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弃妃成帝凰,携王爷杀穿朝野》 第1章 被囚八年后再见夫君 烛火摇曳,晃醒了在佛堂伏案的女子。 易衔月缓缓睁开眼,案几上一沓字迹舒展的经文映入眼帘,这是她为夫君祈求顺遂平安,一笔一笔抄的。 她不禁看得出神,心中惊骇万分。 自己明明已经死了,怎会又回到这个让她身败名裂的夜晚? 上一世,堂堂太子妃,易小将军之妹,这个身份家世双重尊贵的女子,被人发现趁着王府大火混乱,在佛堂与人私通苟且。 太子裴祎赶来时,只见衣服散落一地,祈福手稿在两具冻晕过去的身子下滚得皱巴巴,满室绮靡春色。 易衔月百口莫辩,她当真不知王府的未央阁为何起火,又为何会与夫君的亲弟弟衣衫不整共处一室。 太子怒不可遏,当即重重落下几巴掌在她脸颊。他竟不知他的发妻如此荒唐,为了私通不顾他人安危,放火烧王府! 为了皇家名誉,此事不论真伪,易衔月被废了妃位软禁,日日有人掌嘴;肃王流放,永不许回京。 许是这样还不解气,太子把她打入私牢,整整拷打了八年。 自她入狱后,易家很快被参为反贼,证据确凿,只待发落,唯剩一脉旁支得赦免。 若不是那位住在未央阁的侧妃林春宜,总给她灌着吊命参汤,她又怎能苟活这么久。 她与林妃向来不和,直到临死那天,也是这个女人来送行。 易衔月颤抖着攥紧衣袖,回忆到此,气息不稳起来。 林春宜把苟延残喘的她用烙铁烫醒,一字一句慢慢说了许多。 “你哥哥不愧将门风骨。当年皇帝召他回京,赐了白绫不要,偏偏一刀一刀挨了好几天。啧啧,走的时候本宫听说他血都流干了,皇帝真心狠啊。” 易衔月身上新伤旧伤,汩汩淌血,没一处好地方。 她说不出话来,原来哥哥当年身受和自己一样的伤,一定很痛吧。 皇帝裴祎,自己曾经的夫君,连手足都可虐杀之人,期盼他垂怜臣子,是她易衔月错付了。 耳畔响起林春宜的低语。 “如今,那人也快死了。本宫把他从太子熬成皇帝,再熬到他毒发大病,才有林家挟幼子掌权的一天。” “也怪本宫心软,对这个废物动了真心,让林家多花不少心血。哎,但也比不上你们易家战死沙场的那几位,替别人打了一辈子江山。” 林春宜几分笑她,几分笑自己,居然相信一颗帝王心能够捂热。 “任你如何在他身边争宠献媚,还不是败在本宫手里。可怜啊,到死,他都没来看一眼你这个结发妻子。” 直到枉死牢中,易衔月才理解什么叫字字诛心,呕心泣血。 她恨,恨得心都绞痛成一团,不光为了自己和哥哥。裴祎无能,林家野心,又有谁能阻挡大燕江山易主。 可怜易家忠心,世世代代都辅佐裴家的帝王。 她出身将门,父亲武安侯战死沙场后,哥哥没有承袭官爵,而是从兵卒做起,只为了不让皇家忌惮易氏功高盖主。 听信叔父的话,为表易氏衷心无二,她请求赐婚与太子,甘愿成为囚于皇室手心的人质。 何其讽刺,易衔月简直想把祈福手稿撕得粉碎。 她知晓枕边人非良人,可没想过他早想置易家于覆灭之地。 裴祎简直妄为人,枉为夫,更遑论为君。 重来一次,她定不能辅佐这位昏君,重蹈灭门覆辙。这一世再信裴祎,放过林家,她就愧于姓易! 保全易家,如今看来也只有令寻明主这个办法了…… 婢女沁琉神色焦急地闯入佛堂,打断了她的思绪万千。 “小姐,您怎么在这?太子正在到处找您呢。” 沁琉打小就在易家跟着她,私下亲近,未曾改称她为太子妃。 易衔月环顾四周,未见有人,警惕地问道:“肃王现在何处?” “您可别问肃王了,还是先去未央阁吧。” 沁琉忙帮忙系上斗篷,等她收好手稿,拉着她快步走出佛堂,絮絮道:“肃王爷棋下一半突然不适打道回府,惹得殿下心烦,没多久府里就出事了……” 易衔月庆幸之余不免疑惑,她明明记得那夜二人对局到夜半,太子大喜,留了肃王在府里,才徒生后边佛堂的祸事。 她抬眼望向院墙,任凭多大的雪,也掩不住升腾的火光和烟气,熏染天色一角。 这一夜,未央阁还是起火了。 婢女沁琉急切回头,忽觉自己眼前的小姐,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自入王府,太子摆明了偏宠侧妃,众人见风 使舵,连她一个侍女都内心苦闷,小姐的傲气也慢慢搓磨殆尽。 恍惚间,她好像见到了小姐尚在易府的模样,那份久违的锐气与坚定又现眸中,脸上的怯意疲倦皆一扫而空。 “沁琉,有我在,不怕,慢慢走。” 二人还未行至未央阁,男人的怒吼传来院外。 “连孤的女人都照顾不好,要你们作甚!” 那声音,易衔月不会忘记,这个伪装了一世温雅仁义的男人,正是太子裴祎。 也只有他心尖人的安危,能让他如此失态。 这样的在乎,她曾经以为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求得,傻得可笑。 就算求得他的垂怜,又有什么用? 他裴祎不光能力平庸,哪怕生灵涂炭,万民哀哭,只要不在他眼前,都可以充当没有发生。 也就他的二位兄弟,肃王拥有异国血脉,淳王年幼,才让他未受夺嫡之苦,心安理得承继大统。 太子叫嚣着要让伺候的人全部陪葬,越是情深意切,越令易衔月胃里作呕。 “孤平时太容你们,个个都昏头了。易妃她人呢,怎么还没找过来?” 他身边跪着一众侍卫,齐声求饶:“太子殿下,林妃娘娘洪福齐天,一定无事,求殿下开恩饶命。” 男人扬起下巴,回头撇了一眼姗姗迟来的易衔月,面色不虞。 “孤现在要请动你真不容易啊。” 他咬牙切齿道:“孤知道,你在为前些天送给春宜的东珠钗和孤置气,可你也不必做得如此绝!” 第2章 孤的妻子又不是大内神探 裴祎虽身型不高,此刻也有了平日没有的威怒。 他回想起刚刚打开未央阁的一幕,门内满目狼藉,郝嬷嬷背出吸进太多烟气的林春宜,美人儿蹙着细眉昏了过去。 当真是九死一生,险些失去心尖尖上的爱人,他止不住后怕。 “太子殿下,”郝嬷嬷跪倒在太子脚前,并以头抢地,“求殿下恕罪,是老奴没照顾好娘娘,老奴该死!” 她抬头望了一眼易衔月,“老奴以为,今夜大雪,无端不会起火,定是有贼人放火害林妃娘娘,而且……” 太子面色阴沉,“孤在这,你有什么话不敢说?” 郝嬷嬷磕破了脑袋,额上一片血红,大嚎道:“就在刚刚失火前,老奴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往未央阁来,仔细一看,不曾想那人竟是易妃娘娘!” 她暗自得意,这话一出易衔月定会惊慌失措,还怎么在太子面前自证清白? 往日太子爷夜夜宠爱林妃娘娘,她十天半月都见不上一面,时间久了饶是再漂亮,太子也对她没了兴致,这事一出更厌弃她,永世不可能翻身了! 太子话音略带狠戾:“孤不愿相信,可你走水时失踪这么久,要如何解释?” “臣妾自天黑时分,就在佛堂抄经了,未曾踏出一步。” 易衔月气定神闲作答。 他冷笑几声,显然对这个答案很失望。 “孤以为你有什么高明的辩解,竟是把孤当傻子。那孤就好好查查你!” 他一把抓住易衔月的腕子,却见她掌缘隐约有墨痕。这一动,原本紧紧护在怀里的手稿散落满地。 裴祎见状松手,蹲下察看手稿内容,易衔月抱臂冷眼旁观。 他先是暴躁,撕碎了好几张纸,可到了后边,停住了动作,愣神在那。 未曾想到,手稿末尾的墨迹并没完全干透,当真是刚才写就的不假,绝非滥竽充数。一片真心入字,气定平稳,才能有如此端美温厚的笔迹。 一声“这是一片真心,殿下怎能作贱”,好轻,几乎轻不可闻。 但把裴祎装了一世的举案齐眉打碎,他不知怎么,对眼前发妻心生些许歉疚。 他自知平日本就亏欠她,谁成想她对自己还有几分温情和真心,出乎他意料之外。 易衔月见他表情微变,接着说:“殿下若是有心为臣妾沉冤昭雪,大可再去查验一番,雪上是否有臣妾的足迹。” 郝嬷嬷窃喜,就等她这话了。 “未央阁院内院外都及时扫洒,半点雪没积上,无法证明什么。殿下可不能太重情义,念顾旧情,单信一面之词啊。” 嬷嬷行了大礼,“还请殿下三思,还林妃娘娘一个公正。” 易妃和林妃孰轻孰重,虽说要看几分出身世家的薄面,可到底这是王府,全看太子爷的脸色,个个奴才心底都如明镜般。 裴祎有些被说动,暗暗犹豫起来。 原以为易衔月要落得百口莫辩的境地,谁料她只是低低地笑出声。 这些人可不知道她原本要佐证的事,比这复杂肮脏太多,如今只要证明未出佛堂,这还不简单? “郝嬷嬷果然眼里只有未央阁的差事。先不论这边如何,府里都看到本宫是从佛堂过来的,那里偏僻,暂无人去扫雪。” “你既说本宫天黑后来这处纵火,那佛堂门前的雪,怎么会只有一行沁琉进来,一行她与本宫同出的两道印迹。” 裴祎听罢,沉了口气,耐着性子挥手,派了个衙门出身的侍卫去察看。 不多时,那人来回禀,情况如易衔月所言,他甚至把屋后也细看过一遍,没发现有其他足迹。 “许是……易妃娘娘把足迹都擦掉了!或者其他办法,她若有心,一定能办!” 郝嬷嬷急了,也不知易妃今儿怎么这么机灵,翻出物事来作证。 “行了,越说越离奇,她哪有这个本事?易妃只是孤的妃子,又不是什么大内神探,倒是你,话里话外,三番四次让孤多想。” 嬷嬷瘫倒在地,没想到今日裴祎竟如此偏袒这个不受他待见的发妻。 易衔月垂眸不语,换成原来,她早已委屈掉泪。 可她的泪早就在私牢里流干了,哀莫大于心死。 裴祎也察觉面前的人情绪不对,说道:“孤……不是有意怀疑你,只是关心则乱。你今日怎会一个人去佛堂,连贴身婢子都不知晓?” 好一个不怀疑,好一个关心则乱,究竟怎么想的,他心里最清楚。 易衔月不禁思考,凭她的身手,刚才火正旺时,稍施巧劲就能把太子按倒在地,推到火海里上路。 她稳住心神,眼下非但不能这样莽撞,还要向他陈明事情原委,以证清白,令她感到无比恶心。 “林妃邀请臣妾,今日与她同在佛堂里为殿下祈福。臣妾想佛堂清幽,就只身前往了。” 她拂去手稿的灰尘,徐徐坦白:“臣妾未曾想过隐瞒来龙去脉。傍晚久久未见林妃,只当她可能在陪伴殿下。” 既已陈明,没有再追查的必要,良久,裴祎开口:“孤以后再不会对你生疑了。” 只此一句话,就想勾销他疑心造成的伤害,妄图让信任复原如初。 霎时,易衔月背后一阵恶寒。 林春宜当时用了下流诡计,一箭双雕除掉了她和肃王。事关肃王,就不单是后宅事,恐怕这事和朝堂皆有牵连,只怕林家也是顺应太子心意,推波助澜罢了。 “行了,别在这闹哄哄了,明日城里传王府闲话。郝嬷嬷,孤念你救林妃有功,暂不仗罚你,等她醒了再发落吧。” 郝嬷嬷瘫倒在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裴祎转身欲走,沁琉松开自家小姐衣袖,跑过去跪下恳求:“殿下,方才郝嬷嬷是如此怀疑、诬陷我家娘娘,奴婢只求殿下不要轻饶了她!” 易衔月看着一切为自己考量的沁琉,有些心疼。 男人转头,冷冷回到:“关在王府里的一个奴婢而已,再翻不出什么事情来。孤不是怪罪,但凡你家主子多多留意,肯费心起来找找,春宜也不至于这般。” 提到“春宜”二字,男人的语气软了下来,满是疼惜。 易衔月在心底冷笑数声,有句话粗鄙,却符合裴祎: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她行礼,故意顺着男人意思说下去:“臣妾也有不是,甘愿领罚,闭门静思。” 裴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是孤的好妻子,有心了。静思堂主殿还空着,何时出来由你自己决定吧。” 他一拂衣袖,朝旁边人吩咐:“孤要去春宜那守着,不论什么事情都不要来打扰。” 方才还俯跪失神的郝嬷嬷心下一喜,虽如太子所言,她只是一个奴才,可是林妃身边最中用的一个奴才! 易衔月这个不知死活的,事到如今,居然自投罗网。本来还她还在担心,娘娘醒过来看到易妃这小蹄子还蹦跶,定要怪罪她办事不利索,少不了罚的。 明着来不成,到了静思堂这个鬼地方,她可有的是办法。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她郝嬷嬷。 第3章 悄悄杀个坏人真的好难 去静思堂路上,沁琉满心愧疚。 “小姐,要是奴婢不说,这事儿就揭过了,也不会害得小姐要禁足。” 易衔月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既然由着她去说,自然是有原因的。 “事出突然,给易小将军送信,恐怕来不及。” 沁琉急得快掉眼泪,可转眼见易衔月长舒一口气,她很是诧异。 “小姐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反倒还高兴起来。” 因为得了太子的禁足令,正是易衔月想要的结果,一切她甘之如霖。 林春宜醒来后发现计划有变,怎肯放弃多年筹谋?必将再设陷阱,等机会成熟,她踏入后就是粉身碎骨。 哪怕肃王再如今日般侥幸逃脱,她日日身在王府,暗箭难防。 “暂时不必惊动哥哥,你也不要替我担心。” 沁琉一头雾水,“既然小姐这么说了,可我还是……” “傻丫头,你要是真闲不住,就给我叔父写一封信,再托人把我枕下那本兵书交给他。” “啊?”沁琉睁大眼睛,很是不解,“二老爷千求万求好些次,小姐怎忽然改了主意答应送给他?” 那本兵书可是大老爷武安侯传下来的,上下两册,一本在易衔舟少爷那,一本在小姐手里,可见宝贵非常。 “眼下,这物件是时候交到他手里,派大用处。现在就去吧,莫要迟了,越快越好。” 沁琉被说服,转身离开,徒留易衔月独自快步走着,来到这处清冷到寒鸦也不肯栖息的地方。 静思堂前无花无木,连杂草都鲜少。惟有一池冻水,下人取冰凿出几个孔洞来,还能显出些水色。 她瞥了一眼身后,面色不善。 幽幽月色下,背后跟踪一路的人忽然开口。 “哎呦,老奴就知道娘娘是个聪明人,何必再费心力谋划。此事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现下裴祎大事将近,侍卫都被抽调走了,四下无人。 “郝嬷嬷,只有你我在此,什么高明办法,直说吧。” 眨眼间,她身后传来郝嬷嬷索命厉鬼般的咒骂。 “只有死人不会出声,这事儿才能了结!” 斗篷系带被嬷嬷死死拽住,紧紧勒着脖根,郝嬷嬷抱着她摔过低矮栏杆,在冰面上拖行,只差一步就直入冰窟。 她的嗓子被压得结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果然,一个个的早就想要她的命了。 “小蹄子,我看你还怎么发狐媚,你可知殿下早已心属林娘娘!” 郝嬷嬷暗自庆幸,早年在掖庭干粗活,她一身劲儿使不完,擒个后宅女人还不容易? 这易衔月,哪是生性温良,她郝嬷嬷看人可多,比不上林妃娘娘一点,哪怕出身高贵,也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狐媚子。 “挡了娘娘的路,就都得死。” 郝嬷嬷正要使力要把人推下冰窟,谁料指节被生生扳开。 这点粗野蛮力若能难倒她易衔月,岂不让将门颜面扫地? 本是女娇娥,若是男儿郎,她这身本事,定要跟着父兄戎马倥偬。 只可惜没这机会,她只要还活着喘口气,都要遭人算计。 刹那间,攻守之势更异,易衔月直接挣脱了掌控,把嬷嬷推下冰窟。 刺骨的冷水浸透冬衣,变得似铁重,直拽着身子往下沉。 老嬷面色大变,深知踢到了块铁板,祸到临头,胡乱挣扎起来。 “娘娘饶命!饶命啊!” 她光顾着嘴里叫嚷,上上下下浮沉,呛进去好几口水,神志恍惚起来,也没看清冰窟边伸来的手。 易衔月原想着从她口中撬出些林春宜的事,可一旦救了后患无穷,弊大于利,下定决心后毫不犹疑地站起。 “皇嫂好果决。” 抬头,一袭玄色大氅已然停驻在石栏杆边,话语如风般泠冽飘来。 易衔月硬着头皮跨过栏杆,待她再转头看,窟窿里已经没气也没声了。 “肃王爷安。” 她面上镇定行礼,心下惊诧。此事根本无法隐瞒,人证物证具在,如同雪夜一样,叫人无言辩驳。 记忆浮现,雪夜那幕不堪,正是她与眼前人同受的,究竟该以何种态度再见肃王呢? 多好的人啊,被裴祎和林春宜毁了,还受自己连累,背上污秽不堪的骂名。 “王爷本不该在此的……” 她知道肃王一片忠心,追随兄长裴祎,怎能容下有人在王府里杀人,于是决绝地闭上眼睛,听候他处置。 “本王确实不应该在这。” 他敛目,唇缝紧抿,似乎有些动气。 许久,肃王看着面前决绝的女子,嘴角露出自嘲般的笑容,反问道:“皇嫂如此不希望我在此处?” “殿下允你自由出入,臣妾本无权置喙。” 他闻言方眉目舒展,“原是此事。皇嫂就当今日未见过本王,那嬷嬷也是畏罪投湖,与皇嫂并无干系。” 肃王这番话确实耐人思量。从前唯裴祎命是从的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可是替她掩盖罪行啊。 雪停夜深,是最冷的时候,她的斗篷沾上冰水,冻到手都通红。 肃王解下大氅披风,试探性递来,易衔月只是摇了摇头,却无意间瞥见他胸口空荡荡的。 少了枚别着青水色穗子的平安扣。 那枚玉佩是自己手雕的,被裴祎随手转赠给了肃王,他当成哥哥的恩赐,日日欢喜地戴着。 每次看到都有些淡淡的别扭,所以她记得很清,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随身戴着。 “此物贵重,臣妾不敢接下。反正像这样的冻,臣妾也不是头一回挨了。” 易衔月的声音很轻,像是诉说一件无关事般平静。 “身子冷了,可以捂热。心冷了,才是世间无法回头的事。罢了……王爷且听就忘吧,是臣妾僭越了。” 肃王听了她的话并无异样,反倒若有所思起来,让她有了追问下去的底气。 “臣妾听闻王爷与殿下对局正到精彩处,怎无故辞别,又现身在这本不该有人来的地方。” 眼前的男人恍然,只此一眼,万般情感流动。他遂闭上双眼,轻叹一口气。 “说来……话长。” “王爷也可以不回答臣妾。” 易衔月的心砰砰跳动,既然重生这样过于荒诞的事情能够发生,那么世间只此一桩,才是比较稀奇的事。 第4章 另寻明主,他近在眼前 “皇嫂若是担心氅袍被哥哥发现,本王尊重你的心意。我也不愿皇嫂作为无辜之人徒受灾祸,有些事,本王可以自己解决。” 易衔月莞尔一笑,她终于肯抬头看向肃王的脸。 他眼中不复昔日少年的意气风发,空且冷清,像变了一个人。 她接过氅袍披上,“这是你阿兄赐的吧,这般……难怪臣妾见之生厌,恨不得送入未央阁的大火一并烧了。” 肃王微怔,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皇嫂可知臣弟名讳,裴克己。” 向眼前人剖开自己伤口,这样的事以后怕是还要很多遍,但哪怕能换来她半分怜惜,也不枉这痛楚。 易衔月点头,大皇子即是太子,名裴祎;年幼的三皇子淳王,名裴暨。 “为免去臣子避讳之难,历来择名,都选些晦涩生僻的字。” 皇帝的长子,是世间美好的合集;幺子,愿他如初升的太阳;唯独要他一人克己不显,尽心托起裴家未来的君王。 易衔月打量着眼前初长成的少年,刚入王府时,他还未行冠礼,却已是裴祎最得力的助手。 要是他有心,以他的天资,成为君王不是不可。 只是二人都重生在雪夜,像是一种残忍的诅咒,复仇之路道阻且长。谋算再多,眼下她保存性命和家人竟是最大的奢求。 真是唏嘘。算到最后,是天家要灭易氏,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放不下心里的愚忠,到死跟随个昏君? 裴克己见她长久无言,略带歉意道:“皇嫂若是为难,权当臣弟戏言了。” 话音未落,易衔月开口:“要变天了,王爷。但哪怕明日又降大雪,暖意驱寒,春日终究会到的。” 她略一沉吟,又道:“臣妾失言了,天如何变,只要天还是天,便什么都不曾改变。” 裴克己颔首,坚定地望向她,久违的眉头舒展。 “有你一言足矣……” 他冷如冰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易衔月答,“还不够。” 她解开随身佩戴的项链,取出一块其貌不扬的铜制摆件,寻常人可能看不出其中端倪。 此物如那本兵书,分成两件,各在易家二子手中。细看方觉做工精巧,如同栩栩如生的一条游鱼,还篆刻了易氏家徽。 “既收了王爷的物件,臣妾也要交托一物。” 她把铜符交托在裴克己手心,这是易家的一半兵符。 献上此符,仅表易家愿效忠于大燕王朝——下一位明君。 裴克己归拢此物,言道:“且凭庶子怒,复倚将军勇。” 这句话,如同盟誓,不曾消弭在夜里的凄风中。 易衔月知道,此言既出,裴克己决不会让自己失望。 但她不知,面前的少年郎已然下定了决心。他不光要救大燕、救忠臣,更要救眼前人。 哪怕前路满是荆棘,哪怕没有这世间一二等牢靠的盟誓,他也要辟出一条血路来。 裴克己暗自决意,不会让她在此委屈太久。 “是他将你拘禁此处?”他语气沉沉,十分不悦。 “臣妾自愿如此。那夜风雪急骤,痛楚此生难忘,怎敢再无防备涉身险境。” 天色微熙,易衔月深知不能再耽搁,“请在静思堂后边稍等片刻,臣妾有一封书信请王爷帮忙送出。” 大约一炷香过,裴克己才又见到她,她递来一封信件,红了眼眶。 “这是家书。” 他未曾打开过目,信封上的名字是易衔舟,这信要送到边关。想来易衔月即使不禁足,裴祎早有算计,她也难把事情递出京城,只能托付于他。 “易家皆是忠贞之士,他们若没有即刻答应,这亦是本心使然,皇嫂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易衔月戚戚冷笑,“忠贞么?想必王爷不知道,易家覆巢之下,独独有一支幸免于难。” 当时得知这个消息,她险些昏死在牢里,比遭人陷害,落得不忠之名,还来得诛心。 一个人命悬一线,得知是枕边人害了自己,内心滋味如何? 握住救命稻草的手,被曾相信的家人狠狠践踏,这滋味又如何? 她全尝过了。 “那人是臣妾的叔父,五品盐运司副使,易栋。他大义灭亲,被御赐了姓氏,从此与易家再无联系,自然免了反贼的死罪。” “如此,先要除掉他”,裴克己眸光一敛,“本王可以替你去了结。” 易衔月将他按下,摇了摇头说:“他身边已经换上裴祎的人,突生变故,怕是打草惊蛇,影响后边事……” 她露出一个宽心的笑容,“不必挂心,此事要成也简单。臣妾已经有了眉目,只待他送上门来,对于他的秉性,也有九成以上把握。” 眼中毫无惧色,接着说到:“还请王爷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放手一搏,也无需顾虑。不必一人要扛下所有,臣妾身为人臣,尽心尽力,才能问心无愧。” 肃王带着信件消失在方亮起一角的夜色里。 易衔月静坐堂内,未有睡意。想来此处再冷再不堪,也比私牢强,至少见得到光,听得到外面阵阵风声迭起。 清晨,侍卫发现了窟中的郝嬷嬷,她畏罪投湖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王府。 王府里只是少了个嬷嬷,日子照样一天天过着。大多数人与她点头之交,说不上会对这事有太多触动,惟有几日后病榻上的林春宜转醒,听闻这桩事,愤然打翻两碗汤药。 郝嬷嬷心硬,又得她林家救命恩情,背后肯定有人作梗,否则怎会无端端命丧冰湖。 她从未有这般被人狠狠打脸的时候,怎不知王府里有比她大胆又手眼通天的人! 走水一事,不光没能成功嫁祸于人,还莫名其妙让猎物跑了一只。甚至火势不知为何失控,真搭进去自己身子,枉受痛苦,吃了闷亏。 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巧合至此,就不是巧合了吧。 她静下心想了一会,唤来身边的婢子茹儿,只问了两个问题:“自打走水以后,易妃就没出过静思堂?殿下有没有再见过她?” 得到两个否定答案,她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有意思,藏得够深。她发觉自己小瞧了这个死到临头的女人。 她愤然之余,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失手一次必不再掉以轻心,该让这人好好认清手下败将的位置才是。 “茹儿,记得通知那人,时机差不多到了,把信送来。” 第5章 府里有人睡不好了 一连数日,裴祎寸步不离守在林妃床榻前,无心顾念其他事。见她醒来,眼神柔软,不愿有片刻松脱。 林春宜抚过他眼下乌青,既嗔又怜,柔声道:“夫君就是这样照顾臣妾的,反倒让自己瘦了一圈,臣妾看了好生心疼。” “你如今能安稳醒来和孤说话,孤已经心满意足了。” 未央阁尚待修葺,她一直住在主殿,不比后宅深深,外头动静响起,她不禁拧眉。 “外头上有些吵。这几日总有人登门送药材和名贵陈设嘘寒问暖,也不好推辞,孤可以和他们说一声。” 这话倒是让林春宜的心高悬来。 “想必近臣重臣,该来的都过来了。不知今日是谁这般有排场?” 裴祎挑眉,“定是易栋。他行事一贯张扬直接,春宜别恼。易妃已静思多时,今晨特地向孤请求,希望能与叔父叙旧,孤便也允了。” 语毕,他朝榻上人自满地笑:“孤可没放出去,她人还在静思堂。她也算间接失职,孤得给她长些记性的。易栋是她娘家人,去那探望并无不妥。” 这下好了,林春宜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其实,她比谁都希望易栋带着东西过来,唯独不希望易衔月先见着那人。 她的脸顿失颜色,这样安排合理到挑不出半点毛病,她无从下手追问更多,只得装上一抹勉强的笑。 “是阿,这样也好。易栋送来的东西,殿下可先行点好收起了?” 裴祎摇了摇头,“你父亲送来的药材都快堆满库房了。易栋不过是个五品小官,手中能有什么好货色?既然送到王府门楣下,易妃拿些去用,孤觉得无妨。” 他面上掠过一抹狡黠,轻捏女人脸颊,“孤虽不懂,莫不是孤的春宜吃起飞醋来了?放心,孤答应你的事不会变。” “臣妾自然知道,夫君心里只有春宜一人。” 她钻入裴祎怀里,眼神晦暗,心绪早已飞到别处去。 · 王府,静思堂。 易栋跨过数个门槛,终于来到这别致之处。 好冷清,他从未见过哪位得势的王妃落得这般境地。但他不敢轻忽怠慢,只因贺礼莫名抬来这处,恐怕节外生枝。 易衔月坐在堂中,摸索出一张藏于赠礼隐蔽处的纸条。 为了递消息进王府,如此费劲心思,好一盏价值连城的灯盏,她的好叔父可下了血本呵。 想到即将要见到他,易衔月心里深深悔恨。 易栋,她的好叔父,在父亲母亲接连亡故后,抚养自己数年,对她说不上亲近,但从没少过吃穿用度。 后来,也是这个人流泪求着她嫁,亲手把她送进太子府。 “月儿,叔父愧对你父亲,愧对你。为了易家,涓涓她还小,只能由你承担这份责任了。” 易衔月知道,叔父最疼他的嫡亲女儿易涓涓,断然不可能让她进到那不得见人的深宫。 她想,涓涓虽然年幼,倔脾气已初见端倪,恐冲撞了太子,往后也难入选其列。 易衔月终究应下这桩孽缘婚事,也是此生一步不可悔改的错棋。 见到他,他既为易家做了这么多事,怎能轻轻揭过,应当好好谢谢这个卖亲求荣的老东西。 叔父也不必和她这个自家人客气,这是她易衔月作为京城唯一的武安侯血脉该做的事。 稍显疲累的男人郑重行礼,见易衔月脸色惨白,连忙关心起来。 “月儿,怎么瘦成这样,是有什么事吗?” “易大人见笑,无妨。倒是我时常牵记,北疆事还顺利吗?” 蒙了易衔月封太子妃的恩,易栋的官职节节高升,但有易小将军在前,他身居五品许久未动了。 不过借着光,他张罗了好些肥差,诸如运送官银粮草,人虽受累,银子可一点没少赚。 何况大臣还得卖他点脸面,易妃已无父母亲,他算半个国丈,在人前好不威风。 “依仗娘娘,一切顺遂。” 易栋得了她的准许坐下,心中感慨侄女如今不得宠爱,在府里无所依靠,才肯献出传家兵书,好让他来帮衬些。 但到底远水救不了近火,他身为外戚不能插手后宅;易妃不得宠,已成弃子,眼下只有…… 易栋终于开口说他的正事。 “娘娘,遵照上边那位意思,殿下的事怕是也近在眼前了……” 易衔月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此事不宜私下揣测。易大人如此挂心?” “恕微臣直言了。府中林氏与娘娘如麦芒对针尖。再荐其他官家女也可,但异姓之人终归靠不住 ,得一个知心者协助才是上策。” 易衔月抿了口茶水,心下了然,不发一语,等着眼前人开口。 他顿了顿,有些无措:“小女涓涓,年后及笄,贤淑端美。有幸与娘娘一处长大,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沁琉,这壶茶重新沏吧,味不对了。” 易衔月背过身嘱咐,心中震动,他易栋,究竟对得起谁? 前一世,她锒铛入狱后,易栋就迫不及待地把女儿献上,心性甚高的妹妹没过多久被裴祎和林春宜折辱到郁郁而终。 好一个贤淑端美,四个字,概括了妹妹活生生一条命啊。 现在得了那本“传家兵书”,当上林妃的狗,立刻尾巴翘到天上。按耐不住上门送人,生怕妹妹在家多待一天。 好一个两头通吃,眼前这男人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不足为奇了。 易衔月一笑,放下茶盏,一切如她所预想。 “堂妹素喜诗书,吟诗作对,怎转了性子,专注闺阁兴趣了。” “微臣教导不周,涓涓年纪到了,也懂得该如何做才对。” 易栋有些看不透侄女的想法,此番请他来,难道不是为了他快些送个贴心人吗? 生怕计划落空,他连忙追问了几句。 “自会办妥。然而殿下近日关爱林氏,府中事多,择良日再提更稳妥。你先不要声张,容易遭林氏妒恨。” 是了,一经林春宜的手,自己闺女肯定无缘荣华。这事多亏没走漏风声给她,留了一手,还是让易衔月来办妥当。 易栋以为他得了准信,压下心底惴惴,千恩万谢地告退了。 临走时还从衣袖里掏出一方红匣,说是涓涓亲手做的金缕丝绢花,请她笑纳。 易衔月端详起那支绢花,本想烧毁,末了还是收了起来。 “单把匣子烧了吧。” 他前脚刚走,面上洋溢笑意的沁琉就来报喜了。 林春宜在裴祎面前千求万求,说无故关着别人有损功德,要裴祎现下立刻解了易衔月的禁足。 “小姐总算能自由啦。” 第6章 小姐私通我来望风 “你代我转告那位,我心有愧疚自愿请禁足。等她彻底康复再出来为好,免我日夜不安,辗转难眠。” 易衔月说到最后几个字,加重了语气。她在静思堂一人闭过,究竟是睡不好觉,只有那人心里清楚。 “小姐,你真不打算出去?” 沁琉搓了搓冻红的手,“这地方可真冷,小姐天天拘在屋子里,连我都难进几回,岂不无聊得很?” 她拾捣起琉璃灯盏,欲把它打包收起,“这灯盏可真漂亮。想到殿下会把它献给林妃玩儿,真不痛快。” “嗯,那就不拿走,放这还有用处。你在外多帮我盯着些,记着送些笔墨纸进来。” 接下来几日,沁琉每回来都瞧见易衔月铺平纸张,冥思苦想在写什么。 那阵仗,那模样,简直比解九连环还认真专注,想来小姐如此静心,也算在静思堂找到些意境了。 可看到成品,她不禁大跌眼镜。 “怎么样沁琉,我写得还不错吧。” 沁琉拿起那一沓毛边纸,“这不是写得好不好的事儿,这……这怎么都是些菜谱,还几乎全是甜点心。” “今日你把这些送去京城最好的几间酒楼,就说是宫中传出来的秘方。明日吩咐厨房做些,给殿下送去。后天也送,直到他开始问起这事,你再来回我。” 嘱咐完这桩大事,易衔月稍感轻松。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不是打心眼里想做这点心,也不是想送给裴祎吃。 虽然这点心她动不了手脚,也没机会动手脚,还得谢谢这对害她入私牢数年的男女。 有位御医为她治伤时,可怜她易衔月从世家贵女沦落至此,遗落下几本通俗些的医书给她解闷。 纵然重活一世,她却也难忘那页关于消渴症的记载。 既然林春宜嗜甜,她日后少不了给这个毒妇甜头吃,毁身毁心,少一桩都不行。 她算了算日子,全府上下现在只有她知道,林春宜的肚里已经有了孩儿,时间很短,难以诊出。 加上走水那次来看诊的院使是个只善写医书、拟方子的文才,被太子好一顿催促着诊疗,也疏漏了这处。 这孩子就是日后未满十岁的幼帝,亦是林家夺权最大的筹码。 易衔月懒懒斜倚着枕头,手捏一张纸条。 这张易栋送来的纸条被她截住了,想必他现在在易府西院一定坐卧难安。 世事皆是如此,惟有未定的时候最折磨人。 她心中并非全然轻松,送去边关的信也有些时日,裴克己已派最得力的副官快马加鞭,想来回信的日子也近了。 她沉了一口气,对哥哥来说,裴家天子的忌惮是意料之中,他接受另寻出路的可能性尚存。只是…… 在收到回信前,易衔月知道自己绝不能踏出静思堂一步。她在牢里的每一日都算坐以待毙,现在不是——她可等着一出出好戏连台上演。 · 几日后,京城里满溢了甜腻的香气,连王府也不能免俗。 入夜,静思堂后面悄悄划过一道人影。堂中的易衔月毫不意外,穿上暗色外袍打开屋后小窗。 这般见面倒真像是在私通了,沁琉站在门口把守,心中大彻大悟。 自家小姐不肯出静思堂,原是为了这事。挺……好的吧,反正太子也不曾来关心照顾小姐,小姐值得被人疼爱。这样做只要瞒住了上边,也不至于遭什么……杀头大罪吧。 沁琉往静思堂后边看了看,虽然她不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也不是心思细腻敏感之人,但这氛围怎么瞧也不像谈情说爱,真奇怪。 裴克己敛了敛衣袖,拿出一封信件来,递给易衔月。 “王爷今日如此不自在?这地方既踏足数次,想来很有把握了。” 裴克己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近来京城时兴起糖水点心,最出名的一道名曰‘五甜汤’。王府里也有人熬煮,这飘出来的甜味未免太过了些。” 见易衔月毫不意外,还偷笑起来,裴克己福至心灵,想起今早在王府批公文,无意间听到裴祎吩咐给林妃那送份点心。 沁琉来回过话,林春宜房里点了足足的炭火,暖如春昼,传进王府的五甜汤自是改成爽口的温度,不知不觉就能喝下更多。 五甜也不像外面用得寻常,裴祎说那些凡品怎及南国水果甜蜜,给林妃的要是最好最甜的。 “原是你的谋划,确实精彩。” “臣妾还以为王爷是厌恶这甜汤气味,想来——”易衔月没有继续说下去,收起了脸上笑意。 此时不是可以叙旧的时候,她请肃王待她看完家书 ,再一起做下一步打算。 她的指尖颤颤,撕开信封前几乎紧张到不能呼吸,读完家书,会心一笑。 哥哥敏锐,果然读懂了信中的隐喻,让她放心,自己会警惕行事。还答应以最快速度做好两手准备,这样哪怕她再落到那不见天日处,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裴克己瞧着眼前人带笑的脸庞,不禁流露出一分笑意,旋即收敛,不着痕迹。 “近来你让本王盯着易栋,是有些动静。他一直在打探王府消息,恐怕有意再传信进来,本王可以拦住。” “不必,也不劳烦他老人家传了。臣妾打算亲手帮他送去。” 裴克己稍显讶异,眉头皱起思量片刻,说:“依你所言,易栋参了谋反罪,那信件可就是谋反证据……你是想将计就计?未免太危险了。” “谋反确实是大罪,易栋这事,闹大了才好看。臣妾最好他闹到百官面前。但有一事还要拜托王爷……” 他不忍令眼前人陷入如前世般的危险境地,可见她心意已决,最终点了点头。 “本王会办妥。宫里恐怕不日就会下达裴祎的即位圣旨,他的时日不多了。” 裴克己眼中流动凛凛寒光,那是如利刃出鞘般的杀意。 “事情总算要了结了。得了圣旨后林春宜不会毫无动作,臣妾此举也是尽力保全自己,不给她下手机会。” 易衔月向肃王行了礼,“还请肃王保重。” 裴克己眸光微动,“一定,你也要珍重……万不能受伤。” 他不容许有丝毫差池,再次遗憾终生。 第7章 孤要当爹了 肃王刚走,易衔月把沁琉喊来屋里,目含珍视与不舍,望着眼前的小姑娘。 “小姐,你看着不太开心。”她声音怯怯。 “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怕不过多时,我就担不了府里人一声‘娘娘’了。” “太子前些天还让您见过二老爷。” 沁琉眉眼里些许落寞,“您看,殿下往这送过回五甜汤。虽然里边没放南国水果,嗯……他虽宠爱林妃,也念顾和小姐的发妻情谊吧。” 易衔月被这天真的想法逗乐了,笑着摇头,暗自筹划她的去处。 险恶之事不可再让沁琉涉身了。前世她遭罪入狱,没多久沁琉就被府里的郝嬷嬷卖到烟花巷,再无音讯。 “旧情?如今我早已不是从前痴痴盼望的傻子了。沁琉也不必哄我,我本就不该听叔父的话,一开始就是错的。” 易衔月拿出一些金银细软交到她手上。 “倘若运气不好遭难了,别再跟着我。你父母不在了,京城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回家乡买几间铺子,这些钱能让你安身立命。” “小姐……” 沁琉呜咽,“要是老爷在,肯定要状告到皇上那,怎能让他们如此欺负您。” 听到这话,易衔月瘫坐在椅塌上。父亲身为武安侯,以武安邦,若是在天有灵,怎不痛心天家让他的一双儿女不得安宁,日日遭人算计性命。 只怕是天家要亡易家,届时又该告到何处去,才能伸张冤屈,平反忠臣名望呢。 · 王府的安宁日子没持续多久。 这日太子裴祎被急召入宫,独留林春宜守空房,筹谋着速递家书给父亲。 “本妃只是想写封家书,你都伺候不好,这些日子郝嬷嬷也不知是如何教你的。” 贴身婢子茹儿慌忙求饶,她也不是林妃身边的新人了,可日渐骄纵的脾气着实让她害怕。 林春宜头疼,好不容易天时地利人和,计划却落了一场空。这下太子被急召入宫,事情不能再拖了,倘若不快些了结,进了深宫可由不得她再轻易凑出个雪夜局来。 这还不是最烦心的。 她尚可掌控裴祎,可父亲不满足于此。她如果再让父亲失望一回,保不齐他会……绝不能发生! 她就是要证明,哪怕她不是林家最出挑的那个女儿,照样能成嫡姐成不了的事。 林春宜在烛火前奋笔疾书,白影重重,黑色墨迹晕开纸上,忽明忽暗,如鬼魅般飘动。 “你这点的什么灯,晃得本妃眼睛疼。既然这等琐事都做不好,那就以手秉烛伺候吧。” 茹儿手握一支红烛,颤颤巍巍,把这抹光亮凑到林妃眼前,烛蜡淌到手上也不敢吱声。 林春宜的心猛地一揪,饶是她再揉八百遍眼睛,眼前的景象依然如隔了层白纱,难以辨清。 联想近日她食欲大增,身子却没加几分丰腴的反常情况…… 莫不是,有喜了? 她暗暗算了月信时间,全对上了。速速下帖请大夫入府,印证了她的猜想。 忙差茹儿去送信件,自己满怀笑意揉着小腹,是她先有了孩子,易衔月彻彻底底输了。 有孕之喜将周身包裹,叫林春宜甜蜜地沉浸其中,全然未觉身后悄然靠近的脚步声。 “哎呀,夫君这般突然,吓到臣妾了。怎这么就快从宫中回来了?” 林春宜带着几分娇嗔,转身迎向正缓缓接近的裴祎,眸中闪烁着意外与惊喜。 “春宜是我的妻子,孤自然想怎样就怎样。” 裴祎一把抱起她,二人在床榻上嬉闹翻滚。 “等以后入宫,夫君岂不更肆意了?” “正是这事呢,你怎猜到了,莫非是孤笑得太开心?” 裴祎轻轻拂着她脸颊,林春宜佯装生气别过身道:“夫君的事,在臣妾心中向来都是头等大事。只怕他日里你忘了臣妾的好,再也不肯听臣妾半句话了。” “孤向你许下的承诺,何时未兑现过?” 他神情一凛,随即又柔和下来,“你不想留易衔月在府里,孤容不得她哥哥易衔舟在朝中。你我夫妻二人,一心同体。” “孤怎不知春宜一片苦心?至于肃王之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能急躁。” 自知理亏,他又哄道:“继位圣旨很快就要来了,孤把一方凤印让你执掌可好?” “夫君惯会说些哄人的话。” 裴祎拿出封后诏书给她瞧,他早已偷偷拟好,收在房里。 “臣妾真高兴,夫君果然言出必行。” 她吻了裴祎脸颊,“那殿下能否把易妃 放出来呢,臣妾与怀腹中的小皇子都看不忍见他人受苦。” 男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手抚着她小腹,“当真,你怀了孤的孩子?孤连晋两级,要当父皇了!” “臣妾已有七八分确定。”她羞红了脸颊,“月信迟迟未至,夫君不如稍后传唤院使大人前来,细细把脉确认一番。” “好,太好了!不论小皇子小公主,都是孤的血脉。也难为孤的皇后这么贤德有方,还能顾到易妃的苦处。” 她轻声细语,带着一丝试探:“臣妾还当在夫君心里,不过是个任性妄为之人,比不得易妃稳重。” 话音未落,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 “易妃所谓的稳重,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岂能与你相提并论?孤的皇后,多任性些才好呢。以后别说什么南国水果,想要江山,孤都可以给你。” 不过多时,府邸外锣鼓喧天,炮仗齐鸣,宫中的御前公公捧着圣旨来,全府人齐齐跪下,连易衔月都被薅了出来。由裴祎在最前列,领受继位圣旨。 “太子裴祎听旨,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他脸上难掩喜色。父皇已经年近七旬,早该退位颐养,把位置给他才是。 皇帝暮年传位给儿子,功臣老去勋爵也是儿子继承。哪怕是些贩夫走卒也一样,命数既定,皆因投胎时一念之差。 他接旨之时,心中并无半点波澜,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然。 属于他裴祎的一代王朝,明日就要开启了。 这份喜悦早在意料之中,他迅速收敛起面上的得意之色,吩咐郭公公几句后,转身投入王府上下细致的筹备之中。 等消息传开,络绎不绝的贺礼肯定会把太子府门槛磨平,少不得烦心的。 “易妃,孤喊你出来,是有大事要交给你。”他大手一挥,“稍后贺礼全权由你来清点登册。” 第8章 臣妾打的是大燕太子 沁琉本想开口替小姐回绝,心里浮现上次事情的教训,先偷偷觑向小姐脸色。 未料,易衔月毫不犹豫地应下,“臣妾先筛选一遍,若有好的再呈至主殿,请殿下亲自过目。” 他没想到易衔月如此体贴入微,悄悄抬手,拂过她发梢上一朵雪。 随即又迅速收回,似乎对一旁林春宜那微妙的目光有所顾忌。 “嗯,妥当。孤先去主殿批折子,你且去忙碌吧。” 冬意渐消,裴祎心底暖流轻涌。或许假以时日,林春宜也有松口的一天。 他心怀异想,挽着林春宜的手走向主殿,一路无言。 · 沁琉抱着琉璃盏的匣子,从静思堂缓缓走出来,穿过大半个王府。 府里众人都知易妃在静思堂住了好久,许是不得宠了,人人见到她身边的婢子都像见了瘟神,绕得远远的。 “小姐,东西搬来了。现下静思堂没人去打扫,都落了层灰。” 她看着小姐身前堆满贺礼,各种绫罗绸缎,珠宝珍奇,像花团锦簇好不热闹,点了大半天也点不完。 易衔月擦去匣子上灰尘,打开琉璃盏看了看。 “这样好的东西,一并送过去才是。” 两人同数位侍从端着贺礼,还未走进殿,就听见铃铃笑语,太子裴祎与侧妃林春宜,俨然一副恩爱缱绻的模样。 “哦,是易妃来了。” 裴祎放下勺子,让林妃自己来喝五甜汤,有些不自然地瞥向别处。 “府里难得没有宾客外人打搅,唯有易妃娘娘在此,殿下何妨不继续呢?” 裴祎闻言,面上浮现歉疚道:“唉,瞧孤这记性。竟忘了肃王替孤前去办事,眼下大概都出京城了。” 林春宜为夫君捏着肩膀,好整以暇地望着来人。 当真以为林氏是吃素的?裴祎天真,察觉不出端倪,她可不傻。 爹爹林国甫爬到丞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与阿姐自幼深谙名利场的险恶,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唯有先发制人才能保得周全。 肃王此人绝非池中物,既然难以除去,在节骨眼上摆得越远越好。 “殿下如此记挂政事,连亲弟弟都无暇顾及。只怕要做古今第一贤君,以后日日早朝,夜批奏折,再记不起臣妾来。” 林春宜嘴角勾起笑意,满是调侃。 以易衔月的立场,此刻提及肃王半个字,无异于授人以柄,到时候欲加之罪,振振有词。 她索性心一横,已有哥哥在暗中为她护航,此番不成功便成仁,双手托起那琉璃盏献给裴祎。 “叔父前些天送来一精巧玩物,算能入眼的。臣妾借花献佛,权当作贺礼献给殿下,遥祝殿下登基大典顺利。” “孤来看看,毕竟你叔父的眼光向来独到,所赠之物都是精品。” 言毕,他还玩味地瞥了一眼端坐的易衔月,“只是少了些情趣。孤在说这对琉璃灯盏,你莫多心。” “琉璃虽美,却是易碎之物呢。” 林春宜接过灯盏把玩,兴致缺缺的裴祎看向匣子,发觉里边还有一张纸条。 待他一字一句咀嚼完毕,虚情假意的浅笑消失,从唇缝挤出几声干笑。 “呵……呵呵……原来这便是世事无常啊。” 他步步逼近易衔月,几乎要按捺不住地把纸条拍到她脸上。 “这便是易家倾尽心力筹备的‘厚礼’?你叔父给孤传信,字字如刀,提醒孤,你的好哥哥竟在暗中筹谋逆天之行!” 黄褂加身的男人缓缓踱步,眸中虽有惊涛骇浪掠过,但内心深处紧绷的弦,莫名地松了。 “有趣,孤居然被最信任的人捅了刀子。” “臣妾相信家人决不会愧对大燕!” 易衔月叩拜,“还请殿下明察。” “武安侯的忠心,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易小将军,有没有恪守先辈遗风……难说啊。” 林春宜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孤还需亲自查证什么?谋逆之举,那是足以让整个家族蒙羞的重罪,易栋岂是甘愿自毁门楣的愚昧之徒?” 大好的日子,裴祎大喜大怒,先前那点燃起的旧情爱意,消失殆尽。 “孤近日即将继承大统,边关战事频起,别以为能容你们一时,就能容你们一世。” 他挥手叫来侍卫,“把易妃住处所有物件都清空,务必彻查每一寸角落,不得遗漏。” 裴祎直直地走到易衔月面前,主殿的高台之上,两人的对峙显得尤为刺眼。 “易妃,孤对易家失望透顶。” “此事尚未查明,殿下不愿给臣妾陈明的机会么?” 男人冷哼,“易氏承命镇守边疆,早已树立了威信。只怕在那,裴家都没有易家得人心。” 她终于也笑了,释然又决绝。 “既然如此,殿下早已裁定易家罪无可赦,又何必叫臣妾来演一出戏?” “荒谬!” 裴祎步步紧靠,“是你,是你们易家,不给孤机会。孤何尝不想以真心待你,信你、爱你、敬重你?” 言罢,他猛地一挥衣袖,背影决绝,“错不在孤。你再执迷不悟,只会让孤为难。” “殿下,臣妾斗胆一言。既然只待殿下发落,如今让易妃以妃子身份常伴殿下身边,恐怕不妥吧。” 林春宜的话,让裴祎若有所思。 “孤与你夫妻一场,日后一切安稳清算易家,让你以罪女身份公然问斩,于心不忍。届时朝中流言四起,亦不允让孤从轻发落你。” 遂下令,将易衔月押至皇城外私牢内,特许她书信往来,对外宣称因病避世,不再见人。 “奴婢愿跟着易妃,决不去他处,只求殿下恩准奴婢与娘娘同去同归。” “真是主仆情深。若易家能有你这婢子般半分情谊来待孤,你我二人也不至于走到这步。” 易衔月丝毫不掩饰她已心如死灰,一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主殿,狠狠甩在裴祎脸上。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可知你打的是大燕的皇帝,反了!都反了!” “殿下言重了,臣妾打的是太子而已。” 在裴祎的震怒中,易衔月径直转身,由侍卫将她押解离开。 一支由哥哥秘密派遣的精锐游侠已从陇西出发,得益于她寄去的私牢地图,救她犹如探囊取物。 但愿道肃王那边,能顺利归来。 沉重的大门合上,带来刺骨寒意,私牢里静得可怕。 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死寂,由远及近,来了个凶神恶煞,脸带刀疤的壮汉,威严怒目,令人见之生惧。 他跪下行礼,“易大人,臣来迟了。” “臣是肃王殿下身边的副官,殿下已在赶来的路上。还请放心,您不久就能自由了。” 第9章 最后喊一声皇嫂 京城,京畿道。 裴克己未出城门,就遇了埋伏,敢如此明目张胆要他性命的,除了即将位主中宫的二人,还能有谁。 他摸了摸腰上佩剑,心如刀割。晚归一刻,心中挂念之人的危险会增加一分…… 一瞬,他拔剑出鞘向敌。 上一世,这把剑曾助他在流放路上杀出重围,一路流离回京,差半寸便可刺到兄长身上。 可最后,剑刺进了他的胸膛。 “哪怕没有雪夜的秽乱,你不曾被废去王位贬为奴隶,也没机会扳倒朕。” 临死前,他听到已身为九五至尊的哥哥这样说。 “你啊,太天真了。一个祸国妖妃的孩子坐上皇位,谁能容下?钦天监早在你出生之时,就夜观最凶之象。” 剑光一闪,血色染金袍。一块精美的玉平安扣,落在那一片猩红之中,无人理会,连同它的主人一起归于尘土。 “不论朕做得如何,天命所归,你没有翻身的时候。” 回忆至此,既然已得她舍命相随,这回裴克己偏不信命了。 · 私牢内,原本还在啜泣的沁琉安心下来,副官见她年纪小,还安慰了几句。 易衔月一拳砸在冰冷的石墙上,不止为被囚禁的八年时光愤懑,也为她曾见过的王朝暮色哀愤。 她随手抓起一根带刺的刑鞭,眼神中闪烁着决意:“此番,肃王有几成胜算?” “时局险恶,臣岂敢妄言。但王爷有令,最迟今夜寅时,不论他身在何处,臣定竭力把您二位安然送离。” 寅时,正是太子踏入宫闱,开始筹备大典之时。那时裴祎要还能喘气,肃王就生死难卜了。 进宫以后,行刺比登天还难。就算成功,难免朝中震荡,林氏有机可乘,眼下纵然拼尽全力也得试上一试。 易衔月抻了抻刑鞭,还算一把趁手的武器。 “丑时还不见人,我自会带人从这里杀去肃王处。既然他肯用性命博弈,易氏也愿舍命追随,助明君上位。” · 私牢位于皇宫与太子府之间的地下,暗不见光。 依稀能听到阵阵雷声轰鸣,穿透石墙,冬春交替,这般猛烈的雷也是少见。 天降大雨,论时节而说是吉兆,寓意来年雨水充沛,万物竞发。 雨滴顺着脸颊淌下,模糊了裴克己的双眼。他的氅袍早已被雨浸透,晕开点点狰狞血色。 “肃王,孤没有看错你,你果然还能回来。” 同样身浴鲜红的裴祎立在雨中,“逐风流影,把他拿下。” 两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奉命上前,再响的雷鸣掩不住一声清脆玉碎。 “虽没料到你有胆量觊觎孤的皇位,可你心思也太明显了。” 裴祎仰天大笑,不顾血污泥泞,蹲在被擒住的男人眼前。 “不错,孤认了。作为兄长,孤却处处短你一截。而你最大的不该,就是觊觎孤的女人!早些年孤就有察觉,并未冤枉你吧。” 裴克己被紧压着脊背,却不肯低下头颅,盯着眼前曾经那样敬仰的哥哥。 原来自己那份纯真的敬仰,在裴祎眼中,竟是如此卑贱与不堪。 “这片猎场,孤还有印象。当年你第一次骑马打猎,正是在此处。那日,是易妃拔得头筹。她确实与其他女人不一样,只可惜生在乱臣贼子家,注定要凋零。” 肃王咽下口中腥甜血沫,幽幽开口:“乱臣贼子?哥哥还是听什么就信什么啊。” 裴祎未置一词,把随身佩剑插向地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于孤而言,有益处的事有何不可信?当年父皇和母后循着钦天监的预言,才成就了今日孤荣光加身。” 言罢,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滑过肃王略显凌乱的发。 像儿时一般,嬉笑地看着手上残余的黑豆痕迹。如何掩盖,也盖不住裴克己生来浅色的头发,血脉的秘密如何简单隐藏。 “成王败寇,不必多说。易衔月生是孤的人,死是孤的鬼。孤将以妃嫔之礼,令她风光入皇陵,若干年后在地下,她也得认孤这个夫君!” 裴克己一笑,“是吗?” 此刻,胸中肃杀之气已彻底淹没恨意的波澜,杀,也要杀出一条路来,尚有人等他归去。 子时已过,骤雨未停。 牢里的沁琉眼泪像断线珠子,易衔月在旁沉着气等待。 丑时过半,副官已传信备马,必要时会造一场混乱,助二人逃出太子府。 “这般束手待毙,岂不枉费肃王一番苦心。” 易衔月起身, “还望副官能护送沁琉安全离开,我一人前往。” 副官紧握牢门铜环,言辞恳切,没有丝毫犹豫:“易大人将门天资,身手不凡。但王爷有令,不可让您置于险境。” “倘若他今日不能回来,我易衔月代易氏斗胆一问。肃王府日后为谁而守,向谁尽忠?” “唯易氏等大燕忠臣马首是瞻。” 副官拜伏,牢门敞开,易衔月眼神坚毅,迈出这道门槛。 她双手推动最外侧的大门,雨裹挟着丝丝血腥气飘进来。 门口有个低垂着头的男人,依着一柄折断的佩剑,支撑着身子。 “肃王爷!” 副官急切上前,将肃王搀扶到里边,他身着仅一件单衣,外袍裹着什么物件护在怀里。 伤口是灼烫的,身体则是触及就让人忍不住收手的凉。 此时也顾不得别的,易衔月与副官一同检查了裴克己的伤口,索性并无致命处,她将披帛撕下包扎,止住血就无大碍。 怀中男人也渐渐回神,摸索出一块碎裂的平安扣,珍重地捧在手心。 “皇嫂,是本王来迟了,让你枉受了这些。” 裴克己的声音低沉,眼角残留着干涸泪痕。 易衔月轻轻摇头,“臣妾已经不是裴祎的妻子了,实在担当不起一声‘皇嫂’。” 她欲将那枚承载着过往的玉佩掷于一旁,裴克己却收拢掌心不依。这种经过死男人手的劳什子物件,不知他为何还如此珍视。 “那男人已死。你会不会恨我,亲手杀了你的夫君。堕落得和他一样,连手足都可相残的狠心,不配为人为君。” 易衔月点头,“臣妾确实不明白,王爷为何就这样杀他。” 只此一言,是裴克己最痛的一瞬。 他记得那年在猎场,笑容明丽的她策马奔向裴祎,也许早就该认清身份,收起本不该有的念想。 哪怕那裴祎再不是个东西,为何易衔月的眼中就不能看到他呢。 她亦有温柔与慈悲,这份心意为何不能落在他裴克己身上。 他仿佛那枚脆弱的平安扣,碎得彻底,也难换来她一眼垂怜,真的好不甘心。 “臣妾只是想问肃王殿下,为何不让他承千刀万剐之痛,如此轻易地死了。” 泪水悄然滑落,无声滴落在男人胸膛上。 裴克己眸光微动,此刻他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 第10章 是本王骗了你 易衔月扶起怀中人,心底暗自筹谋。 游侠队伍虽人数不济,也足以护送肃王进宫。加上肃王府原有人马,合力逼宫老皇帝,按此局势,登基水到渠成。 只是如此一来,不得不急调哥哥率军回京,以稳固统治。 时局突变,昔日对林家暗中提防,如今已无需掩藏。肃王一旦登基,便是与林家公然为敌,不死不休。 裴克己轻咳数声,声音虽轻,却让易衔月心头泛起一丝忧虑。 “陛下,此番苦战,还需好好养身养心,日后繁杂诸事,还待皇意指引。” 谁料仰躺的人低低笑起,“皇嫂怎得已经改口了。” 这话倒是让她恼了,眉头紧蹙道:“陛下如此称呼,莫不是有意揶揄臣妾昔日看错了人,还请改了吧。” “易衔月,你已不再是我的皇嫂。”裴克己眉眼低垂,被她一训,倒确实有些温顺,这神情让副官一愣,险些疑心自己看错了眼。 “待明日登基大典后,你有什么打算?” 易衔月抱拳,“臣妾出身名门,定不负厚望。愿陛下放臣妾戎马疆场,与哥哥一同守卫江山。” 裴克己没有立马答应,示意副官打开包袱,拿出一件明黄色的马甲。 “先前在静思堂,本王见过你,是叫沁琉吧。来,劳你帮你家小姐穿上。” 沁琉接过黄褂子略显迟疑,“陛下,这,这是何意啊……奴婢不明白。” 得了授意,沁琉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黄褂加身,居然披在自家小姐身上。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设想小姐是守备边疆,还是改名隐居,亦或者逃亡天涯,甚至成为肃王的金丝雀…… 可万万没想到自家小姐怎就穿上黄褂子呢?这简直是比谋逆还要骇人的事情! 女子称帝,史上几无先例,更何况,这大好河山,肃王甘愿拱手相让? “棋局至此,已成死路。抱歉,是我……骗了你。” 裴克己支起身体,用一种很认真的口吻,与眼前不可置信的人诉说。 “从一开始,本王就并非有意让你协助夺权篡位。倘若直说,你也不会轻易答应本王。” “我的生母,乃朝云国和亲公主。她逝去已久,大燕与朝云这份盟约早不作数了。” 现在的朝云国,已不再是要向大燕拱手献媚的弱小邻邦。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燕再不出一位明君,离成为朝云附庸也不远了。 大燕的皇帝,可以是任何一个有志之士,但绝不会是流淌一半朝云血脉的裴克己,至少在他打伏朝云、建功立业前,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哥哥听了林氏的挑拨,连我性命都不肯久留,怎会给我建功立业的机会。” 哪怕裴祎几乎把所有事都堆给他去做,也换不来旁人对他的丝毫认同。连他们的父皇都说,二皇子生来便该隐于君王之后,为大燕社稷默默奉献。 “臣等易氏一族,愿誓死追随明主,还请陛下三思。” 易衔月身被黄褂,那半块兵符物归原主,重新回到她手上。 裴克己向她剖明计划,分析利弊,需先由易衔月假扮已死的太子裴祎入宫为新帝。 待到时机成熟,他率兵征服朝云,届时战功赫赫,发动兵变后,以功承位。 这一计策无疑是孤注一掷。 但时局所迫,重生在雪夜时分,朝中蛰伏势力早就蠢蠢欲动,不留他任何策反余地。 再者,易衔月与太子有着绝配帝后相,甚至身形都相仿。九五之尊,他人不可直视,若非枕边陪伴之人,很难看出端倪。 又有谁敢贸然指认,当今的君王不够像一位君王呢? “臣已经被裴祎杀死过一次了,本就不该再畏惧赴死。” 易衔月向肃王行大礼,“出生入死,概不退后。” 皮囊,果然只是皮囊。裴克己这样想着,否则如此近似的五官,怎不似哥哥般怯懦,也没有污浊的气息笼罩眼神,是这般赤忱而坚毅的一个人。 至爱至恨皆随心,让他从第一眼看到,就想跟随一生。 “臣还有一事想问,那夜的火,是陛下放的?” 裴克己别过头去,点点头,本想说什么,压下心中情意,事至此他已心满意足,来日方长。 二人约定在宫里以君臣相称相待,以免走漏风声。裴祎的尸首,也由裴克己连夜独自处理了。 他说,如此污秽之物,不能脏了她的手。哪怕是看一眼,也是污了她的眼睛。 至此,帝王的身侧少了一位易氏妃嫔。常人只知她自从新帝登基开始就避世养病, 仅有一名从王府带来的贴身婢女照料。 而大燕今日迎来的新帝,名讳裴祎,是太上皇的嫡长子,顺承天命,将领大燕重振威名,改年号为初元。 太上皇未崩而传位,朝中并无哀色,登基典礼荣华而庄严。听闻肃王裴克己因救驾受伤,也无人惋惜他未能前来观礼。 易衔月坐在龙椅上,百官朝拜,叩行大礼。位列在前的都是有头有脸的重臣,从高椅上看来竟如蚂蚁般渺小,这正是睥睨天下的高度。 与裴祎的仇怨并未告一段落,朝中所有暗藏祸心的人将随着他不宁的阴魂,盘旋君侧。 坐皇位,如坐针毡。 易衔月深吸一口气,“平身。” 天未亮,进宫前,她自调一碗苦药灌下,有了比原本低一个度的声线。 药性极寒,此生恐怕子嗣艰难。这点代价,她并不在乎。世间权利、名望诸事纷扰,要一个人捧出一颗心来,本就违背人之天性,怎会奢求此物。 登上此位,无需她再夜不能寐,担心宿敌林春宜妒恨,被设计毁了一生清誉。 也无需她再跪地朝某人祈求,求他给自己家族一个清白,百般低声下气也换不来恳首。 “叩谢皇恩,吾皇万岁。” 朝堂之上,百官林立,她的目光掠过角落,只见叔父身姿恭谨,面庞苍苍。 “臣有大事,亟待奏明陛下。” 话音未落,又闻一旁传来声响:“臣等亦有紧急之事,需面陈圣听。” 丞相林国甫打断易栋的奏事,先他一步,与礼部尚书共同走向圣前。 自知位不如人,易栋虽有不忿,只好悻然退下,示意下属将带来的文书与证据悄然撤去。 在这朝堂之上,除了林国甫,能令他如此难堪者,别无他人。 “陛下,先太后早驾仙鹤,后宫无人主持。国之大本,在于家齐而后治,后位悬空,臣等请奏殿下早立皇后,亦能广延皇嗣。” “哦?礼部尚书此言,可是意属让朕立林氏贵女林春宜为后。” 易衔月目光深邃,看向尚未发言的林国甫。 “陛下皇恩浩荡,已位极人臣,怎敢再有所求。臣携礼部尚书请奏,荐元太子妃易衔月,望陛下册其为后,位主中宫,统摄六宫。” 第11章 朕不想立后 请立易衔月为后的谏言一出,朝中最惊讶的莫过于易栋。 男人神色突变,肉眼可见地开始惶恐,掏出绢帕擦拭额头汗珠,不时偷偷向林国甫投去试探性的目光。 “哦?林丞相此言在朕意料之外。” 林国甫行事确实古怪,易衔月稍加揣摩。 眼下他女儿林春宜有孕,本是借机为其晋位的大好时机。 初次与林父这老狐狸交手,立刻察觉到他的老谋深算。封后一事,无论人选、时机还是决定本身,都有可能动摇本就不稳固的统治。 这确实是一件棘手的事。朝堂之上,分寸要拿捏得当,得顾上端水之道,易衔月沉吟半晌,开口时字字斟酌。 “朕知道爱卿们为大燕操心。然爱妃易氏身缠病榻,爱妃林氏有喜不足三月,皆需静心安养。朕牵挂她们身体,此事且容后再议吧。” 一闻此言,林国甫与众官纷纷叩首,颂赞皇帝体恤后妃,明德惟馨,谏言封后这场风波暂熄。 时局初定,诸事待举。养心殿里,易衔月和肃王连着一日、两日、三日……第四日了,折子还是多到堆成小山。 “殿下,汤药已备妥,请您服用。” 每日末时,副官都准时奉上汤药,然而裴克己日日拒绝,哪怕得闲片刻也未动分毫。 易衔月陷入沉思,既是他信任之人从肃王府带来的,总不能是疑心药有问题。 忽有所悟,她随即低声吩咐一旁的太监,为两张书案各添一碟蜜酪点心。 一束午后暖阳恰好洒落在主位之上,裴克己的目光望向那处,往事流转在他眼眸。 还是记忆中那片猎场。 他被嫂嫂易衔月策马扬弓的英姿晃了眼,失神撞进一片荆棘树林。 薄薄衣衫掩不住伤痕,他独自坐在案前替哥哥做功课。 手边的药直到凉透,也只有裴祎花天酒地前扔下一句:“快些写完,别耽误交去太学的时辰。” 彼时的少年不想见到任何人,除了她。 “肃王爷。” 嫂嫂像这府邸里所有人般,尊敬而疏远地喊了一声他的封号。 少年在心里默默祈祷,求你了,不要再说下去。 他好怕,会听到如哥哥般没有半点温情的话语。 可他本能感觉到眼前人的不同,虽她并无义务对自己体贴相待。 少年渴求她的一丝关心如涸辙之鱼,心绪间拉扯反复让内心几近疯狂。 她没有说半句诸如“快喝药”、“男子汉别怕苦”这样的劝告,悄悄送来了份甜口点心。 就着蜜酪,裴可己仰头,把苦药一饮而尽。余光看到她已在专注批奏折,松了口气。 这是一场他独自编织的绮梦,他已沉溺,暗生的情愫如野火般烧熔他本荒芜冰封的心。 无论是谁试图打碎梦境,他都毫不留情。 郭公公从外面走进来,镇定自若地通报:“盐运司副使易栋,求见皇上,正在殿外静候。” 易衔月看向肃王,轻轻颔首。 “臣弟先行告退。” 裴克己起身出殿,于殿后一隅驻足,他本不愿窥探这段谈话。 易栋匆匆进殿行礼,他打眼一看,皇帝身侧各有位容貌清丽的宫女在侍候。 这么快就有新人了?他心中嘀咕,一抹忧虑之色爬上脸庞。 “赐副使座。” 易衔月毫不意外叔父的反应,他执意要把女儿送来,以至于看到普通的御前宫女都心生警惕,这般草木皆兵着实荒唐可笑。 “谢过陛下,此番微臣前来,事关林丞相大人早上的谏言。” 她未曾多言,似笑非笑地淡淡言道,“副使此言,莫非对朕的决定颇有微词?” 霎时间,殿内静的连汗珠落地之声都能清晰可闻。 易栋喉结微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压。 “微臣不敢。” 君王不容置疑的威严推着易栋挤出一抹讪笑。 “微臣只是有一事不明。易妃娘娘她素来康健,怎会抱恙许久呢?”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朕亦觉得蹊跷,许是她心疾已久……朕收到那张纸条前,她就不甚好。” 易栋得知信顺利送达,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算有了指望给林妃交差。 世事难料啊。 哪怕没有他亲手造出的谋反案件,林妃尚且得宠,封后这桩这美事他侄女易衔月本就无福消受。 棋子已废,他心下懊悔这些年的付出。亏易衔月还有点眼力见,适时送来了兵书d,倒让他不废吹灰之力就伪造出谋反书信 。 “唉,微臣侄女福薄,时也命也。她家书里还惦念着微臣膝下小女涓涓,时光一晃,小女与当年她成婚时年纪也相仿了。” 易栋轻叹几句后,话题悄然一转,如介绍精致无缺的瓷器般,夸夸其谈他的女儿。 “微臣自知我那侄女……当虽有僭越,无奈之举,惟求陛下垂怜小女,替她觅一桩好姻缘,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易衔月嗤之以鼻,就算把话引到五百里开外,叔父都能绕回这事,他并非全无优点:执着、还有比边关城墙都厚的脸皮。 “除夕夜是团圆夜,朕刚登基,自当让这佳节更添几分喜庆。看在易妃思家心切,特允你带易家家眷一同参宴。” 除夕夜宴,意义非凡,易衔月心底既期待又紧张。 一来,哥哥能名正言顺,得夜宴诏令回京一趟。 二来,借此机会必须掐灭叔父歹念,否则妹妹不知要被他用什么损路子送进宫来。 她当年在这事上吃过苦头,全因这个男人上书说她抵死要嫁,闹得满城风雨,才得了一纸赐婚。 男人连连告谢后,又欲开口,被易衔月猛地一拍肩膀,吓一激灵,差点没站稳。 “呵,朕知副使是个率直性子,若非如此也不能为朕办那件大事。眼下喜庆热闹,朕怕父皇大喜大悲挨不住,故没让你今天提起,且放宽心吧。” 易栋连连称是,“陛下圣明,是老臣思虑不周了。老臣誓与易家反贼同宗为耻,时刻心系陛下与大燕社稷。” 易衔月眯起双眸,暗藏杀意,“朝中乱党如麻,这等反贼是该剔除,你有心了。” 只叫他飞得越高,摔得越疼,不是不报,日子未到,她送走了欢天喜地的男人。 肃王即刻走进屋内,攥紧了拳头,面上的阴霾比往日更加浓重。 他不知天底下还有与哥哥这般卑劣的人,连装都不愿装,颠倒黑白起来面不改色,更甚者,对自家侄女都能冷酷至此,无情无义。 “告诉我,在我死后,大燕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对你做了什么……” 裴克己的语调不光沉重,还有难以察觉的微小颤抖,门外的副官满心震惊。 第12章 林春宜见红了 易衔月展开一封官员名录,颗颗浓烈朱砂落在纸上,洇开浸透纸背,有如血滴。 “这些人非但联手扳倒了哥哥,更暗中助林氏日后上位。” 宫门两侧,两名宫女默默看守着。方蕊和方意二人是副官布于宫中的眼线,幸而还能使点用处。 易衔月娓娓道来,从易栋如何哄她嫁与太子,再到后来被秘密囚于私牢。 及至易家遭难,肃王就不曾亲眼目睹了。裴祎失权,林家乘机而起,江山易主,王朝倾覆。 她唯独没细说在私牢枉度多久年岁,身心怎遭摧毁,直至含恨而终。 这份沉重的恨,无需靠言语陈情,裴克己亦能与她感同身受。 “叔父这个家贼勾连裴祎,又投向林春宜,单凭我一己之力,恐难抗衡。” 她苦笑着叹了口气,“多亏你出此险招,冒险布局,才争取到根除他的时间。” 裴克己嗓音有些嘶哑,“易栋负了武安侯,更辜负了你,我不会轻饶他。以后不论再有什么困难……都不要一个人担着。” 他小心翼翼补上一句,“你和我说过这话,应该以身作则。” 话是为找补,某人心里生出几分不应有的蒙恩感,多谢命运让本无交集的两人命数相缠。 二人自然地摒去了君臣之礼的束缚,建立了无关风月却更深一层的情谊。 易衔月久违地感到一丝安宁。即便裴克己已离宫回府,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这样的心情自雪夜以来还是头一回。 · 皇帝连日未曾踏足后宫半步,宫闱深处,某人心烦焦躁,坐不住了。 林春宜脚步踉跄,勉强支撑着从寝殿跨出,尚未离锦秀宫,忽感体力不支。 “不必扶本宫,都散开。” 她一手扶墙,斥走前来搀扶的茹儿。她可是林家的骄傲,不能被任何人看到狼狈的模样…… 眼前,锈红的宫墙恍然晃动,林春宜强忍害喜扶墙前行。 忽觉冬日阳光烈得出奇,头沉沉,心也沉沉,身子飘了起来…… “快,传太医,娘娘晕过去了,还见红了,快啊!” 锦秀宫里的喧闹很快惊动圣驾,易衔月再无理由推阻,不得不摆驾到那。 踏入殿内,当她看到林春宜神智不清,口中呼求裴祎姓名的时候,心中未有半点涟漪。 陛下,请您稍移尊步,娘娘此刻尚未安稳。” 院使把皇帝领到外殿,“娘娘许是心思过重,不慎失足。只怕腹中胎儿……” 噩耗传来,易衔月无悲无喜。 凭心而论,她不希望林春宜保住孩子,倘若真要一命抵一命,林妃和裴祎死生往复,赔十来趟也不够偿还。 但距肃王夺回大权,少说也要三五载春秋。此间若皇嗣未立,难免朝中流言四起,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直言不讳,你有几分把握?” 院使跪倒在地,声音细若蚊蚋。 “恕微臣才疏学浅,也许还存有一线希望,只看娘娘能否得上苍庇佑了。” “保皇嗣。” 三字如千钧之重,沉沉压在院使肩头,他一咬牙做了决定。 几时辰后,锦秀阁里再度归于平静。 唯余易衔月身着一袭明黄龙纹袄,静静守候在林春宜床榻边。 榻上之人,面色渐渐回暖,可脸庞瘦削,很难想象她是王府里那位富贵如花的美人。 她睁开眼时,只听见一句:“爱妃,你醒了,孩子保住了。” 闻言,林春宜扭过头去,泪水悄然滑落,烛光暗暗看不明清楚眼前人的表情,她心中顿时安全感尽失。 “臣妾此刻心中所念,并非此事……” 她想支起身子来,却毫无力气,“夫君多日未见臣妾,只怕妾已经被厌弃了吧……连多看一眼都成了负担。” 易衔月拨弄着手中的手捻,漫不经心:“前朝未定,诸事繁杂,想来爱妃也能体贴理解。” “臣妾心中有感,一入宫,再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君何曾唤过臣妾一声爱妃,妾是夫君的春宜啊。” 她好想看着他的眼睛,问问他怎么忍心,得了权力短短几日就对她生分至此。 烛光暗暗,视野里白雾与浓黑交织,模糊了视线,林春宜连这这种小事都无法做到,只能任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夫君许诺过,要让臣妾享一世尊荣。可是不作数了?臣妾在夫君心里就如此轻吗……” 易衔月轻捂她的嘴,“你说这话像是在怪罪,不爱听。事情要合宫中礼制,等你顺利诞下皇子,再得晋封,一门双 喜也不晚。” 她松开林春宜的手,“春宜你好好静养,朕该回养心殿了。” 林春宜本欲再言,可当那声“朕”字落入耳中,她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再也不发一语,只是下意识地攥紧身下床单,指尖泛白。 她望着那个逐渐模糊远去的身影,也她前半生最引以为豪的一点自尊,剥离了身体。 · 夜半过,养心殿外是郭公公当值,按例要盘问门口的看守小太监。 “今夜陛下看了林妃娘娘回来,亥时过一半歇下。先赶了方意出来,留了方蕊一人侍候。” 郭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小太监,“屋子里一直如此安静?” 小太监挠了挠头,不得其意,疑问道:“睡觉自然安静啊。” 郭公公骂了句傻孩子,让他退下,这没他事了。 “嘿嘿,郭公公您真好,真体恤咱们啊。小的先回去睡会,这睡大觉多是一件美事。” 小太监一溜烟跑走,徒留他唉声叹气。什么好事美事,他看着是天都要塌了的大事。 年老的宦官遥遥望向宫墙与天际交融的一线,自己眼前尚且如此,墙外又是何等光景,细想深究下去,脑袋怕不是要去找他的命根子了。 彼时,刀疤脸男人端来一炉烧红的炭火,缓缓踏进一处至暗之地。 “这是您要属下备的热炭。” 房里,一个被捆着的男人朝面前两人叫嚷不停,说他们还算有点良心,知道冬天摆盆炭火来。 “属下还有事禀报,宫中锦秀宫有情况。” 刀疤脸得了眼神,停下汇报,先递一把火钳给自家主子。 很快,炭火如愿让那个男人不再挨冻,也收了声响。 第13章 易妃宫里岂容你们撒野 晌午,承风殿内,沁琉正细心地给易衔月捏着手臂。 “小姐,咱们这样不会穿帮吧?俗话说狗急跳墙,林妃着急了难免想出些昏招。” 榻上人儿惬意地眯起眼睛,享受难得的片刻闲暇。 “沁琉,你还记得从前哥哥带我们溜出去钓鱼吗?那时我们合力一齐把鱼儿拽起,远比后来将鱼儿带回家时开心得多。” 提及往昔,易衔月嘴角不自觉上扬,悠然的样子让沁琉放心了,小姐定然已有谋划。 按着林春宜性子的几分莽撞,她按耐不了太久,这就正合心意了。 放手让她自顾自在拉扯间沉溺,自会失了心神,乱了分寸。 沁琉听得似懂非懂,心中却满是难得与小姐相聚的喜悦,哼着小曲,手脚麻利地将吩咐的事项办妥了。 · 未几,皇帝翻易妃牌子的消息,传进林春宜殿中。 “娘娘,您说那位在王府就是个弃妃,现在想和您争抢,能有多少能耐?怕是给敬事房那见钱眼开的塞了不少。” 林春宜微微欠身,院使的那剂汤药着实猛烈,她虽脸色极差,身子倒全然舒爽,但依然看不太清楚。 “茹儿,为我梳妆。本宫要去会会她,看她是不是吃错药了,敢如此嚣张。” 一行人迤逦行至易妃的承风殿前,林春宜被两个守门太监拦个正着。 “易妃娘娘身子不爽利,不宜见客,您还是请回吧。” 林春宜嘴角下垂,脸上很是不悦:“哦?一会夜里见得了皇帝,此刻见不了本宫,你家娘娘还挺有意思。” 言罢,她摆手示意茹儿递去一个锦囊,守门太监暗自掂了掂分量,不禁咽了口唾沫,可还是还了回来。 “哎,本宫一片好意来探望故人,你们这是要拂本宫的面子啊。” “林妃娘娘,不是小的不愿意放您进去,只是宫规森严,您看……” 茹儿一咬牙,从袖中取出枚玉坠子递过去,轻声道:“二位公公有所不知。在王府时,我家娘娘与陛下品茗对坐,易妃娘娘常伴身侧,亲手为他们添茶,其乐融融呢。” 两位守门太监交换眼色,恭敬地把林妃请了进来。 “宫里管事儿的就一个小丫头,现下服侍娘娘沐浴去了。还请林妃娘娘在殿中稍等片刻。” 林春宜毫不怯场,把承风殿当成自己的地盘,跨进主殿,落座主位,挥手喊人上茶。 “眼下我家娘娘身怀皇嗣,你们别毛手毛脚冲撞了,先退下吧。” 四下无人,林春宜半眯眼睛打量陈设,心中无名之火升起,罪臣女儿凭什么享此等奢侈? 裴祎虽向她解释为了暂稳边关,暂且将人从牢里接出来,可她还是暗自动气。 怒火中烧之际,她一脚踢向炭炉子泄愤,最好夫君不是和这死女人有了私情,才害她日日烦心。 “哎呦,娘娘,这使不得……” 茹儿的声音带着几分慌乱,一面捡炭,一面不住的嘀咕。 连双喜字的雕花炭都裂了,看她还有什么福气承恩,承风殿承风殿,承西北风去吧。 “双喜字小炭?” 林春宜蹲下凑近看去,果真是内务府统一送来的样式,她也有一块。 “这炭还在?”她愣了片刻反应过来。 不顾形象,她伸手进炭炉掏弄,只把手弄的黑漆漆的,半点白色炭灰都没沾到。 茹儿看着娘娘举动,心里嫌弃却不敢出声相劝,只得忍着无语劲儿帮她擦手,生怕有人进来看见,实在太不体面了。 林春宜有了新发现,闷笑一声。双喜雕花炭昂贵,内务府只在新人入宫时给上一块,早已过去十天半月了…… 这炭炉子恐怕根本没用过。她不信,易衔月是铁打的身子骨,天这么冷都不用炭炉。 “此事定有蹊跷,你不要出声。” 茹儿本就惊慌,急忙扶她起来,冷不丁被身后人吓得魂都飞了。 “啊!” 沁琉抱着胳膊,怒气冲冲地说:“你啊什么啊,这是易妃娘娘住处,擅自闯进入不说,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林春宜捋了捋头发,不紧不慢开口:“你家娘娘不在,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嘴,能把本宫如何啊。” 门帘被一人掀起,来者笑看这出闹剧。 “稀客,看来你身子已经大好。” 易衔月一身精致梳妆,未施多少粉黛,却自然面若桃花,看上去就气血充盈,连茹儿都腹诽,看着比林妃康健多了。 “易妃,你消息也灵通。我劝你好好着眼承风殿,别哪天要搬家,来不及收东 西又被押走了,落得别人笑话。” 林春宜话里夹枪带棒,字字讥讽,却未曾引得她厌恶的女子有丝毫动容。 “唉,看到林妃你这张惨白的小脸,任谁见了都气不起来,心疼还来不及呢。” 易衔月拍拍手,御前宫女方蕊端来一碗汤药。 林春宜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易衔月略使巧劲按回座位,腕子被稳稳握住,丝毫动弹不得。 “你要干什么,你想谋害我的孩子!” 林春宜惊恐叫喊。 “林妃娘娘可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乃安胎参汤呀,娘娘怕您不肯喝,吩咐方蕊姑娘端来,陛下都点头过了。” 方蕊吹凉汤药,飘出丝丝人参苦味,直直喂进林春宜嘴里。 “呸呸——我才不喝着这劳什子!” 她把调羹吐出老远,身子左扭右扭挣扎,可始终不能让身上人泄劲,还起了反效果。 易衔月接过参汤,死死撬开林春宜下巴,不由分说把参汤全灌了下去。 “良药苦口利于病,我这番苦心你不得不尝。” 当时的苦,一桩一桩算,林春宜都得受一遍,不,要让她在痛苦中沉沦,百倍偿还。 座位上的林春宜胭脂被揉花,眼中噙满眼泪,几道腕子上的红痕触目惊心。 “你简直丧心病狂,我要告到夫君那去!” 易衔月微微一笑,“那早知如此,我该更用力些。陛下看到你腕子上的红印颇深,肯定更心疼你了。” “你尽管去告,告诉皇帝,我家娘娘给你喂了安胎的老参汤。” 闻言,林春宜蔫蔫的,从椅子上撑起欲走,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脸色忽变笑了起来。 “易妃,本宫好言劝你一句,现在道歉还来得及。” 沁琉不服,“林妃娘娘怎忽然好大的口气。” 林春宜自得非常,语气里满满炫耀:“唉,也是本宫疏忽。武安侯早逝,你没这福气,能像本宫一样得些父亲新政功绩的光。” 茹儿瞪了一眼怒气冲冲的沁琉,赶紧带她家主子回宫整理仪容,往御前讨个公道。 “小姐,林春宜也太过分了,竟然这么说话!” 易衔月虽想过她内心恶毒,没想到恶毒至此,句句话都戳穿别人的痛处,是该好好搓搓她锐气了。 方蕊颇有隔岸观火的兴致,“一会御前有大笑话可以看了。” 第14章 朕要当肃王的媒人 议事堂外,郭公公忙迎上去,对来者谄媚道:“劳您大驾!您二位日理万机,怎过来了?” 男人笑道:“郭公公言重,此番前来,有事与陛下商议。” 其中一位望见议事堂关紧着门,捋捋胡须,“看来我们来得不巧。” “老奴先带二位去偏殿等候,请。” · 片刻后,易衔月从后窗轻盈翻身跃入,落座议事堂。 堂中,裴克己正对着一局未了的棋盘沉思,手中紧握一枚黑棋,目光深邃,转头看向她。 “久等,我打扰你了。” 他摇了摇头,道一句无妨,原本沉思紧促的眉头舒展,把棋子一颗颗拾回棋篓。 易衔月隙开窗户看,门外已不见郭公公,看来那位贵客已经到了。 回想起方才,沁琉手忙脚乱地帮自己换回皇帝服饰,动作笨拙生疏,把她紧张的也背后汗津津的,幸好没耽误事。 门口传来争执声,她看向裴克己会心一笑。 堂外女子听上去十分跋扈,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你算什么奴才,让御前郭公公过来。” “哎,我说这位林妃娘娘身边的姐姐,咱们都在宫里当差,各自放尊重点吧。” 茹儿想借威发作,被林春宜抬手拦住,笑问道:“不让本宫进去便罢了,知会一声本宫来了也碍你的事,如此不把锦秀宫放眼里么?” 小太监很是为难,“奴才没有这个意思,陛下和重臣正商议大事,贸然打断恐遭圣怒,请林妃娘娘恕罪。” 林春宜嗤笑一声,摸了摸自己小腹,茹儿接话,与她一唱一和。 “怎么和娘娘说话的,娘娘怀着龙嗣受辱,这还不是天大的事?” 一阵吵嚷,郭公公脚步匆匆自偏殿而出,急切劝告:“林妃娘娘快消消气罢,殿前肃静,老奴先派轿护您回锦秀宫安歇,可好?” “本宫现在就要见陛下,他如何坐视别人欺凌他妻子!” 林春宜挽起袖口,一道手印触目惊心。 郭公公眼睛滴溜一转,男女授受不亲,宫里只有和她平级的潜邸旧人易妃能做这事,没成想那人还有这般魄力和手段。 “娘娘,陛下定会还您一个公道,您还是先回宫吧。” 眼看林春宜的火气暂熄,易衔月起身欲出殿,被裴克己拉住衣袖,男人让她静观其变。 郭公公朝旁边小太监低声嘱咐:“你去备承风殿的春恩车,别误了时候。” 林春宜闻言,恨意如死灰复燃,语气几分哀婉:“皇上怎能宠……这样一个女人!” 偏殿门被猛然推开,林国甫踏出门槛,一脸铁青,径直走到女儿面前,手掌高高悬起。 巴掌终究没有落下,他握紧拳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父亲,您……怎会在此?” 林春宜嘴唇哆嗦,不敢抬头。 “臣无权训诫,请林妃娘娘好自为之吧。” 他转过身去,不愿看女儿丑态百出,她为何不能像长姐一样稳重? 林国甫恨她不争气。 后宫千百种手段,她这么轻易就被挑唆了,要他如何放心把大业成败交托于她? 一想到今日来觐见皇帝,本为了给她晋位贵妃,谁成想连带着被下属礼部尚书看了笑话,不知背后会如何议论他教养无方。 议事堂正殿敞门,堂外所有人一齐叩见皇帝。 一句“免礼”后众人平身,易衔月不经意扫视过林春宜,脸上稍显失望。 “实乃无心惊扰圣驾,请陛下宽恕臣唐突之罪。” 林春宜不情不愿,可见父亲都俯身求饶,又怕他动更大怒气,惊惶中也行了礼。 易衔月轻笑,“林大人言重了,倒是朕怕惊了春宜才是。” 她转头看向林春宜,嘴角扬起宽慰笑容:“春宜,朕以为此时的你要卧床静养,这对皇嗣和你身体百利而无一害。” “臣叩谢皇上体恤。” 林春宜被郭公公请离时,已无半点前边的跋扈,还是被父亲嫌恶无比地剜了一眼。 全完了。林春宜内心戚戚,这些年的心血只怕全付诸东流。 礼部尚书识趣的先行告退,易衔月把林丞相一人请进殿内,他即刻说明来意。 “臣请求殿下,允臣携家眷林锦夕参宴。” 倒是听说过,林春宜有个嫡姐,所以林家才由着二女儿春宜的性子。 这林锦夕从小按名门规格培养,虽养在深闺,已是世家中有名的美人。 京城曾有传言,宫中早定下她为太子妃人选。 只 是阴差阳错,林春宜先占得裴祎心中位置,林家才没让长女面圣,感情里的先来后到不可强求。 “宫中宴会,都是皇亲国戚等贵重人物。有陛下天赐良缘在前,相信各位宗室子也能成就几番美谈。” 郭公公解释到。 易衔月眼看林国甫目光定定,点了点头,“好事,朕也喜欢大家和和美美,热闹热闹。” 裴祎这个人很好色,在王府时出于名声考量,只有明面上两个妃子,其实姬妾女子众多,在京外有个庄子天天莺歌燕舞。 她实在没理由替裴易拒绝这个提议,不能让交往甚密的林国甫徒生怀疑。 “只怕她们见到朕都害怕,哈哈。京城有许多贵女情愿嫁为富贵散人的正妻。这些事朕听春宜提起过一二,总之朕不勉强,全看缘分。” 林国甫是个聪明人,一下明白了皇帝的话外音,他不意外,礼貌地退下。 议事堂安静下来,易衔月忽然感慨道:“这宴会上不知是为朕而来的人多,还是为你而来的人多。” 裴克己疑惑。 “不过你名声在外,怕是那些少女还没靠近就吓退了。” 京城中人皆知裴克己杀伐果决,从不近女色,尽管容貌俊朗,并无世家女敢与他有纠葛。 “……” 裴克己脸上有些低气压。 “怎,朕说错话了?” 易衔月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毕竟身旁还站着个郭公公,话不能说太直白。 她又思索,忽然灵光一闪:“失言了,莫非你已有心仪姑娘了?朕无意间冒犯她了,先赔不是。” 裴克己脸色更冷,无奈点了点头,“是的。” 易衔月心中不禁涌起一丝讶异,没想到自己竟误打误撞地猜中了,不禁好奇他会动心怎样的姑娘。 “从未听你提起过,难道是太……父皇不同意?” 裴克己无语凝噎,半晌,缓缓道出:“父皇确实反对。但眼下成事与否,也要依皇帝的意思。” 她暗自雀跃,自己欠了他数份人情c,这下有机会偿还了。 “当真?朕会替你留心,如果成了,可算你的媒人?” 某人彻底哽住,留下一句“臣弟有事,先行告辞。”,直奔某处去了。 · 皇城外,地牢。 “别靠近孤,你这个疯子!” 刑架上,男人目眦欲裂,大吼:“你他娘的都拿到皇位了,不在宫里呆着,老来折磨孤作甚!” 裴克己轻轻挥动刑鞭,每一下都掠过男人皮肤,留下血痕。 “恐怕让你失望了,本王并未染指皇位。” 伤痕累累的男人狂笑起来,“那,你费尽周章竟是为了拥三岁的淳王登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大燕现在掌权者还是‘裴祎’。” 听闻裴克己淡然一言,刑架上的男人愣住了。 第15章 本王没有兴趣 “疯子,真是个疯子……” 男人低喃着,神情茫然片刻,木木地晃了晃脑袋,铁链冰冷碰撞,发出咯吱响声。 他是被弟弟得逞的阶下囚裴祎,那个坐上皇位的裴祎又是谁? “你偷走了孤的皇位,那本应都是孤的东西……” 裴祎猛然抬头,双眼赤红,嘶吼着:“裴克己,你把孤的妻子怎样了!春宜她还怀着身孕,你这狼子野心肯定连孩子都不放过!” 他脸上划过愤然的泪水,怒极了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恨不得将昔日的兄弟千刀万剐。 裴克己沉默不语,只是站在高处,以一种近乎俯视的姿态静静地看着他。 “易衔月会替你好好关照她,毕竟她身为帝王,会有一份视民如子的仁慈。” “易衔月……她休想动春宜一根头发!” 等裴祎想明白这话意味,发出颤抖破碎的惨叫,“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敢的……凭她与孤有几分相像,竟敢行这大逆不道的事……” 他惊骇之余无法理解,紧紧盯着眼前的裴克己,猜想他的意图,脑袋一下清醒过来。 “哼,你高明……拖延时间找机会和朝云国勾结,狼狈为奸……最后杀回大燕来,好大一盘棋!” 裴克己被他闹的动静烦到,揉了揉眉心:“我不全是这个意思。” 这话惹得裴祎更加撕心裂肺,继续叫嚷:“那你图什么!” 话音未落,他的嘴被副官塞上,裴克己转身离开房间。 或许正是当局者迷,身为执棋者,他无法狠心让此生挚爱先看见对手的残忍。想来挣脱命运,唯有拥有无上的权力,才有一线转机…… · 除夕夜,京城上下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浓浓喜气。 宫中夜宴如期开席。 易衔月身着华服居于主位,望向席间众人,眼神微微失焦,酒一杯一杯入喉,令她思绪也飘忽不定。 本属于易妃的席位空空如也。 佳节时令,听说她卧病在床不能赴宴,众人也只是稍微惋惜几句,又接着说各种吉祥话祝酒,好不热闹。 席间欢声笑语阵阵,唯有一人目光空洞,眼中布满血丝,每饮一口,愁绪更深一分。。 易衔月远远看着哥哥心碎的模样,万分酸楚。 “衔舟,你振作起来。” 易栋低声劝他,“月儿只是病了,又不是……大好的吉祥日子,摆出这脸色有碍观瞻,你让皇帝怎么想我们易家。” 易衔舟手中酒杯轻轻一顿,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把他的话全当耳旁风。 “陛下!” 易栋头戴官帽,昂首起身,“微臣携小女易涓涓,敬陛下一杯,愿陛下万寿无疆,大燕王朝千秋万代。” 他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身旁的女孩起身,虽精心装扮,面庞却不见动人神采。 妹妹如今成了活脱脱一个木头美人,易衔月心感凄凉。 “朕听闻副使小女儿素擅吟诗,才情出众,朕可否有幸得一佳作?” 闻言,易涓涓眼中忽闪过一抹光亮,沉吟片刻,正欲开口。 一旁的易栋没料到皇帝有这兴致,慌忙瞥向座上人脸色。 那人悠悠开口:“有些墨水也好,愚笨粗俗才是可惜了,皇帝以为呢?” 坐在易衔月身侧的太上皇终于开金口。 他虽老态龙钟,神志尚且清明,某些场合说话比皇帝有分量。 “父皇所言极是。容儿臣细细欣赏后面的献礼,才不负父皇与他们的美意。” 太上皇赞许地点点头,目光一转,未再多劝。 宴会一隅,裴克己不忍看易衔月借酒消愁的模样,离席而去。 林锦夕见状,缓缓起身,林父眯起了眼。 “夕儿,待会你的霓裳羽衣舞定要跳得完美无缺,爹爹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林春宜不屑轻哼,她嫡姐温婉颔首,转头向二人道:“夕儿明白,这就去换好舞衣,不让爹爹和妹妹失望。” 她脚步间的点点雀跃刺伤了林春宜,引得她愤然低语:“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林国甫惯看对二女儿的言行颇有微词,这次却没有出言训斥。 似是稍有认同,他嘴角撇下低语:“夕儿早该死了那条心的。” 顺着宴会厅往外,不见了灯火阑珊,四周逐渐安静下来。 裴克己沿着御花园散步,不禁开始反思自己的想法:他怎能妒忌易衔舟? 仅仅因那人能正大光明牵挂担心易衔月。 易衔舟既是她的哥哥,更是这世间 难寻的、对她呵护备至之人。 他心下思量着,要如何告诉易衔舟真相。想来看见哥哥笑容,易衔月亦能重拾几分笑意吧。 裴克己打算回到席间,等易小将军离席之际,看看有没有恰当契机。 原路折返,树影幽幽,花丛深深,他察觉到身后不远有一位女子驻足。 或许是哪个宫人好奇,但他不愿纠缠,速速朝有光亮处大步走去。 女子并无退意,不遗余力地想追上他。 “你有事?” 裴克己冷冷地转头问她,与她隔出数米远的距离。 她试图靠近一分,他就远退一大步,不留给她一点凑近的机会。 眼见男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不慌张,柔声问安:“肃王殿下,臣女是您林皇嫂的长姐,林锦夕。” 她身着如神女般飘逸的衣裙,拥有天妒画颜的容貌,也没能引得肃王的目光半刻停留,有点失落。 宴上其他宗室男子眼睛看得都直了,肃王果真如传闻般孤僻少言,还不近女色。 “王爷,臣女只是想求您回席看一眼霓裳羽衣舞,没有别的心思。” “本王没有兴趣。” 裴克己拂袖而去,只留给林锦夕一个漠然的背影,她暗暗握紧手中的白纻,心有不甘地回到席间。 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 一曲霓裳羽衣舞,技惊四座,林锦夕嫣然抬头,以眼神探询着座上两位的心意。 见皇帝脸上虽有欣赏不已的惊艳,再无其他情愫,她稍稍安心,轻提裙摆欲行礼告退。 此时,满堂喝彩,一个男人站起来恭祝林国甫。 第16章 你装得很像 “林丞相好有福气,两位千金一位如夏花般烂漫,一位如秋叶般静美。” 林国甫举杯回敬,谦逊地推辞掉礼部尚书的恭维。 “孙尚书过誉了。与陛下这等鸿福相比,臣只是得了些微末之福罢了。” 礼部孙尚书哈哈大笑,“陛下实在福泽深厚,若是能收下这对倾世双姝,更叫人称羡不已。” 太上皇不语,看向犹豫的易衔月,她进退两难,犹似火烤,却不得不强作镇定。 裴祎装了一世仁义,对林春宜的专情世人皆知。 易衔月顺势询问这位宠妃,不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利益,她多半会尽力撇走长姐。 “爱妃如何看这事?” 林春宜的失望隐于一颦一笑之间,她对夫君的爱未曾减少,但终究变味,染上深深的偏执。 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唯一,朱唇轻启:“阿姐很好。陛下能看到阿姐的好,臣妾高兴。” 早晚她要证明自己与旁人的不同,哪怕不能叫夫君遣散后宫,心里也只能住她一人。 不管是易衔月还是易涓涓,抑或那人是自己的阿姐林锦夕,谁都不要妄想。 她要让大家都看看,只凭她林春宜一人,不背靠林家,也可搅动天地! “臣妾请求陛下收长姐林锦夕入宫,共侍天颜。” 此言一出,众人又恭维起林国甫,说她的小女儿贤德非凡。 氛围到此,让人无法出言拒绝。 易衔月浅酌一口,终是颔首,太上皇满意点头,似乎颇为认同她的选择。 席间,易栋气得牙痒痒,心烦意乱地直跺脚,暗自笑林春宜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林家有意送天姿更傲人的林锦夕入宫,林春宜个得势的宠妃都反驳不了半个字,只能陪着笑附和。 他知道林家大可效仿他择一更有力的棋子,可他手下的易衔月折了,攀上的林春宜也失势的话,又该从哪里找出路。 今夜诸事不顺,涓涓亦没能入选,令易栋备受打击。 他一言不发地低头灌酒,全然没发现前边的易衔舟早已离席。 “皇帝,朕有些醉了,陪朕去里边歇一会。” 太上皇发话了,易衔月扫过席间,未见裴克己身影,哥哥也离席不见。 只得做好心理准备,转身跟上老人家脚步。 仅仅几步之遥,每一步都好像在刀尖上起舞一样锥心。 哪怕前边这位老人老眼昏花,人常言伴君如伴虎,这也是如假包换的一代君主。 她看多了裴祎和林春宜的相处,伪装起来说不上得心应手,也算有几分把握。 有些不妥之处,林妃也能脑补成夫君忽有权力,飘飘然了。 可老皇帝于易衔月而言十分陌生,他被郭公公扶着坐下,一勺一勺喝着解酒汤。 “太上皇陛下,您今儿喝太多了。” 太上皇摆摆手,“一晃多少年过去,朕也老了。可每到这日,朕还是会想起易贵妃。” 郭公公以袖拭泪,“陛下,宜贵妃斯人已去,您仁至义尽,莫要追忆伤神了。” 宜贵妃正是肃王爷的生母,听说她病逝后,老皇帝很是怀念。 “皇帝,你可知父皇当年为何会纳如此多身份高贵的妃子?” 易衔月定下心神,摇了摇头:“儿臣还年轻,未有太多感悟。” 老人收起哀伤,露出一丝神秘微笑,“那深宫斗争何其消耗心血,朕只怕她们不斗。” 他娓娓道来管理、制衡后宫势力的方法,出乎易衔月意料,太上皇见解十分独到,也很残忍。 以暴制暴,以斗宁事。两股势力水火不容的时候,就无法顾及更多,每日被仇恨掏空心思,被本能驱使着杀个你死我活。 “所以朕希望你收下林家长女。她虽面上不显,是个有野心的。林春宜骄横,自然不会放过后位,在一起必成鹬蚌相争之态。” 他摒退郭公公,步履蹒跚地走到新帝面前,“你装得很好,难为你了。” 易衔月身子突然僵住,难道自己的伪装这就被戳穿了? 全身的血液极冷,比那日差点滑落的冰窟还要冷,静到能听见砰砰的心跳响彻耳膜。 “到现在,易衔月都没识破你的心思。稳住她,你就立住林家永远的靶子,他们如鲠在喉,不得安宁。” 原是虚惊一场,她险些崩断心弦,口中惊出锈甜腥气。 “为君之道,你还有许多要学的,朕会慢慢教给你。” 老人转身踱步,看向自己的大儿子,“你早晚能明白,朕当年为何选易衔月这个出生高贵的孤 女为正妃。” 听了这话,易衔月才叫真的如坠深渊,方才热起来的血凝固至冰点。 她压住话音里的颤抖,“父皇早就……早就知道了?” 原来不止裴祎,老皇帝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要至易家于家破人亡的绝境! 天家竟是如此无情,表面一套,背后另一套。 想到父亲亡故后被太上皇大张旗鼓追封为武安侯,并在朝臣面前多加称赞他的忠贞,她胃里翻江倒海。 “你啊,别想瞒过朕。一见易栋那点小九九,朕就心知肚明。只嘱咐你一点,事情做干净些,别让朕颐养的年纪还替你担心。” 一声悠长的叹息回荡在里殿中,“别太辜负衔月这个好姑娘,她也是命苦,一世除了至亲,没人全心待她过。” 前世,易衔月在牢里苦苦挣扎时,偶尔有几顿热饭热菜,听说是太上皇恩准赐下的。 现在想来不光毫无感激,惟余深深的恐惧,几乎让她如溺水般不得喘息。 论算计,谁能算得过这位皇城曾经的主人。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已是无数人成为垫脚石的一条血路,这路要通天,要多多少人陪葬其中。 “朕的好孩子,别担心。”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位慈父,语调略显僵硬:“朕会全力为你铺路,眼下,你再把易栋的女儿收进来,如此形成两势对抗,内部相争的格局。” 一瞬间,易衔月险些脱力,她该如何斗过这几乎能洞穿世事的老皇帝,任何巧思谋划也沦为见招拆招,在淌淌江水中护住泥身也算全身而退。 她终究没能拦住易涓涓进宫。 可肃王已与她定好,年后不久就揭露易栋诡计。 到时,遑论在后宫立足之事,堂妹将会作为罪臣之女问斩,毫无回旋余地。 第17章 肃王遇险 宴会散去,易涓涓和林锦夕入宫的时间已定下,一前一后,是太上皇做的主。 经此一遭,易衔月知道皇城暗处布满太上皇的眼线,他不出永寿宫亦可手眼通天。 她不禁对那位在御前侍奉多年的郭公公生出了几分戒备。 故今日没带上他出城,挑了门口的小贵子随行。 以求万全之策,今日事先去城外庄子上商量。 这庄子是挂易衔月名下的陪嫁,平时少有人关注。 裴祎生前的风流韵事,很多都藏匿在这处,连林春宜都没能察觉。 一行车马从肃王府驶出,裴克己嘴角跃上笑意,易衔舟已悉知情况,易栋的事也该提上日程,她知道一定会高兴的。 忽地,轿外响起数匹马儿的嘶吼声。 车身踉跄摇摆,眼看着就要直撞到障碍上去……几乎可以预见车仰马翻的一行惨状。 · 庄子上。 小贵子跟着易衔月结了庄上的银子,已办完这趟的“正经事”。 “陛下,您看还是先让戏班子唱上吧。” 与其和戏台上的名伶大眼瞪小眼,等的脖子都伸长了,还不如抓紧些时候。 小贵子转头绘声绘色地介绍这出《春闯草堂》,是英雄救美的戏码,他把戏吹得天花乱坠,哪能看出易衔月心思根本不在这儿。 随行的侍女方蕊些许不屑,“陛下亲修了庄子里的戏台,什么好戏没赏过,用得着你多费口舌。” 她是肃王副官收下的一名影卫,虽不懂唱戏,却能懂小贵子想好好显摆,在陛下面前留个深刻印象的小心思。 易衔月心中也有不定,肃王无故迟到,这不像他惯有的作风。更何况,事情进展需要二人一同推进,他怎会爽约呢。 怕是有什么事绊住他,不得不停下来。 “您说得是,咱这做奴才的也是班门弄斧了。” 小贵子瞧向窗外,“今儿天气很好,旁边有个搬迁来的道观,虽香火不旺,听说修得很别致。” “陛下若有意,可以去逛逛,打发打发时间。天黑前奴才要带您回宫,太上皇嘱咐过您头一年日日都得上朝,陛下勤政,定不会让奴才不好交差。” 易衔月此刻隐约察觉,小贵子这个人不对劲。 既然她在庄子上,这儿一半是裴祎的手下,还有一半是听令于易家的护院。 何况她有武功傍身,身边的方蕊也非等闲之辈,这些事小贵子和他背后那人一定不知道。 想动她的命,无异于众军取将,小贵子这马脚频露的水准也藏不住大事。 虽然被摆了一道,易衔月有把握这不是关系性命的事,八成是有其他谋划。 她踏足道观,竟不知人间竟有如此仙境,小小门后别有洞天。 观中虽不依山峰,却有渺渺烟雾升腾。房子都是粗胎凡土,在阳光里却现白玉般光华。 道观中不少道士,面容普通无甚出奇之处,她的目光流转,未能记住任何一张脸。 她不禁生出淡淡的失落,此次以身涉险,是有私心的。 转念一想作罢,天底下道观何其多,哪怕一间一间看过去,都不一定能找到,何况都说仙家坐落都在不俗之处。 他非俗物,不再入凡尘也说得过去。 跨过一道门楣进了参拜殿,清冷幽香,殿中伫立一位女子,易衔月光看背影就认出那人。 入深宫也是可惜,只要是好端端的人,到那都是糟践了。 易衔月未让随从跟随,一行人在道观广场上等候,她脚步轻盈,没惊扰到那正虔诚祈愿的女子。 “但愿他眼中有我,纵使身份有别,求仙家赐我良缘……此身禁锢,不至心死在那宫墙深深里。” 听得此言,易衔月些许生疑。 宴会一过,林锦夕择日进宫的消息就传到林府,今日恰巧撞见她求愿,竟求的还是姻缘。 身份有别……此言透露她心已有所属,入宫之举,怕是非出本愿。 林国甫把长女看得极重,寻常的王公贵族都入不了眼,更何况是她口中一个身份有别之人。 君侧,才是离权力之巅最近的地方,林家怎允许这宝地由别人占得,种种谋划都是为了林氏将来挟幼子掌权的那日。 串联今日前后的种种,易衔月有了一个猜想,不曾现身,转身离开此处。 长廊深深,她莫名觉得比来时路悠长许多,一块砖接着一块砖,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似的。 身后无人的长廊,一抹恍如隔世的声音响起。 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是不曾听 过的温润如玉,如春雨般清新。 待易衔月回过头,忽觉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疼痛,眼前骤然暗淡。 任凭她如何努力睁开眼,半点力气也使不上,刹时间失去了意识。 · 眼前的沉寂消散,方蕊把她唤醒,脸上满是关切。 一旁的小贵子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怎么连陛下都出事儿了,他回去岂不是要被太上皇砍脑袋。 “连朕都出事了?” 易衔月揉了揉眼睛,天还没黑,看来疼晕过去并没过多久。 见到林锦夕以后并未与她交谈,出了门走在长廊上是怎样晕倒的却记不清楚了…… 她越想,连头都开始痛,索性先着眼前的事。 方蕊轻哼,“小贵子个没眼力见的,进来就在那佛祖长佛祖短的喊,兴许冲撞了道观的仙人。还不在陛下面前认罪?” “姑奶奶,你扯得可真远。郭公公派人来报,肃王爷从马车上摔下去了,这事儿也能赖小的?” 小贵子唉声叹气,抱怨连连,易衔月权当没听到,追问他肃王的情况。 “陛下,您还是快些赶路吧。郭公公说肃王没事,只是今儿肯定来不了了。” 郭公公……易衔月的心悬到嗓子眼,带入迅速回宫。 此时道观某处,一清朗少年正专注地剪着房中数道红线,密密匝匝,足有上万根之多。 “徒儿,为这一朝相见,你将承受日复一日,斩断情丝的无尽折磨,这般值得吗?” 少年手未停歇,他以沉默代替回答。 · 城外,一处官道,来往车马甚少。 郭公公仅带几个侍卫,追上前边人马,已是人仰马翻之状。 出乎几人意料,这老宦官直奔头一辆马车察看,仿佛早就知道肃王会坐在那,而不是被护在队伍中间。 “殿下,老奴来迟了。” 裴克己和副官藏在车厢背后的阴影里,截住前来救驾之人。 见肃王并没有受伤,郭公公松了口气,慌忙举起双手。 “是父皇派你来的?” 裴克己眼中极为不悦,危急时刻他跃起紧勒缰绳,才避免了更严重的后果。 “殿下明察,宦官里绝对有吃里扒外的东西,但老奴不是,要不然也不能……替您瞒下那事情啊!” 男人微微眯眼,厉声道:“明说。” 第18章 感情只会影响拔刀速度 郭公公半点不敢隐瞒,“老奴知道陛下开始怀疑了,但老奴也知道一个秘密……” 副官依言抽出弯刀,细细擦拭,怒意隐现,“你侍奉过太上皇,如今又侍奉新君,知道的秘密还少吗?” 郭公公嘴角勾起一抹谄笑:“肃王爷,老奴在您面前哪敢妄谈忠心二字,只要您能稍微松松手……” 他做出个钱袋子的比划,“老奴一心就为了这个,哪怕做砍头儿的事都不马虎,您能体谅咱做奴才的就好。” 肃王颔首,摒退四周侍卫,淡漠开口:“你是何时发现的?” “其实那位算得上天衣无缝了,有些事咱们这种太监很清楚……” 郭公公神神秘秘地凑过去详说,引得肃王面上竟难再维持淡漠,有些尴尬地紧抿嘴唇。 他不自然地轻咳两声:“是本王疏忽了,没提前告诉她。” 想来当年裴祎个混帐东西去逛青楼,总要带上年幼的他当掩护。 兄长流连忘返的好几个时辰里,他只能站在院墙外,解解手中的九连环、看看棋谱解闷。 从没想过被他忽视的,那飘来的胭脂气和娇媚笑闹声是什么缘由。他从未近身过任何女子,自然没想到这层面上。 一旁凑来听的副官被郭公公推搡到一边:“你凑什么热闹,就你这样儿,能听明白吗?” 肃王无言,半晌补充了一句:“他的孩子开春都该上私塾了。” 郭公公看走眼了,不禁汗颜道:“老奴也有走眼的时候,但那跟着陛下的小贵子肯定不对劲。眼下老奴以为皇宫里还好,倒是宫外难免遭人算计。” “今天这事,显然冲着本王来。” 裴克己思索着,“却也不是要命的程度,更像是想阻止本王出城。” 郭公公擦了擦汗,“您要是信得过老奴,今晚子时老奴安排您和陛下在宫里隐蔽处会面,您二位合计着打算吧。” 裴克己面对这个曾经一腔热忱,终究对金钱臣服的老宦官没有太多信任,可他已经识破了易衔月的伪装,先稳住此人为好。 “由你带路。” · 宫内,亥时,养心殿。 在门口当值的小顺子眼皮打架,瞄了眼旁边的小贵子,低声讲起小话。 “你可真厉害,今天伺候陛下出城,回来还这么精神。” “哪能像你一样天天懒散,没少挨郭公公训。” 说曹操曹操到,郭公公盛怒着走过来,吓得小顺子立刻打直腰板。 “小贵子,跟我走一趟。” 小顺子一脸茫然,小贵子虽心虚,在御前不能大声吵嚷,只能硬着头皮走了。 养心殿后门,一道人影悄悄溜出来,由熟悉环境的方蕊带着,抄了好几条人迹罕至的道。 所幸二人身手都不错,没造出什么动静就到了湖边。一片小舟停靠岸边,有野芦苇挡着作掩护。 “朕仍觉着郭公公有些可疑。” 闻言,方蕊想只身前去查看,被易衔月拉住。 有明面上天子的身份在,只要在皇宫里不行大逆不道之事,夜游也无人敢置喙,她们二人一同行动还安全些。 易衔月踮起脚尖,缓缓靠近小舟,一张单薄的竹帘被放下,依稀能看到帘后的肃王正在垂目打盹。 方蕊做出“嘘”的手势,想让她等等过去,谁料她一挑帘子就上了船,这下出事了。 船上的裴克己幽幽转醒,见到来人,轻轻打了个哈欠,脸上的怒意旋即化作温柔平静,不着痕迹。 “我比约定的时候来得早些。” 易衔月想落座对面,与他错开来坐下。 不料船身忽然倾斜,她正要摔倒之际,手被紧紧握住。 霎时间,手心犹如过电一样触及到温度,直抵心扉,肃王脸上飞过一抹不自在的淡红。 她连忙抽出手坐下,保持着外人看来兄友弟恭的社交距离。 二人虽然都在担心对方,但是见表面上没什么伤痕,碍于身份也无法关心更多。 她先开口转向正题,把在道观遇见林锦夕的事娓娓道来。 “看来林锦夕已心有所属,结合今日你半路被劫,我有一个猜想……” 裴克己闻言,目光中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回避,看来不想听她说下边的话。 这一微妙举动,证实了易衔月的猜想,林锦夕这份感情恐怕只是单相思。 其实她也很为难,倘若他们真的两情相悦,铲除林家是板上钉钉的事,到时候牵扯进情感,处理起来会很棘手。 “你可不能对别人动心啊。” 易 衔月坚定地看着他,那突如其来的认真口吻让裴克己心跳漏了一拍。 “放心,不是单在要求你,我的心亦不会为他人所动。大事在前,专心搞事业。” 她伸出手来想与裴克己碰拳,“有句话我阿兄和我说过,儿女情长都是浮云,只会耽误他出枪的速度。” 裴克己闭目低头,没让人瞧见眼中流露出的哀怨,他恨眼前人是块木头。 “嗯,你我联手,定能成就大燕。” 他话锋一转,交代了那天与易衔舟的谈话。 两人制订好了有关易栋的下一步计划,易衔月认真地听着,眼前一亮。 “你不介意会惊动太上皇就太好了。哥哥这般,我也放心了。只是妹妹很快也要进宫了……” 易衔月自然地从怀中拿出那朵绢花,“妹妹她是个可以用的人。” 裴克己闻言有些不悦,声音都变低了些:“如此说来,你觉得你妹妹可以成为你得力的助手。” 她以为肃王在质疑她的判断,忍不住皱眉:“可不可用,我先试探考量。虽事以密成,现下后宫只有个傀儡易妃恐怕难平息后面的事。” 何况还有太上皇这股势力,易衔月想到今晚这事是郭公公办的,仍旧不得放心,他看上去是太上皇那边的。 裴克己见自己的话被曲解,沉了口气解释道:“我绝无质疑你之意。” 已经许下永远信任的诺言,怎轻易会推翻。 易衔月被他这有话不说清、捉摸不透的态度弄得有些恼,“肃王有话直说,若不能直说,那我就按我的方式平息后宫诸事了。” 裴克己知道,此时若是把话说开,眼前人再难毫无顾虑地与他相处。 毕竟她说,感情会影响她拔刀的速度。 方蕊见易衔月从船上下来,脸色沉闷不乐,猜着一二。 定是撞上肃王的起床气了,那阵势甚是吓人。 他是个鲜少会动怒的人,肃王府里众人都有些怜爱未来的肃王妃,虽然不知道依肃王性格,能不能有这号人物。 第19章 他连委屈的资格都没有 易衔月与裴克己按照惯例,在勤政殿议事。 还未登基时,裴祎惯是会推给裴克己去办,连太上皇都习以为常此事,这里来往的诸位内阁人物也并未有人生疑。 今天的气氛有些怪,郭公公暗自不妙。两人恐怕昨晚上没谈拢事,他识相地去门口站岗避避风头。 易衔月语中难得有些疏离,一桩一桩说着自己的见解,有独到可取之处,裴克己也会提笔记下。 其实,他心里并没有怒气,只有淡淡的,犹如丝线样密密匝匝的委屈。 可他哪有合适的身份委屈呢。 她曾是他的皇嫂,要她跨过世俗之见,肯看一眼守在身旁的人何其难。 更何况自己亲手成就了她现如今的身份。 他心乱如麻。 明知有人来到她身边,不仅有益于他对大燕将来的那份谋划,也能分担点她肩上的担子。 只是这般,哪怕是以最知心的伙伴这个身份伴她左右,也不再是唯一了。 可他只想成为唯一。 裴克己一夜未眠,懊悔着自己为何有这般想法让她烦忧。 愈是压制愈是心乱,索性起床做了件大事。 今早早朝刚完,官员列队从殿里出来,皆看见那张肃王连夜贴的通告。 众人阅之脸色大变,面面相觑都低着头快速散开了。 “易副使看到造反文书张贴着,很是得意。” 自己的好叔父还以为是他威风呢,殊不知大祸临头。 易衔月向来就事论事,她很感谢裴克己冒着被太上皇迁怒的风险,办妥了这桩事,否则还有谁敢去贴这封书信,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原因无他,还在王府时她交给叔父那本兵书,正是祖上一位显赫的谋士所著传家秘宝,确实不假。 他人只知兵书一共上下二册,不知书册各一式两份。 影拓版上留有父亲的简短批文,真迹原稿除去御批外,没人舍得在上边动笔。 父亲与哥哥久在边关,所传回的书信不少是兵士代笔,易栋想找到确切的笔迹,来造所谓的谋反书信,只能靠着这兵书批文来办。 此事重大,朝臣不会贸然有动作,消息最早也要明日才会到永寿宫。 朝中流言未起,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祥和。 皇宫侧门驶来一顶张扬的轿子,易涓涓面无表情地从中走出。 她戴着满头手织红绢花,父亲让她做了一朵又一朵,直到指尖磨出细微的血珠,方得解脱。 “这种女红手艺还像点样子,瞧瞧你往日里与那些书生小姐混在一起玩,多不成体统!” 像一尊提线木偶般,就体面吗。 易涓涓麻木地进宫门,迎面来了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她认出那是丞相家千金林春宜。 林春宜强撑着身子不适,为了对抗长姐,也为了自己一条生路,不得已拉下脸来笼络人,这滋味是平生第一回尝。 她缓缓开口,“不愧是易大人这等功臣的女儿,人还没进来,牌子都打上了,叫姐姐好羡慕呐。” 旁边的婢子恭敬喊了声,“文常在好。” “陛下给了你‘文’这个封号,想必很中意你。在深宫啊,光有宠爱可不是件好事。” 易涓涓依旧不为所动,愣愣地朝她行礼。 这是父亲一板一眼用戒尺规训过的动作,哪怕最好的教习嬷嬷也挑不出半点差池来。 “咱们林娘娘和你说话呢,别不识抬举。” 茹儿拉扯她的过程中弄掉一朵绢花,它落在地上,不当心踩上一脚就变形了。 见她依旧木愣愣的,甚至没低头看一眼,林春宜抬眼让茹儿停手。 “哼,如果不想步你堂姐的后尘,该向着谁,你最好心里有数。” 此话触动了易涓涓,她转头喃喃道:“我的姐姐……我堂姐她的病还未见好吗?” 林春宜稍显意外。 不过她不介意给易涓涓好好讲讲个中缘由,听完她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蠢了。 · 夜,养心殿,今晚翻文常在牌子。 易衔月给前去办事的小顺子嘱咐,易涓涓是个胆子小的,穿戴整齐带来吧。 人带到养心殿,再见堂妹,易衔月忐忑难平。 涓涓脸颊上扫着绯红胭脂,唇点绛色,似新嫁娘般华美,只是与她尚且稚嫩的脸庞不太相衬。 明日,一旦易栋的罪行大白于天下,她就是罪臣之女了。她是否会怪罪自己这个姐姐太过绝情…… 易衔月的眼中交织着复杂情感,她有多恨那不当人的易栋,就有多可 惜易涓涓这个早慧的孩子。 “听易妃说你爱好诗文,所以朕封你为文常在。” 易涓涓漠然点头道:“谢陛下抬爱,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在朕这,依着本心就好。” 她拿出一把古琴,看向堂妹,低头试了几声音色。 “朕随意弹一首,你若是有感悟,随意吟上几句。没有也罢,诗意难强求。” 一曲《归风送远》,是名妃赵飞燕作掌上舞时的伴曲,令人感怀万千。 直至曲终,琴音渐没,易涓涓始终不发一语,眼角滑下一行清泪。 “文常在何故悲伤至此?若是不喜欢,朕以后不弹了。” 她慌忙抬手,拭去眼角泪痕,欲说还休。 飞燕、合德本是姐妹,曾同心侍奉一位帝王,时间长久却生了嫌隙。 而现下自己凭着父亲的功绩选进宫,便被人告知这是敲骨吸髓堂姐一家才得来的,让她怎有脸再见疼爱自己的姐姐…… 父亲已经对不起堂姐了,她不能再做对不起堂姐的事。 可林春宜哪是善罢甘休的人物,会轻易放过她? 自己眼中的光亮早就不在了,只是这最后一件事,把一点微光也熄灭。 “陛下,臣妾蒲柳之姿,与赵飞燕相距甚远。” 她嘴角笑意有些凄凉,“请陛下赐臣妾尚好的白纻一根,长久练习,也能复刻几分舞姿曼妙的神韵。” 易衔月默然,想来林春宜已经把她和易栋的计划全权分享给了涓涓,叫她趁早断了投易妃的念想。 “甚好,朕期待着你学成的一日。” 她拂过堂妹的发,“累了就先歇息吧,朕还有折子要改,莫要等朕了。” 烛影昏黄,易涓涓一个人躺在养心殿床榻上,心中没有丝毫失望,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待她再睁开眼,身旁空空如也,想来一夜皇帝都没上床榻。 侍女扶她起身梳妆,触及绢花不禁赞叹一句,宫中都没这样好的手艺,花美衬得人更美。 易涓涓看向镜子,侍女为她盘好了发。头上一支没有那么精细却颜色明艳的绢花居于发髻正中,其余花儿衬托,锦簇而热闹。 “这是我送给姐姐那支绢花。” 她摘下绢花细细抚摸,心中愧疚蔓延。 强忍一路回到自己住处,握着它终于泣不成声。 “我愧对姐姐……” 第20章 太上皇要仗杀她 一大早,易衔月穿戴整齐朝主殿走去,半道被一位公公拦下。 “启禀皇上——太上皇谴来口谕,请您速速前往永寿宫。” 她摆出一副讶异姿态,“父皇可是有什么急事,可否待朕处理完早朝事务再去。” 公公一哆嗦,急声道:“您快去吧,要不是郭公公拦着,永寿宫都快闹翻天了” 易衔月猜想是裴克己张贴的事被发现了,脚步中不免带上几分匆匆。 · “混帐东西,都爬到朕头上来了!” 太上皇拍打着床,一个劲地猛烈咳嗽,险些要伸手去拽黄带子,幸亏郭公公眼疾手快扶起他。 “罪魁祸首已经押送天牢了,只等您一声令下,太上皇可要当心保重龙体啊。” 今早,太上皇在宫里散步溜达,老年人觉少,瞧见布告那有新事情,乐呵呵凑过去看。 是一封易老将军与易小将军的家书,字字句句就差把谋反两个字贴脑门上,其大胆程度叫人咋舌。 书信旁边还有一行添上的注解:易栋大义灭亲,检举揭发呈上。 他又细细看,为了培养裴祎让他监国,总是裴克己在代笔,反正自己许多年未曾亲自批过折子,看见这字迹恍如隔世。 熟悉又陌生。等等,这不是自己的笔迹吗?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喊来几个老太监,那几人吓得直接跪下。 “奴才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奴才只知道这是肃王殿下贴过来的。” 这么大的事,朝臣个个都支支吾吾,易栋素来张扬多有得罪,更没人敢提醒他,白白惹上这桩破事。 太上皇转头瞪着殿内跪拜的裴克己,恨铁不成钢。 “你也不好好替你哥哥把把关,他糊涂信了易栋,你也跟着糊涂,连朕的笔迹都认不出来!” 当易衔月跨过永寿宫的门楣时,与裴克己擦肩而过。 太上皇大发雷霆,“自行领罚!不反省好就不要出来了。” 易衔月侧目,匆匆瞥见一眼他眼下的乌青。 明明和自己闹得不欢而散,他留下一丝稍显惨淡勉强的微笑,轻声吐出“安心”二字,随机被两个侍卫带下去了。 她设想过太上皇的盛怒,可没想过会至此,此情此景,容不得她多问半个字。 易衔月跪在太上皇膝前,心中颤抖不安,全凭一股意志维持着表情。 “起来吧,朕的好孩子。” 未及她心中疑云四起,太上皇那温和的叹息便已响起。 “朕知道你只是一时遭人蒙骗,断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来。” 太上皇絮絮叨叨和她分析着其中的疑点,易栋如此蠢笨,只怕被人当靶子使了。 易衔月根本无心听这通分析,而是在意太上皇对她和肃王的不同态度,这般偏心未免太过头了。 哪怕是对幺子淳王,也没有这么温和,甚至继位后都放到行宫养着,他裴祎如此特别吗? “儿臣以为,易栋不可留。”她按下惴惴,试探起太上皇的意思。 太上皇轻蔑一哼,“他自然留不得,朕已经派人把他打进天牢了,估计他到死都不知道是被谁暗算了。” 幽深的目光穿过他耷拉着的眼皮皱褶,似要把眼前人盯穿。 “那人和他定有过灭族的深仇大恨,否则不至于做到这步,也是个厉害角色。” 他抿了口茶汤,看向易衔月。 “至于被诬陷的武安侯那一脉,你先去把事情平反了,再赏些御用物安抚,别在朝中落下话柄。昨儿进的文常在,是易栋女儿,杖杀了吧。” “父皇……” 她刚想出言争取,就被太上皇坚决打断。 “你不舍得也要舍得!易栋个软骨头的,想来也教养不出什么好人。长痛不如短痛,听话。” 话音未落,门口急匆匆进来几个太监和太医,小顺子也在其中,哭哭啼啼的没完。 “一个个的丢了魂了,这是永寿宫,哪能容得下你们这副哭丧的脸面。” 郭公公立刻教训道,“哑巴了?有什么事快报。” 太监的表情更难看了,先是看了一眼端坐的皇帝,又瞧了一眼还在气头上的太上皇,赶忙跪下磕头。 “奴才是内务府的,今早给刚入宫的文常在送东西呢,谁、谁知道推门进去一看……” 易衔月面上惊骇,“说,看到什么了?” “那,那文常在畏罪用白纻布自尽了呀,奴才不敢怠慢喊了人来,都说已经无力回天了。” 皇帝手中的茶盏脱力摔下,滚烫的茶汤溅在为 首太监脸上,那奴才都不敢动弹。 “什么!” 易衔月不敢置信,见太上皇并未阻挠,直接不顾礼数奔出殿外。 “倒是个有骨气的女子,由皇帝去吧。” · 易衔月顾不得宫中规矩,在天子步道上飞奔,往来的宫人自觉面壁不视。 她朝着那处跑时,心却不免牵挂着不知遭了何等责罚的裴克己,揪心到恨不得替他们二人受难受罚。 原来不知何时,这个人在她心中已占据了一席之地,此刻却也来不及分辨心间这片为他而起的涟漪。 也许误听了林锦夕祈愿时心中淡淡的一缕别扭,和肃王回答时故作坦然的言辞,已经是不容争辩的铁证…… 她停住脚步在飞翔殿前,此处与“易妃”住的承风殿临水相望,想来内务府也希望二人在深宫有所陪伴。 这一世,她不想留下任何遗憾。哥哥、妹妹、沁琉……还有姑且当作最亲近伙伴的裴克己,都要好好的。 而负了她的人,已死的裴祎尚且不论,易栋、林春宜、林国甫,乃至老皇帝,她最后的仁慈就是叫他们一个个死得明白! 易衔月鼓起勇气推开门扉,踏足飞翔殿内阁。 文常在易涓涓自尽的消息,传得很快。宫里就这么几个妃嫔,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不过传去宫外还要些时候,除非有人刻意为之。 皇家天牢里,心力交瘁的易栋凄嚎,“我的女儿啊——” 第21章 叔父,睁开眼看看面前的月儿 未几,飞翔殿内缓缓抬出一具覆盖着素白麻布的担架,皇帝从殿内走出,像丢了魂魄。 她轻抬手,几枚赏银便落入抬担人手里。 命他们为罪臣女文常在立个坟茔,即便不和礼数,她不忍丢弃涓涓在乱葬岗,要寻个山美水美处好好落葬。 虽得了出宫令,又得了赏,也改不了这是件晦气差事的本质。 几个太监嫌恶无比,简直不愿多停一刻,生怕沾上这种晦气。 出了宫,不远处就是京城一二等富贵之处,那人声鼎沸的热闹,勾的几个太监心痒痒的。 小顺子也收起哭天抢地的模样,开始低声撺掇。 “咱们不如随便找个没人的角落,把文常在往那儿一搁,就算交了差,回去禀报就说已经落葬了。哥几个得空还能逛上大半天京城再回宫呢。” “这不太好吧……”其中一个太监面露犹豫之色,但话里却也透着几分动摇。 另一个太监直接撂挑子不干了,撇撇嘴道:“哼,她横竖就是个罪臣的女儿,皇帝还要急着审易栋那死老头子好给太上皇交代,哪有心思关心这事。” 余下几人达成一致,直接把易涓涓扔在了城中少人处,勾肩搭背逛京城大街去了,好不快活。 · 宫中,天牢。 易衔月心知此时去宗人府也救不出裴克己,先到了此处。 新帝登基时,大赦天下,牢中并无几人,一眼就看到那已哭断肝肠,无力呻吟的易栋。 他一见皇帝过来,像落水人见着浮木,隔着栏杆死死抓住皇帝衣摆,也顾不上冲撞避讳的事了。 易衔月只是抬了抬脚,轻松撇掉易栋那双脏手,假意转身离开。 “陛下请留步!” 他的声音沙哑,凄惨至极,“恳请皇上开恩,救救臣的女儿啊!” 牢门被拍得哐当哐当作响,“她才那么小,何罪之有,求您看在易家列祖列宗功绩赫赫,宽恕微臣之女一命。” 易衔月转身,满脸不可置信:“易大人,你居然还开得了这个口。为了在朕面前表现一番,你前边可是不遗余力,大力抹黑你们易家名声。” 她心中痛楚难当,“呵,要不是你自露马脚,朕倒是要错冤忠臣,叫天下之人寒心了。” “实乃有人刻意构陷,臣遭人算计才会至此……” 易栋老泪纵横,只等来皇帝一问:“朕听你最后说上几句。你可知是何人栽赃于你?” 此言既出,易栋忽然语塞,支吾半晌,终是挤出一个名字:“易衔月。” 易衔月几声冷笑。 “易栋,莫非是自知命不久矣,在朕面前都敢胡言乱语了?” 她在牢门前踱步,低头睥睨犹如蝼蚁般跪倒的易栋,他的垂死挣扎是这般精彩,好好告慰了曾经含恨而终的那个自己。 “易妃是你亲侄女,朕知你素日待她不错,她猪油蒙了心要来害你作甚?更别提这等手段之极端,简直是直冲你全家性命而来。” 易衔月俯身,端详着眼前这个稍显陌生的男人,口气轻蔑。 “当初,是你全力把她举荐到朕身边来,她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对你这位大‘功臣’下手?”” 易栋慌不择言,“她……她一定是怨我让她进宫了!在王府她就没能力争得宠爱,所以存了要害死臣的心思。” 听到易栋的真心话,易衔月没有释然,任何事都无法冲淡她曾受过的痛苦,受过的苦若能如此轻易的一笔勾销,那就是要自己白受罪了。 但叔父心里一直知道,进宫非她本愿,这件事再次刺伤了她。 “朕明明记得,你说你家侄女在家不思茶饭,宁绝食而亡也要嫁作太子妃,难道也是骗朕的?” 眼看着到山穷水尽的绝境,易栋依旧不愿让自己罪加一桩,空口污蔑起他的侄女来。 “陛下,知人之面不知心,那易衔月真真是个毒妇。人前人后两幅面孔,肯定是见臣得了几分好处,又想送涓涓进来分宠,急了!” 易栋仍然挂心他的女儿,“陛下,臣刚才听到有人说涓涓自寻短见了,她心气甚高定不会这般,老臣愿以命换命,求您开恩,留涓涓一条性命……” 无论他怎样哀嚎,也改变不了太上皇刚让狱卒传来的口谕。 此事无需追查更多,不必择日,当即将贼人易栋在牢中就地正法。 易衔月命牢中狱卒出去,留她单与易栋说最后几句。 牢门沉重的合上,易衔月痴笑一声眼前人,“你做梦,已经晚了。” “你的女儿易涓涓被朕赐了自尽,实际上是乱棍 打死的,拖去乱葬岗,此时只怕尸身都成了野狗的美餐。” 她蹲下身,拍了拍易栋如遭雷击状呆滞的脸。 “啧啧,怎样的豆蔻好年华,被你送进宫来。倘若你不送便罢了,朕兴许现在都想不起来有这号人物。” 皇帝的话语有千斤重,万分懊悔将易栋心智冲垮,他口中发出“啊——”的一声惊恐尖叫,随后整个人往后一倒,晕厥过去了。 易衔月回忆起刚才在飞翔殿瞧见的惨状,依然心有余悸。 幸好堂妹聪慧,看懂了绢花的手脚,如今应该被小顺子带到京城某处去了。 易栋的倒台已是必然,她再怎么想保全堂妹的名节也全无办法,唯有施假死一计,让她重新开始生活。 易衔月可做不来自家好叔父易栋一样的缺德事。 死,也让他死个明白吧,虽然他大概也无法明白了。 她想找回曾经的语调,始终差那么一些,不过这点瑕疵也不打紧。 “叔父,你别闭着眼了,睁开眼睛看看吧。” 她踢了好几脚蜷缩在地上的人,活生生把人他踹醒了。 忽然的柔声,惊得易栋懵然后退,躲到逼仄牢房的角落里,他满口疯言疯语,没人能听懂他在叨念什么。 易衔月没由着他,一个箭步过去,把他再揪了出来。 “叔父,看看我,我是月儿啊,你最听话的乖侄女。” 第22章 本王心甘情愿为她受刑 易栋的视线定格在眼前人身着的明黄龙纹袍上,那刺目的金黄如此灼灼。 身着龙袍之人,居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后妃易衔月。 已经失心疯的他,啊啊地叫了几声,完全无法理解这番话,但仍会被皇威镇压得抖如筛糠,跪地磕头求饶不止。 依稀能辨别出他口中喃喃着易涓涓的名字。 易衔月“嘁”了一声,自觉无趣,叫来两位狱卒了结了这个作恶多端的男人。 · 宫内,宗人府。 宗令看着被押送进来的肃王裴克己,心感唏嘘。 身为一个皇室远亲,他深知宫廷斗争的残酷无情,也是看着裴祎、裴克己两兄弟长大的。 同样都是皇家最珍贵的血脉,都是太上皇的血骨,这位二皇子所得待遇未免也太薄了些。 这事,太上皇单罚了裴克己一人,听说连训都没训皇帝一句。 哪怕他是皇家颜面有损的直接原因,这等惩罚也太屈辱了。 “……肃王裴克己,办事不力,有损皇家名誉,特令禁足宗人府一月反思,每隔三日由长兄裴祎代父惩以三道鞭打为训诫,钦此。” 宗令宣读完太上皇旨意,肃王未有多大反应,冷峻着一张脸,径直往禁闭室走去。 “肃王爷,请留步。”宗令还是喊住了他,“您可知禁闭处是什么条件,常人都难以忍受……不如臣代您去陈情,或许能有所转机。” 那里并非太子府设立的静思堂一般仁慈,有床、有桌、有热饭的,只是单单的闭门思过。 自宗人府创立之初,为严明宗室法度,禁闭室的条件被刻意打造得十分艰难。 那是一间硬冷潮湿的小房间,幸运的话有几根枯干稻草剩下,聊以取暖。 加之宗人府许多都是沾亲带故的,办事效率不敢恭维,漏送几顿饭菜,也只能由里边人自己挨着。 裴克己敛目,从容自若道:“不必。本王心甘情愿为她领罚,谢过宗令劝告。” 宗令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阻拦。他作为宗人府管事的,为肃王暗中多提供些优待也不是难事。 肃王走远,宗令吩咐下去,“他身份高贵,入了宗人府都一视同仁,按样来办吧。就是每日多送些清水进去,毕竟皇帝会过来施刑。” · 次日,养心殿。 易衔月听回宫的小顺子禀告,人被他放在城内善堂附近,其余太监并未疑心,也没有多问。 小顺子心中高兴,感激皇帝仁慈,放了文常在一条生路。 郭公公不想打破这主仆神情的难得美好,意味深长地望了小顺子一眼:“你是个忠心的人儿。” 他未言明后半句话,有我几分当年模样,可惜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 想要活到他郭通达这个年纪,若不学会那些“吃人”的手段,只有被当成骨头吐出来的命。 小顺子机灵地出了殿,留他的头儿郭公公给陛下汇报。 “陛下,老奴特来知会您一声,肃王已入宗人府禁闭室,太上皇让他在那思过一月。” 郭公公面色上有些不忍,“是否需要老奴为您细说禁闭室是个什么地方。” 易衔月听到“宗人府禁闭室”几个字,心里担忧和绝望交织。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宗人府! 听说有位禁闭室的王公子弟饿极了,竟生啃牛皮充饥,活活噎毙在里边。诸如此类的传闻也时常传出,不知真假,但狠狠震慑住了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弟子。 她问起郭公公,“朕竟不知你如此心系肃王。向朕禀报,是为朕照拂肃王几分,还是奉命来威慑朕。” 见到皇帝幽深又锐利的目光,郭公公只得向她坦诚以告。 “老奴的真心请您明鉴。陛下,肃王爷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又因老奴当年的疏忽,才出了宜贵妃那桩事……” 郭公公向易衔月行三叩九拜之礼,“不论陛下……既是肃王爷信任之人,老奴都愿跟随,只求给一个在王爷身边赎罪的机会。” 易衔月心中明了,郭公公早因那次留方蕊而房中寂静的事怀疑她的身份。 事情至此,裴克己身陷囹圄,她正是一筹莫展之际,正愁不知如何打通宗人府,稍稍优待几分。 郭公公这阵及时雨有些太巧合了。 易衔月并未急于应答,更不想暴露身份,沉吟片刻问道:“你提及当年因一时疏忽害了肃王生母宜贵妃,不妨细说那事。” 关于肃王身世,她曾调阅书库,所见只有史官潦草几笔:年十五,朝云和亲而来;年三十,诞子;年三十七,因祸国惑君入 冷宫,不久身故。 现在朝云国和大燕势如水火,太上皇不喜裴克己也合乎情理,可他的偏心早就从孩子出生那一刻就有迹可循。 宜贵妃虽是异国和亲来的公主,却甚得太上皇喜爱,身居高位,更是修筑了许多宫殿供她居住,一时宠冠六宫,无人能及。 在后宫中其实子凭母贵,宜贵妃的受宠与裴克己的命似草芥,是那样的违和感强烈。 看着眼前帝王恳切的目光,郭公公索性心一横,他打了几下嘴。 “太上皇亦曾有令,老奴知道这事不该说。但今日得不说,若是肃王爷有所怪罪,老奴甘愿一人承担,这是老奴该的。” 他回忆起,那是自己刚进宫当差的第二年,正是宜贵妃圣宠日渐式微的时候。 宜贵妃当时约莫着三十五六,膝下育有一子,依旧是风华绝世之人。 恰在那时,朝云国发掘出稀有矿产,本就兴起的国运更隆,一下子如虎添翼,成为富强壮大的邻邦。 大燕当时的帝王,也就是现今的太上皇,深感危机。 郭公公不禁感慨道:“谁能料到,宜贵妃和肃王爷会因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遭了难,只因为一个数字啊。” 他抬眼望向易衔月,“殿下可曾注意到,除夕夜宴那日,众臣分坐三行,仍有些拥挤,内务府布置当初早就知道,却没有另辟一行。” “不光如此,太上皇发下的诏令,令陛下每隔三日鞭打肃王爷三鞭,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易衔月定定思考,太上皇对数字有着很深的忌讳,似乎已经达到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地步,个中原因从表面看不出来。 “钦天监。” 郭公公朝易衔月提起那个许久未听到的名字,“一切都因着钦天监那时的预言。” 第23章 肃王受鞭刑 “钦天监,朕素有听闻,他们本职是卜吉凶祸福。” 易衔月诧异,太上皇怎如此迷信,对钦天监的话这般深信不疑,不惜为此冷落至亲。 “钦天监有一位得道的天师大人,因他,钦天监话语权大了许多。可这都是太上皇老祖那时的事情了。” 郭公公说起一个可怖的传闻,有人不久前还碰到过他,也就是说天师尚在人间。 正是那位天师建议如今的太上皇,在宫中避免出现“成双”的数字,直至他年老传位,才能保全一生无恙。 排行第二的裴克己自出生时就不受待见。 “老奴不敢多说其中缘由。陛下只要知道,肃王爷与天师大人有非常相似之处,惹了陛下不喜。” 易衔月一顿,“肃王出生许久,宜贵妃都圣宠正眷,不像是质疑他血脉纯清之意。” 郭公公点头,“是,太上皇未曾疑心过此事。宜贵妃身为朝云公主,肃王爷有血脉特征不足为奇。想来太上皇忌惮朝云势力崛起,才处处对他设限,极力压制。” “都说虎毒不食子。太…父皇将肃王打入宗人府,身伤可愈,实在诛心,居然要朕去行刑。” 外人如何想不得而知,但太上皇清楚真相。 与易栋勾结,出了这档子啼笑皆非的造反书,好大儿裴祎“功不可没”。 太上皇摆明了偏袒大皇子,不惜一遍遍在二皇子面前强调,要他谨记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眼下,老奴唯恐太上皇一时被愤怒蒙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易衔月思量再三,眸光坚定:“朕是该去宗人府一趟,不能让他一人受着。” 郭公公俯身领路,“宜贵妃当年失宠那事实在蹊跷,一时半会难以说清。老奴素有记录习惯,后边得空了,呈上给您过目。” 他又实禀告了事项,御前的小贵子确实是林家买通的,已经妥善处置过了。 去宗人府路上,易衔月仍然提防着。 郭公公看似无害,每一句话都直扣心弦,任谁都难不受到煽动,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 仅仅是恰到好处的戒备,不参杂半点畏惧。 身在此位,除去太上皇,世间再难有让她畏惧的人。 否则如何承起这分沉甸甸的责任,成为大燕新帝身边最可信的辅佐者。 经此波折,她方明白裴克己称帝这条路有多难走。他既选了,那她易衔月愿意奉陪到底。 · 宗人府前。 宗令不在,其余几位管事者毕恭毕敬行礼问候。 “微臣参见陛下,肃王殿下在禁闭室,您若要施刑,容臣将他领出。” 易衔月态度很坚决,“不必了,朕亲自前去。” 管事者面露难色,那处阴冷幽暗,污秽难堪,怎能冲撞了圣驾。 “朕怎不知,皇宫里还有朕不得踏足的地方。” 她姿态傲岸,众人一哆嗦,所有的推诿咽入肚中,只得领皇帝过去,硬着头皮把锁打开。 “臣等先行告退,恭请陛下依例执行今日的鞭责之刑。” 易衔月轻叩门扉,隔了许久,门内才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吧”。 她踏足内室,只见禁闭室不像传言所说那么肮脏。 而其中之人…… 光线昏暗,肃王一袭淡淡月白色长发束起,尤为显眼,与他深邃的五官相合,有种神秘冰冷的美感。 据传,朝云国十分尊重此种浅色发人,被视为能力的外显。 但朝云秘传的占卜之法过于神秘,加之他们外形惹眼瞩目,他国对于朝云人士多有畏惧,总是保持距离。 易衔月目光落在墙角一隅的水盆,隐约能闻见黑豆的淡香。 “我知早有这么一天,未曾想过如此仓促。” 裴克己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他缓缓开口,问她见着自己原本的面目是否害怕。 生怕他异于常人的容貌,会让她会像别人一样厌恶这朝云的血脉。 毕竟,世上无人要无理由要包容他。 “像月光照拂过,留下了淡淡光华。” 易衔月读懂了几分他语气中的脆弱。 她再想装傻,此刻也装不成了,裴克己何曾在其他人面前袒露过这一面。 “很特别,很漂亮的头发。” 易衔月轻声回应,这对于他们之间复杂且普通的关系来说,有些太激进太超过了。 她不敢继续说下去。 “许是我名中带月,才会觉得这样的发色很亲近。” 无心之言,无意间呼应了前边的话,恰到好 处停在微妙的界限上。 待她反应过来,只听见裴克己几声低低的笑,配上他不甚精致的造型,显得几分慵懒。 “被你看到了,你可……不能往外说。” 这话说得似要她负责一样,易衔月不禁面上微红,心有悸动。 下一瞬,她拿出刑鞭来。 她决定让自己清醒些,不要忘记来的主要目的,被美色误了眼。 “我虽不愿……想来你父皇要个结果。这鞭子如何留痕迹又落得轻,我还是有数的。” 其实易衔月并未正儿八经受过刑,她不知道按例该去衣施刑。 当裴克己背过身去,解开上衣,袒露精壮的背部对着她时… 她差点连手中的刑鞭都不会挥了。 男人无法转过身来,只能依着身后的动静来判断。 “……是我头发的缘故,不便你动手?” 他略显迟疑,将发冠摘下,任由白发如瀑散落。 背被遮挡住,旋即抬手将其束得更高些。 易衔月从前就不喜欢裴祎稍显不足的身子。 更何况刚刚裴克己抬手时,光是逆光又昏暗的剪影,也足够动人心弦的。 渣夫已死,眼前人小叔的身份也不复存在了。 尽管她不再相信这世间会有那种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 可她到底是个正常的女人,哪怕无情也是有欲的。 易衔月眸子暗了暗,捏紧手中刑鞭挥了下去。 不似说得那么轻巧,只因她曾武过刀枪,手上有气力,一鞭落下,引得他闷哼一声。 第24章 狠心挥鞭 裴克己背后本有数道疤痕,新添的这处鲜红,待易衔月上前仔细看,与一道未愈多久的伤口同在一处。 想来是前阵子杀裴祎时留下的。 他未有多言,“继续。” 她挥手扬鞭,经过前边尝试,已找到手感。 裴克己察觉到背后人手中分量不减反增。 痛受在他身,亦痛在易衔月心里,她希望挥去自己心中不该有的情愫。 身份有别,她想到林锦夕那日的祈愿的话。 肃王的这份情意,于易衔月而言难以承受,她甚至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和身份来面对。 许是情意,正是这样叫人蒙住眼睛,再辩不得方向的东西。 易衔月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一时心中满是挣扎和抗拒。 裴克己接下今日最后一鞭。 她打得极其不忍心,那三道触目惊心的鞭痕横贯他的背部。 把伤药洒在细绢上,指尖划过肌肤时带着灼热温度,易衔月未敢停留太久。 可指尖真实的触觉拨动她心弦,他身上旧伤新伤似乎都是为自己受的,为前边的心狠自责不已。 若不是禁闭室这种地方不得见人,肃王也无法自己上背后的药,她也不能由着自己越界至此。 裴克己拢起外袍,系好衣装才转过身来。 他眸光里温柔依旧,“多谢,不疼……你手下留情了。” 似心思被戳穿,易衔月心虚极了,话语里添了几分迟疑。 “外边的事我能处理好,尽量让你脱身。” 她把袖里藏着的小食盒子匆匆放下,飞快地离开房间,不敢多留一点时间。 门扉合上,裴克己眉头紧簇,倘若他能多留给二人一些时间,今日也不会让她如此为难。 情之一字,最是急不得,偏生他对此念兹在兹,已历多时…… · 易衔月把方蕊和几位太监留在宗人府,自后边一条无人小路,只身去往承风殿。 今晚她想在宫里走走散散心,理理思绪,还是卸下伪装比较自在些。 沁琉陪她经过飞翔殿,那边昨日才殁了个新进宫的答应,竟有太监不避讳前来扫洒。 待二人走近,才看到领头的小太监紧绷着张脸,一边嘴里念叨着。 “这位是……易妃娘娘安,小的正在扫洒,无心怠慢了您。” 他按下心中疑问,这位传闻里深居简出的易妃可不容易见到,连前些天除夕这样隆重的佳节都没现身。 听说她得病,可这模样分明好得很,小太监听师傅说过宫斗轶事,猜想她是为了避着锦秀宫那位。 “飞翔殿前日殁了位文答应,已有人妥善清理过,今日这么些人莫非另有大事?” 易衔月的直言不讳让小太监些许意外,娘娘原是这样一个爽直之人,倒也无须对她有所隐瞒。 毕竟,一会儿这动静也满宫皆知了…… “易妃娘娘,今天中午,宫里进了位新面孔,是锦秀宫林妃娘娘的长姐。可林妃娘娘非但未有喜色,还生了好大的气……” 提及林家,倒是没因易栋之事而受到牵连,依旧在京城安然度日。 易栋嘴硬,未扯出半个林字,到死前还在给自家侄女泼脏水。 没了易栋和易涓涓两颗棋子,林家毫无反应。 上一世易家被吞吃殆尽后,易涓涓很快也遭了林春宜毒手,想来林家本就没想留她活路。 也说得通了,这一世有她易衔月从中作梗,林家按耐不住,急着把长女送进来以求稳妥。 只是嫡姐入宫,摆明了打林春宜的脸,林家表了态度,不信任她的能力。 “你们打理这飞翔殿,是林妃的意思?莫非要让她阿姐搬进来。” 小太监哎呦一声,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此事。 “这事皇上知道了难免怪罪,还请娘娘劝住陛下。” 内务府的人长一百个脑袋,也不敢贸然把人挪前脚才出了人命的地方住,。 入宫一夜,家族就获重罪只得自裁,光是听到都嫌不吉利。 与锦秀宫遥遥相对的是昭阳殿,太上皇的宜贵妃曾居此处多年,奢华非常,初入宫的林锦夕仅为贵人,怎有资格搬进去。 内务府的小算盘拨得响亮,借着锦秀宫那“锦”字与林锦夕芳名相应,加上主殿住的是她亲妹妹,安排到偏殿合情合理。 谁成想这个提议一点也不讨巧,林春宜面上虽未显波澜,碍于情面,难以直言反对。 林锦夕直言,与其要她住锦秀宫偏殿,她情愿一个人住在偏僻小宫殿,一个人冷清也比话 不投机半句多好。 这话彻底把林春宜惹恼了,直接让内务府的人把长姐指到晦气的飞翔殿去。 听说她这会儿还宫里疯砸东西,好几个太医去轮流劝过,生怕肚子里的皇嗣再有闪失。 “林贵人也是奇怪,何必这样说,伤了她妹妹的心。” 沁琉有些纳闷,既是同父同母所生的亲姐妹,闹到这个地步也是叫人咂舌。 易衔月倒觉得林锦夕确实是聪明人。 半推半就着被家人献给帝王,初入宫中,先择一位“安静”的邻居,避世不见人的她正合心意。 今夜假意留宗人府,实际更换梳妆,来个金蝉脱壳,这番苦心功夫没有白费。 她得会会这个林锦夕,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话音未落,那穿着素净的身影悄然而至,与夜宴时的美艳绝伦不甚相像,更似在道观偶遇时般静美。 “臣妾见过易妃娘娘。” 她稍显惊讶。 易衔月领了请安,提议道:“飞翔殿尚在洒扫,本宫身子也还好,不知林贵人可有兴致去宫中逛逛。” “臣妾初来乍到,不甚熟悉,只怕礼数不周,贸然冲撞了。” 宫中人物寥寥无几,太上皇不会来此,她说的冲撞,单指皇帝一人。 “林贵人大可自在些,今日皇帝留在宗人府处理事情,大抵不会回来了。” 林锦夕朱唇轻启,“宗人府?” 她面上闪过一丝犹豫,没等她组织好措辞来问,易衔月就回答了她。 “本宫听说是因为肃王的事,放心,皇帝没有受罚。” 闻言,林贵人点头,故作安心状:“那就好。太上皇发落了易栋,没有波及易妃娘娘您,足见圣上明辨是非,赏罚有度。” 她的脸色有些白,还是接受了易衔月的提议,“有劳易妃娘娘了,多谢娘娘体恤关怀,臣妾随您一同去。” 第25章 略施苦肉计 两人漫步湖畔,偶有水鸟啼鸣声阵阵,不至显得过分寂寥。 易衔月瞧着林锦夕眉头不展,心有烦忧,许是在担心肃王。 若非那日,自己以皇帝身份踏足道观,无意间窥见了林锦夕祈求姻缘的一幕……… 林国甫或许至今仍蒙在鼓里,以为进宫能彻底绝了长女这份痴心。 “本宫很是好奇,你与你妹妹一母同胞,怎如此性格迥异。” 易衔月转了话题,心中莫名的不愿在林锦夕面前提及肃王。 不是护着宝贝不想让别人看见,一旦开口难免勾起对面人疑心。 这个念头浮现,她自然而然接受了。 林锦夕话语里似有歉意:“娘娘莫怪,家妹自小顽劣,过往冒犯到娘娘,皆是臣妾做长姐的没有管束好她。” 言罢,她兀自叹息,边走边说先前争执一事。 “内务府的人不知道,春宜向来不许别人染指她的东西,不论她喜欢与否。臣妾入宫,心里最难受的就是她。” 要是她还住在锦秀宫晃悠,妹妹天天看着心烦,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林锦夕清楚,春宜总把她这个姐姐,当成分走家人关怀和瞩目的假想敌,可到底是自己的妹妹。 此时跟在易妃这个不得宠的娘娘身边,她好少见几面皇帝,顺势避宠。 她有些歉疚,假如易衔月有意拉拢自己,恐怕要让她失望了。 “看来林贵人心里很爱妹妹。只是本宫担心,贵人搬到飞翔殿有些不妥。” 易衔月稍有惋惜。 林锦夕摇头,“若臣妾不那么说,妹妹怎有理由开口。至于飞翔殿……臣妾直言,大燕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各处难免留下芳魂几缕。” 倒是个看得开的。 易衔月对林贵人这般态度并不意外,想撬动她也不是一日能成的事,日久见人心,早晚她会看清妹妹的狠毒。 听了几声佯装的咳嗽,林锦夕示意婢子,以飞翔殿还需布置的名头行礼告辞。 “站住。” 一声高昂的女声喝住林锦夕欲行的脚步。 林春宜懊悔刚才对姐姐大发脾气,差茹儿去飞翔殿送些东西。 谁料半道茹儿瞧见这两位在宫中一处儿说话走动,半点不敢瞒着回去禀报了。 “林贵人,本宫叫你站住。” 易衔月瞥了她一眼,经养心殿一事,她本以为林春宜会有所收敛,这是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了? 林锦夕垂眸,“林妃娘娘有何指教。” “本宫可不敢教导姐姐,只是稀奇,姐姐在闺中并不热衷交际。到了宫里还没站稳,这会儿就和易妃说上话了。” 她似些许忌惮易衔月,回想起上次交锋,仍然心有余悸,暗暗握了握腕子。 “我无意打扰你们二位。只是夜风阵阵,易妃娘娘请回吧,我有些事要与姐姐叙叙。” 易衔月由着林春宜带走了林锦夕,她不打算插手。 · 宫中,永寿宫。 一连多日,易衔月皆是萎靡不振地前来给太上皇问安。 更有甚时,问安都是匆匆卡着时间点来,几次险些迟到,太上皇没怪罪,可还是忍不住劝慰他。 “皇帝近来瞧着颇显疲惫,朕让人备些滋补之物,给你送去。” 易衔月恍了恍神,“谢过父皇,儿臣在听,您继续说。” “你啊……” 太上皇唤来御前郭公公,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皇帝竟日日批奏折到三更半夜。 他还以为皇帝流连后宫去了。 罢了,太上皇心中哀叹。 大燕本就强弩之末,他也是无心力维持才传位,自己得了清闲,只是为难这孝顺孩子了。 裴祎这孩子本就天资平平,能维持着局面就谢天谢地。 而今,真正握有摄政权的裴克己,人在宗人府,过完一个月的训诫期,大儿子只怕要被政事吸成楼兰干尸了。 “近来你弟弟在宗人府反省,可有长进了?” 易衔月又一恍然,“儿臣前些天去过一趟。近日琐事缠身,望父皇恕罪。” 看着皇帝恍惚消瘦的模样,太上皇十分心疼。这可是他挚爱的懿皇后所出,从小金尊玉贵的,怎能吃得了这种苦。 他挥挥手让皇帝退下。 未过多时,永寿宫恢复肃王裴克己自由身的旨意就传了出来,借这由头削了一些年例。 郭公公站在易衔月身后,暗自佩服,她已然摸清太上皇心思。 倘若直接去永寿宫讨人,不仅会触怒龙颜,更非裴祎惯有的 作风。 “陛下,老奴把当年的记事簿带来了。” 易衔月淡淡回答,“收好吧,不必再呈于朕前。” 郭公公以为她会感兴趣,只能悻悻然带着东西回去了,不知她前后为何态度怎差这么大。 一炷香的工夫,肃王裴克己踏入殿内,见着易衔月眼下的乌青,一怔。 “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无需问出那句“你还好吗”,他已经看到了,她不好。 “不碍事,一场苦肉计罢了,你出来了就好。你看,这是我刚得到的东西。” 从只言片语里,不难猜出易衔月是如何打动太上皇的。 她并未居功自傲,这种方法算不上高明却十分奏效不值一提。 桌上那本账簿,是江南知府孙自茂交上来的收支名录,账目虽对得上,只要稍加琢磨,就能品出些许不对劲。 去年是丰年,哪怕裴祎一年到头全在江南游玩,孙自茂也不至于就交上来这点金银。 孙自茂何许人也,礼部孙尚书的孙子。礼部尚书何许人也,天天上赶着给林国甫当孙子的人。 “裴祎和林春宜去江南的事情向来都是林国甫办的,可他日常庄子开销还要挪用我当年嫁妆,不论他是真手头紧,还是抠搜,都有问题……” 易衔月写了一个数,裴克己不禁皱眉。 “我这些天结合王府里日常开销,核对下来,这恐怕只是一季度林家贪污的银子。” 国库一直是比较敏感的事,老皇帝未曾向他们透露过太多。 可能已知道一切回天无力,怎样都难填上窟窿,索性把烂摊子丢下来。 “林府和孙府里只怕能藏下一座金山。” 易衔月悠悠开口,“我们先不急着端,有些人自乱阵脚了。” 第26章 这红花滋味如何 裴克己在宗人府的日子里,宫里发生许多事。 易衔月虽没踏足半步后宫,但日日传林锦夕到养心殿侍候笔墨。 偶有兴时候,总能听见养心殿飘出阵阵丝竹乐声,林锦夕随乐声翩然起舞,着实刺痛了某人的心。 “明明是世家闺秀,在皇帝面前又唱又跳的卖弄,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林春宜远远的路过,经过上回殿前的教训,她半点不想靠近。 回想那日,被易妃强灌下老参汤,虚不受补,接连出了好几天鼻血。 所幸孩子无恙,在她顺利生养前,不去招惹易衔月这个疯女人比较好。 林家已断定腹中孩子是皇子,也只能是皇子。 林春宜轻抚着小腹,眼神中满是不舍与隐忍。 时日今非昔比,她不敢再给家里提半点要求,连自己亲生孩儿都护不住。 眼下治不了皇帝,收拾不了易妃,得好好教教姐姐宫中规矩,教会她谁才是林家最骄傲的女儿。 · 是夜,林锦夕这日在养心殿跳霓裳羽衣舞时,忽然晕倒。 太医进行查验,又问了身边婢子,才知她前些天用了锦秀宫茶水后,月信居然绵延不绝,因血崩而昏厥。 院使眉头紧锁,推测到:“此等症状,唯有红花一味,方能为之。” 若是寻常女子,非月信期时饮用红花,可使面色红润,气血充盈。 红花出现在有孕的林春宜宫里,她一口咬定有人要加害于她,没成想阴差阳错落到姐姐身上。 “朕听这事确实很奇怪,是谁敢行这不轨之事,害我们春宜。” 易衔月想笑,“莫非,你又怀疑易妃?” 林春宜谨慎地摇头,咬着自己的嘴唇,这桩事万万不能怪在深居简出的易妃头上。 前往承风殿求证,无异于自寻烦恼,查不到异常。 届时,皇帝只当她要耍小性子,以后更不信她。 “这宫里,朕统共就几个妃子。难道是那已经亡故的文常在害了你?” “她与我相处时间甚短,无冤无仇,想来也不会害我。” 林春宜眼中盈满泪光,转头看向躺在一旁的长姐,语气哀怨。 “我只是先你一步进了宫,赢得了夫君的些许垂怜,你怎能妒忌我怀中的孩儿?” 林锦夕本已痛得神智模糊,被这番无端指责生生气醒。 她气若游丝道:“我要是想害你,何必让自己也落得这么个下场。” 强忍着周身的不适,她起来甩给林春宜脸上一个巴掌。 无意与妹妹相争,对妹妹喜欢的东西恨不得退避三舍,这份情谊居然被狠狠践踏。 林锦夕好怨,她的妹妹从前不这般,现在被执念蒙蔽了双眼,连她这个亲姐姐都能下得去手…… 她心里还有这个姐姐吗? 千言万语,化作林锦夕一句:“我要是想与你争,那年你根本不可能进王府。” 易衔月出声,终结了这场闹剧。 “此乃你二人姐妹间纠葛,朕身为外人,不宜多言。春宜你委屈了,朕多会去看看你。” 事情不了了之。 · 裴克己听完易衔月的讲述,后宫的算计竟是如此环环相扣,稍有不慎就将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轻则受伤,重则丧命。 想到当年易衔月也曾深陷其中,他心中的疼惜更增几分。 她似看出裴克己眼含不舍,自从那天在宗人府禁闭室见过他真实模样后…… 易衔月匆匆打住回忆,按下那不该有的念想。 “林春宜饮了太多五甜汤,哪怕侥幸生下孩子……” 话题回到这事上,林春宜腹中孩儿一日日在长,一旦成为林家棋子,断不能留。 林春宜要是不在了,并一同削减林家势力,此子可留,风险却依然不小。 是铤而走险,还是干脆解决祸患,此事在易衔月心中举棋不定。 两个罪孽深重的人,他们的孩子无辜吗?这是个很难作答的问题。 “哪怕我再心软,也不能在这件事上心软。” 易衔月有了决断,“在善堂的那位,应当可以办妥此事。” 裴克己哑然,他原以为眼前人只善武,未曾想她心思这样缜密细腻,经她一手操作,再大的事都能逢凶化吉。 光天化日,有本事从皇城里运出罪臣之女。 进一步将其收编麾下,可谓胆识过人,他果然没有看错。 尽管他心中万般不愿,易衔月想在王位上成一番事业,势必要有更多助力,在朝堂上只他 一人,不够。 想当她的男人,没有这点心怀格局,与那可恶的哥哥裴祎有何异,怎能配得上她。 于是,裴克己主动提起科考之事。 登基时已在筹划,眼下也快到殿试时候了。 易衔月有些头疼,“朝中官官相护之风盛行,科举由礼部和吏部筹备,想从殿试里找出有真本事的人,实非易事。” 稍加思量,她有了想法,“这事得提前准备。我着手新拟一份殿试题目,你看可行?” 裴克己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甚好。这样可以避免有些权贵提前得到考题,埋没寒门弟子。” 二人冥思苦想了好一阵试题内容,已有大概的框架雏形,许久未有进展。 是该集思广益,但此事一旦声张难免引人瞩目。 · 夜里,易衔月孤身一人,以易妃的身份去到御书库。 锦秀宫的林春宜也没歇下,茹儿在身边念信,越听越烦躁,偏偏不得不听,只好耐着性子听完。 “爹也真是的,怎就偏偏与那个多事的孙尚书扯上了关系。把他扶不上墙的孙子提拔成江南知府还不满足,还要接济他孙儿小舅子。” 孙尚书的密信里说,那人名马葆,已经护送到殿试这一步了。 他有些先天不足,这事太高调不成。不奢求高中前三甲,只要能入选就好。 “这么棘手的事,真当本宫是千鲤池里的锦鲤了。” 林春宜见信差点背过气去,上次让孙尚书看到自己笑话,现在都敢随便差遣她,真是好大的威风。 “茹儿,你替本宫去看看,御书房门口有多少人守着。” 茹儿有些惶恐,低声道:“娘娘,您是要奴婢去偷试题?” 林春宜暗骂一句蠢货。 第27章 他在骗你 易衔月悄然行至御书库前,一道看守拦住她的去路。 “站住,此乃御书库重地,非经特许,任何人不得擅入。” 御书房和御书库,仅一字之差,后者存放着许多珍贵古籍,哪怕是皇帝亲临也要记入档中。 一位太监注意到她穿戴华贵,眉宇间尽是自信,加之时不时掩帕轻咳,当下就认出了她。 “易妃娘娘,您怎么来御书库了?想要什么书,小的明天给您送去,何须您费功夫。” 易衔月并未作答,微微一笑,向他们出示了一枚令牌。 “皇帝方才与本宫夜谈,提及本宫兄长旧疾,皇帝心怀挂念,现下要寻一本古籍医书。” 太监听她说了来龙去脉,见到那枚令牌也不敢怠慢,连忙将书库中的规矩细细道来,生怕她失手点着书库。 · 踏入门扉,她进到御书库。 这里存放的都是有些年头的书,尽管有专人日日打理,鲜少有落灰的,那股淡淡的陈年墨香与木沉香气味依旧交织。 似忽然有一阵轻柔的风声拂过书库尽头。 古籍畏光,御书库并没有窗户,更没有长明的烛火,全靠她手里一盏小小的提灯。 她将提灯高高举起,往远处探查,一片静谧并无异常。 库房里十分宽敞,守门的太监为她指明医书存放之处,不过她此行目的不在这,只好自己一列列地寻找了。 不光有治国策论、兵法全书,甚至还有众多异邦语言写成的书。 易衔月抬头看向一本朝云国通语翻译,上面是画符似的文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心下诧异,这和母亲绣的香囊纹样怎如此神似? 这朝云文字作为纹样繁复美丽,比大燕文字多了点装饰意趣。 她取下这本厚重的书,想碰碰运气,说不定就找到母亲绣的那个字呢。 还未多翻几页,就找到一个十分相近的图样,急切地向下浏览注解,想找到答案。 她绣的会是易字吗?又或者是名字,想借此长久陪伴女儿身边…… 一行清晰的注解,赫然映入眼帘。 在大燕语言中,这个字含义与“辉”相近。但在朝云,这个字只有贵族可用。 母亲做事向来有规矩,怎会突兀地绣上不相干的字,令她心中十分纳闷。 说来,她从未见过外祖,也没见母亲回娘家探望过。 那时年幼,她天真地以为,父亲镇守边关,母亲顾及易府上下需要打理事项众多,分身乏术,无法归家探亲。 默默把书归回原处,既然自己能成为太子妃,永寿宫那位早把她的身世背景查得一清二楚了。 可心中还是种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或许改天问问哥哥这事吧。 易衔月踱步至治国策的书架前,想看看历朝历代择选人才都有些什么门道。 然而,皆是陈词滥调,那些观念与想法早已落伍,有点让她失望。 约莫着外边也夜半,易衔月索性席地而坐,决定再翻几本,若仍无所得,也只好无奈作罢。 谁知手中这本大有可取之处,观点大胆,用词精准,如仙人点拨,她看完心底极为畅快。 成了,殿试该问什么有数了,今儿一趟御书库没白来。 待易衔月归拢好这几册书,正欲摆回原位时,眼角余光先捉到了那点不寻常。 木架上,书册摆放空隙间,竟悄然立着一道人影。 他有一半纯白的头发,静静地凝视着她,似已默默注视了许久,难以移开视线。 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呼被生生咽回,她险些打翻手中灯盏,这太吓人了。 连看守太监都告知书库还有人在,又是深夜,这不速之客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幸好,她从小跟着父兄去过边关,真的凄鬼岭都见识过。 她将灯盏轻轻抬起,一抹烛光摇曳,映照出对方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眼前这人分明而立之年不到,周身却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暮气。 “汝是谁?” 那男子先开口。 “你又是谁?” 易衔月反问,“御书库每个来访者都需登记,你不愿说,我翻阅名录找个究竟。” 她假意转过身去打开登记名册,余光却紧紧锁定,观察对面反应。 这大概就是郭公公口中的天师。 难怪从不在朝中出现,这般妖异的形象示人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天师的大半发丝,与裴克己一样都是纯白,他可是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物。 太上皇看到 这样的孩子,心生忌惮不喜,倒不算很离奇的举动…… “现在那名录上并无吾名。你执意要寻,吾可拿来数年前那一册。” 天师绕开书架,径直走到易衔月面前,轻而易举地把她提起,像端详一件物品般打量着。 易衔月不敢贸然动作,明明天师的手只用了极轻的气力,却感受到千钧重的压力,让人无法动弹。 “吾不动你这等小儿。” 他双目骤然一深,目光中充满了诧异。 “你是后妃?” 易衔月艰难地从喉咙挤出回答,狼狈的呛咳起来,仍然竭力维持着声线。 得到肯定答复,天师将她放下。 钦天监早在每位后妃入宫前就勘验过她们命盘,无一人有特殊命格,哪怕那帮凡夫俗子看走眼,也不该遗漏这样的天机。 进后宫的女人,大多命薄如纸,轻易便能窥见其一生轨迹。 她明显不同,命格尊贵,但并不见有凤仪运数。 闭眼一刹那,血脉中隐约有一抹感应,他竟连此女的姻缘宫都无法看清。 玄之又玄,蕴含奥妙。莫非这就是帝王命,有趣。 “你有个不错的出身。吾劝告一句,务必远离浅色发者。” 易衔月强装镇定,抬起头直视着他。 “除去你,我不曾见过那样的人。” 她说了谎。 天师眯起狭长的双目,神韵令人幻视志怪谈中的蛇妖眼眸。 “大燕子民皆为墨色发,我听闻朝云国有浅色发异人。难道天师大人有朝云血脉?” “你知道吾?” 天师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施以怜悯般开口,“吾不常与人交谈,今日再多劝你这小儿一句。” “他,所言非实。” 他略微停顿,“你身边最亲近的人,都骗过你。” 第28章 恰似故人来 这天师言辞间透着股玄乎劲儿,絮絮叨叨,让人摸不着半点头绪。 难怪太上皇被他嘘了几句,对数字就格外敏感,整天疑神疑鬼的,还迁怒了裴克己。 她易衔月才不听这种鬼话,保不齐这天师真不是人呢? 天师见她不信,不再劝解,索性甩袖往书库深处走去。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小太监与某人的谈话,易衔月停住脚步。 “大半夜鬼鬼祟祟,你是哪个宫里的?” “我……” 冤家路窄,听声音就知是林春宜身边的茹儿。 “你跑错地儿了,这可不是御书房,这儿是御书库。” 另一太监说到:“这个时辰擅闯此地,肯定别有用心。” “你既不交代,那我们要喊人了,来人。” “我说我说,我是……承风殿的杂役。” 易衔月从御书库推门而出。 茹儿做梦也没想到,不当心踏足禁地,为了保命慌不择言,谁知正主在此,被抓个正着。 “娘娘饶命,饶命啊。” 她跪在易衔月脚边,“娘娘大人有大量,求娘娘开恩。” “本宫为何要怪罪你?起来吧。”易衔月挑眉,看向那几个太监,“承风殿的婢子不懂事,本宫领回去管教,二位公公见笑了。” 得了一丁点赏,那久不见主子的二人喜笑颜开,让易衔月领着惊慌失措的茹儿走了。 · 易衔月并未将那晚偶遇天师的事告诉裴克己。 她知道,裴克己如今的处境有一半因天师,一半因太上皇。 局势复杂,哪怕使尽浑身解数,都暂时无法搬倒那两位,告诉他只是平添烦恼。 宫里一切照常,转眼间一个月过去,迎来了殿试之日。 众考生在主殿前等候点名,本次入选殿试者有三百六十四人,皆是会试中出类拔萃者。 比起乡试的举人,他们的思想更有深度,都是一等的人中才子。 当然也少不了人中财子。 那晚,茹儿招了一半。 礼部尚书孙子的小舅子,姓马名葆,这人就在殿试名单里。 “……地方人士,官宦世家,马葆。” “在列!” 他听到点名欣喜高呼,站在离皇帝稍近的位置,这是会试翘楚才能有的待遇。 虽以貌取人不好,易衔月只见那人浑身上下充满铜臭气,与旁边读书人的气质鲜明对比,活脱脱一个地主家傻儿子。 学子们被礼部带走,又经一轮筛选,真正有机会面圣的不过十余人。 未能入选的学子,虽无缘殿试,也能领个还算体面的职务,算出人头地了。 马葆在这几位出众者中更显扎眼。 一旁官员在窃窃私语,不是议论这看了就叫人嫌的,而是在讨论队列中那位格外清俊初衷的书生。 明珠乍现,从没听过有这样一位邵家小公子,生的这样一表人才。 听说他文思出众,在会试时就大放光彩,探花郎非他莫属了。 坐在大殿高位上的易衔月眸光一动。 竟是故人来,她已数年未见过这位年幼时的玩伴。 虽隔着数人距离,不会错,这眉眼,年纪,都对得上。 不过依稀记得他是一位巨富商贾的儿子,怎会走上科考入仕这条路? “……第七位,华阴没落官家子,邵流玉。” 吏部按例核验每人的身份,逐一进行点名。 邵姓少年朝着君王遥遥行礼,面无惧色,脸上带着清澈笑意。 易衔月一愣,故人并非姓邵。 正当她失望之际,忽忆起按大燕律法,商贾之子不得入仕。除非母家为官家或平民,脱籍改姓,方可参加科举。 只是世人大多为五斗米折腰,既得安稳无忧前程,甚少商贾家子会立志以文人身效命朝廷。 易衔月攥紧衣袖,想来当年少年离开京城,明明是因体弱被父母无奈送去上山修道,此事怎样都难说通啊…… 她目光一转,最终定格在前方。 这场恰似故人来的误会,就到此处吧。 “今日殿试之题,为:何谓国士无双。” 吏部尚书打开卷轴,胸有成竹,早对考题了如指掌。 众考生听题后齐齐展平卷面,提笔欲写。 一炷香后,几人写写停停,抓耳挠腮,唯有邵流玉和马葆二人没动笔。 又一炷香后,邵流玉提笔,洋洋洒洒写出一篇文章来,字迹隽秀美观。 殿试不允许提前交卷, 他坐定在考试的案几前沉思。 马葆脑袋一片空白,夫子和姐夫让他背的文章,开头第一句怎么都想不起来,只好左顾右盼,偷瞄别人的。 他伸长脑袋到处张望的模样格外辣眼,易衔月看得都有些头昏了。 她瞥了一眼心虚的吏部和礼部二位尚书,那两人被盯得心里发毛,只能走到马葆公子身边,挡住视线,站定不言。 时辰到,卷宗被归齐一处,邵流玉那张果然在前列,与剩余的试卷共同呈上给皇帝。 易衔月先择出一张未写满的,字迹稚如小儿,随便择一太学的小童都比这公整。 “……臣马葆,少长于山阴,京城人士。” 她高声念出试卷内容,把那几位尚书吓得差点屁滚尿流,这是马葆情急之下乱抄的,哪管得了抄了些啥。 马葆这个二傻子嘿嘿一笑,“陛下,臣就是马葆。” 易衔月忍俊不禁,“礼部孙尚书,朕问问你,你孙媳妇一家久居江南,从哪儿冒出个京城的小舅子?” 孙尚书额间微汗,急忙答道:“陛下,许是马葆这孩子殿试前与其他人谈天,不慎写上去了。” “对呀,臣前面这位小哥儿就是山阴长大的。” 马葆答得理所应当。 皇帝继续循循善诱问他,“好孩子,和朕说说,他是怎么和你谈天的。” 马葆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说:“他没理我呀,是臣自己看见的。他写他长,啥,什么山阴,对……少长于山阴。” 难怪那试卷上前边还说得像几句人话,后边直接变成顺口溜打油诗,皇帝把试卷扔到礼部孙尚书手里。 殿上这一幕未免太过荒诞。 衣冠整整的孙尚书念起了马葆公子关于国士无双的看法。 “天生我材必有用,老鼠儿子会打洞……天生我材必有用,天生我材必有用,论何为国士无双……” 疑似到最后黔驴技穷的马葆,只能重复题目来凑字数。 离题千里,啼笑皆非,众臣没人敢笑,尤其是孙尚书。 “请陛下宽恕,臣不知孙子竟如此荒唐!胆敢买通考官,把小舅子送到这来,请陛下把他丢出去,继续考核吧。” 他连忙告饶,并撇清关系。 易衔月抬手,“不急,马葆,你上前来,朕问你些事。” 第29章 林丞相你先别笑 马葆面对笑眯眯的皇帝好不怯场,跃跃欲试想往前走半步。 忽然想起京城考试前,姐夫再三叮嘱他谨言慎行,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出他早有准备。 他连忙收起笑容,一板一眼地站在那儿,等着皇上问他。 正当易衔月欲发问之际,殿内传来一声东西掉落的异响,这动静把马葆吓得肝颤。 天助她也。 “兵家、墨家、儒家和法家,试问四者中,哪家主张变法革新,欲以法制代替礼制?” 马葆立刻答道:“法家。” 礼部孙尚书长吁一口气。 “大燕幅员辽阔,群山巍峨,其中有一座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奇山,是哪座?” 他又即答:“萧关和散关。” 众臣面色微变。 易衔月连抛两问:“雁门关为何被称为兵家必争之地?如今率军镇守的将军姓甚名谁?” 马葆窃喜,平日里没少被姐夫笑话,此番对答如流,回去定能给姐夫和姐姐一个大大的惊喜。 “鱼米之乡……孙自茂!” 马葆脱口而出。 好一个文不对题,众臣脸色大惊,议论纷纷。 易衔月示意,由吏部替她公布那份弥封存放好的试题。 前四题分别是: 兵家、墨家、儒家和法家,哪家主张变法革新? 关中平原以西,哪两关是兵家必争之地? 江南以何闻名?江南知府姓甚名谁? 众臣一片哗然,马葆明显是提起背上了答案,也就是说,试题泄露了! 密函由礼部保管,礼部孙尚书和马葆沾亲带故,众人齐刷刷看向他。 “马葆公子功夫颇高,能未卜先知,居然能提前猜到陛下的问题。” 郭公公在旁阴阳怪气。 易衔月让侍卫把孙尚书“请”上前来,“不论是有贼人偷取试卷,还是你们礼部借职务之便监守自盗,此事非同小可。” 她起身,看向殿中那些有志学子,目光如炬。 “朕继承大燕疆土,开创初元,正是用人之际。” 为严明科考纲纪,孙尚书被当场革职。 在场众臣与学子们齐齐跪拜,“陛下圣明。” “然,即便大燕日后已盛世太平,朕也绝不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有人请求皇帝下令,彻查礼部尚书孙子孙自茂,竟重金贿赂层层考官,让一个傻子通过县试、乡试、会试,直达宫内的殿试。 何其蔑视科举制这个祖宗之法!往大了说,这不光背离祖训,可堪欺君之罪。 众臣对孙尚书及孙自茂的声讨盛嚣尘上,易衔月先把孙尚书和马葆拖了下去。 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林丞相的左膀右臂。 易衔月幽幽瞥向他,站在众官之首的林国甫面不改色。 他的无畏究竟是强装,还是本就无所谓孙尚书这号人物,另有所图? 她自登基就开始明防暗守,老狐狸不可能没一点察觉。 易衔月集中精神,科举的后半场——才开始真正的较量。 吏部出言提醒,闹剧耽搁了时辰,须尽快开始阅卷事宜。 “朕秉公阅卷,如发现其中有可疑同党,与孙尚书同等处置。现在还有陈情机会,站出来可免遭获罪。” 他们送进来的那些人,也不至于个个如马葆般呆傻,听到这话,未有人吭声,皆移步别处等候结果。 易衔月与林国甫、吏部尚书等留下的重臣商议。 呈上来的试卷她已亲自批阅,名次依次列出,仅剩下前三甲未有定数。 细看来,有一人稍显逊色,剩下两份都各有千秋,观点成对立之势,颇有剑拔弩张的意味。 吏部尚书开口,“陛下,臣斗胆一言,三甲中的探花郎,历来都是才貌双全之人。这三人中只有邵流玉符合,不如赐他此位。” “哦?” 易衔月反问他,“众爱卿有目共睹,邵流玉的文章可列前二甲,如此安排岂不有悖公允?” “可是……” “朕并非要斥责你迂腐。探花郎才貌双全,只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她摆正姿态,振声道:“但试问,历朝历代向来如此,便对吗?” 吏部尚书顿知错处,叩谢教诲。 易衔月转过头去,看向林国甫,问他:“林丞相已是两朝老臣,阅人无数,依爱卿高见,前二甲分别是哪位?” 林国甫捧起邵流玉的试卷,捋了捋胡须。 “臣以为,此人心怀仁义,相较另一位的见解,更为上品。” 易衔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提笔在邵流玉的卷上落下一行朱批。 “朕觉得邵流玉想法虽好,实际有些过于稚嫩,大燕需要能落到实处的政令,纸上谈兵不可取,列为榜眼再历练些时日吧。” “陛下知人善任,乃大燕之幸。” 林国甫嘴角闪过一抹冷笑。 他反其道而行之,举荐了名不见经传的邵流玉为状元,果然皇帝并不受用,选择了他已拉拢过的那位。 正当他以为万事大吉时,易衔月沉吟片刻开口。 “礼部郎中一职,眼下也尚无人选。朕方才观察他们二人性情,认为状元郎更适合这一职位。” 林国甫心里猛的一沉。 这般费劲心机“内定”状元郎,只因按例,状元会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一职。 这官职虽只有从六品,却能日日跟随皇帝左右,记录一言一行。 林国甫为了在御前安插满眼线,已经赔进去了一双女儿,这次打通诸多关系才觅到这么个才子。 临门一脚,皇帝一席话,谋划成了泡影。 礼部郎中,多好的一个位置,有实权且高于翰林院修撰的品级,叫他一点也挑不出毛病来,好替状元郎推掉这门美差。 偏偏皇帝前边还严令声讨了“向来如此、按照规矩”的行径。 难道……裴祎早就察觉? 他猛然抬头,看向殿中那睥睨一切的座上尊者。 林国甫只觉自己被狠狠戏耍,衣袖盖住的手紧紧握拳,青筋爆起。 林春宜、孙尚书、新状元,接二连三,皇帝一遍遍给他敲响警钟。 易衔月不再发话,笑着等林国甫点头。 “陛下圣明。” 他只能按下不表,携众臣叩拜,叩向地面的脸上写满扭曲与不甘。 易衔月此番兵不血刃,就撇去了林国甫意图埋下的重大隐患。 她还意外寻到了当年挚友,虽不能相认,喜悦的重逢依旧珍贵。 多年未改的少年心性,跃然在邵流玉卷上,让她一眼认出。 第30章 他逃了? 宫中,养心殿。 裴克己看着邵流玉抱着文书出去,不发一语。 他又看着邵流玉替易衔月在文书上圈改记录,静静旁观。 当他看到邵流玉的目光从未偏离皇帝分毫,再也无法保持先前的淡然。 好不容易等到那人抱文书出去片刻,裴克己缓缓开口。 “这位新晋的翰林院修撰,我查不到他太多背景,你怎么能放心留在身边。” 这默默无闻的少年竟有这般好运气,能“名正言顺”常伴皇帝身边。 他只恨自己的皇亲身份无法兼任此职。 “总好过林国甫想送的礼部郎中。况且……” 易衔月在此事上很坦然,“也算我的旧相识。” “旧相识?” 裴克己面上不经意间掠过一抹戒备。 “姑且,算半个青梅竹马吧。” 易衔月停笔,“他未曾认出我,短短几年,样貌变化太大。而我批阅完试卷后,才敢确信是他。” 某人心里如临大敌。 片刻后,邵流玉走入殿中,向裴克己行礼。 少年略一看明显在生闷气的肃王,默默收拾了纸笔,谨慎地让出了皇帝身侧那个书案。 裴克己:“……” 其实他也不是这个意思。 罢了,他让了也好,裴克己坐下,徐徐说着正事。 “彻查江南知府孙自茂贪污一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易衔月的侧脸,他第一回从这个角度看她。 乌黑的发高高挽起,佩戴着精致礼冠,额前珠串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脸颊线条流畅清晰,飒爽的眉眼正全神贯注浏览文书,如果这双眼睛能一直看着自己,那该多好…… 等等,他在想什么。 回过神时,邵流玉欠身提醒裴克己,“陛下正在和您说话。” 在他人看来,肃王面上带着淡淡疏离,长睫覆着眼眸,让人看不清神情,只当他在走神。 谁能想到他在偷盯心上人。 “我说啊……” 易衔月瞥了眼困惑的邵流玉,目光定格在裴克己身上。 “你和我同去江南吧,孙家党羽深入当地,就当是替我……替你哥哥我分忧一二。” 裴克己心中泛起涟漪,六月前后,正是江南好风景,与她共赏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打算提前过去办妥,不让半点烦心事牵绊住她。 裴克己忽然察觉,眼前这位少年是翰林院修撰。 也就意味着,江南这趟旅程,他会跟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 邵流玉朝裴克己行礼,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 · 不出半月,就到了江南之行起程的日子。 裴克己与易衔月并肩立于甲板之上。 他转头看向皇帝身边站着的邵流玉,有些不悦。 平心而论,他深知自己欠这位少年一份人情,“吃醋”更不应该。 若不是早上邵流玉替皇帝劝走了林春宜,现在易衔月身边左一个右一个人,哪还有他裴克己的位置。 “肃王府那边,可都妥当安排?” 易衔月只是随口一问,在邵流玉和几位不甚相熟的大臣面前,演上一幕兄友弟恭的戏码。 “嗯,臣的副官很快会回京处理。” 裴克己在出发前,去江南折腾掉半个月,回府连着忙了好几天。 饶是如此,他还抽空去私牢,探望他的好哥哥裴祎本人。 裴祎久不见阳光,脸色惨白,脚上捆着极重的镣铐,垂头在蜷缩角落。 “你何必再来此地折磨孤。” 他的声音微弱而沙哑,仰头看着裴克己。 一拳拳无力地落在地面,“你……把孤作践成这样,还日日灌下毒药,毁身毁心,简直枉为人!” 裴祎喃喃咒骂着不当人的弟弟,“王位,孤让给你了。你想要孤的女人,孤亦可……让给你,何必如此!” 裴克己对此并且多言,单纠正了一点:“她不是你的女人,她就是她。” 地上的死囚凄凄冷笑,“真是痴情啊,你对她这么好,她能回报你什么?” “总比你心心念念的林春宜要强上百倍。” 裴克己端来今日的汤药,语调平静地解释:“这是刚从宫中取来的,林春宜亲手给你熬的‘补神汤’。” 汤药被裴祎一下打翻在地。 “你洒了这碗也无妨。每日的药皆出自她手,你已喝过许多,不算负了她的好意。” “什么 ?” 低垂着头的男人不可置信,“不可能,你在骗孤,春宜何必给孤用这下三滥的药!” 对于易衔月而言,药效没用太大作用,毕竟她不是男人。 裴克己还是说通了郭公公把汤药偷换掉,是药三分毒,他不忍心让她受伤。 “信不信由你,其中利弊你有的是时间想。本王要陪皇帝去江南端掉孙氏余党,先失陪了。” 犹受重大打击的裴祎满眼血红,他想不通林春宜为何要下此毒手。 如果他在那帝位上,察觉身体日渐衰微,定会用猛烈的补药支撑,一次逞强或者疏忽,保不齐一命呜呼。 而且林春宜此举……她的孩子会是唯一的皇嗣,这么说来,一切豁然明朗。 他抬头望向私牢的天花板,心中无语问苍天,愤怒至极。 曾深信不疑的手足,因为利益纠葛负他也罢。 为何连心爱的女人都负他! 林春宜,枉费他几年里予她的偏爱,一片真心都喂给了不知饥饱的林家。 好毒,好毒啊。裴祎恨不得立刻见到这个毒妇,狠狠打她几巴掌。 他猛地起身,怒不可遏地捶打着牢门。 昔日岿然不动的铁门竟应声松开,许是锈迹终于腐蚀完失修的门闩。 苍天有眼,让他有机会重获自由。 裴祎忍不住窃喜,私牢的地形熟到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 他低头望向脚上的镣铐,此物在,寸步难行,更不必说戴着逃跑。 想寻到镣铐钥匙比登天还难,何况机会难得,不容等待。 他目光转向牢中一把铁刃刑具,为了自由,只能紧闭双眼,牙关紧咬。 “啊——” 随着一声嘶吼,物件爆裂的声音响起。 第31章 肃王爷,您看中哪位 砸掉镣铐,裴祎脚上开了个血窟窿。 他一瘸一拐,逃离这是非之地。 何其讽刺,从前他在这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只虫子都飞不出去。 现在,裴克己居然疏忽至此,让自己逃了出去。 裴祎穿着破烂的衣衫,蓬头垢面,游走在街上,被路人恶意打量着。 仍存的理智告诉他,怕没到皇宫,这副打扮就要被当成叫花子赶跑了。 “还好,身上剩了一点银钱。” 他走进一间装璜富丽的汤坊,假说自己是遇袭的行商,打算好好拾掇一下。 老板收了钱,让裴祎先进去,随后叫来跑腿小二。 “老板,那人好奇怪啊。而且小的刚看他背上……” “我先稳住他。你去买身好看的衣服来,再去问问鸨娘。” 裴祎浑然不觉有人在背后嘀咕他。 一捧热水从头浇下,灌得人浑身发烫。 他心中暗暗发誓,要取回本属于“裴祎”的一切。 · 往江南的船上,自有人为皇帝张罗了众多歌伶舞姬,开了场奢华的船宴。 这排场,他们熟得很。 还在太子府时就安排过许多回了,花点私房钱又何妨,哄好了这位爷,回头要多少都能从国库里捞到。 落座席间,皇帝对这安排并无兴致,稍微吃来几口,就拂袖离席,说是去外面透透气。 随行的地方官员们见状面面相觑,分明是按照传闻里天子爷的喜好筹备,怎会这样? 易衔月静立甲板上,沉思着该如何不违背“裴祎”的同时,想办法开源节流。 如此挥霍无度,国库就快要见底了。 “陛下。” 邵流玉轻轻掀开船帘出来,“可是在忧心吗?” 他顺着皇帝的目光回望,船舱里歌舞升平,甚为热闹。 “查封完孙自茂的不义之财,能填补下季亏空,只是解了燃眉之急。朕要寻一个长久之计。” 邵流玉从容答道:“陛下爱民,不忍百姓重负,微臣以为开源和节流并重。” 易衔月斜倚桅杆,略带无奈:“爱卿确实很乐观,朕不光烦恼这事。你有新策是好事,可想在朝中改革,犹如逆水行舟。” 她语气略显沉重,“朝中权贵,多以蓄养歌女为乐,随意典卖。朕……见多了惨状,不禁开始深思,那都是鲜活的生命啊。” 邵流玉颔首赞同,眼中闪烁着敬仰,“陛下心怀仁义,然想扭转朝中人,乃至世人的观念,道阻且长。” 他向前走了两步,更近栏杆,温声邀请皇帝转身共赏。 “陛下有这般抱负,微臣钦佩。事情不在一朝一夕,却在每个朝夕。” 易衔月极目远眺,只见潮平两岸阔,天际暮色,夕阳余晖仅剩一线,也绚烂如霓虹。 天地辽阔之景,身处王府与皇宫的高墙耸立中,都无缘得见。 她不禁想着,待肃王成功掌权后,河海清晏,她无恰当身份留于朝堂,会去往何处。 既无纵览天下的机会,隐于世间,着眼每一颗稻粟,亦是做了一件实事…… 此时,裴克己悄然走出船舱,见易衔月迎夕阳沉思,不忍上前打扰。 他不经意间看到一旁立着的邵流玉,眸色微动,并为多言,抽身回到船宴。 几位地方大臣正把酒言欢,几个字不经意间戳中裴克己。 “皇帝身边已有伴驾之人,诸位的好意,免了。” 肃王语气着实不善,几人交换眼神后开口。 “哎呀,肃王殿下,您这是误会了。臣等说的不是伴驾的邵修撰。” 他随手指了指船上的歌姬巫女,“这些都是从江南带来的。天色晚了,选一佳人回房中独赏歌舞,岂不美哉?” 裴克己闻言,眼中怒意更盛。 “此行目的,是为彻查知府孙自茂的罪。这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游江南去了。” 一人起身恭敬作揖,“肃王爷此言差矣。这只是为迎接陛下驾临而备的一番心意,臣等不敢怠慢。” 裴克己的目光扫过那一众歌女,大多眉目含情,或倚或偎于大臣身旁,劝酒嬉笑。 偶有人不剩酒力,靠在一旁小憩。 “这些佳丽,皆是臣依陛下喜好择选来的,若是有幸能入肃王之眼……” 话音未落,便有人急不可耐地接过话茬。 “她们个个自幼习艺,琴棋书画,各有所长。肃王爷,您看中哪位?” 刹那间,一位歌女盈盈跪倒,哀求出声:“奴们本是教坊司学艺的女子, 不幸被这位大人带走,辗转多处……” 裴克己薄唇轻启,冷冷吐出二字:“荒唐。” 歌女不堪其辱,眼中满是走投无路的绝望。 她被迫周旋于腌臜之地,裴祎的好色名声早在暗处传得沸沸扬扬,借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向他求援。 只求这位杀伐果断的肃王能给她们一条生路,或者给个痛快。 久居京城,裴克己竟不知地方如此胆大妄为。 原以为他们私养众多歌女已是风气败坏,未曾想,他们敢公然将教坊司中的女子掳为官妓,简直是目无王法! 官员们心底盘算过,认为裴祎会对他们视而不见,甚至可能暗中支持,这份有恃无恐,最令人寒心。 此刻,易衔月闻声回到船舱,听裴克己简单说明事情经过后,神色凝重。 一位身处高职的总督进言:“陛下,肃王爷轻易地将不道之名扣于臣等头上,未免有失公允。” 察言观色间,见皇帝没有大加动怒,他接着说:“今日得闻陛下崇尚节俭,臣等铭记在心。当即减少歌女数量,以行动共襄节俭之风。” 总督欲拉扯那位下跪求情的歌女,被易衔月一记眼刀,缩回了手。 “你既不愿,应早些坦白。本官不收回你的赏金,下次靠岸自行离开吧。” 皇帝一抬手,总督见状,戛然收声。 “朕觉得这些女子中,恐怕并不止她一人心中不愿吧?” 总督闻言,下意识捋了捋那稀疏的能与头发相媲美的胡须,问道:“陛下问你们呢,还有谁不是为了生计自愿前来的,现在站出来。” 易衔月不禁哑然失笑,双手重重拍在总督的肩头。 第32章 谁说女子不如男 “朕要你为这些女子各补贴两百两银子,并放归原籍,你可愿意?” 总督一时未能全然领会圣意,却只能先应承下来。 易衔月见状,笑眯眯转身,“诸位爱卿,总督可是真心实意地赞同朕的决定,自愿慷慨解囊。” 有人掐指盘算,船上歌女舞姬细细数来足有二十余人,一人两百两,不得了。 要知道,即便是朝中一品大官,明面上年俸也不过千两白银和粮食布匹若干。 但这些歌女一人就要两百两安置费,着实不菲,任谁听这狮子大开口都像是玩笑话。 偏偏这话出自皇帝之口。 总督面色瞬间铁青,他脖子上只有一颗脑袋,本该谨慎把握行事分寸。 不慎触怒龙威,只怕往后要被秋后算账!他索性两眼一闭,死也要死个明白。 于他是鼓起勇气,向皇帝发问:“船上的女子向来供人取乐消遣,陛下为何因她们迁怒于臣?” 邵流玉皱眉,先一步制止了总督的无礼:“住口,你可知船上还有陛下的妃子?这般口无遮拦,出言冲撞了那位娘娘。” 总督心下一惊,刚才的无心之言冒犯了皇帝妃子,应声跪下恳请皇帝开恩。 “凭你所言,朕知你并非从心底尊重女人,不过因她是朕的妃子,你才有所忌惮。” 易衔月目如寒光,把总督的心思剖个明白。 “你只是畏惧皇权才求饶,朕没有说错吧?” 总督坐到这个位置,是有几分胆略的。话说到这份上,他索性直言不讳。 “满朝文武,能有几人如臣一样,有胆量说出心声?大丈夫敢做敢言,既然陛下问起,臣就说个痛快。” “自古以来,女子的宿命就是深养闺中,长大嫁人生子。她们既无文臣般有治国理政之才,亦无兵士上阵杀敌之勇,于大燕的贡献微薄,要臣如何从心底尊敬她们?” 闻言,易衔月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怒意。 长久以往被大燕制度所教养的官员们,何其一叶障目,眼光狭隘。 “她们不是没有才能,只是处处被打压,搓磨于宅院,没有机会施展。” 易衔月话锋一转,“依你之言,那些市井中的普通男子你也不放在眼里。毕竟他们也没有什么显著的功绩。” 总督不服气,神色一凛:“现在诸位所享的一粟一米,都有可能出自他们手中。” “臣从未看轻过,他们对大燕也有贡献。哪怕是‘夜来香’那种下九流职业,也是男子在从事,这种苦差事那些娇惯的女子可有一人能做?” “总督身上这件苏绣外袍甚是阔气,上边每一寸华彩,都是绣娘针针丝线织绣出来的。” 易衔月一句不合时候的夸赞,叫这位刚刚还言之凿凿的总督顿失逻辑。 “这都是贡人享乐赏玩的东西,与那些歌女舞姬一样,对大燕有何裨益?” 他震声反驳。 易衔月眼神锐利,扫视着船舱中群臣,“轻视女子,漠视人命。倘若时光能倒流,你们母亲也不愿生下这种贪图享乐的大燕蛀虫。” 覆水难收,今日一定要辩出个结果来。 总督以大笑来掩盖自己的失态,“陛下若要深究,朝中上下,又有几人能完全摆脱此等偏见?难道陛下也要一一革除,岂不是无人做官了?” 众臣没人胆敢附和总督的疯言疯语,生怕引火烧身。 邵流玉适时提醒:“微臣听闻朝云国等边塞十六部,众人平等。女子皆可习武习文,入仕做官。” 修撰此言一出,立马有反对之声:“此举不妥,边塞皆是蛮夷国度。修撰大人既是新科榜眼,应明大理,大燕何须屈尊效仿他们?” 邵流玉正欲出言反驳,被裴克己以眼神制止。 他眯起双眸,替易衔月回了那人:“天下之大,莫非王臣。于大燕有益处的,稍作尝试又何妨?一切自有陛下圣裁,连本王都无权置喙,更何况你。” 无需易衔月开口,裴克己和邵流玉两人都很自觉站在她一边。 裴克己心中暗忖,少年刚才险些冲动,定是为了捍卫皇家威严。 刚新科入仕,想在皇帝留下深刻印象,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只要维护易衔月的心是真的,他就不会干涉,除非…… “朕深知口说无凭,实践见真章。” 易衔月示意侍从奉上笔墨,“闻卿曾任使节一职。朕正有打算,欲谴女子出使邻国,以商为媒,促进邦交。若她们有所成就,你可愿接受这些条件?” 总督接过御笔,这不像诏书,倒像一纸谋略和胆识并存 的赌约: 免去总督今日冲撞罪责,不另处罚。 归船上所有歌女回教坊司,不得再行强人所难之事。 若出使的队伍有所成就: 总督将付行商所得利润十倍,以嘉奖队伍;施行女子入仕的政策时,需在朝中大力宣扬,并自领使节一职,直至有重大进展才能官复原位。 否则:总督拥有其管辖区域命名权,以彰显殊荣。 众臣惊愕万分,没想到皇帝居然没革了总督脑袋,还借机提出一个新奇政策。 待皇帝和总督二人在赌约上画押完毕,他们才反应过来,皇帝是认真的,这个新政策也是认真的。 关于女子入仕,有人捏了把汗,有人不以为意。 皇帝不过是借个由头,设立一些女子掌管女子的官位,说不定还会把她们充入后宫。 反正女子也闯不出一片天来,由着她们去好了。 总督由衷臣服于皇帝心怀宽广,尽管在他看来,这份赌约是皇帝年轻气盛的产物,他不可能输,走着瞧便是了。 今日的船宴落下帷幕。 易衔月有些疲倦,众臣听闻‘易妃’伴驾,没敢再塞人过来,她只身返回寝室。 临走时,余光撇见裴克己和邵流玉走向一处同去,心中泛起疑惑。 他们两看着就不对付,她目光一敛。 罢了,想来也是去商议邵流玉刚刚提议的事。 总之裴克己自有衡量和把握,他的意见也是重中之重。 易衔月推开寝室门扉,转身入内后小心翼翼合上。 船上不比宫中,房间是小了些,但新奇之处许多,沁琉一定会喜欢的。 “沁琉,你睡着了?” 无人回应,她伪装成‘易妃’坐轿上船,也许累着了。 易衔月挑开珠帘入室,又呼唤了几声:“沁琉?” 第33章 肃王与他的输赢 易衔月缓步走向床榻,见一人倚在枕边,那身形与沁琉大相径庭。 此人不是沁琉。 她步步走近,从承风殿的轿子到上船,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池,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又是谁? 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易衔月一把掀开被褥,啜泣的林锦夕出现眼前。 “陛下……臣妾真的不知道……” 她哭到话不成句,“臣妾真的不知道,妹妹手上有一条人命……” 人命?易衔月默然不语,这指的是谁? “臣妾真的不是有意撞破此事,只是……” 从林锦夕断断续续的陈述中,易衔月大概理清了调包的来龙去脉。 此行去江南为公事,携后妃同游本不合适,邵流玉亦用这个理由劝退了林春宜。 出巡在外,官场那帮“懂人情世故的”肯定会为皇上安排佳人,想要全然回绝,除非有恩爱两不疑的妃子相伴同行。 于是,易衔月安排了沁琉换上“易妃”服装,梳妆整齐,早些坐好在轿子里等待。 从皇宫到船上一路,轿中人不可下轿,就连轿帘都不能掀开,这是宫妃必须恪守的礼数。 “今天早上,臣妾路过承风殿,念及易妃娘娘远行,少说也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臣妾一人很是冷清。” 易衔月哑然,自打上次红花一事后,林锦夕对她妹妹的态度极其冷漠,连话都不曾说一句。 这宫里也就“易妃”能和她多说几句话了。 “臣妾本想掀开轿帘与她说几句话,可看到……轿子是空的,里边只有一双奇怪的鞋。” 易衔月没想到,最后竟因为一双鞋露馅。 那鞋本是她做给沁琉的,能弥补身量上的差距,这样穿上“易妃”服饰时更合身些。 “易妃娘娘的身姿何须穿这样的鞋?臣妾一时好奇就坐下端详起来。” 林锦夕欲言又止,这事是皇帝的一个痛处,父亲曾经交代过,她不能多说。 “忽然轿子动了。” 抬轿人忽至,还未出承风殿,她借着缝隙回望,身着华服的沁琉匆匆追轿,但已经来不及。 一步错步步错,就这样林锦夕被送上了去江南的船。 她心绪难宁,各种揣测纷至沓来,不单担心误上轿子受罚。 易妃去哪了?皇帝为何要掩盖易妃不在的情况? 思来想去,边陲由易妃兄长镇守,消息一出只怕会引发动乱…… 究竟是谁会加害这个与世无争的妃子? 林锦夕在恐慌中,不得不想到唯一可能的真相。 春宜连亲姐姐都能加害,对旁人更不会手下留情。 这事皇上好像默许了,让最了解易妃的贴身婢子假扮她,细思极恐。 “替朕保守这个秘密,好吗?” 易衔月拢林锦夕在怀中,拍着她的背,似在安抚。 “朕有朕的为难。” 林锦夕在这温柔的拍抚下逐渐平复,满脸泪痕。 撞破此事,她很怕会落得灭口的下场。 无人会保她,更不奢求家里出手,父亲只是看在她天资聪颖,才会疼爱几分。 她不得不收起心中的高傲,低声下气地去恳求皇帝。 “看你,眼睛都哭红了。” 易衔月不曾料到事情这样发展,当时为求稳妥应该让方蕊来假扮。 不过既然已经引林锦夕误会,弄拙成巧,将计就计也是办法。 她以裴祎的口吻说了些安慰的话,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最让人心飘飘然。 林锦夕到底不是个天真的,若帝王有情,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哀怨帝王的无情了。 她且听一半,且信一半。 林家与礼部孙家的种种联系,她素有耳闻。 虽未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此行去江南,还是让她心中萌生不妙的预感。 她再三推辞皇帝邀她下船同游的事,二人背对着背睡下,再没多说一句话。 易衔月松了口气。 幸而林锦夕心中有一份执拗在,不愿别人近身,未有半点纠缠就入眠了。 只是身边躺着这人,连睡觉都要提放着,舟车劳顿不得休息,她有些发愁。 她有些无力再想下去,江南还有许多事等着亲力处理,明日还须打起精神来。 夜色已深,不是此时裴克己有没有休息了。 易衔月紧闭双眼,试图按下念想,明明已经尽力把他推远,奈何他总没有这种自觉。 欲远,也远不了。欲近,也不得近。 若即若离,时间短 暂还能说是情趣,此生只能止步于此,像个残忍的诅咒。 愁烦甚多,辗转难眠。 船舱里每间寝室都坠入黑甜梦境,唯余一间灯火尚明。 闲敲棋子落灯花,好兴致。 裴克己邀请了邵流玉过来下棋,棋局是窥见人本心的不错手段。 都说文风、棋步如人。 虽文章中处处透露着仁政意味,邵流玉的棋步却风格迥异。 乐观之中带有决绝,从不留退路,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惜对局已定。 裴克己饶有兴致地看向残局,他轻捻着手中白子,看向对面人。 “嗯…” 邵流玉早知败势难挽,仍然走完最后几步山穷水尽,亲眼见到白子势如破竹,最终取胜。 “受教了,肃王殿下棋艺高明。” “与你对局很畅快。” 裴克己抬头看了眼少年。他虽年轻,在这年纪里,算得上是少有的沉稳。 “你既知局势已定,时间不早了,为何还要坚持走完。” 邵流玉将手中的黑子一枚枚细心收入棋篓。 “微臣只求亲眼看到结局,仅此而已,别无他念。” “本王却以为结局已定,中间的过程才最有趣。” 灯盏被他轻轻吹灭。 一室昏暗,寂静无声,二人互相看不清对方表情。 “世事如棋,局局新。微臣自知在此事上与肃王殿下或有分歧。但能得殿下首肯,并肩辅佐陛下,已是莫大的荣幸。” 邵流玉转身告辞。 裴克己在昏暗中摸索着棋子,一颗颗放归棋篓,对他的话若有所思。 第34章 他沾酒就醉 船行了三两天,平安驶入江南岸。 江南知府携众官在码头迎接,排场浩大但不隆重。 孙自茂得知祖父落马后终日惴惴不安,前些天肃王带着御史监察已经来过一趟,该查的全查了,该收的全收了。 要他再挤出点油水来上供?不可能!还得留些家当,遭贬跑路的时候用呢。 易衔月打量着他表面热情的迎接,心中轻嘁一声。 裴克己对这些事不关心,远眺江边飞鸟。 偶尔,他会将视线收回,淡淡地瞥向易衔月所在方向,见到她如鱼得水般处理一桩桩问候,毫无先前的惶恐生疏,心中甚悦。 一行人被孙自茂请去江南最大的酒楼好好款待。 酒楼得知要接圣驾,早早清了场子,还添置了许多新装饰。 易衔月扫视一圈,一楼大堂的装潢布置谈不上奢侈,却也透着几分雅致与考究。 “陛下,请移步至二楼雅间。” 几位皇家侍卫已先进厢房探明,才将圣驾请进来。 雅间里撤去尊卑分明的桌几,用的是圆桌。 易衔月有些佩服孙自茂的算盘,打得真响。 圆桌既能显出圣上的平易近人,还能无形间拉近君臣距离。 依照位置,裴克己和林锦夕坐在皇帝左右。 邵流玉的官衔不高,但御前的人要给几分薄面,安排在肃王旁边,其余就是地方官员作陪了。 雅间中的餐具皆是上品瓷器,器型花色雅致,倒符合江南的氛围。 屋里摆着新鲜瓜果和栀子茉莉,几分淡香不醉人又印象深刻。 不依声色表演,自有潺潺流水阵阵,颇具情调。 她看向江南知府,随口赞了一句,“孙知府,有心了。” 得到皇帝赞许,孙自茂笑得像朵花,连忙称谢,心里后怕无比。 还好有人先一步传信,说圣上不喜铺张,他才换了家酒楼。 要知道原先定的那家酒楼,不虚金樽玉盏这四个字,连菜上都洒金箔。 易衔月忽感,在酒局饭桌的名利场,菜不是菜,人才是一道菜。 珠圆玉润茄、瑶池蟹粉球…侍女把菜一道道端进来。 众人齐齐举杯祝酒,极尽恭维赞美之词,却没有人动筷子。 恍然间,这样的圆桌和热菜,儿时家宴的回忆与此情在她心中重叠。 逢年过节,爹爹会从边关赶回来,一家四口坐在桌前,三个人都给她碗里夹菜。 “月月,多吃点,长得高高的。” “那我要像哥哥一样高。” “可月月是女孩子,很难长到这么高哦,要努力呀。” 每每在太子府的新年,易衔月结束一晚的觥筹交错,身心疲倦地回到屋里,回忆往昔总会鼻头一酸。 现在,她坐上那把至尊之位,对这样的场景竟无太大触动。 太子府中蹉跎的那些年,让她对男女情爱彻底磨灭了希冀,连几分亲人之间的情谊都看淡许多, 见皇帝迟迟没有动筷,旁边作陪的孙自茂有点焦急。 “陛下,可是这些江南时鲜菜不合您胃口?” 易衔月摇了摇头,“朕只是在想……” 她御筷一指,众人目光落在那道瑶池蟹粉球上。 “这一盘圆子,拆多少蟹才能出?要费不少功夫,是道精细菜。” 说到这,孙自茂得意忘形起来,介绍起了六月黄的产量颇高,而且比深秋的蟹更鲜美。 有人赶忙打圆场,生怕皇帝借题发挥。 “邵修撰是哪儿出身?可还吃得惯。” “臣生于山阴,长于京城,鲜少有机会尝到江南味道。今日有幸伴驾,得孙知府招待。” 众臣深知皇帝欣赏这位新科榜眼,无不恭维这个刚过弱冠的少年,一时之间给他灌了好几杯酒。 邵流玉酒量了得,仍自若地与众臣相谈山阴见闻轶事,免了皇帝和肃王许多口舌。 易衔月瞧见到裴克己仅仅抿了几口,脸上已有微醺之色。 她与林锦夕的目光撞到一处,那人赶忙转过脸去。 “醉了?” 裴克己转头看向易衔月,本就话少的他现在更说不出话,目光迷离。 确实没料到,他这样不胜酒力。 “还好。”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往日冷峻的脸颊挂着绯红,看上去柔和许多。 “你…陛下少喝些。” 差点没改过来称呼,他的叮嘱叫易衔月哭笑不得。 哪有自己醉了劝别人少喝些的,何况谁有胆子把皇 帝灌醉? “朕一点也没醉,倒是你少喝些…” 裴克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易衔月有些纳闷,好端端的,他何苦把自己灌醉。 孙自茂见状低声吩咐,早些带侍卫查验房间,众人识相地都放下酒杯,劝皇帝早些休息。 圣驾被安排在知府宅邸别院,一路上都特铺上细腻的地毯迎接,里边的规格更不必说,听说这里曾招待过许多贵客。 孙自茂识趣地看在林锦夕面上没给皇帝安排人,备了四间房,让皇帝自己决定。 易衔月提议分住,独自一人回房休息。 她有些在意,方才裴克己在席间大醉,被侍卫带回房中,也不知有没有好点。 思来想去,不得静心,她决定去肃王那看看情况。 反正以皇帝的身份,此行并无不妥之处。 既换了新环境,房中还有台阶的高低落差,出什么事就不好了。 事不宜迟,易衔月拉开房门,走廊上踱步的林锦夕被吓了一跳。 她急忙解释,“臣妾想出来散散心,刚才宴席有些沉闷了。” 因是皇帝后妃,众官不敢搭话,知府的女眷又拘谨的很,她只能默默吃饭。 “陛下也是出来散心的?” 问完方觉自己莽撞,她再心急也不能过问皇帝的行踪啊。 “他不胜酒力,这厢房中还有高低落差,朕亲自去看看肃王。” “陛下和肃王手足情深,令人羡慕。” 林锦夕心中五味杂陈,心绪难宁,她由衷羡慕这样的亲情。 于私心,她十分在意肃王,奈何没有合适的身份提起。 皇帝待自己不薄,无端的情愫只会辜负了这份美意。 “陛下,臣妾不打扰了。” 她似下定决心般转过身,再不看一眼往肃王房间走去的皇帝。 易衔月心中某处触动,她不禁想,哪怕不是林锦夕,裴克己身边也早晚会有人相伴。 她好像不能接受这样的一天到来。 第35章 梦中一吻 易衔月瞥了眼在院中把守的一众侍卫,转身轻叩数下房门,无人回应。 她轻轻推动,原来门扉只是虚掩着。 只见水蓝色纱幔后,裴克己坐在小桌前,微醺而眠,发冠被摘下放好,墨黑的发肆意垂下,盖住脖颈。 刚才的侍卫未免太粗心,把他丢在这就不管了。 倒是把人换个舒服些的地方放下,易衔月对此有些心得。 她小时候在边关遇过苦寒,学着旁人的模样,猛灌一杯酒。 一下就醉醺醺了,天旋地转,恍然间看到娘亲过来为她盖被。 “傻妹妹,娘亲在千里之外呢。瞧你喝这么急,醉了就躺会儿吧。” 这事被哥哥笑话了许多年,后来哥哥教她要小口啜饮,既能暖身还不会醉。 可在王府,易衔月不曾守过这个规矩,每一口都灌下满满一杯。 琼浆玉液苦,金樽美酒辣,她只是想爹爹和娘亲了。 裴克己今日,又是为什么喝醉呢? 易衔月不愿多想,只想先给他扶到松软的地方,只听见一声喃喃低语。 “别走……” 他听见身后脚步声,努力睁开双眼。 一只手撑着桌子站起,欲拔出随身佩剑,迷蒙睁开眼,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 “是你……” 她怎会在此处? 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裴克己强忍醉意想看清楚,她是在笑,还是在哭,她在梦境中,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好累,他看不清楚。 男人有些失神,倒在易衔月肩头。 衣襟上只沾了淡淡酒香,并无令人生厌的味道。 裴克己眼神迷离,易衔月想先稳住他,步伐拉扯间,背抵上了墙壁。 这一动作弄巧成拙,反把自己圈在裴克己面前,动弹不得。 二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能从对方眼睛中看见一抹倒影,甚至呼吸的热度拂过脸颊后才消散无形。 裴克己先挪开了目光,心念微动,似要逃离。 “怎么不继续?”易衔月问他,“这是梦而已。” 人如其名,克己至此,到这虚妄的梦境中都不可疯狂,落下一个拥抱的勇气都没有吗? 她先一步抓住男人手腕,不让他逃。 裴克己的目光游移到别处,面颊上更红了,极力维持着表情。 “你在看什么?” 听到易衔月忽问,裴克己不得不收回目光,忽然微笑一下,“嗯。” 文不对题。 易衔月轻笑出声,她也是傻了,怎么和一个喝醉的人认真说话。 她松开他的腕子,打算去喊碗醒酒汤药进来。 “都说了别走……” 他的眼眸暗了暗,除了鲜少的愠怒外还有点委屈。 修长的手指轻捏住身前人下巴,刹那间一吻落在唇角,蜻蜓点水,像被带有氤氲花香的风吻过。 表面克制,分明贪得无厌,想索求更多。 各自的心都如擂鼓,身躯已成禁锢,心直要撞击的血流成河,随着一同涌出身体才好。 易衔月手中多了什么,张开手一看,是裴克己手上日日佩戴的玉扳指。 “信物。” 他红着脸解释到。 那枚玉扳指被她放在手心细细端详,方觉这其实不是玉质,冰透晶莹,若不是尚存体温,触之定寒凉无比。 易衔月很想收下,亦很享受刚才一闪而过的吻。 但她没有这么做。 在为他戴回的同时,指尖触及戒指内壁凹凸雕刻,出于好奇心,她翻过来瞥了一眼。 一枚熟悉、繁美的花纹映入眼帘。 居然…… 与娘亲给她和哥哥绣的荷包图样一样。 那日在御书库见过注解,这是朝云贵族专属的纹样,意为“光辉”。 细想来,裴克己的生母是朝云国公主,会选这样的纹样也不无道理。 莫非母亲当时真是巧合才绣下这个纹样? 易衔月心中疑惑不减反增,更为好奇,一时间冷落了眼前男人,只顾着用粗鲁的动作把这麻烦鬼带到床边。 裴克己倒也不反抗,乖乖地由着她来。 她把戒指给裴克己戴上。 男人眉眼中暗暗有些失落,呢喃着:“梦里也……不肯收吗。” “你酒醒过来我才能收。” 裴克己闻言安心躺下,床铺绵软,他很快睡着了。 易衔月想展开毛毯搭上,似是觉察到她手的靠近,他的手动了动,想触及,想握住 ,最终没有抬起。 易衔月觉得自己在感情中实在卑劣。 这样一次模棱两可的拒绝,比一遍遍打压别人来试探真心,更为令人难过。 今天过后,他会彻底对她失望吗? 裴克己若还要在她身上执迷不悟……不值得。 她早就验证过了,想要捂热一个人的心,有何其难。 这样的傻事,偏偏世上总有人执着不放弃,前赴后继地一遍遍去试。 易衔月的手忽然被握住,没用多少力气,只轻一挣,就挣开了。 她的眸子闪了闪,“你会后悔的。” 合上厢房的门扉,方才的绮丽境遇比之那雪夜,不值一提。 易衔月拍了拍脸颊,想让心智清醒一些,可那柔软触感牵引着她的手,触及自己的唇瓣。 掺杂进心动,哪怕一瞬,亦会让人久久不能抽身。 后知后觉的含羞攀附着她的心,让本就不平静的心更为悸动。 闯祸了,她心里只有这三个字。 但求他醒来后,能忘记了这一切。 这样明天他们并肩而行时,就能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维持原先二人间微妙的平衡。 许是心绪太过纷扰,易衔月忽然心猛地重沉一下,头晕乎乎的,险些没站定。 这种熟悉的不适感再度袭来,她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这酒后劲真烈啊。” 她只能独自承受这一切,一面感慨,一面稍显吃力地扶墙往所住厢房走去。 远处,走廊尽头的门隙开一条缝。 一人伫立门口,望着另一头匆匆走过的明黄背影。 少年的眼眸幽深,不复在酒桌上笑谈的开朗模样,眉宇间浓重的阴翳挥之不去。 邵流玉本想去扶,可他不能放纵自己这样做。 第36章 给你换身衣裳 易衔月伴着剧烈的头疼入眠,一夜后浑身舒畅。 这是究竟是什么怪病,来得急切,走得也干脆。 她自然担心身体的反复无常,可碍于御医可能发现她顶替之事,只能暂时先扛着。 梳洗一番,换好衣服,她走进别院厅堂,果然孙自茂早携家眷候着了。 见皇帝来了,他有些惊讶,不知怎样开口。 还是旁边佩着薄面纱的林锦夕,诧异问道:“陛下,今日怎换上这样的衣裳?” 易衔月这身白色提花棉布衫,配上手中岁寒三友折扇,书卷气浓郁,与富家书生无异。 “你们也回去换一身,一会随我出门去。” 她把林锦夕和后来的邵流玉都遣了回去。 裴克己姗姗来迟,易衔月把一身提前备好的行头递给他。 见他除去有些疲倦,并无异状,她眸光微动,心底竟然闪过一丝失落。 明明这样更好,罢了,儿女情长该放一边的时候就该放下。 易衔月静坐堂中,好整以暇地看着孙自茂来回踱步。 “孙知府,今日朕决定微服出访,和普通百姓一起享受江南这好时节。” “陛下,是否需要臣为您备上车马?” 孙自茂连忙点头哈腰,搓着手等她回答。 易衔月抿了口茶,似开玩笑般叮嘱:“不劳知府费心。若是暗中跟着朕,寻思着处处给优待,可别怪朕回来不客气。” 他干笑了两声,不敢再说什么。 不过多时,一行人都换好行头回来。 肃王裴克己身着干练劲装,一条暗色腰带紧紧勒出他精瘦的腰线,身侧佩一长剑,冷冽而潇洒。 他稍加调整腕间的皮束带,这身装扮对他来说差强人意。但如果是易衔月选的,他愿意穿。 修撰邵流玉一袭青色长衣,发间一枚晴水玉簪,这身像个矜贵公子。 他笑意明朗,谢过皇帝的安排。 林锦夕换上一身江湖侠女的装扮,自觉不甚合适。 “陛下,出巡是要紧事,臣妾还是不去了,”她看向孙自茂,“还请孙夫人多受臣妾一日叨扰。” 孙自茂讪讪一笑,“林贵人请安心在府上休息。圣驾到来,府邸蓬荜生辉,臣等谢皇恩还来不及。” 他看着皇帝一行人远去,把林锦夕交托让夫人带走,愤愤地踢了自己副官一脚。 “要不是你那日在酒楼,领着陛下看楼下临安大道百姓来往,他怎会有微服私访的打算?给我惹这么大麻烦,还不快滚去处理!” · 临安大街上熙来攘往,易衔月自入王府后就没能出来走动过。 她虽眼中含着几分好奇,却没忘记此行目的,一是微服出访,看看城中百姓生活。 二来,御史前边刚查到个可疑的人,疑似和孙自茂关系颇近,得去确认。 此时忽传来一声异响,咕… 裴克己清了清嗓子,试图掩盖自己很饿的事实。 一向温文尔雅的邵流玉轻笑:“人之常情,肃公子不如坦然面对。” 没等他打趣完,他腹中也咕噜两下,连忙拉着二人走到馄饨摊前。 他这模样活脱脱就像一个开朗随性的公子,倒是与他的衣服很相衬。 易衔月垂眸落座,邵流玉在她的回忆中本就如此。 儿时,哥哥带着她翻墙头出去玩时,总会碰上在静处读书的他。 彼时他还不叫这名字,开朗爱笑的性子却不曾变过。 他问兄妹俩,下回找个好天气,要不要一同去放纸鸢。 “可是,我很快就要跟父亲去边关了。你下回带上我妹妹吧,她可乖了,一点不淘气。” 邻家这位少年很好,易衔舟放心地把妹妹托付给他。 哥哥走后,她常常与少年一同看书,不知不觉学进去不少。 若要说回报,那就教他射箭的本领吧,可他似乎连弓都拉不开。 “别担心,我素来如此。或许等到开春,万物复苏,我就有力气了。” 春天到了,易衔月捏着一把她央求娘亲打的小弓,背着有些褪色的纸鸢,愣神地望着邻家院子。 大人们耐心地给她解释,少年体弱,只能上山修道,此去一别,再不会回来了。 “骗子……” 这成为她埋藏心底的心结,至今未曾向别人提起过。 “临安城的云吞真是物美价廉。” 邵流玉清朗的声音将易衔月拉回现实,他数着手中铜钱,回来落座。 她正欲起身,抱臂等候的裴克己先站了起来。 “我去端。” “哎哎哎,三位公子慢着,小的给您端过来。” 摊主热情招待,“听您几位口音,不像是江南一带人。远道而来,尝尝我们临安的美食吧。” 他端上的木托盘里放着三碗蛋丝云吞,香气扑鼻,上边还点缀着几颗葱花。 令人有些哭笑不得,这优待不免太明显了。 既然知道他们不是当地人,赔本赚吆喝不光没有好处,还会引来其他老食客反感。 易衔月皱眉,方才邵流玉付了三十文钱,加蛋丝的馄饨足足要贵一倍。 她拿出该给的另三十文,偷偷交给店家,“好意我们心领。” 摊主刚想开口推辞,向两边张望一番,还是收下了。 裴克己握了握身侧佩刀,“我去去就回。” 他穿过人群,侧身进到一条小巷中,果然找到了不该有的尾巴。 收拾完人回来,裴克己望着桌上整整齐齐的三碗馄饨。 “等你一起吃。” 易衔月心中过于紧张,不当心说出了心里话。 裴克己暗暗雀跃,心中积蓄几日的烦闷一扫而空。 这冷馄饨吃起来也没那么冷,温温的,有点舒心,坐下用帕子仔细擦过一遍手,才开始吃。 不禁有些懊悔昨日在酒席上借酒消愁,简直是自寻烦恼,醒过来还断片了。 一行人平静地吃完早餐,回到临安大街上。 “方才跟着的是知府的人,我已经好言相劝他回去了。” 易衔月思索,“孙家势力在临安盘根错节,没了他,还有其他人在暗处,小心行事为好。” 裴克己略一沉吟,“还需尽快找到那个和孙知府有关系的女人,御史查到此人名叫王一心。” 孙自茂狡兔三窟,前些日深入调查,才发现他把大半家财转到情妇名下。 据传,那女子很有经营头脑,又善于交际,城内城外足足有百间商铺。 “事不宜迟,我们快些过去吧。” 邵流玉用完早饭,很是有干劲:“既然是商人,先去她的铺子找找,多少会有收获。” 他转头看向迟迟未动的二人,方知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第37章 青楼里的新人 御史早就把王一心的产业彻查后上报,易衔月早就知道了内情。 明面上她做脂粉一类的营生,虽利润颇高,但想赚出百八十家商铺,没这么快。 她想要捞钱,只有老本行:皮肉色相生意。 易衔月镇定思绪,说出一句有点惊人的话。 “我们先去她开的青楼……天上轩看看。” 青楼? 邵流玉惊讶,裴克己沉默。 行至城中后巷,两边的楼台亭阁令人目不暇接,离天黑时间还早,京城官家不敢这么招摇,临安城那些富商可不管这么多,已经热闹非常。 遥遥望去,青楼上揽客的还有许多男性伶人。 易衔月看到这情况时瞳孔一震,这些青楼上男人与女人一样卖笑,都是受权贵压迫的无奈之举。 说到底,权力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让人丧失尊严,人不像人。 古有女帝武则天,她的男宠争风吃醋,善妒程度比起列朝妃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世人只说“妖妃祸国”、“红颜祸水”,仿佛女子生来就能该承受这样的骂名和供人赏玩的职责。 大燕的女子,乃至天下的女子,几乎人人都会面临这样的困境。 看到这些,易衔月眸子一暗,心事重重。 三人终于行至天上轩门前,她叮嘱道:“一会喊我‘黄公子’就好,别让旁人疑心了。” 裴克己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进去一定要小心些。” 他跟在二人身后,佯装成护卫模样,一行人被热情地拥了进去。 天上人间,修得此轩,里边不见其他青楼的庸脂俗粉,个个脱俗美艳。 易衔月阔气打赏百两金后,花魁主动邀请他们去二楼雅间。 “黄公子,邵公子,二位有请。” 她也不忘抛一媚眼给跟在身后的冷面侍卫,他生得可真俊朗。 “欲得姑娘青睐,需先与天上轩主事商量,姑娘你先去备着等我吧。” 易衔月佯装出来的轻佻没引起别人怀疑,大堂众客感叹她出手阔绰,议论着花魁这回能分到多少赏。 “哎呀,公子是个上道的。只是不巧……” 花魁正想着如何解释,易衔月在她耳畔轻吐了个名字,“玉蕊”。 “奴家不知,您竟是那位贵客。” 她有些惶恐,先前主事的就交代过,这几日会有大驾光临。 “奴喊几个人服侍您听曲儿吧,一会奴去找主事的,等会得了她应允就来伺候您。” 青楼嬉笑的嘈杂混着乐声阵阵,几声哀嚎混杂其中,难以发觉。 只是声音离他们几人太近了,大概能听清,那是男人的惨叫。 易衔月有些疑惑问道,“你家主事眼下可是在忙?” 隔着门扉,再次传来几声变调了的惨叫,真惨,那人嗓子估计全废了。 花魁媚眼如丝,轻声告知他们几人:“各位公子,主事正在训新人呢。是个有才艺的,就是太不听话了,打也打过了还说胡话,见下面人没辙,这不亲自来调教了。” 她解释完缘由,这在青楼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易衔月也不好追问。 几人被引到别间落座,花魁亲自进去通报。 “主事的,外面来人了,应该是知府说过的贵客,奴家已经安排好雅间了。” 屋中挽着发髻的女人正是天上轩老板,旧名玉蕊。 搭上当官的孙自茂后,她有了体面的姓名,改叫王一心,手下人都喊她王老板或王主事。 她面目狠戾,转身继续怒斥新来的男子:“真是白费老娘银子,把你从京城买过来,还没要你接客就嚷嚷成这样。” “主事,这人一直胡言乱语,不会是疯了吧?这事传出去,咱们天上轩可就麻烦了。” 花魁记忆犹新,这男人来时脚上就有个骇人伤口,保不齐是哪儿逃出来的伶人。 她心中鄙夷,这人背上留着前一家的纹样,也不是第一回干这个,这副贞洁烈男的样子是做给谁看? 到这来,性子烈的绝食,再烈的就撞墙,像他一样天天大吵大叫,说疯话的倒是少见。 “叫,你接着叫,最好嗓子叫哑了,省得老娘给你灌药。” “不要啊!” 男人被捆绑着扔在地上,挣扎时扯疼身上伤口,目次欲裂。 他可是男人,怎么能伺候这些男客人?! 光是卖弄琴艺已让他极度不适,一路上遭受的凌辱更让他难以接受。 “求求您,带孤回京城,孤能赏你黄金千两,不,万 两!您想去哪就去哪,哪怕想进宫母仪天下,孤也可以答应……” 王一心啐了一口到他脸上,挥手喊来两个龟公,按住男人。 “老娘不和你废话了,灌。” 龟公手中的汤药全数灌进男人口中,他痛得在地上打滚。 “回头一定要找那人算账,说是有个好货,居然是这路货色。” 花魁附和道:“主事别和疯子置气,常人给编排个没落世家身世也算给自己镶金了,居然有人敢说自己是皇上。” 她拍着王一心的背,扶她出去,“主事,一会儿见客,奴家先给您梳妆一番。” 王一心苦笑几声,“不必。我如今不再以色待人,更没有飞上高枝的妄念。” 见到二人走远,地上痛不欲生的男人疯狂用身体撞击地面。 他咒骂着诸多肮脏不可入耳的词汇,可任由再怎么使劲,也只能发出“啊啊”两声。 他可是皇帝,天下人难道都是有眼无珠的东西,被一个冒牌货骗得团团转! 现在还被人灌了哑药,成了个残废,他暗自落泪。 龟公踹了踹他的脸,嬉笑道:“小子,早这么安静,还能留下嗓子给恩客们叫几声,多得些赏钱。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呀。” · 不过一会,易衔月见到了传闻中的那位“玉蕊”。 她以纱扇掩面,隐约可见的笑容不甚妩媚,甚至让人感觉是在自嘲。 搭上孙自茂,大好年华全给了他。 时光飞逝,风韵不再,他对自己一点情义也不剩下,只当成洗白银子的工具。 前些天孙自茂遭御史查抄,赶紧转移了余下家产,王一心知道,早晚自己也会受到牵连。 孙自茂把她叫出去,原以为是要商量出去避风头的事,谁知半点不提,还恬不知耻地要她多上缴五成银子,要把人敲骨吸髓榨干。 王一心猛吸一口烟杆,烟气飘散在房里,盖住对面人的脸。 她心中隐约察觉,面前的人不单单是孙自茂所说的京城贵客,极有可能是某位贵不可言的人物。 “奴家就直说了,您几位来天上轩一趟,定不是为了奴家手下这些蒲柳之姿的人儿。” 她挥手呈上一本账目,没有递给坐在中间的邵流玉,转头恭敬地向易衔月呈上。 第38章 裴克己全想起来了 这是一本有关孙自茂的账簿,其中详细罗列了这些年他“接济”、“投资”过来的银子。 朝中官员应两袖清风,本来贪污腐败已是大事,涉足商业罪加一等。 这证物得来太过容易,令易衔月不禁皱眉,怀疑王一心的意图。 她翻过几页,把账簿推了回去。 “商人皆为利来,皆为利往。王老板作为临安城商贾中翘楚,肯定深谙此道。” 王一心放下烟杆,笑着说:“贵客果然不一般。” 她徐徐诉说着对孙自茂的怨恨,本不奢求他给名分,谁知他一朝失势,翻脸不认人,至此在她心中恩断义绝。 “奴家自知在贵客您面前不该提要求,就当您怜悯青楼里这些薄命,放奴家一条生路可好?” 正当在场所有人都以为这笔交易要成交时,易衔月开口了。 “不妥,天上轩必须关。” 花魁吓得花容失色,急声恳求:“黄公子,求您垂怜。楼里的姐妹也没别的指望……” 王一心轻吸一口烟,她的声音带上一抹无奈与凄楚:“说来惭愧,奴家这些年没什么长进,离了本行,就得带着这些人去街上行乞了。” 邵流玉心中欲劝,但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安慰她道:“大燕新帝上任,誓要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有人为生计发愁。” 裴克己稍加揣度,邵流玉真如易衔月所言,他的想法时常过于乐观。 这样的宏图愿景,在王一心列举的天上轩账目开销面前,显得有些苍白。 她有些不耐烦,天上轩的日子虽不容易,至少是温饱无忧。离了这处,就是要她的命。 “奴家不是来开善堂的,没那副好心肠。贵客也明白商人所图,不要为难奴家。” 易衔月笑着拦下她,“王老板且慢。我这里有一桩稳赚不赔的好生意。” 天下还有这种好事? 王一心并没有立马答应,定定地看向对面人。 易衔月示意裴克己和邵流玉先去外面,她留下好好谈谈。 裴克己相信她能应对这种情况,他也提前派副官打探过王一心的意思,她知道孙自茂要倒,早有投诚之意。 然而,离开厢房,天上轩那股浓郁的脂粉气混杂着扑面而来,不少人簇拥过来,令他生厌。 二人只能到天上轩外面等候,门口不远处有一老翁正挑担子叫卖。 邵流玉许久不得机会闲逛,不免心生好奇,走上前去询问。 “公子爷,这是上好的桂花酿,去年秋天埋下的。” 见他有些犹豫,老翁又讲解几句:“这酒不烈,姑娘家也能喝。您要是喜欢烈的,老头我这还有陈年佳酿。” 邵流玉拿起一瓶桂花酿,“好酒不醉人。这酒怎么卖的?” 裴克己面色微变。 “裴公子,你觉着这个怎么样?” 邵流玉问罢,才想起肃王不胜酒力,加之卖酒老翁刚说这酒适合姑娘喝,无形中倒似是在揶揄起他的酒量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暗自懊恼,难怪师父嘱托他要谨言慎行,一不小心就祸从口出了。 邵流玉看向裴克己愣在那处,并没在意他的话。 “我的同伴……好像不买。单一瓶桂花酿,为我包起来吧。” 少年把桂花酿递给老翁,眸中闪过一丝暗淡。 他想着,肃王殿下,你把事情全想起来才好呢。 此时,这种祈愿谈不上卑劣。 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不是吗? 裴克己无意间看到酒,自然联想到醉。 昨天醉了以后的事,也随之浮现眼前。 一幕幕闪过,他把易衔月拥入怀中,吻她的唇角,把母亲留下的扳指给她当定情信物。 此刻那枚扳指还在留他手上,就代表着自己被拒绝了。 心中五味杂陈。 裴克己啊裴克己,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一个胆小鬼了? 竟然只能借由醉意才能有勇气开口向她陈明心意。 幸好醒得不算太晚,眼下想要挽回,只能先道歉,买些向她东西赔罪了。 这桂花酿其实不错,他知道易衔月并不排斥小酌几杯。 可惜邵流玉先他一步买下。 “这酒五两一瓶?” 邵流玉有些惊讶,虽说桂花以金桂为贵,这桂花未免太贵了些,怕不是金子做的。” 见少年还爽快付完银子后抱怨一句,老翁做成了生意也不和他计较,耐心地向他解释。 “是了,干净的桂花本来就贵。 老头我往年卖三两银子一瓶,今年你们不赶巧,前两天才涨的价。” 他挠了挠头,“价格贵,买的人都少了。可江南知府说要加行商税,足足多好几成,不涨价,怕是成本都不够了。” 裴克己听到二人对话,自方才的歉然情绪中抽离而出,淡淡地再次确认:“是江南知府下令?” 他轻嘁一声,“他没这个本事。” 除非他真是活腻了,官员私自加税死罪一条。捞偏门的门路多了去了,犯不着这样。 倒像是有些无赖商人会做的事。 邵流玉一顿,“糟了,这不会是王一心的昏招吧?” 他有些着急,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那女人花言巧语有些手段。” 裴克己比谁都更在乎易衔月的安危,也比谁都更相信她的能力。 “无商不奸,寻常伎俩。邵公子少见多怪了。” 话音未落,易衔月从天上轩走出,脸上带着凯旋的笑容,身后跟着喜极而泣的王一心。 “贵客慢走,奴家此生最大的幸事就是得您搭救,无以为报,愿效犬马之劳。” 王一心很是不舍,才一会就彻底折服于易衔月。 裴克己和邵流玉将易衔月护在中间,带速速她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这趟收获颇丰,我还谈成了去边关的那桩事。” 易衔月满怀欣喜地与他们分享刚才的经过,好一场跌宕起伏的拉扯迂回,这场谈判较量光是听着都扣人心弦。 但她没有说,离开之际那匆匆一撇,好像看到个不该看到的人。 未等她多言,天忽变,乌云压,骤雨落,浇在人身上,猝不及防。 第39章 你我住一间厢房? 这场大雨来得很急,令他们三人措手不及。 临安大街忽然空了,他们本想找个小贩买伞,被一路人好心劝阻:“几位是外乡人吧?这动静是飓风要来了。” 那人遥遥一指,“风大雨大,伞不顶用。往那边走有一间客栈,诸位还是快快进去避一避吧。” 几人的外袍被风肆意掀起,衣带乱飞,微微弓身顶着风往前走,等进到客栈还是淋了个透心凉。 店小二迅速扫视了他们一眼,随即快板似开始介绍:“客官,要住店吗?天字号厢房正好剩三间,入住就赠精美酒菜。” 易衔月的眼神轻轻掠过背后挂着的“人字号”厢房木牌,小二低头打起了算盘,脸上的热情消失无踪。 无奈,她实在是囊中羞涩。 刚才在天上轩一掷千金博花魁一笑,掏空了三人身上全部盘缠。 她转头看向裴克己和邵流玉。 他们换了衣裳才出来,身上没有什么昂贵配饰能用来抵账,要是这大雨能容许他们回去取钱,也不必投宿客栈了。 邵流玉从袖中取出二两银子。 他的运气实在差,要是没买那瓶桂花酒,身上的银子刚好够住店,不必让皇帝如此为难。 易衔月看向裴克己,他叹了口气,堂堂王爷,口袋里拿不出多少来。 三人统共凑出三两多银子,两间最低档人字号厢房也要四两。 钱都还在天上轩,王一心记下账目,说是后边一同上缴,没成想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外边这天,客官你们几位过来也不容易……” 店小二同情地看着这三人,“你们三人挤一间房也挤不下,我再给一间柴房改的厢房,就不多收你们银子了。” 邵流玉有些感动,“谢过。” 他看向小二递过来的木牌,“黄公子和裴公子住客房,我住柴房,如何?” 易衔月看向裴克己。 裴克己看向易衔月。 两人的神色间都流露出一丝微妙。 裴克己眉头轻皱,正欲斟酌言辞婉拒,他不想再由着自己触碰底线。 邵流玉挠了挠头,“邵某实在考虑不周,还是我与裴公子在柴房凑合一宿就好,您一人住厢房。” 此时,店小二恰到好处地插话进来:“人字号厢房宽敞,住两位公子绰绰有余。咱家按人头供应热水和菜品,否则要另花钱买,不划算呐。” 万般不情愿,裴克己却也只得无奈地跟在易衔月身后,进了一间厢房。 屋中只有一张床塌。 易衔月神态自若,拈来一条毛巾,拧干打湿的头发。 完毕,她转头看向一动不动的裴克己。 “这么拘谨?” 易衔月向他抛了一块毛巾,他凭着本能接下。 那人依旧不为所动,任由发梢上的墨色水滴灌入衣领,他都顾不上头发在逐渐褪色的事。 易衔月猜想,他可能不愿弄脏客店的毛巾,于是从袖中拿出自己的手帕给他。 裴克己接下,却不敢有动作。 “我……” 他终于开口,“对不起。” 除去道歉,他不知这时候该说些什么。 “才想起来?你昨天可没这么拘谨。” 只差一点勇气,他如果能再向自己走最后一步。 昨天夜里她想了很多,她都已经坐上大燕王座,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将来,裴克己终会坐上这个位置,世事多变,没人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她解开了心结。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大胆去恨,大胆去爱。 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店小二送来饭菜和热水。 “邵公子传讯去了,叫您二位安心。粗茶淡饭配佳酿也是浪费,他让小的给您送来。” 一盏酒,一对酒盏,屋里两个不说话的人。 屋外狂风骤雨,裴克己的心中一片潮湿泥泞。 在爱上易衔月的那年,他不过十几岁,就做好了终身不娶的准备。 自己的哥哥裴祎再混蛋,也给了她名分。 他若像醉酒时那样天真,用一枚玉扳指当作定情信物,这无名无份的承诺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这道众人认可的契约,他害怕哪天被易衔月厌弃,她一走了之,躲到天涯海角,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害怕再次失去她。 易衔月抿了一口茶,自顾自翻起了天上轩送来的那本账目。 她不再纠结,成与不成,就在定下吧,她只要一个结果。 一时辰,两时辰…直至外面夜深, 天漆黑。 账簿再厚,都有翻完的时候,她缓缓合上,放在一边。 桌上的酒菜一点没动,裴克己像做错了天大的事,低眉坐在一旁。 他悄悄梳洗打理过,一头纯白的发散在肩头,静静注视着跳动的烛火。 夜过半,飓风过去,屋外一片平静。 易衔月提起那瓶桂花酿,拿上两枚酒盏起身。 裴克己看着她,没有理由问出那句,“去哪”。 她抿唇一笑,“肃王爷不要多心,我不是去叙旧的。只是找邵修撰聊聊天,谢过他的酒。” 男人眼眶微红,拉住了她的衣袖,让她别走。 “松手吧。” 她的话语有些冷,“我早已不是你哥哥的妻子,抛开你赋予的傀儡身份,我只是易衔月。” “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易衔月晃了晃手中的桂花酿,“好酒难得,肃王不能对酌,就放我一人去吧。” 那两个字,再一次刺痛了裴克己的心。 门扉合上,屋外传来几声敲门声,随后归于寂静。 短短半柱香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场景,皆是她的决绝,耳畔又响起刚刚那一声“肃王”。 他不顾满头发丝的异常,戴上兜帽浅浅遮盖,夺门而出,向着那间柴房去。 “客官,”在走廊上值夜的伙计叫住了他。 “您要找住这间的邵公子?他早回去了,不过房费交过了,您想搬到这间住也行。” “嗯。” 他轻轻一应,邵流玉已经走了? 原先的焦急慢慢酝酿成不安,他推开虚掩着的厢房门,屋内空无一人,窗外隐约飘来一抹桂花氤氲。 一道隐蔽的阶梯立在墙后,裴克己闻言心念一动,独自一人走上了去。 雨后的临安城,天空缀着点点繁星,苍穹夜色下,一人在微湿的屋檐上斜靠,独饮一壶桂花酿。 见裴克己上到屋顶,她勾唇一笑,招招手让他过来,仿佛之前所有的不快与误会,都随着骤雨消散。 第40章 肃王说这是白日宣淫 远远看去,易衔月的脸颊上浮起绯红。 她醉了? 裴克己心弦瞬间紧绷,怕她一个不稳,不慎从屋顶滑落。 此时,也无暇顾及她是否愿意见到自己,他坐到她的身旁。 还未坐稳,易衔月便猛地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 双唇猝不及防尝到一抹甜锈,齿尖擦过,吻用足了气力。 带着淡淡桂花酒清甜的气息被渡入口中,她才松手,将他放开。 四周寂静无声,静到裴克己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一吻来得太过突然,他的思索理智都被吻散了。 “这是还你的。” 易衔月轻扬酒盏,对着明月举杯,“你敢做,我就敢还回来。” 裴克己心中悄然升起的喜悦渐渐沉淀。 “你醉了……” “我没有。” 他试图拿走她的酒盏,被易衔月略一侧身,就躲了过去。 不过她忽略了二人间的身高差距,男人一抬手,酒盏就稳稳落入他的掌心。 裴克己不容她拒绝,一把将她抱起,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太危险了。” 她可不由着他摆布,“我可不会时时都听你的……” 一记响亮的痕迹肘击落在裴克己脸颊,易衔月借机挣脱开。 她淡淡地承诺,自己会倾力相助他夺回大燕,这事不会改变。 只是让肃王自有分寸,好自为之,不要再向她靠近了。 长久以来对自己说谎,想骗过别人并不难,可想骗过自己的心,才是最难的。 明明受过那么多伤,她还是动心了,好想被坚定不移选择一次。 “肃王爷,若做不到,就别来招惹我。” 夜深人静,易衔月声若游丝,微微颤抖。 “我只当你顾及你哥哥裴祎。现在他死了,于你而言,我究竟是什么?” 她自嘲般拿起那瓶桂花酿,仰头入喉,“难道我永生永世,都要当他的一份遗物?” “不。” 裴克己的语气很坚定。 “你一直都是易衔月。与任何人无关,你就是你。” “我忘不掉你的一颦一笑。从王府,到皇宫,无时无刻,我都……” 裴克己的口中还残存一抹桂花香,让他跟着有了醉意。 “我想一直看着你、陪着你,别无他求……” 易衔月有些哽咽,这酒怎么忽然变辣了—— 她终于听到裴克己向她坦明了心意。 “你知道我并不在乎身外之物,为什么还让我等这么久。” 易衔月被裴克己拥入怀中,她依偎在胸膛上,听着逐渐加快的心跳节拍。 “从前,我误以为你很讨厌我。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可我一直在想,世间究竟有什么能与你相衬。” 世人常道,女子出嫁,最盛之景莫过于十里红妆。 “我想把大燕的江山赠你。” 他要以江山为聘。 只当这是情到浓时的痴话,易衔月轻笑着反问:“可我已经得到这江山了,不是吗?” 他眉头微蹙,静静地看着她,看起来要碎了。 “这会不会是醉话,等你醒过来就不作数了。” 易衔月以吻封缄,“你比话本子里的小娘子还难哄。难道我真要像皇帝一样,昭告天下才能让你开心?” 她把男人的兜帽拽下,裴克己的笑意转瞬即逝。 月光将他的白发镀上一层银辉,恍然一看,似月宫降临的谪仙。 “你生气起来更好看了。” 裴克己轻哼一声,“昏君。” “那我这是,色令智昏。” 她耐心地解释着刚才的心急,从提着桂花酒出门开始,全是激将法。 裴克己哑然,若不是他自顾自深陷在自责中,怎会没听进小二说隔壁房间人去楼空的事,误以为她要去会竹马,不要他了。 “也不知是谁给你养成这脾气。”,易衔月暗自感叹他的敏感。 裴克己握着她的手,十指紧紧地相扣,“没有旁的人……你知道的。” 他们初见时以叔嫂的身份,相处过好些年月。 心念微动,这么说来,邵流玉也与她相处过一段时间。 他竭力压制下翻涌醋意,柔声问道:“时间还长,允许我陪你身边……好吗?” 易衔月抬头,“不好。” 她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刻意逗得人下颌都紧绷成线,“明知故问,那我也故意气你。” “嗯, 那你也只能气我一人。” 他玩味地把桂花酿拿到一边,“不许喝他买的酒。” 易衔月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酒终归伤身。现在你我之间不同了,有什么烦心事……都说给我听。” 她轻哼,“不知道是谁喝得酩酊大醉,还能用这事教训我。” 其实这回,易衔月笃定他会追过来。 月下独酌,苦闷只占极小部分,主要为了喝酒暖身。 她素来怕冷,从喝下那极寒的苦药后,更是如此。 “从前跟着父亲和哥哥在边关,不得已喝过几回,暖融融的。” 此刻的相依相偎已足够温暖。 本就是两条平行线上的人,能够遇见已足够幸运,再奢求开花结果,太过贪心。 气氛甚好,还是说些高兴的吧。 她把回忆中的绮丽大漠娓娓道来,风沙漫天,驼铃声声,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沙海…… “大漠炎炎,夜里竟有这么冷?” 说着说着,裴克己有些好奇,易衔月说得更起劲,眼睛亮亮的。 “嗯,沙漠的另一边就是你母亲的母国,朝云国。” 她猜想,太上皇这样处心积虑,必定不可能让身负血脉的他轻易去往那处。 裴克己的眼中似有些向往,“若有机会,衔月陪我去可好?” “等你杀回来,当了皇帝,天下之大,我都陪你去。” 易衔月轻轻垂下眼帘,她背对着人,没让他察觉片刻的波动。 “朝云有一种特别的马儿,通体纯白,性情高傲,一生唯认一主,名叫汗血宝马。还有许多奇怪的果子,诸多稀奇的,你去了就知道了。” 裴克己语气带着几分宠溺,“衔月喜欢骑马,那我定要找到汗血宝马,驯得乖乖的送给你。” 愣了半晌,他有些纠结,“可它只认一位主人,要是性子太烈伤了你怎么办?” 易衔月骨子里不服输的劲儿又起来了,“你总是替我担心这么多,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它不听我话,有的是方法叫它听。” 吻再次落在男人的唇瓣,他白皙的脸颊红得几乎要沁出血色。 “你怎么动不动就……” 他的语气里带着鲜活的喜悦和几分羞意。 “怎么了,我喜欢不可以?” 易衔月把他问得更羞于启齿,只好指指前边泛白的天际。 “你看,天都亮了,这是白日宣…” 话语未尽,最后一个字被一阵微风卷走。 第41章 朕得和肃王避嫌 易衔月无心听裴克己的借口,轻轻闭上双眼。 当柔软的吻再次印上唇颊,她才心满意足睁开眼。 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贪心。” 听到裴克己故作生气却无可奈何的口吻,她发觉这种感觉让人着迷、上瘾。 “既然你说我贪心,那不落实这个罪名,岂不是亏了。” 从鱼肚白到一轮朝阳把天际点亮,二人才依依不舍地从屋顶上下来。 裴克己方知食髓知味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从客栈出来,经过临安大街,路上的人还不多,江南早晨的湿润空气氤氲,令人心情舒畅。 易衔月和裴克己默契地看向两边,没有半点眼神交汇,中间宽到还能再走几个人。 刚柳暗花明,一旦看向对方就不舍得挪开眼神,可避嫌是免不了的事。 毕竟这是地下恋情。 原是叔嫂关系已经足够有违情理,若是被谣传更惊世骇俗的事情就糟了。 快到别院时,二人还心照不宣地将间距拉得更开。 惶恐的孙自茂赶忙从院中出来,行跪拜礼迎接皇帝和肃王。 昨天听冒雨回来的邵修撰说,为了躲雨,皇帝已经另找了个客栈暂歇。 他擦擦脑门上的汗,挥手喊人给修撰备好热水,要是皇帝出巡江南一趟染了风寒,他还不知自己要怎么被人编排。 “孙知府,我还没说完。陛下现在住在客栈柴房里。” 孙自茂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邵修撰,你该不会是在和老臣开玩笑吧?哈哈,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邵流玉打趣道:“臣怎敢拿陛下取乐?洛阳纸贵,临安房贵,不来一趟,陛下还不知道这里寸土寸金。” 孙自茂急得直跳脚,恨不得冲到客栈去把皇帝抬回来,心急如焚。 “怎不报本知府姓名呢?客栈总能卖老夫几分薄面……” 他一急,不禁失言。 邵流玉这回不再虚伪与蛇,笑得有些轻蔑。 “孙知府能在临安城中一呼百应,想来平日里是个爱民如子的百姓父母官吧。” 人不可貌相,表面温和的邵修撰嘴皮快得像刀,孙自茂只能瘪嘴自认理亏。 这不,一见着皇帝,他赶忙为昨日的招待不周请罪。 皇帝没有如他所预想般大发雷霆,这却令人心中惶惶。 “呵,”易衔月笑了一声,“左右这天气也不是人能改变的,何必这么耿耿于怀。” 听到这话,孙自茂点头附和,暗自感激皇帝给他一个台阶下。 “朕当然不会怪罪你。除非孙知府你啊,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能让雨停却不让雨停。” 她目光深邃地看向知府。 孙自茂连连摆手,“臣不敢!陛下,臣昨日见着这雨就揪心,已派人去统计城中受影响处,然后统一拨银两修理……” 他越说越没底气,想抬眼偷瞄皇帝的眼色,又不敢,犹犹豫豫一瞥,对上裴克己锐利的目光。 “听说上回殿试后,你把自家府邸一半改成了供考生休息的地方。” 狱中的礼部尚书改口揽下责任,孙自茂上回举荐小舅子马葆进殿试的事不再另行处罚,朝廷最终让他修临安寒士殿,将功折罪。 他倒是讨巧,把贪墨修筑的豪华府邸舍了一半,既省了银子,还显出他的诚意。 “哎,哎是啊,寒士殿修筑完毕,臣今日正打算请圣驾前去参观,陛下请随臣移步。” 一路上,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孙自茂跟在皇帝身后,垂头丧气活像一只鹌鹑。 出于种种原因,裴克己在队伍后面殿后。 他愈发不信任这位知府,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道路两侧,十分警惕。 邵流玉昨日与孙自茂交锋,也不愿走在前边,在后边和肃王偶尔闲聊几句。 “是该挫挫这些人的威风,以正朝纲。” 肃王轻轻颔首,眼中闪过一抹深沉:“是,但本王以为,困兽犹斗,还是要替陛下多加注意。” 邵流玉看向正说话的他,“肃王所言极是,诶……?江南比京城湿润许多,您的嘴唇怎么还裂口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 裴克己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前走,把邵流玉甩开一截远。 方开口解释,“客栈的陶碗有些粗糙了,这账……也归孙知府头上,后面一起算。” 一扇气派恢宏的大门映入众人眼帘,上方挂着牌匾:临安寒士殿。 易衔月粗略估计了门的高度,是知府可用 规格中的顶格,这五个大字还是有名文人的墨宝,真是阔气。 一道突兀的小门位列其旁,上边有个不起眼的小牌子,写着孙府二字。 这两道门、两块匾,摆在一起对比,颇有讽刺的意味。 “臣以此铭志,秉持为官该有的初心。” “警醒就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易衔月仔细看了看那道小牌匾,牌匾很旧,甚至还有些褪色,像是刻意为之。 孙自茂捏了把冷汗,这门口已经够破了,在皇帝面前应该能过关吧? 上次裴克己和御史过来后他就更收敛了,老老实实把门口的侍卫撤走大半,就留两个象征性安排着。 “现在不是进京赶考的时候,为了让学子们安心读书休息,臣平日里关着大门。所有人需先去城中登记,方可入内。” 一行人等着侍卫拉开大门,易衔月再次抬头看了看牌匾上的字。 “这么说来,这里闲时是书院。朕觉得改为‘临安书院’更恰当些,毕竟江南知府府邸这样的规格,与‘寒’字也不相衬呐。” 皇帝话里有话,字字珠玑,激得孙自茂背后一阵汗。 “是,陛下圣明,臣一会就改。” 他无比庆幸,还好在皇帝来之前把院中那鲤鱼池填了,改成菜地,还种上了菜。 只是不知那一百余条锦鲤在护城河里过得好不好,那可都是白花花银子买回来的。 沉重的门被两个侍卫拉开,先于里边的景致,众人听到了稍显突兀的阵阵乐声,打破了书院的宁静。 孙自茂拦不住圣驾,只好一边走,一边赔笑,往院子里张望,究竟发生了何事。 第42章 知府,你夫人来捉奸了 易衔月为了听得明晰,不由往前走了几步。 有琴声、筝声、箫声等诸多器乐声合奏。 “还算典雅的乐声。”她点评道。 孙自茂很是疑惑,目光在院中几间房里游移,最终锁定了乐声来源。 “最里面一间是臣留下的茶室,大概是有人学累了,休息一会。” 这都是搪塞的话,他还不清楚这几个衙门里紧急调来的人? 都是什么德性,半天书都看不进去一页,哪会君子六艺这种高雅的事? 明明悉数分发了笔墨纸砚下去,让他们这几天在书院抄书装装样子,一帮饭桶白痴,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孙自茂气极,碍着皇帝在此不能发作,一个眼神把欲言又止的门童吓得不敢吱声。 “曲艺精湛,甚好。臣素日交往的同窗,擅曲者大多才情横溢,令人钦佩。” 邵流玉看向皇帝,易衔月兴趣盎然地往那房间看去,大有要一探究竟的意思。 “不可!” 孙自茂此时也顾不得礼节,一声突兀的惊呼,众人愕然,纷纷朝他看去。 “臣斗胆一言,全天下学士梦寐以求得见圣颜,没考取举人前就得此殊荣,传出去……不太妥当。” 裴克己上前半步,脸色沉沉,幽幽开口:“这是孙家府邸。” 此话意有所指,不说,消息还能从院墙里飞出去不成? 想到昨天副官吓得魂飞魄散地回来,孙自茂依然心有余悸,怎么问,他都紧闭牙关,不敢开口。 恐怕就是这个活阎罗肃王干的! 邵流玉轻晃手中折扇,“肃王爷这话,莫非是在提醒臣,有人欲代劳微臣之责,记录下陛下的一言一行。” 真是比快刀还要厉害的一张嘴,邵修撰不去当讼师,委屈了他这么好的口才! 孙自茂瞧着皇帝身边人都不是善茬,今天王老子来了都拦不住他们。 他只得讪笑着目送门童给皇帝开门。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天上轩主事,王一心亲自带着人在房中演奏。 一股浓烈的胭脂香气扑面而来,孙自茂一踉跄,差点没被熏晕过去。 他嘴角抽抽,看向门童,“你怎么把他们放进来了?!” 王一心身着一袭妖艳粉裙,步态婀娜,走向孙自茂,眼神粘得都可以拉丝。 “知府大人,您不是说过贵客将至,要让奴家好好准备着。” 她玉手一指,“奴家把最好的人都找来了,一点也不敢怠慢。先在这处排练着,晚上好在夜宴时献艺呢。” 眼波一转,又向旁边的易衔月,柔声行礼:“小女子王一心,初见贵客,无意冒犯。” 初见? 在场众人里,裴克己和邵流玉心照不宣,昨日皇帝与她定然密谋了什么,才有今天书院里这出闹剧。 孙自茂猛然一呵,“跪下!” 他随即一把擒住王一心的肩头,硬是将她几乎按跪在地。 “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妇人,你可知你冲撞的贵客是皇帝!” 王一心吓得浑身一颤,未等磕头认错,就被易衔月隔着帕子扶起。 “孙知府真是贵人多忘事。” 不经同意,孙自茂只能跪在地上,惊恐万分之余,暗暗觉得自打一见着皇帝,事情就有点儿不对劲。 他孙自茂沉浮官场十多年,私以为比皇帝这种毛头小伙强不少。 然而此刻,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臣深知冒犯天颜,罪名深重,恳请陛下由臣亲自管教处置。” 易衔月嘴角勾起微笑,总算让她抓到破绽了。 “管教?”朕刚才就有些怀疑。” 她笑着问跪地的男人,这王一心并非他的家眷,犯了事,依例要送去衙门审理定罪。 他是知府,也不必这么着急逞威风吧? 刚才避嫌的帕子被丢在地上,她又追问:“朕和民女接触尚且要避嫌,知府对待这位女子很是亲近。” 大燕民风保守,男女授受不亲,他怎下意识就去触碰那女子肩膀? 易衔月转过身,悠悠说道:“是你本性如此,还是与这女子有见不得人的纠葛,不知道你妻子清不清楚啊。” 话音未落,林锦夕挽着知府马夫人过来,刚看戏归来,见寒士殿门开着,顺道过来陪伴圣驾。 “孙——自——茂——!” 知府马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孙自茂噤若寒蝉。 林锦夕只与她短暂相处几日,就发觉这位夫人不简单。 依仗她母家势力,在家中狠狠拿捏孙自 茂,令他几乎是言听计从的地步。 易衔月敛目,孙自茂这次可是满盘皆输,他与夫人正为偷养外室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 早在见到那荒唐的马葆时,她就猜到几分。 知府马夫人是个狠角色,要不然孙自茂不会铤而走险,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思绪流转间,易衔月转念又想了想,这件事里并没有赢家。 王一心彻底名声扫地,落得不贞罪名,多年来改名换姓苦心经营,付之一炬。 易衔月昨日就问过她,这值得吗? 那枚用来避嫌的帕子,是她交给自己的,来由也令人唏嘘。 它本是孙自茂赠予的定情之物,找绣娘设计的纹样,天下只此一件。 但凡他有心,帕子上面还绣了个蕊字,他怎会认不出来? 直到那帕子在几人脚下肮脏得不成模样,都没人看过一眼。 马夫人没去扯王一心头花,一直与知府扭打一团,场面混乱不堪。 “够了,朕不想看了!” 易衔月拿住了王一心,“既然你的罪名确凿,死罪一条。但你若如实坦白,朕可以饶你一命,留你去边关荒漠生活。” 王一心当即俯首认罪,并且指认是孙自茂胁迫她数年助纣为虐,要她销赃朝廷物资,贪污数百万两银子。 “你胡说!”孙自茂几乎要气绝。 “陛下,奴家所言为实。院中菜地下边埋着不少石头。那些石头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打的,才会让鱼池波光粼粼,甚是好看……” 易衔月挥袖,“去翻,朕亲自看看,有没有这种荒唐事!” 孙自茂踉跄着跟在后边,丢了魂似的跟着出去,“陛下,陛下,臣可以解释!” 一屋子人都跟随圣驾出去,除去裴克己依旧伫立原地。 “这曲高山流水,你曾经教过,可惜我没有练成。” 他走到屏风后,静静地看着那位琴师。 第43章 别亲,有人在这 原本麻木拨弄琴弦的男人,蓦地抬头,看向来人。 他手指着裴克己,张大嘴巴,发出几声嘶哑愤懑的低吼,奋力把琴朝来者扔去。 何须费劲周章去京城报仇,天无绝人之路,居然在此处碰到害自己落到这下场的人。 裴克己身着一袭玄色外披,端立房中,丝毫未被刚才的笨重动作伤到。 一把琴横在门前,弦断琴裂。 听到动静,冲进来个天上轩的女伶人,见到破琴,朝着琴师就是几记响亮耳光。 “你皮痒啊,又想挨主事儿打了?” 她连忙向肃王恳求,“肃王爷,这人脑袋不太正常。奴担心他再冒犯您,让奴把他带走吧。” “不必了。厅堂正有要事在议,本王暂且在此处看着他。” 女伶人悻然谢过,万一耽误了议事,费力不讨好,只能回头剜了琴师一眼,狠狠教训:“再不老实,明儿我劝主事的把你卖到窑子去。” 琴师闻言,浑身如筛糠般颤抖起来。 他又惊又愤,起身向罪魁祸首挥出全力一击。 这拳的力度让人发笑,只用手指一抵,琴师反而踉跄倒地,吃痛地呜咽起来。 “从前,你很爱去那些花柳巷醉卧温柔乡,如今怎么没有兴致了?” 裴克己俯身看着他,男人早已失去往日的风光,只剩一张因挨饿面黄肌瘦的脸,身着透肤薄衫,与从前判若两人。 “昔日你有名有姓,有你引以为豪的身份。” 琴师的眼神怒到几乎要滴血,他可是大燕皇室唯一的继承者,大皇子裴祎! 什么都失去了,一无所有,连属于自己的姓名都给了他人。 “地牢的日子,远没有现在的花楼难捱吧?” 不提便罢,琴师喉咙里翻滚着沉重喘息,事情会变成这样,都要从逃出地牢那天说起。 细细回想,只怕当时连看守的侍卫疏忽,一切的一切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只等他跨出地牢的那一步。 他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即将重获自由。 打量周身蓬头垢面,有碍颜面,无奈掏了点银子,打算先去汤坊收拾一番。 谁料老板合同伙计把他绑起来,卖给了人牙子。 至此他才知道,自己背后不知何时被刻下奴籍烙印,任谁看到都会以为他是个奴隶。 他哪怕跑到天涯海角,有这印记,都要被人惦记着。 人牙子像挑货一样打量上下,反反复复看了个精光,每每回想,裴祎胃中翻江倒海,直吐酸水。 他很满意自己纤细没有劳作痕迹的双手,又起歹念。 人牙子和汤坊老板一合计,这分明不是普通的粗使奴隶,八成是个逃出来的琴师。 生怕豢养他的人找过来,赶紧出价在黑市脱手。 说是高价,也只不区区一百两纹银。 裴祎听到这数字万分绝望,随便拆几块太子府的御窑金砖来卖,敲碎了也不止这个价。 现在能买走他一条命。 他沿途苦苦哀求,试图证明自己的身份,可没能博取一点信任不说,反招致更狠的毒打。 等上了运奴隶的黑船,他才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别的奴隶都以为他是疯子,对他进行更惨无人道的排挤和虐待。 怎能不恨?最好把眼前人扒皮抽筋拆骨扬灰! 太卑鄙了,裴克己。 他手中空无一物,只能拔下头上木簪,毅然一跃,朝着裴克己飞扑去。 一片树叶穿堂,划过琴师手腕,刹那绽开一抹猩红。 “啊啊!” 琴师的面容在剧痛中扭曲,跌倒在地,看清暗算者的容颜,不免一怔。 这是他曾经的发妻,太子府中举案齐眉数年的正妃,易衔月。 尊贵而繁琐的织金绣纹,金龙提花暗纹,流光溢彩间,无一不昭示着她的身份。 她昔日的温婉在眉宇中消失,桀骜洒脱地看不见半点为妃的影子。 易衔月也配穿龙袍?她只是个女人! 若说被裴克己打败他心有不甘,见到易衔月风光模样,足以成为他日后的梦魇。 再次挣扎着起身,用他仅剩的左手够到被打飞的簪子,意图行刺。 一阵微风吹过—— 又飞来一片树叶,直直插进他手背,一根手筋应声被挑断。 “啊啊啊——” 地上的人一阵惨叫。 裴克己从未见过这样的招数,以叶为刃做武器,无声无影,顷刻之间,杀伤力巨大。 他不由钦佩地看向易衔月,引得她一阵脸热,赶紧 转移了视线。 “朕那天果然没有看错。” 此刻,她低头睥睨琴师。 像在看一只蚂蚁,现在要捏死他,难度也不比捏死一只虫子大多少。 再见时,她曾经的太子夫君,成了人人唾弃的花楼玩物。 时局造人?非也,肃王亲自布局,才有了今日血恨。 “抱歉,我当时骗了你。” 裴克己看向她,“我原以为你会不舍得……就把他留下了。” 他以为她会念及旧情,留裴祎一命。 “就算是现在,我也不希望你杀了他。” 裴克己抬头,目光中有些不解,“为何?” “这样就很好。”她微笑着说,“废了双手,哑了嗓子,没入奴籍,永世痛苦地活着。” 字字刺穿裴祎的心,他怒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许是皇帝出来太久,外边能依稀听到脚步声向这处走来。 她上前半步,抽出肃王随身佩剑,用剑尖挑起裴祎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裴祎只觉剑刃紧贴着肌肤,冰凉的触感让他不敢动分毫。 易衔月拉近她与裴克己间的距离,踮起脚尖给他唇角落下一吻。 这一幕无异于火上浇油。 裴祎看到亲弟弟和昔日妻子在他面前亲密,气得七窍生烟。 凭什么,这两人居然背着他好到一处去了? 还联手坑害了他,究竟凭什么,这对奸人这样风生水起! 一时气绝,裴祎晕了过去。 脚步声渐近,裴克己被刚刚猝不及防的吻,激得眸中不再平稳,暗流汹涌。 “你太大胆了。” 他一面把人往窗后带,一边在耳边说悄悄话:“看着我。” 易衔月不知他要做什么,眸光闪烁,唇瓣猝不及防触及温热,是一个又深又重的吻。 仿佛能把所有理智吞吃殆尽。 她轻轻伸手推着面前人,眉头轻蹙,门外的脚步声更清晰了,近到下一刻就能推门而入。 第44章 某些人自找的死路 “陛下?” 邵流玉推门而入,只见地上躺着的琴师身旁血迹斑斑,手中还握着一柄利刃,昏死过去。 他跨过琴师,疾步上前查看皇帝的情况,确认无恙才安心下来。 “还好……陛下没有受伤”,他满含关切,“不能让贼人得逞了。” “朕无碍。” 易衔月眉头紧蹙,那股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只好强撑着站立,看向随后赶来的众人。 孙自茂刚刚招完,又见府中出此变故,吓得差点跳起来。 人倒霉起来果然凉水都能塞牙缝啊! 王一心是他请来的,这事怎么说他都脱不开干系。 从刚刚审问开始,他简直欲哭无泪。 院中菜地里翻出鹅卵石状的银块,擦干净泥土,每块都闪闪发亮。 铁证如山,人证也在,不招也得招。 他听着自己的罪名一条条被邵修撰念了出来,面似菜色。 马夫人唇色煞白,在众人面前要求他写下和离书,与他再无纠葛。 老天爷,他刚刚该招的都招了,怎么还不放过他! 孙自茂涕泗横流,撕心裂肺,请求皇帝不要令他罪加一等。 “朕已经决定查抄孙府,罚你入辛者库,不会轻易出尔反尔。这事,交由王一心处置吧。” 王一心得了去边关的“罚”,心中莫名痛快,她再也不愿踏足临安这个伤心地。 “奴领旨谢恩,即日去往边关。天上轩的人,愿虽奴去的可以跟着,但这么不听话的人,奴不想留。” 她面上浮现微妙神色,“以奴的人脉,给他找个好去处也不难,只是……” “他既是你的人,朕就特允你按天上轩规矩办。” 王一心得令,看过琴师流血的双手,摇了摇头,命手下人把他抬出去。 “不中用了。” 几位伶人粗鲁地拽着他,把人拖出房间,过程中衣衫轻纱皱起,衣不蔽体,狼狈非常。 这是裴祎的结局,易衔月心中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被挪开。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落魄,深知他将永无翻身之时,在痛苦中挣扎一生,足矣,这比凌迟更残忍。 原本计划在孙家举行的晚宴,如今成了众官送天子的饯别宴。 铲除了这个作威作福的知府,有人欢喜有人愁。 趁此机会,易衔月火速提拔了考察过的新任知府,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势必要把孙自茂余党清除干净。 随着宴席结束,江南的事情尘埃落定。 王一心站在岸边,目送御舟驶离江南港。 总觉得这位皇帝不像传闻中那么昏庸无能,或许他真能改变大燕,她暗暗想着。 “主事的,人已经送去后巷了,几位鸨母都不愿接手,最后被人一两银子带走了。” 她淡淡回了一声,打算回天上轩收拾几日,尽快去京中与皇帝说过的游侠队伍集合,早日踏上西域行商之路。 无论如何,知遇之恩,日后若有机会,这份恩情一定要还上。 · 皇帝下江南才过几日,孙家的贪污老巢就被捣毁了,礼部尚书革职、知府入辛者库,大势已去。 消息不胫而走,先圣驾一步回到京城。 这等雷霆手腕,朝中人闻之色变,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不知等陛下归来,朝堂上格局是否会有大变动。 两岸的风光一日一变,离京城越来越近。 易衔月站在桅杆前,起程时那份迷惘和郁结已经烟消云散。 不论是大燕还是她自己,都有了新方向。 恰好邵流玉和裴克己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 “不过几日,京城都到鲜桃长成时了。” 邵流玉把玩着从江南带回的时令物,不禁感慨。 易衔月侧首,望向正在看风景的裴克己。 原来,再过不久就到盛夏了。 她原以为自己的命数将停留在那个大雪夜晚,再难起死回生。 命运眷顾,让她重生一回,不至于再爱错了人。 此生不求长相厮守,更不求其他,只求有始有终。 夕阳倾洒,落在他们三人身上,只遮盖住一人绯红的脸颊。 裴克己早已捕捉到那含蓄的目光,易衔月悄悄地在看他。 “鲜桃……是不错。” 他突兀地回了邵流玉一句,“夕阳落了,湖上阴冷。我先进船舱了。陛下,一同……?” 易衔月会意,答应他的邀约。 只剩邵流玉独自立于夕阳余晖中,目送二人离 开。 他再次警醒自己,莫要再做错事,再生妄念。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他狠狠咬住嘴唇,努力克制着。· · 于此同时,船舱内。 “怎么了?” 裴克己察觉到异样,侧身将她扶住,毫不压抑眼中忧虑:“你身体……?” 易衔月摇了摇头,“许是船晃的,上岸就好了。” 她以轻巧的谎言把事情揭过,“等回去,诸事繁杂,你我可能有些时日不能相见。” 想到此处,裴克己虽不愿,也没有办法,只能耐心再叮嘱:“保重身体,要是我回来看见……” “如何?“ 她打趣一笑,“难不成要治我的罪?” 裴克己哑然:“不如何,本王拿你一点办法没有。” ”宫中那么多御厨御医在,我能如何?反倒是你一人去见他们,小心些。” 他一笑,“我知道。” 对于朝云那派来的使者,他一向谨慎。 以他的出身和身份,朝云有意要拉拢他甚至扶他夺权,皆有可能。 一切只能待进一步交流后,再下具体判断。 顺水行舟,次日正午,船停靠在京城郊外。 一行浩荡,皇家御辇御驾往宫中去,一行则由肃王只身轻骑,回肃王府。 驶过城门,他拉紧缰绳,停下驻足。 本该与临安差不多热闹的大街上,来往者甚少。 偶尔见到几人,皆神色匆匆,步伐飞快,像有什么急事。 裴克己下马,欲询问路人,那人看了他一眼,连行礼都不敢多停,爬起来就跑。 接连拦下几人,都是类似的反应。 他翻身跃上马背,朝着肃王府疾驰而去。 刚到门口,就见门前两边的侍卫都以细白绢布掩面,即便行礼也不摘下。 “传副官过来,本王有急事问他。” “小的……小的办不到,肃王殿下,副官他不在府里。” 第45章 他失踪了? 闻言,裴克己神色未变,他知副官一向沉稳忠心,加之他出巡在外,不会贸然丢下职务离开。 “外头不安全,肃王殿下请速入府。” 侍卫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才从肃王手中接过缰绳,把马儿牵回来。 “殿下,昨天开始,城里突发时疫……” 几个侍卫说得各有出入,有人说是因为吃了染病家畜,又有人说走在路上光看一眼就会染上,众说纷纭。 裴克己理清了他们的话,这场京城中的时疫来势凶猛,凡是得病的人,高热不退,短短一两天,便接二连三传出有人病亡的消息。 一时间,京城里乱成一锅粥,医馆和药店的门槛都快被踏破。 药材的价格飞涨,平常几十文的,现在卖十两银子。连碎成粉末的药渣,都能卖上些钱,被数百人哄抢一空。 “副官说他家女儿染上热病,只能去街上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买着药。” 裴克己见过那个粉团子似的娃娃,她还是孩子,不施以援手,无异于见死不救。 “速将副官召回,带上他家女儿,以本王之名从府里拿药。” 侍卫心中感激肃王,连连叩谢。 但他并未拔腿就去,犹豫开口:“王爷,小的不知道该不该说。这种病传得厉害,您还是再考虑下,将他们安置别处更妥当……” 裴克己眉头一皱,权衡过轻重缓急后,果断下令。 “城中已经蔓延,过不了多久,宫中都难以保守,更何况这里。” 他下令在肃王府中隔出一片区域,用来安置疑似得时疾的人。 “为本王传信至宫中,务必要把城中情况一并告知。” 裴克己看向窗外灼热的骄阳,史书在册,夏日里不曾有过时疾猖獗,这事情蹊跷。 · 宫中,养心殿。 方蕊轻摇着扇子,为皇帝消暑,殿内一片安宁。 易衔月正欲翻开今日递上的折子批阅,一阵略显突兀的通报声响起。 “陛下,承风殿宫女求见。” 易衔月的手紧紧握住椅子,心想沁琉忽然到养心殿做什么? 明明刚回宫时,她就让方意过去安抚,上错轿子的事不必担心,路上已经化险为夷。 沁琉性子自是天真,心中不装事,听到方意这么说定不会再纠结了。 她心中暗感不妙,颔首开口:“快让她进来。” 小丫头一踏入养心殿,易衔月瞧见她浓重的黑眼圈和尚未擦干的泪痕,就知出大事了。 “陛下——” 沁琉还是第一次这么称呼她。 “不好了。” 沁琉的泪水像断线珠子般落下,郭公公见状,出殿支走其他人,合上养心殿门,在外守着。 她像抽了丝的提线木偶般瘫倒在地,紧紧攥住易衔月的衣角。 “小姐,我接下来说的事,你要撑住啊……” “你说。” 易衔月将她扶起,擦去眼泪,脸色沉重。 “我按小姐的吩咐,少爷每一封来信,我都小心收起来。” 可昨天,又收到一封易衔舟寄来的信。 与前一封相距不过一日,她当下就觉得奇怪。 仔细一看,这信封上赫然标明了“急报”二字。 不知易衔月何时巡游归来,沁琉担心会耽误事,权衡之下,只能先行拆开。 “少爷在信上说他被一伙人追逐,不慎跌下山崖,只能让随身养着的游隼把信件传回……” “哥哥他……还有没有再传信了?” 易衔月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声线,语气仍难掩急切。 她深知有人对易家虎视眈眈,千方百计算计她,哥哥亦难逃算计。 饶是哥哥已经处处警惕,还是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让那群歹人钻了空子。 且慢,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心中仍怀有一分希冀,或许第二封信是伪造的,为了让她自乱阵脚。 易衔月让沁琉拿出几封书信来,她细细比对。 最后这封,潦草但笔挺的字迹一如往常,这确确实实是哥哥亲笔。 她的心猛坠谷底。 信纸被撕去大半,边缘隐隐约约还有一抹残红。 是怎样紧急的情况,让一向报喜不报忧的哥哥,不惜用沾上血的信纸写信回来。 方意沉了沉声,“陛下,奴婢得知此消息后,擅自与驻扎在城外的游侠队伍联络过。” 这支队伍不光听令于易衔月,亦听令于易衔舟,时常会与他身边人通书信,交流各地情况。 “那领头的女子名叫柳断烛,奴婢调查一番后确定,此人的话可信。” 按照方意带回来的说法,游侠队伍有大半月未接到边关传来的回信,与易衔舟亦是失联的状态。 种种迹象表明,易衔舟,可能真的遭遇不测了。 这个推论犹如当头一棒,重重击打了易衔月,留下一阵痛到要无法呼吸的钝痛。 一切未有定数,哥哥可能只是失踪了, 她打起精神来,从衣中拿出兵符,递交给方意。 “不可从肃王府调人,先用庄子上的。速速出京,去追。” “不行。” 方意果断回绝了她的要求:“现在没人能出京城。” “为何?” 易衔月霍然起身,心急如焚。 早一些过去,找回哥哥的可能性就大一分,事不宜迟。 “报——” 外面又传来郭公公的通报声,众人心中一咯噔。 他是个有眼力见的,不是什么大事,此时断不会再打扰。 “陛下,肃王府来人求见。” 易衔月环顾殿中,皆是亲信,颔首让外面几人进来。 裴克己面色严肃,身后跟着的副官胡子拉碴,押着一个身形瘦瘪的男人进来。 副官一手将他压住,不留情面地嘟囔着咒骂。 裴克己开口:“京城中蔓延起了时疫。”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让易衔月久久不能回神。 “眼下正是转暖的时节,时疫?这不合常理。” 她走回桌前,赶紧翻开方才匆匆一撇的折子,上报的内容触目惊心。 裴克己眼眸微敛,“是不合常理,应该是有人刻意而为。” 副官踹了一脚那个男人。 “在陛下面前,你还不老实交代是谁指示你干的?” 第46章 京城的药全没了? 那精瘦男人身上带着一股陈年中药浸透的药香,他惶恐地开口:“小民只是京城中一个普通药商,卖些药混口饭吃,绝不敢动谋财害命的心思。” 副官冷笑一声,“那你解释解释?在你药铺前边求药的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这男人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小药商,而是京城乃至大燕有名的药铺老板,许万生。 他在京城中有一排连铺,用来存放几日内要卖的货,买进卖出,哪怕是人参这样的昂贵药材,都是以斤论数的生意。 城中药比金子贵,但凡有余药的都开门做生意,大半药铺和医馆门口都挤满了人,许万生的铺子却关门谢客。 正缺药时,没人相信他的药铺无药可卖,纷纷在店门口求药,引得副官侧目。 副官详细报告了城中情况,诸多医者不畏艰险,开门义诊,悬壶济世,只可惜无药可用,陷入困境。 “京城突发时疾,药材甚贵,只怕是朕过去都要掂量掂量。” 易衔月听说一株解毒的白术都要二三十两往上,情何以堪,普通百姓怎么用得起。 “小民不敢胡说,买药的人多了,一药难求,这不是小民能左右的事。” “那,你何故不开门卖药?多开些工钱,不怕找不到愿意守店的伙计。” 许万生连一个讪笑都挤不出来,声音小的像蚊子叫,“小民不开门,实属库无奈,库房里一点药渣都没剩下。” “许老板,你平时存货颇丰,病人们还等着药,怎么可能没药卖?你想囤药高价售出,这做法太丧良心了!” 副官眼中含着泪水,嘴唇颤抖,“我只是想给女儿买点药,她喝了药就能好了……” 易衔月挥手喊来郭公公,低声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接着审这不老实的许万生。 “你的药一夜间蒸发?否则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许万生见瞒无可瞒,只能硬着头皮道出实情。 “小民前些天,听说有人在高价回收药材。” 衣袖都快被他攥出一个洞来,他又经过一番挣扎,不敢说下去。 “然后呢?” 听到皇帝略带怒意的追问,他只得咽了口唾沫继续。 “那买主要求很古怪,一收就是满仓药,零零碎碎的小药商的货明明价格更低,他根本不收。” 裴克己抬住下巴沉思,听许万生所言,看来是有人提前收了这些药材,好守着药待价而沽。 许万生半点不敢再瞒着,唯恐遭更大的制裁,把自己以次充好,卖掉许多陈年药渣的事情也一并上报。 “真是丧良心。” 易衔月握紧拳头,“你可对得起你衣服后边的医者仁心四个字?” 许万生羞愧难当,“那人出手太阔绰,小民也是一时心生贪念,而且……” 他在交付药材时,店铺伙计都看不下去,把劣质药渣往下拨弄,生怕对面看出端倪。 那位神秘买主派来的人是个行家,当即制止了伙计的动作, 轻轻一捏,药碎的几乎不能辨别出种类。 “这样的货品你们也卖?” 他非但没有发怒,反倒笑了起来,“有多少要多少,折价两成收,足够诚意。” 许万生大喜,即刻成交,“小民想了想,干脆把全药清仓,留一些百年老参之类的名贵物傍身,等疫病过去,到南州进些新的。” 依他所言,形势不容乐观。 易衔月敏锐察觉到,京城恐怕无药可用。 不知是为钱还是为了祸害京城中人,这都很危险。 她几乎心力交瘁,疫病不好起来,游侠队伍就不能出京。 可这滔天阴谋,又岂是一两日内能化解的危机? 等疫病平息,再派人去边关,怕是哥哥的白骨都寻不回来。 眼下只能痛定思痛。 “传太医,全力研究解药,药物全数由宫中库房支出。” 裴克己眉宇中有些不忍,“太医需按病症下方,陛下可否恩准臣副官的女儿进宫。” 易衔月微笑,“应该已经在来宫里的路上了,”转头看向胡子拉碴的副官,“你且宽心。” “微臣感激不尽!” 副官如释重负,“能将女儿托于宫中,微臣蒙恩,难以为报。” “那有劳你先护送许老板回府。” 众人惊讶不解。 送他回去作甚?顺着他查,不愁查不到那幕后的神秘买家。 “小民谢过陛下。” 许万生喜出望外,但他仍觉得皇帝不会就这么简单放自己回去,果然,临出宫前,内务府的太监叫住他。 “许万生,陛下有令,让你把这些东西带出宫,在你铺子里卖。” 他回过头去,看着几名太监成一队列,运送着成车的物件过来。 “这……这不妥吧。”许万生连忙拒绝,“小弟开的是药铺。” 皇帝居然没罚,反赏了他,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陛下特许,想来也是高看你的精明一眼,你还不情愿?” 被太监一问,许万生心中纠结万分,最终说服了自己,麻利地给运货太监指了自家铺子位置。 有个小太监羡慕不已,“许老板,这些也都是紧俏货,您真是财运亨通啊。” 许万生不禁夸,面上笑了起来。 做生意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皇帝真真懂商道。 他把盖布掀起来看了又看,十分满意。 这有什么不敢卖的?只要有银子,都卖! “各位公公,有劳了。” 他给那几人塞了银子,笑逐颜开地离宫去,迫不及待朝铺子的方向奔。 “呵……这种见利忘义的人。” 小顺子收起那枚银锭,十分嫌弃地擦了擦,回去给皇帝复命。 他到养心殿前,只见郭公公脸色凝重地守在门口,先后打发走了前来看望的林锦夕和林春宜。 “陛下正烦心呢,你要回禀什么,我替你记下,先回去吧。” 小顺子闻言,也忧虑起来:“陛下刚从江南回来,城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真难啊……” “你我只是宦官,都能看出事有蹊跷,陛下自然能看出。眼下有肃王殿下与陛下商议对策,此事不要在宫中议论了。” 易衔月手中不停批复着递上来的折子,十几本,全是关于时疫的事。 她像一根断了的弦,一下松垮下来,声音颤抖。 “克己,我该怎么办……” 第47章 衔月,莫哭,等我回来 易衔月放下手中最后一张折子,先国后家,此刻心中再也无法压抑对哥哥安危的担忧。 泪水悄然滑落,她真的不能再失去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纵然已经提前布局好边关耳目,时常写信嘱咐哥哥多加注意,还是难逃毒手。 时疫突袭,京城封锁,纵然自己身坐皇位大权在握,亦不能贸然派兵出京寻找。 更何况沙海无垠,大海捞针般,难道不论如何,哥哥都难逃这样的命运…… 裴克己在一张展开的地图上勾划许久,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身将她拥入怀中。 “衔月,莫哭。” 她听到这么生硬的安慰,哭声竟然也止住了,抬起头看向裴克己。 “……” 他恍然意识到刚刚的安慰过于笨拙,奈何从小到大没听过几句安慰话,无处学起。 “边关地势复杂,据以往行军速度推断。” 他在地图上圈画了三个位置,“你兄长很有可能藏身在这几处……他受伤了,很难走远。” 这番猜想,皆是由他从那枚残破的书信上推断出来。 易衔舟所守之处,紧邻一片无边沙海,四周被群山环抱,唯有一条茶马古道从中引出。 且若非万不得已,有经验的人也不会贸然踏足恶劣的荒漠,九死一生。 加之信纸极为平整,是在平坦处以石所书,可以排除易衔舟被困大漠。 “两封信间仅隔一日,你兄长最快不过刚至边关,而那处山很少。” 听过裴克己一番剖析,易衔月燃起希望,如此说来,找哥哥不会像大海捞针般没有目标。 刚燃起的希望被现实的冷水浇灭。 眼下京城难出,想要找,也得有帮手。 她盘算起城外庄上的易家护卫,但山高路遥,人少了危险,人多了容易引起注意…… 进退两难,时局推着她快做决定。 “边关一出,就是朝云地界。我速速与城中的朝云使者联系,他们熟悉地形,不会推辞协助。” “可是……” 朝云和大燕的关系本就微妙而紧张,世界上有多少不求回报的善事?这件事肯定不算。 易衔月欲言又止,目光中满是忧虑,“此举,会不会成为他们要挟你的筹码?” “其实。”裴克己沉吟片刻,“他们一直希望我去调查一件事。” 易衔月的脑海中闪过不少大燕国情等有些敏感的片段。 裴克己身负大燕与朝云的血脉,这份特别的身份难免被人无端猜忌。 许是自小到大,日常是这样过来的,才让他外表冷漠,内心细腻敏感,毫无安全感。 短短几日,她已经深刻体会了那份害怕失去的心情。 但她坚信裴克己,心中自有分寸衡量,不会做出格的事。 “朝云希望我调查当年母亲的事。” 裴克己淡淡说出口,心中五味杂陈。 “令慈……不是当年朝云和亲而来的公主吗?” 易衔月疑惑,裴克己身上异于常人的发色,就是最直接的印证。 忽然,她落入一个紧紧的拥抱,紧到几乎无法呼吸,心跳拥抱中逐渐同频。 “世人皆知,父皇也是这样告诉我的。可我好怕,追查下去会找到不一样的真相。” 裴克己絮絮诉说着心中疑窦。 “母亲在我印象里盛宠过很长一段时间,常言爱屋及乌,父皇对我却很微妙。” 要说太上皇忌惮朝云势力所以冷落他,亦能说通。 可现在他只是一个无缘皇位的皇嗣,朝云国三番两次想带打探当年内情,若事无蹊跷,何必大费周章来求他? 个中曲折,他都明了。 曾经他一直在逃避,现在念及终生的盼望,他贪婪地想,要与眼前人长相厮守。 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盼望,他不容许未来有隐患埋藏。 继续追查,不光要直面多方压力,一旦查到什么,便再无退路。 易衔月取下裴克己手上常年佩戴的扳指,翻到反面再次确认那枚纹样。 “怎忽然……” 裴克己轻咬嘴唇,可现在也不是让他为所做之事歉疚懊恼的时候,于是说起花纹来历。 “母亲曾说,这枚花纹在朝云文字中,代表日月的光辉。” 他声音闷闷的。 朝云文化与大燕不同,他们十分尊崇日月明光,视为圣洁。 “抱歉,初见之时,我觉得眼熟就留心过。不知令慈有没有说过,这枚纹样是朝云皇室专用?” 裴克己闻言神色一滞,薄唇轻启:“不曾说过,我亦是第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 他顿了顿,“衔月怎会知道这些?” “……也巧。” 易衔月从衣襟中拿出一枚荷包来,上面与扳指内别无二致的花纹令二人惊讶。 “这是我母亲为我绣的,哥哥亦有一份,母亲要我们带在身上。” 如今,她与裴克己已不再是寻常的关系,但说无妨。 她将在御书库查询书目的经过细细道出,从那时起,她就开始在意此事。 “衔月,你认定我有朝云血脉,可是因为我的发色?” 她懵然点了点头,随即似有所悟,又轻轻摇了摇头。 “不对,当今朝云帝王亦非浅色发者,可见血脉的传承并非只在发色上,他们亦不缺黑发后裔。” 朝云发色者并非全数浅色发,反过来说,浅色发者不一定只因为朝云血脉。 裴克己颔首,“只怕永寿宫那位不希望我查,宫中母亲曾存在过的痕迹早就被他抹除殆尽了。” 天大地大,拨出人马寻易衔舟,都比方寸之间躲过太上皇视线,找出蛛丝马迹来要简单些。 “别担心,我即刻去找你阿兄。” 他微微敛目,“宫里其他事,衔月不必着急……更不要以身涉险。” 裴克己在她唇颊印下一吻,“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告辞出宫,他快马加鞭出城。 易衔月的心差点被牵走,捏了捏自己脸颊,强行支棱起来。 先唤方蕊进来洗漱梳洗,陆续搬来不少医书,一卷卷罗列好,盘算着待会召太医院的人来商量事宜。 ““禀——太医院院使求见。” 郭公公依令步入,脸上一片阴霾。 “可是解药出了什么问题?” 易衔月知道不会有好消息。 “陛下,关于药方,太医院上下正在竭力研制。老奴前来,实有两件要事让陛下决断……” 第48章 朕不养闲人 郭公公和小顺子将养心殿门大敞,太医院院使携一众太医跪在门口。 时疫在前,不得近身,他们与皇帝留足距离,还面戴两层白绢布遮掩口鼻。 “启禀陛下。自城中回来的宫人里,已出现疑似染上时疾的,还请陛下下令,将他们转移别处,以保陛下与娘娘的安慰。” 易衔月沉吟片刻,声音锐利:“别处?院使大人莫非是要把朕那些奴才丢出去不管?” 院使不卑不亢地抬起头,正色道:“今日陛下要治臣死罪也罢,微臣所请,实则为大局着想,请陛下务必以龙体为重。” 他提议将宫中疑似染疾者运到城中肃王府邸中。 肃王府做出了牺牲,开府治病的消息很快传开。 但这不是她把麻烦事往那推的理由。 一声轻哼,表明了她的态度。 “院使,朕且问你,若是前去送人的也染了病,是不是就不必回宫了?” “这……” 院使眉头一皱,“将疫病全数隔绝为好,自然是暂不回宫。” “依你所言,这病染上不会立刻发作,那宫中这么些人,是不是要一同扔出去,以绝后患?” 院使依旧坚持他的看法。 “呵,朕倒不如索性下令,所有宫人现在就走,还省得发病后要人搬运。留朕一人,还能安坐卧榻,不用再担心染病。” 院使沉默,易衔月乘胜追击。 “到时候朕先你们一步染疾,是不是还要把朕扔到京城大街上去?” “陛下,不可有此念想!” 郭公公连忙上前劝阻,“您乃真龙天子,福泽深厚。院使目光短浅,忽略了陛下福泽天下的仁心。” 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在宫中另辟一块区域,专门安置宫内病患,再放置鲜花异草,以驱散疾病瘴气。 既能顾全大局不给城中添乱,又不失皇家颜面。 “如此甚好,尽快办妥。” 见皇帝同意,院使不再相劝:“陛下大义。臣还有一事请奏。” 院使领着众太医再次叩拜,“恕臣等无能,肃王副官之女年幼病重,痊愈希望渺茫……” 闻言,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易衔月猛地从龙椅上站起:“你说什么?” 她未亲眼见过那孩子情况,这病真如此凶险,不过半日就带走一条性命? “性命关天,何况是陛下托付给臣等的要事,臣尽心尽力,没有半点虚言。” 郭公公也没料到,分明那孩子服了汤药,已经稍稍好转,怎一会就急转直下。 他有些揪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孩子的父母该多心疼。” 一位太医进言,“臣等先用参汤为她吊命,但此法维持不了太久,请陛下召肃王副官夫妇进宫。” 参汤吊命? 易衔月心中戚戚,好高明的手法,从院使那里一脉相承来,整个太医院就挑不出一个医者仁心的太医来? 她今日要是坐视不管,良心难安。 “朕先去看看。” 见皇帝径直走出养心殿,郭公公快步跟上劝阻。 “陛下,您真的要去吗,恐怕不妥吧,老奴代您前去看看情况吧……” 小顺子也跟了上来,主动请缨。 两位宦官急得在易衔月身边打转,希望皇帝能改变主意。 深深伏跪的院使,脸几乎要触及地面,挂着可怖阴险的笑容。 他这些天在皇帝汤药里动的手脚,可没有白费心思。 不久后,只怕这位正当壮年的九五之尊,也要用上参汤了。 易衔月转身,站定在心怀鬼胎的院使跟前。 她微微眯起眼,打量着,目光几乎要把他盯穿。 林春宜一向不善用人,从太医院择了这么个货色,呵。 “既然享受这么好的条件,优质药材尽用,你也不能施展出本事,那朕只能告诉你一句。” 她的语气很重,“朕从不养闲人。” 此言一出,众太医心中哗然。 目光一个个扫过他们,无人敢出声,生怕被皇帝点名。 “院使,你作为太医院众医之首,这份盛名可担得起?” “臣问心无愧。” 院使抬起头来,像是下了必死决心。 “华佗在世,扁鹊附身,也难救那个小姑娘,谁来都无力回天。” “大局在前,朕不罚你办事不力。那就依你所言,不中用的都丢出宫去吧。” 院使面色微变。 皇帝下令,太医院院使携众太医,即刻出宫进城,医治百姓。 “你想回来,就证明给朕看,明白了吗?” 易衔月坐上轿辇,往安置副官女儿的地方去,没回头再看那几个太医一眼。 小顺子替她领院使出宫,那人面上不显,他却品出一丝不对劲起来。 其余太医一听此令,如临大敌,面露惊惧。 宫墙内毕竟各方面条件都比城中好上一大截,怎是民间可比的。 此 一去,难免染疾,众人心慌慌。 院使对这疾病束手无策,怎还此悠哉悠哉,气定神闲? 他送走一行太医,转头回去就给郭公公汇报了这件事。 “你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这事我会汇报给皇上。” 多年在宫中的郭公公也甚觉蹊跷。 “陛下进去了?” 小顺子朝着宫中张望,“哎,还好这里离安置处稍远,不然人来人往的,陛下难免……” 郭公公示意他噤声,“再怎么担心也没用,还是先把咱手头的事儿料理周全了。” 他接过太医院送上来的参汤,向殿内送去。 掀开临时加固过的门帘,只见皇帝坐在塌前,郭公公都不忍心看向孩子。 “放那吧。” 易衔月掩住自己的口鼻,细细为女孩搭脉。 脉象微弱,仅凭前面那些参汤勉强维持着。 这孩子好可怜。 她翻了一本又一本医书,一条条对照着症状,并非一无所获。 郭公公适时汇报了小顺子的发现,让她开始沉思。 “里应外合,是有这种可能。” 明晃晃的挑衅和宣战。 先是药材被高价收购走,后是京城中出了来势汹汹的时疾,加上哥哥在这节骨眼上遭难…… 能狠心又有手腕做这些事的人,她只想到一人。 第49章 邵流玉献药 易衔月清楚,林家,有重大嫌疑。 林国甫身为两朝老臣,沉浮官场数年,嗅觉敏锐。 借殿试舞弊案,皇帝发落了素来与他交好的礼部孙尚书。 下江南,彻底摧毁孙氏根基,他不会看不出来。 表面上皇帝为正朝中纲纪,实则一步步削弱他的党羽。 林国甫已无法再隔岸观火,只能亲自下场。 城中大乱恐怕就是他的杰作,趁此在边关有所动作。 撞上时疫的枪口,不受宠的“易妃”向皇上求援无望。 如此,顺利杀掉易衔舟后嫁祸夺兵权。 一举拖垮易家,收渔翁之利者自然是他。 林春宜日后生下皇子,作为嫡长子,母家挟有重兵,祖父身居高位,想要动摇他的地位,比登天还难。 易衔月只是没料到,林家的手段这般残忍狠毒。 还好,她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那个太子妃了。 见招拆招,尽管来吧。 · 午后,小顺子耷拉着脑袋走来,显得十分委屈。 “陛下,太上皇抽走了大半太医到永寿宫,咱这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了。” 易衔月略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太上皇这般贪生怕死,真是会添乱。 小顺子踌躇再三,提议道:“要不,陛下召回几位院使手下的,也能解燃眉之急。” 她果断摇头拒绝,“不可。” 郭公公在一旁也摇头,“陛下旨意已出,不妥。何况那些人,老奴觉得不怎么机灵,还是算了。” “或许,可以用城中征集名医入宫。” 小顺子再次提议。 易衔月沉思后问起,“必须是游医,长久留在城中的不要,难免与背后势力有所牵扯。” 二人闻言惊愕,时局非常,贸然请游医进宫风险甚大。 她当然清楚,游医不仅难查情底细,还可能惹上其他祸事。 刚才片刻的思量,她已有答案,这京城中有一人可用。 向小顺子嘱咐了几句,他默默点头应承,即刻去办。 易衔月转身看向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孩,叹了口气。 她此生子嗣无缘,但并非因此才对这孩子多加怜悯。 看不得眼前有人再受这样的折磨,同为女儿,让份怜惜愈发深刻。 至于疫病,哼,她心中轻嘁。 哪怕把自己锁进养心殿不踏出半步,有心人依旧千方百计要她染上。 或早或晚,避无可避。 满心忧虑,易衔月为女孩额上加了一条毛巾降温缓解,太医院的人连这点小事都没做。 她轻轻翻动医书,唯恐打扰了女孩休息。 目光最终落在一条注解上:时疫,多热症,需驱寒。 驱寒之物过凉,则易损伤机体,过犹不及。以姜皮为例,少许入酒,擦拭身体,复以微量入汤饮用。 “姜……还有这种用处?” 寻常人都以姜汤来御寒取暖,姜皮却有截然相反的功效。 这倒是寻常之物,既然书上说药性温和,或许值得一试,命人备齐了所需物品。 “陛下,请保重龙体,您不宜在此久留。” “朕知道。只是朕要试试各种方法,若有效果,传到宫外,可安定民心。” 见皇帝心意已决,也无人再来阻拦,只默默祈祷天意佑君。 易衔月对自己有几分数,身子撑个半月,还是能坚持的。 但愿肃王一去,带回好消息的同时,一定要无恙归来。 · 一夜之间,宫中时疫蔓延,各宫妃子纷纷紧闭宫门。 林锦夕在飞翔殿打坐,静思,未有所不适,落得清净。 林春宜在锦秀宫焦躁难安,一听皇帝把院使差遣走,更坐不住了。 “往常都是院使大人为娘娘调理安胎,现在换了人,娘娘还是小心点。” 茹儿轻声细语地劝解她,“皇帝近日在忙于时疫到事,无暇踏足后宫,娘娘您也别……” “闭嘴。” 林春宜嘴角勾起一抹不屑冷笑,“你觉得本宫傻到这些事都想不通?” “奴万死婢不敢,奴婢只是……” 急忙辩解已经迟了。 “掌嘴。” 她狠厉下令。 出不得宫,林春宜只能在锦秀宫内找些消遣。打完几个宫婢撒撒气,她心头一快,悠悠开口问话。 “皇帝今日还在医那个死丫头?” 茹儿不敢隐瞒,事无巨细地把打听来的情报分享。 “哼,好福气的姑娘。” 林春宜眼里阴鸷,不关心她肚里的,去关心这种野孩子?还想求个仁君之名? 届时染上病也是他自作自受,活该! 父亲前几日就传信过来,告诫她不要出宫门,想来不是简单的嘱托。 毕竟他都很久都没传信过来了。 也罢。林春宜不想再折腾,静坐宫中看戏吧。 · 宫中 ,偏僻处。 易衔月守了这孩子几夜,不断以书中姜皮的偏方为孩子擦身,她看着没再恶化。 但也没有好转。 竭力维持住女孩情况,不靠狠药吊命,已是她最大的能力了。 尽管这个方法在城内推广,说是能够缓解。 可太医院全无突破,依然令她深受打击。 再没有进展,恐要滑落绝望深渊。 她虔诚祈愿,世界上一定有仙药,药到病除。 如果真有仙人聆听世间疾苦,救救这可怜的孩子吧—— 泪水从易衔月的眼角滑落,她赶忙擦去,回应了外面的通报。 “进。” 她有些脱力,恍惚到都没听清来者是谁。 一抹青绿色锦袍映入视线。 邵流玉独自步入殿中,见到她憔悴的模样,眉眼中闪烁着不舍。 “……陛下,臣或许有办法医治这个孩子。” 他的视线只是略过女孩一眼,就回到易衔月身上。 “多谢。朕不知你还通医理。” 她当邵流玉只是看不下去她一人煎熬下去,想来帮忙。 “此方代价过菲,不能推广造福苍生,是臣的无能。” 他从袖中拿出一颗鸦色丹药,递给易衔月。 “磨碎后给她服下,或有益处。” 实在不能由着她一人耗费心神了。 易衔月接过药,知道这不是犹豫的时候,何况邵流玉递过来的,不会是害人的东西。 一阵晕眩,她坐到床边歇歇,手中拿起药碾子,费力磨了起来。 “好了。” 她抬头时,邵流玉已不在殿内,无声无息离开了。 不对,她心念一动。 每次感到晕眩不适,似乎都与他接触过,难道其中有关联? 殿外又传来一声通报。 “陛下,有好消息。那人举荐了一位游医,已经在殿门口候着了。” 由郭公公领进来一个打扮奇怪的男子,他一见到皇帝,面色大变。 “是你?!” 第50章 你这个始乱终弃的皇帝 那男子背着一个装草药的背篓,身着苗疆服饰,丁零当啷的银饰随着动作响起。 扎染的布料轻薄,腰间小麦色的肌肤若隐若现。 易衔月无意挑剔他的打扮,只是在意刚才男人的态度。 郭公公携几名侍卫紧跟他身后,寸步不离。 “我没有恶意。” 男人摊了摊手,表情中暗含一点嫌弃:“你们汉人都疑心重吗?我是来救人的。” 他的官话说得生涩极了。 “……” 郭公公见到这人的无理行径,一时失语。 见到皇帝非但不行礼,还敢反过来催促。 苗疆果然都是蛮人,要不是眼下情况不容耽误,他早把这人拿下问罪了。 易衔月一挥衣袖,示意郭公公退下。 “陛下……” 她再次以眼神施令。 “退下。” 这是易涓涓选来的人,不至于暗藏祸心。 何况,能在善堂长期救助孤儿的,能是什么坏人? 万全考虑,易衔月还是暗暗盘算着若起争执,自己胜算几何。 一撤走侍卫,苗疆男人的眼中怒火更盛。 出于本能,她后撤了几步。 男人紧皱的眉头中含着几分怨念和执拗,直接上手抓住龙袍衣襟。 “你这个始乱终弃、薄情寡义…水性杨花的男人!” 一连串贬低的词如珠连出,他应当是提前背下来了,险些没能顺溜说完。 易衔月哑然,答不出半个字来。 莫非这是裴祎欠下的桃花债? 她万万没算到,裴祎还有蓝颜知己,啧啧。 这债,她可不能承下,可怕。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这只是个误会。” “误会?” 苗疆男人的眸光倏地锐利起来,认真道:“阿姊还在等你。你若还算个男人……把她接过来。” “在苗疆,心悦一人,终生相守。我不管中原的规矩,帝王的规矩……” “你至少……” 话语至此,男人没有继续,他余光看向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孩。 “我先救人。” 他把背篓取下,敏捷地翻找起草药,末了放到鼻尖轻嗅,原本不悦的神情添上一丝困惑。 “怎么了?” 易衔月的心里没底。 若男人因那风流债不肯搭救,该死的裴祎就罪添一桩,抓回来凌迟五百回都不够的。 男子放下草药,踱步至床边,四处寻找着。 “屋子里好大的血味,都沾在药上了。” 易衔月望着床上那昏迷的小女孩,她没有皮外伤。 不过快上私塾的年纪,也没有月信。 至于易衔月自己…… 喝下那极寒的药后,亦不可能再有了。 “是男人的血味。” 苗疆男子的目光游移在殿内各处,试图找到那抹细微却浓烈到挥之不去的气味。 “你……当真是大夫吗?” 易衔月联想到有些杀手会对此敏感,不由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男人侧目,脸上写满不屑。 “沾上血,药性会改变。算了……哪怕是汉医,秘传苗方也不是好懂的。” 他继续在殿中搜寻,一一翻遍陈设,自顾自念着。 “要是我那日能对你们汉人多加戒备,阿姊也不会那样伤心了。” 男人叹了口气,“阿姊天天把你的画像摆在房里,任谁过去都要说一声,这是她的情郎。” 易衔月诧异,听闻苗疆民俗与中原不同,女子可大胆表达爱意,看来不假。 这么说,裴祎很可能没有见过这男人。 “小哥,能告诉朕你的名字吗?” 他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束云。” 语毕,这个叫束云的男人转头,语气里有所警告。 “你不会连我阿姊的名字都忘了吧?” 易衔月心中警铃大作。 裴祎在庄子上的姬妾她许还记得几个,要她记住每一位露水情缘,也太强人所难。 她又不是裴祎,何况哪怕是裴祎本人来都不一定记得。 束云愈来愈靠近,空气中只剩下银铃碰撞声,声声催命。 易衔月步步后退,直至身子抵着床头,她不得不反手撑住身子,勉强维持站立。 久违了这份被逼至绝境的心慌,自她坐上皇位,还没人敢这么对她过。 易衔月被压迫地更加逼仄,身子一半往后躲,不经意间险些碰到床头的某物。 药碾子,那里还有邵流玉带来的药! 几乎是下意识,她伸手去接药碾。 失手了! 看着那物离指尖不足一寸,被一双强壮有力的大手捞走。 束云抢先一步,托住药碾,即使蒙面,也能看出表情带着淡淡嫌弃。 “找到了。” “找到什么?你把药碾子先放下再说。” 面对易衔月 的迟疑,他从嫌弃变成了不可置信。 “我阿姊,你不敢娶。邪药,你敢用?” 易衔月从他的话里捉到了关键词,“邪药……?” 不可能,这是邵流玉拿来的,于情于理,他就算要坑害自己的君主,也不会忍心害一个无辜的孩子。 “你不知道,还敢用?” 束云见状更为惊讶。 易衔月压抑住想对他发火的冲动,三人行必有我师,药理的事她尚且粗浅,更不用说其他门路了。 这枚丹药是何来历,她亦想知道。 “你说这是邪药,那它有毒吗?” 束云眉眼里些许鄙夷,把药碾子递回给她。 “汉人,目光短浅。邪药无毒,只是制作方法或原料非同常规,不入流。” “你说这药不入流……那你找到了血味来源,你有办法救她吗?” 束云收拾起背篓里的草药,一簇簇归好。 “你污染了这些草药,给我十两银子。” “治好这孩子,十两,百两,千两我都给你。” 束云眼睛一亮,旋即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拒绝。 “不行。刚仔细看了看,我救不了她。” “为什么?” 易衔月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几分不解与急切。 为什么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你若还记恨我对你阿姊的事,我发誓,你救活她,我马上抬你阿姊进宫。” 他的脸上带着不解,“我心动了。可是,你要我救一个已死之人,怎么救呢?” 第51章 赔我一两银子 易衔月冲到床榻前,看着女孩气若游丝,额头沁出薄汗,才猛然失神坐下。 把活人说成死人,庸医一个。 “她明明已经好起来了——你不想救她就罢了,嘴上还不放过一个孩子?” 易衔月心中怒意蒸腾,什么苗家游医,涓涓妹妹肯定是看走眼了。 这叫束云的男人分明就是个骗子。 束云见她不信,从衣兜里拽出扎染布包打开,拿出一只死虫子。 “赔我一两银子。” 区区一只死虫子也能作为要挟? 易衔月气得心突突跳,随手指了宫中一盏掐丝金花灯,“这一盏灯,一千两银子都买不到。” “宫殿里一共九盏,你全拿去好了。” 束云连忙摆手,“我就要那一两银子。” 他把骇人的虫子包起来放回衣兜,“生死蛊虫,我还有很多。但今日,我只要你把因这女孩折损的那只赔给我。” 束云的态度很真挚,“阿姊的事我知道了。你不想,我何必强求?” 这人简直听不懂好赖话,易衔月拿药碾的手都在打颤。 对峙良久,束云顿悟,问道:“难道汉人喜欢强求?” 他盯着小小的青石药碾,“难怪你想用邪药给她续命。” 续命?这是什么意思? 易衔月眼中闪过茫然。 “慢着,你真没有骗我?你不知道这药是什么?” 束云喜上眉梢,“嘿嘿,想知道吗?给我两锭银子就告诉你。” 该说不说,他的性子直得让人发慌。 易衔月抛出身上的金瓜子,一颗可抵不少白银。 “给。你放心收下吧,这么大宫殿,多给你一点还是给得起的。” 他点点头,开心收下,给她说起了这丹药的情况。 哪怕它被碾成比灰烬还小的颗粒,都恶臭无比,因为这丹药是人血制的。 身上的血不能用,一般取的是指尖或者心尖的血。 指尖血可使重病之人回阳,心尖血可令该死之人复生。 取一次代价重大,严格来说邪医门道的血丹凝练程度不高,碾碎就无效了。 既然她选择碾碎了用,多半是道人制作的血丹,取心尖血。 “血丹啊……这物什” 代价颇大,当皇帝这么好,能用上这些? 初涉中原的束云感觉被颠覆了,他连一两银子都捉襟见肘,皇帝居然这么任性? 易衔月心中也满是惊诧。 过多的信息让她一时难以接受,什么道人血丹,取心尖血,说得玄乎其玄。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东西,莫非这男人还在骗她? 她稍一正色,“人命大事,你要是还有些良心,就不要骗朕了。” “汉人,狭隘。” 束云摇动身上的银铃,唤出几只碧绿鲜艳的蝴蝶,从周身朝四周飞散,又随着铃声躲进银器中。 “阿姊一直在想你,可惜无情的人不懂。这药代价也很大,所以你不懂这份量多重。” 他的官话很生涩,但还是竭尽全力表达出他对眼前人的鄙视。 束云再次敲响银铃,随性地从衣袖撕下一块织布,露出手臂好看的肌肉线条。 他包起一只其貌不扬的小虫,递给易衔月。 “我让他记下了。见到这丹药的主人,他会破茧。” 他极力想把东西塞过来,被接连拒绝好几次。 苗疆蛊虫在传言中神秘,与阴险狠毒划上等号。 先不论怕不怕虫子,易衔月也不会贸然收下来历不明的东西。 束云低声和小虫说了什么,把它一扔,精准落在窗外一丛月季中。 “你不大喜欢?那到时候飞过来找你。” 他有些得意,“汉人,你给小孩吃药。到时候见到蝴蝶,你就相信了。” 没给易衔月一点反驳机会,束云背起药篓,离开大殿。 “后会无期,我会让阿姊死心,你是个不值得托付的汉男人。” 易衔月对随后跟进的郭公公视而不见,连转身的力气仿佛都已被抽空,挥手让他退下。 荒唐。 原以为游医进宫会是带来一线转机,谁知道听完这通解释,事情更不明朗。 她还是愿意相信邵流玉。 丹药粉末混杂着热汤,一点点喂入女孩嘴中。 一株香过。 易衔月为女孩换了额上毛巾。 两株香过。 送进来了一盏新酒,她放上姜皮,再为女孩擦身。 三株香过。 女孩依旧是沉静睡着的模样。 四株香过。 易衔月感觉眼皮好沉,头脑发胀,疼痛,身体快要累到极限。 五株香过,外面值夜点香的宫女都要撑不下去。 她捂紧面上白绢,探身看了看殿内,皇帝终于累得睡着了。 反正没人醒着,还隔着几层绢布,谁会在乎这点沉香香气。 打了个呵欠,她也靠着门扉小睡。 不知多久过去,殿内易衔月倏然惊醒。 紧要关头,她怎能睡着? 猛地抬起头,她见着床榻上空无一人。 她的心坠到谷底,一切,怎都是徒劳。 虽无人苛求她对此负责,自责如同潮水般袭来,久久不能退散。 易衔月木然起身,想着自己要是多换一次水,多擦一遍身,多翻几本医书…… 或许早些时候,就该在京城中重金悬赏名医,而不是寄希望于妹妹举荐个安全的人来…… 会不会那女孩就不会死? 说什么都晚了。 易衔月失魂落魄地推开门扉,晨光微熹,明媚灿烂。 御花园这么美的景色,却也挥不去她的阴霾。 “来追我啊~” 一阵嬉闹的笑声传来,蒙口鼻的绢布被人系在眼前,在花丛中穿梭追逐。 易衔月揉了揉眼睛,看清那是昨日当值的宫女。 她不想呵斥什么,这样的笑容在皇宫里,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难见到。 叹了口气,兀自转身,默默离开。 忽然,半人高的花丛中窜出个小小身影。 女孩眨着眼睛,重新梳过的头发很是可爱精致,她回头笑着喊:“你抓不到我~” 易衔月又揉了揉眼睛,她是在做梦? 第52章 邵流玉,你再装? 女孩从草丛中一蹦一跳奔向易衔月,清脆地喊了声:“大哥哥!” 她飞奔到“大哥哥”身边,眼中满是喜悦,亲昵地握住手晃了晃。 “哥哥,多亏你给我吃药,我全好啦!” 察觉到动静不对的宫女连忙把遮眼布拿开,一见来人是皇帝,立刻从花丛里踉跄而出。 “奴婢……” 易衔月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她瞬间领悟,急忙噤了声。 “彩玉,”宫女温柔地微笑,“你玩一早上了,饿了吧?跟那边的姐姐进去用些点心。” 女孩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松开易衔月的手。 “大哥哥,你照顾我这么久,肯定也饿了,快和我一起吃点吧。” 易衔月摸了摸她的发顶,“不了,彩玉乖,你自己吃吧,哥哥不饿。” 送走了小姑娘,宫女才开始回禀昨晚的事。 明明彩玉病成那样,烧得昏昏沉沉。 天快亮时居然从殿里好好出来了,活蹦乱跳的,非常有精神。 闹了一通,陪她玩耍的宫女太监们换了一拨又一拨,精神得过头,简直太熬人了。 “这都是陛下的功劳。”宫女眼含崇拜。 易衔月嘴角划过一丝苦笑。 被蒙在鼓里,莫名其妙地解决了事情,本应该高兴的。 假如没听过束云那几句解释和劝告,她大概会好好谢谢邵流玉给的“灵丹妙药”。 原来,这丹药代价这么大。 所以他送来丹药时脸色煞白,格外虚弱,再多待一会就要力竭昏倒。 原来,邵流玉早已认出自己。 却执拗地什么都不说,什么都瞒着她,只字不提。 只她要不戳破,还想继续演一出君臣戏码,假装无事发生。 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邵流玉这趟回来,身上谜团太多了。 连带着他的接近而来的诡异晕眩,一桩桩事,都让易衔月捉摸不透。 郭公公跟在身后,看着皇帝没有坐上步辇,似是有心事郁结。 他越走越慢,留下皇帝一人散心的空间。 “我真是老了,怕是不中用了。” 郭公公扶着墙,挥手让小顺子离他远点。 “师父,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郭公公沉了口气,“你是个机灵的,有处理不了的事再来找我,其余的不必问过再办。” 他是宫中地位数一数二的宦官,在宫中有单独的小间可住。 今日回到这,郭公公的步履不再轻快。 辟出来安置染病宫人的几座宫殿,本就拥挤。 皇帝很少会罚一个无关紧要的宫人,但郭公公不同,他日日亲自监督,有人在他眼前出了差池,罚得可不轻。 那些宫人一见着他,都畏惧得很。 郭公公有自知之明,不去打搅。 “哎,不知皇帝是担心什么事。” 他拖着病体合上双眼,思绪混乱,默默祈祷着自己能扛过这一劫,有机会再站到肃王身后。 · 宫中,养心殿。 易衔月目光掠过窗外,一枝被花压弯的枝条,都快伸进养心殿中。 京城正值夏日,宫中郁郁葱葱,一片生机。 可惜,她看了呈上来的消息,高兴不起来。 姜皮汤药虽有作用,能略微缓解症状,但要好起来,还得靠硬扛。 “陛下。” 方蕊面上异常凝重。 她先扫视殿外情况,因为郭公公不在,又再次警惕地张望左右,确定周遭无人。 “肃王和那边的使者沟通如何了?有哥哥的音讯吗?” 易衔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并未抱有希望,方蕊沉重的脸色已经给出答案, “肃王他……” 方蕊放缓语速,希望皇帝听到这个消息能稳住。 “逃避无用。朕得扛起来,这才不辜负了肃王和哥哥他们,你说吧。” 方蕊缓缓开口。 肃王和朝云使者谈判很顺利,他答应了追查宜贵妃的事。 然后,他们一同去大燕与朝云边界寻找。 一去几日,除了发回一封信,说沿途找到一批药材,不日运回京城外,再无消息。 药材,莫非是那神秘人买下的赃物? 易衔月自觉不妙,这么说,裴克己和那帮人碰上了。 方蕊看着皇帝前几日都在照顾彩玉那孩子,很是感激,也不敢用这事来打扰。 就算她知道了也鞭长莫及。 “肃王……” 易衔月闭上双眼,她此时的情愫只能埋藏心中。 怎么这么傻啊,裴克己。 如果此一去,他为了寻哥哥,有什么三长两短,哥哥也没找到,这是最坏的打算。 易衔月才察觉到,她是一个悲观至极的人。 凡是都会不能控制地预想最糟糕的结局,然后希冀这种结局能迎来转机。 这么多事教会她事在人为,如此,也只能强撑起来了。 可案几上的医书被风吹过一页,那页泛黄的纸上还留着笔记。 【哥哥时常说背后很疼,这个方子记下。腊月十五】 【哥哥有一条伤疤很难受,这个祛疤的方子也记下。六月廿七】 满满几页还没试过的方法,不知有没有机会试了。 “哥哥。” 易衔月鼻头一酸,狠心将医书翻过一页。 余光中,伸进来的花枝颤了颤,上边落了一只血色的蝴蝶。 妖异,美丽,湿漉漉,像全身浴血而出。 她猛地想起了束云的话,抬头看向殿门口。 “陛下,这几日看起来好憔悴,臣该过来替陛下分忧。” 青绿色外衫的男人掩唇轻咳,他的脸比平时白好多,几乎没有血色。 邵流玉捧着文书和几本医书走进殿中,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落座皇帝身侧的书案,提笔开始拟文。 不用细看,他的状况就足以用糟糕二字形容。 向来恪守规矩的他,发丝只是随意打理了一下披着,往日的笑容依旧,却带着几分勉强。 见到一直有目光凝视,他抬起头问:“陛下,是臣哪里做的不好,打扰您了吗?” 易衔月希望他这种时候,就不要勉强自己笑了,这让她有点想哭。 “你做得很好。”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少年垂目微笑。 “做的太好了,不惜取自己心尖的血来替我救人。” 邵流玉微怔。 “一个暴戾、昏庸的皇帝值得你这么付出吗?” 邵流玉一顿,“臣……” 易衔月轻声念出一个名字。 “我早就知道是你了。” 邵流玉移开视线,目光停在书页上:“陛下,臣愚钝。” “至此,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吗……” 第53章 邵流玉,你心乱了 邵流玉挽起衣袖,将写错的纸张揉成一团,再展平一张新纸。 手中的笔提起落下,墨色重重砸成一朵墨花,洇透纸背。 这短短动作里他数次捋起鬓边滑下的碎发,不知在写什么,执拗地不肯停下。 他的心乱了。 从前他一心乱,就要挨罚。 临瀑反思,闭关思过,回忆中的那个人几乎要成为他的心魔。 “徒儿,为师深知你还在惦念她。” 随着话语,一条红线凭空出现,咻的一下缠紧邵流玉的小指,线尾浮在空中,渐渐消失…… 师父告诉他,这根是姻缘线,另一端在他所念之人手上。 她有帝王命格,大落大起,劫数颇多。 “心魔一旦生成,你会吃很多苦头的。” 老者叹了口气,“你初入道门时,为师就算出来,你是她命中的桃花劫。为了她好,你更要割舍。” 取剑,拔剑,落剑。 一段花枝瞬间折断,花瓣落地,化为一滩死灰。 “斩断万次,方能解脱。每一次忆起,这份羁绊重新加深。为师相信你会选择正确的路。” 邵流玉心中起伏难平。 他学着师父的样子,对着小指挥剑。 剑刃闪寒光,线断裂时如割心般痛苦,穿透心扉。 后来,他把这样的动作重复过无数遍。 在线只剩最后一根时,他停住了。 …… “够了。” 邵流玉竭力让自己沉浸在回忆之中,继续逃避现实。 在易衔月一声愤怒的低吼中,化为徒劳。 “你又要失约吗?”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与从前不甚相似的少年。 邵流玉知道,有些事情再藏也藏不住。 “那时,我不得不失约。” 他终于开口,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我还以为,你早就忘记那个约定。” 易衔月没了重逢欣喜,惟余遗憾。 邵流玉抬起手腕,上边戴着一条其貌不扬的编绳装饰。 “这是……?” 易衔月望着他手上的物件,不解其意。 那不过是一根寻常至极的风筝线,经过巧手编织,看起来仍然寒酸单薄。 邵流玉用染料浸透,蜡纸打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那年春光正好,微风不燥,是放纸鸢的好日子,他失约了。 种种回忆涌上心头,心中理智之弦如江河决堤般崩溃。 脑中曾经想要抹除赶走的身影,一颦一笑,犹如走马灯般放映。 魂牵梦绕之人的身影与眼前人重叠。 近在迟尺,触手可及。 什么新科榜眼,什么翰林院修撰,什么道人。 身份是人赋予的,意义也是由人来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何必放在眼里。 他只是邵流玉,她亦不是皇帝,是易衔月。 “好难受……” 易衔月这次体会到的痛苦,比曾经所有经历过的要难受百倍,几乎在心念微动的一瞬,将她淹没。 她晕了过去。 邵流玉往日平静的眼中,不复少年人的意气。 幽深,不再清澈。 就像曾经因为担忧,在心中预演过很多次那样,他失控了。 将易衔月抱起,一步步往养心殿深处走去…… 每往里走一步,邵流玉的痛苦就加深一层,从心中满溢出来,装进眼眶里。 “我还是来晚了。” 她的身边已有裴克己相伴,何况她不可能与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 与此同时,有一股晦暗在心底疯狂生根。 它指使着自己,去触碰她,触碰曾经遥不可及的人。 ‘来看看,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啊,这么些年你想着她,如今怎么不敢看了?’ 邵流玉闭上眼睛,每每站在山巅,都会远眺京城。 想象着易衔月现在如何了,现在在做什么…… 阳春三月,桃花笑春风,她已不是追风筝的稚童,也许正在京郊踏青。 七月盛夏,暑气蒸腾,她在书上花光耐心以后,会不会在他们待过窗前小憩。 十月深秋,天凉了,她会不会跟兄长一起裹上厚厚的外袍扬弓秋猎,不知收获几何。 隆冬佳节,开窗见雪,她会惊喜还是只觉寻常,会不会想起在远方的家人……和他。 每次心泛涟漪,邵流玉都会躺在雪地里。 任由雪落在身上,雪把他埋没得刺骨冰凉,刚好解相思苦。 此时盛夏,愈发燥热。 养心殿里烛火融融,一如邵流玉听闻易衔月出嫁喜讯时,在房中点起的那支红烛。 红烛摇啊摇,烛芯刚走了一寸,猝然熄灭。 兰因絮果,不吉之兆。 他有些惘然,再次点燃红烛,顺利燃尽,心中怅然若失。 回过神来,邵流玉眷恋地看向榻上昏厥的易衔月。 “我又要失约了。” 烛火照亮了她的脸庞,那股晦暗又回来叫嚣,在耳边不断重复低于。 ‘你甘心吗……’ 愈来愈出格的想法在晦暗中生长,他的手鬼使神差般抬起,落在易衔月脸颊。 指背克制地从脸颊划过眼角,最终停留在她额头上。 到这,他才允许自己用指腹和指尖碰到她。 · 此刻边关,风沙漫天。 裴克己出关已有两日,由朝云国使者带路,轻骑只身,比寻常商队要快很多。 “肃王殿下,前面就是附近最后一座山了。” 这几日他们搜寻了前面两处,到这,最后一处。 “殿下,大漠天气变化多端,您要找的人很可能……” 拖延一刻,找到衔月兄长的可能就越小,虽然他生还的可能性本就微乎其微。 “找。” 裴克己坚定地带人进了山,不一会就遇上几个兵卒。 那几人皆身着大燕兵服,在山中徘徊,似乎在找什么,有些奇怪。 裴克己策马接近,以令牌亮明身份,兵卒见状,交代了任务。 “肃王殿下,小的领命,正在追一个逃兵。” 他们说,那人恶贯满盈,虽戍守边关多年,早有叛国之心,其心可诛。 “好大的口气。是谁越俎代庖,给易小将军定了死罪?” 铮—— 裴克己嘴角勾起冷笑,麟驹宝马上,利刃出鞘。 “本王说那人是忠贞之士,你们可认?” 几名兵卒彼此交换眼神,天高皇帝远,恶向胆边生,纷纷挥戈向他。 “兄弟们,上!宰了肃王回去领赏!” 第54章 父皇,您老了 待易衔月再次睁开眼,恢复神志清明,是在养心殿床榻上。 脑海中依稀留着那阵诡异眩晕袭来,昏过去的印象。 这么说来,每当邵流玉靠近自己,出于某种原因,就会引起程度不近相同的晕眩。 她环顾四周,殿内空无一人。 “不好。” 易衔月从床上跃起,推开桌上成堆的奏折,最底下赫然是一封请奏书。 颤抖着打开,几行隽美挺拔的字映入眼帘。 见字如面。 邵流玉说他只是暂时许请半月,请陛下……为他保留翰林院修撰的职务。 “真傻……” 易衔月低声呢喃,为自己之前的冲动自责不已。 ‘你也有事瞒着我吧?所以我们扯平了……’ 逼迫着他承认,仅仅是为了冲淡得到血丹的不安。 真是算不得光明磊落。 还没来得及让她为邵流玉的不告而别难过,小顺子快步入室禀报。 没能及时抢到药的百姓,用宫中发布的姜皮煮酒擦身法,暂时缓解了病情。 加之运回了部分药材,肃王府开门施药,太医院出动救援百姓,城中情况有所好转。 百姓们见到御医佩戴纱布掩面,纷纷效仿。 城中知名的许氏药铺,自然成了不二之选。 一片稳中向好,然而小顺子话锋一转—— “陛下,您之前赐给许万生数百匹纱布……有人蓄意纵火,烧掉了仓库,全没了。” 许氏的家业付之一炬,易衔月早有预感。 “纵火者抓住了吗?” 她以此为诱饵,试图将幕后黑手引出。 “抓到了,是城中一个大商行的伙计。” 小顺子有些担忧,“陛下,虽然那间商行与许氏有利益冲突,可商行老板说那伙计是刚来的,撇的一干二净。” “据说那老板与林丞相私交不错,三两句话就把调查的官吏打发走了。” 易衔月在小顺子耳边又叮嘱了几句,“首要之务,稳定住局面。至于追查,朕认为从正面入手外,必须……” 小顺子听完连连点头,“奴才去办。” 他刚想走,又折了回来。 “奴才还有一事相报。” 易衔月知道他是个顺风耳,可以说是京城中的包打听了。 许氏铺子的火起的猝不及防,百姓中有一则奇怪的流言。 “冒犯了,奴才斗胆口述一遍那桩传言……” 皇帝失德,以致天怒人怨,降下野火,大燕将灭。 “陛下,这真是无稽之谈!” 小顺子知道皇帝偷偷救下易涓涓,还不惜熬夜通宵也要救一个孩子,还能有人说这是昏君? 他恨不得自己冲过去替皇上狠狠撒气,叫那些造谣者闭嘴。 “小顺子,朕不生气。” “奴才不懂,请陛下明示。” “世人皆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易衔月撑着头,微微眯起眼。 “你日日跟在朕身边,看到朕的好。但如果朕现在说,林国甫是个乱臣贼子,你信不信?” “这……” “他天天想着怎么起兵反朕,在京城养了数千名私兵,每晚睡前都要磨刀,天天琢磨怎么把朕砍了最痛快。” 此话虽是从皇帝口中说出,未免也太夸张离谱了。 离谱到他开始怀疑,或许真有此事? 也许林丞相枕下真有一把刀,每天先拿芴板劈个十块八块的,泄完愤再来上朝。 “林丞相是两朝元老,奴才不敢妄议此事,而且……” 他咂摸着皇帝的表情,心中一面考量这话的真实性。 京城有千名私兵,说出去小孩儿都不信。 林国甫的丞相府邸统共才二三十个护院,这数量不对吧? “你此刻是不是在回味朕刚才说的话?” 易衔月摊开一卷黄绢,一面写,一面点他。 “朕不搭理你,你怕是今天夜里都要梦见他。” 小顺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城中百姓听说,朕弃时疫于不顾,日日关紧养心殿门,和林氏二妃连日快活,不知天地为何物……” 易衔月轻嘁一声,“你觉得他们会信几分?” 小顺子豁然开朗,“原来流言蜚语是这样产生的,奴才明白了,定是有心之人散播,越传越离谱了。” 清者自清,这招数恐怕难平时态。 “别担心,先把这诏书传下去。” 这是一封关于拨款赈灾的诏书,易衔月递去。 小顺子看着诏书最后一行:皇帝将于明日亲临城中肃王府,慰问受灾百姓,布道施药。 “陛下,您真打算过去?” 他知皇帝大义,可不免担心,此次行程若不慎染上疫病,后果不堪设想。 但,大局为重,易衔月心意已决,点了点头。 · 次日,小顺子不动声色张罗好了一切,只等时辰 到,接皇帝出宫。 “顺子公公——” 一个冒失的小太监跑过来,气喘吁吁,还没等站定,就急着开口。 “顺子公公,陛下去不了了!” “别慌,怎么回事,可是陛下龙体有恙?” 小顺子最担心这桩事,皇帝这阵接连劳累不得休息,身子要受不了的。 “不是呀——” 小太监看向全副武装准备出宫的一行人,“陛下被扣在永寿宫呢,太上皇听说他要去接触疫民,大发雷霆呢!” 其余人都怕再触太上皇霉头,只有小顺子快步走到永寿宫前。 易衔月正跪在太上皇面前“认错反省”。 “你你你,朕说你什么好,这种年纪了还不知轻重。” 太上皇气不打一处来,“让那帮贱民去议论好了,你坐养心殿里会掉一块肉?” 他重重叹气,“拨点银子作作样子也罢了,犯得着过去?三皇子还小,朕就你一个独苗啊!” 太上皇的犀利眼刀瞥向屋外的小顺子。 易衔月听到脚步声直接起身,拍了拍膝上尘土。 “真能干,还有人来接你?朕这个父皇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太上皇为了驱疫,连扫撒的宫人都不放进来,天天就是那几个太医伺候,闹得整个永寿宫乌烟瘴气。 “怎么,皇帝那铁了心要去?朕只好把你禁足了。” 易衔月扶过太上皇,微微一笑,将他按回椅子上。 “父皇,您老了。” 第55章 皇帝看诊也要付钱 太上皇十分错愕,整个寿康宫的人齐齐看向皇帝。 “父皇,儿臣知道时疫严重,您只是挂念我身体。” 易衔月心中嘁笑,想用太上皇的身份牵制住她不说,传位后还妄图只手遮天,野心不改。 她又不是他的儿子,本就不用守什么孝道。 天悬二日,本就不该,今天就替裴克己提前清君侧。 易衔月的目光凌厉扫过太上皇身后几名太医,最好拎拎清楚,谁才是大燕真正的主子。 “朕也担心父皇龙体,你们好好照看,若是让疫病传、进、来,朕绝不轻饶。” 那三个字被着重带过,太医神色凝重。 这寿康宫人来人往,谁又能保证没疏忽的时候? 唯有一策:寿康宫不进不出,太上皇也不例外。 这相当于变相地把人”软禁“起来。 “祎儿!你会后悔的。” 太上皇额上青筋毕露,平生第一回尝到忤逆的滋味。 “父皇,儿臣还要去赈灾慰问,先告辞了。” “祎儿!” 太上皇看着皇帝转身就走,气得把桌上茶盏一挥落地。 寿康宫里的太监代行了扫洒之责,那人手生得很,只能随手拿了博古架上一个瓷杯,赶紧端上新泡的茶。 “朕不喝。” 太上皇撇了他一眼,这帮太医还真是没眼力见。 刚想把杯子拂下桌,待他仔细端详,这是裴祎儿时捏的泥杯,经由匠人改良后烧制的。 他心中泛起涟漪,眼看着自己已是耄耋之年,裴祎又是最疼爱的孩子,他觉着也该放下一些事了。 “朕的好孩子,长大了……” · 城内,圣驾低调行至肃王府邸。 比起太子府奢靡的雕梁画栋,肃王府更加清幽别致,院落布局疏朗有致。 简易的布帘搭上布顶,从院子中铺开到门外数十米,占满了半个王府,皆是暂时安置病患的临时住所。 肃王府众人忙为病患端茶倒水,熬药施粥,太医院的人却聚在一处凉亭里歇着。 易衔月一身青色提花绸衣,站在远处观察了一会,不禁皱眉。 她拦下一个端着姜皮水的小厮,小厮赶紧做出“嘘”的手势。 “哎呦,公子,您小点声议论。这可是御医,到宫外有点架子也正常,哪有人敢使唤他们?” 哼,摆架子? 易衔月就知道,院使教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人。 她谢过小厮,不屑道:“我过去看看,他们在忙什么。” “哎,公子,犯不着啊……” 小厮没法儿上手劝住她,只能赶紧和稀泥。 “御医大人们琢磨出了缓解的方子,也不容易……” “方子?” 听到这话,易衔月惊诧回头,“有新方子里?” 小厮努了努嘴,“喏,这姜皮水,是宫里御医写的。功劳肯定算在他们头儿那,可不就是院使大人。” “哈。” 易衔月一笑,被这消息噎得哑口无言。 她瞥了眼姜皮水,里面还丢了几粒枸杞子装模作样。 “真是笑话。” 小顺子会意,走了过去,面色不虞。 “几位御医大人,我家公子有事想请教。” 他恭谨地发问,心里其实恨不得马上把几人打包送进慎刑司拷打。 一人翘着二郎腿,夏日炎炎,官服敞着,裤脚挽起,活像个流氓子。 他头也不抬,沾了口唾沫星子继续翻医书,“没空,今天不看诊了。” 其余几人都未抬头,好像这事稀松平常,不值得注意。 方才易衔月就瞧见,几个百姓想过来询问,兜兜转转绕了好几圈,还有人凑了银子,依然不敢走近。 御医抬眼一瞥,“五十两,给你破例看一下。药去府里领,今天份例要是没了,就明天领。” “五十两?” 小顺子惊呼,真黑。 “这也太贵了!” “嚷嚷什么,想要义诊就明天早上来排队,御医又不是田里的牛马,白给你干活啊?” 小顺子打量着周围百姓,二三十两就够一大家一年开销,就算稍微有点家底子,这一趟也看不起。 “爱治不治,不治了拉走,关老子屁事。” 光明正大的谋财害命?易衔月不忍继续看下去,清了清嗓子上前。 “不知,朕让你看一回诊,要付多少银子?” 御医合上医书就开始骂娘,是谁没事找事,来寻大爷的开心了? 正当剑拔弩张,太医想动手打人时,副官从院中匆匆赶出来。 他有些拘束地用围裙擦了擦手,“臣有失远迎,请陛下赎罪。” 仔细看,围裙上还有腌臜印记和血污。 原是他刚从膳房忙碌出来,膳房伙计忙着照看病患,他只好过去帮忙,准备百人份饭食。 “啊……?!” 大放厥词的御医傻眼了,脸色活像 见鬼,真是皇帝?! 谁能想到皇帝不要命,赶趟往疫病堆里扎,敢来这种人堆里微服出访。 死马当活马医,他立刻收声老实,跪得干脆。 易衔月不禁感慨,等当了皇帝才知道,会向皇帝求饶的人多了去了。 她眸子一暗,没理会他的求饶。 要是谁都可以原谅,天底下岂不是再没有罪人? 排着队到她跟前磕头就好了。 “你围裙上可是解肉留下的污渍?” 都说君子远庖厨,但副官知道易衔月不是会因这种事发作的人。 何况她出身武将世家,更不会据此小节,他点头作答。 “是么?朕需要你这庖丁的才能。” 易衔月一挥手,“把这人带下去,长长见识。” “可是府中今日已经不需要肉了,”,副官一笑,“臣可以练练手,明日好做得更快些。” “是么?那就拿这位去练几下,一会其他御医不会见死不救,会替他医伤的。” 围观的百姓虽没力气大声欢呼,但公道自在人心。 一想这位御医前面草菅人命的行径,皇帝用刑治了他,狠狠出了口恶气,心中痛快。 正当小顺子打算疏散看热闹的百姓时,远远瞥见前边来了个穿官服的人。 仔细一瞧,他赶快禀报。 “陛下,院使回来了。” “哦?朕正有话要问他。” 第56章 朕不放过你 院使肩挎药箱,低头走着,心中惊诧翻滚,久久不能平静。 当他走近,方发觉府前闹哄哄的,里一层外一层,围了许多人。 这帮百姓不都病得歪歪扭扭,还有精神围观?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拨开人群,见着一袭青衣的皇帝微服出访,他心下了然。 “陛下,微臣前往城中为百姓看诊,未能及时接驾,望陛下宽恕。” 易衔月看着他微脏的衣袖,以及药箱上不经意间沾染的泥渍,不发一语。 有个百姓满怀感激,上前感谢,向旁边人诉说着院使救了他家人的大恩大德。 院使捋了捋胡须,谦让地推辞掉递来的瓜果蔬菜,神色有些紧张地看向周围。 这一细微的举动,未能逃过易衔月的双眼。。 他究竟在看什么?周围都是围观百姓,并无异样之处。 “院使大人真是兢兢业业,朕心甚慰啊。” “陛下过誉了,微臣本职在此。” 院使连忙躬身行礼,口中吐出一连串赞美之词,将皇帝夸赞得仿佛天神下凡,无所不能。 副官性子直,也在易衔月身边美言了一句:“院使大人早出晚归,肃王府中人看在眼里。” 的确,院使的模样挑不出一点毛病,就连他出去的理由都很合适。 易衔月上下打量,这个老狐狸既然和林家勾结一处,不想个办法激一下,难有破绽。 她佯装赞许地点了点头,“嗯,院使本领颇大,还钻研出了姜皮方子,造福苍生,朕得好好嘉奖。” 这事,小御医不知道也罢了,院使在这位子会不清楚? 他连连摆手,“此乃陛下功劳,臣怎敢拿这天大的事来邀功?陛下,一定是别有用心之人害臣!” 围观百姓他们大多戴着掩面绢布,人数众多,看热闹不嫌事大,低声议论起了此事。 人群的声音嗡嗡,让院使急的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们别说了,你们别说了!” 要是可以,院使真想把绢布塞进他们嘴里,全部给堵上。 一个是医术之名远扬的太医院院使,一个是统揽天下的皇帝,这研究医方的事…… 任谁听了都像是皇帝给自己脸上贴金,九五之尊的人何必费心费力做这种事?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不禁头皮发麻,若今天的事变成话柄,罪魁祸首就是他本人。 “你们都别议论了,”,院使赶紧说起皇帝不惜在宫中熬了几个大夜,救平民女孩,找出姜黄方的事情。 他极力摆动着臂膀,言辞恳切,绘声绘色,恨不得让副官女儿再过来演示一遍。 看着百姓反应不一,更加闹哄哄了,院使愈加急着去证明。 心急如焚之下,再谨慎的人也得露马脚。 “院使,你刚才去了哪?” “这,这是真的,姜皮汤真是陛下的发现——” 他语无伦次,哪还有心思过脑听这话,“就在这条街不远处。” 又说上几句,院使才反应过来,刚才是皇帝幽幽开口。 “院使,解释一下,朕怎么不知道,肃王府三条街内还有没收来的病患?” 易衔月抱臂站着,好整以暇看着他,等他狡辩。 “陛下,臣……臣路过,正好看到一个……病患躺在地上。” “这么巧?” 小顺子满心怀疑,“现在京城里可没人逛大街,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他转念一想,又替皇帝敲打了一句:“周边还有未收治的病患,这算你们太医院人的失职。” 易衔月没有阻止小顺子的追问,要知道人在极度慌乱时说出的话,不太可能是谎话。 院使可能真看到什么人躺在路边了。 易衔月给他时间,让他平静下来。 “你可有医治好了那人?” 院使立刻正气凛然,拍了拍衣袖上污泥,“臣即刻为他诊治,可是回天乏术。” 言毕,他还不惜用脏袖子揩去眼泪,被辣得不轻,差点哎呦喂叫出声。 “你年岁不小,能拖动那人?想必没能好好处置,朕派人去看看。” 他顾不得眼睛,立马出声制止:“陛下金尊玉贵,怎能看到不祥之物,不了不了,已尽力将其安顿妥当,这才回来。” 小顺子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当皇帝身边的奴才是死的吗? 这种事怎么可能陛下亲自去做? 他从院使诡异的态度里捕捉到一丝不寻常,即刻命人劝走围观百姓。 见圣驾不悦,人群不敢耽搁,一下就散开了。 还未等院使从惊吓中缓过来,膳房抬出来一个双腿血肉模糊的人,仔细一看,竟是他的大徒弟。 他赶紧打开药箱,手忙脚乱地给徒弟包扎,很符合他的医术水平,让徒弟的惨叫传到两条街开外。 · 几人移步到院中僻静处,副官扫视周围,谨慎开口:“陛下,不如让微臣代劳前去查看街上情况。” “不用。” 易衔月在衣袖中拿出一串铃铛,在场的皆是亲信,她无需避着他人用。 飒、飒、飒——摇动三声。 “自有人会来。” 这是哥哥给自己留下的物件,一支游侠队伍,他们本来可以去找哥哥。 却因时疫困在京城,驻扎之处离肃王府不远。 易衔月深知时疫与林家脱不开干系,哥哥的事更是,两笔账一起算,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她心中默默祈祷,裴克己和哥哥一定要平安归来。 “陛下,可否需要奴才为您推掉一会去城中慰问的行程?”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易衔月闭目沉思,“不妥。” “朕再等一炷香,若是后边来人了,副官你及时传信给朕。” 副官重重点头,“微臣明白,肃王府有微臣在,陛下可以放心。” 易衔月疲惫微笑,在这乱世之中,艰难时刻,得几忠心臣子相伴左右,更显难能可贵。 一炷香过,她眼前的清茶一口未动,不知为何,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越等越烦躁。 这种对于未知的恐惧让她想要逃离,“小顺子,起驾吧。” 通报来得如此突然。 “陛下,副官,肃王殿下……回来了。” 小厮不敢抬头,“他身边还……跟着两位侠客,一男一女两人。” 第57章 肃王回来了 穿过冷清无人的肃王府院落,易衔月见到了两位侠客。 “在下柳断烛,见过少主。” 女侠声音清冽,身姿挺拔,背负三把大刀,似是江湖上某一名门所出。 裴克己被男性侠客背着,他紧闭着双眼,脸上血污斑驳,像受了重伤。 易衔月此时无心寒暄,但还是先谢过了救命之恩。 当她伸手想确认安危时,被断然拒绝。 “少主,不可。肃王身上伤口复杂,请先勿动。” “听唤铃声响前不久,我们恰好在街上发现了他。” 柳断烛回忆起在街上见到此人的情形。 仔细一看,倚在墙角的男人身上刀伤无数。 那些伤口形状特殊,定不是中原兵器所伤。同行的侠客先察看了伤势,把人背到隐蔽处简单处理。 柳断烛不太会看人,但很懂兵器,伤者身负佩剑精巧,此人非富即贵。 侠客有些为难,“大姐头,客栈已经住不下了,咱们真的要带他回去吗?” “自然不能带回去。那小苗医不在,就你们几个处理,他的骨头能不能长起来都难说。” “可是大姐头……我们把他丢在这不好吧。” 丢在这,要这人在昏迷的状态下自己扛,恐怕凶多吉少。 “哪来的送哪去。”柳断烛再次打量昏迷者的容颜和穿着,有了猜想。 “此人身受重伤,却能避开重重守卫潜入城内。大概,这就是少主所说的那位,去寻衔舟的肃王。” “啊?是谁敢把王爷伤成这样?” 男性侠客张大了嘴想再问,被柳断烛一记敲上额头。 “呆子。行刺皇帝的人还少吗,只要胆大,玉皇大帝都能杀。” 嗯……确实在理,侠客反应过来,又问: “大姐头,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送人回王府,那我们岂不是对朝廷投诚了?” “屁。” 柳断烛挑眉。 她不想在这节骨眼上解释,让他少废话,赶紧把人背起来赶路。 “好吧,我干就是了。虽说现在找不到少主,肃王府总不会挪位,咱们这就过去吧。” 一阵急促的银铃骤然响起。 连着三声,柳断烛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露出会心一笑。 “不必犹豫了。直接把人交到少主手里,省了和肃王府废话解释,你满意了?” “少主和肃王还怪有默契。”侠客暗自嘟囔。 以上的事,易衔月没问,柳断烛也自然地没有提及,先处理肃王的伤。 “他不宜再移动,最好是放在府里医治静养。” 由副官领路,几人迅速将裴克己送到他的寝殿。 衣物脏污,不先脱去恐对伤口不利,易衔月心急如焚,想直接上手开始解他衣扣。 她眸子一暗,停了手。 “少主,你和大姐头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侠客正欲动作时,发觉一人处理不便,把副官喊了进来。 如此,易衔月才稍稍放心,与柳断烛走出寝殿。 “少主,我听闻此处有御医,可有能尽快处置的?” “呵,那帮狼心狗肺的东西。早就投了林氏,我怎么敢用。” 肃王受重伤的事,尽量保守住,不能外传。 易衔月想到那个“不靠谱”的游医束云,眼下整个京城居然只有这人能信得过,正欲开口。 柳断烛摸着下巴思索再三,想到了一号人物。 “队伍驻扎的客栈有个小苗医,医术挺好,就是喜欢用些非常规的手段治疗。” 她顿了顿,“就是这两天一直在生闷气,除了在外面义诊都闷在房里不出来。但情况紧急,卖我个人情把他抓来,应该可以。” 抓来…… 易衔月不禁感慨她的用词精准大胆。 这种神神叨叨的苗医,全京城还能找到第二个不成? 真是冤家路窄,又要和这个男人见面了。 易衔月一想到自己不听劝,惹出的那场不愉快…… 想来柳断烛不抓,束云也不愿意来吧。 她清了清嗓子,小小声说:“劳烦你给他传句话,上次蛊虫的事是我太鲁莽了。” 柳断烛讶异,原来始作俑者近在眼前。 她发觉自己并不讨厌易衔月,之前她对宫闱中女子可没什么好感。 “行,准给你带到。” 柳断烛整理好背上重刀,“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少主答应。” 她要一枚特许出城的令牌,只身前去边关。 “我意已决。等时疫平息再出发,恐怕就晚了。放心,我会走几乎无人的小道。” 诚然,裴克己没能带回哥哥,还深陷昏迷,半点询问的余地都没有。 情况依然扑朔迷离,不得不催着人往前走。 二人约定以鸟传信,及时联络。 · 未几,束云到了肃王府。 这身单薄且诡异的苗疆打扮,让副官有点怀疑他 的身份和能力。 然而看到皇帝笃信的模样,还说这位是救他女儿的恩人,他转变态度,陈恳道谢。 束云深吸一口气,干脆地走进寝殿。 “合着,绕来绕去,我救的是你熟人。” 束云转眼撇着易衔月,这话没对着副官说。 他伸手探了探裴克己情况,手刚搭上去,易衔月就出声询问。 “他如何了?” 易衔月渴盼着他口中说出一句简单的“并无大碍”,就能抵过千言万语。 她的声音些许颤抖,束云戏虐一笑,“你这负心人也会有着急的时候?” “朕……” 易衔月话语哽在喉间。 她不是负了束云阿姊的人,却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不论怎么解释,听上去都像诡辩。 唯一的希冀,只有束云能救裴克己一命。 这是她的心上人。 “求你,医他。” 易衔月言辞恳切,随即屈身行礼相求。 束云正专注着查看伤口,冷不丁听到这一句,像见鬼一样。 “急成这样?你们两还真是手足情深。” 他皱眉,“不好医,费力。我要五万两。” “五万两?” 易衔月迟疑的片刻,束云开口。 “你身为帝王,有钱,我知道。不愿意,那就再取点心尖血来,不是有人愿意做这差事吗?” 第58章 你们好像那恩爱眷侣啊 易衔月心头一阵钝痛,神色哀婉。 “果然,你知道了。” 束云分拣着背篓中的草药,补了一句:“取血后痛苦万分,还要来见你一面。” 随着邵流玉到来而破茧的血蝶,应证了束云所言非虚。 “别说了。” 随着他的描述,她仿佛亲身经历了那份难以言喻的痛苦,想到邵流玉的不告而别,更为心碎。 “你这负心人还会心痛,稀奇。” 他一面捻着草药,一面嘴上不停,这话就是说出来让人难堪的。 “我说的不对?” “够了。” 束云回过头来看向易衔月,她脸色煞白,自己刚刚说得有点过火。 但他没有半点愧疚。 在束云他眼中,这皇帝就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人,没有之一。 背信弃义,始乱终弃,没有一点责任心。 “我不说了,你好自为之。” 束云的手法娴熟而迅速,将草药汁敷在伤口上,引得裴克己眉头不由自主地紧锁。 易衔月伏在床边,观察着他的反应。 “痛吗?” 束云有些无语,“皮肉伤算什么。他胳膊骨头断了,那个最痛。” “而且他最快也要一夜才能醒。你当我这也是仙药……” 易衔月递过一记眼刀,让本无所畏惧的束云话头一滞。 这皇帝莫不是含在口中长大的,没受过一丁点伤。 难怪那时一点小伤就要死要活的,把阿姊引了过去。 他最鄙视这样的男人。 须臾之间,束云把裴克己伤口悉数处理了一遍,收拾起了草药筐子。 “五万两银票,朕会命人送到你住处。” 她的动作被束云按下,“你真没耐心,呵呵。” 他心中本就稀薄的好感直降冰点,“这才是第一步,都说了不要把我的药也当成什么仙丹妙药。” “……” 易衔月哽住,“那?” 束云抽出一把银制小刀,耐心地从头擦到尾,丢进热酒里,静静在旁等着。 “我要清理伤口。时间拖得太久,伤口都有腐败处了。” “哪处?” 束云手指着裴克己身上被衣袍掩盖的小腹,“刚才大姐头在,不方便,那憨货给他捂起来了。” 易衔月的手搭在衣袍上,往下拉扯的动作很是犹豫。 “磨蹭。” 束云将她推开,干脆利落地把衣袍往下褪,线条轮廓分明的小腹坦露,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暴露在视野中。 从腹股到腰侧,伤口贯穿,凝结成血痂。 由于策马动作,这处伤口被反复撕扯拉开,未能及时痊愈,呈现蔓延态势。 “你在干什么?” 束云疑惑,不明白她为何要紧紧抓住裴克己的手不放。 “……朕只是想缓解他一点痛苦。” 束云再三强过调肃王尚且昏迷,即使能感受到痛苦,这种支持鼓励也是收效甚微的。 他懂,做一些没必要的事,何必呢? 没有半分犹豫,一刀下去,束云划开伤口,乌黑的血涌出。 这种激进的治疗方法,易衔月默许了。 连副官都没准许进来,房中只有束云和她二人在裴克己床榻边。 她事先知道束云有点本事,换做他人,肯定要把这苗医赶出去。 床榻上的人眉头紧皱,面色苍白如纸。 束云的手指灵巧翻飞,血珠滴滴答答滑落,染红衣袍一角。 易衔月没少见过战场上的伤兵,可在乎之人要受这种痛苦,她心如刀割。 掌缘慢慢从白色转为鲜红,她的手被攥得很紧,无法挣脱。 “他不会活活痛醒吧?” “……那也没办法。” 伤口的淤血总算排清,猩红血珠涌出。 束云的刀再次落下,继续清理着伤口,易衔月几乎想闭上眼逃避此刻。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终于结束了,她叹了口气。 “我去拿针。” 束云暂离,床上的裴克己睁开了眼。 他的嗓音极度嘶哑,“衔月……” 周身熟悉的陈设让他知道自己已经脱险归来。 他想动一动身子,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忍不住痛苦闷哼一声。 “别动,大夫还要给你缝伤口。” 她脱去鞋靴,坐在裴克己身后,让他诊在自己膝上,好看清伤口情况。 “嘶……” 他立刻读懂了暗示,不再往下说。 可一旦注意力回来,疼痛感便汹涌而至,本能让他弓起背蜷缩,这样的姿势反倒加重了痛意。 “痛就咬着我的手。” 易衔月将手递到他唇边,触碰到唇瓣时还按了按,让他快些咬着。 “不可,你会疼。” 从屏风后刚过来的束云呆住了。 这哪是兄弟,看起来像恩爱眷侣啊,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难道皇帝就是因为这事,才不回去找阿姊,还吞吞吐吐不好开口的? 尴尬万分,他还是清了清嗓子,“我弄了些麻草来。” 裴克己见到大夫的模样有些惊讶,攥易衔月的手用力了一分。 等待麻草起效的间隙,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三人都满心疑问,可一个人都不能开口。 幸好麻草很快生效,裴克己颔首,看束云穿针引线,缝合他的伤。 没几下,他的眼睛就被易衔月抽手捂上。 束云对于皇帝的过度保护选择沉默。 对方是个年纪尚小的孩童也罢,对一个成年男子是否有些过了。 他总觉得自己待在房中有点碍事,浑身不自在。 处理完伤口,拿了银票,束云逃也似的飞奔走了,只留了一句。 “有问题到南门客栈找我……永别!” · 房中只剩易衔月与裴克己二人。 许久未见,本该有说不完的话。 但他身受重伤,实在不宜再费心神,只能躺在易衔月膝上,闭目休憩。 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偶尔挣扎几下想要起身开口,都被易衔月按了回去。 对于哥哥的事,她选择缄默。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是找到了,裴克己肯定就带回来了。 “到底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啊。” 她看着裴克己的身子满眼心疼,微微叹息。 “说来话长。” 裴克己侧过头,不让易衔月看见他的表情。 “林氏?” 易衔月问出口就觉得不对,林氏最多豢养一些私兵,他亦不是武将,哪有这么狠的角色。 “不是他们。” 裴克己本不想开口,末了还是轻叹一声。 第59章 哥哥被谁掳走了? “我找到你哥哥的下落了。” 易衔月并无欣喜,他没跟裴克己一起着回来,恐怕…… 她不禁哽咽,上次除夕夜宴的远远一眼,竟是生离死别。 裴克己的话语中浓浓歉意。 “我在第三处的山崖下边找到了他,他还活着。没能带他回来,是我的失职……对不起。” · 裴克己回忆起找到易衔舟时,他虽腿上负伤,凭着溪水和手边野果,勉强维持着。 他见到自己似很意外,以折断的刀戟撑着站起,吃了带来的些酒食,恢复了些许。 “多谢肃王救命之恩。” 裴克己没有沉浸在找到人的喜悦中,心中疑虑重重。 “易将军,边关近来安宁,怎会遭遇伏击?” “说来话长。那日臣如往常一样巡查边境,遭到一群大燕叛军突袭,对方人数众多,只能负隅顽抗。” 当时,易衔舟带十几名精兵战对面百人,战况胶着。 他本想死战,但妹妹派来的亲信见情况不妙,向他的战马猛抽几鞭。 马受惊长嘶一声,数次险些让他坠下马,还好控制得当,载着他一路狂奔远走。 易衔舟被强制脱离战场,保下一条命。 他忍着腿伤埋了战马,用仅剩的几枚弓箭处理掉几个追兵,不得已躲在一处山洞里等待援兵。 裴克己眸子一暗,“本王来路上解决了一批追兵。过去这些天了,他们还在山中寻找你。” 那帮叛军听命于林国甫。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概以为易衔舟再有本领也控不住脱缰的马,情急之下跳崖逃亡。 易衔舟咬牙切齿,“真没想到,林国甫这般狼子野心。” 他不顾头疼欲裂,拧开酒壶,灌了一口酒。 这酒远没有边关酿出来的辣,却然让他喉间发痛。 “臣原以为叔父会让妹妹下半生衣食无忧。尽享尊荣。” 他在边关这么苦,妹妹很懂事,寄来的信从来报喜不报忧,成了他唯一慰藉。 易衔舟将划痕累累的皮甲重新系紧,现在这些指望化为泡影。 他只恨自己没能生啖了裴祎和易栋那两个畜生。 “臣此生往后愿与妹妹一同追随肃王,守大燕疆土一平安。” 易衔舟下定决心,答应了肃王除夕夜宴上的提议。 他策马紧随肃王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 当年跟着父亲进宫赴宴,见到裴祎、裴克己两兄弟时,父亲曾有过这样的感慨…… 表面风光的裴祎实际平庸,而肃王裴克己虽然年幼,已能看出来,将来绝非池中物。 如今这份感慨居然成真。 从一个孩童,到加封肃王,不久后裴克己将荣登宝座,成为大燕的新一代君主。 但父亲万万没有想到,妹妹长大会被易栋强塞进宫,与夫君走到恩断义绝的地步,成为肃王的辅佐者。 而他,在年少时放弃承袭父亲官爵衣钵,从兵卒再到大燕最年轻的将军,死心过,又重新找到征战的意义。 每个人都走上了从未设想过的路。 明天如何,未来如何,又有谁能预言呢? · 听到这,易衔月的心弦再次紧绷,她不解。 既然叛军追兵已差不多消灭殆尽,裴克己怎会负了这么严重的伤。 “莫非还有埋伏。” 除去林国甫,还有人有如此的野心和能力,令她倍感不安,心中警铃大作。 “是。” 易衔月闻言,在盛夏暑热中,冷不禁打了个寒战。 裴克己察觉到她的细微动作,努力抬手够到,与她十指相扣,聊以安慰。 “你哥哥应该还活着。” 她猛然抬头,“当真?” “我们遭了朝云的埋伏,他们的可汗亲自下场,掳走了你哥哥。” “朝云的那位首领”,易衔月从未设想过,“我有所耳闻,但这会不会是认错了?” 一阵沉默,裴克己开口:“为首的人确实是他。按照道理,我该喊一声舅舅。” · 在进关路上,一行人凭空出现在山道两侧截住他们。 裴克己一眼就认出了伏兵头领。 “你是次仁平措?” “放肆!竟敢直呼可汗尊名?” 为首的健壮男人收紧缰绳,仰天大笑,命随从退下并收弓撤剑,以示诚意。 “本汗正是次仁平措。大燕的肃王果然好眼力。” 常居边塞的易衔舟有些讶异,在大燕人眼里,身为异族的朝云人长得都很相似,肃王竟能一眼认出可汗。 裴克己才不会认错他,毕竟这幅容貌,早就看过千百遍了。 母亲房中有一副丹青,上边的少年皆穿着华丽的朝云服饰,她一一介绍过那些人。 画面上唯有一名少年因常年的抚摸而泛白,母亲说那人叫次仁平措。 这是他们舅甥二人第一回见面。 次仁平 措缓步走到裴克己马前,赞叹道:“你与你母亲一样,有一头美丽的银发。” 裴克己眯眼,从刚才开始他就在考量平措可汗身现于此的目的,更多接触后,他心中的不解更加深几分。 “平措可汗,本王听闻朝云人性格直爽,可汗不妨直说。” 借着视线盲区,他的手搭在了剑鞘上。 次仁平措眼光钩子一样锁定着裴克己的眼睛,哈哈大笑。 这双眼睛与记忆中的故人如此相似。 只可惜今日,要刀剑相向! 次仁平措亮出了武器,昂扬下令:“捆了旁边的将军,留活口。来朝云做客!” 裴克己与易衔舟交换眼神,准备作战。 · 后边的事,显而易见。 一阵拼杀,裴克己搭进去半条性命,也没能拦住次仁平措带走易衔舟。 平措以国君身份许诺,朝云会以勇士之礼待易衔舟,并保证他的安全。 “平措可汗身为一国之君,定不会无缘无故冲着哥哥去……” 这太不符合常理,易衔月分析其中利弊,“难道他想以哥哥为人质来要挟?” 从裴克己与朝云使者联络开始,她就隐约担心,事情真向这个方向发展了。 裴克己闭目,轻轻颔首。 “次仁平措开出的条件是,一年后的朝云比武大会,大燕国君必须由我领到现场。” 可比武大会是朝云十年一度的盛会,除非交战,周边国家都会参与,以扬国威。 易衔月闻言沉思。 这是行刺她的绝佳机会。 第60章 今晚宿你房里如何 “朝云如此大费周章,原是为此。” 易衔月不禁苦笑,不论她如何选择,哥哥都要被她连累。 她的泪水滑落,洇湿了裴克己的发。 一片沉默,泪水掉在衣服上“吧哒吧哒”的声音有些明显。 裴克己努力地抬手,替她揩去眼泪。 “等伤好了,我就去朝云一趟。” 易衔月吸了吸鼻子,按住了他。 “大局为重,别什么都依着我。朝云那边答应让哥哥每月传信回来,已经足够了。” “而且,哥哥已经知道纹样的事了。他在朝云着手调查,一定能有进展。” 任凭她如何絮叨,裴克己依旧嘴唇紧抿,不肯松口。 “我不怪你,真的。” 唯有这句话,让膝上的裴克己转过头去,从小到大,他从没被人原谅过…… 易衔月轻叹一口气。 他只是出生,就被原罪加身。得不到一点爱,徒增痛苦。 可他始终没有因此自卑过,只是克己不显,默默蛰伏。 “朝云人桀骜善战,即使当年国力不显,你外祖也断不会轻易献女求和。” 易衔月垂目,“你父皇百般隐瞒,朝云竭力追查,当年一事,定有内情。” 裴克己一直在想,往后追查,得知真相,他要怎么面对这一切。 “错的人既然不是你,就不要用这个错来惩罚自己。” “嗯,我知道。” 裴克己的声音染上一点潮湿。 易衔月借机以袖子拂过男人的面,假装成无心之举,又轻声问:“明日还要去城里,现在天晚,能否在肃王府借宿一晚?” 他依旧别过头,闷闷回复了一声“嗯”。 她动了逗人的心思,“府里哪处都比不上你这间。” “不可。”,裴克己猛地抬头,顾不得脸上未干的泪痕。 他发觉自己又被逗了,还是耐心地解释:“我房间对面还有一间空置的,那处装潢……甚好。” 易衔月轻笑一声,“好啊,我相信你的眼光。” 本以为裴克己没什么用具上的情趣和追求,其实房中陈设很讲究,那墙角的墨玉空花瓶别致,有他独特的品味。 感受到她的打量,裴克己轻轻说起:“平时我会在那放一株兰草。衔月,你喜欢什么花?” “兰草就很好。淡而不妖,香而不媚。” 这回她笑得更肆意,“可是,你房中放我喜欢的花,我也不会天天来呀。” 易衔月一挑眉,“还是你想邀我常来?” “衔、衔月。” 他有些急促开口,昔日峻如冰山的脸再难维持住表情。 哪经得起她这般开玩笑,“别捉弄我了。” “只要你开口,我大可以借探病多来几回你府上。要是你不开口,我岂不是打扰了?” 易衔月以进为进,逼得眼前人面通红,说话都断断续续。 “咳咳。” 她都觉得这有些过火了,刚想组织语言道歉,裴克己忽然认真地看向她。 “你多来我府上看我可好?” 易衔月顺势抬起他的脸,裴克己眸光潋滟,狭长的眼睛微眯着,竟让人看出一份恳请的意味来。 “常来看我。好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心甘情愿低头。 但裴克己知道,他就是愿意。 “看在你诚意的份上。” 易衔月给了他一枚吻作奖励,惹得他伤口都被扯动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裴克己被直接蒙进被子里。 “你现在这样,逗你就像在欺负你似的。早些歇息,不好起来,我都不敢使劲。” 这话怎么说得怪怪的?易衔月说出口才发觉。 还好他没有多想,听话地掖起被角,合上眼帘。 过了一会,裴克己又轻唤了一声“衔月?” 久久未得回应,睁开眼看,才发现她伏在床榻边睡着了。 这么些天,京城里的事属实累了她。 他发觉现在孱弱的一身伤,都无法支持把她抱到另一张坐榻上,舒心睡下。 自己不能再继续任性下去,好好养伤才是首要的事。 越是逞强,才越拖累她。 不忍把人喊醒,他只希望她今夜无梦,睡得安稳。 · 可世间总是事与愿违。 易衔月睁开眼,见着了京城的热闹大街。 她好奇地打量了身上的衣服,这是她出阁前最喜欢的一件。 “噢。”,她惊呼一声,“怎么又做这个怪梦,烦死了。” 身后不远处跟着个老道人,手执一面“铁口直断旗”,容貌和蔼,十分难缠。 她在梦中百般拒绝,这人还是追着她要算命。 “姑娘,你就让老道我算一算吧。” 易衔月再次拒绝,“不要。” 依稀记得这已经是第三回了,人常言事不过三。 她顿了顿,“如此穷追不舍, 就非算我不可吗?” 老道人捋了捋胡须,“时也命也,你是天命所选的极贵之人。” “倘若说我不信命呢?” 他呵呵一笑,“信不信自在心中。老道且问姑娘你,若不信命,又怎会接受宿命般的那趟机遇?” “机遇?”,易衔月笑了,“你都把我命数参透了,还问我要不要算,何必呢?” “凡事都要讲究顺应之道。你且提问一件自己的事,作为交换,让老道来算上一卦。” 她转念一想,提出了要求。 “倒是也可以给你看。你先卜一卦,看看我哥哥的下落。” 老道面色一变,吹胡子瞪眼起来:“姑娘,都说了要问自己的事,你这莫不是为难老道我?” 易衔月一笑,“我身在此位,顾及天下人,又有何不妥的。” 老道人咂舌,“诡辩,这是诡辩。”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哪里不对。 “罢了!这种小事,老道我不跟你卖关子。你哥哥还活着,人好好的,就在朝云国地界。” 易衔月其实并未对此抱有期望,但老道详细地说出了哥哥被掳时的情况,与裴克己说的相差无几。 “只要他还活着,就有希望。” 她把手伸给老道,点了点头默许。 待老道观察她掌纹时,她又忍不住发问:“你说我是天命之子,在芸芸众生之中,为何选了我?” “哦……这个嘛……” 第61章 你来当我的皇后如何 老道人正色道:“姑娘这个问题可以回答。不过,老道还有一事好奇。” 平日关在宫里也闷得慌,易衔月就当是在梦里消磨时间,点头应允。 “姑娘觉得当今的肃王,这人如何?” 易衔月闻言眉头紧锁,抱着胳膊,瞪了老道一眼。 她发觉自己真在考虑这个问题,找了话题反驳回去。 “都说修道者不入凡尘,你怎还关心俗世?” 老道人摇动手中的铁口直断旗,手中快速掐诀。 “你这姑娘反应确实快,果然是成大事的人。” 他投来一束赞许的目光。 易衔月也再不想被这道人缠上,都说无功不受禄,得了这夸赞,只好开口。 “肃王颇有才能,这样的人继承大燕,与太上皇认可的太子裴祎相比,云泥之别。” 老道人似是有些惋惜,“唉,时也命也。看来,太上皇是担心肃王继位,易被世俗之见所伤,又不得民心。” 易衔月轻笑起来,指了指他手中的罗盘。 “你这道人,怎么到这时却算不清了?太上皇就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古往今来,改朝换代都是常有的事,哪个帝王登基时不称自己是天命所归,正统相承? “说到底,太上皇不愿意为他铺路,也根本不关心未来大燕会如何。” 话虽一针见血,但裹挟着一些偏袒。 “我认为肃王若有此意,即使没有路,一路杀到王位,又有何不可?” 老道人闻言,放声大笑。 “哈哈哈,妙哉,妙哉!果然没看错你。” “好了,你这老道别谈天了。” 易衔月看向手心,“如何?我的命数。” “极富即贵的帝王命。” 他手中的扇眨眼间变成素雪白的拂尘,只一挥动,风云骤起。 身边的景色光速般崩塌,易衔月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恍惚间,她听到老道人对她大喊:“记住,天无绝人之路,你要走运咯,姑娘!” 老道把人驱出了梦境,身体化形消失,变成一个瘦削的老者。 他一手执拂尘,闭目坐在蒲团上,突兀地咳出一口鲜血。 邵流玉为他拭去血迹,神色平静。 “你紧张甚么,这点小事碍不着她的。” 拂尘打在青年手背上,老道睁眼看他,“心乱了。让我如何放心你再入俗世?” “徒儿知错。” “关心则乱。你贸然用血丹这事,为师不予重罚,你且好好养伤吧。” 老道人面色淡然,手指一捻,再推天机。 “易姑娘的正缘已经出现,你再动心,只会伤了她。” 邵流玉深深一拜,“徒儿明白。” “何去何从,你心中当有分寸,自己决定吧。” 邵流玉行礼后退下,站在山边,遥遥望着京城的方向。 一声轻叹,随风飘散。 · 肃王府,清晨。 “我这是,睡着了……?” 易衔月本想立刻起身,奈何那场梦境把睡意搅得颠三倒四,休息未足。 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伸了个懒腰。 抬眼看了看屋中装饰,不由“腾”地一下从床上站起。 这房间,从每一件摆设到桌上摇曳的玉兰花,无一不是她心头所好。 曾在太子府时提起过,难道裴克己那时就暗自记下了? 还真是有些让人不好意思,这种小细节反倒让她面色易赧然。 “叩叩——” 门外传来一阵缓缓的敲门声。 “是我,请来用早膳。” 裴克己的声音从门外传出,她一打开门,把人拉了进来。 “昨天怎么把我挪过来的?直接推醒我不就好了。” 她心中早有答案。 一把紫檀木轮椅放在房中,格格不入,大概就是靠这把她运来的。 “你在那趴着实在睡不好……有损龙体。” 易衔月听到这话气笑了,忍不住往他胸口虚捶一拳。 “龙体长龙体短,吃个早餐说用膳,我又不是真的皇帝。” 裴克己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嗯。那衔月,随我一同去用早点吧。” 肃王府前仍然忙碌,早餐备齐后,厅堂里侍候的人没剩几个,索性都让退下。 裴克己看向坐在身边的易衔月。 除去这身男子装扮,恍惚间给他一种错觉。 好像他们已经成婚了似的,这只是寻常的一个早上,一顿寻常到不能更寻常的早点。 其实易衔月也有这样的错觉。 她想象着若是一开始嫁的就是他,依着裴克己全府上下都出名的起床气,除去自己也没人敢去喊。 一个王爷,每天都要被王妃薅醒,想起来还有些好笑。 “衔月,你在笑什么?” 裴克己以帕擦拭唇角,他知道他吃相向来斯文,但还是担心是否有什么东西破坏了美 观。 “没什么。” 易衔月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笑意,“还不允许我笑了?” 裴克己微微皱眉,“你想把肃王府挪了我都没意见。” “挪了,那你住哪?我把你搬进宫里,把年号改成衔月天下无敌,你来当我的皇后,如何?” 她正专心品尝着一道小点,随口捏了个玩笑话。 裴克己停下了筷子,面色平静,耳尖却红透了。 “胡闹。” 他盯着对面人出神,“年号要拟个好听的才行……你要是喜欢这样的,也不是不行。” “嗯?”易衔月抬起头,“我只是在说笑。” 一枚干净的帕子温柔拭过她的唇角,裴克己回答她:“嗯,我知道。” 用过早膳,易衔月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 “一会我还要去城中处理事情,你在府中好好休息。要是乱走动,影响了伤口……回来罚你。” 裴克己哑然失笑,这对话简直就像出行的丈夫对妻子说的。 不过细细想来,他好像也不讨厌被人捧在手心里细细呵护的感觉。 头一回感受,有些奇妙,裴克己站在那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总之,不远处的副官心里又一次大为震撼。 只能说一物降一物,自家王爷的脾气……他猜不透就是了。 待到易衔月走远,裴克己的表情立马冷如冰山,眉宇间写满了生人勿近。 “肃王爷,今日您可要按计划出府?眼下请了游医和善堂来,府中人手没那么紧张了。” “备轿,本王要出门。” 裴克己顿了顿,“要素一些低调一些的轿子。” 可不能被她发现。 第62章 大燕就没你看得中的姑娘? 门口的迎客松歪歪斜斜伸出一根枝条,开败了的花垂在那,甚是难看。 与往日相比,实在凌乱,每一处都写满了“别来,不欢迎”几个字。 “王爷,切莫勉强。” 副官将他从轿上扶下,“属下不能随您进去,您务必谨慎。” 裴克己颔首,没成想此路不通,很快有人从内殿走出,拦下了他。 “肃王爷,您怎大驾光临?” “有事。” 他惜字如金,态度坚决。 这太医打扮的人坚决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与他争了起来。 “肃王爷,您不知寿康宫近来规矩严,外人莫入,臣可以代传您的口谕。” “外人?” 裴克己面上淡然,这两个字也只是令他有些不悦,并不是很意外。 “臣绝无冒犯之心。刚说的外人,就是寿康宫外的人。王爷不要介怀,请先回吧。” 寿康宫外,裴克己身着一件玄色外披独立,与季节不称,格外引人瞩目。 “王爷,今儿不是太上皇拂您面子,换了淳王爷来,一样踏不进半步。” 男人敛目,“那就请父皇出来,一见儿臣。” 太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能请得动太上皇这位大佛!这不是摆明了为难他? “肃王爷,陛下有令,清太上皇在殿中静养,恕臣难以从命。” “外头吵吵嚷嚷,可是朕的老三从行宫来了?” 殿内传来太上皇那略显苍老的声音。 “回禀太上皇,来者是肃王裴克己。” 殿内一阵沉默,半晌才又传出一句:“既如此,进来吧。” 一进殿,只见几名头戴翠羽的太医前后端茶倒水,按摩捶腿,无微不至地侍候着太上皇。 男人正沉浸在惬意中,连眼睛都没睁开。 “呵,你不常来看朕。京城时疫发了,你倒是来了,好大的孝心,朕都要接不住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裴克己并没有回答这夹枪带棒的“问候”。 “说吧,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朕这来了?要银子这没有,问你哥哥裴祎去要,从国库里划点给你。” “儿臣府上银两充裕,不为此事。” 他沉声,“也是。你年纪不小,府上清净得很,自然少了不少开销。不知朕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看到你娶妻。” “朕膝下三个皇子,最让人操心的就是你。祎儿长大成人,有林妃和孩儿。老三早就定下娃娃亲,也算有个说法。” 太上皇一拍大腿,语气加重了几分,“难道大燕就没你能看上的姑娘?罢了,异国公主亦可,让祎儿代你求娶回来,还能促进邦交。” “儿臣不愿迎娶异国公主。” 一旁的太医不解,“微臣听闻十六部女子风姿绰约,肃王可是有其他顾虑?” “自异国而来,远离亲人。这样度过一生,对一个女子来说太过残忍了。” 就凭一纸虚名的身份,便能肆无忌惮地耗尽他人一生? 这本是裴克己不用考量的问题,却是他的心声。 亦是与太上皇完全相左的想法。 “你今日过来就是要翻陈年旧账的?朕知道你对你母妃的事耿耿于怀,怨恨朕。” “朕追封了她贵妃之位,以示哀荣。” 太上皇睁开眼来,愤愤挥退了额上那双手,“这是朕所能的极限,你还要朕如何?” 面对父亲的质问,裴克己眼中无悲无喜。 “极限,便是让母亲落葬在荒野孤坟,日夜孤寂,不得入妃陵。” 太上皇声音骤然拔高,“她的出身……注定了她无法入妃陵,这是从你母妃嫁过来那日就知道的!” “但她不知道,最后无法落叶归根,一辈子要留在他乡。” 当年宜妃仙逝,朝云因为大燕拒她归乡一事,关系跌落谷底,这事成了众人默认的禁忌。 寿康宫内,又是一声沉重的茶盏碎裂。 “荒唐!当年弹劾宜妃为祸国妖妃真是没错。朕竟不知,你流着朕的血,心向着那些蛮夷。” “到如今,你不愿成婚,也要怪到朕头上来?宜妃将你教得真好,好大的本事!” 有个没眼力见的太医还在给肃王座上斟茶,被太上皇一把推开。 “起开!” 他拄着拐杖,猛敲地面,“跪下!” 这一次,裴克己心似磐石,不可转。 “大燕向来只有跪君礼,若非犯下大错,孝道不强求儿女屈膝。” “你!” 太上皇气得话不成句。 “儿臣问心无愧,无错可认,不跪。” 拐杖敲在他身上,落在伤口旁几寸,这痛楚换做旁人早已扭曲哀嚎。 直至今日,裴克己心中长久以来给“父亲”留的期待消失殆尽。 要说心里的痛,成长的一路上,他早已麻木。 父亲从未对他的母亲正眼相待,视她为金丝雀、解语花,唯独没当成过人。 当年 ,母亲从朝云一路走来,那究竟是怎样一条不归路? 他不再退缩,不再估计任何人的情面,要一个真相。 “如今大燕的君王是裴祎,臣只跪当今圣上。” 太上皇气不打一处来,若非年迈体弱,拐杖都能当场掰折。 “太上皇陛下,您请消消气……保重龙体啊。” “你!你!你!” 他推开来劝解的太医,手指在空中乱点。 “呵,还好朕早就看穿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养不熟的蛮夷白眼狼!” 太上皇被搀扶坐下,继续呵斥:“还好朕一块封地都没给你留,大燕若是落在你的手里,全完了!” “父亲息怒,儿臣告退。” 裴克己毫不迟疑地离开。 太医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一面安抚太上皇,心中犯嘀咕。 好好的天,肃王怎么穿这么多? 既然身子不好,就别来平白无故惹了上皇生气,还得让他这当御医的来哄。 · 寿康宫外。 副官静候裴克己走出,上前禀报。 “殿下,微臣刚刚打听过。您要找的那位,恐怕今天见不了。” 裴克己淡淡反问,“不是说宫中事项繁杂,他未随陛下出宫。眼下可是在忙?” “殿下,恐怕……不容乐观。” 副官将裴克己引到掖庭。 往日熙熙攘攘的这处,现今因为时疫冷落下来。 只剩几个人在忙活,张罗着一些布匹。 第63章 是皇后害了二皇子 一群宫娥太监正围在屋前忙碌。 “掖庭出了什么事?” 一见来者,众人停下手中事,抬头回答肃王副官的问话。 “谢过肃王爷关怀。时逢疫病,走了几个奴才罢了,琐碎小事,不劳殿下挂心。” 众人强打起几分笑脸,顺着他们目光看去,那间小屋门楣低矮,空间逼仄。 但能在宫里有个小单间,也得是混得有头有脸的大宦官才能有幸。 “那处住的可是郭公公?” “正是。郭公公身有顽疾,多年未见好,眼下怕是……” 缝着绢花的宫女神色戚戚:“奴们深知宫中忌讳诸多。白幡素布,皆不可悬挂。能让公公走得体面些,只好做些小物件,抬出去时放上……” 副官闻言,回头看向裴克己,“殿下,您有何打算?” 裴克己内心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郭通达一死,了却了他几分仇念。 但当年母亲那事,随着亲历者郭公公一去,失了重要的线索,追查起来更加困难重重。 · 自记事起,裴克己就看着母妃长住那奢华的昭阳殿。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如诗中所言,帝王之心从来难系一人,七月七的海誓山盟终究成了一纸空话。 这日,昭阳殿院中涌入不少人,他们面带愠色,身手利落。 裴克己年幼,尚且不能明白这些天他与母亲为何备受冷落和欺凌,见这微妙的情况,更心生恐惧。 他紧紧拽着母妃的衣袖,想把身子藏到她后边。 却还是鼓起勇气,站到了母妃身旁,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你们不准欺负我母妃!” 那些工匠没工夫理会小孩子的话,头也不抬地继续做工,没看他一个正眼。 “克己,别怕……他们在为母妃修宫殿呢。” 裴克己半信半疑,“真的吗?” 忆起往昔,母亲曾牵着他在院中那洁白如雪的亭子下乘凉。 亭子像一片净土,触感凉爽,将炎炎暑气驱得半点不剩。 他曾好奇地问过母亲,世间怎有这种好物,莫非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母亲只是温柔地笑着,轻声解释:“傻孩子,这是你父皇造的。” 她话语一顿,换了话题。 说起朝云的夏日不似大燕这般炎热,夜晚出行还要围上纱衣…… 那时的平静不再,浮生半日闲也无处偷得。 刺耳的抱怨和议论声不期然地钻入裴克己耳畔。 “汉白玉建起来难,拆起来更难,这两趟工我都轮上了。” “虽说要拆下点材料为凤鸾宫那位建个新的,不过耗损难免。” “陛下会补齐材料,多一块少一块,到时候根本没工夫查。” “嗯。剩下一半砸了吧,早些收工。” 一锤落,凉亭轰然倒塌。 裴克己目睹回忆在顷刻间被砸毁,心中一股冲动驱使着他往那处跑。 “不要啊——” 他被母亲坚决地搂回怀中。 “好孩子,听话,别过去。” 母亲捂住了他的眼睛,“乖乖回屋里,今天都别出来了,明天就会好的。” “不,不行,明天不会好的。” 裴克己的心被愤懑填满,“他们怎可以这样对母亲……” 话音未落,一个令人心寒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怎能忘记,他的父亲身为大燕帝王,没人胆敢忤逆于他。 是父皇下令拆除,是父皇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在他怔愣的片刻,传来一声无奈的喟叹。 裴克己缓缓抬头,母亲的表情,在他的回忆里早已模糊不清。 他依稀记得,母亲说了一句话:“克己长大了…真好。” 随后,裴克己被带离了昭阳殿。 等回来时,殿中原先凉亭的位置,徒留一个扎眼的深坑,昭告着这曾经不是一片平地。 破碎的砖块散落地上,横在院中各处,年幼的裴克己执拗地一块块拾起。 每捡起一块,都似乎能听见门后母妃细碎的哭泣声。 他只见过母亲两次落泪,一次是那日,一次是她离开时。 “这是母亲的宿命。” 他的母亲宜妃,留下这样一句话,走了。 “宿命……” 裴克己痛恨这两个字。 宿命二字这么重,就是要压得人喘不过气,直到没力气反抗一点。 把人祸推给命运,好像就能消除心底的歉疚似的。 · 裴克己看向那道小门。 “肃王爷,里边不干净,您真要进去?” 他轻轻颔首,“郭公公当年在昭阳殿当差许久,本王去送他一程。” 几位宫人依言,奉命推门。 只见郭公公脸色灰败,仿佛已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躺在那张狭窄的小床上。 他一身旧衣,穿戴整齐。 “这衣服,”宫人皱眉,连忙催促着旁边人,“郭公公的体面衣裳呢?还不快去浣衣局寻来换上。” “罢了……” 郭公公的声音微弱而沙哑,费力地睁开眼,目光在来人身上停留,露出了释然的笑。 “你们啊,莫要为老奴这个将死之人废心思,都出去吧。老奴还有几句话想对肃王殿下陈明……” 门扉轻合,屋中只剩下裴克己和副官,还有床榻上奄奄一息的郭通达。 “老奴穿着这身走,也好在九泉之下找到宜贵妃,向她以死谢罪……” 他身上那身,是从前宫中普通奴才的式样,想当年他初入宫闱,职务卑微,不慎洗坏了衣裳,内务府也没给他置换。 日日,都穿着这身在昭阳殿里忙碌。 直到宜贵妃薨逝,他去了凤鸾宫,得了懿皇后的提拔,节节高升,一路顺风顺水。 郭公公口中吐出鲜血,一个劲儿洗的发白的衣襟里摸索东西。 未果,他缓缓开口:“殿下,可否给老奴一个机会赎罪?当年事记录在册,老奴愿意呈上…” 裴克己在床前的矮凳上坐下,示意副官打开桌上那本泛黄册子,翻回十多年前的元宵。 郭通达的日记里,这一页记得满满当当。 副官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郭通达听清。 “元宵佳节,爹娘,弟弟妹妹,你们还好吗? 孩子不孝,不能绵延郭家,还背弃了教诲,犯下错事。 你们教我要正直,不可行害人事,可这宫闱深深,何尝容易。 今天,因着我的懦弱,要害出人命了…… 我亲眼见着懿皇后对二皇子下手。” 第64章 你母亲不过是叛族的败类 裴克己还记得郭公公日记里的那个元宵节。 就是那天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对其他人来说,那也是个值得纪念的佳节,皇帝特允六宫妃子的亲人进宫探望。 可外边的热闹与昭阳殿无关,母亲身为和亲公主,自入大燕深宫,与亲人再难相见。 宫里还是特意备足一盆上好的炭火,裴克己静静地陪在母亲身边。 “乖,娘亲这就给你染好头发,晚点要去宫宴了。” 宜妃的手穿梭发间,耐心地梳理,心中满是歉疚。 寻常的孩子一坐一下午,怎能熬得住。 裴克己为了掩盖这一头银发,早就习以为常这种事,每隔几日就要重复一遍。 这份懂事让她更为歉疚。 “母亲,你不去吗?” 一声叹息,“母妃喜静,你一人去吧。” 裴克己彼时还不会藏起情绪,语气落寞:“可我不想一个人去。因为,父皇好像不喜欢我。” “傻孩子。”,宜妃替他束好头发,“那你觉得祎儿哥哥喜欢你吗?” “喜欢。” 裴克己迟疑了,“大概是喜欢的。” 父皇鲜少来看他,兄长裴祎总把他带在左右,一起去太学听课,还给他买糖吃。 “你还记得母亲说过的话吗?陪伴,不代表喜欢。” 裴克己一脸茫然。 宜妃慈爱地看着他,“或许你长大就能明白了。” 他鼓起勇气问道:“母亲,那父皇……他心里是喜欢我的,对吗?” 宜妃笑而不语,拿起一盘点心,数了又数,刚好五枚。 “送去吧,这是你父皇最爱吃的,他应该在养心殿里。” 裴克己小心翼翼接过,把盘子捧到与肩齐平,拿稳了就飞奔出昭阳殿。 “小皇子,跑慢些,宫里人多呢!” 宫人千拦万拦,也没能抓住他。 裴克己的心雀跃不已,只有送这个去,父亲才会难得的眉头舒展,夸他一句懂事。 他迫不及待想让父皇夸奖他。 哪怕是他一个孩子都能察觉到,父皇来看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 也许慢慢变得像祎哥哥一样开朗,父皇就能一视同仁地疼爱。 也许自己在父皇面前多说几句话,他就能多来几回昭阳殿。 “砰——” 一声闷响,裴克己不慎与装上一人,踉跄后跌倒。 “二皇子?”,一道女声传来,“怎这么不小心?” 他一抬头,这是祎哥哥的母后,懿皇后,他也得尊称一声“母亲”。 “皇后娘娘,是奴才疏忽了。” 郭通达追在后边匆匆赶来,赶紧收拾起打翻在地的点心,又反复查看裴克己是否受伤。 懿皇后的眼神倏地变得锐利,问起他的名字。 “奴才是昭阳殿里新来的太监,叫郭通达。” “郭通达,很好,本宫记住了。” 懿皇后接过那盘点心,自上而下俯视着摔倒在一旁的裴克己。 “母后帮你处理了吧,乖孩子。” 她和善的笑了,没再解释,转身离开。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裴克己一直不明白。 那天为什么懿皇后要端走已经脏了的点心。 直到母妃再没办法掩住宫里的流言蜚语,他才听到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 宫人都说—— 宜妃因失宠心生不满,故意在佳节时送了寓意不详的双数点心,谐音“死”字,大不吉。 幸好懿皇后半道发现,禀报了上去,这才没至龙颜大怒。 谁不知大燕的皇帝最忌讳双数的东西? 肯定是蓄意为之。 “怎会……” 裴克己记得他明明和母妃一起点过,那是五块点心。 “巫蛊”,“祸国”,“意图不轨”,“不吉之兆”… 母亲已经被之后的风波牵连得精疲力尽,他不忍心再开口提及。 长久以来,他都以为这是他的错。 是他出生的时间不好,让父皇心生厌恶。 是他弄丢了一块糕点,让母亲背上罪名。 · “那日,老奴亲眼看着懿皇后把一枚糕点掖进袖中。” 郭公公终于说出真相,不禁老泪纵横,后悔当年没有挺身而出。 “肃王爷,是老奴对不起您。” “都过去了,何况人心固执,岂能轻易撼动。” 裴克己将副官手中的日记册拿了回来,放在床边。 “他是皇帝,更是如此。” 迟来的真相无法改变任何事。 也许,只能成为心结的一丝慰藉。 “殿下能这么说,老奴死而无憾。” 郭通达释怀,“可殿下您还能改变大燕,这就足够了。” 经过一番摸索,他终于从衣中找到一枚玉牌,递给裴克己。 “这是宜贵妃的遗物,太上皇下令埋掉,可奴才不忍 心,私下留着至今。” 裴克己攥紧玉牌,“多谢。” 郭公公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钥匙,“我郭通达这辈子没有白活,把这些东西交给殿下,还算留着点良心。” “我这些年攒下的,都存在昭阳殿柜子里。太上皇挥霍无度,连我这都能存下这这么多……权当一点赎罪的心意了。” “殿下一定放心取用,不然老奴走得也不安心,咳咳……”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咳嗽声后,周遭归于宁静。 只剩掖庭里的宫人低声交谈。 “哎,郭公公几日前就不行了,竟然扛了这么久。” “他真是个难得的好人。不知以后的新总管能不能放过咱们……” · 裴克己端详着手中的玉牌,上面刻着几行朝云文字。 他强忍着伤口疼痛,直往御书库深处去,取下书架上那本沉沉的朝云语解析。 “竟然……会是这样。” 一一对照,他发现这是一枚表明身份的玉牌。 查完下面一行,他母亲宜妃的真实身份即将水落石出。 正当沉浸时,渐近的脚步声打破平静,裴克己翻书的手指僵住。 一袭长袍赫然映入他眼帘。 天师语气不悦,“啧,好重的血腥气,吾还以为谁又藏脏东西进来。原来是你,和那些脏东西也没什么差别。” “天师。”,裴克己目如利刀,注视着他,“想不到你还苟活于世。” 天师轻蔑地瞥了一眼,“吾就算身陨,亦改不了你‘不吉’的本质。毕竟那样的女人生出的孩子……” 话音未落,他的咽喉处便猛地一紧,被裴克己扼住,几乎无法呼吸。 “你再说一遍。” 裴克己冷冷地看着他,加重了手上的分量。 即使呼吸都困难,天师还是挣扎着开口。 “不过是叛族的败类罢了…那种人…也配冒充朝云的公主?” 裴克己还记得郭公公日记里的那个元宵节。 就是那天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对其他人来说,那也是个值得纪念的佳节,皇帝特允六宫妃子的亲人进宫探望。 可外边的热闹与昭阳殿无关,母亲身为和亲公主,自入大燕深宫,与亲人再难相见。 宫里还是特意备足一盆上好的炭火,裴克己静静地陪在母亲身边。 “乖,娘亲这就给你染好头发,晚点要去宫宴了。” 宜妃的手穿梭发间,耐心地梳理,心中满是歉疚。 寻常的孩子一坐一下午,怎能熬得住。 裴克己为了掩盖这一头银发,早就习以为常这种事,每隔几日就要重复一遍。 这份懂事让她更为歉疚。 “母亲,你不去吗?” 一声叹息,“母妃喜静,你一人去吧。” 裴克己彼时还不会藏起情绪,语气落寞:“可我不想一个人去。因为,父皇好像不喜欢我。” “傻孩子。”,宜妃替他束好头发,“那你觉得祎儿哥哥喜欢你吗?” “喜欢。” 裴克己迟疑了,“大概是喜欢的。” 父皇鲜少来看他,兄长裴祎总把他带在左右,一起去太学听课,还给他买糖吃。 “你还记得母亲说过的话吗?陪伴,不代表喜欢。” 裴克己一脸茫然。 宜妃慈爱地看着他,“或许你长大就能明白了。” 他鼓起勇气问道:“母亲,那父皇……他心里是喜欢我的,对吗?” 宜妃笑而不语,拿起一盘点心,数了又数,刚好五枚。 “送去吧,这是你父皇最爱吃的,他应该在养心殿里。” 裴克己小心翼翼接过,把盘子捧到与肩齐平,拿稳了就飞奔出昭阳殿。 “小皇子,跑慢些,宫里人多呢!” 宫人千拦万拦,也没能抓住他。 裴克己的心雀跃不已,只有送这个去,父亲才会难得的眉头舒展,夸他一句懂事。 他迫不及待想让父皇夸奖他。 哪怕是他一个孩子都能察觉到,父皇来看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 也许慢慢变得像祎哥哥一样开朗,父皇就能一视同仁地疼爱。 也许自己在父皇面前多说几句话,他就能多来几回昭阳殿。 “砰——” 一声闷响,裴克己不慎与装上一人,踉跄后跌倒。 “二皇子?”,一道女声传来,“怎这么不小心?” 他一抬头,这是祎哥哥的母后,懿皇后,他也得尊称一声“母亲”。 “皇后娘娘,是奴才疏忽了。” 郭通达追在后边匆匆赶来,赶紧收拾起打翻在地的点心,又反复查看裴克己是否受伤。 懿皇后的眼神倏地变得锐利,问起他的名字。 “奴才是昭阳殿里新来的太监,叫郭通达。” “郭通达,很好,本宫记住了。” 懿皇后接过那盘点心,自上而下俯视着摔倒在一旁的裴克己。 “母后帮你处理了吧,乖孩子。” 她和善的笑了,没再解释,转身离开。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裴克己一直不明白。 那天为什么懿皇后要端走已经脏了的点心。 直到母妃再没办法掩住宫里的流言蜚语,他才听到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 宫人都说—— 宜妃因失宠心生不满,故意在佳节时送了寓意不详的双数点心,谐音“死”字,大不吉。 幸好懿皇后半道发现,禀报了上去,这才没至龙颜大怒。 谁不知大燕的皇帝最忌讳双数的东西? 肯定是蓄意为之。 “怎会……” 裴克己记得他明明和母妃一起点过,那是五块点心。 “巫蛊”,“祸国”,“意图不轨”,“不吉之兆”… 母亲已经被之后的风波牵连得精疲力尽,他不忍心再开口提及。 长久以来,他都以为这是他的错。 是他出生的时间不好,让父皇心生厌恶。 是他弄丢了一块糕点,让母亲背上罪名。 · “那日,老奴亲眼看着懿皇后把一枚糕点掖进袖中。” 郭公公终于说出真相,不禁老泪纵横,后悔当年没有挺身而出。 “肃王爷,是老奴对不起您。” “都过去了,何况人心固执,岂能轻易撼动。” 裴克己将副官手中的日记册拿了回来,放在床边。 “他是皇帝,更是如此。” 迟来的真相无法改变任何事。 也许,只能成为心结的一丝慰藉。 “殿下能这么说,老奴死而无憾。” 郭通达释怀,“可殿下您还能改变大燕,这就足够了。” 经过一番摸索,他终于从衣中找到一枚玉牌,递给裴克己。 “这是宜贵妃的遗物,太上皇下令埋掉,可奴才不忍 心,私下留着至今。” 裴克己攥紧玉牌,“多谢。” 郭公公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钥匙,“我郭通达这辈子没有白活,把这些东西交给殿下,还算留着点良心。” “我这些年攒下的,都存在昭阳殿柜子里。太上皇挥霍无度,连我这都能存下这这么多……权当一点赎罪的心意了。” “殿下一定放心取用,不然老奴走得也不安心,咳咳……”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咳嗽声后,周遭归于宁静。 只剩掖庭里的宫人低声交谈。 “哎,郭公公几日前就不行了,竟然扛了这么久。” “他真是个难得的好人。不知以后的新总管能不能放过咱们……” · 裴克己端详着手中的玉牌,上面刻着几行朝云文字。 他强忍着伤口疼痛,直往御书库深处去,取下书架上那本沉沉的朝云语解析。 “竟然……会是这样。” 一一对照,他发现这是一枚表明身份的玉牌。 查完下面一行,他母亲宜妃的真实身份即将水落石出。 正当沉浸时,渐近的脚步声打破平静,裴克己翻书的手指僵住。 一袭长袍赫然映入他眼帘。 天师语气不悦,“啧,好重的血腥气,吾还以为谁又藏脏东西进来。原来是你,和那些脏东西也没什么差别。” “天师。”,裴克己目如利刀,注视着他,“想不到你还苟活于世。” 天师轻蔑地瞥了一眼,“吾就算身陨,亦改不了你‘不吉’的本质。毕竟那样的女人生出的孩子……” 话音未落,他的咽喉处便猛地一紧,被裴克己扼住,几乎无法呼吸。 “你再说一遍。” 裴克己冷冷地看着他,加重了手上的分量。 即使呼吸都困难,天师还是挣扎着开口。 “不过是叛族的败类罢了…那种人…也配冒充朝云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