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流光》 第270章 要生了 第270章 要生了 自邵霆玉从卧房里搬出去,林金蔓眼不见心不乱,只专心待产,日子也算过得波澜不惊。 让邵霆玉从房里搬出去,这是林金蔓为自己立的一道防线。 想当初,邵霆玉回头来寻她,自己那时也是一度下定决心不回头的。 却是经不住他死缠烂打、软硬兼施,甚至巧取豪夺般强逼着她,自己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林金蔓纵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婚,要离开他。 可现在邵霆玉对着自己的情形,和当初如出一辙。 自己如若与他这样每夜耳鬓厮磨地相处,难保自己不会心软。 她真是怕,她不能冒这个险。 如果她再次妥协,又败下阵来,她在他面前,还有何人格尊严? 以后他让自己怎么样,自己就只能怎么样。 自己断不能让那样的情况发生。孩子她自然是舍不得,不过只要把孩子先平安生下来,再过个三年五载,自己可以自力更生了,再想法子把孩子要回来。 就算邵霆玉不答应,自己还可以求邵夫人,还是珍珍,不管怎么样,总是有法子的。 再者说,邵霆玉既然另娶,他还会有其他的孩子,定不会抓着自己的孩子不放…… 她欲想欲远,只觉得就是这样办,只要自己可以寻到谋生的手段,自食其力,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邵霆玉那边本就军务繁忙,整日地在军营和总备司令部各处奔走,没有一日是可以闲下来的。 现在晚上也不在一块就寝,因故二人见面的时候就少之又少。 每次邵霆玉回府邸,只觉得林金蔓对自己好似逐渐冷淡,可言语上又都是客客气气的。 生产在即,林金蔓身边都是阿芜带着两个小女佣随身伺候着。 邵霆玉哪怕想同她单独说两句体已话,却都是不能。 不过转念想,孩子马上就生了,她初为人母,总是会有些紧张担忧,难道对着自己还要强颜欢笑来讨好吗? 如此邵霆玉便不将她的冷淡放在心上,只道她将孩子生了,再慢慢笼络二人感情。 就如邵夫人所说: “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心就定了。”就算她那样倔强的性子,对了自己,对了孩子,总归是要心软的吧。 自己当初承诺的事,绝对可以做到。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临产的日子就在眼前,M国的产婆和看护妇已住在了府里,只等林金蔓身子发动,随时可以接生。 这一日,林金蔓只觉得身上不得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要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邵夫人拗不过她,便一路跟着也走到院子里来。 林金蔓笑道: “妈,你回去打小牌吧,太太们都还等着呢?我哪里这一下子就发动了?” 邵太太道: “我打什么小牌,喊她们过来,不过随时有个热闹的声响,不用我时时过去的。我就陪着你。” 说话间一行人就走到院子里的那间玻璃花房前。 几年前,林金蔓还借住在邵家时,这玻璃房子全靠林金蔓打理,她走了之后,便荒下来。 她嫁进邵家之后,将这玻璃房子又重新布置起来,此时外边天气微凉,这玻璃房子里却是很有暖意的,那些芍药、月季、海棠、芙蓉开得姹紫嫣红。 林金蔓在玻璃房子里看了一圈,心情大好,就想再走远一些,一路沿着院子里的石子路就走到了大门口。 有两个听差赶紧过来将两扇大门拉开,这时邵夫人道: “蔓儿,我看这天好似要下雨一般,阴沉沉的,咱们还是别往外走了吧。” 林金蔓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只想再往外多走几步,便道: “不打紧的,我就顺着这院墙,在外边走一走,好久都没出来了。” 二人正说着话,有两个带枪的侍卫从一旁跑过来,那架势好似要挡住她们似的。 林金蔓见状,心中不悦,斥道: “你们做什么?” 其中一个侍卫地朝她行了个礼,毕恭毕敬地道: “还请少奶奶回去吧。” 林金蔓一时气极,呵道: “是你们司令吩咐的?我这幅样子,难道怕我跑了不成?” 说罢气极反笑,又道: “喊你们司令来,我要问他!” 那两个侍卫如何敢,无奈邵霆玉事先有交待,一时又不敢让开。 正僵持着,这时李安华从外边回来,见状急忙一路狂奔过来,朝着其中一个侍卫就是一记耳光,吼道: “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让开!” 这时邵夫人打圆场道: “蔓儿,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他们不过是领了命在这里。我扶着你走走,走一走咱们就回去,啊。” 她一边说一边挽着林金蔓顺着墙根往前走,后面阿芜和两个小女佣紧紧地跟着。 其实林金蔓不过是心血来潮,哪里能走得了多远,不过行了百十来步,脚步便沉得不行,只得又回转来。 走到离大门口不过十来步,见李安华背对着向开汽车的车夫道: ”你一会儿先去妇女医院接王博士,她帮助置办的小公馆,已经都妥当了,今日司令也要一同过去瞧瞧的——“ 纵使邵夫人大力地咳嗽想掩盖李安华的话,已是来不及了,李安华赫然地回过头,自知言语有失,忙道: “夫人,少奶奶,今晚司令还公务在身,就不回来用晚饭了,他让你们——” 林金蔓已经听见“小公馆”等话,心中不由一阵绞痛,只觉他话里每个字都有刺似的,根根都刺在她心口上,她冷哼一声道: “他回不回来有什么要紧,以后他就算长年累月地住在小公馆里,你也不用好心给他回来报告。我只当自己——“ 她强自忍着怒气,终究还是把那种极为难听的话忍了下去: ”我只当没他这个人——“ 她越说越急,最后一句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嘶吼出来。 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自己怎的就成了今天这种泼妇的样子?不觉整个身子就禁不住颤抖起来,整人身子顿如火烧般极其难受,那种难受须臾间就往腹部上集中而去,像是有个紧箍咒就牢牢地套在肚子上,要将她狠狠地禁锢住—— 邵夫人劝慰的话还未说出口,突然只觉得搀扶着她的手上一沉,她整个身体竟是直溜溜地滑下去。 正慌乱间,又见林金蔓脚下已是有一大股羊水流出来,一时顾不得其他,大喊道: ”快来人哪,少奶奶要生了!叫产婆!叫产婆——“ 邵夫人这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喊,立马从院子里头,乌央乌央地奔出来一堆佣人与听差。 有六七个力气大的听差拿了床软被将林金蔓兜起抬了就快步地往早就预备好的产房里去。接着就是阿芜喊产婆的声音,产婆应答的声音,看护妇吩咐女佣们准备接生物品的声音,这中间还夹杂着林金蔓呻吟的声音—— 李安华自知闯了大祸,只跟前跟后,却是插不手也帮不上忙,只急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一滴滴地往上淌。 邵夫人火急火燎地将林金蔓送进产房,又急匆匆地从产房里奔出来喊阿芜,只见那李安华手足无措地在产房外探头探脑地张望。 她顾不得其他,只恨恨地朝李安华道: ”看你作的好事,等会儿我再找你算帐!还不去喊你们司令回来——“ 李安华哪里敢多说一个字,一边倒退一边连连点头,一个转身就飞快地跑走了去。 第271章 像极了她父亲 第271章 像极了她父亲 整整一个晚上,邵府里灯如白昼。 不时地有女佣走进走出地忙碌。 终于在天刚破晓之时,一声清亮的婴孩啼哭的声音从产房里传了出来。 邵夫人喜气洋洋地从产房里出来,朝在外边守了一夜的邵霆玉道: ”伯宽,你做父亲了!哎呀——一个很漂亮的女娃娃!长得像你。快去看看吧。” 邵霆玉未等她说完就要往产房里奔,却被邵夫人一把拉住衣袖。 邵夫人伸手在自己脑门外拍了两下,道: “只怪我高兴糊涂了!现下你还不能进去,产婆还在——” 说完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道: “总之一大一小都平平安安的,你就放心吧,我看你一夜没睡,你先去歇着吧,等这边都弄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拿帕子揩着脸颊的汗,接着道: “你也让蔓儿喘口气,这一整夜的,她简直——” 说话间只见邵霆玉一言不发,那眼眶周围却是一圈红色,不由得劝道: “我知道你心疼她,但也不急这一时——这孩子折腾了她一整夜,她现在——” 邵霆玉道: “我哪里睡得着,我就在这外边等着,等里头好了,我再进去就是。”见他脸上神色,邵夫人也不再劝,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喧嚷,是林家那边派了几个老嬷嬷过来。 邵夫人顾不得邵霆玉,只朝他点点头,便往院子里去迎林家来的几位老嬷嬷。 那几个老嬷嬷颠着小脚,见了邵夫人连声道: “太太,恭喜贺喜了!” 邵夫人连声称好,将她们往产房里带。 林金蔓生产之后,如众星捧月般,身体上恢复得很快,小毛头还没出月子,就长得粉嘟嘟的,那眉眼和邵霆玉如出一辙,邵夫人常常是抱着小人儿舍不得撒手。 邵霆珍向来在家里最小,现在家里添了一小毛头,自己竟然就当了“姑姑”,再不是小孩了,也兴奋得不得了,每日里一放学就往林金蔓房里钻。邵夫人怕邵霆珍手上没个轻重,又嫌她闹得慌,便下令只让看不让抱。 这会儿邵夫人去了厨房不在眼前,林金蔓见邵霆珍对着小毛头那样一幅眼馋的样子,便笑道: “珍珍你来,给你抱抱?” 邵霆珍纵然心里头是极想的,但被邵夫人叮嘱得多了,也担心自己失手,一时不敢上前。 林金蔓道: “怕什么?我教你就是了,你都是上高中的人了,还怕抱个小毛头么?你只要别撒手把她扔地上就行了。” 邵霆珍听了这话简直急得要跳脚,直嚷: “我怎么会?我可是她的嫡亲姑姑!” 林金蔓被她逗得笑起来,将怀里的婴儿轻轻托起,朝她如此这般地交待一番,说话间功夫,那小婴儿就已经安然躺在邵霆珍怀里了。邵霆珍小心翼翼地托着怀里柔软的小身体,只见小毛头半睁个眼睛,嘴角一撇,竟是与邵霆玉那种冷淡神情如出一辙,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 她一边“咯咯”笑,一边将怀里的婴儿给林金蔓瞧,口里道: “姐姐你瞧,这么小的的人儿,这神情怎么那样像哥哥?好似咱们得罪了她似的。” 林金蔓听她如此描述,又见小毛头皱眉撇嘴,神情真是和邵霆玉极其相似的。 只是这样一种神态,在一个小婴儿的脸孔上浮现,实在是滑稽得很,不由得也跟着邵霆珍笑起来。 邵霆珍正抱得起劲,简直舍不得撒手,这时只听外边好似邵夫人的声间,立马着急忙慌地将小毛头又送到林金蔓怀里。 邵夫人一起来,只见姑嫂二人脸上笑意正浓,道: “瞧你们两个,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邵霆珍快嘴道: “妈,你看这小毛头,学什么不好,偏学了哥哥那种目中无人的样子,真是滑稽死了。” 几句话说得邵夫人也笑起来,朝邵霆珍瞪了一眼道: “整日地就在你姐姐这屋里头胡闹——就是你姐姐不嫌弃你,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邵霆珍吐了吐舌头,道: “行,我知道,全家就是你最嫌弃我,我走还不成嘛。” 她今日里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地往外走,走到里间门口,还不忘回头冲邵夫人“哼”一声做个鬼脸。 邵夫人摇摇头,朝林金蔓道:“真是拿她没办法。” 林金蔓道: “珍珍这样多好,我就是喜欢她这种无忧无虑的样子。” 邵夫人笑道: “就是你和伯宽,总是宠着她,惯得她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林金蔓低头看着怀里已经熟睡的小婴儿,轻声道: “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一辈子宠着她,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 邵夫人见她神情转换之中又有点暗自伤神的样子,忙将话题一转道: “方才伯宽回来了——” 邵夫人顿了顿,将帕子在手指上绕了两圈道:“他不过回来取点东西,现在已经回了司令部了。” 说罢走到林金蔓的床沿边坐下道: “你这么老是避着他,也不是个办法,等你出了月子,他不是还得搬回来住么?” 林金蔓心里一沉,道: “我现在不愿意看见他。” 邵夫人道: “我知道你心里还没转过弯来,不过夫妻之间,哪里能有隔夜仇?他好歹也是小毛头的父亲,心里哪有不惦记的。每次回来,他不是逮着阿芜就是逮着鲁管家,问个没完,不就是惦记着你们两个么?” 林金蔓道: “他要看孩子,尽管抱出去给他看就是,反正我现在不想见他。”邵夫人见状忙道: “也不急在一时,你还在坐月子,那么就等你坐完月子再说吧。” 说完又想起刚才下楼接的电话,又笑道: “说点高兴的事情吧,刚才我下楼刚巧接了你一个电话。” 原来是杨素芬同林怀青已经回国,因林金蔓还在月子里,不便上门拜访,只派人送了贺礼到府上,又亲自打电话到邵府贺喜,说是等林金蔓出了月子再来看她。 林金蔓与杨素芬已是大半年未见,听闻她已经回国,心里自是高兴。 邵夫人见她脸上露出十分高兴的神色,又道: “杨小姐——哦,不,应该是林太太,她说要和她先生一同来咱们府里贺喜呢。林先生是在伯宽手下做事的,这次回来,说是任了个什么参事,是很重要的位置。虽说伯宽是他的上峰,但是因着你的缘故,咱们还是应当按亲戚往来比较好,这样大家都不拘束。那么按照礼数,伯宽应当和你一同接待他们夫妇才是。” 邵夫人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林金蔓只得点头道: “妈说得是,那么等我出了月子,我发个帖子邀她们夫妇二人来府里做客。到时候,大哥——” 邵夫人见她已经是松动,忙道: “是是,还是你想得周到,等你定了日子,再告诉你大哥一声就是。” 林金蔓道: “总不好耽误大哥的公事,等过几日也就出月子了,那时我再问问大哥,看他哪天得闲吧。” 邵夫人听得脸上喜气一片,忙道:”是是,就按你说的去做。“ 第272章 出逃 第272章 出逃 人生在世,日子总是如流水一般地过去。 立秋刚铺出来的被褥,眼下已抵不住初冬寒气,该换厚的了。 这天难得的好太阳,从半空中直扑下来的亮光照在景安路林家的院子里,把个院子里烘得又亮堂又暖和,几个老嬷嬷正指挥着女佣们晾晒被褥。 不管是要收进去的薄被毯子,还是刚拿出来、要铺到床上去的厚被褥,都要在太阳底下晒去了湿气才成。 这阵子林老太太精神不错,今儿也跟前几日一样,坐在院子树荫下的一张藤椅里晒太阳,身上搭了张俄国毯子,不一会儿,便眯起眼睛打起盹来。 突然就听见院门上一阵叮里咣当乱响,等听差开了门,那来的人根本等不及听差给里头的人去报告,火急火燎地跑在听差前头,一路狂奔到院子里来。 这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邵夫人。 邵夫人踉跄着从院门穿到垂花门,又跌跌撞撞地往院子里冲,一直扑到老太太面前来,哭嚎道: “老太太——这可如何是好啊!蔓儿——蔓儿她——” 邵夫人刚才跑得实在是急,只说了两句话,便一口气接不上来噎在嗓子眼里,竟是一下子说不话来。 邵夫人拿拳头在胸口上“咚咚”地捶了好几下,半天只有出气声和进气声拖着—— 老太太被她这一番近似颠狂的模样吓得不轻,一时又不知是什么情况,下意识地便想到莫不是林金蔓出了什么事儿,忙起身伸手去扶邵夫人,无奈手上一下子就发了虚,用力在她腋下抬了两把竟是扶不起来,于是赶忙招呼一旁的嬷嬷来扶她在石凳上坐下,口里道: “亲家夫人,这到底怎么啦?是不是我蔓儿她——” 邵夫人此时抽噎着道: “是蔓儿——蔓儿她,她走啦!” “走了?她走去哪儿了?” 老太太当下声音就颤抖起来。 邵夫人知自己未说明白,便将一直在手里拽着的一张皱巴巴的报纸递给林老太太瞧。 这老太太不看则已,一看那硕大的标题,“林金蔓邵霆玉离婚启事”,简直顿时头眩眼花,刚站起来的身子“腾”地又跌回藤椅里去。 “我的蔓儿,真是造孽啊——她——”老太太气急攻心,顾不得许多,道: “可知她走哪里去了?可有派人去找?找着了没有啊——” 邵夫人一双眼睛已经哭得跟桃儿似的,抽抽搭搭地说: “可上哪儿找啊……她胆子那样大……一个人都敢——跑去外洋了!就是今天中午的事。伯宽派了许多人,轮渡、汽车行、火车……到处都查了个遍,硬是没来得及拦住她,说是坐船去了美国……” 老太太只听得老泪纵横,听她提起邵霆玉,不免问道: “伯宽他——” 邵夫人拿帕子在脸上胡乱揩了几把,道: “伯宽哪里能料到这个?他现在——“ 邵夫人想到邵霆玉赶回府邸那样一种挖心剖肝的样子,只觉得仍旧心惊胆战,口里无法形容,便道: ”我以为他们小两口已经合好了。因着那件事,蔓儿生下小毛头便不见他。伯宽向来对蔓儿是极紧张的,纵然心里牵肠挂肚地念着,这一大一小,都是他心头肉啊——蔓儿也不知是怎的了,就是不许他进房,伯宽体谅她刚生产完身子弱,唯恐她动怒伤了身子,便由着她。只等她们娘俩儿夜深睡着了,才开了房门,就在门口远远地看几眼。” 邵夫人一边说一边悲从中来,接着道: “出了月子后,那小毛头竟是越来越像她爹,许是蔓儿每日里带着孩子,也动了恻隐之心吧,出了月子没多久,就松了口。眼看伯宽欢天喜地搬回房里去,我也以为小两口日日处着,感情上总是越笼络越亲密的。没想到如此突然——” 林老太太听了不由得长叹一声道: “我也没想到这丫头心里是这样一种倔法!我以为她早就不计较了,没成想她是心里一直在盘算着要走——“ 老太太此时真是又气又急: ”她年纪轻轻的一个人,走这么远,可是怎么得了!“ 邵夫人接口道: ”可不是么?今儿吃了午饭,她说闷得慌,让珍珍同她一道去戏院看戏,我也道这实在是很平常的事,便只顾去看小毛头了,哪里就料到——“ 两人正相对垂泪,门口又是一阵脚步声,是林望道携夫人安娜回来了。 二人想是已经知道了信,面上皆是焦灼之色。 相见之后,几人面面相觑,一直干瞪眼也是于事无补,相互道了几句安慰的话,林望道便劝邵夫人先回去。林老太太又托付邵夫人一定照看好小毛头,邵夫人那自是连连答应。等邵夫人走后,安娜朝林望道用英语道: ”你让妈不要着急,我已经托我姐姐在美国照顾她,她只要到了美国,自然会有落脚的地方。“ 林望道一听,当下气极,望了眼在一旁瞪着他二人的林老太太,也用英语回道: ”你做事怎么如此鲁莽!这样大的事,你竟然不同我商量,你就这样帮她?” 林老太太虽然听不懂英语,却见他二人一来一回,语气越来越急,竟是要吵起来的架势,忙道: “这是怎么啦,怎么啦,啊?你们可别欺负我老太太什么都不懂!是不是蔓儿她——” 眼看老太太神情激,林望道忙低了声音道: “妈——你别急,等回房里我慢慢告诉你。” 原来,林金蔓早先还在林家院子里住着的时候,就已求安娜帮她联系在美国的亲戚。 安娜自然是义不容辞,当下就给自己的姐姐写了信,这几个月下来,两边都几来几往地通了好几次信了。 林金蔓这一去,便是落脚在安娜姐姐家里,那边一接到林金蔓,便会发电报过来。 为避人耳目,安娜在信中吩咐她姐姐将电报发到沙城大学的一个美国教授处,这样便万无一失。 老太太听林望道转述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觉得安娜和林金蔓二人简直是胆子天大,但是现下木已成舟,再多说也是无益,便抓着林望道的手使劲地摇了几下: “等你们收到电报,一定要告诉我,我只要我蔓儿平平安安的——” 说完突然想起来什么,眉头紧锁起来,对林望道又交待道:“伯宽那边,你要想好怎么应付才是。我看那孩子,对着金蔓,他不一定就这样善罢干休。若是真是好和好散咱们倒是不担心,我就怕——” 当初邵氏父子为了搞个“南北联合”的谋划,邵霆玉与戴红丹婚都订了,又回过头来找林金蔓。 那时林金蔓心意已定,绝然不肯回头,林老太太与林望道倒是想顺着她的心意,都想不如就此了断,各奔前程,也不件坏事。 无奈那邵霆玉那边无论如何是不肯放手,后邵司令与邵夫人又来亲自来家里说项,碍于两家几十年的情面,老太太自是不好拂他们的意。 实在是没成想,两个人好不容易成了婚,如今又弄到样一个一拍两散的田地。 反过来想,如若是邵霆玉撇了林金蔓,事情倒好说,林金蔓并非老氏的深闺女子,她向来看重学业,是有志气、内心坚毅的女子,那样不过伤心难过一阵,消沉一段时间,也是要继续过日子的。 但现在是林金蔓要撇开邵霆玉,却又是另一幅情形了。那邵霆玉是个认死理的主,对林金蔓似有种执拗的执着,让他轻易放手,只怕是不能。 再加上他位高权重,在政界军界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万一要是惹恼了他,只怕是谁也讨不到好处,这一点林家不得不顾忌。 林望道想到这里,便对老太太道: “妈您放心,我自然知道如何做,如若他当面问我,我只装作糊涂。若他真是查到了什么,我也不用诓他。好在天高地远,他鞭长莫及,他也没法子。其他的事,到时候再说。” 此时邵霆玉这边,已经如天塌了般,众人只知他在办公室里,却是无人敢进去。 陆子剑与王继尧在外边守了一会儿,陆子剑又拿了耳朵在门上贴着,里头愣是一点儿声响都无。 王继尧将他拉到一边,无奈地摇头叹气道: “能做的咱都做了,现在还有什么法子!要说回来,今下午和嫂子一会儿出门的人,可还是他亲妹妹——” 陆子剑摇摇头苦笑道: “倒是没料到,大嫂竟使出声东击西、金蝉脱壳这样的招数!不亏是跟大哥跟了这么些年,这兵法之道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王继尧见他此时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说笑,在他手臂上重重捶了一拳,斥道: “你还笑得出来!还不是多亏了你那个老相好,要不然她在里头——” 陆子剑脸上颜色一变,忙道: “你可别胡说!安妮嫁了大嫂曾经的先生,本来就有往来,再说了,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可是安妮一个人就能成事的?你可别在大哥面前胡说八道,到时候连累了无辜之人!” 王继尧见自己一句话就戳到他心窝子上似的,知道他是认了真,也正色道: “你放心,我王某人还不至于背地里去嚼舌根跟个妇人过不去。不过大嫂这一招确实高,我看大哥这次——” 陆子剑正支起耳朵欲听下文,却见他吞吞吐吐,要说不说的样子,面上立马起了不耐之色,用力在王继尧胸口上捶了一拳道: “你当是台子上唱戏呢,犹抱琵琶半遮面,你还扮上了?” 话没说完又出了一拳。 王继尧一边伸手招架一边道: “你怎么这样粗鲁,我说不就行了。不过我也是胡说,当不得真——” 话未说完,眼见陆子剑拳头又要挥过来,忙伸了两手将那拳头一挡一挑道: “我这不正说着呢嘛——大哥这性子,最是护短,要是犯了他的忌,说他睚眦必报是不为过的。他向来看重大嫂,如若是哪一个人帮着大嫂出逃,那人必定凶多吉少!所以我说大嫂这一招高明嘛,索性呢,她认得的人统统拉下水,买船票的买船票,办签证的办签证,接应的接应……不仅办成了事,还让咱们大哥没法迁怒其中的任何一个。所谓法不责众,大哥这次吃了个闷亏,咱们只怕是好长时间都不得安生罗……” 陆子剑听完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 “所以我说大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不过——那家报刊——” 王继尧道: “这里头更蹊跷了!这家报刊一个月前就因为经费不足已经关张了。不过因为接了商家的广告,费用又退不出来。只得承诺再继续多刊发一个月四期,这四期报纸内容都是关张之前编辑好的,提前送到印刷厂,派送也是托付了其他的报刊发行。现在找过去,哪里找得到人?难不成把那印刷工厂一百来号人都抓起来毙了?” 陆子剑正欲接话,只见李安华从邵霆玉办公室里头疾步过来,一张脸焦灼得整个皱起来: “二位大爷行行好,赶紧去看看司令吧,我实在是无法了——” 陆子剑王继尧深知邵霆玉脾性,谁肯这个时候不知死活往枪口上撞? 二人一边摆手摇头,一边往后退,陆子剑边退边说: “李副官,你是最知道咱们大哥的!这个时候,最好是让他自己一个人,一个人静静——过个三五天的,那个时候他要忙着迎娶新大嫂,定是没功夫想其他的了——” 第273章 她真的还会回来么? 第273章 她真的还会回来么? 偌大的邵府洋楼,一楼大厅里,黑沉沉静悄悄的。 只有厅中央的一张小几上,燃了一盏摇曳昏暗的煤油灯。 邵霆珍在小几旁的地板上直直地跪着,只觉得一双腿麻木得都不是自己的了。 那些过来拉劝的佣人们都被邵夫人轰走了,轰的时候声称没有她发话,就不许邵霆珍起来。 谁要是敢半夜里偷偷拉她起来,又或是送吃的,不分青红皂白,一律从府里头打出去。 邵霆珍倔强地强在大厅里,无奈时间一长,实在是支持不住,又不敢起身,只得颓然地跪坐下去。坐了一会儿,膝上松缓不少,腿上却是更麻。只得又立起来直直地跪着。 白日里邵夫人声嘶力竭的声音犹在耳边: “枉你哥哥那样地疼你啊——你个没心肝的!你怎么做得出来这样的事?你对不对得起你哥哥!” 邵霆珍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迎着邵夫人的怒容,梗着脖子辩驳道: “哥哥是对我好,可是姐姐也对我好!姐姐铁了心要走,哥哥不能强留。这是婚姻自由——” 邵夫人气得当即一记耳光劈下去,怒斥道: “我看你是上洋人学堂上傻了!你个未出阁的毛孩子,你知道什么是婚姻!什么是婚姻自由!你以为你是在帮你姐姐么?你是在害她啊——她一个女子,只身去那么远,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还有小毛头,这么小一点的人,就离了娘,是多么可怜!你要后悔一辈子——” 邵霆珍一只手捂了火辣辣的脸颊,一双圆眼依旧瞪着邵夫人道: “你别把姐姐想得那么没用!姐姐像我这么大的时候,美国英国哪里没去过!就连欧洲好多个国家都游遍了——现在女子单身出外洋去留学的人多了去了,我们圣约翰书院就有好几个学姐读完高中就去外洋读大学了——等我高中毕了业,我也去找姐姐——“ 邵夫人简直被气得七窍生烟,却是在道理上讲不过她,怒视了自己女儿半天,只吐出两个字: ”你敢——“ 邵霆珍向来嘴快,这时被邵夫人的话一激,直接就回道: “你看我敢不敢——” 邵夫人被气得没法,不仅当天的帐没和她算清楚,还扯上了以后。 偏偏这时,楼上又传来小毛头哭的声音,只哭得她心烦意乱,便喝令邵霆珍去大厅里跪着,又令女佣差役们任谁都不准拉她起身。 邵霆珍一直跑到深夜,瞌睡上来,两腿已经完全麻木,身上也开始发冷。 想到白天林金蔓从戏院后门走的时候跟她说“保重”时,那样仓促,戏院里头黑黑的,她也来不及看清姐姐的表情,又想到平日里姐姐对她的好,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哭起来。 邵霆珍哭得正凶的时候,只听见有个身影从门外走进来,军靴在地板上“踏踏”地响。 那身影从门口一步步踱过来,走到她身边立住。 那身影高大笔挺,立在她身旁,既不动弹,也不言语,就那么静静地立着。 邵霆珍不敢抬头看那人,只哭得越发伤心。只听那人道: “好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邵霆珍被那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低了头,虽然白天和邵夫人据理力争,现在见了当事人,还是不免愧疚,于是哭得愈发厉害。 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声从那人口里发出,像是极其疲倦一般,转身走到沙发那里坐下。 整个人向后靠去,头也往后仰着,那样一种沉默,在黑暗里很是骇人。 又哭了一会儿,邵霆珍才抬起头,用抽噎的声音朝那人道: “哥哥,对不起。” 邵霆玉一动不动,只道: “起来吧,你没有错,你们都没有错,是我的错。” 邵霆珍用手在脸上抹了几个,道:“我不敢起来,母亲不准的。” 邵霆玉道: “你只管起来,明天我同母亲说。” 听他这样说,邵霆珍才敢起身,因跪得太久,双腿连着半边身子都是麻了,用手扶着小几挪了好几个身子整个人才起来。 她走到楼梯口,看邵霆玉依旧是刚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有点不放心,又道: ”哥哥,你别灰心,等过一段时间,姐姐说不定想通了,她自己就会回来了。“ 邵霆玉道: ”是吗?她自己会回来?“ 说完哼了一声,像是自嘲,又似冷笑。 邵霆珍不忍见他如此消沉,说的不过是安慰的话,见他发问过来,自是不敢再往下答。 便又很快地说了声:”哥哥,对不起。“ 说完便快步往楼上去了。 邵霆玉一个人在黑暗里坐着,想起有一次,他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这沙发上。 那次他不知喝了多少酒,心口烧得厉害,混沌一片。 一抬头便见她娉婷的身影隐在暗处,依着栏杆在二楼楼梯的转弯处,偷偷看她。 他张口喊:“蔓蔓——” 她的身影闻声一惊,飞快地跑走了,只剩空荡荡的栏杆。 他想着想着,不由得对着那空空的楼梯栏杆喊: ”蔓蔓,蔓蔓……“ 他要抓住她,她抱在自己怀里,他要狠狠地吻她,她逃不开的,她是他的……不觉脸上冰凉一片,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种奇怪的凝噎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来。 突然眼前一强光一闪,周围瞬间亮如白昼。 “伯宽!你——” 原来是邵夫人扭亮了电灯,邵霆玉自知失态,一时手头无物,便拿了军装的袖口在脸上胡乱蹭了几下,硬插的袖口膈在脸上,蹭得人生疼。 邵夫人此时已经走到他面前来。 邵霆玉道: “孩子已经睡了吗?辛苦你了!” 邵夫人见他这样一种凄惨的样子,是从未有过的,心里一阵心疼,拿了自己帕子帮他在脸上擦了两下,邵霆玉接了那帕子,口里只道: “我没事。” 邵夫人哪里不知他心事,只是事已至此,只得劝慰道:“孩子,你听我说,你也别太着急,蔓蔓年纪轻,又读了那样多的书,她心里头是有主意的。你娶戴红丹,有你的无奈,她接受不了,也有她的道理。其实当初她那样吵着要离婚,我现在想来——” 邵夫人干笑了两声,接着道: “早知现在,不如当初——你就顺了她的意思,就算她同你离了婚,她一家老人都在沙城,那景安路隔着咱们府,不过是几条马路罢了!咱们两家这么些年的交情,你们还有个孩子,不怕没有转圜的余地。” 邵夫人见他依旧不语,拿手在胸口上轻拍了两下道: “我这也是马后炮罢了,不过我还是劝你,听我一句话,蔓蔓就算她今天走了,她祖母,她叔叔一家,还有你们的女儿,我就不信她能舍得一直不回来!” 说到这里邵霆玉倒是有了一些反映,但是一双眼睛里,甚是无神,眼底里渗出骇人的红色,邵夫人忙道: “伯宽,你别急,只要你有些耐心,她总还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邵霆玉冷冷地道: “是么?她真的还会回来么?” 邵夫人瞧他此时像是着了魔怔了般,不由得一阵心酸,只顾一个劲儿地点头,心里直叹: 好好的两口子,那样的情投意合,怎么就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 又想起可怜的小毛头,千万种复杂的情绪一齐涌上来,只觉得心头苍凉一片。 第274章 去金陵接亲 第274章 去金陵接亲 林金蔓登报离婚,出走外洋的事,不过多久,就传到了金陵。 戴夫人心道这事对于自己女儿,简直就是天大的一桩好事。 婚期在即,戴夫人本就担忧戴红丹不如那林金蔓有心计,又不得邵霆玉偏爱,纵然背后有娘家撑腰,嫁了过去毕竟天高皇帝远。 万一有个情形,戴家要立马照应那是很难办到的。 现在倒好,林金蔓竟是自己走了,而且一走,就是去了外洋。 戴夫人心里头十分痛快,只觉得简直是老天爷相助一般。她心里这样松快得意,手上摆弄起女儿的金银玉器等一应嫁妆,动作便很是轻快。 左一个匣子,右一个匣子,拿起放下,左清右点,忙得不亦乐乎。 而戴红丹此时却是另一番感受。 本来自己嫁过去,就是在他二人中间立了嫌隙。 只是自己对邵霆玉一往情深,只要能够如愿,日日能见着他,她也认命了。 眼看婚期在即,这些日子,她心里千万种设想,就是未曾想到林金蔓会出此下策,心里震动之余,又不免对她生出一些佩服。 转念又隐隐担心邵霆玉是否会因此事迁怒了自己,不免担心生出新的变故。 又禁不住回味自己在沙城那半年,邵霆玉对自己那种周到和温柔。 这样想着,终究是曾经的温情和对新婚的期待占据了上风。 只要自己嫁了过去,二人见了面,以后日子终究是长得很,不怕没有法子。 不过……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戴夫人道: “妈,我听说,那林金蔓是生了孩子以后才走的,那孩子——” 戴夫人很是不以为然,脸上显出很轻蔑的神情道: “正主儿都走了,一个小毛孩有什么好顾忌的!而且那不过是个丫头片子,你只要肚子争些气,到时候一举得男,给他生个儿子,不怕他们邵家不看重你!” 戴红丹听她声音愈来愈高,那话里的内容入到耳里不由得一阵脸热,忙道: “妈,你说到哪里去了!”戴夫人看好不好意思起来,将手里的东西一放,走到女儿跟前神神秘秘放低了声音道: “丹丹,前两日我去给你算了一卦,那僧人说啊,你啊,等进了邵家的门儿,保管你一举得男!” 戴红丹听得脸上愈发烫起来,便脸扭到一边道: “那些迷信的事,你就别说了!” 戴夫人见她扭捏起来,便笑道: “好好,不说了不说,我囡囡是命中带福的,以后的日子就是要越过越好的。我这个做阿妈的,也就只等着享我女儿的福啰——” 又听门外似有脚步声,知道是邵霆珍回车厢来了,忙皱了眉道: “妈,你别说了。” 戴夫人很不满地收了声,脸上表情却更加不屑。金陵戴家这边是待嫁的喜气一片,沙城的邵家却是又起风波。 眼看婚期在即,按照原先的约定,邵家要派人去金陵接亲,先将人接到小公馆住下,待到了择定日期再举行仪式完婚。 现下就是要派了人去金陵把戴红丹接过来。 要说派个人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领头为代表得是邵家的女眷才行。 邵霆玉平辈的女眷中,嫡亲的姊妹只有邵霆珍一个,按理来说就是最合适的。 可是邵霆珍现在大了,再不是任人差遣的年纪了。 再加上她对邵霆玉再娶本就心存不满,林金蔓出走在她看来,就是被“逼”走了。 现在要让她领了接亲队伍再去接嫂子,那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邵霆玉的意思,也不愿意勉强她。只道从亲戚里选个表姊妹或是堂亲,就这么名义上代表着去就行了。 邵夫人却是不依,无论如何就要邵霆珍走了这一趟。 她心里顾忌的是戴家,特别是那个戴夫人,向来是刻薄厉害的。 如若是自己这边礼数不周,只怕她要逮着不放,到时候又是桩多的事。 再加上林金蔓的出走,邵霆珍在那里头不说是直接促成者,也是起了关键作用。 她这样对不起哥哥,现在眼下就是要靠她给自己哥哥解了个燃眉之急,她如何不做? 就是如此,邵夫人非要指派邵霆珍过去。 邵霆珍拗不过邵夫人每日里口诛笔伐,炮轰般地在她耳旁念,最后只得同意去金陵。 今日便是出发的日子。要带过去的一应物品,已经被侍卫们提上了火车专列,车厢里,邵霆珍同几个堂姐表妹们坐着。 都是年轻的女孩子,在一起不免就要说笑打闹一番。 同行的长辈只有表哥表嫂,是一对极为和气的夫妇,一群女孩子除了邵霆珍愁云惨淡,都是在叽叽喳喳地商量,等明天到了金陵,要去那里游玩,整个车厢里热闹得不得了。 邵夫人少不得要嘱咐邵霆珍几句,不过也不敢多说,只怕她被说烦了,当场拉下脸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送走了邵霆珍,邵夫人又匆匆往家里赶去看小毛头。 她本身是好打小牌的人,现在有了小毛头,整个身心都扑在小人儿身上,一心一意地带小孩。现在小毛头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她想着不如趁戴红丹还未来,先摆个热热闹闹的满月酒,也冲一冲整个邵家愁云惨淡的样子。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叹了好几声气。 明面上看着是要再办喜事的人家,却是不知府里上下,个个都是愁眉苦脸的。 她一想到那戴红丹不日就要嫁过来,好在事先已经说好不进邵府。 邵霆玉已经托王丽卿买了幢西式小洋楼,小公馆就这样置办起来。 到时候喜事也在小公馆里办,他们日子也在那处过。 自己倒是乐得眼不见为净,不过一想到林金蔓就是因了这离家出了外洋,心里也一阵阵不甘。 最心疼就是那小毛头,不到百日就没了娘在身边,哪里有这样可怜。邵霆玉倒是疼孩子,每日里不管多忙都是要回来瞧一眼,只是他到底是男子,总不能指望他去照看孩子,还得是亲娘在身边才行。 不知那戴小姐过后之后,与伯宽二人,又是怎样的一幅光景。 想着不禁又是一阵纠心,只道自己也管不了那么,只把眼前的小人儿带好,等着林金蔓有一日能够想通回来,那么自己的日子也还是有一点盼头的。 第275章 她回来了 第275章 她回来了 暗红色的地毯,军靴踏在上面,软绵绵的,几乎没有声响。 他有阵子没回府邸了,他和林金蔓的卧室,素青色的窗幔垂着,有些光晕朦朦胧胧地透进房里来。 一进到这房里,他总有一种错觉,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心头就生出那样一种念想来,顷刻便如茂盛的藤蔓在心头弥漫开。 仿佛他只要在房里多站一会儿,她马上便要回来了。 从哪里来呢? 许是从学堂里,她向来看重学业,她不是一心一意念着还要回学堂吗? 他就由她去,他只要在这里等她,她就会回来。 她在房门口脱了布拖鞋,光着脚就踩进房里来,一步一跳,脚步轻盈,像一只活泼的小鹿。 她一见到他,便要钻到他怀里,轻轻地拥着他。 不过大多时候,都是她在等他。 有一次他回来得很晚,她安静地靠在躺椅里,膝上摊着一本书,呼吸均匀地睡着。 这时他便伸出食指,轻轻地刮一刮她翘翘的鼻尖。 如果刮了几下她还不醒,他便俯下身子去吻她,直到把她吻醒,吻得一个劲往他怀里躲,一双小手抓在他的胸襟上,面红耳赤地躲着他炽热的呼吸。 他还要继续吻她,她便起身逃,可她哪里逃得过他,总是被他轻而易举地逮住…… 这样的琐事,总是轻易地将他带往一个梦境。 在那梦境里,他们从未分离,她是他的妻子,她是他的。 她温婉秀美的脸庞,含娇带俏,总是让他心动,又让他心疼。 此时此刻,他竟是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里。 此时此刻,他竟然看见她—— 她安静地靠在摇椅里,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小毛头在她怀里睡得很熟。 她白皙的脸庞温婉秀美,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悸动的暗影,紧紧闭着的嘴角处抿出小小的倔犟的弧度。 他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呼吸都停滞了,紧接着一颗心就狂跳起来。他小心地、急切地走到摇椅着,他贪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小心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儿。 仿佛感受到他似的,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有一瞬间,他看到她眼底闪过的慌乱,他一把紧紧地拽着她的手,像是要把她的手捏碎一般,生怕一松手,她便要消失不见。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热切、激动、渴望,甚至还有许多不甘和恨意。 四目相望,两个人竟是都说不出话来。 渐渐她的眼底泛出一阵雾气,她深吸了一口气,用极其平常的语气说: “大哥——” 这一声“大哥”让他欣喜若狂,他半蹲着将她和孩子一起搂在怀里,用颤抖的声音一遍遍在她耳边说: “蔓蔓,蔓蔓——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我——我——” 她的语气却很平静,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她轻轻地说: “是的,大哥,我回来了。” 她是真的回来了,就被他拥在怀里,又软又香,是他熟悉的气息,他的心里一片柔软。 他放开她,手指小心翼翼地轻抚在她脸上,他的吻情不自禁地,轻轻地落在她嘴角上、脸颊上、额头上、发丝上、耳朵上,就像以前,他千百次做过的一样。 她的脸颊微红,她把脸往旁偏了偏,微微一笑,语气极轻柔地道: “别吵醒了孩子——” 他也轻笑了一声,笑自己一到了她面前,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傻子般。 他便只安静地看着她,像是看不够似的。她低了头,目光落在怀里的孩子身上。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 “大哥,我让张婶在厨房炖了清粥,想你回来定是有些饿了,应该快好了,你去端吧。” 他慌忙起身道: “好好——我——我现在就去。” 她喊住他,又道: “多端一碗,我也想喝。” 他嘴里应着,就转身往外走去,步子都有些不稳,他只觉得此时此刻,仍然恍若梦境般。 即使是梦境也是好的,那叫这梦再做得久一些,不要那么快醒吧。 从卧室到厨房的路,竟幽长幽长的,不似往常的样子。 他得快一点,不要让她等太久。 他奔到厨房,看到张婶果然守着那煮粥的罐子,看到他突然出现在厨房,脸色一变,叫了声: “司令——” 他只道: “粥好了吗?” 张婶答道: “快好了,马上就好——” 张婶手脚却极麻利,迅速地将粥从罐子里倒到瓷碗里,再将那瓷碗放到一个木托盘里,讨好地望着邵霆玉,脸上表情复杂而古怪。 他此时哪里还有心思留意这些,只端了那碗粥,一步一步,满心地欢喜从厨房出来,只觉此生从未如此心满意足过。 这一碗清粥,水和米恰到好处地融在一起,浓稠的玉白色,看得人心里的暖意也浓稠起来。 以前他办公回来得晚了,她也总是煮这样一碗清粥给他。 她总说清粥爽口,还解饿。 以前的日子,当时只道是寻常,那时的她—— 她—— 他心里突然猛地一震,像是无形中生出一只利爪,趁他毫无防备时,来剖他的心割他的肝。 那痛楚让他猛然清醒,他只把手里的托盘一扔,夺步便往楼上奔去! 可那楼梯像是暗夜里伸出来的无穷无尽的梯子,他奔了命地住上爬—— 只跑得整个人筋疲力尽,终于摸到了房门口。 他果真是个傻子!在她面前,他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从来便是如此。 哪里还有她的踪影?孩子躺在空大的床中央,素青色的窗幔无力地垂着。 突然一阵狂刮进来,将那窗幔吹得鼓在半空中,床上的孩子被惊醒,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他顾不得许多,又跑过去抱孩子。 可那孩子抱在手里,却是越来越重,脚底下一空,周围的一切都被狂风席卷着—— 那狂风打在他脸上,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他胡乱地用手在空中乱抓,不知道什么时候,孩子也不见了…… 他从未如此慌乱过,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周围寂静得可怕,无边的暗夜,一丝风都没有。 他也没有在卧房里,他在栖玉馆里。 自林金蔓走了之后,他再未回过邵府洋楼里二人的卧房。 没成想,在梦里,竟然又回去走了一遭。 在梦里见见她,也是好的。 一时只觉得脸上皲得难受,原来是泪痕干在脸上。 他也顾不得,又直挺挺地躺下去。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件事接一件事,自己总是得一件接着一件做下去,只到她回来为止,只到她回来为止。 第276章 去坐诊 第276章 去坐诊 炽亮的电灯,火红的蜡烛,新房里亮如白昼,外边宾客们喧闹的声音一阵高一阵低,还有戏班子的乐曲声,足可见是多热闹的场景。 戴家是金陵的大家庭,陪嫁的气势很足,女方许多宾客都是从金陵那边过来的。 戴红丹在新房里坐着,有两个女佣立在一旁陪着。 白天里各种仪式走了一遍,她此时也已是显了疲态,想到邵霆玉还在外边被人灌酒,不免有些担心,便对其中一个女佣道: “你去外边看看——看看司令可还在喝酒。白天我看他已经喝得够了,那些人又只管闹,非得尽兴不可,只怕没个头——”那女佣边应边往走,戴红丹又喊住她: “诶——你把我这话跟太太说就好。” 那女佣又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不多一会儿,那女佣回来了,笑道: “司令今儿是太高兴了,我刚出去的时候,还有人敬他酒呢……后来我跟太太说了,她向那位李副官叮嘱了几句,这会子应该要过来了——” 说完只将手捂在嘴上笑。另一个女佣见了,也跟着笑起来,道: “少奶奶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待会子说不定还有人要过来闹洞房呢——” 戴红丹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飞了点红云,刚说: “我不饿——” 便见陆子剑和王继尧一人一边将邵霆玉搀扶了进来。 陆子剑一进门便道: “我们来给新嫂子请安啦!” 戴红丹见状起身迎了上去,刚欲伸手去迎,王继尧道: “嫂子当心!大哥这下站都不稳了,只怕你扶不住,我们先扶他去床上躺下吧——” 邵霆玉人倒是清醒的,只是脚下不稳,被他们扶到床边半躺下,见两人是将他扔下就要走的样子,又将上半身撑起来要拉住他们,只是手扬了几下,抓了个空,口里便嘟囔道: “谁都不许走——” 陆子剑笑道: “没想到大哥你也有今天啊——我们可是识相的,哪能耽误你们洞房花烛——” 他一边说一边看邵霆玉的脸色,只说了一半,又将话头转向戴红丹道: “还请新嫂子多包涵了,大哥今儿是高兴过了头了,今儿一天喝了不少。若不是我们拦着,只怕要喝到天亮咧——” 戴红丹只是微笑道: “有劳你们了,还请你们外边喝茶看戏,要尽兴才好。” 王继尧见陆子剑在这里说个没完,忙上前道: “新嫂子真是客气,我们这就走了。” 说罢拉了陆子剑的袖子就往外扯。 二人脚下往外边,却是忍不住回头看此时已经瘫在床上的邵霆玉,望了两眼,又朝戴红丹讪讪地笑笑。 戴红丹走到床沿,只见邵霆玉眼睛已经闭起来,双手摊开,竟好似睡过去的样子。她伸手在他胸口轻轻推了两下,喊道: “伯宽——伯宽——” 他竟是一点反映也没有。 她轻声叹了口气,便叫两个女佣去打水。 等打了水进来,两个女佣很识相地退了出去。 戴红丹手里拧了热水帕子给他擦脸,心里却不由得突突地跳起来,只觉得好像做梦一般。 她擦得极轻极轻,给他擦了脸擦了手,只见他脖子处都是红红的一片,便欲去帮他把领口解开。 刚碰到他衣领,他却是一个番身,整个人翻到里头去了。 看样子他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 外边还是很热闹的声音,这里头却是安静得可怕。她又轻轻喊了两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不由得眼底有些泛酸,像是被人故意冷淡了晾在一旁那种委屈。 只是,当她真确地感受到,他就躺在自己身边,她的鼻尖都是他的气息,那种委屈又转瞬间消散了。 她小心翼翼地挨着他,自己想这一天竟是想了这样久。 可终究还是让她如愿了,总有一天,她会得到他的心,总有一天,会的。 北地春迟,可沙城这一年的春天,却好像来得特别早。 才刚过完农历新年,那日头眼见着就暖起来,白日里走在大街上,连厚袄子都不大穿得住了。 小公馆里,戴夫人很是热情地招待着王丽卿。 见戴红丹迟迟未从楼上下来,便道: “我丹丹什么都好,就是收拾自己动作慢得很。王博士不要见怪。” 说话间戴红丹已经走到大厅中间的旋转楼梯上了,一边下楼一边道: “妈,你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了!” 戴夫人扬声笑道: “你现在是司令夫人了,我哪里敢造你的次啊!” 戴夫人一边说一边将女儿上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到戴红丹脸上,仔细瞧了瞧,道: “我瞧你这些日子这么贪睡,总也睡不够似的,怕不是——” 戴红丹甚是不解,正欲发问,戴夫人却转向王丽卿道:“对不住啊王博士,我今儿约了朋友去看戏呢,这就该出门了,不然赶不上了。” 等戴夫人走出了大厅,王丽卿开门见山道: “我这次来,是要请你帮忙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请得动你。” 戴红丹当下心里猜了个七八分,便道: “哦?那我倒是猜猜看,师姐要让我帮什么忙——” 王丽卿见她明知故问的样子,将手搭在她肩上,很诚恳地道: “你别可告诉我,你学了那么多年的医,现在结了婚,就是要闭门专心做司令太太了!” 戴红丹脸上一热,撇了撇嘴道: “师姐你可不许取笑我,我哪里会呢?只是现在我结婚才两个多月——我得……问问他的意思——”王丽卿点点头道: “那倒是应该,不过我看邵司令年轻有为,是很开通的。只要你自己坚持,他是不会阻挠的。” 戴红丹道: “我不知道,度完蜜月回来,我倒不是日日能见到他。” 王丽卿有点急了,道: “我那边是急着要人。沙城符合资质的医生本来就不多,咱们是妇女医院,来看病的都是妇人,她们还是更愿意找女大夫看病。你若是来,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了。” 戴红丹见她这样说,便将眉眼一垂,想了一会儿道: “师姐,我不是找托辞,伯宽他——他——,他差不多有一个多星期没来我这里了。” 王丽卿心下了解,但是她要人心切,便道:“这也不怕,我反正整日在外边跑的,我这就跑一趟司令部,说不定能见着他。” 戴红丹闻言脸上一喜,道: “那自然是好,不如我同你一道去。” 这样一说,二人就往司令部去。 邵霆玉客客气气将二人引到会客室落座,先朝戴红丹小声道: “我这几日实在是抽不开身——” 戴红丹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朝王丽卿望了一眼,道: “不是我有事找你,是师姐有事找你。” 王丽卿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道: “这我倒是闻所未闻,你们新婚的夫妇,还要借着我的幌子瞒天过河——” 说完佯装不满地瞪了戴红丹一眼,二人相视一笑,王丽卿对邵霆玉道:“邵司令,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儿,就是来问你要人的。” 邵霆玉脸上一愣,转瞬恢复平常,道: “哦,愿闻其详。” 王丽卿向来干脆,便把想让戴红丹上沙城妇女医院坐诊的事利落地说了。 邵霆玉轻笑一声道: “这是很好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反对的。” 未等戴红丹言语,王丽卿哈哈一笑朝她道: “我就说邵司令是最开通不过的,怎么会把学医的太太锁在家里。如今是新社会了,女子也是要服务社会的,对吧。” 戴红丹道: “这是师姐看得起我。那——” 邵霆玉看她朝自己望过来,便道: “你自己拿主意就是。”戴红丹见他不反正,便表态道: “那我什么时候——” 王丽卿见事情已办成,当下心喜,忙道: “多谢邵司令成全,咱们现在就走吧。” 说罢就拉着戴红丹往外走。 戴红丹本想再同邵霆玉再说几句话,却是被王丽卿拉着一路出了司令部。 第277章 一直未圆房 第277章 一直未圆房 这次戴夫人陪着戴红丹来沙城完婚,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在沙城长住的。 她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不近身跟着,自是放心不下。 再加上戴家家底雄厚,吃穿用度也不在话下。 要说小公馆里的供应,邵霆玉并不吝啬,每月拨过来的现洋月例,还有衣食住行、佣人开销等,一切比起金陵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日子久了,总是自己手里有真金白银傍身才底气更足。 戴夫人这次过来,除了随身的金银细软,还带了几张大额支票存到了沙城的外国银行里。按她的想法,她女儿嫁过来,万事不愁,只要享福就可以了。 却是没成想,蜜月才度完,笼共结婚也没几个月,戴红丹又同先前一样,去了王丽卿办的沙城妇女医院,坐诊看病,竟是一天比一天忙起来。 这一天,又是天黑了才回到公馆里。 戴夫人吩咐女佣将饭菜又去热了一道,见戴红丹脸色憔悴,心疼得不得了。 她将女儿上下打量一翻,又仔细查看她脸色,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低声问: “囡囡,你这个月的那个——是不是一直没有来——” 戴红丹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道: “是好像迟了几天。” 戴夫人见她竟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有点着急,道:“你这孩子,都结了婚的人了,你怎么——你是不是有了?” 戴红丹本来呷着一口茶,一下子都喷出来,接着那茶水灌到嗓子里,不住地咳起来。 咳了两下,有些哭笑不得地说: “妈——你说什么呀?怎么可能——” 说完脸上神情有些尴尬,又道: “不可能的。兴许我这些日子太累了,以往推迟也是有过的。你别瞎操心了——” 戴夫人见她避重就轻的样子,更加不放心,又追问道: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你们结婚也有几个月了,按理说也该有点消息了。” 戴红丹见她还要一味说下去,不得已道: “妈,你就别瞎猜了,我们——我们根本没有——还没有同过房的——”戴夫人像听见惊天霹雳似的,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来,大声叫道: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戴红丹见她反应如此夸张,一时语塞,不时如何应答。 这时女佣们已经将重新热过的饭菜在餐桌上摆好,戴红丹也站起身来,将脚一跺,口里道: “我不吃了,我先上去休息。” 说完就直奔楼上卧房而去。 是啊,他们结婚已经快四个月了。 她记得自己刚到沙城的时候,还是料峭寒冬,如今已是春意浓郁,可自己与他。 结婚那一夜,他就醉得不醒人事,一整夜躺在床上,二人竟是连话也没说上一句。 等到第二日早上醒来,他才带着歉意对他说:”昨天晚上,真是对不住了,我——” 他清风朗月的面孔,此时对着自己却好似带了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不由得红了脸,也不好意思接他的话,只说: ”这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咱们结了婚,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她说得脸上越来越热,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听他说了一声:”嗯。“ 不久二人去度蜜月,因战事日渐吃紧,不能远行,加上邵霆玉公务羁绊不能离开太久,二人也就去苏杭游了十多天。 他还是那样冷淡的性子,既无悲喜,也没有不耐烦。 她说话,他便静静地听着。 她要什么,他便拿了给她。她说要去哪里,他便陪着她去。 不可谓不周到。 到了晚上,二人躺在床上,她问一句,他便答一句。 说到最后,只觉得他的声音渐渐沉下去,她便不说了。 后来回了沙城,他又一心扑在军营里,整日地忙。 连着几日不回小公馆,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他倒是很有交待,每日里都派李安华回小公馆来报个信。 每次戴夫人总是阴阳怪气地道: “何苦李副官来回地跑,咱们公馆不是安了电话嘛,让你们司令打个电话回来不就行了!” 李安华只得连连赔小心。 这个时候她总是要替他说话:”公事要紧,这也没办法,他是身不由己,母亲就别计较了。想咱们在金陵的时候,父亲和伯父不也是——“ 戴夫人听她这样说,倒是想通了一些,但不平之气涌上来又有些顾不得,道: ”你说的我都明白,他现在是司令,统领三军,有忙不完的军务。可你们结婚才多久啊,怎么能现在就让你独守空房呢!“ 她见那李安华在一旁已经是如芒在背一般,便道: ”有劳李副官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再后来她答应去沙城妇女医院坐诊,不单是因为师姐王丽卿力邀,还因为她整日里守着这空空如也的小公馆,也实是百无聊赖。 本来今日处理了好几个病情复杂的女病人,现在一回来又被戴夫人追根刨底问出了这样难堪尴尬的情形,此时回到房里,只觉得身心俱疲,和他之间的种种,如电影画面般在脑海反复地闪过,不知不觉竟然就睡了过去。 那戴夫人此时心中火气直窜,哪里还有心思吃得下饭,扒了两口饭在嘴里,只觉得食之无味,越想越觉得不甘心,遂将碗筷在桌上一甩,踩着高跟皮鞋,“蹬蹬蹬”地往楼上冲。 等打开房门,却见戴红丹歪在床上已是熟睡过去。 她一股无名火从胸口一下直冲到头顶,抬手将戴红丹身上盖的毯子一掀,尖声吼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睡得着——” 戴红丹睡意正浓,此时被戴夫人那尖锐的声音吵醒,只觉得烦躁无比,眼睛都睁不开,也懒得答她,只用手摸了那毯子往身上拉,翻了个身仍就要睡。 戴夫人此时简直是恨铁不成钢,索性往床边一屁股坐下,嚎啕大哭起来:“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 说完一阵心疼,又抽噎起来,伸手在戴红丹的肩膀上推了两下,道: “你可不能这么软弱,怎么就能这么轻易地让他过了这一关。” 戴红丹一听这话,不免也动了气,将眼一睁,坐起来看着自己母亲道: “这是我能决定的事吗?我能怎么办?” 戴夫人见她如此,只将脸色一沉,正色道: “我只问你,你自己想不想?你跟我说句实话!只要你说想,姆妈就能帮你——” 戴红丹纵使心里再想,当着自己母亲的面,到底也是说不出来那个“想”字。 她定定地看着戴夫人,突然把身子往床上一倒,拿毯子把头一蒙,即不言语也不动弹。戴夫人心里百转千回,冷笑了一声,对戴红丹道: “丹丹你放心,姆妈一定帮你达成心愿。你已经进了邵家的门,哼——只要他邵霆玉还是个男人,我就不信——” 第278章 如愿(1) 第278章 如愿(1) 不过几个月,小孩子就伶伶俐俐地长起来。 粉雕玉琢的嫩娃娃,见了谁都“咿咿呀呀”地笑。 邵夫人现在街也不逛了,牌也不打了,从早到晚地只围着小毛头转。 府里头上上下下,任谁都知道,邵夫人把小毛头如珠似宝地疼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 那样一种爱孩子的情形,简直连府里的小姐邵霆珍都要被比过去了。 这一天,邵府小洋楼的一楼大厅里,“叮叮咚咚”拨浪鼓的声响,伴着小孩稚嫩的笑声,还有邵夫人逗孩子的声音。这时府里的张妈走过来通报道: “夫人,刚才门房那边说,戴夫人和少奶奶来了,现就在门口——” 邵夫人听了“少奶奶”几个字,一时竟是反映不过来,诧异地问道: “少奶奶?哪家的少奶奶?” 张妈神情有些尴尬,将头低了低道: “是咱们府的少奶奶——新少奶奶——” 邵夫人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心里十二分地烦躁起来,道: “她们来做什么?” 问完见张妈仍低头不语,心想自己真是糊涂了,她们来做什么,家里的下人哪里能够知道。 虽然心里不免烦躁,可是客到门前,却是没有往外硬赶的道理。 要从情理上说,她们还算不上客人,是邵霆玉明媒正娶的自己家里的人呢。 想起自己好好的一个儿媳妇,被逼得出走外洋,可怜的小孙女没了亲娘在身边,伯宽这半年来,脸上就没露过笑脸—— 邵夫人一时只觉得厌恶无比,便朝张妈喝道: “你也是没眼力见!你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他们不就行了么,还要巴巴地跑进来告诉我,真是——” 张妈见邵夫人说话间是少有的发脾气的样子,嘴里一边连连答应一边快步往外走。 却是还未走出大厅,就听见一阵高跟鞋的踢踏声由远及近而来,接着就是女子高亢的笑声。 “哎呀——邵府真是侯门深似海啊!两家都已经结亲大半年了,咱们却是一直还没正式登过门呢!” 那戴夫人拉着戴红丹,已经趾高气扬地进到大厅里来了。 两位夫人见了面,四目相望,各有心事,大家面上表情便是复杂加怪异,一时不免有些尴尬。 戴红丹见状,知道自己母女二人不请自来,心中顿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忙朝邵夫人行了个礼,口里喊了声: “妈——” 邵夫人本来是没有好脸色,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上。 戴红丹毕竟已经和邵霆玉结了婚,这一声“妈”喊得名正言顺,自己也不能说什么,这样想便勉强挤出一笑意,朝戴红丹应了一声“唉”。 这时小毛头突然“哇”一声哭出来,邵夫人顾不得其他,忙过去哄孩子。 抱着小毛头的阿芜道: “小毛头玩了一上午,定是饿了,我抱上去让奶妈喂点奶,她也该睡午觉了。” 戴夫人远远地斜眼看了一眼小孩,眼看着阿芜把孩子抱远了,朝邵夫人道: “这是伯宽的女儿?也快半岁了吧?怎么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小毛头小毛头地这么叫,显得一点子都不金贵的——改明儿我同伯宽说说——” 邵夫人听她说的那些话,嘴里简直当下就要骂出声来,便又碍着邵霆玉不好发作,便冷声笑道: “正是因为看得金贵,伯宽才不肯随意取个名字就算了。叫‘小毛头’也是为了好养活。” 说完只觉得同她多说也没什么意思,好歹面子上的礼数还是要做到,免得大家面子上难看,不然到时候还要伯宽两边调停,为难的还是他。 这样她脸上又挤出一点笑,嘴里招呼她们在沙发上坐下,又吩咐女佣去倒茶拿点心。戴红丹本来就不肯同母亲走这一趟,硬着头皮待到现在,实在有些坐立不安,便道: “我想起来医院里今天还有两个病人要找我复诊的,我现在得去一趟医院。” 说完就起身要走。 邵夫人忙道: “正事要紧,你去忙,去忙——” 戴夫人狠狠瞪了自己女儿一眼,与她一同走到大厅门口,拉着她手腕低声道: “你真是没出息!亏我——” 说完又有些不忍,便朝她耳语道: “不过你现在走也不打紧,反正他邵霆玉也不在府里。你等我这边安排妥当,一会儿打电话去医院找你,你得立马回来——” 戴红丹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将戴夫人抓在她腕上的手一甩,转身就朝院子外边走。戴夫人嘱咐完,又回厅里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两位夫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戴夫人嘴里说得高亢激昂,邵夫人面上应得勉强欢笑。 又坐了一会儿,邵夫人只觉得她二人此次过来有些蹊跷,便 又不明就里。 只当她们要面子,不过是来走一遭,显显威风,扬扬面子罢了。 这样想,心里便松了许多,只道由得她们去。 突然想起下午伯宽要回府里看小毛头,只怕一会儿在府里碰到了,他脸上要不好看。 但是让她直接开口赶人,却是有些说不出口,想了一会儿便道: “戴夫人,咱们两个坐在这里干唠,多么没有意思,不过我开一局,我请你上劝院子里,咱们一边打小牌一边看戏,那多么热闹。”戴夫人见她突然热情起来,哪里不知道她的用意,自己这一趟来,可不是为了打小牌看大戏的。 便道: “亲家母,你怎的还那样叫我,多么见外!” 邵夫人讪讪地笑了一声,点点道: “是是是,亲家母说得是,就是我还改不了口。” 戴夫人道: “咱们好不容易坐一块说说话, 这人世间的事,大至开天辟地、朝代更替,小至普通人的衣食住行,正如苏轼的《行香子-清夜无尘》中的“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又如《金刚经》中所说一切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须臾间不过都是雨收云散,转瞬即逝。林金蔓与老二对话: 老二指着照片上的人问: “母亲,他是谁?” 林金蔓看着照片中的他,他的眼睛顾盼流光,那笑意好像下一刻就要从照片上溢出来,她轻轻地说: “他是我的爱人。” 老二不解,又问: “那我父亲呢?” 她轻声笑了一声: “傻孩子,你父亲的爱人是你的生母啊。” 老二小小年纪,也学着大人叹了口气道: “可是我生母不在了,那我父亲多可怜,他没有爱人了。” 她缝衣服的手顿了顿,温婉一笑:“你父亲那样好的人,会有人爱他的。” 老二的眼睛长得极像父亲,那一双狭长的眼眸望着她追问道: “那会是谁呢?母亲,你会爱我父亲吗?” 这回轮到她叹了一口气,好半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样柔那样轻,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 “我……我爱他呀,他是我的大哥啊,我爱了他那样久……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可我……再不能像你的生母那样爱他了。” 针刺在她的指尖上,那样疼,疼得她眼前一片朦胧。 “母亲,你怎么哭了,你的手指流血了,疼吗?” “是啊……真疼……” “母亲,我帮你吸吸,就不疼了。”“好孩子……” 窗外的身影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他的手无力地搭在门上,他曾英挺的背脊此刻在黑暗里透出无尽的颓然和疲惫。 那手终究没有把门叩响。 他回转身体,他的脸也隐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慢慢地往回走,步子越来越沉,沉到他的肩膀开始轻轻颤抖,沉到他的一只手掩上面孔,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那样静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只到那房门吱呀一声在他身后合上,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第279章 如愿(2) 第279章 如愿(2) 楼上邵夫人卧房里,阿芜正在哄小毛头睡午觉,见邵霆玉进来,忙朝他微微屈了屈膝,轻声道: “司令——小毛头刚吃了奶,这会子要睡了。” 邵霆玉点点头,放轻脚步走到跟着。 只见小毛头还睁着眼睛,一种要闭不闭的样子,脸上粉扑扑的,很是可爱。 他便忍不住伸了手要把孩子抱过来,阿芜见状,将抱孩子的双手一紧,身子一闪,朝旁躲开几步,嘴里道: “您可别,这会子小毛头好不容易马上就要睡着了。您这一抱去,要是像上次一样,我可又得哄上得半天哩。” 邵霆玉一双手在半空中悬了片刻,不甘心又往前去要抱孩子。 哪知阿芜戒备心十足,一闪身快步就抱着小毛头里了卧房里间。 等到了里间,她回过身讨好地朝邵霆玉笑道: ”少爷,我知道您疼孩子——“ 一边说一边将怀里的孩子朝邵霆玉现了现面,轻声道: ”您看您看——已经快睡着了,您可千万别像上次似的。小毛头的脾气,谁要闹了她瞌睡,那哭起来可是不好哄,你就当是体恤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吧——“ 邵霆玉无奈地摇摇头,嘴里道: “我不抱了,我就看看,总成吧。”此话一出,竟是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时屋里的其他两个女佣,还有一个奶妈子,都忍不住捂了嘴偷偷地笑。 如此邵霆玉看着阿芜将孩子哄得睡得沉了,又放到小床上,盖好被子,又瞧了一会子,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他一离开,那老妈子走过来朝阿芜道: “咱家这司令可真是怪——” 她一边说话一边朝外屋里张望,确认邵霆玉已经出了门才道: “我刚来府里时,一见着他我怕得不得了。那样大的官,笑也不会笑,眼睛里像是要放出刀子来。偏偏只到了小毛头面前,却像是变了个人。同咱们乡下疼孩子的男人,简直没两样!” 阿芜笑道: “那你是没见着少奶奶在的时候——”她想对奶妈说,小姐在的时候,邵霆玉哪像现在时刻没个笑脸。 他对着林金蔓,那样一种柔情和爱意,就连府里烧水的小大姐都背地说: “咱们少爷爱少奶奶,可是爱得紧呢!“ 可这奶妈到府里不过几个月,连林金蔓都没见过,自然是听不懂这一层。 阿芜将话锋一转道: ”您可别见司令在孩子面前是这样可亲,他是上过好几战场的,杀过人只怕比你我见过的人都多哩。小毛头现是在他的心头肉,咱们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给他带好不了。不然司令发起脾气来,咱们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那老妈子一听,身子就要抖起来一样,连声应道: ”那是,那是。“ 邵霆玉这边出了邵夫人卧房,刚走到楼梯口处,只听见楼下戴夫人和邵夫人还在说话,一时不想下楼去又与她们打个照面,便向二楼的书房里去。 到了书房,望着窗外阳光甚好,那棵梧桐树枝叶伸展,底下树荫很是葱郁。 他又想不如在这里等一会子,等小毛头午觉睡醒了,抱她在梧桐树底下玩一会子,消磨点时间也不错。 这样一想,便走到电话机前往司令部挂电话,让李安华把公文拿到府邸里来给他批。 批了约莫一个钟头,只觉得口渴,便伸手按了电铃,喊人送茶水过来。 不到一刻钟,便有个女佣端了茶盘过来。 邵霆玉接了茶水,只觉得这女佣甚是面生,便问道: ”你是新来的么?以前怎没见过你?“ 那女佣见他这样问,脸上露出些诧异的神情,忙道: “司令怎这样健忘,我是小公馆里的阿素呀。今儿跟着夫人和小姐来府里,我闲着也闲着,我看他们有其他事忙,就顺手帮你把茶水端上了。” 邵霆玉朝她又望了一眼,好像是有些眼熟,便不再问,将手里的茶呷了一口,只觉得温度正好,又是口渴得很,几口就灌了一杯。 那阿素见状,忙又斟了一杯,邵霆玉又是一饮而尽。 那女佣见他连饮数杯,心下了解,等他饮完,便利落地端了茶盘出去了。 邵霆玉又批了一会,不知是天气渐热还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心里有些烦躁起来,头上有些冒汗,只道是这些天晚睡早起,精神有些顶不住了,便自己走到卧房里去歇了。 戴夫人这次来,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拉着邵夫人谈天说地的,吃了点心,饮了茶水,下午又带着小毛头在后院里玩了半天。 就连邵夫人客气地招呼她留下来用晚饭也爽快地应了。 待到快天黑的时候,邵霆玉的副官李安华从外边进来道: “夫人,司令部那边有点事,还要司令回去一趟。” 邵夫人道: “他中午就回来了的,这会子怕是在书房里吧。” 李安华应了声便往书房里去,不一会儿,李安华从楼上奔下来,对邵夫人道: “夫人,司令歇在房里了,好像有点子不舒服。” 邵夫人忙道:“伯宽下午回来还好好的,怎么会——” 一边说一边往楼上去,走到床边,只见邵霆玉脸色微红,头上渗出些汗来,邵夫人伸了手在他肩上推了两下,喊道: “伯宽——伯宽——” 邵霆玉睁了眼,道: “现在什么时候了——” 邵夫人见他说话也是一幅无力的样子,便喊了鲁管家去请大夫。 这时戴夫人道: 她的话未说完,眼底的雾气便浮上来。 那雾气从她清灵的眼眸中一直充盈到他心尖上,冰冷的一片,看不清,抓不住,让人绝望地弥散开来。 他一把笼住她的肩头,她的肩膀单薄又消瘦,像她的整个人一样纤细柔弱,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三年的煎熬、渴望、折磨,甚至怨恨,在他触到她的一刹那,都化作了恳求: “蔓蔓,你回来吧——蔓蔓,我要你回来——” 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急切: “你知道你恨我,可我求你,求你看在女儿的份上,你回来吧!我——我——” 他越说越费劲,语气都开始哽咽起来,竟是不能持续下去一般: “我不能……我不能……不能没有你——这三年里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我一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日子,我就痛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把你弄丢了……只要你回来,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回来吧——” 他那样急切地望着她,他一贯凌厉绝断的神情中,此刻竟显出罕见的无措和慌乱。她却像是发了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她安静地听他说完,就像一个理智冷漠的大人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她的嘴角微微颤抖,半天只浮出一丝冷笑: “我回去做什么?做你的外室?还是你的小老婆?” 他的呼吸一下子剧烈起来,抓在她肩头上的一双手更是用力: “你说什么?什么外室?什么小老婆?你是我名媒正娶的太太!” 她面上的表情淡淡的,安静地等他说完,她轻轻地推开他的手。 他听见她说: “谢谢邵司令的厚爱,我想我再没有那个福气了。”她的语气还是那样平静,她又说: “我丈夫快回来了,你走吧,再也不要来了。我不想看到你。” 他觉得自己一双手慢慢紧握成拳,然后竟然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长久以来压抑的煎熬与渴望,此时在她的冷漠面前,丝丝缕缕都化出来,绕着他的身体,缠着他心割着他的肉,简直要将他凌迟一般。 这时,门外一阵嘈杂的声音,接着门上突然一阵响,有兵士喊道: “你不能进去——” 又是一阵推搡的声音,只听吴璟珩吼道: “这里是老子的家,为什么不能进去,起开——” 林金蔓听见吴璟珩的声音,急忙就要往门口奔,却一把被邵霆玉抓在小臂上。林金蔓为继了邵霆玉的念想,朝自己胸口开了一枪。 等她睁开眼睛,睁眼即是病房里才有的满目的白色和消毒药水的味道。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她知道,自己这次赌赢了。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的下午。 第280章 他可以这样狂热 第280章 他可以这样狂热 戴红丹见喊不开门,便隔了门道: “阿素,去倒点热水,我给司令擦擦身子。” 没想那阿芜隔着门道: “小姐,房里的盥洗室有热水管子呢,劳烦您拧一拧,立马就有热水了。” 戴红丹心下气闷,只得转回来去盥洗室。 果然热水管子一拧,就有热水出来。 邵霆玉此时躺在床上,平日里凌厉的双眸紧闭着,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松松地搭在额头上。 她拧了帕子,仔细地在他额头上轻轻擦了两下。 他面相是生得极好的,眉目英挺,纵然平日里神情冷冽凌厉,也掩盖不了他五官之间的俊朗神韵。 许是觉得舒服,他把头向她这侧偏过来,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哼了两声。 “伯宽——伯宽——” 她小心翼翼地喊他的名字,只觉得他此时像个小孩子,任她摆布,不似平日里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她拿着帕子,顺着脸颊往下擦到他脖颈处,只见那里一片很深的红色,一直蔓延到胸口上去。 她轻声叹了口气,心里愧疚不已,小心地伸手去解他军用衬衣的纽扣。 刚解开两粒扣子,却是一双手都被他握住。 他紧紧地拽着她的手,用力地往自己胸口上按。 待按定了,便好像放了心似的不动了。 他眼睛虽还是闭着,方才紧蹙的一双剑眉此时松展开来,像是在发梦一般,紧抿的薄唇吐出含糊的几个字: “你别走……” 她心中大恸,胸口狂跳。手上那种烫瞬间烧到心头上来,烧得她心慌。 她知道他在说谁,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 “我不走——” 她的话仿佛起了些作用,他手上力道松了下来,仍抓着她的手搭在胸前。 她不忍立时把手抽出来,就坐在床沿,身子微微前倾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只觉得手都麻了,试着慢慢把手往回抽。 待抽出手来,才觉察到手上的帕子已是冰凉,她转身欲将那帕子再去热水浸一浸,却是脚下一绊,将搁在凳子上的一整盆水都带倒了。 那盆水朝她这边倾斜过来,将她的长衫下摆连着里头的长裤和鞋袜,一齐都浇得透湿。 她一起身,只觉得一股湿润的热气从脚底而起,紧紧地贴在她身上。 她急匆匆从医院里赶了过来,随身除了背着的一个药箱子,便没有带其他的东西。 此时到哪里找了衣服换? 她环顾四周,看到床边的衣柜有一片门开着,里头隐隐露出挂着的女人长衫来。 正犹豫间,身上的湿气已变得冰凉,像是冷的铁箍在身上,难受得紧。 一时顾不得其他,只道,先随便拿一件换上,明儿早再换回来就是。这样想着,就从那衣柜里头取了一件长衫,走到盥洗室里去换。 刚脱了衣服,又觉这一天来回跑了数趟,有些汗气,就干脆放了热水,洗了个澡。 那香皂胰子是很好闻的味道,是淡淡的桂花的味道。 等她洗换妥当出来,邵霆玉还是原先那个姿势睡着。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另一侧,也躺下去。 自结婚以来,多少次二人也是这样睡在一张床上,一人一侧,相敬如宾。 她正胡思乱想间,只觉得他好似翻了个身往她这边靠了过来,接着便是他炙热的气息呼在她脸侧: “你别走……” 不知怎的,她眼眶热起来。她从来不知道,他那样清冷凌厉的性子,背了人,也会有这样无助可怜的样子。 她心里这样想着便也侧过身,朝他一边靠过去,一边轻声说: “我没走。” 邵霆玉从下午昏昏沉沉地睡到现在,半梦半醒间,鼻尖钻入一股熟悉的香甜气息。 那种淡淡的桂花的香味,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多少次,他沉迷在她的香甜温软中,不能自拔。 他急切将那香甜拥入怀中,他贪婪地吸吮着她的气息。 他的唇寻着她的,辗转反侧,完全地不能自持。 他就像条湍急的河流,澎湃汹涌地冲刷着她。她知道他此时心里想的是谁,她如何甘心? 可她此时像是着了魔,她无比贪恋此刻的他。 他紊乱的呼吸,热烈到简直癫狂,一遍遍在她耳边呢喃的炙热的情话,让她如走火如魔般沉沦。 原来他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先天性子冷淡。 他可以这样狂热,他可以对一个女人这样情话绵绵。 她心里有个巨大的声音,一直在不停蛊惑她: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要再往前走一步,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情到浓时,她忍不住呢喃着他的名字: “伯宽——伯宽……” 他手上动作突然停下来,整个身体瞬间像是被霜冻一般僵硬起来,一切戛然而止。伯宽?伯宽……她从不这样叫他—— 黑暗中,他半撑起上身,幽暗的眸子端详着身下的人。 他脸上的表情刹时间从怪异到扭曲,他猛地甩开她,方才因激动而紊乱的呼吸声还在胸膛里起伏,他咬牙忍着胸膛里一股无名之火,额头上的青筋都爆起来。 她又喊了一声: “伯宽……” 女人的声音在暗夜显得脆弱而无助。 他的狂热并不因为她,从来都不是因为她。 对着她,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是冰冷的。 他并不应她,他背对着她在床沿坐了片刻,接着起身往盥洗室里去了。 哗哗的水声。 他从盥洗室出来,仍是不言语,浑身带着那样一种冷酷的寒气。 暗沉沉的夜里,他将一身军装外衣穿戴齐整,接着就是军靴踏在外间地板上沉闷的声响,实在有些惨人。 他走到门口,伸手却是拉不开门,厉声道: “谁在外边?开门!” 他声音里是不容抗拒的冷意。 门外的阿素道: “司令有什么事,吩咐小人去做便是,哪能劳烦您起——” 邵霆玉此刻哪里还有耐心听她说话,抬脚便往门上踹。 不过踹了两下,那门连同门框就折了一半。 邵霆玉照准那断裂处又是两下,整扇门当即由里及外应声而倒。 待他跨步走到门外,那吴妈和阿素早已吓得浑身哆嗦,惊恐地望着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邵霆玉朝那阿素看了一眼,道: “下午是你给我端的茶?” 阿素见他说话间一只手就往腰间武装带上别的佩枪摸去,顿时浑身瘫软,“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身上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邵霆玉却不等她答话,手起枪落,“砰砰”就是两枪。 这下整个府邸里的动静简直闹得天大。 首先赶过来的是管家鲁先生和副官李安华,二人见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佣已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眼睛还瞪得老大,很是骇人。 李安华与鲁先生二人对望一眼,那李安华忙高声道: “哎呀!不好了——枪走火了——” 说罢就朝鲁管家猛使眼色。那鲁管家是在邵家做了多年的老人,并非未经过事的新人。他麻利地忙将身上披的外衣拽下来往吴妈和阿素的脸上一盖,快步扑到楼梯处朝大厅里聚过来的一帮子女佣听差道: “没事没事——是枪走火了——大家散了吧——” 紧接着李安华和鲁管家,喊侍卫的喊侍卫,叫听差的叫听差,好一顿忙乱。 待到戴夫人与邵夫人等人听到动静,让几个女佣从房里走出来查看时,只见二楼邵霆玉住的那间卧房外已是干干净净,除了门上的残破空洞,方才的惨案竟是毫无一点痕迹。 第281章 夜色迷离(1) 第281章 夜色迷离(1) 戴夫人一下痛失两个贴心女佣,却是敢怒不敢言。偏偏戴红丹对昨夜之事闭口不谈,任戴夫人如何追问,她只牙关紧咬,双眼泛泪,只字不言。 这场算计说到底非光彩之事,戴夫人心中愤懑却不能明里发作,憋闷之下,只觉胸口隐隐胀痛似要炸裂般——但见自已女儿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那事到底成了没成,实难猜测。戴夫人心中暗暗恨叹一声,只得生生将这股痛处暗压下去。 邵霆玉对此事则只字片语更不曾有,副官李安华善后时只道:当日有贼人趁夜色闯入府邸,侍卫护主,不想枪弹走火,误伤了人。司令体恤,每人赔三百大洋丧葬费,以安抚家属。戴夫人吃了这个冤枉亏,但转念一想,邵霆玉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若不是吃了着了道,哪会如此恼羞成怒,便觉得自己所想之事应当是成了。 这样一想,心头倒松了一些,只要女儿得偿所愿,两个女佣而已,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那晚之后,戴红丹照旧每日去医院坐诊,只是心殇至极,整个人如行尸走肉般。 这日上午病人出奇地多,待到瞧完挂号的病人,已是下午两点钟了。 她也不觉得饿,只让护士在病室外挂了“歇诊”的牌子,便坐在位置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哟,戴医生这是要炼丹还是要成仙哪,这样发会子呆就能吃饱饭了?” 说话间带着男子爽朗的笑音,是隔壁病室的顾闻洲大夫。这顾闻洲同王丽卿也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虽没有王丽卿学历高,也是拿了医学硕士学位的,在沙城妇女医院坐诊也有五六年了。 因他与王丽卿的同窗关系,戴红丹称王丽卿师姐的同时,也称他一声师兄。 不过因平时病人实在太多,医院里大家照面总是来去匆匆,象是这样能够歇下来说上几句闲的时候,却是不多。 戴红丹勉强笑道: “我倒是不饿,只觉得有些乏,这样坐会子,就当是休息了。” 顾闻洲道: “不吃饭可是不成,现在不饿,待会下午忙起来,要是饿了,又没时间吃了。” 说罢,将一块蛋糕往她桌子上一摆,道: “这是我家里送来的,每个人都有份,这是你的——”说完嘴角一撇,似是有一点不好意思。 戴红丹朝他点点头,低头一看,只见那蛋糕用托盘装着,上面一层很厚的白色奶油,明显是从整个蛋糕上切下来的,便道: “这是生日蛋糕吧,今天你过生日幺?” 顾闻洲脸上一红,笑得有点尴尬,一双手交叉在胸前揉搓着道: “我这一把年纪,过什么生日啊,是我家里小孩子闹着玩,同她姑姑做的,非要拿到医院里来请大家吃。” 说完又是呵呵呵地望着她笑。这顾闻洲年约三十五六,是结了婚的,不过天意弄人,几年前他太太肺病去世,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年纪尚小,在圣约翰学院读小学。 戴红丹看他此时说话的样子同往日里成熟庄重的形象很不一样,倒显出一种少年纯真羞涩的姿态来,便也笑道:“呀,我不知道你今天生日,不然我——” 顾闻洲连忙摆手道: “学妹你这样客气,是我唐突了。如果不介意,今天下了班,同我们一起去玩玩吧。我请客。” 戴红丹倒是不介意,答应道: “好,在哪里呢?” 顾闻洲见她答得如此干脆,脸上一喜,忙道: “很近的,就在凯乐门。今天我开了车子,等晚上结束我送你回去。” 就这么说定,顾闻洲喜滋滋地走了,他刚出门,病室里的一个小护士就探头探脑地进来,看她在吃蛋糕,便抿嘴笑道: “我就说顾医生偏心得很,虽说蛋糕人人有份,还就是戴医生的这块最大。”说罢拿手捂在嘴上咯咯地笑,一边笑一边看她的反应。 戴红丹只当小护士嘴贫开玩笑,瞥了她一眼,笑道: “不过随手切的罢,哪里就能分得出大小了。我看你们就是嫌病人还不够多,还有功夫在这里计较蛋糕的大小——” 不等她说完,那小护士一扭腰身,还不望回头朝她眨眨眼,一闪就出了病室。 小护士一走,病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戴红丹挑了一块奶油送进口里,只觉得香甜醇厚,竟没有想象中的油腻,这样一口接一口,不一会儿,一整块蛋糕竟然吃完了。 凯乐门一直是沙城夜晚的繁华之地,各路时髦人士、往来商客汇聚于此,就是军政届人物也有不少。 沙城妇女医院的一众医生、护士,脱去了工作服,竟也是一群时髦男女,融入这夜色欢场之中,更添人间旖旎乐事。 顾闻洲今日大手笔,订了一个大包间,几个年轻的小护士更是活泼,一众人在包间里吃消夜、猜拳、喝酒……王丽卿打了个照面便走了,众人便闹得更欢。 顾闻洲在医院时间长,一向人缘极好,今日生辰,大家自然是捧场得很。说吉祥话的,讲笑话的,耍宝插科打诨的,包间里笑闹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她跟着众人一起饮酒一起嬉笑,酒水入喉,瞬间化作心尖泪,倒流成无望的苦海。 她的眼前是欢闹,耳边是喧嚣,心里却是一片死寂。 笑着笑着,脸上湿润一片,竟是笑出泪来,她一边大笑一边将酒水往口里倒,顾不上揩去泪水,彷彿只有用力地笑尽情地喝,才能掩盖心头那片苦海无望的咆哮……她仰着头,酒水汩汨地往口里灌,一股辛辣从喉头直通胸口,她猛然地咳起来,一只手伸过来,温柔地在她后背轻轻拍着,又有一只手将她手中的酒杯接了过去…… 她支撑不住往后靠,就靠在那只温柔的手掌上,她的头顺着那手的臂膀慢慢倒斜下去,直到寻到一个稳妥的去处,一种安心的感觉在那臂弯处瀰漫开来……她真的是累了…… 她象是在迷茫的夜色中乘上了一只小船,那船晃晃悠悠的,也不知是飘往何处…… 她真的太疲惫了,顾不上找寻方向——随便飘到哪里去吧……还有什么境况会比如今更糟呢……她放下所有的尊严,换来的却是一片空白……她这样倾心付出,却是换不回那个人的回眸一望……还要守着做什么呢?还有什么指望呢?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寒噤,猛地睁开眼睛,周围喧闹的灯光嬉笑的人群,都已然消失不见——“你醒了吗?有没有好一点,你喝得太多了——” 她靠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旁边开车的人是顾闻洲。 第282章 夜色迷离(2) 第282章 夜色迷离(2) 车子开得很慢,悠悠地擦着夜的暗色,像一条鱼缓缓穿梭在平直的河道里。 戴红丹歪头靠在车窗上,眉头紧蹙,一手捂在胸前,胸口处剧烈起伏着,似是要吐出来的样子,顾闻洲忙将车靠路边停下。 车一停稳,戴红丹立马推门下车,胸中奔腾之意再忍耐不住,蹲在路边一阵呕吐。 吐过之后,嘴里浓浓一股腥味儿,心头轻松不少。 她正要抬头同顾闻洲说声抱歉,只见他朝自己递来一个温瓶,另一支手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两下,口中语气十分关切: “漱漱口吧。”瓶口裊裊的热气扑在脸上,很舒服,她低头抿了水漱口,水有些热,却并不烫口。 她感激地望向他,他的眸光在夜色中显出一种异于往日的神情,不过那神情转瞬即逝。 顾闻洲一向是稳重而自持的,此时他立在一旁,靠她并不很近,是一个谦谦君子。 二人回到车上,顾闻洲刚发动车子,就听见她低低的嗓音: “我现在不想回家。” 许是她垂着头的缘故,那嗓音闷在喉咙里,有一种瓮声瓮气的可怜情状。 顾闻洲心里一动,暗道她是不想家里人见到自己的狼狈模样,便柔声道: “学妹如不介意,我在景安路有间小公寓,原是买给我妹妹住的,前些日子她搬来与我和婉丽同住,为了帮我照顾婉丽——” 他嘴角的笑意瀰漫成一个很温柔的弧度,接着他轻笑出声,道: “婉丽——就是小女——所以,所以那景安路的小公寓现在是空的——如果你不介意——去那里——去那里休息片刻,我再送你回去。” 他一番话说得客气而不失礼节,因为态度极其谨慎小心,生怕因此冒犯了她,甚至有些口吃起来。 二人共事时间不算短,戴红丹倒也不往别处想,她实在是身心俱疲,只朝他点了点头,轻声道: “好吧。” …… 清亮的月色透过窗棂斜斜地撒落在客厅木地板上,零星的反光这里一小片,那里一大片。借着这些零星的光斑,室内外的夜色融合一体,透出一种柔和清亮的静寞。 顾闻洲伸手扭开电灯,整个客厅瞬间亮如白昼。 这是一间整洁雅致的小公寓,客厅墨绿色的西洋沙发样式正是当下时新的样式,白色的蕾丝纱布方巾齐整地搭在沙发扶手上,看得出这里是经过主人精心布置的。 戴红丹今夜喝得实在是有些多,下车一路走过来又吹了些冷风。刚迈步往客厅里走了两步,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步子轻重不能自控般,身子往一边倒去。 她觉得身子要软下去的剎那间,自己整个人却是陷在一个结实温和的怀抱里。 一股清澈的、柔和的气息包围着她,不是男人用的浓烈的香水味,有点儿象是香皂或是洗衣粉的味道,淡淡的,但不至于淡而无味,带着一股让人舒服的暖意雅香。这种淡雅,让她放下戒备,卸下伪装,甘愿坦然地被它包围。 她有点儿贪恋这一点儿柔和的暖意,这是她从不曾在邵霆玉那里获得过的,他从来那样清冷凌厉,是叫人不敢轻易靠近的。自己不顾一切地接近他,最后却伤得体无完肤。 她没有立即站起身来,她不想离开这个依靠,她任他扶着自已在沙发上坐定。 他附身托着她的头,让她舒服地靠在沙发靠背上。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柔弱,她一向是很独立坚强的。 她年纪轻轻就留洋求学,拿下难念的医学学位,有体面的工作,医术精湛,同行认可。 哪怕她家世显赫,她也从不傲视他人,她向来举止得体,言行温和,谦卑有礼。 她也有过很多的追求者,不乏青年才俊,可她偏偏任自己的婚姻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一条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的死胡同…… 她不甘心,这股不甘心的意念绞在她心头上,绞得她透不过气来。就在她抬头看他的一剎那间,心头那股快要绞杀她的愤懑不甘竟化作一种邪闷之气,她像个孩子似的朝他笑,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红得并不明显,但是二人的脸隔得那样近,她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微微发红的耳根。 她突然就明白了,刚才在路边,自己看到的、他眸光中与往日不同的神情意味着什么。 她突然朝他开口道: “你喜欢我吗?” 他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他的耳根更红了,他仓皇地放开她,无措地立在沙发旁,象是一个被揭发了秘密的小学生。 她咯咯地笑,抬起手臂拿手背盖在嘴唇上,笑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她又道: “你讨厌我?” “哦,不不——怎么会?我——我——” 一时之间他竟然语无伦次起来,见她仰面靠在沙发上一幅醉态,他颓然地叹了一口气,悠悠地道: “我怎么敢想——我只是——我只是——”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到最后彷彿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似的: “我这样每日看见你,我就觉得很好,可是你——可是你——” 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开心?我看得出来——你有心事,我只是——我只是恨自己帮不了你。” 他的声音又低下去,整个人神情沮丧,彷彿须臾间丧失了所有的信心,他在她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缓缓地睁开双眼,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捉摸不透她脸上的神情,他的目光在她脸孔上流转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上半身朝她微微靠过去,沉声道: “红丹,我希望你幸福。” 幸福——这两个字一下子戳中她麻木的神经,她眼眶发热,泪水汩汨地往外涌,她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永远也不会幸福了,永远也不会了——” 他没料到她会如此,他从未见过她这样,他又变得像刚才那樣仓皇无措,一双手在半空中悬了半天,口中频频地唉声叹气,终于再顾不得许多,他横下心一伸手将她揽在自己怀里,轻声安慰道: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红丹,你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人的一辈子是很长的,此时不幸福,不代表以后也不幸福。你在此处没有找到幸福,也许你在别处就找到了。你现在遇到的那个人让你不幸福,也许,也许你以后遇到别的人,你的幸福就会有了——”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顺口溜般绕来绕去。 他急切地想说一点安慰的话给她听,他不忍看她如此伤心,他从未见她这样脆弱的样子,不堪一击,让人心痛。 只要为了她,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愿意。 她渐渐停止了哭泣,他抱着她,手掌微微发抖,他竭力稳往内心的潮涌,这一刻是他从来不敢想的情景。 她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像一个乖极了的小孩子。 可是她那样痛苦,但愿他能安抚她,他情不自禁地收紧双臂,好将她搂得更稳妥些。 “第一次见你,是医院刚创办的时候。丽卿同我介绍你的名字,我一下子就记住了,红丹,就像你当时穿的那身挺括的红色洋装,那么意气风发,那么有活力——我当时心里就暗暗感叹——怎么会有这么鲜活的女孩子——你的眼神里透着鲜活的光亮,你的脸上闪烁着鲜活的神情——我——我……” 那时的她满心欢喜,为了邵霆玉,不顾父母反对,义无反顾同师姐王丽卿一同来沙城妇女医院坐诊。 她以為她离自己的爱人越来越近,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奔向自己追求的幸福—— 后来她住进邵家,再后来,她与邵霆玉订婚…… 他虽不曾对她说热烈的情话,可他对她极尽照顾,接送她上下班,陪她看戏逛百货公司,甚至带了她去军营的靶场打靶、骑马——她曾经离幸福那样近,她以为他就是那样的,他为她做的一切,就是他爱她的方式—— 不过是她以为罢了。 她父亲一出事,他就突然变得那样绝情,毫不留恋地斩断了与她的一切关系—— 后来种种,恍如夢境,自己终究是达到了目的。 哪怕他已经与林金蔓成婚,她依然嫁给了他。 她以为,她只要嫁给了他,依他的品性,他总要……他只不过是天生性子冷淡罢了……自己不过是比林金蔓晚认识了他,只要他同自己结了婚,总有一天,他还是会…… 直到那天晚上,他把她当成另外一个女人,搂着她不能自持地在她耳旁说着热烈的情话,他的狂热、他的失控—— 明知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个女人,她还是沉浸在为他痴迷的漩涡里——哪怕是这样,她也认了——她已经不要自尊到了何等地步?可是他连这一点假想也不给她!他冷酷地摧毁了她所有自尊,连带着摧毁了她对他所有的幻想——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幸福。是的,自己希冀的幸福曾經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她哪里料到自己错得如此离谱,原来他从来不是天生性子冷淡,他只是对她冷淡,她怎樣做都捂不热他的心,只要對著她,他的心就是冰的,是冷的! 她绝望地想着,眼眶又胀又熱,一滴一滴的泪涌出来…… “我看报纸,知道你要与邵司令成婚,其实我很高兴。我想你既然嫁到沙城来,总不会甘心在家里做太太的,你还要来医院坐诊的,果不其然,你又回来了。你不知道我多高兴……” 他絮絮叨叨地说,她安静地听。二人拥抱着依偎在沙发上,再无其他动作。 这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第283章 怀孕 第283章 怀孕 人内心的理性堤坝,一旦被心底私欲冲开一个豁口,竟如洪水决堤、难以自持。 无论是出于报复的心理,亦或是不顾后果的放纵自我,总之戴红丹心底里的那个豁口已然崩溃。 那个景安路的小公寓,她每周都要去两三次。 邵霆玉向来不过问她的行踪,戴夫人整日忙着打小牌逛百货公司。 戴红丹一如往常,每日去妇女医院坐诊,时不时加班或夜间出诊也是常事,小公馆里服侍的佣人们早已习惯。 平日里开车接送戴红丹出入的司机是戴夫人从金陵带过来的,原也是戴夫人娘家的人,那司机的老婆现也在小公馆里做厨娘,两口子是极老实的人,只顾埋头做事,从不多言。 日子便这样一天拖似一天地过着。 现在南边金陵政府局势暂时稳定,几方军阀各地为政,名义上全国上下一致抵抗扶桑,那扶桑势力见状倒也收敛了许多。 这一年多来,除去散于各地的零星几场战事,大体相安无事。 这天日头倒是很好,初春的暖日仿佛舍不得离去,近傍晚了,天色还是极亮的。 邵霆玉胡乱翻着案头上今日一大早送过来的公文,心里想着,也许明日可空一天出来,带盼儿去外头的园子里玩一玩。 盼儿,他实是思虑了许久,才取了这个乳名。 一岁多的小人儿,五官像极了她的母亲,粉雕玉琢、晶莹剔透。 孩子一看到他,一双小手便朝他伸得直直的,走得近了,更是一头满扑到他怀里。 邵夫人向来把盼儿得看得如珠如宝,总是宽慰他: “咱们把盼儿养得珠玉一样儿,谁见了心里头不爱?若是她亲娘回来看了,岂有不心软的道理?蔓儿自小就在府里头跟着我,我知道,她早晚要回来的……我知道……” 一说,便又是流泪。 他只是不说话,一味逗着女儿,他只要拿指头轻轻摩挲小人儿的下巴,她便“咯咯”地笑,一串奶音儿,叫人忍不住跟着乐。 一想起女儿,他整个心头都舒缓起来,正思忖间,副官李安华匆忙跑进来道: “司令——” 那李安华跑进来喊了几声才将他思绪拉回,只见他气喘如牛,似有要事,便朝他望了一眼,却见他只顾大口喘气,便抬了抬下巴道: “说。” 那李安华又喘了几大口,惴惴不安地望向邵霆玉,见他脸上渐起了不耐之色,只得小心翼翼地说: “司令,是小公馆的老方,问您今晚是不是过去,他好让下人准备。” 这老方便是戴夫人从娘家带过来在小公馆专门开小汽车的司机。 李安华跟着邵霆玉已有十余年,如何不了解他内心所想。 去年里邵霆玉娶了戴红丹,不过是无奈之举,不想却失了心头真正所爱,虽然他对新夫人不至严词厉色,但绝对谈不上报纸上鼓吹的“伉俪情深”,只是维持着表面的作派罢了。 他去小公馆,如同点卯般,十天半月才去一回,那新夫人也是不懂讨好人的,虽说每次邵霆玉过去,她都喜形于色,但也作不出如戴夫人般极力讨好的模样,日子久了,好似新夫人也看淡了,邵霆玉只更加坦然。 离上次去小公馆,竟是有一个多月了。 邵霆玉眉头微皱,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在右额上轻搓了两下,正要开口。 只见那李安华转身利落地关了门,又快步近前,走到邵霆玉跟前,低声说: “据小公馆的人说,夫人——戴医生前几日身子一直不利落,请了大夫上门看诊,说是——” 邵霆玉最烦他这吞吐不定的样子,见他急匆匆跑来,话讲到一半又要死不活地跟喉咙被噎住一般,只将身子重重往椅背一靠,喝道: “讲——” 李安华不敢再犹豫忙道:“那大夫说是——说是戴医生有喜了。” 邵霆玉本来整个身子都靠在椅背了,听了这话整个人一激灵,直直地坐起来,脸上完全看不出是惊是喜,是怒是哀。 李安华见他如此情状,心里只暗暗叫声“不好”,却完全不敢言语,忙将头一低,噤声立在一旁。 过了半晌,只听得邵霆玉以平常口气道: “你去,就说我回去用晚饭。” 得了这话,李安华头也不敢抬,只爽快应了一声,一转身小跑出了门。 天边日头前一刻还是亮金镶边的万太霞光,此刻已经被远方群山掩盖了大半。 仅剩的几缕余晖从办公室西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衬得空中微尘颗粒翻飞,竟是如海上浪涛般翻滚起来。 小公馆里的电灯早就打开,一楼的大厅里亮如白昼。 佣人们在餐厅里手脚麻利地收拾餐桌,不时有人偷拿余光瞟着大厅里的男女主人。 邵霆玉不由得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女人。 一身修身的洋装衬出苗条优美的身姿,长发齐整地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 迎着他直直看过来的两道目光,她脸上表情坦然,并不发怵。 邵霆玉倒没料到她是这样的表情,见她半天也不言语,对那件事只字不提,当下只觉得无趣。 他正待发问,却见她望向他的双眸渐起了一阵水雾,隔着那层水雾,他看不清她是什么情绪。 也许是报复的挑衅,亦或是对他从不履行丈夫义务的质问,他心里一阵烦躁。 不等她开口,他摆摆手道:“也罢,是我先对不住你,要还是不要,全凭你自己。我不干涉。” 戴红丹虽不曾与他心意相通,对于他冷冽的性情和凉薄的个性倒是有几份领受,千想万想,也没想他竟是说了这样一翻话。 “你全知道了?” 她此刻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本来她想着先遮掩一段时日,到时再作决断不迟。 不想自己的母亲对自己向来紧张,自作主张地请了大夫上门问诊。 在戴夫人心里,女儿虽然是医师,但是医者不自医,看着女儿近来令人不振却总说无碍,心中不由焦急,立马请了大夫上门。 自己有了身孕这件事,就连当事人顾闻洲现在也未知晓。 邵霆玉轻声冷笑了一声,一侧薄唇微微一撇,道:“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干涉。”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拉了拉自己戎装的下摆,一双手两个拇指都插在腰间的武装带上,立在那里朝她道: “虽然我不干涉,不过事关两家声誉,只别叫老人家伤心才是。” 他说完抬步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住转身对她道: “需要我做什么,言语一声即可。” 话音刚落,便是军靴踩在大厅木地板上“蹬蹬”的声音,不一会儿,他挺立矫健的身影就隐在了门外的黑暗里。 戴红丹整个身子都松软下来,一下子瘫在那轻松的西式沙发里。 整个小公馆按照她的喜好,都是西式的装潢,大厅里的水晶大吊灯尤其华丽,此刻她不怕那刺眼的电灯光,就那么仰着头,直直地望着那斑驳的水晶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