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后小苦瓜抱团取暖》
1. 大婚
大成十五年冬。
今年京城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街上的马车咯吱咯吱压过,车辙印刚落下就被白雪覆盖住,行人来往匆匆,搓着手、哈着白气,没人张口说话,都不想受冻。
唯有零星几个菜农望天抹泪,攥着漏稻草的袖口,期盼着麦子能扛过这个寒冬。
仅一墙之隔的云麾将军府里,灯笼红绸铺天盖地,满眼刺目的红,戏班子锣鼓喧天,给这座御赐的宅子增添了不少喜气。
但细细看来,宾客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沉默地吃菜饮酒,看着戏班子的拿手绝活也叫不出好,穿梭在前厅后院的家仆小厮更是弯腰低头、神情紧张,闭口不言语。
他们心里都知道,这场喜事让邢将军丢了好大的脸。
穿过宾客盈盈的外院跟花园,便到了内院正房,此处却静得仿佛能听见雪簌簌落下。
贴金的喜字粘在门窗上,手腕粗细的龙凤花烛烛火摇曳,留下一行烛泪,燃着的灯芯噼啪作响。
地龙烘得房间里半点冷意都没有,南瓜香炉里合欢香腻人的香气弥漫整间房,身穿凤冠霞帔的新娘端坐在拔步床的床沿,挺直了腰背,一动不动。
并蒂莲花的红盖头下,魏如霜心口有股子燥热,她眉头紧缩,悄悄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满头珠翠发出的一丁点动静就引得一旁魏府的教养嬷嬷一声轻咳。
“大小姐,如今您已是将军夫人,合该端庄自持。”
魏如霜抿唇不语。
大小姐?真是可笑。
若不是魏家正经八百的嫡女魏如玉不愿意嫁,她一个魏府旁支庶女哪来的福气能承天子恩典,嫁给曾经的江湖草莽、如今的朝堂新贵,邢樾,邢大将军。
魏如霜脸上泛出一抹讥讽的笑,她出嫁前连现任内阁首辅、魏家一族的掌权人、名义上她的便宜爹魏道元的脸还没记住,就被盖上红盖头抬到了将军府。嫡女抗旨不嫁,让她一个庶女替嫁,即便邢樾发怒又能如何,他敢向历经三朝、屹立不倒的百年世家大族魏家发难吗?
遭殃的只有她这个人微言轻的庶女。
藏在衣袖里的手止不住地轻颤,可一想起还在魏道元手里的姑母魏红樱跟小虎,魏如霜就恨不得活撕了那个老匹夫,不得不狠咬舌尖,强装镇定,却被心跳声出卖。
邢樾大她七岁,如今二十有五,民间传言他无父无母,是被狼养大的野孩子,身高八尺、体格像座小山,爱好啖人肉、饮人血,极其凶恶,能止小儿夜啼。
在渭水寨落草为寇后,趁着当年水灾召集起一大批手下,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大成十年渭水寨被朝廷招安,邢樾带着百余号人成了宣武军中一名校尉。
仅仅五年,此人一跃成为宣武军统领,正三品的云麾将军,其心思手段足以证明。
邢樾走到房门口,招手示意门前丫鬟退下,新买的丫鬟还是考虑成婚后伺候女主子,但将军府里的下人都是按军中规矩管教,纪律严明,丫鬟心中有些许疑惑却不敢发问。
今日喜宴,那群朝廷官员一个个吓得不敢出声,可军中的一帮兄弟没少灌自己。军中之人本就豪放,拼起酒来更是提着酒坛子干,连平日里千杯不倒的军师白若亭都让人抬了下去,若不是张轩携麾下几位副将拦着,怕是他也要躺着回来。
邢樾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前关穴,隔着雕花窗上的绢纱看到屋内朦胧的人影,又想起魏道元那副嘴脸,心里涌起一阵烦躁。
魏家的嫡女怎么能下嫁给他这种泥腿子?亏得魏道元还特意找了个庶女记养在自己名下,专程拿来应付他。
邢樾鼻际发出一声冷哼,伸手推开了房门。
赵嬷嬷见邢樾进来,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将军府的下人没规矩,又庆幸自己没说什么逾矩之话,干巴的面皮挤出谄媚的笑,说道:“将军,您回来了?怎么没让下人通报一声。”说着就要替邢樾倒合卺酒。
邢樾抬手制止,薄唇轻启:“退下。”
又抬眼看这位跟着魏如霜陪嫁进来的嬷嬷,魏家嫡女,连个陪嫁丫鬟都没有,跟来这么一个老嬷嬷,看样子这庶女也是让魏家排挤出来的。
赵嬷嬷满脸笑僵在原地,但转眼又找到了对策,“仪式还没走完,这没人伺候怎么行,奴婢……”
“我说退下。”邢樾冷冷呵斥,将军府只他一个主子,内外院用的小厮也是军中出来的,敢反驳他的嬷嬷,邢樾也是头一回见。
深邃的眼神让赵嬷嬷心里发毛,又想起这人杀神的名号,顿时脊背发寒,道一声诺,连忙退下。
屋内仅剩邢樾与魏如霜二人。
魏如霜听到这人的冷言冷语,再次替自己捏了把汗。
邢樾反倒坐下,端起合卺酒,一杯接着一杯,自顾自的喝了起来,将魏如霜晾在一边,直到掐丝珐琅的酒壶里再倒不出一滴来,邢樾才缓缓起身,往床边走去。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魏如霜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从盖头下面的缝里看见对面那人穿一双皂色靴。
脚可真大,像艘小船,魏如霜想。
“你不需慌张,”邢樾开口,“此事你我心知肚明,我虽心有埋怨,却不会怪罪于你,你只需安守本分,好好呆在这将军府里,当好你的将军夫人。”
魏如霜暗道,这邢樾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说的话倒是怪中听,能在这将军府做个富贵闲人,倒也不错,打算松口气,却又听到那人说,“若是被发现你有其他心思,一切按军规处置,你好自为之。”
魏如霜隔着盖头白了他一眼,刚说你还算是个人,结果又来这一套,还说什么按军规处置,难不成扒了我的裤子打二十军棍吗?
到时候她可要出去吆喝吆喝,大家快来瞧、快来看,将军夫人屁股被打烂了。
这黑脸汉子真不识好歹!
没错,还没掀盖头,魏如霜已经想象出邢樾的模样了,黑脸胖子,混迹军中的大老粗一个,跟她诊治的那些乡下汉子一样,十天半个月不洗一次澡,一顿饭能吃六个馍馍,一锅糊涂粥,吃完还得拿馍馍把菜汤沾干净。
魏如霜打了个寒颤,这邢樾不会真的不洗澡吧?魏如霜耸耸鼻子,想从熏香里分辨出这人的体味。
邢樾见盖头下的身板微微颤动,叹了口气,话还是说重了,自己也是,一个小丫头片子,吓唬她有何用,还跟她讲什么军法处置,罢了。
魏如霜隔着盖头眼睛滴溜转,夹着嗓子说道:“奴知道这门婚事夫君受了委屈,实非奴心所愿,夫君若不喜我,日后可将心上人娶进府中,我定跟妹妹好好相处。”
还没等魏如霜讲完自己的女德发言,盖头却被掀开了,惊得魏如霜抬头看向邢樾。
这一看,可让魏如霜心里乐坏了,什么黑脸胖子,什么吃人肉的杀神,眼前这人活脱脱一个小白脸,高鼻深目、剑眉薄唇,一个军中带兵打仗的将军,竟比老家村头教书的秀才还要白净,若不是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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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恶狠狠的表情,说是个书生也不差。
魏如霜接着搜刮自己肚子里的三从四德,怎么大婚前刚背过,这会儿就忘干净了,编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我……奴既嫁给夫君,便定会安心相夫教子。”
邢樾自揭了盖头后,便愣在原地,低头盯着那莹白的小脸,两人隔得是那么近,近到能清楚看见脖子一侧隐在衣襟下的一颗若隐若现的红痣,和圆杏眼下方那道浅浅的疤。
“若将军有一日厌弃了奴家,给奴家一封和离书便好,奴家绝不纠缠。”
眼前人的小圆脸与记忆中的样子渐渐重合,十来年的日夜期盼使得邢樾再也按耐不住,欺身向前,将魏如霜压在龙凤喜被上,大掌扯开嫁衣,在看到肩头同样的红痣后,他狠狠抱紧了身下的人,恨不得将其揉入身体里。
十年,他找阿若找了整整十年,从烈日当空到寒冬腊月,连在肃州军营之中都不忘拖着断腿挨个营帐问询,是老天有眼还是看他可怜,竟将阿若送回到他的身边。
巨大的喜悦快要冲破邢樾的胸腔,双臂牢牢箍着娇小的身体,生怕转眼就溜走,眸底深邃如渊,是藏不住的爱意。
直到贴上方才喋喋不休的小嘴,邢樾才真正意识到,这不是梦!
即便眼底还留着三分冷静,可失而复得带来的狂喜让邢樾来不及细想,就算是魏道元为他备下的陷阱又如何?
魏如霜被他压得喘不上气,成婚前嬷嬷可教了她不少东西,她自己看的话本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哪有这么猴急的人,合卺酒也没喝,不说多浓情蜜意,怎么也不能上来就扒人衣服呀!
唉,真是军营日子苦,母猪赛貂蝉。
魏如霜身上除了件红肚兜,再没旁的衣服,拱在身前毛茸茸的脑袋让她想起了在乡下的时候养的那条小黑狗,也喜欢这样舔她,弄得她一身口水。
魏如霜忍着心里的嫌弃,眉眼低垂,微红的脸颊写着羞怯,轻声道:“夫君,将蜡烛熄了吧。”
邢樾取下她耳朵上那对珊瑚坠子,在手上一弹,蜡烛的烛火就灭了。
还没等魏如霜细想是在哪本话本子里看过武林高手相同的招数,酥麻的触感让魏如霜脑海里炸开了一片片烟火,她觉得自己如同一架纸鸢,在细细的丝线的牵引下飘上去、落下来,而丝线另一头却在那人手里。
身下的疼痛让魏如霜弯眉蹙起,美目也泛起了水光,却被那人吻上了眉心,她身子微僵,恨不得取出陪嫁妆奁里的麻沸散给自己敷上。
邢樾察觉出异样,慌得一脑门子汗,也不敢轻易动作。
魏如霜只觉搂着的这具劲瘦的身子微微一颤,顷刻间床帐内弥漫起一股麝香的气味,自小学医的魏如霜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细细算来别说一盏茶的功夫,怕是水烧开的功夫都没有,顿时心里一沉。
男子此症并不少见,不止大槐村,还总有些外乡的男子偷偷摸摸登门,求王老太医给他们诊治,医教无类,王老太医也将此法传授给了魏如霜,魏如霜不禁暗自庆幸这毛病自己也能治。
邢樾俊脸通红,心跳如鼓,还好躲在帷帐内,没什么光线,但面皮上的灼热感却掩饰不了。
魏如霜忽然记起嬷嬷逼她背的女诫,房室周旋,遂生媟黩……
斗大的几个字冲进脑海里。
大户人家怎会如小民般沉溺于此等俗事!或许这就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吧,魏如霜柔声安慰:“夫君,这样便很好了。”
2. 属狗的
第二日魏如霜差点没能下得来床。
睡到屋外日头晒得暖洋洋的,魏如霜才动了动酸痛的身子,苏绸的龙凤被贴身盖着丝滑又暖和,比她在乡下用的棉布被子不知舒坦多少。屋里让地龙熏得热乎,露在外面的雪白臂膀也丝毫不觉得冷,魏如霜又在床上赖了一会,才慢悠悠地起身,看这日头推算,都快是吃中饭的时候了。
邢樾天刚亮的时候就雷打不动地去练武,还是在魏如霜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走的,走之前交代她,随意睡,睡够了再起来。
邢樾无父无母,意味着魏如霜没公公婆婆,更意味着在将军府里除了邢樾,她就是最大的主子,什么晨昏定省,不存在!
就凭这一点,魏如霜觉得这门亲事——划算!
要是姑母和小虎也能跟她一起享福就好了,姑母那么操心她的婚姻大事,结果糊里糊涂嫁了,唉。
守在门外的丫鬟听到动静连忙进来请安,扎着双髻的两个小丫鬟十四五的年岁,都是一身鹅黄袄裙,看着料子还不错,魏如霜窃喜,对丫鬟都这么大方,更不可能亏待自己了。
“奴婢青荷。”“奴婢红梅。”
“见过夫人。”
“起来吧。”魏如霜本想抬手让她们起来,可浑身酸得一动便呲牙咧嘴,意识到自己表情不雅,魏如霜轻咳一声,做戏要全套,又换上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大家闺秀脸。
可看见地上扔着的染了污渍的被褥,魏如霜又脸一红,缩进了被子里。
狗东西,魏如霜心中骂道,没开过荤吗?把她朝死里折腾,一晚上要了三四次水,还好是邢樾自己去提的,若是换成小丫鬟,让她的脸往哪搁。
青荷捧着烘热的中衣,跪在床边脚塌上,伺候魏如霜穿衣。若说臂膀上的红痕只是有些春色乍泄,身上的痕迹则显得有些骇人了,从上到下布满了红斑,有些甚至隐约透出紫色。
“夫人……用不用给您叫大夫?”青荷声音呜咽,她着实被眼前的惨状吓了一跳,眼睛里泛着水光,昨天夜里没有丫鬟守夜,才这个年纪的她自然不知这是因何而起。
魏如霜:“……”
你家夫人我就是大夫,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说着无妨,让青荷莫要惊慌,但下床时不适的酸痛与撕扯感,又让魏如霜默默骂了几句狗东西。
趁着红梅给自己梳头的功夫,魏如霜跟两个丫鬟打听起了府里的情况。
青荷与红梅是贴身的大丫鬟,还有四个院里负责洒扫一类粗活的粗使丫鬟,若是魏如霜觉得不够,可以喊管家周伯叫人牙子再送些人来选,其余的家丁、小厮、护院,都是军中出来的。
这套配置让魏如霜心里一沉,宣武军威名在外,将军府跟铁桶相比也不逊色,自己能逃得出去吗?
人丁情况与魏如霜婚前了解的差不多,她没进门前是管家高伯主事,府里的正经主子只有邢樾他们俩,所以只有一间正屋、一间书房用的多,其余厢房都空闲着,也没收拾出来其他院子。
至于别的情况,青荷羞怯地挠挠头,她才来不足月余,也不大清楚。
魏如霜也打量了一圈正屋,暗地里咂舌,这屋里可着实配不上堂堂三品云麾将军的身份。
除了干净整洁亮堂外,魏如霜是挑不出一丝优点,莫说古玩摆件,连扇屏风都没有,若是将成亲挂着的这些红布红绸扯下来,窗花喜字揭掉,活脱脱一个新房——啥也没有。怪不得魏如玉不肯嫁,她一个庶女在魏府都能享一间装饰奢靡的小卧房,一人多高的仙鹤送福香炉、半身的西洋镜,连炕屏都是镶了珐琅的。
不是她拜高踩低,魏如玉嫁到这跟一贫如洗也差不多的将军府,简直是凤凰掉进了鸡窝嘛!
但魏如霜看了眼镜中丰腴美人描眉画眼的模样,也有些替自己抱不平,魏道元老匹夫舍不得自家闺女受苦,让她这个别人家闺女受苦!可想起昨天夜里坚实的臂膀,滚烫的身子,魏如霜脸上飘起一抹绯红,还好邢樾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谁受苦都行,反正她不受苦。
看着自家夫人粉嫩的小脸,红梅放下了手里的胭脂,只在魏如霜唇上薄薄涂了一层,也没给魏如霜配什么玉石、珠翠的簪子,反倒是选了朵绢花,丰腴的美人配上栩栩如生的牡丹,嘴上朱红的胭脂都让衬了下去,只觉富贵娇艳。
魏如霜从铜镜里看到一言不发的红梅正盯着她出神,刚想开口,只听红梅楞楞地说了一句:“夫人,您真美。”
若不是小丫鬟眼神纯净,里面不参杂别的情绪,魏如霜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在故意恶心自己,谁不知道现在从宫廷到民间最推崇的是清瘦佳人,最好是不堪盈盈一握的杨柳细腰,风一吹随风摆的那种。摸着自己饱满的脸庞,魏如霜安慰自己,能吃是福。
青荷捧来一盏清茶,问她要不要先用膳,魏如霜抬眼瞅了下外面的日头,睡到这个时辰已经是有违大家闺秀风范了,还这个点儿用膳,让赵嬷嬷知道了,指不定要给她穿什么小鞋?
魏如霜含羞低头,娇娇道了一声:“无需麻烦了,我等将军一起用午膳便可。”在丫鬟眼里纯当她是个害羞的新嫁妇。
魏如霜经昨夜一见,别的摸不准,但是赵嬷嬷怕邢樾这事是肯定的,本就是魏家亏欠邢樾在先,没了一个千金大小姐,送来她这个乡野出身的小大夫。当着邢樾的面,赵嬷嬷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等时机差不多,魏如霜找借口将她打发走便是,留在身边絮絮叨叨,听得她耳朵都要起了茧子。
青荷也让新夫人的艳丽给晃了眼,出神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提醒一句,“夫人,管家还在外面候着呢!”
与魏如霜料得没错,赵嬷嬷见着她那一刻,眼里的钩子恨不得将魏如霜扎个对穿,也是在将军府的丫鬟面前,才不好发作,否则定要将其一顿数落。
管家高伯翘着二郎腿坐在正厅,胖乎的老头哼着小调嘬着茶,仿佛这宅子他才是正主,等魏如霜一脚迈进来,才姗姗起身迎了迎。
“见过夫人。”
魏如霜好奇地打量这位个不高、吃得白胖的管家,在魏府待了半年,别的没学会,规矩吃了个十成十,这管家既不提前迎她,也不拱手弯腰曲背,难不成要给她这个新夫人下马威?
但魏如霜见到高伯的无礼之举仍是笑眼弯弯,那笑甜得跟蜜一样,只因魏如霜有个难言之隐——她喜欢白胖白胖的东西,软宣的馒头,鼓鼓囊囊的包子,年画一样的娃娃,眼前这个白胖老头也差强人意。
高伯同样也在打量魏如霜,圆脸、长得也白,又不是那些个弱柳扶风的京城淑女,这模样、这条儿,看着是个能生养的,他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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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如霜颔首,道:“高伯无需多礼。”
高门的规矩魏如霜也都明白,这管家此次来找新夫人,定是与掌中馈脱不了干系,但是……魏如霜瞥了一眼身旁的赵嬷嬷,这烫手山芋谁爱接谁接。
高伯先是贬低了一番自己无能,又夸了一顿魏如霜德才兼备,最后提出要将管家大权交到魏如霜手里,高伯一股脑的慷慨陈词,却得不到一点回应,按耐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将军府的新夫人低着眉、红着脸,羞答答地说:“高伯有所不知,我……不识字。”
打发走了高伯,赵嬷嬷也不顾颜面轰走了两个大丫鬟,横眉怒视着魏如霜,呵斥道:“你不识字,不识字你嫁妆里带了那么多医书!将军府缺你这两张纸烧火吗?”
魏如霜眼角轻挑,不慌不忙喝了口茶,道:“嬷嬷若是心里不服气,不如让我将高伯叫回来,让他问问邢将军,看看将军府的管家之权落到夫人的陪嫁嬷嬷手里合不合规矩。”
果真提起邢樾,赵嬷嬷便无话可说,冷哼一声,恶狠狠道:“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老爷要是知道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就不劳嬷嬷费心了。”魏如霜放下茶盏,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魏道元老匹夫抓着姑母不放,派她来将军府刺探情报,他以为自己就能事事顺了他的心?做梦!
姑母她要救,自己这条小命也绝不能丢!
……
刚操练完的邢樾出了一身汗,在书房沐浴后换了身衣服,待到高伯来回话的时候,还正披散着头发晾晒。
高伯进来往书桌对面的椅子上一坐,拍着大腿笑了起来,边笑边说:“二狗子,你这媳妇可真是个妙人!”
邢樾眼角微抽,却不责怪管家的无礼之举,“高伯,说了别叫我小名了。”
高伯原是渭水寨的老寨主,被二当家趁着受伤之际夺取大权,将其软禁了起来,还是邢樾杀了二当家将他救了出来。渭水寨被招安后,高伯非要进到军营里去,说是杀不动敌人,当个伙头兵也成,可邢樾就是不答应,把他安排到了府里做管家。
“知道了,邢大将军。”高伯哈哈大笑,身子前仰后合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我让她管家,她说自己不识字,嫁妆单子我可是查验过,光医书装了整整两箱。”
邢樾唇边含笑,“是吗?既然她不愿,那就随她吧。在张轩调查清楚前,管家大权还是莫要让她接手。”
听得书房外小厮通报,问邢樾午饭在哪边用,还提了嘴夫人问他要不要一起用膳,避开高伯调笑的目光,邢樾低声回了句,“告诉夫人,一会儿我过去。”
……
正屋的檀木桌上满满当当摆了四荤四素一汤,整整九个菜,不乏红烧鱼、八宝鸭一类的大荤,也有香菇菜心这等清淡时蔬。可魏如霜见过了魏府的气派,便觉得将军府这桌子菜只能称得上一句“量大管饱”,毕竟魏府吃个鸽子蛋都是雕了花的,也不知府里养了几百个厨娘使唤?
魏如霜心头一酸,跟姑母和小虎在乡下的日子虽不说天天大鱼大肉,可清粥小菜也比现今坐立难安要强,望着桌子上撒了把芫荽、正腾腾冒着热气的酸辣肚丝汤,魏如霜暗下决心,在哪个山头,唱哪个山头的戏,魏道元指望自己提头替他卖命,没门!
3. 头发长得好
晌午饭有邢樾坐镇,料赵嬷嬷也不敢造次,可魏如霜看着一旁的黄脸妇人,能看得出年轻时有几分姿色,但上了年纪之后,长脸挂不住的皮肉耷拉了下来,活脱脱是一颗晒干的大枣。弯眉配个三角眼,鼻子两侧深深的两道沟直通下巴,说起话来颧骨飞天、又薄又长的两片嘴唇翻飞,板起脸来,人中又拉得老长,活像人人欠了她八辈子钱。
总而言之,魏如霜怎么看怎么烦,恨不得立马将她轰回魏府去。
魏如霜随意找个借口打发道:“嬷嬷,来之前我记得嫁妆里有套徽墨,能否麻烦您去库房里取来。”
赵嬷嬷瞪了眼魏如霜,没好气道:“你不是不识字?取来有何用?烧柴火?”
魏如霜做可怜状,眼睛忽闪忽闪的,说道:“给我用多可惜啊,我想着与其放在那儿,不如送给将军,也算我的一番心意,您说是不是啊?”管我用不用,吃饭的时候看不见你这张脸才是最要紧的。
赵嬷嬷鼻翼鼓动,翻了个白眼,给邢樾用?得了吧,他还不一定有你识字多呢,可嘴上还是应下了,即便知道魏如霜有意在吃饭的时候将她打发出去,赵嬷嬷也不怕,来之前魏大人都交代过了,她只需盯着魏如霜,让其不要作出什么有损门楣的举动,其余的有魏大人操心,谅这小丫头片子翻不出什么花样!
……
邢樾进到正屋里,只见自家新婚的娘子委屈巴巴坐在桌子边,眼里是掩不住的忧愁,像是被雨水打弯了枝头的芭蕉。成婚第二日,魏如霜还是穿得喜气洋洋,正红织锦夹袄上金丝银线绣着彩蝶,随着她的动作像是要从衣服上飞出来,可再艳丽的颜色到了邢樾眼中,都不如如玉的脖颈上一颗莹莹红痣来的诱人。
“将军。”魏如霜侧身微蹲行了一礼,低垂的眉眼、似水的语气、婀娜的身段,要多撩人有多撩人,这么可人的娘子,她就不信邢樾不心动,除非这人是个木头。
“起来,你我之间无需这些虚礼,用饭吧。”邢樾俯视看去,花白一片,着实有些口干,校场忙活一上午,还没来得及喝口水。
心里揣着话,魏如霜怎么静得下心吃饭?夹一筷子豆芽,吃进嘴里的还没掉碗里的多,盯了半天的酸辣肚丝汤这会儿已经不冒热气了。魏如霜无比后悔,若不是姑母要送小虎进魏家的家学,她们三人怎么会来到京城?若不是自己非要跟着姑母一起来,又何苦被魏道元威胁,当了替罪羊。
邢樾可是出了名的杀神,自己那点小九九真的能逃得过他的眼睛?魏道元所主张的重文轻武一派跟这群武官不合已久,拿脚趾头想都知道送她来不是什么好事,邢樾能不知道?
邢樾心情倒是不差,魏如霜是不是阿若他心里有数,待张轩调查回来,一切便可知晓,即便不是,嫁都嫁了,睡也睡了,他自会保她安稳,将军府又不多这一张嘴,即便阿若回来,他也只是把阿若当亲生妹妹看待。
邢樾吃饭不喜交谈,默默埋头吃着,吃到最后都忘了身边还有人。他自小过惯了苦日子,后来又在军中,能有口热乎吃的就不错了,还讲究什么色香味,再好吃的饭,在他这里也只是贪饱肚子就行,因此吃相虽谈不上难看,但肯定没有多文雅。跟军中的习惯一样,扒光了碗里最后一口米,把碗哐当放在了桌子上,瓷碗和木头桌面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紧接着耳边又是一声沉闷的“咚”。
“你这是做什么?”邢樾瞪大眼看着忽然跪下的魏如霜,问道。
魏如霜杏眼圆瞪,眼里噙着泪,使劲忍着不能哭出来,憋得鼻头都红了,活像一只委屈极了的小兔子,“将军,我有罪。”
邢樾哭笑不得,起身将魏如霜扶起,无奈道:“你何罪之有?”
魏如霜抽了抽鼻涕,暗喜有戏,一头扎进邢樾怀里,哽咽道:“奴家怕。”
话自然是说完了,无非是哭哭啼啼说了些什么,魏道元不做人事,抓了她姑母要挟她,她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怕是不得不答应魏道元的要求,若是日后在魏道元指使下,她做了些什么过分的事情,也请邢樾看在她不是出于本心的份上,饶过她一命。
魏如霜已经记不起来邢樾是怎么回答的了,光记得自己攀着他的脖颈,轻声求他慢点、轻点。
狗东西,呸。
青荷见她起身,忙进来收拾一桌凉透的剩菜,魏如霜靠在床上看着红着脸不敢抬眼看她的青荷,搞得自己也不自在。虽说本朝民风称得上开放,也不讲究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大白天的干这事儿,整出这么大动静,她脸上着实有些挂不住。
魏如霜道:“把衣服给我,你出去吧。”
魏如霜自己换好了衣服,才把红梅青荷叫进来收拾。红梅正给魏如霜梳着头发,就听见身后响起一阵清嗓子的声音,又是赵嬷嬷,魏如霜偷偷翻了个白眼,嗓子不舒服就喝点枇杷蜜、罗汉果,来她这里咳咳咳作甚。
赵嬷嬷是不喜小门小户出身又没什么规矩的魏如霜,可也不得不夸一句魏如霜有手段,凭着跟个牡丹花一样的样貌,这身子女人看了都眼馋,那么个冷着脸的杀神,能让她勾勾裤腰带就乱了神,其手段绝不一般,想到这里,赵嬷嬷脸上也少了点鄙夷的神色。
赵嬷嬷又咳了两声,道:“夫人,明日便是回门了,老奴已经请示过将军,明日一切事宜由您来安排,将军明天一早陪同您回去。”
明天回门?这句话倒是点醒了魏如霜,还回门呢,别说准备东西,她连这件事都给忘了,魏府在她心里宛如豺狼虎豹之所,除了被软禁的姑母跟小虎,其他人八竿子都打不着。而且魏道元没少在朝堂上嘲讽一众武官胸无点墨、无病呻吟、毫无用处,妥妥的三无废物一群,再带个邢樾回去,怕不是故意挑刺!
魏如霜讪讪道:“多谢嬷嬷提点,不知明日我预备什么礼好呢?”
赵嬷嬷嘴角扬起,心里想的全都是,看吧,可到了你求我的时候了,小丫头片子处处跟我作对,以为我没什么用处,到了这种考量人情世故的时刻,将军府一屋子莽夫,谁能比得过我,得意道:“礼单老奴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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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列好了,只是如今库房还在管家手里,怕是需要您跟高伯交代一声。”
要让她说,魏如霜纯纯脑子有病,哪家的夫人都是巴不得掌中馈,只有魏如霜,塞到手里还能扔出去。
赵嬷嬷自然是不清楚魏如霜的想法,毕竟魏如霜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啥事没有,到时候哪天闹掰了,她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一身轻松。
魏如霜让青荷把高伯叫来,青荷不光叫来了高伯,还给她带了另一样东西——一整条羊腿。
青荷笑道:“将军说这是下午校场射箭的彩头,给您带过来一条羊腿,等晚上让厨子在院子里升起篝火,把羊腿架火上烤了吃。”
魏如霜偷偷咽了下口水,落在赵嬷嬷眼里又是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举动,不能怪魏如霜,光看她圆月似的脸盘、鼓鼓囊囊的胸口,就知道她胃口好得很,这样子烤出的羊腿,她可是头一回吃。
高伯从库房册子上给魏如霜选了几样回门礼,又把点好的嫁妆单子底册留给她了一份,不看不要紧,一看,满眼都是堆金积玉的富贵,纯金的南瓜香炉,脸盆那么大的白玉壁,比她胳膊还粗的玉如意,一套十二把象牙团扇,一整块蓝田暖玉雕出来的葡萄。
赵嬷嬷看着魏如霜越来越弯的眼角嘴角,翻了个白眼,没见识的丫头片子。这些东西虽金贵,到底是俗物,骗骗她这个乡下丫头倒是好用,也不看看如玉小姐的嫁妆,哪一件拿出来都是无价之物,毕竟将吴道子的画、王右军的贴给魏如霜,才真真是糟蹋东西。
魏如霜不管,魏如霜只知道她发达了,老天爷有眼,她魏如霜勤勤恳恳学医十余年,做梦都想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金针,如今金针没到位,金子先来了,金针还会远吗?
魏如霜笑眯眯地挑了几样物件,让粗使丫头跟着高伯去取了来,她要摆屋里,到时候这纯金的香炉少了个炉耳,玉石葡萄少了一串,除了她,又有谁知道呢?
晚上看见邢樾的时候,他头发还湿着,大冷天的也没晾干,就那么直愣愣地进了屋里,头发上一层薄冰,看得魏如霜头痛。魏如霜把他拽到椅子上坐着,让青荷生两个火盆进来,拿了干净巾子,细细的把他头发又擦了几遍。邢樾的头发倒是黑亮又多,魏如霜在医书上看到过,发为血之余,头发好的人都肾气足,魏如霜赞许的点点头,古人诚不欺我。
邢樾本来就体热,生了地龙的屋子里又生火盆,不一会就额头冒汗,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口,说道:“差不多就行,我以往都是这样的。”他人有洁癖,白天又一直在校场上,难免身上又是土又是汗,中午一般就是换件衣服,简单擦洗一下,晚上再洗头,天热的时候还好,天冷的时候也懒得管头发干不干。
这话听的魏如霜眼角直抽抽,劝道:“将军有所不知,我家中有个老人就是这么中风死的,将军年轻力壮,自然不能和老人相比,可长期头发湿着受了凉,不光头痛,还……”魏如霜眨了眨眼,手上微微使了些力气,拽了一下邢樾的头发,“还脱发!”
4. 烤羊腿
前几日下的雪还没化完,夕阳映照下散出金色,苹果木在空地上垒成一座小丘,燃起融融的火光给冬日添了暖意,高伯歪头眯眼往羊腿上涂着油,料油混着羊油滴到火里,滋滋作响,白若亭的狐狸眼笑成一条缝,时不时用匕首在羊腿上割几个口子。
“高伯,我说你别再刷油了,这烤羊腿肥肉已经不少了,刷那么些油干什么?”白若亭拿匕首挡住高伯手里沾满油的刷子,苦笑着说道。
高伯鼻孔一鼓,冒出一声没好气的冷哼,将身子背过去,“你懂什么,不刷油能好吃吗?”
白若亭嘴角一撇,讨好的凑到高伯身旁,侧着身子看他的脸色,“好不好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刷油就没法吃了。”
“有油水还不好!要我说,你就是油水吃的太少了,年纪轻轻一头白发,比我这半百老头头发都白!”高伯将刷子往装油的盆里一扔,溅起的油点引得白若亭猛地躲开。
白若亭歪头搔了搔黑白交杂的发丝,自嘲的笑道:“您老说对了,我哪比得上您的身子骨,刷刷刷,多刷点油。”
高伯气呼呼地道:“刷什么刷,老头不管了!”
……
魏如霜在屋里闻着烤羊腿的味道已经馋得吞口水了,脑子里全是羊腿金黄酥脆的外皮,再撒上些苦茗粉,也不知邢樾吃不吃辣,若是有茱萸或辣蓼,滋味更是不一般,想着想着,魏如霜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加快,拿着干巾子在邢樾头上搓了起来。
邢樾有些吃痛地缩了下脖子,细微的动作魏如霜却没看见,她伸手摸了下邢樾后脖颈处的头发,已经没什么湿意。
“将军,头发擦得差不多了,让红梅给您梳头吧?”魏如霜柔声道。
微凉的柔荑滑过邢樾脑后,还停留了几息,虽称不上清风拢纱般温柔,也叫邢樾恍惚了一瞬,
“嗯,可。”
行军期间哪有那么多讲究,都是邢樾自己来,到了需要面圣的时候,才喊着随从小厮帮他梳头更衣,可成婚后原本的正屋就成了魏如霜的卧房,随从小厮不好进来,只能麻烦魏如霜身边的梳头丫鬟。
于是邢樾二十三年来头一回让女子梳头,对象竟是自己夫人身边的丫鬟,他心里有些不舒坦,可又说不出为何。
邢樾抬头看着魏如霜饱满的脸颊,双眸亮晶晶的,嘴角噙着笑直直望着窗外,心里又泛酸,这种高门大户的姑娘,有哪个不是从小让丫鬟伺候的?怕是她自己都不会梳头。
想到此处,邢樾眼眸微垂,沉声道:“好了,去看看羊腿吧。”
“哎!”魏如霜脆生生应了一句,手都捏着裙子提起来漏出绣鞋的缎面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村里无法无天的魏如霜,而是世家大族魏府的姑娘、云麾将军夫人魏如霜,暗自庆幸赵嬷嬷不在,否则明天定要在魏道元面前告自己的状。
魏如霜绣鞋在地砖上狠狠踩了两下,笑着说:“都怪我站得太久了,腿都麻了。”
“小心些。”邢樾接过青荷手里的斗篷,给魏如霜披上,脸上依旧冷冷的没什么表情。
魏如霜凑上前去,本想着自己也给邢樾系上斗篷,可身上斗篷实在太沉、太厚,魏如霜胳膊都抬不起来,眼巴巴看着邢樾自己穿上了斗篷,径自走了出去,魏如霜赶紧碎步撵上,跟在他身后。
……
邢樾个高腿长,走起路来也是大步流星不带回头看,通向园子的石子路已经清理干净了积雪,可难免有些湿滑,软底绣鞋走在这种路面上,难度不亚于冰嬉,魏如霜拎着裙子和斗篷,追得十分费力。
“你们来了!刚好!你们给我评评理,这羊腿到底刷不刷油!”见到邢樾携魏如霜来了花园,气还没消的高伯又要扯上他们评理。
作为管家而言,高伯的言行都过于失礼,也就是赵嬷嬷被嫁妆和回门礼牵制着走不开,魏如霜自然不会提醒这回事,她更感兴趣的是高伯身旁的年轻男子。
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嘴角扬着仿佛是天生的弧度,苍白的面皮配上挑的狐狸眼,合该是一副风流公子的轻佻模样,可偏偏生了一头黑白参杂的发丝,平添几分落寞之感。
早生华发?气血两亏……还是思虑过重……
这男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发丝繁茂、剑眉入鬓,身材虽瘦,也算挺拔,脸色虽白,也称得上一句面如冠玉,而且能在将军府里来去自若,看样子也是军中人,气血亏应是不大可能。
若是思虑过重,魏如霜记得王老太医带她见过一位秀才,年仅十七就考上了秀才,可后来十年在科考上再没取得任何成绩,不到三十,已经是满头花白,活脱脱的形容枯槁。家人求到王老太医面前,王老太医也是叹了口气,心病还需心药医,他帮不上什么忙。
人生在世匆匆数十载,往往在活不明白的年纪遇上了太多需要释怀之事。白发秀才寒窗苦读屡不得志,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比旁人差在何处,怨气郁结于胸怀。她天性自由却因姑母之困被迫嫁入高门,甚至不久后还要远走他乡,彻底天各一方,肃州苦寒,将军无召不得还,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夕。
她又该如何释怀?
白若亭看着这位替嫁的新夫人,仅仅瞅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来来回回变了数次,疑惑、惋惜、悔恨、苦闷……这是何意?余光扫了眼一旁的邢樾,他家小将军也注意到了自家娘子的失神,此刻的脸色阴郁,薄唇紧抿,手背鼓起的血管如蓄势待发的利剑。
白若亭悄悄挪动身子,躲在高伯身后,心想,你们两口子闹别扭,跟我可没关系。
“油刷就刷了。”邢樾低声道,说完便大马金刀的坐在篝火旁的矮凳上,还特意将背风一侧的位置空了下来。
高伯与白若亭相视无言,高伯见状不对,将刷子一丢又要跑,白若亭自是不肯独自一人夹在两口子中间,拱手道:“不知夫人到来,白某一介外男在此多有冒犯,恕白某告辞。”
邢樾冷笑:“军师与我本就如兄弟一般,不必多礼。”
白若亭摇摇头,腰弯得更深:“将军与夫人新婚燕尔,哪有我这个外人待在这里碍眼的份呢?”
“什么外人!”邢樾嘴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邢某向来把军师看作兄弟一般,军师觉得不是吗?”
白若亭道:“那也不可,夫人高门之女,怎可如此轻视!”
邢樾反驳:“这算什么轻视?军师如同邢某左膀右臂,邢某恰恰是重视夫人,才今日邀请军师前来。”
“于情于理都不合适,白某还是告辞罢了!”白若亭抬手擦了把虚汗,邢樾这头倔驴怎么又犯起病来了,两口子闹别扭,把气往他身上撒。
“我说合就合,难道这将军府里,我说话都不顶用了?”
有病,魏如霜翻了个白眼,暗地里骂了一句,一群武将尽搞些文邹邹的虚礼,这白军师都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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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羊腿了,还能不知道她要来?等她来了,他就要走,这不是纯纯找事吗!一点规矩没有,就该送给赵嬷嬷好好调教一番。
她站了半天腿都站酸了,也不等人招呼,魏如霜自顾自地坐在了背风处的矮凳上,专心盯着眼前的羊腿,整条羊腿泛着蜜一般的光泽,枣红色的肉质不知吃到嘴里是什么滋味,就是可惜了羊腿,离火最近的地方看样子是吃不了了。
唉,糟蹋粮食。
“白军师乃是军中老人,自打渭水寨时期就跟在我身边,夫人不必拘礼。”邢樾声音从身侧传来,才让魏如霜从羊腿上收回了目光,看样子俩人是争执出了结果,老人就老人呗,吃个羊腿还能有什么礼?
魏道元交代过了,让她务必处处保持着大家闺秀的做派,即便不是身份高贵堪比公主的魏家嫡出女儿,她魏如霜也万不能被世人诟病,说魏家随便找了个不守规矩、疯疯癫癫的八杆子打不着的庶出乡野丫头塞到将军府,若是流传出任何有损魏家的传言,他收拾不了远在将肃州的魏如霜,还收拾不了仰息府里过活的魏红樱跟小虎?
魏如霜顿时泄了气,怯怯地道:“奴家知道。”
白若亭倒是勾起嘴角笑了笑,这新夫人比他想的还有意思,变脸比江湖艺人都要纯熟,才成婚两日,能把邢樾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给调教成如此这般,真乃奇女子,这顿饭纯当看戏,不亏。
见魏如霜坐在自己身旁低眉顺眼的委屈模样,邢樾心里刚好受一些,又瞧见白若亭仍盯着魏如霜看,愈发气不打一处来,白若亭什么做派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长得一副多情公子哥的模样,行事更是多情,行军途中遇上的乡民百姓,上到三四岁的小丫头,下到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无一不对他赞许非常,更有甚者当场割了自己的头发塞到白若亭手中。
想到此处,邢樾捡起一把割肉匕首,手起刀落,从羊腿上划下一块巴掌大小的肉,刀尖一挑丢给白若亭,冷言道:“京城虽比肃州靠南,但军师向来体弱多病,还是多吃些热性的羊肉补补身子吧。”
白若亭虽在军中多年,但身手实在是没有一点长进,眼睁睁看着带着羊肉的匕首掉到了自己雪白的斗篷上,顿时将不掺一丝杂色的狐狸毛染上一片油腻,好你个二狗,别人也就算了,偏偏是邢樾,敢问宣武军万人中最好洁者,他若排第一,邢樾必定排第二。
白若亭怒目而视,而后咬着牙拿起掉在身上的匕首,撕扯着上面的羊肉,边嚼边说道:“多谢将军美意,将军近日劳累,还是将军多吃一点吧。”
“军师多吃些,军师为我军操劳过度,邢某于心不忍。”
“还是将军吃,将军乃是军中的主心骨,将军吃饱了,将士们才安心。”
“军师吃。”
“将军吃。”
……
有病,魏如霜心里骂了一句,两人加起来年过半百,斗嘴的神情跟小虎那帮小屁孩子一模一样,下一步是不是要互相丢石子了?魏如霜悄悄抬起身子,连带着屁/股下的矮凳一起,往后挪了一些,于是便成了三人各据一方围着羊腿。
魏如霜拿起一旁的割肉匕首,专挑羊腿外壳烤的焦黄的部分,连带着里面一层粉色的嫩肉,没有一丝羊肉的腥膻气,甚至能闻出奶香,再蘸上一些苦茗粉,羊腿焦脆夹着软嫩的口感让她彻底忽视掉斗嘴的俩人,食不言寝不语,就该把邢樾也送到赵嬷嬷手下学规矩!
5. 回门
“野孩子,没了爹,骗吃骗喝不要脸!”
魏府院子极大,各个宅子分散又联合,像是一座座小院落汇集在一起,最西边的院子因为晒不着太阳,已经荒废了许多年,在半年前才住进了人,起初是一家三口,后来姐姐嫁出去了,就剩下母子二人。
这处院子走到正院都要小半个时辰,故而孩子们愈发肆无忌惮,吵闹的声音丝毫不加掩饰,尖锐的喊叫声听得人脑瓜子疼。被围在正中间的小男孩宛如一只小兽,呲着牙冲进孩子堆里,不顾一切地反击,能打就打,打不着就咬,即便在四五个孩子面前处于下风,也让人占不着一点便宜。
屋里的女人坐在绣架前,仿佛听不见外面的吵闹,银丝在她手里上下翻飞,落在绢布上就是一只翩翩的蝴蝶。
“都给我住手!再吵我就全部告诉夫人!”柳树后的拱桥上,迎面走来一位身穿桃红比甲的小丫鬟,细长脸、上挑的眉眼显得利索又泼辣。
“春桃姐姐……”孩子们听到小丫鬟的声音就吓得停止了动作,男孩仍不依不饶,他们几人白白挨了好几下。
有个孩子还想为自己辩解,“春桃姐姐,我们……”春桃一眼瞪过来,也被吓得不敢出声,纷纷作鸟兽散。
春桃牵起小虎的手,蹲下身子,拿帕子细细擦去他脸上的尘土,碰到嘴边的淤青时,小虎皱了皱眉,却没有出声,春桃戳了一下小虎的脑门,“你说你,跟他们逞什么能,都说了,有什么事来找我,或者叫人去喊二小姐,你一个人能打得过他们一群?”
小虎扭过头,“不需要。”说完便转身跑回院子里。
春桃缓缓站起身,魏家什么底细她心里当然清楚,利用完了魏如霜,其家人就可弃之如敝履,若不是小姐心善,让她关照一二,这母子二人怕是过得更加艰难,可小姐一个未嫁女,又能帮她们多少呢?
“打赢了?”听见小虎进屋的动静,绣花的魏红樱头都没抬,好似小孩子打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小虎抿着嘴,犹豫了少许,大声说道:“没输!”
魏红樱轻笑,“还没输,看你的出息,你姐小时候可比你强。”
……
冬日本就天亮的晚,屋外还是黑漆漆的,赵嬷嬷提一盏纸糊的白灯笼自后院耳房出来,穿过两道月洞门到了正院,看着紧闭的正屋门,心中不喜,抬手敲响了侧间的门,
“赵嬷嬷。”
青荷睡眼惺忪,披着外衣打着哈欠走出来,赵嬷嬷心里念叨,小门小户真是没规矩,哪有丫鬟自己睡大觉的,主子半夜叫人难不成要跑到侧间来?
赵嬷嬷清了清嗓子,使唤青荷唤两位主子起床,青荷心里是万般的不乐意,主子昨晚睡前根本没交代,虽然两个大丫鬟夜里都不在正屋伺候,可正屋夜里的动静她们在侧屋听得真真切切,闹到三更天才歇下,这才过去了不到两个时辰,而且哪有做奴才的自作主张叫主子起床的道理,但赵嬷嬷就跟在青荷身边恶狠狠地盯着,大有青荷不喊就誓不罢休之意。
“将军、夫人,卯时一刻了,该起身了。”青荷在正屋门外蚊子哼哼般喊了一句,不出意外收到了赵嬷嬷的白眼,青荷委屈极了,这种得罪人的活赵嬷嬷不肯自己干,又不是正经主子,还使唤上她了。
屋里传出一声轻咳,随之响起邢樾略嘶哑的嗓音,“过一炷香再进来。”
大红的锦被乱糟糟的盖在床上,仔细看上下还是颠倒的,原本的褥子揉得像张煎饼,正扔在地上,身下躺的是另一床被子,魏如霜露着圆润的肩头睡得正香,侧脸都压出了一道红痕,邢樾避开肩头的咬痕,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魏如霜的肩膀,却让她嘟囔着翻身躲了过去。
邢樾光着上身只穿条亵裤,赤脚踩在地上,先饮了一大壶隔夜的冷茶汤,才算将心口的燥热压了下去,都怪白若亭吃到一半非要喝什么一壶春。
他蹑手蹑脚抱着撤下的被褥扔到了里间,不光魏如霜脸皮薄,他也厚不到哪去,夜里这档子事叫丫鬟提水都叫不出口,更别提一个大活人睡在外间候着,有些事情自己来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打开衣柜,邢樾扶额苦笑,柜子里一溜顺的玄色、皂色、靛蓝,衬得另一侧魏如霜的衣服是无比的花团锦簇,文官武官之间再不和,面子还是要给这位假岳丈的,选来选去,最终还是对着门外叫了一声,“将成婚时做的几套衣服给我拿来。”
动静再轻,叮叮咣咣也吵的魏如霜睡不着了,昨天夜里她也贪杯喝了不少,这会儿头还有些晕,但脑海里仍清楚的记得,白若亭是个瘸的。
几人围着羊腿吃喝打闹,吃是魏如霜吃,打闹主要是另外两人。喝了几盅酒后,天突然下起雪来,白若亭可是找到了正当理由向二人告辞。
落雪的石子路的确不好走,但不应该是那样,飞舞的雪花模糊了视线,挺拔瘦削的背影向一侧倾斜,一条腿向前迈出一步,另一条腿直直的跨上前去,在雪夜里短短的几步路都如此艰难,魏如霜耳边回响着邢樾低沉的话语,“军师腿有旧疾。”
唉,魏如霜长叹一声,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断了腿,自此无缘科举,谁心里能放得下。
魏如霜缩回锦被里,摸索着穿上了亵衣,顺便揉了揉酸软的腰肢,邢樾这个狗东西怎么能把她折成那样!
恍着神由着青荷红梅帮她洗漱、梳头、上妆,穿回门见客的大衣服,直到坐上了通向魏府的马车,感受着车门车窗缝隙里透出的冷风,魏如霜才清醒了一些。
青荷陪着魏如霜坐在前面的马车里,赵嬷嬷和红梅坐在后面稍小的一辆马车上,邢樾大冷天还是骑马。
青荷抱怨道,“这才什么时辰啊,让夫人这么早起来,不是折腾人吗?”
“无妨,赵嬷嬷就是嘴毒了些,今日之事是我思虑不周。”魏如霜揉了揉眼角,这事儿可不能怪赵嬷嬷,于情于理她做的都没错,如今自己的身份与先前大不相同,身边没个年长的嬷嬷提点真不行。
回门宴吃的都是中饭,但女儿嫁出去后回娘家就成了客人,哪有客人赶着饭点上门的,更别提魏如霜还不是什么名正言顺的亲闺女。
马车迎着天光,自城南右厢出发,一路先向东再向北,到了魏府所处的左二厢甜水巷时,天已然大亮。魏如霜心里松了口气,若是没有赵嬷嬷,这个点她根本醒不来。
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百姓守着摊位也是小心谨慎,街巷上听不见吆喝、叫卖声,车轮滚滚与马蹄哒哒的声音,成了这条街唯一的乐章。
魏家是自前朝延绵至今已有百年的世家大族,魏道元有右相之职更是门生遍地,且不用提还有一位当皇后的表妹跟一位当贵妃的亲生女儿,再加上本朝未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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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三师,左相细细算起也要叫魏道元一声老师,说魏道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既是当朝权贵,又得了簪缨世族的庇佑,故此,四四方方的开封府里,魏家的宅子可谓是绝顶的好。若要问为什么不是汴京城里富贵公侯人家最多的左一厢,魏如霜告诉青荷,魏家的宅子看似正门开在左二厢的街上,实则横跨两厢,根据我朝礼法,魏府的宅子逾制了,可有谁会去触这个霉头,状告当朝宰相、皇上的岳丈呢?
魏如霜撇嘴,自己现在名义上也是魏道元的女儿,这么算下来,皇帝和邢樾还算连襟呢,就是这个待遇差的有点远,至少皇帝见自己老丈人,老丈人还得给他行礼。
将军府可没那个运气了,皇城里有名有姓的大宅子,除了几位王公,就是世家大族的掌权人,邢樾这位草莽出身先前名不见经传的三品将军,若不是得皇帝赏赐,怕是连城南右厢都挤不进去。城南右厢也不差,虽然偏了点,可离军营近,此次邢樾回京述职带的三百亲兵,一多半都在那里。
……
从侧门进了魏府,魏如霜一行人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魏府老人赵嬷嬷自然而然地成了领头人,带着一行人穿过几道月洞门,到了正堂。
年过四十的魏道元坐在主位,一手拢着美髯,一手捧着一卷书,见几人过来,忙起身相迎。不得不说,魏道元长得确实不错,长得丑也生不出一位当贵妃的大女儿和一位号称京城第一才女的二女儿,起码光看脸,魏如霜是想不出这人怎么能如此不要脸。
等三人凑到一起,共同站在正堂中央,又无话可说了,赵嬷嬷在身后轻咳一声,魏如霜和邢樾对视了几眼,仿佛做了什么决定,魏如霜悄悄扯了下邢樾的衣袖,二人行礼,“见过父亲。”
魏道元也笑意盈盈虚扶了一把,看似对魏如霜谨小慎微的样子十分满意,还亲手将二人带到了一旁的座上,假父亲假岳父算什么?只要一天没撕破脸,这事情就是真的。
“霜儿顽劣,逸承你多担待。”逸承?这还是魏如霜头一回听见邢樾的字。
“岳丈大人说笑了,霜儿天性烂漫,最是率性自然不过。”魏如霜看了眼邢樾,小白脸还挺会说,不是武将出身吗?这套文邹邹的也不赖。
两人一来一回又扯到了朝堂局势上,魏如霜这下是彻底插不上话了,谁说魏道元看武官不顺眼,这不也聊的好好的,有说有笑。
正当魏如霜出神,不知二人说了什么,魏道元抚髯笑道:“是为父之过,你看霜儿还在这儿呢,听我们聊这些没意思的事情,不如让霜儿到后院去,和她母亲姐妹们聊聊?贤婿意下如何?”
邢樾拱手道:“全凭岳丈大人吩咐。”
魏如霜直起腰,终于到正题了,若不是为了见姑母小虎一面,自己在这坐了半个时辰真是为了听他们分析朝堂局势的吗?
跟着赵嬷嬷离开正堂,通向后院的路魏如霜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弯弯绕绕,要过好几道月洞门,还要绕过后花园,最后走上月牙拱桥,才能到先前她和姑母住的那处院子。
虽是冬日,可魏府依然鲜花繁茂,光二乔就有四五盆,但一路上摆的各类珍稀花卉魏如霜是一样都没看到眼里去,再稀有的花,到了魏府也是个摆件,白天拿出来给主子们看两眼,夜里收进暖房里养着,魏如霜早就知道了。
6. 伤离别
“别乱跑!扬起灰我都看不清往哪下针了。”魏红樱藏起手中的绣花针,掐了一把小虎的腰间肉。
小虎呲着牙跑开,吼道:“娘!你就是嫌弃我,你从来不骂我姐!”
魏红樱白了一眼自家儿子,“你姐可比你这个皮猴儿让我省心。”
“你骗人!赵旺跟赵柳的哥哥小时候都被我姐打过!还说我姐以后八十抬嫁妆都嫁不出去。”
院外魏如霜推门的手愣在原地,小虎嗓门不小,隔着门也听得清清楚楚,她转过头略带尴尬地朝着赵嬷嬷笑了笑,这皮猴儿怎么还揭她老底呢。
赵嬷嬷神态自若,仍是那副冷漠嘴脸,夹着嗓子说道:“老奴就不随着夫人进去了,夫人和家人相聚无妨,但是可别忘了如今的身份。”
魏如霜心想赵嬷嬷终于干了件人事,连忙答应,眼见赵嬷嬷转身往回走,靠在了拱桥旁边的柳树上,魏如霜推门的手却始终没抬起来。
短短半年,天翻地覆。
半年前姑母带着她和小虎来汴京,只因魏家家学声名远扬,族中子弟无论远近亲疏,只要通过了入学考试,便可免除束脩就读,又有魏道元这位右相坐镇,可以说只要进了魏家家学,半只脚已经迈进了举人的大门。
进城的那日赶上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京城里的百姓却好似感觉不到热气,一股脑儿涌到了大街上,顶着大太阳聊得热火朝天,堵得她们三人的马车寸步难行,劳累了一路的马鼻孔里喷着气,随时有撂挑子的可能。
虽有头顶片瓦,可热浪依旧从四面八方涌进狭小的马车,她提前调配的防暑热汤药和香囊派上的用处不大,姑母和小虎蔫得东倒西歪倚在车厢里,魏如霜打开车窗卷起帘子,让风在车厢里流动。
街道两侧的百姓探着头往后看去,魏如霜也好奇地转头去看,只看见恶狠狠的官差将马车轰到路旁,不得不收回了视线。
“姐,外面干啥呢?”小虎听见动静,一下子精神大好,坐起身子非要伸着脖子往外瞅。
魏如霜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说道:“外面吵得很,应该是什么人要进京,把路给拦上了。”
魏红樱揪着小虎的后领,把他拽回怀里,道:“坐好,就你事多。”
小虎挣开魏红樱,说道:“我要当状元,我要骑大马,这路上除了我都不能走!”
“你这还没当上官老爷,作风可学了个十成十。”魏红樱往小虎肉乎乎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赶紧坐好,别烦我。”
魏如霜哑然失笑,却把面对面坐着的魏红樱心疼的紧,魏红樱拉起她的手细细摩挲,懊悔地说道:“就说不让你跟着来,你看你,路上这两个月,活生生瘦了好几圈。”
“姑,我好着呢,你们俩出来,让我一个在家里,我也不放心。”魏如霜安慰道,“再说了,这汴京城的繁华,我也想见识见识呢!”
姑侄二人的体己话被滚滚马蹄声尽数掩埋,扬起的风浪将马车帘子打落下来,马车外是百姓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宣武军回来了!”
“是邢将军!”
魏如霜一只手贴在门板上,眼底沉静如渊,原来自己与邢樾第一次遇见竟是那个时候,真是造化弄人。
“姐?”
院门忽然打开,手上力气忽然被卸掉,魏如霜身子晃了几下才站稳,到她腰间的胖娃娃咧嘴笑起,宛如一颗饱满过头的水蜜桃,魏如霜还没来得及应一声,小虎转身向院子里跑去,边跑边喊,
“娘!我姐回来了!我姐回来了!”
魏如霜心里念叨,满打满算自己才成婚三天,婚前学规矩的时候也没人拦着她回院子里,怎么搞得跟嫁出去几十年没进过家门一样。
魏红樱看起来淡定得多,只是站在东厢房的门口望了几眼,伸手招呼道:“若若,外面冷,赶快进来。”
这处院子因为太偏僻许久没住过人,魏家修地龙的时候自然将其漏掉了,此刻屋里放了三个火盆,脱掉斗篷时依然给魏如霜冷得一激灵。
“若若赶快揣上,我们俩整天在这屋子里呆习惯了都不觉得冷,早知道就多放几个火盆好了。”魏红樱拉着魏如霜坐到炕上,给她怀里塞了一个绣着锦鲤图样的软布兜汤婆子。
魏如霜心口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头楞楞地看着自己姑母,魏红樱伸手在她圆润的侧脸上掐了一把,笑道:“都成婚了,怎么还整天傻乎乎的。”
“我才不傻呢。”魏如霜反驳道,她并不想跟魏红樱讨论成婚的话题,又问道:“对了,姑,小虎上学怎么样?”
不等魏红樱回答,小虎捧着点心匣子凑到两人跟前,“可好了,先生天天夸我呢。”
魏如霜疑惑地看了眼魏红樱,小虎在村里没开窍,来魏家家学就能改性了?魏红樱叹气道:“是夸,夸他身体好、嗓门大,你别管他了,若若快说说你相公怎么样?”
“对你好不好?长得俊不俊?”
“我找人打听过,说这云麾将军也就二十出头,年纪轻轻又是行伍出身,总比嫁给个半百老头子强。”
魏红樱一连串的问题让魏如霜毫无招架之力,见她低头不语,魏红樱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真跟外面人说的一样,这活阎王杀人如麻心狠手辣?”
“哎呀,姑,你都从哪听见的?”魏如霜从点心匣子里抓一把椒盐瓜子塞给小虎,“大人说话,小孩子出去玩。”
小虎不高兴地撅起嘴,哼哼唧唧出了东厢房。
魏如霜从怀里取出两个足金镯子放在炕桌上,脑子里转了几圈,还是说不出相公二字,只得道:“姑,你放心,他对我不错,长得也俊,若是有机会你见了就知道了。脾气嘛,说不出好不好,但是也没有为难过我。”
魏红樱不信,“替嫁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他丢了那么大的脸,能善罢甘休?”
“姑,这可是天子赐婚,就算他不满意,有皇上跟魏道元在,他也不敢动我。”魏如霜手指指了指头顶和身后,她背后起码站着一个魏家,敢动她,除非邢樾是当这个云麾将军当得不耐烦了。
魏红樱还是半信半疑,可看着魏如霜粉腮似雪、满头珠翠,比在村里的时候还要娇嫩,也说不出什么质疑的话,又拿起桌子上两只镯子,掂了掂,问道:“你这是?”
魏如霜嘴角扬起,“这是我孝敬您的,两只镯子至少有半斤!”
“这是嫁妆?”
魏如霜点点头,“想不出魏道元老头子还出手大方得不行,金银玉石看得我眼都花了。”
“没出息的样子”,魏红樱戳了下她的脑门,“魏家最不值钱的就是这些黄白之物,你还当宝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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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陪嫁些字帖、字画?那才是有价无市!”
魏如霜揉揉脑袋,“你也说了有价无市,而且这些东西好变卖,到我走的时候,几张银票揣怀里就是,难不成还搬着大箱子,里面装些字画?”
“走?”魏红樱更迷糊了,不是相公对她还不错?为什么要走?
“对!走!”魏如霜点点头,“我今天回来就是跟你商量的,我才不愿意当什么高门里的将军夫人,现在年轻,人家还能贪我的容貌,等时间久有了新人,自然兴致淡了。”
魏如霜的心思她明白,魏如霜打小跟着老太医学医术,旁人吃不了的苦她能吃,旁人经不了的累她从不抱怨,大雪封山也同老太医进山林采药,一走就是五六天,回来时候跟个小野人一样。
王老太医仙逝后,附近几十里的村民,从乡绅富户到长工贫农,上到重疾断骨、下到头疼脑热,全找上了魏如霜,不管交不交诊金,她都乐意给人治病,那几年魏红樱可没少贴补。
让她关在高门大院里,做个富家太太,比让她出门要饭都难。
魏红樱皱起眉,“可走谈何容易?”
魏如霜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别忘了,我可是王老太医亲传弟子,想骗过他还不容易?”即便如此,魏红樱仍不放心,脸上依旧是浓浓的怀疑。
“哎呀,姑,你相信我,”魏如霜拽着魏红樱的胳膊晃了晃,“再过两年魏道元肯定放松对你们的监管,等你们能自由出入魏府的时候,就是我们三人团聚的时候。说不定小虎真的能考上,到时候进了太学,料他魏道元也不敢阻拦。”
“这倒也是。”魏红樱点点头。
“只不过等开春了我就得跟着将军去肃州,或许下次再见……”魏如霜顿了顿,“你们放心,我肯定会回来找你们的!”
魏红樱嗫嚅着,终究是没再开口。
“你是谁?”屋外小虎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利的女声,“夫人,老爷在正院设宴,请您过去用膳。”
魏如霜抓起镯子戴在魏红樱手上,急匆匆道:“姑,我这里你放心,你照顾好自己跟小虎。”继而环视一周,道:“魏家敢苛待你们,你就跟他们闹。咱们是客人,还帮他们解决了那么大的麻烦,他们敢当白眼狼,我第一个不答应,你记好了,你侄女好歹也是三品将军的夫人,拿出你在村里那个劲儿!”
魏红樱剜了她一眼,“行行行,那不是怕你在夫家也过不好,指望着魏府给你撑腰吗?”
“是魏家亏欠我们,我们干嘛过得谨小慎微,就要堂堂正正的,让他们知道他们干的亏心事!”魏如霜道。
魏红樱给她披上斗篷连声答应,拥着魏如霜一步步走到门口,眼前的湿润模糊了视线。院子里,小虎还拦在赵嬷嬷身前,不让她靠近东厢房。
二人一步一步走,走得再慢,也终究有尽头,魏如霜将汤婆子递还给魏红樱,魏红樱哽咽道:“是姑姑错了,姑姑不该图什么家学,也不该让你进京。”
魏如霜摇摇头,牵起魏红樱的手,宽慰道:“姑,这么多年了,还分什么你我,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娘,咱们不说两家话。是福是祸,谁说得准,等小虎中了状元,魏家也不敢再拿捏我们。”
魏如霜揉了揉小虎的脑袋,小胖墩仰起头,“对,我要给娘和姐拿个状元回来!”
7. 吃席
告别姑母跟小虎,魏如霜由赵嬷嬷带着又回了正院。在她离开不久后,墙边的花木丛里也匆匆闪过一个丫鬟的身影,七拐八拐,最终拐进了梧桐苑。
不是别人,正是魏如玉的丫鬟春桃。
春桃径直进了屋里,屏退左右下人,低声道:“小姐,魏……她回来了,这会儿嬷嬷正带着去正院呢。”
琉璃屏风后隐隐约约透出月白色的身影,纤细得犹如柳枝摇曳,提笔间更是万般风流,屏风后的魏如玉缓缓开口,“如何?”
嗓音如泉水叮咚、也似珠玉落盘,即使是从小伺候魏如玉的春桃,也不免有些晃神,“看样子是挺好的,穿着打扮也大不一样。”
魏如玉轻叹一声,在笔洗中涮了几下手中的湖笔,几滴微不足道的水珠溅到书桌上,已然是乱了心神,“旁的我也帮不上,若是再被克扣,就从咱们院子拿些东西过去。”
未等春桃回答,魏如玉又说道:“算了,还是给些散碎银子吧,把你出府的腰牌留给他们。”梧桐苑的东西都是府里最金贵的,不明不白出现在折桂院,又是一场风波。何况魏如霜嫁人一事已是板上钉钉,父亲也不会再拦着这母子二人出府了。
另一头的正院里,与魏如霜料想的不错,回门宴到场的魏家人,只有魏道元夫妇二人,魏如玉这种宝贝疙瘩,魏道元怎肯让其轻易露面。
别看魏道元对她心狠手辣毫无情面可言,但是对自己闺女,尤其是魏如玉,可是放在心尖上的。不说别的,就名字一事,自打魏如玉定下了“玉”字,魏家这一代所有的男孩女孩均不许再用含玉或代指玉的字。
一旁端坐的魏夫人左右不过二十五,自然不是魏如玉和魏贵妃的亲生母亲,魏道元子嗣不多,膝下只有两个已成人的女儿,更是一个儿子也没有,这位续弦娶的魏夫人进门也有七八年,看样子肚子也没什么动静,府里其他妾室也未能生下一儿半女。
魏如霜的老毛病又犯了,光看面相二人都是面色红润中气十足,除了魏夫人有些瘦,也不打紧。这么多年无所出,难不成魏道元有什么隐疾?若是能把个脉……
魏如霜从上到下打量的目光看得魏道元心里发毛,这乡野丫头口无遮拦,之前就当着众人面说他口臭,这次又要搞什么幺蛾子。魏道元这次不给魏如霜发挥的机会,几人没寒暄几句,便唤下人上菜。
一道接一道的珍馐美食端上桌,魏如霜用余光悄悄看了眼邢樾,左手放于桌下握拳、手背青筋暴起,后槽牙紧咬着,腮帮子鼓起,魏如霜心里道了句罪过,但是!这才哪到哪啊?
不怪邢樾生气,他出身贫寒,在军中本就节俭,光看将军府后花园秃成那样,就知道这位将军也不是什么贪图享受之人。有些高门侯府的豪奢,他也是有所耳闻,但今日在魏府得见,却是他没见过世面了。
托着盘子的丫鬟鱼贯而入,报膳丫鬟口中的菜名都听得魏如霜云里雾里,吃更是一个都没吃过。
“这道菜是百鸟朝凤,用的是三个月小雏鸡的舌头。”魏如霜咂舌,舌头没了,鸡呢?
“这道菜是金玉满堂,是新鲜桂鱼的肉做成鱼丸,浇上熬了七天的鲍汁。”桂鱼,这鱼汴京可没有,也不知从外地运过来又是多少花销。
“这道菜是君子宴,是用梅花雪水熬煮新下的冬笋。”听起来不是什么名贵食材,但梅花雪水难寻,怕是魏府所有丫鬟天不亮就要起来搜寻梅花上的一点雪。
……
每上一道菜,邢樾脸就黑几分,等桌子上摆满了菜,邢樾的脸也黑得跟鞋底差不多了。魏如霜只觉得他是看不惯魏府的穷侈极奢,却不曾想,这位将军心里都算出这桌子菜能买多少军粮,供多少人吃多久了。
“都是自家人,莫要拘礼,动筷吧。”
不管邢樾有多难以下咽满桌的民脂民膏,这顿饭吃得魏如霜无比的心满意足,再生气也不能浪费粮食,魏道元和魏夫人放下筷子她也纯当没看见,还能不让人吃饱?
仿佛赌气一般,邢樾在魏如霜添第三碗饭的时候也随性起来,另添了一碗饭,一桌子菜竟让他们夫妻二人吃得七七八八。
魏道元笑得格外宽厚,真像是个仁爱的大家长一般,“年轻人真是胃口好,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我也多吃了半碗饭。”
呵,把我当猴看了,魏如霜烦死他假模假样的姿态,语气不爽,“饮食节制才能长久,父亲到底不比年轻人,还是少吃些好。若是吃多了油腻荤腥,引起积食……”魏如霜抬头盯着魏道元,“怕是口有异味。”
魏道元脸上的笑僵住,之后也懒得找话茬与二人寒暄,喝了杯清茶后便找借口让二人离开。魏如霜乐得自在,谁稀罕在魏府呆似的。
二人走后不久,魏道元来到了书房,一早候着的管家上前说道:“小姐又派人去折桂院了,给了些散碎银子,还将出门的腰牌留给那母子二人。”
魏道元面色不悦,自己的玉儿哪里都好,就是这个性子实在是太让人头疼,打小就是菩萨心肠,看不得别人受苦,更看不得别人为她受苦,以后嫁了出去……
念及此处,魏道元沉声道:“无妨,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管家不解,“老爷,真让他们随意出门吗?”
魏道元冷笑,“没有路引能跑到哪去?就让他们折腾吧,等邢樾回了肃州再说。”
……
早上起得太早,刚回府魏如霜就让红梅把头发给她拆了,她要补个觉。
两个金镯子也给了姑母,心里一桩大事已了,无论姑母是换了银子还是扣下来几块在府里打点,想必日子都不会难过。躺下不久,魏如霜困意来袭,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觉身边一沉,可她实在太累了,不想睁眼。
这一觉就睡到了戌时。
补觉有讲究,睡醒后会随机获得又累又困、头痛欲裂、还不如不睡和睡得刚刚好其中之一,根据起身时的酸痛,魏如霜判断自己肯定睡过头了。
帷幔里黑漆漆的不透光,魏如霜对外面喊道:“青荷,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身旁忽然响起低沉的嗓音,把魏如霜吓了一跳,黑暗中摸索到一个人,硬邦邦的,若不是泛着热乎劲,真像一块木头,邢樾怎么也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
“将军……”魏如霜莫名有种不专心背医书被王老太医教训的错觉,呵呵笑了两声,“都这么晚了,青荷这丫头真是的,怎么能由着我这么睡,耽误了正事。”
“我让她退下的,也没什么正事耽误。”其实邢樾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可魏如霜睡得太香,哼哼唧唧像头小猪,他不忍心起身吵醒她,就这么一直躺在床上,脑子里还想着今日在魏府的见闻。
魏如霜抬起腿想从邢樾身边跨过去,却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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搂住腰肢,扯到了一个硬邦邦的怀里,没什么香气,就是皂角的味道。
等小半个时辰后青荷提来热水,魏如霜还喘息未平,帷幔外伸进一只细长且骨节分明的手,递给她一块拧干水的帕子,“晚上我去校场,你自己吃,腊八前我都住在前院,你不用等我。”
都要腊八了,又要过年了。
魏如霜小声答应,心里却乐开了花,这几日伺候这杀神,累得她浑身要散架了,人呐,谁都不能仗着自己年轻肆意妄为,什么事情都要节制方能长久。
青荷问她晚膳用些什么,中午一顿奢华过头的膳食还让魏如霜心有余悸,晚上就吃得简单些,打消点她心头的不安。
主子没吩咐,但是厨房不能不预备着,不到一炷香的时候,红梅就把她要的晚膳提了上来。
一盘切得薄薄的卤牛肉,能透过粉色的肉片看清盘子上的花纹,一盘胡瓜丝,一盘焯过水的银芽,主食是一小碗过水面条,配料给的不少,韭花、糖蒜、茱萸酱、芝麻酱、黄豆酱……
清清爽爽一碗面,魏如霜吃得食欲大开,又让后厨上了一盘牛肉片,就着糖蒜吃了干净。
吃饱睡、睡醒吃,魏如霜这会儿又困了,赶紧站起来走了两圈打消这个念头,靠在窗户边吹了阵冷风,吩咐丫鬟把她陪嫁的那箱书拿来。
好几日不曾翻看,罪过罪过。
……
打城南右厢出来,往西骑马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校场,按理说邢樾带回来的亲兵应该编进军营里,可皇上赐的宅子实在离校场太近,汴京郊外的军营也嫌麻烦,于是就推给了邢樾家附近的巡检司,故而宣武军现在与龙卫共用一处校场。
邢樾到校场时正赶上晚膳,刚等他下马,热腾腾的烧饼就塞到了邢樾手里。马匹也不用他操心,自有兵卒替他牵马,更何况是在校场上,也该让困在将军府里的马儿快活地跑几圈。
军营中吃饭没个正形,众人均是席地而坐,几个兵卒围在一处,面前的篝火上吊着一口铜锅,里面沸腾的是雪白的羊汤。
宣武军回京述职,肃州军队里没有将军、没有军师,几位副将里能挑出一个张轩跟他回京已是不易,临走前邢樾把精锐部队尽数留在了肃州。因此这次带回来的三百人,说是老弱病残有些夸张,但肯定不是什么精锐之师,邢樾都没几个认识的。
邢樾不认识他们,但是他们认识邢樾,年少成名的少年将军,就算只见过一次,又有谁能忘记?
胆大的士兵已经揽着邢樾的肩膀,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巴掌大小的粗陶碗里放了些芫荽,再盛上热腾腾的羊汤,不需勺筷,顺着碗边,一边吹一边喝,偶尔还能吃上几块碎肉,是从内而外的暖意。
对邢樾来说,汤有些淡,烧饼里的盐味也轻,但这已经比肃州军士吃的好太多了,大多数不打仗的日子,将士们吃的都是菜粥,打起仗的日子,能有豆饼吃就不错了。
中午吃的那顿饭此刻还萦绕在邢樾舌尖,如豆腐般滑嫩的鸡舌、炖了几日的鲍鱼只为取汤里的一点鲜味、连佛跳墙都只能给鲜笋作配。在场大多数人,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听到这类珍馐,他能品尝,可真是托了老丈人的福。
邢樾眉头紧锁,鸦羽似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他的眼底晦暗不明,心里的火苗却愈发猛烈,烧得邢樾端着陶碗的手微微颤抖。
真是该死。
8. 逛街(一)
邢樾这一走,就是三五日不见人影。
魏如霜除了不能出门,白日里看医书,晚上找些闲谈夜话的借口,替身边的丫鬟挨个诊治,可内宅女子多数都是气血不足、思虑过重的毛病,好生将养着便可,实在是没什么疑难杂症,虽然无趣,但实打实也是一桩幸事。
直到赵嬷嬷黑着一张脸挤上前来。
屋里的大红绸缎早被撤掉了,但是布置、摆件也是往喜气洋洋金碧辉煌上面靠,有些甜腻的熏香里又夹杂着一丝烤栗子的焦香,烛火照耀下,魏如霜脸上泛着珍珠般莹润的光泽,赵嬷嬷靠近了也找不出一点瑕疵。
“嬷嬷身体强健、中气十足,脉象犹如清泉流淌,有力却不莽撞,实在是妙啊!”不是魏如霜蓄意吹捧,怪不得赵嬷嬷能从丫鬟混到嬷嬷,一跃成为魏家下人里的核心人物,光看脉象,魏如霜自叹不如。
谁也经不起这样的夸耀,赵嬷嬷也不外如是,只见她脸上浮现一抹羞红,犹豫着开口,“脉象倒是不打紧,就是这面皮……”
赵嬷嬷伸手轻抚过脸颊,虽然她多年都不再做粗活,手下的小丫鬟也像伺候主子一样伺候她,可手上的纹路与脸上的斑点始终无法消减,与她相伴了十余年。
丫鬟也没什么机会看大夫,赵嬷嬷只能靠主子赏赐的面脂和其他丫鬟私下告诉她的一些乡野偏方,诸如鸡蛋清、珍珠粉、桃花此类,效果有没有……就另当别论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魏家这种大族,丫鬟多的没处使,你能干的活我也能,可你却不一定比我年轻漂亮,主子也喜欢自己身边跟着的是个做事漂亮、长得也漂亮的人,年轻时赵嬷嬷还能称得上一句腿脚麻利、脑袋机灵、有活力,年纪大了自然不受主子重视,要不怎么能被安排来盯着替嫁的夫人。
魏如霜弯眉微蹙、乌黑的眼珠滴溜转,面上是一幅困扰又为难的神情。赵嬷嬷眼中光亮渐暗,不过是个半大丫头,能有什么本事,也是自己一时大意,被她这几日的言行唬住了,才寄希望于魏如霜。
赵嬷嬷失落道:“若是难办,就不麻烦夫人……”
“能治,这算什么,当然能!”魏如霜笃定的语气引得青荷红梅纷纷凑到她身旁。
“夫人真的能治吗?”
“我娘生完我之后没多久,脸上就生了斑,这么多年也没看好呢!”
“夫人真是太厉害了,怕是不输给宫里娘娘们诊治的太医大人呢!”
“好了!”赵嬷嬷厉声阻止,吓得青荷红梅一哆嗦。
赵嬷嬷斜眼瞪二人,小丫鬟还编排上了宫里的贵人了,有十条命都不够砍的,可想到魏如霜方才的话,语气也不由自主软了几分,“麻烦夫人,老奴实在是心里有愧啊。”
魏如霜发出几声啧啧,让人摸不着头脑。
“夫人,莫非?”赵嬷嬷问道。
魏如霜摇摇头长叹道:“唉,难倒是不难,只不过此方乃我家传绝密,不好交与外人,因此,所需药材必须我亲自采买,可我……”
一对水灵灵的圆眼扫过屋内所有人,委委屈屈地说道:“我现在又出不去……”
屋内沉寂半晌。
“您能出门啊。”红梅道。
“啊?”轮到魏如霜吃惊了,她回头看了眼青荷,青荷点点头,再望向赵嬷嬷,赵嬷嬷抬头看天,但魏如霜能感受到她的白眼。
红梅解释道:“我们做丫鬟的,必须有主子给的腰牌才能出门,可您是夫人,您想出门谁敢拦着您呢?”
这还是魏如霜头一回听红梅说这么长一句话,摆摆手说道:“等等,让我缓缓,你的意思是我想出门就能出门,什么时候都行?”
红梅往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脸色有些难为情,小声劝道:“夜间还是别出去了。”
“不是,”魏如霜摇头,“我不是说我晚上要出门。”
赵嬷嬷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夫人,在魏府您是闺阁小姐,自然是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好,可如今您是将军府的夫人,是家中的女主人,您要出门,谁还能不同意呢?”
魏如霜一拍大腿,怎么还能把自己绕进去呢!总是以魏府的规矩先入为主,来了将军府后又觉得自己是被监视看管的细作,自然处处低了一头,从未想过自己如今的身份与从前可是大不一样了!
出门!她要出门!
……
翌日便是腊月初四,一早青荷急匆匆赶去准备出门的马车,魏如霜坐在梳妆台前,由着红梅打扮自己。
“步摇不要,出门呢,滴溜咣当费劲死了。”
“耳坠子也不要,换个小点的,这个太沉了。”
“香包也不要。”
“衣服换件颜色淡点的来。”
以往的魏如霜可是再好伺候不过,今天一早怕是要把前几日积攒的主子威风全使出来,红梅觉得自己每件事都办不到主子心上,等魏如霜看见的时候,已经瘪着嘴红了眼睛。
魏如霜出言安慰:“怎么还哭上了,我就是出门买些东西,又不是参加宴会,哪需要搞得如此隆重,自然是要轻便着来。”
红梅抽泣道:“那也是奴婢愚笨,没替主子想到。”
当主子是爽啊,魏如霜心想,无论对错,什么事情都有人争着抢着替你背锅。
“好了好了,哭红了眼我一会可没办法带你出去了!”魏如霜吓唬道,她对金银首饰什么的根本不熟悉,无论是买东西还是卖东西,有红梅这个被调教过熟悉金银玉石的梳妆丫鬟在最好。
“夫人说要带我出去?”红梅抬起头,脸上的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魏如霜点点头,板着脸说道:“再哭就不带你了!”
待红梅收拾好,魏如霜假装不在意地喊来赵嬷嬷,告知了一下今日的安排,最后轻飘飘带了一句,魏府陪嫁的首饰都有些老气,她要拿几件出去打些新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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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嬷嬷熟悉内情,知道魏府给的都是市面上金铺里的通货,连件名家之作都没有,因此十分配合,给魏如霜端来了一大盘子金步摇、金坠子、金手镯。
魏如霜看得眼角直抽抽,若是她没记错,这个牡丹戒指村长的老娘有个一模一样的。
待到魏如霜正式出门,已经耽误到了快午时。
青荷守在车边,除了车夫,一旁还站着四位布衣打扮的年轻男子,青荷解释道:“夫人,一早我去找管家要车,高伯知道您要出门,特地嘱咐要带几位护卫。”
护卫中领头的男子上前行礼,“夫人,小人钱顺,奉命护送夫人。”
魏如霜点点头,大户人家规矩真多。
这次出门魏如霜只带了红梅跟一位粗使丫鬟梦竹,红梅能跟着她一起坐在提前熏过香,还放了暖炉的马车里,梦竹只能跟在车外。
魏如霜坐在车厢里捧着钱袋子数铜板,邢樾每月俸禄三十五贯钱,今日青荷从管家处取来了她的月例银子,五贯钱。虽不算多,可这钱的的确确是白拿的,作为一个什么事都懒得管的将军夫人,魏如霜才懒得拿自己嫁妆补贴四面漏风的将军府呢。
红梅在一件件检查她带出来的首饰,能让主子带在身边,这会儿还激动得小脸红彤彤的,检查完后不太满意地嘟囔了一句:“金子也是一般的金子,新的都不怎么亮,怕是每年都要炸一炸,而且上面的珠宝玉石成色也一般,”说着,红梅推开车窗,让阳光透进来,将首饰放在阳光下展示给魏如霜看,“这样子看着还行,屋里看着肯定发乌。”
魏如霜知道红梅是她进门前刚买进来的,连她都不怎么熟悉珠宝首饰,难不成人牙子还会教这些?不免好奇地问道:“红梅,你怎么会这些的?”
红梅道:“都是高伯跟军师教的,高伯知道我会梳头,就教我如何看金银玉石,免得日后伺候夫人时被人诓骗。军师则是教我们伺候人的规矩,我也不敢打听,但……总觉得军师定是出身于世家大族。”
魏如霜面上调笑道:“看不出我们红梅还是位好学生。”她发现红梅平日里话少,可遇上了金银玉石,话匣子犹如被打开了一般,却也不免心底忐忑,将军府如此卧虎藏龙,等到了肃州,又是人家的地盘,她跑能跑得掉吗?还是喜新厌旧被休比较靠谱一点。
魏如霜从车窗缝隙处小心打量,他们要去的可是汴京城里最繁华热闹的瓦舍,但百姓却自发地绕开了这辆其貌不扬的马车。
天子脚下,老百姓的眼力也让王公贵族们练出来了,虽然马车小,可车旁跟着的四位大汉一个个虎背猿臂,一看就是练家子,车里坐的绝不是一般人,还是莫要冲撞。
汴京城七十二家酒楼,当属樊楼为首。马车经过樊楼时,魏如霜还特意掀开帘子看了看这富贵城中的富贵地,三层飞檐高楼的确气派。
可惜啊……魏如霜摸了摸钱袋子,刚有点钱就想着骄奢淫逸,该死!
9. 逛街(二)
本朝推崇吃羊肉,魏如霜选的这家馆子也是以炙羊肉出名。
切成手指大小的羊肉薄片,肥瘦相间,有粉红色如同大理石一般的纹路,梦竹夹起肉片放到烧得火热的炙子上,只听见呲啦一声,肉片转成褐色,再撒些汉葱一起炒,不一会儿酒楼的包间里便是浓浓的羊油香气。
魏如霜偷偷咽口水,老天爷,我今日微微骄奢淫逸一下,就原谅我一次吧。
酒楼大厅里,四位护卫大马金刀坐在方桌前,每人面前一海碗羊肉汤面,熬得雪白浓稠的羊肉汤底,碗里飘着透光的羊肉片和一层羊脂油花,扯得薄薄的却十分劲道的面皮,里面有黄花菜、木耳,撒上把芫荽,吃辣的放上两滴茱萸酱,这可是军中从未吃过的好饭菜。
一位黑脸汉子捞干净面,捧起碗喝汤,放下碗打了个饱嗝儿,挨着钱顺身边小声念叨:“钱哥,先前是兄弟脑子不好,下次陪夫人逛街的差事可别忘了兄弟。”
不用训练,陪着走走路就有好饭吃,傻子才不愿意。
其余二人也放下筷子,附和道:“对,钱哥,别忘了兄弟,兄弟们都记着你的好。”
“好说,都好说。”钱顺憨厚的脸上浮起本分的笑,起初一个个的推三阻四,都不愿意接这趟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现在傻眼了吧!也得亏他眼光长远,给自己揽了个好差事。
邢樾可不白用龙卫的校场,这几日不光帮龙卫训练士卒,还帮龙卫改进了阵法、骑射的训练科目,四厢都指挥使夏懿成日里笑得脸都裂开了花,年后的四军比武他肯定能直起腰板做人。
今日邢樾原本打算归家一趟,夏懿说什么也要请他下馆子吃一顿。
于是邢樾穿一身校场上的黑色劲装,大步流星走进酒楼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自己四个身穿布衣的手下,翘着腿、剔着牙悠哉悠哉地闲话。
其他人邢樾不认识,可钱顺是从渭水寨时期一路跟着他的,自然认得。
邢樾咬着后槽牙,这小子别看长得憨厚老实,自渭水寨时期就是个混子,但原先渭水寨当家的作恶他一概不参与,只混迹于马房、厨房,邢樾夺权后才能留他一命。
进了军营后更是整日散漫,但你偏偏挑不出他的错处,各项考核总能垫着底过关。
渭水寨的兄弟跟邢樾许久,能力出众者已经成了军中部将,现在副将里张轩、王奎都是土匪出身,最差的也是个伍长,偏偏钱顺至今还是个兵油子。带他回京也是想给他紧紧皮,谁知道还让他过上安生日子了。
邢樾冷笑,无令擅自出门,二十军棍。
看见邢樾的那一刻,钱顺立马坐直了身子,接收到邢樾眼里的不满,钱顺呲牙笑了笑,自己今日是陪夫人出来,可是有正经事做的!
谁能挑我的错?将军也不行!
若不是有正经事,魏如霜真想吃饱喝足了好好睡一觉,红梅扶着她从二楼下来,整个人吃得过于餍足,此刻还晕乎乎的。
夏懿说两个大男人吃个便饭,又不是见不得人的黄花大闺女,便没要包房。
邢樾抬头时恰好看见楼梯上缓缓下来的魏如霜,她今日穿了件丁香色蝶纹齐胸襦裙,行走间身上银丝绣的蝴蝶图样翩翩欲飞,炙子烤肉的热气熏得脸颊染上一抹绯红,邢樾不由得想起另一种场景。
“邢老弟怎么不吃,是菜不合胃口?”夏懿看他神情有异,出言问道。
邢樾咽了口唾液,缓解发紧的喉头,“无妨,一时想起其他事。”
夏懿也不是讲究人,直接将桌上的好菜全往邢樾面前推,还夹了满满一筷子酒蒸羊放到他碗里,说道:“吃饭的时候想什么事,先吃先吃。”
京中四军天子脚下,里面多的是贵族子弟、裙带关系,夏懿也不是仅凭自己就能坐上四厢都指挥使的位置,但是夏懿从不因身份高低区别对待,他是武官出身,带兵打仗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行,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名,护卫的是皇家安宁,来一些花拳绣腿的草包,自己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夏懿一见这位绿林出身的少年将军,心里止不住的欢喜,年轻有为还长得俊,只可惜自家小女只有六岁,白白便宜了魏家。
邢樾余光瞟见魏如霜走下楼梯,钱顺几人连忙跟了上去,出门前还不忘回头给他赔个笑脸。
算了,高低也算个正事,今日就不罚他们了。
……
魏如霜先去了医馆,由红梅出面买了些药材,白术、白芷、白僵蚕等。
又拐个弯转头到了金店,掌柜是位年轻娘子,见魏如霜虽然穿着打扮不显,可不仅有丫鬟随行,还有护卫候着,心里暗自将其认作一尊没有金身的大佛,愈发小心伺候。
绒布托盘里,零零星星放了几样首饰,跟魏如霜手里的比起来自然算上品,可今天来不是为了买首饰的!
换了好几批首饰,魏如霜还是不满意,掌柜娘子手心的汗是越来越多,眼前这位玉雕一般的夫人终于开口。
“红梅,把东西给掌柜的看看。”魏如霜唤红梅上前,转头对掌柜道:“掌柜的,这些首饰样式一般,质地也不好,再打新首饰费劲得很,不知您这里收不收?”
掌柜娘子上前仔细端详红梅手中的几样金饰,又上手掂量了一下重量,回话说:“夫人这些首饰重量都是实打实的,虽然小店也收金子,但是一来二去,工费就折进去了,不知……”
魏如霜做的是没本的买卖,哪在意这些,点头道:“无妨,你算个价钱吧,然后把这只镂空嵌红宝石的簪子给我包起来。”
掌柜应声退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捧着一个雕花漆盒回来了,将首饰盒放在魏如霜面前,打开展示道:“夫人您看看东西。”
另取出一张银票交予魏如霜手中,“和昌银号的票据,一百两,不多不少,您点点。”
魏如霜抓了多少年的药,大小器物重量心中有数,经她手的物件误差绝不超过半两,来之前她就算过那几样首饰的价钱,只是头一次出门,不好做的太明显,魏道元给她陪嫁的首饰多着呢,咱们来日方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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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痛快,我也不讨价还价了,红梅,收拾好东西,咱们走。”
魏如霜特意交待车夫,回府别从城外走,从城里绕着,她还要买些其他东西。
一路上走走停停,小摊上的糖葫芦,御宝斋的点心,胡人卖的羊肉馅饼,连竹子编的宝剑都买了一把,又在另一处医馆停下,让红梅去买了些她方才没想起来的药材。
钱顺大包小包提着,却一点也不觉得烦,恨不得夫人多买点才好呢,等回府之后看谁还敢说他是个吃闲饭的。
钱顺意料之中的场景没有发生,因为马车刚从侧门驶进府里,夫人就被赵嬷嬷拦下了,钱顺一行人手上的东西都被四个粗使丫鬟接了过去,钱顺听见赵嬷嬷小声说,将军回来了。
魏如霜手上还拿了包樱桃煎,耸耸肩漫不经心道:“回来就回来呗,这叫将军府,我还能拦着将军不让人回家?”
赵嬷嬷恨不得捶她两拳,一把抢过魏如霜手中的零嘴,恨铁不成钢地说:“将军回来之后去正院找您,才知道您不在,喝了杯茶就走了,青荷说走的时候将军脸色不好。”
这有啥?魏如霜觉得赵嬷嬷也太大惊小怪了,她在外面花天酒地、想买什么买什么,邢樾在校场混迹于一群大老爷们里吹着冷风,能高兴才怪了。
“多谢嬷嬷提点,我知道了。”魏如霜说着从赵嬷嬷手里取回了油纸包,这里面不光樱桃煎,还有渍金桔、梨条呢,又转身拿走了梦竹手里的竹编宝剑,背对着众人挥了挥手里的宝剑,“你们先回去,我去哄哄。”
……
魏如霜还是头一回到前院来,一对比才知道,正院已经算富丽堂皇了,前院空荡荡的院子里铺着青石板,连盆花都没有,心里不禁骂了句魏道元大贪官。
青荷只说邢樾去了书房,她还不知书房在哪,恰好碰上高伯在院中间扎马步,魏如霜带着笑凑上前去,“高总管也是习武之人?”
“老了老了,”高伯并未回答,缓缓站直了身子,反问道:“夫人是来找将军的?”
魏如霜一早就觉得这位管家深不可测,不仅不讲什么主仆有别,而且过于大权在握,但她碍于身份尴尬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噙着笑说道:“是,不知书房在?”
高伯往身后指了指,他说的没错吧!二狗子除了话少,脸可是一顶一的俊,夫人肯定能看上,二狗子那副冷冰冰的德行,也该让人收拾收拾。
魏如霜道了声谢,又从油纸包里抓了一大把零嘴,就像在村里跟大爷大娘们闲聊那样,一股脑塞到高伯手中,而后径直走向书房。
心想,生气归生气,但是今天刚花了人家的钱,哄两句也不是不行。
“进。”
敲门声响起的一瞬,邢樾便脱口而出,可恶,应该问问是谁,连问都不问,不就代表着自己已经知道了吗?
凭他的耳力,早在魏如霜进了前院的时候就听见了,等她跟高伯交谈半晌,这会儿反而显得有些急躁。
反正都是来找自己的,不能慌。
10. 我来哄哄你
魏如霜推开书房的门,刚进来就让迎面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哆嗦,心里迷惑,邢樾人冷冰冰的就算了,怎么书房也跟个冰窟窿一样。
再打眼一看,书房跟冰窟窿也差不了多少,家徒四壁四个字再合适不过了,而且院子里好歹还能晒点太阳,书房中连个暖炉都没有。
“将军怎么不在房里通地龙?放几个暖炉也好啊?”魏如霜将持有宝剑的右手背到身后,却不知早被邢樾察觉出了端倪。
邢樾道:“读书需要头脑清醒,书房若是太温暖,人便会倦怠。况且我在肃州久居,汴京这点寒气对我来说无碍。”
魏如霜牙齿微颤,道:“成大事者,必劳其筋骨,将军真厉害。”
邢樾表情淡然,耳尖却不由自主的发烫,低下头闷声问:“你找我何事?”
魏如霜笑咪咪地绕过书桌,走到邢樾身侧,将一包蜜饯点心放到桌上,“今日我带着红梅出去逛了逛,这是给您带的。”
魏如霜今日穿的衣服熏了海棠香,稍一动作便是阵阵香风袭人,冰窖似的书房也因她热烈。在魏如霜靠近之际,邢樾便合上了桌上的汴京城防图,魏如霜看在眼里骂在心里,谁稀罕似的,这东西魏道元怕是要多少有多少。
“我不吃甜食,你带回去吧。”邢樾还以为她献宝似的拿来了什么好东西,点心蜜饯一看就是她自己要吃的,怕是丫鬟给她通风报信后随意捡了样东西来探他的口风,因此语气里有些许低落,“你出门一事我……”
“还有这个!”不等他说完,娇脆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话,魏如霜从身后拿出竹编的宝剑,郑重其事地置于邢樾书桌正中央。
竹剑用的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最普通的竹子,竹子劈成一指宽的薄竹片,在货郎的巧手下变成一尺来长的宝剑,宝剑剑身被打磨过,没有一根毛刺,应是上过油,通体散发出玉石般的光泽。
邢樾拿起竹剑,扫了几眼后放下,唇角微微扬起又迅速恢复平静,“给小孩子的玩意儿,何必如此稀奇。”
还嘴硬!魏如霜翻了个白眼,心里哼了一声,改天给你开两副药祝你重新投胎成小孩子好不好啊?
“还去哪了?”邢樾又问。
身边跟的都是他的人,魏如霜知道肯定瞒不过他,不如直接了当挑明,“去医馆了,抓了点养颜的药材。”
邢樾终于偏过头看着她,眼里带着调笑,“你不是不识字?还会医术?”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魏如霜尴尬地笑了笑,“家传医术,口口相传的方子,不识字也不打紧……”
与她料想的不同,邢樾并未深究她撒谎说不识字一事,反而将蜜饯递还给她,嘱咐道:“少吃点点心,晚上我去正院用膳。”
待魏如霜悻悻离开后,邢樾才拿起竹剑细细端详,不得不说,魏如霜的礼送的不错。
他自幼孤苦,寻常人家孩子绕膝玩闹的年纪他就要为生计发愁,父母更是全无印象,六岁那年爷爷死后,他在世上再无亲人。
一把普普通通几文钱的剑,富有之家不在意,穷人也会为了看见孩子的笑脸狠心买来,却是他孩童时候万万不敢奢求之物。
若是外人推门进来定惊讶万分,素有杀神将军之称的邢樾竟拿着一把孩童的玩具竹剑,还将其贴在侧脸上摩挲,宛如稀世珍宝。
深邃如寒潭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澜,邢樾扯开领口,试图驱散心头莫名的燥热,不得缓解后又起身推开窗户,让风带走海棠香。
已经出去了十余日,张轩怎么还没打听到消息。
……
“真的没事,你看我,不也全须全尾回来了嘛。”
魏如霜刚一踏进正屋,就被等候已久的赵嬷嬷拉到身前仔细查看,前后左右瞅了个遍。
赵嬷嬷疑惑地问道:“将军没斥责你出门的事?”
“没有。”魏如霜摇摇头,出门算什么,况且邢樾知道仅凭她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干脆破罐子破摔不管了。再说了军中一切事务都在前院,她想趁着邢樾不察之时刺探军情,也得有本事绕过月洞门前的四个侍卫和驻守前院深不可测的高伯。
赵嬷嬷不是没有打量过魏如霜,甚至可以说她是汴京城里除了那位将军外对魏如霜浑身上下最熟悉的人,魏如霜样貌尚可,可绝对称不上绝色,眼下还有凑近了才能看得出的疤,到底也是破相了。
身子……世风好柳腰,文人墨客的文章里,姑娘们要瘦的像春风里的柳枝一样,风一吹跟着摇曳,魏如霜……
没有一处沾边。
偏偏魏如霜入了邢樾的眼。
赵嬷嬷记得午后青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来找自己,说出大事了,邢樾突然回府魏如霜却出门了,还没留话,邢樾离开正屋的时候脸色阴沉的能滴水,见识过邢樾黑脸的赵嬷嬷不得不悬起了心。
脚下这片地叫将军府,主子名义上是两位,实际上院子里的亲兵、门房的小厮、连带着房里几个丫鬟,只听一个人的话,将军夫人的号令还不如一位管家来的有用。
男人疼你的时候,你是他掌心里一朵娇花,要将你摆在屋子里时刻观赏,要将你簪在发间日夜作伴,可男人厌恶你的时候,你是他鞋底粘的一株草根,就看将军府院子里光秃秃的石板,没有一根杂草,草根当然要拔光了才不碍眼。
不受宠的女主子赵嬷嬷遇到过,魏府那位就是,还随意出门呢,怕是多买两匹布都要看魏道元的脸色。魏如霜还不如魏府这位夫人,人家起码是明媒正娶,她算什么?她被一顶轿子抬进将军府时,恨不得脸上写着“我是魏道元安排的奸细”几个大字。
但才过了多久,一包轻飘飘的蜜饯,一把几个铜板就能买到的竹编的剑,不仅把人哄好了,还把人哄的五迷三道往她身边贴。
赵嬷嬷也开始怀疑自己,难不成真是她看走眼了?
……
遵循着养生原则,吃过炙羊肉的魏如霜晚膳点的菜色十分清淡。
一道山药为主的时令小炒,红绿白三色搭配,十分喜人;一条清蒸鲈鱼,上面撒着细细的葱姜丝,调味只有酱油;一道清脆爽口的素炒银芽;怕邢樾吃不饱,还加了份卤牛肉片跟松花蛋的拼盘,垫了些解腻的胡葱;厨子嫌四道菜摆不上桌,特意给二人添了道冰糖煨鸡头米。
正经饭菜魏如霜没胃口吃,一小碗鸡头米吃的干干净净,雪白的芡实隔水炖煮,软糯香甜且形状不散,不知比起城里鼎鼎有名的李和家如何?
魏如霜瞄了眼邢樾,此人正安安静静一口菜一口饭吃着,速度不算慢,但吃相不错,怪就怪在他无论何时都是冷冷的,让人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就拿吃饭这件事,若不是厨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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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傅找到她这里,魏如霜竟不知道邢樾一应的膳食都是厨子安排的,甜的酸的苦的辣的,给他上什么他就吃什么,从来不说自己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仿佛吃饭对他来说只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做之事。
你不吃总不能不让别人吃吧?我想吃什么点什么,你跟着我吃两口得了,魏如霜暗自腹诽道,得亏邢樾不修仙,否则头一件事就是辟谷。
随着邢樾放下碗筷漱口,门外候着的丫鬟鱼贯而入,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撤了下去。
一顿饭吃得一言不发,魏如霜却不敢放松神经,绷直了腰背端坐在侧,等邢樾处置。
“我在这里沐浴。”邢樾扔下一颗响雷,炸得她头晕眼花。
等了半天,等来这句话。沐浴?前院没有热水还是没有浴桶,非要来脏了她的地方?
魏如霜心里不乐意,仍勉强笑着答应,“我马上让青荷去准备。”
她转头交代给青荷,但青荷好似误会了什么,说话都不利索了,红着脸低着头一趟趟进出隔间,魏如霜绕到屏风后一看,彻底傻眼了。
雾气氤氲的浴桶里飘着一层玫红色的花瓣,水里应该加了些依兰香露,味道甜得发腻,烛火隐在水雾里,多了丝朦胧。
话本子里没少看这样的情节,可轮到自己……
救命啊,饶了她吧,邢樾在这里沐浴,不是邢樾在这里和她一起沐浴啊!两人虽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实,但也没有亲密无间到如此程度吧。
她十岁以后除了姑母再没跟别人一起洗过澡!
屋里安静的能听得清她的心跳,前方是断崖后方是饿狼,横竖怎么选都是个死。
跟他拼了!
魏如霜默默宽慰自己,我是大夫,医者仁心,救死扶伤的时候还在乎什么男女大防、脸面名节?当他是个瘫痪在床无法自理的病人,我救他是功德无量。
可待她回过神出去一看,青荷红梅早不知跑哪去了,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邢樾浑身上下只剩一条亵裤,魏如霜瞬间泄气。
身上还挺白。
邢樾从她身旁走过,径自走到屏风后,魏如霜目不斜视、表情肃穆。
没叫我?那我就装作听不懂?
“进来给我擦背。”
“哎。”魏如霜甜甜回了声,嗓音甜得自己心里发苦。
魏如霜卷起衣袖,手上缠着一块巾子,细细地沿着邢樾肩头往下擦拭,经过背上的处处伤痕。村里以前有猎户,魏如霜看得出哪条是刀砍的,哪块是箭刺的,后腰还有一片火烧的痕迹,她指尖滑过,仍能感受到烈焰的灼热。
魏如霜关切的话还没说出口,邢樾反倒问道:“你眼下的伤是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无非是自己小时候淘气,跟小孩子们玩骑马打仗,结果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脸,或许是童年时期太过顽劣,以至于姑母告诉自己伤痕来历时她一点都想不起来,当然,魏如霜只告诉了邢樾前半句。
邢樾继续沉默不语。
魏如霜终于给他擦完了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邢樾忽然起身,魏如霜吓得紧闭双眼,一条湿漉漉的胳膊从她腋下穿过,魏如霜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侧室候着的两个丫鬟听见重物落水扑腾一声,而后便是水被扬起落下的动静,二人对视一眼,顿时从脖子红到了耳尖。
11. 腊八节
依然是如同冰窖一般的书房里,高伯也抱上了暖手炉,怂着肩恨不得把脖子缩进棉服里,对着坐在书桌后的邢樾没好气地说道:“要我说你还修什么书房,直接坐院里不更省事?还能晒太阳,也不至于把我老头子都冻坏了。”
“高伯,你看你说的,咱们将军还怕淋雨呢,再者说了你这一身肉……”白若亭站在书桌前,上下扫视白胖的老头子,眼里带着戏谑。
高伯哼了一声,扭过头来,“赶快看,磨磨叽叽的。”
白若亭拿起一张纸,上面列着的几个名字,恰好是魏如霜这次出门采买的明细,“都是些寻常东西,看不出什么,这些药材嘛……我也看不懂。”
“看不懂你看什么看!”高伯抽走白若亭手里的纸片,丢给邢樾,“东西我都让人送到院子里了,剩下的你们聊,我老头子就不陪你们两个小伙子受冻了。”
高伯走后,白若亭收起脸上的笑意,对着邢樾挑了挑眉,道:“你怎么看?”
邢樾放下汴京城防图,脸色凝重道:“十五上元节陛下登城楼赏灯,夏懿想借用宣武军两百人编入神卫、龙卫,我已经答应了,但是听他的意思,开春后的皇家围猎也想把我们的人带上,这事儿我没想好。”
皇家围猎向来是捧日军、天武军随行,他明白夏懿此举是在抬举自己,但此次他从宣武军中带来的人并不是精锐,况且天子向来不喜武官来往过密,事关皇家不得不小心谨慎。
“我说的不是这个,”白若亭翻了个白眼,抖抖手中的纸,“咱们府里这位夫人你打算怎么办?”
邢樾身板微动,正色道:“魏如霜胆小怕事,魏道元再傻也不会送这样一个人来当奸细。且自打我接手了宣武军,与秦太尉除了上朝寒暄两句私下也无来往,他们两人的瓜葛算不到我头上。魏如霜此人先安置在府里,日后带到肃州再做打算。”
白若亭瞪大了眼,怀疑自己听错了,吃惊地问:“你居然打算把她带到肃州?”
邢樾点点头,他不知道白若亭在疑惑什么,武将为了让皇帝安心,亲属虽大多留在京中,但随军的也不算少,他与魏如霜连孩子都没有,徒留她一人在京中又有什么意义?
白若亭是完全没料到刑樾的打算,死对头送上门的娘子,就这么收下了?
刑樾见白若亭拖着一条腿,先是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而后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拍着大腿说:“算了,你要带就带吧,眼皮子底下看着也好。对了,你让张轩去哪了?马上过年了见不到人影,我喝酒都找不到人。”
“他说他回家里看看,我便让他去了,年前不一定能回来。”邢樾说着低下了头,他对外只称是自己结拜兄弟丢了妹妹,死前嘱咐他务必寻到。白若亭心思缜密,又是个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性子,派张轩探查魏如霜身世一事自己从头到尾都打算瞒着,无论结果如何,他自有决断。
……
马上要到腊八节,腊八之日,汴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宦人家、商户、寺庙都会在门口支起粥棚施粥,不光平民百姓会讨上一碗粥,相熟的人家还会互相拜访,以图个彩头。
邢樾一行人与魏如霜几乎是同一时间来的汴京,在京中过年都是头一回,具是两眼一黑。
初六一大早,高伯派人传话,要与她商讨腊八施粥的事宜。
丫鬟来的时候魏如霜仍在用早膳,妙菱传完话在一旁候着,只见夫人眉头紧锁,回过头问桌旁侍奉的赵嬷嬷,“问我做什么?管家权不都交在他手里吗?”
赵嬷嬷因用了魏如霜的美颜粉后效果甚好,近几日对她的态度都温和了不少,“夫人有所不知,因早些年先太后为表念佛诚心给百姓施粥,于是京城这些年来腊八施粥一事都是由各家夫人、老夫人亲自操办。”
魏如霜红润的樱桃小口撅着,身子微微后仰,仰脸求道:“好嬷嬷,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若是做的不好,不光给将军府丢脸,别人还会背后嚼舌头,说魏家教女无方,嬷嬷这次也帮帮我吧。”
赵嬷嬷三十出头,一辈子孤身一人,无儿无女,此刻看着魏如霜肉乎乎的白嫩小脸靠近,竟生出一股当娘的诡异感受,不由得后撤一步,“夫人说的是什么话,能给主子办事,老奴高兴都来不及呢。”
好哎!魏如霜窃喜,活推出去她才有时间捣鼓自己的药。
即便王老太医致仕回乡后看的都是些寻常的头疼脑热、外伤,可身上那套给娘娘、贵人们调理养生的本事一点没落下,统统交给了魏如霜。
保养、瘦身、美颜,还有后宫里最隐秘的——避子与求子。
年轻的贵人妃子巴不得多生几个龙子龙孙,但上了年纪的妃子,尤其是膝下皇子公主已经成人的诸位娘娘,对有孕一事不亚于视为洪水猛兽。
避子,不光要避,还不能伤身。
这可是门大学问,女子月信有规律可循,也分易受孕与不易受孕的时候,即便是王太医也摸不准具体日子,因此,内外都要有对策。
前几日恰好逢魏如霜易受孕的日子,两人刚成婚又无子嗣,哪有新媳妇主动提出要用羊肠的,若刑樾在府里,魏如霜也发愁,因此避子药的制作必须提上日程。
……
转眼到了腊八。
天还没亮,将军府厨房的烟囱已经冒出了浓浓的白烟,几口灶上架着两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大锅,锅底火舌从缝隙里窜出,热气充满了整间厨房,蒸的人没法呆。
红枣、桂圆、花生,在煮开花的浓稠米汤里翻滚,富裕人家粥里会加麦芽糖,更是香甜可口。
赵嬷嬷看了一眼便转身去了正院,今天是大日子,魏如霜可不能再睡过头了。
邢樾雷打不动的卯时初刻起,先打两套拳或练一套枪法,再洗漱更衣到书房里看半个时辰书,饶是赵嬷嬷如此苛刻之人,也为其毅力感慨。
对比之下魏如霜真真是懒骨头。
卯时末魏如霜起身,对她来说今日已经算难得的早起了,起身时邢樾已经动身去了校场,前天晚上他特意交代过,腊八当日校场的士兵由他负责,府里的士兵则由高伯安排,让她无需费心,只负责府里的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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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如霜正梳着头,熬好的腊八粥已经端上了饭桌,红梅特地给她选了上次买的新簪子,至于买簪子剩下的银子,那是夫人的事,她才不嚼舌头呢!红宝石簪配上魏如霜珊瑚红的榴花纹锦缎银鼠褂,别提气色多喜人。
“金针……足三里……推拿……”
赵嬷嬷进屋时,魏如霜嘴里念叨着,这是她昨夜忽然想起的方子,王老太医说过,腿疾有先天后天之分,先天腿疾多数是娘胎里带出的毛病,若是从小便坚持推拿、针灸,说不定还有同正常人一般行走的机会。
但后天腿疾不同,多数是外伤造成,骨头这东西既脆弱又顽强,脆弱是它易折易碎,顽强则是它不管断成什么样,都能长回去。至于长回去的过程里,比原先错了几分、差了几毫,它才不管。
魏如霜想着,若是能看看那位军师的伤就好了。
见魏如霜已经梳妆打扮好,赵嬷嬷投来几分赞许的眼神,“夫人不用急,施粥的东西都已经安排好了,给府里将士们的也在高管家安排下开始分发了,您用完膳过去就行。”
有人替自己分担,魏如霜感恩戴德,小嘴抹了蜜般,“哎呀幸亏有您在,要是没有赵嬷嬷,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嬷嬷最近气色真是不错,待美颜粉快用完了您跟我说,我再给您制,千万别跟我客气。”
要是你不跟我说,我怎么找借口去医馆抓药。
赵嬷嬷老脸一红,终究是应下了,心里由衷的感慨,魏如霜在让人对她上心这件事上,着实有点本事。
只不过在魏府客居,于自己手底下学规矩的时候,可没有如今这般肆无忌惮,看来将军夫人的名头给了她不少底气。
起得太早,魏如霜也没什么胃口,用了半碗粥,吃了个咸鸭蛋,夹了几筷子凉拌芥菜丝,就让青荷撤下去了。红梅给她拿来斗篷,替她披上的时候还不忘嘱咐,若是白日里饿了,荷包里装了几块果脯可以垫垫。
魏如霜:……
她是不是近些日子表现的过于废物,人人都把她当孩子看了?
……
今日未下雪,依然寒风凛冽,自正院走到大门的一会儿功夫,魏如霜脸都让吹疼了。将军府的正门早早打开了,离大门有一段距离,魏如霜已经看见门口支起的粥棚和鼎沸的喧闹声。
“来了来了,看见人了!”
“哪呢?让我也看看。”
“别挤啊,就这么大的地方,一会总能轮到你。”
将军府虽然离哪里都不算近,可附近官邸不多,且邢樾率宣武军进城的威风场面还留在汴京百姓心里,都想再看看那位少年英雄的样子,因此一大早将军府门口就站满了百姓。
魏如霜记得小的时候姑母带着她跟小虎去村子附近的寺庙里讨粥喝,也是如今这样的场景,喝完粥要去殿里拜拜,让菩萨保佑她们一家子平平安安,她跟小虎安稳无忧的长大,那时候她不到十岁,小虎得被人抱在怀里,姑父也还在。
如今姑父病逝,自己嫁人,小虎和姑母受制于人,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再无团圆的日子。
12. 腊八节(二)
没见到声名远扬的将军,将军府门口看热闹的百姓对魏如霜也不怎么感兴趣,没一会儿人就散了,虽说周遭喧闹又嘈杂,几句闲话不免漏到魏如霜耳朵里。
“这女子是谁?府里的丫鬟?”
“你眼瞎吗?她身上穿的可是银鼠褂!”
“那就是将军夫人?”
“看着不像啊,听说是魏家的姑娘,怎么生的这么胖?”
胖?你们懂什么!魏如霜盛粥的手被气的抖了一下,她这叫气血充足、身体健康、家境殷实!人人瘦成柴火棍的时候,他皇帝老儿哭都来不及。
魏如霜安慰自己莫要跟没见识的小民计较,将视线移到身前,施粥正巧轮到一位瘦弱的老汉,这人看着才像为了粥来的。
老汉穿着打了补丁的棉服,空荡荡挂在身上,僵着脖子不敢大动作,生怕寒风从空隙处灌进去。靠近了才发现,老汉手上牵着一个小男孩,孩子刚会走路的年纪,虽然脸上有几块冻疮,可是打扮的干干净净,不像她们村里那些满脸鼻涕的毛孩子。
魏如霜绽开笑脸,接过老汉手里豁口的碗,专门捞稠的,盛了满满一碗腊八粥。老汉受宠若惊,干巴的脸上迸开根根褶皱,若不是侍卫拦着,怕是要跪下磕头。
“老伯,”魏如霜心生不忍,接过青荷递来的碗,“再给孩子盛一碗吧。”
汴京有钱人多,大家腊八节都是凑凑热闹,谁还为了一碗粥寒天腊月出门候着?府里又已经吃过了,不如多给这老汉盛一些。
老汉连连道谢,魏如霜也忙着给下一位百姓盛粥。
扭着脖子微微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肩膀,魏如霜就听见身后一声轻不可闻的咳嗽。
姿势如此不雅!赵嬷嬷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恨不得戳穿魏如霜的后背,最近刚夸她几句就翘辫子!
总不能大庭广众之下骂我吧……魏如霜装作毫不知情。
“小宝!”
人群末尾传来男人凄厉的喊叫,魏如霜只见方才的老汉抱着孩子踉跄地跑过来,没等老汉靠近粥棚,便让侍卫拦了下来。
“粥里有毒!你们下毒害人!你们不得好死!”老汉气红了眼咒骂道。
“有毒?我刚吃过……”
“我还没吃,算了,我不吃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啊!”
眼见百姓议论纷纷,魏如霜推开挡在身前的侍卫,准备上前查看时衣角却被人拽住,魏如霜阖了阖眼,声音转冷:“嬷嬷,人命关天,莫要拦我。”
赵嬷嬷头一回碰上魏如霜如此硬气,回过神来时魏如霜已经走到了老汉身边,身边侍卫围了一圈挡住了所有视线,赵嬷嬷咬咬牙,也迈着碎步挤到圈子里。
重重包围内,老汉早被侍卫扣下,孩子此刻正躺在钱顺怀里已经哭不出声,嘴唇发紫喘着粗气,脸憋得通红,一看就是噎着后喘不上气。
老汉仍在骂骂咧咧,钱顺示意同伴把老头嘴堵上,老头没见识,孩子被噎着当成是他们下毒,将军府想要他们的命,用得着如此麻烦?刚想发作,钱顺瞅着了目光凌厉的魏如霜,不自觉噤了声。
夫人都没反驳,我凑什么热闹……
魏如霜定睛一看暗道不妙,腊八粥里桂圆、花生一类极容易呛着孩子,本以为熬得软烂已无大碍,可这孩子或是吃得太急,还是被呛着了,到底是她考虑不周。
“都散开!”孩子喘气越来越微弱,魏如霜不敢再等,王老太医仙逝前也未曾找寻到最好的诊治办法,如今情况紧急,是个法子都得拿来试试。
耳边传来被放大的心跳,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出主意,请神、作法也在其中,涂了丹蔻的指甲扎进掌心,换来片刻的凝神,魏如霜唤道:“钱顺,将孩子翻过来。”
钱顺应了一声,没想到夫人记得自己,那以后出门是不是……心里想着,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慢。
孩子从躺变成俯卧,魏如霜用掌心大力击打孩子的后背,孩子咳嗽几声仍不见好转,脸色甚至有转青紫的迹象。
“怕是不行了,真是可怜啊!”
“这能行吗?我亲戚家孩子也是呛着没救过来。”
“老天爷不开眼啊!孩子是无辜的!”
老天爷才不管你呢!
“钱顺,”魏如霜杏眼圆睁,肃然道:“接下来按我说的做,不要因为担心伤了孩子而收着力气。”
她和王太医没能将孩子救回来,可以说是力气小,也能说家里人送去的太晚,如今要眼睁睁看着孩子因她的缘故丧命,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必须放手一搏!
“一只手从裆下穿过,把孩子托起来,虎口掐住孩子的脸,让他嘴张开。”
钱顺照着指令,把孩子挪到左手把持住,幸好这小子瘦,要是个胖肉球他可抱不动。
“另一只手用掌根击打他两肩中间,下面那只手务必托好了。”
钱顺怎么也是个虎虎生风的粗壮汉子,哪敢下狠手,拍了几下后孩子依旧如弱猫一般,彻底连气都不出了。
众人神色凝重,被侍卫反手铐住的老汉也停止了哭闹,都在静静等待。
脸上一凉,魏如霜以为是额角滴落的汗,仰脸看原来是下起了雪,后背的汗浸湿了里衣粘在背上,实在称不上舒服。
环视一周,除了赵嬷嬷面带忧虑,侍卫们都垂着头,外围的百姓更是看不清内里的情形,以她如今的身份,抹平此事根本无需自己出手……
魏如霜面带讥笑,她可从未听过有哪位大夫是靠强权给人治病的,空洞的眸底又升起一束光亮,“继续。”
横竖都是个死,干等着更救不活,钱顺狠下心,这一掌使了七成力气。
“哇!”
一粒完整的桂圆肉夹着血痰被咳了出来,孩子发出响亮的哭声,老汉这次跪下了。
可惜魏如霜没看到,刚还骂她下毒害人呢,她可记仇了!
“有意思吧?跟你说了是个妙人,你还不信,是不是傻眼了?”
白若亭懒得跟老头犟嘴,“是是是,您说的都对。”
高伯瞪眼骂道:“就会敷衍我!合该你还是个单身汉子,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早在魏如霜被赵嬷嬷搀走前,白若亭跟高伯已经转身离开,经过前院还碰上了被士兵团团围住的钱顺,今日之事钱顺可是出风头了。
先前白若亭对这位塞进来的替嫁新娘颇有微词,今日之事亦不能让他改观,反倒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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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出了另一种心思。
会医术?
刺探情报不成,还能下毒啊……
……
“大娘,您知道村东头魏大姐家里人去哪了吗?”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猫在家里过冬的鸟儿也跃上枝头嬉闹,村口叶子落尽的大槐树光秃秃立在那里,树根附近围坐着几位缝补的村妇。
村里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位纵马的年轻人,闲聊的乡亲也不禁流露出审视的目光,张轩咧嘴一笑,棕色的皮肤衬得一排白牙阳光下明晃晃的,显得格外俊朗,就像是每个人口中总会提到的哪个亲戚家的年轻小伙。
一位大娘将箩筐放到地上,点了点头,却并未回答,而是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轩道:“我是她家亲戚,这次来给魏大姐送两匹布,顺便看看她们家。”说着还拍了拍身后背着的布匹,像是真的来走亲戚一样。
大娘道:“那你可来的不是时候,早都走了,得走了大半年了。”
张轩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大娘上前一步,继续说:“要不你把东西放下?等他们回来我帮你转交给红樱。”
“那可真是太好了!”张轩翻身下马,姿势过于潇洒,引得村里玩闹的孩子一阵惊呼。
布匹交给村妇后,张轩垂下头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问道:“能不能跟您打听一下她们家那位姑娘?”
大娘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拍着胸脯,“你随便问,霜丫头可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
“从小看着?”张轩这下愣了。
另一位看热闹的村妇也挤上前来,“是啊,霜儿也是个命苦的,刚生下来就没了娘,吃奶的年纪就让红樱抱了回来,说是亲生的也差不多!”
完了,张轩心想。
张轩拿到魏如霜路引后,第一时间找了城门口的守卫验证,得到确切消息,立马骑马奔赴到了并州清水县,还真让他在清水县的县衙里找到了魏如霜的户籍底册,顿时张轩心凉了一半,都有户籍底册了,大概率也不会是将军走丢的妹子。
可是来都来了,干脆再去槐树村转一圈。与他料想的差不多,魏家村里的房子门户紧闭,翻墙进去看到的也是满地荒草。
这下张轩彻底死了心了,现在回去说不定能赶上过年呢。张轩拱了拱手翻身上马,马蹄扬起的尘土又引起一阵惊呼。
待张轩的身影化作眼中的一个点,两位热心的村妇才窃窃私语起来。
“你看我这么说行不行?”
“可好了,你一张嘴把我都唬住了!”
“那是红樱教的好!我可不白吃他们家的席,红樱都交代了,谁都不能提霜丫头以前的事,就说是她从庙里捡来的。”
“你可别说,霜丫头逃难来的那一年又黑又干巴,瘦的跟个猴一样,谁能想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
“你这是替你儿子惦记上了,人家现在一家子上京城了,说不定能当个官太太。说起来,她梦游的毛病还是我发现的,若不是夜里我听见狗叫去看了一眼,人怕是没了。”
“或许摔这下伤了脑袋也是她的福气,以前那些事情忘了就忘了吧,之后日子不也过得好好的,人哪能守着以前的不痛快过一辈子啊。”
13. 娇花
许是白日里在寒风中忙活了半天,生了一身汗受了凉,回到屋里魏如霜就眼皮子打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睡不得了,竟发起热来,又恰逢月信头一天,更是雪上加霜,浑身上下又冷又热,魏如霜小脸通红、嘴唇发白,捂着肚子发出呜咽,吓得赵嬷嬷赶紧请来府里的大夫。
李大夫是军医出身,给内宅夫人诊治头疼脑热还行,月信实在是无能为力,方子他不敢轻易开,只好嘱咐赵嬷嬷给夫人多喝些温热的红糖水,屋子里多添置几个火盆,莫要再受凉。
魏如霜头昏脑胀瘫在床上,搂着汤婆子,将其靠近抽搐的小腹,但手脚宛如置于冰窖,心中暗暗发誓,定要研制出能口服的麻沸散。
腊八的宴席魏如霜到底是没赶上。
开宴前,邢樾才急匆匆从校场回来,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就来了正屋。魏如霜这会儿已经舒服了许多,赵嬷嬷刚喂她吃完一盏红糖炖鸡蛋,嘴里正回味着红糖的香甜。
邢樾身披大氅,一身风尘仆仆,他嫌弃身上不干净,就站在床边看着倚在软枕上的魏如霜。
怕魏如霜再受寒,窗户缝都让青荷带人又糊了一层纸,屋子里半点风都进不来,魏如霜闻着邢樾身上传出的马味。
想吐,魏如霜腹诽道。
邢樾看着魏如霜的可怜劲,平日里最有神采的圆眼抬都抬不起来,半睁半闭的瞪着他。
瞪着他?
邢樾微垂眸子,自己今日一早便出去了,难道是怪自己没陪她?白日里的事情阿平特意赶到校场给他通报,当时他以为府里有高伯和白若亭在,高低不会出什么大事,便没放在心上,看样子还被记恨上了?
魏如霜心里念叨,站了半天也不说话,赶紧出去吧,别熏我了。
邢樾款款道:“你先休息,我安排好宴席的事便回来陪你。”
陪我?魏如霜此时浆糊一般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只得仰起脸,眼底染上迷惑,为何要陪我?
……
今夜将军府的宴席,女主人不在,邢樾便交代下人挪到前院去,白若亭今日定要喝上几杯,喧哗起来莫要打扰了魏如霜休息。
后院好歹还有扇屏风、摆了几个花瓶,前院则是一张半旧的黄梨木圆桌,是宅子上任主人留下的东西。
席上主位坐着邢樾,高伯、白若亭分坐两侧,没了女眷,端上来的菜就没那么讲究了。
主菜是肃州菜,炖的恰到火候的半只小羊羔,白水煮熟后切成大块,配上椒盐、韭菜花、糖酸、胡葱等十几样蘸料、小菜,颇有军中的豪迈之气。
这是特意从肃州带来的那批羊生下来的小羊,肃州羊肉肉质细嫩、毫无腥膻味,选的又是三个月大小的羊羔,一身奶膘,稍微一炖便肉酥骨烂。
另配上一锅煨在火上的羊肉汤,奶白的汤底飘着些白萝卜片,芫荽、小香葱另盛在碟子里,谁吃谁取。
其余的便是些金玉满堂、五谷丰登一类图个好彩头的漂亮菜,也不难吃,只是样子更重要。
唯有三人在场,也无需下人伺候,邢樾给身后的阿平交代了一句:“羊肉汤送到正院一份,让青荷在炉子上热着。”
白若亭根本不用府里的主人说开席,一点不客气地自己盛了一碗,出言嘲讽道:“哎呦,有了夫人果真不一样,都知道心疼人了。”
邢樾无语,懒得搭理他。
高伯要替邢樾讨回公道,“当然不一样,两口子过日子是互相扶持,谁跟你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说得高伯你好像不是一样,”白若亭也给高伯盛了碗汤,故意落下邢樾,“况且别人家的夫人或是情投意合,或是父母之命,哪像我们这位天赐姻缘啊。”
“小白,休要议论!”高伯呵斥道,阻止白若亭继续说下去。
邢樾毫不在意白若亭的区别对待,自己盛了一碗,漠然道:“既然是圣上旨意,哪有做臣子的拒绝的道理?”
白若亭气急地站起身,反驳,“圣上旨意?那他魏道元为什么敢李代桃僵!”
“我与魏家小姐并不熟悉,”邢樾呷一口汤,“至于是哪位魏家小姐,更不重要了。”
道理本就如此,娶妻一事原本不在他计划内,天子之令他也只是逆来顺受而已。没想到的是,嫁进来的却是魏如霜……
白若亭:“不重要?你早就知道她会医术一事?”
今夜白若亭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邢樾有些厌倦,兵法上白若亭可以跟他争论,女人上……
“嗯。”邢樾道。
白若亭怒火中烧,这人怕不是个木头,“既然知道,你还如此对她?你知不知她随时可能毒死你!”
高伯觉得白若亭杞人忧天过了头,忙出来打圆场,“不至于不至于,虽然那姑娘进门没几天,看着也是个懂事的,说不定人家还不乐意嫁给二狗这样冷冰冰的郎君呢!”
“你们觉得我在说笑?”白若亭极力让自己莫跟这些草根出身的泥腿子计较,“前朝楚侯突然暴毙,三十万大军群龙无首,我朝大军才能不战而胜。”
“你们只知今上大权在握,却不知先帝时有多少藩王连三十岁都没活到!杯酒释兵权,若不放弃兵权,只需悄悄按下酒壶上的机关,倒出来的鸩酒也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
“你们以为谁能悄无声息的给他们下毒?是丫鬟、侍卫、姬妾!自古以来有多少大臣折在这里?是你们太过天真!还把这桩婚事当成喜事!”
白若亭的话邢樾听进去了,只是还想着高伯方才说他冷冰冰一事。邢樾沉思,自己似乎是对她有些冷淡,外将进京本就是找了个由头休息,可自己整日早出晚归、混迹于校场,在府里的时间不多,怪不得要怪自己没陪她,才使得她独自面对今日的情形。
“我自有分寸。”邢樾也没了胃口,干脆离席去了正院。
高伯绕过桌子来到白若亭身边,强行压着肩膀让他坐下,苦口婆心道:“知道你读书读得多,你也别看不起我们这些草莽出身的。夫人嫁进来之前,所有嫁妆都被检查过,没有夹带东西,而且出门这一趟,去的所有铺子我们的人后续都查验过,人家根本心思不在府里……”
“那嬷嬷丫鬟呢?”白若亭听不进去什么嫁妆不嫁妆的,继续问道。
“赵嬷嬷是魏府给的,也是个不受主子待见的,一直派人盯着,其余丫鬟里也有咱们自己的人。”高伯有点心虚,魏如霜变卖金饰这件事他还瞒着邢樾没敢说。
白若亭心底升起些许宽慰,让邢樾背的兵法还是派上了些用处,但是……
“你们为何不告诉我?”
高伯锤了下白若亭的后背,“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到底是人家两口子的事情,我老头子脸皮厚能说是仗着自己年长充长辈,你一个小伙子管人家房中事作甚!”
“我……”
“你什么你!闭嘴吧!”
……
在魏如霜几番要求下,青荷不得已把窗户缝新糊的纸给撤掉。
她本想再劝劝,可魏如霜长舒一口气,对众人说道:“这才对嘛!病气若是困于屋子里久久散不出,不光人好得慢,旁人也容易过了病气。”
青荷只好作罢。
将内室隔开的大红酸枝百宝花鸟屏风也被红梅挪开,高脚香炉一早就被妙菱熄了,呼吸着难得的空气,魏如霜病弱的身子都多了几分力气。
梦竹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先给魏如霜福了一礼,再将食盒拿到近处给她看,“将军遣阿平送来的,说是羊肉汤,特地装在铜壶里可放炉子上煨着。”
赵嬷嬷的红糖鸡蛋甜得过头,这会儿正好再喝点咸津津的羊肉汤,滋味别提有多舒服!
魏如霜招呼红梅把她扶起来,又让青荷接过梦竹手里的食盒。两层的食盒里,头一层是铜壶,下面一层是芫荽、小葱末、韭菜花等蘸料、配菜。
“放火上热着,等滚开后给我盛一碗,多放芫荽。”魏如霜交代道,她在老家也常吃羊肉,秦地的羊肉比起蜀州的味道更粗犷,吃完之后碗里总能剩下白白的一层羊油,而且秦地多吃面食,热腾腾刚出炉的烧饼配上同样滚烫的羊肉汤,数九寒冬吃上一碗冒冒汗,还有风寒什么事。
那时候她嫌弃羊肉膻味大,总不乐意吃,如今想起来,也是家乡难得的回忆。
魏如霜背后垫了两个软枕,懒懒地倚在床边,没等到羊肉汤重新沸腾,却把邢樾等来了。
银杏前脚小跑着进来通报,邢樾后脚进了正屋的门,身后还跟着画屏、梦竹,两人抬着一张矮几,还有两把胡床。
矮几高度跟床沿差不多齐平,胡床分别摆在两侧,魏如霜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
邢樾走到内室的屏风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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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衣服边说,“想着你病中也没胃口,来陪你吃点。”邢樾虽好洁,却也不是瞎讲究的人,魏如霜怪自己没陪她,但她如今的身子也不适合四处乱跑,干脆将饭菜端到床边吃,吃完出一身汗直接躺下。
丫鬟们已经将热好的羊肉汤端上矮几,还有几样清淡小菜。换了一身月白中衣的邢樾坐在胡床上,蜷着高大的身子,身上是皂豆的香味。魏如霜由青荷搀下床,心想左右也不用人伺候,便交代青荷带几个丫鬟也去过个节好好歇歇,等吃完了再唤她们前来收拾。
屋里只余下她跟邢樾两人。
打开铜壶的盖子,羊汤的香气顿时充盈着整间卧房,邢樾拿起长柄勺盛了一小碗有肉有汤的羊肉汤,放在魏如霜面前,魏如霜夹起芫荽、青蒜叶、小葱末放在汤里,一眼看过去绿油油的,都找不到汤。
两人都不说话,默默喝着各自碗里的汤,喝完了邢樾再帮她添一碗。羊肉已经炖的脱骨,羊排上的嫩肉直接融进了汤里,不用嚼,一吸就进到肚子里。
中途阿平还来送了一次烧饼,掌心大小的小烧饼魏如霜只吃了半个,余下的全进了邢樾的肚子,魏如霜还想劝劝他晚上少吃点,可想了想这人每日校场上跑马练枪的习惯,消化几个小烧饼对他不是什么大事。
直到洗漱完躺在床上,魏如霜呼吸间仍能闻到羊肉的香气,一只滚烫的大手贴上侧腰,她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
“将军……”魏如霜靠在邢樾怀里小声说,“我月信来了。”
隔了半晌,耳侧传来胸腔里发出的沉闷的两个字,“睡吧。”
……
风寒不过三日便大好,只是偶尔喉头发痒咳嗽两声,魏如霜仍觉得骨头都躺软了,赵嬷嬷连卧房的门都不让她出,每日最多能从床上走到净房,再从净房绕回床上躺着。
医不自医,即使魏如霜觉得李大夫开的风寒方子只是无功无过的平安方,能好起来最重要是靠她身体有个好底子,但每日的汤药也一顿不落,乖乖喝下。
最奇怪的是,她近些日子总能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发现邢樾的身影,甚至有一日起床时邢樾还没去练武。
倒不是邢樾懒了下来,或是为了陪魏如霜特意如此,临近年关,朝廷上的事务也闲了下来。尤其是邢樾这种临时回京的将军,在京中更是无所事事,三省六部都提前一个时辰放衙,他又不是国子监的学生,到年底依旧勤学苦练热衷于凑热闹。
两人这几日都是一起用早膳,魏如霜发现她早膳喜欢吃些热乎的汤汤水水或喧软的发面包子,邢樾则喜欢吃些扎实扛饿的,叶子菜吃的少,更不喜欢喝汤。
魏如霜盯着邢樾看的目不转睛,甚至有几分出神。她是个姑娘家,皮肉白嫩些也就算了,这人整日校场上晒着,肃州又是何等苦寒之地,怎么脸皮还能如此白,比她们村里寒窗苦读大门不出的秀才还要白净。
而且这人顿顿吃那么多,一点不见长肉,老天爷真是不公。
“何事?”邢樾见魏如霜一直盯着自己,出言询问。
魏如霜回过神,摇摇头说:“没什么事,就是这几日房中呆的有些闷。”赵嬷嬷合该去大牢门口当狱卒,有她盯着,苍蝇蚊子都跑不出大门,她连卧房都出不去,正院里面转转都不行。
“嗯,是有些无趣,”邢樾放下筷子,“左右近日无事,我陪你上街转转。”
“什么?”魏如霜以为自己听错了,陪她上街转转?邢樾吃错药了吗?
转念一想,逛街总不能干逛不买吧?将军出马定不会让她掏钱,这位将军又是个勤俭刻苦的主儿,自己骄奢淫逸的做派肯定不被其所喜。
如今月信也转少,出去玩一天也不是不行……
魏如霜站起身,碎步走到邢樾身旁,一双圆眼笑出撩人的笑弧,藕臂揽上邢樾的脖子,“将军对我真好。”
青荷红梅两个近身伺候的丫鬟头恨不得将头埋进地下,邢樾耳尖也沾上一层薄粉。
梳好头发,红梅笑嘻嘻地抱着斗篷给魏如霜披上,里面穿了件滚粉色毛边的珊瑚红百蝶穿花对襟夹袄,厚实的胳膊打弯都困难,百褶裙里是一条衬了兽皮的中裤,原本是预备到肃州后穿的,厚衣服将她层层裹上,再配上成套的珊瑚簪子,活脱脱一个年画娃娃。
掐了下腮边的软肉,魏如霜有些气馁,怎么病了几日还能长肉呢。
14. 相国寺(一)
上次是魏如霜自己出门,这次有邢樾在,哪还需要钱顺护送,因此只带了青荷红梅、阿平阿昌四个。钱顺在前院碰见车夫问了一嘴,得知此次不带自己,还失落了好半天。
魏如霜花钱如流水的如意算盘落了个空,邢樾居然带她去了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离将军府看似不近,实际车程不远,马车出了府后向东走,魏如霜还没来得及打盹,马车就已经到了。
刚到汴京城时,姑母她们三个也去了一趟号称汴京最大的相国寺,一瞻其失火重建后的雄伟气魄,可惜人太多、天气太热,还没正经转,小虎便吵着嚷着要吃冰酥酪。
听说相国寺每月初一、十五和逢三逢八的日子都开放庙市,那时候能达到上万人,可惜无缘得见。
“让青荷红梅先陪你进去,我去拜会友人,稍后去寻你。”邢樾道,夏懿他们二人品级相同,只是默认京官比外官高半级,因此他特地去拜访,也不算失了身份。
魏如霜应允,心里没一点不痛快,原以为邢樾是陪自己出门,结果成了自己陪他出门,自己逛就自己逛,还更自在。
这次确实是在邢樾意料之外,他只知陛下会在上元节到大相国寺巡幸,却不知距上元节还一月有余,夏懿此时便安排人准备,他也是在相国寺门口看见禁军的人才想起这茬。
夏懿冬日里也没能捂白一点,离得远远的便看见一张方黑脸,又高又壮像一座山,人群里格外扎眼。见邢樾过来,夏懿将他拽到身旁,挨个给他介绍身边的几位官员。
“这两位是工部的王大人、刘大人,一齐来看看有何需要修缮的。”这二人邢樾见过,但没什么印象。
“这位是国子祭酒端木先生,此次前来是为了上元赏灯一事。”端木颂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又保养得当,称其二十多岁也不为过,跟魏道元如出一辙的看不上武官,邢樾仅点头致意。
夏懿终于找到机会摆脱这堆麻烦事,道:“我带着邢将军四处看看,各位自便。”
“原以为安排我的人过来看看便是,谁曾想都等着我呢,我率人刚到相国寺,工部和国子监后脚就追了上来。”两人走到藏经阁处,夏懿指了指藏经阁的塔尖,“楼上已经搬空了,到那时,这就是大相国寺的望火楼。”
迎面走来了一队禁军,个个手里提着白纸糊的灯笼,邢樾好奇地看了一眼夏懿,夏懿面上颇有些无奈,“上元节一早,皇帝自宫中出发至大相国寺,祭拜天地宗亲,夜里宴会后巡御街,端木先生想将国子监中学生的诗作文章誊写于灯上,再悬挂在陛下必经之地。”
陛下有意提拔寒门子弟,广开国子监之门,太子也主动请缨去国子监读书,可选贤举能自有朝廷专人负责,国子监为何多管闲事?
邢樾轻笑,“上元节灯会由来已久,今年怎么如此兴师动众?”
“那得看看为了谁!”夏懿扯了扯嘴角,太子入国子监后,国子祭酒的身份随之水涨船高,连带着那端木颂老匹夫都整日里拿鼻孔瞧人。
太子?还是桓王?邢樾心底默念。
夏懿懒得掺合文官弯弯绕绕的谋划,摇头道:“说这些作甚,老弟,难得闲下来,今日咱们定要喝两盅。”
邢樾面露难色,缓缓道:“多谢夏将军美意,今日乃是陪内子一同前来。”
夏懿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其震撼程度不亚于当今圣上忽然宣布解散后宫,诧异地问:“你说的是新过门那位夫人?”
不怪夏懿吃惊,只因不久前那场诡异至极的喜宴,他正好是诸多食不知味的客人中的一位,宴席散了后他专程到城门口吃了一整张羊肉蒸饼才垫饱肚子,至今难忘新郎官邢樾的脸有多黑。
但如今……
瞥到邢樾比盔甲还硬还冷的俊脸微微发红,夏懿庆幸自己面黑,心生感慨,新婚小夫妻果真甜蜜啊!这位将军夫人凭借如此尴尬的身份也能将邢樾轻松收入囊中,真乃奇女子!
夏懿膀子一挥,揽上邢樾肩头,“那可太好了,我去跟弟妹打声招呼。”
本朝民风开放,夏懿又是邢樾半个上级,问候一下同僚的夫人更是人之常情了!
……
另一头,魏如霜入寺后带人直奔八宝琉璃殿,传闻八宝琉璃殿供奉了一尊四面千手千眼佛,此乃大相国寺镇寺之宝,上次来的时候她们三个人根本没挤进去!
千手千眼佛身高一丈半有余,通体涂金,肋间呈扇形伸出长短不一的胳膊,共计一千零四十八只,手掌心中均绘有一目,故因此得名。
刚踏进大殿,正巧打进来一束日光照在佛像上,千手千眼佛头顶升起项光,殿里的香火气仿佛停止了流动,一伸手便能触到,光辉笼罩在殿内每一处。
魏如霜像被定住了身形,再也迈不开脚步,仰头瞻望,佛像面孔成了一团难以分辨的模糊的光晕,世间万物都变成了此方世界的陪衬,心中唯存殿内僧人低声吟诵佛偈。
来不及多去感受,耳边传来的钟声敲醒了众人,阿昌兴奋地叫起来:“敲钟了!”
相国寺的钟声只在四更响起,怎么巳正时分还会敲响呢?魏如霜携众人迈出大殿,往钟声传来的地方寻去。
前方有一行人同样要去寻钟声,且比魏如霜脚程更快,几步便拉开了与她的距离,只能通过衣服分辨出应是国子监和太学的学生,寒冬时节依旧是白衣飘飘的风流名士做派,这年头读书人还真抗冻。
确切来说应是两拨人,以衣服颜色为界,人群中分隔开一道楚河汉界,彼此互不搭理。
魏如霜捂着心口喘气,撵是撵不上了,反正要晚他人一步,干脆慢下脚步慢慢走过去,还能流连一番其他风景。
正当魏如霜慢悠悠跟在后面时,前方的学子突然停了下来,放眼望去,学子分立道路两侧,低头拱手行礼,似是在等什么人过去,但有几位学生显得并不服气,虽然行着礼,可腰板挺得比她都直。
魏如霜也退到路边,只见人群前方迎面走来一位身披软甲的大汉,一张黑黝黝的方脸在白衣学子中格外显眼,大汉身后是一位身穿常服的年轻男子……
“是咱们将军。”青荷惊呼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清楚。
魏如霜看得真切,末尾的几名学子听到后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心里感慨,朝廷里的文臣看不起武将也就罢了,你们这群连官身都没捞着的酸秀才凑什么热闹,打心底里再看不上武将,这会儿碰上了不还得乖乖行礼?
随着邢樾走近,一身藏蓝处在白衣学子中间,犹如雄鹰落到了鸽群,魏如霜二次感慨,自己真是捡了个大便宜,脸上不自觉泛起甜笑,快步迎上前去。
学子们连忙离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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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杀神,走远了才敢议论起来。
其中一位国子监学子的父亲如今在户部做个五品官,仗着自己朝廷里有人,受同窗拥戴的同时,处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此刻也特地显摆见识,“黑脸男子是禁军的夏懿,另一位应当是今夏回朝的邢樾。”言辞间尽是不屑,仿佛自己五品的亲爹比三品武将份量更足。
有人小声念叨,“邢樾神情颇吓人了些。”
学子哼了一声,“武将嘛,剖开肚子都是草包,只能面子上做做样子了。”
“钧怀,也不能一概而论吧……”有人反驳。
“哼!”学子冷眼扫过去,方才出言反驳的学子立马垂下了头,“先圣说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要这群武将就是逆天而行!”
另一波太学生则显得沉稳的多,起码没人敢明晃晃指责朝廷三品大员。若是魏如霜当时能再靠近些,会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小虎曾提到的那位同样被魏如霜打过的赵柳的亲哥哥,赵至骋。
赵至骋的名字是他家里特意请了高人算的,改完名字后果真一帆风顺,成了村里唯一一位能进入太学读书的学子。但太学是什么地界,天下有才学的读书人削尖了脑袋都挤不进来,野鸡在家禽面前勉强能装凤凰,到了真凤凰面前也得伏低做小。
赵至骋此刻还处在朝廷官员的余威中,但心中更为震撼的是另一桩,魏如霜居然是那位轰动京城的将军夫人,都是同乡,若是自己能跟她联系上……
武将怎么了!有了朝廷官员的推介,他定能转入国子监!
……
夏懿家中几代为官,最高者甚至做到了吏部尚书。
没错!是文官!
偏偏到了他这里,像是转了性一般,夏懿是他们家这代唯一的独苗,却是个读书一窍不通的顽劣性子。
老尚书不甘心,辞退了所有先生,亲自教导。经过几次三番把老尚书气得差点昏过去后,全家无奈之下只得把夏懿交给他军中的舅舅管教,于是夏懿十岁不到便厮混于军营之中。
此举反倒像捅开了他的七窍,如今夏懿刚过三十,已经是手握禁军的四厢都指挥使。
笼统来讲,夏懿此人既有文官的谨慎细致,又有武将的豪迈不羁,是一位大事上严谨,小事上随性的好脾气长官。
无奈长了张黑脸。
按理说以貌取人很是不该,但当夏懿与邢樾一同靠近时,魏如霜腹诽,幸亏她嫁的是旁边这位小白脸,若是这位将军般的黑脸大汉,自己定不敢如此嚣张行事。
夏懿再好奇,也仅仅寒暄两句,魏如霜知道的便应声答道,不知道的捂着嘴笑一笑,看在夏懿眼里,却成了小夫妻蜜里调油的写照。
夏懿心想,就看弟妹说话之前总会斜眼偷偷瞧一下一旁郎君的娇羞模样,和他与夫人刚成婚那年真是如出一辙,莫说陪着夫人出门游玩,于无人之处偷偷牵着的手都恨不得永远不撒开。
“我还有公事在身,就不打扰二位了。”夏懿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再待下去就是没眼色了。
邢樾也回了句客套话,“岂敢,今日是卑职打扰将军正事,卑职惶恐。”这样说也没错,他真不是为了看禁军装修相国寺而来的。
好烦……魏如霜恍惚看见了两位武将头顶显现出魏道元的面孔来,果然当官当久了,套话都是一样的。
15. 相国寺(二)
没了夏懿在侧,邢樾与魏如霜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或是考虑到她身子尚未大好,步子也慢了许多。
禁军只封锁了相国寺最后一进院子,前面两进院子来往的人不少,魏如霜一进来直奔八宝琉璃殿,其余的一样没看。
邢樾只在回京时来过一趟,应白若亭要求,在放生池里投了两条待产籽的母鱼,说是如此这般能消去部分他身上的杀戮之气。
邢樾从不信神佛,若是老天有眼,怎会降下天灾人祸,让无数无辜百姓遭此劫难,可若说老天无眼,到底是将若若送回他身边。
望着魏如霜的背影,银红的斗篷是冬日里难得的一抹亮色,邢樾眼底聚起缱绻难舍的依恋,他甚至产生了十分荒唐可笑的念头,若是张轩寻不到消息,自己当她是若若又何妨,六七岁的女孩被卷入逃荒的流民之中,真的能活下来吗?自己苦苦追寻十余年的人,或许早已化为一抔黄土。
“将军,我们也写支签子吧?”魏如霜手上拿的是大相国寺这两年才兴起的物件。
今上为表孝心,亲手在寺里种下一棵银杏树,十来年过去,小树也抽条拔高,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更是幸免于前些年的大火。
一来二去,百姓觉得此树定有龙气护佑。
最初的时候只是姑娘学子们往树上丢几条帕子,求如意郎君好姻缘,求一朝高中光耀门楣,后来啊,求子的、超度的、祝寿的,统统写到帕子上再丢上去。
十余岁的银杏树比成年男子胳膊粗不了多少,眼看小树快要撑不住,住持出面将帕子全部取下,修了一圈木栏杆将银杏树团团围住,游人的寄语只能写在细细窄窄的一条红绸上,由小沙弥亲手系到四周的栏杆上。
“可。”邢樾道。
怎么又惜字如金了?魏如霜觉得邢樾阴晴不定的脾气倒像是女子的月信,来之前风和日丽,来之后天打雷劈,走了以后依旧风和日丽。
祈愿签都是各人写各人的,魏如霜道:“我也给将军取一条?”
“不用,”邢樾拒绝,目光清冷如朝露,“我没什么要写的。”
魏如霜并未多言,转身提起桌上的毛笔,“唯愿,岁岁年年,人团圆,身康健、家宅安。魏氏红樱之……”笔尖稍作停顿,而后流畅写下“女,阿若”。
写完后魏如霜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字堪堪能跟清秀沾边,谈不上什么风骨,魏如霜将红绸交给小沙弥,双手合十,道:“多谢小师父了。”
回到邢樾身边,魏如霜见他神色依旧凝重,便自觉闭上了嘴,默默跟着他的脚步,走到了放生池。
放生池其实就是处鱼塘,左右两个池子中间一座拱桥,供人行走,桥下面是连通的,拱桥除了皇帝亲至,其余时候都被拦上了;左右两个池子中间分别有一个雕塑,一为仙鹤龙龟,寓意长寿万年,一为盘龙,寓意吉祥安康。
再冷的时节,放生池都不上冻,汴京百姓称其为佛气保佑、滋养万民福祉,就是苦了连夜敲碎冰、将冻死的鱼换成活鱼的小沙弥。
各地游人热衷的事情都差不多,汴京城也不例外,两处雕塑身上落满了铜钱、碎银子,跟魏如霜老家寺庙不同的是,汴京百姓有钱,里面还有好几块金灿灿的金锞子。
魏如霜还在感叹汴京百姓一掷千金的气魄,前方传来了一阵喧哗声,原来是一个小乞丐趁人不备,偷偷捞了一把池子底的铜钱。
小乞丐自以为没人注意到他,却因脚下的水渍,被热心的百姓当场抓获。
汴京也有乞丐啊,魏如霜想,在老家的时候,一个个走南闯北的能人恨不得将汴京描述成金砖铺地、白玉做瓦,士农工商无一不是顶顶的富贵。
真正来了汴京之后,魏如霜还没能接触到普通百姓,就被扣在魏府里,魏府从上到下不拿正眼瞧人,她连带着对汴京百姓的好感也低了不少。
这下好了,汴京也有乞丐,魏如霜身上那点小地方来的不自在也荡然无存,她们家在村子里可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富户,在汴京也不差别人多少。
小乞丐手里的铜钱被年纪相仿的小沙弥拿了回去,众人七嘴八舌讨论到底该如何处置小乞丐的时候,一时不察让他跑了。
魏如霜刚想感叹几句,却发觉身边安静了好一会儿,扭头看过去,邢樾绷着的脸更冷了。
糟糕,怎么把这人给忘了!
民间流传邢樾无父无母,是被狼养大的野孩子,这不就是乞丐吗?一个是城里的乞丐,一个是山里的野孩子,算起来还是邢樾小时候更惨一点。
接下来的游览,魏如霜是一点心情也没了,虽说成婚至今还没见识过传说中杀神的厉害,但如果有机会……
不,别有机会,她一辈子都不想见识。
匆匆逛完了剩下的地方,登上魏府的马车后,魏如霜才稍松了口气。
伴君如伴虎,这位不是君,但是虎,这份营生不是普通人能干的,魏如霜已经担心上自己压箱底的一百两银票了。
“爷,”阿昌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方才偷钱的小乞丐躲在我们马车后面,已经被阿平扣下了。”
魏如霜心口一抽,孩子啊孩子,你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吧,地狱无门你偏闯,那么多马车怎么非挑了这一辆。
还没等邢樾回答,小乞丐先气冲冲地骂了起来,“谁偷钱了?我没偷钱!我在你们马车后面只是为了躲风!不,是挡风!”
杀神时隔许久开口,“把人带过来。”
小乞丐身上冬衣领口袖口磨损的地方露出稻草,被阿平反扣双手压过来时还昂着头嘴硬,“我没偷钱,我只是借,以后肯定会还的。我妹妹病了,再不吃药就扛不住了。”
魏如霜心生感伤,刚想着如何开口劝邢樾放小乞丐一马,邢樾却说:“阿平,给他些银子。”
邢樾发话,阿平不情不愿地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五两银子,犹豫少许,又换成了价值相等的几块碎银,塞进小乞丐手中。
小乞丐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这家人不仅不打骂他、还给他银子,直到马车走出了一段距离,小乞丐奋起追赶上马车。
“大人!”小乞丐忽然拦在马车前,将马和赶车的阿昌都吓了一跳。
“大人,您是好人,您能不能行行好,我把妹妹卖给您,在您府里洒扫、做饭什么粗活都成!”
魏如霜隔着帘子问道:“你不是说你妹妹病了吗?怎么还要卖给我们?”
小乞丐哭着说:“大夫说了,我妹妹的病就是饿出来的,您府上的下人看着都十分气派,我妹妹到了您府上定能好起来。”
孩童的玩笑话逗笑了所有人,除了邢樾。
魏如霜收住笑,知道邢樾可能是触景伤情,想起了他之前的日子,又忧心小乞丐口中病重的妹妹,便也大胆了一回,自作主张道:“带我们去看看你妹妹,若是个伶俐人,我们便收了。”
邢樾依然沉默不语,可未出言反驳,看来她赌对了!
……
小乞丐家在城西厢,若是再远些怕是城门落锁前都赶不回来。越往外走,映入眼帘的房屋越矮,更没有樊楼此类的热闹瓦舍,街上百姓穿的也不大鲜艳气派,更像普通农户。
小乞丐坐在阿昌旁边,小嘴一刻没停下,阿昌一开始尚有兴致回他几句,问的多了也烦了。魏如霜在车厢里听得入神,却不是好奇,而是怕小乞丐话语间冲撞到了邢樾。
将军的脸色可太糟了。
小乞丐道:“哥哥,你们家的马怎么长得如此高大?”
阿昌自然不能告诉他这是将军从肃州带回的战马,今日委屈其拉车,“马好,吃的也好,自然高大。”
“那我以后要是有银子了,整日大鱼大肉,我也能像你一般高大吗?”
虽然被小乞丐拿马类比,可哪个男子扛得住别人诚心夸耀自己高大威武?
阿昌嘴角勾起,得意地嗯了一声。
小乞丐又低落起来,“柱子、二牛都被有钱人家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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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再见定长得比我高。”
“你是弃婴堂的孩子?”阿昌问,还以为小乞丐的模样是城外哪个穷苦人家的,没想到是弃婴堂出身,“弃婴堂在城里,怎么还要出城去?”
小乞丐:“失火后我带着妹妹跑出来了,现在住在城郊的破庙里。”
“弃婴堂已经修好了,为什么不回去?”邢樾突然出声。
小乞丐提高声音,“他们只要我,不要妹妹,我绝不会抛下妹妹的!”
……
大成五年开春,黄河凌汛淹了豫州幽州好几个州县,拖家带口逃难的不在少数,多的是来不及逃的。
邢樾头一次见阿若,便是在逃难的人群里。
没有车轮高的小姑娘,饿得面黄肌肉,仍忍着口水分了他半块豆饼。
“哥哥,你为什么是一个人呢?你家里人在哪?”小女孩将豆饼攥在手里,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吃。
邢樾摇头不答,啃了口豆饼,含嘴里半天才能勉强下咽去。
女子扯着小女孩的衣袖,“阿若,小哥哥的亲人也在这次天灾里去世了,他心里难过。”
小女孩抬起头,“娘,就像爹爹那样吗?”
女子一阵猛烈的咳嗽,眼里含着泪点了点头,“你要听话,不能再让小哥哥伤心了。”
小女孩:“娘,我知道错了,我不问了。”
邢樾的亲人并不是在这次洪水里去世的,自打记事起他与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去世后村里人找上了门,说他是被捡回来的,不应该占着村里的土地。
没了田宅土地的邢樾开始在山林里与野兽为伍,一过就是六年多。
“哥哥,你还要吃吗?”小女孩掏出掌心大小的豆饼,又掰下一半递给邢樾。
邢樾摇摇头,起身要走。
“孩子。”女子喊住他,“跟我们一起走吧,人多也有个照应。”
邢樾扫视了一圈周围的难民,再看着难以自保的母女俩,嘴里终究没说出那句话。
难民并不是好心带着你们母女一起,只是为了留你们做口粮。
“你们找个山林躲进去吧,等天灾过了再走。”邢樾道。
女子又是一阵咳嗽,“多谢小哥,我们家里亲戚在京兆府,再有四百里路就到了。”
女子到底是没走到京兆府,邢樾第二次见阿若的时候,她已没了娘。
小女孩被拴在板车上,就像难民逃难时牵着的牲口一样,眼底只剩麻木,她还没忘记邢樾。
“哥哥,我娘也没了。”
板车的主人见到这样一个半大小子,脸上写满了饱餐一顿的谋划,舔着牙走近问道:“小子,你们认识?”
邢樾转过身,露出身后背着手臂长的镰刀来,“不认识。”
男子悻悻离开。
终于捱到夜深,林子里忙活了半天的邢樾从难民群外围绕过去,阿若仍拴在板车上,周遭的牲口与上次相比十不存一。
阿若已经饿得没了说话的力气,见到邢樾过来只是眨了眨眼,许久没喝水,泪都流不出。
牲口也饿,见邢樾靠近眼睛都不抬,省着点力气更好,谁都不知道下顿饭是什么日子。
邢樾割开阿若手腕上的绳子,牵着她往林子深处跑去,刚离开难民群不久,那捉了阿若的男子便追了上来。
阿若太久水米未进,没跑几步便跌倒在地。
男子狞笑着靠近,“小子,我就知道你们认识,也该让爷开开荤了。上次吃小丫头她娘的时候,爷只分到了两只耳朵!要怪就怪现在世道不好,让你们死在我肚子里,也少受些这世上的苦!”
“哥哥,你别管我了,你快走。”冰凉的小手牵着邢樾的指头晃了晃。
邢樾松开手,爬起来继续跑,男子见状连忙追了上去,到嘴的肥肉可不能丢了。
过了不知多久,躺在林子里的阿若听见耳边树叶沙沙作响。
“起来吧,我带你去京兆府。”
16. 兄妹俩
说起城郊的破庙,魏如霜尚有点印象。
魏家三口进城前,恰好在城郊的林子里,马儿耍起了性子,任车夫怎么哄都不肯走。
姑母已经做好在破庙留宿一晚的准备了,这时小虎不知从哪摸了几个林檎果,献宝似的递给魏如霜,魏如霜尝了一口,果子看着通红实则酸涩,即便小虎十分失落,她也拒绝再吃。
小虎把余下的果子喂给了马儿,酸溜溜的果子正对闹脾气马儿的胃口,马儿拉着车慢吞吞跑了起来,进城时竟比原先预计的时候还要早。
过了一个夏天,破庙显得更破了,原先只是破了洞的房顶,现在只剩下一半,另一半摇摇欲坠快要撑不住;四面墙也或多或少的坍塌、漏风,门窗更是连根木头都没剩下,正中央的佛像颜色黯淡看不出原样,身披蛛网、脑袋滚落在地上。
“你妹妹呢?”阿平问小乞丐,众人进庙里查看了一圈,并未发现小乞丐口中的妹妹的踪迹,都在疑惑莫不是被这小孩骗了?
小乞丐脸上写满得意,“在这呢!”说着,小乞丐踩上庙里仅剩的一件好家具——香案,从香案攀上佛像,慢慢移动到佛像背面。
“哥哥姐姐们,麻烦你们搭把手,我自己搬不动妹妹。”小乞丐挺自来熟,一会儿功夫已经哥哥姐姐亲热地喊上了。
阿平阿昌不用主子吩咐,也学着小乞丐的样子走到佛像身后,往空洞里一看,阿平震惊地喊道:“爷,孩子在佛像肚子里。”
塑造佛像的工匠会在佛像身后留一空洞,以供装藏之用,开光后再封上。小乞丐胆大包天,不仅打开了装藏洞,还掏空了佛像身子里的泥土和木梁,留下的空地正好让他妹妹躲进去。
“别抓我,我们没有偷东西……”女孩小声呢喃,说话声犹如破洞风箱,呼啦呼啦作响。
阿平将孩子从佛像中取出,抱在怀里不如一把长枪有份量,女孩已经烧得睁不开眼,嘴里仍在念叨别抓他们。
魏如霜听着小女孩说话的声音,格外揪心,准备走上前去查看。
知道自家夫人懂医术,也不能让她冒这个险,青荷拦在她身前,劝道:“夫人,您病还没好呢,不知这孩子是什么毛病,别给您过了病气。”
红梅也帮腔,“是啊夫人,您……”
魏如霜不给她们劝阻的机会,掏出手帕围住口鼻系于脑后,“看,这样就没事了。”
她与邢樾交换眼神,迎着邢樾怀疑的目光,她眼神坚定不移,郑重点头道:“请……爷放心。”
阿平阿昌不愿在孩子面前暴露邢樾身份,自己也只能跟着他们叫了。
“阿平,把孩子抱过来。”邢樾道,又补了句,“若是看不出问题,就遣人回府找李大夫来。”
魏如霜嘴上答应心里不服,邢樾居然觉得她比不上李大夫?
可笑!她可是王太医亲传弟子,虽然王太医不让她告诉别人……
但是,医术做不了假,他们村子也就罢了,还有其他村子慕名而来找她诊治的呢!
上次腊八节救了呛住的小孩后,李大夫可跟她说了一箩筐好话,求她教教自己救治的手法。
魏如霜有意给邢樾露一手。
“阿平,站住。”在阿平抱着孩子距她还有二尺多的时候,魏如霜出声叫住了他们,打量了一下青荷她们三个头发的长短,最后还是揪了一根自己的头发,意外的举动看得红梅心口疼。
红梅无措道:“夫人!何故要揪自己头发!”
“给你,去系到孩子手腕上。”魏如霜将头发交给红梅,她也想揪别人的,奈何红梅青荷头发都不如她的长,还是揪自己的吧。
红梅小心翼翼将头发一头系到孩子手腕上,小女孩干瘦的手腕她生怕使大了劲给折了,红梅系好后将头发另一头交还给魏如霜。
魏如霜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子玉莲藕般的腕子,阿平阿昌自觉低下头。她一手执发,一手捻作兰花状,二指轻放于头发上。
悬丝诊脉,邢樾默声念道。
只知魏如霜会医术,原以为是富家小姐闲来无事看两本医书学些养生方,没想到她竟能使用失传已久的悬丝诊脉。
怪不得白若亭视她如洪水猛兽,若是让白若亭知道她医术如此精深,怕是自己再难有一个安稳觉……
“脉弦细无力、脉速不匀……”魏如霜特意低声念出来,紧锁眉头故作玄虚,没骗到邢樾,反倒吓唬住了小乞丐。
小乞丐哇一声哭出来,“夫人,我妹妹是不是病的很重啊?”
重,倒也不重,难怪先前的大夫说小乞丐妹妹的病是饿出来的,女孩身子亏损太深,仅是风寒之症就恶化到如此境地,还是穷病更难医啊。
“不重,你别怕,我把你妹妹带回府上,吃两副药就好了。”魏如霜安慰道,说完还看了一眼邢樾,不知自己做主带小女孩回府邢樾会不会阻止?
小乞丐惊喜地喊了起来,“真的吗?夫人您答应带我妹妹回府!真的带我妹妹回去?”
我说了不算话,得这位爷答应才行……魏如霜看着孩子天真的面孔,终究是没说出口。
“是,你跟你妹妹一起到府上,你去前院洒扫,你妹妹到后院学针线,你可愿意?”邢樾的话像是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将平静的水面搅起层层波澜。
小乞丐连蹦带跳地说:“愿意愿意。”又跪下给二人磕头,“大人和夫人都是神仙下凡的大好人!”
邢樾冷冰冰的声音又响起,“别高兴太早,偷懒耍滑干不好活,到时候还是要被赶出府去。”
魏如霜在邢樾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还干活呢,细胳膊细腿的回府之后有的养呢,这是捡回来的两个祖宗。
……
回去的路上,魏如霜还发愁多了个病怏怏的小姑娘该怎么安置,放马车地上?还是她抱怀里?
她还没想完,邢樾已经交代好了。阿昌将拉车的两匹马解下来一匹交于邢樾,小女孩由青荷红梅抱着坐马车回去。
“那我们呢?”魏如霜清润的眸子看向他,涂了胭脂的唇瓣比簪子上的宝石更亮。
邢樾视线落在她脖子上的小红痣上,睫羽轻颤,“我们骑马回去。”
骑马!魏如霜来了兴致,她跟姑父学过骑马,但姑父去世后再没机会骑了,偶尔在村里骑骑驴就不错了,还得小心瞒着姑母,让姑母知道定是一顿数落。
正当她兴奋的时候,红梅冒出一句,“夫人风寒刚好,骑马……”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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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才刚好,骑马多受风。魏如霜失落地垂下头,忽然眼前一黑,迎面而来一阵带着皂角香的暖意。
“穿好了。”
原来是邢樾的大氅,内里黑色的裘皮还带着体温,裹了两层冬装后,魏如霜迈着小碎步跑向待会要骑的马。
这下红梅说不出话了,她本来还想劝劝,但是青荷悄悄瞪了她一眼,上车后青荷斥责道:“将军跟夫人骑马散心,哪有我们做下人的挑刺的地方?”
红梅哽咽道:“可夫人前两日才病过,今天若是受了风……”
“好了好了,莫要哭了,受了风后你小心伺候着便是,败了主子的性致,你担得起吗?”
……
魏如霜如意算盘再次落空。
马儿不光没有跑起来,让她体会驰骋疆场的畅快,身上裹的两层衣服也热的她额头冒汗,身前还严严实实挡了一堵硬邦邦的墙。
魏如霜软下身子靠在邢樾背上,收拢搂着劲瘦的腰肢,轻叹了口气。
邢樾绷直了后背,将心思放在前方的路上,“叹什么气?”
“啊,将军您听见了?”魏如霜缩缩脖子,抱怨道:“马跑的太慢了,一点都不痛快。”
“你身子还未大好,若不是马车里挤不下我也不会出此下策。”邢樾可怜那对兄妹不假,两个小孩脏也是真的。
魏如霜却不明白,扭着身子问,“小乞丐跟着阿昌坐前面,把小女孩我抱着或者垫块毯子放到地上……”
“坐好。”邢樾喝道,双腿夹紧马肚子,驱马向前。
自崇明门回去的时候,经过了一家胡人烤肉铺子,烤羊肉鲜香麻辣的味道已经够诱人了,那胡人还耍起了喷火戏法,大街上的行人都被勾了过去,在门口排起长长的队伍。
魏如霜坐在马背上也伸着头去看,不得不说坐的高果真视线更好,怪不得古往今来帝王们都喜欢修什么观星台。
像是料到了魏如霜的心思,邢樾道:“烤羊肉太过辛辣,等你病好了再来吃。”
魏如霜从背后剜了邢樾一眼,说的跟她多馋一样,她才不贪吃嘴呢!
……
一回府,红梅赶紧迎上来,摸了摸魏如霜的手,感觉比自己手还要热几分,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下来。
青荷打趣道:“我说什么来着?你瞎操心!坐也坐不安稳,这会儿心放肚子里了吧?赶紧来给我搭把手。”
红梅红着脸过去,魏如霜喝着温热的红枣桂圆茶,问起那对兄妹的情况。
“夫人放心,小乞丐让阿昌领前院收拾了,小丫头刚让李大夫看过,李大夫说了,开出来的方子还要与您辩证一番。”青荷搞不明白这帮大夫脑子里都想什么,主子安排你干活就算了,你还要考教主子的本事?但夫人也乐此不疲地跟李大夫有来有往,她没理由插嘴。
“小丫头身上没什么虱子跳蚤,就是瘦的吓人,只让梦竹拿药粉通通头发。”
青荷干活魏如霜一向放心,“赵嬷嬷呢?”
“唉,”青荷拿起帕子挡在脸前,故作逗趣,“刚看见小丫头就哭成泪人了,这会儿正守着呢。”
魏如霜嘴角抽搐,当初在魏府学规矩的时候,赵嬷嬷不让自己吃饭可不是这副嘴脸。
17. 小主子
“我叫阿苦,我今年五岁。哥哥叫阿楚,今年七岁了。”
“好好的姑娘家,叫什么苦不苦的,嬷嬷托大做个主,就叫你阿甜好不好呀?”
“谢谢嬷嬷。”
“哎呦,太乖了。”
甫一进屋,邢樾只听到主仆几人的笑声,怕坏了兴致,便没有作声,走到内室才被人察觉。
青荷红梅迎上去端茶倒水,赵嬷嬷慢吞吞退到一旁将位置让了出来。有了大半个月的相处,赵嬷嬷看见邢樾还会心里发怵,但也敢有来有回交谈上两句了。
魏如霜怀里搂着小阿甜,刚准备起身行礼,就被邢樾挥手制止。
“养得怎么样?”邢樾道。
小阿甜看看身旁的魏如霜,又望了一眼邢樾,害怕地赶紧低下头,魏如霜悄悄划拉几下小阿甜的手心,眼神示意她自己回答。
“回将军…的话…,我…奴婢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小阿甜说完赶紧看向魏如霜,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阿甜来到府中已是第五日,刚睁开眼只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听丫鬟们交谈才知,竟是那位邢将军府上。
阿甜此时说话还能听到胸口风箱一般的动静,魏如霜给她抚着心口顺气。
邢樾:“你哥哥身子骨尚可只是瘦弱些,现在在前院跟着阿平洒扫,你安心养病,病好了之后自有嬷嬷教你。”
“谢……将军。”
阿甜挣扎着想要从魏如霜怀里出去,她要给将军磕头,她看戏班子演的都是这样的。
魏如霜搂得更紧了,她可不信邢樾能因为行礼跟个小丫头置气,“好了阿甜,将军知道你的心意了,让赵嬷嬷带你回去,你该吃药了。”
阿甜点点头,让赵嬷嬷牵着她离开,青荷红梅添了茶水点心后退到了外间,里屋只剩下邢樾跟魏如霜二人。
魏如霜还在感慨,同样都是孩子,七岁的小虎跟五岁的阿甜性子可是天差地别,若不是有自己压着,小虎指不定哪天把天给你捅破了!
但回过头想想,太懂事的孩子更可怜,不是吗?
其他人出去后,邢樾没出声,只是喝了半杯茶,拿起一块牛乳绿豆糕吃起来。
魏如霜不等邢樾开口,先夸起来,“将军心善,孩子们心里都明白,只是年纪小认生,多见几次就不怕了。”
邢樾剑眉挑起,“怕我?为何要怕我?”
魏如霜真想赏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在这儿跟我装什么呢?嘴上还是说着,“小孩子最喜欢我这样的,笑的要甜,性子要软。将军身带威武之气,小孩子见到将军犹如见到天神下凡,我小时候逛庙会,见到天神扮相的都要哭上一哭。”
邢樾嘴角挑起又快速放下,以至于魏如霜根本没看出他到底笑了没有。
“听李大夫说你改了他的方子?”邢樾只说了一半,实际上是李大夫拿着药方把魏如霜夸得天赋卓绝、天资过人、天下无双,听得白若亭恨不得提剑砍了这位妖女。
魏如霜:“不算改,只是李大夫的方子太过温和。孩子身子是弱,但迟早能补回来的,若是按照李大夫的方子,怕是人养好了、病没治了,我只是把份量略微加重了些。”
邢樾将杯中的茶喝光,将茶杯倒扣在茶盘里,“你医术很好?”
试探我?顺着你又如何?魏如霜舔舔嘴唇,朱红的樱唇闪着水光,神情平静地宛如在话家常,一字一句说道:“将军说错了,奴家的医术不是很好,是极好!”
是有些吹嘘的成分在,但王太医讲过,魏如霜的水平跟太医院使不相上下。
虽自我朝太祖皇帝时,皇室崇尚修道炼丹、长生之法,连带着太医院的一众太医也沦为了给国师打下手的采药童,上行下效,民间游方郎中都开始贩卖起了九转丹、甘露丸一类的玩意儿,以至于王老太医一怒之下辞官回乡。
即便有王太医私人恩怨在,可能当太医院使的,哪个不是名门之后,哪个不是杏林鸿儒?因此,
魏如霜的医术造诣,她自信得很。
不是自吹自擂,魏如霜的脑子在刺绣女红、四书五经上都不好使,偏偏碰到医书却能茅塞顿开。
她愿意学,老太医愿意教,师生关系处得热火朝天,王老太医无儿无女孤身一人,身故后最宝贝的金针跟一屋子的医书最后全归她所有。
要说不足,只能是跟王老太医师生缘分太浅,十年间能学的都学了,可惜大多数没用过。
听见男子的轻笑声时,魏如霜第一反应是往窗外看一眼,转了一圈转回来,竟是一旁的邢樾在笑。
魏如霜在邢樾脑子坏了跟吃错药之间挣扎,想不明白也懒得想之后,干脆趁邢樾这会儿心情好,再求些旁的事?
比如……强攻魏府,救出姑母?
“用膳吧。”
邢樾出言打断了她的美梦畅想,魏如霜将手收拢进宽大的袖子里,心虚地掐了掐指腹,好日子没过几天,自己真是得意忘形了。
若真有邢樾与魏道元反目的那天,拿来祭旗的怕不是她的项上人头。
别看如今邢樾待她尚且称得上一句好,少年心性似浮萍,逐水随风未定形,还是收起狐狸尾巴,等着年轻力盛的将军厌弃她更靠谱。
……
屏风隔开的外间,赵嬷嬷正指挥着丫鬟们布膳,霸道刺鼻的香气窜进里间,魏如霜鼻子一抽,知道将军府的厨子把她要吃的干煸泥鳅做出来了。
汴京城里河湖穿城而过,河鲜卖的是白菜价,大人们看不上更不屑吃钻土里的泥鳅。
还是将军府前日清理鱼塘的时候挖出了不少这玩意儿,魏如霜当即便要吃,是赵嬷嬷拦着,让厨房拿清水养了两天才端上桌。
一指长的泥鳅饿了一冬,浑身没有几丝肉,清去内脏后入油锅炸熟,连骨头都是酥的。
说起泥鳅,不得不提到姑母,提到姑母,魏如霜心底又感慨起来。
临近小年,团圆热闹的氛围烘托下,她近几日总能梦见在村里过年的时候,再想到如今的境况,嘴里嚼起来干巴脆的泥鳅也没了滋味,甚至尝出了一丝腥气。
手里筷子一松,魏如霜捂着心口干呕了两声,邢樾也放下了筷子看向她。
“身子不适?”邢樾道。
魏如霜皱起眉头,想不通毛病出在哪,只得摇摇头,“无妨,奴家不该贪嘴。”
本是吃饭中途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赵嬷嬷亲手给二人换了杯盏碗碟,魏如霜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
只是赵嬷嬷脸上挂着的灿烂笑意,让邢樾都忍不住问了一嘴,“嬷嬷遇到何事?如此开怀。”
赵嬷嬷偷偷给魏如霜递了个眼神,不出意外魏如霜毫无反应,赵嬷嬷耐人寻味地笑着说:“将军和夫人心善,自有菩萨保佑,您二位刚把阿楚和阿甜兄妹俩救回来,观音娘娘就要给府里送一对小主子了。”
赵嬷嬷的笑回响在正屋里,魏如霜低下头无奈地翻了俩白眼,先不说自己月信刚走没几天,再说了香粉盒里装着满满一盒避子药,若还能有孕,太医署不光要拉出去砍一批,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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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孩子才是实打实天纵奇才。
邢樾想的倒没这么多,既然娶了魏如霜,无论如何她都是府里的女主人,有孩子是顺理应当的事情,心中犹豫仅是当下魏如霜身份未被查明。
“将军别听嬷嬷胡说。”魏如霜圆眼微瞪、嗔怪了一句,当着名义上夫君的面,后半句“我月信刚走,要怀也不会是现在”堵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口。
邢樾神色自若,话里话外带着安慰她的意思,“你我成婚不足月余,无需着急。况且你年纪尚小,再等一两年也无妨。”
魏如霜傻眼了,赵嬷嬷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双手合十祷告起来,“咱们将军和夫人都是顶好的大善人,菩萨定会保佑府里小主子聪明伶俐、冰雪可爱的。”
赵嬷嬷,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魏如霜苦笑着扯了下嘴角,特意避开酸辣豆芽、夹了一筷子没什么滋味的清炒藕片。
嬷嬷,你这番吉祥话还是留到新夫人进门再说吧。
……
赵至骋已经连着几日在将军府门口转悠了,国子监在城东,将军府在城西,每日下学需得穿过半个汴京城才能到将军府。
几日过去,人没见到,银钱花了不少。
不怪赵至骋拼命给自己寻出路,端木祭酒向来不喜他们这些贫民子弟,嫌他们是群只会作诗、写酸腐文章的牢骚秀才,朝廷间事、台阁仪范、班行准则无一不通。
年后国子监便要举行小考,成绩差的学生会被遣送回籍贯地。赵至骋家里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给他在城郊买了处一进的宅子,就是为了日后他能出人头地留在汴京城,若是不能继续在国子监读书,不光他、他全家都没有活路了。
而各位博士甚至就是国子监某位学生的启蒙老师、族中长辈,对他们太学的学子们不说一视同仁,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
今日是腊月十七,小年前国子监便会放假,可非亲非故年前上门,不用想就知道是求人办事,赵至骋绝不能让自己在一介武夫面前直不起腰板。
他是将军夫人的同乡,且是个才华横溢的太学学子,若是这位将军识货,定能让自己明珠不蒙尘。
天色渐晚,赵至骋瑟缩在马车里等了快两个时辰,依旧没见到魏如霜的身影,心里止不住的犯嘀咕,上次见到的的的确确是魏如霜,替嫁身份能让将军陪她出门游玩,可想而知十分受宠爱,自己绝不能急躁。
车夫已经不耐烦了,连着几日这位小郎君只出租车钱,虽跑不了太远,可让他受冻受风吹,要加钱还不肯,他真是不想伺候了。
“郎君,该走了吧?”
赵至骋咬紧牙关,半天憋出一句,“算了,走吧。”
车夫喜笑颜开,吆喝一声“驾”,马车从巷子里驶出,缓缓走在街上,赵至骋看不见的地方远远跟着一条小尾巴,一直跟着他到了太学。
……
“将军!”阿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甜听到自己哥哥过来,小跑着出门见哥哥,赵嬷嬷跟在后面差点没追上。
将军府里的小厮、护卫都是成年男子,又不像别的府里有家生子、太监,往后院传话的这个活便落在了阿楚身上。
阿楚规矩学的不错,进到屋里后只站在外间,瞄见倚在榻上的魏如霜咧嘴笑了一声,而后垂着头,不乱动也不乱看。
魏如霜看见阿楚在邢樾耳边嘀咕了两句,邢樾便放下手中的兵书,披上大氅去了书房。心里不免有点酸,阿楚好歹还是自己救回来的,这么快就倒戈了。
18. 继续逛街!
赵至骋觉得自己很隐蔽,奈何他碰上的是一群久经沙场的老兵,不光被发现了踪迹,连带着老底都被揭了个底朝天。
将军府的书房里,邢樾听完手下人的话,让一干人等全部退下,左手摩挲着太师椅扶手上的刻痕,右手放在腿面有节奏地敲打着,书房跳动的烛火映照在侧脸,脸色颇为不悦,虽然在外人看来邢樾也没有脸色悦的时候。
青州清水县人士,魏如霜的同乡……
等邢樾带着一身寒气钻进被窝的时候,魏如霜已经睡得小脸通红,下意识往床内侧缩了缩,又察觉到身旁的凉意,主动凑上去捂住了那双大手,嘴里哄孩子一般念叨着,“别乱动,一会儿就热了。”
邢樾缓了一会儿,从魏如霜怀里抽出自己已不再僵硬的手,怕手上硬茧蹭疼她,只敢虚着放到魏如霜的侧脸上,浅浅描画她眼下那道伤疤,在脖子上的红痣上停了片刻,又一路向下……
事后魏如霜倒头昏睡过去,连身子都是邢樾帮她擦的,她再次睡下前心里只记着明日要嘱咐赵嬷嬷,带着阿甜搬得离正屋远一点住。
第二天她是被邢樾起床的动静给吵醒的,眯着眼看见床边坐了个人,光溜溜的后背上横竖挂着几条红痕,脸上一红,夜里的事又想起来了。
狗东西……
穿小衣的时候又骂了一句,衣服的料子可是软云绫,还磨得疼呢。
早膳是熬得开了花的米粥,比小孩子脸还嫩的炖蛋羹,一盘切片的卤牛肉,一碟芝麻麻酱小烧饼,几样咸菜切丝拌了香油。
邢樾胃口不错,两碗粥,两个烧饼,又让厨房上了一盘子牛肉,魏如霜心中惊呼老天不公,她一天还不如邢樾一顿饭吃得多,怎么光她胖了。
没等她吃完,邢樾撂下一句待会出门,转身便没了影。
出门?谁出门?魏如霜眨眨眼,嘴里的蛋羹都忘了咽下去。
赵嬷嬷提前得了吩咐,解释道:“将军说马上年下了,该给府里置办些东西。”
“年货我看高伯各样都买了不少啊?”魏如霜问道,前几日她已经吃上了过年时候预备的瓜子点心了,绣娘把做了一半的衣服也拿来重新细化了尺寸,能有什么东西需要将军出面买的?
赵嬷嬷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魏如霜的肩头,挤了挤眼,说道:“就夫人跟将军你们俩去,夫人说呢?”
赵嬷嬷都想替魏如霜烧香了,旁人家娘子能有夫君陪着出门闲逛的,哪个不是浑身的兴奋劲,只有他们家夫人,傻乎乎的模样自己想不明白个中缘由。
又有些心疼邢樾,但赵嬷嬷转念一想,遇上个花心相公的概率可比遇上个心硬如铁的娘子高得多,那么多女子为了争宠费尽心思,让邢樾多吃些苦头怎么了!这才哪到哪?
魏如霜一听要出门,兴奋劲上来饭草草吃了两口便不吃了,让红梅给她挽了个燕尾,趁着红梅低头找簪子的功夫,一口吞下方才从香粉盒里取出来的避子药,默念一声罪过。
不管郎有没有情,妾是无意了。
……
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赵至骋再次等到了魏如霜出门。
腊月二十早晨,普普通通一辆马车驶出了将军府侧门,车上既没有绫罗绸缎装饰,也没有名贵宝马拉车,除了车帘子上绣着一个“邢”字。
车夫坐在驭座,四个丫鬟小厮分立两侧,如同一位寻常富人家的老爷带着夫人采买年货。
“快跟上去,远远的跟着,别跟太紧。”
赵至骋倒豆子一样的几条命令安排下来,车夫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可跟咱们之前谈的不一样啊,赵公子?”
赵至骋没心思跟车夫闲扯,“给你两倍的价钱。”
“得嘞!”车夫顿时来了精神,鞭子一抽,在空中打了个响,远远缀在将军府马车后面。
螳螂捕蝉去了,麻雀也该出动了。
见赵至骋的马车走出巷子,巷子最深处冒出了几个人影,正是钱顺一干人等。
“顺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方脸男子恰巧是上次跟着钱顺一起护送魏如霜出门的士兵,为了继续跟着钱顺干些闲活,最近没少巴结他。
钱顺斜眼瞅了瞅身旁的弟兄们,一肚子坏水在他那张老实的脸上显不出一丁点,“跟着吧,谁敢跟丢了,回去等着挨军棍吧!”
邢樾今日的目的只是为了带魏如霜逛逛铺子,买些过年的东西。
将军府不像别的大臣家里丫鬟嬷嬷小厮养了几百号人,府里除了魏如霜身边的几个丫鬟、几个绣娘是回京后买的,剩下的大多数是他从军中带回来的人,吃的喝的用的按军中标准,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过年的米面肉粮、果脯点心有高伯置办,可女眷的东西总不好再麻烦高伯。像别家一样让店家送上府挑选也可以,但邢樾见魏如霜喜欢出门游玩,又怕她整日闷在府里没别的去处闷坏了,决定带她出门逛逛,碰上喜欢的自己买了就是。
魏如霜除了做了几套见人的大衣服,胭脂水粉、珠宝钗环一样没添,年后上元灯会、开春围猎,汴京城里的王公大臣均需携家眷出席,若是魏如霜落了下风,怕是又要怪他。
至于跟屁虫,这种事情还需要他操心的话,也该给回京享福的一群兵油子们紧紧皮了!
于是,赵至骋眼睁睁看着两口子四处闲逛。
胭脂铺,他一个单身男子混迹在女子和一对对夫妻中间,怕不是会被当成另有所图之人……不妥!
点心铺,贪口腹之欲,不妥!
绸缎庄,缊袍敝衣乃读书人大道,不妥!
剪窗花的红纸、鞭炮烟火、磨喝乐……一个接一个摊子转,魏如霜连糖葫芦都给身边人一人买了一串。
终于在车夫撂挑子不干之前,魏如霜拖家带口进了一家食肆。
从相国寺回来后,胡人烤肉铺子就让魏如霜惦记上了,阿平提前给店里打了招呼,要来了一间雅间。
要让魏如霜说,烤肉在什么雅间里吃?一定要一群人在摊子前排着队候着,轮到自己的时候就守在炭火旁,等烤肉师傅将指头肚大小肥瘦相间的羊肉丁烤的滋滋冒油,问你吃什么口味的,寻常的再撒上一把苦茗粉,吃辣的涂上一层茱萸酱,落下的调料在炭火里发出吱吱的动静,拿到手上趁热咬上一口,感受羊肉和油脂在口中爆开,别提多带劲了!
要是她自己来就好了……魏如霜瞄了眼端坐一旁的邢樾,一根糖葫芦让他啃出视死如归的气势。
雅间门敲了两声,红梅推开门,阿平端着一个木盘进来,阿昌在雅间门口拦住店家的人,青荷跟红梅把其余菜端上桌,邢樾终于找到机会把酸倒牙的糖葫芦放下。
木盘里装着两把羊肉串,一半不辣的,一半涂了茱萸酱红彤彤的。其余是些凉拌胡瓜、清炒藕片一类的清口菜,主食配了一份烧饼。烧饼可比将军府里的芝麻小烧饼豪迈得多,活脱脱有阿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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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那么大一个,冒着腾腾热气。
“你要吃辣的还是不辣的?”邢樾问道。
“辣的。”魏如霜痛快地回答,不吃辣还有什么滋味!
邢樾将两把羊肉串调了个位置,不辣的挪到自己那一侧,魏如霜拿起一个烧饼从正中间掰成两半,再把签子上的羊肉夹进饼里,扎扎实实咬上一口满嘴留香。
粗鲁?不粗鲁姑奶奶还不吃了!若不是待会儿要去金铺,怕口气熏到他人,魏如霜还要夹上几瓣胡葱解腻,余光扫见邢樾并不在意的小口吃着羊肉串,心中祷告“快看我快看我”。
男人不都喜欢温柔小意、举止优雅的名门淑女吗?看见我吃得如此粗鲁倒了胃口,心里开始对我厌烦,然后给我一大笔钱和离!
“你胃口不错。”邢樾终于望了过来,对于魏如霜的吃相只是微微一愣,无声的笑了一下。
“将军胃口也不错……”,魏如霜觉得嘴里的羊肉串也没滋味了。
……
赵至骋坐在大堂里,正好能看见通向二楼的楼梯的动静,桌上只摆了一份羊肉汤面,想到要不了多久定能碰上魏如霜,碗里一颗香葱、芫荽都没有。
“小哥,拼个座。”
赵至骋刚想拒绝,抬眼看见对面落座的男子微圆脸上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
“小哥是读书人?”圆脸男子吸溜了一大口面条,边嚼边问。
赵至骋本不想与其搭话,转念一想,若是将军发现他连白丁尚能坦然相待,定会对他青眼相加,于是赵至骋带着极具亲和力的微笑,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小可不才,正是太学学子。”
圆脸男子张大了嘴,撂下手中的筷子,拱手道:“失敬失敬,小哥人中龙凤,日后定能登高堂,穿红着紫。”
“多谢壮士。”赵至骋也拱手还礼,想不到圆脸男子长了个粗人模样,说起话来引经据典,还恰恰说进他的心坎里,能进国子监,登高堂还不是指日可待了吗?
楼上一行人终于吃完,刚踏上楼梯,赵至骋便起身整理起了衣冠,还没等掏出袖里揣着的文章,后颈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动手的青衣短衫男子与圆脸男子目光交汇,而后青衣男子上前一步揽着赵至骋的肩膀,走出去时嘴里不大不小的声音念叨着:“兄弟,你说你考不中就算了,借酒浇愁也不是个办法,不行就跟我回家种地去,家里少不了你一口饭!”
圆脸男子拱手跟邻座食客道歉,“我这个兄弟考了三年了,心里烦闷,今日贪杯失礼,各位莫怪。”
邻座食客见怪不怪了,太学的穷学生每年三成以上学都上不完被赶回家去,更别提虎视眈眈盯着那两三百个机会的其他州府学生。
“钱顺?”
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圆脸男子转过身子,对着魏如霜一行人憨厚一笑,“见过老爷、夫人。”
“那可真是太巧了。”魏如霜道。
魏如霜心里惦记着没能出门的阿甜阿楚兄妹俩,交代钱顺待会儿买点不辣的羊肉串给俩人带回去。
邢樾站在魏如霜身后,瞧着她微微翘起的发髻如同燕子尾巴,眼底染上冷意。
原以为同乡只是想私下见魏如霜一面,没想到今日还有胆量跟上来,甚至有公开攀附之意,难不成心思在他这里?
求财?还是求名?
不急,反正人已经抓回去了,慢慢问便是。
19. 我定成大器
去的还是上次那家金铺,掌柜娘子是个聪明伶俐的,定能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不出魏如霜所料,刚一进门掌柜娘子便将二人请到了内室雅间。
“两位稍坐片刻,我们店里的近些日子刚出了一批新花样,等我拿来,您二位给掌掌眼。”掌柜娘子场面话滴水不漏,走之前不忘吩咐伙计给二人上香茶。
上次给我上的还是清茶呢!魏如霜心里不平,左右今日邢樾掏钱,自己便不计较这一点得失了。
不过……邢樾这么勤俭的性子,光看府里能捡原主人一堆破烂就知道,定不喜欢骄奢。
等会儿我专挑贵的买……
掌柜娘子果真不夸张,拿上来的一盘子首饰比她上次一个人来强了不知多少,魏如霜丝毫不手软。
纯金的不要,要镶宝石的!工艺简单的不要,要繁琐精致的!寻常款式不要,就要汴京城里最最时兴的!
零零散散挑了两支宝石钗,一对珍珠耳坠子,一个缀着九颗指腹大小珍珠的项圈,还有一对鎏金臂钏。
掌柜娘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算盘拨得飞快,“一共是八百一十二两,算您八百两,再送您一袋打了花样的银锞子,逢年过节赏人图个好彩头。”
自打八百两一出,魏如霜耳边再无其他声响。
八百两……清水县最好的先生一年束脩也只收五两银子。
等回过神来,魏如霜已经坐在了将军府正屋的贵妃塌上,思绪飞远的同时手上揉着内关穴消食。
八百两买首饰,老天爷知道都要降下雷劈她。
一回府红梅开了小库房拿了个螺钿大漆首饰匣子,有了新花样,旧的那些怎么看怎么不满意。红梅挑了几样老款式的首饰,请魏如霜定夺去留。
“夫人,这几样还新着呢,就是花样老了些。”
魏如霜视线略过几样略显粗糙的首饰,脑海浮现出另一样物件,“拿给我瞧瞧。”
王老太医那套宝贝金针魏如霜离开村子时,埋在了老太医坟头的枣树底下,现在手上的确没有一套合适的金针。
“夫人!”魏如霜忽然掰弯了两根簪子,青荷红梅跑到她身前,生怕她伤了自己。
“无妨,给我拿纸笔来。明日你再出去一趟,告诉金铺掌柜,这套金针我年后要尽快拿到。”魏如霜将掰弯的簪子丢给红梅,两只簪子手上掂量着应该有半斤,打一套金针足够了。
……
“听说你抓了个太学学生回来?”书房里白若亭摇着刚得的一把湘妃竹扇骨的折扇,随口问道,他近几日走到哪手里都把玩着,也不怕大冬天把自己扇风寒了。
邢樾头也不抬,“你听谁说的?”
白若亭嗤笑一声,“需要听谁说吗?两拨人进去都撬不开嘴,到头来不还是得求我?”
“审讯逼供不是宣武军所长,军师深谙此道,难不成在皇城司进修过?”邢樾反讽。
“你非要刺我两句才舒服?”白若亭将扇子砸过去,邢樾伸手一抓,稳稳落到手里,右手笔墨从始至终未停下。
邢樾轻叹,人都抓回来了,与其放了不如再试试,于是说:“你去吧,问问他守着将军府小半个月到底要干什么?”
将军府没什么密室暗格私牢的弯弯绕绕,赵至骋被拖回来后就关在前院的一间耳房里,门口连个守卫都没有。不是小瞧他,院子里几十号持枪披甲的士兵,他能逃得出去干脆弃文从武考武举吧!
赵至骋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了,起初以为这批人要杀自己,结果只拿走了自己的文章,连顿打都没受。连着进来两拨人,只问他为何要守在将军府门口,在食肆又有何谋划。
一群傻子,真是天助我也,赵至骋狂喜,竟然把梯子递到了他的面前。
不仅让他进了将军府,还让他被邢樾关了起来,待他出去后写篇文章痛骂武官邢樾,定有朝廷文官为他伸冤。
到了那时,他的为人、他的才学,必定在朝中各部官员心中留下印象,还愁什么国子监!
若是能被皇上留意到……
念及此处,赵至骋兴奋得浑身颤抖,肺腑中的狂喜震动神魂,逼得他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这次怎么轮到您了?”
“别废话,开门。”
屋外传来交谈声,接着是推开门的声音,被捆住手脚蒙上眼的赵至骋侧耳听着,脚步声渐近,这次应该只有一个人。
此人身份不一般,难道是邢樾?
“你是何人?”白若亭问道,赵至骋的底细钱顺已经告知他一部分,文章他也看了,酸得狠,通篇废话牢骚,考不上也活该。
赵至骋思索道:“小人赵至骋,青州清水县人士,现是太学学生。”
“窥视将军府所谓何意?”
“小人说了,小人只是恰巧路过。”本来打算攀一攀同乡关系,可进了将军府后赵至骋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无非是想依靠自己的才学闯出一条生路,攀附女人关系算什么。
白若亭折扇轻敲手心,“哦?恰巧路过?国子监在城东,将军府在城西,你连着几日恰巧路过将军府好几个时辰?”
赵至骋心中一惊,之前的人都没提及此事,他以为自己先前的行踪并未被发现,那他与魏如霜的同乡关系,将军是不是也已知晓?
替自己开脱道:“大人,您说的话小人听不懂,小人只是恰好到附近的书局寻些古籍。”
“听不懂也不用听了,将军府不是你这种沽名钓誉之辈随意可拿来用的垫脚石,”寻捷径的文人白若亭见得多了,厉声道:“既然你听不懂也不肯说,留着这张嘴也没什么用了。来人!”
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赵至骋膝窝受了一脚,猛地跪倒在地,而后两人将其压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脖颈处贴上一个冰凉又坚硬的物什,不用使劲就能划破皮肉。
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杀了。”
“慢着!别杀我,我说,大人,我说。”
赵至骋慌乱中挣扎着身子,吃了好几口灰,他是学傻了才会跟一群大字不识的兵痞玩礼尚往来这一招,“大人有所不知,我跟将军夫人是同乡。”
“哦?”有意思了,又跟魏如霜有关系,白若亭眼底浮现一抹耐人寻味的神色。
赵至骋心一横,今日必须让邢樾对自己刮目相看,否则难逃一死,“魏家替嫁一事满城风雨,小人不忍心将军被其蒙骗!”
“展开说说。”白若亭来了兴致,自顾自扯了张板凳坐下,他倒要看看这个酸秀才能吐出什么象牙。
“大人有所不知,夫人根本不是魏家的旁系女,而是魏红樱十年前捡回去的乞儿。”赵至骋道,替嫁一事邢樾受了奇耻大辱,自己要是能帮他讨回颜面,他必定以礼相待。
此事一出,魏相必定受到陛下责罚,自己虽遭受文官排挤,但在武官一方的待遇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己便可顺利进到陛下眼里,成为最独特的臣子。
待自己进了朝堂坐稳之后,也将与武将划清干系,只做陛下的纯臣,做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
见来人无动于衷,赵至骋又添了把火,“魏相此举乃是视将军、视陛下于无物,是欺上瞒下违背皇命的死罪!”
怕对方不信,他继续道:“大人,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大人若不信,可遣人去清水县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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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无响。
就在赵至骋以为自己的计划要被接纳时,阴恻恻的声音再次响起。
“属实?探查?”白若亭啪一声合上手中的折扇,“拉出去杀了。”
赵至骋大惊失色,无法相信自己听到轻飘飘的几个字,顿时浑身血液涌上心头,几欲呕出血来。
“什么!你不能杀我!我……唔”
不等赵至骋说完,布条已经塞到了他嘴里。屋里响起一阵细细的水声,顿时弥漫起一股腥臭味。赵至骋做梦也想不到白若亭如此手段,自己谋划好的路,竟一步没走就成了黄泉路。
用别人的性命成全你的美名,白若亭舔了舔后槽牙,这么多年过去了,读书人的小花招还同当年一样,一点没进步啊!
鹤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他想得倒美!
……
邢樾未等到白若亭审问出什么结果,读完兵书后又练了几张字,赶着晚膳前去了正院。
屋里魏如霜带头在剪窗花,一群人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六鱼福字、鱼送福字、比翼双飞,手最巧的红梅剪了幅八仙过海,阿甜拿不住大剪刀,还特意找了把小剪刀给她,最简单的单字福也剪得有模有样。
邢樾进来后众人起身要散,他独独留下了阿甜,让她把手里的福字剪完。
屋里顿时没了声响。
记起魏如霜的教诲,邢樾放慢了语速,降低了声音,柔声问道:“近日在府中过得还习惯?”
“啊!”没想到邢樾突然发问,小阿甜颤颤巍巍的手一下拿不稳剪刀,福字被剪坏了。
魏如霜小声惊呼,阿甜一阵咳嗽,随后屋内又陷入沉寂。
罢了,邢樾扶额苦笑,吩咐道:“用膳吧。”
魏如霜拍了拍阿甜的肩头,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阿甜小跑着出了里屋后,魏如霜转过头对邢樾说:“将军可算是知道自己平日里有多吓人了吧!”
“吓人?为何这样讲?”邢樾不解,眉心紧锁,自己平日里除了话少些,也没什么暴戾的脾气,更别说惩治府中的下人了。
见赵嬷嬷带人进来,魏如霜将翻了一半的白眼收了回去,三分委屈七分埋怨的回嘴:“可不是吗?将军成日里冷着脸,旁人想亲近您也没了胆量。”
亲近?邢樾若有所思的颔首低眉,好似魏如霜讲了什么史书典籍一般,需要他细细考虑。
赵嬷嬷听见二人的对话,抿嘴笑得意味深长,别看魏如霜整日里装傻充愣的模样,背地里心眼子多着呢,这才几天就把将军抓在手心里迷得找不着北?此女前途无量!
上完菜后邢樾发话屏退左右,魏如霜期待了半晌,邢樾缓缓开口道:“明日小年,我打算请军师、高伯一起吃个团圆饭,你这里可有不妥?”
“全凭将军安排。”魏如霜道,将军府都是你的,你想跟谁吃饭都是一句话的事。
邢樾又问:“我记得你提到过你那位姑母,仍在京中吗?”
“就在魏府,上次回门还去见了。”魏如霜直言道,她搞不懂邢樾在计划什么,难不成真如她所愿,今夜三百铁骑攻入魏府?
邢樾道:“我先前考虑不周,明日应是来不及了,等过两天我往魏府去封帖子,看看能否将你姑母接到府上小住几日。”
既然魏如霜已经嫁进府中,姑母留在魏道元手里终归是个祸患,自己开口去要人,魏道元总不能拒绝。
轮到魏如霜发愣了,邢樾今日肯定吃错药了!
没等魏如霜细问,屋外急匆匆的脚步伴着阿楚的嬉笑声,一直闹到门口才停下,阿楚通传道:“将军,军师叫您去书房一趟,说是张副将回来了。”
20. 忙狗~
张轩连夜快马赶回来,脸都没来得及洗,缠腿布黑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人往椅子上一瘫,得亏有扶手撑着,否则定会滑落,有气无力道:“就这些了,旁的也没问出来。邢哥你也别太难过,夫人虽然不是你兄弟的妹子,或许那姑娘吉人天相,早已经嫁人了也说不准。”
邢樾想质问苍天不公,造化弄人四个字轻飘飘落在身上,压得他无法喘息。笔尖墨点落到纸面,洇成一团,誊写的兵法不能再用,需重新来过。
“你去歇着吧。”五个字仿佛耗尽了邢樾全身的力气,说完后疲惫感从指尖蔓延开来,宛如垂垂老矣的枯木,外表尚且完整,内里已经被蛀蚀干净。
尤记得刚到宣武军中,邢樾还是一位被排挤的校尉,别人领四百精兵,他领渭水寨不到三百老弱病残,能短短五年执掌宣武军,凭的是一腔热血和不要命的势头。
那时旁人称他杀伐果断,何时见他如此失落过?
张轩嘴唇嗫嚅几下,终究未再开口。
听见几声烛花炸开的动静,张轩缓缓起身,伸手推门时恰好被门外来人阻住。
“什么时候回来的?再坐会儿。”白若亭信步进门,他处理完赵至骋后立马换了身衣服,瞧见张轩一身风尘仆仆的土气,训斥道:“你能不能讲究点,赶紧去洗把脸换身衣服。”
张轩不恼反喜,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白哥,这么久没见,是不是没人一起喝酒,想我了?”
“你不是回乡去了,怎么不过完年回来?”
“回乡?”张轩心领神会,“哦哦,你也知道我家中境况,人留口气活着就行,真让我跟他们一起过年,我还觉得晦气呢。”
白若亭不再追问,“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待会儿找你喝两杯,熏死人了。”
“好嘞!”张轩朝邢樾递了个眼色,转身离开。
今日赵至骋所说,也不是不能让张轩听,只是白若亭不忍邢樾再次受辱,故而找理由将其打发走。
该怎么开口呢?
“你矗在那干嘛?”邢樾见他站在桌前半天不说话,又恰好影子投到书桌上挡光,心里烦闷又叠了一层。
白若亭心生退意,“没事,来跟你说一声。”
邢樾揉了揉眼角,“说吧,捡要紧的。”
白若亭:“也没什么要紧的,还是穷酸文人求虚名,拿你作由头,人我已经处理了。”
“嗯。”
白若亭继续道:“你不问问我怎么处理的?”
心一浮躁,下笔怎么写都不对,再写下去也是浪费笔墨,邢樾扔开笔,下半张脸掩在昏暗中,染上几分阴郁,“杀了便是,有胆量寻到我面前,也该料到如今的下场。”
“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太过在意,左右人在你手上,谅她掀不起什么风浪。”白若亭安慰道。
邢樾仰起脸,剑眉微皱,“在意什么?你如今说话越发云里雾里了。”
“还能是什么……”白若亭咬着牙挤出一句,“魏道元多行不义,连个旁支庶女都没捞到,不知从哪捡了个姑娘塞给你。”
还以为是什么,邢樾吐出一口肺腑中混浊之气,“我知道了,你没事也去休息吧。”
是夜,书房的烛火燃了一整夜,灯油从烛台淌到地上,散落满屋的废纸把第二日收拾书房的阿平吓了一跳。
……
小年一早,院子里先放了一挂百响的爆竹,接着是厨房送上来的新鲜灶糖、糖瓜,前一天刚做的,放一夜凉了更粘嘴。
魏如霜捡了一颗喂给阿甜,又自己吃了一块,嘴里细细嚼着,大师傅应当减了几分糖,吃起来不会过甜,糖的甜和芝麻的醇香搭配的恰到好处,让人吃完一块还想再来一块。
不等魏如霜安心享用,阿楚跑了进来。
“夫人,夫人……”阿楚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利索,魏如霜示意他先坐下喘口气,却被阿楚摇摇手拒绝。
阿楚:“夫人,宫里来人了,赏了些东西,要您去领赏谢恩。”
魏如霜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这并不是她头一回见宫里的人,大婚当日还有宫里的一位公公代陛下行证婚使一职,上一回她盖着盖头、不说话光磕头,这次不一样了。
都是宫里出来的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精,自己当初学的规矩早抛到脚后跟了,若是有些许失礼,传到魏道元耳朵里……
“嬷嬷帮我!”魏如霜焦急地踱起步子。
赵嬷嬷到底是魏府里出来的老人,不紧不慢地扶着魏如霜的臂弯,将她扶到梳妆台前坐下,“红梅来梳头,要稳重些的发髻,青荷去取衣服,颜色莫要轻挑,梦竹拿个荷包装二十两银子。”
“夫人莫慌,宫里的人不会这么快到,按照惯例,从传话到人来府里,至少还得耽误小半个时辰,妙菱跟着阿楚在中门候着,提前一炷香回来传话。”
听赵嬷嬷交代完,魏如霜依然紧紧握着赵嬷嬷的手不撒开,“要是没嬷嬷,我该怎么办啊?等这批美颜粉用完,我定给嬷嬷配些更好用的。”
“夫人先梳妆吧,今日起的早,莫要慌乱。”赵嬷嬷嘴角勾起,算她还是个有良心的,说起跟宫里人打交道,府里无人能是她的对手。
宫里那位贵妃,也就是魏家的大小姐嫁进宫前,魏道元请了好几位外放养老的宫女、嬷嬷教其规矩,连带着府中在主子面前得了些脸面的丫鬟小厮统统送去一块学,以备后续能给姑娘身边安排几个得力的人。
可惜大小姐连根线都没从家里带,穿着一身选秀赏赐下来的衣服孤零零进了宫,要说大小姐清冷的性子不如魏如霜嘴甜讨人喜欢,大小姐进宫后二小姐也成了个锯嘴葫芦,府里的丫鬟嬷嬷没了出路,自己被打发来跟着魏如霜,不得不说走对了一招险棋。
魏如霜还在收拾,邢樾已经从前院赶回来等着,魏如霜余光扫了一眼,邢樾一身绛紫色官服,俊朗的同时白生生的面皮上挂着两条乌青眼圈,憔悴的模样显得人颓了几分。
“将军!”魏如霜小声唤他,从铜镜里看见邢樾迷惑不解的神情,魏如霜丹唇微启、咧着一口银牙,伸手指了指自己眼下,“将军的黑眼圈,好大两个。”
邢樾离铜镜太远,觑着眼看去,亦不甚清晰,敷衍应了一声。
福至心灵,魏如霜搓了搓指腹的余粉,手中握着一把梳子一脸坦然地走到邢樾身侧,将身子倚在他肩头,抬起梳子从邢樾鬓边划过,柔声细语道:“将军头发乱了,我帮您梳理一下,莫在使者面前失了礼数。”
不等邢樾反应,就在此刻,魏如霜指腹挪到邢樾眼下,重重的按了上去,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指腹上的余粉尽数盖在了邢樾脸上。
邢樾果真白,粉盖在脸上顷刻间融入肌肤,一点瞧不出。魏如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个动作吓得方才不知晓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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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意图的丫鬟嬷嬷跪了一地。
有这么吓人吗?魏如霜腹诽。
屋里静了一瞬,邢樾看她神采奕奕的双眸没了火花,撅起嘴来脸两边鼓鼓囊囊,正色道:“去换衣服吧。”
等了一盏茶,妙菱来传信,二人一块到正门去迎宫中的使者。
二人出院子后屋里恢复了动静,赵嬷嬷揉了揉磕疼的膝盖,人不可貌相,按照如今的势头,说不准年后魏如霜该骑在将军脖子上撒野了。
当今圣上体恤百官,过年过节总爱赏赐些东西,不能次次都是金银珠宝,御膳房的菜肴点心、内造局的瓷器、苏州的贡缎、自己用过的砚台、外邦朝贡的水果,今天送到将军府的便是一盘子黄澄澄鸡蛋大小的果子,叫什么庵罗果。
东西魏如霜不陌生,据《开宝本草》记载,是个性温味甘、活血、能止渴充饥的玩意儿,见是头一回见。
大致流程跟成婚当日差不多,跪下听太监宣旨,磕头后起身,嘴上念叨一句“谢主隆恩”,唯一的区别则是给出去一个二十两的荷包。
本朝七品官月俸才二十两,即便钱不是自己掏的,魏如霜难免心疼。
宣旨的太监如同一只煮好的汤圆,笑起来脸颊上的肉一晃肚子也跟着晃,“上次无缘得见,今日见到,尊夫人真是个……有福气的美人!”
“多……多谢公公。”听到“福气”二字,魏如霜恨不得当场厥过去,她想不起是何时开始有人说她胖,但自从有人开始说她胖,福气二字如缠身鬼魅般日夜与她相伴。
平心而论,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胖,只能称一句丰腴,可当下宫里的美人要能作掌上舞,民间的美人要能将腰身塞进手帕绷架。
均与她半点关系没有。
邢樾不喜与阉人打交道,但人在朝中,场面话必须说,“宝公公若得空,不如去府上坐会儿喝口茶。”
宝公公一挥手,扭着胯边退边说,“将军留步,老奴还得去其他大人府上。”
二人齐声道:“公公慢走。”干脆利索,不留一丝迟疑。
两个巴掌大小的高脚盏里放着六个庵罗果,一个果子就有掌心大小,有几个外皮是深黄色,有几个是黄中带绿,香甜的气味顷刻间充盈于室。
魏如霜伸出指头戳了戳果子,软软的表皮立马陷进去一个指甲凹痕。
没人见过这东西,大眼瞪小眼围了一圈。
魏如霜道:“书里见过,没吃过,也不知道怎么吃。”
“军师见多识广,给军师看看。”邢樾提议,青荷闻言捡起一个庵罗果交予阿楚带到前院。
屋里响起一丝微不可闻的咳嗽,寻声响看过去,赵嬷嬷理理衣襟,淡然道:“老奴不才,多年前在魏府见过一次此物。”
魏如霜欣喜道:“嬷嬷快来看看,这果子到底该如何吃。”
赵嬷嬷道:“用指腹轻按,若是触感柔软便可食用,用刀薄薄削去外皮,里面便是果肉。但此物最独特之处便是果核,果子有多大,果核就有多大,藏在果肉中间薄薄一片。”
红梅从次间拿来切水果的小匕首,双面开刃,二指宽手掌长短。
魏如霜讨好地拽着邢樾的衣袖晃了晃,娇声道:“这间屋子里用刀最厉害的就是将军了,不知将军可否让我们开开眼?”
魏如霜目光太过炙热,邢樾与之对视一息,便匆匆挪开视线,沉声道:“好。”
21. 是谁在说谎
做过饭的都知道,硬的好削皮软的难,更何况是庵罗果这样娇嫩的果子。
只见巴掌大的匕首在邢樾手里上下翻飞,削下来的果皮魏如霜特意捡起看了看,只余薄薄一层肉,一点不浪费。
青荷适时递上去一个果盘,邢樾几刀下去将庵罗果切成小块。
魏如霜拿一把玛瑙顶果叉,插起一块果肉,往嘴里送的半途中,变道送到了邢樾嘴边,“将军先尝尝甜不甜。”
邢樾简短“嗯”了一声,拿起第二个果子,垂眼削了起来,手却不如先前稳了。
若是果子有一筐,不,半筐,魏如霜还舍得分给其他人尝尝。如今六个庵罗果,两个给了前院,两个吃了,剩下两个凑成一对躺在盘子里,竟生出一种心心相惜之感,让人舍不得将它们分开。
干脆下次一块吃了,魏如霜想。
邢樾净了手回来,魏如霜又喂他两块,果肉绵软又细腻,冰凉的口感像是吞了一块有嚼劲的软酪。
在魏如霜继续投喂时,邢樾摆摆手,“你吃吧,剩下的晚上吃。”说完便靠到暖塌上,继续看他的兵书。
魏如霜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果子,一股脑扎起来余下三块果子,一齐放进嘴里,而后对着赵嬷嬷挑衅的弯了弯眼角眉梢。
赵嬷嬷让她粗俗的吃相气得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吃完果子,魏如霜坐在光线好的地方继续剪窗花,她十分满意自己选的福禄寿三星图,打算今天夜里就贴到窗户上。
窗花的大轮廓剪得差不多了,里面的小细节才是最磨人的,魏如霜一点不担心,学针灸的时候手腕一悬就是半个时辰不能动弹,剪窗花对她来说只是眼睛累了点。
“咳咳。”
屏风后传来一阵轻咳,一会功夫听见邢樾咳了好几声,魏如霜放下剪刀,轻声询问:“将军,您怎么了?”
“无妨,咳咳。”
魏如霜心生疑虑,起身绕到内室,“将军,我来给您……”
“将军!”魏如霜手指着邢樾,“您起风疹了。”
借着铜镜,邢樾才看清自己的情况,脖颈处鸡蛋大小的风团隐隐有蔓延到脸上的症状,身上还有些痒,是何种情形尚且不知。
趁着邢樾照镜子的功夫,魏如霜掐着他的手腕已经号完了脉,脉象强健有力,最大的问题应出在那盘庵罗果上。
魏如霜思索片刻后道:“将军身体康健,勿要盲目用药,左右目前只是些风团、咳嗽,先用黄连、黄柏煎水沐浴,我再给将军扎两针疏通经络,您看可好?”
邢樾道:“可以,扎针就不必了,药从李大夫那里拿,莫要说是我用的。”白若亭正在前院,小年夜他可不想断官司。
魏如霜才反应过来,她哪有针啊,若是问李大夫借,李大夫少不了问东问西,“那我给您揉揉?”
“嗯。”
青荷红梅在侧屋煎药,只是煮水、药材又简单,闻着并不苦反而有股子药香,让人格外安心。
邢樾躺在贵妃塌上,褪去外袍,着一身单薄中衣,魏如霜先给他在曲池、三阴交、血海等地简单按了按,赞叹道:“将军不愧是习武之人,身上哪捏起来都硬邦邦的。”
话音刚落,邢樾唰的一下脸通红,魏如霜一点没觉得自己话有什么问题,继续道:“将军怎么脸这么红?屋里是热了点,可您如今病着,不敢受凉。”
继续按下去,感觉手底下的人绷得像块木头,使劲戳都戳不动,魏如霜责怪道:“将军,您别绷这么硬,按的我手都酸了。”
邢樾浑身像被点了麻筋,从魏如霜手经过的地方向四处蔓延,大臂、肩膀、小腿……汇集于丹田下一处,再迸发扩散。成婚至今,更亲密的举动都有过,今日他为何如此失态,邢樾不得不将其缘由归结于一块橙黄的果肉,自己的确是病了。
“将军、夫人,水煮好了。”青荷在外间道了一声。
邢樾翻身下塌,“在外面候着,无需人伺候。”
魏如霜坐在窗前继续剪着窗花,闻着屋里淡淡的草药香,听着屏风后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手上指尖残存着温热、坚实的触感。
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魏如霜小声笑了出来,怎么还能害羞呢。
她不到九岁跟着王老太医学习,手下病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无非是针灸下针的深浅、推拿力度的大小有所区别。
及笄后王老太医也提过,不让她再参与给男子诊治,她一百个不同意,男子怎么了,男大夫不给女子看病,她一个女大夫就要如他们一样?
天下从没有闭门造车的大夫,也没有举一反三的大夫,王老太医的医术也是靠着从五岁起在自家医馆打下手磨出来的。没有诊治过足够多的病人,没有见识过各式各样的疑难杂症,怎么敢称自己是大夫?
王老太医打趣她,难道不怕日后嫁不出去?
魏如霜不屑道,往前数上几十年药婆、稳婆都是见不得光的谋生,女子妇科症更是讳莫如深。因为此种原因而拒绝学医,天下女子遇到病症只能等死算了。
另一个原因她未讲出口,若不是她学了医,还不知道姑母生完小虎后多年遗溺,怪不得有两年功夫姑母连家门都不怎么出。
嫁人生子谁都能行,可学医救人却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她既然选了,又哪来的后悔之说?
屏风后水声渐小,魏如霜心生促狭念头。
“将军先别急,我看看您身上的风团情况如何。”
魏如霜声音在身后响起时,邢樾又绷紧了全身,真是病了,怎么能连脚步声都听不着。
邢樾身上的风团已经下去了不少,余下点点红痕,两三个时辰便可痊愈,魏如霜指甲轻轻从风团表面划过,“将军可还觉得发痒或发疼?”
邢樾倒吸一口气,半晌挤出来两个字,“并未。”
魏如霜由衷感慨,虽然邢樾没吃多少庵罗果,但习武之人果真身体康健,寻常人碰见风团,痒个两三天都是短的。她以前还见过一个别村的大爷,家里人带到王老太医那里的时候,浑身上下被他自己挠的没有一块好皮肉。
“将军再泡一会儿,我先出去了,有事儿您叫我。”魏如霜看完自己的病人,满意地回去接着剪窗花。
本来已经不觉得痒了,后背遭魏如霜划过的地方又像是被万千只蚂蚁啃噬一般,又酸又麻,邢樾沉下身子,连肩头都浸到水里。
等一刻钟出来后,水已经凉透了。
魏如霜的窗花也剪好了,舍不得贴门上被风吹雨淋,思来想去让青荷拿了一个大小差不多的铜镜,贴在了镜子上。
贴窗花的镜子就放在梳妆台镜子旁边,这样便能多看几日了。
日头已经往西斜,院子里也挂上了大红的灯笼,魏如霜没能亲眼看见自己成婚当日的热闹景象,想来与现在也差不多。
邢樾着了身群青袍子,鸦黑色的大氅领口处围了一圈貂皮毛领,像魏府佛堂里摆着的一尊白玉观音,只是又换上了冷冰冰的神情,嘱咐道:“你自己先吃,我去前院饮两杯酒便回来陪你。”
原计划把府里高伯、白若亭他们聚在一起,谁知张轩年前赶了回来,张轩白若亭两人一个能喝、一个爱喝,遇到一起免不了拼酒,再不好让魏如霜与他们同桌,干脆前院后院摆两桌。
魏如霜小鸡啄米般点头答应,她提前好几日便让梦竹给厨房交代过,小年夜她要吃盆菜!
盆菜跟大锅炖菜差不多,姑母把它叫做穷人家里的佛跳墙,有钱人家放些鲍鱼、鹿筋往佛跳墙上靠,她们家煮些冬笋、蹄膀,也是鲜美的不行。
不知将军府的厨子做出的是什么味道,有没有姑母做的好吃,也不知姑母和小虎小年吃些什么,魏府会不会苛待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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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后院菜色都是一样的,当邢樾看见桌上出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盆菜时,就知道这是魏如霜的安排。
他向来是厨房送来什么吃什么,不会也懒得跟厨房交代做什么菜色,遇到合胃口的多吃两口,不合胃口的也不浪费。
其余几人除了白若亭还偶尔点些新菜尝尝,都是跟着其他人吃大锅饭,在寨子里、在军中都是这么过来的。
别看白若亭整日放荡不羁的模样,一概饮食用度可讲究得很。写字要用湖笔、徽墨,喝茶要当年的六安瓜皮,菜不仅要口味好,更要样子美,摆盘精致。盆菜味道不错,但数十样东西煮到一起,过于粗放。
桌上热菜还没上齐,酒壶已经换了一轮了。张轩还嫌不过瘾,要换成坛子喝,白若亭欣然同意,“既然喝了,就要喝得畅快,来,再干一杯。”
邢樾自认酒量不行,饮完杯中酒道:“你们先吃,我去后面了。”
“拦住邢哥。”张轩已有了七成醉意,指着邢樾道,“别让他走,我还没见着夫人呢。”
白若亭无奈叹息,这句无礼的话听在别人耳中顷刻间能要了他的小命,伸手打掉张轩逾矩的手,斥责道:“关你什么事,你喝你的。”转头揽着邢樾的肩膀,道:“走,我送你两步。”
邢樾瞄了眼白若亭行动不便的腿,故意奚落,“你是已经醉了吗?你送我,我是不是还得送你回来?”
白若亭一拳捶向邢樾丹田,不仅被拦住没打到,还被邢樾打了回来,吃痛地骂道:“赶紧走,废话那么多。”
二人勾肩搭背磨磨叽叽走到了二进门,邢樾不耐烦地甩开了白若亭,“要说什么赶紧说。”
“也没什么,这不是看你着急陪夫人,替你找借口吗?”白若亭心里揣着事,眼神飘忽,“上次跟你说的你听进去没有?”
“说不明白就别说了。”邢樾收拢大氅领口,大冬天在这里陪白若亭受冻,他真是脑子坏了。
“也没别的事,先前对夫人颇有微辞是我不对,也是她那个便宜爹魏道元干出来的没良心事。一个姑娘家背井离乡嫁给你,日子也不好过。
再者说了,这姑娘是青州人,说不定在外乞讨的时候你们俩还认识呢!”白若亭可没忘邢樾嘲讽他腿脚不便,讲到最后也不肯认输,嘴上不饶人的刺了回去。
“乞讨?”邢樾问道。
白若亭无奈地摊摊手,要说巧不巧,两口子一个出身,“是啊,十年前乞讨,指不定你俩就是一个地方讨饭吃的。”
邢樾嘴里反复嚼着十年前几个字,张轩查到的消息明明说魏如霜尚在襁褓便被捡回去了,太学的学生反而讲魏如霜是十年前才被捡回去的。
他不信张轩会骗他,魏如霜身世必定有一方在说谎。
见邢樾出神,白若亭拍了下他的后背,“走了啊,我回去接着喝了。”
他转身离开后,邢樾依旧驻足原地,冷冽的北风裹挟着松柏的清冷,需狠狠吸一大口,才能缓解他腹中的灼热。
北方冬日里的寒风卷起枯枝落叶、卷起大氅的衣角,吹得灯笼摇摇晃晃站不稳,二进门近在眼前,他听得到屋里热闹喧哗的拼酒声,也听得到被积雪压断的枝条噼啪作响,更听得清对自己的质问。
在等什么?
都说冷风醒酒,但他觉得自己更醉了,远处游廊下的灯笼的点点红光像是夜间战场上的烽火台,青石地砖铺成的路像一片深不可测危机四伏的沼泽,他不敢向前半步。
在犹豫什么?
他自问杀孽太重,老天惩罚他无可厚非,魏如霜真是阿若,他定要对老天千恩万谢,谢老天垂怜稚女无辜,恩赐阿若几年太平安稳日子。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是非对错、恩怨纠葛本就是人逃不开的桎梏。
邢樾提起大氅,抬脚跨过二进门,造化弄人本是世间常理,既已落空了多次,再多一次又何妨?
22. 飞檐走壁
魏红樱近段日子过得可谓是十分舒心,自打魏如霜回门给的两大根金钗后,她娘俩的日子竟奇迹般好了起来。
先是魏道元允了小虎进家学一事,再是莫名其妙得了一个出门的腰牌,还没等她溜出去卖了两根金钗,院子里又出现两个大宝贝。
月黑风高团圆夜,魏红樱跟小虎吃的早,小孩子又熬不住,早早便要睡下,刚躺床上只听见院子里沉闷的一声“咚”,震得人心头发颤。
魏红樱披着外衣打算去看看,推门前叫醒了小虎,牵着他给自己壮胆。
“你你你你……你是……”小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支吾了半天没个所以然,魏红樱向前一步挡住小虎的视线,挥手将其赶去看门,小虎不死心,伸长了脖子从她身后探出头来。
待小孩子出门后,魏红樱扶额垂头,偷笑了一阵才正色道:“你们谁先说?”
被当稀罕物看的两个大宝贝面面相觑,邢樾酒也醒的差不多了,关于他为什么会带着魏如霜半夜翻墙出现在魏府,还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
邢樾踏进正屋的时候,魏如霜已经吃上了,她向来不跟他假客套,让她先吃,她绝不会饿着自己。
魏如霜今日一身应景的正红,戴的也是上次买的新首饰,珍珠耳坠跟圆润的耳垂比起来还是差了几分。看着她绯红脸颊上餍足的神色,邢樾心头又浮起三分醉意。
见他进来,魏如霜正吃在兴头上,懒得动弹,仅仅起身迎了迎,连步子都没迈开,“将军快坐下,今日的几样菜滋味地道的很。”
往日只听她提过几句身世,如今有了耐心,邢樾随意找个由头,装作不经意提起,“府中厨子做的青州菜系与你以前吃过的比起来,能有几分相似?”
魏如霜歪着头思索片刻,答道:“府里厨子做的仅味道能有个七分像,但做菜跟种橘子一样,生于汴京一个味,生于青州一个味,各地有各地的优劣,算下来能有个五分像就不错了。”
“更何况人口味也会变,以往觉得青州吃食豪迈粗放,吃得过瘾,可府里厨子结合汴京菜改进后做出来的味道更香,自然是选更好吃的。”说完,魏如霜眨眨眼瞧着邢樾,纳闷为何邢樾要问她这些。
邢樾夹了一筷子水晶脍,“你姑母如今还在魏府?”
魏如霜未做过多考虑,径直说道:“是啊,小虎,就是我那个弟弟,五岁就启蒙了。别看他只上了两年学,整天跟个皮猴一样,先生夸了他多次进步神速。
姑母想着魏家的家学天下闻名,虽然自己只是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可往上数三辈还是亲兄弟呢。姑父去的早,一辈子只得了个秀才,姑母也想小虎能继承他的衣钵,考个功名出来,这才带着我们来了汴京。”
想起在青州的自在日子,与来汴京后的诸多麻烦事,魏如霜叹道:“如今这般境况,若是姑母带着小虎回了老家,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
赔了夫人又折兵?想明白魏如霜指的是什么,邢樾面显尴尬,但仍硬着头皮问下去:“你为何跟姑母来汴京,你爹娘呢?”
见魏如霜又长叹一声,又撇了撇嘴,邢樾以为问到了她的伤心事,刚想开口却被魏如霜堵了回来。
“别提了,”魏如霜摆摆手放下筷子,“这世上最不孝顺的女儿就是我了。”
“为何这样说?”看似平静的一句反问,邢樾手颤得已经不能放在桌面上,在桌下也紧紧攥着衣袍,犹如滋滋作响的信子马上要烧到尽头,鞭炮随时可能炸开。
忖度少顷,魏如霜道:“说起我爹娘,我是半点印象都没有,连他们叫什么、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姑母说我七岁多那年摔伤了头,后来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说的半点不掺假,因为魏红樱就是这么跟她说的,至于魏红樱嘴里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她也不想细究。
若说先前有三成的把握,白若亭一番话便有了五成,现今听她自己承认,至少能有七成。即便如此,邢樾依然追问了下去,语气轻松的调笑道:“你不怕你姑母是拐子,全是编出来骗你的?”
“绝不会的,”魏如霜干脆利落否定,“虽然大部分想不起来了,可还能记着一点以往的事情。像是喜欢吃的、喜欢玩的,乳名,生辰,最主要的就是姑母对我真的很好,怎么可能是拐子呢?我十岁那年她才有了小虎,寻常人家买孩子也是买男孩,她买个姑娘回去养着,锦衣玉食伺候着,不符常理。”
邢樾必须多饮两杯,才能按耐住心口即将要冲出来的话,魏如霜见他用杯子喝不过瘾,直接倒在了碗里喝,酒壶里装不了什么酒,堪堪铺满碗底。
村里的闲汉都是拿碗喝自家酿的米酒,配上邢樾的出身,她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
可她明明记得邢樾酒量一般啊……
“你乳名叫什么?”夫妻之间极具调、情意味的一句话,放到别的时候说可能有些过分,如今酒正过半,问出口最是恰好不过。
魏如霜颔首垂眼、红唇微动,女子娇脆的嗓音回荡在耳边,邢樾耳边只能听到巨大的嗡鸣声,酒意带着血气上涌到脑海。
自己怎么会如此愚笨!如此固执!他真是最傻最活该的痴人!
先入为主的判断之下,总觉得魏如霜与魏道元密谋勾结,觉得怀疑偏偏绕那么大圈子求证真相,明明最真的证据就在自己身边。
屋门微动,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上酒的青荷。
钻进屋内的冷风让他的思绪平稳少许,有了这些证据也不够,落空太多次了,他必须要十成十的把握。
“你十分惦念你姑母?”
“当然了!”魏如霜答完忽然又泄了气,“自打进了魏府,她们俩再也没能出来过,还以为魏道元能在我们成婚后……”
“我带你去呢?”邢樾打断她。
“什么?”魏如霜歪过头,脸上写满疑惑,“带我去?现在?”
邢樾点点头,“现在,我带你过去。”
魏如霜接着问,“虽然是小年夜,但如今天色已晚,突然上门拜访会不会太唐突了些?”
“谁说我们要去拜访了?”夏懿给的汴京城防图已经牢牢刻在他的脑海里,魏府的大致格局他有把握,“你还记得你姑母在哪个院子?”
魏如霜思忖片刻道:“应该在西边,因为白天总是晒不着太阳,而且在最西边,旁边什么都没有,住的都是下人。”
“还能记起别的吗?”
魏如霜虽仍在想,语调却高了起来,“别的记不起来了,院子前头有棵柳树算吗?对了!水,门前的小河是引的活水!”
“你去换身方便活动的衣服,稍等我片刻。”邢樾说完便转身跑出去,动作姿态像极了一个为了心上人鞍前马后的毛头小子。
魏如霜待他走后收起脸上的笑,捂着怦怦作响的心口,明亮清澈的眼神渐渐隐去了光。
猜对了!
不仅赵嬷嬷发现了,她也发现了,作为一个替嫁的新娘,邢樾对她好的过了头,她自认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哪来的这么大的魅力,而且她时常觉得邢樾看自己的眼神里,总像是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若他要找的是自己,那自己的身世真像姑母说的那样吗?可惜她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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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想不起来,若邢樾所说是真,那邢樾又是谁?她又是谁?他们是何时认识的?
想不出头绪便不再想,此刻最要紧的是去看姑母。
魏府虎狼之窝,魏道元口蜜腹剑,若是邢樾能助自己救出姑母,陪他演场戏又有何妨?
魏如霜换了一身宝蓝色骑装,上身穿窄袖长衫,下着裤装、兽皮革靴,这套不伦不类的骑装实属是胡服禁令颁布后的无可奈何之作。
邢樾很快从前院回来,一身黑色短打劲装,腰后还别了把短刀,怎么看都像是夜访魏府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
魏如霜讪讪道:“将军,我们只是去魏府,不是去什么贼窝,您这刀还是放下吧。”
邢樾讷讷应允,换上衣服后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念头,鬼使神差的把刀带上了。
小年夜街上仍有不少出门游玩的百姓,小摊小贩、杂耍艺人也想趁着年前最后一个关头多挣点,人声鼎沸的街道灯火通明,遇上两人骑一匹马再寻常不过。
邢樾并未直接驶向魏府侧门,而是停在了一巷之隔的一处望火楼下面,翻身下马后将缰绳交予魏如霜手中,转身走上望火楼。
魏如霜试图叫住他,不是要去魏府?怎么还登上了望火楼。
自打本朝取消宵禁后,夜夜笙歌处多了不少,酒后闹事、失火打砸事件也多了不知几倍,汴京城每坊建一座三十尺高的望火楼,每日有士兵瞭望,一旦发现火灾、险情,立即用旗语指挥救火。
楼上士兵见一黑衣劲装男子忽然出现,蜂腰猿臂、身量高大,以为是贼人来犯,立刻端起手中弩箭,呵斥道:“来者何人!竟敢私闯望火楼禁地。”
邢樾左手一抬,手中握着一块阴刻云纹兽首的黑底金字腰牌,。
士兵见之大惊,“参见大人!”,连忙让出道路来。
自望火楼上看去,魏府零零散散总共有七处门,南面三处门居中,寻常时候只开一处侧门,北边的来个后门藏在巷子深处,一供仆妇日常出行,二则供送货上门的菜贩、卖炭翁、樵夫往来。
东边的门开在后花园,此刻正是一片漆黑,西边的门同样隐在巷子深处,因人丁不多,只有寥寥几点灯火。
“多谢。”邢樾大致一扫,魏府地形便了然于胸。
士兵见其虽一身黑衣,但相貌堂堂眼神坚毅,并非宵小之辈,身上煞气骇人,心中止不住嘀咕,不愧是禁军中人,又不知是哪位大人要遭殃了。
而后邢樾带魏如霜来到魏府西侧的巷子里,安置好马匹后,后退两步,急冲向前一跃而起,手掌扣住墙沿,气沉丹田腰腹发力一扭,稳稳落在魏府墙头,脚下瓦片未发出丝毫动静。
动作行云流水,能看出此人武艺深厚、功底扎实,只是……好似忘了些什么?
“还有我呢!”魏如霜在墙角下踱着步子,低声喊道。
邢樾不吱声的翻身下来,借着夜色掩饰自己赧然羞红的脸色,“来,我背着你。”
“那你背好了,莫要摔了……”魏如霜颤颤巍巍答道,心里已有准备,仍在在邢樾飞身上墙时闭紧了双眼。
……
“我听懂了,”魏红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呢?看我?什么时候不能看我,非要今天?”
魏红樱顿住,点了点邢樾一身贼人装扮,“穿成这样,还带刀,你们要是被魏府侍卫家丁发现了该怎么办?”
邢樾静了一瞬,笃定地说:“姑母放心,不会被发现的。”
魏红樱斜了他一眼,又对着魏如霜愠怒道:“你看看你,才嫁过去几天,就把人带坏了!”
23. 烟花夜
被姑侄俩说私房话打发出去的邢樾蹲在房檐下,小虎悄悄挪到他身边,问道:“你,你真的是邢将军?”
想起魏如霜交代过,小孩子喜欢脾气好说话柔的,邢樾笑得格外灿烂,柔声细语道:“是,你是如霜的弟弟,小虎?”
“是我。”小虎狐疑地点点头,相信又不是很确定,“可我听他们说邢将军不会笑啊……”
邢樾沉默,他又不是中了风面瘫,怎么还能不会笑了?
屋内姑侄俩悄悄话说的也不怎么愉快,魏红樱见到邢樾本人,宽肩长腿、相貌俊朗,越看越满意,直接推翻了魏如霜先前的打算。
魏如霜压低了声音反驳:“现在是对我还不错,可以后谁知道啊?把一生系在一个男人身上,这事儿我做不来!”
“那你要干什么!我朝民风是开放了不少,可你看看有哪个官员家里的夫人整日抛头露面做生意的!”
魏如霜闷声说:“所以我说先和离,况且我又不是做生意,我只是要开医馆治病救人。连这点要求都不答应,我又不是要学那则天皇帝荣登大宝。”
魏红樱气冲冲站起身,揪着魏如霜的耳朵,“荣登大宝?你怎么不去当神仙呢!我跟你说了,我不准!你就收起心思好好过日子,小两口和和美美的,过几年生个大胖小子,多好啊!”
生孩子三个字如同惊雷贯耳,魏如霜尚记得自己见过三次生孩子的场面,一个是姑母,看似平平安安生了下来,结果沉疴难消;一个是刘大娘,疼了一天一夜,哭天喊地生下来一个面色铁青的死婴;还有一个秋兰姐姐,嫁到村里第二年难产,夫家要保小。
一幕幕血淋淋的场景让她不敢再想下去。
“可是……”魏如霜还想反驳,魏红樱不听她说,径直将其推了出去,唤邢樾进来问话。
“姑姑。”邢樾拱手行礼,端坐在小胡床上,高大的身子蜷起来,显得有些滑稽。
魏红樱如同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全然没了面对顶顶威名的三品武官的恐惧,“若若这个丫头性子顽劣了一点,但是懂事、识大体,若是你们二人有了意见相悖之处,你让着她些。”
魏红樱故意提起魏如霜的乳名,见邢樾神色如常,嘴角扬的更高了,连乳名都告诉人家了,还跟我说没什么感情,逢场作戏?小丫头片子还能蒙的过我?
魏红樱话一出,邢樾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只是还有些事情需要搞明白,“小婿有事相求,恳请姑姑应允。”
“你还有何事?”
邢樾抬起头看向魏红樱,缓缓开口,“魏如霜是您什么时候捡回来的?”
魏红樱长叹一声,再开口时眼角已经湿润,“不止十年了,水患最严重的那年,我跟她姑父去了亲戚家避难,洪水走后回来的路上捡着了若若。七八岁的女孩,瘦的还没有五岁的孩子大,脸上又是血又是泥。
后来我把她带了回去,可若若整日梦魇缠身,还患上了夜游症,也是因此受了伤,忘却了以往的记忆。我不知你是如何知晓此事,若若身世凄苦,我不想她再因此烦恼。”
“定不负所托。”五个字的承诺比起任何誓言都来的简单,对邢樾而言则是深深刻在心头、永远铭记的信条。
魏红樱还想留他们一会儿,但二人不敢停留太久,趁着魏府侍卫换班,邢樾带着魏如霜翻墙离去。
小虎被其矫健身姿迷得神魂不守,当即决定要弃文从武。魏如霜一锤砸向自家儿子的小脑袋瓜,“习武?你短胳膊短腿,胖成球了!”
……
魏府书房里,魏道元独坐桌前,面前放着的是本朝鼎鼎大名的画仙徐夫之的山水图,此画乃徐夫之登泰山有感而作,气势雄浑、大气磅礴,实在是千金难换。
魏道元却眉头紧锁,愁容满面,只因此画是襄王所赠。
当今陛下子嗣艰难,太子年幼懦弱,桓王有勇无谋,其余皇子还是奶娃娃,均难堪大任。而襄王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陛下能从一位不受宠的皇子坐到至尊之位,少不了这位亲兄弟的帮助。
先帝在时大肆推行削藩,诸侯王无一不夹着尾巴做人。如今陛下沉迷求仙问道、疏于朝政,襄王私下屯兵已有不少传言,其狼子野心陛下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中皇室秘辛他无从探查。
天下是赵家的天下,赵家的家事他一位外臣有何资格插手。
但要知道当今皇后是他的表妹,贵妃是他的亲女儿,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襄王凭什么觉得他开出的条件能打动自己?值得自己犯下如此大的风险?
襄王到底是何居心?
他三岁启蒙、五岁读书,十七岁不靠家族荫蔽中了进士,混迹官场二十余年官拜右相,“权术”二字是他会写字便认识的,于不惑之年头一回疲于应付官场的阴谋诡计,魏道元心力憔悴,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可他膝下无子,仅有的两个女儿,如岚身居后宫,如玉心性如稚子一般,他若是倒下,魏家的族人和诺大的家业会如洪水猛兽一般将他的女儿吞噬。
如玉招婿之事,要尽快提到台面上来了。
……
回府的马跑的飞快,有邢樾在前面挡着,魏如霜并没有吸到凉风,可毕竟到了二九天,袭来的寒气让人无处可躲,她双臂紧紧夹着身子,躲在邢樾身后。
头顶绽放的烟花一枚比一枚绚烂,若飞星、若萤蝶,身后百姓们的欢呼声一阵比一阵高,这仅仅是小年夜,若是到了上元节,汴梁的烟花更是举世瞩目,番邦诸国均会遣人入京朝拜,其盛况若是有缘得见,定不负此生。
亥时过半,街上行人依旧摩肩接踵,从扑旗子、哑杂剧的杂耍摊子前经过时,拥挤热闹的人群使得二人不得不下马缓行。
不远处的酒楼三楼的雅间里,轻纱后一乐妓怀抱琵琶轻拢慢捻,席间还有两位歌妓口中唱着秦淮小调,几位国子监学子放歌纵酒,好不痛快。
一人醉意上头,大着舌头说道:“前些日子太学跑了个学生,你们听说了吗?”
程钧怀搂着衣着单薄的歌妓,冷哼一声,“太学那群穷学生每年跑的不在少数,与其被迁回原籍丢人,还不如自己找地方躲起来,了此残生罢了。”
“钧怀说的有理,一群无用之才,进入朝堂也只会浪费国库的银子。”
得了他人的认同,程钧怀心情十分畅快,与歌妓调笑着要嘴对嘴喂酒喝。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竹声,吓得弹琵琶的乐妓手上一时失了力道,弦在空中崩断,乐妓惊慌中连忙跪下,歌妓手中的酒壶也倾倒了程钧怀一身。
“岂有此理!”
程钧怀一脚踢开瑟瑟发抖的歌姬,拿起酒壶走到窗边,推开窗后,屋外的烟火爆竹声层出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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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动静是一杂耍班子闹出来的,装扮成年兽的舞狮站在高台上,台下伶人将装在竹筒里的爆竹点燃,炸开时竹筒弹到铜锣上,威力不知、动静不小。
程钧怀怒火中烧,大力将酒壶砸向人群。只可惜此人君子六艺没一样拿得出手的,酒壶在空中摇摇晃晃最后半路摔在空地上,其声响如同水滴落到大海,无一人察觉。
同桌几人想要劝阻,却被程钧怀一一踹开。
他径直走到香炉旁,拨开尚有阴火的炉灰,点燃歌妓的手帕,浸了酒的绢纱顷刻间着了起来。
有人劝阻,“钧怀,小民无知,坏了你的雅兴,不如我做东,咱们去花萼楼逛逛?”
“滚开!”程钧怀恶狠狠道,转头将点燃的绢纱扔到楼下,北风借力,绢纱落到一处花伞摊子上,几息之间花伞摊子着了起来。
发现花伞摊子走水后,本就拥挤的人群更加慌乱,程钧怀仍觉得不过瘾,将桌上酒壶一个接一个扔到人群中,还真被他砸到了不少人。
汴京冬日里天干物燥,花伞摊子的火势很快蔓延到邻近的摊位,百姓避之不及,牵着孩子闲逛的、夫妻二人同游的、友人结伴而行的,纷纷四下躲藏,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着火了!快跑!”
“小宝,小宝你跑到哪了?”
“别挤了!踩到人了!”
邢樾跟魏如霜处在人群外沿,发现骚动的第一时间邢樾带着魏如霜上马,驱马向外退去。战场上厮杀出来的马匹在此情景下丝毫不乱,稳稳地立在人群中,任由四周百姓推搡。
“怎么回事,着火了?”魏如霜只看得见远处红光一片,人头攒动。
他们所处的位置根本看不清局势,邢樾直接站在马鞍上,翻身上到邻近铺子的二楼,攀在窗台旁看向下面的人群。
人群中心情况更不容乐观,拥挤的人群从四周向中间涌去,处于中央的百姓承受着四面八方的力气,像是身上压了一堵墙,孱弱的已经要昏厥过去。
望火楼的士兵也发现了火情,用灯语传递着信号,可花伞摊子位于街道正中间,救火的人进不来,害怕的人出不去。
“坏了小爷的兴致,你们赔得起吗?”程钧怀扔完了酒壶扔盘子,一桌酒菜让他砸了个干净,才微微觉得心情痛快了一点。掐腰站在窗台边,看着底下如蚂蚁一般的百姓,程钧怀哈哈大笑。
歌妓乐妓早已因害怕退了下去,身后其余学子听着程钧怀的爽朗笑声面面相觑,几人家中长辈并无程钧怀父亲的官位高,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少不了一顿责骂,几人聚作一团,低声商量着对策。
“叔成,你去劝劝钧怀吧。”一人小声道。
另一人面露难色,“我可不敢,你怎么不去啊?”
交谈几句后,几位学子忽然意识屋内没动静了,一人抬眼看去,站在窗边背对众人的程钧怀背后漏出一截刀尖,白色的衣袍上洇开一片血迹,犹如冬日里盛放的一树红梅。
“啊!杀人了!”
“杀人了!”
临近年底,闹市起火一事让府尹愁得多白不少头发,人群里死的死伤的伤,伤亡百姓有百余人,唯一庆幸的是当天夜里火势控制得当,并未造成更大损失。
但另一件事更麻烦,户部郎中程延的独子被人一刀捅了个对穿,一同宴饮的国子监学子竟无一人看到贼人面孔。
24. 登堂入室
回府后,魏如霜惊魂未定,耳边仍回响着人群中的哭号、怒骂,怏怏道:“街上怎么会突然起火?真是吓死人了,还好有将军,否则救火的人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挤进来。”
“对了,您的刀呢?”魏如霜指着桌上空荡荡的刀鞘。
邢樾顿了一瞬,“攀上酒楼的时候用来借力了,忘了拿回来。”
“那太可惜了,”魏如霜嘟起嘴,提议道:“要不等明天咱们再去找回来?”
邢樾冷淡回应道:“无妨,天色已深,明日再说。”
提议作罢,魏如霜洗漱后躺在床上,想起今日跟姑母的对话,心里默默叹气。小虎进家学一事已经板上钉钉,再让姑母离开魏家,真是难上加难了。
魏道元有这么好心?反正她不信。
身边人的呼吸平稳深沉,但肯定不是睡着的状态,魏如霜小声询问,“将军,您睡了吗?”
果真得到了回应,清冷的嗓音在黑夜里响起,“何事?”
魏如霜蠕着身子挪的近些,“没什么事,就是……一想起来街上诡异至极的火,心里止不住地犯怵。”
邢樾睁开眼,目光清明,“哪有什么鬼怪之说,人祸而已。”
魏如霜:“是吗?您看见有人纵火?城里处处都是望火楼,怎么有人敢如此大胆,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邢樾背对着魏如霜,声音低沉,“伤天害理?居高位者视百姓如蝼蚁,你杀死一堆蚂蚁会觉得愧疚吗?”
“可……”魏如霜心头一颤,此话实属大逆不道,这人吃错了什么药?于是住口不再追问,没过一会儿,帷帐内又响起了沉稳悠长的呼吸声。
魏如霜却睡不着了,脑海中是一张张惊恐的脸,如此拥挤的人潮中,若是摔倒,怕是再难站起来;甚至不需摔倒,四周铜墙铁壁一般压下来的行人就能要了无辜的性命。
居高位者……魏如霜注视着邢樾宽厚的肩膀,圣人是,魏道元也是,甚至他自己也是,邢樾口中到底指的是谁呢?
……
邢樾果真说到做到,翌日一早便将请姑母来府里小住的帖子送到魏府,魏道元痛快应下。
腊月二十七这日,阿昌一乘马车将姑母和小虎接了过来。魏如霜命人提前收拾了将军府东边空置的院子,地龙旺旺得烧了几天,屋里肯定一点潮气没有。
小虎进到府里就在前院看人耍枪,魏如霜牵着魏红樱进到屋里,二人脱下沉重的外袍,盘腿坐到暖塌上。
“一路上怎么那么多官兵,可吓死我了。”魏红樱道。
青荷递过去两个暖手炉,魏如霜捧着暖炉道:“小年夜里,我们从魏府回来的路上遇上了火情,火势控制住之后却发现莫名其妙死了人,这几日让红梅出门置办些东西,还遭了好几次盘问,好像是哪个大官死了儿子。”
红梅一旁补充道:“五品的户部郎中呢!”
魏红樱吸了口冷气,“五品官?这可不小了!”
“放哪里都不小,可偏偏这是汴京。”魏如霜抓了把剥皮瓜子塞给魏红樱,“您先前躺着的是二品大员的官邸,如今屁股底下坐的是三品武将的地界。”
魏红樱斜了自家侄女一眼,继续追问道:“人抓到了吗?”
红梅摇摇头,“没有。”
惜字如金的红梅得了好几个白眼,还是青荷出来解释,“阿昌说根本没看见贼人,到现在成了个悬案。”
魏如霜好奇,“没看见贼人?那是怎么杀的人?”
“听说是户部郎中的公子在酒楼宴饮时与同桌的人吵了起来,一桌子酒菜全扔楼底下去了,怪就怪在屋里没有打斗痕迹,谁也没看见人是怎么死的。”
酒楼、扔东西、钢刀,散落的珍珠此刻被一根细鱼线穿了起来,魏如霜垂下眼,睫毛轻颤,“或许是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鬼怪寻仇也说不准。”
魏红樱轻笑,“你个小丫头什么时候信这些了?”
魏如霜不语,又抓了一把瓜子磕了起来。
程延死了儿子一事闹得城中沸沸扬扬,天子脚下又临近年底,谁都不愿因此事惹怒陛下,也不想怀里揣着个烫手山芋。程延往上的路走不通,又找上了开封府尹和刑部侍郎,即使二人近几日称病躲在家里,门槛都让他踩低了几分。
不是他们不想,是他们无能为力。
国子监学生无人看见杀人者,教坊司的几位姑娘也盘问了数遍,除了程公子胸口的一柄钢刀,贼人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国子监学生家中虽没有他程钧怀的老爹官大,但也不是朝中无人的白身,总不能将人拉回刑部大刑伺候?教坊司的几位姑娘细胳膊细腿,哪个有能将成年男子扎个对穿的臂力?
年底了,陛下收到美玉心情正好,他们怎么能因此事打扰陛下。他们能做的只有加强巡逻,多盘问闲杂人等,其余的就听天由命吧。
……
福宁殿内,器乐声回荡在宫殿上方,给这座沉重古朴的建筑添了靡靡之色。
殿内却不见宁德帝人影,书桌上空堆了两摞折子,识文墨的内侍站在书桌旁捧着一本折子念道:“开封府尹启奏……户部郎中之子程钧怀被杀……”
“打回去。”层层纱帘后传出一喑哑男声,“刑部的事情拿来烦我作甚?”
内侍道一声诺,拿起朱笔在折子上写下几个字,又换了一本读起,“臣邢樾启奏……”刚说完头几个字便被打断。
“行了。”帘子后的宁德帝不耐烦地说,“别读了,军饷军饷还是军饷!朕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越说越激烈,最后几个字竟是吼出来的。
小太监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等天子下一步批示。
宁德帝半躺在寝殿内,披发赤脚、衣襟敞开,脸上泛着诡异的潮红,“下去吧,折子都扔给政事堂,该是哪部的给哪部,朕没那个功夫看。”
“诺。”
内侍退下后,大殿内唯余琵琶拨弦的动静。
“国师,朕今日又破戒了。”宁德帝喃喃道。
怀抱琵琶的并不是宫里的某位妃子、才人,更不是乐官、伶人,而是一束发紫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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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型消瘦五官清丽到男女莫辨的年轻道士。
听宁德帝此话,道士放下怀中琵琶,俯跪在脚踏上,张口是一疏朗男声,“陛下至尊之位、天下之主,修炼之路比起身无旁骛的俗人,当然要难上许多,正是陛下心怀苍生,才会有今日失态之举。”
宁德帝:“国师此言差矣,是朕心性有亏,难以做到心清气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道士直起上身,攀在宁德帝膝上,反驳道:“陛下此言差矣,天下无小事,何况是军中之事。不过边关战事平息已久,陛下何必如此烦心。”
“要真是如此就好了,将军苦军饷,将士苦戍边,你以为只有宣武军向朕要军饷吗?”宁德帝长叹,“唉,不谈了。国师,前些日子襄王送来了一大一小两块美玉,你来看看。”
宁德帝撑着胳膊要起身,试了两次力气都没能站起来,道士伸手扶了一把,宁德帝自怨自艾道:“朕老了。”
“陛下正值壮年。”
宁德帝摇摇头,“老了就是老了,干什么都显得力不从心。”说着一只胳膊搭上了道士的腰间,轻轻摩挲,“这些年只有国师给的仙药还能让朕振奋起来,国师还不清楚吗?”
道士不着痕迹地躲开宁德帝的手,愠怒道:“陛下何苦这般折辱我!”
对国师的责怪,宁德帝不以为意,反而笑出声来,“是朕鬼迷心窍、是朕执迷不悟。”干瘪的手抚上年轻人的脸庞,感受到手下充满弹力的鲜活□□,宁德帝眼神渐渐涣散。
待内侍送来了锦盒,打开锦盒,宁德帝将稍小的一块美玉取出,亲手挂在道士腰间,“襄王送来的美玉只有国师风姿才能与之相配,朕要将其赐予国师。”
道士别开脸,“玄青本是山中一道童,怎能配得上如此美玉。”眼光却一直停留在玉璧上,“此物好生奇怪。”
宁德帝问道:“为何如此说?”
道士:“一翠一白,中央还有一道墨痕,不正是将玉璧一分为二了吗?”
“一分为二?”宁德帝嘴里念叨着。
“陛下您瞧,你瞧这条墨痕像不像横贯疆土的黄河?”道士手指着玉璧中央的痕迹,“以此为界,白的是北方,翠的是南方。”
“像!太像了!”宁德帝心头一灵,“传朕口谕,上元节让襄王回京,共庆佳节。”
……
大成十五年冬,幽州猎户于山林中捕杀一雌虎,雌虎身躯庞大、腹部拱起,猎户将母虎躯体破开后并无幼虎,反而得一大石头。猎户一气之下将石头砸开,却发现石头内包含美玉,玉质洁白温润细腻,实乃珍品。
献于襄王,得五十两金。
襄王命能工巧匠将一分为二的石头打磨成型,稍大的石头打磨成了一块一尺有余的玉璧,因其一半洁白无瑕、一半翠绿欲滴,中央有一条深色墨色痕迹横穿玉璧,取名为日月环;稍小的石头裂痕颇多,只得了一块翠色玉佩。
陛下好美玉,襄王派人自幽州日夜兼程而来,献玉于圣上。
圣心大悦,特允襄王上元节进京赴宴。
25. 啥啥都不会
腊月二十八、二十九两日,平民百姓家中会开始准备和面,包饺子、蒸馒头,将军府今年有了魏红樱,犹如一盘散沙的猴群里有了大王,别人家要有的,将军府也要有。
苦的是魏如霜。
魏红樱的小院里满满当当挤了四个丫鬟、一位嬷嬷,再加上魏如霜和阿甜,坐的坐、站的站,几乎没有了下脚地。而小虎碰上年纪相仿的阿楚,一早去前院玩了,整日见不着人影。
“好姑姑,我真的不会,你让我干别的行不行?”魏如霜放下手里面目全非的饺子皮,抬起手背蹭了蹭脸上的面粉。
“走走走,看见你就烦。”魏红樱将其打发走,跟几个丫鬟继续包着饺子,“阿甜啊,可不能学你家夫人,女红也不会,下厨更不行。”
阿甜咯咯笑着,“夫人可厉害了,她能看病。”
魏红樱停下手里的活,问道:“看病?你说什么?”
阿甜不明所以,继续说道:“大夫说我活不了多久,还是夫人帮我治好的。”
赵嬷嬷察觉出魏红樱语气不对劲,自己又得了魏如霜的好处,不得不替她说话,“夫人莫急,我家夫人只在府里帮我们这些丫鬟老婆子看个头疼脑热,不接触外人的。”
魏红樱皱起眉头,心底升起一股暗火,稳婆、药婆都是拿不到台面上来的行当,在乡下时候她管不住魏如霜也就罢了,怎么嫁到将军府里,邢樾亦不制止她?
若是日后传到京中高门贵女、夫人的耳朵里,魏如霜还怎么做人!魏家的脸面又往哪搁!
扔下一句“你们先包,我去找如霜丫头说两句话。”没了人影。
没等魏如霜走到正院,魏红樱从身后追了上来,魏如霜停下脚步,疑惑道:“姑,我不是偷懒,我是真的不会!”
魏红樱挽着她的胳膊,没好气地说:“不是一回事儿,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将军府里给人诊治了?”
魏如霜心里一咯噔,装傻到底,“什么诊治,只不过是弄了点美颜粉、瘦身茶。”说到一半被揪起了耳朵,魏如霜吃痛道:“姑姑,你这是干什么啊!我没给几个人看过,都是府里的人,你不知道将军府管下人有多严,没人敢乱说话的!”
魏红樱松开手,掐着腰,拿出在乡下时的泼辣劲,训斥道:“没人敢?那你说说我是怎么知道的!就知道诓我,我告诉你,你现在嫁出去翅膀硬了,我管不着你了,等你被汴京城的官家太太们排挤的时候可别怪我没提点过你!”
魏如霜揉揉耳朵,小声嘀咕,“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魏红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说的是不严重,你可顶着魏相女儿的名头,到时候魏相来找你的麻烦,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赶快回去吧,我还等着吃饺子呢。”魏如霜催促道。
待魏红樱走远,魏如霜立马收起脸上的笑。
魏道元,又是魏道元!魏如霜想起来就犯恶心。
拿姑母和小虎的性命威胁她替嫁还不够,现下连姑母都倒向他了。
真是做的一手好买卖,看起来是皆大欢喜,成亲之前谁能料得到呢?她的生死谁在乎过呢?
……
自打魏红樱来了后,便改成了魏如霜陪着母子二人用膳,邢樾自己在前院。今日魏如霜实在是没有兴致,托红梅传话说她身子累着了,晚膳也没用,靠在贵妃榻上看着书睡着了。
邢樾进屋已是戌时,屋内没点一根蜡烛,借着月光能看见屋里贵妃榻上躺着一个人,身子随呼吸微微起伏,西府海棠的香露萦绕在鼻尖,若隐若现。
魏如霜一早醒了,只是闭着眼懒得动弹,见人进来才出声,“将军,可要点灯?”
“不用起身。”邢樾夜间视力极好,自己摸索出火折子将身旁的蜡烛点上,“身子不适?”
“没有,天一冷人懒了,整日不动弹,胃口不好。”魏如霜刚跟姑母逞了口舌之争,整个人像断了线的皮影,胳膊腿没有能抬起来的。
邢樾身影一滞,想起赵嬷嬷的话,“你是不是……”
“没有。”魏如霜猜到他要说什么,“只是没胃口。”
昏暗的烛火下,邢樾只能见魏如霜侧躺在榻上,脸上神色不明,光听语气就猜得到,兴致定然不高,提议道:“要不要让厨房给你送些吃的过来?”
“不必麻烦了,”粘在身上的视线让魏如霜有些不适,缓缓坐起身,两步走到床边,又倒头躺了下去,“真吃不下。”
屏风后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而后邢樾也躺下了,“将你姑母接到府中后,怎么整日闷闷不乐?”
“与姑母无关。”魏如霜不想多说,反倒问起来邢樾近日动向,“将军这几日怎么突然忙起来了?”
邢樾道:“京中出了杀人案,开封府人手不够,临时将宣武军抽调去巡街。”
魏如霜钻到他怀里,枕着左侧胳膊,随口甩出一道惊雷,“刀鞘放在哪了?”
捕捉到呼吸中微不可闻的一丝慌乱,魏如霜搂紧了一旁的身子,“我没别的意思,视他人为蝼蚁者,自当受到同样的待遇,这才公平。”
“你何时知道的?”
“今天才想明白。”
邢樾左侧手肘弯起,轻抚她散落的头发,沉声道:“你不怕吗?”
肩头上的脑袋晃了几下,碎发搔得人发痒,他听见魏如霜回答道:“怕?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怕不怕呢?”
……
邢樾答应了将阿若带到青州,无论路途多艰险,决不食言。
四百里路,八百里加急能一天跑个来回,单人单骑三五日能赶到,坐马车只耽误不到半个月,可靠两条腿走路难得多了。
官道上饿殍遍野,一个半大孩子领着另一个孩子简直是狼入虎口,为避开大批流民,二人只能往山里躲,白天藏在山洞或树上,晚上趁着月色赶路,走得更慢了。
如今的世道,老鼠都快让吃光了,别提田鼠、野兔一类,更大的猎物都在深山里,抓一次怕是能折进去半条命。邢樾蹲了一晚上,才找到了一窝瘦的皮包骨的野兔。
“哥哥,你吃吧,我不饿。”阿若亲眼目睹他将野兔剥皮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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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之后,怎么说都不肯吃一口。
邢樾板起脸,煞有介事道:“吃不吃随你,饿倒了、走不动了、病了,我就把你扔路上了。”
阿若仍摇着头,用力咽下一口草根,哑着嗓子说:“哥哥你吃吧。”
邢樾只能作罢,将野兔皮在石头上磨掉内层血肉后垫在破洞的鞋里。连日来走了太多山路,自己已经适应了山林里的生活,阿若却是头一回,双脚已经磨得血肉模糊,浑身上下被树枝荆棘划破了不少伤。
“趁着天色还早,再休息一会,等太阳要落下了再走。”邢樾说完,随手揪了一根长长的枯草,将他与阿若的脚踝系在一起,又扯了一根,将二人手腕系在一起。
“睡吧。”
两人躲在山洼里睡得十分踏实,附近能伤人的野兽早饿死完了,还不如田野里流窜的饿犬来得吓人。
第二日起来,邢樾第一时间检查身旁人是否安好,看见安安稳稳躺着的阿若和手腕脚踝完好的稻草,才放下心来。
河南府到青州必取道潼关,官府一早派了大批士兵镇压流民,将其拦在城外。
水灾后紧跟着的是大旱。
入夏的季节,太阳直愣愣挂在天上,没有半丝云彩,残酷又灼热的阳光照着龟裂的大地,晃得人睁不开眼。土地已经被翻了好几遍,一根野菜都不剩,能吃的树皮、草根皆成了稀罕物。
官道上横七竖八躺着要死半死的灾民,跟刚开始逃难不一样,这会儿没人有气力骂老天爷。孩子们不着寸缕,拖着一个大得出奇的肚子,地上捡到什么东西都迫不及待先在嘴里过一遍。
闹到这个时候,灾民既没有能吃的东西,又没有杀人的力气。望天等死,是他们最后能给自己的宽恕。
听闻官府发赈灾粮,邢樾才带着阿若白天赶到城郊,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无人挤到前面抢,无人吆喝给的粥少了、稀了,等着等着就有官兵将饿死在队伍里的人拖出来丢到一边去,饿殍垒成一座小山。
饥荒年代,死人才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
青州自己的日子都不好过,给难民的赈灾粮是从他们嘴里抠出来的粮食。
手里的粥跟水没什么区别,黄黄的粥上飘着一层杂草,糙米和石头吃到嘴里同样硌牙。
邢樾心中默默叹气,嘴上安慰道:“凑合喝吧,起码是口吃的。”
阿若将碗中的杂草挑出来,先喝掉带着土腥味的粥水,再仔细挑里面的石头,吃掉碗底一半的米后,递给邢樾,“哥哥也喝。”
“你喝吧,明日我们领了粥再上路。”
有官兵在侧,灾民不敢闹出大动静,难得的安稳觉,夜里二人睡得格外沉。
直到被一股馋人的香气叫醒。
肉的香味,肉香的同时又带着腻人的腥臭,闻不出是什么东西。等看见大锅里竖起的一根腿骨,邢樾顿时从头皮麻到指尖,心跳空了几拍。
完了,邢樾首先想到的是身旁的人,目光落在阿若身上,只停留了片刻,心彻底凉了。
“阿若,别看……别怕……”
26. 除夕(一)
除夕一早,一串鞭炮叫醒了将军府。
锦帐里交叠的人影毫不在意,依旧在汹涌的大海上搅动着波涛。等到急促的呼吸恢复平静,额头薄汗退去,魏如霜推搡了一把身边人,“水。”
一杯凉茶下肚,魏如霜才有力气坐起来,头一句话便是埋怨,“有这把子力气你去校场上撒野,光折腾我了。”
邢樾闻言不语,过了一会儿魏如霜扭头看过去,那人正嘴角弯弯偷摸笑着。
魏如霜一大早被扰乱了清梦,火气正大着呢,嗔怒道:“别来烦我!”再冲的语气,配上她春潮未去、云蒸霞蔚般的侧脸,眼角眉梢都是娇。
魏如霜扭头钻进被窝里,锦被拉到头顶,盖住外面的动静。
回笼觉一觉睡到将近巳正时分,姑母已经派人来催了两趟,魏如霜知晓后脸又红了起来,狠狠剜了一眼邢樾,道:“都怪你!”
邢樾:“……”
等两人收拾完走到魏红樱的院子时,正巧赶上吃午饭。
赵嬷嬷早见怪不怪了,魏红樱一边给小虎夹菜,一边指桑骂槐,“你说你,整日里正经事一件没有,除了吃就是玩,日日睡到日晒三竿才醒,等你进了家学,看先生怎么收拾你!”
小虎委委屈屈哼了一声,“我不到巳时就醒了。”反驳了一句后,瞄见魏红樱的脸色,立马抿起嘴来。
魏如霜自知理亏,半点声不敢出。
小虎眼见没人替自己讲理,嘴一撇、眼一垂,抽抽嗒嗒要哭起来。
“好了,说你两句还装上了。”魏红樱给小虎夹了一筷子酒蒸羊羔,转头问起魏如霜,“若若午后有何安排?若是无事,来跟我们包饺子。”
魏如霜没事也不想去包饺子,给邢樾递了个眼色,邢樾好似理解错了她的用意,说起了自己的安排,“我从肃州带来了三百将士,一部分在府中,其余在城外禁军的大营,若无其他事,午后应会过去一趟。”
小虎一听来了兴致,“是去军营吗?能不能带上我?”
不等魏红樱骂自家儿子凑热闹,邢樾点点头:“可以。”
魏如霜对着邢樾眨了下眼,心里思索,都带小虎去了,不能把她捎上?
邢樾清了清嗓子,补充道:“夫人与我一道,校场回来路上正好去青云寺求个平安符。”
怕邢樾反悔,魏如霜干脆利落答应,“好。到时候给小虎求一个金榜题名,给姑母求一个身体康健。”
即使知道两个人合起伙来诓骗她,魏红樱仍收不住嘴角的笑,“等他金榜题名早着呢,你倒不如在观音大士面前给你们俩……”
暧昧的眼神在两个人中间扫来扫去,像是黏糊糊的鼻涕虫扒在身上,魏如霜后脖颈的汗毛竖了起来,张嘴只能“呵呵。”
。
与城中鼎鼎大名的相国寺比起来,青云寺地方不大、香火不旺,若不是邢樾去校场的路上碰见,谁能想到乡野间藏了这么小的一座寺庙。
邢樾先将魏如霜送到青云寺,把钱顺留给她,自己带着人马去了校场。
小小一座寺庙扎根在山脚下,今天虽然是大年三十,寺庙人气一点不减,乌压压挤了不少附近的村民。
“夫人,小人前去打探一下。”钱顺拱手道。一开始阿昌来找的时候他还不信,大年三十夫人要出门作甚?可偏偏好事又落到了他头上,钱顺觉得自己再努努力,说不定能从军中被调去给夫人做侍卫。
钱顺抓着身边一个年轻汉子,自来熟地问道:“小哥,寺里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一看你就是外来的,青云寺每逢五、十都会派香积饭,大家都来沾佛气。”
钱顺回过头如数报给了魏如霜,魏如霜懒得凑热闹,扯着阿甜绕过排队的人群,往寺庙里面走去。
香火旺的寺庙均有其独特之处,比如相国寺的千手千眼佛,古观音禅寺的擎天银杏,或是风景独秀,或是文人墨客诗词咏唱,可眼前这座青云寺太过平平无奇了些。
魏如霜安慰自己,老家的寺庙也强不到哪去。
“夫人,蛇!”阿甜忽然喊起来,魏如霜先看一眼阿甜,顺着阿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枯树上挂着一根没摘的粗壮长角豆。
经过一冬天的风吹雨打,翠绿的角豆变成了黑褐色,活脱脱一条干巴蛇。
魏如霜俯下身子揉揉阿甜毛绒绒的脑袋,安慰道:“是根角豆,别怕。”
阿甜含着泪哽咽道:“我看见它动了。”
钱顺上前一刀将其砍断,拿着断角豆凑到阿甜身边吓唬她,“蛇要吃了小阿甜。”
阿甜哇的大哭起来,松开魏如霜的手,往前跑去,钱顺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魏如霜白了他一眼,“还不快去把孩子哄回来?她身子弱,经不起这么哭。”
再往里走什么也没有,小小一座青云寺,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左右不包饺子的目的已经达成,与其在外面受冻,不如回家里躺着,等吃年夜饭,于是魏如霜带着人悠悠地往回走。
一走不要紧,碰上熟人了。
原本只在进城的官道路边看见一辆车轮坏掉的豪华马车,檀木马车镶金嵌宝、描金绘彩,也不知是汴京城哪位勋贵。
车夫艰难地摆弄着断掉的轮子,魏如霜让钱顺去搭把手,自己坐在车上,撩开窗牖上的帘子远远观望着,结果越看越眼熟,最后忍不住下了车转到马车正前,车上挂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玉牌,牌子上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魏”字。
冤家路窄,哪都有你。
魏如霜问车夫,“你家主人在哪?”
车夫见其穿着打扮应是哪家贵妇人,告知魏如霜,“我家小姐在林中歇脚。”
小姐?魏家的小姐……是那位如玉小姐吗?
“钱顺,我去见位故人。”魏如霜说完扯着阿甜往林子里走去,没走几步便看见了被两位丫鬟、两位小厮团团围住的魏如玉。
魏如玉带一白纱幂篱,手里捧着暖炉,马车上搬下来的屏风凳子圈出了一方小天地,也就是近几日没雪、没风,要不然主仆几个不得在荒郊野外冻坏了。
“小姐,是魏如霜。”魏如霜并未带帷帽,春桃一眼认了出来。
两人见面,格外尴尬,魏如霜名义上是魏道元的女儿,实际上半毛钱关系没有,她跟魏如玉更无话可说,自己替魏如玉嫁给邢樾,如今这称呼上?
魏姑娘?邢夫人?总不能让魏如玉叫她姐姐吧……好似自己一家占人黄花大闺女便宜一样。
“如霜姐。”
“哎、哎……”
玲珑剔透的声音响起,魏如霜由衷感叹,如玉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声音都如玉石落盘,清脆悦耳。
魏如玉隔着幂篱给春桃小声交代,“我与她有话要说,你带人退下。”
见周遭丫鬟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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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都走开,春桃将阿甜都给带走了,魏如霜连忙解释道:“魏小姐,我只是想来问问你,要不要先坐我的马车走,并无其他想法。”
魏如玉摘掉幂篱,月白的斗篷滚了一圈白狐毛,衬得巴掌大的小脸愈发晶莹剔透、楚楚动人,冬日里臃肿的衣服掩不住袅袅身姿。
魏如玉苦笑着说:“邢夫人莫慌,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邢夫人的称呼让魏如霜笑容一僵,迟疑地点点头,“还不错。不知魏姑娘找我有何贵干?”
魏如玉叹了口气垂下头,呼出的白气萦绕在四周,“实在是我心里有愧,又找不到机会。其实父亲逼你替我成婚一事我是知情的,但我却什么也没做,让你替我受过。”
还以为是什么,不过她们俩也只有这点交集了。魏如霜敛目垂眸,缓缓道:“我是怪你,可是……”
魏如玉迷茫地抬起头,注视着魏如霜,魏如霜神态平和,继续说:“可是我知道,此事怪你毫无意义,事情已经发生了暂且不谈,即使不是我,也会有李如霜、赵如霜、王如霜,无非是选中哪个人倒霉,偏偏轮到我。”
魏如霜能不恨她吗?若不是她不愿嫁,自己何需遭此劫难?但事到如今,恨她又有什么用,是时光能倒流?还是覆水能收?
魏如玉颤声道:“邢夫人,我……我自知有愧,所以我想趁着能弥补的时候,弥补我和爹爹犯下的错。”
“弥补?”魏如霜盯着魏如玉,眼底暗涌流动,声音也冷了下来,“你打算怎么弥补呢?给我些银子,还是给我很多银子?让我占着魏相女儿的名头,怕不是你们吃亏了。”
魏如玉嗫嚅道:“我、我……我不是这么想的。”
美人垂泪楚楚可怜的模样,让她接下来的嘲讽也堵在嗓子里说不出口,只好不耐烦地回,“好了,魏小姐。你我之间再谈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又有何好说呢?”
魏如霜说完转身向林外走去,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是为何而来,又回过头问道:“你要不要坐我的马车先走?”
“可以吗?”魏如玉喃喃道,美目圆瞪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魏如霜笑出了声,魏道元一条老狐狸怎么生出了一个小白兔闺女,“快走吧。”
将军府的马车自然不能跟魏家的相比,但总比坐在荒郊野岭受冻要强,魏如霜魏如玉加上阿甜,三个人也不算挤。
马车到了城门口魏如霜才想起来,问道:“今日除夕,魏小姐怎么在城外?”
魏如玉欲语泪先流,“我心里烦闷……”犹豫片刻后又说:“父亲要替我招婿,就在年后。”
惊天秘闻震得魏如霜头晕眼花,“年后,莫不是等春闱?”
魏如玉点点头。
好你个魏道元,此人结党钻营的心计简直可怕!
原以为魏道元是看不上邢樾的出身,不想送自家女儿去,结果倒好,在这里等着呢。以魏家的势力、他在朝中的份量、魏如玉第一才女的名头,再捧出一位举世无双的文臣有何难?
不等魏如霜多骂几句老匹夫,马车外传来一阵隆隆作响的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近,只听见车外钱顺喊了一声,“将军、张副将。”
碰上邢樾了!魏如霜悄悄看魏如玉的脸色,嗯,不怎么好。
阴差阳错,鸳鸯各自飞。
这出戏怎么唱呢?
27. 除夕(二)
车里坐着她和魏如玉,车外站着邢樾,魏如霜脑筋揪成乱麻也不知如何破局,总不能躲在马车里装死吧。
“钱顺,可算给你安排个好差事。”少年清朗的嗓音传入马车。
钱顺嘿嘿笑着,“张副将莫要打趣我,什么差事我都用心着呢。”
张副将?魏如霜心想自己还没见过这位,听起来年龄倒是不大。
魏如霜还没想好如何应答,阿甜先她一步打开窗牖,掀起帘子,对着车外喊道:“小张叔叔。”
少年人反驳道:“阿甜,叫哥哥!”
魏如霜再也装不下去,跟魏如玉交代:“魏小姐先坐着,我下去看看。”
魏如玉蓦地抓上她的手,“邢夫人,我……”
魏如霜拍了拍衣袖上的纤纤柔荑,安慰道:“无妨,让钱顺先送你回去。”
待到魏如霜下了车,阿甜立马要从窗牖里钻出去,吓得魏如玉赶紧上前托住孩子的身子。
阿甜上半身已经伸出窗外,腿被魏如玉抱在怀里,一时间僵持在窗牖上,忽然她眼前出现了两条佩戴着饕餮纹牛皮束袖的胳膊,从她手里接过孩子,将阿甜稳稳地抱在怀里。
“小张叔叔!”
“叫哥哥。”
听着两人斗嘴,魏如玉一时出神,忘了落下帘子,也忘了自己没带幂篱。
眼前的少年人麦色的皮肤,眼珠宛如黑曜石般明亮,剑眉斜飞、鼻梁高挺,扯开的嘴角露出明晃晃的虎牙,如同能融化一切寒冰的春风拂过心头,让你不由自主地想跟着他笑起来。
张轩将阿甜抱在怀里,回头看到马车里还有一位姑娘,肤白似雪、明眸如星,比戏里说的仙女还要美,仙女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难道真让他遇上了下凡的天仙?
“走了。”邢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二人神思唤回。
魏如玉飞速放下帘子,捂着心口,耳尖发烫。
自己在做什么!
再说回魏如霜这里,她和小虎挤在一辆马车里,听着絮絮叨叨的小胖墩跟她讲自己在军营里的见识。
“姐,你肯定想不到,这么冷的天他们都光膀子训练,一个个满身大汗,而且好几个胳膊比我腰都粗。”
魏如霜眯着眼上下审视,“比你腰粗?那可太吓人了,怕不是妖怪吧?”
“姐!”小虎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不等他想好如何反驳魏如霜,阿甜也钻了进来。
魏如霜:“阿甜怎么过来了,不是和张副将一起吗?”
阿甜想了想,“小张叔叔要去送那个姐姐,让我先回来了。”
魏如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邢樾办事稳妥,车夫带着魏如玉一个人回去她还不放心呢。
马车摇摇晃晃走在长街,将军府的马车没有暖炉,没有熏香,也没有流光溢彩的琉璃屏风,更没有铺在地上的一整块波斯地毯,魏如玉坐得并不是很舒服。
日头尚早,街上人来人往,交谈声、叫卖声、车轮声、马蹄声,嘈嘈切切,但她能从无数声音里捕捉出最独特的那个。
他怎么能那么高兴?怎么能每句话都带着笑?怎么能什么都没做就让人想随着他笑?
她恨不得马车再慢一点,恨不得如今不是数九寒冬,而是流金铄石的炎夏,她就有了再合理不过的理由,打开窗牖、掀起帘子,让穿堂而过的风裹挟着赤裸的目光,吹向马背上的少年。
“魏小姐,到您府上了。”
魏家的奴婢迎上来搀扶,魏如玉将幂篱稳稳带好,下了马车。
其实她无需与之交谈,自有管家代她表示谢意,但鬼使神差的念头升起后总会让人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举动,魏如玉在经过那匹健壮的高头大马时,驻足了片刻,仰起头对着马上的人道了一声,“多谢。”
少年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魏如玉跨过魏家的门槛后被隔绝在外,只要走过这条鹅卵石小径,回到她的院子里,她依旧是循规蹈矩的魏家长房嫡次女。
今天的一切都将随着那辆坏掉的马车,留在荒无人烟的林中。
……
回到将军府后,小虎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满院疯跑,遇到人就要缠上去,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他在军营里看到的稀奇事,全靠高伯宝刀不老将其收服后拖到了正厅。
阿楚十分捧场,不光自己听,还带着妹妹一起听,在小虎讲到兴起时配合他摇头晃脑、捶腿跺脚,让人疑惑今天去军营的到底是谁。
花园里的明厅落下了帘子,只留一处空着供人出入,里面摆了一架十二扇黄花梨花鸟屏风将缝隙里溜进来的寒风堵住,四角都放了火盆,人人怀里揣着暖炉,趁着太阳的势头,一点寒意都感觉不到。
大人们围坐一圈打叶子牌,邢樾跟魏如霜坐对家,魏如霜的上家是赵嬷嬷,下家是魏红樱。
魏如霜自诩牌桌无姑侄,架势摆开,打她个不休不止。可邢樾一看就是个新手,两人别提打配合,不拖魏如霜后腿就不错了。
短短半个时辰,魏如霜输掉了将近二十两散碎银子,疼得她心口直抽抽,跟偷了她的金针拿去剔牙一样让人心碎。
“不玩了不玩了。”魏如霜输掉最后一点银子后,手里牌一甩,扭头跑到一旁的矮桌上开始嗑着瓜子生闷气,留下牌桌上其余三个人面面相觑。
邢樾自知水平不行拖了后腿,追上去后思索了半天才讷讷道:“不如…我再分你点银子。”
“你以为我生气是因为输了银子?”魏如霜拖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不玩了!说不玩就不玩!”
邢樾无奈地笑了笑,坐到魏如霜身边,将她的手掌拢在手心里,“我带你放烟火?”
魏如霜哼了一声,“不要,大白天放什么烟火,又看不见!”
邢樾继续挪着身子,将她搂在怀中,靠在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温热的气息弄得魏如霜浑身不自在,坐直了身子将他推开,问道:“你说真的?”
邢樾点点头,笃定地说:“一定行。”
白若亭怀疑邢樾是不是练武的时候不小心被枪打到脑子了,居然为了找回颜面,除夕当天请他跟夫人娘家亲戚和府里的嬷嬷打叶子牌。
魏如霜不会真给他下了什么药,吃成傻子了吧?
牌桌上变成了白若亭和魏如霜坐对家,其余两人位置不变。
白若亭一头白发吸引了诸多视线,但他自己全然不在意,一门心思投入到叶子牌里,摸牌、喂牌、算牌被其拿捏得服服帖帖。
牌桌上局势顿时反转,连赢了三把后,魏如霜脸色才稍有缓和,抬起头看见白若亭似笑非笑的眼神,暗暗钦佩道,不愧是军师,心思手段都不是她们这些人能够比的!
正当魏如霜状态渐入佳境准备联合白若亭大杀四方的时候,门外响起了震天的鞭炮声,吓得她手上一哆嗦,牌掉了一桌子。
魏如霜柳眉竖起,“是不是小虎干的?小皮猴胆子越来越大了!”
“到饭点了,干脆别玩了,出去看看去?”魏红樱趁机提议,得到回应后连忙打乱了自己必输无疑的牌局。
花园里、屋檐上尚存着厚厚的积雪,房脊的瑞兽各个头顶带着雪做的小帽子,日头西斜的余光照在积雪上,给整个院子蒙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辉,游廊下吊着的红灯笼随风摇曳,几株腊梅站在院子里无声绽放,若不是鼻尖若隐若无的腊梅香,定会把如此场景当成一幅画。
高伯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线香站在一旁,小虎阿楚一人提着一根竹竿,竿头挂着一串鞭炮,满院子绕着跑,阿甜站在抄手游廊下面,看着雪地里玩耍的人,咯咯地笑。
张轩从阿甜身后摸过去,架着腋下将阿甜举起来,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院子里又是一阵笑声。
魏红樱让孩子们奔跑的身影激得眼眶一红,凑到魏如霜耳边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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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说说,家里头热闹点多好啊,你们俩……”
“好着呢,可好了。”魏如霜抢过话。姑母最近念小辈心切,嘴上就没放下过,再让她念叨下去,自己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魏红樱被呛了一声,一时语塞,只能瞪一眼这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丫头。
按照惯例,除夕夜陛下又会派人赐菜,魏如霜和邢樾看了一会就回屋里换衣服了,见人的大衣服一穿,坐不能坐、靠不能靠,再顶着钗环发髻,给她一个铁打的脖子也扛不住。
过了小半个时辰,阿昌来传话送菜的内侍已经在路上了。
魏如霜在正门口冻了一刻钟,待天彻底黑下来后,终于见着了一队禁卫拥护下的宝公公。
禁军扶着宝公公下了马车,老太监隔得大老远喊道:“将军、夫人,许久不见可想死老奴了。”
邢樾颔首道:“上次一别,还没来得及入宫,不知公公近日可好?”
“老奴好着呢,就是,”宝公公捧着食盒边走边说,话没说完竟抽抽嗒嗒哭起来,“唉,别说了,咱家恨不得自己遭罪,换贵人……呸,咱家是什么贱命,让老天爷收怕是还不乐意收呢!”
邢樾魏如霜对视一眼,两人均沉默不语。
宫里都是贵人,但宫里永远只有一位真正的贵人,太医院几十号太医,各个妃子、皇子、王爷撸起袖子准备侍疾,皇家的事情轮不到他们操心。
送走了宝公公,二人捧着凉透的御赐佳肴回来,一路上烛火盈盈,屋檐下、院子里处处亮起了红色的光芒,明厅里也摆好了宴席,吃的正是汴京城里时下最流行的拨霞拱。
是魏如霜提议吃拨霞拱的,此物小小一个,想吃什么都随自己,吃上一个时辰也不怕凉,最主要的是无需人伺候,吃个自给自足的快乐。
每人面前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紫铜高脚小锅,下面是烧着的木炭,锅里金黄色的鸡汤表面飘着黄澄澄的油花。
切薄片的羊肉、鹿肉、鲜鱼按颜色深浅摆成几朵争相绽放的牡丹,水灵灵的小白菜、豆苗还挂着水珠,能吃上一盘新鲜叶子菜,可比什么肉都有滋味。
魏红樱带着丫鬟婆子们包了一天的饺子也端了上来,元宝状韭黄羊肉馅的、双色花瓣状的芽白豚肉馅的、马蹄饺、月牙饺,还有赵嬷嬷最拿手的四喜宫廷饺。
魏红樱招呼道:“里面可包的是金银锞子,谁吃到了来年定会万事如意、身体康健。”
话音一落,阿楚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众人好奇地探头望过去。
高伯一手举起,一手搂着阿楚,“哈哈,阿楚好福气,我们阿楚吃着了银锞子,可惜把牙硌掉了。”
阿楚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的牙,犹豫了半天才用一种嘴唇包着牙齿的怪异姿势开口,“要把我的福气送给妹妹,让妹妹赶快好起来。”
童言天真烂漫,逗得众人忍俊不禁。魏如霜忽觉手背一热,邢樾的手盖在自己手上,将其牢牢握住,滚滚的热源从手背传递到全身,汇集于心口,仿佛从中感受到他的心跳。
短短月余,邢樾不仅帮自己解决了姑母的困境,对她也毫不拘束,试问偌大的汴京城里,比她过得自在的高门夫人应该没有几个。
她自问不是石头做的,即便是石头也该捂热了。
心间的悸动像是秋收时节不小心落在麦田里的一粒麦穗,盖着积雪做的被子度过了一个冬天,可冬日的积雪终有一日要融化,覆盖一冬天的土地里冒出脆嫩、青涩的芽,拼命地迎合和煦的春日暖风,抽条、伸展,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给你,我的福气也给你。”一颗金锞子被塞到手心里,耳边的呢喃低语听得不真切,魏如霜抬起头的瞬间落入了一处滚烫沸腾的泉水,烫得她立马收回了视线。
等等!这是他嘴里刚吐出来的?
魏如霜脸色一沉,把金锞子拍到桌上,啐道:“还给你。”
28. 除夕(三)
夜已深,吃的差不多之后宴席也散了。
小孩子熬不住,由各家大人带回屋里去,张轩跟白若亭一时半会酒喝不尽兴,便只留了这两个人在院子里。
魏如霜没有守岁的习惯,一直是困了就睡,如今邢樾陪着,两人一本医书一本药典,窝在暖塌上看了起来,屋里只剩下指尖摩挲纸张发出的沙沙作响声和细不可闻的滴漏声。
邢樾见魏如霜看得入神,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说你不识字?”
魏如霜嘴角噙着笑,坦言道:“识字不识字有什么干系?我可不想管一大家子的吃喝用度。再者说了,府里有高伯如此可靠贴心又稳妥的老人,我凑什么热闹。高伯是军中的人?”
“高伯是寨子里的人。”邢樾放下书,揉了揉额头穴位,“细细论起来,他救了我一命,我救了他一命。”
魏如霜也放下书,身子倾过来,追问道:“为何这样说?”
邢樾:“我的身世跟你听到的相差不大,我之前是逃难到的渭水寨,高烧昏厥被人救了回去,当时高伯是寨主。”
“高伯是土匪头子!”魏如霜惊讶道,说完又觉得不合适,捂住了嘴。
邢樾嘴角弯起,浅笑着点点头,“是土匪,但不是杀人放火的土匪,十年前那场水灾,高伯所在的村子半个村子都没了,他猎户出身又在军中磨练过几年,才拉着几个村子的老弱病残到了山上求条活路。”
魏如霜心底大惊,想不出一个整日看起来迷迷瞪瞪笑嘻嘻的老头背后还有如此故事,将军府卧虎藏龙果真没错。
又问,“你又救了他一命?”
邢樾身子后仰枕着一条胳膊,道:“人多了,心思就杂了。说是占山为王投了绿林,实则一群没活路的流民,幸得有高伯镇着,才无人敢作乱。可没过两年高伯在军中落下的老毛病犯了,人忽然站不起来了,山上群龙无首,年轻力壮的汉子不甘心有个老头子骑在他们头上,便将高伯绑了,要自立为王。”
“你把高伯救了出来?”
“不是救了高伯,我把作乱的那个人杀了,然后我成了新一任寨主。”邢樾说完阖上了眼,不敢去看魏如霜的反应。
魏如霜掰着指头算了算,嘴里念念有词,“你才几岁啊,就能杀人了?”
邢樾被魏如霜不着调的问题逗笑了,“杀人和年纪有何关系?”
魏如霜撇了下嘴,“你那时候左右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半大孩子对付肯定不止一个壮汉,你能赢?再者说了,即使你杀了一个作乱的,他的同伙能放过你吗?”
邢樾猜得出魏如霜会怕,却没猜到魏如霜振振有词地分析起来他话中有几成真几成假。
“跟你料得差不多,杀了为首作乱的之后,他手下的人自然不服气。”邢樾顿了顿,话停在半茬。
魏如霜:“然后呢?你怎么做的?”
邢樾沉思良久,沉声道:“军师出的主意,让我投了官府,条件是保下其余的老弱妇孺。此等做派为绿林中人所不齿,却无可奈何。”
“你跟军师认识那么久了?我还以为他是朝廷的人。”魏如霜说完又捂住了嘴,不该喝两杯果子酒,白若亭断了腿,怎么可能是朝廷的人?
邢樾思绪飘远,想起了与白若亭初见的时候,“他遭人追杀,坠崖后被我救下,人保住了,腿却落下病根。”
“啊?”魏如霜有些失态地叫了一声,小小一个将军府,各个都不是一般人物。作为大夫,心里又开始猫抓似的痒,魏如霜垂下头小声道:“若是方便,可以让我看看。高伯应是年轻时不注意保养,膝盖积劳成疾,年纪大了才会有突然站不起来的情况,扎几针再好好调理便是。白……军师,情况复杂一些,需要亲眼见过才好,不一定能恢复如初,总比如今的情况强些。”
说完也不敢抬头,自己此番话若是进到魏道元那种老古板的耳朵里,定要说她不守规矩、胆大妄为。
“好。”
“什么?”魏如霜不可思议地视线追随着声音的源头,邢樾眼底暗流涌动、深不可测,但给了她莫大的信心,“你同意让我治?”
邢樾点头。
“你不怕传出去有损颜面?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将军府的夫人好歹是个三品诰命,给人治病多上不得台面……”魏如霜怯怯道,越说声音越低。
邢樾:“你知道士卒最怕的是什么吗?”
魏如霜摇摇头。
“古来征战几人回,你觉得活下来好,还是死了好?”
魏如霜毫不迟疑道:“肯定是活下来啊!”
“非也。”邢樾将兵书递给魏如霜,黯然神伤道:“书上写守城之计,可用滚油、沸水、金汁浇下,战场上巨石、火药、刀剑无眼,能全头全尾回乡的才是少数,拖着断臂残躯了此余生的才是多数。你觉得活着还好吗?”
魏如霜想起村里的人,铁匠半边身子都是烧伤,一只眼睛都没了,样子要多骇人有多骇人,篾匠断了一条腿,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做活,一到阴冷雨天断肢刺痛难忍。她害怕地摇摇头,将画面从脑子里摘出去。
邢樾接下来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秦太尉一门忠烈,长子死在肃州,次子在青州断了条腿,他自己的一只眼也因箭矢掠过几近目盲。从渭水寨跟我走的二百多兄弟,现今不足百余人,没落下伤残的更是屈指可数,如今我且不知我能活下来是侥幸还是……”
“别说了。”魏如霜听他的话听得心中十分酸楚,蓦地上前捂住邢樾的嘴,颤声道:“我明白,我都明白。”
邢樾抓住面前的手微微挪开,掀起一阵香风,喉结上下滑动,声音里带了几分干涩,“给圣人的奏折里只会写伤亡了多少将士,可那是一条条人命,若是救治及时,是不是能多活下来几个,若是医药充足,能不能保全几条性命?”
魏如霜下了暖塌,绕到邢樾面前,将另一只手也放到他的手心里,“将军放心,若是我能治,定会竭尽全力,王……我师父传给我的医术,我会与李大夫探讨,看看有无可改进的地方。”
屋里静了一瞬,魏如霜搂上邢樾的脖子,靠在他耳侧低声道:“我学医之始,遵守的便是治病救人的本心,能救更多的人,也是我希望的。”
香气扑了满怀,邢樾手掌揽过纤软的腰肢,将两人紧密无间地贴合起来,头埋在颈窝里,鼻尖划过玉色脖颈上的小痣,对魏如霜许诺,“你无须怕我,你想做的尽可以放心大胆去做。至于其他事情,我自会帮你处理的。”
身后的手并未逾矩,只是牢牢地贴住,明明隔了好几层衣服,经过之处却像蜻蜓点水般泛起阵阵涟漪,拨乱了一池春水。
魏如霜微微挣开腰间牢牢桎梏的手臂,眸子染上几分水色,按住心里的悸动,娇声道:“将军,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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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樾未回答她的话,只是腰间的手箍得更紧,将她又扯回怀里。冰凉的鼻尖轻蹭又移开,两人的目光猝然相撞,睫毛似乎要缠到一起,皂角的冷香与西府海棠的香气交织,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大掌扣住后脑下压,柔软的唇瓣厮磨,细碎低哑的话语从唇边溢出,“是,但我现在还不想让你知晓。”
……
东宫,
大年三十跪了一殿的人,正中央的空地上趴着两个宫女,看样子已经没了气。
王皇后端坐在正中的位置,明明是艳丽的长相,脸上却带了死气,大殿里悄无声息,只有王皇后手上一串象牙念珠碰撞到一起的动静。
“母后、母后息怒。”太子跪在下方,声音连着身子一齐发抖。
王皇后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皇儿身为太子,一国储君,理应谨于言而慎于行。”
太子悄悄抬起头,与王皇后视线交汇后立马低下头,“儿臣是……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儿臣……真的是无心的。”
王皇后:“是不是无心并不重要,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一团和气的才好。娴容。”
殿中一宫女应声道:“老奴在。”
王皇后:“你是我身边的老人了,太子如今没了贴心的人照顾,我便把你送到东宫,你可要替我好好管教他们。”
“老奴明白。”
待王皇后一行人离了东宫,太子才敢直起身子。小太监赶紧上前搀扶自家主子,太子咬牙切齿地望着王皇后离去的方向,想起殿里还有一位娴容姑姑,又恢复成谨小慎微的模样,怯怯道:“娴容姑姑,日后多有叨扰。”
娴容板着脸道:“太子折煞老奴了,为主子分忧是奴婢分内之事,那奴婢先退下了。”
送走了皇后留下的眼线,小太监也替自家主子鸣不平,“娘娘真是太狠心了!抱琴抱月只是给殿下绣了一个荷包而已,怎么如此责罚殿下!”
太子恶狠狠道:“闭嘴!还嫌我不够丢脸吗?去把抱琴抱月的尸身收殓了送出宫去,若家里有人来接,给个二十两银子便是。”
真是自己的好娘亲啊!
他身为太子,十三岁便有内务府安排给安排的通人事的宫女,自己不过是跟两个针线宫女处得近了些,何至于此?
今夜的宴席之上,父皇也只是问了香囊一句,并未显露不悦,她倒好,不仅当着满宫奴才的面杖杀了他身边的宫女,还对他如此数落!
坤宁殿内,王皇后换了寝衣,正让宫女通头发,手上的念珠一刻也不曾放下。
“娘娘,您额边有一根白发,奴婢替您绞了。”
王皇后轻叹道:“人老了,多此一举罢了。”
宫女年岁不大,长得就是个凌厉模样,听到王皇后如此说,感叹道:“娘娘的拳拳爱子之心,殿下怎么就不明白呢!”
王皇后半闭的双眼睁开,眼底寒光掠过,“不明白便不明白吧,皇儿这个性子该让他吃些苦头才好,让他知道如今宫里的主人到底是谁。”
殿里又进来了两位年纪大些的宫女,一人回禀:“娘娘,殿下近身的香囊、荷包、帕子全拿回来了。”
王皇后揉了揉眼角,“拉下去全烧了,日后殿下的用度从坤宁殿出。”
堂堂太子,一国储君,身上佩着宫女绣的寄情香囊,皇帝如今沉迷长生道不理朝政,他还真当他老子死了!
29. 暗流
被皇后当众训斥后,太子赵瑞过年的兴奋劲没了一大半。
即使被当众折损了面子,可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哪是能耐得住性子的年纪。陛下沉迷炼丹修道,一般只在除夕当天露面,他不好大年初一离宫,硬生生扛到初二才带着人杀到舅舅家。
此舅非彼舅。
王皇后倒是有位亲兄弟,那才是赵瑞正经八百的舅舅,可惜此人胸无半点才,早早被外放去地方当个闲散官。魏道元和王皇后往上数三辈是一个祖父,魏家本朝有了这二位人物,爵位低一些的侯爵王府都不放在眼里。
但赵瑞哪里是真为了和魏道元攀亲戚?
哪个舅都是舅,但不是哪个舅舅都能有一个国色天香的亲闺女。
赵瑞初二一大早便带着侍卫、小太监出宫,巳正时分到了魏府。魏红樱到了将军府,初二回娘家的礼便免了,今日的魏府只有魏道元一大家子。
赵瑞给魏道元备的年礼是一副鸡翅木描金棋盘,稀罕的不是棋盘,而是两盒晶莹剔透、毫无杂质的双色琉璃棋子。
“舅舅,这是内务府呈上来的新玩意,琉璃棋子看着比玉石还通透。”青色、蓝色的棋子零星摆在棋盘中,能透过棋子看清棋盘上的纹路。
“自然是好东西,如此成色的琉璃,怕是比翠玉更稀罕。”魏道元心不在焉,错了两颗子,幸好太子也看不明白。
除了亲戚关系,魏道元还曾经在太子启蒙之初给他当过几天西席,旱地种不出稻米、沙漠结不出西瓜,他自认学问不到家,实在是教不了这位学生,自己主动辞去了差事。
“不知殿下今日来……”这位的性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魏道元不信他会专程来找自己下棋,更何况太子的棋艺……并不高明。
赵瑞红着脸,终于扯到了正题,“舅舅知道上元节灯会端木先生的安排吗?”
魏道元听过一些传言,直言道:“若有耳闻,殿下有何打算?”
赵瑞:“端木先生喜欢文采斐然的学生,此次灯会上的诗词文章皆是优中选优,本宫向来不擅于诗词,若是能在此次灯会上脱颖而出,父皇对本宫说不定也会青眼相加。”
魏道元眼中流露出怜爱的神情,他很想劝劝自己这位外甥、如今的储君、未来的真龙,别白费功夫了,您是要坐上九五至尊位的人,皇上真的在乎您的文采吗?难道写两首酸诗皇上就能对您另眼相看吗?
可转念一想,陛下朝政都懒得管,整日和一群道士厮混,眼里没有国事,只有国师,太子又是个怯懦的性子,更不被其所喜。
皇后闺中便是个要强性子,自打那位玄青法师偷偷进宫后,近些年来皇后与陛下的关系势如水火,太子恰好处在两面高墙夹击之下,愈发胆小谨慎。
魏道元觉得,自己还不如帮他一把。
“殿下莫不是来打趣臣的?”
魏道元的话让太子眼底升起迷惑与无措,“舅舅为何这样说?”
魏道元讪讪道:“臣在诗词歌赋上可以称得上是一窍不通,诵读了无数前人大家名作,到自己这里却难以下笔啊。”
“其实本宫也不是专程来找舅舅的,”太子脸色一滞,顿了顿后开口,“若是如玉表姐得空,能不能帮本宫的词润色一番?”
他就知道!圣人要他女儿进宫也就罢了,太子来凑什么热闹!玉儿的样貌、文采、性情在汴京的大家闺秀中也是拔尖的,可他养女儿又不是给皇家养的!
魏道元尽力克制着自己的脸色,难为情道:“殿下怕是要失望了。”
赵瑞愣愣道:“如玉表姐她怎么了?”
魏道元:“如玉感染了风寒,除夕夜都没能守岁,现在还没大好。”
赵瑞失望道:“那就太可惜了,不过文章我已经带来了,烦请舅舅转交给如玉表姐。”
“定不负殿下所托。”魏道元道。
赵瑞没见着天仙一般的表姐,下了两局棋后便离开了,心里憋着一团火,更不想回宫了。
初二满大街没几家铺子开着,赵瑞百无聊赖地带着人在街上闲逛,扫视着街上的百姓,马车的帘子就没放下去过。
药铺门口倒是停了辆马车,看起来不甚奢华,丫鬟姿色一般,小厮倒是个个魁梧。
赵瑞正要收回视线时,药铺里走出一位上穿对襟珊瑚红夹袄,下着银红百褶裙的女子,只此一眼,赵瑞眼神恨不得黏上女子的衣角裙边。
“这是哪家的?”赵瑞问身旁的小太监。
太监忖度后答道:“爷,小的也不知道。”
赵瑞睨了一眼,“要你们有什么用!”
赵瑞暗暗打量,若说如玉表姐是如谪仙一般的人物,女子便是凡尘里一朵富贵牡丹,肌肤如玉似雪、身段婀娜妖娆,自己已经成人了,其中妙处不言而喻。
“跟上去看看。”
即已承诺邢樾帮高伯和军师医治,魏如霜跟李大夫两人一合计,李大夫诊、二人一同来治,若不是忌惮魏红樱,初一她就敢进药铺。
高伯的病是年轻时落下的,阴雨、天冷时极易复发,李大夫说发作后整个膝盖肿的像一颗甜瓜,红肿发亮。
先前李大夫采用的也是内服加外敷的法子,用药大多是土鳖虫、海风藤一类活血化淤的草药,无论是做成膏药还是熬成汤药,当下的效果也有,可始终无法根治。
魏如霜细细问了李大夫先前针灸的技法和穴位,与自己的思路大差不差,李大夫已经试验过多次效果不佳,自己定不能重蹈覆辙。
不过她仍有些疑惑,“红肿发亮?肿便是肿,为何会发亮?”
李大夫解释说,“发病后的膝盖,按下去就像灌满水的水囊,可我也以金针引流试过几次,并未发现有任何积液。”
魏如霜安慰道:“痹症应以活血化瘀、利水渗湿类药物为主,你的思路是对的,此症根治起来本就不易,你莫要灰心。”
李大夫眼皮一跳,被魏如霜像极了自己师傅的口吻弄得心里不是滋味,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天命啊!天命!
魏如霜记得王老太医留下的手札里记载了一种独特的金针手法,以七寸长的针针至病所,开壅通塞,宣通气血,解痉止痛,可以治深邪远痹。
七寸长的金针,寻常大夫见都没见过,临近年下,找匠人打是来不及了,只能一家医馆一家医馆的寻,没想到还真让他们找着了。
魏如霜扯着李大夫亲自登门拜访,该医馆名曰明仁堂,坐诊大夫仰慕传说中的鬼门十三针,自己打了一套金针研习,因始终不得要领而放弃,金针却留了下来。
坐诊大夫是个痛快人,听完他们的来意后竟将金针赠予二人,唯一要求是自己要跟着去看施针过程。
魏如霜与李大夫相视一笑,也痛快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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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应日后诊治的时候定会派人来请。
拜别了明仁堂,魏如霜上了马车回府,李大夫去准备其他药材,马车刚走出主街,钱顺就发现自家马车被人跟上了。
赵瑞远远缀在魏如霜的马车后头,从城东到了城西,横穿了一小半开封府,马车终于拐进了将军府的大门。
钱顺想的是,若是一般贼人贪图美色钱财,看见他们几个虎虎生威的侍卫也该死了心,可此人非但不知退缩,反而胆大包天地跟了上来,自己可要拿将军府的名号好好吓一吓他,好让他知道他得罪的是哪家!
“邢府?”赵瑞嘴唇翕动,记得这处宅子记得以前是七王叔的,五进的宅子拆成了三进,故而比一般的宅院宽敞许多。
上次来的时候自己才六岁,如今七王叔的投胎转世怕是已经六岁了吧,赵瑞忽而笑了起来,更巧的是,这处宅子的主子都不长寿。
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安宁,武将是最没用的东西。
赵瑞转头交代,“回宫吧。”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十分畅快。真是缘分,怎么他和魏家的姑娘缘分如此之深!
……
回到将军府,高伯一看见七寸长的金针,立刻掉转话头,死活不肯再治,前院顿时乱成一锅粥。
李大夫对着盘腿坐在炕上的高伯苦口婆心道:“老哥,你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真的不疼!你若是怕疼,莫说麻沸散,金子一般的西域曼陀罗我也给你买来。”
高伯冷哼一声,别过头不理会他。
白若亭站在一旁,手里新换了一把泥金扇,边摇边幸灾乐祸地拱火道:“什么麻沸散、曼陀罗,我们高大寨主什么出身你还不知道?那是断臂削骨都不眨眼的铁血汉子,哪里需要这些东西!”
李大夫:“哎呦,可不敢这么说!”
“你闭嘴!”高伯喝道,转身骂白若亭,“你以为你能跑的了?”
不等白若亭回答,张轩翻身下榻,大步上前拦住准备跑的白若亭,反手钳制住他的双臂,在膝窝轻踹一脚,将其压在炕上,“慌什么,还有我呢,到时候白哥不乐意,我把他给你绑了去。”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还骑到你哥头上了!下去!”白若亭越挣扎,张轩力气越大,压得他呼吸都急促起来。
张轩戏谑道:“不是百步穿杨吗?光知道练骑射,不练拳脚的下场便是如此。难不成以后你遇上了歹人,你跟他商量,好汉莫要向前,让我射你两箭!”
这个憨人!
白若亭沉默不语,李大夫望天叹气,高伯捂着额头,全是被没脑子的张轩气得,“放手!小白腿脚不方便,你让他怎么练!”
张轩这会儿脑子才转过弯来,松开手将白若亭扶起来,不好意思道:“白哥,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不过,等你腿治好了我带你一起练拳脚,保准你徒手打三五个小毛贼不在话下。”
李大夫帮腔道:“张副将心直口快,实则并无恶意,请军师见谅。”
白若亭仍冷着脸,张轩讨好地凑上去,“真生我气了,白哥,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你也知道我大字不识一个,嘴比脑子转得快。”
说时迟那时快,白若亭忽使出一招黑虎掏心的掌法,打得张轩靠着炕桌滋哇乱叫。
“不是吧,白若亭你这么狠心!”
白若亭眼里写满了促狭,“得罪了我,你近几日小心着点。”
30. 推迟
转眼到了初五,休沐结束,大朝会五品以上官员全员参加,放眼望去,大庆殿一片朱红绛紫。
魏道元身着紫袍,处在百官之首,身旁是邢樾许久未见过的秦筝秦太尉,二人对视一眼,邢樾颔首示意。
此行是来要军饷的,他本计划军饷一事落定后回肃州,赐婚后又打算开春回肃州。未曾想,宁德帝从盛夏拖到了过完春节,期间赐婚一桩,却一丝消息都没传出来。
他也托人打听过,户部的大小官员均是一脸茫然,看样子折子根本没到户部。
邢樾一时眼角有些干涩,过了一个冬天,宣武军如今境况怕会更差,怕是粮饷都成了问题。
内侍传呼升殿的动静拉回了邢樾的思绪,他随着百官跪拜、山呼万岁。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事启奏!”户部尚书田良庚向前一步。
一身道士打扮的宁德帝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微微直起身子,“爱卿何事启奏?”
田良庚道:“陛下即位以来夙兴夜寐,百姓安居乐业,然水旱频发、灾民流离,如今国库空虚,财源日蹙。而边境异族安定已久,四方边军仍有足足八十万人,臣提议削减军队,以缓国库重担。”
百官中又走出一人,乃是兵部尚书宿淮,宿淮反驳道:“陛下不可!边境安定是不假,但边军不可削!外族狼子野心,对我朝境内虎视眈眈,削减边军正是给了蛮夷可乘之机!”
田良庚嗤笑道:“蛮夷?恐怕不是蛮夷狼子野心吧!”
田良庚的话让朝堂上众人想起太祖皇帝,顿时鸦雀无声,朝中不乏两朝甚至三朝老臣,此时竟无一人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魏道元厉声劝阻,“田尚书慎言!”
宿淮道:“更戍法至今,兵不认将、将不识兵,用人、发兵均不能由一人独断,还不能让田尚书放心吗?”
田良庚轻哼一声,“宿尚书对陛下之策有何异议?”
“你!”宿淮指着田良庚,气得说不出话来。
邢樾已经听不清朝堂上的诸公在争论些什么了,他盯着手中笏板,眼神渐渐涣散,直到一直未开口的秦太尉上前启奏。
“陛下,臣有一提议。”秦筝处在百官最前面,邢樾抬起头也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如今边境安稳,既有陛下励精图治的功劳,也少不了大批边军的震慑,削减边军一事,老臣觉得万万不可。
但国库空虚不假,若执意大肆屯兵,必定会加重国库负担。故而老臣提议以田代饷之策,将大批无主农田交由边军开垦耕种,既能缓解国库压力,也能减轻军粮转运的花销。”
邢樾抬起头,望着秦太尉高大却佝偻的背影,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自打他到了宣武军,军中未按时发过一次饷,军粮更是惟上军斗升足,中、下军率十得八、九而已。肃州苦寒,十亩田地所得尚不足江南水乡一亩良田的收成,可要保下边军几十万将士,邢樾自问找不出比此法更好的办法。
邢樾将头抬得更高,僭越地将眼神投向珠帘垂幕后的天子。
此事陛下怎么想呢?有人说出了陛下心中所想吗?还是做了陛下手里的刀……
退朝时,方才吵得不可开交的各位大人移步垂拱殿,邢樾随着人潮离开了大庆殿。
“邢将军!”夏懿从身后绕到邢樾面前,“今天总没有借口了吧?快跟我去痛饮几杯,好去去胸中浊气!”
邢樾欣然答应,二人未走几步,内侍着急忙慌地边追边喊,“邢将军且慢,陛下邀您去垂拱殿议事。”
邢樾心中暗喜,难道是军饷的事情有眉目了?于是拜别夏懿,随内侍回去。
内侍十分善谈,短短几步路从内到外夸了邢樾一遍,逆着人流的方向,一路上诸多大臣投来好奇的目光,有文官,更多的是武将,邢樾屏息凝神,克制住自己开口询问的冲动。
垂拱殿的几位大臣,已经讨论出结果了吗?
内侍将邢樾领到了垂拱殿偏殿,偏殿内宁德帝手持浮尘,跏趺坐于殿中,太子赵瑞立于鱼缸前。
见他进来,太子连忙迎上来,“邢将军,上次一别许久未见啊。”
太子说的是赐婚一事,当时的垂拱殿偏殿,魏道元、太子、他,三人均在此处。邢樾颔首道:“太子又长高了,如今的臂力能否拉得起一石弓?”
扪心自问,邢樾并无其他意思,上次垂拱殿太子非要试一试军弓,十来岁少年的臂力坚持了半晌,颤颤巍巍终究没拉动。如今又在垂拱殿、又碰上了太子,寒暄时问及此事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邢樾没看到太子瞬间阴下来的脸色。
宁德帝将二人唤过去,问道:“逸承,新婚燕尔,近来可好?”
邢樾:“多谢陛下挂怀,臣一切都好。”
宁德帝浮尘一甩,对着太子笑了笑,“瑞儿,人我已经替你请来了,你自己说?”
邢樾将目光投向太子,太子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羞赧,“多谢父皇。邢将军,此次邀您前来,是想在春猎时请您随本宫一起。”
邢樾微怔,春猎是给贵族子弟、文官施展身手的地方,武将更多的是保卫之责,太子为何找到他?况且春猎向来是在三月份,若是春猎结束再动身去肃州,路上就太过炎热了。
太子见他迟疑,补充道:“邢将军有所不知,请您随行本宫并非想要增加胜算,”
说着,太子苦涩地笑了笑,“本宫的弓马什么水平,本宫心里有数。
只是本宫听闻邢将军猎户出身,自然十分熟悉山林野外的环境、地形。秋山为皇家林场,有龙气庇护,草药也长得比其他地方好,本宫想亲手采些草药,为父皇炼制仙药尽绵薄之力。”
话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邢樾拱手道:“太子孝心日月可鉴,臣愿随太子前往。”
太子拍手叫好,“好,那本宫就仰仗邢将军了。”
……
与宫中人心惶惶不同,将军府里热闹非常。
正午时分,前院一间屋子升起滚滚浓烟,凑近些更是热浪滚滚,恨不得将人烤熟了。
高伯坐在屋里,拿帕子掩住口鼻,裤腿挽起漏出双膝,膝盖正前方是一个火桶,里面燃的却是多种草药,熏蒸半刻两膝酸痛的确缓解了不少。
就是烟太呛人了。
高伯咳嗽着说:“李大夫,还得多久啊,怎么还没好?”
李大夫同样掩住口鼻,边咳边说:“快了快了,再有一刻就行。”
“啊?”高伯惊讶道:“怎么还有一刻,方才熏了多久?”
李大夫掐指一算,缓缓道:“半刻左右。”
高伯挣扎起身要走,踩着鞋边走边说:“不熏了不熏了,方才我感觉过去了一个时辰,你告诉才半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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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夫并未阻止,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念道:“鸡血藤、独活、透骨草,其余的我不念了,反正你听不懂,但是我告诉你,这一火盆的药,三两银子!”
高伯养了几年仍旧黝黑的脸忽然煞白,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问道:“多少?三两银子?这药是银子做的还是金子做的,要三两银子?”
李大夫点头笑道:“夫人说了,你这是陈年顽疾,要下猛药!”
高伯失魂落魄地重新蒙上口鼻,“认命了,熏吧,三两银子,若是不熏完,老天爷都要劈了我。”
前院浓烟滚滚,不宜久待,邢樾取了两本书便回了正院。
进到屋里时,魏如霜正倚在贵妃榻上吃着橘子,手上拿了一张画了两条腿的纸。
见邢樾进来,青荷红梅便从内室退了出去。
“姑母送回去了?”邢樾问。
魏如霜咽下口中橘子,点头说:“一早就让钱顺送回去了,魏家的家学初七开始授课,姑母想让小虎先回去收收心温书。”
邢樾拿过她手中的纸,在其身旁坐下“这是何物?”
魏如霜撅起嘴眨了下眼,不满地问:“腿啊?我画的不像吗?”
邢樾沉默片刻,“挺像的,我拿反了。”
魏如霜坐起身子,赌气似的将几瓣橘子统统塞进邢樾嘴里,“不像就不像吧,反正我能看得懂。将军今日回来的好早啊,用过午膳了吗?”
邢樾嚼着橘子摇摇头。
魏如霜:“那我陪你再吃点,我早饭用的有些多,午饭还没让摆。”
邢樾垂着眼,“简单些便可,我胃口不佳。”
魏如霜交代青荷,让厨房将煨好的鸡汤选几样时令菜蔬放进去烫熟,再切一盘子白切羊肉,调一份酸辣口的蘸料,主食要好克化的发面葱花饼子。
邢樾看得出胃口不佳,薄薄的葱花饼,魏如霜一口气吃了三张,他却只吃了两张,羊肉几乎一口没动,捡了几片菜叶子吃了。
饭后,梦竹、画屏将菜撤了下去,妙菱打开窗户通风了一炷香的时间,待到屋里饭味散尽才关上,银杏将铜壶里煮了一半的山楂乌梅汤悄悄地放在内室的炉子上煨着。
邢樾饭后便进钻进了帷帐,魏如霜纳闷,他以前几乎不歇晌,今日怎么转性了?
魏如霜也穿着一身雪白中衣钻进了锦被,靠在邢樾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绵长的呼吸。
“动身去肃州的日子要推迟些,你能再陪姑母些日子。”沉沉的声音游荡在帷帐里。
魏如霜指尖绕着邢樾散落在一侧的一束头发,轻声道:“与此事有关?”
“什么?”
魏如霜仰起头,只看见刀削斧凿般的侧脸,“今日将军胃口不佳,跟此事有关?”
邢樾从平躺转为侧躺,将她揽进怀里,“只是果,而非因。”
“哪里能分得清因果呢?”魏如霜喃喃道。
进京求学是因,被迫嫁人是果,被迫嫁人是因,如今是果吗?
今日一早姑母临走前仍在叮嘱她,要稳下心,莫要再想那些悬壶济世、造福一方的浑话,既然嫁了人便好好过日子。
如今的日子算好吗?
邢樾对她宽容得有些放纵,她想出门从不用提前告知,她要替人诊治邢樾从不拦着,可她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
是她所求太多,不知满足吗?
31. 一门忠烈
距离元宵灯会尚有几日,赵嬷嬷已经开始让魏如霜重温宫中的规矩,叩首、行礼、称呼,反正日子还早,一样一样学,迟早会慢慢记起来。
“你都不知道赵嬷嬷有多凶,她连口水都不让我喝。”魏如霜躺在贵妃榻上,红梅给她揉着膝盖。
红梅低声笑着,却在赵嬷嬷进来时收住笑意,赵嬷嬷劝谏道:“夫人别怪老奴狠心,十五是宫宴,您要在文武百官和陛下面前,怎么能闹出此等笑话呢?”
魏如霜坐起身,不可置信道:“我是人啊,嬷嬷,这是人之常情,难道皇上皇后文武百官都不去茅房的吗?”
魏如霜的话听得赵嬷嬷一脸纠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
外间的邢樾听到这句后,插话道:“上朝的时候很多大人害怕有此等人之常情,根本不敢用早膳,年纪大一些的根本扛不住,像是陈尚书、公孙侍郎都饿晕过。”
魏如霜撇着嘴还想抱怨,看见赵嬷嬷铁青的脸后打消了念头。
邢樾来到内室,挥手让赵嬷嬷等人出去,坐到魏如霜身旁,戳了戳她的膝盖,“不高兴?”
魏如霜倒吸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卷起裤腿,膝盖上点点青紫,“能高兴吗?天下是他赵家的天下,我们都是赵家的奴才,磕个头而已。”
邢樾轻笑着低下身子,纤长的手指轻揉着膝盖,“一开始我怎么没看出来你一身反骨,难不成伏低做小的模样都是演给我看的?”
“伏低做小?我如今还不够伏低做小吗?我近几日磕头磕的脑子都懵了。”魏如霜瞪了他一眼,把大手从自己膝盖上挪开。
邢樾俯身靠近,贴着魏如霜的耳边,轻声说:“可我记得成婚当日,你口口声声说着奴家定会安心相夫教子呢?”
温热的气息让魏如霜下意识缩了下脖子,耳朵蹭过柔软的唇瓣,薄唇不依不饶地追着圆润的耳垂轻吮,“我还记得,有些人口口声声念着夫君,如今只喊一声将军,叫我好生心寒啊。”
带着笑意的声音勾得人心痒难耐,魏如霜偏过头,使劲推着身旁坚硬的胸膛,“别烦我。”
“再叫一声?”
臂膀越收越紧,将她狠狠箍在怀里,余下的话尽数吞入腹中。
一闹就闹到了将近申时才醒,魏如霜醒了之后只觉得酸软的膝盖更酸了,死活不肯接着练习跪拜大礼。
青荷端来了一杯温热的红枣水,喂她喝下后说:“将军半个时辰前去秦太尉府上了,晚膳让夫人您先用。还说……”
“嗯?”魏如霜抬眼看过去。
“还说让夫人在屋里歇着,莫要着凉,您月信应是这几天……”说完,青荷脑袋深深埋下,从脖子到耳尖染上一层绯红。
魏如霜牵起青荷的手,安慰道:“女子的月信也是人之常情,跟吃饭睡觉上茅房是同样的道理,何来羞耻一说?”
青荷犹豫了半天,难为情地开口,“可我娘说了,月……信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魏如霜:“你有,我有,你娘也有,赵嬷嬷也有,谁都有的东西,你为何不能让别人知道?好了,莫要紧张,喊赵嬷嬷和红梅来,我们打叶子牌。”
魏如霜知道自己三言两语无法劝说青荷改变想法,可若是因为改变不了便不做,更没有改变的机会了。
晃晃脑袋找回思绪,打叶子牌绝不能分心。
……
从肃州回京后,这是邢樾第二次来到秦太尉府上,秦太尉歇晌未醒,接待他的是太尉次子秦宏。
邢樾刚到宣武军中,带兵的将军便是秦宏,他能短短几年执掌宣武军,不光靠着不要命的狠劲,也有秦太尉念其对秦宏的救命之恩。
若让邢樾自己讲,他则认为若不是秦宏伤了腿,自己绝没有机会代替秦宏成为宣武军的统帅。
自打秦宏负伤回京后,这是他们二人头一回见。
秦宏由小厮推到花厅,脸色略显苍白,轻咳了两声后说道:“逸承见谅,父亲这些年一直难以入睡,我存了私心,特意没叫他,让他今日能多睡一会。”
为了方便秦宏出入,太尉府所有的门槛都被拆了,即便如此,邢樾审视着秦宏的脸色,曾经名满天下的将门虎子秦二公子,如今弓着身子缩在轮椅中,绝不是愿意出门的人。
邢樾喉头发涩,“是我来的不是时候,请将军莫要打扰太尉休息。”
“逸承还是叫我子瞻吧,我如今还算什么将军呢?咳咳。”猛烈的咳嗽使得秦宏苍白的脸上添了些血色,秦宏扯出一个并不怎么愉悦的笑,解释道:“天冷之后容易犯咳疾,平日里无碍。”
邢樾红着眼,扑通一声单膝跪下,拱手道:“是末将去的不够及时,没能及时营救将军。”
小厮推着秦宏向前,秦宏扶了一把邢樾让他起身,“逸承此举实在是往我心窝里戳刀子,若不是逸承,我如今怕是要在地下同哥哥作伴了。”
“将军……子瞻不可!”邢樾劝道,“眼下还在年关,怎可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许久不见,逸承怎么信起鬼神之说了。”秦宏边笑边咳,眼泪都出来了,“我记得逸承第一次率军偷袭敌军粮仓,途经一处埋骨地,夜间呼啸的风声吓得战马不敢前行,逸承当时是怎么做的?你居然让人一把火烧了,气得缩在军营中的夷人全杀了出来。”
邢樾俊脸一红,“末将所做确有不妥。”
“有何不妥?”秦太尉从外面进来,肩头落了几片雪。
秦宏:“父亲。”
邢樾颔首道:“太尉。”
秦太尉坐到主位的太师椅上,问道:“在聊什么?”
秦宏:“方才与逸承聊起在肃州军中的时光。”
“为父许久未听见宏儿如此爽朗的笑声了,老夫还要多谢逸承今日前来。”秦太尉言辞恳切,父母挂念子女之心日月可鉴。
邢樾推辞,“末将愧不敢当,若无太尉、二公子栽培,末将如今还是青州绿林中人。”
“胡闹!”秦太尉一拍桌子,动静吓众人一跳。
秦太尉瞪着邢樾,“军中之人有谁是蒙受祖上荫庇就能打胜仗?战功是你的就是你的,莫要妄自菲薄!”
邢樾:“是。”
秦太尉:“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叫你前来?”
邢樾暗自思忖,片刻后回答:“末将原以为是以田代饷一事,可如今想来,太尉应有其他安排。”
“不错,”秦太尉呷了一口茶,“襄王进京了。”
“襄王?”邢樾坐直了身子,“幽州到京城至少要月余。”
秦太尉露出些许忧虑的神情,“陛下下旨,请襄王共赏上元灯会,我如果算的没错,这两天就要到了。”
“父亲无需担心,陛下即位以来,襄王久居幽州,镇压外族、平息匪患,保一方平安,陛下定是知道襄王功绩斐然,才将其唤回京中。”
秦宏的话并不能打消其他人的忧虑,我朝经历多次削藩,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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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没有哪位兵权在握之人能善始善终。
襄王在幽州蠢蠢欲动,户部又提出削减边军,不得不不让人怀疑是天子借他人之口传达自己的旨意。
秦太尉沉声道:“逸承,你近些日子多加留意,若无其他要紧事,上元灯会后便赶回肃州,无你坐镇,我心中放心不下。”
邢樾露出一抹苦笑,“太尉有所不知,昨日朝会后陛下唤我去垂拱殿,太子命我在春猎之时护卫他左右。”
秦太尉眉头紧锁,沉思片刻后,道:“既然如此,宣武军中是否有你信得过的人?”
邢樾:“我走之后由副将王奎统领全军,王奎此人忠厚老实,从渭水寨便跟我一起,末将信得过他。”
思索良久,秦太尉道:“那就好。既然逸承来到府上,晚膳陪老夫小酌两杯。”
秦宏怏怏道:“都怪我身子不争气,咳咳,连口酒也喝不了。”
秦宏的两声咳嗽仿佛敲在了邢樾的神府中,使他茅塞顿开,邢樾正色道:“多谢太尉、二公子美意,末将便不推辞了。而且……”
邢樾顿了顿,接着说:“末将府上近日来了一位江湖大夫,原以为是沽名钓誉之辈,不料,此人确有真才实学,我府上的管家二十年的腿疾都被此人医好,不知可否请此人前来替二公子诊治一番?”
秦宏面露难色,瞧见秦太尉亮起的眸子后又不忍拒绝,“那就麻烦逸承了,只是我这病太医也看过不少,我不忍再让父亲失望。”
秦太尉恻然道:“唉,失望便失望吧,若有一丝机会,老夫也想为了宏儿再去试试,那就麻烦逸承了。”
……
高伯的腿已经熏了有五六日,小菜尝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才要动真格。
魏如霜不好亲手给高伯施针,只能借助邢樾演示给李大夫看,让他莫要图快,定要稳住手,确保位置无遗漏。
李大夫点点头,表示自己定会铭记于心。
“把人按住!”
将军府前院,李大夫一声令下,三个魁梧大汉将几处门围住,张轩快步上前,一把将高伯扛起,扔进房内。
李大夫喘着粗气,“高老哥,别跑了,今日你想跑也跑不掉的。”
高伯仍在挣扎,“我觉得我的腿已经好了,可以不用治了。”
若没有见到金针,高伯觉得扎两针也不碍事,见到了小臂长短的金针,他立马感觉腿已经好了,健步如飞,毫无问题。
“麻沸散给你敷上,放心,不疼的。”
“啊呸,”高伯啐道:“你怎么不扎你自己啊?那么长的针,你是要治病还是要命?”
李大夫不听,转头交代张轩,“抓好了,一会儿麻沸散敷上他就跑不掉了。”
另一头,魏如霜听完邢樾的打算后陷入了沉思,少顷,魏如霜缓缓开口,“我可以去,但是我要怎么去?”
邢樾唇角含笑,戳了戳她的脑门,“你跟着李大夫一起去,扮作他手底下的小学徒。”
魏如霜恍然大悟,“那你跟我说说,他的腿伤大概是什么个缘由,又是为何常年咳嗽的?”
想起秦家满门忠烈,邢樾不得不正色道:“那时候金兵将二公子围困住,后方攻不进来,等我们到的时候,二公子手下的士兵已经十不余一。我们寻了许久,才在崖下找到他,他已经失血过多昏迷了过去,胸口中箭、腿也摔断了。”
魏如霜撑着额头,暗暗思量:怎么遇上的全是腿脚不便之人?
32. 太尉府
高伯算是被制住了,每日有张轩盯着他,可白若亭怎么也不肯答应,无奈之下只得暂且将他搁置,魏如霜和李大夫先去太尉府上看二公子的病情。
太尉府上人丁更稀少,秦太尉夫人早亡,更无侍妾,秦大公子英年早逝,尚未来得及娶亲,秦二公子伤了腿后与原配和离。
偌大一个太尉府,静悄悄的像是一座空宅。
魏如霜一身男装,特意束了胸、涂黑了脸,乖顺地跟在邢樾和李大夫身后。
从太尉府侧门进去,穿过两扇垂花门,经抄手游廊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三人到了秦二公子的院子。
刚一踏进院子,李大夫与魏如霜双双皱起了眉头,二人对视一眼,心也悬了起来。
只因院子里的药味实在太过浓郁,甚至还伴随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这是重病久病之人才有的。
众人进到屋内,药味稍有减轻,秦二公子倚在罗汉榻上,下人服侍其喝药。
见几人进来,秦宏微微直了身子,“我腿脚不便,就不起身了,逸承见谅。”
邢樾摆摆手,示意其坐着,“无妨,让我府上的大夫替子瞻看看,李神医,您请。”
来之前已经与李大夫商量过,为了增加李大夫的高深莫测,让魏如霜有机会诊脉,今日全程李大夫都需装作世外高人的形象。
李大夫百思不得解,世外高人是何模样?
魏如霜想了想,教他用鼻孔看人。
李大夫,不,如今的李神医鼻孔轻嗤,“徒儿,去。”
魏如霜道:“诺。”挪着碎步,走到了秦二公子身旁摆好脉枕,秦二公子卷起衣袖露出手腕。
她心中一惊,曾经纵马疆场的武将,如今手腕粗细跟她差不多,青筋纵横。
魏如霜将手轻轻放在秦二公子手腕处,片刻后收回,递给李大夫一个眼神,李大夫心领神会道:“我写方子不能有人在场,请找一间空室给我。”
“去吧。”秦二公子交代后,下人带着李大夫和魏如霜来到了侧间。
下人退出去后,魏如霜低声道:“麻烦。”
“如何?”李大夫追问。
“比我想的还糟。”魏如霜柳眉蹙起,眼中写满了忧虑,“早些年肺受过箭伤,侥幸保住性命,好了之后又染上咳疾,如今积重难返,根治,怕是根治不了的。”
李大夫叹道:“战场上受此伤,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唉,老天无眼。”
军医出身的李大夫,医术可以说没有多高明,但是见到的伤员肯定比魏如霜多,战场上伤了皮肉的才有救治的意义,其余伤筋动骨、枪伤箭伤,只能等死罢了。
魏如霜思来想去,交代道:“待会你提议看看他的腿,我写一个温补的方子让他先用。”
“好,你写着,我先过去。”说完,李大夫走出侧间。
白术一钱、党参一钱、炙甘草三钱……最后,魏如霜仍将心中所想写于纸上,“北方严寒干燥,不利于咳疾恢复,可前往南方温暖之地休养。”
李大夫让下人传达了看腿的意向,果不其然,秦二公子没有同意。
魏如霜心底默默叹息,能如同白若亭那般坚持行走之人还是太少,伤了腿之后多数人自暴自弃,既不诊治也不推拿,日积月累,腿会萎缩成手臂般粗细,到那时想站也站不起来了。
回府的路上,魏如霜将自己心中忧虑转达给了邢樾,邢樾听完沉默不语,魏如霜安慰道:“人各有命,你救回他的命已经是很难得了。”
“罢了,若是有其他法子,太医院也不会让他整日里喝那些平安方了。”
三人走后不久,秦二公子院子里走出一位衣着简朴的中年男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大,魁梧结实。
“子瞻,大夫怎么说?”
秦宏拱手道:“谢王爷关心,我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太医院也束手无策,江湖游医能有什么办法。”
男子正是前日偷偷进城的襄王,襄王的人马还有两日才能到,他脱离队伍后一人轻装简行,早了五六日到达汴京。
襄王坐在罗汉榻另一侧,提议:“不如我向皇兄讨要两丸金丹?听闻国师炼制的金丹能解百毒、治百病。”
秦宏笑得眼角湿润,“王爷何时信起这些鬼神之说了?若真的有效,咱们陛下……妄议圣人,该死该死,不说了。”
转手递给襄王一个白瓷瓶,“父亲在书房,东西已经备好,王爷去找父亲吧。”
“好,”襄王接过此瓶,“子瞻保重身体,待本王有朝一日召集天下名医,定会看好你的腿。”
“子瞻在此谢过王爷。”
……
离开药味浓郁的太尉府,回到药味更加浓郁的将军府。
前院内煎药的苦香盘旋在将军府上空迟迟不肯散去,小厮、侍卫除了当值的都在帮忙晾晒草药,叮叮当当的捣药声,让魏如霜想起跟着王老太医学医的那段日子。
书房内,罕见的升起了几个火盆,邢樾身穿中衣,平躺在罗汉榻上,魏如霜李大夫分立于左右。
魏如霜指着邢樾的腿,缓缓开口,“把裤子脱了。”神色自若,如同只是吩咐他多喝一杯茶一般。
邢樾虽面上微热,仍乖乖照做,脱掉后继续平躺,只是两只手牢牢拽着上衣的下摆。
而后魏如霜又朝着李大夫一抬下巴,“李大夫请。”
李大夫忍着心里的惊涛骇浪,拿着炭笔颤颤巍巍在邢樾的腿上游走,“咳,好了,你看看。”
李大夫话音一落,魏如霜便靠上来,瓷白的美人脸凑近,温热的呼吸扑在腿上,邢樾手上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气。
看了一会儿,魏如霜直起腰:“差不多,你下针没有问题,最主要的是别受凉,让高伯这几日熏完之后在屋内等汗下去了再出门。”
“好嘞,高伯的腿再有个三五日便可换调养的方子了,只不过……白军师还是不答应。”李大夫说完,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有三种人不喜欢看大夫,一种是讳疾忌医,一种是觉得自己没得救了,另一种则是认为自己得了个小毛病,无需看大夫。
魏如霜认为高伯是第三种,秦二公子是第二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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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亭应是第一种。
她与白若亭接触不深,可此人处处流露出一种世家大族的派头,总会让魏如霜想起魏道元。
残缺之身不欲与外人道,可以理解。
魏如霜欣然接受,“那就算了,高伯的事情还要劳烦您多操心,为了稳妥起见,半个月后我们再换方子。”
李大夫点点头,离开书房前还看了一眼裸着腿的邢樾,眼底促狭一闪而过,谁能想到邢将军还有今天这幅任人宰割的模样。
见二人研究结束,邢樾默默穿上衣服,疑惑道:“为何不再劝劝?说不定军师会答应。”
“没用的,”魏如霜转身坐到太师椅上,喝着茶,“他就算嘴上答应了,心里还是不乐意,再好的大夫也治不了不配合的病人。”
王老太医先前碰上一位贪酒的病人,喝到吐血后被家中人绑来求医,治也治了,药也喝了,症状也解了,可回家后又开始没日没夜烂醉如泥,两个月后的一日,与友人喝完酒后狂吐鲜血不止,最终去世。
邢樾闷声轻笑,“病人不配合,大夫就不治了?有违医者仁心之理啊。”
魏如霜鼻际冷哼出几个字,“我是大夫,又不是菩萨,别人不想治,我还能低三下四求着他不成?”
病人不乐意,做大夫的再高明也无用。
……
襄王从太尉府出来已经夜深,一顶青布小轿躲在人流中丝毫不显眼,慢慢朝着城门靠近。开封城里处处张灯结彩,红艳艳的灯笼、绸布铺满了大街小巷。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等等。”襄王命道。
他勾起帘子,探出头寻找醉汉的身影,暗处看亮处,格外显眼,醉汉一头花白的头发,脚步虚浮正从勾栏中出来。
“会须一饮三百杯!”醉汉狂放的吟诵引得路上行人频频侧目,醉汉本人却毫无介意,兴起时引昂高歌。
襄王眼底暗波流转,低声吩咐随从,“跟上去,看看是哪家的。”
小轿远远地缀在醉汉身后,直到醉汉进了将军府的大门。
掉转头回到城门附近一家十分不起眼的客栈里,襄王从随身行囊里拿出一卷画轴徐徐展开,画中所绘乃两男子春日携妻儿同游,银鞍白马、春衫飞扬,好一个神仙般的场景。
襄王逐渐入神,眼神中的光亮暗了下来,握着画轴的手渐渐收紧。
他的大皇兄,并非一母同胞却对他百般呵护的大皇兄,一心沉醉山水诗书无心权位之争,却被小人迫害、全家惨遭灭门,尸骨无存的大皇兄。
当今天子诸多兄弟里,死的死,伤的伤,他幸得投了个好胎,跟陛下一个肚子里出来,靠着装傻充愣十几年死守幽州,才得以苟延残喘保全性命。
如今轻描淡写几个字便要削减边军、减少军饷,只见如今边境安定,又打算卸磨杀驴,他们死伤无数士卒换来的边境安定竟成了宁德帝眼里的一根刺。
一块日月环便能勾起宁德帝划江而治的念头,襄王自嘲地笑了笑,江南是他大皇兄的封地,他决不许宁德帝染指。
33. 灯会(一)
上元节灯会,最忙的要数礼部大臣和宁德帝。
作为一个一年到头也办不了几件大事的皇上,上元节的重要性已经能排在前几位了。
寅正时分,皇帝皇后由皇宫出发,经御街到大相国寺巡幸。
六匹番邦进贡的汗血宝马拉着天子车架出行,太子、桓王车架紧随其后,三百宫廷内侍分立两侧,千乘万骑,流水如龙,旌旗蔽空,人声鼎沸。
到大相国寺后,大相国寺主持了然大师亲自接待皇室贵人,随着宁德帝敲响相国寺的大钟,雄浑的钟声萦绕在开封府上空,预示着未来一年的平和安定。
后来一行人到寺中银杏树处,银杏掉落的叶子如同一张张金箔书笺散落在地上,宁德帝与王皇后接过内侍手中的扫帚,像模像样地扫起落叶来,了然大师陪在天子身侧,口中念叨着一些天下太平、百姓富足、海晏河清的吉祥话。
至此,大相国寺的行程就全部结束,至于那些国子监、太学学生的锦绣文章,宁德帝连提都没提。
夏懿瞄着端木颂跟锅底一样黑的脸,嬉皮笑脸道:“端木先生这下可是白忙活了。”
端木颂本不想接这粗鄙之人的话茬,可念起夏懿的祖父、父亲,仍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句,“何来有此一说?此次选出的诗词文章乃是国子监经年的佳作,我朝有如此繁多才华横溢的年轻学子,更彰显了陛下治下的繁盛,夏将军也应为陛下高兴。”
夏懿无声嗤笑,别看端木颂如今舌灿莲花的模样,背地里心眼儿都是黑的,干的那些黑心事以为他不知道?
从相国寺结束后,宁德帝回到宫中于紫宸殿召见了诸国来使,本想一口气把襄王也召进宫,可实在是精神不济,午膳后摆驾福宁殿歇晌。
福宁殿内,瑞兽香炉里龙涎香的气息闻得人昏昏欲睡。
宁德帝枕在玄青的腿上,一身道袍的年轻道士如同后妃一般给他按着肩颈,宁德帝恹恹地问道:“国师,金丹还有几颗?”
玄青应声而起,退回到脚踏上,斟酌道:“玄青有罪,上一炉丹药炼的不好,没给陛下呈上来。”
“无妨。”宁德帝闻言,拍了拍玄青的手,欣然点头道:“传贵妃过来。”
“是。”玄青伺候宁德帝穿上软底寝鞋后跪坐一旁不再动弹。
一盏茶后,福宁殿外侧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贵妃娘娘到了。”隔着一层罗纱帐,内侍在外间躬身道,话音落下后便垂着头一动不动,眼神死死盯着脚下的青砖。
宁德帝:“进。”
魏如岚青白着一张脸走进殿内,距宁德帝还有五步之遥时跪下,欠身道:“参见陛下。”
宁德帝审视良久,唤魏如岚上前,语气里满是关切,“怎么脸色如此难看?”
魏如岚与跪坐在脚踏上的玄青目光交汇,隐在袖中的指甲狠狠刺进手心,凝声道:“近些日子夜里烟花看得多了,白日里有些疲乏。”
“既然如此,白日里便多歇歇。”宁德帝起身靠近,牵起魏如岚的手轻轻摩挲,“少了你,朕的金丹该怎么办呢,国师说是不是这个理?”
玄青恭谨道:“陛下对娘娘的疼爱日月可鉴,娘娘能为陛下长生之计分忧更是娘娘的福气。”
福气?魏如岚闻言后脸色越发难看,贝齿将下唇咬出了血痕。
宁德帝龙颜大悦,“国师所言极是,如岚随国师进去吧,朕与襄王还有要事相商。”
魏如岚低眉垂眼,脸上无悲无喜,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的脸颊宛如一个纸扎的人偶,默默跟在玄青身后,来到福宁殿内室。
福宁殿内室竟有一与宁德帝一模一样的道人于莲花台上结跏趺坐,手上捏诀,面容祥和,细细看来才发现原是真人大小的泥塑,面庞彩绘栩栩如生,甚至能看清眼下淡淡青色。
宁德帝追求长生道居然到了如此地步,可魏如岚与玄青神色如常,想必早已知晓此事。
魏如霜古井般的眸子在玄青伸手解开其衣物之时蓦地射出一抹幽冷,整个人如同溺水挣扎一般攥住玄青逾矩的手,眼中悲凉之意令人心惊,竟是存了死志。
玄青用只能二人听见的音量低声道:“快了,马上就结束了。”
……
刚用过午膳,还没来得及歇晌,赵嬷嬷便遣人进来替魏如霜梳妆打扮。
魏如霜不乐意地瞅了一眼满盘子珠翠,“嬷嬷,这才什么时辰,等会儿收拾好了,我想躺下怎么办?”
“若是身子疲累,靠一靠便是。”赵嬷嬷在红梅震惊的眼神中撤走了她端过来的茶杯,“还有,为了避免宫中冲撞了贵人,水是不能再喝了。”
“啊……”魏如霜拖着声音念叨,“这是赐宴还是受罪啊?”
赵嬷嬷瞪她一眼,“慎言!到宫里可不能乱说话!”
“啊!”外间传来一阵动静,众人纷纷望去
青荷缩着脖子说:“我方才将火斗掉在地上了。”
说完小跑着进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迟迟开不了口,魏如霜连忙说:“先看看你的手,没烫着吧?”
青荷迟疑地摇摇头,犹豫道:“夫人,一会儿便要进宫了,我害怕……”
赵嬷嬷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宫宴时即便你们敢陪着夫人,我也不让你们去,晚上我跟着夫人,你们放宽心。”赵嬷嬷说完抖了抖衣襟,一副胸有成足的模样。
“夫人。”红梅红着脸小声道:“我能不能随您进去?我……想去开开眼。”
魏如霜看着赵嬷嬷,似乎在等她给个准话,赵嬷嬷眼里满是赞叹,“看不出红梅整日里不声不响,还是个有胆量的丫头,今日便跟在嬷嬷身后,大小事宜莫要擅作主张。”
红梅绽开笑颜,“是,嬷嬷放心。”红梅一下来了干劲,说她今日定会给魏如霜梳一个人人都羡慕的发髻。
未时刚过,魏如霜便跟着邢樾从府中出发。
上马车后,邢樾见她惴惴不安,出言安慰道:“皇后故有贤名,不会为难于你。更何况还有其他大人府中的夫人小姐……”
魏如霜微微睁开一线眼睛,问道:“然后呢?”
邢樾自嘲一笑,“然后我也不知道了,我一介武夫,无缘面见皇后圣颜。”
两人相视而笑,魏如霜挪着身子坐到邢樾身侧,满头珠翠坠得脖子酸疼,她将下巴靠在邢樾的肩上,搂着他的胳膊柔声道:“赵嬷嬷怕我闯祸,你也怕我闯祸不成?”
热烈的浓香伴着温热的吐息,邢樾只觉得半边身子陷入了云端,让人忍不住放纵自己沉溺其中,期期艾艾道:“不是……只是怕你身旁无人,进宫后不知如何是好。”
魏如霜轻声笑了起来,笑声通过被她搂在怀中的胳膊传到邢樾身上,继而传递给五脏六腑,邢樾整个人也被迫与她共同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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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这番愉悦。
邢樾低声道:“坐好,一会儿衣服乱了有违礼数。”
魏如霜不甚满意地挑了挑眉,莞尔一笑,露出一排细白的贝齿,调笑道:“不过是搂你两下,看你这幅模样就让人来气。”
邢樾想替自己辩白,他并不是不让她搂,只是……犹豫半晌,又把话吞回腹中,罢了,她要怎么样都行。
在宫门之处二人便分开,邢樾由内侍引去集英殿,命妇则聚于皇后的坤宁殿。
宫中女官引着魏如霜到了一侧偏殿,殿内已经坐了零零星星十几位官眷,不巧,没有一个她认识的。
魏如霜坐下后连椅子还没暖热,便有人上前问询,“敢问妹妹可是邢将军的夫人?”
说话的妇人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瘦窄脸、两颊凹陷,但语气平和,没有半点让人不悦的意味。魏如霜看了一眼赵嬷嬷,赵嬷嬷也一脸茫然,于是颔首道:“正是,不知夫人是?”
妇人还未回答,身旁的丫鬟已经将凳子搬了过来,妇人紧挨着魏如霜坐下,亲热地拉起魏如霜的手,“我夫君乃禁军统领夏懿,是邢将军提前给我府上传话,说你是头一回进宫,托我照拂你些。”
魏如霜让夏夫人冰凉的手冻得一激灵,羞涩的念头也压了下去,话锋一转问道:“多谢夏夫人,只是夫人体寒之症怎会如此严重?”
夏夫人是个爽快人,见魏如霜眉头深锁,脸上关怀的神色十分恳切,思索片刻后便全盘托出,“不瞒妹妹,我曾经也是能纵马舞刀的脾气,只是生完我家丫头后就成了这样。”
夏夫人将袖口翻开给魏如霜看,衣服内侧居然衬了一层密密的皮子,夏夫人怅然道:“如今天一冷,不穿得厚些根本扛不住。”
魏如霜空闲的右手也凑了上来,宽大的衣袖笼罩在二人紧握的双手上,衣袖内左手反扣、轻搭在夏夫人脉门,目光扫过夏夫人偏白的唇色、鬓角漏白的头发,心中暗暗有了主意。
魏如霜莞尔道:“夫人日后好好调理,定能痊愈。”
赵嬷嬷紧提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若是魏如霜真敢在如此场合替别家夫人医治,汴梁城的唾沫星子便能将她淹死。
“多谢妹妹,只是看了不少大夫,也请太医到府上多次,如今已是认命了。”夏夫人淡然道。
不等魏如霜细问,宫中女官进到殿内,“皇后娘娘请诸位夫人、小姐前去。”
夏夫人轻轻扯了下魏如霜的衣袖,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就是磕个头,你跟着我便是。”
进到皇后宫中,皇后身边围坐着几位妃子,殿内坐着几位夫人、小姐,看打扮应是几位公主和郡主,里面还有魏如霜的老熟人魏如玉。
魏如玉见到魏如霜后,微微颔首,魏如霜还了个礼便不再搭理她。
随着女官一声令下,魏如霜跟着诸多命妇一同跪下磕头,起身后王皇后随意挑了两个人问话,又让众人出去,只等着开席。
从头到尾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魏如霜连王皇后长什么样子尚且没看清楚,心道,能在皇后面前有把椅子坐下,还能讨口茶喝,果真是天大的脸面。
皇后身边坐了几位嫔妃,挨着魏如玉的就是魏贵妃吗?
二人至少有七成像,均是难得的美人,只是……
魏如霜眉心拧起,魏贵妃身形消瘦、发尾枯黄,胭脂也盖不住脸上的暗淡,怕是身患恶疾久不得治。
34. 灯会(二)
宴会正式开始后,各位命妇带进宫的丫鬟、嬷嬷只能位于偏殿等候,魏如霜孤零零一人到坤宁殿,心中仍有些忐忑。
夏夫人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凑到她耳畔说道:“妹妹莫怕,这殿中无人看得见你我。”
魏如霜柳眉微蹙,圆眼微微张大,好奇地看着她,夏夫人轻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坤宁殿以皇后为最高位,其余嫔妃、公主郡主分坐左右两侧,再往下一排则是按品级依次就坐的各位诰命夫人,轮到魏如霜这里,只能看见远处皇后头上一闪一闪的发冠。
魏如霜想象中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场面也没见到,随着宫女呈上菜肴、酒水,殿内众人在礼部女官的带领下一齐举杯,两道菜一杯酒的频率,一共饮了九杯果酒,中间穿插了几支歌舞,吃得是又庄重又无趣。
我朝喜好美人似柳,连带着荤腥也遭人厌弃,席面上肉咸豉、白肉胡饼一类的菜满桌只有魏如霜吃了不少,端上来什么样撤下去也几乎不差,夏夫人更是一点荤腥不沾,吃了两口奈花索粉便放下了筷子。
宫女一个个极为机灵,只需眼神示意,你想吃的菜就到了盘子里。席上无趣时,魏如霜细细打量诸位宫女,将赵嬷嬷与众人比较,最终觉得若是赵嬷嬷进宫,定能当上统领一局的女官。唯一惊喜的是宫中给妇人喝的果酒口味清甜、酒香悠长,既不会过于寡淡,又不失酒香。
宴席结束后众人又退回偏殿,宫女分批领着各位夫人方便,有些出乎意料的体贴。
趁着殿内乱哄哄的,赵嬷嬷又离得远,魏如霜对夏夫人叮嘱,“夫人体寒,才应多进补,不可追求身形纤纤而不食荤腥。”
光看这大殿里的各位妃子、夫人,人人飞燕之姿,显得她像一只吃得肥肥胖胖的大白鹅一般。
夏夫人露出苦涩的笑,颇无奈道:“妹妹有所不知,我与夫君成婚多年无所出,幸得一女后我便向观音娘娘还愿余生不食荤腥。”
魏如霜顿时沉下脸,若是夏夫人许的是什么以命换命的心愿,难道女儿身子强健后她还需自戕?不由得语气重了几分,“夫人心诚,上天自会知晓,若是要通过损伤自身的法子让老天感受到诚意,实属过犹不及。”
夏夫人:“妹妹这番话我并非头一次听。可燕儿生来体弱,自我向观音大士许下诺言后才渐渐好转,我只希望女儿将来能平安长大,其余的……便是舍了我这条命……”
“夫人慎言!年下的日子,怎可说如此不吉利的话?”魏如霜厉声打断,“夫人叫我妹妹,我便将夫人视为姐姐,劝您的话想必姐姐也听了不少,可您是否想过,待小姐成人后得知此间内情,该如何自处?”
“我……”夏夫人嘴唇微微翕动,终究没说出口。
古话说灯下看美人,殿内跳动的烛火,影影绰绰笼在夏夫人身上,纤细的身形使魏如霜心中升起怜惜之意。见其眼角湿润,魏如霜不忍狠言相逼,苦口婆心道:“姐姐若要还愿,每月选逢五逢十的日子便是,天天不沾一丝荤腥,人怎么受得住?小姐年幼,您身子先垮了,日后……”
小心观察了四周,见无人注视,魏如霜继续说道,“日后若是继母苛待小姐,姐姐怕是鞭长莫及了。”
夏夫人知魏如霜仅是嘴上揶揄,不气反笑,轻推一把她的肩头,“亏我把你当妹妹,你个油嘴滑舌的倒咒起我来了。”
魏如霜见夏夫人心思有所触动,嘴角压不住笑意,继续道:“难不成姐姐没有想过?到时候新主母进门,不光日日磋磨小姐,还挪用她的嫁妆,最后把她孤零零一个人打发到庄子上,随便找个庄稼汉嫁了,姐姐难道不痛心?”
夏夫人听她越说越离谱,拿帕子掩住口鼻笑得花枝乱颤,“好了好了,妹妹莫要再说,听的我心里发寒,好似明日那新主母就要进门作威作福了。”
二人的窃窃私语落在赵嬷嬷眼里,只当是魏如霜与这位夫人交谈甚欢,心中止不住嘀咕,红梅这丫头去解手怎得这么久还没回来?
坤宁殿外,女官看见不知谁家婢子无头苍蝇一般乱转,连忙叫住,“你是哪家的丫鬟,宫廷重地岂是你闲逛的地方!”
红梅福了福身子,“姐姐误会了,奴婢只是出来解手,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女官指了指坤宁殿的方向,“赶紧回去,被姑姑们看见了,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是。”红梅弯下身子低着头,沿着宫墙回到坤宁殿,方位路线丝毫不差,怎么看也不像是不知宫中道路的样子。
……
集英殿内,觥筹交错。
襄王紧挨着皇帝所坐,两人一母同胞,只差了不到十岁,陛下在宫中养尊处优、襄王在幽州军中风吹日晒,若刨掉肤色,两人至少有七分相像。
一个诡异大胆而又可笑的念头从邢樾脑海中升起,若襄王登上皇位,他该如何安置四方边军呢?襄王会如同陛下一般削减边军、暗中修建问天台吗?
不敢细想,邢樾后心处如同冰凌刺破,一股莫大的恐慌将他笼罩在其中,如同浸在寒潭里,浑身抑不住得轻轻哆嗦。
夏懿知他酒量不佳,低声劝阻:“邢将军莫要再喝了,在圣人面前不可失了礼数。”
邢樾回过神来,“多谢夏将军提点。”
屏息凝神看向殿中最尊贵的那位天子,天子居明堂,掌灯太监在其周围点燃手腕粗细的蜡烛,天下乃是他赵家的家业,百姓乃是他赵家的奴仆,所以他便想随意处置吗?
宁德帝示意内侍将一盘鲊瓜姜端给襄王,“五弟许久未回汴梁,朕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便是这道菜,朕却不爱吃,朕每次都分给你一半,你配上粥饼次次吃的干干净净。”
襄王脸上露出几分局促,黝黑的皮肤泛起羞红,“皇兄打趣我作甚,我如今也不是贪嘴小儿了,皇兄无需把菜分给我。”
宁德帝莞尔道:“一家人何来你我一说呢?”
襄王诧异地抬起头,看向宁德帝,宁德帝笑得十分和煦,如同幼时一样。近些年来屯兵买马,皇兄必定有所耳闻,却依然说出此番话,襄王心中所想一时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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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而出,“皇兄是说……”
“家事,私下说便是。”宁德帝打断他的话,“今日佳节,好好赏歌舞。”
随着乐舞声渐隐,集英殿宴会结束,百官随宁德帝登上城楼,赏汴京上元节花灯盛况。
山棚之上堆放着各类花灯、彩旗,伶人站于山棚高台上尽情舞动,街道上百戏人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势必要将游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宁德帝难得穿了一身正经龙袍,消瘦的身材配上长髯,颇有些仙风道骨的仙人模样,赏着花灯口中赞叹连连。
人群中,邢樾见到魏如霜亲热地挽着夏夫人的胳膊,两颊红扑扑的如同一颗蜜桃,山棚花灯竞放不如她夺目。
城楼上寒风阵阵,吹得魏如霜眯起眼,最前方的魏贵妃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请辞离开,从魏如霜面前经过时带起一阵含着药香的木樨香气。
红花,魏如霜心里默念,魏贵妃脸色青白、唇无血色,典型的贫血之症,为何服用如此活血之物?太医院看病已经如此毫无章法了吗?
目光随着清丽美人的身影,魏贵妃从魏如玉面前经过时驻足,只听魏如玉道了声安,魏贵妃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衣袖轻轻摇晃,魏如霜顺着夏夫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盏足足两人高的琉璃花灯正缓缓从御街上驶来,灯罩可以旋转,仙子的画像在五彩琉璃的映衬下栩栩如生,伴随着乐曲声,仿佛是仙子本人亲临凡间献舞。
夏夫人赞叹道:“听说要将近二百名工匠做上半年呢。”
魏如霜将视线转到人群正中央的皇帝皇后身上,她只能看见二人的背影,透过二人看向皇帝身旁站着的百官,人群中邢樾格外显眼,只是邢樾脸带飞霞、脚步不稳,显然已经醉了。
魏如霜心里一股无名火节节攀升,明明说好宫宴结束后带她去看灯会,怎么喝得如此烂醉。
赏灯没一会儿便结束了,魏如霜气邢樾言而无信,下城楼后不顾夏夫人不解的眼神,自己一个人径直回到马车,关好门窗、帘子,独生闷气。
少顷,陆陆续续的马蹄声从马车外响起,窗牖响起咚咚两声,魏如霜将帘子掀起一道缝往外瞧去,正想着怎么没人影,车门突然打开,一个卷着寒气的人影钻了进来,将她搂在怀里,带着酒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生气了?”
魏如霜见他眼角湿润、绯红的脸颊更显得面白如玉,心里的火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连带着方才准备好责怪的话堵在嗓子里,怎么也开不了口,闷在邢樾怀中恹恹道:“你还知道啊。”
冰凉的手覆上侧脸,带着茧的指腹轻轻拂过魏如霜眼下的伤,声音仿佛从胸腔中传出,裹满了落寞,“阿若,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呢?”
不等魏如霜回应,冰凉柔软的唇瓣贴上了她的侧颈,轻舔、吮吸,魏如霜想要挣扎,怀抱却越收越紧。
后颈的酥麻顺着脊骨一节节向下蔓延,魏如霜被迫仰起头,胸口的凉意更加明显,马车里响起如同小兽哼唧般的动静,伴随着喃喃自语的嘟哝,“阿若莫要恨我。”
35. 腊梅宴
灯会回去不久,魏如霜便接到了夏夫人的帖子,言她府上腊梅开得极好,邀魏如霜几日后来府上一聚。
这是魏如霜在京中收到的第一张帖子,自然重视得紧,又是选衣服选首饰,还亲手熬了一份阿胶糕给人带去。
赵嬷嬷看她忙里忙外的样子有些吃味,这丫头怎么对谁都如此上心。
魏如霜佯装没发现赵嬷嬷脸耷拉下来,却在阿胶糕装盒前特意拿出了一份,转手递给青荷,“青荷,你们几个拿去分了吧,记得不要给阿甜吃。”
青荷心领神会,“多谢夫人,我们几个肯定会好好珍惜夫人的手艺的。”
赵嬷嬷撇撇嘴,假装不在意道:“我这把老骨头也没什么进补的必要了,年轻丫头们多吃点。”
“是吗?”魏如霜惊讶地瞪大了眼,故意道:“我还特意给嬷嬷留了一份呢,既然嬷嬷不要,那青荷……”
“要!老奴可没说不要。”赵嬷嬷抿着嘴偷笑,从魏如霜手里接过沉甸甸的一盒阿胶糕,问道:“夫人,我见您准备了好多天,核桃、玫瑰、枸杞、红枣都是些好东西,只是这阿胶是什么?老奴还从未见过。”
魏如霜思来想去后敷衍道:“药材不算药材,勉强算得上补品吧。”
到了第二日,魏如霜一大早就收拾好,兴冲冲地领着青荷红梅出府去。
没料到车夫旁边站的不是老熟人钱顺,而是副将张轩。
张轩有官身,魏如霜依礼微微颔首,问道:“张将军今日有空,怎么不见钱顺?”
张轩左顾右盼了半天,支吾着说:“钱顺跟着将军去校场了,正好我得空,便来给夫人做个护卫。”
总不能坦然承认自己是听闻今日夫人去的宴会邀请了不少汴京城中的夫人、贵女,妄想着再见魏小姐一面吧。
魏如霜听他自贬身份,心里十分惶恐,劝阻道:“将军不拘小节,但不可妄自菲薄。”
张轩心思早已经飘到不知哪片宅院上空了,随意应了几声翻身上马,“夫人上车吧,莫要耽误了赏花的时辰。”
魏如霜和青荷红梅一块儿进了马车,邢樾自上元节后,又恢复了一日在家中一日在校场的作息。魏如霜掀起帘子,觑了一眼高头大马上的张顺,难不成两人生了什么嫌隙?
可惜白军师近些日子都不在府上,找不着他打叶子牌,更无从得知邢樾与张轩之间的内情。
从将军府走出三条街,就到了夏府,夏懿家底不薄,杜陵月祖父官拜光禄大夫,夏府比起将军府,古朴典雅中多了分飞阁流丹的灵动气。
魏如霜下车后对张轩点头致谢,而后径直进了夏府,并没有留意身后男子在各家马车里探寻的眼神。
夏府门卫见其久久驻足不走,上前催促道:“小哥,去门房喝杯水酒去去寒气吧,您府上的车停在这里,其他府上的马车也进不来。”
张轩收回眼神,失落地应了一声,将马缰绳递给了门卫。
夏府花园的明厅里,支了几张矮几,身穿一身青色袄的杜陵月迎了上来,魏如霜见其脸色红润不少才信她确实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
“妹妹可让我好等,尝尝我亲手泡的腊梅九曲。”杜陵月牵着魏如霜的手就往明厅里拽,魏如霜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度,笑着答应。
进到明厅魏如霜才发现,她竟是第一个到的,打趣道:“姐姐等我?莫非姐姐今日腊梅宴只请了我一位?”
闻言,杜陵月唰一下红了脸,魏如霜百思不得解,“姐姐?”
杜陵月抓着她的衣袖,忸怩道:“上次一见,得知妹妹在医术上造诣颇深……”
“算是有些心得。”魏如霜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杜陵月朝身旁女使抬了抬下巴,女使退出明厅,还将帘子全都放了下来,魏如霜也递给青荷红梅眼神,让她们两个出去。
明厅只剩下两个人后,杜陵月才接着说:“自上次一别,我虽然进食荤腥日子不长,可头晕目眩的症状轻了不少,人都有了力气。妹妹是个顶顶心善的人,姐姐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妹妹能否答应?”
魏如霜被杜陵月含糊不清的说辞弄得一头雾水,又扣上一顶高帽,既然要背着人才能跟她说,定是些难以开口的私房话,她虽然会些医术,却也不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还是莫要着急答应。
魏如霜迟疑道:“姐姐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妹妹才好判断。”
杜陵月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魏如霜恍然大悟,这位夏将军看着五大三粗的模样,挺知道心疼媳妇,不忍妻子再受生育之苦,竟想着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魏如霜挺了挺胸脯,信誓旦旦道:“姐姐放心,保证能行。”
没想到魏如霜如此痛快答应,杜陵月喜笑颜开,“趁着时辰还早,我让苒姐儿来给姨母问安。”
魏如霜跪坐在矮几旁,看着花园里跑出来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姑娘,手上举着吉祥轮,头上两条红绸随着她上下飞舞。
靠近后,小姑娘脆生生唤道:“娘。”
杜陵月嗔怪地瞪了一眼苒姐儿,“娘跟你怎么说的?没有个丫头样,活脱脱一个皮猴儿。”
苒姐儿从杜陵月身后探出头,好奇地看着魏如霜,“这位姐姐是谁?”
杜陵月掐了把自家闺女的胖脸,“叫姨母。”
苒姐儿一笑,漏豁口的牙往外窜风,“看着不像,像姐姐。”
魏如霜身旁的孩子,小虎太皮、阿甜太怯,如今见到一个活泼大胆的苒姐儿,自然是喜从中来,“姨母不知道今天能见着你,没给你准备见面礼,只好下次给你补上。”
苒姐儿一点不认生,靠在魏如霜身旁,伸手去摸她的脸,“姨母用的是什么香粉胭脂,能将其送我做见面礼吗?”
杜陵月笑道:“你个丫头好没礼数,哪有自己选见面礼的?”
“说起见面礼,青荷。”魏如霜转过头,交代青荷将阿胶糕转交给杜陵月身边的女使,“一点心意,姐姐莫要嫌弃。”
“哪里的话,妹妹给的定是好东西。”
魏如霜从荷包里翻出一块,“此物乃是女子补气血的佳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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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香甜不腻,但不可给年幼的孩子吃。”
杜陵月接过后,将阿胶糕放在鼻下小心嗅着,“能看出有芝麻、红枣、核桃,只是看不出原料是什么,为何叫阿胶糕。”
魏如霜心生促狭哦,故作严肃道:“我告诉了姐姐,姐姐怕是不吃了。”
“啊?此物……”杜陵月也是生过孩子的人,自然知道有些药材不是常物,譬如紫河车……
见杜陵月脸一阵白一阵红,魏如霜捂着嘴笑道:“姐姐,阿胶是经过炼化的驴皮。”
杜陵月刚松一口气,回过神来一想,“驴皮?”
“姐姐不如尝一口,看看是否难以下咽?”魏如霜深知此物上不得台面,可是阿胶仅仅是本身异味不小,泡了黄酒,再做成阿胶糕,便只剩香甜。
杜陵月有些犹豫,可想起魏如霜先前信誓旦旦的样子,相信她不会骗自己,心中又多了几分笃定,轻轻掰掉一块放在口中,细细咀嚼。
赞叹道:“妹妹真厉害,此物香甜软糯,又有芝麻、核桃的香气。”
魏如霜抚着苒姐儿毛茸茸的后脑勺,再次叮嘱,“苒姐可不许吃。”
两人谈话间,女使通报其他夫人也到了,杜陵月脑中灵光一闪,“糟了。”
魏如霜皱起眉头看向杜陵月,杜陵月讪讪道:“写帖子的时候好似把魏小姐也请来了。”
魏如霜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哑然失笑道:“无妨,姐姐有所不知,我与魏小姐处的还不错。”迎着杜陵月狐疑的眼神,魏如霜继续解释,“我俩早已解释开了,如今并无嫌隙。”
替嫁一事杜陵月也有所耳闻,夫君回府后跟她念叨了好几日,她居然把这茬忘了,即使魏如霜如此说,她仍有些放心不下,“今日之事姐姐办的不妥帖,要不……”
魏如霜看向黏在身上的苒姐儿,不满道:“你娘亲要赶姨母走,苒姐儿替姨母求求你娘亲。”
一大一小两张蜜桃脸盯着杜陵月,她只能作罢,“若是有芥蒂,妹妹无需顾忌我的面子,自可离席。”
杜陵月前去将诸位夫人小姐引到明厅,香风阵阵中走出一个一身月白、婷婷袅袅的魏如玉,宛如上元节花灯上的仙人出现在眼前。
魏如霜酸溜溜地开口,“苒姐儿,这位姐姐是不是漂亮得像是仙子下凡?”
“不好看。”苒姐儿回答的干脆利落,“爹爹说了,我这样脸圆的最好看。”
魏如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苒姐儿说的没错,苒姐儿这样的最好看。”
魏如玉进到明厅后,走到魏如霜桌前,躬身道:“宫宴匆匆一见,上次马车的事还没谢过夫人。”
魏如霜摆摆手,揶揄道:“魏小姐无需挂怀,今日满园腊梅作伴,魏小姐可要让我好好瞻仰一下汴京第一才女的风姿。”
魏如玉被说得面生红晕,“不值一提罢了,难为夫人还记在心上。”
不等魏如霜再调笑两句,花园里响起一道清脆又不怀好意的声音,“陵月,怎么什么人都请啊,腊梅宴不是诗会吗?难不成只吃酒不作诗了?”
36. 龙精虎猛
魏如霜迷茫的眼神落在魏如玉眼里,魏如玉低声解释道:“这是庆阳郡主……是个不好相与的。”
前半句没听,后半句听明白了,魏如玉这种棉花性子都觉得不好相处,杜陵月怎么请了这么一个人。
魏如玉好似听懂她心里在想什么,继续说:“她最喜凑热闹,不请她,她就记恨你。”
魏如霜目光从那位堆金嵌玉的郡主身上收回,回过头对着魏如玉眨眨眼,魏如玉垂下头,闷声道:“我姐姐在她手上吃过亏。”
这事儿还得追溯到魏贵妃进宫前,魏氏一门双姝名冠汴京,魏如岚也是个喜好诗词歌赋的性子,赏月、乞巧、踏雪……均能被她当作由头请来一堆大家闺秀,不巧,有一回忘了请庆阳郡主。
庆阳郡主是长公主幼女,性格泼辣刁蛮,夫君死后愈发乖张。一次不请她,她就敢带人砸了魏如岚的诗会,最后甚至惊动了开封府尹。
三言两语讲完了各种缘由,魏如玉又陷入寥落的情绪中。
刚进宫时,魏如玉姐妹俩还没有如今此般势同水火,魏如玉也偶尔进宫看望姐姐,后来不知怎么姐姐不让她进宫了,她去寻父亲,父亲只说她年纪不小了,进宫去不合礼数。
再往后,姐姐便与她逐渐断了联系,若不是宫宴上有皇后娘娘在,两人连句招呼都不见得有。
魏如霜想起那位憔悴的病美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庆阳郡主穿着打扮都是张扬的派头,走进明厅后,睨了一眼凑在一块的假姐妹,嗤笑道:“二位还生出真感情了?”
二人起身行礼,魏如霜听她语气不善,也不想与她多费口舌,回道:“多谢郡主关怀。”
庆阳郡主不依不饶,“听闻邢夫人是青州乡下来的,不知可否读过什么书?”
“邢夫人她……”
魏如霜拦下想替她辩白的魏如玉,笑得格外坦然,直言道:“我不识字。”
庆阳郡主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心里忿忿不平,“不识字?那来诗会凑什么热闹?”
魏如霜若有所思地眨眨眼,“东京富贵迷人眼,自然是什么热闹都要凑一凑。”
庆阳郡主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冷哼一声到了对面坐下。
对上杜陵月歉意的目光,魏如霜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把心思放回哄身旁的苒姐儿身上。
有位身穿灰鼠大氅的夫人出来打圆场,牵上杜陵月的手,盯着她左看右看,诧异地问道:“陵月背着我们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怎么短短几日不见像是年轻了好几岁,说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也有人信。”
朝廷官员的家眷若是传出替人诊治的流言蜚语……杜陵月瞧了一眼魏如霜,魏如霜眼眸闪着光,目光平和如镜湖,似乎并不在意。
杜陵月莞尔道:“三娘说的是什么话,要有灵丹妙药,还能不与众姐妹同享?”
那位夫人话音落下,其他官眷也凑上前来,纷纷问杜陵月有何保养的秘诀。
杜陵月在群群围攻下无奈松口,“只是多吃了些荤腥,又幸得邢夫人给的阿胶糕。”
“我当是什么稀罕东西,一块破驴皮还成了稀罕物。”庆阳郡主不满的声音又响起,几位夫人、小姐听到后纷纷皱起眉头。
先前那位夫人茫然道:“驴皮?这东西能吃吗?”
魏如霜缓缓起身,将香囊里随身带的几块阿胶糕分给众人,“阿胶于女子,是极其好的滋补佳品,滋阴润燥,拿黄酒泡过再熬煮,一点怪味儿都没有。”
魏如霜话音刚落,杜陵月与魏如玉便率先尝了一小口,身体力行的告诉众人,此物十分美味。
魏如玉当场吟诗一句,“扶元固本享太平。”
见众人团团围住魏如霜,庆阳郡主心头更是郁闷,冷哼一声,“莫不是夏府最近手头拮据?燕窝、鱼胶都吃不起了,吃什么驴皮!”
魏如霜看向稳稳坐在矮几后的庆阳郡主,肤色细腻如脂、面若银盘,身材纤细,但面部肿胀感不轻,整个人如同泡过水的白馒头,再结合庆阳郡主口中的燕窝、鱼胶等大补之物,心中已有定论。
“郡主身份自然与我等不可相提并论,只是郡主应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再多再好的滋补、美颜佳品,也不可能青春永驻,甚至会适得其反。”
庆阳郡主柳眉一竖,“大胆,你竟敢如此与本郡主说话。”
魏如霜不顾魏如玉与杜陵月的阻拦,径直走到庆阳郡主桌前,矮下身子,压低嗓音道:“郡主若是不信,可屏退众人,我自会让郡主信服。”
庆阳郡主斜了一眼,冷冷道:“不管你要搞什么花样,本郡主定要你付出代价。”
魏如霜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反而转身问杜陵月讨一间无人的空房,杜陵月忧心地点点头,派女使将二人带了过去。
进到屋内,庆阳郡主自顾自地坐下,奚落道:“别的不说,若是今天你替本郡主医治的事情传出去,你、连带着你们家的邢将军,在这汴京城里可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魏如霜毫不理会,走到庆阳郡主身前,忽然蹲下身子,一把掐住庆阳郡主的脚踝,庆阳郡主吃痛地骂道:“你犯什么病!还故意伤害本郡主!”
魏如霜依然默不作声,站起身攀上庆阳郡主的脉门,仔细审视这位面若桃李的郡主,忖度道:“郡主身形纤细,但常有面部、下肢肿胀之感。”
庆阳郡主瞪了她一眼,起身要离开,“你说什么废话,先是逾矩地盯着我看,又掐住我的小腿,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魏如霜拦在她身前,眉心微皱,“月信淋漓不尽、且毫无规律可循……”说着说着,魏如霜施展偷袭,在庆阳郡主饱满的曲线上轻轻戳了一下,庆阳郡主直接嚎出了声。
“很痛?”魏如霜问道。
庆阳郡主这会儿也顾不上气了,泛红的双眼像是林中的小鹿,直愣愣盯着魏如霜点了点头。缓过劲后,庆阳郡主的气焰顿时少了一大半,深深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
魏如霜纳闷,“郡主乃皇家中人,为何不找太医诊治?”
庆阳郡主白净的脸庞立刻飞来两朵红云,垂着头道:“女子闺中之事,怎好请太医来看。”
“那就不看了?”魏如霜道。
庆阳郡主脸上顿时失去了所有神采,黯淡的忧愁弥漫上脸庞,“男女大防,只能请太医按症开方。”
魏如霜不禁怆然,女病难医葬送了多少性命,她忍住喉头的酸涩,“郡主莫要担心,您只需停了所有的补品,不出半年便可自愈。”
“停了补品?”庆阳郡主睁大双眼,“补品都是养颜补身子的,怎么还有错了?”
魏如霜在她不解的眼神中点了点头,“燕窝、蜂蜜、牛乳、豆腐、花胶,能不吃就不吃,郡主若是想要长命百岁,最好还是听我一言。”
庆阳郡主撅起嘴,抱怨道:“你做的那什么阿胶糕也不能吃?”
魏如霜促狭之意涌上心头,“自然也不能,因为我并没有送给郡主。”
迎着魏如霜调笑的眼神,庆阳郡主使劲掐了掐她的脸蛋,以报自己被偷袭之仇,而后小声嘟囔道:“你再给我开些药可好?”
魏如霜思索片刻后回道:“无需再开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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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药三分毒的道理想必郡主也明白,慢慢调理,最多半年就能痊愈。”
庆阳郡主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勾着魏如霜的腰带,凑在她耳边轻声说:“别给我装什么黄花大姑娘,你不知我什么意思?”
浓香扑面,魏如霜微微后仰身子,无辜的大眼看着庆阳郡主,“什么意思?”
庆阳郡主气馁地撒开手,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这毛病多耽误我与玉郎相好,你就不能帮我快些治好?”
“玉郎?”魏如霜支支吾吾道,她记得庆阳郡主的夫君已经死了……
“是我府上的面首。”说完,庆阳郡主带着勾子的眼神还剜了魏如霜一眼。
过于直白的话语让魏如霜蓦地满脸通红、云蒸霞蔚,吞吞吐吐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别看她平时混不吝的模样,魏如霜在汴京并无什么闺中密友,除了医书药典里提及男女私事,无人会与她讨论这些问题。
庆阳郡主靠近,魏如霜就后退,直到后背贴上屋内的柱子,郡主歪了歪头,活像一个调戏良家妇人的登徒子。
语气轻挑,“是我说错了话,邢将军正是龙精虎猛的年岁,妹妹哪知道我们这些深宅夫人的苦闷。”
什么龙精虎猛,她不知道。魏如霜不想再听她口出狂言,从庆阳郡主腋下钻了出去,边跑边说,“郡主放心,定能无碍。”
屋外一群人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青荷红梅更是脸色惨白,需得旁人扶着才不至于跌倒。
看见魏如霜小跑着回到花园里,魏如玉差点撅过去。
完了,得罪了庆阳郡主。
杜陵月显得淡定得多,反正在她夏府的院子里,庆阳郡主不给魏如霜面子还要给她几分薄面,迎上去细细闻讯,只是发抖的手也暴露出她内心的慌乱。
魏如霜红着一张脸不知怎么说,身后庆阳郡主开怀的笑声替她解了围。
庆阳郡主扬声道:“莫要再追问魏妹妹了,耽误了这么久,腊梅宴快些开始,我都有些渴了。”
众人看庆阳郡主居然唤上魏如霜妹妹,便将方才的插曲彻底抛到脑后。
两个时辰过得飞快,魏如霜被庆阳郡主故意灌了不少酒,临走前面若云霞、身软无骨,踩在地上如踏入云端。
青荷红梅一左一右搀着她,魏如玉在一旁拎着两盏苒姐儿亲手糊了送给各位夫人、小姐的灯笼。
这幅模样不好让外人看见,杜陵月特意让婆子套了马车牵进内院,嘱咐青荷红梅,马车到了将军府后定要直接送到院子里。
青荷红梅连声答应,唯有魏如玉始终放心不下,让青荷转告魏府的马车先回去,她与魏如霜坐同一辆马车走。
张轩在门房干等了几个时辰,直到门卫唤他,才恹恹地起身。
将军府的马车在前面慢慢走着,张轩骑在马上跟在后面,迎着烈火一般的晚霞回到了将军府。
张轩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侍卫,正要转身走时,马车里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将军且慢。”
张轩回头看去,窗牖掀起一道小小的缝,只看得见车中人脖颈的一抹雪白,张轩的脚步一下钉在了地上。
“夫人今日有些醉酒,我放心不下,便跟着回来了,还得麻烦将军送我回魏府。”
远若山巅、近在耳边的轻声细语让他不知如何开口,生怕惊醒了下凡的仙子。
“将军?”魏如玉轻声催促。
“哎,我……我送你回去。”
张轩回过神,让马车先进府里转一圈把夫人放下,再转出来由他将魏如玉送走。
37. 残阳斜照
自将军府出来,天已经暗了下来,街边的商户支起了红灯笼,由西向东行驶的马车走得不紧不慢,恰恰处在晨昏之交,往光亮的地方寻去。
厚重的帘子也会被北风卷起一个角,魏如玉便可趁着此时大胆看一眼策马扬鞭的少年郎,纵容心头悸动停留一瞬。
只是眉宇间的忧愁迟迟挥散不开。
魏如霜临下车前,醉醺醺地说了一句,“你姐姐怕是时日不多了。”
长姐大她四岁有余,虽说身子单薄了些,但自小打马球,断然不是短寿之相。
前些日子在宫中匆匆一见,长姐已然是胭脂也压不住的病容,整个人犹如回暖后的檐下冰凌,不知何时便会碎掉。
她也问过父亲,父亲只说长姐一切安好,再问,便什么也不肯说了。
若是有人能帮她往宫里传句话就好了。
几息哀叹后,马车停了下来。
“魏小姐,到您府上了。”
魏如玉缓缓从马车上下来,路过一身玄色衣袍的少年郎微微颔首。
二人,一个朝着灯火通明的嘈杂街道驶去,一个在侍女的服侍下迈入那玉砌雕阑的府邸。
……
夏懿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二月的春闱近在眼前,三月的围猎指日可待,又有襄王进京所带的两千兵马,快把他禁军的老巢给塞满了。
在校场上奔了一整天,刚进到室内就有伺候的下人端了水盆来,夏懿和邢樾各自净了手、连带着擦了把脸,水立马变成了麦黄色。
夏懿一边脱掉甲胄一边问邢樾,“老弟今日还回府吗?听我夫人说她请了弟妹到府上赏花,你这时候回去怕是连口饭都没有。”
邢樾转了转酸痛的肩膀,回道:“回,回去收拾些衣物。”
“也是。”夏懿接过下人手里递来的软巾帕,擦着脸上被箭簇划破的血痕,呲牙咧嘴道:“趁着城门没关,我跟你一齐回去。只是这样子回去又要被夫人和闺女念叨……”
听夏懿口气,嘴上埋怨着,嘴角仍抑不住扬起,这幅模样落在邢樾眼里,只当他是故意炫耀自己娇妻稚女。
谁没有似的……
二人紧赶慢在在城门落锁前进了城。
邢樾回府后听下人通报魏如霜回来就睡了,便不急着回屋,先好好沐浴一番,一扫一日的尘气,又吃了一碗鸡汤馎饦,才消食一般悠悠迈进了正院。
推开门,扑面而来带着酒香的西府海棠香露气息,烘得他喉头发紧。
掌灯前行,层层帷帐内传出轻微的呼吸声,习惯了校场冷冰冰的卧房,他不敢想象轻纱后是多么软玉温香的情形。
“水。”
一声似有似无的呢喃,邢樾转身倒了一杯水,指腹传来微凉的触感,水已经凉透了。
不忍打扰她的清梦,邢樾含了一口,待觉得温热后,再转身进入帐中,扶起圆润的肩头,将水渡给她。
唇齿间仍残存着些许的酒气,仿佛嗅得到果子酒的甜香。
月光投进屋里,又被床边吻得难舍难分的两个人羞得不敢前进半步,邢樾低头将衾被扯了上来,盖住白得晃眼的肩头后背。
又想起夏懿胡子翘起来的样子,邢樾自言自语般念着:“阿若,我们也要个孩子可好?”
……
那一日后,邢樾更是成日成日见不着人影。
魏如霜从钱顺口中得知,不日便是会试,全国各地的举子齐聚汴京,来得早的年前就已经住下了。
禁军忙得不可开交,夏懿把京中能调的人手全调了过去,邢樾就是这样被赶鸭子上架的。
魏如霜一边配合李大夫治疗高伯的腿,一边跟着钱顺张轩学箭术,中间还抽空去了一趟庆阳郡主府,十几天过去,转眼就到了春闱。
会试从二月初九开始,分三场进行,历时九天,每三天一场。第一场考四书五经,第二场考策问,第三场考诗赋。
会试三月放榜,考中的才有资格参加殿试,得以面见天子。
开考当日,魏如霜应魏红樱要求,带着小虎和姑母一起去了贡院,离得远远的凑热闹。
举子中既有衣着简朴的贫民子弟,也有香车宝马书童小厮跟了一串儿的富家公子,人人脸上挂着笑,势必要在考场上大展拳脚。
贡院门口,魏道元和端木颂并排站立,来来往往的学子强装镇定,实则视线早已经飘到两人身上。
本朝顶尖的读书人,一人为官,一人为学,皆成大家。
魏红樱趁机教训起小虎:“你看看人家读书人的风貌,再看看你整天懒散的劲儿,什么时候才能指望你给娘长脸。”
小虎不乐意了,“先生都说我聪慧得很呢!”
魏红樱斜了他一眼,“先生是不是还说了?若是你能将心思全都用到学业上,能更上一层楼?”
小虎偷偷瞥了一眼魏如霜,似乎是想让姐姐帮忙劝劝,魏无霜看着越说越起劲的姑母,缩了缩脖子转开脸,避开小虎的视线,假装没看到。
对不住了弟弟,她可不敢得罪姑母。
魏红樱还给她传了另一个信儿,这次会试圣上钦点魏道元作为主考官。
魏道元?不禁让魏如霜记起先前魏如玉说的招婿一事。
不过举子里有几个长得的确面如冠玉,只是魏如玉活脱脱一个仙娥转世,论起来哪个配她都差了点。
三人看了一会儿举子进考场,眼看四周人越来越多,便驱使着马车向外驶去。
春寒料峭,却让人忍不住亲近难得的春风。魏如霜掀起帘子,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巷子里。
白若亭看样子也是读书人,身有残疾,彻底断了这条路,可十来年的寒窗苦读,谁又能真正放得下呢?
午间,魏如霜请姑母小虎吃了顿樊楼,又去成衣铺子、首饰铺子逛了一圈,赶着日头西斜回了家。
按理说魏道元替女儿挑女婿与她无关,若说成婚前的老匹夫一番威胁言语是为了让她夹紧尾巴做人,但成婚后这段日子对她也无任何威胁。
应是好事,可她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觉得这老头在憋个坏的。
一进院子,阿甜便笑兮兮地出来迎她。经过几个月的调养,阿甜几乎不再轻易咳嗽,脸上也有了些肉。
“夫人,庆阳郡主给您送了好多东西。”
自打她替庆阳郡主诊治,三天两头各种礼物被抬进将军府,收得魏如霜如今见怪不怪了。
魏如霜牵起阿甜软乎乎的小手,“阿甜知道是什么吗?”
阿甜撅起嘴摇了摇头,“嬷嬷不让我看。”
魏如霜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回到屋里,看着赵嬷嬷红着脸躲躲闪闪的目光,欲言又止的神情,魏如霜扯出一抹苦笑,请青荷带阿甜出去玩。
庆阳郡主送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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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翅木的匣子,两尺见方,里面是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单纯的避火图、春宫图、春情话本都不足为奇,更离谱的还有……
魏如霜腾一下满脸通红,忍着心底涟漪打开衣柜,把匣子塞在最深处,眼不见为净,庆阳郡主日后少招惹些为妙。
……
九日会试转眼结束,觉得自己无望的失意人考完就离了京,但更多是摩拳擦掌等待殿试的。
故而京中近些日子的气氛,比起会试之前更是肃穆。
酒楼一个个的早早打烊,勾栏的伶人也懒散了下来,最忙的无非是审阅试卷的官员。
比起批卷阅卷,更难的是将考生名次分个高下,魏道元已经住在府衙近十日。
我朝开国皇帝时启用了糊名誊录,条例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有心人要钻空子,皇宫大内也拦不住他。
魏道元放下笔揉了揉眼角,手边放着的正是此次会试的举子名录。
年纪大的不可,出身太低的不可,出身太高的也不可,成过婚的、订过亲的亦是不可,要仪表堂堂、品行皆优、年岁合适,最主要的是玉儿要钟意。
魏道元心里浮现一个身影,他与原配钟氏十八岁成婚,次年就有了岚儿,几年后又有了玉儿。
可惜红颜薄命,钟氏生玉儿时难产,二十来岁便撒手人寰,独留他一人照看两个女儿。
看着玉儿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肖其母,魏道元心里那碗水,再也端不平了。
赵家的天下,他位极人臣也是赵家的奴才,岚儿进宫无可奈何,但玉儿必不能受此劫难。
替嫁又如何?邢樾虽少年英才,可武将过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难不成让玉儿跟他去肃州苦寒之地戍边?若邢樾死了,玉儿是不是还要替他守寡?
绝不可能!
玉儿后半辈子他定会替她安排妥帖,决不让她吃一丝一毫的苦。
想到这里,魏道元站起身,一旁伺候的随从眼疾手快地拿来斗篷替他披上,“老爷,今天回府吗?”
魏道元点点头,交代道:“派人去买玉儿爱吃的九丝饼,取到之后快马送回府里。”
魏府正院,魏如玉夹起碗里卷好的九丝饼,默默嚼着,魏道元翻看着举子名录,不时勾勾画画。
魏如玉咽下口中的丝饼,劝道:“父亲无需陪着我,公事要紧,父亲您去忙吧。”
魏道元笑了笑,“不是要紧事,这是今年的举子名录,其中的年轻才俊我已经替玉儿挑了一遍,待殿试的时候再好好相看一番,定给我们玉儿挑个如意郎君。”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听见魏道元如此说,魏如玉垂下头沉默不语,落在魏道元眼里,以为是她面皮薄,害羞。
魏道元继续介绍他中意的几个学子,“祖籍青州的这个不错,二十出头,在当地称得上是望族;还有大名府这个,年纪轻轻做得一手好词,南方的学子也有,江南这几位都……”
“父亲。”魏如玉打断魏道元的话,缓缓抬起头,看着自己父亲,这是她头一回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您知道姐姐已经病入膏肓了吗?”
魏道元不语,何尝不是另一种回答。
魏如玉声音扬起,质问道:“你知道?那你为何不托姑母……”
“住口。”魏道元厉声呵斥,但望见那张脸,却又说不出狠话来,只能扔下一句“你无需知晓”便转身离开。
38. 时疫
春日的天气像孩子的脸,上一刻还在笑,下一刻咧开嘴就要哭。
起初夏懿还以为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风寒,直到禁军倒下了一半人才反应过来,怕是时疫。
禁军两万多人同时患疫病,若是传入京中还不知会造成多大的麻烦,夏懿在众将面前下了死令,即日起,禁军所有人不得擅自出入。
邢樾也被关在了军营中。
一封奏折递到宫中,宁德帝皱着眉头听内侍读完,问一旁的秦太尉,“襄王带来的人马也被关在了里面,附近还有什么兵马可调?”
秦太尉思索片刻后答道:“大名府尚有两万人。”
宁德帝想了想,始终记不起大名府的将领,不耐烦地挥挥手,“那就他吧,殿试就在眼前,紧接着又是春猎,莫要耽误了。”
“是。”秦太尉转动浑浊的左眼,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
李大夫背着包袱刚从侧门出去,就被守在门口的钱顺给逮了个正着。
钱顺幸灾乐祸道:“李大夫是不是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要跑的?”
李大夫点点头。
钱顺不说话,只身子一侧,魏如霜从他身后冒了出来,“李大夫,您老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魏如霜嘟着腮,语气不好,李大夫讪讪道:“答应是答应,军营中爆发时疫,我怎能坐视不理?”
这老头!真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了!
魏如霜苦口婆心劝他,“军营中有大夫,太医院也派人去了,您现在过去不是添乱吗?”
李大夫瞪她一眼,“什么添乱!你个女娃娃好狠的心,自家夫君在军营中生死未卜,你还能在这里坐得住?”
魏如霜总不能告诉他邢樾年轻力壮,您老跟他可不能比,言辞委婉道:“军中那么多年轻将士都扛不住,您老去了是治病救人还是让人救您呢?”
李大夫胡子一翘,甩手道:“说的是什么话,若是任由军营时疫发展下去,这汴京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是不是全陪葬!”
魏如霜听完并未反驳,李大夫以为自己戳中了她,开始洋洋得意起来,“他们以为把人拦住就能不出事?你们这些娃娃不知道,时疫跟别的病不能相提并论,即使你把人全关起来,依然拦不住时疫蔓延开来,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钱顺耸了耸鼻子,“李大夫,你这说的也太吓人了,感情我们现在就是等死了?”
“等等。”魏如霜出声打断,“再说一遍。”
钱顺眼神迷惑,依旧按她的要求重复道:“感情我们……”
魏如霜:“不是,是李大夫方才说的。”
李大夫皱着眉头,一字一顿道:“即使你把人全关起来,依然拦不住时疫蔓延开来,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一瞬间静默,二人视线交汇,异口同声,“蔓延!”
钱顺摸不着头脑,诧异道:“什么意思,蔓延什么?”
魏如霜提起裙子往院子里跑去,钱顺李大夫跟在她身后,一时竟追不上她,跟她跑到院子里,魏如霜闪进屋内,二人只好在院子门口大眼瞪小眼。
钱顺听又听不明白,只能试探道:“李大夫,你和夫人说的什么意思?”
李大夫捋了捋胡子,断言道:“时疫之所以称为时疫,必定会传播甚广。可军营中人数不少,更有些人常往城中往来,但此次时疫,除了军营便是临近的几个村子,汴京城里竟无什么人被感染。”
钱顺:“所以?”
李大夫恨铁不成钢地斜他一眼,“个中缘由怕是没那么简单。”
魏如霜也捧着一本医书从院子里出来,听见李大夫的话,低声附和道:“是真是假尚不能断论。”
说完,将医书递给李大夫,李大夫草草扫过,眉心沟壑愈发深刻。
钱顺左看右看,“你们说的我怎么听不懂?”
魏如霜解释道:“怕是有人下毒。”
钱顺瞪大了眼,“下……”
不等他说完,魏如霜抬起手拦住他,“此事绝不能被第四人知晓。”
钱顺追问,“那将军怎么办?是不是已经遭奸人所害?”
李大夫也看向她,都在等魏如霜拿主意。
魏如霜:“要先确认是否时疫真假,才能想出解读的对策,只是病死之人全被烧了,如何偷来尸体?”
钱顺拍了拍胸膛,“夫人放心,包在我身上。”
迎着二人诧异的目光,钱顺笃定地说:“我熟悉军营内外道路,又无官职,平日里就没人注意到我,我去最合适。”
事已至此,魏如霜只能点头,叮嘱他万事小心。
回到屋里,魏如霜唤来了高伯,让他交代府中下人近些日子莫要乱跑,又提笔给姑母写了封信,细细讲了时疫一事,好叫她与小虎近些日子在府里待好。
写完,魏如霜让红梅替自己跑一趟,将信送去魏府。
。
时疫一事闹得汴京人心惶惶,明明还在正月,街上一点喜气都没有,天还没黑,临街的商铺都落了门。
连着几日没有见太阳,连连的阴雨天又给城中添上几分死气,城外的菜农拖着板车、挑着扁担趁着城门未关排队出城,筐里的菜剩了大半,一个个垂头丧气,城门守卫见怪不怪,也懒得一一上前检查。
出城后,百姓自觉地避开了禁军大营的方向,看见有人往那边的岔路走去,还会出言劝阻。
鱼贩:“这位兄弟,那边都封上了,别往前去了!”
扮成菜农的钱顺拿袖子抹了抹泪,“多谢兄弟,只是老娘一个人在家中,我已多日没回去了,再不回去,我怕……”
闻言,鱼贩从筐里捞出条鱼递给他,“兄弟是个孝子,路上多加小心啊。”
钱顺谢过鱼贩,继续向前走去。
禁军营中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病的被隔在大营中间,没病倒的还需巡逻站岗。
太医不敢进来,军医对时疫几乎称得上束手无策,每日大锅熬煮着汤药,不管能否见效,每人每日三大碗。
即便如此,每日仍有不少尸体被运出去,在远离水源的山谷里就地焚烧填埋。
夜彻底黑下来后,层层树木遮挡下山谷中半丝光亮也无,山谷中央被挖出了一个如同陵寝一般的大坑,即使覆盖了层层石灰,尸体焚烧腐朽的气味仍引来了无数乌鸦盘旋在上空,如同一场笼罩在上空的黑色风暴,令人生寒。
钱顺用浸湿的手帕小心翼翼地蒙住口鼻,找到还未焚烧完的尸体上施以银针取血,却在看清尸体身上的衣物后滑落几滴热泪。
做完这些后,钱顺退回到坑外,朝着坑里重重磕了三个头。
“这个仇,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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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一定会替你们报的。”
。
钱顺取回一竹筒的血,藏在菜筐中带进城。
与魏如霜料想的差不多,此血见银针不变色,因此太医只将其视为普通的瘟疫。
可放置片刻后却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军中出现疫情,首要的便是控制传播,尸体不是拉出去烧了,就是拿石灰掩埋,因此也无人发现血液中的奇怪之处。
这股血腥味让屋内的三个人都不大舒服,魏如霜只能断定此事并非时疫,中了什么毒却毫无头绪。
贼人心思尚且不知,但知晓此事是中毒,必要找出解毒的草药,若任由其发展,汴京怕是要陷入困境。
“夫人不可!”不等钱顺说完,魏如霜已经取出竹筒中的血,血彻底变成了紫红色,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味,她用手指蘸了少许,轻轻揉搓,眉头越皱越紧。
腥臭、粘稠,又不凝固,绝非普通的毒物所能造成。而且闻起来味道有些苦,像是烧糊的锅底。
李大夫手中茶杯忽然落地,魏如霜钱顺视线转过去,只见他脸色极差、嘴唇翕动,迟迟张不了口,简直失魂落魄到了极点。
魏如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李大夫,此毒有何问题?”
已过知天命的老大夫浑身颤抖,指尖蘸着茶水,在八仙桌上写下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字。
钱顺脸色骤变,“怎么可能!秦太尉一门忠烈,为何要做此事?”
李大夫摇摇头,苦笑道:“你可能不信,夫人应该已经想起来了吧?”
深宅大院里身形单薄的秦二公子,弥漫着药味和丝丝血腥味的院子,魏如霜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这是哪里的毒?”
李大夫缓缓道:“我在宣武军中数年,秦大公子当年抓了一队西域商队,从他们手上扣下来了一批药材,其中就有紫蝎草。”
“此毒看似简单实则霸道,中毒后浑身血液腥臭刺鼻,色泽诡异,中毒者初期症状与瘟疫无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毒素会逐渐侵蚀五脏六腑,最终使人痛苦而死。
魏如霜心中顿时一沉,秦太尉于邢樾有知遇之恩,此事一旦败露,邢樾无论知不知道内情,都难逃干系。
若是早些时候,她大可装作毫不知情,任由事态发展。无论京城风云搅动翻天覆地成什么样,与她有何干系?
可相处这段日子,邢樾为人她心里有数,拿人命做棋子的局,他断不会答应。
强忍着心头的苦涩,魏如霜问道:“可有解药?”
李大夫不语,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钱顺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总不能干等着吧!这不就真成等死了?”
魏如霜阖了阖眼,心底浮现王老太医的教诲,暗下决心。
说时迟那时快,魏如霜抄起方才试毒的银针,一把扎到指腹,顿时凝出了一滴珊瑚般艳丽的血珠。银针上残存的毒见到鲜血,犹如饿虎出笼,血珠一瞬间变成了紫红色。
李大夫指着魏如霜气急败坏道:“你!你个女娃娃怎么胆子这么大!”
钱顺更是捶胸顿足,懊悔道:“夫人何至于此!要试毒让我一个男人来便是,你一个女人……唉。”
魏如霜轻吐一口气,低声呢喃,“已经知道是什么毒,既然我学艺不精,那便一样样试吧。”
39. 局中局中局
禁军营中一片肃穆萧条的景象,原本应当病入膏肓的邢樾被五花大绑扣押在营帐里,夏懿一脸愧色坐在一旁,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夏懿话未出口先叹气,“邢老弟,你也明白我有多难做,这件事即使跟你没半点关系,可圣人不知道啊!”
邢樾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冷冷回了两个字,“无妨。”
他更忧心家中之事,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将阿若扯进来,又让她给秦二公子诊治。阿若表面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缜密,体察入微,若是被她发觉,还不知要做出什么傻事!
夏懿对外传言他已经病倒,军中情况十分危急,实际上死的那些人都或多或少与秦家军有关联,留着自己一条命,无非是为了日后圣人追问起来,好有个交代。
邢樾合上眼,沉声道:“我乏了,将军自便。”
夏懿走之前深深望了一眼邢樾,虽无中毒,可邢樾短短几日整个人便形容枯槁,瘦了一大圈,经此一役,邢兄弟能保住一条命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朝堂本就是如此,与谁走得近了、与谁有姻亲关系,不知哪天就成了你的无妄之灾,圣人诛九族的时候只会想想跟他们赵家有何关系。
无论你是什么少年英才、中流砥柱,还不是圣人一句话吗?
夏懿还记得自家夫人总念叨着邢夫人性情好、人有趣,苒姐儿也喜欢这位夫人。
本是一对神仙眷侣,可惜了。
。
时疫之下人人难以自保,京中不少官员的家眷纷纷跑到了临近的庄子上避难,魏如霜托钱顺将姑母小虎带回青州。
天色熹微,鸦青色的薄雾笼罩在汴京城上空,青石板路残存着黎明的水气,城门刚开的时候原本是最热闹不过,可如今只有零星几个菜农神色凝重地排队进城,还没有出城的人多。
马车从街道那头缓缓驶过来,未到身前帘子已经掀开了,帘子后是满脸忧愁的姑母和不知所以然的小虎。
魏府早在一开始就将府中女眷送到了庄子上,魏红樱身份尴尬,也无人记着她。如今魏红樱盯着自家侄女,抽噎道:“怎么成这样了,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魏如霜别开脸,强忍着泪答道:“姑,我都嫁人了,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再说了,等时疫过去,还要将你们俩接回来,小虎还要读书呢!”
魏红樱还想追问,却被魏如霜打断,“天色还早,赶快上路,等夜里还能在驿站歇歇脚。”
魏如霜望着面色凝重的钱顺,微微颔首,“钱大哥,我姑母和弟弟就有劳你照看了。”
钱顺总是笑嘻嘻的憨厚脸上硬挤出来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夫人放心,夫人也保重。”
迎着初升的太阳,魏如霜看马车缓缓驶出汴京。
自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
即使已知晓不是瘟疫,魏如霜怕其他人看出端倪,依然将院中的丫鬟嬷嬷遣走,独留李大夫一人在身边照看。
“不行,药量会不会太轻了?”
魏如霜刚一说完,李大夫便上前夺走她手中的药碗,“再加重?你知道乌头毒性有多重吗?再加重药量你还要不要命了?”
魏如霜重重地咳了一声,双眼通红,“在这里一点一点试,到底要什么日子才能有结果!”
听她声音嘶哑,李大夫于心不忍,劝道:“这事情急不来啊!既然军中无消息,那不就是最好的消息吗?将军如今应无事,你莫要慌。”
魏如霜捂着心口喘粗气,道理她都明白,但人要是时时刻刻都能如此通透,她直接成佛了!
李大夫见她盯着地面一言不发,还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不料刚站起身,魏如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字一顿道:“李大夫,麻烦施针护住我的心脉,将药量再翻一倍。”
“你!”
魏如霜摇了摇头,轻声道:“来不及了,无论是真是假,已经耽误太久了,别再犹豫了。”
又过了两日,魏如霜已然听不见了,但病情是控制住了,不再发热,也不再呕吐,除了偶尔咳嗽几声,正在一点点好转起来。
京中局势更加紧张,李大夫出门时,在府邸附近发现了不少乔装打扮的摊贩,底盘稳、手中有薄茧,一看便是军中出身的练家子。
这日,喝完最后一碗汤药,魏如霜放下空碗,思索片刻后说道:“给男子喝,药量再加重三分。”
因为听不见的缘故,魏如霜声音较平时大了不少,李大夫想回答,又想起她如今听不见,只能重重地点头答应。
李大夫走后,魏如霜又找了一趟高伯,在曾经的土匪头子困惑不解的眼神里,将自己手上几百两的现钱拿了出来。
魏如霜:“如今京中局势不定,我想劳烦高伯将我身边的丫鬟婆子还有阿甜阿楚两个孩子送走。”
高伯不解,“带走?夫人的意思是卖了他们?”
魏如霜指了指耳朵,“近几日我偶感风寒,耳朵听不大清楚,我是想请高伯也像别家一样带着大家去庄子上避难。”
高伯对她这几日生病之事若有耳闻,听说害怕是时疫,身边丫鬟婆子全赶出院子了。
向魏如霜保证,“夫人放心,老头子一定照顾好他们。”
魏如霜微微扬了扬嘴角,将军府被人盯上是必然的事,但邢樾在他们手中,她在府里留着,谅暗处的人也不会为难老弱妇孺。
高伯动作很快,当天就办好了所有事。
马车停在将军府后门处,妙菱几个丫鬟在搬着行李,赵嬷嬷一手牵阿甜一手牵阿楚,眼眶里泪打转,哽咽道:“夫人跟我们一起走吧!”
魏如霜不敢看赵嬷嬷的眼睛,只是揉了揉阿甜的小脑袋,也不知是对着谁说,“府里还有一些人,我得把他们都安置好,况且将军如今还在军营里,我要是走了,偌大的院子不就空了?”
“可是……”赵嬷嬷还想再劝,被魏如霜冷泉般的眼神拦了下来。
魏如霜视线扫过闹哄哄地围在身边的丫鬟,不紧不慢道:“都围着我作甚?给我一个个的听话些,好好将庄子收拾好,等夫人我安排好了府中大小事宜再去住。”
人在迷茫之时,无论是什么事,只要能有个依仗,就有了前行的劲头。果不其然,在魏如霜说完后,众人纷纷露出兴高采烈的笑,表示定会将庄子布置得与府中一模一样。
趁着城门还未关,高伯赶着马车,带着府中女眷出了城门。
刚出城不久,红梅在车上抽抽嗒嗒哭了起来,众人凑过去问她怎么了?
红梅啜泣道:“我想回去看看我娘,还不知道我娘怎么样了。”
马车外的高伯听见这番话后勒住马车,回过头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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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呢,想回去就回去啊。”
环视众人,皆是一脸羡慕的神情。
青荷道:“我想去都不知道我娘在哪呢!”
银杏闷闷道:“可惜我不是汴京人,我娘和妹妹都在幽州。”
赵嬷嬷轻拍着怀中打盹的阿甜,压低了声音说:“快去快回,主子不在,嬷嬷托大给你放几天假。”
红梅带着一脸的泪捂嘴笑道:“那我去去就来,劳烦嬷嬷和几位姐姐妹妹了。”
。
府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厨房吴娘子家就在汴京,每日给魏如霜准备完一日三餐就回家。
自打邢樾没了消息,还不到半月,魏如霜整个人瘦了好几圈,提前做的开春穿的衣服都大了一寸有余,往日买的几个镯子套在手上空荡荡的,看着也有了几分病西子的娇容。
红梅进了城后一路小跑赶回府里,进了院子就看见窗户下看书的魏如霜。
“夫人!”
魏如霜一动不动。
直到红梅走到面前,烛光投下的影子挡住了视线,魏如霜才看见她。
魏如霜困惑道:“怎么回来了?”
红梅吞吞吐吐,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放心不下夫人,怕夫人身边无人照料。”
还好红梅语速不快,魏如霜能看口型分辨出她说的话,红梅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魏如霜的回答,悄悄抬起头,看见魏如霜正盯着自己,“夫人……我,”
魏如霜轻笑一声,声音还有些哑,“怕什么,你能回来我很开心,只是……你家主子这时候了还不放心?还得让你时刻盯着我?”
红梅愕然,浑身一震瞪大了眼。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被看穿的?
“是不是好奇我什么时候知道的?”魏如霜站起身走到桌边,“坐吧,其实你藏得很好,可惜就是藏得太好了。”
红梅皱起眉头,咬住嘴唇,许久才追问道:“夫人何时知道的?”
魏如霜手指在耳边绕了绕,“我听不见了,不过猜你应是好奇我何时知道的,就是进宫那次。你一直话少,整日埋头干活,偏偏凑了那个热闹。”
“你的主子如果不是宫中的人,那必定你进宫是为了见到另一个人。我说的对吗?”
魏如霜说完便盯着红梅,红梅垂下头不敢直视。
魏如霜继续说:“我怀疑过你是魏道元的人,可若是他的人,根本无需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所以,我猜你是秦家的人?”
红梅扬起脸,已经红了眼圈,想开口解释又想起魏如霜已经听不见,只能点头后又摇头。
魏如霜笑了笑,“我看不明白,你说的慢些,我能看清楚。”
红梅连忙解释道:“我没想害夫人,我也没害过任何人,是二公子怕魏道元加害邢将军,所以派了我来。可夫人宅心仁厚、对我们极好,我再也没跟秦家联系过。上次进宫也是二公子实在放心不下魏贵妃。”
窗户没关,一阵冷风吹过,魏如霜身上一凉,立马抱紧了臂膀,缓缓道:“虽然有些年头了,可这事情不难打听。”
红梅起身关上窗,回到桌子前,倏地跪在魏如霜面前。
“夫人,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
说完,红梅俯身趴在地上,过了许久,头顶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请求,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40. 风云变
波诡云谲的汴京城,潜藏在暗涌下的蛟龙已经按耐不住,势要将汴京城搅个天翻地覆。
掌灯时分,偌大的文德殿亮如白昼,数百名披甲侍卫肃立其中。
宁德帝高居上位,人群中央秦家父子一老一少两人,一坐一站,均是腰板挺直,面上不带丝毫愁容,仿佛这场诛九族的造反之行只是两人平日里的一局棋。
宁德帝视线扫过秦家二人,眼神又冷了几分,沉声喝道:“朕是不问政事,可朕不是死了。”
宁德帝话音一落,秦筝哈哈大笑起来,“陛下,您还不如死了!”
“你!”宁德帝直起身子,随手将桌上奏折砸了下去,“事到如今还不思悔改!”
秦筝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秦宏,环视周围的禁军,最后将视线转移到宁德帝身旁的襄王,目眦尽裂,喝道:“悔改?此事经谋划之日起,就是诛九族灭门的大罪,陛下问老臣是否悔改?”
“老臣想问陛下,祖宗基业、大好河山交到你手里,你对得起先帝、对得起祖宗,对得起我秦家一门忠烈,对得起死去的无数将士吗?”
宁德帝扶着桌子站起来,冷冷道:“那你就要造反!”
秦筝突然暴起,被周围禁军将其压在地上,秦筝依旧不依不饶地骂道:“造反?我不光要造反,我还要为无数将士讨回公道,多少人流血牺牲换来的疆域,你竟要拱手让人?我恨不得杀了你这个昏君!”
宁德帝剧烈的咳嗽起来,整张脸涨红,襄王连忙上前搀扶,宁德帝挥手将其打开,走到秦筝身边,还未开口便身子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
“皇兄!”
“陛下!”
襄王连忙上前将皇帝扶起,转身交代道:“将秦家父子二人押下去,传太医。”
寝殿之内,宁德帝不止地呕出鲜血,皇后和襄王守在一旁,太医跪了一地,没有一人敢出声。
宁德帝无力地倚在榻上,气若游丝,缓缓道:“朕的身子朕心里有数,太子年幼,五弟日后可要好好辅佐。”
襄王走上前,紧紧握住宁德帝的手,言辞恳切道:“皇兄,太子德行可当不了明君啊!”
“你说什么!”宁德帝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襄王牢牢制住。
襄王继续道:“皇兄的皇位是怎么来的?皇兄心里清楚,可惜皇兄如今不配坐这个位置了。”
宁德帝被他的话气得一口鲜血喷出,扯着嗓子喊道:“你想要造反?来人,来人。”
王皇后挥了挥手,屋内的禁军将其余人全带了出去,宁德帝看在眼中,气火攻心,吼道:“你们要干什么,皇后你和他也是一伙的?”
王皇后轻笑一声,一幅毫不在乎的样子,“陛下说错了,太子懦弱无能难当大任,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合谋,我只是想要继续坐稳我的位置。”
宁德帝眉头紧锁,嘶吼道:“瑞儿是我们的孩子!你这个毒妇居然要把皇位拱手让人!”
“可惜了。”王皇后身后的阴影处显现出一个人影,“太子可不是陛下的亲骨肉啊。”
宁德帝盯着黑暗处的人影身形渐显,熟悉的轮廓让他记起另一个人,“你是,大皇兄?不,大皇兄已经死了!”
那人影彻底走到殿内的光亮处,白若亭,如今应该叫赵楷,一字一顿说:“二叔,许久不见了。”
宁德帝恍然大悟,“你是楷儿,你怎么?你到底是人是鬼!”
赵楷冷笑道:“当然是人了。你还活着,我怎么能死呢?”
宁德帝气急攻心,一口黑血吐出来,整个人顿时没了生机。王皇后神情泰然,转身出了大殿,国师玄青就跟在她身后。
玄青低声问:“娘娘,魏贵妃做何处置?”
王皇后笑道:“她没什么日头活了,就好生养着吧。”
夏懿在营帐中与邢樾对饮,邢樾手脚被绑住,他就自己喝一杯,给邢樾喂一杯。
夏懿打了个酒嗝,面露愧色道:“兄弟,这种时候能保命就不错了,陛下有陛下的安排。”
邢樾沉默片刻,刚想开口,却听见一声声沉重的钟声穿云破空而来。
钟声敲响了整座汴京城,巡逻的守卫停下了脚步,沉睡的人起身掌起灯,聚在将军府门口救火的人也慢下了动作。
如今宫中太后、皇后、皇帝三位贵人,众人都在心里默默数着,这钟声却好似无穷已一般。
夏懿手中的酒杯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喃喃道:“陛下驾崩了。”
睡得正沉的太子被钟声吵醒,唤了声内侍无人答应,只见娴容端着一盏灯进到殿内。
“娴容姑姑,怎么了?为何宫里敲起了……”考虑到刚过年没多久,说那个字也太不吉利了,赵瑞只能吞了后半句。
娴容给他倒了杯水,柔声道:“殿下喝口水,奴婢去看看就来。”
。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先帝诏书堵住了悠悠众口。
先帝重病之时,太子过于悲痛,自此一蹶不振,心智如同三岁小儿。桓王国丧期间德行有失,更不可继任尊位。
恰逢此时,皇后拿出先帝遗诏,言先帝大皇兄之子流落民间二十余载终得找回,又有襄王一旁作证,于众望所归之下,赵楷继位。
贵妃魏氏心痛如绞,随陛下而去,特以皇后之礼下葬。
头顶的天无论阴晴,百姓们的日子还是照过不误。新君、先帝兜兜转转,总归是赵家人的天下。
众大臣归位,太尉秦筝乞骸骨,魏道元与端木颂涉嫌春闱舞弊纷纷下狱,邢樾也从禁军转移到了府中软禁。
将军府前院的书房,门吱呀一声,而后是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了桌前,只听得一声叹气,“将军还是不愿见朕?”
赵楷看着书桌后满脸胡茬形容枯槁的邢樾,叹道:“朕已经派人去寻夫人了,左右也跑不远,你莫要着急。”
邢樾微微睁开眼,却并不去看他,声音嘶哑而又低沉,“多谢陛下。”
赵楷苦笑一声,婉言劝道:“你我之间非要闹到如此地步吗?”
“陛下,”邢樾凛然道:“臣自知才疏学浅,恳请陛下准臣归耕故里。”
赵楷被他的话气得一甩衣袖,在书房里团团转,“好,好,辞官。宣武军几十万将士呢?你当真能放得下?”
邢樾视线朝下,盯了半晌,反问道:“你的腿早就好了?”
不等赵楷回答,邢樾自嘲地笑了起来,“亏阿若还想帮你治腿,你们眼里是不是人人都是你手中的棋子?”
赵楷心头一紧,强装镇定道:“辞官之事朕不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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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自为之。”
新帝走后不久,书房外传来红梅的声音,“将军,奴婢给您送晚膳。”
邢樾闷声道:“进来放下吧。”
红梅勾着头,不敢直视邢樾,匆匆将菜肴放下后摆好,便转身离开,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又犹豫了起来。
“还有事?”邢樾问道。
红梅吞吞吐吐不知从何说起,豆大的泪珠砸到地上,倏地跪在邢樾面前,“都怪我,是我给了夫人公验。我虽是秦二公子派来的人,可我真的没有害过将军和夫人。”
邢樾揉了揉紧锁的眉心,“你走吧,我自有决断。”
李大夫闯过重重关卡进了军营里,看到他毫发无损后便劈头盖脸一顿骂,那时他就知道阿若因为试药伤了耳朵。
可他无能为力,等到新帝登基后他被放了回来,府里却是空荡荡的,再也不见阿若的身影。
晨昏界限缠绕得难舍难分,城门即将落锁之际,一匹高头大马飞奔而来,守城将士认出了马上的人,转头嘱咐手下,“是邢将军,慢些关,将军行色匆匆,应是有要紧事。”
骏马出了城门,径直向南跑去,身后扬起的尘土模糊了将士的双眼。
。
魏如霜上路已经有半个月了,她一身男装混迹在商队里,不仅贴了假喉结,又有自制的黄皮水,涂上以后肤色宛如天生黑黄,论谁也不会将她当作女子。
作为商队带她上路的报酬,她坦然承认自己的大夫身份,无论是外伤还是头疼脑热,三副药下去统统药到病除。
走了才短短几个驿站,神医魏若的名号就在商队之间流传开。
如今世道,她无地无田,红梅给的公验是到扬州的,她也只能一直往扬州走去。
她的金银细软都带不走,最后身上只剩下一百两银票和从手镯、簪子上掰下来的碎金子、碎银子。
为了防止别人看出来,每次用之前都偷偷咬上几口,显得旧一些。
银票被她缝在衣服内侧,金子也是藏在药箱最底下,身上显露出来的碎银子不会超过十两,但魏如霜也没想到,自己的一把金针还能引来贼人。
行商路上官家驿站住不了,普通的驿站都是大通铺,魏如霜实在是忍不了,便扎了个帐篷,住在院子里。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院子里零零星星好几个帐篷,没房住的时候,头顶有个遮风挡雨的东西就不错了。
自打耳朵不好使了以后,魏如霜走在半路上捡了条小黄狗,每次睡前将狗拴在屋外,即使有贼人,她听不着也总有人听得着。
这天夜里她刚睡下,屋檐下便出现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其中一人将药水倒在馒头上,扔到小黄狗身旁,小黄狗欢天喜地吃了。
半柱香之后,黄狗忽然倒地,沉沉睡了起来。
胖子愤愤道:“哥哥,我说了这个药可是最好用的,你非要让我喂狗,让大夫喝了不是更省事吗?”
瘦子瞪了一眼,“他是大夫,万一闻出来怎么办!”
胖子缩着脖子,委屈极了,“哥哥说的对。”
瘦子拽着弟弟,蹑手蹑脚走到了魏如霜帐外,二人掏出怀里钢刀,挑起帘子,不等下一步动作,只听见一声强有力的破空声,反应过来时,二人已经被一根弩箭扎了个一石二鸟。
41. 下江南(一)
邢樾自从得到公验的消息,一路马不停蹄赶来,最多的时候一天跑死了三匹马,终于让他在此地追上了魏如霜随行的商队。
还要谢谢魏如霜热心,几乎所有商队都知道有个医术高超宅心仁厚的大夫,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
拖着沉重的双腿,邢樾将二人的尸体抬到林中丢掉,又回到驿站掩埋了血迹。
本打算远远跟着,送她到扬州,却鬼使神差地掀开帘子一角,望着魏如霜涂得蜡黄的小脸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二日一早,魏如霜是被透过帐篷的阳光叫醒的,摸了摸额头,总觉得有些湿润又黏糊的感觉,可出了帐篷一看,屋外也没有下雨,真是奇怪。
小黄狗翻着肚皮睡得四脚朝天,魏如霜忍不住蹲下身子揉了揉小狗软乎乎的肚子。
商队的行囊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魏如霜也不敢耽误,连忙整理起自己的东西。
商队脚程快,等到了江南还能转水路,差不多再有一个月就能到扬州。
再往南走二百里要经过一片山谷中的密林,密林两侧都是山,仅有一条峡谷能通过,地势险峻,常年有山匪作乱。
商队为稳妥起见只能先驻扎在谷外,派人前去查看。
魏如霜给商队里老者刚施完针,就听见帐篷外一阵喧闹声,打探消息的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五哥五哥!天大的好消息,前几天黑山寨的山匪全被抓了!”
说话的人叫胡七,商队的领队就是他哥哥胡五,兄弟二人专做香料生意,跑这条路有十几年了,也意味着黑山寨的山匪盘踞山头十几年,这就被抓了?
胡七喘着粗气跟众人解释,“现在山寨里都是些被迫上山的老弱,说是陛下下的旨,派了位将军来!”
魏如霜这些日子知晓京中变了天,新帝上位的三把火连深山老林里的山匪都烧了,着实让人意外。
大小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好事,魏如霜心里默默给这位新皇帝念了一声长命百岁,希望他能为百姓多谋些福祉。
万岁?那是老妖精了。
至于什么将军,百姓嘴里一个校尉都能称作将军,这个将军的水分至少有三丈深。
更何况她临走前还给邢樾留了信,信上写明了二人之间婚事并非她心甘情愿,如今京中局势不明朗,她要给自己寻条出路。
红梅给的公验,用心打听定能打听到,可邢樾一来不是不讲理之人,二来也没那么闲,更不可能专程来找她。
得了消息后,众人即刻启程进了山谷。
南方春天回暖的早,三月份已经漫山遍野青葱景象,更有密密麻麻的竹林簌簌作响,若是魏如霜一人肯定不敢从这里经过,但跟着商队一起,反而有种心胸畅快之意。
忽然山林间传来一声呜咽,耳朵尖的几个人已经纷纷向四周望去,竹林沙沙作响伴着女子的呜咽令人寒毛竖起。
“是谁在搞鬼!出来!”
“莫要再装神弄鬼,小心大爷烧了你的老巢。”
魏如霜只能从众人的口型里分辨出他们在说什么,听不见有时也是好事,在层层密林中她一眼看见了那位身穿白衣装鬼的女子。
“胡七,在南边。”
众人应声而起,朝着南边的林子里跑去,一会儿就将装神弄鬼的女子带了回来。
“放开我,我没有要装鬼吓你们。”女子身形消瘦,长相清丽,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只是一身白衣披头散发,藏身于林中着实吓人。
胡五被她吓得不轻,怒道:“那你藏在林子里哭什么哭!”
女子脖子一横嘴一撇,眼看就要哭起来,胡五连忙自辨,“我又没怎么你,你哭什么哭,倒像是我们欺负你个丫头一样。”
魏如霜见女子衣衫不整,商队又多是男人,出言劝阻道:“胡五哥,女人家害怕,你声音小些,让我跟她好好聊聊。”
胡五望了一眼商队里这个矮小憨厚的大夫,便同意了他的说法,对女人交代道:“去吧,阿若大夫耳朵不好,你说话慢一些。”
女子不情愿地跟着魏如霜到了商队最末尾,魏如霜找出一件披风递给她,“姑娘,你先穿上衣服吧。”
女子手上拿着一条白绫,却是不肯接过披风,两人沉默着对视许久,见女子情绪稍缓,魏如霜问她为何要闹出这一场动静。
女子又开始了抽抽泣泣,但好在说的慢,即使有些南方口音,魏如霜也看了个大概。
女子姓白,本是一教书先生家的女儿,前些日子被山匪掳上山,好在官府的人来得及时,将她解救出来。
可没想到躲过了这一劫,等她的却是下一劫。
白窈娘的父亲觉得自家女儿被山匪掳走,无论如何都已经坏了名声,为了家族门楣,将她赶出家门要她自行了断,才造就了今日白窈娘一身白衣在林中寻死一遭。
魏如霜同情白窈娘的遭遇,劝道:“人世间活一遭,有些身外事何必那么在意,既然你家中不接纳你,为何不自己去寻条生路?”
白窈娘哭着说:“我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若是因为我别人看不起我们家,我妹妹以后如何嫁人呢?”
魏如霜见女子脖颈处依稀有些红,显然已经尝试过上吊,只是寻死之人仍梳着整齐的发髻,脸上还擦了粉,于是心生一计。
“既然姑娘如此想,我便只能送姑娘一程了。”魏如霜指了指白窈娘手上的白绫,“姑娘方才没死成,只因这白绫太脆弱,若是换成我们商队的麻绳,定能让姑娘一命呜呼。”
白窈娘愣在当场,瞪大双眼,“你,你……”
魏如霜摇摇头,叹道:“可惜啊,姑娘如此美貌,上吊之人面色黑紫,眼球突出,舌头能伸出半尺长,实在是可惜。不如……”
在白窈娘越来越白的脸色中,魏如霜转身走向商队人群中,“胡七哥,借一把匕首。”
胡七将匕首抛给魏如霜,魏如霜拿着匕首回到女子身前,“姑娘要不抹脖子吧?虽然血能喷出去几丈远,可好歹脸漂亮,就是姑娘下手需要慎重,轻了死不了还受罪,重了脖子和头就要分家了。”
白窈娘白着脸,嘴唇嗫嚅,颤声道:“我不死了,我不死了。”
转身还想跑,魏如霜从身后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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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那哪行呢?姑娘说了要死,不可言而无信。”
白窈娘甩开魏如霜的手,蹲在地上哇一声哭了出来,“我不死了。”
魏如霜投给胡家兄弟一个无奈的笑,走过去低声道:“这位姑娘家中突遭变故,若是二位大哥不嫌弃,我想带着她同我们一起。”
魏如霜没想太多,反正家是不能回了,白窈娘家中总不能追上看看人到底死没死,她将其带去扬州,寻个针线、缝补一类的做活,也能糊口。
再者到了扬州,若白窈娘想通了,再寻个郎君,也未尝不可。
只是落在胡氏兄弟眼里,这矮小的黑黄大夫怕不是看上了这位娇娇小姐吧?胡七乐意成人之美,应许了魏如霜的请求。
魏如霜又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白窈娘,白窈娘方才惨白的脸忽然飘上两朵粉云,魏如霜只见她点了点头,而后垂着头再没抬起来过。
要跟着商队,白窈娘这身衣服就不合适了,魏如霜给她找了一套自己的男装,白窈娘捧着衣服又是红着脸跑走了。
接下来的路上,白窈娘只跟魏如霜凑到一起,魏如霜换下来的衣服一个不留神就被她洗了,破了口子的衣服一个不留神就被她缝好了。
魏如霜本就不善女红,有人替她缝补,她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有别的想法。
商队仍一直向南,中间还转水路走了几日,终于在江南百姓换上春衫的时候赶到了扬州附近。
再往前去一百里不到就是扬州府,可惜今夜天色已晚,众人只好在郊外一处破庙扎营。
破庙有半边墙垮塌,屋顶也空了一半,但心里揣着明日进扬州的喜悦,没人抱怨一句。
吃食更简单,一锅炖菜放了肉干、野菜的炖菜,胡五还掏出两粒胡椒,用石头碾得碎碎的撒了进去。
热气腾腾飘着胡椒的辛辣味,将环饼泡进去又是另一种滋味,是魏如霜一路上吃到最美味的佳肴。
连碗里的汤都喝完了,不等魏如霜起身,白窈娘就从她手里夺走碗去一旁刷洗。
胡七打趣道:“阿若大夫好事将近,到时候记得请兄弟们喝杯水酒。”
魏如霜皱了皱眉,她?
刷完碗的白窈娘听见,又是哀怨又是羞涩地瞪了魏如霜一眼,而后迈着碎步跑到一边去。
魏如霜见状,心中大呼坏了,还想找白窈娘解释,不料天公不作美,忽得一阵大风吹来了一片乌云,顿时天上一颗星也看不见,呼啸的狂风吹响破庙的瓦片,远处隐隐有雷声。
一阵隆隆的马车声越来越近,商队众人纷纷抄起家伙,看看是谁胆敢夜访破庙。
随着一声“吁”,马车停在了破庙前,车夫连滚带爬地跑了下车,哭喊道:“各位壮士,我们家夫人要生了,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家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一帮粗野汉子,这车夫病急乱投医找他们做什么?
魏如霜看了一眼望向马车的白窈娘,沉住气从人群最末走了出来,正色道:“我是大夫,我能看。”
白窈娘捂着嘴惊呼,“魏大夫你是男人,你怎么能替妇人接生呢!”
42. 下江南(二)
白窈娘说完才想起来魏如霜听不见,只能碎步拦在魏如霜面前,将方才一番话又说了一遍。
魏如霜一门心思都在临产妇人身上,根本顾不上白窈娘嘴唇一张一合想说什么。
不料,魏如霜正要迈出破庙时,车夫也将其拦住,满脸为难道:“大夫,您……”
生死攸关时刻,居然嫌弃她是个男人了,魏如霜立即沉下脸,却人命关天不得不解释,“我是女子。”
“什么!”商队众人惊呼,白窈娘更是一下瘫坐在地上。
魏如霜叹道:“说来话长,待会我会跟各位解释,烦请各位将庙里四周拿油布遮上,多烧些热水。”
胡七看着马上要落雨的天气,犹豫了起来,香料最怕见水,若是被水浇了,肯定卖不出价钱。
马车内妇人的哀嚎一声大过一声,胡七依然驻足在原地,胡五更是眉头紧锁,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马车内跑下一位嬷嬷,跪在胡七面前,痛声道:“求壮士帮帮我们,我们家老爷是扬州知府,老爷定会重金酬谢。”
胡五厉声呵斥,“我兄弟可不是为了什么谢不谢的,来人帮忙。”
胡五一声令下,商队众人纷纷揭雨布,将破庙层层围了起来。
魏如霜见众人动作起来,也松了口气,车夫将马车直接赶进了破庙,再将马解了套拽出去。
魏如霜将车上的妇人搀了下来,妇人唇色惨白,额头挂着汗珠,裙下已经一片泥泞,若是再晚一些,怕是一尸两命。
正当她准备下一步动作,白窈娘又凑了上来。
白窈娘咬着嘴唇,迟疑道:“魏大夫,您为了救人才出此下策,我心里都明白。”
魏如霜实在是不想再浪费时间解释,一把抓起白窈娘的手,狠狠按在自己身前,“这下你信了吧!快帮忙,别傻站着。”
虽然隔了好几层布,但同样作为女人,熟悉的触感让白窈娘“嗷”一声原地起跳。
魏如霜无奈地看着四处乱窜的白窈娘,算了,由着她折腾吧。
魏如霜将视线转移到半躺在地上的妇人,轻声道:“夫人莫担心,我是女子,也是大夫,只是如今听不大清楚,您就按照我说的来,定能母子平安。”
苏夫人满脸冷汗,咬着牙道:“求姑娘救救我和孩子,我与夫君成婚多年才有一子,我……”
魏如霜凛然道:“夫人放心,我定竭尽全力。”
破庙外的狂风吹动着油布,呼呼作响,火舌舔着锅底,热水咕嘟咕嘟冒泡,白窈娘照看着昏倒的嬷嬷,赵金瑶全神贯注在眼前的生产妇人身上。
她学过给妇人接生,可亲手操作却是第一次。
屋外狂风愈演愈烈,胡氏兄弟忧愁地望着天,心里暗自祈祷莫要让他们这一趟损失太多。乌云来来走走,狂风卷起了沙砾迷了双眼,二人气馁地垂下了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不了今年不歇了,再跑一趟,左右不挣钱,亏不了多少。”胡五安慰弟弟。
胡七皱了皱眉,往破庙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时间一点点流逝,二人都是已经有不止一个孩子的年纪,破庙内依然毫无动静,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哇!”婴孩一声响亮的哭嚎划破夜空,众人来不及欣喜,远方传来了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抄家伙!”胡七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抽刀拔斧严阵以待。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胡七咬紧后槽牙,“哥哥,若是有贼人,你护着那妇人先走。”
来人身影渐渐清晰,为首的是一三十来岁的蓝衣长衫男子,身后跟着十余个身着短打的壮汉,胡七心底一沉,怕是一场硬战。
“老爷!”车夫连滚带爬跑到最前面,一个趔趄跪到地上。
胡氏兄弟对视一眼,老爷?莫不是扬州知府!
苏怀翻身下马,车夫连忙上前搀扶着,“老爷,夫人已经生了,还不知是小公子还是小小姐。”
就在此时,挡住破庙的油布掀起了一条缝,白窈娘抱着一个襁褓缓缓出来。
看见屋外乌压压几十号人,白窈娘顿时花容失色,“这……这怎么了?山贼!”
胡五上前解释道:“白姑娘莫怕,这是苏老爷。”
“苏老爷?”白窈娘喃喃道,忽然回过神来,“扬州知府!”
说完就要下跪,苏怀也顺了气,上前虚扶一下,终究没让人跪下,“姑娘莫要多礼,你们救了我夫人,应是我谢谢各位才是。”
“不是我,是我们阿若大夫,你要谢就谢她,”白窈娘将襁褓递给苏怀,“大人,这是小公子。”
苏怀三十来岁的年纪头一回当爹,还不知道该怎么抱这么软这么小的孩子,一时间手忙脚乱。
魏如霜也收拾好了从油布里钻出来,“这是?”
苏怀对于这个矮小的男大夫并无什么意见,抱着孩子上前一步,颔首道:“鄙人苏怀。”
魏如霜神色淡然,“苏大人,夫人已经无碍,只是身子尚且虚弱,还不能走动。”
魏如霜的反应让商队众人大惊失色,这可是扬州知府啊,胡五甚至想上前提点魏如霜一下。
这也不能怪她,她以往见的都是京官,扬州知府虽在地方上不可小觑,扔到京城从四品就不够看了。
魏如霜说完就自顾自地净了净手,苏怀从油布缝里挤进破庙。
天公作美,雨到底没下起来。不一会儿乌云消散开,朗朗的月光照在林中,任谁也想不到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苏夫人上了马车,在苏怀手下侍卫的带领下一行人在天微微亮便上路。
中间途经驿馆,有苏怀坐镇,众人也享受了一把吃官家饭的待遇。
考虑到苏夫人刚生产完,马车走得十分缓慢,直到天渐渐暗了下来,众人才趁着最后一波出城的人,进到了扬州府。
“胡五哥,今日天色已晚,若是不介意,明日我做东请大家吃顿接风宴。”魏如霜提议,一路上少不了麻烦二人的地方,自己的身份若不向二人解释清楚,倒显得自己太没良心了。
不等胡五回答,苏怀拱手道:“这顿饭怎么说也应该由苏某请,待苏某将夫人安顿好,在扬州会宾楼替各位壮士接风洗尘。”
胡五有心攀上扬州知府这条大腿,便答应了苏怀的请求。
魏如霜女儿身已经暴露,自然不便再待在商队中。众人进城后便要分开,苏怀带着夫人孩子回府,胡五一行人有常住的旅店歇脚,白窈娘自然是随着魏如霜一起。
就在魏如霜二人准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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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时,苏夫人身旁的嬷嬷小跑着将二人叫住。
“魏大夫,我们夫人想请您去府上小住几日。”
嬷嬷带了些软语的口音,说起话来也黏黏糊糊,魏如霜看的有些费劲,在嬷嬷眼里却成了魏如霜不愿意,着急忙慌地补充,“就是为了谢谢您帮夫人度过这个难关。”
魏如霜微微颔首,“那就麻烦了。”
初来乍到,两个女子住在客栈还不如到扬州知府府上走一遭,自己日后定是要开医馆的,背靠着扬州知府这棵大树,还愁没有生意?
二人转身上了苏府的马车,全然没有注意身后高高的城楼上站着一个人,一直盯着那辆马车,直到目之所及。
守卫耸了耸肩,怯生生地问道:“大人,苏知府已经回来了,您还有什么其他的吩咐。”
他们扬州离京城天高皇帝远,怎么来了尊拿御赐腰牌的大佛,难道新帝要拿苏大人开刀?苏大人可是个好官啊!
邢樾轻咳一声,缓了缓说:“无事了。”说完独自一人下了城楼。
守卫看着这位大人有些踉跄的背影,心里不由感慨,怪不得自家婆娘怪自己没本事,看看人家,从京城赶到扬州只为了抓苏大人一个错处,没抓着后一刻不停,转身就走。
啧啧啧,可惜了苏大人,怎么得罪了陛下了。
另一头,苏怀还没回府便打了好几个喷嚏,怀疑自己是连夜奔袭百里染了风寒,自己文官出身,身子还是弱了些,要不然也不会三十好几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想起怀中襁褓柔软的手感,苏怀白净的圆脸上挤出深深两条沟,眼睛眯成一条缝。
魏如霜和白窈娘到了苏府后被下人领到院子里,两人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白窈娘好歹也是秀才家的姑娘,见到如此场面只是慌张了片刻,便恢复如初。
府里已经安排好了热水跟换洗衣物,水灵的扬州小丫鬟娇脆道:“魏大夫可以叫我莹儿,老爷交代过了,今日已晚,晚饭稍后送到您屋里,您好好休息,明日再给您设接风宴。”
许是嬷嬷提点过,莹儿说话语速十分缓慢,一字一句娓娓道来,魏如霜看得十分清楚,待莹儿说完,她答道:“多谢苏大人,我还有一事,能否麻烦姑娘将夫人身边的嬷嬷唤来?”
莹儿思索片刻,“您说的是李嬷嬷?您先收拾着,我去通报一声。”
一路上折腾了个把月,魏如霜早就想好好洗个热水澡了,等她洗完出来,白窈娘已经坐在外间,而李嬷嬷正巧挎着食盒过来。
李嬷嬷将食盒放在桌上,并不着急打开,而是笑盈盈地掏出一个绣着石榴的荷包,“魏大夫可不能推辞,这是夫人的一点心意。”
魏如霜也笑着接过来,经手一测,至少五十两,“多谢苏夫人苏大人美意。”
李嬷嬷这才将菜一道道摆在桌子上,“这是我们扬州最有名的狮子头,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这是煮干丝,鸡汤吊的底;这是文思豆腐羹,里面放了几片火腿,是我们夫人最喜欢吃的;还有这个十香菜,寓意十全十美。”
魏如霜再次道谢,终于提起为何让李嬷嬷单独前来,只一个眼神,白窈娘默默退了出去,顺道将门带上。
魏如霜这才缓缓开口,“嬷嬷,苏夫人必不可再吃什么求子药了。”
43. 三诚庵
李嬷嬷一怔,收敛了笑,犹豫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各种缘由。
魏如霜无奈地摇摇头,“嬷嬷也不用说了,既然夫人如今母子平安,日后注意些便是,只是需要嬷嬷告诉我,这求子药是从何而来。”
“这……”李嬷嬷吞吞吐吐道:“是城外三诚庵中住持给的,还请魏大夫莫要告诉我们老爷。”
夫人与老爷虽感情深厚,可多年无子受尽了外人的眼光,实在是无奈出此下策。
魏如霜保证自己绝不外传,她只是好奇求子药的来历。
此药对女子不孕有奇效,看似灵丹妙药,但是只管面子不考虑里子的虎狼之药。妇人长时间服用后的确有助于受孕,却极易造成生产时血崩。
只能说苏夫人命大,生产时遇上的是她魏如霜。
李嬷嬷走后,魏如霜叫来白窈娘,两人平心静气地面对面坐下,魏如霜问她日后的打算。
白窈娘顿时红了眼,带着哭腔道:“魏……姐姐,你若是不嫌弃我粗笨,我愿意日后跟着姐姐做些洒扫缝补的活。”
魏如霜欣然答应,在白窈娘诧异的眼神中,她解释道:“我打算在扬州开医馆,日后定要招揽伙计,我见你手脚勤快、脑子活络,若是你愿意,我可以教你,你要是不想学医,我也可以给你提供一个住处,待你寻到了别的生计后,咱们再做打算。”
白窈娘连忙答应,“多谢姐姐,我愿意跟着姐姐好好学。”
魏如霜看她欣喜的样子,不由得想起自己刚跟着老太医学医时的模样,到底又浇了盆冷水,“学医一点也不轻松,到时候你要是喊苦喊累,我可不会心软的。”
昨天熬了整整一夜没合眼,匆匆用过膳后二人便睡下了。
翌日一早,清晨雾蒙蒙的,苏府的丫鬟已经提了早膳过来,请二人用过饭后去跟苏夫人说说话。不用人请魏如霜也打算去看望苏夫人,昨日只是给她简单施过针,到底恢复的如何还要再评判。
魏如霜仔仔细细替苏夫人号了脉,思忖道:“夫人身子已无大碍,只是不可进补过盛,日常饮食仍要以清淡为主。”
苏夫人朝李嬷嬷抬了抬下巴,李嬷嬷将一个木盒端了上来。
魏如霜打眼一看,是两张地契,“夫人这是?”
苏夫人莞尔道:“魏大夫莫要着急拒绝,这是我嫁妆里的一处宅院一处铺子,虽不是多大的门面,胜在地段好。
我也并非要将这两处送给魏大夫,我听您讲日后打算在扬州开医馆,这两张地契算做我参股,日后魏大夫的利润要分我三成。”
扬州铺面的价钱白窈娘已经跟她说了不少,这两处加起来市价怕是千两以上,再加上苏夫人扬州知府夫人的身份,日后带给她的只会更多。
魏如霜应道:“夫人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给您的利润我愿意提到五成。”
苏夫人反而拒绝了,“你是大夫,若是没了你,医馆再大再华丽也毫无用处,我们都不争了,就四成,日后若是开新店,我只收新店利润的二成,你意下如何?”
魏如霜欣然接受,只要不是傻子,这买卖没人会拒绝。
魏如霜只说借一辆马车,并没细说自己的安排,苏夫人只当她起了兴致出去游玩,便找人套了车。
如今天色早,从苏府到三诚庵,一来一回,恰好能赶上晚上会宾楼的宴会。
魏如霜出了城后,让白窈娘将她的头发盘成妇人发髻,二人装作主仆,跨进了香火极旺的三诚庵。
邢樾纵马远远跟在马车后头,二人进了三诚庵后,他便下了马在林中等候。
三诚庵的比丘尼见二人衣着不显,十分冷淡,魏如霜给白窈娘递了个眼色,白窈娘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足足十两的银锭,“师父,我家娘子成婚已有三年,可惜啊。”
比丘尼笑眯眯接过元宝,“二位施主可算来对了,随我来吧。”
二人跟着比丘尼穿过大殿,来到日常起居的屋舍,比丘尼掀起一处帘子,“娘子自己进来吧。”
魏如霜轻轻拍了拍白窈娘的手,装作害羞又期待的模样,双颊染着粉晕进到了屋里。
屋里光线昏暗,能看得清空中漂浮的细微灰尘,只有一年长比丘尼独坐在房里,魏如霜福了福身,“信女见过师父。”
比丘尼阖着眼,信手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数十个香囊,“每个香囊带在身上三日,三日后将其中的粉末兑水喝下。”
魏如霜假意拿起香囊端详,放在鼻尖细细嗅闻,因香粉用的重,药材的味道并不突出。
“多谢师父,只是我身子弱,这红花份量下的这么重,怕是会吃出问题来。”
比丘尼睁开眼,目露寒光,“你是何人!”
魏如霜缓缓放下香囊,“师太莫慌,我并无恶意,只是想来与你做桩生意。”
比丘尼冷哼一声,十分厌恶地说道:“出家人做什么生意,无知小儿莫要信口雌黄。”
听比丘尼厉声反驳,魏如霜毫不在意,“师太既然不愿与我做生意,那就等着扬州知府带人抄了你的庵,去牢里好好想想吧。”
“你!”
“我知道师太并非恶意害人性命,只是你根本不通医理,只有一张现成的方子,所以人人都用的同一个法子,我说的对否?”
魏如霜拆开香囊,倒出里面灰褐色的粉末,“师太帮助女子受孕,让她们能在夫家抬起头活得轻松些,只是药吃不对还不如不吃,这次是我凑巧碰上了扬州知府的夫人。”
说到这里,魏如霜抬起头,盯着比丘尼说道:“可师太在三诚庵经营十余载,手里又有多少人命,师太自己可知否?”
比丘尼垂下眼,道了声“阿弥陀佛”,嗤笑道:“是她们非要给那些男人生孩子,是死是活又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话虽是这么说的,世间居然有这样的出家人?魏如霜当场愣住,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施主要方子拿走便是,左右人各有命。”
魏如霜从三诚庵出来时,还是一副遭了雷打的模样,方才在庵中白窈娘不好发问,这会儿怎么也忍不住了。
“姐姐,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魏如霜挥了挥手,“我以为我已经是离经叛道的女子了,今日见了三诚庵的师太,只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更绝的是,师太从不认为自己有问题。
“妙哉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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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窈娘只被魏如霜的感慨弄得满头雾水,可惜自己还未成婚,不然也跟着姐姐进去看看了。
成婚?
白窈娘怔怔道:“姐姐,你成过婚?”
魏如霜蹙着眉看向白窈娘,白窈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哪个姑娘家乐意被人说成过婚。
不料,魏如霜答道,“当然了,我不光成过婚,还已经和离了。”
邢樾只恨自己耳力太好,或是魏如霜耳朵听不见后嗓门大了些,姐妹二人的对话他在林子里听得一清二楚,他清楚记得和离书上娟秀小楷写的“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幸好,和离书已经被他撕了,没有经过官府,这东西就不算数。
和离,他决不答应!
马车载着二人回了扬州,邢樾一直跟着她们,直到马车停在会宾楼门口。
苏府的管家早已在门外候着,见自家马车到了,急忙迎了上去,“魏大夫、白小姐,今日会宾楼已经被大人包了下来,为您和商队各位壮士接风。”
魏如霜颔首道:“多谢苏大人了,烦请管家带我们上去。”
汴京住了没多久,樊楼更没吃过几次,今日她可要好好品品会宾楼的菜。
她回头牵起惴惴不安的白窈娘,“走,怕什么?以后的日子都是靠自己闯出来的,连顿饭都不敢吃,能有什么出息!”
不光是在安慰咬着下唇的白窈娘,也是安慰她自己,从汴京到扬州千里路,她早已经将原先的那些记忆抛在身后了。
魏道元判了秋后问斩,并未波及族人,姑母和小虎愿意在汴京读书就回汴京,不愿意的话拿着钱在青州也过得自由自在。
其余人更是轮不到她来关心,自己以后只需过好自己的日子,旁的一概不管。
苏怀是个性情中人,并不因几人商贾身份而有所看轻,反而讲了不少他在任上的趣事。
前些年扬州有一富商,竟将家产全部变卖在西南捐了个县令,在任期间仗义疏财,将地方治理得百姓富足、一派祥和,年年在朝廷的考核中能拿优等。
可惜钱再多也有花完的那天,西南地处偏僻,没有富商自掏腰包补贴赋税,又不忍加重县中百姓的税收,没过两年就被朝廷贬了下去,自此一蹶不振。
有了扬州知府这条门路,胡氏兄弟喝了不少酒,连带着魏如霜也觉得心里痛快多饮了几杯,被白窈娘搀扶着从会宾楼出来时,脚步虚浮、头脑发昏,吹了吹室外的冷风也不见好。
苏怀打趣道:“诸位好汉觉得我扬州的酒太柔,如今吹吹风、散散步,是不是如身在云端。”
胡五大着舌头道:“不是说不怎么烈吗?”
看见魏如霜从会宾楼出来,脸色云蒸霞蔚,艳若桃李,邢樾霎时间红了眼。
魏如霜看胡七对自己说了句话,指了指耳朵,“胡七哥,你说慢些,你喝完酒大舌头,我看不明白。”
胡七摆摆手,“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阿若大夫这些日子有没有空闲,帮我看看我的老腰。”商队行商途中他全靠咬牙坚持,昨日一松劲,今天差点没起得来床。
邢樾见状握紧了拳头,可自己有何脸面再见阿若,她如今这样,都是自己害的。
44. 做媒
苏夫人的宅子地段极好,又嘱咐下人提前收拾过,找了个大晴天,二人挎着包袱搬了进去。
一进的小院子,东西两处厢房,院子里爬满了藤萝,藤萝下还有一处石桌石椅。
医馆一时半会儿开不起来,之后半个月里魏如霜除了置办些家具,就是跟着胡氏兄弟拜访各家药材商。
扬州城有名有姓的几家她已经走了一遍,其余的只能指望碰运气,看山中的猎人、药农什么时候来城中售卖。
胡氏兄弟在扬州耽搁了半个多月,不仅售光了这次的香料,连明年的单子都签了好几家。俩人最近脸上的笑就没消下去过,胡七打趣他哥哥道,笑得脸上褶子都多了几根。
白窈娘入门晚,但好在有个秀才出身的教书匠爹,医书、药典比魏如霜初学时看得快得多,而且记性好,看了三五遍之后就能将内容说个七八成。
两件喜事实在是令人欣慰。
趁着大清早送走了胡氏兄弟,魏如霜带着白窈娘专程绕道吃了碗扬州特色泡泡馄饨。
老母鸡汤金灿灿的油花飘在上面,汤底沸腾间隐约可见猪骨鸡架。
老板娘手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肉馅轻轻在馄饨皮上带一下,以特殊的手法将馄饨包成小包袱的形状,另起一口锅煮馄饨,馄饨下到水里立刻就熟,鼓起来浮到水面上,像是一锅小金鱼。
吃完后魏如霜又去买了两匹布,在白窈娘的推辞下,赧然道:“我女红差劲得很,就麻烦妹妹也帮我做身衣服。”
白窈娘断然拒绝,“那也不行,这块布至少得要五钱银子,我如今吃喝住都花姐姐的,怎么能收姐姐的礼呢?”
魏如霜恻然道:“都以姐妹相称了,怎么还算你的我的算得这么清?难不成心里仍把我当外人?”说着说着还假意抹了抹眼泪,仿佛真被白窈娘伤了心。
从小被人夸伶俐的白窈娘头一回被人噎得说不出话,犹豫了半天才说:“那好吧,姐姐以后可不要再给我买东西了。”
魏如霜黯然神伤,几个月前她在汴京挥金如土买首饰就花了八百两银子,早知今日,当初装什么嘴硬,就应该把金银细软都带走。
伤心归伤心,如今在扬州的日子依然过得有滋有味。
二人买了鱼跟菜便打道回府,巷子里并排的三家最里面一户没住人,最外面一户是一大家子六口人,小两口带着俩孩子和两个老人一起住。
光看白窈娘的表情便可知晓有多吵闹,魏如霜每次从他们家门口过,都庆幸还好自己听不见。
远亲不如近邻,一来二去两家人也熟络起来。
只是今日回来时,巷子口停了辆马车,有几位壮汉往最里面一户搬家具。魏如霜叹了口气,看样子这条巷子日后只会越来越吵了。
回到院子后,白窈娘去西厢房裁衣服,魏如霜在东厢房给自己施针。
从一点也听不见变为能听见些许嗡嗡作响,魏如霜安慰自己,这样已经不错了,不可急于求成。
当初为了解毒喝了太多药性相克的草药,自己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
等到魏如霜施针结束,浑身出了一层薄汗,洗了把脸后见白窈娘径直推门进来。
自打她听不见后,就嘱咐白窈娘若有事找她直接进来便可,也没觉得奇怪,“是要量体吗?”
白窈娘摇摇头,面带局促,“姐姐,是巷子口的朱家婆婆,她找你。”
“她找我做什么?”朱家跟她只是点头之交,找她看病吗?
白窈娘嘴唇翕动,她一个未出阁姑娘,怎么也张不开口讲是为了给你说媒,只能眼神飘忽。
魏如霜以为是什么不好开口的病症,擦了手后连油也没抹,就去到了院子里。
天气如今已经暖和起来,院子里垂下来的藤萝抽了新枝叶,新生的花苞只有米粒大小,嫩绿嫩绿镶在藤蔓上。
朱家婆婆坐在石凳上,悄悄打量着四周,院子里并没什么名贵的物件,可这俩丫头天天出去买东西下馆子,看来手里闲钱不少。
魏如霜来的头一天她就打听过了,这处宅子是知府夫人陪嫁的房产,既然不是知府养的外室,样貌身段又都是顶顶拔尖,看着也是好生养的,不如便宜了她家儿子,给她家做个妾。
虽说她家里条件也一般,可她儿子是靠手艺吃饭的,怎么都饿不死,王氏这么多年只下了两个蛋,还都是丫头片子,她早想让儿子把王氏休了。
若是魏如霜争气一点一举得男,抬她做大也不是不行。
见魏如霜过来,朱家婆婆立马站了起来,亲亲热热扯过魏如霜的手,“初来扬州,过得可习惯?”
魏如霜莞尔道:“多谢婆婆,扬州人杰地灵,处处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朱家婆婆摸索着手中嫩滑的柔荑,笑得脸颊上深深两条沟,“怎么只有你们姐妹两个?家中可还有其他长辈?”
魏如霜不想闲扯太多家常,朱家婆婆黏在她身上的视线也让她膈应得很,笑道:“家中长辈在老家,我们姐妹两个只是来扬州玩一阵子。”
朱家婆婆哎呦一声,“这可怎么行,你们两个姑娘家多不安全啊,不如住到婆婆家里去,能有个照应。”
魏如霜记得朱家不怎么关大门,一进的院子满满当当住了六口人,她们俩睡柴房吗?当即收敛了笑,“多谢婆婆,太麻烦您了,您找我若是因为这个,那就不用麻烦了。”
朱婆婆看魏如霜起身要走,急忙扯着魏如霜的手,将人拉了回来,“等一下姑娘,婆婆今天来是有一桩大好事讲与你。”
魏如霜自认是个爱财、好贪小便宜的,可她更不信天上掉馅饼,听朱婆婆如此说也不接腔,只不以为意地凝视着对方。
朱婆婆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姑娘年纪不小了,可有婚配?”
魏如霜轻笑一声,落在朱婆婆眼里倒成了她喜出望外的反应,于是接着说:“姑娘也知道,我们家是做木匠的,还有间门面,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却也殷实。”
朱婆婆抬起眼,偷偷瞧魏如霜的脸色,魏如霜看见后冷冷道:“然后呢?”
她记得朱婆婆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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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都有两个了,难不成朱婆婆还有个儿子?
朱婆婆搓了搓手,“我儿仪表堂堂,也是个知冷知热的性子,只是我那儿媳妇肚子太不争气,可不像姑娘你,一看就是个能生儿子的。姑娘别觉得老婆子看不起你,若是你能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我一定让儿子把王氏休了,抬你做正房。”
魏如霜瞪大了眼,好个癞蛤蟆坐井观天,她震惊得都不知该气还是该骂了。
朱婆婆见魏如霜没反应,以为是姑娘家面皮薄,狠了狠心道:“我家愿意出五两银子给姑娘做彩礼。”
“五两……”魏如霜喃喃道。
小虎一年的束脩是五两,姑母最早在青州常戴的金裹银簪子也是五两,五两不少了,可她无比希望钱顺或张轩此刻就在她身边,能在她一声令下的时候将这个老婆子踹出门去。
。
院子买下后只收拾出来一间东厢房,邢樾就差人将家具搬了进去。
也没再买两个小厮伺候,他本是苦日子过惯的人,不喜家中人多,浆洗缝补洒扫做饭他样样都会。
正擦着柜子上的浮土,邢樾只听见屋外一声尖利的叫骂,连忙到院墙底下仔细听。
“好你个不识好歹的丫头,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是什么正经人,说不定是被主母赶出来的小妾!”
邢樾听见这番话后心如刀绞,连这种市井泼妇都能随意编排阿若,都是他害的!
他紧咬牙关、脖颈青筋尽显,告诉自己必须忍着,若是被阿若知晓自己住在隔壁,定会怪自己扰了她如今的日子。
只听哗啦一声泼水的动静,随即是另一声更高的嗓门。
“你个老东西,再敢来找骂,姑奶奶把你扔进茅坑里!”
熟悉的声音让邢樾有些晃神,却又不可思议,这番话居然是从阿若口中说出的吗?心里不免伤怀,阿若恨他恨得都不愿多骂他两句。
怕是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
赶走朱婆婆后,魏如霜捂着胸口坐在院子里喘气,白窈娘一开始听见动静后,立马挥着扫帚出来将人扫地出门,仍觉得不过瘾,又在朱家门口狠狠啐了两口吐沫。
回到院子里,白窈娘刚想出言安慰,魏如霜咯咯笑着说:“窈娘,去买几斤好酒,让我好好喝两杯痛快痛快。”
气是撒了,没想到耳朵居然能听见几分动静,魏如霜想等自己大好了再告诉窈娘这个好消息。
白窈娘见她全然不将方才的闹剧放在心上,欣然应声道:“哎!我再给姐姐做几道拿手小菜。”
邢樾垂眸,久久驻足在墙下,听着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动静,闻见烟囱飘出的饭香,不觉间脸颊已湿润。
若不是替嫁一事,阿若自可在青州找个如意郎君过太平日子,都怪他把阿若扯进来,还非要强留她在身边。
月亮爬到了正当头,隔壁院子两个姑娘的嬉笑声才渐渐隐去。
邢樾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迈开步子的瞬间便后悔了。
阿若今日喝了不少酒,自己只看她一眼,应不会被察觉吧?
45. 仁恩堂
朗月清风,吹得藤萝摇曳生姿,月光照在青石砖上,映出藤萝的影子来。
矫健的身影如同屋檐上踮着脚悄无声息的猫,稳稳落在院子内,只听窗户吱呀一声,身影瞬间进到了东厢房里。
天青色的帷帐内透出淡淡酒香,邢樾贪婪地呼吸着屋内熟悉的气息,明明才分开不久,怀念得仿佛隔了几辈子。
阿若走后,将军府正院再没出现过这股暖香,她平日里最爱用的西府海棠香粉香露也变了味道。如今站在扬州一间小小的卧房里,邢樾幡然醒悟,并非是任何香粉香露的气味,而是因为有了阿若。
有了人,物件才有了灵气,才有了被人记住的意义。没了它的主人,再上乘的香粉香露依然是寻常的死物。
他原本想着只远远的陪着阿若,可自打迈进这间女子的卧房后,腿像被困在了地上,一步也不肯离去。
偏偏屋里回荡着轻微的呼吸声,使他在沉寂的夜里听得入神。
再看一眼,就一眼。
鬼使神差地驱使下,邢樾轻轻挑开了帷帐。
微风带起天青色的纱帐,如同雨后还带着水汽的翻腾云海,云卷云舒之间,将颀长的身影裹挟其中。
架子床内光线昏暗,不怎么能看得清,但阿若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他都能在心中勾勒出,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魏如霜睡得十分沉,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让邢樾想起了打猎时遇到的小鹿,她们拥有着相似的让人难以忘怀的眸子。
邢樾立在床畔,垂在身边的手缓缓抬起,又猛地悬在半空中,距离瓷白莹润的小脸之间的咫尺距离如天堑。
够了,他不该再来打扰阿若。
就在这时,或许是酒后睡得不舒服,魏如霜嘟哝一声转了个身,顷刻间锦被滑落,露出牛乳般的臂膀和后背,松松垮垮的绯红色小衣掩不住试图挣脱的雪团。
极致的红与白交织在一处,刺痛了他的双眼。
邢樾喉头发干,心中腾地升起一团火,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转身出了帷帐,站在留了条缝的窗户前,阖着眼双手握拳,狠狠吸了两口冷气。
面色如常,但起伏过快的胸膛将他的无措慌乱显露无遗。
方才的情形深深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月余前同样的场景反而浮出水面,越来越清晰。
邢樾睁开眼,眼角泛着猩红。
他可没答应和离,阿若依然是他的妻。
草原上掠过一阵狂风,细微的火苗顿时以倾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咆哮的火龙面前任何人都毫无反抗之力。
微凉的手指终于触上了温热的脸颊,滑腻的手感让人舍不得用一分力气。从眼下浅浅的痕开始,划过侧脸,划过唇角,落到脖颈处细小的红痣上。
梦里躁热难耐的魏如霜好不容易寻得了一点凉意,怎么舍得放手?也不管是什么东西,抓着了就往怀里搂。
躁热缓解后,魏如霜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轻咛,如同餍足的小兽。
邢樾左手撑在枕边,右手隐在被子里,只觉得右边身子陷进了云端,试图挣脱会陷得更深。
他倾下身子,在白玉般的脖颈上轻轻啄了几下,而后赶快拉开了距离,生怕自己的呼吸会惊扰到花心中沉睡的精灵。
搭在玉颈上细细的红绸带如此碍眼,抬手间便断在掌心。
明明他是清醒的那个,怎么也像吃醉了酒?
。
酒后第二日总是醒的很早,天还泛着雾青。
魏如霜腹中空空、喉头发干,刚坐起身子,发觉小衣松松垮垮垂了下来,捞起来一看,系带居然被扯坏了!
也不知是因她的睡相太差还是女红更一般。
拢了拢中衣,魏如霜趿拉着软底寝鞋挪到桌子旁,提起水壶却发现壶里一滴水不剩。
不对啊,窈娘昨日专程给她添了一壶水的,难不成夜间被她自己喝了?
白窈娘推开门,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第一句话便是抱怨,“姐姐,你怎么夜里不关窗!”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魏如霜皱了皱眉,想不起来了。
见魏如霜不接话,白窈娘给她盛了碗粥,“不烫了,喝着正好。”说完便去帮她开窗铺床。
魏如霜笑了笑,端起碗小口小口吃着,不怪男人都想娶妻,睁眼就有饭,抬抬手就有人帮忙收拾家务,这种日子谁不喜欢。
吃过早饭,二人去了医馆。
一应东西置办的差不多了,只是魏如霜坚持验过每一批药材才放心。
魏如霜将药材一份一份拆开、检查,过关的放进药橱里,质量差的放在一旁准备日后退回,白窈娘插不上手,只能绞了巾子擦拭家具。
门敞开着,苏夫人特意叮嘱过牌匾要等她送,因此门楣只光秃秃的,来往行人有好奇的便会凑到医馆门口往里面张望,看到两位姑娘后又会拧着眉头不解地走开。
又过了三四日,所有药材都已入柜,魏如霜请人选了个黄道吉日,定在当日开业。
随着晨曦的微光,迎着朝阳,城门缓缓开启,城外等了许久的百姓一窝蜂进到扬州城里,给这座沉寂一夜的城带来了生机。
街道上来往的行人不多,步履匆匆,货郎的叫卖声络绎不绝,两侧的店铺也都打开了门窗,迎着光进来,把屋里照得亮堂。
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破了街道上的平静,攒动的人头都往一个方向挤,交头接耳,十分热闹。
“快来快来,前面还有敲锣打鼓的!”
“娘,怎么这么热闹?”
“前面的让让,让我也挤进去看看。”
“仁恩堂今日开张免费义诊!”新雇来小厮的叫喊声无疑是在人群中投下了一颗闷雷。
苏夫人虽出了月子,却不好当街抛头露面,开业当日只遣了苏管家和李嬷嬷前来送匾。
随着红布被扯下,朱漆匾额上着了金粉的三个明晃晃的大字,“仁恩堂”映入人们眼帘。
收拾了一个月,魏如霜站在人群中,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她顿时能体会到那些寒窗苦读一朝高中的读书人心中的畅快之意。
“小哥,你们大夫是哪位?”一位青衣老翁问新来的小顾。
小顾的娘是苏府厨娘,李嬷嬷跟她提了一嘴魏如霜医馆招人的事,她本着让儿子学门手艺,前些日子专程带着小顾到魏如霜家中拜访。
小顾年仅十三,却从小跟着娘亲在苏府,待人接物无一不妥,魏如霜十分乐意地将其接纳下来。
小顾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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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老翁的肩头,指着魏如霜说道:“若我跟老丈说就是那位年轻姑娘,老丈是不是以为我在跟您逗趣儿?”
老翁捋了捋胡子,煞有介事道:“不可不可,女子怎么能当大夫!”
二人的声音都不小,周遭围着的百姓纷纷凑上前,七嘴八舌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小顾鼻孔哼了一声,“我们魏大夫可是神医传人,你们不信那是你们没福气,大夫又不是靠嘴说的。”
老翁重重咳了一声,示意众人安静,“这样吧,老头子年纪大,便托大当这义诊第一人,也替各位验验这位姑娘的虚实,诸位意下如何?”
围观众人无不叫好。
众目睽睽之下,小顾搀着老翁进了仁恩堂,仁恩堂门口被其余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白窈娘都被挤在了外面。
魏如霜微微颔首,让老翁坐在对面,“烦请老丈将手放于脉枕上。”
老翁照做,身后的百姓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年轻女大夫的水平。
魏如霜只是号脉,思忖片刻后又让老翁伸了伸舌头、转了转眼珠子,一通操作下来,魏如霜脸色沉重,看得老翁心里如打鼓。
魏如霜问道:“老丈可时常觉得口干心烦?夜里睡得晚睡得轻,白日醒得早,还总是浑身乏力时有困倦?”
老翁止不住点头,连称呼也换了,“大夫,您说的都对,我到底有什么病?”
魏如霜摇了摇头,老翁倒抽一口凉气,“难道老汉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魏如霜撇过头笑了笑,而后正色道:“您老什么病没有!”
老翁不信,质问道:“那你说的所有症状我都有,我为何还没病?”
魏如霜解释道:“您白日吃的咸自然口干,年纪大了觉少自然睡得晚,睡不好自然白日困倦,这怎么能说是病呢?”
老翁仍是一副震惊神色,口中振振有词,“那我这病,不,我这样没法治了吗?”
魏如霜抬了抬下巴,“小顾,一会帮老丈抓二两酸枣仁,磨成粉。”又转头交代老翁,“老丈日后饮食要清淡,睡前取一勺酸枣仁粉兑水后喝下,便能睡得安稳些。”
见老翁面露难色,魏如霜莞尔道:“老丈莫慌,今日义诊只收药钱,二两酸枣仁收您一钱银子。”
话音刚落,老翁还没什么反应,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动。其他医馆,看病是看病的钱,开方是开方的钱,抓药又是另一部分的钱。
看个病少说几两银子,如今仁恩堂不仅不收看诊的钱,药钱也十分便宜。
他们自然不知魏如霜自有别的地方挣钱,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小顾提着二两酸枣仁穿过层层围观群众送老翁出门,远离了人群后低声凑到老翁耳边说:“爷爷,我娘天天念叨你做菜太咸你自己非不信,今日你算信了吧!”
老翁假意在小顾膝窝踹了一脚,“你个小猢狲,你娘做菜的手艺还是我教的!今日喊我来给你们东家做样子,只是……这丫头确实有点本事。”
说着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丢给小顾,“拿着吧,你爷爷还看不上你那点月钱。”
小顾捧着银子高高兴兴往回走,前一日他还忧心百姓见魏大夫脸嫩不肯来仁恩堂,特意喊了自己爷爷来做托,今日一见,果真人不可貌相。
46. 安神香
仁恩堂刚开业这段日子,魏如霜白日里诊病写方子抓药,闲暇时还要教导小顾和窈娘,每每夜深后才从医馆回到家中。
白日太忙,夜里却睡得更不安稳,连着几日总觉得自己做了很久很长的梦。
醒来又什么也想不起,只留花蕊一丝凉意,让她忆起夜里旖旎的梦境,不由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忽想起庆阳郡主送的那些个“宝贝”,还被她扔在柜子深处,若是被人发现……
还不如降下一道惊雷将她劈得灰飞烟灭来得痛快。
白窈娘将口述的方子誊写下来递给她看,见其脸色有异,伸出手触了触魏如霜的额头,“姐姐,是不是这些日子累着了,怎么脸这么红?”
按下心头的不安,魏如霜手背盖在脸上,得了片刻凉意,不以为意道:“无妨,许是天渐渐热了,我穿的太厚。”
小顾听见二人的对话,十分有眼色地跑到窗户底下将窗户打得更开,“魏大夫,你看看风能不能吹着你?”
带着浓浓暖意的春风穿堂而过,桌上的宣纸簌簌作响,也卷走了部分思绪,她人在扬州,汴京丢脸便丢吧。
魏如霜格格娇笑,“我真是命好,得了你们两个徒弟。”说着起身走到药橱前,抓了几样安神的草药后递给小顾,“麻烦未来的顾大夫帮我将这几样草药磨成细粉,我制些安神香。”
小顾羞怯地垂下眼,“魏大夫可别取笑我了,我如今大字还不识几个呢。”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美得很,磨草药的动作都比平日里快了不少,磨出来的药粉十分细腻,简直省去了过筛。
魏如霜将药粉混上水揉成团,翻来覆去地揉搓,直至团子不散、不硬、不粘手,既然是自家用的,也无需做成那稀奇古怪的宝塔状、盘状,只是简单取下一块药团子,搓圆压扁。
一块安神香饼便成了。
“你们两个拿回去些,若是好用记得告诉我,马上清明,我们到时候可以做上一些送到庙里去。”
做个香饼的功夫,屋外天已经黑下来了,料之后也没什么人,魏如霜让小顾准备打烊。
小顾刚取来门板,一股甜腻腻的香风便涌进了仁恩堂。
香风熏得小顾打了个喷嚏,一手扶着门板,一手揉着鼻子,还不等他招呼,女子已经自顾自进了门。
“你!你!”小顾在身后喊住女子。
魏如霜见到后摆了摆手,自己接待起来,“姑娘要看什么病?”
女子穿一身半旧的土褐色裙子,却难掩容颜姣好之色,鬓发浓黑、肤色雪白,只是举手投足间让人有些不大舒服。
杜三娘早听说城里新开了家医馆,大夫居然是个年轻姑娘。
寻常大夫不肯给青楼女子诊治,有病只能往肚子里吞,如今她换了身洗衣婆子的衣服,这大夫应不会拒绝自己吧?
“姑娘?”魏如霜见她出神,催促道。
杜三娘掏出帕子轻咳一声,声音极小,“能否借一步说话?”
魏如霜看着女子手中质地上乘的杨妃色纱罗手帕,以及门口小顾欲言又止的样子,莞尔道:“姑娘随我来吧。”
仁恩堂内室放了两张塌,若有病人需要处理伤口、针灸便在此处,无人时魏如霜还会来打个盹。
杜三娘不用人招呼,一屁股坐到榻上,娇笑道:“大夫既然已经看出来我的身份,为何不赶我走?”
来者皆是客?这么说好像不大合适,魏如霜思忖片刻道:“姑娘找我是为了看病,我作为大夫也只给病人看病,病人是好是坏是男是女跟大夫有什么关系?”
杜三娘眼角微挑,盯着魏如霜左瞧右看,赞叹道:“大夫您有如此姿色,怎么还做这些抛头露面的营生?”
说完,杜三娘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轻轻拍着嘴,“你看我这张嘴,我有何脸面说您呢?”
此番冒犯之言魏如霜毫不在意,坐在对面的榻上支着胳膊,“我看姑娘不像是有疾在身。”
杜三娘收敛了笑,扶了扶鬓发,“实不相瞒,我是为了我那苦命的孩儿来的。”
青楼女子生孩子的不在少数,男孩生下来便发卖掉,女孩长大后姿色一般的留在青楼里端茶送水,姿色不错的早早也做了清倌人。
“不知姑娘的孩子?”
杜三娘将葱根似的涂了凤仙花的手盖在肚子上,“就在这里,大夫能帮我了结了他吗?”
魏如霜眉头微皱,杜三娘笑了笑,“您不信我?”
“我……”魏如霜也不好说出口,青楼里怎么也不会不缺避子药、落胎药吧。
“青楼里的确不缺避子药、落胎药,只是我不是要弃了这孩子,而是让他晚一些时候出现。”
魏如霜正视着杜三娘狡黠的眸子,“姑娘的意思是推迟孩子的出生日子?”
杜三娘翘起腿,带着流苏的绣鞋在半空中一晃一晃,“差不多,我前几日得了一位相好的员外赎身,进门的日子就定在这个月,可惜孩子来的不凑巧,望大夫帮我瞒过一个月,到时候我自有应对的办法。”
杜三娘说的隐晦,但傻子也听懂了,她与人珠胎暗结,偏偏在这时得了从良的机会,当然不肯落得一场空。若是能将胎象推迟月余,这件大喜事自然落到了员外头上。
魏如霜抬起手,杜三娘翻起手腕,由着魏如霜给自己号脉。她进门前还以为魏如霜会将自己赶出去,可既然已经号上了脉,事情已经成了一半。
半柱香后,魏如霜松开手,沉声道:“胎象很稳,推迟一个月左右不是难事。”
杜三娘跳下塌,福了福身,“多谢大夫。”
在魏如霜转身前又将其叫住,眼波流转间杜三娘迟疑着开口,“大夫为何不问我?”
魏如霜扭过头,狐疑道:“有何好问?你找我看病,我帮你看了,不就行了?”
杜三娘一口贝齿泛着珠光,盈盈笑道:“谢过大夫。”
让杜三娘说,一个容颜姣好却肯抛头露面当大夫的姑娘,骨子里必定写满了离经叛道,这事儿找她准没错。
送走了杜三娘,小顾堵在嗓子里的话终于吐了出来,“魏大夫,这女子一看就是烟花之地的,你为何要帮她诊治?”
白窈娘此时插嘴道:“咱们大夫只看病不看人,来了个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她也照看不误。”
小顾努努嘴,显然不认同这套说辞,魏如霜今日太累,懒得去向他细细解释,将医馆打烊,三人各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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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二人一个忙活着烧水,一个浆洗衣服。
在将军府被人伺候惯了的魏如霜,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想着不如雇个丫鬟婆子?
又轻叹一声由奢入俭难,自己先前十几年没人伺候不也活得好好的?
可想起前几日坏了的小衣还被她塞在床铺内侧一针未动,气馁地垂下头。
洗漱过后已是戌时末,魏如霜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地掏出针线匣子穿针引线。
方才问窈娘要针线匣子的时候,窈娘说有什么需要缝补的衣服都让她来,魏如霜捏着细软轻薄的布料怎么也开不了口。
还是自己来吧。
“哎呀。”
魏如霜一声惊呼,一不留神被屋内的烛火晃了眼,手中细针扎破了饱满的指腹。
嫣红的血珠子凝聚在指尖,魏如霜吃痛的含住伤口,气冲冲地将小衣随手一扔。
谁爱缝谁缝吧,左右不缺这一件。
魏如霜钻到被窝里,有安神香作伴,挨着枕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于黑暗之中,屋内响起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丢下的小衣被一只细长骨感的手捡起。
不便掌灯,于是邢樾走到窗台边,借着月光将末尾几针收了,最后打了个结,俯下身子将线咬断。
被他贪恋过无数次的馨香扑面而来,手上鲛绡般的布料沉重得让他拿不稳,克制住浑身微微发抖的势头,他将烫手的小衣放置在梳妆台上。
即将转身走时,过人的耳力听见西厢房有人起身,邢樾立马闪身到屏风后。
白窈娘本已经躺下,忽想起明日早膳熬粥的米还没泡,举着一个烛台出了西厢房,打眼一看,魏如霜房间的窗户依然留着一条缝。
方向一转,先去把窗户给关了。
又过了两刻钟,西厢房再也没半点动静,邢樾才从屏风后出来。
天青色的帷帐挡不住侧躺身姿的曼妙起伏,屋内落根针的动静都听得清楚,自然也听得见帷帐后如同婴儿呓语般的动静和唇齿间黏腻的水声。
将军府里有地龙,屋内燥热,阿若时常在梦中轻舔双唇,以往这个时候,他总会给阿若喂一杯炉上温热的水,更多时候……
直至跪在脚踏、俯下身子,同往日一样将两片丰润柔嫩的唇肉含在口中。
轻咬、吮吸,舌尖描摹着唇珠。
仍觉得不够。
单手撑着床,半边身子的影子罩在上面,阿若总是睡得那么沉,那么乖。
他不满足于沉浸在这一刻,却更怕看见阿若幽怨的眸子,是他对不住阿若。
屋子里今日的香气与往常不同,多了一丝药材的清苦,他只当是阿若从医馆带回来的味道。
浅尝辄止的一个吻闹得有些不可收场,双唇顺着白玉似的脖颈一寸寸向下试探,在红痣处逗留许久,而后将小衣上舔出两片水渍,可惜不能加重力气。
血气两头涌,也不知是在折磨谁?
身下的人睡得不舒服,哼着转了个身子。
红痣和雪团都离他而去,留下一片如丝如绢、可用来作画的美人背。
盯了许久,他的视线渐渐失焦,左右夜还长,再留一会儿吧。
47. 差一点
白窈娘习惯早起,想让魏如霜多睡一会儿,特意收敛了动静,洗漱、煮粥都是踮着脚静悄悄的。
切了两个咸鸭蛋,拌了一碟麻油咸菜丝,才走到魏如霜窗下,将窗户支起一道缝,任阳光洒进来。
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姐姐,该起了。”说完才想起魏如霜听不见,只能苦笑两声回到厨房盯着火。
声音响起的刹那,邢樾一瞬间从天灵盖麻到尾椎骨,他居然在魏如霜房里睡了一夜。
见背对着自己的阿若毫无反应,邢樾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轻轻移开搭在阿若腰间的胳膊,翻身下床,躲进了衣柜里。
魏如霜是被投进屋里的阳光叫醒的,打了个哈欠,瞄一眼滴漏还不到辰时。
若是在将军府,她大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等着青荷给她提来饭菜,由着红梅帮她上妆梳头,可如今三张嘴都仰仗着她吃饭,现下是一刻也不敢睡了。
洗漱、换衣服、用早饭,小院大门落锁的那一刻,邢樾才敢大口喘气。
邢樾准备离开,却被一个鸡翅木匣子吸引了视线。
这样东西藏在衣柜深处,自然是阿若平日里珍视的,却为何放在此处?
窥探他人私密并非君子所为,但邢樾从不将自己当作君子。
打开后邢樾就后悔了,军营里什么人都有,什么诨话都听过,有些成婚后从军的士兵整日里嘴上念叨着婆娘若是偷人便要如何如何,他只是听听就过去了,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今日得见阿若藏在柜子里的这一匣子物件,邢樾想的却是自己往日是否冷落了阿若。
那时阿若身份未查明,他三天两头住在校场,回府后常因公事住在书房里,除了过年那段时日,他确实没怎么陪过阿若。
抑或是……自己从未让阿若在其中获得过快活?
邢樾轻轻合上匣子,从衣柜中钻了出去,将自己弄乱的衣服小心收拾好。
经过梳妆台时,几番思索后将丢在一旁的小衣揣到怀里。
反正阿若不要了。
。
初春季节柳絮满天飞,一上午接诊了四五位涕泗横流的病人,医馆里的苍耳子都用光了。
魏如霜让白窈娘赶紧裁了两块糊窗户的绢纱,简单缝了几针,在最底下坠上几颗铜珠子,一个简易的门帘便成型了。
既不挡着光和风穿进来,也不会放柳絮飘进来。
跟人牙子打过招呼,下午人牙子就引来了一位妇人。
人牙子称妇人为高娘子,言她先前在一大户人家做厨娘,后来主人家到了北方做官,她才辞了这份工。
魏如霜看她人收拾得利索,便痛快答应。
医馆后院有一间小厨房,高娘子日常负责几人的一日三餐,闲暇时扫扫堂中浮土。
高娘子上手很快,立马接过小顾手里的扫把干起活来,不仅将屋里扫了一遍,又打了盆水去擦屋外门窗上落的灰。
魏如霜不禁感慨术业有专攻,自己如今要负责四张嘴吃饭了,还是抓紧多看两个病人吧。
高娘子擦完一扇窗后直起腰歇息,看着在门口犹豫半天也没进去的汉子,问道:“这位兄弟有何不妥?我们医馆可是出了名的童叟无欺、价格低。”
要不是看在魏如霜开医馆如此仗义的份上,就她给的这个月钱,自己才不肯来呢。
汉子连连摆手,“我就是看看,没事。”说完赶紧跑开。
“真是怪人,没事在医馆面前转什么转。”
晚饭众人就尝到了高娘子的手艺。
一盆炖得发白的鱼头豆腐汤,一份从北方来的魏如霜叫不上名的炒青菜,一份清炒河虾,和酸甜口的熏鱼,主食是几个酒酿馒头。
南方在吃食上不说滋味如何,样子做得倒是细腻,高娘子的摆盘手艺拉去将军府也是够看的。
不知为何近些日子总会想起那人,魏如霜恨恨咬了口馒头泄愤。
高娘子做过饭便要走,魏如霜叫她留下一起吃,一来一回,高娘子便不推脱,径直坐下来。
高娘子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两个闺女都嫁了人,儿子尚且年幼,跟着公婆在乡下,丈夫则是在一间酒楼做账房先生。
看着高娘子讲得眉飞色舞,白窈娘啃着馒头,心里浮现自己那个秀才爹,她爹不说本事有多大,规矩可不小。
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什么晨昏定省,十成十的大人物派头。
若是被她爹知道自己不仅没自尽保全家族颜面,还跟着一个和离过的女大夫学医,怕是能气得当场撅过去。
吃过饭后医馆又来了一位来换药的病人。
小丫头不到五岁,在家中乱跑碰倒了一壶烧开的沸水,当即左手起了一片水泡。
家中人怕花钱,不太愿意来医馆看病,是邻居看不下去扯着孩子来了魏如霜这里。
还是晚了。
皮肉和衣服已经黏在一起,魏如霜让小顾临时买一罐猪油回来,隔水将猪油融化,再涂在患处,完全湿润后衣服才能揭下来。
这一步骤把孩子奶奶气得上蹿下跳,“造孽啊造孽啊!这么多油,得糟蹋多少钱!”
魏如霜只当看不见,拿细针挑破水泡后轻轻挤出脓液,交代孩子娘亲,三天来换一次药,伤口好之前不能吃发物、不能见水、不能久晒。
今日是孩子奶奶带来换药,进了门后看见白窈娘正撤着菜盘子,老太太撒开孙女,径自走到饭桌前。
“这都不要了?太糟蹋了!”说着,端起盘子将剩下的菜汤喝了个一干二净,看得白窈娘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白窈娘望向小顾,小顾只摇摇头让她别管。
魏如霜在后面给孩子换药,自然不知前面出了这么一档事,换好药出来时,只觉得自己两个小徒弟一脸难为情,等祖孙二人走远后小顾才手舞足蹈将此事讲给她听。
不出二人所料,魏如霜听完脸色沉了沉,片刻后,说:“那个年纪的都遭过灾,见不得一点吃的被浪费,下次咱们搬到里面吃,别让她看见。”
二人均知道魏如霜口中的灾指的是十几年前的水旱相连,别说北方,南方也有不少地方被波及。
只愣愣点了点头,应下了。
打烊后,魏如霜和白窈娘把臂同游,逛了好几个摊子才依依不舍回了家。
如今她吃喝全靠自己,买点东西都要规划半天,哪有当初在汴京时的派头?
两个姑娘被扬州的繁华热闹勾走了魂魄,全然不觉身后跟着几个尾巴,一直跟着二人到了家。
“二叔,我今天看得确确实实,就是三叔他家的大姑娘,窈娘。”说话男子正是白天在医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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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鬼祟祟的汉子。
白二当然知道自己侄女长什么样,压低嗓音问:“你说她身旁那个女的是大夫?”
白贤环顾左右,见无人注意才答道:“扬州城都传遍了,说是人长得美、医术好、药费收得还低。”男子说完后贼兮兮地笑了起来,一双三角眼泛着贪婪的光。
白二给了男子一肘,“跟你有半点关系吗?既然这样,你跟我前去把窈娘带回去,咱们家的事轮不到外人做主。”
姐妹俩只当是寻常日子,熟悉一番后就要睡下,不料大半夜有人敲门。
白窈娘动作快,披了件衣服边走边穿,先到魏如霜屋内叫她起来。
二人均是一脸茫然,摸着白窈娘明显凉了几分的手,魏如霜轻轻拍了拍,让她安心。
自家院子又不是什么偏僻地方,左右都有邻居呢,难不成还有胆大贼人来闹事?
就算闹事,贼人先敲门作甚?
院门响的那刻,邢樾起了身,一身黑衣趁着夜色攀上墙头,隐在黑夜里让人看不清身影。
白二只想带回侄女,不想闹事,当着魏如霜先拱了拱手,“姑娘,我乃白窈娘的二伯,这次来带她回去。”
白窈娘听见白二的声音后,一张脸瞬间吓得惨白,快步退回屋里。
自家爹只能称得上迂腐,这位白二伯可是当过兵的,家中两个儿子是从小打到大,婴儿手腕粗的白蜡木棍子打折过三四根。
魏如霜见来人虽生气,却不像不讲理的,于是平心静气颔首道:“白二伯,窈娘一事我想你是知道内情的,她之所以跟我来扬州,就是因为有家不能回。”
白二闻言皱起眉,“那与你个女子何干?这是我们白家的家事。”
白贤帮腔道:“就是,你算什么东西!”
“我是人,你愿意当东西就当东西吧,我是你们家窈娘的债主。”魏如霜虽是笑着,语气也冷了下来,亏她还觉得此人不是不讲理的。
白贤嚷嚷,“什么东西,老子才不是东西。”说完又觉得不对劲,眉毛一挑竟想动手。
魏如霜懒得跟他逞口舌之快,转头对白二说:“带走你家窈娘可以,把我买她的银子拿来,我可是花了整整一百两。”
“一百两!”白二惊呼,随即反应过来,“不可能,你说买就买?官府文书在哪?”
魏如霜斜睨他一眼,“官府文书是你想看就能看的?你若是抢了过去,我一个弱女子又如何是好?”
不料白二仍不死心,继续追问道:“我白二从来是说一不二,你让我将窈娘带回去,银子我定会想办法还你。”
魏如霜心里暗念,这人可太难缠了,油盐不进。
白贤不答应了,他们叔伯兄弟几家什么本事他心里清楚,这一百两到最后不还是东家借完西家借吗?随即反对,“不行,我不答应,什么丫头片子能随便拿一百两,谁信啊!”
甩下一句“信不信随你。”,魏如霜一撩衣角、转身就走。
白贤伸腿绊住门,“让我说中了?我就说你看着不像什么良家女子。”眼神在魏如霜丰满处流连许久,呲着牙继续道:“怕不是哪个楼里赎了身的花魁吧?”
白贤说完洋洋得意起来,独身女子容貌姣好、身上有不少银子,能有什么可能?
定是如他说的这样。
48. 狗男人
若放在半年前,魏如霜定要抄起烧火棍转头回去捶白贤个头破血流,但如今经历了许多,再与这等蠢人纠缠实在一件劳心劳力且不划算的买卖。
魏如霜啐道:“睁大你的狗眼好好见见世面,茅坑里的东西看什么都像屎。”
语罢,一脚踹在白贤小腿上,抬脚前便看好了穴位,一脚下去定叫他叫苦连天。
白贤嗷一声收回挡在门内的脚,魏如霜作势要关门,白二使劲一推,借力打力之下魏如霜直直向后栽去。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闪出一个人影,动作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接住人的同时一脚将门抵住。
预备好重重摔在地上,魏如霜双手紧护在胸前,身子绷得紧紧的,却不料向后倒在了一个带着熟悉体温的怀抱里。
抬起眼,只能看见那人线条锋利的下巴和新生的泛着青的胡茬。
好似瘦了。
邢樾目光如炬、脸上带霜,一字一顿道:“有冤屈就去报官,再纠缠下去定不轻饶你们。”
白贤素来是个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之徒,明里暗里不知遭了多少打,旁的看不出,但眼前男子身形蜂腰猿背,几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鹤势螂形,定是个练家子。
白贤后撤两步,凑到白二耳边低声道:“二叔,这人不好惹,咱们先走。”
说着,便扯了白二的衣袖要走,白二反而甩开自己侄子,向前一步。
白贤看在眼里,狠狠一跺脚,好你个老东西,偏要去送死!
白二拱手道:“阁下可是军中之人?”
邢樾不语,只冷冷扫过二人,催促道:“快滚。”
。
方才虽没摔着,却也扭到了脚,邢樾将魏如霜扶到屋里上药,自己则坐在外间候着。
白窈娘拎着一壶刚烧好的热水,先给外间水壶添了茶水,看着挺直腰板坐在椅子上的男子,觉得转身就走太过失礼。
左思右想,最后招呼了一声:“姐夫喝茶。”
又给里屋添了水,给魏如霜兑了一盆净手用的温水,这才低着头匆匆离去。
经过邢樾身旁时,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邢樾根本没留意到这个小插曲,怀里的温度和香气还没散去,他端起杯子挡住微微上扬的嘴角,眼神牢牢盯着地面上烛火投下的影子。
他不是不能帮阿若上药,只是阿若定要怪他不告而来,自己要是再有其他逾矩之举,又会惹得阿若不喜。
不如就在这儿等着,阿若总不能晾他一整晚。
苏夫人这处院子不大,但该有的一点不少,院子里铺的青石砖质量上乘,扭个脚都比别处的疼。
魏如霜呲牙咧嘴地揉着脚踝,这会儿有些微微发红,到了明日肯定一片青紫,怕是下地都困难。
艰难地涂完药油,踮着脚一瘸一拐地下了床,将药瓶放在梳妆台上。
刚蹦跶两下,身旁便笼下一片阴影将她扶着。
“怎么不唤我来?”语气似有埋怨。
魏如霜撇了撇嘴,并不打算回话,径自调转了方向去净手。
却有另一双手更快地碰到了水。
大手握住小手,手相连,指交叉,茉莉花胰子的泡沫又密又细。
药油味重,大手抓着小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轻轻揉搓,指缝也没放过,魏如霜被指尖的触感扰得心痒,下意识地往后缩。
不小心跌进一个带着清淡皂荚味道的怀抱里。
“若是站不稳可以靠着我”
背后传来的声音低沉,震得人浑身酥麻。
魏如霜刚想回嘴,想起如今还没告诉他人自己能听见,于是假装无事发生,任由邢樾帮她净手。
许久,身后传来一声呢喃低语。
“我真是该死。”
魏如霜翻了个白眼,该死就去寻死,来烦她干什么?
终于洗完了手,邢樾取来巾子替她擦手,擦完又剜了一块手脂替她涂上。
油脂在二人掌心升温、化开,带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温度,布满每一寸肌肤。
“好了,弄好了你快走。”魏如霜催促道,他们已经和离了,邢樾大半夜赖在她房中,成何体统!
“你睡下我就走。”
言语间,邢樾将她打横抱起,慢慢走向床榻。
魏如霜蓦地攥紧邢樾的衣襟,低声呵斥:“你干什么!快放下我。”
邢樾将她放在床上,顺势跪在脚踏上替她脱鞋。
时隔一夜故地重游,邢樾心情甚好,笑意止不住地从眼底溢出。
他今日可是堂堂正正走进来的。
脱完鞋,邢樾仰起脸,特意放慢了语速:“你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来接你去医馆。”
眼前圆润的眸子一下阴沉了下来,细细的柳眉皱成一团:“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们已经和离了,你不要再来烦我!”
那张红润的小嘴头一回吐出如此伤人的话,邢樾很想把它堵住,让它一句话也说不出,可如今只得长长叹了口气:“阿若,你一个人在此我实在不放心,就算你不愿见我,我只远远的看着你,等你一切安稳后我再走。”
小嘴瘪成扁扁一条,显得委屈极了:“我不要你管,你走,我不愿再看见你。”
“莫要说气话,阿若,先前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打我骂我都随你,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可你不要赶我走,好吗?”
为了让她看清,邢樾一直仰着脸,语气缓慢,她听得清每一个字、每一个颤音,也看见了他眼底的血丝和眼角的湿润。
还会装可怜了,真是可恶。
可她就吃这套,气话一时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吐不出来。
魏如霜别过脸不去看他:“你走吧,太晚了,我要休息了。”
邢樾站直身子,习惯性想去摸一摸她细绒的鬓边碎发,手已经伸到半空又悬住,最后只虚抚一下。
。
邢樾说到做到。
第二日一早,魏如霜特地比往常早起了两刻钟,在窈娘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出大门时,还是碰上了套着马车等在家门口的男人。
本打算一走了之,可想到此人脾气不是一般的倔,魏如霜不想在家门口当着他人的面再与其拉拉扯扯。
坐个车而已,有什么不敢的?
也不知邢樾用了什么法子,两日后的清晨,魏如霜收到了一张伪造的买卖奴仆的官府文书。
她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拉着窈娘一起看,一点破绽看不出。
而那对脑筋转不过弯的叔侄在看到官府文书后,没人再提还钱把白窈娘带回家的事。
临走前,白二不死心地再次确认:“大夫,前几日夜里您……那位郎君,可是军中之人?”
魏如霜不想再与他废话:“什么郎君,我不认识,别再来纠缠。”
过了一个时辰,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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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坐上了这位不认识的郎君的马车回家。
到了第五天,魏如霜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出门,一出家门口就看见了等在巷子里的“车夫”。
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雀跃的脚步轻快又灵活。
看吧,她的脚好了,她以后再也不会坐邢樾的马车了。
白日里忙忙碌碌,眨眼工夫天就黑了下来。
高娘子神神秘秘凑到小顾身旁,问前些日子接送魏大夫的那位郎君今日怎么没来。
小顾一脸茫然:“不就是个车夫吗?哪里来的郎君?”
高娘子掐了把小孩胳膊上的痒痒肉:“你们男人整日里脑子都在想些什么,那么魁梧俊朗的汉子,你说就是个车夫?”
小顾委屈地揉着胳膊:“我当然在想草药啊,今日若还是背不过,魏大夫可要罚我一个抄五十遍呢。”
高娘子与这小孩话不投机,趁着扫地的掩护走到了白窈娘身边。
“窈娘……前几日那位郎君……”
高娘子话说得简单,但她相信,凭借女人之间天生的默契与直觉,白窈娘定会明白她在说什么。
果不其然,低着头看医书的白窈娘缓缓抬起头,平静无波澜的脸上一双杏眼射出狡黠的光。
“高娘子可知那人是谁?”
高娘子摇摇头。
白窈娘伸出双手,握拳相对,两个大拇指上下勾了几次。
高娘子嘴一点一点张大,直到能塞进一个拳头。
人不可貌相啊,她不是没听过市井间关于魏大夫的传言,什么被休的妾、养的外室、更有甚者说魏大夫男扮女装。
想起那姣好的身段,高娘子恨不得往造谣的人头上狠狠砍上两刀,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若是说前几日那位郎君,样貌配魏大夫倒是差不多,可惜家里穷了些,医馆现在一个月能挣不少呢,说不准是谁养活谁。
更说不准,魏大夫就是嫌弃他没本事才和离。
天渐渐暗下去,医馆里人也少了,高娘子去准备晚饭,白窈娘缝香包,小顾磨雄黄,魏如霜则筛生石灰。
马上清明,医馆除了安神香,雄黄酒、驱虫香包都备上了。
要是放在以前,王老太医肯定跟她说,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看两页医书、多诊治两位病人。如今有四张嘴巴巴等着她吃饭,鸡毛蒜皮什么钱她都不肯放过。
转了转酸疼的脖子,魏如霜将筛好的生石灰拿罩子盖上,用菜油小心翼翼将手上沾的生石灰搓掉,再正常清洗。
高娘子也将饭菜端了出来,吆喝一声:“来来来,洗手吃饭。”
南方青菜种类多,炒的时候喜欢放糖放酱油,口感鲜甜软糯,魏如霜十分喜欢,于是高娘子每日都会准备一道时令青菜。
可今日却没有。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高娘子郑重其事端上了最后一道汤,腌笃鲜。
北方也吃笋,她却没吃过这么脆嫩的笋,入口的瞬间仿佛能品出竹子的清香。
小顾拿火腿、鲜笋、猪蹄煲出来的浓白汤汁拌米饭,稀里呼噜吃了整整三碗,还是高娘子怕他积食,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他吃。
众人正吃着听见外间有动静,还有人嚷嚷,魏如霜放下碗示意其他人接着吃,自己出去看看。
刚掀开帘子,一个浑身是血的胡茬大汉朝着她高声喝道:“大夫!大夫!快来帮我兄弟包扎。”
49. 你帮帮我
魏如霜对男子的语气有些许不满,不过看他兄弟满身是血,罢了,就当他情有可原,仅是撇了撇嘴走到病人身旁。
“怎么伤的?”
男子右肩一条一尺来长的伤口,伤得极深,血肉并衣服外翻露出殷红的肉,深可见骨。
魏如霜小心翼翼碰了碰伤口周围,男子倒抽一口凉气:“在家中打闹时摔了一跤,不小心磕到镰刀上了。”
魏如霜皱起眉头,伤口两侧浅中间深,若是磕碰不会是这样,倒像是砍的。
这群人来者不善,她不太愿意给这位身分不明、满脸凶悍的男子诊治。
胡茬大汉听魏如霜问了半天也不包扎,急冲冲地吼道:“你这大夫问这么多作甚,赶快替我兄弟包扎伤口,等会血都要流干了。”
魏如霜按下性子,打算先将这伙人稳住:“别急,你兄弟伤口太深,必须缝针,幸亏他命好遇上了我,若是别人还不一定有麻沸散呢。”
怕同伙起疑,魏如霜特意嘱咐:“麻沸散用了后有半个时辰无法动弹,若是强行行走恐会使伤口再次裂开,你最好找辆马车将他拖回去。”
胡茬大汉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你先替我兄弟包扎,我去去就来。”
待胡茬大汉走后,魏如霜立即给受伤男子下了足足的麻沸散,用量够让他好好睡一觉了,又去到里间通知小顾他们快去寻官差来。
白窈娘怎么也不肯留魏如霜一人在店里,无奈之下只能让她打打下手,帮受伤男子处理伤口。
若不是考虑到万一有什么误会,误了好人性命,她才不肯给此人包扎。
魏如霜女红不行,白窈娘倒是一把好手,虽然害怕得不敢直视伤口,可手上动作又快又稳,缝的伤口亦平整漂亮。
正当魏如霜想出言夸夸窈娘时,医馆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你躲好了。”魏如霜小声交代。
脚步声离帘子越来越近,魏如霜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一个竹编的罩子,当即心生一计。
帘子掀开一角,就在此时,魏如霜抄起竹罩朝着来人一扬,细白的生石灰瞬间散在空中。
也让她看清了来的人到底是谁。
“别揉!屏气!”
魏如霜一边跺着脚一边去取菜油,千算万算怎么没算到邢樾进来了。
而受伤男子和胡茬汉子牵扯的是另一桩案子。二人是码头边的力工,胡茬大汉喝醉了酒跟人产生口角,受伤男子却无辜挨了一刀。
二人着急忙慌赶来医馆,还没进门就被在正对门酒楼二楼窗边坐着的邢樾盯上了。
邢樾见胡茬男子出去后小顾和高娘子急匆匆跑了出来许久未归,便来医馆一探究竟。
没想到……
“我让你别动,千万忍着别哭,不然你这对招子算是废了。”
魏如霜语速极快,又恨又气又悔,恨他非要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气他不听自己的话三番两次来打扰,悔自己当初话说得还不够狠。
哪怕有一样成了,也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为了看清眼底,两人贴得十分近,一呼一吸间的热气彼此交汇。
“阿若别急,慢慢来,我没什么事。”邢樾语气沉静地安慰她,一点不像眼睛差点瞎了的人。
她白天是刚筛过生石灰的,手上沾上一点,一块皮立即又疼又蛰,更何况是眼睛。
她明明看见邢樾双手紧紧攥着,紧咬着牙,手背和脖子上的青筋都藏在衣服里,却非要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更恨他这幅大度模样,骂道:“别嘴硬了,今日是我对不住你,我定会把你眼睛治好的。”
“嗯。”
离得好近,她身上好香。
魏如霜轻轻吹掉虚浮在表面的生石灰,邢樾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吐气如兰,衣服遮掩下浑身肌肉绷紧,脸上的红也可找借口说是石灰灼烧的。
清理完了生石灰,再用细巾子擦掉脸上的菜油,原本的肤色才显露出来。
邢樾本来肤色就白,被石灰灼烧过的痕迹更骇人,尤其是眼周一片红看得魏如霜心中顿生愧疚。
他试图睁开眼,稍微抬一抬眼皮便会止不住流泪。
魏如霜见状连忙阻止他:“别急,你把眼睛闭上,有几日见不得光呢。”
香气扑向他,带着体温的手轻轻盖在邢樾的眼睛上,那么小、那么软,又那么轻,仿佛在对待她最珍贵的宝贝。
好,他不急,见不得光又不是什么坏事。
邢樾用一种无辜又慌乱的腔调,说:“这几日我该怎么办呢?”
魏如霜正给他眼睛蒙纱布,邢樾微微扬起头的角度仿佛把话直接说给她的心里听。
她有些气愤地甩开手:“你家中没有下人吗?这还要问我?”方才的愧疚荡然无存,狗男人蹬鼻子上脸几个大字,恨不得写到脸上了!
蒙上纱后,眼前光亮瞬间少了大半,刺痛感也减轻了不少。
邢樾凭直觉捉住要逃开的手,抵在下巴上,特意让说话时候的温度从葱白的指尖划过:“真没有,不信阿若可以去看看。”
魏如霜再次甩手,却被牢牢攥在掌心里。
她真是头一回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冷冷道:“我给你雇个小厮照顾你,费用我来出。”
还没说完,一条强有力的手臂环上她的腰间,毛茸茸的脑袋在胸口蹭了蹭。
“你要干什么!”魏如霜小声呵斥,白窈娘就在外面候着,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他们俩在这儿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她竭力挣开怀抱,却被手臂箍着,越扯越紧。
瓷声瓷气的动静从二人怀抱间响起,“阿若当真如此狠心要把我推给别人?况且我此次有皇命在身,不可让外人知晓太多。”
阿若应当尚不知情白若亭做了皇帝一事,军师坑了他那么久,他此时用一用不过分吧?
虽然他说的有些道理,可……魏如霜压低了嗓子催促:“你先松开我。”
那人十分不满意地小声哼哼:“阿若先答应我,这几日我只要你照顾。”
“照顾照顾,我照顾你,”魏如霜连声答应,“这下能松开了吧?”
“嗯。”
。
小顾找来了一辆马车,魏如霜在医馆众人掉了一屋子的眼珠子中将邢樾扶到马车上。
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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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好歹是当过夫妻的,但留白窈娘一个黄花闺女一起住就有些不大合适,高娘子相公平日里在酒楼住,干脆让窈娘跟着高娘子回去。
魏如霜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看着身子后仰面带浅笑的邢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明明前几天还是她把人往外推,今天又给领进家门了。
干脆毒死算了,真是讨厌。
把邢樾带回家,伺候他更衣、沐浴。
“浴桶在你正前方,干净衣服在你手边,我在外面候着,你自己洗。”
两桶热水烧下来累得魏如霜腰酸背疼,靠在榻上好不容易松口气,竟差点睡着。
她小憩醒来时邢樾已经坐在她身边,也不知是怎么自己出来的,听见她起身的动静,邢樾慢吞吞地念叨了一句。
魏如霜当即跳脚,怒斥:“你厚颜无耻。”他是怎么脸色如常说出这种话的!
邢樾动了动唇,诚恳且委屈地说:“阿若帮帮我,如今我看不见,况且阿若又不是没见过。”
“闭嘴!”
只能是他以往装的太好了,魏如霜忽视了这人是个军营里混了近十年的兵痞,说出如此胡话还能义正严辞。
甩下一句“我不管,你忍着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转身要走。
身后的人一句话也没争论,只是叹了长长一口气。
这一口气堵住了魏如霜的去路。
魏如霜忍着胸口的怨气,提来了恭桶,找了个差不多的位置,咬牙说道:“你自己脱。”
邢樾嘴角扬起细小的弧度:“好。阿若看看这样可以吗?”
魏如霜紧闭的眼睛掀开一条缝,瞟了一眼立马闭上:“再往前半步。”
“好。这样行吗?”
“可以了,别动了。”
水声响起又停下,魏如霜手上宛如捧了一个点燃火的炮仗,再多拿一刻就要炸开。
等她在窈娘房中沐浴完回来,属于自己的香软小被窝里已经躺了一个巨大的人。
魏如霜走到床边去推邢樾的胳膊:“走开,你去睡榻上。”
邢樾稍一使劲,就把她拽倒了下来,恰好压在自己身上,嘟哝道:“阿若,榻太小了,我根本伸不开腿。”
他着实困了,连着几日夜里翻墙、黎明翻走,白日里还要看她在医馆忙碌,一天能睡上两个时辰都是多的。
何况阿若的床又香又软,他一躺上去,骨头都酥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是个没脸没皮的家伙,魏如霜撑着胳膊要起身:“那我去睡窈娘屋里!”
头埋在馨香的颈窝里,胳膊和腰一起使劲,身上的人瞬间被他压在身下。
“阿若,若若,咱们两个躺着绰绰有余,而且我看不见,夜里有什么事找不到你怎么办呢?我保证……”说到这里,邢樾犹豫了一会儿,继续道:“我保证我就亲亲你。”
“你……”
像是被一条蛇缠上,侵占每一寸土地,挤压每一丝空气,让人只能无力软在他的怀里。
果真说到做到,说亲只是亲。
可惜食髓知味的记忆哪是轻易能忘记的,魏如霜强忍着酸软,绞紧了双腿,试图压下汹涌的春潮。
50. 西府海棠
到底是没如脸皮跟城墙一样厚的那人所愿,魏如霜找来一根细长的丝线,两头分别系在二人的手腕上。
在邢樾失落至极的目光中,冷冷道:“我去睡榻,你有事扯丝线叫我。”
一来二去的折腾,魏如霜的困意也被消磨殆尽,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睡都不舒服。
最后一次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露出一丝光亮来。
翌日一早,魏如霜顶着一对乌青眼圈带着邢樾去了医馆。
一大清早医馆还算清闲,魏如霜带着几人准备香囊中的药粉。
借着铜质药杵,她一眼就望见了两个挂在脸上的黑眼圈,再看看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神清气爽的邢樾,心里燃起一股无名火,手中药杵砸得隆隆作响。
小顾腾出一只手揉了揉震得生疼的耳朵,难为情道:“魏大夫,您耳朵不大好听不见,可我们听得见。”
“光长嘴不长脑子,什么话都说!”窈娘脚尖踢了踢他,让他住口。
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魏如霜赧然道:“窈娘你别怪他,是我一时失了分寸。”
都怪邢樾!
剜了一眼靠在躺椅上的人,魏如霜捂住发闷的心口,自己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到了午膳,高娘子做了一桌子明目的菜,枸杞叶猪肝汤,清炒胡萝卜,菠菜炒蛋。
吃,又是一个头疼事。
高娘子到底是在高门大户中做过事,不需魏如霜吩咐,自觉将菜分成了两份,一份他们三个吃,另一份送到屏风后。
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渐渐停下,对面传来拖凳子的声音,邢樾嘴角噙着笑,压低了嗓子道:“麻烦阿若喂我吃了。”
对面人听见后,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只能解释道:“郎君是我,小顾。”
邢樾的笑登时僵在嘴角,过了许久才开口:“麻烦了。”
魏如霜狠狠咬了一口暄软可口红糖米糕,恨不得自己啃的就是邢樾的肉,对上高娘子和白窈娘意味深长的目光,不冷不热道:“吃啊,看着我做什么?”
高娘子心中默默叹气,看样子这位郎君还有得熬了。
这位郎君除了皮囊尚且还行,别的一样拿不出手。
不像魏大夫,人长得美、医术又好,若是有意再寻一个,媒人定会将仁恩堂的门槛踏破。
可惜了。
魏如霜胃口极好,不仅吃了三块红糖米糕,喝了两碗汤,收拾药材的时候还吃了不少红枣、核桃。
撑得她一下午接诊都是站着,忙里忙外跑了好几圈才舒服一点。
邢樾的吃喝拉撒则被完全交给了小顾。
看着偷偷比较自己跟邢樾胳膊粗细的小顾,魏如霜不由得想起了阿甜阿楚两个孩子。
看邢樾如此自在,当初京中的动荡对他应无太大影响,两个孩子他能保得住吧?
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姑母和小虎,不过钱顺是个可靠的老实人,只等自己医馆站稳了脚,就托人去青州传信,将她们俩接来。
想到这里,魏如霜心头浊气荡然无存,语调都欢快了不少:“下一位。”
老妇人牵着女童应声而进,老妇人手上捧了一大束西府海棠的枝条,顿时香气铺满整间医馆。
如今三月春寒料峭,老妇人手中的花竞相开放,不得不令人称奇。
见到自己最喜欢的花,魏如霜站起身迎了两步,问到:“婆婆身子有什么不适?”
老妇人不语,只是摇头,晃了晃牵着女童的手。
女童嘴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奶奶说,我们没钱,若大夫喜欢我们的花,答应给我们医治,实在是再好不过。”
“若,若是不喜,也不可强求。”
魏如霜指了指嗓子,老妇人点点头。
她心里感慨,一个聋、一个瞎、又来了个哑婆婆,她们可真是有缘分,全凑一起了。
魏如霜接过老妇人手中的花,深深嗅了一口馥郁香气:“无妨,我很喜欢婆婆的花,不知婆婆要看什么病?”
老妇人接着晃了晃女童的手臂,小丫头红着脸上前一步道:“姐姐,我牙疼。”
“啊~”
魏如霜把花递给高娘子,轻轻钳着女童下巴,让她张开嘴。
一看吓一跳,三颗大牙已经被虫蛀的黑洞洞的,竹签子能探进去非常深,牙根都有些松动。
魏如霜抬起脸问老妇人:“婆婆,她换过牙了吗?”
老妇人摇摇头。
既然没换牙,那就好办了。
窈娘从针线匣子里寻一根韧性十足的细棉线,魏如霜将线缠在每一颗牙上,远远看去,女童嘴里衔着三根线头,十分滑稽。
线一头握在魏如霜手里,一头缠在牙上,还没开始动作,女童嘴唇翕动,圆溜溜的葡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只待决堤。
魏如霜转过身子,偷偷将线递给窈娘,又把女童搂到怀里,摸着女童细软的头发,柔声道:“莫怕,一会儿拔了牙,姨姨给你吃甜甜的龙眼,好不好?”
女童眼里噙着泪,脑袋飞快地上下晃动。
魏如霜继续道:“那你乖乖的,让姨姨再看看牙怎么样了。”
女童听话地张开嘴,就在这时,魏如霜给站在身后的窈娘使了个手势,窈娘心领神会,拽着线头狠狠一扯。
女童只觉得嘴里吐出了什么东西,却不疼不痒,根本联想不到与牙有关。
“姨姨,怎么了?”
说着话,女童才感觉自己嘴里少了些什么,定睛一看,自己的三颗牙散落在地上,东倒西歪。
女童一脸茫然看向魏如霜,魏如霜捏了捏她圆鼓鼓的脸颊,对着老妇人嘱咐道:“牙已经拔掉了,回家之后一天内不能漱口,三天内不要吃热的、辛辣刺激的,可以喝些温温的粥。”
“若是出血多或者三天后仍有出血,婆婆再带她来找我。日后定要注意漱口,不可吃太多甜食,尤其是不能吃完甜食不漱口就睡下。”
嘱咐完,一切收拾妥当,老妇人牵着女童就要走,可女童一步三回头地看向魏如霜,魏如霜蹙眉道:“小姑娘,你还有什么事啊?”
女童嘴角向下,哇一声哭了出来:“龙眼肉,说好给我吃的。”
众人哭笑不得,魏如霜让小顾给她包了些红枣干、龙眼肉,让老妇人将其切得碎碎的煮到粥里。
老妇人掏出荷包要给钱,魏如霜朝着盛放的西府海棠抬了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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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巴:“婆婆不必客气,这花才是有钱也买不着呢。”
高娘子借来了邻家商铺的花瓶,将一半花枝插到瓶子里,一半留给魏如霜带回去。
魏如霜捡起一瓣落下的花瓣,小心放在鼻尖,疑惑道:“真是奇怪,这个月份就开花了,难不成盖了温室?”
高娘子想了想,答道:“我先前听过,有些花农特意选带温泉的地方建花田,这样花能开的更早,价钱也更高。”
小顾也扶着邢樾出来凑热闹,邢樾听见后接腔道:“传言宫中有一技艺,御花园底下有地道可烧火取暖,可将花期提前数月之久。”
小顾赞叹:“郎君知道的真多。”
魏如霜别过头去不看他,就他会显摆。
窈娘摘下一朵海棠花,嬉笑着插在魏如霜鬓边:“人比花娇。”
邢樾闷声笑了出来,即使看不见,他也知道。
。
晚饭后不久,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魏如霜看着街上行人越来越少,让小顾早些关门。
她前一夜没睡好,今日早些回去补觉。
马车就等在医馆门口,魏如霜抱着花,邢樾打着伞,二人乘车回家。
趁着邢樾沐浴的功夫,魏如霜将海棠花插在瓶里,有些开得早的花瓣已经摇摇欲坠,她便摘了下来留着一会儿泡澡用。
抱着花瓶在屋里转悠了半天,最后放在了自己躺的罗汉榻床头。
这么好的花,留给邢樾这种糙汉可不是糟蹋了。
邢樾两天便摸清了东厢房的布局,眼睛看不见也能走得稳稳当当,魏如霜放下心来,捧着帕子里包着的花瓣去西厢房沐浴。
坐在雾气氤氲的浴桶里,魏如霜头上扎满了金针。
经过她这几日的针灸,听力恢复到了从前的五成,不能说大好,日常生活起码像是正常人了。
等她收拾好去了东厢房,邢樾已经着一身素白中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雨有越下越大的势头,魏如霜思索再三,还是将安神香点了起来。
自打眼睛看不见,邢樾本来就极佳的耳力更是再上一层楼。
听着远处细小的动静,他甚至能想象出阿若是什么姿势斜倚在软枕上。
安神香沉静悠长的香气传来时,邢樾故意放缓了呼吸,拿锦被将口鼻遮掩住,静待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谁也想不到,事情却朝着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黑夜中,邢樾循着细碎的喘息声摸索着到了罗汉榻边上,一抬手触碰到了一具滚烫的身子。
“阿若,怎么了?”说完又想起魏如霜如今听不见,于是将手盖在她的额头,俯下身子轻摇着她的肩膀,手上光滑细腻的触感让他一时舍不得撒手。
她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今日点了安神香后不仅没有安神,反而越来越燥热,心里似有猫抓一般酥酥痒痒。
她试图静下心来吐息凝神,可那股劲儿愈演愈烈。
不光是她,整个屋子的温度都在升高,魏如霜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香汗淋漓。
她使出几分力气将薄被踢到脚边,没有丝毫改善,她要被心里这团火烧化了。
51. 别的法子
邢樾离花离得远,又特意蒙住口鼻,故此神志尚算清醒。
如今站在西府海棠边上,嗅着花香掺着安神香的气息。毫不相干的甜香与清远悠长的药香交织在一起,使丹田渐渐凝出一团火,吞噬着理智与清醒。
不等他有其他动作,察觉到额头凉意的魏如霜犹如落水后攀上了救命稻草,牢牢抓着那只手,恨不得将整个身子贴上去摩挲。
“阿若你先松开我。”
说完他才意识到阿若还听不见,只能稍用些力气将手抽出来,可魏如霜紧紧贴合在凉意的源头,他挣脱怀抱必然经过一番波澜起伏。
怕动作太快伤了阿若,可动作太慢感觉又太真切。滑腻的触感搅动着他的心弦,小兽般轻柔微喘的呼吸扫过邢樾颈间,酥麻的触感蔓延到全身。
魏如霜嘟哝道:“你就会欺负我,我不松开。”
呓语般的回答让喜悦一瞬间盖过了其他情绪,邢樾另一只手抚上魏如霜的鬓发,靠在她耳畔低声追问:“阿若能听见我说话了?”
那张小脸偏偏不安分地来回蹭、撩拨着,脸贴上脸,发缠上发,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嗯”。
听到肯定答复,心脏不由自主地狠狠震动了两下。忍着喉头的干涩,邢樾将人整个搂在怀里,再次确认:“阿若知道我是谁吗?”
怀里的人忽然停下动作,瓷白的小脸缓缓仰起,朦胧含情的眼神像是蒙上了一层纱,嘴角向下一撇,带着哭腔骂道:“狗男人,就会欺负我。”
名为理智的高楼轰一声塌了,周身温度蓦然升高。邢樾闷声笑了起来,胸腔里的震动带着两个彼此相依的身子为之共鸣,桎梏在腰间的手臂猛地发力,竟直接将人提了起来。
一下没了着力点,魏如霜低声惊呼:“你要做什么?”
邢樾不回答她,继续下一步动作,魏如霜慌乱之下只得双臂牢牢搂着那人的脖颈,细腿攀上劲腰。
凭着脑海中的位置,邢樾于黑夜中行走如履平地,就这样半搂半抱走到了燃着安神香的香炉旁,一杯冷茶浇灭了罪魁祸首。
直到身子跌落到锦被里,微凉的缎面擦过火热的脸颊,方才找回一点清醒。
往事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预料到之后会发生的事情,魏如霜手里攥着男人的衣襟,颤声求道:“我不要了,你放开我。”
手指被一根一根轻轻掰开,手掌被带着茧子的手心死死握住,头顶传来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晚了。”
像是打磨珍贵的美玉,一层一层的外皮被剥掉,露出里面羊脂般的质地,莹润白皙,让人看一眼就舍不得挪开目光。
香料的催动下,微小的刺激也被无限放大,每一个动作都引得身下的人微微颤抖,细细碎碎的喘息从嗓子间溢出,又给炙热的环境添了一把火。
作乱的双唇越往下,引起的战栗越汹涌。
最珍贵的宝藏永远藏在最深处的隐秘角落里,他俯下身,她仰起头。
破碎的求饶声接连不断,驰骋肆虐的唇齿不留半分情面,浑身的血液都被男人的恶行点燃。
“不要!”越来越过分的动作引起了一声惊呼。他怎么可以……
魏如霜缠紧双腿,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一只大手反手将她的手腕扣住,另一只手牢牢握住藕节一般的腿。
带着笑意的声音蒙在被子里,听起来闷闷的,却让人彻底化成一滩水。
“让我好好疼疼阿若。”
有时飞升云端,下一刻直直坠落深谷,鬓边的汗水夹杂着泪水洇湿了一片锦缎。即便如此,肆虐的狂风也始终不肯饶恕这颗柔弱的细草,必须裹挟着她,强迫她承受自己的狂浪。
直至指尖的力气也被抽走。
喘息终于停下时,天边已露鱼肚白,被迫看了一夜春色的繁星点点终于羞得躲回家去。
靠在汗涔涔的胸膛,两人的发丝缠绕得难解难分,身上黏腻的感觉实在不好受,魏如霜推了推腰间的手臂,哑着嗓子道:“让开,我要沐浴。”
手臂不情愿地松开,随之而来的是男人委屈的声音,“阿若这才叫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还没穿裤子的魏如霜:“……”
魏如霜捡起床脚皱成抹布的中衣随意套在身上,拖着步子逃离男人身边。
背后传来的笑声宛如一头吃饱后惬意餍足的凶兽,大发善心放走了猎物,谁知猎物始终掌握在它的掌心。
。
原以为前天没睡好昨天回去补觉,谁料昨天也没睡好今天更困,给病人诊脉的时候眯上眼都能睡着。
尤其是看着邢樾神清气爽,手上捣药的动作飞快,魏如霜的怒气腾一下汹涌了几分。
凭什么他一点都不累!
高娘子看着一个哈气连天、眼下泛青,另一个眼角眉梢都透着喜,原本打算黄焖的羊肉到底是炖了汤,还不忘问小顾要一把枸杞。
枸杞羊排煲、清炒山药枸杞头、麻油炒猪腰……
魏如霜盯着一桌子菜,脸都涨成了猪腰色,偏偏高娘子一副我是过来人的神情,避开其他人,低声跟魏如霜说:“我懂我懂,小顾和窈娘都是年轻孩子什么都不明白,魏大夫放心,我口风紧得很。”
魏如霜:“呵呵。”
当天夜里,魏如霜依然狠狠心打算搬去窈娘的屋子。
临走前邢樾还扯着她腰间的系带,埋怨道:“阿若将我一人放在这里,我眼睛又看不见,若是……”
魏如霜狠狠拍开为非作歹的手,语气冰冷:“你不看路也稳当得很啊,哪需要我?还是你故意装可怜卖乖欺我?”
听见魏如霜的脚步声渐远,邢樾长腿一勾,又将人扯了回来,不依不饶道:“那不行,我要跟我夫人睡一起,哪有两口子分房睡的道理?”
魏如霜被他的话气得瞪大了眼,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
“什么两口子,我和离书都写于你了,你还来纠缠我做什么!”
邢樾装傻:“什么和离书,没有经过官府的就是一张纸,更何况我回到府里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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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根本没见到什么和离书。”
声音落在颈侧,弄得魏如霜有些痒,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像故意往男人怀里撞。大手扣在腰间,邢樾俯身向下,直接堵住檀口,攻城略地。
辗转间搅弄的滋滋水声勾起了身体最深处的记忆,来势太过凶猛,让人无法呼吸、难以招架。魏如霜从脊背麻到腰眼,腿软得只能靠腰间的手臂支撑着身子。
像是求饶更像是撒娇的埋怨一声接一声。
“你放开我。”
“我不要了。”
“你……你就会欺负我。”
装聋作哑的男人一边亲着不安分的小嘴,一边扯去碍事的衣物,低沉的声音带着欲。色:“它也在想你。”
想起那作恶的凶物,魏如霜心头升起一阵怯意,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我……我,都肿了。”
刚一说罢,身上的动作忽然停下,魏如霜庆幸道:这人还知道心疼她,也不算太没良心。
不等魏如霜感慨完,邢樾将她拦腰抱回床,如雄鹰从高空中扑下捕食,死死按着猎物试图逃走的双腿,温热的气息一路往下,又轻又痒。
到这时,男人才肯解释一句:“还有别的法子。”
翌日清晨,魏如霜刚睡醒,顶着一双微肿泛红的眼,头一句话便是:“我再也不理你了。”
连着几日行凶,解了些饥渴,却依然没吃饱的男人枕着胳膊,笑得身上的锦被随之划落:“那可不行,魏大夫占了我的身子,可不能说跑就跑。”
“你无赖!”魏如霜粉拳捶向男人的胸口,却在看见伤痕时泄了力气,“算了,我不跟你计较,反正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
白窈娘在高娘子家里住了有四五天了,虽然高娘子家中地方不小,人也热情,可终究没有自己的被窝舒服。趁着今日没什么病人,她想问问魏如霜自己什么时候能搬回家去。
魏如霜刚给邢樾的眼睛换完药,邢樾如今能见微光,夜里可以摘掉纱布,恢复到原先能直视太阳至少还要养小半个月。
白窈娘见魏如霜从屏风后绕出来,提着裙子碎步赶过去,试探问道:“姐姐,姐夫的眼睛怎么样了?”
魏如霜被白窈娘口中的称呼弄得动作一滞,勉强回答道:“恢复的还不错。”
白窈娘心里的石头顿时落了地,莞尔道:“姐姐,那是不是我马上就能搬回来了?”
魏如霜余光往屏风后扫了一眼,男人依旧闭目养神靠在躺椅上,心里一合计,对白窈娘说:“搬!你今天就跟我回去!”
邢樾的眼还有些畏光,但在屋里正常行走是绝对没问题的,与其留在自己身边碍眼,还不如赶他回去。
再者说了,白窈娘虽与她姐妹相称,到底没什么血缘关系,一个未婚姑娘和她同住一个院子,邢樾脸皮再厚也不能非要挤进来。
屏风后的男人将两人对话的一字一句都听了进去,血凉了一瞬,又飞快抑制住心底涌动的暗流。
自我安慰般喃喃道:“急不得,急不得。”
52. 清明时节
将那尊大佛请回去后,连着多日魏如霜再也没见到邢樾。
两口子的事情不足为外人道,高娘子和窈娘都十分默契的没有再提起此人,只小顾偶尔下意识走到屏风后,看看那位郎君是否需要添水。
就这样,医馆又恢复到了四个人的日子。
在连绵的阴雨中,到了清明。
清晨便下起了窸窸窣窣的细雨,魏如霜撑着伞一推开门就听到了街市有货郎叫卖杨柳枝条。
定睛一看,几乎家家门楣上都插着一枝绿柳,她连忙叫住货郎,也买了一枝绿柳。
踮着脚要将柳条插在门楣上,尝试了几次都不够稳当,摇摇晃晃掉了下来。
正当魏如霜想喊窈娘搬个凳子出来时,身后的人接过她手中柳条,长臂一伸,便插在了门楣上。
转过身子前想了好几句寒暄的话语,看见那人的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后却支吾了起来:“你能看得见了?”
邢樾颔首道:“已无碍。”
两把油纸伞微微错开,将二人身形笼罩在其中。世人总讲灯下看美人,这雨中伞下的美人亦有一番别样的滋味,邢樾有一瞬间的失神,眼底晦暗未明。
魏如霜被他过于直白的目光盯得浑身不适,连忙转过身,留下一句“没事就好”后匆匆跑回屋子里。
院子里,白窈娘刚将早饭做好,好奇地看着从院门处跑回来的魏如霜,问道:“姐姐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魏如霜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已经好几日睡不好了,敷衍道:“听见货郎叫卖声就睡不着了。”
白窈娘面露喜色:“看来姐姐的耳朵已经大好了。”毕竟她都没听见货郎的叫卖声。
二人吃过早饭后到了医馆,高娘子早早备好了青团,个个有婴孩拳头大小,翠绿微苦的面皮夹杂着细腻香甜的红豆馅,魏如霜午饭吃了两个青团便饱了。
高娘子又给她盛了碗笋汤,魏如霜摆摆手,说自己怎么也吃不下了,其他的菜更是一口没动。
看着魏如霜近几天明显瘦了一圈的脸颊,高娘子轻叹一声,有情饮水饱、无情时水也不愿意喝一口,男女之间的千丝万缕最折磨人。
医馆众人里两个半大孩子,她年岁最长,其余人说不出口的她能说,总不能让大夫身子先垮了吧。
趁着小顾和窈娘出门给邻近的商户、过往的行人分发香包,高娘子凑到魏如霜身边,神神秘秘地问她:“魏大夫莫要嫌弃我嘴碎,不知您跟那位郎君……”
魏如霜早知有这一遭,也无意瞒她们,坦言道:“我二人已经和离,先前还有些误会,如今讲清楚后他应不会再来缠着我。”
高娘子啧啧两声,真讲清楚怎么整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况且那位郎君的样貌拿到扬州城里也无几人能出其右。在魏如霜诧异的眼神中,高娘子压低了声音劝道:“魏大夫要想开些。”
魏如霜蹙眉:“怎么想开?”
高娘子拍了拍她的手,思忖道:“魏大夫医馆的生意蒸蒸日上,那位郎君虽然没有什么本领,可样貌属实不错,我长您十来岁,也看得出魏大夫心里还割舍不下郎君,不如……”
魏如霜只听见割舍不下四个字,当即反驳:“哪有割舍不下?”
高娘子掐了一把魏如霜不堪一握的细腰,叹道:“您近几日饭也不好好吃了,眼下乌青香粉都盖不住,与其嘴硬不如听我一句劝。”
见魏如霜没再反驳,高娘子缓缓道:“让郎君入赘,可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魏如霜听完后眉头拧成一团:“高娘子怎么想到的?”
高娘子得意道:“先前我做工的那家,大娘子不光嫁妆丰厚,事事都是个有主意的,郎君却官场失意,一来二去便觉得娘子处处压自己一头,到底过不下去了。要我说,世间男子肚量太小。”
“魏大夫非寻常女子,医馆的生意如此红火,普通男子既难以接受有个强势的娘子,又难入您的眼,既然放不下那位郎君,不如改作郎君入赘。”
“一来家中事事依然由您做主,二来也能挫挫郎君的锐气,叫他不敢再轻视娘子。”
高娘子一通分析,过程全是错的,结果却是对的。
魏如霜心道,那人如此要强要面子,自己若拿入赘做要求,他定会翻脸,届时定不会再来打扰自己。
不得不说是个好主意。
好在邢樾最近几日十分安生,魏如霜也没有主动找上人家的理由。说不定邢樾什么时候想开了,满汴京的高门贵女不比她一个市井大夫强?
只是……此人从不是个偷懒耍滑的性子,怎么在扬州赖着不走了?莫非真像她猜的那样,邢樾不被新帝所喜,被罢官赶出汴京了?
狡兔死走狗烹,想到这里,魏如霜心里升起一丝怜悯。
。
正在福宁殿批折子的赵楷忽然打了个喷嚏,站在一旁伺候的内侍赶紧拿了外衣凑上前:“陛下,添件衣服吧。”
赵楷摆手:“无大碍。”
内侍讪讪退下。
福宁殿原先伺候的一批人早随着先帝去了地下,要不然哪有他出头的机会,可惜这位陛下看起来和善,实则性子极冷,伺候了月余竟让他半点摸不透喜好。
殿外传来通报,一名女官垂着头走了进来,道:“陛下,太后娘娘请您前去议事。”
赵楷应下,内侍上前为他更衣。
宫中都知道这位新帝跟太后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可偏偏这对名义上的母子感情十分深厚,陛下日日去太后宫中请安,一日不曾落下。
至于陛下……
太医院为赵楷调配出了染发的方子,涂上一次可保持十日。没了一头花白的头发,赵楷已近而立之年的年纪,看起来也是二十来岁的风流弱冠模样。
可怎么一直空着后宫?就算说为先帝守孝,也不至于一个嫔妃都不纳吧。
皇帝进了宝慈殿不久,娴容率一众宫人纷纷退到了殿外。
不久,殿内断断续续传出极为隐忍又透出欢愉的动静,足足响了半个时辰才停下。
殿内声响平息后,娴容后背已经湿透了,陛下太过大胆,宫墙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直到要水的慵懒声音响起,娴容回过神,动作前先扫视了一众敛息垂眸的宫人,警告道:“如果不嫌自己命太长,就全给我烂到肚子里。”
小宫女提来了热水,娴容接过壶进了殿。
宝慈殿历来是太后的居所,是最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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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肃穆之地,但如今层层纱帐间满地散落的腰带钗环、交叠在一处的衣衫,让娴容这个宫中伺候多年的也红了脸。
“太后娘娘,水来了。”
低哑带着笑意的男声让她放下水出去,娴容后退几步,连礼数都顾不得了,飞快转过身跑了出去。
赵楷沉沉笑了两声:“你身旁的宫女看见朕怎么跟见了老虎一样?”
被新帝搂在怀里的王太后王俐蕴哼一声背过身子:“陛下此举有违天伦,谁见了不怕?”
赵楷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已有些岁月痕迹的美妇人,还没言语,王俐蕴反倒红了脸,双手环抱,嗔怪道:“陛下看着我作甚?是不是嫌我老了?”
赵楷依旧不语,手掌挤进软云里,找到樱珠轻拢慢拈,哄着:“自打朕六岁第一回见到你,就发誓要让你成为朕的女人。”
王俐蕴要去捉他的手,颤声道:“那时候王家要把我嫁给世子,若是成了,陛下合该叫我一声嫂嫂。”
赵楷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惹得王俐蕴忍不住嘤咛几声。
低声笑道:“那不是没成?害得朕如今只能偷偷爬母后的床。”
。
扬州处处好,只可惜雨水太足。
一遇上下雨天,除非是万万不能拖的大病,什么头疼脑热都不要紧了,等雨停了再做打算。
这日医馆一早关门,白窈娘听闻高娘子夫君从外地带了新的绣花样子,吵着要去她家里做针线活,高娘子顺势请她晚上留宿,魏如霜只能一人带着高娘子给的酒酿先回了家。
临走前高娘子使劲给魏如霜使眼色,搞得她一头雾水,还问高娘子是不是春日里受了寒面瘫了。
高娘子剜她一眼:“趁着今天把话说清楚,若是再拖下去,魏大夫您的身子可撑不住。”
别人看不看不出她不管,往日一碗饭能吃的干干净净的胃口,这几日半碗饭都吃不完,说心里没装着事都不信。
魏如霜魂不守舍地走回家,刚拐进巷口,就看见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巷尾李老汉的闺女。
这条巷子两端通大路,李老汉一家极少从这头出入,怎么今日走到她前面了?
不等魏如霜细想,李老汉闺女敲响了她隔壁院子的大门。
大门缓缓打开,在魏如霜迷惑不解的眼神里,李茹儿递出了怀里搂了半天沾上体温的一双鞋:“邢大哥,我爹说前几日多亏你在山上救了他,没什么好报答你的,我给你做了双鞋,还请邢大哥莫要嫌弃。”
说完,李茹儿羞涩地扭过头,不敢直视邢樾,余光扫到缓缓走进巷子的魏如霜登时面若云霞,她明明记得魏大夫不是这个时候回家的,怎么今日撞上了?
魏如霜看着怀春少女赧红的脸,心里莫名有些闷,定是今日下雨的缘由,连天气都在跟她作对。
真是讨厌!
心口堵着一口气快步走到门口,开门时声响都比平日里大了几分。
院子里的人也不动作,任由少女递出去的手悬在半空,听见隔壁的动静,邢樾目光黯淡了几分,对着李茹儿肃容道:“多谢李姑娘美意,鞋还请姑娘收回。”
语毕,院门立刻关上。
徒留愣在原地的李茹儿红了眼。
53. 入赘
坐在屋里,魏如霜将帕子狠狠攥在手里,乱揉一通。
几日不见那人原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谁曾想是去山上打猎了,整日这么清闲,不思正事,活该被罢了官。
救人便救人,还特意留下姓名让人专程上门感谢,是何居心!
不仅如此,想起那高大娇小两个身影凑到一处,和少女含情脉脉连夜缝的一双鞋。
无名火烧得人坐立难安,于是手上越发使劲,呲啦一声,帕子竟让她扯烂了。
一下没了撒气的地方,魏如霜稍稍平静了些心思,左右二人现在没有半点关系,谁爱给他缝鞋关自己何事。
知道自己发了一通无名火,魏如霜此时脸上有些挂不住,帕子随意团成一团丢到桌上,转身到了厨房烧水。
有些潮气的木柴让她一股脑儿加到灶膛里,燃起的滚滚浓烟熏得厨房呆不了人,她刚从厨房跑了出来,就见自家墙头上翻下来一个人。
魏如霜高声喝道:“什么贼人如此大胆天还不黑就敢翻墙!”
邢樾盯着她花猫似的脸,犹豫了半晌,低下头憋着笑道:“阿若,我就是怕你误会,我前些日上山寻药材见着了受伤的李老汉,将他送回家后他们家非要谢我,我几番推辞,没想到……”
见他没什么底气又不敢看自己,魏如霜咬定他做了亏心事,语气冷淡:“没想到什么啊?郎君跟我说这些做甚?如今天色已晚,郎君还是赶快回去吧,若是传到别人耳中,可实在是不好听。”
一边想着与她再续前缘,一边跟别的姑娘牵扯不清,狗男人想得倒挺美!
听着魏如霜冷漠带刺的言语,却知道她是因为吃醋才如此,邢樾是又喜又慌,自辩道:“阿若你放心,我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个,更没有收下李姑娘的鞋。”
魏如霜听他着急解释,登时火气弱了三分,连带着语气都弱了下来:“谁要听你解释,你怎么打算与我何干?”说完径直跑回屋里。
邢樾看她提着裙子跑开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看不停冒着烟的厨房,叹了口气,捂着口鼻走进去将火拨小。
被阿若误会他心里难过得紧,可若是阿若心里没他,又怎会平白无故吃飞醋。
想到这儿,邢樾嘴角越扬越高,一不留神吸了口浓烟,将他好一顿呛。
魏如霜回到屋后,不知气得多一点还是羞得多一点,一通发泄下来喉头干涩,倒了杯冷茶,一低头就看见被茶水映出的五颜六色的脸。
手抚上脸颊,指腹轻轻一蹭就带下了灰。
原来如此!魏如霜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人不敢看她。
魏如霜挪到梳妆台前,又点燃了两盏烛台放在铜镜旁,仔仔细细擦着脸。
不擦还好,越擦越花。
气急之下又滴落两滴泪,彻底在脸上和成了一片泥塘。
门口传来动静,“阿若,水烧好了,我给你放在门口,你拎的时候小心点。”
刚说完又着急补充了一句:“你自己来拿,我不看你。”
竖起耳朵听着门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听不见她才推开门将水拎了回来。
亏他还算有点眼色。
屏风后,腾腾热气与海棠香露的馥郁香气缱绻不舍,蒸腾着美人面,方才用力擦脸留下的几道红痕更加明显。
魏如霜撩起一捧水,水珠落到浴桶里发出叮咚的声响,伴着屋外的砍柴声。
她们俩这样跟寻常夫妻有何不同?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魏如霜倏地涨红了整张脸,耳尖都快滴出血。
高娘子的话如同魔咒般从脑海中浮现,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要是他愿意,也不是不行。
只是,他能愿意吗……
院子里砍柴声停下时,魏如霜已经披着半湿的头发坐在窗边晾着,听见脚步声渐渐靠近,无意识地咬住下唇。
“阿若,我能进来吗?”
低哑的嗓音仿佛带了火,瞬间点燃了心底的悸动。
过了许久,屋里传出一声微弱的嗯。
狗男人,不让他进来的时候便要来,如今装作一副假惺惺的模样欺人。
瞄见男人板着脸进来,魏如霜白了一眼,不高兴道:“找我何事?”
邢樾留意到魏如霜踩着软底绣鞋裸在外的一双嫩白小脚,眼底的光暗了几分,心神也有些不宁,方才打好腹稿的话现下是一句想不起来。
“我……”一张口更吓一跳,自己的嗓子怎会干涩至此,只得偏过头不去看那对玉足。
思路一被打断,怎么也想不起后面该说什么。
静默许久,魏如霜蹙起眉头问道:“你到底有何事要说,吞吞吐吐是何作派?”
邢樾心跳骤然加速,猛地俯下身子捉住那对脚,失声道:“如今春寒料峭,莫要着凉。”
被微凉的掌心包裹着,凉意交杂着痒,迫使魏如霜挣扎着要收回脚:“你松开我。”
帮她穿好软底绣鞋,邢樾察觉到自己身子的变化,只能继续蹲着,仰起头道:“我并非有意,若是阿若不喜,我便去寻那李姑娘说清楚。”
轻轻踹了一脚穿好鞋仍不肯撒手的男人,魏如霜嗔怪道:“谁要你说清楚,你个自作多情的去打扰别人。”
邢樾手里依然握着小脚,慢条斯理地描绘,道:“好,那我都听阿若的,阿若不能再生我的气了。”
被人直直盯着的滋味着实不好受,犹如置身火场一般,视线所及之处无一不炙热难耐,甚至忘记了呼吸。
“你先松开,我有话对你说。”
魏如霜先服的软,若是真如高娘子所说,他能答应自己所有的要求,那么让自己接纳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松开了脚,那么大一张榻,男人非要挨着她,又牵起了手,帮她整理鬓边碎发。
周身被过于浓烈的熟悉气息包裹,魏如霜脸颊飞来两团粉晕,不得不轻咬内唇,唤回半分清明。
“要我接纳你,也不是不可,但你需答应我几件事。”
邢樾目光深沉,搂在细腰上的手臂发力,将人带到腿上,哑着嗓子答:“阿若说吧,只要不是什么杀人放火,我都答应。”
“你!”
明知道说的是玩笑话,魏如霜偏偏着了道,挣扎着身子要替自己找回道理。
刚一扭,感受到异样的一瞬,腰间的手臂箍得更紧,邢樾俯身凑到她的颈窝,温热的鼻息划过皮肤,引起一阵颤栗。
“阿若先讲,要不……一会儿就没功夫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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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如霜绷紧了身子,不敢再轻易挪动,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第一件事……咳,这件事你不答应,后面的也无需再讲下去了。”
邢樾歪过头看她,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讲。
魏如霜垂下眼:“你要入赘到我家。”
许是在思考,片刻后背后的胸膛里传来一声笃定的“嗯。”
魏如霜诧异地抬起眼,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这就答应了?”
邢樾颔首道:“答应了,你继续说。”
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后面的话魏如霜还没组织好,只好絮絮叨叨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你不能干涉我行医救人。”
“可。”
“不能找些什么三从四德的框框架架来约束我。”
男人不解:“我以前好似也不曾约束过你。”
“最重要的是我不生孩子,或许以后会改主意,可现下是不想的。”
说完,屋内一时间陷入沉寂,就在魏如霜以为邢樾肯定反悔的时候,悄悄抬起了头,不料视线相撞,正正落入一双眼角泛红的眸子。
烛火摇曳间,邢樾将头在馨香白皙的颈窝里埋得更深:“不生就不生,我也舍不得你受苦。”
话本子魏如霜看了不少,深知这种时候男人什么鬼话都讲得出,发力推开邢樾,与他拉开距离,冷冷道:“我劝你三思,别忘了我熟知医术,可别到时候连后悔都来不及。”
只见邢樾抬起头,直直盯着魏如霜,眼神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直到魏如霜被看得脊背发凉,男人才缓缓勾起嘴角:“不如阿若给我配个断子绝孙药,免去后顾之忧?”
魏如霜睨了他一眼,而后朝着炕桌抬了抬下巴:“喏,现成的剪刀。”
邢樾抓起她的手向下触碰:“那我怕你舍不得。”
。
下了许久的雨停了,白窈娘一大清早兴冲冲地抱着衣料来到医馆,踏进门就看见了柜台后高了小顾不止一个头的邢樾。
犹豫再三,白窈娘硬着头皮去打招呼:“姐夫早……”
邢樾颔首回礼。
见男人风轻云淡的模样,白窈娘心里暗自叫苦,她怕是再也回不去家门了。
仿佛早已料到白窈娘心中所想,邢樾拿出一把钥匙放在台面上,推到白窈娘面前:“这是隔壁院子的钥匙,刚修整过,东西都是新的。你若是住得远了,怕是阿若也放心不下。”
白窈娘喜出望外,接过钥匙,连声谢道:“多谢姐夫。”
看见二人和好,高娘子真心替两人高兴,但有些话不得不说。
趁着魏如霜在屏风后给病人施针,高娘子走到人高马大的邢樾身边,讪讪道:“郎君莫要怪我多嘴,有些话还是提前让郎君知晓比较好。”
魏如霜早已将高娘子给她出的主意如实相告,他们二人能和好少不了这位高娘子相助,邢樾乐意听前人的经验之谈。
“高娘子请讲。”
高娘子露出欣慰的神情:“郎君虽然相貌堂堂,入赘后不可染上寻常男子的恶习,家中事事要以娘子为尊……”
魏如霜总觉得邢樾今日有些奇怪,吃饭的时候也不怎么抬头,似有意躲着医馆其他人。
真是奇怪。
54. 姑姑姑姑父
毕竟成过婚,二人此次重归于好后并未声张,仅请医馆众人到会宾楼吃了顿席,就算正式宣布了。
至于暗地里一直留意邢樾动向的扬州知府那边,他传信道自己一切安好,请知府如实向皇上禀告。
之后的日子里,邢樾觉得自己活在了一场梦中。
不,应当说中间分离的十年是一场梦。
若他和阿若到潼关后,他没有发那一场高热,阿若也不会走丢。
若阿若和他没分开过,他应当会在潼关靠打猎攒下一些银钱,再凭着一身好武艺在武举中挣个功名。
他应当不会参军,最多在府衙中谋个差事。
他会陪着阿若,等她长大后……
想起曾经夸下海口将阿若当妹妹的话,邢樾自嘲地笑了起来。
胸腔的震动扰了怀中娇人的清梦,魏如霜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微凉的手指穿过散落在床榻间的满头青丝,安抚似的轻拍着她的肩头。
“还早呢,再睡一会儿。”
。
转眼间草长莺飞的季节已经过去,扬州迎来了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
既没有春日里连绵不绝的烦愁细雨,又没有炎炎夏日高悬头顶的烈日,风吹在身上是暖的,日头照在身上是柔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靠着三诚庵的药方,仁恩堂开业短短几个月,居然替魏如霜在扬州换来一个“妇科圣手”的名号。
魏如霜自己并不乐意生孩子,却不是那种见不得别人生孩子的人。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有不想生的自然有想生的。
多少妇人囿于内宅的琐事,因无子嗣受尽夫家的磋磨。有人能因她的药方在内宅中获得短暂的喘息,面对外人的讥讽挺直了腰板,亦是一件善事。
邢樾则揽下了收购药材的活,他本就熟悉山林,进了一趟山便和猎户打点好了关系,让猎户日后寻到的好药材都送到仁恩堂来。
他自己也定期进山。有时一连几天见不着他的人影,不等魏如霜着急,一大早醒来就能发现院子里躺着各种各样的猎物。
要是没有每月一封从汴京寄来的信就好了。
忙了几个月一天不曾休息,连高娘子都有些看不下去,非逼着魏如霜放几天假好好歇一歇。
魏如霜忙起来是连饭都顾不上吃的那种人,若没有邢樾在,窈娘跟小顾是万万不敢去劝的。
他们师傅会这样反驳:“药材都认全了吗?”“穴位都记住了吗?”“那你看看这个人是什么毛病,说说我开的这个方子有哪里不妥。”
邢樾只能使了些手段,让她干脆出不了门。
魏如霜娇嗔地瞪了一眼替她揉腿的男人,埋怨道:“若是今日有急症病人来,我偏偏不在,那该怎么办?”
“放心,门上留了话,若是急症就来家中寻你。”邢樾边说话边故意加重了些力气,引得她一记眼刀飞来。
魏如霜仍有些不情愿,可腿酸的实在是出不了门,只能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
歇到日中时分,魏如霜终于下了地,一步一步挪着在屋子里转圈,碎碎念道:“晚上我想吃鱼,可惜我不会做,都怪你不让我去医馆,高娘子做鱼可好吃了。”
被倒打一耙的邢樾无奈地摊了摊手:“你不累高娘子也累了,不就是做鱼,我也能,你想吃哪样的?”
魏如霜朝他挑了挑眉,显然是不信。
邢樾苦笑着解释:“我好歹一个人过了几年,又不是一开始就有人伺候,哪像有些头发都梳不好的娇小姐。”
梳头这事情不难,要梳得好也不容易,她不精此道是真,却也不是一点不会。
回想两人相处的点滴,魏如霜皱起眉头,问道:“什么娇小姐,你怕不是记错了?”
被倒打两耙的邢樾歪着头笑道:“那是谁给我擦个头发拽掉了一把?”
擦头发一事将范围缩小到刚成婚那时,想起自己为了吃烤羊腿作出的无礼举措,魏如霜面上一红,承认道:“就当是我做错了,可我也不是不会梳头。”
邢樾伸手将她扯到怀里,轻拍着背替她顺气,好言哄着:“那我再给阿若一个机会,等阿若给我梳头?”
魏如霜点头答应:“我要先吃到鱼!”
一早的鱼永远是最新鲜的,过了正午的鱼不是半死不活就是苟延残喘,幸好扬州城没有此种顾虑。
扬州城水系发达,不少鱼贩干脆临河支起摊位,鱼篓子就扔到河里,有客人要买再捞出来,什么时候都是新鲜的。
二人挑挑拣拣,选了一条鲢鱼半斤小河虾,鲢鱼仿着高娘子的做法清炖,河虾过油炸得酥脆下酒。
对于邢樾的手艺魏如霜只能给他三分可信度,看其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好冷眼嘲讽。
无所谓,好吃多吃点,不好吃……
河虾只油炸一下,难吃不到哪去吧?
再差就着咸菜多吃半碗饭好了。
一手拎着菜,一手牵着他的妻,邢樾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将军!”
两人刚拐进巷口,就听见一声轻呼。邢樾更想将其认为是邻居家几个老大爷蹲在一起下象棋,也不愿承认是在叫自己。
但魏如霜已经先他一步迎了上去。
“钱顺!”本想着等自己稳定下来就给家里写信,一忙起来居然给忘了,今日能见到钱顺,魏如霜着实惊喜。
“夫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钱顺黑了许多,也胖了不少,笑起来更显憨厚。
魏如霜语气轻快:“当然了,姑母和小虎怎么样了?”
钱顺一时没有回答,只是舔舔嘴唇,偷瞄了一眼魏如霜身后的男人,小声哼哼:“挺好,大家都挺好。”
邢樾收起脸上的笑,上前几步道:“人多眼杂,先到家里再说吧。”
一早等在家中的白窈娘看几人有话要说,便主动接过菜去了厨房。
等窈娘走后,魏如霜迫不及待地问:“钱顺,你是怎么知道这儿的?是姑母让你来的吗?”
钱顺心中迷惑,夫人怎么一副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样,可那番话让他说,他更说不出口啊。
看钱顺讷讷说不出口,还是邢樾替他解围:“是我给京中传了信。”
钱顺连忙点头说道:“是,我收到了将军寄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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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称呼让魏如霜皱起了眉头,邢樾看在眼里,叮嘱道:“我并未表明身份,这里没有什么将军和夫人,我们以兄弟相称。”
魏如霜眉头皱得更加深:“你没被罢官啊?”
“啊?”钱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难道夫人不知道军师的事情?
邢樾心头一跳,咳了咳掩饰自己的异样,解释道:“以前叫习惯了,许是一时改不过来。”
“对对,以前叫习惯了。”钱顺尴尬地笑了两声。
魏如霜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思忖道:“那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姑母想我了?”
钱顺笑僵在脸上,瞥了一眼邢樾,男人根本没有替他找补的意思,钱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一来是看看您过得好不好,二来……红樱想接您回去。”
钱顺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个字简直是蚊子哼哼一样。
但魏如霜也听见了。
“红樱?”魏如霜跟姑母生活了那么多年,总不至于不知姑母闺名,只是姑母的闺名从钱顺嘴里说出来……
“钱顺你什么意思?”
钱顺低着头不敢抬起,难为情道:“我跟红樱情投意合,她不嫌弃我俗人一个,我也愿意照顾她跟小虎,我们俩喜酒的日子定在了八月,想请您回去参加。”
随着钱顺的话,魏如霜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她先是望向邢樾,目光交汇后邢樾也垂下头,又看向钱顺,钱顺赧然红了脸。
怒喝:“好啊,好啊,你们都知道了,就瞒着我!”
魏如霜指着钱顺:“还有你钱顺,我把你当个可托付的老实人,指望你送我姑母回青州,没想到还真让你替我照顾上我姑母了。”
看魏如霜被气得捂着胸口喘粗气,邢樾着急上去扶着她,开解道:“这种事情讲个你情我愿,不是能阻拦得住的。”
魏如霜发了狠劲,一把推开邢樾,气急了说话都带着颤音:“这道理我不知道吗?我气的是他和姑母的事情吗?我气的是你们都瞒着我!”
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听见摔门的动静,钱顺这时才敢抬起头,小心问道:“将军,夫人她没事吧?”
看他胆怯的样子,邢樾鼻哂道:“这会儿知道怕了?”
钱顺不服气地耸了耸肩,埋怨道:“那也不能怪我,谁知道将军您什么都不跟夫人说啊。”
邢樾冷哼一声,朝他伸出手:“拿来吧,有什么要你给我的?”
钱顺立马起身,躬身道:“肃州军情告急,张将军已经率人马赶去了,陛下想请您回去主持大局。”
“既然已经升了张轩当将军,又让我回去干什么?”
此间内情怎么是他能知道的,钱顺更不明白邢樾的话是拒绝还是抱怨,只能搔了搔头发,无奈道:“您别为难我了,我来之前内子交代过,必须把夫人给劝回去,其他的事您自己拿主意吧,我先忙活我的。”
说完,朝着厨房的方向长叹一口气。
红樱说她这个侄女什么都好,就是犟,可惜自己什么错也没有,平白无故替他家将军瞒天过海之计受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