩咐我们看着的王允,就在不久前,畏罪自裁了!”
“什么?”娄华姝的声音里有些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那日事发之时,王允还拼了命地向她求饶,那样子分明是惜命得紧,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怎会在事情都过了好几日,一切风平浪静后,他忽然生出畏罪自裁的念头?
“我不信。”越想,娄华姝便越发笃定,此事一定还另有缘由,“带本宫去瞧瞧。”
她这般一说,反倒是那宫人犹豫起来:“这......公主,那王允死状凄惨,您还是不要见的好。”
不想,娄华姝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果断道:“少废话!”
说着,她便抬步要跟那宫人走,只是才迈出几步,衣袖便被人拽住,她侧头看去,便见东瑾凝眸看来。
他视线在娄华姝和那宫人身上逡巡了一阵,而后回到了娄华姝身上,虽是心下才因为她方才的举动闹了别扭,却还是忍不住关心她的事,过问她的行踪。
“这是何意?”东瑾清越的声音响起。
他本就是问问罢了,不想娄华姝被他这般一拉,反会错了意。
“你也别拦着我。”她伸手去抓他放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语气难得正经,“这事与你有关,我必须查个明白。”
她这般重视,不知为的是忽然而起的责任感、保护欲,还是......他在她心中的分量。
东瑾心中方才因她而生的那点子脾气,也在瞬间如潮水般退却,他面色一柔,没再在人前抽回自己的手,只任她抓着,语气轻缓:“我和你一同去。”
*
即便是做了心里准备,但在娄华姝看到那王允胸前那鲜血淋漓得几乎乌黑的血洞,还有他发青了的脸色时,还是忍不住脸色一变,有些难以接受眼前的场景。
她退了两步,不想却退到一个温热的怀中,而后便觉有微凉的手指覆上了她的眼,耳边也传来了东瑾微有凝重的声音:“别看。”
这道沉稳的声线传入耳畔,抚平了些许娄华姝被那凄惨死状吓出来的心悸,她顺着东瑾的手,缓缓转过身,背对着那具王允的尸身。
周遭皆是随行前来一同收敛尸体的宫人,这些人素来和王允同吃同住,一同劳作,应是对他的一举一动很是了解。
她便随手指了一名宫人,问道:“你可知这王允为何突然寻死?”
那宫人想来也是被眼前的场景吓懵了,猝然一被问及,便只哆嗦着腿,连跪在地上都颤颤巍巍的,一个劲儿摇头道:“奴不知,奴不知啊!”
他眼神滴溜溜乱转,一会儿看向落灰的桌子,一会儿去瞧杂乱脚印的地面,但就是不敢去看王允的死相。
东瑾倒还算镇定,他为陛下效力了这般久,审讯细作、探查疑案这类事都没少经过他的手。
血腥场面,看得多了,经手的久了,便也养成了现在这个处变不惊的性子。
他细细凝眸,向王允身上看去,他两手捂住心口,瞧起来分明是想捂住伤口止血的样子,最后的死状也是眼睛瞪得大大的。
似是在生命逝去的最后一刻,还很是不可置信,最后落了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而在这些宫人在落灰的地面上踩得有些杂乱的脚印外,王允倒下的肩膀旁,分明还有一个能明显与其他脚印区别开来的印记。
宫人们的鞋底薄,纹路繁乱模糊不清,踩在地上便是难以分辨的一团灰印子。而那一枚较为独特的鞋印便能依稀瞧出祥云式样,这鞋印的主人应当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东瑾细一思索,心下便有了定夺。
他小心避开那些宫人,将娄华姝拉到了一边,询问道:“这王允,便是你之前说的做错事的那个宫人?”
娄华姝知道他素来聪慧过人,许多话都不需她多说,只消点到为止,他便能意会其中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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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已经猜出,她也不瞒他,顺应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不如......”东瑾侧眼看了一圈殿中的宫人,旋即便向娄华姝的方向靠近了些。
像是两人亲密无间,说着什么不能让第三人听到的悄悄话一般。
东瑾鲜少这般主动靠近,甫一附耳贴来,让娄华姝都不由愣了愣,他温热的气息打在耳畔,有点热有点痒,但娄华姝却没有躲开,反向他贴得更近了些,好能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王允死状不似自我了断,将同他走得近的宫人分批审问,或可有个答案。”
得了他的指引,娄华姝只觉迷雾般的眼前都好似多了一盏灯般,只要走过这眼前大雾,便能知道前路究竟是什么样的结果。
“好。”
娄华姝没多想,相比之下,他有经验,自然是要听他的。
只是这一抬眼,两人视线堪堪对上,东瑾这才发现两人距离到底有多近,几乎衣衫和发丝都贴在一起,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屋宇中做事的宫人皆带着好事的眼光,朝这处看来,被旁人的视线一聚焦,东瑾如梦初醒般,狭长的眸子微微睁大了些许,黝黑的瞳仁中倒映出小小一个她。
脚下才后退了一步,却被娄华姝预料到了他想做的是什么,她伸手一拉,直接将想要退却的他拉回原地。
不过他却不大配合,手上微微使着力欲要抽回,却一直被她摁着不得其法,白玉色的袖子都因二人的动作,晃动得好似漾开的水波一般。
许是东瑾还收着力,怕一个不小心掌控不了二人之间的平衡,会将她摔了去。
也正是娄华姝拿捏着他的这份关心,握在他小臂上的手指缓缓松开,自上而下地滑到了他的手背上,在感觉到他整个人随之一颤后,落落大方地笑道:“多谢东公子。”
*
王允的尸身兴许会保留证据,娄华姝便将其带了回去,交给仵作查验。
而因着王允多为手心染血,若是自戕,应为手背大部分沾染血迹。看过较为明显的外观区别后,仵作还将那匕首拔出,来方便查验伤情。
若按常理来说,王允不过一个宫中做杂役的宫人,不曾接触过医理之类的学识,应当也不该如此精准地找到心脏位置,死得这样顺利。
一切迹象都在说明,王允绝非自杀而亡。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娄华姝和东瑾也不得不愈发重视起这件事来。
若王允不是自杀,那究竟是谁杀了他,又为何要杀害他?
娄华姝没再耽搁,按照东瑾说的,将王允生前同他走得近,且还有接触的宫人皆搜罗了起来,逐一审问。
静谧僻静的偏殿中,气氛沉重而压抑,似乎在这里连空气中浮动的灰尘都能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望着阶下战战兢兢的宫人,娄华姝和一旁的东瑾对视了一眼,抿了口清茶,才开口问道:“王允死前可有什么异常,有没有对旁人或者他的家人们交代过什么?”
25. 没心没肺
宫人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顶着上位之人的威压,半句假话也不敢说,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吐露了出来。
“并......并未有什么异常。”宫人认真思索着,似是恨不能搜肠刮肚,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吐露出来。
“一直到最后一次见面,他都和平常一样和大家说说笑笑,虽然此前才受了罚,但王允就跟没事人一样,非但如此,好像还比平常都要高兴些许。”
宫人又想了想,好似想到了什么关键的地方一样,声音都拔高了些许:“王允最近不知怎的,发了笔横财,有事夜里都在偷偷数银子!”
他能记这个记得如此清晰,自是因为他偶尔起夜时,撞见了正在数银子的王允,那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可着实是将他馋得够呛。
不过同为宫人,月钱皆是一应发奉,怎的王允就能比之旁的宫人有这般多的银钱?
被这宫人一提醒,娄华姝也很快便想起来,那日王允在殿中要被拖出去受刑时,身上就掉落过一个金坠子,当时她便觉得那金坠子怎么瞧怎么不对劲。
只不过后面被娄云休插手,此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或许该将那枚金坠子好好找一找,同宫中的各个皇子皇妃的规制比对一二,才能找到和王允有关系的幕后之人。
她总得弄清楚王允究竟是替那人做了什么,才能获得那般厚重的封赏。
第一名宫人将他所知道的说完后,便退了出去,未免只听一家之言会有所偏颇。
娄华姝便又陆续传召了几名宫人进来,按照方才那样的审问,让他们将他们自己所知道的皆事无巨细地说出来。
后面几个逐一进来的,毫无例外地说得都同第一个宫人说得大差不差。单是听着他们说类似的话,听得娄华姝都昏昏欲睡。
她趁打了个哈欠的功夫,微微侧过头去看一旁端坐的东瑾。
不得不感叹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公子就是不一样,即便是听了那么久重复而枯燥的话,还依旧能坐得端正,一举一动好似被丈量过的那般规矩。
可娄华姝越是看着这样规矩的他,便越发地忍不住想去逗弄他,手也越过隔在两人中间的小几去拉他的衣角玩。
东瑾只往她这扫了一眼,并未有其他反应,依旧专注地听那宫人说的每一个字。
既然他这么纵容,那也不能怪她不客气罢?
娄华姝憋着笑,手指作乱间,便将东瑾的衣角和桌子腿儿打了个死结。最后一个结扣还没系成,手背便被拍了一下。
不轻,不重,虽有嗔怪的意味在,但更多的却像是在打情骂俏一般。
许是意识到了此举过后,两人之间的氛围更加奇怪,东瑾不由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别闹。”
一时间倒好似书院习学,背着严厉的教书先生,悄悄玩闹一般。
这个想法才窜入娄华姝脑中,便让她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像是想象中的画面真的发生过似的。
她又觑了东瑾认真的侧脸好几眼,终于按捺不住,往他的方向靠了靠,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东瑾,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啊?”
东瑾执着茶盏的手一顿,心中微有起伏,话间却是不动声色:“怎么这样说?”
难道她记起来了?
娄华姝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这样问,只是突然想到了,就这样问出来了,便也随意道:“就是刚刚这般看着你,感觉好生熟悉?”
说着,她又看着东瑾忍不住调笑起来:“难不成,我们是在梦里见过?”
东瑾:“......”
他本欲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噎住,捏着茶盏的指尖无知无觉间,也用力了几分。
早该知道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怎么可能还记得他?
“那你再好好想想罢。”东瑾说不清心下是失落更多,还是掺杂了什么旁的情绪,咽下一口茶后,便神色淡淡,一副不想跟她多说什么的样子。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他们此前确实是认识的。
他们的初见,也并非是二月的那场杏花宴上。
只是不想,他还记得这般清楚,她却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
窗子被风吹过,而微微晃动,东瑾抬眸看去,便见窗外红墙绿瓦的花丛边,不时有几只蝴蝶低飞而过,于这沉闷的宫中,留下几许不同的绚丽色彩。
他的视线越过重重宫墙之间,好似一眼望到了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宫中别样风景的时候。
*
七年前,东瑾也不过十三岁的稚子罢了。
但因着他才思敏捷,于私塾考教上一举夺得头筹,便也得了陛下青眼,陛下生怕才能埋没,便将他提拔至皇家书院习学。
彼时他第一次得陛下召见入宫,在廊外别院等候。
那日也是个天晴气爽,春意盎然的好日子。一派春风和煦中,耳畔突然传来阵阵少女娇俏嬉闹的笑声,不等他侧头分辨来人。
便被一团裹着花香气的小姑娘撞了个满怀,那少女生得粉雕玉琢,一看便知是被娇宠着长大的,眼睛被柔软的锦帕蒙着,露出的下颌玉雪可爱,似是枝头熟透了的果子般柔嫩。
她往他身上一扑,身上明艳张扬颜色的衣角在空中留下抹虚影,惊起身旁的几只蝴蝶翻飞而起。
在被花香气和纷飞的蝴蝶的包围中,年幼的东瑾因她这放纵大胆的举动,震惊的说不出话。
那少女没觉出半点不对,两只胳膊都缠了上来,紧紧抱着他不撒手,甚至还有些得意,趁着他一动不动的当口,她小心地抽出一只手,将蒙在眼睛上的帕子揭开。
鸦羽般的眼睫一抬,在看清楚了眼前之人后,小姑娘的眸子睁大了些,想到自己做了什么后,一张脸都被羞得通红。
她急忙将抱着他的手放开,一边躲着静静看了他们半晌的小宫女没憋住,低低笑出了声。小姑娘面上的红意更是节节攀升。
在他面前,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跑开了,还有些羞恼地挥舞起她不大的拳头,嗔怪道:“怎么也没人提醒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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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女们见她过来,皆告饶着嬉笑散开,东瑾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他尚且年幼,还不曾和这般大小的姑娘家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那小姑娘跑了几步,还没跑出多远,又忽忽停下,回过头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面上带着赧然的笑意,一经和他视线相触,便又快速扭过头去追宫女去了。
“公主,公主,奴婢错了,饶了奴婢罢?”
在那些宫女声声玩闹似的讨饶中,东瑾才知,原来她便是陛下和皇后所出的,自小便被捧在手心中长大的公主。
*
眼前已经不知是第几个,进来禀报王允死前来龙去脉的宫人了。
听了太多遍重复的话,娄华姝已经兴致缺缺,只是不经意向旁边一瞥,却看到方才还听得一丝不苟的东瑾,现下正在发呆出神。
这可真是稀奇得紧。
她趁着阶下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伸手,用自己的小指去勾他虚虚握着杯盏边缘的长指。
感受到手上细小的触动,东瑾意识回笼,低眸却见她的手指已经悄悄缠了上来。
他指尖一动,手中的茶盏受了力,水面微微摇晃,溢出点点温热的水渍,浸到了二人相缠的手指上。
现下还尚在人前,他们这般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东瑾正想低斥一声,让她松手,她却好像已经会意了一般,还不等他张口,便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他沾了茶水的手指本就因水渍转凉,而唯有那最后一抹温热熨帖,她兀自一将手指收回,周遭凉意便浸染上来,反倒引得他下意识想要追逐那抹温热。
只是他理智尚存,压下了这分外不合时宜的举动,手指蜷了蜷,没再动作。
不过,娄华姝可没打算就此收手,一时的退却是为了方便下次更好的进攻罢了。
她撤到半路的手指方向一转,没去到她该去的地方,反倒是又朝着东瑾的掌心探了过去,趁他不备时,在那温厚的手掌上轻轻挠了几下。
“砰”,在他手边的杯盏猝然被他打翻,茶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地,这声闷哼将阶下的宫人都吓了一跳,一时只以为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引得这公子的不快了。
而罪魁祸首就在他形容狼狈之后,将她那作乱的手指抵在唇边,来遮掩怎么都压不下去的嘴角。
东瑾奈何她不得,也拿她没有任何办法,只好将手收了回去,藏得严严实实,对着那有些惶恐的宫人说道:“无事,不小心将茶盏打翻了而已。”
“你继续说。”
那宫人看了看东瑾,又看了看娄华姝,见他们都没有什么面色不快的迹象,才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本以为这次来的宫人,也必然和之前说的那些相差无几,都已经打算在审问过后,便不再在此浪费时间。
却不想,那宫人所说的话,竟是与前人不同的情况。
“几日前,奴便发现王允神思倦怠,好似伤情一直很差,所过之处也尽是遭人白眼......”
26. 痒肉
骤然听到前后不一的言辞,让娄华姝和东瑾两人俱是神色一凛,当即重新将心思专注到了那宫人的言谈上。
那宫人说的极其细致,让人难以辨别其中真假,好似每一句话都细细考量斟酌后,才说出来的。
“王允那伤口本就不见好,因着别的宫人的冷眼嫌恶,更是精神上受了百般折磨,平日里本就吃不下睡不好,和旁人相处间还受了诸多排挤。”
说着,那宫人抬眼觑了觑阶上两人的神色,继而道:“想来就是多重煎熬折磨之下,才让他有了轻生的念头?”
娄华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将目光重新投回到东瑾身上。
东瑾面上神色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似是也在思考其中缘由。
半晌,见娄华姝没什么动静,一直等他表态后,才言辞淡淡道:“好,说完了便退下罢。”
待宫人一出门,脚步声离这处越发远了,确保已经离去后,娄华姝才忍不住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东瑾思量了半晌,望了望门外站着的其他宫人,那些皆是还未被审问之人。他们本想着问过这个,若再说了一样的事情经过后,便免了余下之人的问话的。
不想,偏是在这人上出了岔子。
他徐徐将眼神收回来,沉静道:“继续审问,若剩下的人没有和他相同的言辞,那便是那一个人有问题。”
娄华姝似觉有道理的点点头,但又想到了什么,便再次问道:“那若是剩下的人还有同他言辞一样的呢?”
她想到的,东瑾自是也想到了。
他眉目凝重了几许,望向远处的视线有些深邃,意味深长道:“那这不同话术的两群人,有问题的自是其中的一群人了。”
“他们说出虚言来混淆咱们视线的目的......?”
娄华姝神色一凛,不自觉地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包庇凶犯。”
这个答案一说出口,便让她背后一凉,身上好似都起了层鸡皮疙瘩般难受。
自王允生事开始,她便一直觉得自己的倚华宫中,侍候了她那么多年的宫人,突然间就都变得好陌生。
这些人看起来像是一直效忠于她,为她做事,但这其中究竟有几人真,几人假?
又或者到底谁可以真的让她继续信任?
那些诸如王允之流,背叛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在为谁效力,又或者成了谁的棋子来试图操控她经手的每件事?
今日那些人能将手伸到东瑾身上,谋害他的性命,那她何时又会遭了这些人的奸计。
愈是这样想,娄华姝愈觉得心好似在不停下坠,这感觉便像头上悬了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刀,让她开始坐立难安起来。
东瑾见她这心神不宁的模样,也知道她大抵是被吓到了。
自小被人捧在手心,娇宠着长大的小公主,自是一直都活在不见丝毫脏污的阳光之下,哪里见过这般卑劣的手段?
但也偏就是她这毫无防备之心的性格,使得阴暗处的手,伸向她这里反而更畅通无阻了。
他探过手去,触碰到她微有僵硬的脊背,不甚熟练地安抚着:“没事,早日发现宫中异样,是好事。”
娄华姝抬起水润润的眸子,似有不解:“好事?”
东瑾点点头:“早日发现,才能趁着躲在暗处操纵一切的人反应不及时,将其连根拔起,而后一网打尽。”
他这话不是安慰,是事实。
若这么说的话,早日发现倒也确实百利无一害,娄华姝不断下坠的心,这才有了实感般,稳稳落定。
她对着东瑾定定点了点头,深深吐出了口气,随后才让身边的催梅向外继续通传下一个人进殿。
这一轮审问,自早间问到了将近黄昏,日头西落,直到最后一人问话的结束,他们才终于得以歇息上片刻。
看似是不痛不痒的审问,但实则又耗心神又耗脑力,还让娄华姝枯坐上了将近一日,这一日下来,她已是又累又困,腰间还微有酸痛,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
反观东瑾,倒还是一直能气定神闲的喝茶。
娄华姝实在佩服,她看着依旧平淡的东瑾,只觉有时感觉他脆弱得好似一掰就折的竹签,有时又像是铁打的一般。
真是引得旁人对他探究不已。
催梅瞧着她累极了的模样,在身后为她细细按肩揉腰,娄华姝的不适感这才轻了许多。
只是不想,这一出了事,将宫中的宫人审问下来,回答有异的宫人实在不在少数,竟堪堪占了她宫中宫人之数的三成。
这数量也委实让她心惊。
她细细将心中所想道出,想知道东瑾接下来对此事的安排。
“这些不同之词的宫人在少数,他们的话里话外,似是有王允之死乃自戕之意。”
若是他们不曾探查过王允的尸身,或许还真会被这不同的言论所混淆,而蒙在鼓里。只可惜他们已然安排人,细细检验了一番王允的尸体,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证据。
现下王允死后的特征那般明显,这些宫人用来迷惑他们视线的言辞,自然再难以支撑。
不知这杀害王允之人是太过大意,还是足够嚣张,丝毫没有遮掩的迹象,便也得以让他们找到其中有所牵连的蛛丝马迹。
东瑾眉头微锁:“不想你宫中有异心之人,有这般多。”
难怪想要害他一事上,会如此顺利,能有这么多人保驾护航,自是想成不了事都难。
娄华姝面色也难得凝重:“我也没想到。”
不知他们迟迟不曾对她下手的原因是什么,是那幕后之人对她没有敌意,还是......没寻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见她又沉寂下来,东瑾适时出声:“无妨,等到事情真相大白的那一日,将其全部撤换便是。”
“若能连同背后指使之人也一同揪出来的话,那自是再好不过。”
娄华姝现下所有因被人背叛的不满和失落的情绪,在东瑾提到那指使之人后,也皆化作了怨愤,她一定要知道到底是谁敢瓦她的墙角。
若是她再晚些时日查出来,这倚华宫怕是何时要改名换姓了都不知道。
她定要那人的好看!
许是娄华姝来势汹汹的愤怒,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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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周身,让她通身更加敏感了些许,催梅探入她腰间,为她揉按的手才轻轻一触,便引得她低呼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催梅一惊,只以为自己是又不慎大了力道,惹了公主不适,忙慌张问道:“怎么了公主?”
“可是哪里不舒服?”
东瑾本凝在她面上的视线,亦是随着她这一声轻微的叫喊,下意识地随着她的眼睛,一同向她腰间看去。
她好似极不经意地往后一躲,像是在闪避那催梅触碰她腰间的手。
织金花纹式样的腰封,将她盈盈一握的纤腰裹得更显婀娜曼妙,衣襟在她的动作间,也微微敞开了些许,露出里面更多风光。
察觉到屋中几人的眼睛都停留在自己身上,娄华姝尴尬地回道:“没.....没什么,只是没反应过来罢了。”
见她并未有什么不适之感,催梅这才松了口气,却是忍不住调笑道:“公主自小腰间便敏感,若不是奴婢跟随公主殿下跟得久了,轻易还碰不得呢。”
她语气轻快,好似其中还夹杂了和娄华姝关系亲昵的得意。
娄华姝听得却觉更尴尬了些,往东瑾的方向瞧了几眼,对催梅轻斥道:“没事说这个干什么?”
这事说不上有多私密,同她走得近些的人,都是知道的。
可不知为什么,在东瑾面前,她突然就有些羞赧了起来,难得像旁的女儿家小心地藏着什么小秘密一般,只是这小秘密还那么快就被发现了。
甚至没给她掩藏的时间。
尤其是在发现东瑾的视线,也随着催梅的话一同落在她的腰间时,她愈发得面上蒸腾起热意来。
只觉他那眼神烫人得紧,落在她腰上,也好似无形间要将她烧穿了一般,无端有些赤.裸的意味在其中,让她更是想将自己藏起来。
可偏偏不如她的愿,在感觉到娄华姝没了开始的敏感后,催梅又将手放在了她的腰间,一下一下轻揉按压,好为她纾解今日一天的疲累。
手上占用着了,嘴上却是个不肯闲着的,催梅见她难得害羞,便没大没小地调笑道:“总归有些痒肉不是坏事。”
她看着娄华姝愈发转红的脸,边揉边笑:“痒肉越多,被人疼爱的也越多呀!”
娄华姝已经侧过头,窘然地瞪了她一眼。
也刚好是她这一瞪,催梅又笑意更深地将东瑾也调侃上,话间暗示意味十足道:“你说是不是呀,东公子?”
娄华姝的纤腰在催梅手中,甫一被触,便轻轻颤动了些许,微有躲藏之意,但或许是因她不甘显露弱势,稍稍退却后,便又掩耳盗铃般地回到原处。
瞧起来,竟是......可爱得紧。
骤然听到有喊东瑾名字的声音,他这才堪堪抽离,将那逾矩又直白的视线收了回来。
向来冷淡克制的脸上倒也难得露出了些许笑意,没有回避这个明显的调侃,只捧起茶盏抿了口清茶,回应道:“此言有理。”
他这声音一出,娄华姝和催梅齐齐愣住。
而东瑾手中茶盏轻晃的水面上,映出了一弯新月般浮现在他嘴角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