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豢龙夺天下》
1. 搜身
春雨潇潇惊雷冷,倦意沉沉举子忙。
这堂课讲的射艺技巧,夏灵最不爱听,在课桌底下偷偷翻起了豢龙册。
那本小册已经给她翻得很旧,上面勾勾画画毛边卷起,儿时涂鸦到近日笔记几乎要把书册填满。
"龙,形似蛇身,马头鹿角鱼尾,四足五爪,鳞甲遍体,苍如寒岩。幼时四足着地昂首耸身而行,大则身轻如云并行雷雨之中。"这段话她看了有八百遍,可至今没从电闪雷鸣乌云密布的天际窥见一丝巨龙的踪迹。罢了罢了,夏灵摇摇头,看到最后几页豢龙术法的教学,这金木水火土的幻化之术她是小有所成,占吉卜凶更是信手拈来,可那龙鳞寻物法她是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十次有八次不成,顶多算学到了点皮毛。
“无碍无碍,反正本人身无长物,又丢不了什么。”如此心念,夏灵却忽然听得学堂中传来个惊悚骇人的词。
“搜身!?”夏灵大惊失色,紧张兮兮地捏捏衣袍领子,望向站在台上的院士和一个颇为年轻的男人。
院士慢条斯理地开口:“昭武侯昨日在院中学堂遗失玉牌一枚,依老朽看……”院士对高大男人谄媚地拱手一笑,“还是搜身寻找最为妥当。”
空中恰好响起一记春雷,豆大雨滴紧随其后。
夏灵心中也好比晴天霹雳,原先她还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随性心态,可这搜身……
她紧张得额头发烫,背脊冷汗不断。找东西嘛,翻箱倒柜好说,严刑拷打也罢,怎么能搜身呢!
夏灵不自觉地摸了摸厚袍底下裹紧布条的胸口,能触摸到扑通乱跳的心脏。
毕竟——她和在场的所有书生都不同,是个女儿身。
夏灵本打算女扮男装上京赶考,毕竟民间也没少祝英台女状元之类的戏文故事,何况考状元又不用验真身,只要自己藏好了,也不是没可能嘛。
然而偏偏来了个昭武侯,将她计划搅成一滩浑水,叫她如何安稳踏过?
学堂中也有同窗不满,胆大的几个几乎是拍案而起,满脸愤愤:“凭什么?侯爷是将我怀青书院学子都当贼人对待?”
“张院士,您就这么由着外人辱没书院名声?”
“侯爷失了东西,与我书院何干?”群情激愤,就差要一拥而上,同昭武侯身旁的侍卫厮打起来。
昭武侯身旁的侍卫握住了刀柄,换来他抬手示意,才重重放下。
“玉牌乃圣上所赐,珍贵非常,还请各位稍安勿躁——若有违命者,亦可试试官府刑罚。”
昭武侯话说到这儿,停顿半刻,夏灵已经想着要不要干脆低下身子从后门溜出去,又听他接着开口道,“不过此番要求搜身,也并非找茬挑刺。”
语罢便不再多言,是侯爷身旁的侍卫代为开口:“昨日傍晚侯爷离开书院时,还听闻有学生对金饰玉牌议论纷纷,尽打些鸡鸣狗盗的主意!”
学堂里登时鸦雀无声,虽然谁也不知道那些话究竟是那位心思不正的学子所言,可昨日也的的确确有人语意讥讽口出狂言,没料想这些话都落到昭武侯本尊耳朵里去,也免不得遭人怀疑。
更遑论书院一向有试前邀请朝中声势显赫的官员来书院指点政事的风气,好让考生辩答明晰,一举夺魁。院士真能请来最近才封侯拜相的人物,本就是低声下气处处妥协,这回遗失了御赐圣物,还不得把整个书院找个天翻地覆?区区搜身而已,是躲避不掉的了。
夏灵心灰意冷,越是脑仁紧绷,越是思绪空白。眼见着昭武侯所带领的侍卫执行严苛动作迅速,坐在前排的同窗一个又一个走上去,抬手转身,从上到下给那侍卫搜一遍,连口袋都得翻个底朝天。
此刻她只能万分焦灼地点着前边的位子,手指一个一个地数过去:“一,二,三……”
她脑中一团乱麻,如何也理不清,愁眉苦脸地趴在桌上,祈祷今早出门前往身上缠裹的布条够紧绷够扎实,身躯躲在厚重春袍下,料想那侍卫应当也摸不出什么。
正预备破罐破摔,名就点到了她的。
夏灵“哦”了一声,缓缓起身,走上讲台的步伐沉重又缓慢,好似一座雪山在艰难地移动。
“快点儿。”侍卫毫不留情地催促,她深吸一口气,略微收起肩膀,含胸驼背,再快步行到昭武侯和侍卫的跟前。
“抬手。”侍卫道,夏灵嘴一抿心一横,豁出去了!她要试试别的法子。
“慢着!”夏灵支起手肘挡在胸前,扭脸对昭武侯道,“这样一个个搜身也太慢了,何况那贼人也不一定就将玉牌藏在身上,若搜不出个结果,那该如何是好?”
“本侯随从各个精干,”昭武侯略一仰首,笑容风流倜傥,“东海中掉了根针线都能替本侯找出,自然也能将书院里里外外都搜清摸净。”
夏灵站得近了才能发现昭武侯不达眼底的笑意,他看似玩世不恭,指间却有长连累月练武留下的茧,惑人面皮上残存一道浅浅疤痕,夏灵闭上眼就真的能看见战场刀光血影,利刃从他脸颊划过。
这样年轻的侯爷,必得是从尸山血海里活着回来的人了,连皱一皱眉头,都泄出弯弓搭箭的寒气。
夏灵壮起胆子摇摇头:“学生倒是有个更好的法子,侯爷不如让我一试?”
昭武侯冷哼一声,不做言语。
她伸手将手串从腕间取下,细绳一抽,圆片就扑簌簌落在了夏灵手心中。
接着她将圆片都拢于掌心,上下左右各摇晃几下,模样像极了村里装模作样的神婆,惹得台下又是一阵窃笑。
夏灵不为所动,反正学堂里对她大大小小的偏见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她专心致志地将摇晃出来散落桌面的原片拾起,对着阴雨中书院里的烛台细细端详。
“泛青发黑,光泽暗淡,有如龟背甲胄。”
夏灵不自觉地皱起眉,对抱着胳膊不置可否的男人认真道,“你那块玉牌,恐怕不妙。”
昭武侯只觉她一番戏弄荒唐得很,又是摇骰又是对光,若是放在军中,这等装神弄鬼之事早被他军法处置。
他没开口,夏灵也没期待着得他回应,收起东西就自顾自地往西北方向走,一边走还一边数着自己脚下的步数。
昭武侯使使眼色,侍卫快步跟上去,像是生怕夏灵逃之夭夭。
夏灵走到学堂窗台前顿住脚步,停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蹲下身,审判一般盯着放在窗下的绿植花草,又是掐指三下,猛地将最西边的一株兰花连根拔起。
“夏灵!你胡闹什么!”院士气得吹胡子瞪眼,可还没等他赶到夏灵面前指着她鼻子数落,夏灵左掏掏右挖挖,居然真的从那深色的泥土中挖出了什么东西。
一块碎成两半的玉牌。
“这就对了。”夏灵点点头,其实她心里也不太有底,还好这回发挥超常,“恐是贼人见侯爷前来寻找,情急之下匆忙扔入盆中掩埋,只为脱罪逃避,才使玉牌至此。”
侍卫收起碎玉递给昭武侯看过,他才颔首收下,再抬头时眸中却夹杂着挥之不去的疑心,有如窗外乌青一片的天空。
“夏灵。”男人低声唤着她的姓名,吩咐她随自己走一趟。
昭武侯这么一句话,当着院士的面夏灵也不敢不从,硬生生跟他跟到酒楼里去。
他房门里头传出一句娇声软语隔着朦朦胧胧的窗纱,也听不真切。夏灵正不解时,门从里边推开,身姿袅娜的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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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子回首道别,行动如弱柳扶风。
小厮端着酒菜匆匆往里上,美人香风尚且残留鼻尖。她不禁撇撇嘴,腹诽昭武侯沉溺声色犬马,谁不知道这酒楼里的都是些可怜姑娘,一个大侯爷还跑来欺负弱女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正是火冒三丈,胆气横生义薄云天时,昭武侯已坐在了房内桌边,一张脸藏在明明暗暗烛火中,夏灵迟迟对上他疑虑重重的眼神,方才想起自己如今处境,有股后知后觉的惧意。
侯爷端坐梨木桌前,一旁随意散乱着几册书卷,灯火照亮他唇角的弧度,屋内幽香萦绕久久不散。
“萧云征。”他不紧不慢地吐出自己姓名,好似每个字都在风沙剑刃之间碾过。
夏灵心跳如擂鼓,猜想着昭武侯大抵要问些什么,比如她怎么知道玉牌藏匿的方位,或者她千方百计逃脱搜身是不是另有隐情,再者自己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不会把自己当成什么敌国放进来的奸细吧?他沉默的间隙,夏灵早已神游天外,心念这侯爷曾边境从军,对此事颇为敏锐也说不定。
这坐以待毙的感觉实在难熬,夏灵不欲继续在这混沌暧昧的气氛里傻站,于是拱手行了礼节,直截了当地问:“学生愚钝,不知侯爷所为何事?”
萧云征端起瓷壶斟了杯浊酒,“啪嗒”一声按在夏灵面前的桌沿上。
“本侯此行是为遴选门生,院士自然大力举荐怀青学子。听闻你同连语祁,张程几位学子皆是才华横溢,作得锦绣文章。
“本侯今日特地相邀,倒是好奇你在政事上见解如何。”
这听起来倒没什么要紧的,夏灵随即应道:“学生洗耳恭听。”
“水患如何治?”
这还不简单?夏灵在史书上读过许多次,先辈们的法子侃侃而谈:“筑河堤,疏河道,蓄水造湖,迁徙灾民。”
萧云征轻轻挑了下嘴角,笑意藏在烛火背后:“那……”
“京城的水患,和此处的水患,该如何治?”
夏灵不禁皱起了眉,书上常将前辈法子列举出来供人参考,可灾祸实实在在地发生后该选什么样的法子,这就没有先人老师手把手一句句地教导辨析了。
“嗯……”她拧眉苦思,坐在对面的萧云征嘴角虽勾着,眼神中是藏不住的探究,宛如利刃要将她一言一行都剖开,探查得干干净净。
夏灵忽然想起书中所说的,龙气一脉集聚京城,若青龙太盛,则招致乌云雷雨,大水决堤,此时青龙溺于深潭兴奋异常,甚至会借着洪水逃离豢养之所。唯有为其分水流散淤泥,才会干湿适宜定其心绪。
她虽对京城不甚了解,但还是大着胆子开了口:“京城水患多是炎河决堤。炎河每年夏季暴涨,水势凶猛,倘若单靠造堤必然难以应付。因此学生猜想,该分汛流,疏河道,早早预备着在往日决堤处迁徙居民,朝廷拨款安抚灾民予以补救落实生计,待水患过后再重建祸患之处。”
“若是此地水患,那多半是怀青书院后山那条青江泛滥。据学生观察,青江水流缓慢,涨势不高,汛期也短。因此县衙每年修修河堤,引水浇灌,足够应付。便是某年突降洪灾,亦有山脚下蓄水湖相托,不必杞人忧天。”
夏灵一开始说得有些慢,字字斟酌句句谨慎,说半截就要对上萧云征的眼神,察言观色好不紧张。待谈及自己家乡时才自信起来,语速飞快思路畅通,甚至颇为骄傲地盯着萧云征的眼,像在等候他脱口而出的赞美。
“不错。难怪院士大加赞赏。”萧云征缓缓道,才说完又话音一转,“不过本侯只收底细干净之人,方才见你听闻搜身大惊失色,究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2. 唤雨
“君子坦荡荡,我有法子相助,自然不藏着掖着。”夏灵强作镇定面不改色,仰起脖子反驳,“那萧将军封侯拜相身负皇恩,该为帝解忧协理江山才是,跑到这烟花柳巷里逍遥自在似乎也并不光彩吧?”
“张程,红玉楼常客,曾为花魁一掷千金;王好,试前喝花酒,酩酊大醉名落孙山……”萧云征拿起搁置在桌面上的书卷一页页翻,一边翻看一边嘴里吐出她同窗的姓名,夏灵心中一惊,还不晓得这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同袍怎的也是风流客。
“怀青书院是人杰地灵,可也不乏私德有缺之辈,”萧云征似笑非笑,“本侯要纳门生,自然得好好了解他们的底细,免得日后出什么岔子。”
看来萧云征叫上那位曼妙女子,恐怕是早将院士提起的几个学子都问过一番。
“这么一查,不沉溺烟花柳巷不执迷黄白之物的学子所剩不多,有你一个。”
萧云征勾起的嘴角挂在脸上,夏灵只觉烛火摇曳阴风阵阵,手腕上的龙鳞都大叫不好,随着她后退的脚步发出玉石相撞一般清脆的响声。
他眼中怀疑,嘴上讽刺,全然不是将自己视作门生的信任模样,又好似设了个看不清摸不透的圈套骗她跳下。夏灵被激出熊熊怒火,不愿继续同他纠缠,陷阱里无论如何都是危险,早早跳脱才是上策。
“是么,可惜学生独来独往乐得自由,侯爷何不放我一个逍遥自在?”
不欢而散,夏灵告病在家中休息了两日,等再回到书院,发现萧云征还没走。
好在萧云征也算求贤若渴,替人答疑解惑时倒有问必答,说得字字真切鞭辟入里,想来南楚有这样的侯爷,总比只会吃喝嫖赌的酒囊饭袋好上许多。
只听了两日,夏灵大抵猜出几分前因后果来,萧云征果真是新加封的侯爷,年少位高,军队江湖之中尚有实力盘结,在朝中孤立无援堪比湖心一岛,这才想着从科举之事入手,养得自家门生。之所以离开京城,独辟蹊径来这偏远之地,也无非是京中学堂关系错综复杂,早已固若金汤,破无可破。
“跟着他前途堪忧呀。”夏灵感慨自己婉拒一举堪称明智。
萧云征布置的文章题目难写得很,她不自觉摆弄起手腕上的鳞片,随手摸到一块对着日光看。
“看出什么了?”有人问她。
“嗯……今日日运一般,恐有小人缠身呐。”夏灵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再次对上那双晦暗不明的眼。
“敢问高足,这缠身的小人姓甚叫何,”萧云征嘴角扯起一丝笑,“不会是本侯吧?”
夏灵匆忙收拾动作狼狈,惹来班上不怀好意的阵阵哄笑。她面不改色,等萧云征转身走了几步才低下头腹诽。
“侯爷呀侯爷,也不多问几句这日运的主人是谁呢?或许我还有几招化解之法呀。”夏灵从布包里掏出几张符纸,她通宵连夜赶制,金木水火土应有尽有,只要略施小计就能给这个将她视作眼中钉的侯爷一点颜色瞧瞧。
至于今日缠他身上的小人,当然是她咯。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放学,萧云征照例同院士到亭中谈话,夏灵躲在学堂里没出去,开窗确认萧云征的身位。
夏灵左右巡视,忽的在那石桌上瞥见一盘酥饼点心,院士正热情介绍,萧云征寒暄几句礼貌一笑伸手去取——诶,正好!
夏灵两指夹住那张土符,口中碎碎念几句咒文,腕间一转,隔着窗户指向了坐在亭台里的萧云征。
风萧萧兮春雨寒,无事发生。
夏灵难以置信地看看指尖,检查符纸,重复咒文,对着远处的萧云征戳了许多下,如若那人站在她身前,恐怕都要给她戳出个窟窿来。
“怎么不灵啊?”
就在此刻,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东西,速度快得很,几乎是“咻”的一声,破开空气越过亭台,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人的发冠上。
顺着发冠往下看,那神色不悦扭头起身的人,不是萧云征又是谁?
几个孩子慌里慌张地从屋檐上跳下来跑去认错,萧云征脸色青黑还得硬生生扯出一个笑,摆摆手示意无碍。待平复一番坐下尝糕,又见那萧云征面露难色嘴角牵强,趁院士起身对孩童好一番教导,竟从口中也吐出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来。
夏灵目睹这全程可是兴致高涨,躲在窗户后头差点要笑出声,门牙都给春风吹凉了。
“哼,说我信卜算求鬼神,我倒要让你尝尝豢龙术法的厉害。”
往后的几日夏灵更是兴致盎然,不是在萧云征点香计时的当口捏了火符使坏,让刚燃起没多久的香灰扑簌簌地落在他手背;就是跟在他后头,等着萧云征闲庭信步时瞄准了头顶桃花念几句词,一小截枝条听话掉下,正好砸在男人头顶,浓香花瓣扑簌簌落了他满怀。
夏灵捂着嘴笑得嗤嗤作响,缩在不远的小摊后头小心翼翼地查看萧云征发青的神色,一双凤眼左右巡视两下,抬起手将桃木枝条取出,三两步衣袂翻飞,人就已站在了夏灵的跟前。
夏灵一骨碌站起身,动作太快还有些眼前一黑,扶着一旁的摊位缓了半晌,糊弄道:“见过,见过侯爷。”
“你这几日跟在本侯身后形迹可疑,神出鬼没,是见过不少次了。”萧云征收敛起平常那皮笑肉不笑的架势,面孔在昏黄灯笼边上显得黑沉沉阴恻恻,语意冷冷,“本侯总感觉,小人缠身呐?”
“侯爷不是嫌我弄虚作假,求神拜佛么?也不知侯爷嘴里那位小人指的是不是在下。”夏灵也学着萧云征放下嘴角抬起下巴,环抱双臂来回踱步,“在下既没有缠着你也没碰着你,怎么就害得侯爷诸事不顺了?还是说侯爷也认我这上不得台面的术法,才特地兴师问罪?”
萧云征难得地说不出话,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眉毛一挑:“土,火,木……下一个是金鸣锐器,还是倾盆大雨?”
夏灵惊讶于萧云征的敏锐,正是不知如何回应,萧云征的眼神愈发锋利时,夜空平白响起一声春雷。
萧云征的面庞好似在瞬间给冻结住了一般,脖子僵硬得一动不动,下巴随着视线往上抬。
一颗豆大雨珠好似平白无故地从半空直直地坠下来,生生砸在萧云征伸出的掌心。
“下雨了。”夏灵喃喃自语。
这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夏灵萧云征一路小跑,迎着风雨踏入同一家酒馆。
“这……和我应该没什么关系。”等她好不容易顺过气,才略显匆忙地开口解释。
萧云征望着夏灵的眼神好像愈发古怪,眉头微皱,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侯爷您……不会信了吧?”夏灵忐忑不安,口中词句琢磨来琢磨去,仍是忍不住问他。
“你若会呼风唤雨,那本侯倒真是如虎添翼。”萧云征语调一提,似乎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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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本侯听闻,夏朝有脉族人,名唤豢龙氏。为帝君豢真龙,续天命,既擅卜算,又长符法。”萧云征眼皮上扬,目光轻落于她眼眸,“当今圣上信佛道求神法,若如今还能寻见这豢龙氏,于本侯……可是大有裨益。”
夏灵只觉背后发毛,就好似头一回踏入了萧云征的厢房中,对上他探究的眼。
“侯爷您……当真笃信?”夏灵忐忑不安,口中词句琢磨来琢磨去,仍是忍不住问他。
“什么豢龙氏,什么占卜巫术,若是放在朝堂中定会掀起腥风血雨,又是一番唇枪舌战党同伐异。”萧云征以往咄咄逼人尖锐入骨的话语被雨水浸泡成柔软湿润的布帛,裹在夏灵的耳畔,湿凉酥麻。
“可这些又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何用?”他语调里没有灼灼燃烧的怒火,而是宛如沉溺在深海最底层的平静,“将士们在前线厮杀刀光剑影之时,又有哪位神仙能止戈停战。”
求神,拜佛,哪路神仙都未曾垂眼怜悯苍生,未曾纡尊降贵救世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沙场上,尚是少年的萧云征也祈祷过战事消弭,百姓安居,和和美美,共襄盛举。可入侵者的箭矢飞过城楼,他们凶恶如野兽般的目光贪婪地舔舐边境,那些手无寸铁的黎民只会成为他们刀下鱼肉,杀戮反倒变作他保家卫国换取和平的唯一可能。
萧云征放不下屠刀,造九重杀孽,注定不信神佛不信仙。
这话好没来头,夏灵再多到回忆里搜罗查证,似乎也能寻着一丝端倪。比如他常去花天酒地,也总往水田农户;比如他在衙门大摆架子大耍官威,而后便听闻冤案重审积弊上报;比如……
“侯爷心系苍生,社稷之幸。”夏灵垂着眼低声道,心中五味杂陈。收成再好有什么用,层层赋税压下来还不是一样难以果腹。申冤案清积弊也不过一时功夫,等侯爷一走还不是都算了罢了草草结案。“至于豢龙氏,学生未曾听说。”夏灵敛目,如同在探究桌上噼啪的灯花。
萧云征未再回话,不知是心存疑虑,抑或早已咬定事实。然也未必非要开口,夏灵已从他贪婪目光中觉察此人用意。
什么如虎添翼,什么大有裨益,千年家学在他眼中不过是迷惑圣上较量政敌的棋子,让人为他所用说他所想,成为萧云征立于朝堂的傀儡。也许下书院选门生,寻豢龙氏论百姓苦,都是他官场的戏码,以一回张扬的表演再换几品官阶几重圣眷,骗得信徒做他麾下将士,为他宦海厮杀不求回报。何况此人本就对她生疑,不论是豢龙氏还是女儿身,莫要给他发现端倪才是上策。
“学生住处远在城西,家中尚有七旬长辈独守,莫不敢彻夜不归,先告退了。”
夏灵起身,匆匆行礼,动作快得连茶水都带倒。
“且慢。”萧云征跟着站起,俊容匿于火光明灭之间,总有几分可怖,“傍晚时城西有急报邀本侯前去,恰巧顺路。”
话音刚落,答答马蹄由远及近,停驻在酒楼门前。
夏灵皱眉瞪眼,瞧他掀帘上车行云流水,肚子里闷了百股气,终还是抿嘴撇唇,半倚在马车厢内。
同萧云征相处的时间越多,她越是心神不宁,这人心思缜密城府颇深,如今待她可谓是寸寸探究步步紧逼,夏灵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在他面前露了破绽。
正是心烦意乱时,萧云征冷不丁开口,低沉嗓音混入潮湿深溺的夜色:“本侯听闻,你习有豢龙术法。”
3. 上京
“侯爷说了,传闻而已。”夏灵强作镇定,“一点点寻物之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本侯近日寻访百姓,皆有你夏公子神算灵符的美名。”萧云征追击,并不松口。
夜风沿窗丝丝缕缕入内,战栗寸寸爬上夏灵脊背,她唇角勾笑:“侯爷您看,神算灵符,也与夏朝豢龙……风马牛不相及。”
“也是,”萧云征仰头轻笑,眸中考究,“不如……本侯亲眼一探。”
夏灵只觉好笑,若自己真能在家中豢养几条金光闪闪腾云驾雾的瑞兽,又何必千辛万苦往那宫中去寻,又何必提心吊胆百般提防才惹得他怀疑。
夜雨来势汹汹,春雷催竹生。
雨夜路滑,生生赶了半个时辰才到。爷爷在门口点了火把,戴好斗笠,正系着身上的蓑衣。
夏灵高声唤,冲入雨幕报平安,待劝老人入屋睡下,才扭头对立于伞下的萧云征道:“如何?侯爷若能唤出龙来,兴许您才是豢龙氏后人。”
“本侯要寻的可不是什么豢龙养凤的奇人。”萧云征走近几步,低头弯腰附于她耳畔,“本侯要求的,只是豢龙氏后人,仅此而已。”
语罢,他伸手递出两块断裂玉牌,按在夏灵手中。而后坦然走进雨幕,如同穿梭在绣娘来来回回的针法里,于是夏灵也感到心上被什么一下一下地刺,也许是他耳上挂着的尖牙。
爷爷没再多问,催促着她早点上床休息便躺回房内阖目。
老人多觉,夏灵也不打扰,在自己屋内点起烛火,才慢慢将束发衣冠都一一取下,浑身疲惫地解下裹胸套上里衣,躺倒在床榻的最里侧。
萧云征的种种行径都似蓄意探查,恐怕早已知晓七分,不过尚有三分未明。
她不禁也忧虑起来,豢龙氏明了与否无关紧要,若是真给萧云征发现了自己的女儿身,那科举考试定是去不成了,可不考试不面圣,她要怎么才能进到前朝宫里去?
至于为什么要入宫……夏灵取了枕头底下的包裹出来看,爷爷说那是在竹林里捡到她时,藏在包裹里的物件。
一串鳞片,一张泛黄的纸条,上边写着夏灵的名字。一本小册,开头一行字“豢龙氏,自舜帝启,夏时为帝豢龙,赐夏姓。习豢龙术者,得治天下。”龙的习性娓娓道来,出现时电闪雷鸣,游走时疾速如风,口中生烈火,眸里炼真金,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写书的人真见过龙似的。
见多识广的爷爷,读书万卷的院士都说不出所以然,学堂里的同窗都当她神志不清胡思乱想,当时才十来岁的连语祁也被他们挤在圈子外头,无聊得凑过来研究她涂鸦在纸上的异兽。
“都说皇帝是真龙天子,说不定……”连语祁说什么都一本正经的,“你得进宫里才能见到里头养的龙。”
“对呀!”她福至心灵,豢龙氏为夏帝豢龙,说不定书册就是告诉她自己的使命,进宫面圣,豢真龙,治天下。
可惜书册没教她如何才能入宫,夏灵又不是什么皇城根下的百姓,生在偏远之地,就连做个宫女也不会选山里村姑。夏灵要进宫的唯一法子只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科举取士中三甲。
“这册子里写的明明白白,我身为豢龙氏后人,怎么能连龙都没见过呢?”
往后过了几日,夏灵总觉得身边有些不对劲,可具体如何又说不出来,感觉好像是……
有双眼睛盯着自己。
遇事不决问龙鳞,她一气呵成,手中选中的鳞片对光一瞧——
便从打磨得无比光滑的鳞片倒影中发现身后形迹可疑的三个人,虽衣着朴素,可那笔直的站姿和坚定的眼神,怎么看都像从军之人。
特别是跟在萧云征身边那几个侍卫。
这可不得了了,前些日子萧云征顶多是将她视作眼中钉,现如今派人跟查,也许不扒出自己的身世秘密,都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好在萧云征只是因她躲避才起疑心,并没有察觉到她身份究竟何处有异。而那些跟在身后的侍卫指定也是根据他们自个儿的想法来判定“可疑之处”,那么……
和他们越是相似,便越能打消疑虑。
夏灵当机立断,一放学就学着书院里男子的模样,大大咧咧站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揽住连语祁的肩膀,粗声粗气道:“连兄,今夜潇洒潇洒?”
“去哪?”
夏灵侧耳倾听那些男子的话语,重复道:“老地方,嘿嘿。”
“?”
夏灵一板一眼地复读:“醉洪门啊!咱俩今晚不醉不归!”
“你几个子儿啊?”
夏灵一路生拉硬拽,身后的目光如影随形。她落座饭馆里也学着四周大汉的举止,豪气冲天地要了半斤酱牛肉,一斤女儿红。
附近的酒桌也坐下三个人,看起来像是低声交谈,可考究的眼神愈发令她坐立难安。
“喂……”如今连语祁好似也意识到了什么,“旁边有人一直在看你——昭武侯的人?”
夏灵咀嚼着酱牛肉,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酒:“你知道?”
“书院这几日很多人都被问过你的事。”连语祁端过碗,和她的撞到一起,“帮你一回,我懒得多问。”
夏灵心中感激,狠狠心猛地仰头吞下整碗烈酒,开始满面通红地同他人谈天说地大侃古今,看上去和醉洪门里的酒鬼没什么两样。
她头痛欲裂,好似下一秒就要把胃里翻江倒海的东西都呕干净。
但夏灵也能感觉到,紧盯着她不放的目光,渐渐消失了。
夏灵这一饮便醉到深夜才踉踉跄跄地回到屋宅内,愁眉苦脸地趴到桌上。
算是蒙混过去了吗?她惴惴不安。
虽说爷爷手头拮据,从小就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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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的是布料轻便的男装。自从入学堂后更是每日宽袍束发不敢懈怠,除了爷爷也没什么人知晓她真正的模样。然而萧云征毕竟不是别人,侯爷手中势力错综复杂,难保就能从爷爷口中套出他们牙关紧咬的秘密。
至于发现之后的后果……那就是家学血脉皆断于手中,她十几年来寒窗苦读的心血全都白费付诸东流。而夏灵只能永远守在这方边境小城内,眺望着看不见的京城,幻想重重深宫里会不会豢养有一只金光灿灿的巨龙。
“不行不行,”夏灵打了个寒颤,猛地摇头,“我不能被他发现。”
要在这小小县城里躲过萧云征的耳目何其困难,唯一能彻底逃脱的方式……
只有离开。
“我要走。”夏灵苦思三日,收拾包袱,同爷爷交代。
“去哪啊?”老爷子有点耳背,大声地问着,“晚上回来吃饭吗?”
夏灵摇摇头,眸中目光坚定:“上京,赶考。”
她不是一时冲动,盯着那块断开的玉牌翻来覆去地想过许久。
趁着此时萧云征仍在此处,提前进入京城那繁华鼎盛的地界,人流混杂,来往客商,就算他回京后依旧纠缠于她的身份奥秘,一时也难以将整个京城翻过来仔仔细细搜罗一遍。
何况听院士所说,这南楚考生临近科举时向来有提前入京的风气,有心的恨不能早先一年扎根京城,这样才好左右逢源,结交些权贵高官,熟知当朝局势和圣上心思。
就算不是长袖善舞油嘴滑舌之人,也可借着京城书商所需,多写几部小说戏文,署上自个儿的大名,倘若碰巧走红市井民间,传入皇帝和考官耳中,于取功名上金榜,也是大有裨益。
如此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夏灵心想,在放学后揣着玉牌跑了好几个当铺,好说歹说唇枪舌战,总算成功把那块成色极好的断玉换成一锭银子,铰下一大半交到爷爷的手中。
“我以为你一直说笑呢……”爷爷眼眶发红泪光顿起,紧紧抓着她的手,“孩子,你想清楚了……”
“我会保护自己的。”夏灵握紧了攥在手心的豢龙册,“您说这是父母留下的家学,要我学好了传下去——我总得去试试,家学的真假。”
习豢龙术者,得治天下。若是真的,若世间真有那世人罕见的奇珍异兽就被饲作皇家爱宠……她当然要金榜题名面圣上,深宫豢龙定江山。
天蒙蒙亮,她吃过爷爷包的小米糕就沿着山路往外走。一路跋涉,不知多少时日,夏灵才抬头仰望到京城的城门。
她找了一家客栈走进去,衣着朴素,风尘仆仆,扔在客栈大堂里觥筹交错的人中,一转眼就找不着了。
可偏偏就是在这么个客栈里,她抬脚往走廊尽头的厢房走去时,路过一间客房的门窗尚未掩紧。
里头传来惊声娇呼:“哎呀!有人!”
4. 纠缠
夏灵不知那声娇呼指的是不是自己,慌忙加快了脚步离开。
可走远后又隐约听得房门里还传来句男子的声音,那音色怎么听怎么像……
连语祁?
夏灵找到了自己订的厢房,走廊尽头最靠里最小的那一间,这房安静清幽,价钱还比别的便宜了一半,再好不过。
“可连语祁不是还没来京城么?”夏灵放下包袱关上房门,“许是听错了吧。”
既已来了京城,那事先谋划的种种也得施展开。夏灵花了半月到京中书摊上好一番询问试探,那书商也无需多费功夫,便喜滋滋地介绍起来。
“兄弟你瞧,这本《公正廉明廉亲王》,最近卖得很火呐!”
“还有这本《恩重如山郭尚书》,也是文采斐然——我听闻今年新科状元就是此书作者,八九不离十了!”
夏灵拾起摊位上一本《昭武侯与我风流事》,翻得是目瞪口呆大开眼界,等看完好一段香艳文字,才意识到书摊老板方才说了什么。
“科举……不是还没考么?”她心中嘀咕,说不定状元之位自己也能竞争一二嘛。
“嗨,公子您有所不知啊,”书商一拍大腿坐下,摇扇饮茶,“这科举考试,不过纸上功夫,真正能决定新科状元殿试三甲的,还得看考生背后的功力呀!”
夏灵试探着开口:“您是说……可考场舞弊,是要处斩的。”
“哎呦,可不敢乱讲。”书商示意,捂住了自己的嘴,又忍不住般张嘴解释,“公子您还有所不知吧?今年科举的主考官乃是郭尚书,而此书作者与考官关系匪浅,如今又靠笔墨取得民间盛名,若在考场卷子上发挥得当,那状元之位——”
“哪还落得了旁人呢?”
夏灵不置可否,她得承认书商说得的确有理,自己来得迟又没甚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以沟通联结,本就会吃下不少亏的。
罢了,此事便是自己想努力也没个由头,不如安心准备四书五经,好在考场中得个高分。
“这本就送公子了,”书商见她手中的《昭武侯与我风流事》都翻了一半,干脆甩甩手让于她,“祝您高中后啊,多光顾光顾小的生意,也算咱沾了官爷的光。”
夏灵笑笑:“行啊。”谢过老板后便又回到所居酒楼内。
等她再次路过那扇未曾掩紧的房门,又是一声娇呼。
“我就说嘛,有人偷看!”
“谁啊?”
“外头有个男的,还没走,盯着看呢!”
这声音虽娇柔,气势却汹汹,夏灵加快了脚步往自己房间赶,心中好是无辜。他们自个儿次次着急得关不紧房门,怎的还怪她一个路过的偷看?未免脏水乱倒,欺人太甚。
可这回里头的人似乎觉着自己理直气壮,脚步声比夏灵的快上许多,三五步就来到门前,“砰”地一声推开厢门。
里头探出张极艳丽的脸来,眸是眼波流转烟笼雾绕,唇是不点而朱勾魂摄魄,一张羊脂玉般的面皮上尽是怒色,少女抬起指尖张嘴便骂:“登徒子!看什么看!”
夏灵给她气势震住半晌,还从未想过自己一个女儿身,竟能给另一个姑娘抓住了把柄大骂流氓,一句“草民冤枉”几乎要脱口而出。
“我没有,”夏灵稳住心神,试图解释,“我刚从外边回来,经过走廊才能进入房间,正巧路过时你们房门没关上……”
“房门没关,你就要往里看么?”少女有几分不依不饶,不知是羞是气,满面通红桃腮带泪,“谁晓得是不是你这登徒子偷偷推开了,谁能给你作证?”
夏灵面露苦涩,说到证据……那她还真没有。
可对方也没有证据,总不能这么凭空污蔑,若是闹大了传出去,恐怕连科考的机会都要给抹掉。
“姑娘,我是听到里头有些声响,”夏灵好声好气道,见她脸上不忿,只好咬咬牙,“孔夫子在上,学生敢起誓绝对没有觊觎姑娘一眼,若有不轨之念头,便名落孙山,永生不中!”
“说不定你本来就考不中。”少女竟给她这一发誓激得怒火再烧三尺,拉拉扯扯间动起手来,一个用力,无意之间将夏灵往栏杆上推了推。
夏灵没防备,给她这么一用力推得踉跄两下,整个人晃晃悠悠地往后倒,狠狠撞在木质栏杆上。
谁知这酒楼位置好价钱贵,栏杆却次得很。夏灵这么一撞,那些横平竖直的栏杆居然歪七扭八,晃晃悠悠地四散开来。
少女像是意识到什么,惊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房内冲出来位男子,同少女共同跑上来伸手要拉她。
临坠楼前夏灵无奈地撇撇嘴角,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扯出个笑。
没听错,里头的男人就是连语祁。
夏灵以为自己要摔在什么饭桌上,祈祷着上头千万别有煮得热气腾腾的锅子,或是七零八落的酒杯。
可没想到的是,她落入的地方不像平坦四方的木头硬桌,倒像两根树枝,生生把她挂在半空中,膝盖脊背撞得生疼。
同时也听见身后之人闷哼一声。
天旋地转,夏灵捂着脑袋抬头看,眼前那人青衫乌发,耳坠上一颗摇摇晃晃的兽牙,面有对丹凤眼,眸中锐利非常。
此人眼熟,眼熟。
直到听见有人匆忙赶上,询问侯爷是否安然无恙。
萧云征挑挑眉,问她:“公子觉得如何?”
“哦哦,”夏灵茫然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匆忙往身下挪,“无恙,无恙。”
萧云征却似乎不打算让她离开得顺利,抱着女人的双手挪了个位置,才将夏灵安放到地面上,眼神探究眉头拧起。
“学生谢过侯爷救命之恩。”夏灵埋头行礼,脸藏匿得干净。
萧云征好似若有所思,眼睛锁在她身上来来回回打量着,都忘了说免礼。
夏灵弯得腰酸背痛,重复道:“学生谢过侯爷大恩,此生必将报答。”
“不必。”萧云征应允,摆摆手拒了他人敬过来的酒。
夏灵抬头仔细一望,晓得这约摸是什么巴结萧云征的宴席,各个对他手中兵权垂涎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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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得能从中多搜刮些油水,好中饱私囊。
没想到萧云征也乐得参加这般肮脏龌龊的宴请,夏灵不屑轻哼,看来他们做官的都一个德行。
正当她打算抬头告别,回去继续同连语祁和那位女子掰扯自己的清白名声,倒见萧云征自刚才起眼眸落在自己身上,就没挪开半米。
此时更是直直盯着自己耳垂,目光如炬,烧得她耳廓发烫。
夏灵不由得产生大事不好的预感,手腕上龙鳞也被过堂风吹得叮铃作响。
他发现什么了么?胸口内心头怦怦乱跳,夏灵今日裹了身子,衣袍厚得看不出身材,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就连耳洞也养了许久,压根看不出那上头曾被扎过环痕。
“学生尚有功课温习,”她找借口离开,“先告退了。”
“慢着。”萧云征开口叫她,唇边忽然又勾起一个笑来。
“侯爷有何要事吩咐?”夏灵故作镇定张嘴问他,心中却是比方才被污蔑时还要紧张,牙根战战。
“没什么事。”萧云征抬眼望望楼上,笑得坦然,“本侯方才听见你与人纠缠,可是生了什么事端?”
“嗯。”夏灵老实点头,觉着面如火烧,“我路过厢房,似乎被人误会窥探了,解释不清。”
萧云征扭头笑她,好一阵才止住:“走吧,本侯认识那位姑娘——或许还能替你说说情。”
夏灵跟在他后边一步步迈上台阶,心中腹诽不愧是选门生都要去红玉楼的侯爷,认识的姑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命中定有红艳坐镇。
那位姑娘还站在门口满脸担忧,大抵也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如今一脸不安惆怅,倒是连语祁在她身侧好生安慰着。
走廊里没什么人,已入了夜,静悄悄的,只有下面大堂的酒局喧闹。
“你……没什么事吧?”少女见夏灵走了上来,有些紧张地问。
还没等夏灵回答,少女抬头瞥见站在夏灵身后的男人,见了鬼似的惊声尖叫起来,猛的一转身就扎进连语祁怀中。
等连语祁环手安慰她似乎又感觉到不对,慌乱挣脱,惊慌失策地闯入厢房内,这回反倒把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了。
“黎莺莺。”萧云征敲门,直呼那姑娘的闺名,“再不出来我就向你兄长禀报了。”
黎莺莺听闻,才不情不愿地开了门,躲在连语祁身后:“你怎么在这儿?”
“本侯行踪与你何干?”萧云征毫不怜香惜玉,说话不留一丝情面。
“见你对这位公子心生误会,又出事端,闹大了恐要污损皇家声名。”萧云征将夏灵推到自己身前,又示意将她护在自己臂弯之内,“本侯可替夏公子担保,他对你绝无一丝歹意。”
“……没有就没有。”黎莺莺瞪眼,臊眉耷眼地做了个鬼脸,“我不追究了,你也别告我的状。”
“本侯一言九鼎。”
他三言两语轻而易举了结此事,夏灵松一口气刚准备道谢,又听得萧云征那张嘴吐出毒蛇的蛇信子来。
“你随我来。”
5. 棋子
来来来,来什么来。
夏灵慌乱不已,想纵身逃走,可惜又没那般绝世轻功,一时间竟与那位唤作莺莺的姑娘共情,若是自己在欢天喜地潇洒之时,看见萧云征那张修罗似的脸,恐怕也会尖叫着逃离。
萧云征寻了间空房,估摸是平日里常来的,屋内洒扫一尘不染,尚有龙涎香袅袅。
“那女子是当今圣上的幺妹,名唤黎莺莺。”萧云征坐下,丹凤眼藏在明亮烛火的阴影下,看不真切,“平时极受圣上宠爱,性子张扬跋扈惯了。”
“哦。”夏灵不感兴趣,心中想的是连语祁居然自己偷偷摸摸早早来了京城,还和公主私相授受感情匪浅——那三甲之位一个给了尚书门生,一个给公主驸马连语祁,不知还能不能剩下一个探花郎给她。
“学生一时不备,多谢侯爷作证。”夏灵客气搪塞,不打算继续同萧云征聊下去。
毕竟他的眼神……实在不妙。
“夏公子何不想想,”萧云征忽而一笑,目光玩味,如同青蛇吐信,“本侯并未目击事情始末,怎么就敢为你担保,作这个证人?”
“侯爷……爱生如子嘛。”夏灵随口奉承道,“又与学生有师生之情,又对学生身世多有关照,自然不吝啬这一言半语的。”
夜风如水,吹得烛光飘摇,香气四散。
窗外月光淋了一地,夏灵还能听见街市上传来的叫卖声,楼下丝竹绕耳。
她的呼吸声在深夜里清晰可闻,萧云征的也是。夏灵还能听见萧云征的吐息和脚步慢慢靠近,直到在她跟前停下。
男人伸手拨开夏灵耳边的发丝,没触碰到她肌肤耳垂,夏灵依然觉得浑身滚烫,冷热交替,面颊烧得眼睛都睁不开。
“夏公子,你耳朵后头,怎么还受了伤?”
夏灵倒吸凉气,抬手捂住耳垂,下意识就要挣脱萧云征的气息往后退,却被房门桌椅通通拦住去路,困在他的一方天地之中。
“像是,针扎。”萧云征怕她不理解,好心再提醒一二。
“恐是……恐是爬树摘果时,给树枝扎的。”夏灵口不择言,她没想到耳朵上的痕迹养了许久还未痊愈,平日里照镜子早已恢复如初,却不知耳垂后仍有伤痕叫他发现。
她想过自己会因为头发散落女子衣衫等等方式显露身份,唯独没想过因为耳垂后小小的伤痕,从未准备过应付的答案。
萧云征显然不信,困着她的身躯没有挪动分毫。
夏灵硬着头皮继续扯谎,僵硬扯出笑容,复述着戏文,祈祷这昭武侯不听戏文不爱说书,除了带兵打仗一无所知:“村里游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萧云征嗤笑一声,抱着胳膊往后仰,一侧眉毛微挑,月光给他俊脸蒙上一层柔和的纱,连讥讽戏谑听入耳都多了一丝暧昧。
“夏姑娘,”他语意轻佻,好似真的有那么多万花丛中过的情史,对付姑娘们的招数终于也落在了夏灵的身上,“还是该叫你……”
“英台兄?”
夏灵小心举例反驳:“侯爷您耳朵上也有坠子嘛。”
萧云征大喇喇地扯下外套半边袖子,露出里头被衣袍包裹着的手臂。领口也跟着松泛许多,喉结顺着他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男人的脖颈和锁骨都清晰可见。
才松了点衣领,吓得夏灵下意识地捏紧了衣领,缩作一团沉默不语。
萧云征收敛起笑容,语气冷冽:“你不知道欺君之罪,是死罪?”
“我知道。”夏灵答得果断,“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就是想寻死?”萧云征垂眼,语中威逼,“功名尘与土,值得拼了命去夺么?”
“我朝不似前代,宫中也不乏女官。”萧云征像是见她沉默不语,脾气犟得要命,选择放软了声线好言相劝,“想求得一官半职,宫女女官,也并无不可。”
说到这儿,夏灵才抬了眼看他,梗着脖子反驳道:“我才不要做女官。”
“为何?”萧云征不解,“女官俸禄虽不比朝中高官丰厚,也比一般活计强上许多。”
“侯爷很是了解嘛,”反正都给他发现了,夏灵也懒得再粗着嗓子说话,摊开说明自己心意,“那我问问侯爷,女官都身居何处?朝官又在何处?”
“女官自然身居后宫,协理妃嫔。朝官……”
“后宫不得干政。”夏灵撇过头,不想看萧云征的脸,抿抿嘴才说道,“每日困在三宫六院之中,你叫我如何施展抱负?如何壮志已酬?叫妃嫔去给圣上吹吹枕边风么——我才不要。”
夏灵咬得是字正腔圆,说得是斩钉截铁:“习豢龙术者,得治天下。我虽是豢龙氏后人,也勤勤恳恳习那豢龙之术,却从未见过真龙——如此一来如何敢自称豢龙后人,如何真正习得豢龙之术,如何寻找身世之谜的真相?”
“我要做的是治天下的大事,要继承家学寻找身世,就得女扮男装上京科考,入宫,寻龙,习术,承家学,治天下。便是冒着杀头的风险,我也要试试。”
“不过,先帝创业未半,中道崩殂。”夏灵悄悄捏紧了拳头,才让自己没当着萧云征的面流下泪,“侯爷既然已经发现,那我的打算——也就罢了。”
何必再硬着头皮往前闯呢,终归都是前程尽毁,死路一条。
说完夏灵就要挪开身子逃出去,可她转身抬头对上萧云征的眼,他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是不是看错,萧云征的眼中全然不是夏灵预想的谴责和轻蔑,反倒是……
轻扬着嘴角,眸中笑意不是温润如玉,是战场血泪,刀光剑影,野心勃勃。
“侯爷……”夏灵不解,唤他。
萧云征非但没有让开,反是逼得更近了些,近得夏灵都能触到他鼻腔中置换的热气,和他身上那熏过的沉香。
男人目光灼灼,启唇开口,宛若岭南山林间异族的蛊惑之术。
“姑娘若肯为我所用,本侯自然能带你——”
夏灵胸内心跳如雷震,轰鸣不已。
“面圣上,豢金龙,送你上青云。”
这诱饵太美味,尽管夏灵的爷爷就是最好的渔翁,会在鱼钩上挂蚯蚓肉糜,以此吸引巨大河鱼咬下铁钩,这是她再熟知不过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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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仍是握住鱼钩,望向萧云征锐不可挡的目光,将诱饵吞吃入腹。
夜间市井之声渐渐归于静谧,唯有丝弦依旧。
“为何?”夏灵忍不住要问,她读不懂萧云征的用意,“你说了欺君是死罪,为何还要替我隐瞒?若是事情败露,届时你也难逃罪罚。”
“若你仍记着我说过的——当今局势两党相争,圣上沉溺佛道,朝中无一人可用。”
“你大可选别的才子,没必要非我不可。”夏灵皱皱眉,“除非……除非你要的不止是个进士。”
“你要的,是为圣上喜好量身打造的宠臣。”夏灵顿然醒悟,猛的抬眸,对上萧云征笑意盈盈的眼。
“不错。”他黑眸若棋子,于盘内厮杀,不见血光,“我说过,我要的不是什么真能豢龙养凤的奇人异士,而是……”
“你豢龙氏后人的身世。”
萧云征坦荡荡说出自己企图:“若你能为我所用,必能轻易夺取圣上信任,本侯那些布局伎俩要施展开来,也容易得多。”
“更何况,如今两□□早已激起圣上不满,门阀贵族势力远远强于寒门士子,朝中局势不定,圣上自然愿意将权势落给一个更能担起重任,平衡局面的人。”
萧云征仿佛才是根金色的鱼钩,眼中话语都死死勾住了夏灵满头满脑的神智,不肯松开分毫:“本侯胸中沟壑谋划江山,你会是我最好的棋子。”
棋子,听起来未免太残忍,太不近人情。
这是萧云征的手段,亦是夏灵的机遇。她寒窗苦读辛勤攀爬十余载,终在这皇城根下遇见萧云征冲她伸出的手,好像她只要一搭上去,就能攀附权贵走上青云端。
她不是非要争权夺利,可郭尚书门生声名显赫,连语祁有公主替他开路,夏灵的胸中志向宛若云中摘仙桃,唯有登上天宫踏入南天门,才得踏入蟠桃园去见那掌管桃子的齐天大圣。
夏灵想要乡亲安居年年安稳,想要家学延续,想要天下太平……想要在宫中真能寻见一条马首蛇身的异兽,将豢龙术一一研习施展,再从中寻得父母家族的奥秘。
萧云征将她作棋子,她亦可将他作阶梯。
若说得诗情画意些……夏灵心中一动,望向天边圆月,夜露凉风。
大可叫做“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答应你。”夏灵朗声应道,“只要你能让我入宫做朝官,我定为你所用,在所不辞。”
“好!”萧云征抚掌大笑,身子才往后退了些,才发觉夏灵面颊微红,不晓得是不是烛光映衬。
“本侯见你所宿厢房未免太过狭小,此处又临近闹事,恐怕影响备考。”萧云征沉吟片刻,说道,“酒楼也人多眼杂,加上你才与公主生事端,要隐藏身份亦是困难许多。”
“那怎么办,”夏灵皱眉听他挑三拣四,“这已经是同届举生们嘴里最好的酒楼了。”
萧云征胸有成竹,耳垂上那颗兽牙随着他说话动作一摇一晃:“是么?较本侯府上厢房,不过破茅草屋罢了。”
“啊?”
“住我那。”
6. 遇故知
夏灵登时瞪大了眼,又不自觉往后连连退步,一个趔趄撞到门板上:“侯爷您……”
萧云征牵牵嘴角:“怎么?”
夏灵也觉得自己即将吐出口的话实在荒谬,可为了自己种种安全和前程考虑,此话又是不得不问问的。
她语气小心,用词大胆:“没什么强抢民女的前科吧?”
真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此话一出,似乎连楼下酒席都安静许多。
萧云征一生伶牙俐齿口蜜腹剑,此刻也被夏灵堵的哑口无言。
“若是不愿,你是打算告本侯一个强抢民女的罪名?”他装模作样地叹口气,也跟着背后一靠,倚在同一扇门板上,笑问。
“不敢不敢,”夏灵讪笑,萧云征站她身旁更显得高大英武,不禁默默朝外挪了几寸,才匆匆扭身去收拾包袱,“那劳烦侯爷,指个明路?”
萧云征说得不错,这一下楼夏灵才发觉,进出流客纷纷,大多是青年才俊应届考生。人多眼杂人心难测,难保不会有留心的刻意陷害,听小厮们闲聊所说这科举命案也不在少数。
住进侯府里和旁人隔绝开来,自然是安全许多。至于萧云征……夏灵上了马车车厢,夜风拂过面颊,很是隐晦地悄悄瞥过他面容,又动作轻巧地拢了拢衣领。
无碍无碍,酒楼里那些个曼妙女子都不见他留情,何况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野书生呢?
闹市已歇,静夜只余马蹄答答。
侯府门前的灯笼还常亮着,守门的小厮昏昏欲睡,侍卫倒是精神抖擞,一句气沉丹田的“侯爷”就要喊出声来。
萧云征及时示意制止,唤人引着夏灵到客房去。
侯府九曲八深,山石花木应接不暇,连引接的侍女也是衣袂飘香碎步嫣然,夏灵跟在后头都看花了眼。
“公子,便是此处。”侍女施施然告退,“若有所需,吩咐小伍儿便是。”
这都什么名字,夏灵撇撇嘴,专心打量起萧云征府上的客房,软榻紫烟红烛,书桌乌墨绿柳。
倒是没吹牛,比酒楼里最好的备考厢房还要好上千百倍。
夏灵没睡过这金贵红木床蚕丝被,在软绵绵的云端上翻来覆去硬是失眠一整夜,天亮才眯上眼,却听见外头小柒儿通报,说侯爷下朝回来了。
她一个骨碌起身,也不晓得是怕些什么,但自古老鼠怕猫学生怕老师,如今自己入了萧云征的门下,还是得在他眼前勤勉刻苦一番。
不曾想萧云征早早赶来不是为检查她温习功课几许,而是开小灶补功课,为她讲述起今日朝堂党争官场局势来。
夏灵一夜未眠头疼欲裂,还饿得肚子咕咕响,但见萧云征皱眉板脸,还是将身上不适咽下去,凝神专注听他说话。
可……夏灵越是想专心,身体越是抗议,萧云征那两片嘴唇一开一合,夏灵能从中看见蝴蝶翩翩飞,看见桃花朵朵开,就是分辨不出萧云征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目前朝中两党,一派以廉亲王为首,一派则是郭尚书马下。”萧云征提笔在纸上写得又轻又快,只是字迹属实不算太好看。
夏灵揉揉脑袋,竭力重复道:“嗯,廉亲王,郭尚书。此次科考是郭尚书主持……”
“正是,廉亲王为首的皆是皇亲国戚门阀世家……”
可这回没等萧云征说完,夏灵率先抢答出口:“公正廉明廉亲王,恩重如山郭尚书,昭武侯、昭武侯……”
萧云征面色冷了冷,见夏灵眼皮打架昏昏欲睡,坏心眼地提醒道:“昭武侯什么?”
夏灵这回想起来了:“昭武侯与我风流事。”
“不怕本侯强抢民女了?”萧云征戏谑道,却是语气冷冽面上肃然,全不是说笑模样。
夏灵手中墨笔一松,吓得跌落桌面,弄污了萧云征方才所书字迹。
她一个激灵要挺直腰板头悬梁,动作太大以致磕了膝盖又碰倒书册,一时手忙脚乱好不狼狈。
“我心思太乱,昨夜没休息,”夏灵垂眉低眼,“侯爷见谅。”
“罢了,你先歇息。”萧云征一下一下地揉着太阳穴,大概也有些许劳累。
夏灵心中后怕,待萧云征仍似面对先生那般战战兢兢心虚不已,丧了气也不敢继续赖在府中,将包袱一背,就循着昨夜的弯弯绕绕溜出门去,只盼着昨夜退掉的那个角落空房还无人问津。
奈何又累又饿是头晕脚软,她刚走出不远,见着早市的小摊也不由得停下脚步,要了一碗素馄饨坐到摊子旁发呆。
“夏兄,胃口欠佳啊?”一句幽幽轻语,甚是熟悉。
她扭头一瞧,果不其然对上一双桃花眼书生皮,原本就白皙的面孔在晨间更是毫无血色。
夏灵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家乡的小镇上,赶在早课前跑到摊位上吃一碗素馄饨,笑道:“哪比得上连兄春风得意。”
“惭愧惭愧,”连语祁也要了两份,在夏灵面前坐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再拍拍夏灵肩膀,“他乡遇故知。”
“三大美事啊!”他笑得十分不值钱,许是胃口大开,又唤摊主加了份面。
夏灵对前后两件不大好奇,却给连语祁言之凿凿的“洞房花烛夜”勾起好奇来:“难道你们早就……可我之前也没听说呀。”
“非也非也。”连语祁娓娓道来,一个故事说得高潮迭起险境逢生,夏灵当作听说书,就着吞下一整晚热腾腾的早饭。
简而言之便是他入京后与那公主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已决意要在金榜题名点状元后向黎莺莺提亲,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不会分开。
前些年闲聊时连语祁还说,父亲入赘母家借母亲家财立业这事自己再过一万年也瞧不起,现下夏灵可得回旋镖提醒一句:“驸马点状元,公主嫁书生,还真是情深义重动人心啊?”
连语祁难得没有回击夏灵的调侃,而是垂眼缓缓笑,字字坚决:“她是不是公主,我都要娶她的。”
夏灵尚不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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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之间情爱纠葛,直到连语祁问起萧云征,才简单将昨夜今早的来龙去脉说过一通。
“糊涂!”连语祁恨不得拿筷子敲她头,“廉亲王郭尚书麾下乃是人才济济蠢蠢欲动,咱们边远出身,能近朝中一分,就近榜上一尺。”
“如今昭武侯起势,圣上青眼有加,你能做他门生自是大有裨益,”连语祁咬牙切齿,“此乃天赐良机,你站不上大殿与我何干!”
夏灵且听连语祁这一道利害分析,暗自忖度也是自己冲动,痛苦万分地搓着脸:“那……我给昭武侯赔罪去?”
“快些吧,”连语祁推了多点的一碗馄饨过来,“再晚就糊了。”
为了那碗馄饨,夏灵还专程买个木匣装入,才慢慢踱步往侯府走,斟酌着道歉认错的话。
小伍儿见到她喜笑颜开,轻呼着公子回来了,便问她是不是要找侯爷,昭武侯正在书房呢。
夏灵顺着小柒儿指的路走,只见书房门窗紧闭,里头传出缕缕沉香。
“进来吧。”男人吩咐,她推门入内,见萧云征灯下翻篇章,那几张白纸黑字的字迹……怎么瞧也不像萧云征的。
倒像夏灵的笔迹。
“我一一看过你尚在怀青书院时所著文章,”萧云征按下纸张,转过身来,“书院本就间隔京城千里之远,你不得了解心有困惑也是人之常情,是本侯操之过急。”
夏灵千想万想也想不到那个一见面就要搜身的傲慢家伙居然会先向自己致以歉意,哑了舌头说不出话,只听见萧云征呼吸浅浅。
“我也不好,明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却心思杂乱,不在功课上。加之前几日又在书摊上看了……不说了。”夏灵抿抿嘴,将手中木匣递过去,“方才出门用了早点,觉得味道不错,特带了一份向侯爷赔罪。”
萧云征接过木匣揭开一瞧:“你就吃这个,厨娘没送早饭过去么?”
夏灵不好说自己连偷溜逃跑的打算都做足了,凑过去含糊道:“怎么了,这馄饨味道很好的……”
他对着那碗面糊碎絮状的东西摸了摸下巴:“原来是馄饨。”
“兴许是回来得太急了。”夏灵尴尬得就要撤走,萧云征见她这模样却觉新奇,好说歹说也要尝尝。
夏灵给自己夸口的“味道很好”做注释:“不过我的口味,肯定是不能同侯府上厨娘厨艺相较……”紧张得眼睛乱眨,恨不得伸出手去拽他手腕。
只见萧云征眉毛一动,喉结上下一滚,抿嘴细品才开口道:“确实——”
“怎么样?”
“不错。下回还想劳烦公子带碗货真价实的馄饨。”
夏灵被萧云征的反应逗笑,萧云征也难得舒展开眉头,说既收了她的赔礼,自己也总得准备点什么向她赔罪。
“进京这些日子,想你忙于备考有恐身份暴露,大抵从未赏过京城夜景。”萧云征起身扬唇一笑,耳坠上那颗兽牙又随着他动作在日光中晃荡,“今夜便同你一览夜色,如何?”
7. 落星楼
明月高悬,春花初绽,客如流水灯若龙。
黎莺莺薄纱蒙面,轻车熟路地在市井之间穿行,后头的侍卫被她远远抛下,挤在人群当中不得脱身。
连跑半刻,她口干舌燥,往一旁茶水摊处扔下一锭银子就换碗花茶饮下,老板接过连连感激,引得夏灵好奇张望。
“那是……”黎莺莺像是早已习惯,饮茶豪迈擦嘴干脆,动作一气呵成。倒是掀起面纱的间隙被夏灵认出,眯起眼反复确认,“酒楼里见过的女子。”
毕竟这样美的姑娘,是很少得见的。
萧云征出门前卖个关子,其实心中安排好了一会儿到京中落星楼上赏月,可夏灵难得一见夜间热闹,一路都觉新鲜,连茶水都想尝尝有何不同,便歇脚在此。
这会子忽然出声,他顺着夏灵张望的方向望去,只见又是黎莺莺那张脸,东张西望鬼鬼祟祟,一瞧又是偷溜出宫。
还没等萧云征开口,黎莺莺好似注意到了他们的视线,眼神一对过来仿佛见着恶鬼一般,花容失色丢碗窜逃,大概是生怕萧云征扭脸便唤侍卫追上去。
“她不是公主么?”夏灵依稀记得萧云征说过,按理说天下臣子为皇家所用,她又极为受宠,对个臣子呼三喝四也未尝不可,怎么……就怕成这样?
此话一出,萧云征面色立马有变,好像十分难以启齿似的。
“难道你们?”夏灵见萧云征不欲解释,可又实在想探个究竟,借着茶桌就将手腕上鳞片取下,“你不愿说也无妨,我算个七八成再与你对对真假。”
见夏灵又要摆弄,萧云征才抬手按住她的,俊脸撇过眼神复杂,面上明暗不定:
“我说便是。”
“洗耳恭听。”
“先前说过,她极得圣上宠爱,一到年纪就预备着安排亲事,但当初朝中无甚适宜婚配的男子,就……”萧云征说得咬牙切齿字字坎坷,“选中了我。”
“我只当战后召见封赏,谁成想是公主选驸马,更没料到她一见面就昏了过去,大病一月,从此圣山再不敢提嫁妹结亲一事。”
萧云征三言两语带过,夏灵脑中却是画面鲜活,稍一想就趴到桌上笑得眼睛眯起,差点要喘不过气。
本来嘛,征战沙场又不是什么美事,就算打了胜仗意气风发,那回来时也是面色黑如锅底,身上疤痕不断的,若再加上萧云征那冷厉眼神和认真时不苟言笑的脸,任哪个怀春少女见了大都会被吓得心有戚戚。
想必当时侍女哄乱圣上失色,萧云征亦是脸色变幻下不来台,与夏灵初见他时那副游刃有余笑意莫测的模样相较,她还是更想瞧瞧萧云征尴尬不已的情态。
夏灵笑了半刻,脑中忽然想过什么,大约是笑得脑子混沌没来得及细思便吐露出口:“不过……”
“不过什么?”
夏灵抬起头,将萧云征那张脸仔仔细细打量个干净,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即便是黑如锅底,也不减姿色嘛。
起码肯定比那毫无血色纸人还魂的连语祁俊上许多。
“不过你这般俊朗,”夏灵专注地望,眼中黑白如棋子,棋子清如水,“公主怎么会晕过去呢?”
必然是他表情骇人煞气遍身。不过这句夏灵就不敢说出口了,只得喝下一大碗茶水,把它咽进肚子里。
月色浮动,水光潋滟。
萧云征心头似有清风拂过,有几分后悔起对她的冷言冷语起来,虽说一共也未曾轻慢几句,可夏灵怎么说也不过是个才从书院出来的姑娘,何必如此苛待。
“她瞧不上你,却与那连语祁一见钟情,好古怪的口味。”夏灵有种自家调皮捣蛋狗厌猫烦的弟弟居然喜得天仙的错愕,“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萧云征这才忽然想起,连语祁不就是那位在酒楼里与黎莺莺共宿一室的少年,瞧公主这副不管不顾的模样,再到圣上面前撒娇耍赖,恐怕亲事是非结不可。
于是他的眉头又紧锁几分,叹息道上有公主下有尚书,只余探花之位还得一争。
他这么一叹,夏灵也不禁沉闷起来,萧云征倒见不得她气馁一般,唤她起身。
“去哪?”
“登高,望月。”
落星楼建于山间,竹影水迢,丝弦幽幽,是清净雅致。
好在山体与楼层也不算太高,夏灵没爬得气喘吁吁便到了高台上,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圆月如玉盘,似乎触手可及。
偌大天际也不过月华的幕布,五色流转之间,好似真能望见嫦娥起舞玉兔捣药。
这是京城,所以有这样高的山,这样高的楼,即便是青云端也近在咫尺。
萧云征站在月华之下,冲她扬唇而笑:“以此当赔礼,如何?”
夏灵胸中沉闷也给月光驱散:“我原谅你了。”
不过萧云征想让夏灵看见的,不只是月色动人。
夏灵顺着萧云征垂下的眼望去,落星楼之下一侧是秦楼楚馆熙熙攘攘,一侧是书院学堂灯火通明。
一边是门阀世家轻歌曼舞,一边是寒窗书生苦读争先。而萧云征和她就立于两派之间,如湖心一岛孤苦无依,又最近天际得天子青眼。
连语祁说昭武侯起势,萧云征纳门生征才俊,无需多言,一切都清晰明了如泾渭分明的棋局,两势争斗愈烈,唯有从中调和才下得长远。
萧云征不作言辞,却是良苦用心。
她凭栏远眺,低声道学生谨记。
“此次科考,至关重要。”萧云征收敛起笑意,轻轻蹙着眉,遥望秦楼楚馆学堂书院之外的农田市井,“若世家得势,必定再征赋税再削民生,各个要端起贵人做派,百姓死活与他们何干。”
若是相反,又难保寒门之派趁机报复施压,将科举取士的路子尽数握于手中,此后书生再想鲤鱼跃龙门金榜题姓名,谈何容易。
所以萧云征才那么亲力亲为,迫不及待地去寻一个身份特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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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以争取圣眷威望的角色,在朝中波云诡谲里建座落星楼,方能俯瞰全局定庙堂。
她思索至此,不由觉得心中一动,萧云征看似是为争声名夺权力,可所做之事所求之物,却并非只为权势在手利欲熏心,就如同那颗尖利毒牙之上本就是他柔软耳垂。
萧云征要布下的棋局太宏远,夏灵是萧云征步步为营的棋子,只能稳扎稳打开疆拓土,否则一朝溃败高楼倾塌,便会瞬间给下边的汹涌潮水淹没。
“侯爷既答应送我上青云,”夏灵拱手行礼,句句坚决恳切,“学生也定守诺如初,为侯爷所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萧云征失笑:“又不是打仗,我要你肝脑涂地做什么?”
夏灵心想说书戏文里效忠不都是这么几句词吗,表表忠心罢了,萧云征还较什么真。
不过他展眉舒颜的笑意更添姿色,倘若萧云征相亲时能做出这副模样,也不至于将公主活活吓晕过去。
“反正侯爷都说了,是做你的棋子嘛。”夏灵笑笑,“那不肝脑涂地了,我为侯爷提子夺气,这总可以。”
萧云征说这也不急,夏灵奇怪回头望去,不知何时楼上厢房已备上酒菜,正好登高疲累后腹内空空无一物,当然得好好饱餐一顿。
酒是钗头凤,菜是御厨手笔,夏灵感叹萧云征这人还挺会疼惜自己的,衣食住行样样精细,自己尚未得功名,倒也算得沾几分官威徒享清福。
酒过三巡,夏灵想着自己进宫也是为多探听些身世消息,萧云征又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也没了身份暴露的后顾之忧,索性将自己已知的身世与他说了,问萧云征是否得知一二。
“我还以为你……”萧云征讶然,“原来你连自己父母也不得知晓,难怪执念上京寻求什么豢龙的消息。”
“我先前也怀疑什么豢龙术法是不是编的,可书册里的法子又的确管用。”夏灵苦恼,“只是谁写的书,谁弃我于竹林,一概不知也无从问起。”
萧云征接过夏灵手中书册,翻看一轮,那些术法他是看不明白,可最末页上盖的一个闲章,却有几分眼熟。
夏灵觉察到他眼神停留,期待问道:“怎么?侯爷可是有发现?”
“只是有些眼熟,要说来历——”萧云征叹道,“我并非京城人士,而是早年流离失所父母早亡,参军立功后方才在京城站稳脚跟,因此这京城事端朝中风云,也不过比你熟知一二罢了。”
“不过本侯可以替你多留心打听,至于能否查出就不得而知了。”
萧云征说得委婉,但夏灵还是感激谢过,再信誓旦旦答自己一定认真备考,即使状元榜眼早有预定,她也要争个探花郎当当。
全然不知酒足饭饱醉意熏熏后,萧云征回到书房将记忆中的闲章模样一笔一笔画下,将它交到侯府暗属手中。
男人眸中晦暗不明,身上尚有酒气,神志却清明得很,似乎那两壶钗头凤对他没有半分作用:“查。”
8. 染风寒
又是半月过去,科考在即。
上京书生愈发的多,书摊老板前都被围得水泄不通,而他还在勤勤恳恳地分售那几本吹牛拍马屁的大作,赚得盆满钵满。
连语祁一向瞧不起这些,轻哼一声回到酒楼厢房内,复诵起之乎者也来。
黎莺莺前些日子出宫太多,最近被严格管束许久,才寻得一个机会逃出看守,扮作妇人顺利溜入他房门。
最近皇兄又起了择妹夫的心思,惹得她心烦意乱又不敢多嘴,只好暗暗祈祷连语祁考得好些,最好高中状元,她才能顺利求皇兄许一门亲事。
不过……连语祁试前还在看什么《孟子》《春秋》的,不会连榜都上不了吧?黎莺莺心念一转,有了主意。
“喂,我有个喜事,你要不要听听?”
“不要。”
“我偏要说!”黎莺莺不管连语祁在做什么,绕步走到他身侧,“昨夜皇兄又与我说起结亲一事,像是早有主意——你猜,他选了谁?”
“圣上不是都选了十回么,”连语祁翻过一页,“从昭武侯到异姓王见了个遍,公主瞧上了哪位?”
“这回可是真的!”黎莺莺见他不理不睬,不假思索言之凿凿,“皇兄说我既喜欢模样好的,干脆把我许给本轮举试的探花郎便罢。”
连语祁哼笑:“若都是些歪瓜裂枣呢?你也嫁?”
黎莺莺羞恼:“你!反正你最好考上三甲之位,最次也得是探花郎,否则——你别后悔!”
这头连语祁被公主激得直取三甲,那头夏灵尚在被萧云征押着练考题,从水患治理到蝗灾饥年问了个遍,夏灵觉着自己考上后能直接回小镇上做个地方官,什么法子都烂熟于心了。
“真的会考这些么?”问得多了夏灵也身心疲累,趁萧云征命人前来燃香磨墨,趴在了书桌上侧着脸看他,“可我听闻本次主考郭尚书是寒门出身,最重文辞格律章法,咱们怕不会用错功了?”
萧云征回头一瞧,见她发髻若堕马,青丝绕娇容,一双眼匿于袅袅紫烟中平添几分氤氲,倒真像个……女子。
不对,她本就是女子。只不过日日作男装,萧云征也拿她当长得清秀俊俏了些的书生相待,偏是这种贴身相伴的时刻才从细枝末节中忽的醒悟,给她那包裹严密中泄露出的一丝女儿情态晃得眼前一愣。
他摇摇头,抹去脑中杂思,反问道:“你的文辞章法,还需我来指教么?”
夏灵嘻嘻一笑:“也是。”
“你也不必太过……”萧云征像是怕她紧张得过分,斟酌起词句来劝导,“只要榜上有名即可。”
“这说的什么话,”夏灵还当他在看轻自己,猛地抬起头来,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以示决心,“你就等着我一日看尽长安花吧。”
但她也不会骑马呀,夏灵脑中闪过,又很快略了过去。
罢了,大不了坐坐马车嘛,也算春风得意马蹄疾。
科考当日,天不遂人愿,暴雨倾盆。
夏灵虽坐在马车里赶去考场,还是给飞溅的雨滴淋湿半侧身子,但是也来不及细细擦干,各地书生如鱼涌入,她被挤得没法动弹,脚尖再落地时都到了考场内。
考卷下发,做题交卷,考场中比县衙审判还要安静,只能听见天边道道雷声轰鸣,时不时打断考生的思路。
夏灵还从未感到哪次考试如此迅速,全情投入笔尖飞舞,洋洋洒洒作一大篇,待到交卷时才发觉身上衣衫未干。
宫内朝堂,雨流如注。
萧云征向来最烦上朝站桩,天天听一些观念腐朽的老顽固大放厥词,不是争辩吵架就是以死相逼,嘴上冠冕堂皇其实都是为自己打算,好生无趣。
但今日与以往不同。
今日乃是科举开考,殿堂内少了许多负责此次考试的大小官员,徒余几位亲王和些许武将在场,圣上也没了议国事的心思,唤了自己的胞妹上来聊聊家常。
“皇兄,你前些日子说给我指亲一事,我还是不肯。”黎莺莺真拿朝堂当作自家宫内,“说好了,我要从今科举子中选,可不要你挑。”
皇帝呵呵地笑,说我挑的哪个不好,这回给你许新状元,定包她满意。
“哎呀!你们男人的眼光都差劲,不要不要!”黎莺莺闹起来,“反正我要自己选,不论是不是状元你都得应我。”
皇帝无奈,含糊着转移话题,目光转了又转,才移到萧云征身上:“萧爱卿,朕听闻你府上最近新纳门生,可对状元之位如探囊取物啊?”
萧云征难得地魂不守舍神游天外,待皇帝再问方回过神行礼推辞,好一顿官话扯皮你来我往,这才发觉自己掌心后背不知何时就已沁出冷汗,此刻被殿外凄风苦雨一催,更是骨肉发寒。
“夏灵……”
卷子交了时间喊停,夏灵没觉神清气爽,倒感昏昏欲睡。
巧的是在身旁见着个熟悉身影,那白面桃眼的书生,不是连语祁又是谁?
她刚要开口招呼,脚下快步,却忽然眼前一黑,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夏灵再睁眼时已是侯府客房,连语祁倒晓得把她往侯府里送。
小伍儿在一旁昏昏欲睡眼皮打架,自己整个人被埋进被窝中,四肢酸痛头脑发热,剧痛难忍浑身无力,只得庆幸还好结束完科考才挨的这一遭。
她挣扎着活动活动脖颈,抬眼却与前来探望的萧云征对上了眸子:“醒了?”
“侯爷……”夏灵刚要说话,却发觉声音沙哑低沉,用尽气力也只能发出点乌鸦叫似的动静。
“你淋雨着了风寒,是连语祁背回侯府的。”萧云征解释道。
夏灵张张嘴,竭力低声道:“他那身板,倒是难为连兄了。”
“我已备下厚礼相赠,你安心养病。”萧云征做得妥帖,交代完便准备离去。
“诶!”夏灵再也发不出声音,只好拽住了萧云征衣袖,张着嘴做出说话的口型。
“还有什么事?”萧云征见状坐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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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木椅,垂头问她。
她只好又拽着萧云征的袖子往回拉,气声道:“你凑近些,我说不清。”
萧云征纠结再三,将木凳挪近了些。
“今日考题与你先前所说大同小异,只是侧重方向略有不同。”夏灵要说的话有许多,尚在发热的气流一阵阵朝着男人身上滚动,他都要嗅见女子身上那清苦的药香,“就考场情况来看,要榜上有名不是难事。只不过殿试之问恐怕也与考题相关,我虽有准备,但官场变幻,还需侯爷多费心。”
“那是自然。”萧云征颔首答应,默默移过身子,同那女子的躯体保持距离,才见就说了一会儿话,夏灵的额上又冒出汗来,发丝如水洗,嘴唇更是苍白。
他垂头一看,小伍儿熬了半宿,早已疲累得昏睡过去,而那喂了一半的药碗搁置在炉子上,里头的药液尚且温热。
男人没多计较,这一勺药就喂到了夏灵唇边。
夏灵张了张嘴,差点要给那瓷勺塞进嘴中去,反应过来匆匆捂住唇,双手就要接过:“不敢劳烦侯爷,我自己来。”
“你尚在病中,何必逞强。”萧云征握紧了不放,夏灵后知后觉,刚刚自己一声唤把男人拉扯得太近,萧云征衣袍的暗纹都在烛光下清晰可见,眼睫一抬便能对上他利落的下颚和轻微滚动的喉结,骨节比自己大得多的手将药水喂到唇边,实在……
她又感到周身燃起热意,大抵是被子太厚病情加重,闷得自己喘不过气头昏眼花,更怕眼中那张俊脸越看越晕,再一晃神就要栽倒过去。
于是夏灵无奈启唇:“可这药太苦,侯爷您一口一口喂,我就得一口一口地苦……我哪受得住哇?”
萧云征像是恍然大悟,笑说也是,将药碗递过来后也不离去,似乎要盯着她喝完才罢休。
药到唇边夏灵又顿住了动作,萧云征刚准备转身,脚步也随之停下:“怎么,还要糖糕蜜饯哄着不成?”
她摇摇头,眼眸晶亮:“不对呀,我这嗓子去殿试不是正正好么?任旁人再火眼金睛,听见这一副破锣嗓子,也不敢猜测我是女儿身呀!”
也不知是哪儿冒出来的突发奇想,倒有几分道理。
“你若是圣上,会点一个病恹恹的状元么?”萧云征笑问,催她快些饮下药液,免得病情加重,脑子愈发糊涂了。
夏灵是病得糊涂,脑浆像她买回来的那碗馄饨,混沌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她眼见萧云征离开,却好似又看见他推门走进,也不知再进来的这位是不是人,抑或自己病得太重出现幻觉。
天蒙蒙亮,正是翻起鱼肚白的时候,最宜出门打渔。
萧云征没有出门打渔,他出门送了一碗馄饨回来,木匣揭开里头是白瓷小碗葱花碧绿,十来颗素馄饨个个分明。
“你已尽力,就好好歇息。”馄饨搁在桌上放凉些,夏灵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萧云征披上大氅,这才真真正正地转身离开,“别的,都是场外该下的功夫。”
9. 放榜
病来如山倒。
夏灵也不知自己躺在床上昏睡了几日,那一场暴风骤雨来得急,因此病情也格外猛烈,生生将她四肢困住头脑击昏,陷入枕被中不得清醒。
只记得隐约见过萧云征几次,但更多时都在喝那酸苦发臭的药汁,小伍儿眼疾手快地捂住她嘴巴不让夏灵吐出,她险些以为自己是深宫之中被灌堕胎药的妃子,日夜盼着皇上宠幸得见天日。
不过这么一想,那皇上是谁呢,萧云征么?她纵使在病中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重重眼皮又跌落下去,睫毛交错呼吸绵长。
真是病糊涂了。
待夏灵觉得身上轻松些,已过去了半月之久。
她每个关节都好似冬眠已久的动物活动身子一般发出咔咔响声,料峭春寒如今也褪去些许,阵阵暖风熏得人换下厚重衣袍,日光如花色明亮。
夏灵在小伍儿提一下换上衣袍到院中走走,听得侯府大门那头传来些声响,便知萧云征大抵是下朝回府了。
不想他个子高步伐大,官袍也走得虎虎生风,人未至声先道:“你倒是好得及时。”
夏灵寻声回头望,男人一身紫色官袍站在院中青柳之下,身姿颀长挺拔如松。
她也迈开步子往萧云征那去,带了笑意问他:“此话怎讲?”
“多少考生心焦不已,你这一病干脆,不知比多少人睡得安稳。”萧云征似乎心情不错,也有兴致与她讲起笑话来,“今日下朝便放榜,你可有心思去瞧瞧?”
“这么快!”夏灵还觉得自己刚考完没几日,风寒清空了思绪,等病情一过,紧张慌乱又卷土重来涌上心头。
于是她换个法子,旁敲侧击地试探:“侯爷喜上眉梢,可是知晓了什么好事?”
萧云征垂头对上她希冀的眼,心中明了,抬头春风拂面杨柳纷纷,无奈笑答:“若本侯真能手眼通天,怎还会苦求姑娘相助?”
“哎呀!”萧云征口中那两字听得夏灵心中咯噔身上激灵,动作比脑子还快,尚未思考后果,指尖就已贴在了萧云征的唇上。
男人失语,眼睫垂下去对上夏灵那双慌乱的眸子,她大抵是意识到自己冲动,讪讪将指尖移下。
“学生冒犯了,”她大概真的病了太久,原本在乡野小城中养得红润娇俏的面颊被一场风寒折磨得苍白消瘦下去,低下头时下巴愈发地尖。“只是……学生实在担忧,还请侯爷在府中说说便罢,出去莫要再提。”
“是我不好。”萧云征这么说着,却不由得去想到底是什么时候总想起来要将她作女子相待,明明先前她一口一个学生,自己也口口声声夏公子,字字句句全是针锋相对。
罢了,许是军中阳气太盛,自个儿在里面待久了一时见着女子总有些手足无措,怕说话狠了动作重了,也是常有的事。
萧云征抬手用指节轻轻蹭去她方才触碰的唇峰,好似那些清苦药香还停留在上头。
夏灵哪有心思瞧他是不是擦了嘴抹了脸,急匆匆就往放榜处小跑过去。
榜前围得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她大病初愈挤在里头连脚尖都难着地,差点就呼吸不畅又要晕倒在地。
还好有只不怎么强壮的手拽她一把,有气无力道:“我可不想再背你一回。”
夏灵攀着两旁人群往里往,里头那个被挤得趴在榜上面色青白的书生,确是狼狈不堪的连语祁。
夏灵随即环顾一周,心想这小子也算居心叵测,没让公主瞧见他此番不堪模样。
眼前人头攒动,而半尺之外的榜单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密密麻麻的字在每个人的头顶上跳动,夏灵想挤到前头去字字对照,又难受得恨不能爬出人群喘一口气。
人群熙攘嘈杂之中,传来一句半死不活的动静:“诶,夏灵,你中了。”
“嗯,好,”这一句倒比方才的有精神些,连语祁探出半个头气宇轩昂地往外走,“我也中了。”
“中了就行。”夏灵被人群吓得没了探究自己名次的勇气,心想反正也要到大殿上由圣上询问点选才出三甲,还是别为这金榜挤得又病过去。
想罢,她缩下身子左钻右突,没一会儿就逃离了这蒸笼馒头般的人群,只是头顶发髻有些许散乱——无碍无碍,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待再回侯府,萧云征却不见了踪影。
小伍儿将夏灵领着,又是弯弯绕绕一通好走,侯府大得比山路骇人,夏灵头都要晕了才豁然开朗。
好一片武场,这头木人桩那头草箭靶,萧云征此时又换上他那身青衣劲袍,弯弓搭箭目光灼灼,瞄准了对面的红心。
夏灵也不禁屏住了呼吸,一时不敢出声,听得胸口砰砰。
只是瞬间,指松箭射,箭矢破空有声,如有丝线牵引般正中靶心。
“中了。”萧云征没回头,又搭上一箭。
夏灵遥遥地喊,眉梢眸中是掩不住的欣喜,正是春风得意时:“中了!”
待晚饭时分夏灵才晓得,萧云征虽说自己没什么消息来头,但大可提早些派人去瞧了再回来通风报信,没想到夏灵如此心急,他刚要吩咐,夏灵就已没了踪影。
“那我不是白遭罪了?”夏灵刚在小伍儿的叮嘱下喝光今日的第三碗药,一时没了胃口,只坐在桌边摆弄碗筷。“侯爷也不早些说与我听,我险些又要昏在路上。”
“你自己心急,怎么倒怪本侯考虑不周?”萧云征午时又是刀剑又是骑射,胃口比她好得多,“小伍儿,去交代厨房都留一份给夏……”
夏灵又是身上一紧头皮发麻,盯死了萧云征的眼,恨不能把他灼穿一般,直到萧云征使坏成功似地露出个笑,语速缓缓声音低哑:“公子。”
“这回总算考虑周全了。”萧云征闷笑着将一碟开胃酸果蜜饯移到夏灵跟前,“夏公子?”
夏灵忽然恼得慌,自从遇见了萧云征她喜怒无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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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不断,连自己情绪都好似那碗晃成浆糊的馄饨,唯一能肯定的是萧云征愈发讨人厌,越是熟稔越是露出一副与初见时截然相反的恶劣作态,既叫她心烦意乱,也让她一腔火气没处撒,通通憋在心口,面颊都闷得发烫。
她用力咬下颗青涩李果,果肉清脆多汁,不知是被什么浸泡过,早就去了里头涩苦之味,徒余甘香爽口。
萧云征待她又好又坏,好就好在他连夜审完了公文了解公务,还要到书房里细细地同她讲些殿试之法。
朝中各位官员出身党派,政绩功劳,主张打算,萧云征了如指掌;当今圣上喜恶癖好,君恩君意,萧云征亦是烂熟于心。
当然也不止这些,萧云征若只是个功于心计钻研心术之徒,夏灵也不会心甘情愿入他侯府为他所用了。
侯府书房灯火通明,熏香不断。
窗外仍是春雨沙沙,不知花落多少。
夏灵苦读之时虽也了解不少本朝山川民情,总归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学识刻在脑内未曾亲眼目睹又谈何融会贯通,便是怀青书院的先生院士也爱莫能助。
“侯爷去过好多地方。”夏灵没忍住小声道,男人的侧脸在暖光下柔和许多,冷硬线条也增几分俊美,眼眸更是点有火光星子,夏灵匆匆瞧上一眼,又匆匆移开。
萧云征轻轻翻过书页,如话家常:“早年征战,边疆都走过一遭。”所以各地风土人情比起庙堂种种更似他亲人老友,如何讨它们欢喜,如何好好相待,如何延续命脉,萧云征比朝堂中那等早已高居官位纸上谈兵的家伙更了然。
夏灵和萧云征都知道,这便是她于殿试中决胜得圣眷的优势。
所以萧云征讲得很慢,大概是怕自己漏了什么,把途径踩过哪片黄沙都要说与夏灵知晓。
夏灵喝过药,夜深了才后知后觉地饥饿难忍,小伍儿送过药膳慢煨的鸡汤,她小口地喝,正听到萧云征讲某地山林多蛇,因此农耕难行,得另谋出路。
说到蛇……夏灵也见过爷爷捕到过水蛇,那蛇通体青黑毒牙锋利,吓得幼时的夏灵哇哇大哭。
“做文章不专心。”萧云征指间笔杆敲到夏灵额头,却不像真在生气,“本侯都允了你一心二用,怎么还要走神?”
夏灵被他耳坠上那颗兽牙晃得眼前重影,顺势也就问了:“我是在想,侯爷耳上那枚坠子,可是蛇牙?”
萧云征没打算多说,淡淡应了一声,催她快些喝完药膳鸡汤。
萧云征不说,夏灵脑中想的可就多了,比如出现一幅男子同蟒蛇搏斗之景,细思下蟒蛇的毒牙恐怕要比这一小枚家伙大得多。再一想兴许也是萧云征从军之时被困山林弹尽粮绝,只好徒手抓了条青蛇生啃救命……
“又想什么?”萧云征托着下巴,这回笔杆子没敲在夏灵脑袋上,而是挑着她那愈发尖俏的下巴,好直视这满脑奇思的少女和面上一双黑棋子般的眼,“不如说与本侯听听?”
10. 用心不专
夏灵抿抿嘴,老实回答:“在想蛇牙与侯爷有何渊源。”
“也谈不上渊源。”萧云征似乎很久没提起往事,细节都遗忘干净所以说得简略,“早年逃难时遇毒蛇袭击,母亲为护我将几尺青蛇打死,事后便掰了它的牙留下,当作护身的念想。”
夏灵张嘴愣住,想想才道:“令堂真是骁勇善战。”
萧云征给她逗得发笑,揶揄道有这拍马屁的功夫,不如到殿试上好好展现,也能挣得官职几品。
“侯爷说这话做什么,”夏灵挪挪下巴,将他的笔杆推回去,伸出手来试探性地触碰上那尚在轻晃的耳坠,蛇牙寒凉坚硬,光滑似玉,像怎么也温不透,“学生可是真心实意。”
真心实意,偏生萧云征听不得她这真心实意。
萧云征对身外之物戒备得很,反手便握住她手腕,夏灵稍稍一挣,他就顺势松开,柔软肌肤在他掌心走了个来回,修剪整齐的指甲划过常年握弓的薄茧。
夏灵迅速将手缩回袖口,没再敢看他眼神:“我一时好奇,侯爷恕罪。”
夜雨已停,春风沙沙拂柳叶,桃蕊仍幽香。
“又不是老虎的尾巴。”萧云征起身,桌面上的灯火随他动作晃动一阵,就好似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脑中太乱用心不专,今夜到此为止。”
面前灯笼里的烛火还在晃,夏灵望着萧云征留下的字迹发呆,那原本飘逸潇洒的字体愈发凌乱,笔画走偏骨架失衡。
看来他也不怎么专心。
说着对名次不大关心,奈何有个比夏灵更在乎名次高低的人,那便是书院同窗连语祁。
夏灵都风寒痊愈了他才打着探病的名头前来看望,假情假意寒暄几句,就装起样子叹息,说自己这回才入前五,实在是发挥失常。
面前那张白面提到成绩就泛起血色,夏灵心知肚明只觉好笑,这人虽讲兄弟情义,但一涉及学识排名就控制不住地斤斤计较起来,尚在怀青书院时没少旁敲侧击地打探她成绩,如今怕不是发现自己排名在他后头,特地前来炫耀。
“前五,那就是第五名吧?”夏灵懒得惯他这德行,眯眼一笑嘴角粹毒,“连兄考前许下三甲的誓,可还得在圣上面前多多表现才是。”
“是啊,愚兄不才,落了名次。”连语祁见她不顺心意不给面子,索性也反唇相讥,“不比夏贤弟稍次两名,一样能到圣上殿前争状元。”
“那是自然,”夏灵这几日温习得昏昏欲睡头脑发涨,没料到竟有个送上门来提神醒脑的好帮手,激得她斗志昂扬下战书,“连语祁,皇恩在上殿试之际,咱们好好分个胜负!”
语罢,那一向秉持君子气节的连语祁也脸红脖子粗,甩手扬长而去。
夏灵嘴上回得干脆气势滔天,可等连语祁离开半晌,又不禁忧心忡忡起来。虽说中举之人中的前十都能入圣上的眼,到时候谁点状元谁称探花,没有人说得准。但偏是如此才叫人心焦难忍,自己学识上已算落了下乘,真到了面圣的功夫……
愈加心烦意乱,书册卷宗也看不下去半个字,夏灵匆匆披上外衣,对小伍儿交代:“我出去散散心,傍晚便回。”
京城名景无数,落星楼高耸,月隐湖宽广,闹市繁华,山林尽染。
可惜夏灵忙于科举之事,月余时光也只去过落星楼一趟,别的见所未见。
无奈没了上好的随同萧侯爷相伴,夏灵便得步步相问,跟路旁大娘叔伯的确认路途,又生怕走错了连侯府之路也忘记。
好在春深日暖,花红柳绿,处处若好景,步步是畅快,总不算太折磨。
但有丝古怪的是,不知为何过路摊贩商家都好像热情得过分,夏灵单是走过去问两句,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将店中货物往她手里塞。
没几回,她就尝过枣泥糕,喝过七白饮,什么桃花煎制的蜜饯,茶水熬煮的汤头,统统尝了个遍。
“京城人士竟如此热情。”夏灵想抬手婉拒面前那位大娘递过来的酸青梅,实在是腹中满满当当,再塞不下别的。
然而大娘慷慨的行径十分热切,激动得将梅子要往她手里塞,趁着夏灵满手青梅无法推脱时转身就跑,腿脚比常年苦读不甚走动的夏灵还要利落许多。
加之她手腕上那串许久未用的鳞片也开始忽冷忽热起来,如同尖锐地提醒着她大事不好。
这也太……
不对劲了。
夏灵立刻就意识到定是有人跟踪指使,而且多半那人就是……。
萧云征戴着斗笠蒙着面,一身青黑劲装,却停驻在贩卖香囊的小摊面前故作深思,妇人正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家香囊是如何好,也不知萧云征有没有听进去。
“公子您若是要送心上人呐,还是选这枚最佳,”妇人弯眼一笑,“杏粉绸布绣的桃花,里头是茉莉白梨,没有姑娘不喜欢的。”
“哦?”这回轮到夏灵将他当场抓获,心跃不止兴致勃勃,“云征兄是要送与哪家的姑娘?”
萧云征转身,萧云征摘下斗笠,萧云征匆匆丢下银钱将香囊收入怀中,面容平静:“贤弟,借一步说话。”
贤弟贤弟,这一日有两个男人争着要当兄长占点口头便宜了。
但有了萧云征带路总比夏灵一个人没头苍蝇乱撞好得多,她说自己打算去月隐湖瞧瞧,萧云征便领着她穿小巷过闹市,不多时就已站在湖边。
湖畔杨柳依依,水波潋滟,幼荷尚未探出尖尖角,却早有游船横渡迎春风。
“不知侯爷是何时跟上的,”夏灵寻了亭子坐下,四周没了人烟,也就安下心开口说话,“难为侯爷苦心。”
“你出门半里路,到衙门边问路时。”萧云征也不隐瞒,“我恰好在此。不过没想到,你这会子倒是发现得快。”
“我再不谙世事,也是自己一人走来京城的。”夏灵撇过头道,京城哪有那么多友善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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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的事呢,才站在城门外就被守卫瞧不起,买个烧饼被老板讥讽着名落孙山,就连入住客栈也要被掌柜刁难,到处寻些由头来让她多交几多银子。
所以她很快就发现了,昔日这些冷面相待之人突然慈眉善目,多半是她狐假虎威,背后有人给了威逼利诱的脸色。
“不过我还是要多谢侯爷,”夏灵垂着眼,看湖里三三两两的红鱼游过,“有侯爷相护,好像什么事都顺畅了。”
就好比他当时站在烛光下许的那句“送你上青云”,如同只要攀附着萧云征的臂膀,她就能踏上坦荡通途。
萧云征却道:“你孤身一人在外,我尽几分绵薄之力。”大概是在说这都算他应该做的。
帮夏灵遮掩性别身份是应该,将她收入府中衣食住行包揽是应该,夜夜倾囊相授事事上心关照是应该,若是要夏灵踏上仕途后为他所用才如此,那未免有太多不必要的应该了。
她总忍不住在心里打着鼓想,亲自前来喂药相伴,总归是算在萧云征绵薄之力的范畴之外吧。
但她亦是知晓萧云征希冀所托是为何目的,夏灵越是听他这么说,心中那股不安越发开始作怪:“可惜我名次不高,只怕有负侯爷重望,何况我那豢龙氏的身份也不曾找到什么线索……说起来,我好像还未同侯爷说过自己身世?”
萧云征闻言称是,坐在她身侧示意:“你且说说。”
“我……是被人遗弃到城外竹林之中,给当时上山砍柴的爷爷发现了,心软收养长大成人,因此对父母亲人一概不知。”
“随身的只有一串龙鳞,连同一本豢龙册,上次也给你看过。”
萧云征初遇时总将她当作装神弄鬼的神棍,还从未仔细留心:“你说的龙鳞,就是在书院里替我找玉牌时用的东西?”
“嗯,”夏灵将袖子挽起,露出手腕上那串被打磨成圆片的首饰,片片相叠却色彩各异,在日光下折射出斑斓的光,“书里是这么说,其实我也不晓得它们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鱼鳞,也许是蛇鳞,或者水底里巨大未知的东西。
萧云征伸手一触,手感冰凉刺骨,若说是蛇鱼之类又恐怕没有如此年岁深厚的外鳞,若说是龙鳞……他们谁又见过真正的龙呢?
“你真能靠它知吉凶祸福,寻物探事?
“侯爷不是亲眼见过么?”说起此事,夏灵忍不住翘起下巴,伸出手指一一细数,“你嚼到的石头,你头顶的落花,你……”
还没说完,夏灵忽然意识到什么,匆匆捂住了嘴。
萧云征在她面前总是笑意盈盈,但这次夏灵头一回从他脸上见到这种阴恻恻的笑,漂亮锐利的丹凤眼也藏匿在阴影里,唇边挂起危险的弧度。
“原来如此,”萧云征勾着串起鳞片的绳索,将夏灵手腕缓缓拉近自己身前,吐息清晰热气轻探,好似随时能将她吞吃入腹,“本侯诸事不顺小人缠身,原都是姑娘的手笔。”
11. 殿试
夏灵想打着哈哈敷衍过去,没想到萧云征执着得很,她的脑袋往左转,男人便跟着往左走几步,她的眼睛往右看,那萧侯爷也随着歪歪脑袋,不叫她逃脱在自己视线之外。
她见逃避无用,下巴一扬就反客为主起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侯爷也不想想,一上来就要搜身查证的,还……”
“还什么?”
“还处处刁难,对我如此苛待!”夏灵将才前几月的事夸张了好多倍,一话一步就这么绕出萧云征的身侧,“何况侯爷你也没受着什么委屈,我现下又成了侯爷麾下之士,干脆小事化了,小事化了嘛。”
“还有,我都同侯爷说了在外称谓须得多加小心,”见萧云征不做声,夏灵借着话头倒打一耙,“您还一口一个姑娘的。”
萧云征真给她颠倒黑白的狡辩逗得笑了:“这儿除了你我,还有旁人么?”
离亭中最近的人烟是湖心游船,其余花草树木,哪来隔墙之耳。
“那侯爷也少提些,三日后便是殿试,”夏灵小声道,“我不想在此时出什么岔子。”
日光高照,金殿辉煌。
夏灵昨夜拿龙鳞算过一卦,只见鳞片泛紫色泽妖异,似有不祥之兆,不禁心有惴惴。她随着此次中举考生一同步入大殿,连语祁排在她前头,一行人缄默不语,却感觉得到暗流涌动。
殿内宽广寂寥,文武百官也为他们辟开新路,好似全朝野上下豪杰都在期待新科举子的到来,脚下是坦荡仕途,头顶是皇恩浩荡。
按照规矩他们不能抬头,夏灵垂着眼,隐隐约约感觉到端坐高台上的黄色人影,读不见一丝人情冷暖。
主考郭尚书宣布了殿试的开始,一个个举子的名字点过去,也不知九龙至尊的皇帝能记得几个。
夏灵的名字不知为何被排在最后,圣上的提问遥遥无期,听萧云征交代他会在朝堂之上相互配合旁敲侧击,夏灵还不知这位新封的侯爷身在何方呢。
想必也不会离皇上太近,夏灵琢磨着,眼睛悄悄抬起,小心翼翼地左右巡视,将那些穿着官服的身影一个个瞥过去。
这个太矮,不像,萧云征个子高些。
这个太瘦,不像,萧云征肩膀宽些。
这个又太胖,肚子圆鼓鼓的像癞蛤蟆,萧云征哪会有这样的肚子。
这个身材应该是武将,身姿挺拔,但耳朵上怎么也找不着那颗摇摇晃晃的蛇牙,定然也不是他。
“不对呀。”夏灵暗暗地想,萧云征的模样在这朝臣当中该是顶出挑的,怎会寻找不到?难不成那皇帝真给他放在队伍最后头,杀杀他将军得胜的威风?
正是冥思苦想时,郭尚书将她的名字念了两回,声线愈发严厉。
“夏灵!”
她回过神,匆匆行礼,将萧云征教过的草民参见圣上重复表演一回。
“夏灵,”龙椅上的男人开口提问,声音好似从遥远空中传来,飘飘忽忽听不真切,“朕见你籍贯炎城,此乃偏远酷热之处,但瓜果丰茂年年进奉,也是良田好地。”
是么?夏灵低着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年年进奉的底下是年年征收,瓜果丰茂的农户是面黄肌瘦,良田万顷也不过为他人敲骨吸髓做粮仓。
“那朕便要问你,若是饥荒大起,流民奔逃,该如何治?”
倒真是问对了人。
夏灵不由得想起灯火下萧云征的眼神,流难几载父母早亡,草根苦涩树皮坚硬,军中历练沙场征战,这些不知多少人尝过的苦楚,在朝堂之上不过是询问新科举子的一道考题。
“回皇上,开国库放粮仓,赈济灾民。”
“仅此而已?”
“当然不。”夏灵抬起头来,“草民斗胆请问,皇上认为世间为何会有流民?”
龙椅上的人不屑发笑:“好大的胆子,是你在选皇上,还是朕在点状元?”
“草民不敢,”夏灵也笑道,“恭听圣意,也是为人臣子之道。”
“所言也有理。”皇帝像是兴致大起,从龙椅上站起身来,“所谓流民,自然是无家可归之人。为何无家可归,不外乎天灾人祸二者原因。”
“皇上英明。”夏灵拱手,随答,“既然原因有二,那就得对症下药才是。若因天灾,那便治水治蝗治旱,还百姓安居;若因人祸——”
“那多半是赋税重如山苛政若猛虎,只得从官吏治理入手,挖病根除病灶,还百姓乐业,方才能解流民之困。”
一时寂静。
朝中个个缄口不言,连一滴冷汗掉在地上都听得清楚。
不知过去多久,许是半刻,许是半晌。
夏灵才听见高坐在龙椅之上的人缓缓鼓起掌来,声音有几分欣喜:“你抬起头来!”
夏灵常听人说皇帝是真龙天子,便随着豢龙册上的画像想象着龙子该长什么模样,也许有长须,也许是马脸,也许生着一双锦鲤似的眼。
可坐在上头的男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年纪不大,兴许只比黎莺莺大了七八岁,面白无须,一双疲惫通红的眼此时正发出兴奋的光芒。若不是坐在龙椅上,夏灵还险些会将他错认成书院里久考不中的同窗学子。
“容貌清俊,倒似女郎。”皇帝笑着拍了拍手,郭尚书见此也拱手行礼,凑上前去说了些什么,大抵是夏灵科举的成绩。
“无碍,文无第一。”皇帝摆摆手,乐呵道,“你们这些老古董,兴许那文章给朕读了,还能判成本朝最佳。”
夏灵一听,心中不禁随着他们的话起起伏伏。
这是什么意思?这再明显不过了,圣上欣赏甚至能无视科举考试结果,那此次殿试的结果……
她心口狂跳,剧烈得只能听见胸腔里的砰砰作响。一股奇异的热血四处乱窜,手脚冰凉脊背冷汗,血色冲上额头面颊,似乎下一秒就能听见夏灵苦读寒窗期待已久的判词。
如果萧云征也站在朝中就好了,夏灵有几分没来头地想,怎么就找不到他呢,萧云征对自己相助甚多,若是此时站在她身侧同她共尝喜果,那该多好。
“点作探花,封驸马!”皇帝大手一挥,“如此俊俏多才,莺莺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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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灵瞠目结舌,夏灵哑口无言,夏灵大惊失色,被郭尚书催着跪下谢恩。
她颤颤巍巍地将眼神四处晃晃,果不其然收到前边连语祁回头时恶狠狠的目光,好似恨不得下一秒就把她生吞活剥。
“快谢恩呐!”郭尚书催促着,一只手就搭在夏灵的肩膀上要往下按。
莺莺是谁,就是在客栈中遇着的黎莺莺么?本朝的公主,皇帝的胞妹,和夏灵同窗连语祁的情妹妹。
“我……”夏灵张嘴难言,皇帝还以为她再犹豫,得意洋洋地加上一句:“不是朕夸耀,朕的胞妹莺莺貌若仙子,说是倾国倾城也毫不为过——定不会亏了你。”
“我知道公主漂亮,可……”
郭尚书愈发心急,手上力气更大,肩膀上传来钻心剧痛:“那还不快谢恩?”
一旁是威逼,一旁是利诱。
可夏灵能怎么谢恩?得入三甲称作探花,她是心中欢喜,可她怎敢为此冒领了娶公主的皇命,即便她心里空无一人,那公主也早与连语祁私定终身怎会甘愿认命?
最最要紧的是,她夏灵同公主一样,也是个女儿身啊!
夏灵痛苦得皱紧眉头闭口不言,脑子乱成一锅浆糊,稀里糊涂地忆起那女状元的故事里也有这么一遭,中皇榜状元后阴差阳错给圣上安排亲事许给公主,难不成扮男装考科举的女子命中都要有这么一遭?
夏灵头疼欲裂不知如何是好,朝中窃窃私语议论纷纷,那昨夜里说要与她相互配合的萧云征,却始终不见踪影。
她内心将萧云征骂了千百倍,考试之前左思右想,什么题怎么解都考虑得一清二楚,偏偏没想过被当做男子赐婚这道难题该如何应对。
“且慢!”
骤然,殿堂之上,一男子高声喝道。
“草民有要事相报,圣上容禀。”
夏灵抬眼望去,只见站在队伍前头的连语祁一个跨步走出,单薄脊背支撑起宽大衣袍,还被轻风吹得微微颤抖。
郭尚书理所当然的一声呵斥,说他不懂礼数,如今圣上赐婚,他一个无名学子前来打搅,也不怕治他个死罪。
连语祁咬咬牙,行礼鞠躬的头再往下低了一寸,语气坚决:“就算圣上要治草民斩首之罪,草民也要如实相告。”
皇帝见他如此坚决,原本兴奋面容也垮下些许,没什么好气道:“速报,长话短说。”
连语祁得到允许,却没有立即开口。
朝中文武百官也被吊起兴趣,前来殿试的举子更是躁动起来,连语祁缓缓转过身,眼神隔着数十人向夏灵递过来,眼中重重几层雾气,沉重如枷锁。
他好似痛苦非常,眉头紧锁面色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的颜色,对着夏灵轻轻做出三个口型。
“对不住。”
完了。
夏灵一时浑身凉透,指尖冰冷,呼吸都暂停。
她好像知道连语祁打算说些什么了。
“夏灵,乃是女儿身。”
字字如钉,扔在大殿之上,没了声响。
12. 来迟
昨夜鳞片上显示的妖异不详之事,原来是这个。
夏灵这下从头到尾每根血管每寸肌肤都凉透,好似在寒冬腊月的河面上卧了一宿,冻得她牙齿颤颤指尖发抖。
连语祁,是怎么知道的?
夏灵自认入怀青学堂念书以来,日日苦心伪装,穿长袍裹胸口,压低声音讲话,学着男子作风,无一日敢掉以轻心。
而连语祁更是她相处已久的同窗,虽说清高君子目下无尘,却因父亲入赘一事在怀青书院中被处处讥讽排挤,到头来竟与命运相似孤身一人的夏灵结了伴,总好过独自面对流言蜚语。
可连语祁从没表露过一丝知晓夏灵身份的意思——他从来拿夏灵当兄弟对待,唇枪舌剑是常事,攀比争先也不少,从未透露出怜香惜玉之意,更没因为性别早早揭穿或是特地疏远,以至于夏灵早对他失去戒备,拿连语祁当百分百信任的好友相待。
夏灵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位危难时相助,苦读时并肩的好友,在殿试朝堂临近仕途之际,当着文武百官圣上学子的面,彻彻底底地揭穿了她的伪装。
朝中死寂,无一人敢开口。
皇上猛的从龙椅上站起,方才欣赏的眼神燃出熊熊怒火,面部也染成猪肝色:“来人呐!拆掉他的发冠,朕倒要看看今年这位探花郎,究竟是男是女!”
他一声喝下,侍卫从四面八方窜出,将夏灵包围在中心,她逃无可逃。
没有逃跑的机会,也没什么狡辩的余地了。是男是女再简单不过,一看便知。
夏灵清了清嗓子,原本刻意压低的声线在这一刻恢复了清亮,她抬手止住步步靠近的侍卫:“不必了。”
语罢,摘下发冠,扯掉布带,拔出发簪。
三尺青丝如潮水倾泻,发似乌墨面若玉脂,刚才那个长相俊俏的书生,如今任谁一瞧都只会将她认作个姑娘。
夏灵坦然启唇:“不错,我是女儿身。”
帝君自然更是暴怒不已。
“好大的胆子!你可知冒充考生乃是欺君之罪!”皇上气得在龙椅边上团团转,如果有两根胡子一定会竖起来,“还骗到了殿试,骗到了朕是面前!若不是他人检举,你岂不是要顶着探花的名头招摇过市,败我大楚科举之制?”
“还有你!”皇帝矛头一转,指向郭尚书,从高台之上走下,每一步都逼得郭尚书两股战战,“朕任你监考之职,你倒好,放了一个女流之辈入朝,闹的什么笑话!”
郭尚书慌里慌张地跪地求饶,话里话外当然将自个儿责任撇了个干净,说都得怪夏灵诡计多端,才逃过他们的法眼。
“不过据微臣了解,”郭尚书颤巍巍说道,“罪魁祸首,恐怕还另有其人。”
“哦?”皇帝冷笑,“你且说说,朕还能论你将功补过。”
郭尚书小心地瞧了一眼:“微臣不敢妄言。只是放榜当日微臣回府时,见那夏考生入了朝中某位官员的后宅……”
萧云征啊萧云征,夏灵不由得在心中叹气,看来自己先前在怀青书院做的判断还真没错,这位侯爷听起来威风,却一日不在朝堂就有人千方百计地要给他使绊子拖他下泥潭,真孤立无援如湖心一岛,跟着他的确没多大好处。
可不论如何,萧云征也替她掩盖身份又苦心助她科考,夏灵不是多心慈手软之人,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却无动于衷。
“皇上,草民虽犯欺君之罪,却有一事不明。”夏灵赶在郭尚书将萧云征的名字吐出之前高声盖过,“皆说入宫门上大殿便是天子门生,学生在此还想请师长解答一二。”
皇上似乎没想到此人如此胆大,欺君死罪在前,竟还敢造次。
“好啊,朕可以让你死个明白。”
夏灵得皇帝允许,一步步穿过人群,同届举生目光相送,满场文武更是紧随不放,她熟视无睹,一直走到那位好友身侧。
连语祁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失去最后一层血色,他面上脊背的冷汗如同被大雨淋湿,下唇颤抖着还在说那三个字。
“对不住。”
好似是有着天大的苦衷。
夏灵搞不懂,也不愿懂了,这个分明前几天还考场相救,共话将来的同窗,怎么就偏偏在最不恰当的时机将这一切抖露干净,仿佛积怨已深,早算好了要置她于死地。
“学生家中有本秘术相传,其书册上书‘习豢龙术者,得治天下。’”夏灵缓缓道来,“学生虽不解,但为绵延家学不辱先人,仍是勤勤勉勉,不敢懈怠。”
“然治天下,当如何治?学生是女儿身,不得科考不得入朝,要如何完成家族之命,如何延续家学继承先祖遗志?”
“唯有科考入朝一条路。”夏灵垂下头,狠下心来咬死牙关,“此乃学生深思熟虑后的忠孝两全之道,还望圣上体谅。”
皇帝沉默着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什么似地开口,惊喜道:“你刚说,家学是什么?”
夏灵答:“豢龙术。得卜测天机,知过往将来,乃学生家中秘传之术。”
皇帝的脸色似乎好了些许,好奇道:“朕有所耳闻,却不曾亲眼相见——你给朕演示一番。”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君意比天意难琢磨多了。夏灵勉强松口气,不论如何起码没被立马拖出去下狱砍头,还有几分回旋余地。
天色渐暗,是风雨欲来之兆。
夏灵摘下腕间鳞片,对着那皇帝随手一抛,那串束好的圆片倏地散落一地,她细细查看,将地上的龙鳞片片捡到手心,胸中已了然。
“圣上今年二十有六,生辰在立秋当日——时辰八字不便细说了。”她慢悠悠道,“三岁习四书五经,五岁习治国之策,十六得入东宫,十八婚配遇发妻,二十有一登基为君。”
“学生说得可对?”
“哼,雕虫小技。”皇帝摇摇头,“稍有留心对此能知晓得更详细,哪算什么治天下的术法?来人,将她拖下去,压入大牢明日问斩!”
“今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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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关东大雪,国库告急;去年后宫力行节俭却新纳三位宫妃;半月前……”夏灵往前一步,盯着皇帝的双眼,徐徐道来,“您便已做好打算要将探花郎许作驸马,学生说的可对?”
“看来朕的宫中还有你的同党?”皇帝冷面呵斥,“拉下去仔细审问,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皇上!”夏灵不为所动,目光死死锁住不曾动摇,“学生还瞧见今日,辰时一刻,东南急报,大发洪涝,堤坝跨塌。”
“胡言乱语!”皇帝更是怒气冲冲,郭尚书后头的那位圆肚子官员替话道:“东南堤坝去年腊月才刚修建完工,圣上还亲临视察,处处稳固可靠,怎会……”
“皇上,皇上!”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快步行入大殿,低声道,“东南桓城急奏,暴雨连日,涝灾难挡,堤坝……垮了。”
他说的声音很低,在偌大宫殿中传荡得清晰,一时鸦雀无声。
宫门外的日晷正是辰时一刻。
皇帝匆匆按下奏折,面上怒气已渐渐平缓,他的眼神又落在夏灵身上,多了一丝探究和……
笑意。
“你似乎还真有些本事。”他慢慢笑开来,心情大怒大喜,真比六月天气还难以推测,“可本朝规矩,女子不得入朝为官。朕思来想去,不如……”
“封你做个才人,如何?”
夏灵尚未反应过来,身侧的连语祁一句脏话早已脱口而出。
她看过去,身旁的少年一脸悔恨,好似真忍不住要给她磕头谢罪。
心中是万马奔腾而过,踏得夏灵胸口闷痛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免了死罪,又判了她囚禁深宫的惩罚,她挣不脱又逃不出,已失去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这短短一上午,皇帝就给她赐了两次婚,一次是给他的妹妹,一次是给他自己。
也不知夏灵是不是真有那么重的皇室姻缘,龙鳞未说命理没提,落在她头上时夏灵才晓得那鳞片上一样的妖紫色,的的确确是大不详的征兆。
应下么?
认命吗?
她念书十载,跨越山河,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金榜题名入殿点探花,难道这一切都要功亏一篑,她还是落个为人侍妾深囚后宫的结局?
可夏灵还能怎么拒绝,她已经抗过旨,施展浑身解数,只换来皇帝轻飘飘的一句纳侍妾封才人,就抹杀掉她竭力攀爬至此的心血。
她不该如此,她是治天下的豢龙氏后人,怎能止步于此。
门外的小太监又在拉长声音禀报。
来人一身深紫官袍,长身玉立步步生风,掀起衣袂如滚滚浮云,头顶玉冠若神郎仙君。
夏灵认得那张脸,她在朝中那么多人里寻找,怎么也找不到的脸。
丹凤眼恍似刀光剑影锐利非常,眉间不染风尘,墨色如初。
他行礼也是洒脱自在,开口朗声不卑不亢。
“微臣来迟。”
其实皇帝不会等他,等他的另有其人。
13. 灵台郎
朝中顿时有人暗暗发笑,趁机相报道:“圣上,那自称豢龙氏的女子便是昭武侯府内门生,微臣亲眼所见呐……”
萧云征遥遥地递了眼过去,面上云淡风轻,眼眸寒光凛凛:“正是。”
皇上那才好一会儿的脸色又难看起来,来回巡视着萧云征的脸,斥道:“萧爱卿的言下之意时,刻意帮女流之辈混上朝堂,来欺瞒朕?”
“非也,科举乃是郭尚书主考,微臣如何插手?”萧云征答道,“圣上方才也已验过,夏灵文章学识本事在身,万不是微臣能够从中作假的。”
“而隐瞒之事,”萧云征献上手中卷册,“臣的确另有隐情。”
隐情?这事萧云征可从没同她说过。
夏灵如临大敌,在经历了好友连语祁的反水告状后,萧云征的一举一动都足以打草惊蛇,她今日经历太多太重,再也经不起背叛和打击。
夏灵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又冷了个彻底,一层一层的细汗夺去她肌肤热量,呼吸困难心动过速。
真不晓得肩膀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住。
“圣上,微臣此番下炎城觅门生,正是为寻那传闻中的——豢龙氏后人。”
“微臣听闻太上皇宫中曾有位能人异士,习豢龙术,可呼风唤雨,赓续龙脉。”
“正是,”皇帝说起此人尚有几分激动,“那臣子名唤秋渡水,身有异术,助先皇治国理政,开创盛世太平,可惜……”
“可惜秋渡水尚未流下血脉,便早早离世。”萧云征也跟着叹口气,“可微臣前去细查才发现,秋渡水家有发妻,名唤夏临风,据府中小厮侍女回忆,秋夫人也并非凡夫俗子。”
这是什么意思?
夏灵抬眼望向萧云征,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似乎都和夏灵没什么关系。可萧云征又信誓旦旦把握十足,她好似总忍不住再信任他一些。
“哦?”皇上奇道,“这……朕倒不得而知。”
“微臣还发现了些更奇的——”萧云征踱步行至夏灵身侧,同她使了个眼色,“臣在炎城意外相识书生夏灵,其身世未知,但家传豢龙之术,且有本豢龙册随身携带,书中所记载玄术诡谲多变,古怪非常。”
“那本豢龙册上盖了个闲章,正巧——”
萧云征将手中书卷徐徐展开,那副规整墨宝之上署了夏临风和秋渡水夫妻姓名,而上头,恰好也盖了个红色章印。
“与秋渡水夫妇所作书画中所印闲章,一模一样。”
夏灵愣住了神,她想起萧云征曾经答应为她多留心印章的模样,却没报什么期待。
毕竟萧云征自个儿也说了,他并非京城人士,想来也不认识多少人脉,更对书画刻章之事不感兴趣,哪能寻到什么线索呢?
可如今他似乎不仅仅是寻到了线索,萧云征找到的,更像是铁证如山的证据。
夏灵顾不上旁人目光,几乎是立刻就小跑到那副字画的面前,仔细查看着萧云征所说的印章。
刻刀走向,印泥色泽,形状大小……
“一样,”夏灵喃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抖着嘴唇吐出话语,“真的,萧云征,它们一样……”
少女的长发披散,像是历经不少磨难,病好后才养出几分血色的面庞又变得煞白,眼前那张清秀面容只余下眼圈发红,唇肉干燥得似乎要开裂,若是待在府中,小伍儿一定会送上盏清爽养人的花茶来。
萧云征虽早就认出夏灵的女儿身,但的的确确从未见过她女儿装扮,可惜他现下来不及细看她青丝万缕眉眼动人,只对上了夏灵的眼眸。
欣喜,一万分的欣喜。
她弯起了眼,盈盈水光包裹,眼睫被濡成浓黑,更显眸中灵动。
萧云征不由得回忆起一些沙场时光来,他交手,领兵,守城池,胜仗归来,大抵也是这样的眼,欣喜万分,难以置信。
正如饥饿难耐之时天上真的掉下了馅饼,逃难的人踌躇不前,连触碰的勇气也需要攒一攒。
还有……感激。
这下连萧云征也要迟疑,她的目光太重,自己尽管伸出了手,却好似无法承托少女殷切的眼。
皇上目睹夏灵反应,也好奇走近,唤夏灵掏出那本豢龙册来,对照着夏临风的字画端详研究半宿,恐怕连批奏折时都未如此用心。
“确如萧爱卿所言。”皇上下了定论,“那萧爱卿的另有隐情,则是……”
“微臣得知夏灵身世却无证据,又知晓她志向宏大,铁了心要入朝为官,只恐她莽撞冲动,犯下大罪,无可挽回。”萧云征说得好听,理由比四书五经还要光明正大,“暂且将她收作门生留于府上,待微臣调查认证后,方敢禀报圣上。”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臣无意亦犯下欺君之罪,特此向圣上请罪。”
“也罢!”皇上摆摆手,免了萧云征请罪的礼数,“朕一向宽宏大度,萧爱卿功过相抵,夏灵封夏才人,此事就此揭过。”
怎么,他还没改主意哇?
夏灵一道想跪地求饶,一道想冲上前去狠狠大骂谁要做你侍妾,奈何圣上掌管生杀予夺大权,她又只是个中了举的门生,刚被看上的才人,在满是朝官的大殿之上,哪有她说话的地方?
她思来想去,唯一能说上话的,能被她求助的人,好像只有萧云征一位了。
可萧云征愿意么?
萧云征当时只应下带她进宫,可前朝后宫,哪个不是深宫?面圣上青云,又上的是哪一方青云?
他已经为了自己的事在圣上跟前请罪,怎还敢再口出狂言,要皇上收回成命?
那是金口玉言的九五之尊,可以主宰天下人的命运。
“圣上容禀,”萧云征没有扭头望她,耳垂上那颗兽牙给微风吹得往夏灵的方向飘,好似他的心意悄悄偏了过去,“微臣以为,此事还需细思量。”
皇上冷哼,面上顿时又换上愠色:“萧云征,朕的家事你也要置喙?”
“臣以为,此乃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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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
“秋渡水为先皇臣子,曾卜天机,测天命,助先皇平定天下收江山民心,臣以为,此乃续龙脉固社稷之功矣。”
萧云征字字坚决,手中那卷画册紧握手中,“夏灵本是豢龙氏后人,自然怀有家学在身,若令其在朝为官,再续龙脉——更是利在千秋,功在万代。”
这时连郭尚书都不禁附和,口中连道正是正是,夏灵后来才晓得郭尚书之女才入后宫封贵妃,哪容得下她人争宠夺位。
皇上闭口不言,朝中闻郭尚书也开口,平日里任凭尚书差遣的也一个个随之进谏,皇帝终于抵不住言官侵扰,摆手放弃。
“也罢!后宫近年厉行节俭,入夏后又是秀女入宫。何况相较莺莺燕燕,还是朝政大事更为紧要。”皇上改了主意,随口道,“她一介女儿身,探花自是不能点,便命作钦天灵台郎,以豢龙术法,司占卜之事。”
悬在夏灵头顶的利剑轰然坠地,化成一摊尘土。
那些苦苦隐藏的,竭力应对的苦难,如同江河中偶逢的骇浪,夏灵费尽心机做尽打算,驶着一叶扁舟,生怕掀翻入湖。
巨浪滔天,波折不断,可真当她穿越风浪平安抵达彼岸,好似也不过如此了。
恍恍惚惚飘飘然,后来谁当了状元,谁点了探花,夏灵都不得而知,萧云征还是一如既往站在她身侧,如同先前说好的那样,面圣上,送你上青云。
夏灵在殿试站得很累,等官员散去她才随着萧云征的步子往外走,忽然发觉上朝也不是一件易事。
殿外是蒙蒙细雨,才晴朗了一个早晨,春雨又降下来,他们冒着雨往回赶,才出宫门去坐上回府的马车。
小伍儿心里担忧,也随着侯爷的马车跟来了,见夏灵头发散落时还吓了一跳,习惯性地呼她作“夏公子……”
“不对,”她轻轻捂住嘴,惊讶道,“是夏姑娘。”
坐入马车,万籁俱寂。
今日之事实在太多,纷纷扰扰好比冬日鹅毛大雪,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空中又落一层霜花。
“多谢侯爷出手相救。”夏灵轻声行着礼数,“竟不知侯爷如此用心,还替我寻着父母血脉,学生无以为报。”
她无以为报的似乎有点太多了,入京城,习政事,脱妾身,得官职,每一步都与萧云征密不可分,若是放在话本中,夏灵应该泣不成声,跪地以示忠心:“小女子愿以身相许!”
可惜这话夏灵是万万说不出口的,萧云征又不是什么见着个妙龄女子都要收入后府的人。
“你既答应为我所用,本侯定当尽力而为。”萧云征仍是说着客套话,面上却不知怎的,总有几分尴尬,如同斟酌着什么难以吐露出口的话语。
“侯爷有话……不妨直说?”
“你是女子一事定会渐为人知,本侯……恐你名声有污。”萧云征难得说话磕巴起来,宛如每个字都平白生出棱角,叫他吐不出口,“趁着尚未流言漫天,不如本侯替你另寻住处。”
14. 住处
“哦,”夏灵迟钝地应一声,脑中思绪烦乱,“侯爷说得是。”
“你不必烦忧,”萧云征细心道,“本侯寻一方住处算不上难事,自会为你挑上最好的,另派暗卫相护。”
夏灵低声谢过,本想将眼神移到窗外,又见着萧云征搁置在车厢里的画卷,想起他在朝堂上说那些话,不禁开口问:“我……能不能瞧瞧?”
萧云征递过去,夏灵指尖有些颤抖,来不及再拨亮车内灯火,就借着帐帘内透进的日光细细地瞧。
宣纸上所作是再普通不过的山水画,不知画的是何处景色,一旁题字倒是劲秀有力,其下闲章大小走势,的确与夏灵手中豢龙册上的如出一辙。
“夏临风……”她小心抚摸着上头那俊秀的字样,忽然心念一动,扭头问:“这字画……真是侯爷寻到的?”
萧云征正靠着闭目养神,听闻这话一睁眼,含笑道:“姑娘这是心有疑虑?”
“我看,这上头的印泥好似有些新,”夏灵用指尖一蹭,居然真抹出一道红痕来,她抬起眼,对上萧云征的,“难不成是侯爷亲手所作?”
萧云征闻言不禁大笑:“本侯在你心中竟还有这等弄虚作假的本事。”
“这我哪知呀,”夏灵捻起指头上的红痕磨蹭几下,“还以为侯爷一手遮天,什么都办得到呢。”
“秋渡水曾为钦天监监正,的的确确有豢龙氏传人的名声,然元启六年宫中除夕夜宴走水,意外身故,并未留下子嗣。”萧云征道,“他在世所作书画无人继承,多被下人送至当铺换些银钱。我上次见过那枚闲章后特有吩咐查找留意,终在京中明氏古玩掌柜手上寻到消息,匆匆查看,确为一致。”
“只是,人走茶凉,那副书画究竟为谁人所作如何流传至此,前因后果都不得而知了。”
夏灵垂下眼睫,面上似乎恢复了些血色,萧云征说得中肯,她左右琢磨,也下不了定论。
书画与自己的身世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单凭一枚闲章,也的确说明不了什么,那对夫妇掩埋在宫中的烈火里,她根本无从查证,这书画究竟是不是他们所作,豢龙册上的印章又是不是他们特地盖上,自然也无法一口咬定那就是将她遗弃至深山老林的亲生父母。
萧云征此事算得上牵强附会,不过好歹暂时给她戴了个名头,至于他人信不信……还得看后招。
“只要人曾经存活于世,就定会留下痕迹。我留在京城做了灵台郎,慢慢查细细听,总能再探知些线索的。”夏灵并不丧气,像萧云征那样握紧了手中画卷,转过头瞧他,“但我这豢龙氏的身份,恐怕还需再想些法子,如何才能令圣上笃信。”
萧云征轻轻地笑:“五月莲山礼寺,那时便见分晓。”
话音刚落,马车前头的车夫招呼着,说侯府已到了。
小伍儿早早就跑了进去替她收拾衣物,夏灵在车中匆匆将长发挽起,作了个少年男子的发髻,这才走进侯府内。
厢房中仍是熏香袅袅,花枝飘摇。
小伍儿自从知晓夏灵也是女子后就放松了好些,同她一块儿叠着换洗衣物,再通通放入包袱里,没忍住启唇叹道:“夏姑娘,你怎么一身女子装束也没有哇,这男子的衣裳穿得自在么?”
“瞧起来挺自在的,可要装成男子就不自在了。”夏灵拍拍自己那杯布条裹得发闷呼吸不畅的胸口,摇头说道。
小伍儿“扑哧”一声:“倒也是——城南有家裁缝铺子,里头的衣裳时兴好看,若明日得了空,我随姑娘去瞧瞧?”
夏灵想想,自己既被许了官,也被揭露了身份,倒也无需再苦哈哈地扮作男子穿些长袍衣衫的了,何况灵台郎的官职还有朝廷俸禄,花些积蓄盘缠无妨。索性一口答应,约定明日午时同去。
萧云征给夏灵定的住处确实是极好,打一眼她还没察觉出来,等夏灵左左右右地瞧……
“那就是钦天监?”夏灵惊讶道,从萧云征所说这家住宅步行至钦天监,最多也不过一刻钟。
“正是,”萧云征不愧是饱受上朝之苦,选的住所也深谙为官之道,“若从屋后的小路走去,仅需半刻。”
夏灵喜笑颜开,尚且住在侯府时她可没少见萧云征披星戴月入宫上朝,侯府离朝宫算不得远,但路途风雪清晨浓雾,赶到宫中还需花费些功夫,便也不得不日日早起受苦冻。
而夏灵面前的住所,左侧是酒楼饭馆,右边是集市摊贩,往前直达京中神医药铺,往后则小路一拐就达钦天监,甚好甚好。
她刚打算问问此地房租几何,却听得萧云征递过一袋银钱,交代这是科举之事的酬劳。
男人扬起唇角笑:“这下可不必拿本侯的玉牌到当铺里去了。”
夏灵将袋口一开,对着里头闪闪发亮的银锭子满眼冒金光,这可是想什么来什么,不禁夸赞道:“侯爷还真是及时雨!”
“怎么,你欠人银子了?”
“本姑娘瞧起来像四处借钱的家伙么?”夏灵学着萧云征在车上的语气反问道,“我说好了要同小伍儿一起去置办几身衣裳,新衣新官新上任,春日渐暖,那些个厚袍子也穿不上了。”
“到哪儿去?”
“城南裁缝,好似是叫云衣阁。”夏灵心情大好,不由得随口问道,“侯爷可要同去?”
“那倒不必。”萧云征转身走了,留下一句,“若是付不上账,记得托小伍儿到侯府请人,可别留在云衣阁替人绣衣裳。”
夏灵冲他的背影“呸呸呸”三声,见屋外日头已升至头顶,收拾收拾就依着小伍儿说过的路子往云衣阁去。
没成想真如萧云征所说,小伍儿同她到了那裁缝铺只见换了掌柜,为首的娘子穿金戴银,好不贵气。
阁中衣裳布料恍若天女所织,小伍儿像寻常一样问问裁衣的价钱,被女子报出来的数目吓得半天没开口。
“原先那家云衣阁呢?”小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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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奇怪地问。
“回乡下去了,”女子满不在乎地剔指甲,翻了个白眼,“咱们现在的是绣衣坊,专供大家小姐,不是什么人都穿得起的。”
夏灵同小伍儿悻悻离开,过了市中她本打算独自回到住处,却忽然听得侯府那头似乎有动静。
小伍儿竖起了耳朵听,拽住夏灵的衣袖:“夏姑娘,好像有人……在喊你的名字。”
小伍儿听不出是好是坏,催促她赶快走另一道大路挤进人群回去,免得遭人发现跟踪。
夏灵慌忙答应,一路提心吊胆,好不紧张。不知是小伍儿出的主意好还是确实没什么大事,她回到住所速速关上门窗,这才勉强安下心来。
已到了傍晚,萧云征先前派来的两名暗卫尽职尽责守候,夏灵悄悄推开窗框,外头橘红似火烧,轰轰烈烈彩霞漫天,饭馆酒楼的香气都往她窗里飘。
可是被人盯上了?她入京不过月余,也未接触什么生人,最多便是殿试之时认得几个,算下来也并无多大利益牵扯,何须追逐上门寻仇呢?
黎莺莺么?夏灵与她的冲突说破天也就是客栈里的一点儿误会,夏灵更是对她与男子的秘情守口如瓶,怎会惹上她,不对不对。
那郭尚书?夏灵没封上妃子,也没占了探花郎的位置,何况他最大的恩怨该是萧云征才对……莫不是打算从她身上下手斩除萧云征羽翼?那他也不至于蠢到跑去侯府跟前叫嚣吧?这个也不对。
还有谁呢?夏灵脑中蹦出一个人,这个人若说要与她有仇,即便是曾经不算,现下多半也算仇敌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得住处的大门“砰砰”几声,似乎是有人敲击,动作急促得很。
夏灵一下警觉起来,蹑手蹑脚走至门后,本想小声问问侍卫大哥是否还守在原地,但又恐被人听出声音,只好借着门缝往外看。
灯笼通明,站在门外的人……是个男人。
哎呀,这能认出是谁呀,夏灵不免急躁,再左左右右移动着眼神和脑袋,却只能勉强看出来人身量几何,再看不出其他。
门外又是几下敲门,她心中一慌,强压着自己镇定下来,将手腕上那串鳞片取下,往空中一抛,正打算观察打量鳞片究竟光泽何色,又听得外头一句话。
“别算了,”萧云征拿指节轻轻叩响门扉,“是我,萧云征。”
夏灵好歹松一口气,才走去开了条门缝,见四下无人,才迎他进来。
“侯爷不是说恐污姑娘名声么,”她撇撇嘴,给萧云征倒了半盏茶水,捧在手中尚有余温,“怎么都入了夜还来找我。”
萧云征给她这话说得耳尖一红,才想辩驳几句,又对上夏灵嬉笑的眼,知晓她此番故意,干脆撇过不谈。
“我找你当然是有要紧事。”萧云征抚摸着茶杯的边沿,“你知道今日有人到府上找本侯要人么?”
夏灵点点头:“不知那人是谁?”
“连语祁。”
15. 谢罪
“他找侯爷所求何事?”
“找你,”萧云征言简意赅,“说是要亲自谢罪。”
夏灵听完不禁沉默,连语祁殿试这一出险些置她于死地,说心中毫无芥蒂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可不论如何连语祁都与她多年同窗,不论是尚在怀青书院,抑或京城相见时都有互助同行情谊,若说恨极怨极,倒也不止于此。
“不知侯爷可有透露我的住处?”她闷闷吐出一口气,此时天外的云霞也已褪去,暮色爬上苍穹,“我暂时……还不想见他。”
“我想也是,因此一字未说。”萧云征轻抿茶水,忽而笑道,“这茶是你买的?”
“不是啊,”夏灵道,“我收拾包袱时侯爷亲口说,若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带走便是——我思来想去,缺点茶水。”
萧云征摇摇头:“你也不晓得叫小伍儿到库房去取今春新茶。”
“无妨咯,我又喝不出好赖,不苦不涩就是好茶。”夏灵说得口干,刚低头喝下一口,这半温不凉的茶水竟刺激的腹中咕噜一声,显然是五脏告状,肚里空空。
一时尴尬,夏灵笑笑,眼神左摇右晃,就是没对上萧云征递过来的。
“正好,附近有家六品居,”萧云征笑问,“同去尝尝?”
夏灵答应得痛快,可转念一想又犯了难,只恐出门给故友认出,闹出些事端来。
“无妨啊,”萧云征也学着夏灵方才的语气,起身带路,“京中处处脂粉铺子制衣坊市,给你变个模样,还不是轻而易举么?”
萧云征说得轻巧,钻入马车交代一声,车夫得令便催着马匹赶路,半刻钟就说到了。
夏灵走下一看,这不正是今日那眼高于顶贵如黄金的绣衣坊么?
此时里头那位女掌柜全然换了副神态,恭恭敬敬地称着侯爷,谦逊道:“奴家霞娘,侯爷尽管吩咐。”
夏灵听闻难受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浑身的骨头都不舒服,京城就是京城,生活买卖都得瞧着钱权打算盘。
萧云征似乎对这样的待遇很是熟悉,轻轻摆手示意,那霞娘识得眼色,施施然朝夏灵走来,嘴甜得不要命:“这姑娘真是灵秀大方,一瞧就是世家小姐的做派!哪儿用什么打扮呀,清水出芙蓉才最是可人呢!”
夏灵可还记得她今早的刁钻刻薄的嘴脸,心想原来站在萧云征身侧就叫世家小姐,兴许这便是狐假虎威了。
只是呢,她并不向往什么世家小姐,也不觉霞娘呈上来那些繁琐端庄的衣裳舒适好看,掌柜一个劲地夸赞,夏灵只感到这身大小姐的装扮好生疲累,比假装男子书生时还要呼吸不畅。
“本侯可听说你今日在绣衣坊受了委屈。”趁着霞娘去取新的衣物,萧云征慢踱几步,行至夏灵身侧停驻,高大身躯一同映在镜中,青白袍子同镜内鹅黄桃粉很是相配。
他靠得太近,说话的气息在夏灵耳畔左冲右撞,眼眸给屋内灯火点亮如星子,夏灵去看他镜中的表情,一侧眉毛微微挑起,似乎在使坏:“给你出出气,怎么样?”
好生奇怪,夏灵登时就红了眼。
她自记事起就没了父母,只有一个打渔为生的爷爷,吃过多少委屈,受过多少气,她已经不记得了。
爷爷年纪大了养她成人供她读书已是不易,夏灵心中明了,所以书院中同学的轻视,他人的排挤,她也是处处忍让不敢计较,毕竟她实在没有前去讨公道的本钱,若是他们反击怎么办,若是他们逼得自己退学怎么办,若是他们针对爷爷,该怎么办?
夏灵总是将事情最坏的后果铺排清楚,一一审判,再选择去走一条最稳妥最窝囊的路,这条路不会结仇不会生事,只有夏灵自己默默咽下许多苦楚。
就连……就连连语祁当朝背叛险些害她性命,她也是一逃再逃,将烦闷憋在心中,只为安稳度日。
入京月余,摊贩商家赏过冷嘲给过热讽,夏灵劝自己不必计较,可萧云征偏偏将一点委屈都听了去,不知是放在心上还是恰好想起,来同她前去讨个说法出掉怨气。
“你怎么知道?”夏灵问他。
“侍女报的,”萧云征转过去靠在镜上,耳坠上那颗兽牙又随风晃,“说一个掌柜口出狂言——这不,本侯给你讨公道来了。”
“那侯爷打算怎么讨?”
“简单啊。”萧云征打了个响指,摆出一副纨绔做派,好个趾高气昂,傲慢无礼的侯爷。可惜那选了见人下菜碟的霞娘此刻也只得低三下四,毕恭毕敬问侯爷有何吩咐。
“今年时兴的料子形制,全给夏姑娘备上一套,首饰一并。”不等霞娘大喜道谢,萧云征忽然嗤笑补充道,“一月时限,量身定制。”
“这……”霞娘一时傻了眼,“江南料子送来也要半月余,这来不及哇侯爷……”
“哦?是绣衣坊瞧不上这位姑娘,”萧云征语气一转声音冷冽,“还是嫌本侯官位太低?”
掌柜慌乱跪地,夏灵站在镜前不知滋味,这下真成狐假虎威了。
“夏灵姑娘是本侯的贵客,若敢轻待拿你是问。”萧云征摆完架子扔下银钱,霞娘战战兢兢收下认错,才替夏灵挽上发尾那缕秀发。
萧云征令人退下,走近几步问夏灵觉得如何,不知是在问这一身女儿装扮,还是在问他刚刚的做派。
“跟着我这侯爷,也不算太委屈吧?”萧云征笑说,大抵是头一回见夏灵扮上女装,新奇得很,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头上那个发簪。
夏灵不解:“什么?”
“别以为本侯不知道,姑娘在背后都偷偷嘀咕过什么。”萧云征一副胸中了然的表情,“跟着本侯前程堪忧,委曲求全,对吧?”
夏灵瞧他一眼:“……我可没说过委曲求全。”
“即使圣上要纳姑娘为妃,本侯也会替你争上一争,”萧云征垂下头来望她眸中颜色,目光坚定神色坚决,一股晚风吹得他发丝纷乱,吹不动他字字斩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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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铁,“我不是什么薄情寡义之人,你的前程,自有本侯同行。”
晚风春色入怀,倒是吹得夏灵心意大乱。
这好一番折腾,待夏灵换做女儿身与萧云征同去六品居之时,已真真切切入了夜,腹中反而过了饥饿时候,胃口渐消。
六品居清雅之地,堂中是假山流水,厢房内是花烛生辉,萧云征先是叫了几盘小菜,酸甜辛辣,倒一下唤得夏灵食欲大开了。
“糖蒸酥、煎豆腐、黑豆羹、佛手丹、水河虾……”夏灵对着本子一通念,小厮喜道:“都来一份?”
“不是,”夏灵摇摇头,小厮脸上的哀色还没挂上,就听夏灵豪爽道,“这几样不要,别的都来一份。”
小厮欢喜得连答几声是是是,萧云征惊讶赞叹她好胃口,夏灵装模作样地叹:“我这可是为侯爷着想。”
萧云征如今已知晓她这么一出定是又要掰扯些歪门邪说:“此话怎讲啊?”
“侯爷每日既要早起上朝,又要午后练武,”夏灵掰着手指头细数,“入了傍晚还要特地前来为姑娘我讨回公道,很是疲累,当然得多吃些补补,否则谁来替我出气呢?”
萧云征听得直笑她油嘴滑舌,夏灵可没心思再吹嘘几句他英明神武,毕竟小厮一声唤,各色菜式很快摆满圆桌,鱼虾鲜嫩糕点可口,瞧得她食指大动。
桌上难得安静了许多,只剩下堂中丝竹声响和筷箸与碗碟碰撞的叮铃声,二人对饭菜虔诚吃得认真,却在剥虾拆蟹时,外头传来了异样的动静。
萧云征好歹吃过一碗米饭两块糕点若干烧肉,擦了擦手细听门外声音。
“夏灵!”是连语祁的声音,很快门外出现一个身影,正焦急在厢房之间来来回回地寻她。
夏灵嘴中一口蟹羹勉强咽下,应也不是,不应也难逃,心情全无食不下咽,匆匆洗净十指,观察屋外连语祁的打算。
“我刚看见你了,”连语祁说话似乎有些无奈,“我知道你生气,也知道你会担心——我以孔夫子起誓,对你没有一丝歹意,就是有话想亲口对你说。”
萧云征扭头看看夏灵脸色,见实在读不出什么:“他找你何事?”
“我怎么知道。”夏灵小声道,“咱们不是换了打扮么,居然还给他发现了。”
“不如……见见?”萧云征提议,“得弄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
夏灵思虑再三,点点头。萧云征前去打开房门,顺手将夏灵拉至身后,冷声问连语祁所为何事。
房门大开,只见连语祁满脸青白眼中通红,行动如行尸走肉,身上却还穿着状元的红袍,挂在他身上更显瘦弱干柴。
连语祁瞥见夏灵,一步步朝她走去,夏灵暗自捏紧了拳头。
“砰!”
地板大响一声,那个口口声声君子之风的连语祁猛地跪在地上,官帽重重磕在地面,吓得夏灵都往后退了几步。
“连语祁特来请罪。”
16. 锁龙台
夏灵哑口无言。
连语祁不见回应,也是意料之中,硬着头皮继续道:“考前莺莺曾与我许诺,说与皇兄早有约定,会将她许配给今科探花……怪我心思不正,学识不精,情急之下背弃同窗,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连语祁无从辩驳,任凭姑娘决断。”
萧云征方才险些要将随身匕首拔出,见面前的连语祁实在身板瘦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才稍定下心神。
夏灵没心思与他论错分责,思索半刻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还一直以为连语祁真拿自己当男子看待呢,不想竟早早出了纰漏。
连语祁这下也诚实:“你我在怀青书院遭人排挤,也没甚好友。他人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当然瞧不出了。我自认与姑娘算同窗好友,相处时日一长,还是能发现些端倪。”
“不过我看你对念书考学是诚心诚意刻苦用功,便也瞒下。不想自己一时被功名蒙眼糊涂心切,口口声声当立君子高风亮节,却对姑娘做了回真小人。若不是你有异术在身,侯爷救急及时,我险些便成了毁人前程夺你性命的刽子手,死不足惜。”
连语祁认错痛快,可也不过双唇一碰,虽已是双膝跪地,但夏灵心中仍有郁结,朝堂上好友的状告如同判词反复回响,使她陷入无法脱身的噩梦,更难面对这同窗挚友。
“你替我多年隐瞒的情谊,我不会忘。”夏灵撇过头去,“此事,我也没法一笔勾销——也罢,你我就当从未相识,连兄,你也不必再跪了。”
说完,夏灵越过连语祁的身侧,跨出门槛,往外走去。徒留那苍白瘦削身影如同石雕一般立在黑夜之中。
晚风渐凉,萧云征慢步跟在夏灵的后头,与月光一同践行着恰到好处的沉默。
“我想回去了。”夏灵平静道。
“本侯正顺路。”萧云征不动声色地放松了臂膀,似乎生怕她会想不开做些什么。
夏灵回头瞧了一眼,古怪道:“可侯府不往这儿走。”
萧云征满不在乎地答:“本侯吃多了,消食。”
从六品居往夏灵住处不算太远,从中要经过入夜的集市,路边小贩叫卖着去年的桂花酿,坛子一开,芳香霸道铺遍夜路。
夏灵循着香味狠嗅几口:“好酒好酒。”不等萧云征开口,就猛地转身直往摊贩跟前凑,给小摊上的桂花香熏迷了眼,一口气将那桂花酿桂花糕都买了个遍。
萧云征看了直摇头,大抵是旧友背弃一事令她实在难过,便满口答应了一个从未碰酒的新手相邀,做好舍命陪君子的打算。
不想是夏灵先他一步醉意熏熏,面颊升温,萧云征赶在她彻底酩酊大醉之前移开酒壶,夺取她手中酒杯,制止道:“才半杯,你碰这玩意比蒙汗药还厉害。”
夏灵也不像醉鬼那般胡搅蛮缠,颇有理智地收回手:“闻起来香,喝起来那么苦——我不要了!送你送你,就当是学生迟来的谢礼了。”
萧云征闷闷地哼笑:“多谢,姑娘费心。”
“不敢不敢,哪有侯爷费心。”夏灵条件反射般说着客套的话,胸中却是波澜起伏百感交集,回忆如同书页在她脑海中页页翻过,萧云征是没少费心,萧云征好像太费心了些。
也许萧云征是从未纳过门生,也许萧云征是对自己寄予厚望,也许萧云征只是本性如此,风流浪荡惯了,因此才擅长在每个女子身上留情……
夏灵努力备下千百种缘故说服自己,可他总不至于打点生活,不至于夜夜相授,不至于高高在上的侯爷,为一个门生跑到绣衣坊里讨公道。
萧云征清醒,夏灵却愈发醉得糊涂,头脑发热呼吸不畅,烦闷之事一拥而上,仿佛江边涨潮将她淹没。
其实不只是这些,夏灵趴在酒桌边上想,还有萧云征那双生得漂亮的凤眼,对水田老农露出的怜悯,对侯府中下人的心软,说起往事不过过眼云烟,谈及将来却灼灼有神不动分毫。
若是放在史书评判,恐会斥责他妇人之仁。夏灵现在脑子转得好慢,只能一点一点地想,可她偏偏觉着这些妇人之仁才是最要紧的事,便是这份隐藏在矜贵傲慢下的仁义心肠才最是珍惜,她才愿相信随着萧云征一路入朝门踏青云之时,会理所当然地酬壮志,怜苍生。
萧云征几不可闻地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粒药丸丢入茶盏中以热汤化了,有些没法子道:“解酒汤就不必本侯亲手喂了吧?”
夏灵慢吞吞地伸手接过,从脑中搜罗着如何形容此刻胸中砰砰作响,世间空无一物,眼前眩晕心间欢喜之状。
大抵是情窦初开,春心萌动。
不过是半盏桂花酿,后劲好生厉害,若不是萧云征递过来那碗解酒汤,夏灵恐怕第一天当值就要昏睡到日上三竿。
昨日夏灵饮下解酒汤短暂恢复半个时辰的清醒,送别萧云征收拾干净自个儿,才挨着床就彻底昏死过去,直到次日鸡叫破喉咙,她堪堪睁眼,只觉头痛欲裂。
可窗外……日头已快要升起了。
“大事不好!”按照皇帝诏书,夏灵今日清晨该到钦天监上任灵台郎一职,正是越早报道才好痛前辈了解昨夜天象时辰吉凶,更何况哪有第一日走马上任就姗姗来迟的道理?
她匆匆套上青色官袍,对镜整理时乍一看还有些像萧云征那身深青武袍,只是更宽大了几尺——不对不对,夏灵往脸上泼一捧凉水,痛斥自己酒醉未醒,怎么此刻还糊里糊涂。
还好住处能抄小道,加上夏灵一路小跑,待她气喘吁吁赶到钦天监时,轮值的灵台郎还未离去,尚端坐室内整理桌案。
夏灵装作不在意地擦擦额角汗珠,平稳呼吸前去一一行礼拜见,好在钦天监同僚大多也好相与得很,领着她就往监正处去。
“这位是钦天监严监正。”同僚介绍道,“圣旨有吩咐,往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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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台便在监正旁的侧屋办公,若是有何发现,也好同监正上报商讨。”
夏灵点点头,抬眼去望端坐在正屋里头的那位严监正,先前萧云征提过几句,监正大名严远,善观天象判国事,受圣上重用,两派刻意拉拢皆不见他有所倾向。
她行过礼,只见那位老者微微点头,花白胡须随着呼吸一颤,便又低下眼去翻动卷册,还真如萧云征所说。
“监正比较严肃,”同僚打个哈哈,“哦,夏灵台还不知我叫什么吧?咱们算平级,钦天监不论先来后到,监正之外都是称兄道弟,愚兄虚长几岁,你往后唤我赵平兄便是。”
夏灵虽不晓得官场是否真如他所言,但还是随赵平所说挂上笑脸,故作轻松道:“多谢赵平兄。”
“夏灵台客气。”赵平左右晃手,大抵是还不想回去当值工作,待在原地苦思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神神秘秘道,“这钦天监愚兄都带你瞧过一通,不过还有个地方乃重大机密,不为人知……想不想去看看?”
“不为人知?”夏灵问他,“那赵平兄如何得知?”
“愚兄的意思是,”赵平被她噎得结舌,舌头打结好几回才说清楚,“这是咱钦天监里头自己的秘密,出了这儿,别说看了,连个风声你都听不着。”
夏灵很是谨慎:“看了……没什么性命之忧吧?”
“当然啊,”赵平拍拍脖子,“愚兄这脑袋不是挂得好好的?”
“那,”夏灵可没忘记自己女扮男装拼了命想入宫是为了什么,都说圣上就是真龙天子,得天命授龙脉,才得以称帝统治,延续至今。那说不定这赵平所说的地方,就是豢养着金龙的处所呢?自己跟过去一瞧,那什么豢龙册上弄不明白的秘密,亲生父母的线索,还不是手到擒来?“还请赵平兄带路。”
钦天监不算多大,但赵平还是一路领着夏灵七拐八绕,终于在一堵红墙前停住脚步。
“往哪儿走?”夏灵左右张望。
“就这儿啊!”赵平似乎是早等着夏灵脸色疑惑,指指面前红墙,“不是这面墙,是这面墙的背后。”
“背后是宫中兰台,掌管本朝历代档案。”夏灵还记得萧云征在书房时教过的,“兰台里当然有绝密案册了,赵平兄这玩笑好无聊。”
“非也非也。若只是些档案,我故作神秘做什么?”赵平又放轻了声音,鬼鬼祟祟道,“传闻啊,就在咱们钦天监和对面兰台底下,藏着个……”
“锁龙台。”
“啊?!”夏灵没忍住惊叫出声,喜上眉梢,“真有龙啊?”
赵平差点要伸手捂上夏灵的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夏灵知趣也跟着捂捂嘴唇,学着赵平的样子,窸窸窣窣地开口:“当今圣上,真的养有龙啊?”
“何止啊,”赵平见她上钩,怪异一笑,捻捻并不存在的长须,悄声说道,“那锁龙台底下,藏的可是本朝龙脉。”
17. 请帖
“龙、龙脉?”夏灵又惊又喜,激动得说话都捋不直舌头,“那长什么样啊?赵平兄亲眼见过?”
“这……”赵平摸摸额头,抠抠手指,结结巴巴道,“这倒没有,都说了是绝密之事,哪能轻易看见?”
“可我是豢龙氏后人,说不定何日禀报圣上便能入宫一瞧。”夏灵满眼怀疑地盯着赵平那尴尬神色,“到时,赵平兄是扯谎唬人还是确有此事,就真相大白了。”
“哎呦夏灵台你这话说得,”赵平见她认真,匆忙转移话题,引着夏灵往先前的旁屋走,“尽说题外话了,愚兄还没说清办公之事呢。”
夏灵跟着踏入旁屋,才瞧见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叠着的纸张书卷,龟甲交杯,推背图道法书一应俱全,她随手抽出最上面的一册翻看,不禁咋舌。
“这都记的什么呀,”她连翻几页,“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这是本朝建立至今每日入夜至天明期间的星象变幻记载,”赵平说起办公值守更是滔滔不绝,似乎有五湖四海的苦水要倒,“每时每刻,行动方位速度形状,皆需详细记载并与往日比对,若有相似则预测定向,若有意外需尽早汇报上报预警。总之——忙得很呐!”
“赵平兄兢兢业业,晚辈敬仰。”夏灵还没真正当值体验一遭,只得开口客套。
“哎,说这些。”赵平叹道,“不过呢,你我虽同为灵台郎,工事却各有侧重。方才所说那些都由愚兄经办负责,而夏灵台嘛……”
“就是在这些变幻莫测的星象轨迹出现异样之时,占卜测算定吉凶。”赵平翻了几页,示意上头被勾画圈出的字迹,“说难也不难,只需夏灵台多多对接掌握星变之兆。不过定吉凶判发展这一关责任重大,若有出入,处罚全凭君意,你多慎重决断。”
听赵平说完,夏灵才意识到这钦天监灵台郎也不是什么好戴的乌纱帽,与其说是官职,不如叫头顶秤砣,哪天一不留神,就会砸下自己的脚尖。
“我还以为,钦天监算是闲职呢。”夏灵左右一看四下无人,小声道,“那些举子做县令的入翰林的,瞧起来一个个都是重任在身,我还当自己落个清闲。”
“塞翁失马,福祸相依啊!”赵平多半也听闻过她事迹,打趣着开口,说的内容却像在叮嘱,“圣上信咱们一天,担子就压身上一天,卸不下来。”
赵平将钦天监里里外外办公琐事都说与清楚,回头翻了翻挂在墙上的小本,拍手惊道:“今日不是你当值啊!”
“啊?”
赵平又将小本前前后后翻了一遍,碎碎念着:“这是我编排的,不对啊……哎呦,完了——我忘了把你编进去了。”
夏灵给这意外撞了个满头昏:“那……”
“过两日,过两日本月结束,我再将你编入当值本。”赵平比个手势,讪讪笑着,“别说出去,全怪愚兄有失。”
就这样,夏灵在那钦天监中稀里糊涂的转了一圈,才是烈日当空,就背起包袱又慢悠悠走回屋宅去。
屋外一切如常,只是门口似乎多了片什么东西,正随风左右摇摆。
夏灵走近拿下,展开一看,是份邀人入场的帖子。
小小一份请帖花香袅袅,上头描龙画凤,金线勾勒,极尽奢华。而将帖子翻开细看,字字飘逸笔力苍劲,定是出自文人之手。
于是夏灵就在那份帖子上瞧见了极为熟悉的名字。
连语祁。与他并列的乃是当朝公主闺名黎莺莺。
无需多言,这是份宣告公主驸马喜结连理百年好合的大婚请柬。
小小一片纸页,握在夏灵手中宛若烫手山芋,拿下也不是,扔了也不是。一时她连自家房门也不想进,只想先将这等烦心事解决干净。
不过,若是连夏灵都收到了公主大婚的帖子,那么有个人肯定也收到了,而夏灵刚好有那么一点点想见那个人。
或许是比一点点再多一点。
夏灵通往钦天监的路还不太熟,可去往侯府的大道却是轻车熟路了,路过六品居,经过酒贩茶摊,没一会儿她就又站在昭武侯侯府大门的前面,同门口的侍卫大哥打声招呼:“劳烦通报。”
侍卫对她早认了脸熟,虽值班之时不便开口,但仍咧咧嘴角,低声道:“侯爷在府中,姑娘且等一会儿。”
小伍儿很快出门来迎她进去,书房里传来萧云征的许诺,她顺理成章地推门往里进,果不其然,萧云征的书案上也放着一张金灿灿的请帖。
“你不是第一天当值么?”萧云征放下手中案卷,笑道,“看来钦天监灵台郎事务清闲啊。”
“赵平说今日没轮到我。”夏灵交代,忽而提起赵平便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格外谨慎,“不过,我倒是从钦天监得知一个消息,无人知晓的那种。”
萧云征抬起一侧眉毛,说的话和夏灵如出一辙:“无人知晓,那姑娘是从何得知?”
“你们这些外人当然不知咯,”虽才迈入钦天监半日,但不得不说那个神秘兮兮的地方实在很对夏灵胃口,监正是严肃些,好在同僚热情也好相与,她很快就将自己当做了钦天监的人,半是得意半是试探地同萧云征说笑,“秘密嘛,自然是我们钦天监自己的秘密。”
“既然如此,本侯也不必探听。”萧云征故意收敛眉眼,好一副端方君子做派,“免得为难姑娘。”
夏灵还想看看萧云征像个学生一般虚心求教、恳切求知呢,没成想他一句将夏灵早就想好的台词都噎进肚子里,害她重打腹稿:“诶——侯爷毕竟对在下有恩,如果侯爷开口相求……在下定会如实相告。”
“本侯怎忍心令姑娘两厢为难,”萧云征终于憋不住扬起嘴角,好似早在心中窝藏一汪坏水,“姑娘悉心保守,本侯何必多问。”
这世间最大的折磨莫过于保守秘密和分享秘密时无人倾听,夏灵算是败给他:“我想说,是我想说!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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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心思听听?”
“洗耳恭听。”
房中檀香沉沉,屋外日光昭昭,夏灵就着此情此景,将赵平说给她的那个惊天秘密添油加醋地复述一遍,可正要说到锁龙台地底下有什么时,她学着赵平的话发问,萧云征却好似她肚中蛔虫,不论夏灵打好的腹稿如何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龙脉。”萧云征答道。
即便这是科考,夏灵也只能判他满分。
“啊,”她皱皱眉,“侯爷怎么也知道哇?”
“此事在宫中流传多时了,”萧云征见她一脸丧气,不自觉又弯弯唇角,“具体何时兴起,本侯不得而知。但我刚入京进宫封侯之日,这传言就已流传朝宫内外,虽不至沸沸扬扬,却也人人皆知。那赵平多半是见你新来一概不知,说着逗乐的。”
夏灵觉着萧云征唇边弯起的模样刺眼得很,没由头地怪罪道:“人人皆知,那侯爷怎么不告诉我。”
“本侯哪知姑娘如此……”他顿住语句,换个词才道,“轻信他人。”
夏灵不服气:“我若不轻信他人,当初怎会信任侯爷?再说了,皇帝是真龙天子,那天子脚下龙脉盘旋,也是很有可能的嘛。哪天有了机会,我一定要下锁龙台探一探。”
萧云征不置可否,夏灵费尽功夫进宫就是这么一个目的,哪是他三言两语劝得住的。再说……他也有些好奇。
好奇那个流言的真相,和背后制造的人。
“姑娘前来,应该不只是为分享几句钦天监密辛吧?”萧云征瞥见夏灵袖口露出的请柬一角,了然道。
夏灵将袖口帖子取出,轻声叹息:“我所前来,就为此事。”
萧云征倒是不意外,据他所说,满朝文武皆知圣上又在为妹选夫发愁,公主在宫中大闹一番,非说自己夫君要从今科试子中选定。圣上原本许诺,可又听闻黎莺莺撒娇,即便不是三甲,自己瞧中哪个便要嫁哪个。
那还得了,堂堂公主许配书生已是下嫁,三甲之内尚可称郎才女貌,但若是三甲之外甚至名落孙山之人,岂不是辱没皇家声名?
因此圣上连日苦恼,又是找廉亲王详谈,又是找郭尚书夜话,昭武侯也被召入宫中,眼见九五之尊愁得眼圈青乌,问他可有主意。
夏灵“扑哧”一笑:“你们文武百官没主意,公主可有主意多了。”比如告知连语祁自己早被许了今科探花郎,叫头脑发昏无路可退的书生一下登上状元之位。
“如此说来也算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了。”貌美公主与俊才驸马,放在说书故事里也是一等一的好桥段。
只是夏灵与这对才子佳人前尘往事乱如麻,她也分不清自己该如何面对旧友同窗,那张请柬上金光灿灿的字体好似在被烈火灼烧,下一秒就会烫上夏灵的指尖。
萧云征作为昭武侯自然要到场庆贺国之喜事,文武百官照理也该一一落座相贺。
“我去不去呢?”
18. 意中人
萧云征见夏灵一副苦恼深情,不消半刻便明了她心思。
殊不知夏灵心中是另有所想,这连语祁一朝跃龙门,大婚夜宴上来往之人多半是朝中要员,和她这等小喽啰定然没什么关系。
可她这个小喽啰却能借着此番宴请进一步认清朝官人马探听虚实,想必日后若有打算也不用满眼抓瞎。
何况……夏灵抬眼瞧瞧对面的萧云征,他似乎正欲开口劝说,却不知他预备说些什么。
她自科考定职后与萧云征来往也较那时疏远许多,夏灵本以为能同朝为官,没料到领了钦天监的官职,若不是先前应过的为他所用,离老死不相往来也差不了多少。
反正除了上朝下朝也没了空闲的时候,萧云征又不见得对她有那么一丁点儿心思,难得趁着宴席之际,不论是示示好,还是探清敌情,总得试一试。
夏灵默不作声地给自己鼓足勇气,女扮男装都顺利考完科举当上灵台郎了,一个萧云征,还能比科考难么?
不等萧云征开口,夏灵就做好了决定。
“那我也去。”
话虽如此,但夏灵何止是从未主动示好,她前些日子才尝着情窦初开是什么滋味,此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即便立了趁早拿下萧云征的志向,却不知该如何迈出第一步。
现下旧友连语祁不想来往,她在京城相识之人,一个萧云征,一个小伍儿,若还能算一个……赵平勉强够得上。
萧云征是不可能了,哪有找本人询问讨招的道理?小伍儿是侯府上的人,什么都得听他的,说不定都不用萧云征问,夏灵才说过什么,小伍儿扭头就一五一十地同萧云征汇报清楚。
那只剩下一个赵平了。
夏灵回到住所,数数日子,正好再过两日就是她当值,离公主大婚还有一段时日,她可得抓紧去问问。
这两日夏灵过得抓心挠肝,将当时书摊老板送那本风流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里头那个张扬霸道的昭武侯是写得有些像夏灵刚认识的萧云征,可惜此书作者定是对朝中局势京中势力不甚了解,将萧云征写得只手遮天一家独大,他若真那么厉害,该着急担忧的人就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了。
天蒙蒙亮,这回夏灵没有宿醉更没睡过头,早早醒来收拾稳妥,出门在路边小摊上吃过碗面,才顺着大路往钦天监走去。
赵平还待在原处记录星象,严监正好似是告假休息,侧室中只余下他们二人。
“真是老天保佑。”夏灵掏出当值所需纸笔来,心想若是监正在,恐怕她还不敢问些情情爱爱的话,说不定这赵平便是月老派来指引牵线的仙使?
她胡思乱想着,扭过头去正好对上赵平困得打瞌睡的脸,面上浮肿下巴胡茬青黑,吓得夏灵连连作揖向月老仙使道歉,免得神仙怪罪。
不知是夏灵动作太大还是赵平自然醒,他总算意识到隔壁坐了个人,揉揉惺忪睡眼,含糊道:“夏灵台,这么早?”
夏灵照例寒暄,脑中思索如何方能自然开启话题说起想问的事,眼神四处乱瞟,终于在赵平所记录的那本卷册上找到了借题发挥的机会。
“赵平兄,昨夜贪狼星有异?”
“哦,这个没什么影响,”赵平看看自己记录的字迹,“顶多是给天下孤身男女招招命中伴侣罢了,你无需挂心。”
“原来如此,”夏灵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也不知这贪狼星,能不能多赠一份良缘……”
“哟!”一听夏灵话中意思,原本还是睡眼迷离的赵平一下坐直身子眸中精光,笑着探问道,“夏灵台,这是……啊哈?若夏灵台不嫌弃,愚兄家中还有个弟弟尚未婚娶,身长八尺……”
夏灵一看赵平理解有误,急忙辩解:“不是不是,赵平兄不必麻烦——晚辈只是想问问,那贪狼星就不能……”
“给我自己来,牵一根红线么?”
“哦哦哦,”赵平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夏灵台是心有所属,想求个落花有意,流水有情。”
“正是正是,”夏灵松一口气,终于说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赵平兄既是前辈,又为男子,不知可否提点晚辈几句?”
她这话说得妥当,赵平本就是这钦天监中资历最浅的灵台郎,夏灵一来他便迫不及待地摆上前辈架子,如今夏灵又是一口一个晚辈,又是态度诚恳求个提点,赵平心中免不得熨帖不少,侃侃而谈。
“男子嘛,喜欢的都是个温柔乡,对吧?你想想,当愚兄在钦天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好不容易挨到你当值,收拾包袱回到家中,是你嫂嫂准备的热饭热菜,温声细语,那滋味……”还没说完,赵平先陶醉得不得了,夏灵只好打断:“还有呢?”
“还有会当家,有主母之才。”赵平补充几句,“若是红颜知己心灵相通,那便是天赐良缘神仙牵线,给什么也不换了!”
夏灵一一记下,虽不至于处处学习,但总能参考几分。
“对了!”赵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表情严肃,重声重气地嘱咐道,“有个最最要紧的事,夏灵台你千万千万要记着。”
“什么?”
“在示好定情之前,”赵平的声线听上去痛苦万分,似乎很有前缘故事,“问清他心中可有意中人。”
夏灵重重点头,扮演赵平幻想中那个合格的小徒弟:“前辈嘱托,晚辈定当铭记于心。”
赵平虽东拉西扯,但好歹给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值得学习。
夏灵在钦天监结束一日值守,将赵平遗留下来的星象变幻走向都细细看过,再一一用腕上龙鳞占卜吉凶过后才谨慎写下判断,送到严监正桌案上,等候监正审定。
她原先还觉得用龙鳞占吉凶是件极有意思的事,做起来又简单,只需查看鳞片呈现光泽,即可判断事物,再方便不过。
可真当上将占卜一事作为办公当值的灵台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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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体会到这其中疲累烦躁,一点点琐事都需占卜确定,若是某次日光不足,抑或鳞片折射光线颜色混沌,夏灵还得多次反复抛鳞片观变化判色泽,一天下来眼睛酸疼得都要睁不开。
等夏灵走回住所躺倒床褥上,慢慢回想起赵平那句话来。
萧云征有心上人么?她是不知道的。夏灵住在侯府时从未听萧云征提起某位女子,也不曾听闻他与女子定下婚约心有所属,只晓得他谈过曾与当朝公主相过亲……
坏了,夏灵猛地从床上坐起,眨眨眼,努力回忆着当初的相遇。
萧云征好像只说了公主被他吓得逃之夭夭,可没说自己对人家没半点意思。
虽然也没说自己有意思吧。
尽管夏灵前一秒还说着眼睛酸痛得睁不开,但下一秒她还是解开手串,抛出选鳞,对着窗外皎洁月光,细细查看上头显现的颜色。
她原本以为心中有没有意中人,不过也就两个答案,要么是要么否,夏灵做足了心理准备。
没曾想那被选中的鳞片在月光照耀下反而不见一丝光泽,黯淡无光,灰扑扑的,怎么也分辨不出结果。
夏灵盯着看了半晌,又是撇嘴又是拧眉:“这到底有没有哇……”
该不会是那本《昭武侯与我风流事》里的昭武侯一手遮天,把萧云征心中有没有意中人都给遮住了不让她看吧?还真是捉摸不透。
既然鳞片看不出,自己也不知晓,那就打听打听嘛,反正夏灵同小伍儿、侯府门口的侍卫大哥都混了个脸熟。
她找小伍儿简单,只需在每次集市时在侯府往东二百米的首饰摊上停那么一会儿,没多久就能听见那女孩惊喜的呼声:
“夏姑娘!”
夏灵回头,对上那张小圆脸圆杏眼,笑意盈盈。
“您今日不当值么?”小伍儿喜道,“我今日也不当值,可真巧了!”
不巧不巧,夏灵可等了半个时辰。但这便能顺理成章地同小伍儿相约逛集市上茶摊,谈天说地聊八卦,正好就扯到公主婚嫁的大事上。
“也不知夏姑娘您可有听说,”小伍儿捂着嘴笑,“公主先前还被指给过侯爷呢!听梁大哥说,侯爷当时长得面如黑炭脸带刀疤,京中哪个姑娘见了都要吓哭了。”
夏灵是没见过萧云征那副模样,她遇见时萧云征已经是个剑眉星目容貌俊朗的男人了,又才封了侯爷,意气风发得有些傲慢矜贵,叫人又是恨,又忍不住多瞧他一眼。
“这么吓人?”夏灵咋舌,“那公主之后……侯爷可有再相过别的女子?”
小伍儿显然没有赵平那个老油条敏锐,全然没意识到夏灵漏洞百出的试探,只当是八卦心起,还认真回想:“好像是没有了。公主都给他吓得晕倒,这名声早传遍京城了,现今都没人敢给侯爷说亲呢!”
“这样啊,”夏灵状作可惜,忍住唇角窃笑,大觉计划有所进展,“可惜,可惜!”
19. 婚宴
夏灵已知萧云征暂无婚配亲事,心中略安稳些,照例按着轮值顺序到钦天监做她的灵台郎,萧云征先前说让夏灵成为他的棋子,这许久倒也没吩咐过什么事。
听闻当今圣上对公主婚事早有准备,只待她的如意郎君,因此婚期也赶得紧,不到一月光景,夏灵就迎来了请帖上的日子。
果不其然,萧云征在宴请前几日便又亲自到住处来寻过夏灵,将酒宴基本礼数都讲一通,末了还在皱眉苦思,似乎生怕自己遗漏什么。
“官场复杂,这等盛大宴席更是一滩浑水,底下暗流涌动。”萧云征嘱咐,“你见机行事。”
“那,”夏灵心里对萧云征存了别的心思,见缝插针道,“我能与侯爷同行么?我只怕自己出错。”
萧云征轻笑:“倒也不必如此紧张,姑娘新官上任,想必前辈顾及脸面,不会过多苛责。你若实在担忧,当日随我同去就好。”
夏灵计划得逞,扬眉抿唇甜笑:“谢过侯爷!”
公主婚期当日,满城同庆,赤色若霞光,宾客往来如鱼龙。
黎莺莺连语祁如何接亲如何拜堂,夏灵是不得而见,她只有到了晚宴时分才随着萧云征一同入了宴请,百官各个面上挂笑,满嘴阿谀奉承。
夏灵一时失措,萧云征身份显赫又惹得众人前来寒暄,她更觉张口难言,好在一旁落座的桌椅上,坐着位不太熟的人。
“夏灵。”
她扭头望去,竟是严监正。
没想到在钦天监里看起来万分严肃的老爷子此刻却显得和蔼许多,招呼着她坐过去,将酒桌上的同僚都认一认。
上司相邀,夏灵不好拒绝,完善的计划都泡了汤,只好回头望了萧云征一眼,朝着酒桌走去。
夏灵入座闲谈,严监正却没劝她饮酒,似乎多年难得久旱逢霖一般,向周遭介绍起夏灵来。
周遭皆是些没见过的前辈,听严监正所言,大约是他当年中举得官时的同僚,如今各自在京城为官,事务繁忙,若非此等重大宴席,鲜少得相见。
夏灵一一行礼,座上官员也不摆架子,倒是听起严监正的慨叹:“钦天监灵台郎的空缺总算补上,人才难得啊……”
“监正谬赞了。”她客客气气地自谦,却实在没什么心思陪着前辈忆往昔,毕竟他们说的前尘往事自己听不懂,而夏灵此番前来,可是背有任务在身。
人头攒动,往来如云。一盏又一盏的烛火照得黑夜似白昼,来往人群觥筹交错,熙熙攘攘的交谈叫她看不见听不清,左左右右巡视几轮,也对不上那双明亮凤眼。
真叫人心烦。夏灵瘪瘪嘴,低头吃了一筷子炖菜,忽然听得“砰!”的一声,众人目光望去,原是哪位侍郎醉意熏熏险些摔倒在地,惹来阵阵哄笑。
这一下似乎连皇帝都被引去目光,指着大笑几声,却不怪罪,只叫他们尽情享乐。夏灵这才瞧见萧云征同郭尚书廉亲王那些高官王爷一同坐在圣上身旁的位置,好一个三足鼎立,看似言笑晏晏,但隔着几桌子人夏灵都能感觉到暗流涌动。
“说到你这钦天监,上一个监正还是——”
“欸,李兄喝多了!”严监正似乎听见对面的李参议言多,匆匆打断,“吃口肉羹吧,免得一会儿吐个天翻地覆。”
“严兄这是什么话?我李某人酒量好得很!”李参议好像确实还有几分清醒,没被轻易地转移话题,“你那钦天监的锁龙台,可有跟夏灵台说说?”
锁龙台?夏灵那原本还粘在萧云征身上的眼睛一下转了回来,仔细观察了严监正的脸色,好似不算太坏,也顾不得其他,小心道:“没有。我只听赵平兄说过几句。”
“赵平。他说了什么?”严监正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夏灵便老实回答:“说钦天监和兰台之间有个地宫,地宫里是锁龙台,底下锁着龙脉。”
李参议听她说完不禁大笑:“就这寥寥几句?严兄,你还是同夏灵台多说些吧,否则……”
他们几个说话好像来来回回打着哑谜,只有自己人清楚,夏灵却怎么也听不明白。
“也罢,都是宫中传闻,你早晚会听过。”严监正大概也没打算藏着掖着,松了锁紧的眉头,叹气道。
这下酒桌上的官员开始七嘴八舌地补充起来,根本轮不到严监正亲自诉说了。
李参议第一个开口:“我猜那底下确确实实埋有龙脉,否则为何会在雷鸣暴雨之时,从锁龙台处传来阵阵低吼,真似巨龙吟叫。”
何少卿也接上李参议的话音:“不仅如此啊,盛夏三伏暴雨连绵时,锁龙台还会冒出怪味,就好像……海里的鱼被捞上岸暴晒三天散发出的腥臭味。”
“正是正是啊,太上皇让位与当今圣上之前北境寒山玄水处曾有坠龙传言,我在玄水县任职时就听当地村民说,坠龙也是这般腥臭扑鼻呐。”
“若如周理事说来,那锁龙台底下的何止是龙脉呀?说不定就是条活生生的……”
夏灵听他们说得一个比一个起劲,好像真的亲眼目睹一般,是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半晌才将脑中信息整理一番,发问:“这么说,前辈们都去过那锁龙台?钦天监底下真有地宫么?”
“这……”
“呃……”
大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我们也都是听说,听说。”
“宫中传言嘛,都是些当值宫女太监亲身经历。”
“不过那龙吟声我确实听见过。”
“腥臭味也是事实啊!”
“咱们说这些,不过酒桌上逗个乐,”李参议出来打圆场,乐呵呵道,“让严兄同你说说,也是看你一个姑娘家,钦天监又免不了深夜当值,若是听见什么怪声闻到怪味——莫怕,莫怕,找侍卫报一声便是。”
夏灵点点头,起身以茶代酒谢过,心中却反因前辈们所说各色异象升起源源不断的好奇心来,什么地底下传来兽吼,每逢盛夏三伏腥臭不堪……宫中人人皆传,那定有所原因,她就不信偌大一个宫殿,处处守卫,时时洒扫,竟会有这等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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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嘴上说着多谢前辈提点关照,想的却是我早晚要去找找你们嘴里的锁龙台,瞧瞧那是不是真困了一条挣扎不能的巨龙。
夏灵内心噼里啪啦地打算盘,寻思着什么时候往何处去打听地宫所在,此时忽的听闻宫宴入口处又传来喧闹之声,惹得人人侧目。
打头走来的是吹奏乐者,紧随其后是侍女翩然,围在中心的赫然是位蒙面佳人,此时腰肢婉转裙摆飞扬,金红纱衣叮铃作响,一张俏脸全被掩藏在白纱之下,只余一双媚眼如丝。
一曲舞毕,前来女子恰好拜在圣上跟前天子脚下,换得皇帝鼓掌喝彩。
随她而来的官员高声道:“听闻南楚公主大婚,丝兰公主携厚礼相贺!”
那人报了一连串,可皇帝都连连摇头,轻蔑道:“这些在朕的南楚,也算不上厚礼。”
像是早在等这句话,拜伏在他脚下的丝兰公主抬头轻轻揭下面纱,娇声道:“洛勒愿嫁于南楚男子为妻,任凭天子安排。”
丝兰国,夏灵听说过的,萧云征正是从丝兰国的手上夺回南楚封地,硬生生将边境线往西再推了几百里,才得回朝封作昭武侯。
此时那个丝兰公主仍是跪倒在地,四肢紧贴地面,唯有露出一张仰望的,讨好的脸。
南楚国的公主可以将满朝文武挑挑拣拣,要嫁也是嫁给心爱之人,大婚更是举国庆贺重金打造,好不气派。
战败之国却只能献上自己的公主,将她一生用作讨好敌人的礼物赠送出去,任凭他人决断。
国家相斗,胜败残忍,夏灵骤然就在此刻明了萧云征为何如此执着于定朝中党争,建天下盛世,甚至愿意放下军中建树放下威名赫赫,去当一个无人可用孤立无援的侯爷。
公主尚如此,百姓更何堪。
南楚自建立之日就被四周异国虎视眈眈,你死我活是刻在争斗之间的法则谁也无法动摇,萧云征能做的只有带着南楚往上走,让南楚的百姓离国破家亡的滋味远些,再远些。
“既然南楚失地是萧爱卿为朕收回,”皇帝低头瞥洛勒一眼,似乎努了努嘴,“萧爱卿,你看这丝兰公主如何?”
夏灵还想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皇帝一句话又吓得她提心吊胆,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心中五味杂陈苦不堪言。
她是觉得洛勒进献自己可怜,可谁成想那皇帝好像总知道夏灵最怕什么似的,觉得丝兰公主可怜是么?那他就将公主许给夏灵喜欢的男子,如何啊?
一点儿也不好,若天上真的有月老,她真想烧柱香求求他别一天到晚给萧云征牵红线,也少给自己塞桃花了,她一点儿也不想要。
哎呀不管了,什么神仙月老什么红线桃花,夏灵将满口神神道道的东西都抛之脑后,咬咬牙心道夫君还得掌握在自己手里。
于是她举酒向前,一个踉跄跪倒在皇帝跟前,杯中酒撒了一地。
正是龙颜将怒,连萧云征也忍不住站起身,脸色变幻不定,夏灵故作惊讶道:“圣上,下官观星象酒痕,有急事相报!”
20. 蛟须
夏灵的出现太突如其来,太不合时宜,端坐高位上的皇帝目光如有实质,重重威压下来:“何事?”
一时夜风更凉,熙攘酒宴归于寂静,人人缄默不敢言。
她原先想了些借口,例如天色又变恐生异端之类,可刚刚热血上涌冲在前头,如今真真切切在天子脚下,又觉脊背冒汗头脑混沌,她惯常使用的那些借口,未免太儿戏了些。
大概是知道夏灵说不出话,手腕上缠着的那串龙鳞好似想要帮一帮她,随着风向发出阵阵声响,声音清脆急促,仿佛行军急令。
她莫名给这声响弄得心中一紧,似乎真有什么事要发生,短促的碰撞声不断响起,催着夏灵绷紧身子提高注意,应对着不知何时就要到来的危机。
而坐在圣上身侧的萧云征,竟也在此时,目光警惕神色严肃,按住腰间的什么,缓缓站起了身。
千钧一发之时。
那原本乖顺趴伏在皇帝脚边,宛如一尾红鱼的丝兰公主骤然起身,那柔软腰肢一瞬间化作劲瘦薄刃,而曼妙红纱遮掩之下的,赫然是一柄纤长软刀,被女子从腕间猛地一抽,直直向端坐中央的皇帝劈去。
“黎胥!你当真以为自己就是真龙天子么!”洛勒从喉咙中发出怒喝,妩媚面庞全然被怒火灼烧得失去颜色,唯有她手臂上凸起的青筋见其心中不平。
夏灵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被眼前突发的一幕惊得失去动作,手腕上的鳞片愈发强烈地震动着,宛如在预告下一场劫难。
于是她迅速将怀中贴身放着的几张符纸摸出攥在手心,不过眨眼之间,圣上惊吓得连“护驾”都喊不住,呆呆顿在原地不知所措,而身侧的萧云征抬手,一把匕首自半空中旋飞出去,笔直便往丝兰公主手中软刀袭去。
只听铮鸣作响,匕首生生撞在洛勒手中软刀,那柄闪着寒光的上好软刀恍铛坠地,丝兰公主也因突然的撞击失去平衡,再次扑倒在地,又慌乱着爬起,趔趔趄趄地往外逃。
萧云征一声令下,四面八方侍卫通通持刀而来,甲胄齐整步履稳健,不多时喜庆婚宴就给寒气凌冽的刀刃包围。
洛勒虽想逃脱追捕,可无奈四周无路可退,只好一个转身长臂一伸——
夏灵心中大叫不好,灵机一动身子往下一蹲,洛勒捞了个空,夏灵还在窃喜自己反应迅速,不想那洛勒才不顾其他,整个身子狠狠砸了下来,夏灵还没来得及挪步逃跑,就被洛勒困住,金红薄纱蒙了满身,好像被只蜘蛛精网住的猎物。
夏灵哀叫一声,这都什么破事啊,抽抽鼻子就要推开洛勒挣脱束缚往外爬。
“还挺香。”
夏灵脑内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不对,这不是品熏香的时候!
都怪夏灵抽的那两下鼻子,洛勒身上香粉都一股脑呛入夏灵鼻腔,闹得她连打好几个喷嚏,好不容易扒拉开头顶蒙着的红纱浓香想喘口气,就觉脖子一紧。
洛勒又不知从何处抽出几缕红丝,似乎是趁夏灵尚在挣扎之时,一圈一圈地缠在了她的脖颈上。
这什么招数……
洛勒手心一收,夏灵颈间皮肤都好似要被红线割破,那红线细如蛛丝,却比乡间大婶们捶打搓洗过的竹片还要坚韧,夏灵口鼻皆受限,只剩下狭小的气流缓缓经过维系一丝生机。
夏灵控制不住伸手去抓,可不论她如何努力,那红线都不受影响,而身后的洛勒得意地发出狞笑:“这是丝兰国的国宝,就算把你脖子都割下来,也不会有一点儿损伤。”
这下可是大祸临头了,夏灵攥着手中符纸,窒息的困境几乎要将她所有法子都清空,夏灵知道自己该赶紧念个咒或者贴道符,保住自己的小命,但若真如洛勒所言,几根红线威力无边,她总得弄清弄清这是什么玩意。
“可是,洛、洛勒公主,”夏灵吐着舌头艰难开口,“我就是个小、小、很小的官,你抓我,没、没用!”
“怎么没用?”洛勒的笑声尖细,刺得夏灵耳膜痒痒,“全场精兵都由那位萧将军调配,我就不信……他真舍得你的小命。”
“啊,是吗?”夏灵眨眨眼,“你怎么知道的?”
洛勒得意开口,手中的丝线也随之一松:“本公主一看便知——你当聊天呢!”
“总之,萧将军,你最好放本公主回去。”洛勒狠狠揪着夏灵往外拖,步步谨慎,“否则你这辈子别想见到她!”
这话说得,好像满朝文武国家政事,都由萧云征做主了似的。
夏灵小心翼翼地补充:“他又不是皇上。”
“我们丝兰国只认真正的勇士,”洛勒瞪一眼,夏灵觉得身后凉飕飕,又听洛勒喊话道,“台上那位伪造龙脉的懦夫,连征战沙场抢夺土地的勇气都没有,我丝兰国上下子民不会听你的差遣!你也别想得到丝兰国宝的秘密!”
果不其然,台上的那位皇帝哪受得了这种侮辱,即便萧云征眸中复杂也无可奈何,只能听帝君发号施令:“将那刺客拿下!”
夏灵不知道洛勒的表情,只知道自己一定是大惊失色,四面侍卫步步逼近,脖颈丝线也随之越收越紧,她浑身发软,手脚无力,还未从洛勒口中套出这丝线国宝究竟是何物,难道今日便要命丧于此?
早知道刚才就再问问洛勒是怎么知道的了,她对萧云征真有那么重要么,竟能被洛勒拿来当做威胁萧云征的人质,也不知是不是洛勒眼花看错,夏灵总想弄弄清楚,可不想走得糊里糊涂。
当然更重要的是……
她夏灵,豢龙氏传人,苦学豢龙术——竟还未见过真龙显圣就英年……
等等,还没逝。
洛勒刚才说什么来着?这丝兰国国宝就是红色丝线,锋利异常坚韧无比,而丝兰国位于南楚以西,据经书记载,万年前洪水流注,汪洋百里。
与汪洋江河伴随而生,丝线长韧坚固,能度千万年的东西是……
蛟须!
南楚所在之处龙脉盘旋稳固,那丝兰国的,只能是尚未渡劫生角的蛟龙,千百年前盘踞于丝兰境内,而千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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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身死肉腐,骨骼鳞片化作岩石,只余蛟须能作他用。
蛟常年浸在水中,以水中生物为食,蛟须为作打探之用生得纤长柔韧,灵敏非常,沧海桑田天地变幻后竟还能作丝兰国宝,也只能是此等异兽珍奇。
电光火石之间,夏灵心中已是明了大半,既是水中巨蛟长须,那自然……
怕火!
符纸早就被夏灵捏好在手中,她虽已难以呼吸,却还是本能般默念出早就烂熟于心的咒语,话音刚落,所捏符纸顿时化作一团火红烈焰,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生生将那燃烧着的符纸往自己脖颈上按。
“你做什么!”洛勒尖叫出声,下一秒原本紧绷完好的丝线瞬时卷曲绷断,散落一地。洛勒这下是真的赤手空拳身无长物,呆站在原地望着手心残存的碎屑,“怎么,怎么会?”
夏灵捂着脖子上火辣辣的伤口,忍住剧痛趁机快步逃离,只听身后洛勒惊声:“你是豢龙女?!”
再回头时,洛勒那把被打掉的软刀已架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而手持软刀的人,正是萧云征。
“成王败寇,世间如此。”洛勒扬起下巴,眼眸却死死盯着步履愈发缓慢的夏灵,她似乎伤得很重,逃离的几步花光了她所有元气,没多时就摔倒在人群中。
“哈哈哈哈!原来南楚的豢龙氏也衰败至此!”洛勒仰天大笑,“我洛勒今日竟败给你这点雕虫小技,苍天无眼——”
夏灵意识模糊,却听见洛勒口口声声,喊的都是什么豢龙一脉,任凭手脚酸软也竭力攀扶着站起身:“你说什么,什么豢龙氏——”
“你身为豢龙女,竟选了黎胥这种人做天子,你有眼无珠!”洛勒不等萧云征动手,自己往身旁一位侍卫的利刃上撞,脖子刹那间染红薄刀,一袭红衣翩然倒地,腥香萦绕。
夏灵还想问她些什么,皇帝一声令下,几十把尖枪寒光一闪,终是殒命。
“等等,”她残存的一丝意识还在喃喃,“我有话问她,什么叫……”
眼前漆黑,世间苍白。
等夏灵再睁开眼时,竟还是在一场酒宴上,她差点以为自己睡去三天三夜,可听扶着自己的侍女道,自己仅仅昏过去一刻钟,刚刚太医过来给她闻了些东西,就睁眼醒了。
“圣上有赏。”见夏灵仍是一副弄不清状况的混沌模样,一旁小太监好心提醒,“快去跪谢领赏啊!”
“哦。”
夏灵应下,走得摇摇晃晃,好似醉意熏熏,跪倒在那位真龙天子的脚下,动作就像方才那位丝兰国的公主。
“夏灵救驾有功,赏白银千两……”太监在一旁高声宣布着,她不禁感到恍惚,这是黎莺莺的婚宴么?还是一场盛大的表彰宴席,为什么台上那个明黄色的身影愈发模糊,抑或……
夏灵脖子上的烧伤并未得到处理,痛觉如烈火蔓延,她该起身时抬头望了一眼萧云征的眸子,他的眼睛好似也被烈火熏过,却目光灼灼,宛若星辰。
抑或她真的有眼无珠,认不出真龙天子。
21. 烧伤
夏灵与萧云征皆有救驾之功,二人各自有赏,丝兰公主带来的随从早已被南楚官兵尽数镇压,宴席短暂混乱过后还在继续,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贯歌舞升平。
只是萧云征悄悄和圣上告退,不知说过什么,皇帝低头应允,他缓缓退下后绕开人群快步离去。
夏灵身上烧伤,听完太监封赏后就打算着赶紧找个郎中瞧瞧,她自己看不见伤情,脖颈疼得她龇牙咧嘴,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月夜风暖,春水映梨花。
夜里的京城仍是灯火通明,与白天相比好似全然换了模样,可惜夏灵也被黑夜吞没掉对路径的记忆,绞尽脑汁地回忆:萧云征似乎说过侯府附近有家药馆——可侯府又该怎么走了?
她慢慢地想,思绪被急促马蹄声打断,吓得湖畔游鱼四下窜逃,亭内梨花簇簇散落。
“夏灵,”来人招呼着她名字,好像在唇齿间辗转过千百次那般熟稔,“伤势如何,急着回去么?”
果然是萧云征了。
他骑在马上,一身华贵紫袍似乎绣有金线,在明亮月夜下熠熠生辉,宛如金石瑰丽。
长眉似竹凤眼凌冽,萧云征翻身下马,动作轻矫,衣袂短靴便落至夏灵跟前。
夏灵望向那张熟悉的脸,努力借着月色去分辨他脸上神情,她即便是情窦初开也该知晓,若郎君对女子有情,一张俊美面皮上该是何等关切怜惜。
萧云征轻皱眉头,似乎是在怪罪这恼人月光,叫他看不清夏灵脖颈上刚被烈火灼烧过的伤痕。
“罢了,我又不是郎中,也瞧不明白。”萧云征叹道,当即就要夏灵骑上马去。
“去哪?”夏灵紧张兮兮,“我可不会骑马。”
“踩脚蹬,慢慢爬。”萧云征站在她身下,握紧了缰绳,“烧伤可大可小,带你去寻神医看看。”
夏灵爬得好生狼狈,那萧云征的马也不知道与她对不对付,又是摇尾巴又是甩鬃毛,把她弄得一惊一乍。
倒是萧云征好脾气得很,见她安安稳稳坐上了才跃身上去,声音沉沉,含几分笑意:“我记得怀青书院有骑射一课,姑娘没好好修?”
这话说得,夏灵可还记得,便也拎了旧账出来算一算,强词夺理道:“若不是侯爷前来寻玉打搅,恐怕我早就是骑射好手了。”
萧云征听了她的大话只是笑,大抵是不想叫太多人知晓,一路疾驰红尘四起,路上行人连马屁股都没瞧见,萧云征就拽着缰绳往前处去了。
不多时,白氏医馆的招牌就挂在夏灵眼前,萧云征嘱咐着她小心下去,自己先步到医馆里同里头的郎中说过几句,等夏灵慢慢安抚过马头走进医馆时,白郎中已点好油灯,移到夏灵颈边。
“怎么弄的?”白郎中皱眉发问,“伤口不大,又比一般火焰灼伤更严重,得费心料理。”
“能治好么?”夏灵方才给萧云征那句可大可小吓了一跳,心想这人是从战场上下来,对伤情比她了解的要多些,一路提心吊胆,生怕魂断京城。
“这点大小还不至于致死,”白郎中顺手开了几副药,递给身后的学徒去配,“只是记得每夜换药,伤处忌水,免得留疤。”
这倒弄得夏灵和萧云征像什么大惊小怪惊慌失措的家伙,一点小事就匆匆上门担心小命不保。
夏灵接过白郎中秘制的药膏,对着铜镜里头的自己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怎么?”萧云征扭头看她,眉毛轻拧,眸中被火光映衬出柔和暖意。
夏灵心弦被揪了又揪,她想起自己那些算不上计划的打算,愁肠百转的情意在腹中乱撞,那些被混乱搅浑的话语吐不出口,眼下倒成了新的时机。
“我抬着头瞧不清,”夏灵捧起膏药意有所图,“抹不准膏药。”
萧云征不是什么袖手旁观之人,至少在夏灵这似乎从来也不是。不论是酒楼之上出手相助,科举之时收下隐瞒,就连急病卧床药难入口,他向来是举手之劳,能帮就帮了。
夏灵都快忘了刚见面时他是何等矜贵,连说句话都要侍卫代劳,嘴皮子仿佛镀过金,稍稍一碰就亏下几两白银。
萧云征像是恍然:“也是。”随即顺理成章地接过夏灵手中雪白膏药,唤她冲着灯火抬抬下巴。
白郎中收过银子就不在多嘴,学徒仍是勤勤恳恳整理药材,医馆中四处弥漫清苦药香,好似又回到了那个科考结束大雨倾盆的夜晚。
夏灵记得,侯府里沉香袅袅也被瓦罐中浓浓药香遮掩,小伍儿疲累得昏睡在一旁,萧云征穿过层层叠叠的珠帘,光风霁月一张俊脸。
不知萧云征是不是也想到了什么,手中动作顿时有些迟疑,拿指节轻轻贴上她下巴往上抬了半寸,一触即离。
“太低了。”好像在解释自己的举动。
夏灵僵着脖子不敢再低头,这个角度眼神正好对上萧云征的脸,瞧不见手上动作,眼眸中是一等一的专注。
如同他那时手持弓弦瞄准靶心一般。
少女的脖颈和他不同,白而柔韧,抬高时能瞧见凸起的经脉,宛如吹弹可破的瓷瓶。
可惜瓷瓶上头却是疤痕触目惊心,萧云征在月夜下没瞧清,这时对着烛火一看,才发现肌肤都红肿连片,凸起的泡状皮肤泛着白,破溃处又给火焰熏黑,好不可怜。
他终于晓得白郎中轻描淡写的几句严重伤情是何情况,烧伤最为疼痛,即便是放在征战皮肉之苦里也是痛苦难忍的,真难为夏灵一路咬着牙忍耐,愣是一声不吭。
萧云征从未因为夏灵是女儿身就有一分的怠慢与轻视,此刻却因她扬起的脖颈,心底若春风一度杂草疯长,莫名生出丝丝缕缕的古怪思绪,一根根一缕缕,好似宴席上丝兰公主手持的那艳红国宝,将萧云征胸腔中的那颗肉长的心团缠绕得密不透风。
他想下手替夏灵抹药疗伤,恐姑娘疼得丝丝喘气皱脸咬唇,想将夏灵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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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换个手脚轻快仔细的侍女代劳,又恐她觉孤苦无依泪眼盈盈,怪自己冷言冷语抛下不管。
可萧云征酒楼之上说得清楚,只把夏灵当做仕途之上一枚棋子,他何须去在意一颗棋子疼不疼,苦不苦,掉几滴泪受多少罪?
倒是萧云征给自己判了罪刑,胸中丝丝缕缕杂草飘摇火苗吞噬的,是怜惜亦或钦佩,他何曾得知。
萧云征下手轻柔,白郎中的药膏里大抵加了冰片,即便是触碰伤处也不觉疼痛,反倒短短几秒就消减许多。
夏灵就这烛火的阴影,细数着萧云征低垂的睫毛,她还讨厌萧云征时已觉得他长了张好脸,烛火噼啪春夜静谧,越是细细端详,越多几分心浮气躁。
男人的指腹一寸寸划过她颈间肌肤,她想着如何开口去问萧云征到底有没有心上人,却突然笨嘴拙舌起来,沉溺在这片刻偷来的欢愉。
萧云征是不讨厌她的,夏灵当然知道,不讨厌之上是喜欢,喜欢之上是爱,爱到尽头才可厮守终生。夏灵要强得很,在怀青书院要和连语祁争第一,在科举要和考生争状元,在男女情爱上,自然也想争一争萧云征心中那个最高最好的位子,从喜欢到厮守一路夺上去,连中三元。
“侯爷,”把这情情爱爱的同科考一比,夏灵胸中登时生出一股豪情壮志来,什么旁敲侧击什么欲语还休,要连中三元就得拿出配得三元的劲头,“今日圣上问您的意思,那丝兰公主……”
萧云征心头一动,垂眼一瞧,琼浆浸没过的声线本就沙哑,更是放柔了轻声同夏灵说:“吓着了?我曾见过她跟在丝兰将军身后领兵,想此次进献恐怕目的不纯,却未想到突生事端,她竟会拿你下手。”
“哎呀,”夏灵盯着萧云征的脸,左右看不出他是故意曲解,还是满脑政事揉不下一丝儿女情长,挫败怨道,“侯爷什么都不懂。”
萧云征合上药膏的盖子,“啪嗒”一声,已是抹完药了。
男人的哼笑跟在她喟叹的尾音之后:“是姑娘拐弯抹角。”
她有拐弯抹角么?夏灵觉得这才是萧云征倒打一耙,于是她明明白白地问:“圣上好奇侯爷的意思,我也好奇。”
“好奇我喜不喜欢那异域公主?”萧云征伸手捏上夏灵腮边软肉,将那抬了太久的俏脸往下移回原位,少女不会掩藏自己的殷切眼神,男人唇边挂着镇定自如的笑,胸腔内早已是惊涛骇浪翻江倒海。
他再不明了就该是傻子了。
他征战四方时得过敌军女将青眼,凯旋封侯也收过少女情思,连常年跟在萧云征身边的侍卫都会叹侯爷不解风情,恐怕人心早被风沙刀枪炼成金石,谁都不得打破窥见一丝柔情。
可眼下夏灵一双盈盈水光桃花眼,瞧得他心情甚好胸中畅快,平白无故多出一份逗弄心思,像个满心坏水的少年人去博取邻家青梅的注意。
萧云征胜券在握一般轻笑:“还是好奇,本侯有没有心上人?”
22. 人心惶惶
萧云征也说不好自己是期待她露出什么反应,是坦然承认直截了当,抑或羞恼万分口不择言,都好似他一腔坏水得逞,好比暖风春花落心头。
“圣上好奇什么,我便好奇什么。”没成想这山野姑娘狡猾得很,明明方才还大胆得勇往直前,见萧云征摆明了心下了然故意引诱,又好似溪边田螺一般,抖着触角缩了回去,还给自己找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侯爷不是说为官之道须得揣摩圣意么?我揣摩不清楚,只好亲自问问侯爷——我跟侯爷比较亲近嘛。”
萧云征给她一套黏黏糊糊的道理绕得伶牙俐齿也绵软成年糕,她躲在螺壳里探一探望一望,不甚干脆利落,萧云征只欲用浆糊把她从里头沾出来,可惜年糕是心很软的,他望着面前那个脖子都快被烧焦的田螺姑娘,心想夏灵也不过是为自己的好奇要一个答案而已,又不是什么锁在地宫里的秘密,告诉她又如何?
“没有,”萧云征难得善良心软一回,“本侯一心国事,无暇儿女情长。”
他想过夏灵会窃喜,也想过她会失落,话说出口时已在脑中模拟好夏灵那压不下去只能紧紧抿起的嘴角,或者垂下浓密眼睫满脸懊丧还强撑着说没事。
没成想她只是装模作样拉长声音“哦”了一声,看不出喜怒,扭头就说自己的伤不疼了,天色已晚,还是抓紧时间回府,她有些事还得在府中才能问。
这下一头雾水的人成了萧云征,夏灵的话说得稀里糊涂,云里雾里也摸不清模样,于是萧云征也免不得提心吊胆起来,这姑娘刚刚才要问他心上人,怎么还有问题要留到府中一叙?
说起来……邀夏灵至自己门下小住时,她还曾一脸戒备地问自己有没有什么强抢民女的前科,难不成炎城这偏远山野中,竟有强占民女的恶霸,而她也将自己当作了欺男霸女之人?
慢着,不必多想,萧云征安慰自己,兴许夏灵只是不懂这些——她自小被爷爷带大,身旁又无女性长辈,唯一的好友也是个男子,对什么男女大防之事,压根不甚了解。他萧云征对夏灵而言,估计也和寻常姑娘对一个可信任的年长姐姐差不多,共处一室私房密话,也,也……
萧云征盯着走在自己身前的头顶,夏灵自身份揭穿后就换了女子装束,可惜不大会给自己梳姑娘的发髻,总是匆匆忙忙别在头顶,再用花里胡哨的发饰遮掩杂乱绒毛,从他的视角望下去,萧云征能很轻易地拍拍她脑袋,然后收获她万般信赖的眼神。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萧云征心如乱麻,自己虽在征战政事上是有些不择手段,但为人总还有些许底线,不会趁人之危行不轨之事,夏灵糊里糊涂地遇见了自己,可她行走官场总会遇见各色优劣,若真有渣滓心存恶念……
念及此,萧云征不禁加快了脚步,心想夏灵不论如何也是他萧云征的门生,左右该是他为人师长的责任。
夏灵不知为何,萧云征忽然走得飞快,急急唤她上马,甚至不等她踩着脚蹬抓住马背往上爬,就给萧云征扶肩擒了上去,好像在对待个犯人。
一路快马加鞭,不到半刻她就在侯府门前站定,萧云征的书房早已备下,灯火将屋宅照耀通明,好似白昼。
小伍儿送过茶水,萧云征却左右喝不下去,握着茶盏捏了又捏,夏灵还以为他又要嫌弃这茶叶不够新鲜,早习以为常。
“你刚说有事相商,”萧云征忐忑不已,头一回觉得字字尖利难以出口,区区一句就将他利齿磨光,“究竟何事?”
“噢。”夏灵放下茶水,萧云征直觉胸口中一颗心都快要跳出去,却还得安分坐在椅子上听夏灵慢悠悠地讲,如同田螺好不容易大了胆子伸出触角。
“我想问……侯爷之前要我答应做你的棋子,”这话说出来夏灵还有几分不好意思,抬起手摸摸鼻尖,“科考之后,好像什么事也没吩咐过。”
“这事啊,”萧云征大出一口气,原先准备的一套说辞也憋进肚子里,仿佛终于松下一口气,心头大石落地,可又总觉空落落,宛如夏灵一句话便将缠绕在他心间的红线尽数剪断,骤然恢复自由身,畅快追不及怅惘,“本侯还以为……”
以为什么呢,以为夏灵懵懂天真,粉唇张合轻吐,桃花眉目潋滟,住进他的侯府里就要说出些他萧云征也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话来。
可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应对么?萧云征来不及细想,烛火之下夏灵的眼眸仍是深褐澄澈,只一眼就将他被勾起的胡思生生压到地底。
“我早有安排,”萧云征迎上夏灵的目光,话语坦荡,心思却不那么坦然,“每年五月圣上必去莲山祭祀祈福,此事由钦天监主持,到时本侯自会安排你做什么。”
夏灵还当他在卖关子,只好答应。
萧云征看出她兴致低沉下去,没什么来由地揪心,特地多说了几句:“今日丝兰公主行刺大闹婚宴,倒对你我行事有益。”
“因为我在圣上面前立功了?”
“对,”萧云征不自觉弯弯嘴角,夏灵皱着眉瞧他,觉得萧云征又在扮演笑面虎吓唬人,总品不出他想要的安慰意味,“却也不止于此。”
夏灵方才听见萧云征说自己只谈国事不谈情,本就攒下几分失落惆怅,如今同他说几句正正经经的功夫,他还说半句藏半句的,好惹人心烦。
于是她生出浅浅恼意,连萧云征半藏半露的试问也懒得回,撇过眼望窗外院中白梨开满树,比萧云征好看多了。
萧云征还当她一夜惊魂身心疲累,解释道:“丝兰国公主行刺失败算不得什么,可她说过的话,才是最要紧的。”
他这么一提,夏灵猛然想起,洛勒在婚宴上一直嘶吼着的话,什么“龙脉有假”,什么“竟选了这样的天子”,说得不甚明白。可不论大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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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听懂,知不知晓洛勒所说背后的来龙去脉,但座上那位皇帝的脸,是实打实的黑如锅底。
龙椅来得正不正,与圣上而言是轻如鸿毛。这龙椅坐得稳不稳,才是他真正担心的事。洛勒这一闹看似只牺牲了自己换不来其他,却无可置疑地摇晃了王朝龙椅的位置,在文武百官的心中都留下一句“龙脉有假”。
那这时对圣上最为紧要的,就是捂死将这句“龙脉有假”流传出去的嘴,和利用更响亮的喉舌证明自己来源正统,真龙天子之位不容辩驳。
人心惶惶,需天意定乾坤。
萧云征最期望的是她,圣上最期盼的也是她,此事自然该由夏灵接过。她毫不犹豫地答应,可洛勒公主的话语一提,夏灵也忆起别的事来。
接着夏灵便将宴席上严监正和同僚之间的传闻从头到尾给萧云征讲了一通,这回没添油加醋也没故作玄虚,她指天画地地发誓:“我说的句句属实,没有一句瞎编!若有谎话……”
“就不必咒自己了,小神女。”萧云征托着下巴听完来龙去脉,见她指手画脚说得信誓旦旦,连头顶发丝掉落也不曾得知。即便他再咬定不放不信鬼神,又哪里拦得住面前这自小读着豢龙册长大的姑娘,非要到深宫里去寻一条谁也没见过的龙。
何况他也没想过阻拦,只是深宫重重,多有意外。
夏灵见萧云征不再多言,认为他多半早已妥协,抱着胳膊在书房里打着圈转,做最后的总结陈词:“反正不论如何,我是要好好找找那地宫到底在哪儿,什么血腥龙吟锁龙台,真相究竟如何,我一定寻找个明白。”
“主意比天还大,本侯哪里拗得过你?”萧云征打趣道,“我说不许,你就不去么?”
“那当然不会,”夏灵只当他这是夸奖,主意大一些不是好事么?若不是她主意大得很,还当不上灵台郎呢,“我会背着侯爷自己去。”
“所以啊,”萧云征掏出块玉牌,用极通透的玉石打磨雕刻而成,上书昭武侯三字,“本侯的令牌可拿好了,若是在宫中遇见什么侍卫军队盘查就取出来,他们知道你是我的人,不会为难。”
“我的人”,夏灵在心中反复琢磨着这三字,好生霸道好生不讲理,难道这就是做侯爷的威风?怪暧昧的。
她也想哪天一把拽过萧云征的胳膊,趾高气昂得意洋洋地宣布:“这是我的人!本姑娘乃是豢龙之女,闪开闪开!”
想着未免兴奋,夏灵竟对那块玉牌不自觉笑出声来,萧云征还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多嘴嘱咐道:“这回可别送当铺里。”
夏灵给吓得一激灵,原本灵巧的舌头也结结巴巴地打结:“侯、侯爷,怎么知道?”
那萧云征站在暖黄烛光中,望向夏灵的目光探究,嘴角却勾起阴恻恻的笑来,好似在故意吓唬她似的:“那姑娘不妨猜猜,本侯还知道些什么?”
23. 探险
这还用猜么?夏灵稍稍回忆就将当时的情形尽数对上:“原来侯爷早就多加留意,亏我还直到有人跟踪了才发觉。”
萧云征故意说着反话笑叹:“夏姑娘如此警觉,真入宫寻秘宝,恐怕还得多费些功夫。”
夏灵轻哼一声,算是对萧云征的回应,翻来覆去地看手心里得到的玉牌,透亮如冰,却不像什么普普通通的通行令牌而已。
“是本侯贴身挂着的,”萧云征像是瞧出她疑虑,“只是一般令牌在宫内可行不通。”
但见了玉牌便如见他本人的话,自然可以。
夏灵还在对着玉牌胡思乱想,萧云征却不知从何处取出来样东西,像一条皮革状的长蛇。
她抬起眼皮子瞧,在光晕下不大看得清楚,好似是……腰带?
天呀,萧云征把腰带给她做什么?虽说自己是对他春心萌动,可总没到两心相许的地步,更遑论相赠定情信物了。
更何况,哪有人用腰带做信物的?她差点大惊失色,只能在面上拼命掩盖,做出一副无辜模样,心中忙活得算盘都要打飞。
萧云征竟是如此孟浪之人!夏灵看上去专心致志,实则握着玉牌的指尖都在发抖,萧云征走近的每一步都宛如在她耳边炸起一阵响雷。
“这是方才那丝兰公主妄图刺杀时用的软刀。”萧云征将手中那根腰带似的东西徐徐抽开,竟是柔软若丝绸的一柄长刀,刀身做得细长似剑,却只开了一侧的刃,大抵是原先的主人不善刺挑,而劈砍更不至于伤着自己。
刚才宴席上,皇帝的确说了些赏白银赏这样那样的东西,不过夏灵没听清,现下才得仔仔细细地瞧过这把软刀,寒光凛冽杀气逼人,的确并非俗物。
“你既非要以身试险,就将软刀拿去。”软刀入鞘,萧云征将那腰带似的东西搁在了夏灵桌前,打趣似的,“倘若真见着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龙,也免得被它吞了去。”
夏灵惯会得寸进尺,萧云征虽说着自己没什么心上人,可又要给她贴身的玉牌,又送她护身的软刀,那多多少少也有几分关切的嘛!
她不禁心间一暖嘴角一勾,凑到萧云征的身侧,努力扬起脸贴近男人耳畔,得意道:“侯爷如此妥帖,不如小女子我……”
果不其然,萧云征的身子僵住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趁夏灵见好就收匆匆逃离之前捏住她喋喋不休时一鼓一收的面颊,冷哼道:“不知这位姑娘,打算如何回报本侯大恩大德?”
不到一晚,萧云征对夏灵惯使的招数愈发熟练,可她来来回回就这么几样兵法,哪能跟这战场上勾心斗角过的真将军斗心计,于是装作狼狈不堪败下阵来,嘿嘿笑道:“当然是——”
“等我从宫中生擒巨龙!”萧云征松手任她挣脱,夏灵一脱身就不知从哪儿来的凌云壮志,大言不惭地指天发誓,“就用龙鳞龙筋给侯爷制一身战甲,怎么样,够威风吧?”
她很是骄傲地晃晃自己手腕,那上头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鳞片跟着叮铃作响。萧云征才不信这些,本想说自己又不是她,一身漂亮衣裳就能欢喜得很,何况自己回京后离曾经的战场也已十万八千里之遥。
可惜夏灵骄傲的眉眼在灯火里格外耀眼,眉飞色舞地沉溺在她生长的神话里,而少女口中倾吐的许诺好似也叠加了一万分真心,萧云征再傲慢也要将冷冰冰的话语咽进肚子里,不情不愿一般被她勾了小指画押。
不过其实萧云征很是愿意,他心中骤然闪过个念头,真真假假的神话故事又有什么所谓呢?萧云征被她勾去小指,忽而意识到夏灵不仅年岁比自己小,就连她的手指也比自己短些,那软白柔夷若是落在男人的掌心,他稍稍收拢便能全然包裹。
反正她也只是棋局上的一枚棋子,让自己欢喜片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夏灵当然不知道萧云征怎么想,她从昭武侯那儿得了玉牌又领了软刀,欢喜还来不及,就连回到住所时还要将软刀摆在床边才安稳睡下。
一夜无梦,次日钦天监夏灵台守夜,似被上天精心安排,再好不过。
赵平乐得不必熬大夜,给夏灵留了需她卜算的星象就着急忙慌地出宫去。严监正昨日大抵与同僚畅所欲言不醉不休,今天也告了假。
夏灵端坐侧室,三两下便将赵平留下的疑难尽数解决,慢慢饮着半凉的茶水,静静等待空中红日落入地平。
还有比眼下更好的机会么?
日落山河,月悬高空,灯火在漆黑一片的深宫中幽幽点燃。
宫外打更的已报过时辰,正是深夜人人安眠之时,就连宫门外的侍卫也眼皮子打架昏昏欲睡。
夏灵一下午喝了三盏浓茶,此刻精神抖擞眸似夜猫,换上身暗色短袍,绕过钦天监的守卫就往那面宫墙走去。
若是赵平和严监正所说都真切,那么传说中的地宫锁龙台,就在这面宫墙之后。
可夏灵……没学过怎么爬墙。
她连蹬好几脚不见起色,情急之下连搬了好几块石砖来当垫脚石,忙活出一身薄汗后,终于将头探了过去。
宫墙对面还是宫墙,收藏本朝档案的兰台伫立在一片空旷砖石之上,孤寂得好似荒野石碑。
却不见什么地宫的入口,更没听见异兽低吟,闻到腥臭三里。
夏灵往身后望了望,确认钦天监的守卫还没注意到自己,就将双手攀上宫墙,像爬到马背那样竭力翻了上去,再狠狠心一跃而下。
……差点崴了脚踝。
砖石坚硬,夏灵双脚好似被打了三十大板,又痛又麻无力支撑,险些跪在地上。
“谁!”黑夜中忽然晃过一盏光亮,整齐迅速的脚步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于是夏灵也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逃。
也没几秒,那两个打着灯笼的人就站定在夏灵跟前,果然是两个守卫,身覆薄甲,眼神犀利。
“女人?”其中一个上上下下打量过夏灵的模样,顿时皱起眉头,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说!哪个宫逃出来的!”
“老实交代,否则我们就上报你的主子,到时可就要挨板子了!”
夏灵没成想兰台的守卫倒比钦天监严密许多,一时不知如何辩驳,毕竟自己确实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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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而宫内里的姑娘,要么是妃嫔要么是宫女,叫她如何摘清身份?说她是钦天监的灵台郎?
她满身上下地摸能证明官职的令牌,可惜出走匆忙,似乎忘在了钦天监侧室里。
眼见着面前两位守卫的眼神愈发严厉,好似下一刻就要冲过来将她押入牢房审问,将什么酷刑从头到尾都尝个遍。
夏灵不由自主地感到脊背发抖,想想以萧云征的手段,恐怕也捞不出她。
“对了!”她猛的想起萧云征送过的玉牌,成功在侍卫动手之前将玉牌抽出,怼在两位危险的眼神之前,“两位大哥请看!”
“哦!”原本还气势汹汹的两位瞬间熄了火,面上凶狠的表情也和气下来,规规矩矩行礼道,“原是萧侯爷的……小的冒犯了。”
这前后态度变化之大,令夏灵也不由得好奇,她古怪地看看玉牌,又瞧瞧他们,难以置信萧云征的爪牙竟能伸到这深宫之内么?那廉亲王和郭尚书,好像也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你们……”
“我们曾是萧将军部下。”那两人解释道,却也不愿多说,只仓促表示萧将军的人不会为难,便快步离开继续巡逻了。
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夏灵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借着路旁余光和蓝天的侍卫躲躲藏藏,整整花了一个时辰,将这所谓地宫所在的交界处每块石砖都踩了一遍。
根本无事发生。
没有踩中机关突然出现的大门,没有听见地底下传来异兽那古怪骇人的低吼,更没有他们说的什么,腥臭万里的流血气息。
有的只是谨慎值守的侍卫,孤寂伫立的兰台,和里头一盏又一盏的明灯。
刚刚离去的那两位守卫还在小路上来来回回地巡逻,如同夺去了魂魄的肉身,不断重复着既定的行径。
夏灵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小跑过去问了几句,却换来青年男子的讪笑。
“没有吧?”两人相视,都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不解和惊讶,“我们哥俩今年才调过来的,宫里是经常传这些话,可从没发现过。”
“都是些前人编出来吓吓新入宫的,”另一个摆摆手,还当夏灵是心里害怕,“这么多侍卫守着呢,姑娘也不必太担心。”
夏灵沉默着点头,半晌才想起来问能不能从他们那边的小路走回钦天监去,她不想再翻墙了。
这当然算不得要求,夏灵得他们应允,慢悠悠晃回钦天监去,连门口守卫那见了鬼一般的眼神都没注意,一路失魂落魄,仿佛苦苦练习坚定传承的家学,一夜之间真就变成了被萧云征嗤之以鼻的神话故事。
连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
天渐渐地亮,早过了夏灵值守的时辰,赵平过来接她的班,却瞧见她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呆坐着,连眼下挂着黑眼圈也不曾发现。
“这是……哪家公子有了意中人?”赵平吓了一跳,还当她流水无情情场失意,顺手将一张帖子递到夏灵面前,眼神暧昧语气怪异,“无碍无碍,世间男子千千万,不行咱就换下一个——不过愚兄瞧你近日红鸾星动,恐怕好事将近啊……”
24. 相亲
什么红鸾星动,什么好事将近?夏灵顺着赵平的目光,半信半疑地接过那份帖子,揭开来一瞧。
“顾公子?”那请柬上的话写得简单,字体风流花哨,纸张上还带有花露香,“赵平兄,不知这顾公子……是哪位仁兄?”
赵平好似恨铁不成钢,长叹道:“连顾公子都不晓得?哎呦,夏灵台你可不知,每年多少世家小姐托媒人踏破门槛,就为了与那顾家长子缔结婚约呢!”
这么一说夏灵也好奇起来:“他长得很好看?”
“夏灵台,愚兄这就得说你两句了,君子怎能以貌取人?”赵平打趣着绕一圈,见夏灵不屑撇嘴,转而老实道,“算不上俊,五官端正吧!”
“啊?”那夏灵可搞不明白了,在她们炎城,受姑娘欢迎的男子要么是相貌英俊,要么是热情勤劳,但在京城的公子哥哪儿用得着亲自种田插秧呢?“这是为何?”
赵平打了个响指:“门户。”
南楚京中达官齐聚贵人集结,个个说出去名头都能砸死一头牛,然而这位顾公子仍受青眼无数,自然不是因为一副平平无奇的皮囊,而是他身后的家室。
廉亲王。
“廉亲王膝下无子,独独与自己外甥顾公子走得近些。”赵平说到这儿忽然压低了声音,好似在说一个要杀头的秘密,“旁人见了都说——不似舅甥,亲如父子啊!”
夏灵差点被惊掉下巴:“这能说吗?”
赵平后知后觉摸摸下巴:“说都说了,当个乐子听听——不过嫁给顾公子就同皇亲国戚搭上半点关系,这叫各路小姐姑娘们的父辈母家,如何不动心?”
“原是这层关系,”夏灵还当这顾公子魅力非凡,谁见了都会爱上呢,现在一想不过个仰仗父辈威名的傀儡,算不得什么人物。“我们炎城的姑娘都是自个儿喜欢了才说亲订婚的,怎么京城的小姐反倒连终身大事都要受门第父母摆布?”
赵平难得地露出一丝真正属于兄长的笑容,像是比她经历得太多,早就习以为常:“攀高枝嘛,钱上有权,权上有君,君上……还有个天威呢。”
谁不想踩着脚下阶石登高望远,谁不想品荣华享富贵掌大权?交易取舍之间,人心各有衡量。
“哪时廉亲王将顾公子过继膝下,那可是王妃之位啊……”赵平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眉头一皱,“等等,我听闻夏灵台殿试时是不是还差点儿就入宫做娘娘去了?”
夏灵当然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只得匆匆拽过请柬塞进怀里,仓促转身:“赵平兄,明日再会!”
余下赵平一句推断飘散在风里。
“该不会……你命中姻缘栓的真是龙脉?”
夏灵没听见赵平的推测,一口气跑回家中,对着那张请帖上的语句来回琢磨,始终读不懂手书之人的语气。
是友善相邀,还是笑面虎的口蜜腹剑?夏灵也不认识这位顾公子,更遑论依着他本人的性子分析分析,只能对着一张帖子,差点要把纸上字迹都盯破。
官场之事,该问问萧云征的。
夏灵脑中忽然冒出这念头,但请柬上的花露芬芳,她不知为何又迟迟做不下决定。
连赵平都读得出这帖子非同一般,就是打着男女一事的主意前来相邀,夏灵何必拿去给萧云征瞧呢?
倒是不怕萧云征瞧了火冒三丈怒气冲天,夏灵悄悄地想,自己只怕萧云征站在黑夜暖灯里瞧了,就如同知道自己中举一般,淡然恭喜,说什么你若是喜欢便去,天赐良缘何必推却这般话,再扭头继续看他的案卷去。
想想就令人生气,火冒三丈怒气冲天的人差点就变成了夏灵。
上回就没试出个一二,这回还是别给他看的好。
她没什么亲近的官场前辈可以请教参考,左右纠结下还是按着请柬上写的时间地点,孤身前去。
还好是在青天白日,续春池畔,仰月楼上。
池畔酒楼热热闹闹的,丝弦格外喜人,竟不知是宴席还是相会。
夏灵拿着请柬,劳烦小厮通报。小厮很快将她引到高楼赏月亭中,对着那个倚栏杆的公子恭敬道:“夏姑娘到了。”
那人一袭月白长衫,看似朴素,绸缎却在日光之下泛出细密光泽,好似湖水波光粼粼。
他转身行礼,行动飘逸洒脱,自有书生风度:“在下顾松年。”
倒……比赵平说的好些。
面前这人算不上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却也清秀白净,好似弱竹亭亭,莲叶清圆,独有一番韵致。
夏灵慎之又慎,同那人尽过礼数,就开门见山地问起目的来。
果不其然,和她前些日子猜想的一样。
世人都说小姐求嫁是为攀高枝,可也不想这位顾公子为何眼高于顶,自然也是想寻个更好的。
夏灵比不上世家姑娘家族显赫,原本不会被这位顾公子放在眼中,然谁能料到公主婚宴丝兰刺客大闹,夏灵出手相救得圣上赏赐,算是出尽了风头,加之她殿试之上豢龙氏的身份,和当今圣上的性子……
顾公子,或者说他身后的廉亲王,也想将一份赌注押到夏灵的身上。
果如夏灵所判,他不过一个仰仗父辈的傀儡,廉亲王的喉舌。
夏灵在炎城长大就是炎城的女儿,和炎城里的姑娘一样,要喜欢好的,喜欢俊的,喜欢瞧得上的男子,而不是这等看似清风霁月实则懦弱卑微的蠕虫。
暖风熏熏,桃红柳绿,仰月楼送来的醉今朝搁置在桌上,夏灵却始终不肯饮下一口。
面前的顾公子滔滔不绝地说着,说自己文武双全才华横溢,夏灵知道,这附近一定有一双廉亲王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们,记录下二人的一言一行。
实在令人作呕。
反正什么郭尚书廉亲王,哪个不晓得自己是萧云征门下,他们对付彼此还来不及,估摸也就是简单试探一回,还犯不着因为此事专程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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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夏灵一拍大腿,状作惊讶道:“哎呀!我家炭火没熄!顾公子,失陪失陪。”
徒留那位顾公子迟疑:“这都四月底了,还烧炭火么?”
夏灵不烧炭火,她烧的心火。
接二连三的恼人事惹得她心烦意乱,她该把这些烦人的、不知该如何应对的事说出来,和信任的人商量着该怎么继续往下走。
思来想去,能承担起这个艰巨责任的人只有萧云征。
夏灵原先的人生里并没有萧云征这等人物存在,她早就习惯了自己面对困境,自己想法子打破,自己孤身一人地往前走,不论脚下的路能不能看见光亮。
可萧云征偏偏平白无故闯了进来。夏灵难以招架,匆促逃离,但现今的脚下却是萧云征最如鱼得水的京城,他在这儿不需要应付山野炎城的贫苦,不会被夏灵的卜算术法为难,他单是站在溶溶月色朗朗星空下便好似胜券在握,于是她没法子的时候只会第一个想起,心中冒出的第一句话是:
“问问他吧。”
顾公子的目光很快被她抛在几里开外,夏灵绕到昭武侯府上去问却不见人,听侍卫挠挠脑袋回忆:“好像……是去莲山了吧。”
“莲山?”这地名听起来熟悉,萧云征一定和她提过。
“就是每年圣上要去祭祀祈福的地方。”侍卫道,“不过听说莲山圣洁,非得圣上允许方可上山祭拜,就连每年上山的时辰都是由钦天监算好的——诶,夏灵台,你们可算好时辰了?”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严监正还没同她提过呢。
侍卫自己站着也有些无聊,偷偷开小差,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那兴许是你今年来得迟——侯爷。”
夏灵一听那侍卫小弟猛地噤声一脸严肃,就知道那双凤眼恐怕已经落在了自己头上。
小伍儿招待夏灵都快习以为常,一听见她手腕上那串叮铃作响的东西,就去厨娘那儿取了糕点端了香茶,样样都备齐夏灵的口味。
夏灵刚才在仰月楼上都没胃口多吃,如今见着酥饼点心,才猛觉腹中饥饿,还没顾上同萧云征寒暄问好,两块米糕就已下了肚。
“怎么,”萧云征看了她鼓起的腮帮子一眼,就撇过头去,耳垂上的兽牙在阳光下一摇一晃,他略微扬起的脸颊不知是不是在笑,“顾公子连饭菜也舍不得,倒让本侯的门生饿了肚子。”
夏灵一口饼差点呛进嗓子眼,接连咳嗽几声,猛灌下一大口香茶,才慢吞吞道:“侯爷……知道呀。”
“京中大小事,还瞒不过本侯的眼睛。”萧云征好似一脸嫌弃地望过来,嘴上却吩咐小伍儿叫厨房备下夏姑娘的饭菜,免得连昭武侯也待客不周。
不对呀,夏灵记得萧云征前几天还不这样呢,又是给自己令牌又是送上软刀,夏灵都要以为他对自己多少有几分好感了,怎么今日忽然变得怪里怪气,好像谁专程惹了他一般。
那个人是谁?总不会是她吧。
25. 道歉
夏灵才不同他玩猜哑谜的无聊戏码,直道侯爷今日心情不畅,还是告退为好。
“厨娘都已吩咐过了,”萧云征冷着脸,“总不至于在本侯府上还要饿着肚子走。”
这意思是非留她不可,可萧云征的脸色怎么看都不像太愉快,夏灵叹叹气,干脆将这人臭脸的源头问个明白。
萧云征也没打算遮遮掩掩:“廉亲王既已出手,莲山祈福一事便势在必行,不得有失。”
只是平日里兴致甚高的夏灵此刻反而没什么心思,对萧云征下的军令状也不为所动,反倒是趴到桌上,耷拉眼皮神情恹恹。
不等萧云征开口发问,夏灵自己说了出来。
“我昨夜将钦天监找过了,”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萧云征相赠的玉牌,“兰台四周也瞧过,什么都没有。”
“没有奇怪的叫声,没有古怪的气味,更没有什么地宫的入口——只遇见了两个侍卫兄弟,将我带出去。”
“恐怕……”夏灵眨眨眼,眼眸黯淡失色,“真是他们编出来骗人的。宫里的传言是。”
她想了想,摸摸自己手腕上那串不知究竟由什么打磨而成的手串,沉闷道:“豢龙册也是。”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兴许自己的父母也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在小册子上写些压根不存在的东西,将这未懂事的孩子当做戏弄的玩意。
连带着萧云征,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了。夏灵的的确确进了宫,面过圣,她本以为自己能在宫中寻找到书中异兽,施展家学研习精进,真真正正成为豢龙术的传人。
可如今连真龙天子恐怕也没见过那所谓的龙,豢龙岂不是成了无稽之谈?而她夏灵苦苦追寻十余年的术法兴许也不过些占卜测算的小计俩,充其量就是街上招摇撞骗的江湖先生,哪顶得起豢龙氏的威风。
“侯爷,”夏灵踌躇再三,艰难启唇,将自己懊丧之时琢磨一夜的结论说出口,“我可能真的不是什么豢龙女,帮不了你了。”
短短一句话,好似比登天还难。夏灵竭尽全力,吐出最后一个字时额头都浮起细细的汗珠,眼眶发热唇峰颤抖,宛若三魂七魄都随之抽走。
一时缄默。
夏灵不知道萧云征会说什么,只抿着唇搁下那块精美玉牌。
暮春花盛日光暖,可惜侯府书房内却是冷香残烛余墨寒。
她大着胆子去打量萧云征的脸,男人垂下眼睫喜怒难分,唇角似勾未笑,就连耳垂上那颗惨白的蛇牙也是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佛堂内一尊雕塑,夏灵便是戳上他一指头,萧云征也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分毫。
好在那只是仿佛,萧云征发觉夏灵探究眼神,缓缓掀起眼皮子对上她目光,嘴角挂上一个笑。
“本侯不是早就说过,”他微微抬起下巴,环抱双臂身子后仰,就好似当初在酒楼上那般目光灼灼眸中坚定,“我要的不是什么卜天算地的豢龙女。”
“而是豢龙氏后人的身份。”
“那……”夏灵听闻,更是要将头低到怀里去,连萧云征的表情也不想看了,撇过脸道,“那我什么都不会,和江湖骗子招摇撞骗,有什么区别?”
“哦?”萧云征收敛起面上笑颜色,“那敢问姑娘,在其位不谋其政,任凭党争内斗庸官污吏横行,又与他们同流合污有何区别?”
“你!”夏灵沉不住气,登时仰起脖子反驳,“我哪有不做事?昭武侯莫要将这高帽往我头上扣。”
“可灵台郎所说做不得数,只会被两派争相利用,当作他们攻击斗法的把柄。”萧云征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盯住她的,“夏姑娘,在钦天监这些时日,没发觉么?”
夏灵沉默,即便她不懂朝中内斗琐事,但也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些什么。
严监正虽不为任何一党立言,可钦天监终究无议政之责,不论他们观测出什么样的星象,卜算出何种结果,向圣上进言时也只会被郭尚书或是廉亲王歪曲成对他们自己有利的证据,当作上天吉兆,不得不为。
然他们所作所为,又于百姓何益?钦天监日日如此夜夜辛勤,竟都成了内斗党争的垫脚石,成为那宦海杀戮中的一柄刀刃,做不得自己的主。
“可侯爷怎么能叫我去骗人,”夏灵犹豫半晌,缓缓道,“我不会说谎的。”
萧云征奇道:“你不是豢龙氏的后人么?”
“是啊。”
“你不会占卜符法?”
“也会。”
“那如何叫骗?”萧云征好似恨不得敲敲她脑袋,“本侯也没打算让你去说谎骗人——还不三两下就叫人拆穿了?”
夏灵仍是不解,他之前说得神秘兮兮,到底是叫她去做什么?
“不会难为你。”萧云征见她疑惑,干脆摊开说个清楚,“每年五月莲山祈福,是因此时洪涝频仍百姓遭灾,圣上年年前去祈福烧香,为的是显其心怀万民,便是今年颗粒无收,也……”
也显得他早已尽力,夏灵在心中翻个白眼,不就是烧几根香火么?真正受苦受难的人又不是他,只想着早些撇清关系。
“本侯尚在书院时,不是给你的法子落了香灰烫了手背?”萧云征忽而提起往事,好在也没有计较的意思,只是同夏灵试试眼色,闹得她面红耳赤摸鼻子挠下巴的,“这回,故技重施便是。”
“烫他手背?”夏灵难以置信。
这回萧云征的脑瓜崩终于落在夏灵的额头上:“烧个天真香出来!”
也不知是萧云征常年习武手劲太大,还是夏灵得了把柄添油加醋,总之直到饭菜端上时她还对着铜镜撩头发看额头,对着上面不痛不痒不红不肿的一小片肌肤,向萧云征控诉:“侯爷也太过分了!怎么还动手打人呢?”
萧云征大觉冤枉:“本侯平日擦剑的力道都比这重些。”
“那剑是兵器,我是人,能一样吗?”夏灵捂着脑袋瞪人,“再说了,指不定侯爷的兵器疼得很,只是开不了口诉不了苦,我今日就帮它们喊喊冤。”
萧云征上一次把兵器当作人还是三五岁,听夏灵强词夺理也失去辩驳的力气,扭头给她推了一碟子酥油泡罗过去:“这个香软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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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京中小姐们甚是喜爱,你也尝尝。”
“侯爷别想简简单单就收买我,”其实上桌后夏灵眼睛就沾在那盘子点心上没离开过,如今得偿所愿,塞了半个入嘴,满口香甜松软绵密,幸福得她连脑袋疼都不想计较了,“我爷爷和书院先生都没打过我呢。”
“不是收买。”萧云征将刚刚在书房夏灵丢下的玉牌重新递到她面前,许诺来日一定好好道歉,这才罢休。
夏灵听完萧云征的许诺便心满意足地尝起了侯府的点心,欢欢喜喜的模样。萧云征只抬眼望了望她伸出的手腕,忽就发觉那串叮铃恍铛的鳞片好似又宽大了些,仿佛能一直坠到夏灵的胳膊肘,松松垮垮的随时都要掉下来。
她才离开侯府多久呢?半个月,还是十天?她好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养活自己,领了灵台郎的俸禄还消瘦许多。萧云征记着她在侯府急病时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子,手腕细得好像轻轻一碰就要断掉,难怪自己碰碰她额头都要喊疼,兴许不是什么无理取闹,是真觉受了委屈。
这下便把萧云征心底那点残存的愧疚给勾了出去。他向来早把这些没用的玩意抛在脑后,战场行军只需携带必备物资,其余都是累赘,例如没必要的怜悯,例如高高在上的道德。
大抵是远离沙场太久。萧云征摇摇头,那些被远远抛在地上的东西都被夏灵跟在后头一点点捡了起来。
就像……
兵不厌诈,萧云征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夜半奇袭,什么城后包抄,只要能取得战争的胜利,他压根不在乎敌人咬牙切齿的辱骂。
所以莲山祈福,用些伎俩又如何?反正夏灵是他手心中爱怎么用就放在哪的棋子,小目也好天元也罢,她还不是都得听自己的。
他要平衡党争,他要立威起势,他萧云征要站在宦海横流中如砥柱,才能去施展更多的抱负,开拓宽广天地。
可夏灵没去过生死一线的战场,她读四书五经,受圣贤教导,好似萧云征那块握在手心里的玉牌,通透光亮,喜怒哀乐一眼可见。
所以萧云征今日上莲山铺好的诡计也顿了又顿,搁置在话语后头。
反正他有别的法子,又何必推着夏灵走下淤泥深滩。
“有什么想要的?”萧云征没头没脑地问,倒把夏灵吓了一跳。“只要不是龙椅,本侯尽力帮你弄来。”
“……侯爷没什么强娶民女的前科吧?”夏灵舌头打结,脑中闪过一百种下场,还是忍不住问。
不过萧云征要强抢她的话,大概也不是多坏的事?夏灵给自己的想法一惊,那不成了《昭武侯与我风流事》的剧情么?不可不可,强制爱太腥风血雨,她喜欢细水长流些的。
萧云征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指:“给你道歉。”
“道歉的歉礼该自己准备。”夏灵扭过脑袋不欲搭理,望见屋内沉香燃尽,灰细如尘。
若只是要她夏灵施法弄出左右短中间长的天真香,也未免太小瞧她了。
夏灵哼哼一笑:“侯爷好生备下,本姑娘到时亦有回礼相赠。”
26. 云无庙
五月。
南楚半月来阴雨连绵,百姓叫苦不迭,地方重重急报,堤坝垮塌农田尽毁,治涝迫在眉睫。
不出萧云征的意料,皇上却在此时急吼吼地宣布上莲山祈福烧香,也不顾即将赈灾国库告急,排场阔绰铺张,礼部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听闻为首的侍郎夜半昏厥,险些猝卒。
钦天监也不例外,严监正领着大伙苦算多日,终于选得一个宜出行祈福的好日,连上香时辰都算得精确。
没成想这回圣上却不大满意,严监正在殿外不知站了多久,才得一句皇命:“太迟了。”
意思是日子要再往前赶些。
严监正不敢怠慢,又将日子往前推了七天,只是再次选中的时日远不如第一个好,当日不利出行,恐有灾祸。
可再报上去时圣上却毫不在意,拍掌而定。
下旬,莲山。
山间亦是淫雨霏霏,接连不断的雨水浸透山间石泥,马车寸步难行,只得换了轿子,将圣上一步一步往山上抬。几个轿夫不敢怠慢,脚下稳扎稳打,若是稍稍一滑,都是诛九族的死罪。
随从的文武百官自然紧随其后,华贵衣摆溅满泥浆,足履更是泥泞不堪,各个狼狈不已。
夏灵官职最低微,跟在队伍最末,崎岖山路耗费掉她一大半的体力,湿淋淋官袍更是令人烦躁,举着的油纸伞聊胜于无。
她本没资格参加这等隆重祈福,只是严监正不知为何,自从新算的日子被定下后就神色不安,恰恰好在出行前一日高烧不退重病难起,赵平和钦天监几个前辈作为他门下弟子纷纷前去侍候,于是能卜算能随从的,就只剩下一个新来的灵台郎。
赵平得知相随名单定下了她,表情复杂地拍拍她肩膀:“小心应对。”
她直觉其中定有猫腻,却听不懂含义:“不利出行,可是会有意外?”
赵平也许是不肯说,也许是自己也瞧不出来,指指他连夜记录下的星象:“恐有灾祸。”
至于这灾祸是什么,他转身就走,没再细说。
夏灵心惊胆战,对着那星图上的模样卜了一回,鳞片散落桌面,色彩黯淡黑气笼罩,宛如一条搁浅巨龙,趴在岸边奄奄一息。
是圣上会遇险么?还是急病,抑或……丝兰公主那般的刺杀?她心神不定,将鳞片收回腕间时指尖都在颤抖,可惜夏灵没法冲到皇宫里去,叫醒那位昏睡在龙床上的天子,嘱咐他注意自个儿加强守卫,免得丢了性命。
那萧云征?
等夏灵跑到侯府门前,得来的却是萧云征检备车马,不在府上的消息。
那便只剩下赵平的一句“小心应对”了。她除了提心吊胆小心谨慎,别无他法。
好在她今日跟在队伍末端,前边出了什么事一目了然。
坏也坏在夏灵走在最后,跟不上步伐,细雨如雾人头攒动之时连萧云征那个顶显眼的发冠也瞧不见。
真恼人,夏灵闷闷地生气,心想萧云征也知晓她今日随行,怎么也不晓得回头看她一眼。
才这么想了半刻,夏灵闷头往前走,忽然前头传来两个声音,抬头一瞧是队伍前头的守卫,也不知萧云征说了什么,总之圣上允了把夏灵换到前边去。
夏灵当然不想跟在最后头渐得浑身泥水,虽说她整个人如今已差不多都给泥泞雨水混了个透。
不过好在萧云征也不是多体面,夏灵被那两位守卫领到队伍里,不前不后不左不右,正好站在萧云征身旁。
他发髻皆湿透,衣衫薄薄贴在身上,隐隐能瞧出底下躯干的模样来。夏灵单是看了一眼就不大好意思地将眼神往旁边飘,雨水冲得她浑身发冷,可面颊反倒渐渐烫起来,怪哉怪哉。
萧云征好似没意识到似的,还要小声同她打趣:“本侯竟不知,何时还跟了个泥娃娃在后头。”
“侯爷也没好到哪去!”夏灵给他一句激起了斗嘴的心思,羞赧情思都抛到天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那深紫官袍皱巴巴湿漉漉,她噗嗤一笑,扬扬眉毛,“像个霜打的茄子。”
萧云征也给雨中山路走得恼火,这才听见夏灵牙尖嘴利几句,那股子无名火倒好似也被她一身雨水冲消,紧拧眉头放下,面上也松泛许多。
“夏灵台不妨说说,”他像是了然于胸,“方才在后头骂了本侯多少句?”
萧云征倒是有自知之明,也知晓夏灵绝不肯在嘴上吃亏心中憋屈,给自己气受。
她当然是没少念着萧云征的名字撒气,可骂人归骂人,哪有当着本人的面还要承认的道理,谁知道这萧云征是不是小心眼,专程记下了在日后找夏灵算账。
所以夏灵笑眯眯甜滋滋道:“怎么会呢?侯爷是天下第一等的侯爷,任凭旁人如何评说,我才舍不得道侯爷一句不好。”
萧云征明明听得开心,冷峻面庞也忍不住勾起一丝笑,还要欺负她似的:“睁眼说瞎话。”
夏灵翻个白眼,刚要回一句,脚下不知踩着了什么,猛的一滑——
夏灵在炎城早就走惯山路,很快稳住身子,却还听得“哎呦”一声。
萧云征都急急伸手想要扶她,如今空落落一条手臂搁在空中,也不知该不该收回。
可跟随的官员顿时慌乱起来,齐齐涌上轿辇,夏灵这才发觉,刚刚那声“哎呦”,是来自摔倒的轿夫。
那精美繁复的轿子是从宫中带出的,如今塌了一角,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
里面的皇帝不知如何,可原本八人的轿夫只剩七个还站着,右后方的一根木杠空落落的,好似萧云征刚伸出的那条手臂。
“掉、掉下去了!”右后方仅剩的那位轿夫惊声道,“掉——”
还没说完,他就被随从太监死死捂住了嘴,一张脸憋成紫红,只露出一双惊惧无比的眼。
剩下的轿夫也不敢出声,低头缄默,只是扛着轿辇的身子虽直挺挺地站着,那绷紧的脊背却是止不住地发抖。
不知轿中人如何,太医匆促往前看。
莲山雨势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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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灵可以听见豆大雨珠拍打在伞面的噼啪声,背上那被雨水浸湿的布料越发地冷,萧云征望着她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半晌,或许更久。
轿中人吩咐过,继续往莲山上行,定好的日子不能改,只是下山后轿夫通通斩首,一个不留。
扛着轿子的人身躯仿佛一瞬被冰水冻结,皇命重如山。
可传述圣旨的太监趾高气昂,以他们妻子父母做要挟,于是那七个高大汉子也沉默着咬牙往前走,领下自己必死的结局。
夏灵似乎也呆住了,灵魂出窍一般,只剩□□还随着萧云征的步伐往前跟。
这便是严监正算出的灾祸么?她听见自己牙齿碰撞发抖,不知是夏雨寒冷,还是那个轿夫眼中惊惧亦传递到她身上。
可圣上明明平安无事,也许只不过摔一跤,有损他作为天子的天威么?
她抬眼望向那几个轿夫,面如死灰,眼中黯淡,只剩行尸走肉。
灾祸分明落在他们身上。
夏灵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阴沉沉的天空逐渐转为沉闷暗色,而雨势始终不减。
打头的人传来几句“到了到了”,她才发觉队伍也已慢慢停下,而眼前的不知是道观还是寺庙,斜斜偏倚在接近最高处的山峰上,此时屋中不见点灯,唯有门前烛火通明。
“这是哪儿?”夏灵忍不住小声问。
“云无庙。”萧云征答,尚未来得及解释,便听太监传圣谕,说祈福的日子在明朝午后,今且暂住一晚。
可这也不像庙呀,夏灵腹诽,但好歹有个歇脚处,兴许里头还有修行衣物可供人替换,便也打起精神往里去。
众人踏入,漆黑一片的云无庙渐渐亮起,好似有人吹了一口仙气,余下间间房屋便通通得见光亮似的。
那原本坐在轿辇中的皇帝这时也纡尊降贵走出,领在前头往庙中大堂去。
半明不暗的堂中神不知鬼不觉钻出几个人来,却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他们齐齐称呼皇帝:“尊主。”
夏灵给他们吓得脊背一抖,差点要尖叫出声。眼中那几人披头散发,通体青蓝衣袍,却是七零八落毫不齐整,全然不似修行之人。
萧云征似乎也是一惊,他此前预备行程时也未入庙查探,眼下猛然一见,倒吸一口凉气。
那几人却如同对他们的惊叹习以为常,一个眼神也不给,得到皇帝点头后如鱼入水一般,又潜入黑暗中,一盏盏点明堂中灯火。
可夏灵才见他们点燃一盏灯烛,就忍不住皱起眉。
“不对啊,一般香烛都该是赤红……”
怎么眼前那森森烛火,底下蜡柱俨然是苍白通透的色泽。
夏灵没料到的是,烛火只不过是个开始。
而当一朵朵火焰被慢慢点燃,一层层照亮整个宏大空旷的庙堂,眼前的一切令夏灵额前冒汗背后发凉,身上汗毛倒竖,差点要拽过萧云征的衣领问他。
“这里头供奉的到底是什么!”
27. 煎药
眼前云无庙堂中,伫立着的既不是佛祖,亦不是仙道,而是一个个站着的人形兽首的金身。
金身将整个庙堂堆得密密麻麻,每个人身之间间隔不到半米,几乎是摩肩擦踵紧挨一起,恍惚一望好似京中夜市的繁华景象。
可那金身却不似佛寺中所见一般金光灿灿,夏灵所见它们虽各个涂抹满身金箔,却从那耀眼金光下泛出浓黑底色,好似早在制好时就给木匠石匠们拉去浆洗涂漆,半道上才运过庙中度金身。
当然,最令她浑身不适的还不仅是这些,当夏灵战战兢兢对上那些金身的兽首,才是觉得脊背寒凉头皮发麻。
她不自觉伸手去抓紧了萧云征的衣袖,可此时似乎是夏灵方才的惊呼给里头的修行之人听见,原先那群面无表情披头散发的修行者竟齐刷刷转过头来,眼神呆滞如出一辙,都牢牢锁在夏灵面上。
“是龙王。”站在前边的那个开口说道,于是后面的人也齐声跟道:“是龙王。”
站在最前端的圣上也慢悠悠转过身来,仿佛好心好意地同夏灵解释:“近日洪涝不断,朕自然供奉龙王,为民祈求风调雨顺——夏爱卿,你说可是?”
夏灵几乎花光所有力气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是”来,但萧云征身上那华贵布料攥在她手心,愈发皱巴巴的了。
是,若是遇上水涝抑或旱年,炎城百姓也有供奉龙王爷的习俗,多是到龙王庙或者河边惨败,夏灵也听闻隔壁县城甚至有打旱龙的习俗。然这些民间供奉的龙王,无一不是像年画中那样,马首鹿角蛇身鹰爪,不怒自威脚踏祥云。
但眼下云无庙中个个龙首人身的“龙王”,头顶竟都没了那两根树枝一般的鹿角,满口尖牙也变得平整洁白,乍一眼望去……倒不像什么异兽,像中了法术的人,还保留着一口唇齿不曾变化。
不过,要说最像人的,还得是那些雕像面孔上那一双细长如柳叶的眼睛,夏灵从未见过哪个龙王的塑像生出这模样来,宛如画龙点睛时涂抹笔墨,硬生生将一双兽类的圆眼改换头面,而那雕像的龙王随时一眨,就会幻化成活生生的怪物迈开脚步朝他们走来。
待青衣人将庙中烛火尽数点燃,在圣上示意下,为首的那个又转身去取了四根长香点燃,才插进香炉之中,那长香顿时迅速燃烧起来,原本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成一团烈火,将几根香条烧透,只余下几根焦黑木杆残存其中。
“此为吉兆,尊主。”青衣人说着,面上却仍旧没什么喜气,倒是皇上嘴边挂出笑容,吩咐着带随官前去客房休憩,明日再开祈福大礼。
夏灵心中大觉不好,手腕上鳞片正轻微颤动,即便是她殿试被连语祁揭穿身份时,也未曾感到鳞片发出这等细密又仓促的颤抖。
“侯爷,我觉得……”夏灵刚回头,想对身侧的萧云征说自己觉得哪哪都不对劲,该如何是好。
却没料到才一转头,原本还好好的萧云征面容晦暗神色无光,挺拔如松的身子此刻也颤颤巍巍:“我……”
“侯爷!”
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她唯一一个女官,原本要被安排在云无庙最边边角角的厢房内独自过夜,如今萧云征突染风寒,便也被安排在了夏灵隔壁的那间清净厢房内,免得听他人叨扰。
“你还当过将军呢,”夏灵自己一人呆着无聊,等随行太医把脉离去,不到半刻就敲响萧云征的门,钻进他屋内抓准了把柄来笑话人,“小女子都活蹦乱跳的,怎么萧将军才淋淋雨,就倒下了?”
“本侯也没晕下去,”刚刚在庙堂中萧云征不过脚下晃一晃,夏灵就惊声呼救惹得众人侧目,连随行太医也惊动,这才将萧云征安排在僻静客房内,“大惊小怪。”
“哼,”夏灵轻哼一声,拾起太医写过的药方子看,“我刚在旁边听得可一清二楚,侯爷你才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着了寒凉这么简单,好好休息些罢!”
萧云征的确感到身上疲累四肢酸痛,也不再逞强,老实半卧床榻休憩:“说也古怪,山路淋雨时尚觉身轻体健,真是病来如山倒。”
“说不定你也是给庙里的龙王给惊着了,”夏灵起身,抓起那张药方就往门外走,“我去问问这庙中有没有药房。”
夏灵说得痛快,可真行至堂中对上方才那些个青衣人,心中又是乱鼓急敲,慌乱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她真想转身便走,不就是一点点风寒么,萧云征初春都能光着膀子练箭,身子不知比自己好上多少,说不定睡一觉就好了,哪用得着专程熬药侍候的?
可自己科考急病时,萧云征都差把药汁一口口喂进嘴里了。
夏灵左右为难,左是前辈师长都教导过的知恩图报,对萧云征那点不清不白的少女情丝缠绕作祟,右是青衣人古怪骇人一张张面孔,甚至不知他们肯不肯将药材药罐子借给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灵台郎使用。
好在办法总比难题多些,夏灵脑瓜子活得很,扯起谎来如家常便饭,毕竟欺君之罪都犯过,其他无伤大雅的瞎话也算不上什么。
于是她眨眨眼,低声问:“这儿附近可有药房煎药?”
夏灵把手中的药方子一晃而过:“山中寒冷阴雨不止,我……想给圣上熬份补药。”
圣上的名头一搬出来,几位青衣人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似乎沉思一会儿,很快答道:“往西走是药房,随意使用。”
夏灵应过,匆匆往西处赶,反正即便是她真是给圣上熬的补药也难送到皇上嘴边去,问起来无人对证,还能查个水落石出么?
庙中药房整齐有序,药材也齐全,夏灵很快对着抓出药来,往罐子里倒了四大碗井水,谨遵太医医嘱,要将那四碗凉水熬作一碗才能送给萧云征服下。
“我对萧云征可真好,”已渐渐入夜,山中庙内万籁俱寂,她只能听见柴火噼啪和药水咕噜的声响,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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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之下望着黑咕隆咚的药液发呆,昏昏欲睡,“一会儿我才不要巴巴地就送给他了。”
那该怎么样呢?夏灵慢慢地想,萧云征躺在床上样子很可怜似的,这下真成了霜打的茄子,病恹恹的。
她当时躺在侯府里也是这副模样么,昏昏沉沉不知清醒,吃不下饭咽不下茶,只能一口又一口地喝苦药,难受得要命。
不知萧云征这会子是不是也这般难受,夏灵那颗心好似也随着咕噜冒泡的药水一下下往药罐子底下沉,心道你们还是快些熬好吧,她可不想大晚上还端着一碗药往萧云征房里钻。
不过眼皮打架之间,夏灵就想好了法子,等熬好药汁以后她也要一口一口地给萧云征喂苦药,告诉他一勺药水一两银子,总得给自己赚些辛苦工钱。
大抵是眯了一会儿,再睁眼时药已经差不多了,夏灵不大熟练地倒入碗再送回厢房,好在萧云征还没昏睡过去,否则夏灵可没法同他商量熬药工钱的事。
等夏灵对着萧云征一番演讲,说清自己端来这一碗珍贵药汁的价钱,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的萧云征倒是扑哧一笑,好似夏灵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笑什么?”夏灵很不服气,“侯府的侍女还有工钱呢,我替侯爷熬药,侯爷也应当给些报酬才是。”
萧云征摇摇头,缓缓睁开眼,眸中仍是浓浓笑意:“别人前来同本侯商讨要事,个顶个的狮子大开口。”
“你倒是,”萧云征故意停顿了会儿,将目光留在夏灵脸上仔仔细细打量过后,才转过脑袋去笑她,“猫儿小张嘴,怎么不知坐地起价,才要本侯一两银子?”
“我又不是奸商。”夏灵很有自知之明,此时也不忘吹嘘自己,“本姑娘知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侯爷莫要小人之心了!”
萧云征听完闷闷地笑:“只可惜此次本侯出行,身上半钱银子也无。”
“啊?!”
夏灵耷拉下嘴角:“你一个侯爷出门,怎么也不带些银钱呢?”
“嗯,”萧云征皱着眉点头,“可惜,是喝不上姑娘亲手熬的药了。”
夏灵知他是故意打趣,撇着嘴瞪他,这人都病气缠身了,嘴上还要与她斗来斗去,着实恼人。
“……总不可能看着侯爷活生生病晕过去吧。”夏灵嘟囔着,这人再恼也是她自己要喜欢的嘛,何况萧云征病中样貌也俊得很,更增一丝可欺风流滋味,瞧得她心情大好,“侯爷可要记着我的恩情。”
萧云征当然是满口答应,反正夏灵哪次缺东少西的不也是他一一补上,多许姑娘几句也没甚区别。
夏灵也不过想占占上风,见萧云征顺着自己的话低头,连一两银子的价码都抛之脑后,整碗药汁都递过去,看着萧云征一饮而下。
才喝半碗,萧云征猛地抬头,右手死死拽住夏灵手腕,眉头紧皱神情痛苦,竭力开口。
“这药……不对。”
28. 吉兆
萧云征匆匆将嘱托过夏灵的事又交代一遭,像是彻底用尽气力,竟闭上眼昏死过去。
夏灵吓得又连夜去请了太医过来,张太医一瞧也大惊失色,还以为自己药方出错,即将人头落地。
直到太医把过脉搏,眉头紧皱,又看见搁置在桌上的半碗药汤,凑近一闻。
“蒙汗药。”
“什么?”
“这碗里不知加了多少蒙汗药,”张太医神情严肃,“灵台郎熬药时可有离开?”
这一提夏灵倒想起来,自己是打过一阵盹,至于多久……那就说不上来了。
“既是蒙汗药,是不是他睡一觉就能醒来?”夏灵紧张兮兮地问,“应该,不多吧?”
张太医神色沉重:“这只得看昭武侯的命数了。”
什么意思啊,夏灵看着张太医离去的背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了碰萧云征的鼻尖,还有浅浅呼吸和温热体温,只是面容全然失去血色,好似藏匿在洞穴中冬眠的白蛇。
她忽然感到浑身无力,太医所说的下场太可怖,吓得她腿脚发软冷汗一身,恨不能紧紧抓住萧云征的手,如同这样就能对抗那个谁也说不准的命数。
山中夜风愈发凉,夏灵蹲坐在萧云征床畔,指尖颤颤。
不过是熬药时打了个盹,好像就酿就了天大的过错。
可夏灵挠破脑袋也想不出到底是谁这么急切就要害他的性命,郭尚书?廉亲王?他们有的是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不见血,怎会还需在药碗里下不知数目的蒙汗药这么拙劣的招数,若夏灵神采奕奕,或是中途惊醒,那他们的计谋岂不就被当场揭穿了?
难道是……圣上?
夏灵给自己的念头吓得浑身一抖,又猛地摇摇头,圣上才急需借萧云征平衡两党,昭武侯也还没到那个权倾朝野的地步,还远远不到功高震主必死无疑的地步,圣上即便再耽于权位,也不至于如此匆促地赶尽杀绝。
她实在想不出最有可能的凶手,太医也开不出解药,只嘱咐夏灵趁着萧云征尚能吞咽,多灌些茶水进去冲淡药效,兴许有用。
于是她捏着萧云征的鼻子往他嘴里灌,这人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倒还知晓夏灵是打算救他似的,茶水吞咽得痛快,额前也渐渐浮起一层薄汗,却还是不清醒。
夏灵好歹松一口气,萧云征也没到要自己嘴贴嘴一口口喂水的地步,而眼下他逐渐松下的眉头,大抵也在预示着这点蒙汗药还要不了他萧云征的命,或许再睡个一时半刻的,便能幽幽睁眼醒来。
夜色愈深。
山间冷风袭人,夏灵通报后圣上听闻昭武侯有碍,特地拨了张太医前来照料,她起身道谢,退出萧云征的卧房,转身匿入黑夜。
她还没忘记萧云征晕过去前嘱托的内容,立君威展玄术,如今萧云征不在身侧,如此重任便都压在了夏灵一人肩上。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直觉心中砰砰乱跳。
虽相处不久,但萧云征遇事沉稳经验老道,夏灵那不自觉的依赖已成两人之间心知肚明的事,萧云征也乐得扮演怀青书院中的先生,字字教导句句托底,盼她早日作出锦绣文章,摘得金榜桂冠。
她在怀青书院时做学生,在昭武侯府下当门生,不论身在何处,前方总有长者遮风挡雨慷慨引路,夏灵只需踩着他们的脚印步步向前,便足以将棋盘圈死划入麾下。
可如今意外横生,萧云征生死未卜,恍惚慌乱间夏灵还得努力平复心境,毕竟他交代过的事还需完成,大业始于足下,总不能一夕意外就毁在夏灵的手中。
况且,她还有自己的法子,要送给萧云征作回礼。
云无庙庙堂那些龙首人身的雕像可怖,白烛摇晃金身泛黑,格外渗人。
若是萧云征还醒着,夏灵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自己闷头闷脑得闯进去,怎么也得拉上萧云征一道,打着灯笼一步一步地探,免得给突入眼帘的金身雕塑吓到惨叫连连。
然而萧云征偏偏躺在被窝里,也不知睡得香不香。夏灵只好鼓励过自己千百次,又对着月光抛抛鳞片算过一卦,确信里头真没什么血光之灾后才鼓足勇气,闭着眼大步闯了进去。
无边寂静。
那些披头散发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就已离去,留下满堂烛火仍在燃烧,火焰烈烈白烛惨色,密密麻麻的雕像脸上明暗变幻不定,好似面容忽喜忽怒。
夏灵只好低声念叨着莫要怪罪,也不知是该双手合十还是该拱手作揖,一路垂眉低眼不敢直视,才快步行至先前修行之人点香处。
其实夏灵的法子说来也简单,由她所见,这云无庙不论是祭祀供奉的神明,抑或习俗吉凶,都与世人常见的佛道之法截然相反,夏灵若是贸然以世俗观念做法显威,反而会弄巧成拙,南辕北辙。
而不论是天真香还是别的什么香谱,所为呈现的都只是一个意思:国运昌隆,百灾消散,神仙相助,百姓乐业。
为了证明的目的也不过一个:圣上乃真龙天子,坐下江山稳固无忧。
那又何必去探究云无庙中各色习俗的含义?夏灵掏出房间内顺来的纸笔,用抹脸的脂膏蘸过,借着明亮烛火,蹲在地上一笔一划地描。
次日清晨。
昨夜夏灵一直忙活到天际发青才溜回房内,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睁眼到祈福典礼开始的时辰,才装作久睡一般揉揉惺忪睡眼,混入前进堂中的百官之内。
她昨夜辛苦描过的痕迹被辰时的日光一照,和地面青石融合得天衣无缝,任谁趴近了仔细查看,也绝不会露出一丝破绽。
接下来便是等着了。夏灵从袖中捏住一小张火符,随着文武百官的动作一起跪倒在地。
云无庙的祭典,也与佛道大不相同。
那些青衣人称呼当今圣上为尊主,行动也好似全以皇帝为神明,而置堂中千百雕像于不顾。
夏灵和百官一同跪倒之后还需五体投地,她额头磕在冰凉地面,无聊得打起哈欠,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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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来。
差点梦中会周公,忽而耳边一阵巨响,竟是青衣人扯着嗓子一个接一个地嚎叫,口中不知念叨着什么,夏灵一句也听不懂,只能借着地面反光,窥见那些披头散发的怪人大叫着攀爬上龙首金身,齐刷刷躲在雕像的后边。
随着口中嚎叫越发急促,青衣人也猛地从雕像身后站起,然后一个一个地,弯腰躬身,将额头砸向那些削去鹿角的龙首。
“砰!”
“砰!”
“砰!”
巨大闷响在大堂中不断回荡着,单是回响就足以想象碰撞的力道之大。夏灵惊悚不已,恨不得立刻起身出逃,但这寂静得诡异的氛围又逼迫着她按兵不动,如同无声警告着若是扰乱祭典,便是灾祸降临。
站在庙堂正中的皇帝视若无睹,不知过了多久才一声令下,命百官抬头起身,已到了祭典最后的烧香时辰。
夏灵几乎是将稍长出来的指甲都掐进肉里,才生生阻止自己叫出声音。
即使是萧云征在场恐怕也得在第一时间捂住夏灵的嘴巴,死死按定,否则她定会不管不顾地哭叫出声,怪他怎么非得带自己也到莲山上去。
庙中堂上,那千百个密密麻麻的金身,竟无一不是头顶血迹,如人一般的眼眸渗出鲜红,而那些原本还活蹦乱跳的青衣人眼下正横七竖八地倒在金身之间,头发更是散乱,额前早已血肉模糊。
现下已经无人为圣上点香了。
“灵台郎。”
皇帝站在那血迹斑斑的金身之前,熟视无睹。
“前来为朕点香。”
这百官之中,只有夏灵一个灵台郎。
一时众目睽睽,夏灵硬着头皮从人群中站出,走到大堂之上取过几支硕长香柱,倾倒在烛火上点燃。
皇帝站在原地,眼神好似落在夏灵的身上。男人眼中什么也没有,夏灵却不敢回望,仿佛皇帝的眼眸里下一秒也会流出鲜血,变成一尊龙首人身的塑像。
夏灵低着头将香交到皇帝手中,那香顿时烧得很快,夏灵捏住藏匿在衣袖中的火符尚未念完咒,香灰早已顺着轻风扑簌簌飘散,不偏不倚,正落香炉之前。
香炉之前的地面早给夏灵辛勤描绘过,如今细细密密的香灰飘下,脂膏将灰尘都凝聚到一处,一寸寸一缕缕,缓缓在青石地面上组合出个古往今来龙椅之主最欢喜的图案来。
马首鹿角蛇身鹰爪,祥云环绕鬃毛浮动,在香灰飘散之间,栩栩如生。
夏灵在心中排练过多次的话终于派上用场,她状作惊讶,速速埋头行礼,语调欣喜:“恭贺圣上,此乃吉兆!”
下边群臣见状,也下饺子一般纷纷弯腰屈膝:“恭贺圣上,天命所归!”
偌大庙堂,唯有天子挺直腰板站立其中,青衣人血溅三尺,百官尽数拜服,男人的笑声如同方才砰砰的声响一般不断回荡着。
“啊——!!!”
不知何处传来男人的惨叫,打破了这诡异的吉兆。
29. 祈福
男人的惨叫打破祥和诡异的气氛,众人回头望去,竟是昨日那几个轿夫,此刻个个皆是瞠目结舌,声音颤抖,显然被庙堂中血溅三尺的惨状吓得不轻。
其中一个还胆大包天地指向站在正中的圣上,口中喃喃:“他……他怎么……”
另有轿夫冷声喝道:“闭嘴!”
电光火石之间,夏灵一瞬明了。
怪就怪她昨日为了能给萧云征煎药,同那几个青衣人扯谎,非说这药方是给圣上用的,说时兴许没注意,便给有心人听了去。
而下药之人多半是一时兴起,所以才连什么鹤顶红孔雀胆都不是,而是行走江湖为免万一带在身上的蒙汗药。
夏灵远远地看了轿夫一眼,站在大堂中央的圣上似乎全然不把不速之客放在眼中,也将判死刑问斩之事抛之脑后。所谓君王便是掌握生杀大权,不过几个抬抬轿子的苦力,他怎会放在眼中。
何况,点香现龙来得恰到时候,正给圣上重拾天子之威,更是目空一切。
圣上异常赞许地看了夏灵一眼,不知在盘算些什么,给随身的侍卫一个眼神,那贴身近卫行动如风,还没等几个轿夫扭头逃脱,就团团包围困于堂中。
有个吓得就要跪地求饶,却给为首的轿夫狠狠拽起,说本就是死罪,再跪也求不来生路,为何还要跪他?
圣上听闻此话,似乎觉得有趣,转身抚掌大笑:“好,那朕就不杀你们。”
语罢,他又是一拍掌心,这原本好似再无一个青衣人的庙堂中,不知从何处又如鱼游入一般,行路齐整如出一辙,可细看来又是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不知修的什么道。
青衣人齐声称圣上作尊主,皇帝只不过照常摆摆手,还未开口那青衣人便领略十成,纷纷涌入包围人群中,接替了侍卫的位子,目光呆滞冰冷,手上却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待在包围之外的夏灵只听得里头传来惊声叫喊,却似比方才瞧见血溅金身的时刻更绝望,里面的轿夫好像坠入无边深渊,眼前尽是悲惨命运却无力改变。
青衣人缓缓散开时,那七个被围在中心的轿夫,却都已不见了。
群臣骇然。
皇帝神情不改,仍然沉浸在夏灵连夜绘制的幻梦之中。
夏灵能听见四周官员牙齿战战,听见额前冷汗滴落地面,听见瑟瑟发抖的颤音。
这似乎比什么深宫酷刑午时问斩更可怖,她实在好奇,尽管惊惧不已,还是忍不住鼓足勇气抬头望向那些排排站立的青衣人。
一张张面孔也相似得很,一样荒诞的装束,一样木然的眼神。
她胸腔中的心跳震耳欲聋,目光如丝弦颤抖,一个个青衣怪人端详过去,直到里边好似出现一双绝望挣扎的眼。
全是相同的面孔,所以那格外充满痛苦生力的眼眸格外醒目,夏灵皱起眉竭力细看,青衣人中尚有另一双倔强的眼,一双愤怒的眸子……
宛如鲜活灵魂被人吞噬,禁锢在躯体中任人左右,再也顾不得其他。
圣上熟视无睹,转身又点上四支香火。
这次没有夏灵的符法相助,香烧得很慢,被固定在香炉中央,明明暗暗的火星如同那些眸子里挣扎的眼神。
她应该想个办法的。
夏灵已将右手伸到袖管中去取下那一串龙鳞,可还没等她将鳞片取下询问方向,跟前快步,站了个身影。
“皇上……”
皇帝,君王,尊主。
太多太多称呼,夏灵一时恍惚,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得喃喃低语。
还有,残忍的刽子手。
夏灵轻轻眯眼,听着头顶的男人满怀喜悦地宣布对她的嘉奖,赏白银赏官职,自然也少不了她身后萧云征的份。
她抬起头来谢主隆恩,眼神越过挡在身前那山一般的男人,去看他后头那些规规矩矩的青衣人,他们如今的眼眸已如一潭死水,再也寻不出一双挣扎的眼。
他们的尊主高声宣布着祈福的吉兆,恭贺云无庙又纳入几名修行之人,得斩却红尘孽缘,修得天道神学。
夏灵不由得想起宫中传说的锁龙台来,那深宫之下也藏着如这云无庙一般的地方么?里面是不是也困着许许多多的青衣人,用宛若鱼目的眼眸在深夜里凝视着偌大宫殿。
这就是真龙天子吗?她想起丝兰公主叫喊着的话语,那重怀疑好似洛勒的蛟须,在夏灵心头一圈一圈环绕。
或者他只是黎胥。
不论如何,萧云征嘱托过的事夏灵也算顺利完成,只是这人还昏睡在床榻间,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祈福大典一结束夏灵就顾不上前来相贺寒暄的官员同僚,左一个抱歉,右一个不巧,宛若泥鳅钻水草费尽功夫才回到厢房中,张太医仍在勤勤恳恳看护,问起来却没有好转清醒的迹象。
“啊……”夏灵收敛起失落心思,告诉张太医一切交给她就是。
“圣上明日便要回宫,”张太医好心提醒,“夏灵台多做打算吧。”
黎胥一走,他们随从官员肯定也是要跟着走的,难不成夏灵陪着萧云征一同留在云无庙么?那些青衣人可怕得很,她可不敢。
那把萧云征也一起抬下山去?黎胥刚把那几个轿夫惩治,自己都不晓得有没有轿子下山去,哪还能拜托谁帮帮忙,辛苦半日把萧云征也送回侯府里?
夏灵撇撇嘴,难不成要她来抬么?
苍天呀,虽然她是情窦初开心有涟漪,可也没爱到能将一个精壮成年男子背到山脚的地步,若夏灵做得到,那干脆叫萧云征把昭武侯的名头拱手赠与她算了。
夏灵倒出半盏茶,缓缓倾倒在萧云征的嘴边,看那浅绿色泽一点点润过男人干涸唇畔,如同初春冰河初绽,总有一丝生机。
她和萧云征还没到相濡以沫相互扶持的地步呢,就早早地让夏灵体会一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滋味,于是她忽然感到自己那些慌乱心动也随着一盏清茶平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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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你最好快些醒来,”夏灵小声地威胁,听起来有些不痛不痒的,“我还没那么多喜欢呢——什么时候消耗光了,我就丢下你。”
夏灵还指望萧云征听见这话猛然睁眼,可惜也许是她的威胁太窝囊,或者是萧云征独来独往惯了压根不在乎抛不抛下,总之他仍是紧紧合着双眼,眉头轻轻地皱着,好似陷入了难以逃脱的噩梦。
“应该问问那几个轿夫,蒙汗药是几人份的。”夏灵没什么来头地想,“否则萧云征要睡到几时呢?”
算了,夏灵摇摇头,重新趴在桌面上,回想起自己入住侯府的时日,萧云征似乎也没睡过懒觉,从清晨到深夜总是清醒得很,也不知有哪一刻是合眼休息的。
午后,傍晚,入夜。
夏灵住进厢房后就不大敢迈出门去,这云无庙中四处都是来来往往的青衣人,就连斋饭也是经他们之手送入,才由随从宫女一一递到厢房内。
厢房是个小小的结界,她只敢接过斋饭就紧紧合上房门,望望依旧面容苍白的萧云征,颇有一丝相依为命的困苦之感。
窗外竹影婆娑,月光高照入门,已是深夜。
虽本就住在犄角旮旯,也根本不会有旁人知晓探听,夏灵还是总觉别扭,光天化日陪陪也就算了,夜里……就由萧云征他自生自灭吧!
话好像放得狠了些,夏灵捂捂自己的嘴,心想再去求求张太医前来瞧瞧也好,反正自己也守了大半日,正是疲倦乏累的时候。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拉出一条缝,细细查看外边还有没有那行踪诡异样貌吓人的青衣人。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空无一人。
很好很好,夏灵刚把门缝拉得大些,预备迈出第一只脚。
就瞧见对面那原本空无一人的廊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青丝乱糟糟,一身青蓝衣衫也凌乱不堪,唯有那双不见神采的眼眸融入夜色,稍有大意便会忽略。
夏灵本就提心吊胆,一见更是心脏狂跳,喉咙发紧,手忙脚乱半天才“砰”地一声把门关紧,似乎是担心外人闯入,还狠狠栓上木条。
只说上莲山祈福,可谁曾想竟能遇上此般可怖怪异之事,夏灵手软脚酸,摸着门框缓缓坐下,一时心绪杂乱。
这些青衣人既然称呼黎胥为尊主,还在祈福大典中甘愿以肉身为祭品祈求所谓的神明保佑,那他们必定是听从黎胥指令,就像那七位轿夫,不也是得到了黎胥的示意,才将他们……
如此说来,此刻青衣人站在房屋外边死守紧盯,多半也是黎胥的指令了。
可黎胥今日不是龙颜大悦,对夏灵所造出的假象分外满意,还要嘉奖赏赐么?难道他仍是心存疑虑,抑或另有算盘,是夏灵还瞧不出的?
夏灵眉头越锁越深,连夜风寒凉吹在身上也毫不知晓。
却听见房中床榻上的男人,在烛火噼啪声重轻轻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像是着凉。
30. 软柿子
夏灵猛一回头,却见那床榻之上的萧云征幽幽睁眼起身,除去起身时尚有些头昏抓了抓床前帘帐外,瞧起来无一有碍。
夏灵深吸一口气不敢动作,晚风飘飘夜已深深,她惊得甚至忘了房门对面尚有双奇异眼眸在死死窥探,只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睡眼惺忪的男人。
萧云征他……她心惊胆战地想,连呼吸都放轻。
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她想立马出门唤太医过来替萧云征把把脉,可门外有个虎视眈眈的青衣人,加之夜深人静恐怕太医早已入睡,哪还有专程去扰人清梦的道理?
“夏灵台好定力,”坐起身的萧云征缓缓开口,一如既往地挑起眉毛,“夜半打坐,卧室参禅。”
“你……”夏灵欲言又止,好似有块棉花堵着她喉咙,“可感到身子不适?”
萧云征左右活动肩膀:“是有几分疲累,但没什么不适——蒙汗药?查出是谁下的了么?”
夏灵撇撇嘴:“侯爷还真是信任我。”
“不然你怎会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萧云征轻笑,“若是遇事不顺,定会愁眉苦脸臊眉耷眼,生怕本侯瞧不出。”
“我现在还不够愁眉苦脸么?”夏灵奇道,“还不知道你是不是……”
她想想,又把后半句吞回肚子里去。
萧云征却是一眼瞧出:“是什么?”
“回光返照。”
萧云征差点儿要给她气成个真的回光返照来,靠在床后闭目深吸一口气,夏灵抿着嘴眨眼,心想他还有精神生气发火呢,兴许的确没什么大碍。
况且也就是蒙汗药,萧云征都睡了一天一夜,早该睡够了。
等萧云征再睁眼,夏灵不等他开口算账,就先发制人扯开话题,将谁下的药,为何下药都简单说了一通。
“不过侯爷你也不必去治他们的罪了,”她想起那些轿夫被围在青衣人中央的诡异场景,仍是忍不住脊背发抖,“他们已经……”
萧云征好像没理解她的意思,他未曾亲眼见过,便以为是黎胥一时怒火攻心就地处死了,垂眉合唇,没再开口。
“哎呀不是你想的那样,”夏灵看出萧云征沉思的和自己预备说的,完完全全不是一回事,嘴上不免加了几分焦急,转身给他递杯茶水,“你好好听我说。”
夏灵觉得自己是一五一十如实转述,萧云征却觉得她是大惊小怪添油加醋。
男人半信半疑地皱眉发问:“真有此事?”
实在不是萧云征不肯信任夏灵,只是她口中所说事迹太古怪骇人,平日圣上问政虽有几分迷信鬼神,却也不至于到此诡谲残忍的地步。
夏灵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萧云征从一开始在怀青书院相遇时就不信她的卜算,在这云无庙不信黎胥所作所为和庙中奇事,也再正常不过了。
“现在你门外还有那青衣人在盯着呢,”她也堵起一肚子气,扬扬下巴,“侯爷不信,就自个儿去瞧瞧。”
萧云征一听,倒真要从床上起来下地走过去。
夏灵肚子里有气,就算眼前这人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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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许的男子,就算他中药初愈不知身体如何,仍是梗着身子不肯走过去扶他一把,直挺挺站在门边上。
萧云征没头没脑地开口笑她:“本侯何时请来个小门神?”
夏灵没心思同他说笑,绷着一张小脸瘪起嘴不吭声。萧云征自讨了个没趣,按她所说拉开门框,朝着对面青衣人的位置望过去。
吱呀一声,萧云征左右巡视一圈,庭中空荡荡,无踪无迹。
“你说的青衣人,真在门外?”
“对呀,”夏灵前脚才看见那怪人守在对面直勾勾盯着看呢,总不能萧云征一推门他就偷溜了吧?那还真是欺软怕硬,“你没瞧见么?”
不过她算软柿子么?夏灵不由得挺起胸脯,也不算吧!
萧云征见她面上表情变幻,又是拧眉思索又是眉目舒展抬头挺胸,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我看看。”夏灵刚在脑中和自己打了一架,为证明自己的确不是什么软柿子,鼓起勇气转过身去,但还是藏在萧云征的背后往外查看。
上下左右,庭院空无人影,只见风过中庭落叶缓缓,天际青白月色稀茫。
竟真不见了?夏灵嘀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她也没听见脚步声,难道是萧云征起身时自己没注意的当口?
正是回忆之时,萧云征眼前原本空无一人的视野不知何时猛然飘入个一袭青衣的身影来。
那人正如夏灵所说,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眼神空洞呆滞,却不知为何锁在门内的两人身上,好似饱含着浓重的怨毒之气。
31. 搂搂抱抱
夏灵险些惊叫出声,下意识死死攥紧了萧云征的胳膊往后退,将下唇咬住,生生忍下喉咙里几乎破口而出的惊吓。
萧云征也怔住,被夏灵拽得往后退了两步,伸出右手将身后的夏灵挡了挡,那双方才还睡眼惺忪笑意盈盈的眸子瞬时锐不可当,隐隐泻出几丝冰冷杀气。
青衣人没说话,只是呆看着歪了歪头,一身宽大衣袍被吹得鼓起,好似布料里看不见骨骼肉身,余下空荡荡袍子鼓胀罢了。
半刻,或是一个时辰。
夏灵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站得脚都酸了,天际那青白颜色也逐渐泛起光亮来。
眼前的萧云征仍是紧绷着肌肉,像只遭遇未知敌人的野兽,绷紧神经对峙着,不敢有丝毫松懈,就连他耳坠上那颗蛇牙都纹丝不动。
蓦地,眼前那个青衣人的一侧嘴角向外慢慢扯开,另一边的嘴角也逐渐跟上,眼睛轻微眯起,露出一排森白牙齿。
他在笑。
夏灵意识到,那青衣人动作规整有序,更像是……
在模仿一个笑容。
她被疲累拖得迟缓的神经也不禁再次提起,借着萧云征高大身影的遮挡,去摸自己身上随身携带的符纸。
虽不知这青衣人到底怕什么,也不晓得惹了他们会有什么后果……夏灵咬咬牙,扯出一张发黄符纸来,动作轻微地借着烛火一看,是木符。
算了,找到什么用什么吧!
夏灵预备着念起符咒,忽的感到萧云征狠狠将她往怀中一带,男人的胳膊箍得犹如锁链,但鼓起的青色血脉也瞧得出萧云征定是紧张得很。
原是那一动不动的青衣人忽然挪动脚步,眼睛虽仍死死盯住他们二人,但远远地绕着中庭走了一圈,最终彻底离开了此处。
“走了?”夏灵被萧云征挡去大部分视野,只能根据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推测。
“嗯。”萧云征很是知道避嫌,迅速松开了自己的胳膊,还左右看过有无外人瞧见,扭头同夏灵道了歉。
夏灵慢悠悠将那张符纸塞回怀里,做一张还挺麻烦的呢,能省一张是一张。
只是……她含糊着对萧云征的抱歉说不碍事,自己在炎城也算得上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
萧云征早就习惯了她爱往自己身上加些听上去奇妙又威风的身份,只是轻笑带过,倒不知夏灵心中想的是早知他要如此撇清关系,那还不如迟些再开口呢。
搂在心仪男子怀中,鼻息间尽是他这几日饮过的清茶和平日里腌入味的沉香,面颊隔着一层绸布紧紧贴在萧云征的心口,夏灵甚至能听见萧云征因未知危机而加速的心跳,扑通扑通,宛若新春擂鼓。
她悄悄地叹气,几不可闻。
若不是因为紧急的危险,而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就好了。
可惜夏灵这一番少女情思萧云征哪里知晓,即便一时危急,女子的躯体贴在怀内也惹得他有过一瞬心猿意马,但他萧云征再不择手段也不至于下作至此,只好在内心狠狠谴责批判一番再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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挚道歉。
也不知她眼神飘忽颊边微红的模样,是听见了不当一回事,还是心中记仇等来日再同他算账。
萧云征大抵是给那碗蒙汗药也蒙了心,愈发觉得眼前女子俏丽起来,往日男装样子全然抛之脑后,眼中只剩下她脸颊上透出的血色和低垂睫羽,期待着她那张一夜未饮过茶水的干涸小嘴早些说句牙尖嘴利的话来。
遗憾夏灵不开口,萧云征只能在心中静静回想她刚才说过的话,字斟句酌地挑毛病,兴许夏灵科考时的考官都没他萧云征严苛。
“还说什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轻哼一声,四下寂静,却听见自己心声震耳欲聋,“难不成还有别的江湖儿女,同她连节礼也不拘么?”
萧云征自己先搂了人,这下理所应当地张牙舞爪起来,恨不得现下就派人连夜赶到炎城去问得清清楚楚,最好再将公主府的驸马爷也审问一番。
谁知连语祁这个朋友安过什么心思,夏灵连他萧云征都能相信,怕不是傻乎乎的也信过那连语祁。
夏灵不晓得萧云征亦是翻江倒海,见天色一亮,这才想起要紧事来,匆匆离去给萧云征唤了太医过来。
张太医把过脉,吹嘘几句萧云征身子骨了得本钱厚,这才能醒过来还不伤根基分毫,夏灵实在心有余悸,确认过万事太平后才送走了太医,心中大石落地。
萧云征还想打趣着夏灵脸色比中药还苦,却见她合上房门神情恍惚,上下眼皮一碰,竟是明珠似的泪簌簌滚落。
32. 冷脸
萧云征尚未琢磨出这无名泪水的源头,思索出安慰话语,夏灵先自个儿崩豆子似的往外吐。
“太医说能不能醒来全看命数,我还险些以为你真的,真的……”她自顾自抹着泪,萧云征这才借着盈盈泪光瞧见夏灵眼下青黑眉头轻皱,也不知这两日是如何熬过。
“你自己晕得干脆,祈福之事全让我一人担了,”夏灵似乎是哭得太狠,一时喘不上气,鼻腔都给水肿泪液堵了,说出的话瓮声瓮气,“我也不知自己想的法子对不对,好不好——”
夏灵左弯右绕地说了一通,终于吐出她真正意图,一双眼泪浸透的晶亮眼眸眨了又眨,萧云征后知后觉地品出那么几丝狡黠意味。
“总之,我这是临危受命,侯爷就算觉得不好,也不许我的治罪。”
萧云征只是笑:“夏灵台既认为是临危受命,本侯该嘉奖赏赐才是,怎会责罚?”
夏灵十分戒备地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靠到门框边上:“那我怎知侯爷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记恨于我,趁机报复。”
这样那样,夏灵很是识趣地将这些往事一一略过,萧云征兴许贵人多忘事,若是给自己一通细数说得翻起旧账,那就不好了。
果不其然,他慢悠悠重复着夏灵口中的四个字,仿佛要将夏灵刻意忽略的字眼咀嚼过千百遍。
“先把眼泪擦擦,”萧云征除却病痛一身康健,便又变回那个狡诈多谋城府深沉的侯爷,即便夏灵如今左右撇清,他心中的坏水也咕噜咕噜冒,故意卖关子道,“至于是赏是罚,还得回京后看圣上的意思。”
一句话给夏灵气得眼泪也不想擦,就一脸愁苦泪眸汪汪地瞪他。可惜萧云征郎心似铁不为所动,硬生生撇过头去。
直到下莲山回京城,夏灵原本还要被分配在队伍最末端,但她实在不想放弃机会,非说道着侯爷中毒初愈,还需自己多多照顾,说完就狠狠瞪到萧云征点头答应,这才得留在萧云征身侧。
过不了半个时辰,萧云征就开始后悔刚才的略一退步,下巴轻点的动作。
夏灵跟在他身侧,一张小嘴就没歇过半刻,趁着行走路上无人注目,噼里啪啦说个没完。
“侯爷您怎么能这样呢?哪有做事了还要受罚的道理?”她语气愤慨,不知是演是真,表情专注得很,好像若是萧云征敢撇开一眼,夏灵定要拽过他衣袖声泪俱下控诉告状去了。
“您这就不对了呀,做事的无功,不做却无过,倘若每个南楚官员都学了去,那岂不是成了庸官庸才的天下?”
雨后山路泥泞,萧云征还得分出心来多注视她脚下道路,免得——
“哎呦!”夏灵踉跄,眼疾手快地抓紧萧云征衣袖,差点也要将他拽倒在地。
“嘿嘿,侯爷您没事吧?”她抬眼干笑,默默往旁边挪开半臂距离。
萧云征低声:“没事,注意些脚下。”
这险些摔下的一跤换得萧云征剩下路途安宁,倒轮到夏灵心神不宁起来,毕竟萧云征面无表情的模样着实令人费解,更多几分骇人,她还是如今才知晓。
以前怎么没意识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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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灵同萧云征道过别,回到住所便迫不及待地躺在床上,原本一身疲累该立马入睡,可萧云征那略微向下的嘴角和冷峻神情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害得夏灵双眼瞪大似灯笼。
以前的萧云征总是笑着,夏灵盯着窗户外头的夜色,不见明月,却有点点繁星,如同天神对弈,星棋罗布。
虽说笑意浅浅,但那时她总认为萧云征的笑虚伪又可怖,宛如一张雕刻好表情角度的面具,下一秒他就会撕开假面,露出里头的血腥獠牙。
可莲山随行的相处看来,萧云征似乎并不总是挂上他事先刻好的面具,与百官冷面压迫显其威,对圣上不卑不亢无媚骨,难得放松下嘴角的时刻亦是不露温情笑意,伸手也只能触碰到冰冷唇角。
所以……
夏灵胸口那仅有的一颗心又开始急促地乱跳,宛若给她细数天边星子和鼻尖深浅呼吸配乐,脑海中那静静浮现的猜想太难以置信,她甚至不敢往下多思半分。
若萧云征见她时的笑,是真心实意呢?
次日清晨,夏灵照例到钦天监当值,不出萧云征所料,真收到上朝急召。
她不知为何事,左右不过赏罚二字,记忆里黎胥对自己所描出的那条香灰巨龙还是恨满意的嘛,应该不大可能扭头就甩个罪名下来。
好在黎胥也没喜怒无常到脱离常人的范畴,他端坐在龙椅上将祈福异象又同在场百官宣扬一番,心满意足道:
“近日江南水患频仍,昭武侯便去一趟,安定流民莫要生乱——夏灵随行。”
33. 歉礼
黎胥给的差事,不论如何也只能应下,谁叫他是天子呢?
夏灵腹诽,很是窝囊地领旨谢恩,等朝会散后才慢悠悠晃出宫门,思索着一会儿是到西街吃煮面还是到东巷吃菜包子。
没成想后头很快传来个熟悉的脚步声,那人还未开口,夏灵就已知晓是谁了。
“等多久了?”萧云征的声线尚有几分匆匆,语中含笑,“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夏灵回头蹙眉:“谁等你了?”
有那么喜欢么,她可不见得。
“上回的歉礼,加这回的赏赐,”夏灵掰着手指头数,“也不知道侯爷欠我多少礼了。”
这倒是实话,萧云征一口一个的礼数许下那样多,还没找得着机会挑选相赠,倒成了他口说无凭的烧饼,也没人看得见吃得着。
夏风卷过丝丝热气,萧云征面上浮了点笑,道:“那还得请姑娘细细道来。”
语罢邀她上马坐车,言下之意是找个说话的地方好好详谈了。
夏灵还生怕他一声令下要到落星楼去,眼下自己腹中空空,若还要爬山涉水,恐怕半路就得如萧云征上次那般昏睡沉沉。
好在萧云征似乎是听见她肚子里五脏庙的怨念,没半刻就说地方到了,夏灵拨开帘子下车一瞧,倒的确是个僻静茶馆,来往了无人烟,只余馆中茶盏飘香。
不等萧云征开口,茶馆掌柜就将他们二人领到二楼厢房里去,那屋内更是茶香扑鼻沁人心脾,宛若能将萧云征前二十多年造过的杀孽都洗得一干二净。
夏灵正好在殿堂上站得口干舌燥,便抬手倒了茶水解渴,却不想那茶水入口清冽,入喉回甘,唇齿之间似曾相识。
“这……”她迟疑着再咽下一口,“是炎城的茶?”
炎城气候出不得什么龙井银针之类的金贵好茶,茶树都生得粗枝大叶,炎城百姓别无他法,多摘下煮水解暑气,意外发现生在此处的茶叶虽不及幼芽细嫩清香,倒独有一丝甘冽回味。
夏灵与炎城百姓们一样,都是喝这粗叶茶长大的,自然一尝便知晓。
萧云征轻笑颔首:“要在京城寻到几两炎城茶叶,也不是什么难事,真正难的却是……”
他话音未落,小厮前来布菜,清炒的菜叶水灵,蒸鱼鲜嫩卤肉喷香,夏灵只一眼便忍不住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这是……炎城的菜色。京中算不得宜居,雨水不多气候干燥,夏灵在这儿天天啃面饼吃干粮,味道虽好,只是自己都快变成面饼了。
夏灵也不是没想过法子,自己做些家乡菜式来一解思乡的味蕾。可惜炎城的菜式在京城里怎么都行不通,不是鱼肉粗糙,便是菜叶瘦老,她那只会烧水烫菜的厨艺更是令饭菜雪上加霜,难以下咽。
原来萧云征所说的难处,是难在这儿。
眼前那男人状作云淡风轻,眉宇唇畔怎么也不自觉露出一丝邀功意味,见夏灵呆愣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破了功:“怎么不尝尝?”
也不知萧云征是去哪寻的厨子,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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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运送的食材,舌尖滋味与炎城味道所差无几,菜梗脆爽清甜,鱼腹肥嫩清香,夏灵被勾得思乡情更甚,都险些要落下眼泪。
萧云征只看身前的姑娘眼圈泛红眼神呆愣,像是要哭。
“味道不对?”他自个儿也尝了一筷子,没什么区别啊,难不成这姑娘的舌头也细腻些,自己倒办了坏事?
夏灵连忙摇头,像是生怕他误会:“不知侯爷如何用心,能尝到家乡味,一时恍惚,已是感激。”
“说来也巧,落星楼中一名厨娘竟是你同乡,”萧云征才安心几分,“就多问了几句,还会不会做炎城菜色。”
萧云征说得简单,可京城来来往往,哪儿那么多的炎城同乡?夏灵埋头又喝了一盏茶水,舌根都泛着甜。
她真搞不清楚,萧云征这人好似已经对她好得太过分,完全超脱出寻常距离,细心妥帖得叫她每一回想抽身其中,又忍不住再次沉沦。
可萧云征的好,夏灵怎么都品不出一丝男女之间的暧昧情思,也不晓得他心中是如何看待自己,夏灵只觉萧云征就宛如斩断情丝的修士,连示好赠礼都坦荡,她却成了那个心思婉转的小人,恨不得从一口饭菜中多尝出一分爱意。
夏灵玲珑心窍也要为情所累,一顿饭吃得消化不良肠胃古怪,只给舌头占去便宜。
她搁下碗筷,漱口擦嘴,决定重振旗鼓,扬扬下巴对萧云征示威。
“那我就原谅侯爷了,”夏灵点点头,“只是,侯爷还欠着我一份谢礼呢。”
34. 启程
“还没想好。”萧云征承认得更坦荡。
“那好吧,”夏灵起身,状似要往门外走,“我就先去……”
“去哪儿?”
“采买东西,下江南。”
夏灵上回入市集还是个把月前呢,这回下江南随行,想必定是要比什么上莲山祈福烧香的更麻烦更艰巨,她总得准备齐全了。
不想再次踏入那人声鼎沸的闹市中,听得四周人语,竟有几分意外。
“前些日子,有刺客行刺皇上,听说了吗?”卖布匹的大娘压低声音开口。
“都啥时候的事了,”卖脂粉的少妇晃晃手中帕子,“我知道,丝兰国的公主嘛,后来——”
边上那个花灯摊的大哥也插上一嘴:“后来她说什么……”
“哎呦!可不敢说!”少妇比了个手势,似乎是担心四周有侍卫兵马巡逻,紧张得张望几下。
“怕什么!我看那什么公主都是胡说八道。”大哥一拍膝盖,“这不,圣上前些日子上莲山祈福,有神迹呐!你们没听说?”
“就是……香灰都在地上画成了一条龙?”
“那可不?真龙天子,不过如此!”大哥信誓旦旦道。
大娘皱皱眉:“我瞧也是。这没点天意,真说不过去……”
夏灵装作毫不在意地在他们摊位面前流连三次,直到被少妇开口问姑娘想要什么样的水粉,才尴尬地随手拿走一块,搁下银子匆匆离开。
她还以为这事只有莲山上参与祈福的官员知晓呢,没成想这才几日,就已传得满城风雨,人人如同亲眼所见一般了。
或许,这就是黎胥想要的呢?
夏灵想想先前萧云征所说的话,黎胥他巴不得快些再造民间流言,好固他天子之威。说不定什么宫中密辛,都是他自己暗中授意悄悄流传出去的,他好高坐龙椅,享受这虚假画布一般的民心所向。
也罢,她扯扯嘴角,京城是流传得人人笃信了,那遭灾困苦的江南呢?
夏风微燥,好在她需要采买的物什没有太笨重的,从头走到尾就拎得两手满满当当,脊背上浅浅透出的汗水也浸湿衣料。
“夏姑娘!”
人群中有人呼喊,夏灵寻声望去,见着侯府门口那个顶眼熟的侍卫小哥,如今他换了便装,还真有些认不出。
“侯爷说姑娘兴许买起东西来就收不住,特地吩咐了小的过来帮帮忙。”少年似乎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直接伸手接过夏灵右手的东西,“咱们往侯府去就是,马车已经备下了。”
夏灵点头,少年似乎担心她误会,特地找补:“侯爷不是不想来,他……他有事要忙。”至于什么理由,他好像也不晓得。
这回不知所措的人换成了夏灵,她踌躇再三还是开口,小声道:“你也不必说这些,侯爷做什么,是他的事。”
“嗨,”那少年瞧着年纪小,却在一些男女情事上如同人精,也不知是不是夏灵总表现得太过明显,任谁都能一眼看穿,“侯爷想说,姑娘想问——我做个传话的,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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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误姻缘。”
侍卫少年都瞧得出的事,那萧云征呢?
夏灵心中暗暗地想,也不知他是根真木头,还是在装木头。
她才不信这人真是不近女色的无情修士呢,即便他萧云征真是根木头,夏灵也要破开来瞧瞧这根木头里藏的是什么心肠。
萧云征备下的车马齐全,夏灵那些玩意也只是给自己准备,仅需她人坐入马车,便可启程江南。
她还同那位翻身上马驾车的侍卫少年搭了话:“此次你也同去?”
都怪萧云征姗姗来迟,此刻还不见人影——许是真的有事。
“是,在下名叫叶顷,姑娘有事一唤便可。”叶顷想想,又补上一句,“这也是侯爷说的。”
半刻后萧云征冷不丁地从另一旁钻进车里,倒吓得夏灵一跳,让萧云征还以为她在做什么亏心事。
夏灵懒得争辩,车下马蹄渐渐加速,要往南方去。
京城已有浅浅热风,不想一出京,到山外出河流,南方已是暑热连绵,连空气都变得潮湿黏腻,糊在鼻腔中闷热难当。
夏灵自觉脱下外衫,掀起车帘朝外看,只见外头小山起伏宛若湖中涟漪,青绿怡人,可惜车辙尽是泥泞,可见此处亦是阴雨不断。
“离江南还远么?”
“远得很。”萧云征幽幽答,对前头的叶顷道,“入夜后找间客栈歇息吧。”
嗯,夏灵望着那残血夕阳,不由得心生疑虑。
这荒郊野外的,上哪儿找客栈呢?
35. 遇险
疑问尚未开口,马车便“吁——”的一声,徐徐停下。
下车一瞧,是家驿站。
不过实在太偏山远水了些,半家楼屋都建筑在山腰上,夏灵随着萧云征往上走,也不清楚这深山老林山石陡峭之地,驿站是如何建成的。
入住倒是毫无阻碍,夏灵再三斟酌下还是选了紧挨着萧云征的那间客房,在大堂用过简单晚饭后也已是夕阳残照月牙隐悬,闲聊几句就回房歇息下了。
夜色渐深,南风带来的暑气在日落后也不曾消减,深山小楼也奈何不得。夏灵躺在并不算结实的木架床上翻来覆去,脊背沁出的汗珠粘着衣衫,不太好受。
她不由想起住在炎城的时日,虽说炎城夏日高温较如今更甚,但好在夏灵所居小屋前便是一片湖水,夜间常常传来习习凉风,在湿热夏夜中属实畅快。
念及此,夏灵还是决定起身推开了窗户透透气,想来这三楼小屋,山间人迹罕至,也不会有什么夜间窃贼的……
吧?
她本打算在窗边坐着吹吹凉风就回去睡下,却不成想身上舒适眼眸低沉,没一会儿就趴倒在桌上进入梦乡。
梦中她好似躺在一条溪流之中,头枕着湿漉漉的岩石,岸边水草一下一下地搔动着夏灵的脸颊。
可古怪的是,原本清凉的水草此刻却带有温度,而那潮湿温热的东西,正一下又一下地舔舐着她的侧脸,耳畔还传来粗重的喘气声。
却不像是人的。
更像是,野兽。
夏灵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吓得当即就想尖叫出声,奈何紧急之下喉咙紧绷嘴唇颤抖,尽管长大了嘴,却连救命也喊不出来。
眼前的东西藏匿在黑夜中,依稀可见那一双绿幽幽的眼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仿佛荧荧鬼火,而清晰无比的呼吸和森白兽牙令她清醒得更为彻底,心脏都快要从喉咙中一跃而出。
是狼。
夏灵想过夜行的贼人,考虑过山间蚊虫,却唯独漏了荒郊野外的山林中,是会有豺狼毒蛇的。
如今那只被她漏下的独狼就站在夏灵身边,长大了嘴,牙齿在月光下惨白如骨,而控制不住的口涎将那野兽的意思表露无遗。
深山里的恶兽亟待饱餐一顿。
独狼察觉到猎物醒来,人与狼一个对视,野兽便把这一眼当作轻蔑的挑衅,多年狩猎令它选择当机立断张嘴下牙,率先将猎物制服。
夏灵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口森森白牙向自己扑来,虽说她喊不出救命,但好在还清楚地记得腰间系的那柄防身软刀,电光火石之间便将其抽出,横亘在饿狼的面前。
野兽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未知威胁吓住,迟疑着停下动作,往后退了两步,一双绿眼充斥着戒备与警惕,仿佛是在猜测面前女人的战力几何。
夏灵见野狼后退,心中微微松下一口气,不敢多有动作,仍是维持着举起软刀的模样与那野兽对峙。
于是她这一刻方才想起。
“坏了,”夏灵几不可见地咬紧了后槽牙,“这软刀,我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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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呀!”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夜入住的萧云征和叶顷哪个不是武功盖世手段了得?就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顶多会点神神道道的玩意,谁想连野兽也知欺软怕硬,不敢闯萧云征的客房,便跑到她夏灵的屋中逞凶,实在可恶。
写好的符法就藏在怀中,可夏灵这软刀一架,偏偏把自己也架在了无路可退的境地,此时那野狼是被软刀骇住,倘若夏灵一松手去取符纸,恐怕这没人性的东西就要迫不及待扑上来撕咬了。
夏灵踌躇不定,但饥饿边缘的孤狼可不想继续陪着她玩木头人的游戏。
见猎物不再有动作,眼前的狼只左右几步调整方位,再次张嘴咧牙,呜呜兽吼,利爪猛地朝夏灵扑去,速度快得肉眼都难见身影。
夏灵刚刚还在回忆连语祁喜宴上丝兰公主是如何使用手中软刀,还没思索明白便觉眼前一黑,绿眸尖牙在眼前一闪而过,就再也顾不得其他,什么招式用法都抛之脑后,顺势将软刀狠甩,一连十余下,亮白利刃都要被甩成灵蛇狂舞。
她不确定自己的动作是否有效,偶尔好似击中了什么,但再一睁眼时那黑毛白牙的野狼还是恶狠狠地往前进攻,惊慌之下夏灵只得连连败退,手上力气更是不管不顾,不想那野兽眼神了得,一击过后竟令夏灵手中软刀脱手,直直飞到桌上。
软刀的刺目白光夺去眼前恶狼的注意,说时迟那时快,夏灵指如疾风,待野狼再回首时,她已将怀中符纸扔了过去,黑眸直视绿火荧荧,口中念念有词。
36. 异念
夏灵实在来不及细看掏出的符纸属性,慌忙之中干脆将五行咒语都念了一通,总有个对得上的吧!
好在符纸也算听话,“噗呲”一下浇了野狼满头满脸的水,夏灵瞧着还有几分沾沾自喜,想当年自己刚学会画符时念三次咒也只能幻化出一滴小水珠,风一吹就干了,看来这几日她进步神速,不仅能变出火球,还能唤出水花了。
趁着野兽被突然袭来的水符弄得呆愣原地,夏灵急步冲去将软刀拾起,再也不纠结于自己一窍不通的武术章法,将软刀作白绫,绕到野狼身后借着刀刃的方向使劲,连手心割破鲜血涌出也未察觉。
待夏灵发觉手心湿凉疼痛不已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是萧云征。
他身影随着手中烛火忽大忽小,在门窗上影影绰绰。
夏灵恍然起身,手中鲜红滴滴答答落下,和地上一滩湿黏血红汇聚在一块儿,她低头瞧,目光汇聚在野狼快要被削断的脖颈上,连骨头切面也清晰干脆。
萧云征大抵是听见隔壁传来动静,这才急匆匆赶来询问,待推开房门时即便曾见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萧云征也难得怔住,垂眼便望向地上血珠连成的走向。
“伤着你了么?”萧云征低声问,兴许是才从睡梦中醒来,声音还带着浓浓倦意,几分低哑。
“有点。”夏灵轻声说,像是怕吵醒了旁人。她缓缓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往上摊开,皮肉外绽血流如注,再深那么一点儿都要看见指骨了。
不愧是丝兰国公主使的软刀,当真触发立断,削铁如泥。
夏灵知道凭自己对萧云征的心意,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她应该抬起眼同萧云征诉苦埋怨博取同情,趁机把他们之间的距离再拉得近些,最好突破侯爷与门生的桎梏,踏入那一层男女关系的薄纱蛛网。
可不知为何,她当下只觉倦怠得很,懒得催促自己捏造表情吐露话语,倦意和疼痛将心中浓烈情丝也包裹得密不透风,若此时还要思索苦恼那些,实在没什么意思。
如若连一丝心疼都得设计争抢才得来,那又是何苦。
萧云征不知是月色抑或失血,夏灵的脸颊格外苍白,长发凌乱堆在胸前脑后,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眼中空空。
是被吓到了吗?他望见那只躺倒在地上的狼,瞧起来应当能算上狼群中的王,硕大身躯趴倒都好似一座小山。
此刻狼的腔子中还在一股股往外涌出热血,软刀被扔在一旁,半个刀身浸没在鲜红之中。
夏灵……也不会使软刀。竟不知她是如何与那野狼搏斗的,定是骇人得很,也辛苦得很。
萧云征就在这一念之间后悔了很多事,本来行军不该有悔的,悔恨只会令将领沉浸在画卷一般美好的幻象中无法自拔,失去警惕和信心来应对眼前的战事。
但萧云征如今面对的又不是沙场,而是一个夏灵。他可以放纵自己将懊悔涌上心头,比如自己记得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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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刀防身,怎么不记得多教几招刀法;比如深山驿站本就危险,为何不再赶上十里山路到城中客栈留宿;比如夏灵孤身独宿一事自己也多有犹豫……
萧云征念及此,顿了又顿,那能怎么办呢?一夜不睡守着听她房中动静,还是将她拴在腰带上确保安危?
异想天开。他差点也给脑中冒出的古怪想法弄得心思杂乱,萧云征想起夏灵望向自己时那双情意绵绵的眼,定是对他心底这等念头一概不知的。
那还是莫要知晓吧,毕竟就连他自己都觉可怖。
萧云征轻轻抬起夏灵的手,去扮演她心目中那个体贴温柔的侯爷,皱眉关切:“我回去取些金疮药。”
等萧云征给夏灵包扎,将酒液往少女手心的软肉上倒,她痛苦万分眼角泛泪,却始终也没喊一声。
萧云征再把伤口细细看过一遭,好在没有想象中深,估摸是夏灵握刀时用了点巧劲,不至于伤得太深。
还怪机灵的。
他倒是松一口气,金疮药不要钱似地撒,再把夏灵伤口小心包起,嘱咐着千万别碰水,若是感到身上何处不适,便敲敲房屋右边的墙壁。
夏灵应了,难得地沉默寡言。萧云征也不好多说,转身便打算退去,不想在临出门前给夏灵叫住了。
“现在手不方便,侯爷可否帮我一个忙?”
“尽管说。”
夏灵抬手一指,语意坚定:“帮我把那狼嘴里的尖牙敲下来。”
37. 入城
一夜无话,次日又是上车赶路,夏灵手上伤口不见好转,额前有几分微微的热。
萧云征按她所说将狼牙敲下,见她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昏睡补眠,便也不再多提,交代叶顷尽量走得平稳些。
好在金疮药也渐渐起效,几日后伤口愈合得迅速,夏灵的精神也好上许多,萧云征隐隐记下,待回到京城再给她请个擅使软刀的师傅。
两人各怀心思,缄默不言,还是坐在前头赶马的叶顷一声高喝打破宁静:“昭武侯,圣上钦差!”
夏灵掀起车帘往外看,原已到了城门口,叶顷大抵在和城门守卫交涉,没几句侍卫也退下,放了他们进去。
她还道有些奇怪:“都说水患告急,怎看起来……却不见有何异样?”
“此处城西地势较高,故受灾轻些。”萧云征说道,“城东洪水滔天,若不是绕道而行,救灾之物也难送入。”
语罢,叶顷驾着马车便往官府赶去,想来是萧云征还需与当地官员交接一番,否则有顶好的计谋也无法施展。
此处知府姓郑,瞧着是眼大如虎,面红似血,整个人仿佛刚出炉的红馒头,又在酒窖中泡过一般。
郑知府毕恭毕敬地朝萧云征行礼,夏灵站在一旁,心想这便是狐假虎威的滋味么?威风耍起来好似也没什么意思。萧云征忽然就换了一副模样,是夏灵并不熟知的那个冷面侯爷,摆着高高在上的架子,说些故弄玄虚的话,只听见郑知府连声说是是是,这赈济灾民的粮食衣被便安排妥当找好了去路。
大抵是郑知府也觉得萧云征的样子太难应付,不自觉地擦了好几次额角的汗,转身找个送茶点的借口,匆匆离开。
夏灵一路舟车劳顿口干舌燥,伸手想去取拜在面前的茶盏,指尖轻握那软刀划开的伤口就开始隐隐作痛,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
萧云征听见声响便回头问,见她神色痛楚,皱了皱眉。
夏灵懒得诉苦,伤又不是一时半日就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于是朝萧云征眨眨眼,问道:“你怎么知道,那知府一定会好好地将物资都分发下去?若是中途有人起了什么歪心思……”
可才问到这儿,萧云征嘴角忽的浮出一抹笑,黑眸晶亮亮地望着她,兴奋得仿佛深林中设计机关捕得猛兽的猎人,心满意足地看向不断挣扎却始终无法逃脱命运的猎物。
夏灵心下明了,故意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学着他慢慢勾起嘴角笑,若是此刻对面有铜镜,夏灵一定会怒斥自己学什么不好,偏偏学了萧云征这副笑里藏刀的神情。
“原来侯爷在这儿等着呢。”夏灵四处张望,确认那郑知府的确还没出来,“兵不厌诈,兵不厌诈嘛!”
萧云征却是嗤之以鼻:“还以为你要说我心黑如墨,蛇蝎心肠。”
如果不是郑知府很快端着茶点就走出来,夏灵还想戏谑萧云征几句的,例如“蛇蝎美人”啦之类的话,她可真想脱口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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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再看看萧云征的脸色。
萧云征会是气到面色青黑还是冷言冷语冷嘲热讽,还真想不出来。
不过郑知府送来的茶点清香扑鼻,看起来是朴素无奇的几个小饼,送入口中酥松绵密,花香茶香重重绕喉,即便是当初住在萧云征的府上,夏灵也没尝过如此糕点。
她扭头看向萧云征,男人好像没有味觉一般,嚼嚼几下就囫囵吞下去了,又同那郑知府客套几句云里雾里的,才松口离开。
郑知府给他们安排好了住处,是当地一所声名在外的酒楼,名唤金盏。
果然楼如其名,气派非凡,常人道江南富庶可敌国,如今一瞧果然不虚。
“不过,”夏灵在心中忖度,“越是富裕之地,底下不可见人的交易也越是频仍,恐怕这郑知府,是真的能揪出些问题。”
萧云征却不显山露水,也许是早就对这等尊贵享受习以为常,没像夏灵那样在酒楼堂中左看右瞧,还好奇得和那个漂亮得如同画卷仕女的掌柜搭话,而是早早快步回到房中,不见踪影。
夏灵和那位漂亮掌柜聊得还未尽兴,不察觉到身后一个踌躇不安的身影缓缓靠近,直到肩膀轻轻给人碰了三下。
她惊叫起身回头,就差又要把腰间的软刀抽出去。
“叶顷?”夏灵松一口气,抚摸着自己的胸口,“什么事?”
叶顷指指楼上那个紧闭的房门,低声说:“萧公子……方才唤您上去呢。”
38. 逃难
萧公子?天哪,鬼知道萧云征又在玩什么把戏。
夏灵硬着头皮应下,万分不舍地同女掌柜道别,不情不愿地往上走,总觉萧云征心中很可能憋着一股坏水,等她推开房门,就能看见萧云征嘴角那抹笑里藏刀的厉色。
果不其然,才踏入房门就听得萧云征迎头一句:“本侯还记着有人最不屑万花丛中过,怎么今日也沉溺温柔乡了?”
“什么温柔乡,金盏楼清净得很。”夏灵依然很是不屑地回嘴,“我和掌柜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倒是侯爷煞风景——又是要派下什么活计了?”
萧云征没接她的话头,推过来一小罐东西:“换药。”
其实……夏灵昨日才偷懒了没有换,原先那瓶金疮药还剩下一些,被她藏在包袱中。
本想着一日不换没什么大碍,不想次日伤口不仅不见愈合,反倒是较昨日更重,因此今天拿起杯茶水都觉疼痛。
可这也不能怪她,谁叫金疮药管用是管用,但倒在伤口上的一瞬却是奇痛难忍,痛不欲生,夏灵每次都是忍得满背湿凉眼前发晕,也不知这点刀伤究竟要几时才好。
“谢过侯爷,”夏灵想打着马虎眼混过去,将药罐接过就塞进衣袖里,“我回去就换。”
萧云征忽的就露出那个笑里藏刀的表情来:“还是趁早换,免得病情加重。”
别无他法,夏灵只得一圈圈揭开手上包裹的布条,手心仍是红红黑黑的一片,药粉和血肉混在一起,稍有结痂也分不清界限。
夏灵只看一眼又觉眼前晕眩,扭头去望萧云征房内的摆设,左右不过花瓶盆景,茶具床榻,倒是雕花窗框外的景色很是别致,在盛夏时分却不受烈日炙烤,反倒恰巧乘了幽幽柳条的树荫,吹过的轻风都是湖边荷香。
“侯爷的厢房也太好了。”她不由感叹,当初建造时定是下了不少功夫,专供萧云征这样的贵客居住。
“那今夜跟你换个房间。”萧云征眼不眨面不改,冲洗干净夏灵手心上的药粉后,打开那盒药罐将深棕药粉尽数倒下,还没等夏灵惨叫出声,就又在药粉上头加了一层油脂膏状的玩意,细细把整片刀伤都覆盖过去。
夏灵不知真假,但萧云征也面无表情不好问话,抿抿嘴看着他换了新的布条再次缠绕好手心,比她平时对自己下手狠些。
可不怎么疼。
她活动五指收收手掌,难道是药膏起的作用?有这好东西怎么不早些拿出来给她用呢,害得她活生生痛过好几日。
萧云征说是方才托叶顷去采买衣物时特地吩咐他留心药铺郎中,巧的是真遇见前朝御医开的铺子,买得一罐可防水镇痛的奇药。
没想到叶顷一人,短短半天竟做了那样多的事,比夏灵在炎城农忙时还要辛苦,她真得找个话头劝萧云征给叶小哥涨涨工钱,否则他真成什么黑心侯爷了。
可前朝御医为何不在京中安享晚年,要跑到这江南来开间铺子营生?真是奇怪。
夏风习习,夏灵的手不怎么疼了,她坐在萧云征的房里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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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饮着一盏春茶,口齿生香。
倘若他们只是去往江南游玩,那这份景致真值得夏灵多留些时日,好好享受水乡风情。
遗憾只有城西如此,城东还在遭受洪涝苦难,甚至夏灵坐下换药的那一刻,就不知有多少城楼被淹没水中,多少稻田家宅毁于一旦。
“侯爷,”夏灵不由得放下茶盏,轻皱眉头,“我们……真不去城东瞧瞧么?我看那郑知府不是个靠谱的,水涝一分一秒都迟不得的……”
还未说完,萧云征斩钉截铁的“去”字响在耳畔,他低头从叶顷送来的包袱里扯出两件衣裳,全是暗沉素色,看起来……颇有些不堪入目。
夏灵恍然大悟:“咱们乔装打扮!”
乔装打扮,那可是夏灵的老本行了。
不过这次不需要她扮作什么寒窗苦读的书生,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逃难女子,和萧云征一起混入那叫苦连天的茫茫人海。
萧云征和夏灵都没用过午饭,一路左弯右绕,硬生生把自己走到步履蹒跚气喘吁吁——好像只有夏灵如此。
萧云征站在她身边,原本挺拔宛若松柏的脊背也佝偻下来,和她一同慢慢靠近那片大水退去后的土地。
意外的是,这里只有零星几个人,有人闷头刨土,有人嘶嚎流泪,有人更是呆坐原地,好似灵魂都随着大水退去。
“姑娘,这儿什么都没有了,”眼神空洞的老太望了他们一眼,嘀嘀咕咕地拄着拐杖往前走了,“带着你的夫君往前赶吧。”
39. 分粥
夏灵愣住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搂着萧云征的胳膊往旁边一撞,问:“前边,可是济灾处?”
“是吧。”老太不愿再说,拄着拐杖缓缓攀上不远处倒塌在地的房梁,垂下头不知在看什么。
夏灵本想凑近再询问一番,被萧云征拉住,摇摇头示意,往老太所指的方向走。
她只好作罢,临走前却听那老太站在断梁上忽然开口,拐杖在梁木上一下一下地敲,好似鸣冤的鼓声:“姑娘——”
老太很是缓慢又十分竭力地喊道:“千万护住你的夫君。”
夏灵不解,一阵凉风将她鬓角发丝都卷到面颊上,她擦擦脸,不明所以地点头。
“这也太奇怪,”不等走出半里,夏灵就忍不住要问了,“我只听说过劝夫君保护娘子的,就算那老妇人误会了……怎么就要劝我来好好保护你呢?”
“难道是……”
夏灵不怀好意地摸摸下巴:“她见萧公子白净瘦弱,正需我等强壮魁梧的巾帼英雄英雄救美呀!”
萧云征对她的突发奇想向来不置可否,只将她那原本就杂乱的发髻揉了一把,更显得凄苦不已狼狈不堪。
“敢问娘子,”不知前往救灾处的路还要行多久,脚下困苦路途遥远,萧云征也挑起眉来玩假扮夫妻的把戏,“我与那白净瘦弱四字,有何干系?”
确实没什么关系,不白不净,不瘦不弱,憋得夏灵把调侃又塞进肚子里,害得萧云征早早准备好的下一句话无处施展,也吞入腹中折磨肠胃。
不过再往前行走半里,他们心中残存那一点儿苦中作乐的心思,也全然淹没入了震撼与悲恸中。
一路所见皆是断壁残垣,货物散乱衣食泥泞,依稀看得出这曾是富庶繁华之地,连陷入脚底污泥的衣袍,皆是名传千里的绣品。
花草瘫倒,树木折断,残存的一切都看得出洪水来袭过的痕迹,可曾经热闹的街道市井如今却寂静得只剩残骸哀痛,那曾生活在此的百姓呢?他们又已去往何方?
市坊尚如此,那农田呢?夏灵扭头右望,城东低洼处早已被水流掩盖,此时仍不见退去的迹象。而水面上浮这断木碎袍,静幽幽顺着流向飘荡。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萧云征又往自己面上抹了些湿泥,夏灵也有样学样,只是脚上那早就被潮湿泥路浸泡的布鞋和裤腿都黏在皮肤上头,湿凉黏腻,并不好熬。
路上随着他们一同行走的人也从三三两两,变得逐渐多了,个个皆是面黄肌瘦疲累不堪,身上更是如出一辙的脏湿衣物,洪水的腥气留存着久久不散。
忽的,寂静得只剩下喘气和脚步声的泥路上传来一阵异常急促的锣鼓,他们身边之人仿佛意识到什么,眼眸一亮,瘦弱双腿瞬时如同注入无尽力量,咬紧牙关竭力向前跑去,一路泥水飞扬。
“这是……”
一句高喝解答了夏灵的困惑:“分粥了!”
别人都跑,就她和萧云征慢悠悠地往前走,未免也太格格不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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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夏灵也和萧云征小跑起来,跑到喉咙干痛才瞧见那所谓的赈灾处,小小的粥棚支在一片空地上,零星几个官府模样的人正手握大勺分粥,两三个木桶冒出热气腾腾,周围却是百余个重兵把守。
夏灵不禁腹诽,恐怕这百余官兵的酬劳加起来,都能够这万千灾民饱餐一顿了。
但腹诽只是腹诽,夏灵随着萧云征一同排在等待施粥的队伍后头,肚子经过一下午折腾,如今过了夕食十分,天边晚霞渐消月色攀升,早已是饥肠辘辘。
可这分到碗里的粥……
夏灵低头盯着破瓷碗中稀得不能再稀的汤水瞧,被驻守一旁的官兵呵斥了句:“赶紧走,下一个!”
“我知道赈灾分粥不能太稠,免得灾民喝出毛病,”夏灵同萧云征寻了个偏僻处坐下,悄声道,“可这比我家门口的鱼塘还清淡呀!国库粮仓,何时这般寒酸了?”
萧云征低头一尝:“不对,这不是我们送来的米粮。”
“赈灾所用米粮多为尤城陈米,色香味均不算上乘,却正好用作救急的口粮,免得叫人暗生心思。”
夏灵听闻,垂头又尝了一口,果真尝出些不同来。那米汤寡淡细腻,可入喉后……隐隐仍能品出一股米香。
乃是江南本地所产,才会有此香气。
萧云征冷哼一声,将米汤饮尽搁置一旁。
“我倒要看看,咱们从京城路途遥遥运到江南的救灾粮,能不能有一粒送到灾民的口中。”
40. 买米
萧云征有骨气,夏灵也有,只是腹中可不管骨气如何,但凡空无一物皆要扯了嗓子叫唤,委婉曲折却惹人注目。
夏灵自觉抱住肚子,那一碗热米汤激得她肠胃更是叫苦连天。
“你靠近些。”她左右环视一番,眼神做贼心虚一般。
“何事?”
“咱们现在是落难夫妻苦命鸳鸯,”夏灵理所当然地拽着萧云征身前布料,往自己方向轻轻一扯,牵动得他挪动几寸,正正好将外头目光都遮住了,“相依为命,相依为命嘛。”
这“相依为命”的话音未落,萧云征就眼睁睁地见她从衣襟里翻出个小小纸包来,纸张一掀,赫然就是在郑知府家宅中尝过的一块茶点,和金盏楼里萧云征房内摆放着的花饼。
不知她是如何费心将糕点都搜罗起来包裹其中,萧云征笑声难抑,心想她还真是从不会亏了自己,特别是口腹之欲。
她是理直气壮,掰了一半茶点花饼,很是大方地分给萧云征:“腹中空空如何赶路?炎城耕地的牛都得喂草呢。”
倒也不无道理,倘若跟着他昭武侯还叫这门下女子都饥寒交迫,说出去恐怕只会叫天下人耻笑。
“说吧,”夏灵三下五除二将那两块饼子塞进嘴中,囫囵吞枣地咽得直抻脖子,等缓过气来才得拍拍手心,扭头问他,“现在去哪儿?”
也不知他萧云征什么时候在肚子里养了条蛔虫。
“你该不会在心里偷偷把我比作虫子吧?”夏灵眼睛一眯,不满意地撇嘴,“怪恶心的——还是劳烦侯爷当我修了读心术,这倒比较有意思。”
“那不妨请姑娘再施施你的读心术,”萧云征扬眉一笑,“算算接下来要去哪儿啊?”
“自然是……”夏灵跟着抬抬下巴,“要去有粮食的地方。”
每逢天灾人祸,皆有不良不义商贾借此敛财,二两米面敢卖一串铜钱,将百姓求生换做铜臭万贯,真是黑透了的心肠。
果不其然,夏灵同萧云征经官兵指路,赶到江南运河边上的码头集市时,当真一片熙熙攘攘景象,米面粮店前门庭若市,好似这场滔天洪水从未发生过。
“公子,咱们这可是上好的本地新米,要不要买些?”米店掌柜忙不过来,还是门前驻守的打手热情招揽着,“瞧你那小娘子,这么些日子都饿瘦了吧?”
夏灵心觉古怪,刻意抬头望了一眼萧云征,又低下脑袋:“我们……没、没钱买。”
“没钱,抵些物件也成。”打手笑容满面,横肉四溢,“逃难时带上的玉石古玩,再不济……”
男人嘿嘿两声:“留下给东家做几月的工抵债,咱们东家心善啊!”
萧云征冷冷瞥过,男人不知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的闭嘴不再敢言。
“这真是今年的本地新米?”萧云征走近垂下眼神端详,顺手将半块成色一般的玉石递过去,指尖捻起一颗米粒,轻蔑哼道,“这分明是尤城的陈米,至少两年之久。”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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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手顿时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大声吼道,“买不起就别耽误老子做生意!你懂个屁啊!”
语罢,竟招招手几声吆喝,五六个身形魁梧的大汉登时左右包围过来,夏灵立马吓白了脸,恨不得拽住萧云征的胳膊就往外逃,马不停蹄地逃。
可惜萧云征不动如山,夏灵只得低声问他:“你都打得过的吧?”
还没等萧云征回应,米店门前包围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不知为何响起漫长而刺耳的尖叫。
“运河上有粮船!”
似乎是个中年男人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霎时之间人人如同豺狼闻见血腥一般猛地回头,夏灵自然也随之回首,奇异的是,近几日才被苦力们加班加点疏通的运河,此刻竟真晃晃荡荡飘来一艘堆满米粮的运船。
那运船不大,甲板却都被麻袋淹没。人群蜂拥而上,压根顾不得船只尚在水中,只见米店打手掌柜小厮都慌了神,伸手拽衣地去挽留,可人们哪管得了这些,与一串钱一两米的黑心店相较,入水去拦一艘无人无主的粮船,显然才是上策。
船上原本空无一人,不到半刻便被人海淹没,几袋米粮陆陆续续被搬运上岸,先上来的几位正商讨这是哪家运粮船只,不如众人寻船主商量如何合资购下。
又是一声尖叫,只是此回的尖叫不似上一次那般夹杂几分欣喜,而是充斥着惊魂未定的恐惧。
他们二人寻声望去,见那如今空荡荡的甲板上,赫然躺着一具毫无血色的人。
41. 背后
“郑知府?”
甲板上那张惨白面容异常熟悉,不消夏灵仔细端详,便能分辨出那是他们今日才见过的郑知府。不想区区半天未见,他竟已身亡。
四周一片哗然,几名壮汉原本还合力抬着米粮,此刻也不由松手,任凭米袋摔落在地。
此时人群也传来窸窸窣窣的低声暗语。
“竟真死了?”
“死得好!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是哪位义士下手?”
“那还不如早些动手呢。”
“兔子急了才咬人嘛……”
萧云征不言,蹲下身子将那已被打开口子的生米捻起一小搓放入掌心,生米形状不一大小各异,看得出是农户上缴时未经挑选的。而米粒粗糙黯淡,毫无光泽,闻之也无米香,倒是质地格外坚硬。
此外,就落在他手心那几十粒生米里,竟已混入了十余粒砂砾。
夏灵凑过来一瞧,虽有分惊讶,不过细细思来,也算意料之中。
“这不就是朝廷救灾的米粮吗?”
此刻出现在一艘无名无姓的运粮船上,还层层叠叠地压着一方父母官的遗体,即便是指向不明,其中意味也不言而喻。
于是夏灵同萧云征也不再掩饰,和一旁官兵出示了自己的身份,为首的两人面面相觑,在不知所措的眼神交流中含糊应下。
本来么,既是圣上所派至此,自然无人可阻。
萧云征不会破案,好在晓得官府查案的流程,先是调了仵作验尸,又是查清他们离开后郑知府的行动轨迹。原先那些慌了神的官吏也微微定住心思,垂手称是照例去办。
“看来洪涝属天灾,”夏灵随萧云征一道往回走,“但酿成流民无家可归,百姓怨声载道的人祸,定是与那郑知府有关。”
“江南米商富可敌国,官府又距京城千里,其中勾结获利,也不难想到。”萧云征叹道。
那便是了,郑知府接待他们二人时像是可以营造出一副岁月静好人人安康的假象,好似什么水患从未发生,他们江南依旧富庶繁华百姓安居。可扭头就将朝廷送来的赈灾米粮押下,叫本就流离失所四处逃难的流民,去拿身上最后一点值钱家伙去换米商手里的天价粮食以此牟利。
“我总觉得,不只是牟利那么简单。”夏灵加快了脚步,仿佛是对自己的推测也感到不安,“回到金盏楼我再同你说。”
萧云征却一把拉住她胳膊,摇摇头:“郑知府安排好的住所,怎会是能说话的地方?”
语罢,萧云征绕小路过巷口,夏灵刚要喊累,一扭头却见叶顷坐在马上,手中还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的缰绳,像是等待已久。
夏灵眼睛一亮,笑着行了个礼:“那就劳烦侯爷啦。”
可惜萧云征并不想被她劳烦,两人堪堪挤在一匹马上,她不免问起叶顷怎么不能再多买下一匹马呢?
叶顷十分夸张地大叫,说姑娘难道要他一人牵三匹马的缰绳么?他又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做不了弼马温的。
萧云征沉默着没开口,在心中给夏灵安排的软刀课后又多了一节御马课。
夏灵不知自己已被这名义上的师长安排上百八十节课程,在叶顷一声“到了”中慢悠悠抓着马背爬下,抬起头望向面前那间不大不小的酒馆。
酒馆瞧起来年久失修,唯一的装饰是门口挂着的猪肝红破布,门头上书“快绿”二字。能在如此富裕之地寻着这么破破烂烂的酒肆,也算叶顷慧眼如炬。
夏灵咋舌:“真有人会来这家酒肆饮酒么?”
快绿,听起来怎么都不太吉利。
不过萧云征一向是个不信鬼神百无禁忌之人,他以前就不相信夏灵神神道道的豢龙术,如今自然也对头顶上的快绿二字全无芥蒂,坦坦荡荡地走了进去。
可夏灵向来讲究避谶,盯着快绿酒肆的招牌,看得眉毛都能打成死结。原先她心无旁骛,不知情爱是何物,这等怪名对夏灵来说也算不得什么谶言嘛!
但……
夏灵瞪萧云征都要瞪出火星子,那人却在酒肆里同账房商量定好的客房,神情太严肃太认真,害得她这点七拐八绕的心思也变得不起眼起来。
算了,萧云征连她夫君都不是,什么谶不谶的,通通不好使。
她昂首挺胸走了进去,反被萧云征笑问:“这就不累了?”
萧云征啊萧云征,烦人,真烦人。
不过也算他有点良心,在这么一家破烂酒肆里还挑了三间最好的客房,夏灵走进一瞧却被眼前精美家装床具吓一跳,没成想这快绿酒肆,还真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
萧云征也真不会亏待自己,意料之中。
待他们赶到酒肆时已是入夜,晚风微凉,窗外依稀飘来月光袅袅,好似炉上青烟。
萧云征垂手为夏灵倒上一盏清茶,说宵夜一刻后便送到,许是听见腹中咕噜噜的声响,嫌她吵闹。
待酒肆的烧肉烤串送来,香得夏灵差点忘记自己预备说些什么,今日这一遭给她弄得饥肠辘辘疲惫不已,前胸贴着肋骨,后背贴着脊柱,好不可怜。
可萧云征的饭却不是那么好吃的,待夏灵饱餐就追问起她方才没说完的话。
“我是想,既是为了牟利,那为何不对着更富有的人呢?”夏灵茶足饭饱,缓缓道来,“发这等天灾财虽说也能从中快速获利,可那些匆忙逃难、拼死才捡回一条命的百姓,身上哪有那么多的积蓄?”
“更何况,能成为如此家财万贯的米商,应该不会做着一竿子买卖。”夏灵小声道,“你忘了,我们去询问价格时,那个打手说了些什么?”
“帮东家做工抵债。”萧云征立答,“还有路上遇见的老妇人,她的话也古怪非常。历来灾难祸患,哪有叫女子保护男子的。”
“就是呀,听起来好似你比我更危险。”夏灵皱眉,“所以我觉着,他们是想借此牟利,但只能排在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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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真正想要的,应当是人。”
米商,官府,要人又去做什么呢?这下夏灵就百思不得其解了,他们对江南其中百态了解不多,更是抓破脑袋也想不清楚。
夏灵手腕上那串鳞片更是隐隐振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得只能听见蝉鸣的夜中接连不断,听得她心中也多几丝慌乱不安。
“为今之计,还是先查明郑知府死亡的真相,和其背后秘密,才好寻得突破之口。”萧云征起身,“天色已晚,还是早些歇息。明日该会有进展。”
夏灵点头,抬手预备关门送客。
蓦地,她手腕上那串原本隐隐振动的鳞片顷刻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的声响尖锐刺耳,宛若撕心裂肺的警告。
夏灵的心头也随之愈发不安,面色发白脚下发软,几乎是硬生生抓着门框,才没有倒下。
萧云征见状当然停驻脚步,眉头轻皱:“怎么,身子不适?还是伤口又……”
话音未落,客房一片漆黑的窗外猛地窜入几名身着夜行衣的陌生人,几人身上墨色浓浓,唯有手中那锋利刀刃雪白,在月光下寒气逼人。
萧云征下意识将夏灵往身后一拽,却不想那几名黑衣人并未冲着房内唯一的女子去,而是纷纷提起长刀,眼中杀气阵阵,齐齐地向他冲去!
他们想杀的,竟是萧云征?
许是知道萧云征身手不凡,那四五名黑衣人十分不耻,倒是让夏灵躲在身后咬牙切齿起来。
萧云征进夏灵的房,用不着带什么兵器,因此只得赤手空拳抵挡凭空劈下的利刃,左击右挡,一把把雪亮刀刃从空中落下,纷纷向他刺去,却始终未能伤害萧云征分毫。
夏灵见状,唤他一声,将腰间软刀拔下扔去,萧云征得此软刀如鱼得水,那形似银蛇的刀刃在他手中真如同一条乖顺的冷蛇,几道柔和白光就将黑衣人气势汹汹的进击一一抵挡。
不多时,萧云征战况逐渐占据上风,夏灵才在衣襟里的符纸中寻着一张火符,念起咒语就将手中纸片狠狠朝着黑衣人一扔。
奈何纸片太轻,扔到一半就飘飘摇摇地要落下。
夏灵正要再追加一张符纸,不想萧云征难得地默契,扭身用软刀将符纸接住,橘红烈火瞬时蔓延开来包裹刀身,萧云征借势一挥,软刀便宛若火蛇蜿蜒,缠绕上黑衣人的肩背脖颈,眼见着那几人即将败下阵来。
那几人见形势不对,着急忙慌地扯下黑衣跳窗逃窜,萧云征自是立即追上抓捕,而夏灵则蹲下身,拾起地上那块黑衣的布料,又在黑色布料的底下发现了什么。
半柱香过去,萧云征还是孤身返回,摇摇头:“没追上,他们混进了夜市,夜行衣一脱,难以分辨。”
夏灵捏着刚发现的东西,得意洋洋地递给萧云征邀功。
“先是死了一个知府,现下立马来刺杀侯爷。”夏灵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我倒要看看,这水患后到底藏着个什么惊天的秘密。”
42. 官场
次日,仵作前来禀报,说已查清郑知府的死因。
“知府,并非死于溺水,”仵作垂首道,“是烧死的。”
“啊?”夏灵对验尸查因一窍不通,但也惊讶得张嘴反问,“可那知府躺在甲板上,躯体泛白,也无焦黑痕迹呀。”
“姑娘有所不知,火情致死并不只有一种原因。”仵作不好直接拿出证据,于是摊开了记录结果的卷册,“知府躯干不见有异,但口鼻烟灰漆黑,其肺部更是与火灾中遇难者极为相似。经官府几名仵作验证,确是火势凶猛,灰入口鼻而亡。”
夏灵越听越是皱眉:“可昨日……有失火么?”
“这……小的就不知了。”
萧云征那头排查审问,终是确定郑知府自午后回府便一直没再走出家宅,而江南昨日仍为水患所扰,未曾听说何处失火,火势凶猛得能令知府身亡。
又是入夜,除了确定下郑知府的死因,他们仍是全无进展。夏灵想起昨夜前来对萧云征动手的刺客,问道:“对了,我交给你那片碎布,能查出什么线索么?”
萧云征摇摇头:“只能确定是官府中人所着衣衫,但至于是何处的官府,便不得而知。”
夏灵叹口气:“你的仇家还真多。”
本就是一头雾水,再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一番,眼见着觉也睡不着了。
“罢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夏灵心想,将腕上鳞片解下,萧云征看着她那几个熟悉的动作,莫名还真期待起她能从几片鱼鳞中寻着什么揭露真相的秘密。
但鱼鳞能当线索么?萧云征不由得自嘲一笑,这小神棍忽忽悠悠,竟真把自己也忽悠得信任一瞬。
鳞片在桌面上稀里哗啦散落,夏灵捡起跳出的那枚对着月光仔仔细细地看,皎洁光源映照于龙鳞之上,竟显现出诡谲渗人的鲜红。
“郑知府,恐怕真是烧死的。”她忽然神情严肃,似乎是被鳞片显示的结果吓了一跳,“凶手用的法子,也许是我们都想不到的。”
无法,既然夏灵这般说了,萧云征也只得次日再召集小吏对着郑知府家宅中人和知府的房间一遍遍地搜查。
案情虽急,但水患亦是不等人,夏灵原本想借着机会将朝廷赈灾米粮一一下发至灾民,奈何脱了萧云征的干系,她一个灵台郎的身份在山高皇帝远的江南是处处碰壁,就连原本应当协助赈济的士兵也眼高于顶,对夏灵的话和灾民哀苦熟视无睹。
其实书上教导的治理水患的方法很简单,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建造堤坝,疏通河道,赈济灾民,修订制度。可水患真真正正落到了江南,夏灵才发觉前人总结的几句话要做出来,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就比如……她已经在典吏的门前站了两个时辰了。
炎炎夏日,典吏办公的房屋不算好位置,一到盛夏更是炎热非常。夏灵站得头昏脑涨,肚子里饿得下一秒就想啃人,喉咙里又好似随时要将胃中翻江倒海的东西吐出来。
兴许是真怕夏灵吐脏了他的门前,下一秒这典吏缓缓推开门:“夏姑娘,寻小吏何事?”
“此次水患波及甚广,城西还有好些地方淹着呢。”夏灵勉强在惨白脸上挤出一丝笑,“侯爷的意思是让我联络联络工房,一起将城西的水道都疏通了,再将堤坝加筑,免得灾情加重。”
男人一张浮肿发泡的脸,细小三角眼,唇倒是烈焰般火红。只听他拉长声音“哦”了一声,问:“敢问夏姑娘在朝中可在工部任职?”
夏灵不明所以:“也不是,在下乃是钦天监灵台郎。”
“那——”典吏眼睛一眯,垮下嘴角冷哼,“钦天监的事,与我何干?”
夏灵给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哑口无言,眼见着典吏又要甩门,急忙追上几步,低下头道:“我虽为灵台郎,此次却是为救治水患而来。你我相互协作,也是为救灾出力。”
“圣上下旨,总不可能让你一个钦天监的来救灾吧?”典吏嘲弄道。
夏灵深吸一口气:“昭武侯圣上钦差,在下随行。”
“好啊,那你便让接了圣旨的昭武侯亲自吩咐,”典吏忽然一笑,满脸浮肿的横肉都堆叠起来,如同隔夜的汤圆,“否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
“可……可我这么一来一回,再请他过来,你们工房召集工匠,最早也得两日后才得动工了吧?”
典吏摇摇头:“不不不,起码三日。”
眼见这典吏摆明是要站在架子上为难,夏灵心焦不已,好声相劝,几近哀求:“水患不等人,灾民也等不起呀……”
典吏却是微微一笑:“下官只等昭武侯吩咐了。”
工房如此,其余各等官吏,几乎都是如此。
除了那几个帮忙验尸的仵作还在兢兢业业验证郑知府遭遇凶杀的时间,还原凶手手法,还有官府门前那位看门的老大爷颤颤巍巍走过来,要去帮夏灵把赈灾的米粮搬上板车。
除此之外,无人应答。
夏灵另唤了叶顷相助,将今日粮食都发放过去,才转身慢悠悠走回那间快绿酒肆,路上叶顷问她要不要上马,她摇头拒绝。
身心俱疲,她从未感到如此疲惫。曾在炎城中帮爷爷扛柴火,曾在夜里挑灯温习寒窗苦读,曾为科考连赶十几里山路,都未觉浑身疲累至此,身上骨头叫人一根根碾过,再也使不出力气。
傍晚夕阳逐渐落下,夏灵衣襟上的橘红也缓缓变作柔和月色,脊背上仍是汗湿的黏腻,她回到酒肆时,萧云征还险些以为她今日掉到了水里去。
“她今日……有点不对劲。”叶顷早先回来时同萧云征提过,但具体怎么不对,叶顷也说不出来,挠挠头下楼去喝他的清凉粥。
所以萧云征格外细心了些,不肯放她自个儿走回房间,硬生生找了个蹩脚理由叫住,将夏灵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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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碎发比平时湿了点,今日是比昨日要热;身上衣服还是自己先前买下的那几套,灵台郎的俸禄很少么,怎么也不见她买新的衣裳;眼下有点青黑,看样子昨天没睡好;嘴撅得能挂油壶,看来今天真给她累着了,还遇上什么糟心的事。
其实萧云征心中也有预料,夏灵顶着个不痛不痒的官职,又是女子,在异地他乡要想做些什么事,定是会被此处官吏为难的。
但他萧云征多少也是个昭武侯,这夏灵平日里就爱狐假虎威,怎么真受了欺负也不知将他的名号摆出去吓人么?也不知那份机灵都忘到哪里去了。
夏灵不知萧云征心中波云诡谲翻江倒海,只是默不作声地喝茶,安安静静地吃饭,将萧云征面前那碟蒸鱼都吃了一半。
待填饱肚子,她才长舒一口气:“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要当侯爷了。”
这话说得古怪,不过夏灵说话一向没头没脑的,萧云征总觉听她讲话宛若看戏团的表演,谁都不知道那踩在空中红绳上的姑娘下一秒会出现在水缸里还是烟火中。
“此话怎讲?”
夏灵眨眨眼:“绝知此事要躬行,竟那么难。”
“侯爷您当初问我治水的法子,我自以为胸有成竹对答如流,”夏灵垂下眼睫,如同雨夜里深色的屋檐,“可不知晓书上说的短短几字,我却一个也做不到。”
要她承认世上还有办不到的事,也真是稀奇稀奇。
但萧云征此刻已没了戏言的心情,他不会不知晓夏灵此刻的苦楚,要这么一个倔强到女扮男装冒着死罪都想科考夺魁的夏灵,去低头认命,去受挫丧气,去失魂落魄,定是门门碰壁,受了不少委屈。
不必夏灵一一细说,不必她揭下傲气诉苦,萧云征也猜得出此处官吏是何嘴脸。有那样的郑知府,他能养出何等官吏下属,还不是一目了然么?
夏灵饱读圣贤书,又是不闻窗外事的灵台郎,或许还是头一回接触到真真切切的官场模样。那些小吏不是推卸责任,便是敷衍了事,整日忙于争斗手中一星半点的权力,却是摊懒在官府的座椅上,宛如阴暗处滋生出顽固的青苔。
萧云征就是太清楚也太明了,要平党争,要清官场,只做一个小小士兵校尉,根本如木入汪洋,毫无用处。
若非狠下手段,若非烈日暴晒,青苔只会日复一日地蔓延,永无宁日。
他必须入这黑白相争的局,攻城略地,吃子夺气,一步步踏着敌军头颅走上这青云路,方能徐徐展开他胸中抱负。
萧云征本想以此事磨她心性练她胆气,夏灵本就是他手中棋子,自然越是锋利越好。
可他又没必要非得把棋子摔碎了再一块块拼起来,萧云征忽然就改变了主意,只需借借他昭武侯的威风,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明日我同你一起去。”萧云征打定主意,站在她身侧撑腰便好。
谁想夏灵一扭头:“不要你。”
43. 狐假虎威
“无需本侯插手?”萧云征多问一句。
夏灵胸有成竹地摇头:“只需——让我再狐假虎威一回。”
若是按那典吏所说,即便找着萧云征站在他跟前去,等他们一一搜罗工匠前去疏通,恐怕也是要三天以后了,他们等得及,受灾的城东可等不及。
不过,着急的肯定不止是他们,从城东逃出的百姓,必然比所有人都要焦灼万分,恨不得立刻赶回家中。
所以又何须慢慢召集工匠,再厉色令他们干活?他们不愿,夏灵大可以去找愿意的。
不等天亮,夏灵就将消息放出去,凡是自告奋勇协助官府清理河道排洪挖淤的,皆有温饱保障,赏钱另议。
公告一贴,她特地派了几个识字的书生对着公告提高了嗓子念,流民群中一时议论纷纷,个个面面相觑,尚有疑惑。
“听起来……也算好事?”
“我不信,这天下没有掉下来的馅饼。”
“说不定呢,总比饿死强。”
“我记得前年泄洪还是官府出马,今年能轮到我们头上?准没好事!”
“万一像李家老三一样……”
“可我家还被大水淹着,难道就一直这样?”
夏灵站在一侧,过了半晌,竟真有个中年男人犹犹豫豫地站出来,身后的女人怀中还搂着婴儿,面上焦急万分,扯着他衣角不愿松手。
“那个,我问一句。”男人像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才开口,“我一个人做工,能多管一个人的饭不?我可以不要工钱。”
“当然可以,”夏灵在心中盘算,“不过……工钱多扣去你夫人的饭钱,还能剩下一些,到时一并折成现钱给你。只是不会太多。”
语罢,夏灵从一旁的箩筐中取两块饼子递给男人,男人脸上露出几分欣喜之色:“那就行,那就行!”
那夫人也半信半疑地接过,怀中婴儿无力啼哭,她踟蹰之下还是小心咬了一口细细嚼碎,咽了下去。
灾民见如此,也有近半人打消了戒心,一时蜂拥而去报名清淤的不在少数,夏灵原先备下的饼子米粥都少了,心想等开工了还得委托哪家酒楼厨师承包一二。
她这头三下五除二就招募好义工,简单将所需工事介绍清楚,那些原本就受灾的民众满口应下,也无需夏灵再多嘴讲述受灾情况阻塞河道,毕竟城东的灾情如何,恐怕他们比夏灵要清楚得多。
夏灵这头才半日就迅速开工,干的是热火朝天,她忙着联系客栈酒馆里的厨子,商讨着付工钱做饭菜再运送至清淤排洪点的事。
可这才过去半天,夏灵刚刚将答应好的晚饭送到灾民手中,却见夕阳如血,一个人站在河沟岸上怒容满面,劈头盖脸地对着站在底下的义工骂了起来。
那人听见身后脚步,将脸一扭,夏灵瞧了也不意外。
典吏。
“灵台郎,你这是何意?”见夏灵出现,他当即把炮火对准了夏灵。“在下说过,要清淤排洪,需得官府下令,经典吏一一召集工匠再实行。你从何处找来这些不三不四不知身份的人,竟敢不顾律法条规,做这等祸乱之事?”
“何况你不过是钦天监一个装神弄鬼的灵台郎,”典吏说到此处,更是额前青筋直跳,“有什么资格插手江南救灾的事宜?”
夏灵早就料到会有此劫,轻哼一声:“他们都是城东受灾的灾民,想要早些回到家中查看罢了,又有何错?典吏您要同我谈谈王法,我倒想问问典吏大人,哪条王法上定了受灾的灾民不许回乡探望?”
“况且,您昨日的说法,恐怕真正受灾的灾民们一概不知。”夏灵抬手行礼,“我奉圣上旨意,随昭武侯下江南治灾救民,您不仅不愿配合,反倒拿条律搪塞。灾情重如山急如水,您竟说要足足三日方可动工——您等得了,可洪水等人么?”
此话一出,那站在河沟中忙活得满身淤泥的流民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典吏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家中尚有胞妹被困,至今生死不明……”
“官府哪儿来那么多规矩?按规矩你们官府还得救灾呢,怎么咱们一个帮忙的官爷也没见着啊?”
“还不清楚吗?连朝廷发下来的米都给知府贪了!”
“现在是连家都要毁呀!”
夏灵眼见着面前典吏的脸色愈发难看,充血涨成猪肝色,嘴中憋着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正是两方焦灼,争执不下之时,一阵急促马蹄声扬起点点湿泥,飞溅在那典吏的官袍上。
“谁啊!”他怒得险些撕破喉咙,无法发泄的怒火都转变成口中难听的脏话。
紧接着是叶顷那有几分得意的声线,他也跟着提高了声音,好似要压过典吏一头:“昭武侯。”
萧云征坐在高头大马上,虽未着官袍但难掩华贵之色,眼神轻蔑地瞥了颤颤巍巍的典吏一眼,低声道:“何事?”
还真是完美的出场,放在话本里夏灵是恨不得大书五百余字的。她快步向前,垂头朗声道:“下官见灾情紧急,想了个法子,既得救济灾民,又得缓解水患。不想典吏认为下官有失规矩,恐怕条理有亏,才起了争执。”
“哦?”萧云征装模作样地问,“是什么法子?”
接下来夏灵只需将昨日便商讨过的办法如实复述一通,看典吏的脸色愈发苍白,脊背更是瑟瑟发抖,深色官袍也被汗液浸透。
“本侯觉得,确是良策。”萧云征缓缓点头,“灾情刻不容缓,就先按夏灵台所说的办,若有任何规矩上的差错——尽数由本侯承担。”
此话一出,典吏吓得两股颤颤,扭过眼万分怨恨地瞪过夏灵,又惧怕于面前的萧云征,险些要跪倒在地,只得连声称是,悻悻离开。
典吏一走,忙于挖沟的灾民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真心笑容来,有个胆子大的扯了嗓高声道:“姑娘还真有法子!”
萧云征翻身下马,同夏灵使了个眼色,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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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嘴角,确实有几分自得之态:“是做得不错。”
夏灵学着官场里阿谀奉承的模样嬉笑:“那还得是侯爷手眼通天,及时相救哇。”
原是她早连通了叶顷一同,叶顷混在人群中又是跟着议论,又是扬言加入,还在典吏到来时便溜出去寻了萧云征过来,演这一出戏码。
萧云征听得舒心,低声同她道郑知府遇害一事今日也有了进展,郑知府家宅中有几位事发时不知身处何处,更无人作证,此时正细细调查。
虽说这事说与夏灵听似乎也没什么用,萧云征连话都说出口了才想到,但他不知如何就非要像个惹人厌烦的少年,要到姑娘面前说道说道今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好做出一副辛苦劳累的做派。
“哦。”夏灵点点头,和为首的灾民商量着忙完脚下这一片便尽早收工吧,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脸关切道,“那……”
“本来我还以为,你们是骗人的。”忽的有人开口,打断了夏灵的话。
说话的人是许老大,似乎家里是打铁的,个子不高却十分壮实,面色像烧透的铁器一般,黑中透红:“我娘子还不肯让我去,说是去了就像李三儿那样,回不来了。”
“我也是我也是,”另一个男人像是找到了共鸣,沉默着忙活了一天,如今也忍不住接过话茬,“我家那口子说这听起来好的,肯定是骗子,说不定就骗去什么地方……”
夏灵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李三儿,什么回不来呀?”
灾民们话匣子打开,将近些年来此处发生的怪事都说过一通,好几个故事还把夏灵听得阴凉凉的,差点要栽倒在萧云征身上去。
不过可能也没那么害怕,是她心里自己想的。
一直到月明星稀,叶顷早早回去歇息了,萧云征和夏灵这才和灾民道别,一前一后乘着马,步履声嗒嗒又嗒嗒。
于是夏灵的心又跳得很快,萧云征的身子紧紧贴在身后,头顶能察觉到他呼吸的气流,手臂环绕过身侧抓紧缰绳,她的脊背也随着骏马走动开始些微的颤抖,宛若夏夜晚风中的一根柳条。
萧云征还当她是怕。
寂静的夜里是他在耳畔闷闷地笑,没什么嘲笑的坏心眼,只是勾勾嘴角,问:“吓着了?”
夏灵很想说没有,这算什么呀?他们炎城地处偏远又有山有水,她从小就是听着爷爷长辈们嘴里吓人的故事长大的,灾民们讲的故事虽是有点儿古怪,但也没什么好怕的嘛!
可萧云征已经给她找好了借口,那她还是装作害怕一会儿吧,心安理得地窝在两弯臂膀中,热得她额前脊背都要沁出汗液。
“有点吧。”夏灵也不好撒太多谎。
“你若实在怕,回去让酒肆煮壶安神茶,喝完再睡。”
夏灵张张嘴,又不甘地闭上,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只得狠狠地……在心里骂了萧云征一通。
还以为他会说到他房里睡呢,真是白做表情浪费唾沫。
44. 桐油
可惜夏灵心中百转千回,偏那萧云征不是登徒子采花郎,又长了一张瞧不出喜怒的脸,叫夏灵不论如何也猜不透他心思。
罢了罢了,若萧云征真说出这等话来,恐怕该轮到夏灵大惊失色推脱告辞了。她踏入房门同萧云征告别时还在安慰自己,萧云征难搞得很,她又不是头一回知晓了。
夏风渐渐,她躺在床上时,才一句句回想起方才灾民们口中说过的话。在当下人群嘈杂,又七嘴八舌的,怎么听也意会不到他们颤抖恐惧的声线究竟为何。
等夏灵孤身一身躺在房里,四下漆黑晚风微凉时,才慢慢从记忆中的话语里品尝出一丝胆寒。
说来也古怪,他们都说村庄里的青壮男子一个个外出务工,却一个不回,村中还逐渐出现各式各样的怪事,竟也无人理会。
即便郑知府就是个贪婪敛财不顾百姓的城狐社鼠,可失踪的都是村里负责劳作的青壮年,他再无视民生,也总要收缴粮税不是?
如此一来,此地粮税如何才能完成,到时圣上迁怒于他仕途,这爱财如命的郑知府怎会甘心?
除非……郑知府早就对此心知肚明,而且那令村民一个接一个失踪的目的,显然比交不上粮税更可怖。
这样一想,郑知府的死更是与此次水患纠缠不清了。夏灵也来不及害怕,趁着天际才微微亮,便迫不及待地敲响了隔壁萧云征的门。
也就眨眨眼的功夫,萧云征竟已拾掇完毕打开房门,似乎还当她夜半惊醒,恐慌至此。
“做噩梦了?”
这可误会大了,夏灵慌忙解释,将自己昨夜的猜想都说了一通。
“侯爷不是说,昨日已锁定了几个有些嫌疑的家丁侍从么?”夏灵睡眼惺忪,靠门框都要站不住,“我是想,不如咱们今日再带上仵作,到郑知府家中走一趟,兴许能发现新的线索。”
本来查案已陷入左右寻不着线头的僵局,夏灵有这么一番想法,自然是好的。萧云征当即答应,晨光熹微下,却瞥见夏灵眼下青黑格外刺目。
于是萧云征没忍住开口问她:“昨夜真没做噩梦?”
夏灵抬起头,张了张嘴,好似没想过萧云征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大脑空白思路阻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半晌才摇摇头,心想噩梦确实没做,但结结实实地做了个虚无缥缈的幻梦。
梦里萧云征真说出那句“若是在是怕,就到我房中一宿”,而梦里的她十分胆大包天,面红心跳也坦然步入萧云征的卧室,同萧云征讨价还价,今夜谁睡他的床铺。
结局当然是夏灵占尽上风,萧云征可怜兮兮地窝在一张藤椅里闭目养神。
然而她还是怕,幽幽睁开眼,对着那昏昏欲睡的萧云征开口道:“我还是怕。”
不等梦里的萧云征说些什么,夏灵就猛地惊醒,一睁眼竟才三更天,却给那梦境闹得心中一股子无名火熊熊燃烧,烧得心浮气躁,是再也不想入眠了。
萧云征对此一概不知,还当夏荔可怜见的觉也睡不好,叫这么一个才步入朝堂的小姑娘跟着自己,实在是吃尽苦头。
自昨日一事夏灵已是知晓,许多想办成的事情,借着萧云征的名号会好使许多。
她虽也有自己的法子,但事情紧急,免不得被捷径诱惑得逞逞萧云征的威风。
此处知府德不配位,仵作却个个专心敬业得很,听闻昭武侯所唤,半个时辰便及时赶到知府家宅。
为首的林仵作行礼,不等萧云征询问,急得顾不上官场礼数说道:“侯爷,就在昨日,我们又将知府的尸首重新检验。”
“可有发现?”
“有。”跟在林仵作身后的姑娘脆生生道,“这焚烧致死,生前清醒面对大火,死者身上必定有些挣扎痕迹。可林哥发现,那郑知府不大对劲。”
“还是吴七娘提醒我的,”林仵作从一旁包裹掏出个纸袋,细细展开,“我们却从知府的指甲缝里,找到些木屑。”
“是上好的梨花木,还抹过桐油。”吴七娘见萧云征夏灵二人不解,解释道,“江南潮湿,常以桐油涂抹木制床柜,用以防潮防火。”
“哦——”夏灵恍然,“也就是说,咱们该寻寻这郑知府家中究竟有多少梨花木了。”
可不论他们如何寻找,萧云征更是让官吏将郑知府家宅内上上下下所有木制品都清点过一通,始终未发现那块上有指甲划痕的梨花木。
先前还说此案是寻不到线头的僵局,现下更是直接撞上死胡同,出不去也进不来。
“郑知府的死,真跟指甲缝里的木头有关系么?”夏灵百思不得其解,万般无奈之下,褪下手腕上那串作为装饰许久的鳞片。
圆形鳞片迎着日光抛上空中,夏灵稳稳接住,可这回落入掌心的却是张色泽暗黄、厚重细小的鳞片,夏灵还很少见到它。
连她也要盯着鳞片翻来覆去地看,仵作和官吏纷纷退下,夏灵在空荡荡的房间内打着转兜圈子,参一片龙鳞的用意比参君意还难。
萧云征捏着眉心想叫她别转了,眼前一晕又一晕,也不晓得她知不知道累。
才刚出声,夏灵如同给他吓着了一般,脚下一空,“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整个人摔倒在地。
可地面却传来极为通透的,“咚”的一声。
萧云征扭过头去看夏灵,二人目光两两相接,眼中都是惊讶。
原来这郑知府的书房底下,还暗藏玄机。
夏灵顾不上疼痛,三两下爬起来,绕着自己方才摔倒的地方连跺脚,听见底下传出的声响确实与旁的地方不同,兴奋道:“我就说怎么四处找不着证据,原来这郑知府还暗藏玄机——可密道机关,会放在哪儿呢?”
萧云征摆摆手:“咱们又不是探子,走什么密道。”
皇命在身,萧云征一声令下:“挖。”
任凭郑知府如何也想不到,他精心布下的地下室到最后也无人解出开关,却仍然给人大张旗鼓地闯入。
思虑再深,也怕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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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的地面硬生生被凿开,一条暗道赫然出现在眼前,萧云征安排好留守的官吏,便打算孤身一人走进去。
夏灵紧随其后,毕竟萧云征连这里有地下室都得靠她仔细算算,真到了地底下,那便说不清是谁的地盘了。
暗道走到尽头,竟还是一间书房。
布置和器具和郑知府真正的书房一模一样,只是书架柜子内摆放的卷宗册子,竟是一本本怪异的账单。
存放在书架上层那些翻开来还好理解,都是些知府以下官员送来打点的礼品礼金,这位赠了珍珠,那位送过珊瑚……
其中有位小县令兴许是新上任,给郑知府赠了几筐当地鲜果,也被他记录在案,只是笔迹都瞧得出轻蔑不屑。
也不知那位小县令如今是否学会在鲜果底下塞写珠玉银两,才好作低头的表率。
可越是往下翻,夏灵便越看不明白了。
书架下层的账单一张张都崭新得很,显然就是这几年才记录的。
“一月二十九日,十二人。”
“三月七日,五十三人。五逃。”
“四月十二日,七十五人。一逃。”
……
记录截止到夏灵和萧云征抵达江南的前一日“六月十五日,八十一人。”
人数,时间,都和昨夜灾民所说的怪事通通对上了。
夏灵顿时觉得脊背发凉,牙龈更是不住颤抖着,尽管她早有猜想,尽管她压根不知郑知府记录的究竟是何事,但也已能感受到这平淡冷静文字下无情的寒意。
“夏灵。”
萧云征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声线沉沉,“找到了。”
夏灵猛地回头,那块黄梨花木就在眼前,而桐油涂抹过的木头表面,是一道又一道杂乱而疯狂的痕迹。
像是给人在极度绝望和恐慌下一一抓破,可以想象那人究竟是在何种地狱烈火中煎熬折磨。
负责检验证物的仵作也跟着下到了地下室,吴七娘打开柜子一瞧,被里头的模样骇得往后退了一步。
只见狭小柜子里面尽是烧焦木炭,即便是整个小柜都给桐油处理过,里边仍是被火焰焚烧成焦黑。
吴七娘神色凝重,从柜子边缘的毛刺处取下一缕丝线,再将柜面抓痕与手中证物一一对比。
“这下可以确定,”吴七娘起身,将证物收起,放入布袋当中,“这个柜子,就是杀害郑知府的凶器。”
其实无需吴七娘多解释,夏灵和萧云征也能想象到凶手究竟是用了怎样残忍手段将郑知府杀害。
只是这般手段对郑知府而言是重是轻,他们也无从判断。
“还有个消息,从柜面与柜内边角残存油色差异,看得出柜内桐油是近日才刷上去的。”
那这柜子便是特地为郑知府打造的火焰监牢了。
萧云征与夏灵对视一眼,颔首轻笑。
“如此说来,本侯倒知道那些存有嫌疑的家丁侍从当中,有个与桐油分不开干系的人。”
45. 矿区
原是先前排查知府家宅中人时曾有个侍卫身上沾了古怪的气味,据他所言乃是家中新买了床具,为免水患生潮,这几日接连抹油上蜡,才沾染怪味。
可如今看来,那古怪桐油,恐怕不是来源于床具了。
很快,暂时收监的男子被押上来,夏灵瞧见时还有些讶异,这不是当时随从在郑知府身边的侍卫么?
当天他们与郑知府相见,这侍卫左右跟随,贴身保护,想来该是知府心腹才对。
“元照,”萧云征瞥一眼送上来的档记,“你跟随郑知府,已有十年。”
“是。”元照低头道,“小的深得知府信任提拔,恩情难报。”
恩情?夏灵只觉齿寒,元照虽跪在堂中,神情看起来却仍是冷静,只有眉毛边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跳动。
“也是。”萧云征却不打算继续和他耗下去,交代叶顷带走好好审问。
偌大的知府家宅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这炎炎夏日,夏灵从中又多觉一丝凄楚阴冷来,连热风也萧瑟。
“若真是他……能让十年忠仆反目,”夏灵顿了顿,“多半与利字脱不开干系。”
“或是复仇,也有可能。”叶顷的审问还不知要多久,夏灵只能小心猜测,“那还真是十年不晚呐。”
“郑知府看似远离朝堂,但江南鱼米、丝绸瓷器皆与商贾朝官息息相关。”萧云征缓缓道,“你在京中也有些时日,可知朝中是何人掌管贸易之事?”
南楚商贾贸易极为发达,而这其中各式各样的官员自是密不可分,从朝堂到边疆,大大小小遍布全国,而这些市司最离不开的,当然是朝中那位皇亲国戚。
廉亲王。
如今郑知府身死,生前贪赃枉法丑事暴露,借着萧云征和夏灵的手一查,真相大白之时定会上报朝廷,迎来龙颜大怒。
届时廉亲王即便是真对此事一无所知,真的两袖清风也百口莫辩,只得在雷霆圣怒之下收缩爪牙。
到那时,最得意的可不是萧云征,而该是一样站在龙椅之下,得意洋洋的郭尚书。
萧云征一说,夏灵心中也有了大致的猜想,却没什么证据,只好待审讯的结果。
而清淤之事进展飞速,典吏被气得脸上青黑,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奉承夏灵有法子。
不过夏灵可顾不上听典吏的吹捧,清淤工程结束,还要忙着到洪区救灾,一一清点灾区状况再做好安顿赈济的打算。
萧云征坐在酒肆桌边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计划,颇有几分眉飞色舞的模样,瞧起来是骄傲得很的。
他看向夏灵那被暑热蒸得略微泛红的面颊,不知是她实在太忙,亦或晨起迷糊,脑后束的辫子又生出茸茸的杂毛,在日光下金灿灿的,是有几分可爱。
若是夏灵真能过了圣上的殿试,像别的考生那般……萧云征不由得想,就算点不上三甲,做不了什么仕途通畅的状元,但左右有他赏识,又坎坷得到哪儿去?
当个灵台郎,高高架在钦天监上,却不得议政,抱负困在星象之内,才华禁于风水之中,倒真是委屈了她。
不过这些,萧云征自己在心中想想便罢了,夏灵科考一事恐怕本就心有不甘,如今又何必再次挑起话头惹她难过?
“好,”萧云征只负责点头,满口应下,“就按你的法子去做,若有何事,本侯自会承担。”
夏灵得他应允,高兴得给他夹了一筷子藕荷糕,卖乖道:“哪儿敢呀?侯爷厚望,下官自当尽心竭力。”
等话秃噜出口又忍不住在心里叹气,这一日日“下官下官”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真希望能早些调个个儿,让那萧云征对她低眉顺眼,最好再说些“夫人厚望,夫君自当尽心竭力”之类的话来。
不等夏灵的美梦做一半,他们桌上饭菜才吃过几口,叶顷便风尘仆仆地从门外进来,一屁股坐在他们这桌边座椅上。
萧云征看起来是习以为常,不慌不忙地往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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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藕荷糕:“有发现?”
叶顷气都喘不匀,夏灵看着他眼下一片紫黑色,脸颊更是凹下去些许,怎么瞧都像这两天熬的。
看来这审问犯人,也不算一件简单的活计。
“那家伙嘴巴硬得很。”叶顷给自己倒碗茶,一口气饮下,“熬了他三天,刚刚招了。”
“真是他?”夏灵迫不及待问。
叶顷点点头:“我们派人寻过,证据也齐,他自己已经认了。”
“那是为什么?”
“这……”叶顷忽然面露苦色,似乎难以启齿,不知从何开口,“姑娘,你还是和侯爷一同去看看吧。”
既然叶顷都这么说了,那夏灵和萧云征也只得起身。
牢房中昏暗阴沉,湿气比湖边更甚。
元照就这么被囚在最里边的一间牢房中,空间狭小,只能容纳下两个人的身躯。
他精神看起来和叶顷一样差得要命,本就昏暗的光线下更是如厉鬼一般恐怖,只剩下一双无神的眼,偶尔眨动一下。
叶顷道:“他对郑知府动手,跟侯爷与姑娘猜的大差不差,乃是另有其人以利相诱,条件是将郑知府丑事一一揭露。元照跟了知府那么些年,清楚得很。”
夏灵点点头,那收买元照的人一定给了很多钱——至于究竟是谁,估摸也和他们猜想的所差无几。
“不过我们还问到另一件事。”叶顷忽然道,“知府家宅地下室里搜出的那些记录……”
元照突然开口了。
他说话的声音十分沙哑,好似在沙地上狠狠地摩擦过。
“那是送去天蒙山矿区的人。”元照活动皲裂的嘴唇,一字一句道,“这是知府的意思,我替他办事,每月运送一批人到天蒙山去,说是采矿。”
“采矿?这有必要如此保密么?”夏灵奇怪道。
元照咧着嘴笑了一下,目光冷冷:“谁知道呢?反正——”
“我没见有人回来过。”
46. 祭祀
天蒙山矿区所产乃是铁矿,按理说所有矿产皆归于朝中所有才对。
“据本侯所见,天蒙山矿产可不多。”
那为何又需要源源不断地输送劳力矿工过去呢?夏灵见元照那低沉的脸,不禁觉得胆寒。
至于真相如何,恐怕还需他们亲自去一趟天蒙山才得知晓。
只是现下救灾未果难以脱身,抓捕元照恐也打草惊蛇,不得速速赶往天蒙山去,若幕后者早闻风声加以掩饰,等他们再赶到天蒙山时,估计已经晚了。
元照接下来也没再抵抗,老老实实地将自己作案过程一一说清,与夏灵推测所差无几。
叶顷也在元照住处搜出几封来往的密信,元照本想烧掉,又怕指使之人翻脸不认账倒打一耙,于是偷偷留下几封作为要挟证据,没成想最后却成了自己的罪证。
萧云征接过翻了翻:“吴侍郎,郭尚书的党羽。”
元照既然已供认不讳,余下如何判案如何处决,萧云征也尽交于新上任的知府,不再由他们过问。
眼下要紧的是……
待回到酒肆,夏灵将眼下要紧之事通通说了,萧云征皱眉,却道:“无妨,清淤救灾已到尾声,大可移给知府交办。你只需将此次水患灾情与赈灾结果一一记录,我们回朝上报便是。”
“那天蒙山……”
“我早时从军,仍有旧部驻扎天蒙,”萧云征的回答倒让夏灵松了口气,“至于矿区究竟如何,即可先前探清。”
夏灵原先还紧张兮兮,心想晚一步便是棋差一招,到时候若是郭尚书廉亲王什么的倒打一耙,他们要如何应对?
好在萧云征大小还是个侯爷。她不禁喜滋滋地叹息,虽说这人平日里趾高气昂,但在这些危机关头,还是有不少用处的嘛!
难怪萧云征当时也要拿一句“送你上青云”来作诱饵,原来站在青云端,便真能搅弄风云,指点江山。
“想什么?”夏灵只不过稍稍愣了一会儿,萧云征就瞥过眼神来问。
还当她是几日奔走中了暑热,此刻懵懵懂懂,怕不是下一秒就要昏倒过去。
因此还难得好心,倒了杯清凉茶水移过,青云端的侯爷还有这般宜室宜家的时候,罕见罕见。
“方才还火急火燎的,”萧云征见她还不做反应,笑道,“如今却成呆头鹅了?”
夏灵可以发呆,却听不得萧云征唇齿间的调笑嘲弄,当即回过神皱了眉头嗔怪。
“什么呀,我是听了侯爷安邦定国的雄才大略心下安定,你却要取笑我呆傻不成?”
“哎呦哎呦——”她拉长了声音,阴阳怪气地感叹,“当真是好心不得报,六月飞雪冤!”
萧云征见她活灵活现,全无中了暑热的疲倦惫懒,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抬手轻轻吹散面前茶盏上的浮沫,低声道一句:
“油嘴滑舌。”
夏灵自然更是听不得这些的,像受了天大委屈一般,萧云征四个字她说了四百字来辩驳。
比如她怎么是油嘴滑舌呢,她可是发自肺腑,由衷景仰——至于这话中究竟几分真假,连她自己都不得而知。
萧云征就懒得分出功夫来分辨,反正心悦的姑娘乐意甜言蜜语地糊弄,左一句侯爷,右一句大人,旁的官宦商贾吹捧万千,全没她嘴里半个字动听。
夏灵似乎初解情爱,热烈非常,嘴里的套话像是读多了话本,即便是善识人辨色的萧云征,也难读出这份热烈中究竟几寸真心。
也罢,管她几分真心,心下舒坦熨帖便是。
不出几日,东区清淤救灾之事也已处理妥当,萧云征另寻工部选址造湖,旨在令雨水河流收蓄平衡,来年水患也可减轻许多。
新上任的刘知府战战兢兢地接过这项大工程,脸上肌肉都在随着眨眼不断抖动,夏灵有些看不懂。
夏灵附在萧云征耳畔悄声询问:“难道……他又是谁的人么?”
可刘知府上任前不过是江南府下一个知县,再过两年就要告老还乡,若不是郑知府出了这等意外,恐怕一辈子也停在知县的位子上。
难不成,这一步也是郭尚书算好的棋盘么?
萧云征不置可否,客套几句,转身便要走出府衙,上马离开。
刘知府好似下定决心,眉头一皱,牙龈一咬,略显黝黑的脸露出个决绝的表情,以至于像是愤怒。
“昭武侯留步!”
“下官……”他苍老的声音颤抖,仿佛一根被绷到极致的琴弦,牵挂在山峰之上摇摇欲坠,“下官仍有要事相报。”
萧云征似乎毫无意外,夏灵扭头相视一眼,一同随在刘知府身后,再次走进了府衙。
盛夏时分,外面艳阳高照,日光照射在面颊上都有几分火辣辣的痛。
可走进府衙内只觉身上清凉舒爽,兴许是屋檐高宽,树荫繁多的缘故。
刘知府踏入府衙,没去文书室,扭头走进了自己昨日刚搬来的住所,从里头层层叠叠的书卷里,翻出样薄薄的东西。
“这是……”夏灵不解。
“这是本次水患时刻及各地受灾人数的记录。”他说道。
夏灵一听,刚要咧嘴摇头:“多谢,但是这份记录,郑知府先前已移交给我们……”
刘知府也跟着摇头,斩钉截铁道:“这份真正的记录,昭武侯和灵台郎一定没见过。”
他话中坚决,倒让夏灵和萧云征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刘知府见状,压低了声音:“下官本江南府东区东玉县的知县,本次水患受灾,全由下官亲笔记录。”
“可下官昨日前来交接,却见郑知府案桌上所誊写的受灾录册,与下官所记截然不同。”
“啊?”这下连夏灵也不由得张嘴哑然,“这是为何?”
萧云征宛如司空见惯:“地方官员为逃避治灾不力之罪,修改受灾人数地域,也是常有之事。”
“昭武侯所言极是。”刘知府客气道,“只是录册中所修改内容,不仅是这些,具体数目多少皆有改变。下官愚钝,不能察觉其中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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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敢暗自包庇,只得尽数上报,还望昭武侯明察。”
语罢,刘知府便将手中亲笔记录的册子交到萧云征手里,颤抖不止的脊背才得定住。
萧云征应下,这才真正同夏灵一块儿踏上回京的马车。
又是一路哒哒马蹄,叶顷在前头赶路,萧云征接连几日辛劳,此刻也依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那本刘知府交给他们的册子就这么放在桌上,随着窗外飘进的夏风,掀起一页又是一页。
夏灵好奇,冲闭着眼的萧云征抬抬眉毛,小声问:“那我看啦?”
萧云征也许有些困,只轻轻嗯了一声。夏灵接过了那本刘知府的册子,同自己原先那本翻开一一对照。
“我还以为他是谁的人呢,”夏灵像是在笑自己紧张过度,“原来只是担心郑知府的事连累自己,急忙撇清关系罢了。”
“他还有两年便可功成身退,如今临危受命,当然怕。”萧云征放下帘布,大概是担心外头烈日晃了眼,“瞧出什么来了?”
“真是怪事。”
夏灵只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若说人数改少是怕圣上怪罪,那人数改多就是能多换些赈灾粮物,我说的可对?”
萧云征不知她预备说什么,但就此而言,确实该颔首。
“可郑知府这一版的记录,将东侧受灾人数改少了些,却又把西侧受灾的百姓填多了,总的数目也差不了多少。”
“就我们所见,受灾地域显然是东侧更严重些。可郑知府却将江南府的东西南北各处都匀了些灾区一般,这对他……究竟有何益处?否则费这功夫做什么?”
“还有哇,东侧受灾严重,乃是因为河道阻塞,大坝垮塌,这才灾情惨重。可其余地方最多是连带着积一尺的水,哪儿来的洪涝呢?”
夏灵是越看越奇怪,可又似乎越看越眼熟。
她应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甚至是在很早以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了,早早地都印在她的脑子里。
那刘知府递给他们的册子,上面所书的数字和受灾的地域……
“侯爷,你身上带有江南府的舆情图么?”
萧云征见她一脸严肃,也就交了过去,顺势还递给一小块削作棍状的炭笔。
夏灵从怀中掏出她那本许久未见的豢龙册,对着江南府的舆情图和刘知府的记录,一一勾画出来。
她行笔飞快,随着黑色碳粉一点点留在图纸之上,脊背那原先就被炎热暑气蒸出的热意,反倒缓缓凝作几滴冷汗,顺着夏灵的脊背往下淌。
直到最后一笔停下,萧云征跟着俯下身去,凝望着图纸上那个陌生的形状:“这是什么?”
这回牙龈战战,脊柱发抖的人从刘知府变成了夏灵,她扶着马车座位的把手,把身子往上移了移,又抓过桌面上那盏早已放得温凉的茶水,通通咽下,压住心头剧烈的跳动。
夏灵移过视线,再去同豢龙册上所描述的内容仔细对照,才下定决心开口。
“这是……祭祀。”
47. 旧事
萧云征听出夏灵语中颤颤发抖之意,不禁轻拧眉头,追问:“祭祀是何意?”
夏灵撇过头去,马车摇摇,眼神也随之晃,她竭力对上萧云征的眼。
“恐怕所谓水患,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其中奥义说来话长,车上又是噪音频仍,萧云征只好唤叶顷早些找个僻静住所安顿,寻间好说话的厢房。
叶顷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在官道山脚处寻着一家客栈,瞧起来不算豪华气派,但掌柜跑堂皆是当地乡民,想来说话也自在。
夏灵一个起身就钻进厢房内,等着跟在后头的萧云征,好不容易待他进房闭门,才掏出那本藏在心口的册子来。
客房也一如客栈那般简朴,好在床桌茶水一应俱全,夏灵坐在茶桌旁摊开那本书册,缓缓道来。
“不知你可曾听闻,古时圣朝曾有生人祭祀之礼?”夏灵算是咽了咽唾沫,才张嘴说道。
萧云征颔首:“略知一二。”
“我同你说过,那本豢龙册上说,我们夏家祖先就曾在夏朝为帝豢龙,故而得赐夏姓,延续至今。”
“其实……祖先当年豢龙并不像现今世人所认为那般,将真龙视作天命,高高在上,怒不可触。”
“当时龙群之间就像人群一般,也分高低贵贱,有的是仙君祥瑞,也有的……被视作牲畜,任人宰割。”
“而祖先豢龙大任其中一事,便是将畜龙献上,与生人一同,作为王朝祭祀之礼。”
豢龙一事本就超出了萧云征的想象,夏灵这么絮絮叨叨一顿唠,更是听得他垂头低眼,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揉着眉心。
夏灵一见他这样就丧了气,臊眉耷眼地趴到桌上:“我就知道你不信。”
“我……”萧云征望见她垮下的嘴角,差点儿要不顾事实违背心意,说出句“我信”的诳语来,还好他不是什么修行之人,否则岂不是犯了大戒。
百般辗转之下,萧云征唇舌间的话语同牙齿打了万回,才吐出话来。
“我不太懂。”他诚恳道,“你说与我听。”
既然萧云征放了话,夏灵也顾不得他这句里几分真心,继续讲道。
“古朝祭祀,也有许多讲究。祭祀时辰,地点,祭品数目,祭司做法,都有十分详尽的要求,若有差池,便可导致天神降罪国君,迁怒王朝。”
“而我方才细细看过知府交过来的册子,其中人数、时辰、方位,加之本年天干地支来看,皆与豢龙册上所言的祖宗祭祀之法一一对证。”
萧云征这下恍然,即便他仍是对夏灵口中那般千百年前的传说将信将疑,但难保后世之人信以为真,也不免从骨缝里生出丝丝寒意来。
“所以你才猜想,水患并不是什么天灾,”萧云征低声道,“而是笃信者刻意为之的人祸。”
夏灵点点头,也不晓得这萧云征脸上是何神色,信是不信,也不由她说了算。
于是她又开口,给自己先前信誓旦旦的语气打上注释:“不过我也没什么证据,不晓得此事背后与谁想干,祭祀又是为了何事,只得……当做个猜想。”
语罢她随手行了个不大标准的礼,瞧起来还有几分流里流气,也不知是不是夏灵混迹灾民之中好些日子,跟什么人学的。
“侯爷您自个儿心证。”
萧云征像是见她迟疑,会心一笑,挑眉故作高深:“嗯,你此话说来飘忽,是没什么依据。”
夏灵话虽那么说,但萧云征摆出一副不信她的模样来,又急得上脸,话没说出口,脸已经垮到桌面上了。
“侯爷先前还说什么帮我助我的大话,”她闷闷哼一声,不自觉地瞪过萧云征一眼,自以为好似飞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眼刀,“原来信我也做不到。”
“只是飘飘悠悠的念头,算不得真凭实据。”萧云征见她火气又要烧起来,已学会恰到好处地斟茶递水,浇灭她桃腮三分薄怒,“我不过忽然想到……”
“倘若水患一事真是你所言的生人活祭,那知府呢?”
“甚至天蒙矿区失踪者数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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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夏灵听见萧云征语风一转,也跟着抬起头来,对上萧云征的眼神。
那眼神犹如夜中盏盏明灯,又好似他惯用的弓箭锐利异常,触在夏灵的眼底都生出彻骨冰凉。
她读懂萧云征未尽的话语,这才察觉自己轻薄衣衫早被脊背冷汗濡湿。
将天灾酿作人祸,操纵黎民生死,血淋淋书册背后的始作俑者,仍隔着一团迷雾,瞧不清楚。
祭祀一事无非求财求权,求世间一切尽在手中。任谁都能知晓,朝堂之上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的,无非就是那两个人。
夏灵想到这儿又吓得心跳战战,想起什么,眨眨眼道:“那当时潜来你的居所的刺客,不会也是……”
萧云征念及颔首:“兴许是。”
她坐在炎热夏夜里,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心有戚戚一般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隔着衣袖拍了拍萧云征的手背,语重心长道:
“侯爷可要护好自己,遇事切莫冲动,保住性命,来日方长啊。”
萧云征被她这副模样逗得失笑,捏着夏灵的手腕放回她膝头,也学着她的语调悠悠道:“英台兄,共勉。”
夏灵知他又是在调笑,瞪他一眼,扭头伸个懒腰,才发觉窗外已是月光高照,夜色深深,蝉鸣不绝于耳。
“时候也不早了,”她打个哈欠,起身走向床榻,“我也该歇息了,侯爷请回吧!”
萧云征奇怪道:“回哪儿去?这是本侯的客房。”
夏灵一听皱了眉:“叶顷在下头付定金,掌柜的先领我进的厢房,怎么就成了侯爷的?”
萧云征更是不解:“叶顷付账后掌柜亦是为我指路,这怎会是你的厢房?”
夏灵倒吸一口凉气:“难道……”
萧云征转身出门,只见对面叶顷的门房早已锁死,而楼下伙计鼾声如雷。
待萧云征灰溜溜又回到房内,对上夏灵的眼,她心知肚明,万分尴尬地勾起个笑来。
叶顷你……
真是个好小伙呀!
48. 耳坠
夏夜寂静得似无风,一时间连屋内油灯噼啪声也一清二楚。
夏灵坐在原地,撇了撇嘴角,半晌才抬起眼来看他。
萧云征不言,却扭过了脸,没去直视她的眼神。
“那……”夏灵眨眨眼,假意十分识趣地先退一步,开口道,“侯爷尊贵,小的打个地铺?”
不成想萧云征这回答应地爽快,不等夏灵话音放下,一声“嗯”已从鼻腔中哼了出来。
她目瞪口呆,心说这人未免也太不客气,还以为他会推脱一番,到时候自己再顺理成章应下——可喜可贺。
如今只得愣愣地“哦”过一句,夏灵摸摸鼻子,将客房高柜中多备的褥子枕头取下,窸窸窣窣地铺起来。
萧云征站在原地,却像是坐立难安,走上前几步弯下腰去,替夏灵按住被角,指节按压在柔软布帛上,又像是……
夏灵垂头望过一眼,脑中不知想到什么,忽而面上绯红。
“你……你歇着,”她匆匆将萧云征往外推,“我自己来就好。”
直至二人双双躺在床榻——只不过一个躺于床榻,一个睡在木板地面,也仍是缄默不言。
实属难得,要夏灵这么一人紧闭双唇一言不发,萧云征也难得地将平时那些撩闲逗弄的话按在腹中,静得就好似新婚夫妻洞房交杯前的羞赧不安,谁都收敛起眉眼来,只怕对上便是……
于是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愈发清楚了些。
萧云征的功夫很好,内功更是了得,平日里身法轻巧,因此呼吸都是轻轻的。
夏灵心属,也特地留意过,有时萧云征从她身后靠近,连呼吸与脚步都与他人不同,轻得仿佛雪地飞鸿。
可不知道是夏夜炎热,亦或别的什么,男人的呼吸声在夜里比平时要快过些许。
是紧张吗?
夏灵不由得想,捏紧了被角,厚厚棉被闷得她额头冒汗。
若是就好了——可惜她心下虽有那么一丝窃喜,却实在没了多余的勇气,比如将那萧云征硬生生按倒了之类。
按倒之后呢?告诉他自己心中所想?但萧云征若是冷面冷语地拒绝,那夏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顶多讪讪爬下去,低着头无颜面对。
不如干脆上下其手!她猛地眼神一亮,当一回那话本里的采花贼,占占便宜毁他清白!
又可怜这世间男子并不为清白贞洁之事所困扰,想来自己就算占了他萧云征,也无法求得这位大侯爷生米煮成熟饭,遗憾遗憾。
“你——”
倒是萧云征先撕破这层静谧,开了口。
“热不热?”
夏灵正给那棉被捂得浑身发汗,与萧云征躺着的竹榻相比,自然是汗如雨下。
她小声道:“已经热晕过去了。”
方才萧云征刻意地没吹灭油灯,如今灯豆还在夜里一闪一闪,他稍一撇头,就能瞧见夏灵从被褥里探出的脑袋。
碎发全都湿黏黏的贴在前额面颊,如同刚淋过雨。
“那就赶紧醒一醒,起来睡竹榻。”萧云征起身,仿佛认命一般。
虽过程稍显曲折,还经历了些许磨难——但当夏灵躺倒在那张竹榻上,搂着竹夫人时,还是觉得身心舒畅。
“多谢侯爷关照,”夏灵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喜滋滋道,“真是清凉怡人呀!”
“怡人便早些睡。”
“那侯爷睡得着?”
“晕过去就好了。”
不想萧云征拿了夏灵自己的话来噎人,她哼了一声,将脑袋挪出去,靠近了萧云征才慢慢道。
“那侯爷可别晕得太死,这山里有夜狼!”
也是在翻旧账。
萧云征躺在下头,能很清楚地瞧见她支起半个身子,从薄被里探出来那个毛茸茸的脑袋——也不知是不是平日辫子扎得太多,散下来也带着轻微的卷。
他也不是没见过散下发丝的夏灵,夏灵宿在侯府之时早见过千百遍,无非一张少女的脸,双眼黑白分明,或喜或怒地望着他。
现下夏灵口中喋喋不休,双唇也跟着一张一合,上面淡淡的纹路宛如叶片的脉络。
她的嘴唇一直是这样么?萧云征想起那些酸里酸气的文人,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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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吟诵着女子娇唇若荔枝,仿佛那是世上最娇嫩可口的物什。
也许夏灵就是和旁的女子不同,也许是跟着自己东奔西跑,连茶水也喝不上一口。
但那又不妨碍她伶牙俐齿,不妨碍夏灵唇枪舌剑地同他拌嘴,也不妨碍夏灵甜言蜜语地哄他欢喜。
总之那是很好的一双唇,萧云征嘴角跟着翘了翘,或许是天下第一好的。
“笑什么!”
夏灵见她放了狠话,萧云征却毫无反应,反倒是翘起嘴角笑,如今眼中都带了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
“笑你——”萧云征转过眼神,随口找了个由头糊弄过去,“耳垂上的环痕都长好了?”
“啊?”
夏灵这一听,一骨碌坐了起来,匆匆忙忙地摸起自己的耳垂:“坏了坏了,真长合了?你帮我瞧瞧!”
萧云征举着油灯,应她要求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将她耳下两片软肉通通看过,确认道:“毫发无损,完璧无瑕。”
夏灵面露失望,萧云征见了打趣:“怎么,新买了哪家的耳珰没来得及带?”
她望着男人耳下一摇一晃的兽牙,小声说:“我是想……”
“想把那枚狼牙也穿耳上!”
萧云征听毕,讶然:“京城的金玉明珠都不喜欢?”
“不是。”
“那是喜欢晶石翡翠?本侯亦可替你寻得。”
“不是不是,”夏灵摆手又摇头,“这枚狼牙还是我头一回死里逃生取得,总得好好留存,纪念此等大事吧!”
萧云征失笑:“那也不必挂在耳朵上,是要处处宣扬炫耀?不如本侯命人替你作一本《夏灵台斗狼记》——”
“哎呀!”夏灵急得伸手去捂萧云征的嘴,大半个身子也跟着一起移出床榻。
“小心些——”萧云征话音未落,眼见着她上身坠下,匆匆伸了手臂去接。
更是“扑通”一声,生生撞在萧云征心口。
夏灵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张口竟道。
“宣扬宣扬侯爷是我的人嘛。”
49. 穿耳
胆大包天的话从嘴里放出来,夏灵抬起眼本打算望望萧云征的表情,没成想曲起的指节先敲下来。
“耳孔都长好了,穿到哪里去?”
却没提夏灵那些蹬鼻子上脸的话。
萧云征只是阴恻恻地勾起嘴角,一张俊脸背着光,油灯抖动的阴影在夜中格外骇人:“要不要……帮你现穿一对?”
夏灵吓得是连连摇头:“不不不——不必了!”
说完就撑起身子,说什么也要竭力爬回竹榻上。
萧云征没那么轻易放过她的打算,抬手紧紧锁住她手腕,好言相劝:“长痛不如短痛,正好我方才瞧见柜中还备有一包绣花针——”
夏灵见挣扎不出,扭过身子去推脱萧云征的桎梏,急切道:“可那两枚兽牙上又没有钻孔,也戴不上嘛!”
“无妨无妨,”萧云征掰着手指给她算日子,“你今夜穿好了,待我们赶回京城,将兽牙交于店家制成耳珰,一来一回,恰能戴上。”
此话一出,说得夏灵真有几分动心:“真的?”
萧云征拍拍胸脯:“骗你做什么。”
夏灵仍是半信半疑:“你真会穿孔?”
萧云征胸有成竹:“我连杀敌都会。”
那好吧,反正这荒山夏夜,热得人睡不着,还不如爬起来鼓捣点别的事。
就比如……萧云征取来店家放在客房里的那包东西,挑中枚大小适宜的绣花针,捏好了耳珰环钩的弧度,架在油灯上烤。
灯火闪烁,橘黄光芒将针尖染得透亮,萧云征叫她将桌上的陈酒倒些出来揉揉耳垂。
“这是为何?”夏灵不知但照做,耳下软肉凉丝丝的一片,就是酒香熏得她都快入醉。
“哄你的耳朵快些醉倒,”萧云征笑道,“免得一会儿喊疼。”
夏灵当然不信他这些屁话,也懒得继续追问,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在言语。
火光将小小一片气息烧得愈发灼热,不知是不是萧云征靠得太近,或是夏灵心惊肉跳血气上涌,耳垂上湿润微凉,面颊上却是只增不减的红热。
“那你快些,”夏灵闭上眼,睫毛颤抖,双唇开合,催促他,“都说长痛不如短痛。”
萧云征将那片软肉捏在手中,才觉情况不对。
他是连杀敌都会呢——可这穿孔似乎是个精细活儿,就好比瓷瓶雕花、金线绣衣,进一寸退一寸都需谨慎,哪里能和上场杀敌左劈右砍相提并论?
更何况柔软皮肉夹在指腹里,面上抚来急促慌乱的呼吸,眼下少女面孔安静,鸦羽一般的睫毛倒是抖如蝶翅。
可惜自己逗着有趣一时上头,竟满口应下这等差事,若是他萧云征手下出错,这姑娘还不得张牙舞爪折腾他个三番五次的……
“好了吗?”夏灵忍不住,才闭上眼没一会儿就迫不及待睁开来看,“我没感觉呢。”
“还没碰呢,”萧云征移过眼,避开她那张张合合的嘴唇,“急什么。”
“那你快刀斩乱麻,”语罢,夏灵又匆匆将双眼合上,这回闭得更紧,连眉毛也一起皱着,“我很紧张的。”
这话说得,不像是在等一阵刺痛,倒像是在等一句剖白情话。
或是一个郑重其事的吻。
萧云征想着钝刀子磨肉才是最难受,量了量距离,指尖用点巧劲,正当夏灵喋喋不休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针尖已在耳后的皮肉冒了个头。
她像是给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伸手要碰:“怎么好像不疼……”
萧云征却是慌忙拦住她手:“针尖在后边,当心。”
夏灵轻轻“哦”了一声,这时才发现疼痛后知后觉,如潮水一般涌上,酸麻胀痛都被那根绣花针带来,汇聚在小小一片软肉上。
“痛痛痛——”她龇牙咧嘴,想要伸手去捂,又怕碰坏了伤口,只得对萧云征怒目而视,“你不是说,烈酒会把耳朵醉倒的吗?”
夏灵说什么也不肯再扎上另一边的耳朵,说有一侧的姐妹已然流血吃苦,怎能让另一头的兄弟也跟着吃亏?
萧云征为表歉意,坦荡荡将另一只耳朵也献出来,只道你我二人自当同甘共苦,区区皮肉之痛,一并受着又何妨。
屋内静谧晚风微动,夏灵感动得差点眼眶都要掉出来几滴,恨不得拽着萧云征跑到桃园里齐刷刷跪下——
哎呀不对。夏灵恍然醒悟,她得跟萧云征跪天地才是,险些要跪成刘关张,歃血为盟。
“那你这边的耳朵,要戴什么才好呢?”夏灵学着萧云征的模样,烧过针尖又揉过耳垂,对着烛火去看那片通红耳垂,嬉笑道,“京城里若是没有男子用的耳珰,你便和我一道戴明珠罢?”
“不过,”她左右端详仔细对比,“我觉着你还是戴兽牙好看些。”
“一边是孤狼,一侧是毒蛇,好威风呀!”夏灵心满意足地点头,“什么豺狼虎豹都近不了身,岂不是很有面子。”
“要不我就吃些亏,将那枚狼牙卖与侯爷啦!”夏灵顺势拍拍他的胸脯,心中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只要这个数——不过侯爷肯定不会亏待我的,对不对?”
萧云征一直闭着嘴,搞得夏灵越说越心虚,底气渐渐漏光,声音也低下来,像是耳语。
“哎呀,我还舍不得呢——”
“好啊,”萧云征突然开口,抬眼望向她,是眸光映灯火,眉目若星辰,“只是不知,我该如何与他人说道——”
“这枚兽牙耳坠的来历。”
夏灵今夜的心就像油灯里那颗不断上下起伏的橘红色火苗,砰砰,砰砰,跳了又跳,不顾她四肢僵硬,头脑慌张,只是一次一次地提醒着她,眼前的人太难缠,姑娘可小心些——
切莫坠入那双丹凤眼里去。
可这些事又不是她能决定的,全由一颗乱跳的心来做主,脑中思绪给心跳牵着走,一举一动也要受之摆弄操纵,只稍稍脚软身颤,就必然会坠入那双眼眸中。
真是坠入么?
只怕她自己也想的。
夜幕沉沉,窗棂外竹影婆娑,月光如水淌入屋内,皎若银尘。
想得太入神,她颊边绯红,只是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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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发丝散落也浑然不知。
萧云征抬手将那几缕青丝别在脑后,这般亲密得过分的动作,实在该被教书先生三令五申地警告。
好在这里不是怀青书院,也没有古板的教书先生,夏灵没有困在男儿身的伪装里小心度日,萧云征也不是高高在上傲慢矜贵的昭武侯。
有的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正是在话本里风花雪月情爱纠缠的年纪,因此即便有一个吻,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我若说,”萧云征说得很慢,似乎在字字斟酌,“是定情之物呢?”
耳畔轰然,而后陷入寂静。
夏灵先是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有没有生病,然后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是否清醒,最后望上萧云征那双坚定不移的眼,才想起最后一种可能来。
她的耳朵没有生病,她的脑袋也足够清醒,方才自己听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就是萧云征要讲的。
于是耳蜗里开始变得嘈杂,似乎有一千个一万个人在里头叽叽喳喳,要替她出谋划策。
萧云征这话是什么意思?定情定情,自然是两个人才能定情,郎情妾意你来我往,才可定下心意。
夏灵还一句话都没说呢,萧云征是如何知晓的?不过兴许对萧云征而言,要猜出她的心意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她早已表现得太多太多
——就好似纸糊的窗,她戳开了个洞往外看,都对上了萧云征的眼,哪儿还有弄不清楚瞧不明白的道理。
“只有我给你的么?”夏灵皱皱眉,连夏风也吹不散眉间故作的愁绪。
萧云征心下了然,顺势将耳边坠子解下,递到夏灵掌心:“给。”
“以牙换牙,如何?”
那枚蛇牙显然被精心打磨过,表层上了层防护的油脂,如今躺在夏灵手中,泛出玉脂般的白。
而萧云征耳畔徒余一截红色丝线,瞧起来飘飘摇摇,和他肩头发丝缠绕在一块儿。
夏灵喜笑颜开握紧了手:“这还差不多。”
这下不必等回到京城夏灵也得了坠子,抬着耳朵就叫萧云征赶紧把新耳坠给她挂上去,也不管新穿的伤口是否受得住。
萧云征只道:“急什么?我又不会反悔收回去。”
给夏灵闹得更是满面臊红,将坠子揣进怀里就要回竹榻,嚷嚷着自己困得一沾枕头就着,萧云征莫要再出声来扰了她的好梦。
其实一夜漫长,二人虽是床榻有别,心头呼吸依然纠缠不已,又怎能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屋外鸡鸣起,不知是哪家农户勤勉,楼下小厮跑堂也跟着忙碌起来。
对面那头的叶顷睡得浅,想是这些年做侍卫惯了的,一看到了时辰,兢兢业业前来敲门。
一见开门的乃是夏灵,叶顷“哦”了一声,扭头往隔壁去:“叨扰姑娘了,忘了侯爷在那屋——”
夏灵忽觉得哪儿似乎不对劲:“那屋……开着?”
“对啊。”叶顷连敲好几声,无人应答,一时手劲大了些,“吱呀”一声,两扇门往里倒,房内空荡荡。
“怪了,侯爷怎么不在?”
50. 负心
夏灵一听傻了眼,默不作声地将门往里推了几寸,含糊道:“兴许……是起得早,到楼下去了。”
叶顷恍然:“也对!那我也到楼下侯着,您收拾好了下楼去就成。”
她连连点头,匆匆告别合紧房门,回头一望。
恰是对上萧云征一双清醒无比的眼。
想来萧云征早就醒了,连他们先前的对话也听得一清二楚。
“隔壁是空房啊……”
“嗯,”夏灵踮起脚步走回去,轻轻落座竹榻,“我刚才还跟他说……你已经下楼了。”
这句萧云征似乎没听见,闻言猛地抬头,瞪大了眼。
夏灵缩缩身子,无辜道:“那我总不能拉开大门,告诉叶顷——侯爷就在我这儿,我们昨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你——就不能说我宿在旁屋么?”萧云征给她噎得说不出话,幸而昨晚是和衣而眠,急忙起身拍拍褶皱,转身去瞧屋内墙壁上开出的窗户。
“可叶顷方才都推开门看过了呀,我不这么说,还能说你羽化登仙了?”夏灵跟在萧云征后头,又是撇嘴又是皱眉,不过越看,越觉萧云征不大对劲。
眼见着萧云征抬腿蹬上窗框,夏灵一惊:“你要做什么?”
他头也不回,咬牙切齿:“为了本侯的清白名声。”
话音刚落,便是一个纵身,衣角飞扬风声烈烈,跳了下去。
还好,那萧云征却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落地也无非是沾染了尘土,起身时似乎也不见何处有伤,否则夏灵辛苦讨来的青年才俊,不到半日就成了瘸腿情郎,说书先生都不带这么扯的。
待夏灵一番洗漱拾掇,下楼时见着萧云征环抱双臂端坐若松,目光如沉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叶顷倒是在一旁往嘴里塞包子,大抵那赶马车真是个力气活。
见着夏灵过来,叶顷也十分自在地推了笼包子往她这边送,口中阻碍咬字不清:“快吃快吃,免得凉了。”
“看起来包子味道不错嘛!”
“也就一般。”
“那你胃口真好,”夏灵接过筷子往嘴里塞了一个,发现身旁的萧云征还在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你们萧公子练辟谷呢?”
“哪儿能啊,”叶顷抬手又叫了一笼送来,“公子吃五份了,我这是第四份。”
“哦——”
夏灵意味深长地叹着,原来这人一声不吭眼神空洞,不是什么深思熟虑忙着计算城府,大概多是早饭吃饱了正发晕呢。
白生了一张俊脸,连坐在客栈饭桌上都像是深沉多思的公子。
叶顷的第四份包子吃得很快,搁下竹筷便学着萧云征的模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倒是眼神乱晃,时不时上下左右地游一遭,连外头深林的蚊虫也没他灵活。
“诶,不对吧?”叶顷好似发现了什么,忽而咧起嘴“嘿嘿”笑了两声,“我们公子耳朵上的坠子,今日怎么不见了?”
夏灵手上筷子一顿,强按住瞬间狂跳的心脏,如同今日第一次听说那般抬起头,顺着叶顷的目光望去,附和道:
“哇,真的耶——”
语气僵硬,毫无起伏。
叶顷懒得揭穿,继续道:“哎呦,怎么夏姑娘,今日也穿好了耳坠?记得昨个儿傍晚还没有呢,不会是——”
“昨天夜里穿的吧?”
“其实刚才我就想说,姑娘告诉我公子早下楼了,可我下来时连个人影都不见,再一回头,公子竟好端端地出现在门口。”
叶顷摸着下巴,俨然一副审判案子的县令老爷做派,眼睛微微眯起,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巡视,最后落在夏灵身上。
“我们公子可是出了名的身轻如燕衣不染尘,怎么会连下个楼都令衣摆鞋底脏污许多,不会是……”
说到这儿,叶顷抬抬眉毛,望向默不作声的萧云征,窃笑开口:“从哪位姑娘厢房中一跃而下——公子,那也忒狼狈了。”
眼见事情败露,夏灵瞪了叶顷一眼,抬头挺胸道:“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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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昨夜订了两间厢房也没来得及说,我这般仁义,怎会放任你家公子露宿山林呢?”
叶顷配合地行礼,嬉皮笑脸:“谢过夏女侠大恩大德,不曾想我叶顷还促成一桩姻缘,萧公子往后余生都劳烦您多行仁义了,啊?”
萧云征不置可否,一指头弹在叶顷脑门上,语中带几丝笑意。
“你第一天才知晓么?”
返程路遥遥,几份菜包下肚,三人又是上马赶路,萧云征趁着夏灵上楼拿包袱,敲着叶顷脑袋嘱咐了好几句莫要四处张扬,不想一向顺从忠心的叶顷这回却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
“怎么,没听清?”
“听见了——”叶顷拉长声音,往楼梯尽头瞧了瞧,低声问,“侯爷您……还有心上人?”
“离谱。”萧云征冷脸,“你小心些说话,莫要在夏灵面前栽赃本侯。”
“哪儿是栽赃啊?”叶顷错愕,“您既已经同姑娘共宿,又不肯公布二人的关系,哪家公子做这样不仁不义的事?”
越说叶顷越说恨恨:“公子你若是这种人,那我、那我就……”
“我就告诉夏姑娘,叫她早日认清!”
这回错愕的人变成了夏灵。
她站在阶梯下,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心上人,什么不仁不义……萧云征昨天可不是这副嘴脸呀!
话本里的负心汉就是这么演的,在与良家女子春宵一度后,口口声声许诺着将来,然后拍拍屁股一去不返,只剩下可怜的姑娘苦等,在众人口舌之下艰辛度日。
不过好在昨夜她好好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搂着的是竹篾做成的竹夫人,并不是热乎乎的萧云征,所以她比起话本姑娘还好上许多,起码不必生下孩子艰辛带崽。
但负心这种事,负了就是负了,断没有只负一点点的道理,所以夏灵还是一个踏步来到二人面前,说出了那句话本里都会有的台词。
“萧云征!你昨夜可不是这么说的!”
51. 棋盘
此番更是将叶顷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了,好久才难以置信地开口:“公子,你竟……”
萧云征倒真闹了个里外不是人,左手提溜着叶顷,右手拉上夏灵,不顾四周诧异目光,径直朝马车走去。
他把叶顷扔到马下,扭头道:“此事四处宣扬,才是对夏姑娘不仁不义。”
夏灵不做声,瞧了瞧萧云征的冷脸,忽然也伸手攥紧了马缰:“侯爷,要不……我来赶马好了……”
“我昨夜的确不是那样说的,”萧云征见她又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似乎是当棋子的毛病没改全,有点风吹草动就要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得远远的,“姑娘怎么连半刻解释的余地也不许了。”
这后半段说得委屈,好似萧云征才是那个被负心的小郎君。
夏灵从来只对自个儿想做的事头脑清晰,一脚踏进情爱泥潭中就变得耳根子也软了些许,听他使些好手段就忍不住往回走,全然忘了先前这位委屈郎君嘴里放过的无情话。
像是“只把你当枚棋子”之类……
萧云征觉得此事不该放在赶路狼狈,路途嘈杂的马车上说的。
即便他没读过夏灵那些层层叠叠的话本,也架不住她日日念叨,才子佳人诉衷情时一般都在仙境一般的地方,那地方需得清净,落花流水,香茶玉盏,明灯美景,一概不缺。
此时话本中的主角才好将身体贴得很紧,在迷蒙月色中望向情人的眼眸,低声诉说心底话,将绵绵情丝化作悦耳丝竹,景不醉人人自醉。
好在他萧云征是个侯爷,虽在朝中暂且无甚能呼风唤雨的权力,但寻一片清净雅致,能同心上人卖弄可怜道出真情的地方,总还是轻而易举的。
萧云征预计着回京,他先前太糊涂,二十来年不晓得男女之事是万万拖不得等不能的——只要一回京,便一刻也不该再等了。
可惜人间千般事,总不如天算,萧云征不想竟沦落到在坎坷山路上绞尽脑汁为自己辩白的地步。
甚至前边还有个叶顷,不知是路程如此还是他故意,萧云征总觉马蹄声更响了些。
夏灵悄悄放下了车厢内的帘子,是左顾右盼,就不敢往萧云征那边望去。昨日在厢房内胆大包天,如今一见了日光,仿佛就给太阳摄去理不直气也壮的胆子,更不晓得萧云征夜里那些言之凿凿的话几分真假……男人么!话本里早说过的。
哎,非要轮个总归的缘故,还得算到萧云征头上去。那句把夏灵当做棋子的冷言冷语成了此时的罪魁祸首,而坐在夏灵身旁的男人更是罪孽深重,说什么不好,偏生吐露出了那种毫不留情的浑话,现下要翻脸不认账,只能赔着笑往自个儿脸上抽。
好在萧云征是愿意的。
夏日清晨,车内不算太闷热,行在山间官路,隐约似有竹香袅袅。
“我是说过些浑话,”萧云征从未发觉开口说话竟是件难事,自己好似个牙牙学语的垂髫孩童,竭力拿仅仅认识的字眼拼凑出心底意思,“你……”
夏灵以为他要扭头撇清,劝什么“千万别往心里去”。
却不想萧云征说:“不如教教我,该如何赎罪才好?”
尚在怀青书院时是萧云征扮师长,暂宿侯府时又是萧云征做前辈,难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回轮到夏灵预备站在讲台上,萧云征乖乖坐在下头等她吩咐。
闹得她臭脸也憋不住,捂着半张脸不去瞧萧云征:“你说的浑话太多,我怎么知道是哪句?”
“你通通都交代了,我才知该如何对号入座,因材施教呢。”
“好,”萧云征听她松了口气,面上不禁带点笑,“不知学生该从何说起?”
夏灵拧起眉头故作思索:“就从……书院时说起吧!”
“说你装神弄鬼,说你神神叨叨,都是在下自以为是,不好。”
夏灵听见答案,几乎是心满意足地点头,嘴角都要挂到天上去:“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见了我一个祖传神术的豢龙女,一时难以接受也是常事。”
“谢灵灵姑娘谅解,”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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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顺着夏灵递出来的台阶蹭蹭直上,即便是低声下气地卖弄讨好,心底那股蓬勃野心却巴不得一步登天,直直落到夏灵心头上去,“在下该如何是好哇?”
一口一个姑娘,听起来是冠冕堂皇,距离摆得有八百里远,可萧云征的尾音黏糊亲昵,气息就在耳畔吐息,哪儿是端在云端,拒人千里的做派,分明恨不能瞧夏灵红了脸,快快原谅他去。
“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与凡夫俗子计较。”夏灵扭过头哼气,“不过还有呢?接着说罢!”
还有?还有就是这样那样的误会,夏灵悄悄把自己捉弄萧云征的坏事给撇了出去,沉浸在为人师长的骄傲中——想必萧云征还全然不知吧,果真是凡夫俗子嘛。
“还有还有,”夏灵想到那最重要的话,忍不住扭过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盯紧了萧云征,眉毛也轻轻地皱着,“你说过最浑的话呢?”
也忘记自己当时是如何满口答应的了——当时盼着黑白分明划清界限,只望踩在萧云征的肩头上青云,可真摸着了青云端,反倒动了凡情,开始悔起黑白棋子搏杀凶狠不相往来。
反正嘛,这你情我爱,谁能说得准的呢?
“还有,”萧云征大概也有些难以启齿,眼神低垂,“那时在酒楼上,说你不过是我的一颗棋子——我后悔了。”
他的一生很少写悔字,可惜认识夏灵以来,便将这悔字写了近十遍。
“为什么?”
“我以为,你也同旁人一样。”萧云征轻叹道,“科举之时每个考生都会与你说一样的话,什么为天下苍生,为百姓黎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可但凡站在了大殿之上,身处宦海沉浮,哪个又不是求财慕权明争暗斗,早忘记自己口口声声许下的诺言。”
“我先前以为,只要是人,都会如此。”萧云征望向帘子掀起的窗口,其中青山如黛,浓雾若纱,“所以我压根不需要什么站在身侧的同行之人,只需要任我操纵的棋子就好。”
“让我下完这盘棋,就已足够。”
52. 库房
“那你也太傲慢了些,”夏灵不屑地轻哼,“古往今来,什么宏伟大业能是一人做成的?就连先祖习奇术豢龙,也得几人协作,何况你这壮志凌云……”
“我只是觉着,能始终如一的,实在寥寥无几。”萧云征也只是叹气,晓得夏灵入官场也不过几月,自然难见朝堂之上种种人心叵测。
夏灵不置可否,她在炎城见过许多一生只守一事的人,但京城不比家乡,她没法以自己的经验来说服萧云征,只摇头晃脑笑问:“那侯爷怎敢肯定,我就不会变?”
“毕竟我们侯爷呢,现在也算不上什么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她见萧云征的模样,就忽然起了几分打趣的性子,其实是真调笑还是想诱得萧云征再坦诚出几句好听的话来,也只有夏灵自个儿明白。
“若是本灵台郎往后仕途通达平步青云,乱花渐欲迷人眼时,还能否保住本心……”夏灵装模作样地叹气,很是夸张地摇摇头,“那可就说不好了。”
萧云征的回答却是异常坚定。
他抬手斟茶,轻抿一口。
“不会。”
日头渐升,清风拂面,山野间尚有青草香。
“我看上的人,向来不会错。”
连夏灵自己的说不好的事,萧云征倒信誓旦旦地打了包票,她托着腮望向男人那双目光不改的眼,忽道:“那侯爷还看上过谁呢?”
冷不丁地一问,萧云征半口茶水呛在气管里,咳嗽得脸都憋红。
一时间只听得前头赶马的叶顷哈哈大笑,原来这山间马蹄声响也没那么大,前边忙着赶车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萧云征也不恼,还是夏灵撇头去瞧瞧他脸色,又问叶顷:“你笑什么嘛?”
叶顷一向是爽朗直白,坦然开口:“我笑一物降一物,往后我就改当姑娘的侍卫,想来必定是前程似锦啊!”
夏灵刚喜笑颜开,说着“好哇好哇”,忽而又愁眉苦脸起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萧云征笑她:“侯爷的侍卫也敢挖去了,还苦着脸做什么?”
她望了叶顷脖颈上挂着的玉佩一眼,幽幽张嘴道:“罢了罢了,灵台郎一个月的俸禄,还不够侯府侍卫的月钱呢。”
“姑娘,小的有个馊主意,”叶顷赶着马,故意扯开嗓子嚷,“要不要听听看?”
“你都说是馊主意了,我还听它做什么?”
“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一个诸葛亮呢,”叶顷不以为然,自有一番道理,“姑娘听过主意再说馊不馊,也不迟啊?”
夏灵怕自己回绝一句,叶顷还要说十句来补,总算见识到比自己还要爱说话的人,只好道:“好吧,我且听听。”
“姑娘赶明儿就做咱们侯爷夫人,”叶顷十来岁,正是胆子大爱起哄的年纪,一句话调侃两个人,也不害臊,“何止是我当姑娘的侍卫,便是将整座侯府交给姑娘——也未尝不可嘛!”
夏灵扭过脸,直直地望向萧云征,嘴上却在和叶顷说话:“你们侯爷,有那么好么?”
“应该有吧,”叶顷啧啧两声,也不知在同顶头侯爷暗示着什么,“姑娘问问?”
“哼,”夏灵没随他说的话去,摇摇头,恶声恶气道,“还真是馊主意!”
“本灵台如今受皇恩,虽然……俸禄是少了些。”她说到俸禄总不自觉地皱皱眉,那点银钱放到何时见了都有些戳心窝子,“但要听人差遣,也是听当今圣上的差遣!和你们侯爷也差不了多少,同僚而已。”
“可……”夏灵说到这儿时忍不住瞥过萧云征一眼,男人眼眸含笑,嘴角微翘,似乎就在期待着她要说出什么话来,目光就差要贴在她一开一合的红唇上。
“保不齐你们侯爷夫人,便要事事从夫,本来好好一个同僚,还往低他一等的身份去不成?”夏灵收回眼神,狠狠扭头,下巴都要翘到窗外去,“我才不伺候呢。”
“姑娘真是聪慧过人,”叶顷刻意拉长声音叹息,笑道,“侯爷您听,在下可是尽力而为了,切莫怪罪。”
萧云征轻哼一声,望着夏灵下巴边上那缕随风晃荡的发丝,笑骂:“你倒是着急——回侯府去记得领夏姑娘到库房去一趟。”
这下惊得叶顷眼睛都快掉出来,夏灵更是猛地回过脑袋,瞠目结舌。
不是吧,这才是叶顷那小子打趣一句,萧云征那么快尽数当真就动了心思么?说是馊主意,还真是馊主意。
喜欢萧云征是一回事,真如叶顷所说的什么侯府什么库房……那可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呀。
“……得先找个媒人吧,”叶顷结结巴巴道,方才一口一个夫人地起哄,这下说话都磕巴,“我记得先前侯府厨娘预备新婚时同小五儿说过……”
“库房里的金银玉器翡翠石头,”萧云征实在受不了少年那过于疯狂的幻想,开口打断了下属的好心建议,“你带夏姑娘瞧瞧,喜欢的尽管取了——打簪子耳坠都成。”
“哦,哦。”叶顷匆忙应下,没再张嘴说话,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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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着骏马往前跑。
夏灵瞧了他一眼:“要送我?”
“话本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么?”萧云征学着夏灵絮絮叨叨的语气,重复那些才子佳人的情节,“公子小姐定下心意时,总是得换个贴身玩意儿的。”
“不过本侯觉得……”他将语气放得更轻些,似乎是真怕还有第三人听见,这回贴在了夏灵的耳畔,缓缓说,“心意怎足矣,总想送你更好些的。”
夏灵还要以为他不知何时转了性子,萧云征就忍不住轻笑出声:“话本里的侯爷,是不是都该这模样?”
“非也非也,”夏灵左右摇晃着脑袋,差点要将萧云征给撞到车厢的另一头去,她才顾不上这些,食指点上萧云征的鼻尖。“像你这样的侯爷,在话本里是要强取豪夺的——”
“就像叶顷说的那样。”
好在萧云征不会做那种强抢民女的事,夏灵早就吓得胆战心惊地问他有没有前科,总不能又在她身上栽一回。
等艰辛山路一过,离京城也没有多远了,他们在途中又歇息几日,叶顷便一鼓作气,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京中。
萧云征忙着回朝复命先行离去,虽说夏灵也是听命于圣上,但萧云征也总是领着他们的侯爷,复命之任不论如何也轮不到她。
更何况人尽皆知伴君如伴虎……想想圣上那副阴晴不定的模样,这等苦差事还是推给萧云征好些。
叶顷稳稳当当地将马车停在侯府前,招呼着夏灵往里走,神神秘秘道:“走,去库房。”
侯府的库房竟安置在地下,夏灵先前暂住侯府时,还从未听人提起过。
“姑娘平日里也就跟侯爷和小五儿来往,”叶顷在前边引路,“何况准备科考心力交瘁,哪儿顾得上啊?”
他跳下最后一个台阶,掏出钥匙拧开紧锁的大门:“到了。”
眼前简直可以用杀气腾腾来形容。
各式各样的兵器排列整齐,寒光如同它们锐利锋芒一般袭来,夏灵不敢细想那上头究竟沾染过什么,只知道每一柄刀剑长枪都被保养得极好,即便是久居地下,依旧神采奕奕。
叶顷挠挠头:“开错门了,这都是侯爷的——他说的库房在那头。”
夏灵随着他左转,推开了虚掩着的木门。
天啊,她差点要眼前一晃,直直栽倒在里面。
实在不是她夏灵胆子小,谁见了这样满屋子金碧辉煌的大小玩意儿,都要幸福得躺下拥住满怀金玉闭眼入睡的。
53. 赐宴
其实……夏灵可能误会萧云征了。
他大概压根算不上什么矜贵傲慢的侯爷,坐拥这样多的金玉珍宝,还能矜矜业业上朝复命,和夏灵上莲山下江南地奔波折腾……
萧云征其实还挺视荣华富贵如天际浮云,谦虚谨慎脚踏实地的。
若夏灵躺在这件库房里,恐怕走出去时眼睛已自己长到了头顶上。
“姑娘你瞧,”叶顷抬手介绍,“这边是金,那边是玉,左边是明珠,右边是翡翠。”
“上层是珊瑚贝母,下层是古董骨雕,可惜……”叶顷左右巡视一圈,为难地挠挠下巴,“侯爷是武将,也没什么能给姑娘用的定情信物——要不姑娘扛一把刀走吧?”
说完,他兴致勃勃地跑回去,挑了把最高的长刀就要扛过来,不想使尽浑身力气,脸都憋得红紫,那把长刀也不动分毫。
夏灵咋舌:“你也太看得起我。”
夏灵细细将库房看过,果然如叶顷所说,这房中不是硕大的玉雕,便是宏伟金饰,虽价钱上令人心生欢喜,但若真论心坎上,也没甚多余心思。
“我看还有一道门,”夏灵走到尽头,指了指,“那里头……是什么呀?”
不等叶顷回答,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龇牙咧嘴打了个寒颤:“不会是什么……”
霎时间,夏灵脑海中浮现出史书上那些极其惨烈的画面来,不论是异域还是前朝,有些武将各有各的怪癖,有的爱收集战俘的耳朵,有的爱割下某节骨头穿串……
萧云征平日里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应该不会推开门就看见满屋子不可名状的东西吧?
越想越是胆寒,夏灵抖了几个激灵,听见身后的叶顷走到前头,邀她推开房门:“这里呀,是侯爷以前各地征战收集来的玩意儿,一些……呃,石头。”
石头?萧云征竟还有这种爱好么?
夏灵将信将疑,抬手轻轻推动着木制房门,不知有多年老的门板“吱呀”一声,徐徐展开。
里头仍是几个排列规整的木架子,散发出阵阵檀香,大概是有人常来打扫,上边摆放的东西也几不染尘。
夏灵走过细看,倒真与外边库房的东西不同。
叶顷跟在她身后瞧了几眼,不大好意思地干咳两声:“不过究竟是什么宝石、贵不贵重……我也不清楚了。”
“这我倒晓得些许,”夏灵指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块,“我在炎城见过许多,乡亲们管它叫‘千年冰’,不过书院里的院士说应该叫菩萨石。”
萧云征的这块成色极好,瞧不出什么杂质,即便放在当铺里也可当个好价钱。
“这个是红玉,那个是鸦青,”夏灵继续抬头往上瞧,“碎邪金、瑾瑜、文石……兽魄也有?”
看来萧云征早年四处征战,真是去过不少好地方。
“叶顷你不是侯爷身旁侍卫么,”夏灵忽然觉得古怪,“怎会不清楚?还是他摆官架子,不同你说?”
“没有没有,姑娘你误会了。”叶顷长出一口气,靠在墙壁上缓缓滑到地面,盘腿坐下。
他慢慢开口:“我不是侯爷从军时就跟在他身边的,我是……”
初春还寒,竹叶潇潇下,风雨如刻刀。
一行人在山路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但个个面露凯旋喜色。为首那个骑着高头大马,却不见喜怒,一张脸如同石雕。
“那年的春天特别冷,家里的茅草房压根挡不住,”叶顷说到这儿,夏灵也跟着蹲下身子,对此表示感同身受,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妹妹冻得——唉,我就想着豁出去了,上山里抓几只兔子也好,能做半件褂子。”
“然后萧云征救了你?”夏灵迫不及待地追问,心想萧云征怎么还怪心善的,到处捡人呀。
叶顷猛地摇头,惊道:“怎么可能!我是抓野兔时和军中士兵打起来了,侯爷听过后便将我收进军中,后来慢慢做上近卫,预支了一次月钱,我就带小妹接到京城里住着。”
夏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叶顷趁着机会不忘再给萧云征镀一层金身:“姑娘你看,侯爷本来人也不错,何不多考虑考虑!”
“你是多担心萧云征娶不着媳妇,”她对叶顷调笑,“我看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日日值守,可该如何寻得心上人哟~”
“我有小妹,两人作伴,又不寂寞。哪儿像侯爷孤苦伶仃的,啧啧啧。”叶顷又猛地扭过头来,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姑娘,我发觉你现在说话可是越来越像侯爷了啊?”
夏灵一个骨碌站起身:“近墨者黑嘛。”
宫内政殿,依旧是熏香袅袅,宫女左右执扇,冰山寒意阵阵,为圣上疏解暑热。
“治水之事如何了?”黎胥声音压在屏风内,听起来是古井无波。
萧云征不知怎的,却从这一如既往的声线中听出一丝紧张的意味。
他将江南所见所闻一一禀报,唯独把夏灵收到的册子一事隐瞒在心。黎胥开口,此次声音夹杂着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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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颤抖。
“你说,天蒙山?”
“正是。”萧云征稳住心中种种疑虑,按计行事,“蛛丝马迹均指向天蒙山,微臣以为,非得亲自前往,方可查清真相。”
黎胥深吸了一口气,一旁的宫女将扇子摇得更快,腰往下拱起,头低到不能再低。
“也好,朕允了。”黎胥含着笑意缓缓启唇,声音在烟雾缭绕中显得格外虚无缥缈,好似从半空中传来,“记得带上那位灵台郎——一并前往。”
次日清晨,夏灵才在侯府里见着萧云征,她昨夜留宿,还是同小五儿住在一块儿,两人说了一宿的话,这时候困得眼睛也睁不开。
萧云征问她可曾选好了东西,亦或是想把整个库房都搬去家里,夏灵皱眉怪他怎么把自己想得如此贪心。好在叶顷早早回家中陪伴小妹,否则此刻他定是要不知死活地怪叫着起哄。
夏灵正欲开口,抬头时猛地见萧云征眉间苦楚,仿佛有一万朵乌云环绕在男人的剑眉之间,恐怕是早朝时听见了什么。
她把肚子里的话先咽下去,意识到事态不一般,先问萧云征:“朝上是不是说了什么?”
古怪,十分古怪。
夏灵听完萧云征回来后交代的话,眉头拧得能打成一个结。
“侯爷是说,他私下召见做此决策,今日上朝时却找了别的借口命我们二人前往,对真正的缘故闭嘴不谈?”
萧云征才下朝,日头将将升入天际,发出耀眼白光。
男人捏着眉心,昨夜奔袭今日早朝,实在疲乏得很了。
“嗯,”萧云征一寸寸地将回忆捋清楚,“今日他还……特地提到了你。”
夏灵惊诧:“提我做什么!?”
“其实不只是今日,昨夜禀报时他也特地交代,令你随我前去天蒙山。”萧云征接过夏灵给他倒过满满一杯浓茶,忍着苦涩一饮而尽,“你本就是要一同前往的,可今日早朝时……”
黎胥没来由地兴奋,在朝堂上又是赏金千两又是赠绫罗予虚衔,但提到夏灵之时仿佛眼中冒出光芒一般,拔高了声音在堂中宣布。
“圣上口谕,赐宴夏灵,三日后,炎河畔。”
夏灵讶然:“他见都没见我,却说要赐宴给我?”
语毕不禁又皱着脸苦思:“萧云征,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多半是坏事,她总觉得心头一阵阵地跳,手上那串许久没有动静的鳞片也开始铮铮作响,宛如战前擂响的大鼓。
54. 更衣
炎河畔,圆叶轻舞,莲香怡人。
即便觉着是坏事,但黎胥降旨,夏灵总不能推了去。
叶顷的小妹似乎昨夜里发了烧,根本离不开人,因此夏灵坐上马车时还能看见倚靠在他怀中的孩童。
“她既在病中,哪儿能骑马颠簸,”夏灵见状开口道,“不妨抱到车里躺着,免得着了风又要烧起来。”
叶顷暗道也是,谢过夏灵后将女孩抱到了车厢内,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十分依赖地回头,拽紧了叶顷的衣袖。
叶顷低声安慰几句,直到女孩眼神清明了些,怯生生地望向车里的另一个姑娘,他才退出来翻身上马。
夏灵不善应付孩童,上下左右摸索,从袖口翻出小包蜜饯,还是昨日闲着无事在市井小摊上买的,自己也没来得及尝上一口。
“你生了病,一定要吃很苦的药吧?”她学着哄孩子的语气轻声细语,将小包缓缓打开,递过去蜜饯,“想不想尝一尝?”
女孩很小声地道了谢,接过一颗塞进嘴里,紧抿双唇,细细的眉同睫毛一起抖动着,过了会儿才又小声地开口:“很甜。”
“她昨夜到今日正午喝了三大碗的药,”叶顷大概是听见了,赶着马叹气,“连粥也没喝下。”
“啊,这怎么能行呢?”奈何夏灵身上又着实没带上什么烧饼干粮,车里又不似萧云征在时总要备点儿软糕点心,只好把蜜饯整包放到女孩手中,“喜欢就再多吃些。”
半包甜津津的蜜饯下肚,女孩的精神仿佛也好上许多,不是那般病恹恹的样子,坐在一旁晃着脚,一句一句地哼着歌。
“你是怎么生病了呀,是不是吹了冷风?”夏灵揉了揉她脑袋,觉得她们之间关系也算亲近了些。
小孩很容易爱上生命中的过客,更何况面前的女人给了她很大一包蜜饯,于是又往嘴里塞了一颗,黏黏糊糊道:“不是呀,我跳到河里。”
这话给夏灵说得一愣:“是和哥哥在炎河游水吗?”
女孩又坚定地摇摇头:“不是。”
而后便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哼起童谣。
这下连叶顷也听出几分不对劲来,心烦意乱,好歹将夏灵安全送至炎河河畔,将小妹从车上抱下来,凝视着孩童的睡颜,眉间紧锁。
“她方才跟我说,是跳进河里才生病的。”夏灵有些弄不清楚情况,“你知道么?”
叶顷摇摇头,劝她快些入席,至于怀中的小妹……
“我再留意些,不知是不是有古怪。”
丝竹之音轻绕,莲香芬芳动人,席间往来皆是朝中权贵,黎胥一如既往端坐高堂之上,夏灵徐徐前去,行礼屈膝,以表忠诚。
“免礼免礼,”黎胥今日反常般呵呵地笑着,抬眼定睛一瞧夏灵的模样,忽而皱起了眉,“朕谕旨赐宴,夏灵台为何身着如此……朴素?”
说完,不等夏灵回应便招手下令:“来人,带夏灵台更衣。”
宫女双双围上,几乎是将夏灵团作一圈,姿态娉娉婷婷却不容拒绝,她只好依命跟从,随着宫女移步室内。
室内熏香浓烈到近乎刺鼻,夏灵皱着眉头往里进,几个宫女默不作声,近乎强硬地将她按到座椅上。
“灵台郎稍等,”面前的女人微笑,“礼服就在后头。”
夏灵心中狂跳,实在弄不清这一趟非要更衣的目的,可惜一人难敌众,若说她强行拔出软刀闯出去么?又是得罪圣上,龙颜震怒降罪下罚,那该如何是好哇。
她只得强按不安,神经紧绷地盯着每一个来往宫女,连身上一模一样的花香都嗅得清清楚楚。
“还请灵台郎起身。”宫女仍是笑意浅浅,端着的衣衫比烛火耀眼。
“这是……”夏灵从未真正入过评议政事的朝堂,因此也瞧不出此等衣裳礼制,只晓得眼前之物华贵非常。
连萧云征……夏灵都鲜少见到萧云征身着这样的华衣,若是只论自己一个灵台郎的官职,是万万够不上这等礼制衣衫。
恐怕黎胥是真要将他们江南治灾一事大肆宣扬,夸论功绩。
好在这也算是萧云征所求的,在朝中站稳脚跟,平衡廉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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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郭尚书之间,方可有自己一分天地施展抱负。
她自己呢,论功行赏升官发财,当然也是好上加好的事。
宫女不答,三三两两齐齐上手,将夏灵身上布结解下,提着布料绕了一圈又一圈。
夏灵只觉有些呼吸困难,忍不住发问:“好了么?”
宫女轻轻系上最后的系带,温声称是,而后弯腰纷纷退下。
夏灵也随之起身,预备着回忆方才走过来的路程,转身往宴席上去。
“灵台郎,还请稍等一等。”未见其人,一句柔声自身后传来。
夏灵循声往去,只见还是个宫女打扮的姑娘,端着壶什么东西快步移来,依稀可见身姿绰约。
她们不是都出去了么?夏灵还当自己看走了眼,顿在原地问她何事。
“劳烦您更衣等候良久,这是刚热好的蜜茶,饮之生津、解渴。”女子解释着,抬手便为她斟下满满一大杯,不等夏灵伸手就忙着递过来。
夏灵垂头看,自己生在炎城茶饮纷繁,世间各样名茶千百,她也饮过九百九十种,可从未见过这等红艳茶汤,像是用染料浸泡一般。
她只好推辞:“圣上召见,微臣不敢怠慢。”
大抵是夏灵谨慎太明显,宫女转颜一笑:“灵台郎可是担心茶饮有古怪?”语罢她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眨眼之间已服下半壶。
夏灵见她如此,又将身子堵在门前,拦着自己不肯放人,只好妥协地接过那盏红艳茶汤,放到唇边轻抿了一口。
确实是甜蜜入喉,花果清香馥郁,夏灵想那颜色许是加了什么果子一同熬煮,这才色泽异常。
“如何?”宫女唇边噙着笑,话语间皆是香气缭绕。
“不……”夏灵是想说不错,但宴席之事等不得,她得赶紧往外去。
登时头晕眼花,视野中天旋地转,手脚发软听不得使唤,只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地往下倒,甚至感受不到痛楚。
在眼前彻底黑暗之前,只见宫女缓缓蹲下身子,低下头去,浓香扑鼻,脖颈间蜿蜒一片。
55. 朱颜
夏灵再一睁眼时,见着的是萧云征的脸。
他应该是搂着夏灵的肩头,眼神难得溢出浓重的紧张,眼眸和指尖似乎都在颤抖,直到对上夏灵缓缓清醒的目光。
不等萧云征开口,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自上而下地传来,好似远在九霄云外。
“夏灵台,你可记得是被何人所害?”
她抬眸,望见黎胥高座在上,看不清男人晦涩的眼。
立在一旁的廉亲王其人消瘦非常,长脸削腮,唯有一双眼眸硕大无比。
廉亲王开口:“夏灵台更衣后一去不返,昭武侯心中焦虑,特地禀告前去寻人,才瞧见……夏灵台竟昏倒在地,没了意识。”
夏灵晃了晃脑袋,竭力听清他的话,发觉自己是被抬到了酒宴座旁,身边除了萧云征,竟是太医守候。
此番赐宴,就如此重要么?她撑着萧云征的手臂,勉强坐回位子,还是感到头昏脑涨,乏力无比。
萧云征的掌心还停留在她肩头,也顾不得那些群臣上下打量试探的眼神——看便看去,她与本侯关系匪浅也不是一两日的事。
“不知灵台郎可否记得,”廉亲王眯了眯硕大眼眸,好似一颗肿胀圆球被剖出条缝隙,从中盯着夏灵,仿佛意有所指,“昏倒前……都见过什么人。”
夏灵脑中飞速回忆起昏倒前宫女递过来的茶饮,和那温柔笑意。但眼前廉亲王摆明了是心机算尽,在场的百官各个目光犹如深山狼群,高高在上的黎胥更是明暗不定难以捉摸。
真要说么?她当然记得,宫女脖颈上一道蜿蜒曲折的痕迹,形状宛如古画游龙。
但显然,这话要说也只能同萧云征说,若将此事贸然托出,不知还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实在太多太多,每个挖好了诱她开口的话头,都许是他人埋下的陷阱。
萧云征忽然重重地收紧五指,捏在夏灵的肩头,而后缓缓放松,递过去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夏灵自然晓得,只故作糊涂地摇摇头,皱眉道:“微臣在后厢房更衣时,有人上前奉茶,喝下后就神志不清了。厢房往来宫女太多,并未留意。”
“竟是宫女?好大的胆子!”黎胥听闻,厉声喝道,“究竟是哪儿的宫女,萧爱卿,仔仔细细地查,查清楚了,还夏灵台一个公道。”
旨意下得严厉,可喝的什么茶,何人何时所奉,黎胥是再没过问。只空头给了萧云征一件无法抗旨的大任,至于查不出来查不清楚,也与他无一丝干系。
夏灵低着头想,也是,要对萧云征下手的也无非就是廉亲王亦或郭尚书,不过何时轮到了自个儿,她是万万没料到的。
萧云征照例接过皇帝空头旨意,四周丝竹之音又重新在指尖拨弄,一旁随时待命的舞女也站上台中,好一派轻歌曼舞,宛如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舞毕,黎胥突然起了兴致,要宣布一件重大的事情。
“此次灵台郎随昭武侯下江南治水患有功。”黎胥沉声道,稍在边上的太监急匆匆呈上来什么,被黎胥握在了手里。
“鉴于灵台郎擅豢龙之术法,朕赏灵台郎御龙金令,”他缓缓说着,原本还是觥筹交错的宴席之上,霎时变了气氛,文臣武将皆是哗然,“奉朕的指命,同昭武侯前往天蒙山,务必将矿区之事查得水落石出。”
夏灵恍然。
还是在萧云征的提醒下才行尸走肉一般领旨谢恩,这些礼节他同夏灵在侯府中练习过许多遍,不会错,也不能错。
他知道夏灵的恍惚,才经历过兴许是失败的谋害,如今又被皇帝一句话推到众目睽睽之下,忍受旁人或是嫉恨或是打量的目光,怎能行云流水,处之泰然。
其实什么“御龙金令”,也无非是一块不关痛痒的金子,能表圣上旨意,也能随时被皇帝收回,一切尽看龙恩在上。
要紧的是圣上非要如此声势浩大地赐宴赐令,是摆明了要将夏灵架在龙椅之下的位子,好似她最得圣上青眼,也免不得招千夫所指。
千夫所指,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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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在心里叹气,又皱紧了眉。
夏灵想起萧云征那句什么“送你上青云”来。
当时还宿在酒楼里,科举在即,她身份被揭穿,还打算收拾包袱回家,陪爷爷一同钓鱼耕种。
萧云征说什么“送你上青云”,她是不信的。夏灵早猜出萧云征当时在朝中的地位,明了他手中权势,要将她送上青云端,恐怕是画饼充饥,遥遥无期。
不料萧云征手段了得,真是万事俱备,只欠她夏灵这一枚棋子。棋子落阵眼,她登青云端。
可惜站在青云之上的滋味,似乎也没那么好受。
夏灵记着萧云征教过自己,如何在圣上面前低眉顺眼,如何将手高高举过头顶还礼,谢主隆恩。
但每一个动作她都能感受到四周那些炙热到几乎滚烫的眼神,好像每个都恨不得将她碾碎,狠狠踩在脚底,夺去那枚安放在掌心的金令。
原来伴君如伴虎是此等含义,不仅君主若猛虎,官臣也似豺狼。
宴席第三次重新陷入热闹的深渊,好似推杯换盏便能将一切的心怀鬼胎淹没,丑恶阴狠的打算埋藏在谄笑敬酒之下。
萧云征嘱咐宫女将吃食都一一验过再端上来,夏灵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巴巴地看着那盘蟹酿橙被来来回回插过三次银针。
“可以吃了吧?”夏灵见最后一根银针拔出时还是洁白如雪,安下心来大快朵颐。
“灵台郎,”才是两块烤肉下肚,夏灵又被身旁的太医唤住,“您在后厢房喝过的茶饮,的确给人做了手脚。”
“下毒了么?”萧云征追问,“可是什么剧毒,需找什么解药?”
“昭武侯无需过分担忧,灵台郎约摸只碰了一点儿,并未下肚,不碍事的,再吃几副药来解解毒性便可。”太医捻捻长须,“只是这毒性古怪,下官猜来,也许是朱颜草之毒。”
“朱颜草,”萧云征迟疑,“可是生在蓝瑾石周边的毒草?”
夏灵惊诧:“蓝瑾石,不正是天蒙山的矿产么?”
56. 祭龙
“正是,”太医道,“茶饮正是由朱颜草烹成,好在灵台郎并未喝下太多,因此确无大碍。若如那宫女一般……”
说到这儿,太医似乎意识到自己多嘴,立马紧紧闭上双唇,提笔写就几方草药,交给夏灵:“只需抓三副药方,五碗水熬作一碗,每日清晨服用,便可淤堵尽消。”
“好,谢过太医。”夏灵接过单子,同那先生寒暄几句,告别后望向身侧的萧云征。
“待酒宴散尽,你一定有话要对我说。”
已到了夏日最为炎热的三伏天,连夜晚都令人心浮气躁。
晚宴没延续多久就被黎胥招招手各自散尽,想来定是宫中寒冰消暑美人在侧更逍遥些,哪儿受得了宴席上酒热暑气。
夏灵和他一同乘着车往侯府去,要找个能好好说话的地方,萧云征的府邸总比她那临近闹市的住处好些。
下车时前头的叶顷意外地沉默,安静得能听见院内蝉鸣蛙叫,在寂静夜色中竟显得嘈杂。
“其实我看见那个送茶的宫女了。”夏灵合上房门,迫不及待地开口,“也瞧见她身上几分特征,若贸然脱口,怕是会打草惊蛇,才装作不知。”
“她脸上很白,笑起来左侧嘴角会撇下去,脖颈上还有一道很长的、青黑色的刺青。”夏灵回忆着,“不知她是谁派来的人……但如此明显,应该能查出来。”
萧云征深深地看了夏灵一眼,低声说:“她死了。”
“什么?”
“就躺在你的旁边。”
夏灵显然呆住了,扶着一边的椅子缓缓坐下,抱着面前的雕花扶手,睫毛上下颤抖。
“我赶过去的时候,你和宫女都倒在地上。”萧云征说得很慢,如同在用生锈了的钝刀割肉,一下又一下,“真是天塌地陷一般。”
萧云征说完这句话便闭上嘴,沉默了半晌。
夏灵也没说话,一时想不出该有什么话来安慰他,原先自己孤身一人莽莽撞撞地惯了,豁出去试试,不成就拉倒,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突然多了个萧云征,仿佛许多事也变得不一样了起来。好比棋盘里那个至关重要的活眼,救了一大片黑白交错的纵横方格,所以她所要下的每一步都得深思熟虑,保住博弈时苦心经营的巨龙。
但经历生死险境的人可是自己呢——怎么说也该是萧云征好好安抚安抚自己吧,虽说这生死之险,也许就是她带来的。
不过要害她性命的坏人心思歹毒,哪里又是她一人能防得住的?慎之又慎,非遇见了,也只能算天命坎坷。
“药方我已命小五儿去抓了,明日清晨记得起早些,喝了再睡。”
夏灵见萧云征说完就要走,急得快步追上,拽住他的胳膊:“睡什么,咱们不去天蒙山了?”
萧云征皱着眉头反问:“朱颜草毒性至烈,不将余毒清尽,你就贸然赶路么?”
“我就不能路上喝么?客栈里总有炉灶能煎药吧!”夏灵一瞧他皱起的眉头,听到萧云征语气中那几分锋利意味,也不由得恼了些许,“你明知天蒙山此行拖不得,晚一日就多上千百次变故!”
萧云征拂下她拽紧的手,好似回到了他还站在书院里仰着下巴指点江山的时候,语中冷硬:“拖不得的另有其事。”
说罢拂袖而去。
夏灵真不知他今日是怎么了,话不好好说,自己发现的诸多怪事来不及讲,不过萧云征也许也不想听。
她掏出刚才宴席上得到的那枚御龙金令,对着烛光发愣。金令光耀灿灿,可惜上头的雕刻粗糙,一看便是加紧赶制出来的,兴许以前还从未有过。
难道萧云征是恼她这个?可萧云征又不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他顶多在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上同自己斤斤计较,堂堂昭武侯库房那珠宝遍地金玉满仓,怎会忌恨她一枚金子令牌。
那是气她冒险喝了一口宫女送来的茶?的确,夏灵是明知宫女巴巴地送来一定有诈,可当时的情形萧云征又不晓得,自己如若一直被困在后厢,也说不准她们要拿些什么更可怕的手段,夏灵赌一把是迫不得已,他也不体谅些。
何况她也只碰了那么一点点,没咽下肚,太医都说了不碍事!夏灵憋了满肚子气,回到自己先前住过的厢房,躺在床榻上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
小五儿吹灭了灯,伸手不见五指。夏灵想起萧云征说的那个倒下的宫女,依稀记得她咬着牙一口一口给自己灌茶汤,宛若抱着慷慨牺牲的决心,不禁有些后背发凉。
究竟是为何,才能赌上自己的性命来骗她尝下一口致命毒汤。
翌日清晨。
萧云征醒得比往常还要早,睁着眼看见窗外漆黑一片,慢慢冒出些许光亮,直至日光将每一片花蕊点上金光。
小五儿进来报过,说夏灵喝过药后又沉沉睡去,瞧起来没什么异样。
京城中另请过来的大夫和太医也入府看过,又把了脉,道余下的两副药方也无需再喝了,身子余毒已消,侯爷大可放心。
他将将松了心头那根紧绷到快要崩断的弦,想起昨夜自己离去时抛下的话,未免太过冷硬,好似盛夏水井底下那颗冷冰冰硬邦邦的臭石头。
可只有萧云征自己知晓,匆匆赶到后厢时见到她昏死倒地时脑中究竟是何情境。他早知有人对她虎视眈眈,治灾之行便已遭刺客暗算,昨日赐宴群臣云集,他竟不能再多分一丝谨慎给夏灵,害得她遭此横灾,陷于那等危境。
萧云征经历过太多次的分离,原本父母恩爱的小家被战争拆散,父亲牺牲母亲流亡,挣扎在尸山血海中行走至今,身侧早已空无一人。
他想过夺军功封王侯,站在朝堂中央壮志得酬,都没想过身旁会再多一人。
夏灵偏偏不知死活地攀上来,他可不能让夏灵继续这般莽撞冲动,最起码……
得活下去,长长久久地站在他身边才是。
心中百般燥气怒火,无非都是见她紧闭双眼的惊惧恐慌,狠自己大意,怪自己无力,怕那双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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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又眨的眼不会再抖着睫毛,吹胡子瞪眼地同他佯装生气。
萧云征只思索了一刻钟,就做好了前去负荆请罪的决定。
踏出房门,是日照金光,树影婆娑,好在院中荷风阵阵,尚有寒水冷石借凉。
叶顷昨日说小妹着了风寒要告假,今天却坐在庭中石凳上,搂着怀中那个娇小姑娘,往她嘴里喂凉糕。
女孩今日瞧起来好了许多,人也精神,闹着不肯吃东西,站在湖石边上来来回回地跳,嘴中还不断念叨着什么。
“献我骨,升河仙。”
“祭蛟龙,得长安。”
“朱颜草,蓝瑾石,饲神长眠永不愁。”
语罢,女孩身子一跃,竟是“扑通”一声,重重跳到了那深湖里。
叶顷见状连鞋也来不及脱,飞速跃入湖中,长臂一捞便将那女孩整个拉出水面,急匆匆地要往岸边游。
好在院中小湖不算宽广,叶顷也没几下就划了上来,只是不知怎的,怀中小妹半个身子都上了岸,手还紧紧抓在岸边湖石,怎么也不肯松手。
“松手!”叶顷的声音也忍不住高了些,冷脸狠道。
“不要,”小姑娘倔得很,瞪着眼哭,“哥哥你不懂,我要祭龙!”
萧云征听清了女孩口中所说,心中一惊。
见萧云征走近,方才还在哭闹的女孩也难免收了声音,又和还在吵架的哥哥和和美美起来:“夫人呢,夫人姐姐呢?”
活脱脱怕极了萧云征的模样。
叶顷不知乱教过小妹什么,此时心虚地捂紧了她的嘴,对萧云征嘿嘿傻笑,企图蒙混过去。
萧云征懒得看他傻样,蹲下身去拿袖口给女孩擦了满脸的水,问:“哪个姐姐?”
“你连自己夫人都不知道吗?”女孩很是伶牙俐齿,“就是住在侯府里,给我蜜饯吃的姐姐。”
萧云征唤侍女送来帕子袍子给她裹住身,才缓缓道:“你将刚刚的童谣再唱一遍,我就带你去找姐姐。”
负荆请罪,也总要有些诚意和借口。
萧云征还真谢谢叶顷的小妹,带她一路走到夏灵门前,女孩迫不及待地敲响房门,仿佛看见蜜饯果子那般急切。
夏灵果然才醒了,正坐在一旁吃昨夜就凉了的饼子,好似是狠下心要同他斗到底,连厨房里备下的早饭也不肯吃。
“你病好些了吗?”一见女孩,她就捏了嗓子说话,平日里想着溜须拍马时也不见夏灵如此殷切。
萧云征轻轻哼了一声,跟在女孩后头迈步,却停在房门口。
女孩浑然不知,穿着才换的衣裳,满头湿透还要说自己已经好全了,又扭头对他道:“侯爷大人,你不找姐姐的话就出去吧。”
萧云征脸色发青,叶顷恨不得冲进去再捂住小妹的嘴。
好在夏灵似乎消过气了,扭头对萧云征和后面东张西望的叶顷一起说道。
“我可不是什么轻重公私都分不清的人,进来说话。”
57. 启程
“是我不好。”萧云征干脆利落地开口。
“什么?”夏灵没给他倒茶,还是小五儿过来送了半盏,而后又看了看情形,转身出去了。
叶顷本想搂着小妹也往外走,却被萧云征喊住留下,皱着眉似乎有要事要谈。
萧云征咬着牙不知该如何认罪,说关心则乱么?好似在给自己寻什么借口开脱,不肯担一分责。说一时心急,又好像自己成了个喜怒无常的暴徒,听上去仿佛民间烧杀掳掠的恶霸。
而与其说急切慌乱,倒不如直面他最不愿承认的,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一层陈年旧疤。
“是我怕了。”萧云征低声道,眼睫下垂盖住神色,窗外夏风勾起他鬓角发丝,也吹不散怅惘。
“我以为你也要离我而去,惊惧下……皆是我之过。”
叶顷坐在一旁捂着女孩的耳朵,轻轻地咋舌,再扭头去看夏灵面上表情。
她还是撇着头,什么也瞧不清。
可惜昨日他们二人相处时自己也不在场,否则还能劝解一二。
叶顷摇摇头,至于是真想劝解还是想将这难得的风波从头到尾吃透摸清,只有他自己知晓。
好在他眼前这位灵台郎不是个难相与的,平时就好声好色,不到半刻她便也扭过脸来,仔仔细细地盯着面前萧云征的眉眼。
不知是在看什么。
夏灵想审判他此番道歉的诚意,虽说昨日一事心急之下她也能理解,可萧云征那一番莫名的话也惹得她满肚子火气。
更何况……
“我压根没说完想说的话。”夏灵闷闷不乐道,宴席上虽然遇险,但她也从中察觉出不少信息,正欲同萧云征互通,谁知还没说出口呢。
“才不像侯爷那般,公私不分。”
萧云征沉默着吃下顶头大罪,认真问她预备说的什么话。
“宫女为骗我喝茶,自己先喝了半壶之多,硬生生扛到我昏倒在地。”夏灵记得清楚,那宫女的眼神仿佛能烙印在脑中,和艳红茶水一般久久无法消散。
萧云征倒有几分意外,一个宫女意外身亡,还得不到太医检验,他也只当是后手斩草除根罢了。
“能有此等执念,恐怕是哪家豢养的死士了。”
夏灵点点头,抬眼望他:“那我若说,昏迷之前我看了她脖子上的刺青很久,模样……像是龙纹呢?”
叶顷登时惊得站起身,悄声移步到门窗附近打探,生怕隔墙有耳。
萧云征也差点要捂住夏灵的嘴,压低了声音:“此事不能儿戏……你当真看清了?”
夏灵见他这副紧张神情也迟疑半分,凝眉回忆许久,缓缓道:“那我也……只能说是像。”
“我当时都快晕过去了嘛!”夏灵低下头摸摸鼻子,“所以才只敢悄悄同你说,那纹路就像——”
她灵光一闪,掏出刚得的金令来,伸手比划着:“就像这上面的图案除去脑袋的部分。”
萧云征听闻只觉从头到脚的温度都在一瞬间降入冰窖那般,连指节也好似被冻僵,想伸手按住她的唇,却怎么也抬不起手臂。
夏灵识趣地按了按唇,摇摇头:“我不会声张。”
萧云征颔首,回望坐在一旁掰着软糕吃的女孩,唤了一声。
“我今日也发现件奇事,”他拍了拍女孩的头,学着夏灵的模样放轻声音,问,“今早念的童谣还记得么?能不能念给姐姐听听?”
女孩很是积极,兴奋道:“记得!”
“献我骨,升河仙。”
“祭蛟龙,得长安。”
“朱颜草,蓝瑾石,饲神长眠永不愁。”
童稚的声音念起古怪狠戾字词,拼凑出怪异曲调,在缄默空间内回荡,好似莲山上无尽回响的钟声。
叶顷还是头一回听清她这些日子来嘴里念叨的是什么,顿时变了脸色,几乎是一个箭步冲过来,蹲在她脚边扶着肩膀,眼中满是急切:“这些话谁教你的?”
女孩抬抬头看他,说:“我们每个人都在唱呀。”
“是你的玩伴么?”夏灵警觉起来,“你平时都在哪儿玩,那里的小孩都在唱这些?”
女孩很重地点头,叶顷脸上多了几分慌乱,搂着她的手也跟着发抖:“她平时都在市井街坊的地方,和同岁的姑娘玩耍……我嘱咐过她不要靠炎河太近,莫要玩水玩火,她也听话的……”
夏灵忽然想起什么:“那她先前高烧,是因为什么?”
不等叶顷回答,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在厢房内响起:“祭龙。”
语气却平静得宛如一个成年已久古井无波的修行之人。
叶顷骇然,急得发疯,算是体会到萧云征在赐宴上苦苦寻找夏灵身处何处的心情,差点恨不得摇着她晃出事情来龙去脉。
“祭龙,是要做什么?”夏灵小心地问,“是不是好玩的事,很多朋友都在玩吗?”
没想到女孩很是严肃地摇头,说:“不是好玩的事。但是……”
夏灵故意道:“不好玩为什么要玩儿,我可以陪你玩儿些别的。”
“不行不行,祭龙可以变成河仙,就能升到天上去当仙女啦!”女孩再次拒绝,“而且还能……”
女孩说得格外真挚:“只要神龙高兴,还能让哥哥平平安安,让天下人都平平安安。”
“不过呀,早当上一天河仙,就能早得一千年的修为。”女孩掰着手指头算,其实算不太明白,但总知道一千年是个很大的数目,“好多人都想早些当河仙呢。”
萧云征听得头皮发麻,不知是什么人散布了这些,还净找了孩子来诓骗,不自觉皱着眉问:“如何才能祭龙,当上河仙?”
女孩吓得往叶顷怀里躲了躲,碍于萧云征实在面目可憎,自己兄长还得听从他安排,只得小声开口说:“神龙说,还差七十七个河仙,有水的地方,都可以。”
“跳进去,到水底待一天,就能见到蛟龙了。”
女孩话音刚落,叶顷已是满头大汗,险些瘫倒在地。
他从街边接回小妹时是个在平常不过的傍晚,看见小妹浑身湿透坐在石阶上,路旁的大婶说这丫头不会水,自己在河边洗菜时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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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把抓上岸。
叶顷对着大婶千谢万谢,还当她是调皮淘气,不听自己话跑到炎河边上玩水去了。
却不知她……竟做了这等可怖的事。
“我去查个清楚,”叶顷深吸一口气,紧紧将女孩搂进怀中,沉声说道,“还望侯爷允一些时日,若不能查清此事,在下实在……连夜里都无法合眼安睡,更无颜面对父母在天之灵。”
萧云征允诺,不过女孩童谣中所唱的“朱颜草”“蓝瑾石”……
夏灵和他相视一眼,在心中不约而同做了同一个决定。
这天蒙山,是一日也等不得了。
叶顷留守京城查探童谣一事,萧云征和夏灵为避锋芒,并未选择乘车带卫,而是趁着夜色深沉,两人一马,轻装上阵。
夏灵本想自己也乘上一骑,奈何深夜困倦,实在怕昏昏欲睡时把缰绳一松,摔个狗吃屎,便还是揣着太医开下的药方爬上马鞍,催促着萧云征快来充当护送她入江湖的大侠。
天蒙山一路向西,出了京城没多远便是山路土地,马蹄跑得飞快,坐在前头的夏灵更是风尘仆仆,恨不能将脑袋都缩进衣袖里。
不知过去多久,夏灵眼前一片黑暗时给萧云征叫醒了,他正牵着马往客栈的马厩走,说什么“再不醒来就不许你睡床褥了”这样的坏话。
“我听见了!”夏灵猛然惊醒,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天色又是黄昏后,竟不知在路上过了多久,夏灵也知萧云征一路辛劳,自己更是颠得腰酸背痛,脑袋晕眩,迫不及待地要躺在平整床铺上睡个美觉。
萧云征不像叶顷,订个厢房也能忘了说,他同掌柜定下相邻的两间,而后非要眼睁睁地看着夏灵走进屋关上房门才算结束。
“诶,”夏灵忽然想起怀里揣着的东西,太医开下的最后一天药方,“你问过掌柜了吗?我还没喝药呢。”
掌柜趴在桌上打瞌睡,说掌厨的吃得积食,打杂的累得伤风,没一个能替他们熬熬这碗药方。
“不过熬药的药煲到是有,柴火也都在厨房里,”掌柜打了个哈欠,“要用的话就去吧,不收你们银子了。”
夏灵提着药材谢过掌柜,循着她指的方向朝厨房找去。
萧云征望着她全然不顾自己、孤身出行的背影出神,思索一个问题。
她……会生火熬药吗?
兴许会呢,夏灵不是自幼便同爷爷相依为命,又坚强又倔强,想必这些生活琐事都熟练得很。
但话又说回来,君子远庖厨,她一个读书人真会碰劈柴生火、架锅烧油的招式么?何况据萧云征所探,她那爷爷也是竭尽所能将她视作掌中明珠,说不定还从未让她沾过阳春水。
……若是这样就好了。
萧云征心思一沉,夏灵打小便苦着过来,千难万险才拼着小命走到今天,也许她从小就是一人生病一人扛,烧得神志不清了还要强撑着看火候……
未免太招自己心疼了些。
他匆匆抬步要往厨房的方向去,突然听见一声巨响。
“砰!”
58. 烤鸽
夏灵望着萧云征,“嘿嘿”了两声,难得地有些傻气。
萧云征低头一看,原只是这家客栈后头堆叠的木桩太厚太重,夏灵抽取木柴引火时,厚重木桩“砰”地一声跌落在地。
人和药煲倒是都好好的。
萧云征长出一口气,都快要忘记自己身处战场上时尚且运筹帷幄,登上朝堂时也算稳重沉敏,不想认识过她以来日日惊魂不定,总能多出不少意外波折。
却是比以往那种潜入水底,四周施压,处处提防,不见天日的日子有趣许多。
他轻笑一声,接过夏灵手中握着的那捆干柴:“我来吧。”
夏灵装作惊讶:“公子还会生火呀!”
特地避开了之前一口一个侯爷的称呼,多出几分阴阳怪气。
也是,夏灵对客栈掌柜的借口是公子携侍女出行,他只得将原先想好少侠结伴闯江湖的话本故事都塞回肚子里。
萧云征抬手把木柴找准角度,在通道内架起个空心的三角,幽幽道:“公子困在沙漠也要自己弄些东西吃的。”
但萧云征没想过的是,他没熬过药,夏灵也没有。
两人就这么守着满满一煲清水混着药材,从傍晚夜色渐深,坐到明月高悬林间寂静。
夏灵早靠到他肩上,上下眼皮粘着分不开。萧云征还打起精神来看火候,顺便瞧一瞧她火光下变成金色的睫毛。
掌柜路过了也只是嗤笑,从没见过公子给侍女熬药吃的。
夏灵喝过药,再清醒时已是清晨。
反反复复赶路,她开始与萧云征同乘一骑的那点羞赧都给疲惫消磨殆尽,打着哈欠放松腰背酸痛的筋骨。
越是往北,越是风沙拂面。
连路边那三三两两的人家也逐渐稀少,更不要论酒馆客栈之类,上一家见着的茶铺子还是在五里开外。
马儿早就累得发虚脚步松软,夏灵见日光高悬,已到了正午。
腹中空空,只余叫声回响。
早晨还在昨夜住下的客栈里捎了两个饼,萧云征勒缰下马,她扭头把软饼也递过去一个。
“尝尝,”夏灵跟着跳下马背,“不知这么热的天,会不会馊了。”
饼没馊,却是难吃得很。
大概客栈里厨子的手艺差,夏灵就着凉了的茶水生生往下咽,舌头上的粉似乎还没被烤熟。
萧云征见状,把饼放下起身,留下句“去去就来”。
再回来时捎了只灰白色的鸟,瞧起来十分肥硕,此时被萧云征攥在手里,早没了动静。
夏灵腹诽,这两日赶路的确望着空中飞鸟众多,只是萧云征看上去也没带弓箭,真不知是怎么弄来的。
萧云征也没多解释夸耀,很快便生起火来,光秃秃的鲜肉架在火苗上方,轻轻响起“噼啪”声。
“诶,”夏灵眼尖,忽然瞧见那鸽子的腿上寒光一闪而过,“那是什么?”
萧云征跟着留意,定睛一瞧,竟是个银制信筒。
夏灵小心取下:“坏了,这该是信鸽吧?”
那可得给人家送去。
可这鸽子又不会讲话,此刻也命归黄泉,她们要如何知晓这封信件要寄往何处?
只能——
打开看看了。
她双手合十向诸天神佛都告罪过,才慢慢将信筒取下,展开里头被卷起的一张小纸条。
然而这纸条上写的不是什么家书,也并非寻常信件,而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读之竟叫夏灵心下骇然,脊背冷汗直冒。
“蒙矿急添七百人祭。”
萧云征也敛起神色,眼眸落在纸张上清晰的小字,连手中鸽子都忘了转动。
夏灵抬头望他,晃了晃手中纸条:“咱们算是……歪打正着?”
男人接过来细看,连着信筒一同放在手心仔细端详,果不其然那上头雕刻着数十道浅浅纹路,萧云征举到夏灵眼前:“你在宫女脖颈上见到的,是不是这个?”
一条蜿蜒图案,上面雕有爪牙鳞片,却似乎唯独没了头颅,干巴巴的肢体在银色信筒上不断延长,竟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异样。
夏灵点头,替他转了转那快要烧焦的生肉:“现在可以确定,那是一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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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想取我性命的,还是以人为祭的。”
那这回他们孤身前去,真是凶险至极了。
萧云征烤的鸽子,实在不怎么样。
空气中徒然传来烤肉的香气,可吃到嘴里却是干巴巴的,没什么滋味。
夏灵拽着鸽子腿啃得满嘴流油,心想若是出门时记得带包盐就好了——或者去买几粒昂贵的胡椒磨成粉末,再细细撒上去,应该会能入口许多。
萧云征平日里喝壶酒都挑三拣四,侯府里几乎算得上珍馐玉食,这会子啃起鸽子来好似突然没了味觉一般,只一口又一口,麻木地嚼碎了往肚子里咽。
忽然身旁草丛树木都幻化成了西北的风沙荆棘,夏灵仿佛能看见萧云征尚且年幼时跟从在行伍之中,行军数百里后才得寻到一小片绿洲歇脚,然后疲累得失去表情,沉默着努力咽下干燥粮草。
却冷不丁听见萧云征撇嘴“啧”了一声,只见他咧咧唇,冷眼评价道:“这家养的信鸽还不如市井烧肉滋味。”
原来还是那个早就习惯了珍馐玉食的臭侯爷!夏灵狠狠咬下一大口肉,腮帮子嚼得一鼓一鼓,全当为自己多余的同情心泄愤。
半只鸽子一张胡饼勉强果腹,还有几里便能进入天蒙山了,夏灵拍拍身上的尘土预备上马。
但在马上时又拽住了萧云征的衣袖,叫他走得慢些,像是有话要说。
萧云征吃过没来得及听她絮叨的亏,勒住缰绳问何事。
“我有个主意,”夏灵狡黠一笑,“你要不要听一听?”
“洗耳恭听。”
“天蒙山一向人员稀少,以那封密信来看,这七百人是另添的,而且信件来得如此之急……”夏灵道,“我想,他们情急之下,定会不择手段地凑足那七百人。”
“所以,你想做什么?”
“我想你伪装成商贾,前去探听消息——反正你身上万贯银两,随便砸一些,总能唬着些见钱眼开的人嘛!”
萧云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呢?”
夏灵斩钉截铁,出言不逊:“我去当矿工!”
59. 买卖
萧云征恨不得狠狠敲一敲夏灵的头,打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明知是祭祀,你还要羊入虎口?”萧云征冷哼道。
夏灵急道:“可这都算得上矿区秘辛,若不假扮矿工,如何得见?”
这法子虽然冒险……是冒险了许多,“你一个侯爷,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给人认出来了,到时候呢你还能解释自己奉皇帝之命假扮来访——”
“我嘛,没什么人认识,刚好假扮成普普通通无人知晓的村妇,下矿去看看那里头到底有没有……”
“有什么?”萧云征轻笑,“那矿区底下,不会埋着一条龙吧?”
夏灵小声嘀咕:“那可说不定。”
或许还能叫她手腕上的鳞片认认亲。
不过这主意太急太险,若是夏灵出了什么差池,萧云征心中可担待不起,自然还是板起脸来冷冰冰一句话否决。
夏灵唉声叹气,但也做过心理准备,很快便调整好心情,见马蹄都要踏入天蒙山脚了,问萧云征到底打算怎么办。
“就按你说的,扮作商贾。”萧云征说着,调转马头往一旁街市里去。
“哦,”夏灵点头,见萧云征在家裁缝铺前翻身下马,问他,“那我扮什么呀?”
不会是扮他娘子吧?
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年轻男女假扮夫妻,没多久就成了真。
虽说她夏灵与萧云征之间也不假,可……再多增一分情意,又不是不可以。
萧云征牵她下来,纠正夏灵的说法:“是你扮作采买石矿的商人。”
“我嘛,就当护送商贾千金的侍卫罢了。”
等再从裁缝铺里出来,已是黄昏时分,夏灵一身堆叠衣袍,满头琳琅首饰,在夕阳映照下金光闪闪,却是俗艳非常,俨然哪家富商的千金,全无一丝高官小姐的典雅气息。
萧云征换了一身极其朴素的深色劲装,袖口小腿处都被细绳扎起,又戴上宽大帽檐,看起来好似个无情杀手,不知何时就能飞出一柄匕首取人性命。
所以夏灵和萧云征走进矿场时,也似乎没什么人见怪。
夜色渐深。
底下矿洞还是传来一阵阵巨大响声,洞口内灯火通明,洞外只有稀稀拉拉几盏灯火。
“哪里来的小贼!”矿场内的守卫厉声喝斥,举着长枪便向夏灵身前逼近。
夏灵不慌不忙,她早把萧云征的钱袋揣进怀里,等守卫走近身来才对他灿然一笑,十分慷慨地抓起一把碎银子,直直往那守卫怀里塞。
“大哥莫怪,民女乃江南富商之女,此次专程前来……是要拜访冶官大人的。”
守卫半信半疑地接过,仍是问她:“哪位富商啊?”
夏灵学着萧云征那副故弄玄虚的样子,古怪地笑笑:“江南之北,行遍全国的富商,还有几个?”
守卫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知是猜着哪位高人,急忙“哦哦哦”了好几声,又异常戒备地望了望夏灵身后的男人,问道:“这是什么人?跟你一起来的吗?”
“正是,”夏灵急忙移过脚步,挡了挡萧云征的身形,“我四处游商,父亲担心安危,所以重金聘请的贴身侍卫。”
守卫长叹一声,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可怜天下父母心嘛——那他怎么戴着这么大的帽子,不能见人?”
“他……貌丑。”夏灵口不择言,话音刚落便能感觉到身后目光快要把她盯穿,“父亲说实在不好吓坏路边花花草草老人小孩,可又实在武功高强,只好命他时刻戴帽,遮丑。”
守卫望向萧云征的眼光都不由夹带了一丝同情,语气也松下许多:“你一个富家千金,长在闺房里,还认识我们冶官?”
夏灵“哎呦”一笑,又往守卫松下来的掌心里另贴上一颗银锭:“小女一个生意人,往来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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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走动,不就认识了么?”
守卫把衣裳怀中塞得满满当当,于是应下了,憨厚笑道:“冶官帐篷在东边,小的先去通报一声。”
夏灵谢过守卫,见帐篷里还点着灯火,便顾不上其他,直往那儿赶。
冶官是个面色青黑,却身形庞大的老头,鬓发皆白,可眼神总透露出一股颤巍巍的一丝。
守卫识趣地离开帐篷,留下夏灵同萧云征站在中央,同那精神萎靡的冶官相商。
“听守卫说,你这丫头片子,是武家的女儿?”冶官埋头,不知在纸上写着什么,“武家买卖遍布全国,只是本官与其一概无关,不知你前来有何所求?”
夏灵深吸一口气,低头瞧了瞧萧云征站在身旁的影子,抬眼道:“我是商人的女儿,自然只懂买卖上的事。大人管什么,我便求什么。”
“荒唐!”冶官猛然暴怒,厉喝一声,将他刚刚所写的纸笔连着镇纸一同掀翻在地,“你可知天下江山尽是圣上所有!怎敢前来同我谈这等买卖,好大的胆子!”
语罢竟是连他们还站在帐篷里也顾不上了,怒气冲冲拂袖而出。
夏灵瞠目结舌:“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脾气也太爆了。”
“那可不一定。”萧云征起身往前,捡起冶官刚刚掀翻在地面的纸笔,一张书信纸上白纸黑字,写明了时辰地点。
“金玉楼,三更。”
夏灵差点儿都想扭头走人,另寻他法了。
他们很快循着城中的金玉楼,订了一间厢房,端坐在里头等着外边打更钟声。
烛火颤颤,夏灵饮着浓茶提神,忍不住问萧云征:“你怎么知道那冶官的打算,还是说你们当官的都这样,就像当初在书院里……”
萧云征很是及时地为自己证明:“我可是光明正大——我只是有把握,天蒙山的冶官背后,定是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买卖。”
61. 巨鼎
江南受灾又几乎都是妇孺之辈,夏灵回想起那本真正记录的册子,结合起时日地点来,不禁脊背一阵发寒。
水患祭阴,蒙山祭阳,可见操纵之人手中权势,和其背后遮天蔽日的野心。
夏灵摸着石壁一路向前,手心一片濡湿。可她手腕上的细小伤痕还在一点一滴地往外渗出血液,只当是过阵子便愈合了,没多管。
只是走得远了还能听见岩壁上传来“滴滴答答”的声响,手心的肌肤愈发察觉到黏腻湿凉,一股莫名的腥臭更加浓郁。
夏灵疑惑之中借了火光,从高架起的薪火中拆了一把,凑到岩壁跟前看。
滴答,滴答。
天蒙山峰有雪,山脚是干旱炎热非常,夏灵不曾想山洞内竟有如此潮湿的岩石,还从里头一点一滴地渗出液体。
就好似她小臂上的伤口。
就连那一滴滴渗出的液体也如同血液般通红,夏灵弄不清这是什么,慌忙抬手检查,只见掌心早已被血水浸透,湿淋淋血红色上边还掺入蓝瑾石那特有的,幽幽泛着金光的深蓝粉末。
夏灵这才极力扬起面庞,抬眼去望山洞被挖空架起的穹顶,那似乎和深不见底的坑洞一样,她什么也瞧不着,只能望见一片漆黑,听闻耳畔传来“滴答”“滴答”的响声。
山洞,是一开始就挖出来的吗?
夏灵竭力按捺住乱跳的心脏,镇定下来往前走,在一张张陌生又年轻的面庞中寻找熟悉的脸。
还是说,这个几乎要将天蒙山掏成空壳,能知天高也可知地厚的矿洞,早已将不知多少活生生的血肉砌成绚烂矿石的养分,亦或是献给歪门邪道的祭品。
夏灵加快了脚步,底下山石凹凸不平,她跑得有些跌跌撞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谁!”
兴许是她耽搁的时间太久,又或者是夏灵看岩壁时太过专注,丝毫没听见山洞门口传来的动静。
守卫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刚开口时质问的那句最有力气。
“谁啊……”士兵醉意潦倒,举着火把四处看,晃了两回,硬是没发觉夏灵就站着的角落。
“你听错了,喝太多!”
“我没喝多,”守卫嘴硬,又把火把举了起来,缓缓向夏灵的方向抬起脚步,“我刚刚就看见有人。”
夏灵心道不好,瞧见一旁的石壁有个凸起,心想着往那儿一躲,便蹲下身竭力往里钻,不想用力过猛,竟狠狠地撞了上去。
头却不疼。
头顶传来男人吃痛发出的喘息,眼见那守卫越走越近,而夏灵跟前就是那高高发亮的薪火,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冲到小路边上,抬脚将那整座灯火都踢了下去。
只见火光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光明的弧线,便直直地往幽黑河底坠了下去。
夏灵一个站不稳,险些也要跟着灯火往河底栽,却不知从哪儿伸出一只手来,死死拽着她的手腕不肯松。
手指的茧子全蹭在她刚刚弄出的伤口上,真是疼得天灵盖都在发抖。
霎时一片漆黑,守卫咕哝了几句,另一个站在门前喊:“酒菜买回来了!”
于是站着的那个应了两声,快步往门外跑,夏灵悠悠挂在岩石边上,晃得脑子发晕。
心下那口气不知该不该松,因为就在她差点坠下河底时,正好瞥见灯火跌落,将整个矿洞河道照得通明。
原来这山洞最底下的暗河中央,立着一座金光灿灿的大鼎,其庞大程度几乎可以与萧云征的侯府相较。
而这尊大鼎的中央,镶嵌着一大块绿油油的东西,模样看起来就像……
就像那天宴席宫女脖颈上所刺的,蜿蜒的,深青色的图案。
“另一只手,”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十分熟稔,又令夏灵万分欣喜的声音,“给我。”
“萧云征?”
她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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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算得上欢呼雀跃,在漆黑如墨的视野里寻找萧云征的模样。
“滴答,滴答。”
手上的伤口这么一折腾更严重了些,这会子顺着手臂往下滴,疼得夏灵龇牙咧嘴,压根使不上力气。
河底这时却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像是夏灵刚才见过的大鼎受到什么震动,而后送来一阵阵洪亮悠长的声响。
萧云征啧了一声,拽着夏灵的手臂硬生生把她拖了上来,嫌弃道:“怎么河底还有牛。”
夏灵却摆摆头,尽管萧云征看不见也要告诉他:“其实,龙鸣听起来就是和牛差不多的。”
“我不知道,”萧云征喘口气,“只知道这地方有大问题,咱们得赶紧出去。”
“咱们,或许得等三天后。”
夏灵把刚刚听见的消息同萧云征说了,又去附近取火把来,照亮了说话。
萧云征看上去是没什么大碍,不知什么时候就醒了还自己解开束缚,在这儿装昏迷,也许是想等守卫走过再动手。
“江南水患是我们赶不上,”夏灵解释道,“可这回来得及,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萧云征轻轻“嗯”了一声,望向她举着东西的手臂,顺势把火把接过,抓过了她手腕瞧:“刚刚弄的?”
夏灵皱皱眉:“你小心点,疼着呢。”
“刺啦”一声,萧云征把里衣下摆扯了半块下来,轻手轻脚地裹在上头扎了个结。
“这儿尘土多,弄脏了不好结痂。”
像是经验老道。
“你说,猜到冶官有额外的交易,”夏灵悄悄叹气,“不想他有更要紧的死命令,连交易也顾不上了。”
“蓝瑾石并非什么稀缺矿产,”萧云征抬手触上岩壁,一手黏腻混着蓝瑾石特有的粉末,“可等我真正入京,才听闻其名贵异常,民间高价难求。”
有人求财矿,有人求祭龙,一拍即合。
62. 差一个
果然,不过半日后,门外陆陆续续有守卫带着新的人进来,有的像夏灵他们一样,手脚被束缚全然不知身在何处,有的则是被哄骗得一愣一愣的,还乐呵呵地同里头清醒的人打着招呼。
守卫十分警戒地紧紧锁牢山洞入口,新来的小伙不顾其他,拍拍土地坐下和萧云征介绍自己:“我是西边来的,家里急着用钱,这挖矿的活计挣得多吗?”
“他们说,是来挖矿?”夏灵不禁插嘴问道。
“是啊,挖蓝瑾石,”小伙挠挠脑袋,似乎对夏灵冒出来的话语有几分惊讶,又对她道,“姐,这每日干多少活儿啊?不过我身子好,应该顶得住。”
夏灵实在想把这一切都抖露出去,好好晃干净这小子脑子里的水,可她刚要启唇,萧云征一只大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回头只见男人用着唇语说,
“三日后。”
是啊,要待到三日后掌握人祭的证据,可是她自己提出来的,现下他们全凭两张嘴皮子,说破天了恐怕小伙也不会相信。
在不见天日的环境下,饥饿与孤独让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如同冰川融化那般漫长,夏灵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只知道那些原先昏迷不醒的人也陆陆续续地睁开眼,窸窸窣窣的声响逐渐变大,而后零星传来几句惊恐无助的询问和谩骂。
但天蒙山实在太宽阔高耸,那些在对面叫喊的声音好似要一刻钟才能传到夏灵的耳朵里,更多嗫嚅不安的低语是被河底潺潺暗河吞没,彻底掩埋在雪山脚下。
夏灵一开始也想这样……然而她望了望火把下的另外几张麻木着没有表情的面孔,一张张地叠放在黑暗逼仄的石壁小道旁,像是早已接受被他人安排好的结局,失去了所有挣扎反抗的力气。
“沉下心,”萧云征靠在她身侧,暗地里悄悄握住夏灵的手,捏了捏她手心,“先布棋,再吃子断气。”
夏灵望向他那双被火把点得晶亮的眼,心中明了,有了主意。
紧挨着他们身边的小伙也被山洞里哀嚎叫骂的情景吓得慌乱起来,心中难免有些可怕的猜测,但又实在猜不出什么,只好扭头问刚打过招呼的夏灵。
“不是说……挖蓝瑾石吗?”小伙讪讪,“怎么都好长时间了,也没个动静啊姐……”
“你真想知道?”夏灵试探着,“就不怕我骗你么?”
“嗨,大家都进来这儿,还有啥好骗的。”小伙故作轻松地开口,“我见着姐就眼熟,怎么称呼?你叫我石大牛就行。”
夏灵瞥见他紧绷的眉头,拳头就握在身前,手腕和骨节都微微颤抖着。
还一口一个姐姐地叫,估摸年纪比她还小上许多,若不是急着用钱,恐怕也不会大老远跑到天蒙山来做这等苦差事。
“夏十三。”她胡诌了个诨名,“家里不给姑娘起名,随便叫的。”
“什么采矿挖石头,从军守边疆,都是假的。”夏灵说话的语气专注而残忍,“我们不是劳力,是祭祀的人牲。”
此话一出,即便场景昏暗,夏灵也能瞧见石大牛顿时变了脸色,原本黝黑的皮肤都煞白几分,连着嘴唇一起褪去血色。
“真的假的,”石大牛干笑着打哈哈,“十三姐你说话真有意思。”
夏灵却是认真道:“你不信吗?”
“我……”他说不出口。
“挖矿工钱高昂,又是按日结算,”萧云征低声开口,像是给夏灵说过的话佐证,“冶官为何要将你们关在不见天日的山洞,不作劳动?”
夏灵跟着一唱一和:“总不会是国库丰盈,千方百计地补贴百姓家用吧?”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直白得一目了然,石大牛不会听不懂。
他匆匆忙忙地左顾右盼,这边的大叔面目灰白不见生气,那边的青年心如死灰眼神呆滞,像是对夏灵和萧云征说的事都置若罔闻。
更像是对早已知晓的悲剧作不出任何希冀。
“那怎么办,”石大牛眼神满是茫然恐慌,颤抖的拳头失去了握紧的力气,松松垮垮地支撑着肮脏的土石,勉强自己别这时候就往河底山坑底下摔,“我……不能,家里还有我爹我娘,我念书的哥哥,我不能死啊!”
“十三姐,既然你们都发现了,”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扑到夏灵面前,膝盖一软,霎时跪坐在萧云征二人跟前,“你们有没有法子,能不能救救、救救我?”
萧云征扯着他的肩膀,叫那失魂落魄的石大牛好歹坐起来,狠狠朝他背上拍了几巴掌,眼里恢复些清明。
夏灵同萧云征对视一眼,心中会意,开口道:“我们能发现,当然能有办法。”
石大牛眼中登时又燃起希望的火花,瞧上去比薪火还要热烈。
“只是这法子可不是我们两人就能办得到的……”
萧云征告诉他:“拳头握紧了,千万别松开。”
守卫将几百祭品都囚在此处,得以束缚他们手脚,叫所有人乖乖认命。
可这也让夏灵的反抗出逃计划变得简单了许多,萧云征同她去见冶官时见过天蒙山守卫兵力,虽数量亦有千百,但一眼望去皆是临时强征来的新兵,仔细一瞧,甚至还有鬓发发白、佝偻瘦弱的老者。
其兵甲武器更是参差不齐,有的是朝廷中统一所制,刀利甲亮,有的却是粗制滥造,连大刀都卷了刃。
也不知他戍守天蒙山时的精兵都如何自处,还是早已告老还乡,以致冶官如今手底下的军队守卫皆是这等货色。
但也好在这等货色,若是七百人都抱了拼命的决心,萧云征倒是敢称一句胜券在握。
只是要每个赤手空拳的困者拼命,也不是多么简单的事。
萧云征知道,不可能仅仅凭借夏灵和自己的三言两语,就能唬得七百人都听他号令决一死战,只能够在这危机四起惶惶不安的山洞中,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一层一层地往上加。
层层叠叠,好似审讯时极端的水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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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沾湿的宣纸一张张蒙上罪犯口鼻,模拟溺水时濒死的恐惧,直到他们精神崩溃吐露事情,所有罪行和盘托出。
萧云征不需要他们说出实情,只需要等到三日人祭开启,所有人的惊惧被逼迫至极限,到那时……
才能将竭力反抗的胜算压到最大。
石大牛虽听得萧云征和夏灵都信誓旦旦,然而把身家性命托付他人也总还是忐忑不安,年轻的灵魂根本承受不住重压,絮絮叨叨地不断念着。
征兵令起了作用,山门外的年轻士兵一队接一队地来,只是不论新来的小伙子,还是早在山洞里眼神灰败的前人,都要听一遍从石大牛那儿传来的消息。
消息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口,有过几重扭曲,人祭的恐惧仿佛一团挥之不去的乌云,始终犹如泰山一般压在每个人头顶。
“真的吗?”有人问出这句话。
大概还有多少人不信,夏灵也摸不清楚,只晓得每次山门打开时都能看见外面的世界一片光亮。
门,已经开过三次了。
山洞里算上她,刚刚好,七百人。
门第四次被打开,距离上一回不过几个时辰,门外夜色浓浓,可以窥见星光点点。
夏灵的神经仿佛被拉扯到极致,这两日她口中闲谈放话,好似能像萧云征那样将世间万物都握在手中。
“十三姐,”石大牛小声地叫她,“我好怕,你不怕吗?”
怕,怎么能不怕。
萧云征紧紧握着她的手掌,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灰暗中夏灵看不清他表情,只当气定神闲。
“多少人了?”冶官走进,山洞瞬时再被点亮了许多,夏灵顺着光芒望过去,原是搬进来不少模样奇异的高耸烛台,细长的青铜台身上被层层白蜡裹满,烛火愈发明亮。
“刚好七百人。”守卫毕恭毕敬地回话。
“七百人?”冶官恶狠狠地笑,“你是不是忘了老子说过什么?”
“上头给的,就是七百人啊……”守卫瑟瑟,急忙跪地,“大人,小的算过了,真的七百人,刚好,刚好够!”
“你知不知道这次祭祀要的是七百男丁!”冶官抬脚就往守卫身上踹,“江南多死了七百个女的,蒙山只能多杀七百个男人来祭!否则出了什么差错,别说你担待不起,老子人头都要搬家!”
“是,是……”守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顿住了,面上表情刹那间化作直见了阎王爷那般,下巴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想起来了?”冶官阴狠笑道,“那天你们搬来的人里,有个女的。”
所以这里还差一个祭品。
守卫失去神主,忙不迭一个劲地磕头,磕得砰砰作响,像是恨不得把额头磕到鲜血直流:“大人,大人求您饶命,我这就出去找!很快,很快就能找到!”
冶官抬脚踩在守卫身上,烛火闪烁明暗交错间,一张面皮犹如青黑恶鬼。
“时辰到了。”
63. 青衣人
时辰到了,便等不得了。
守卫来不及求饶,四周围上来更多的士兵,如同他们对待抓捕来的牺牲品一般束缚住他手脚,只留下脖颈剧烈地颤抖着。
他大喊着饶命,将整个山洞响彻,连薪火都要被声音震颤,冶官却仍旧无动于衷,不慌不忙地指使另一位士兵点过火把,将刀把握在手心。
冶官手起刀落,登时那守卫脖颈便出现一道血线,眼尚且不及,鲜血就从细细的伤口中喷涌而出,夏灵甚至能听见血液涌出的咕嘟声。
夏灵这才发觉,整座山洞里七百余人,实在太安静了些。似乎每个人都为眼前的场景惊惧,刹那间连呼吸都停止,身上冻结不知所措。
慢慢的,不仅是脖颈,连手腕、脚踝上的血脉也被刀刃齐齐破开,红黑液体混流一气,守卫口中还在不断喃喃着“饶命、救命”之类的话,只是随着血液的滚动,声音也越来越小,直至只剩嘴唇的动作。
一旁忽然传来阵阵轻微敲击声,原是石大牛早已抖似筛糠,下巴不住地发颤,从他口中发出的声响正是上下牙不断互相敲磨着,眼神都直了。
可这场祭祀还远远没有结束。
冶官夺过火把,抬手将它往山洞底下扔,夏灵凑前了些看,只见那火把在空中迅速燃烧,跌落在一团黑暗中。
夏灵没听见东西入水的“扑通”声,却望见河底黑暗顿时被火光照亮,原是那火把正好落在其中青铜大鼎中央,而鼎中盛放竟是足足的灯油,火焰瞬时将其点亮,盛大光辉足以将整个山洞照得如同白昼。
守卫的血,似乎不再流了。
冶官把他扔到一边,对旁的侍卫说了什么。几名侍卫心知肚明,扛过来又是一尊青铜大鼎,里头盛放着金灿灿的液体,随着晃动折射出耀眼光芒。
没了生息的守卫软趴趴地躺在地上,喉间的血口子敞开着。另外几名侍卫一个取了鼎中液体,一个剥开地上人新鲜的刀口,专心致志地将那金汤往口子里灌。
守卫本就瘫软在地一动不动了,但滚烫金汤灌入喉中时仍是不受控制地发出短促悲鸣,凄厉得不似人声。
但性命末尾的挣扎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他就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气力,而脖颈往上的部位,渐渐浮现出一丝丝的细线,宛如血脉那般曲折,却又如金汤般耀眼。
夏灵想过这场诡异的祭祀定会异常残忍,但怎么也想不到竟会至此般地步,即便守卫曾经不知制造过多少这样的祭品,这样惨烈的手段仍是令她心头颤颤。
萧云征在她身旁深深地吸气,抬头环视四面八方,那些原本麻木的面孔上如今只有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还有,潜藏在心底的,暂时被惧意淹没头顶的愤怒。
士兵不知灌下多少金汤,直到守卫的皮肤上均匀地呈现出繁密复杂的金线纹路,冶官才肯点点头。士兵们松了口气,两人抬起守卫的身体,将他直直地往山底下抛去。
不是落在大鼎当中,夏灵听见水花四溅的声音。
“结束了?”夏灵小声问,心中又觉不对,若是以往祭祀都是这般流程,那为何山底的坑洞空落落,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大鼎立在中央?
除非……
有祭品,就该有享用祭品的人。
夏灵屏气凝神,只听山洞底下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动作声,再接着,是三三两两的人形生物出现在青铜鼎的周边。
那些人是披头散发,身着青衣……好生眼熟。
这不就是莲山上的人么!夏灵惊觉,差点而呼出声来,不得不死死捂住了嘴,拽过萧云征的衣袖,用气声道:“快看!”
青衣人由三两个增至了七八个,不知从哪儿走出来的,直到满满当当地挤在青铜鼎边上,把那守卫的身体抬起,齐齐把他举过头顶。
他们齐刷刷抬起手,宽松的青衣衣袖掉落,露出一条条布满金色丝线的手臂,好似血液里的东西都炼成了金汤,游走在身体四肢百骸。
“是……要把他放进青铜鼎里?”
“好像不是。”萧云征皱眉细看,手指往最贴近鼎中的位置一指,“那个,是他们的头儿。”
很快,守卫被送到了为首的青衣人面前,他整张脸都被密密麻麻的金线缠绕着,夸张的咧开嘴唇,咬下了第一口。
青衣人簇拥着欢呼,山洞里回荡着外面祭祀的乐曲,和暗河里流淌着巨兽一般的鸣叫声,同青衣人古怪的欢呼混杂在一块儿,将山洞上方的死寂衬托成惨白的噩梦。
石大牛在夏灵身旁,还是身体发抖,只是这会子的颤动比先前的幅度还大些,不像是恐惧到了极点,而是越过了那个无法战胜的极限,挑起心底下潜藏的巨大能量。
萧云征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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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这样的眼神,他尚在天蒙山从军之时,见过千万双这样的眼,敌军压境时兵甲撞击的铮鸣,面上不由自主跳动的神经,和眼中灼烧着的杀意。
天蒙山的风沙掩埋过太多血迹,是厮杀,是守卫,是被当做献祭的养料,它如此嗜求每一滴带有铁锈腥气的液体,以至于萧云征都要听见山脉真正的召唤。
无需他开口,人会为自己每一刻的欲望做出决定。
石大牛第一个站起,吼了一嗓子,那声音像从喉咙中撕裂开来,甚至压过了底下青衣人的庆祝。
萧云征随之站起身,响应声如潮水涌来,身旁的远方的人一个个站起,好似一夜之间突破土层的竹竿,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
手脚的禁锢早已在夏灵和萧云征的帮助下悄悄解开,只是他们总对二人口中的残忍半信半疑,直到冶官将这一切残酷都摆在他们面前。
那便是被逼至绝境,退无可退。
冶官连同士兵都被站起的人群吓了一跳,黑压压的囚徒宛若天边乌云,一个个眼中狠厉,缓缓向他们逼近。
“造反?”冶官强行稳住情绪,反问道,“来人,来人!”
士兵慌了手脚,速速冲去将大门打开,只是还不等外头部队个个进来救急,囚徒们早就一拥而上。
“疯了!真是……”冶官挣着往外爬,抱着一旁的兽头石雕转动,似乎想靠此摆脱。
士兵早被按趴在地一动不动,夏灵急急前去将洞门打开,恢复自由的人们蜂拥出去,外面那些对洞内全然不知的士兵又敢于他们为敌,单是瞥见眼神便丢盔弃甲。
萧云征抬手,掌风一劈,还死死抱着石雕的冶官也头一歪,软了下去。
夏灵想上前搜身,萧云征也正是此意,但当她脚下刚再次踏入洞中,手腕上那串许久没什么动静的鳞片又开始颤动起来,怪异色彩在夏灵腕上缠绕,洞顶猛然传出什么碎裂的动静。
“不好!”
“快跑!”
二人齐齐喊道,脚下那看似坚固的土石竟在顷刻间碎成齑粉,夏灵退无可退,眼见着萧云征随自己一起直直坠了下去。
一瞬间她脑中回想起方才守卫坠落的景象,青衣人诡谲的面庞和手臂,山底浓黑的暗河,夏灵痛苦地闭上了眼,决定还是回想一番萧云征守在火光旁时脸上那被染成金色的睫毛。
64. 追捕
反正都快成祭品了,想想英俊侯爷,叫自己闭眼前好做个美梦。
夏灵是会苦中作乐的,可等她重重跌落在人群之中,还是忍着疼痛迅速爬了起来,抽出软刀……
她是想抽出软刀来着,但抬眼瞥见萧云征刚好落在自己身侧,也站起身来,电光火石之间就决心把软刀往萧云征手里塞,自己从怀中掏出几张早已写好的符纸。
“你用什么?”萧云征似乎还想把软刀还给夏灵,语气急切,像话本里那些弄不清楚状况的悲剧主角。
“我用不明白你那玩意!”夏灵气鼓鼓道,懒得继续同萧云征拉扯,脑中飞速想过,这青衣人生在水中又不怕火,究竟还能怎么对付。
萧云征左劈右砍,这青衣人看似可怖,却行动稍显迟缓,好像主宰他们动作的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
青衣人算不上萧云征的对手,一个个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三两下就被萧云征砍倒在地,比切菜砍瓜难不到哪去。
可萧云征竭力拼杀了半个时辰有余,虽能保证青衣人无法近夏灵的身,却发觉这些行动缓慢表情怪异的家伙,一个也没减少。
反倒愈发将原本宽大的山洞底下挤得水泄不通,夏灵和他被逼至角落,眼见着余下的空间越来越小。
夏灵见状,似乎骤然明白了什么,对萧云征道:“你还记得他们的头儿吗?是哪个?”
萧云征额上汗水晶亮,喘着气,又左右两下将扑上来的青衣人砍倒,手中软刀早被金色血液染透,不住往下淌着金汤,几乎能将暗河染色。
他缓了口气,才指着站在对面最边上的青衣人开口:“应该是那个。”
“好,”夏灵捏紧手中符纸,交代他,“那你带我去。”
“去哪儿?”
“去他面前。”
方才那青衣人分明就站在青铜大鼎跟前,却对坠落下去的守卫敬而远之,始终不敢靠近半步,说明……
夏灵在青衣人群中行走步步艰难,萧云征的软刀都似乎要被他们的脖颈磨钝,飞溅的血液混合着金汤滴落暗河,金红一片宛若火海。
越是往里走,涌上来的青衣人越疯狂,恨不得将他们堵在大鼎边上,再将夏灵和萧云征一同扔入鼎内,任凭里头灼灼火焰将血肉烧彻。
夏灵急切地想要穿过厚厚人墙,却被困在鼎边,只闻见灯油燃烧时散发出的阵阵腥臭,三日中只进食过几碗米汤的胃顿时翻江倒海,脑子也给熏得糊涂起来。
这里的火油大概也不对劲。她想着,眼前的青衣似乎离夏灵越来越远,而萧云征应付着源源不断的敌人也逐渐体力下降,即便只是劈砍也吃力许多。
夏灵咬咬牙,眼见着再如何努力也赶不到对面,低喝一声:“不管了。”抬手便推上了大鼎的边缘。
萧云征不知晓她意思,握着软刀的手顿了半刻,险些以为她是想着同归于尽。
“夏灵,你……”
夏灵来不及解释,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兴许紧急之下也得了神明庇护,正好拿扑上来的青衣人借力,推搡争斗之下,那尊巨大的青铜大鼎竟缓缓倾斜过去,终于“砰”的一声,跌落在暗河中。
轻飘飘的灯油承载火苗,迅速在水面上蔓延开来,即便是行动缓慢的青衣人也顿住了,站在山洞角落的首领见火焰不断逼近,面色瞬间大变,阴毒目光隔着熊熊烈火刺过来,好似恨不能将夏灵刺穿。
夏灵心中也有几分忐忑,毕竟那只是自己的猜想……
果不其然,青衣人非但没有后退,反倒疯了一般向着夏灵扑过去,只是这次的目标似乎并不是她,而是……
夏灵手腕一紧,好像被人拽住,而后就看见自己手上那串鳞片遭青衣人个个抢夺了去,她心下一惊,当时就喊着:“还我!”说完不管不顾地也挣了过去。
话音刚落,火海越发扩散,即便是躲在边上保身的青衣首领也无处可逃,但他始终执拗地守在原地,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可还没等夏灵那串鳞片落在他手里,火苗已经舔舐上他的衣摆,顿时,山洞底下满满当当的青衣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空荡荡的洞底只剩下火海燃烧,夏灵和萧云征站在对面,望着青衣首领竟是疯狗一般冲过来,硬生生闯过烈焰和火油,捡起跌落在河底的鳞片手串,转身消失在洞里。
夏灵见状又掐了符法熄灭火苗,可惜水火相遇烟雾遮眼,等再看清山洞时,青衣人和首领都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宛如从未出现。
她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看着倒下的青铜大鼎,脑中混乱不堪。
这些古怪的青衣人究竟是谁?又由谁人操控?接受祭祀,夺取龙鳞,究竟是为何?
萧云征望向青铜鼎,大鼎倒下灯油流尽,以至于底部的花纹模样都清晰可见。
大片繁杂雕花云纹中央,镶嵌着一块熟悉的龙纹玉佩。
夏灵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自己不像刚从火河中脱身而出,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发凉,仿佛如同钻入冰窖。
或许比那两党之首更可疑的人,已经出现了。
暗河水凉,萧云征走近她身边,问刚才有没有被伤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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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头顶发丝看到脚后跟,确定夏灵身上除了衣袖灼烧外没了别的痕迹,这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般重重出口气,泄了气力,坐在暗河边稍显干燥的石堆上。
“你先前有想到吗?”夏灵精神紧绷后一朝放松,顿觉头晕目眩,也跟着坐了下来。
“只觉古怪,未曾多想。”萧云征出生入死一番,亦是疲累非常,扭头握着她手腕认真端详,大抵是担忧青衣人夺鳞时留有伤痕,“他已是九五之尊,为何还要行此巫蛊之事……天子龙脉,还有什么可求?”
“越是得窥天机,才越想知晓万事。”夏灵任由他看着手腕,“多少帝王得掌世间权势,还要求长生不死,江山永固——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呢?”
“我只想效仿祖宗,前朝贤相,”夏灵难免觉得曲折离奇,“却发现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看来京城是万万不能回去了。”
萧云征低声应过:“他早知道一切,是他布的局,也是他害的你。”
二人饥肠辘辘,但萧云征说暗河有水声就一定有出口,于是短暂休憩过后夏灵就随在他身后步步淌水,皮肤都快被泡成宣纸那般的白色。
一路无话,真如萧云征所说,二人山穷水尽后又寻出一丝光明,顺着往前去才得从山洞底下脱身。然而举目望去皆是山脉连绵,压根寻不着出路。
还好萧云征对天蒙山比对京城还要熟悉,夏灵一开始跟着他走,后来身上湿水的衣裳都被烈日晒干,又遭汗水浸透,腿酸脚软,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然后她就趴在了萧云征背上,脑袋被他行走在山路的步伐颠得一晃一晃,饥饿口渴交加间忽然想起萧云征曾许诺过的大话。
说什么登上青云端,她只能爬爬天蒙山,趴趴萧云征的背,还有发现秘密后危机四伏的小路。
和书上说的豢龙大业相去甚远呐。
不知过去多久,她差点以为萧云征也要累晕了,心想着要不要叫他把自己放下来,暂且休息一会儿。
定睛一看是入城前没住过的客栈,萧云征身上还有些零钱,同掌柜要了一间客房。
夏灵来不及多想,埋头吃厨子端上来的清汤面,三四日连粒米都没进嘴,早饿得她头昏眼花,连在书院清贫度日时也未吃过这等苦头。
萧云征坐在她对面,刚挑起筷子吃了一口,夏灵还想掏出小荷包来问掌柜的再加碟炒蛋。
却忽然听见客栈门口传来搔动,兵甲声格外熟悉,仿佛有数十把长矛齐整摆放在眼前,红缨飞舞。
“你可曾见过昭武侯?”
65. 除令
萧云征没停下筷子,低着眼把最后一口面塞进嘴里。
夏灵听见客栈老板谄媚地同那官员行礼,问:“昭武侯是什么人?”
她本想仔细瞧瞧那官员是什么人,可惜自己一个小小灵台郎,属实没见过什么厉害角色,皱着眉头瞧了半天,还是觉得那张脸陌生得很。
不过现下要抓他们的人很多,就算是黎胥亲自下令,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们两人毫无准备,如何逃脱呢?
夏灵鼓捣着筷子,速速把面汤都喝干净了,果不其然,下一秒站在门口的官员就发现了坐在角落的二人。
“原是昭武侯,”他堆满笑容,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下官奉圣上之命,特来护送二位回京。”
什么护送,夏灵腹诽,抓回去还差不多。
萧云征面不改色,即便是回京后站在朝堂之上也如此。
一路坎坷自不必说,夏灵刚在京城落脚,就被一齐送入侯府,说是次日面见圣上,可侯府四周都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环绕,活脱脱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
分明是软禁。
叶顷也跟着被关在侯府里,虽是和他们久别重逢,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不知这些日子里朝中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动。
次日清晨,红日尚未升起,隐天蔽日的乌云将光芒掩盖,似乎大雨将至。
这般雨前的乌云在夏季很是常见,萧云征似乎是对此早有预料,穿上官袍时已做好了准备。
只是……
他昨夜同叶顷交代过,千方百计费尽心思也要将夏灵送出京城外,却给门边的夏灵正好听见,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往里看。
萧云征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夏灵早不是他手中那颗可以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挂在他耳坠上的小兽牙,不起眼却尖利,晃晃悠悠却愈缠愈紧。
他早就没法子让夏灵去做任何事了。
果然,夏灵定定地看着萧云征,半晌轻蔑地“哼”了一声,扭头走回房去,紧紧关上了门。
次日再站在侯府门前时已穿戴齐整,官袍崭新得好似要论功行赏。
萧云征几不可见的叹气,夏灵是什么人,他第一次见面时就该知道。
夏灵上一次站在朝堂之上,还是光辉无比的境地,四周投来艳羡妒忌的眼光,她想兴许这便是站在青云端的滋味。
可站在青云端,真的那般好么?
她站在青云之上往下看,才瞧见龙椅之下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恶水污火将一切勾结成网,蒙蔽在内的人竭尽全力也只能被投入山底,成为献祭的养料。
即便是效法贤相也得先遇明主。夏灵抬起眼睛看端坐在龙椅上的黎胥,依旧看不清冠冕下的神情。
千夫所指,众矢之的。
夏灵对此毫不意外,郭尚书和廉亲王仿佛在一夜之间拜了把子,迫不及待地对她口诛笔伐,什么“欺君之罪”,什么“巫女祸国”。
她知道真正要除掉自己的人是谁,只冷冷地望着躲在尚书和王爷身后的人,不知道何来欺君,何来祸国。
难道不是黎胥自己迷信巫蛊么?天子欺民无罪,仍是贤明君主,可以摆摆手叫爪牙退下,摆出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无奈道:“灵台郎终是治水有功……剥去金令,贬为巫女。”
文武百官忙着跪地,感叹圣上贤德善良。
“臣有事起奏。”廉亲王忽道,“近日西北边疆频遭外敌侵扰,百姓苦不堪言,恐怕……战事一触即发。臣以为,可遣将前去安边界、抵外敌。”
“哦?”黎胥装模作样道,“虎符尚在萧云征手中,便请昭武侯前去,如何?”
郭尚书理所当然地跳出来说不可,理由是萧云征才从天蒙山归来,病痛尚需修养,哪儿能调兵遣将。
夏灵眼见着他们辛苦演完好一出戏码,才将萧云征的虎符转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那还是萧云征提拔上来的小将,年纪比夏灵还小些,青涩的脸上还有些无措,像是看不懂朝堂狐狸的尔虞我诈。
其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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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那样多的狐狸,不论是郭尚书抑或廉亲王,都不过天子手中摆弄的棋子而已。
这便是至高无上的权势,难怪黎胥迷恋又恐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它握在手中。
离宫时果然下起瓢泼大雨,夏灵举伞行在雨中,隐约还听见市井内传来孩童歌唱的童谣。
侯府门外的士兵退去很多,只剩几个还围困在原地,叶顷满不在乎地蔑视,心中大抵也知晓发生了什么。
宦海沉浮,难免的事。
小伍儿似乎招呼厨娘做了一桌好菜,不知原先是有什么安排,夏灵落座时只见外头的蜡烛都被点亮,侍女一个个都退了出去,直到萧云征走进。
“怎么了,”夏灵有些奇怪,“你也要送我散伙饭?”
有些心凉,不过也不奇怪。
她在心中想着,也许萧云征口中的爱也是为了一朝权势,天子可以这样,他萧云征当然也可以。
“你要说的话,在路上说就好了。”夏灵想告诉自己这是冷冰冰的京城,没那么多值得投入的人情,但还是觉得心口发闷,好似不断往外涌着酸水,控诉萧云征的无情无义,“反正,你记得结我工钱。”
即便拿不到俸禄,好歹在他萧云征手底下干过好几月,总该付些报酬,凑够她回炎城的盘缠吧?
若是萧云征耍赖皮不肯……夏灵狠狠地想,管他是侯爷还是老情人,自己一会儿就把他库房里值钱玩意都拉走抵账!
萧云征皱眉,十分古怪地望着她:“想什么呢?”
随后取来锦盒,轻轻推开,只是握着锦盒的手指都有几分颤抖。
握长枪利剑的时也会颤抖吗?夏灵不知道,可轻飘飘的锦盒似乎比那些还要沉重。
锦盒里安然躺着一支发簪,却是夏灵从未见过的样式,上头翡翠红玉堆叠,又有蓝瑾石千年冰点缀,颇有些……俗气。
夏灵听见萧云征的声线也跟着发抖,轻得像是怕吵醒飘摇的烛火。
“你……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