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宜修仙》
1. 罚你做鱼一百年
鳞州又称鱼儿州,地处中都之南,三面环水,因勾勒形似一尾鱼而得其名,这是鳞祖当年飞升成仙时,从九天苍穹俯瞰人间,见到这样的形状,将北面命名为鱼嘴关,南为鱼尾岛。
“倘若你们去到鱼儿州,算是去对了,那里民风朴实,乐于助人……”
蒲小羽脑子里回响起那来自鱼儿州的仙官师兄,向大伙儿说起自己的故乡时,他那种自豪得意,那种与有荣焉,那种一定要回到家乡出一份力的坚定和对未来的展望,引得满座共情,神女仙子们都被他感染到,就想和他结为道侣,所以,蒲小羽进入鱼儿州,刚坐进茶棚里,谁知,凳子没坐热,店小二也没来得及吹牛,就被偷了?
民风朴实?乐于助人?
她现在真想去将师兄骂个鱼血淋头。
不同于霄山的风终年清香神怡,这人间浑浊腥臭令人喘不过气,害她蹲在海边愣是看了两个时辰的杀鱼才适应,现在一踏进鱼儿州,事实与听来的极其不符,蒲小羽更怒的是被偷走的包袱里,有有很多同门给她的法宝,怎么能弄丢了?
她可以预见,修道界人人调侃:
“你就是上神风和子的小弟子?被小毛贼偷的那个?”
又或者:
“风和子,听说你的弟子被小毛贼偷了,有没有这回事?”
丢人,实在丢人!
为此,蒲小羽铆足了劲追,要把面子拿回来。
这两个人横冲直撞,把摊位撞翻,把人撞倒,后边的蒲小羽还得顺手扶一下,一直跑出这条街,直追出城外,这下深知术法用时方恨废,如果学会御物,就、几颗狗屎飞他们嘴里……
但是,寻常人怎么会让她一个修士追不上?就算她道术再差……蒲小羽心中有了一丝警觉。
只见前方两个小贼进到林间忽然放慢速度,蒲小羽觉察有异,感应到头顶异样响动,她迅速换脚退离数步,抬眼见一黑网当空盖下,庆幸之心未落,黑网竟向她飞来。
那两个小贼也不跑了,回头得意地看着她。
蒲小羽拔剑挥出两道剑气,黑网好似人疼痛时一抽一抖,冒出白雾,但很快继续盖来。她惊讶看了看手中的剑,这是真正的仙家之物,名为“齐云”,在西王母的瑶池里浸泡数百年,居然劈不开这东西,莫非她道行太浅,发挥不出威力?
容不得深究,她立马转躲到树下,黑网落在树冠上,正欲笑此蠢物,茂盛碧绿的树冠被黑网腐蚀成粘稠的黑水,滴落在地,周边花草枯萎,黑网下压着吞噬这棵大树,且速度之快,令人心惊,然后贴地立起,一路无阻,蒲小羽赫然:“哪来的邪物!”
两小贼在不远处抛玩她的包袱:“墨网有灵,刀枪不入,不见血是不会停下的,小丫头,乖乖束手就擒吧。”
“原来如此。”蒲小羽看向二人,蓦地朝他们奔去,二人不逃反笑:“来得正好!”
那身形略高瘦的男人从袖中掷出拳头大小一物,竟又是张墨网,扩大了朝蒲小羽罩去。
“怎的还有?”蒲小羽被前后夹击,两网左右拉伸,她反应极快,三两步飞跃上树,趁前方墨网腐蚀大树的空档里,一剑自上而下劈至大网边缘,借力凌空翻出网外——就算齐云剑劈不开,也不会被轻易腐蚀,否则,师父给的就是假剑。
那二人看蒲小羽脱身而出,直奔他们而来,顿时大惊失色,拔腿要跑,蒲小羽见状,知他们已无后手,不过仗着有邪物在手的跳梁小丑,真被追上毫无还手之力。
其中一个看起来高瘦精明的男人抓住同伙将他往后推,蒲小羽避开的同时,顺手把那人朝身后追来的大网一送,惨叫声顿起,蒲小羽不管身后,脚踢一石打向男人背后,男人扑倒在地,再想起身时,腰背已被踩住,颈边一把利剑寒气逼人。
“道长饶命!道长饶命!”
怂样子哪有方才嚣张。
蒲小羽这才回头看身后,那两张网把人裹缠起来,人已经晕了过去,不知死活。此时细看发觉这网不似一般绳索编织,更像蛇身,有肉感,蠕动着长出有如爬山虎一般的细丝触角,吸了血、食了肉才消停,网的颜色也在慢慢变浅。
“你们是何人?”本是抢她包袱,取回教训一顿即可,但碰上这等索命害人的邪物,岂能坐视不理。
“道长饶命,再也不敢了,我们只是饿极了才偷您的包袱……”男人把压在身下的包袱掏出来,“您大人有大量……”
蒲小羽问:“这个墨网,哪里来的?”
“……从别人手里偷来的,”男人难以动弹,“是第一次用,念在初犯,饶小人一命吧……”
蒲小羽正色:“今日若是寻常人,死的便是他,无关初犯与否,可你偏偏遇见我,算你得一生机。”
男人小心翼翼:“道长慈悲,您请说。”
蒲小羽收剑回鞘,仍然踩着男人,弯腰拿起包袱,突然加重的力道让男人嗷地一嚎。蒲小羽恍若未闻,打开包袱,从里边取来一张符纸,摊开在左手,凝气于右手,一缕薄薄轻烟从指尖出来——这是霄山的画符路子。不同的符咒,体内气息运转之路径各不相同。
她画符画得有模有样,神情严肃,如果忽略手速停停顿顿,符纸上涂涂改改、潦潦草草,并且画废好几张的话,看起来真像个道法高深的道长。最后一收笔时,符纸金光一亮,才算这符画得成功,她额头上布了些许薄汗,可见有多费劲。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子裴元让。”
“裴元让,念你初犯,未伤及人命,罚你做鱼百年,百年后我再来寻你,期间若你不好好做鱼,就继续再做百年。”
“做鱼?什么鱼我都可以做,道长放心。”
“嗯,你应了就好。”蒲小羽蹲下身,将符纸拍在裴元让头顶,金光一闪,符纸消失,裴元让瞬间变成扑腾乱跳的一尾红鲤鱼。
他以为蒲小羽指的做鱼是做菜,不是把活人变成鱼的做鱼!早知就不应她了!
“道长饶命!”
鲤鱼的声音只有蒲小羽听得见:“你若用鱼身好好修炼,不日便能口吐人言,刻苦耐劳,争取早日得道,成仙也未必不可。”
“百年!我都死了!”
“那倒不会,化形符能让你的肉身寿元停止。”
“万一我被吃了!”
蒲小羽奇道:“怪哉,你是人,看到钩还咬,看到网还钻,岂不是自己找死?未开智的鱼不懂事,你还不懂事?”
裴元让扑腾得更高了:“大鱼吃小鱼,岂是我想躲就躲得过的!”
“有些道理……”
“所以被吃了真的会死……”裴元让抖着声音,哭丧着打商量:“道长能不能准许小子挑个福水宝地,一定会好好修行。”
蒲小羽沉吟片刻,暗忖裴元让是不是心有不甘,还有什么陷阱引她前去?墨网这个东西实在古怪厉害,怎是两个喽啰能轻易偷抢的?不如顺着他的意思将计就计,能找到背后指使再好不过:“可以,你说。”
“海家!”裴元让立马道。
“海家?”
“对,就在前方的昌井城,是鱼儿州的名门,海三爷爷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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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在朝中任兵部侍郎。”
蒲小羽明白了:“你倒会享福,去富贵人家做天天吃饱了撑着的锦鲤,早知把你变成乌龟小王八。”
“是道长心善,心疼小子,没让小子变成乌龟小王八,但我要渴死了……”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似绳索紧绷断裂、似哈蟆的大腹被撑得爆开,原是那两张墨网无端粉碎,黑液飞溅,所到之处,无一活物,被裹缠住的男人也化为血水一滩,好在蒲小羽第一时间捞起裴元让退离。
她知这东西不简单,不曾想还会莫名其妙炸得周围草木不生,再次质问:“你们究竟从何处得来此物!”
裴元让默不作声,瘫在她手上不动,好像真的渴死了。
蒲小羽画引水符,依旧画了几次才成功,在脚下刨个坑将符纸放进其中,引水填满,将剑拔出插|入水坑,顺势盘坐在前,翻掌捏诀,水坑顿时泛起丝丝缕缕的金光,渗入土中。
裴元让眼馋,扑腾鱼身要跳进水坑中,不料尾巴只碰了一点水,灼烧感让他大叫一声,蒲小羽另外给他开了个小水坑,意有所指:“这水沾染瑶池仙气,你的身体污臭不堪,魂魄肮脏难言,自然会被灼伤,所以要好好修行,切莫再生邪念。”
在瑶池里浸泡过的齐云剑,残余的一点仙气可以对付邪物,就是她道行浅,被污染的土地以十分缓慢的速度恢复,不再被黑血覆盖,可惜的是那些死去的草木无可挽回。
日落月升,圆月皎洁,只有虫鸣的林间忽而响起十多串脚步声,踩着落叶枝桠,匆匆赶来。
蒲小羽睁眼看去,为首之人拿着颗夜明珠照明开路,亮如白昼,晃瞎她的眼,稍一适应后,才看清那身着暗绿衣袍、头戴玉冠的中年男人,模样四十上下,神色憔悴,眼底乌青乌青的,脚步慌急,这也不改男人本就儒雅俊美之貌。
她初来乍到,哪里认得什么人,抬头看看明月算了算时辰,暗自掐指算是吉是凶,一算便是空亡,碰这男人可是大凶丢命啊。她心里一咯噔,男人就到跟前来行礼了——
“白鉴仙长指路此地有一位青衣银剑的道长,果真就找到您了。道长,在下昌井海家,海平客。”
白天裴元让还说要她带他去海家,夜里他们就找上门了,蒲小羽疑惑在心中,也回了一礼:“小道无号,姓蒲,蒲小羽。海老爷有何急事非得亲自连夜出寻?”
海平客连忙道:“白鉴仙长说您是小女的有缘人,能救她于水火,所以特来寻您。他老人家是昌井城的地仙。”
“小道听过白鉴仙长。”
地仙不是天宫授命的仙官,有别于土地公,他们是受天地认可、不受修雷劫考验的仙者。可以法力不高,但绝对有极大的功德,恰好,白鉴属于地仙里法力很高的一位,据说成神的都在他手下讨不到好。若墨网一物真有幕后之主,妖邪祸害百姓,白鉴解决不过来,自会找其他神仙,那就没她这个连符纸都画不好的小喽啰什么事了。
但为何算到大凶?难道是殃及池鱼?
除了这个,她想不到别的了。
就在蒲小羽思索间,裴元让在水坑里打挺扑腾,大叫起来:“海老爷的闺女海明月要被千年乌贼精抢去成亲!”
千年乌贼精?
她初下山就要见这么硬的菜?
“您先说是怎么回事。”
海平客感激涕零:“说来话长,怕道长嫌啰嗦。道长是修道之人,或许听说过两百年前,天宫二太子一事?”
“偷运成仙,修道界人尽皆知。”那位鱼儿州来的师兄说过这个事。
2. 活人祭祀有违天道
两百年前的初冬,昌井城有一场十日不断的大暴雨,大水淹田,海上海啸不停歇,此乃天罚。
原是二太子玄晖跟昌井城薛家村的一个名为琴笙的凡人女子相恋,他的炼丹术十分厉害,手中奇药奇香无数,使得薛琴笙百岁也容颜未变。许多凡人精怪都有自己的延寿长生之法,只要不伤天害理,都不算有违天道,大家各显神通,什么炼丹术、房中术,运气吐纳亦分成几派,比如蒲小羽拜在风和子座下,他们这一脉还有个老祖,也就是风和子的师父,修的是闭气咽津,固守精气。
凡人先入道修寿、再悟道成仙、继而修神、修上神。
二人两情相悦,水到渠成,薛琴笙竟怀上了。神仙难孕育子嗣,本来应该高兴,可偏偏这个二太子是天生神胎,不是从凡人修炼上来的,以至于薛琴笙怀的这个非仙即神。凡人结神胎是要命的,拿掉也会让母亲当场毙命。
除非薛琴笙成仙。
几百年来,薛家村人平时找薛琴笙算命看宅、渡鬼捉妖,颇为灵验,在修道路上也有几分天赋,可她就是没成仙的机缘。
二太子努力寻找快速成仙之法,不知从哪本禁书上看到夺取亲者百人之气运,将魂魄凝结成丹,服之便可长出仙骨。薛琴笙的村子,尽是沾亲带故,所以百人极易挑选。
此事骗不过全村人,出奇的是,大家愿意成全,因二太子应承将来会照拂薛家村,届时人人得运。全村人各自推出家中一名女儿,二太子谨慎,专挑千百年后仙缘大之人。
如此,开始炼制这等逆天的百魂丹,九九八十一天后,丹药既成。薛琴笙服用那日,二太子应下飞升的雷劫,渡她成仙。
这一切顺利进行。
但神胎过于强横,天地异变,很难不注意到,纵有二太子极力掩饰,还有宝器在身,也难以遮掩,终于被天宫发现。薛琴笙还未与百人魂魄完全融合,尚有他人气息在身,这也是为何选用亲者的缘故,因为气息相近相似,更容易融合。倘若二太子继续遮掩一段时日,就能瞒天过海了。
薛琴笙被抹去仙籍,动了胎气,二太子恳求让薛琴笙顺利产子,之后甘愿受罚。二太子生来便是神,是真正的天地之子,竟走此歧路,还有众人包庇欺瞒,天宫如何不震怒?于是降下天罚,薛家村所有人死在这场天罚里。
薛琴笙早产后,身体支撑不住,撒手人寰,魂一离身,就被一道雷劈得灰飞烟灭。二太子悲痛万分,带着刚出生的孩儿逃了,之后又独自一人回来,如今被关押在北方冰海之底。
无人知道他把孩儿藏去哪里,连天宫也找不到。
蒲小羽回想起来,说这件事的师兄以此来鞭策她好好修炼,早日成仙,原因就是,他预判没准几百几千几万年后,这孩儿能蹦出来,要不就是二太子出来,多精彩,死了可就看不到这天了。
她问海平客:“此事与贵府有何关系?”
海平客忽而不善:“天罚也让薛家村以外的人受牵连,毁了田地宅子,怎无关系,和昌井人都有关系。”
“抱歉,无冒犯之心。小道的意思是,令爱为何牵扯到其中来。”
“那是另一件事了。”海平客缓缓道来。
二太子这事鲜有人知晓,只知冬日暴雨不断,这等反常异象,大家询问了好几个道长,都说是有人违反天道,天怒所致,然后劝他们多多积德行善,众人虔心应下。一时间少了很多鸡鸣狗盗、杀人放火,人心向善,风气清明,而只要有一点暴雨海啸,百姓总以为又是谁人干了缺德事,惹祸牵连他们。
向善容易,一直向善则难,谁能保证没有一点邪念?看到邻居家的狗糟蹋自家的狗,爱宠小猫儿出去溜达一圈,回来生了一窝丑东西,不知其父,能不窝火?与其忍耐克制,不如有备无患、有患能应。各家各户开始积极供养祥物。
鱼儿州的祥物是鲤鱼。鲤鱼吃自家的香火得道,天灾人祸来了,必然优先保他们。带着这个想法,大家都在家中供养,有的自然死亡,而有的能够通灵开智,然后放生江河,希望它早日跃龙门。
如此风调雨顺百年,直到有一年夏,一入雨天,再小的雨也能冲垮大坝,淹没房屋田地,本以为是官员偷工减料所致,朝廷来人,贬也贬了,砍也砍了,换来几批官员竟都是如此,后来又有海啸不断,出海的船有去无回。如此玄乎,惹得众人日日心惊肉跳,纷纷问自家供的鲤鱼精,皆没有传回来一句话,去请白鉴查探,原来是鲤鱼精们和仇家在斗法,这群仇家乃是河海上的其他妖精,大概意思是,同为水族,凭什么不吃鲤鱼,只供鲤鱼,对其他水族就敞开了吃喝买卖,而他们又无害人之心,勤勤恳恳修炼,怎能区别对待?这不公平。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果不能出海捕鱼,他们近九成的人都要饿死。
精怪们斗法,白鉴不好插手,但已殃及百姓,他做中间人前去调解双方,并且对害人的精怪做惩罚。
正当白鉴调停双方时,有个名为程敬水的渔夫,带上一家人前去海边,在朝海的小山上建祠,供的是海蛇,有人去问其原因,他说他家中供的那条鲤鱼精从前给他说过,有一条粗壮得像小山一样的海蛇,将它缠绕好几圈,蛇口咬住它的身体,企图将它绞杀,它只能快速游动,让身体撞上礁石海岛,如此反复,三天三夜,最终把海蛇撞死了,而它也身负重伤,希望香火能多烧一些,有助于它的恢复。
程敬水说完,忽然黑云压来,紧接着浪潮声轰隆作响,地崩山摧,那海水似站立起来一般,高得不见天色,宽得不见尽头,像天地倒转,轰然倒塌。奇怪的是,在场百十余人,竟只有程敬水的三岁小女被海水卷去,其他人皆受了点轻伤而已,更奇的是,那海蛇祠的中香火被海水冲刷,居然没有灭。
不知谁说,海蛇精的后代是要程敬水的女儿抵债,恩怨一笔勾销。程敬水在众人的推动之下,被迫出海捕鱼,满载而归。
昌井城百姓大喜,在海边建了个大祠,将婴孩放上小舟,推进大海,以保佑出入平安。若谁家没有,就去别家买来,或者怀孕未生的,就去借用,等生了以后再还回去。
“荒唐!活人祭祀有违天道,怎可相信!还能做买卖?”蒲小羽震惊,“白鉴仙长怎么说?”
海平客叹气:“白鉴仙长力阻止此事,奈何大伙儿深信不疑,他曾出海一探究竟,无功而返,上奏天宫,天宫说没看见有邪祟作恶,所以大家认为这些不是天罚,而是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应在其人身上,怎可用旁人抵命?那本是鲤鱼精和海蛇精的恩怨。”蒲小羽眉头深皱,“白鉴仙长就这么算了?”
“地仙只保一方不受鬼邪侵害,观察天灾,预警百姓,哪里真正管得到凡人要做什么呢?”
蒲小羽忽而冷笑,海平客不明所以:“道长有何指点?”
“贵府为此地名门望族,能断邻里纠纷、下养学子无数,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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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及之处,多少人相信您,愿意把田地记在海家的名下,只为少交点税,连刺史老爷治理鱼儿州都要过问海家一二,贵府不见得说不上一句话吧?地仙不插手凡人事,难道鱼儿州的百姓,律法都管不了?”
四十多岁的海平客,向来受人尊敬,竟在她一个小姑娘面前伏低:“惶恐。”
蒲小羽继续道:“海家身为地仙的传话使者,几十年来,眼看成千上百孩童葬身海中,贵府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海平客喃喃:“他们自愿……”
“可问过那些孩童是不是自愿?吐字不清的小儿,怎说得过满口歪理狡辩的大人呢?”蒲小羽一口气憋在心里,“那么令爱与此事有何关系?”
海平客满面愁容:“海里有一只乌贼精,千年道行,三日前,点要小女明月,要娶她为妻,在中秋之夜、也就是明日,送到海边。”
蒲小羽又问:“若按照程敬水一事来看,贵府或者令爱的亲生父母,与乌贼精有渊源?”
“道长怎知明月非我亲生……”海平客一讶,转而想到修道之人是有几分本事,心下大定,继续道来,
“她的亲生爹娘是海家村人,与我同宗。明月是夫妇二人的头胎,不舍得将明月祭给水族,不顾他人劝说,决定离开昌井城。他们草草收拾,启程离开,谁知路过酒楼前,从三楼落下两个大花瓶,正好砸中他们的脑袋,当场身亡,奇的是,当时三楼雅间根本没有人。这一定是乌贼精在作怪。”海平客叹气,“那日我也在酒楼,见明月还活着,抱来将她当做亲生女儿养。没想到十三年了,这乌贼精居然还不死心,找上门来。”
“原来如此……”
海平客正要点头,只听蒲小羽略显讥讽:“当年贵府若极力找寻真相,和白鉴仙长处理此事,焉能有今日?嘿,原是火烧到自己的眉毛,才会心急,旁的小孩儿哪算人命。”
海平客把头放得更低:“道长教训的是,羞愧难当。”
蒲小羽不再继续揪着这事:“罢了,也是贵府先人们决定的事。小道道行浅,白鉴仙长既然找到小道,也不知有何缘分,事关性命,自当尽力。”
她想到这一去就是空亡,可天命就让她赶上这事,能怎么办呢?只能多提高警戒,做些准备吧。倘若真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那么修道界有关于她的传言一定是这样的:风和子的小徒弟,被两个毛贼偷了以后,前去追回,不敌,卒,时年十七。
更丢人了。
海平客面露感激,蒲小羽见他松了口气,顿生不爽:“天亮之后,小道会到贵府上。”
“……道长何不现在随去?”
蒲小羽道:“既是明日月圆,还有时间,难不成让小道带着令爱跑得越远越好?贵府不怕被报复吗?”
“若能如此解决,愿以这残躯替她了结恩怨。”
看他真心实意,蒲小羽脸色稍霁:“此地毁坏,草木不生,要施救一二,明早可成。”
顺便想想该怎么处理,搬点救兵?
海平客道:“道长仁心,在下等您,天亮一同回去。”
“嗯。”罚罚他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尝尝心急的滋味。
蒲小羽忽然想起来:“您可曾见过名为墨网的邪物?还有裴元让此人认得么?”
她简单道来白日之事,海平客当即摇头:“不曾,不知是何方妖孽来作乱,白鉴仙长估计算到您能解决此事,所以没有出现。”
3. 聚阴大阵
清早天蒙蒙亮,海平客领蒲小羽回海家。
庭中有一颗大槐树,此时日头未升起,显得光线更暗。按理说,庭前不种这类遮阳大树,有损主家运气,但这槐树有九棘三槐一说,指九卿、三公,从宫苑衙门,乃至科举学子,家中或者附近街道,都有此树,有期望三公之意。
蒲小羽也抬头看这槐树,其中两根粗壮树枝直伸过前堂屋脊上去,这是官运吉兆,她暗自感叹真不错,忽见掩映的花簇里有一葫芦大小、形似婴孩,以为看花了眼,站定再看,几十来个藏在更隐蔽的树间。
海平客道:“道长在看灵枝?”
“灵枝?”蒲小羽在霄山听过许多奇闻异事,却不曾听过槐树灵枝。
“实不相瞒,当年灵枝一出来,我们全家都吓了一跳,以为是不祥之物,又不敢妄自摘去,它像人,眼睛鼻子栩栩如生,好似雕刻一般,许是槐树要开智,这是好事。所以我们斗胆给槐仙起了‘灵枝’这个名。”
“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长见识了。”
海平客谦虚一笑,领蒲小羽进门,礼数周全:“道长一夜劳顿,先梳洗用膳。”
“不必,小道可否见见海姑娘?”蒲小羽答应天亮就开始接手此事,那就片刻不会停歇。
“正有此意。”海平客立马派人去请,蒲小羽将手中装着一尾鲤鱼的碗递给他:“小道有个不情之请,昨日答应过这条鱼,将他送来贵府修行,百年后再来取回。无需香火供着,给点水养活即可。”
“小事一桩。”海平客接过来,让人送去池塘里。
蒲小羽用叮嘱裴元让好好修炼。
海平客叹道:“明月这孩子心思单纯,不知这一去便是九死一生,她是为了海家不受乌贼精迫害,愿意前去,叫她逃走,她也不走,哎……还请道长劝说她放下这念头,届时我们再商量应对之策。”
蒲小羽担心的是怎么对付乌贼精:“白鉴仙长可有说法?”
“还不曾传话,待会儿去问问他老人家。”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还这么没谱,蒲小羽心肝打颤,心思活络,一坐下来,茶水也不喝,思考身上的保命法宝,有是有,但也不能杀鸡用牛刀,要不要召唤周围的神灵?真是该死,她不太会啊,一手拿着符纸,一指点在符上,回想师父说的如何召唤神灵。
算了,还是翻翻包袱吧。
包袱里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江湖骗子在街头摆的破烂货,非有缘人不卖的那种。什么半根骨头、缺口铃铛、炸毛的笔、烧焦的木,等。是她下山时,同门塞给她的,说什么,都是他们还没成仙时的随身好物,成仙以后见过多少宝贝也没舍得丢,这次她下山,纷纷掏出来给她。至于怎么用,太多了,她当时记得头晕。
还好他们都有写下来,比如这个半根骨头:沸水煮之,方圆十里,犬皆闻香而至。
没用。
再看这个缺口铃铛:摇晃三下,杂念消退,神清气爽。
没用。
没用。
都没用!
很快,海明月就来了,蒲小羽以为她必是满脸愁容,以泪洗面,不曾想她双目清亮,笑起来有一双梨涡,袅袅婷婷走来,大方行礼:“义父。”
她浑身散发神人仙家才有的清新香气,未经修炼,身在浑浊的人间就有如此气质,乃是天然上好的宝玉,想来被海平客爱护得极好,心思纯洁,眼神灵光,透着智慧。
这种体质极易被邪修妖修盯上,用来增进修为,乌贼精的心思不言而喻,蒲小羽十分痛惜这样纯净可人的妹妹进虎口,待海平客简单介绍后,她问:“你可知你要去哪里?”
海明月扬起稚嫩的小脸:“知道,乌贼精要让我嫁给他。”
“你难道不怕此去是送命?”蒲小羽看着父女俩,相比海明月的淡定从容,海平客这老父亲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向海平客道,“海老爷,小道与海姑娘单独说两句话。”
海平客犹豫几番,担忧看了看海明月,海明月朝他点点头,他这才出门:“有劳道长。”
等厅里只有她们二人,蒲小羽道:“你看看你的义父,他知你这份孝心,但孝心却令他伤心,你还执意如此么?”
海明月沉默了一会儿:“父养育我,教我读书明理,家中上下莫不真心待我,若他们因我受到乌贼精的憎恨,损害海家,我就是恩将仇报。”
“……”蒲小羽斟酌用词,“难道你就没想过捉拿乌贼精,一劳永逸么?海老爷已经有此打算。”
海明月无可奈何:“可是还有谁?白鉴仙长数次出海无果,就算多次上奏天宫也没有丝毫回应。”
“没有回应?”蒲小羽忽然感觉到这件事的蹊跷之处,地仙虽然不是天宫的仙官,却是天地直授的仙者,天宫怎会不回应他的话?她又问:“也没有什么其他修士来过?”
“我很少出门,这就不得而知了,迄今只见过道长您一人而已,况且,听说修士们都喜欢在深山老林里,不轻易出走。”
“的确是这样。”蒲小羽真不舍得如此孝心纯良的小姑娘被恶意沾染:“这事就交给我了,我师承霄山,定能捉住乌贼精。”
“当真?”海明月眼睛一亮。
蒲小羽被这样充满希冀的目光锁住,不忍心骗她:“当真。”
海明月感怀之间,来回踱步,大起大落的情绪让她忍不住小声抽泣:“我怎会不怕?我不是义父义母亲生,却胜似亲生,外头传言我是个累赘,早晚要替我亲爹娘还债,有人劝说义父义母早日丢走我这个祸害,他们只让我别多心,如此恩德,我只想一辈子承欢膝下报答他们,可惜精怪作恶,我也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奔波。义母都哭得病倒了,我能怎么办呢?”
蒲小羽递给她手帕擦泪:“凡用活人祭的,无一不是恶,你万不可相信,昌井祭童一事定有蹊跷,我会找到真相。”
海明月哽咽:“我听道长的,捉拿乌贼精,如有我能帮到的地方,一定让我出一份力。”
见她这么害怕还有这样的勇气,蒲小羽万分欣赏,摘下木簪递给她:“他的目标是你,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够了。这是无患木做成的簪子,能够驱恶退邪,烧之可散出奇香,鬼怪闻到碰到有烧灼之痛,用寻常火折子一碰就能点着。”
海明月道谢接过:“刺到会如何?”
“可伤魂魄,不可逆转。”蒲小羽看她居然一点也不怕,不愧是要主动落入乌贼精虎口之人,这时候还想着刺鬼怪,厉害。
蒲小羽暗自打量海明月,接触下来并未发现有任何不妥,又或者她见人太少,所以识人不清,她心中介怀裴元让指路来海家是否有陷阱,还有白鉴上报天宫为何没有回应?可看到海平客与海明月,父女二人无比正常。
若因这点疑心让好人遭到祸事,非她所愿也。
思来想去,蒲小羽掏出一张三角护身符,让海明月挂在脖上、贴着心口放好:“保个平安,千万不能取出,也不能让第二个人知晓,否则就不灵了。”
“好。”
蒲小羽这才满意点头,和她出门,外边,海平客在等着,见到哭得眼睛鼻子通红的海明月,一时心都碎了:“好孩子,莫哭、莫哭……”
海明月抹泪:“女儿不孝,叫义父担心,我听你们的话。”
海平客欣慰:“听话就好,我们大人的事,你不用太过操心。”
蒲小羽在旁刺道:“海姑娘有所担当,心智坚韧,有些大人远比不上。”
她在指海家的事不关己,海平客汗颜:“道长说的是,明月是最令我骄傲的孩子。”
蒲小羽道:“小道想去见白鉴仙长。”
没办法,她学艺不精,无法召神灵,看来今后得好好用点功了,起码把什么引水符引火符画得熟练点。若这一去大战千年乌贼精还能全须全尾的话。
“正有此意。”海平客让海明月去陪她义母,带着蒲小羽前去。
海家负责在地仙与凡人之间传话,所以家里会有一个地仙祠。
此地幽静,无人看守,清晨凉风徐徐,这点风不是那种吹散燥热的舒服,而是钻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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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里,是一股阴风,和八月暑意冲撞在一起,令人难受。
她觉得奇怪,庭前大槐树遮光遮阳,都没有一丝阴气,到了这开阔地,居然相反了。手中的齐云剑在掌心渐渐热起来,她甚至能感受到剑的警惕与蓄势待发。
“怎么回事?”蒲小羽手指点上眉心开天眼,只见周围飘着浅淡的黑雾,却不见任何邪祟鬼怪。
海平客紧盯着她的表情:“道长,怎么了?”
蒲小羽不答,向前慢慢走着,将所有草木、石头、灯座一一细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是聚阴大阵,跟进海家那处处升官运、逢贵人的布置大庭相径。
蒲小羽疑心渐浓,看向海平客,海平客忽然大叫:“这里被人动过手脚,坏了,白鉴仙长危险!道长快跟我来!”
说罢,立马拉住蒲小羽往祠里跑,她手中的齐云剑越来越烫,颤抖发出清脆嗡鸣,心也跳到嗓子眼,眼前黑雾越发浓郁,齐云剑按耐不住,随着蒲小羽意念一动,利剑“铿”地飞出鞘,目标不是旁人,正好划了海平客手臂一剑,血溅一地,他吃痛松开蒲小羽,回头时脸上不再是初见的温和儒雅,神色扭曲:“白鉴仙长!杀了她!”
祠里两扇大门砰砰紧闭,黑雾猛然暴涨,形成结界,笼罩这一方天地,从四面八方冲来许多网。
墨网。
蒲小羽持剑在手,大骂:“好会做戏!”
本以为大凶是因千年乌贼,怎想到会是眼前人。她怀疑过裴元让与海家有往来,就没料到地仙会有问题!地仙,集大功德者,可不受天怒雷劫而成仙,他怎会成为恶的源头?
海平客站在石阶上捂着伤口:“不然怎么捉住谨慎的您呢?”
这墨网,蒲小羽感觉比裴元让的那两张还要强,能吐出黑液,散发浓重恶臭以及海腥味,使得身体坠重。她可谓用尽毕生所学,所念之咒、所画之符,没有一个掉链子,斩断几张墨网,可尽管还有齐云剑在手,又哪里是已经成仙了的白鉴的对手?被墨网包裹、紧缠,只露出一个脑袋,窒息之感愈来愈强烈。
她看到从黑雾中走出一个身着黑袍的年轻男子,极其俊美秀气,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单看五官脸型,周正干净,眼神应该清明温润些,才能配得上这样的精致而不女气的皮与骨,而非邪肆阴狠,透着浓重的违和感,一股……猥琐劲。
蒲小羽张了张嘴,语气虚弱:“你不是白鉴。”
“白鉴是我,我是白鉴。”白鉴手指一动,黑网裹住蒲小羽的脸,彻底淹没在网中,那细丝触角伸出来,贴着她身体的每一处,开始饮血。
白鉴的神情渐渐露出舒适:“裴元让这次找的这个女修不错,正好将功抵过。”
海平客神态略显恭敬:“那就好。昨夜我废了好大的唇舌,她不立刻随我回来,还以为露出破绽,担心她是找借口要逃,我守了她一夜。”
“难怪你现在才来。”
墨网的绳索是白鉴的分身之一,专吸女子骨肉精血,直到绳索变得透明才会停歇,昨日居然吸了个肮脏的男人,害得白鉴行气不顺,当场自曝,灵识找到蒲小羽,他立马让海平客前去将人骗来。
一个小小女修,白鉴本不放在眼里,就是明日中秋月圆夜,他不希望这个节骨眼被一个小女修坏了好事。
看墨网已没有挣扎的动静,白鉴手指一动,连人带网飞进祠内,将门关上,落下禁制锁。
白鉴心情颇好:“该将新娘子送出门了,岳丈大人。”
海平客拱手:“定不耽误吉时。”
二人双双离开,静谧阴冷的祠内,满地白骨,不缺蒲小羽这一具,上方神台的神像垂眉静坐,分明是不会动的石像,却可读出悲戚之色,似乎在流泪,面上有点点水痕晕染开来——他又一次面对墨网将人吞噬得只剩下白骨一具,诡异的是……
那具白骨,从骷髅头嘴巴的位置,亮起一道金色符文,光芒愈盛,使得枯骨渐渐长出血肉,又被墨网吞噬掉,再锲而不舍地长,两方来回拉锯,随着蚕食,墨网的颜色渐渐变淡……
4. 海明月
八月十五月圆夜,阖家团圆,家家户户做的中秋饼飘香四溢,海家往年更热闹,因这一天也是海明月的生辰,海夫人祝婉兮天一亮就为她做长寿面,然后请亲朋好友、戏班子来祝贺,下人们说着吉祥话,也能得到一份丰厚的赏。
可今年谁都知道海明月被乌贼精看上,无人登门,下人们苦着脸,更没心思过中秋,独有海明月这个正主还笑得出来,像个没事人。
屋内,祝婉兮拉着海明月的手垂泪不已,这时,已经整理妥帖的海平客走进来,挥退屋内的下人,海明月尚未说什么,祝婉兮坐在床上倾身追问:“听月儿说请来了个道长,如何?”
海平客道:“夫人放心,明日保证将月儿一根头发丝都不少地带回来给你。”
祝婉兮抓住重点:“带回来?带去哪里?”
“捉乌贼精。此贼在海中,要引他出来,需得月儿以身为饵。”
“这怎能行!”祝婉兮柳眉倒竖,抱紧海明月,“道长也是女的,让她扮做月儿,届时穿上嫁衣,盖头一盖,谁会知道?”
“义母……”海明月劝道,“义父他们是商量好了,才有此策,出力的是他们,我不过去引蛇出洞,不算什么。”
祝婉兮依旧忧心:“道长有道法在身,能自保,你能吗?万一出了差池……”
海平客打断她:“道长和白鉴仙长会在暗中保护月儿,届时再给月儿防身之物。”
听到防身之物,海明月道:“道长方才给了我一件,危急关头时可以驱退妖邪。”
海平客心思一动,要求拿出来看看,海明月不疑有他,拿出无患木簪子,海平客当即道:“道长有先见之明,就暂时委屈你了,莫怕,待捉住乌贼精,我们今后可以高枕无忧。”
海明月重重点头:“所以义母不必担心,明日我就回来了,您得补上长寿面。”
“好。去吧。”
昌井城人人都知道今日海家养女要被送去给乌贼精,爱看热闹的人聚在附近,日头至正中,看到海家人出来,其中有一辆马车,里边是海明月无疑。一行人跟着海家马车往海边去,议论纷纷,说着早晚都得去、说着留下来只会让无辜之人受到牵连,又说着他们早就将刚出生的孩子送给大海,这些年下来顺风顺水,不知再送一个能不能发大财……
话都传进马车里,祝婉兮捂住海明月的耳朵,她此时小脸煞白,还要强撑着扯出一个笑,挽住祝婉兮的手臂。
海平客坐在马车的另一边叮嘱:“如不见白鉴仙长和蒲道长出现,你就不要轻举妄动。”
“记住了。”
海明月除了脸色难看,依旧表现得冷静睿智,到底只是十三岁的姑娘,真正到了这一刻,小舟荡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摇晃、悬浮,在岸边看海,美不胜收、诗意无限,但成为海中一粟,那种极渺小与极庞大的差异,只剩下无限恐惧,光是看看,就眩晕得要一头栽下去,也正是这一看,视线里,银涛雪浪之下,黑色的鱼在舟底翻腾,不,那根本不是鱼,而是像蛇一样的东西。
她猛地后退跌坐,小船摇摇晃晃,几欲作呕,捂着口鼻,无患木簪子的异香驱散这股恶心,她的淡定不在,紧紧握着木簪,闭眼不去看凶险不可测的海,被压制许久的恐慌、焦灼冲破束缚,侵袭全身,从头到脚麻木,渐渐地身不能动,耳不能听,口不能言。
不知飘了多久,小舟忽然摇摆,海明月吓得抓住小舟边缘,居然到了一座岛上,树木参天,杂草遍地,飞禽走兽。
那似蛇非蛇的黑物在舟底拱着撞着,眼看要推翻,海明月被迫下去,脚软摔倒在地,冲上斜坡的海水将她的鞋子裙摆打湿。
“真是可怜,新娘子怎能这么狼狈?”
突如其来,海明月一吓,急忙后看,一个模样俊逸的红衣男人站在她身后,居高临下,嘴角噙着笑。
“新娘子要穿上嫁衣,才是新娘子。想来你的家人也不重视你,大喜的日子,居然就让你这么来了,随我去换吧。”
“……”海明月颤抖爬起来,双手握着簪尾对准男人,这在对方来看,不过小儿把戏。
云淡风轻的模样,让海明月更怒,拿出火折子要点燃木簪,惊见那火折子居然被水打湿了,她心凉大半:“……我的亲生爹娘,所欠何债?”
男人不答:“或许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海明月又道:“因与果应在同一人身上。”
“非也,所谓父债子偿,子受其惠,必还其债。”
“两个问题,前者含糊不答,后者答非所问,不见得真的有债。”海明月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回想蒲小羽的话,出言诈他,“听闻修得人身要千年,你以活人为祭,有违天道,成仙也不过是下下品,这几十年被抛弃的孩童,其实都是你一人所为。”
男人忽而一笑:“如此聪慧有胆识,不枉我等你到今日。但猜对了又如何,你想拖延时间,等那小女修来救你?”
被戳中心思,海明月脱口而出:“你这是何意?你把蒲道长怎么了!”
“至于白鉴……我是白鉴。”他抬手一招,海明月身体不受控朝他飞去,吓得紧握木簪刺向白鉴,被他一手挡开,反抓住手腕拉近,撞到他跟前,瞬间一道金光乍起——
白鉴大惊将人推开,不过已经来不及了,他腹部被一把无形的剑贯穿,吐出好大一口血。
海明月被这一推,脚底不稳,从身后斜坡摔进海里,耳朵、口鼻,被海水灌满,将她往下压。
日光穿海,游鱼如流星,她伸手企图抓住什么,想她短短十三年间,除了亲生爹娘死于非命,余后顺风顺水,衣食无忧,有疼爱她的养父母,以及宗亲兄弟姐妹,不说生得有多姿容绝色,和丑陋也挂不上钩,还有才识加身,性情不懦弱自卑,亦不强横孤高,竟得如此下场……
这座海岛,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被海水淹得只剩下树木葱郁的山顶,下方庞然大物,水草飘浮,珊瑚绚丽。海明月落在其上,鱼群将她包围成圈,寻思着要从哪里下口,一股危险的气息蓦然逼近,它们四下闪避逃窜,远远地回看,只见两根浅褐色的大触角不知从何处伸来,卷走它们的“食物”,眨眼消失,寻不见踪影。
大触角以肉眼不可追的速度,将海明月拖进石缝中,直达山内部的洞穴里。那是一只巨大的乌贼,这个石洞无法让它自然地舒展,需得对折开,身体趴在地上,头与八根触角则弯曲地环绕在石壁四周,另有两根更长偏细的触角卷着海明月,此时还流着黑蓝色的血。
它将海明月放在背上,吐出一颗墨色珠子,飘到海明月嘴边,被她吃了进去,安静等候她醒来。
不过几息,海明月便醒了,尚未反应过来,听得一声虚弱的女人的声音在叫她的:“海明月。”
“什……”么人?
海明月一开口,就有海水进入口中,下意识捂住口鼻,却发现能够在水中呼吸,似与大海融为一体。她这时才看到眼前如同一座小山一样的海怪。
“我是千年乌贼精,名为花枝。”
听到乌贼精,海明月急忙后退,脚底踩空,身体轻飘飘往后荡。
“我长话短说,距离此处最近的仙山名为霄山,你往南游去,一直到极南之地,求见上神风和子,便说白鉴仙长被薛宿夺舍,为祸昌井城。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海家人。”
海明月才反应过来,这只说话的乌贼精是个雌的,也看清眼前的一切,它的整个身体塞满石洞,双眼大如一间院子,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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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路面那么宽敞,若是整体展开,怕是不下百丈长。
她应该相信谁?外边的那个红衣男人,自称是白鉴,而要娶她的乌贼精成了个雌的。她有好多好多疑问,比如乌贼花枝为何知道她的名字?为何说提防海家人?海平客带着蒲小羽去见白鉴,发生了什么?
“我把内丹交给你,助你在海里畅通无阻,只求你替我找到上神,报了此仇。快走吧,不要多问,我趁薛宿虚弱探出阵外,他应觉察到了,马上就会来。”花枝卷起海明月,将她往石缝外送去,谁知靠近石缝,石壁内数百道黑色符文骤然亮起,大阵飞速转动,大乌贼痛得四处乱撞,对它来说过于窄小的洞穴,翻身不能、打滚不能,难受极了,无数碎石掉落下来,海明月躲到乌贼下方避免被砸到。
好不容易停止震动,她钻出来,看到丝丝缕缕墨蓝色的血从花枝身上飘起,浅褐色的身体变得更浅了,触角已显现莹白之色,她问:“这是哪里?”
“越岛。”
“我会回来的,届时你要告诉我全部。”
“……多谢小善人。”
海明月头也不回往外游去,起初还有些生涩,渐渐便能在海中掌控自己的身体,甚至听得懂鱼儿们的对话,内容实在一言难尽,硬着头皮向它们询问方向。
极南之地,霄山……
就在海明月走后不久,石洞里来了个红衣男人,花枝埋头趴在角落里,她被吸走修为,已经无法化为人形。
“你的,内丹。”白鉴,或说是薛宿,他飘浮在花枝脑袋上方,“看来你找到了海明月,诡计多端的千年老贼,居然信任一个小娃娃,把内丹交给她。”
“智勇仁义信,忠孝礼仪廉,”花枝仍一动不动,“你将此娃娃养成如圣人那般高洁,妄图用她的魂魄洗净恶臭的薛家村,让他们轮回,中途不可出现差池,我又怎能不信她?”
“一人之过,殃及池鱼,是道理吗?”
花枝冷笑:“薛家村人欺瞒天宫,家家户户将所有女子拉出来,从襁褓到老妇,不论愿意与否,投进炉中,给薛琴笙炼丹成仙,愚民助纣为虐,借此鸡犬升天,痴人说梦,还不够恶?”
“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全家仙缘,并无不妥,为何不愿?”
“若你不觉得恶,为何会养出海明月这样的人,给那些肮脏的魂镀金呢?你可以上述天宫申冤、可以请天下人来评、可以——”
花枝的话戛然而止,换成震天怒吼,随着薛宿一掌拍下她的脑袋,她巨大的身躯扭动,那千年乌贼凝结成的见血封喉的剧毒墨汁四处喷散,石洞内瞬间乌黑一片,海上越岛塌陷,吓得鱼鳖逃窜潜底,海鸟长鸣升空,奔走相告。
“没有内丹,留你无用。”
这动静惊动已游出数千丈之外的海明月,她回头看去,游鱼跃出海面。花枝的内丹在她体内,心魂相通,她已有了感应,花枝已死的感应。海里凄惨的叫声,鱼群七嘴八舌哀嚎越岛剧毒扩散,哭喊自家老祖显灵救命,水族成群结队往西逃亡!
海明月抹了抹眼泪,继续往南游去,忽然前方一道水墙拦住去路,她心一颤,入目便是朱红的衣摆——
“你跑不掉。”
一道漩涡将她卷进去,很快不省人事了。
昌井城地动山摇,略微简陋的房屋轰然倒塌,岸上渔民远远看到海浪翻腾,他们已许久没有见过这等异象,慌忙跑回家问自家供奉的鲤鱼精,鲤鱼精们说是海里乌贼放出剧毒墨汁,又将海岛沉没,劝他们最好别再出海,剧毒很快就会扩散到此。
靠海不能吃海,等同于要了他们的命,众人大怒海明月究竟做了什么事,惹得乌贼精放毒,连累到他们。
“快让海老爷去请白鉴仙长处理毒水!”
5. 变成乌龟小王八
海家地仙祠内,满地白骨,其中一具白骨上盖着透明的墨网,墨网再无之前嚣张气焰,无力耷拉着。白骨的嘴里金光晃眼,生长出的血肉勾出少女的轮廓,雪白的胴体伸展,柔软的黑发铺开,渐渐有了微弱的呼吸,面色也变得红润——
蒲小羽做了好长的梦,身体被反反复复啃食吞噬,她一次次失去意识,又意识回笼,无法呼吸,无法挣扎,醒醒睡睡间,周围漆黑,像夜色天幕,天幕上浮现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她似乎能看懂里边疑惑不解的情绪,而通过这双眼睛,她的视线像穿过一道门,门那边赤红一片,烈焰熔浆翻滚,喷薄的火舌像龙舞又像虎跃,一个个繁复的法阵有序运转,如同宝塔一般层层叠叠压在岩浆之上,或者说,镇压着下方某个不明实体的游动物……
她睁眼醒来,被周围的白骨一吓,四周静谧、无光,神台上有座一尺多高的石像,刻着一个头戴宝冠、身披云袍、左手玉如意、右手金元宝的和蔼老者,石像两边,上联写“佑四季平安”,下联是“保一方清吉”,横批“福德正神”。
谁家好神仙的祠里堆满白骨,恶!大恶!
蒲小羽回想先前种种,不知外头都发生了什么,要快些出去才是。她从透明的墨网里钻出来,身上的衣裳早被腐蚀殆尽,此时赤着身体,四下看看,发现包袱里的东西七零八落散在地上,居然还没有损坏,让她好一阵失而复得的感怀。
她把供桌上的金布取下,抖了抖灰尘,披在身上,又撕了一角把同门给的宝物包起来,再对着石像拜了几拜:“恕罪恕罪,小道迫不得已。”
熟料石像金光若隐若现,蒲小羽心思一动,猜测这是真正的白鉴:“你是谁?”
金光又是微微亮起。
蒲小羽不太确定此物究竟是人是鬼,思索一番,唤了声“齐云”,角落里的齐云剑飞入手中,她把齐云剑放到石像身边,希望能用剑上仙气辨别妖魔鬼怪。
果真见石像金光亮了不少:“……小仙白鉴,多谢小友。”
果然猜得不错,蒲小羽连忙拜道:“应该的,仙长何须言谢。”
她现在想想,当时被袭击的瞬间,就算烧了能召唤霄山仙侍的白雀羽,正在结界里,白雀也无法感应得到。
明明算出此行丢命,没想到还能活下来,许是被困在这里的白鉴所救。
她出去以后一定给地仙庙翻新,聊表谢意:“小道应该怎么做?”
白鉴又没声了,她耐心等了好一会儿,才响起虚弱温吞的嗓音:“……你可见过海家庭中的槐树?”
“见过,树上有‘灵枝’,葫芦大小,神似人形。”
“嗯,此乃薛家村一百三十五个孤魂野鬼,不得入轮回,薛宿将他们养在福德之家,受福德滋养,不仅如此,槐树里还有一具男婴和一具女婴,以此为媒,形同冥婚,将魂魄转为薛家鬼,削弱其怨气,再供给灵枝,遮掩自身,从而得到其气运,转世替代。”
“好一个偷天换日。”蒲小羽头皮一紧:“……就是家家户户在海上祭出的孩童?”
白鉴叹息:“历经四百八十个月,直至今日月圆之时,再融入世间至纯至善之精魂,便可不会被觉察,重入轮回。”
“是海明月!”
“是她。越岛是日月精华最浓郁之地,薛宿要在那里炼化海明月,待到月入正空,他就会回来渡走孤魂。”
“海明月有小道给的护身符,里边附有家师一剑之威,薛宿既是附身,只怕不能伤他几分,海明月现在凶多吉少。”蒲小羽想着办法,“仙长为何被困在此?如何放您出来?”
“只要能让薛宿中断,海明月只要留有一缕魂,便可养好再转世。”
“我去找他?”蒲小羽摇头,那是送死。
“不必,你取出槐树内的血婴,势必惊动他,但他若来此,你毫无准备,不是对手。”
蒲小羽听他这么说,就知他有主意:“您说。”
“外边的聚阴阵压制我,毁掉也会引来薛宿,届时你也不敌。你用碗盛满水,改动聚阴阵几个位置,让阴气聚到水中,再摆上聚阳阵即可。能否借小友的剑一用,以做阵眼,夕阳下山之前,我或可恢复二三,借助离魂大阵,夺回真身。”
“好。”
白鉴又问:“你可会布离魂大阵?”
蒲小羽心想白鉴真是太看得起她了,霄山仙侍们都不一定会吧,受人指点,她拜道:“弟子愚钝。”
“你且记好了。”
蒲小羽听从白鉴,以不惊动薛宿为主,解开门外禁制锁,拿上祠里的碗装好水,改动聚阴阵,摆上聚阳阵。白鉴又叮嘱,薛宿得千年乌贼修为,法力高深,身怀乌贼剧毒,让她务必谨慎小心。
一番忙活下来,蒲小羽去往海家的库房,路过一间屋子,找了件侍女衣裳套上。
白鉴说,库房这里有一把毒矛名为“铎刃”,乃是某一日下晴雨时,从天而降的宝物,落下来插|入地面一丈之深,唯有诚心祭祀过地仙才可以拔出来。蒲小羽道法低微,影响离魂阵的威力,要以此物作为阵眼,才能压制薛宿。
库房有多人看守,对付寻常人,半吊子小道也绰绰有余,三两下把人放倒,拿着钥匙潜入库房,笔墨纸砚做一间,字画古玩做一间,奇石珍珠做一间……蒲小羽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做贼,装了一小袋小铜镜,大多都价值不菲,又跑到兵器库,找到那把铎刃,未开刃,足有两丈长,若非隐身符,她带着离开就是行走的赏金。
蒲小羽来到前庭,大门那边传来嘈杂吵闹声,竖耳细听,所言之事叫她又惊又怒,不必猜测也知道定时薛宿干出来的。
庭院有护院在巡逻走动,蒲小羽身贴隐身符,站在高处环视一圈,选好阵眼位置,尽量让槐树不入阵,以免树上的一百三十五个孤魂野鬼受到法阵影响跑出来。
铎刃做阵眼,再以铜镜勾出阵图,她一边布阵,一边注意大门那边的动静。
只听海平客应下要求:“我去寻白鉴仙长,诸位请回吧。”
好多个固执的不肯离去,吵嚷要在此等候,海平客让大家静下来:“这些年你们太不敬重白鉴仙长,就该知道今日他老人家会有多难请。好在仙长慈悲,不会不管,你们放心离去。”
蒲小羽认为有句话说得很对,她还是头一回见这么不敬地仙的凡人。地仙还掌控这一方的云雨风雷、天灾邪祟,能不能五谷丰登得看他呀,土地公还得受天宫约束。
此话让一些人羞愧:“我们去地仙庙求白鉴仙长恕罪。”
海平客道:“你们能去,就再好不过,我这里有些香,是白鉴仙长喜爱的,你们拿去。”
蒲小羽就知道海平客不会平白无故给白鉴添香火,这些香定有问题。她暂放手中事,跑到大门,看见海平客命人取来一篮子的香,立马画了张引水符,控制符纸贴着地面飞到篮子底下,再爬进去,引水符一点一点浸湿那些香。
众人把香拿到地仙庙,发现打湿了不能点燃,以为地仙发怒,等返回海家时,发现海家已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海家恢复平静,海平客让人看守好大门,走到前庭,仰头去看那些所谓的“灵枝”,迟迟不离开,不知是不是在等候薛宿。蒲小羽隐了身形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布阵,就是动静要小,以免四周摇摆的花草引起他的警觉。
她暗想,海平客究竟知不知道“灵枝”是什么东西?白鉴所说的福德之家就是海家无疑,发生了何事才会走到这步田地?海明月显然被蒙在鼓里。
不管海平客知不知道,她都要把这件事摊在他面前,撕碎。
离魂阵最后一面铜镜落下,无形的线接连在一块,将大门、庭院以及左右两院覆盖,蒲小羽拿出短刀,切入槐树下方,刀进入不过两寸就有落空感,里边是空心的——
拉锯声惊动海平客,他寻声看去,竟见树干有黑血渗出来,流到地面上,紧接着有更刺耳的声响,树干被割开一个圆,两具血婴纷纷滚落出来,哭声凄厉,周遭阴风大起,树叶与花飞卷齐舞。
海平客吓了一跳,脸色惨白后退,只见蒲小羽显现在大槐树底下,指着脚下血婴质问:“海老爷,此为何物?”
他看清是蒲小羽,再看看大槐树:“你竟敢……你坏我运势!坏我运势!”
海平客怒不可遏,拔出佩剑朝蒲小羽砍去。
蒲小羽以短刀挡下长剑,将他踢开:“看来你知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她感应十分危险的气息聚拢来,眨眼间,从地下破土而出的墨网意图将她包围绞杀。无法躲避,情急之下,她两指捏出一张符纸,快速念诀,将白鉴所教的重复得一字不差。就在墨网碰到她裙角衣摆刹那,符纸自燃,化成身前一簇拇指大的小火苗,一沾到墨网,火势迅速蔓延,烧到大槐树上去,人形灵枝随风摇摆,惨叫声如泣如诉。
火光冲天,皎月当空,海家上下一片混乱,连昌井城里其他人也被惊动了,联想到不能点燃的香火,以为地仙惩罚海家,纷纷跪在大门外求地仙原谅,救救他们。
门内,海平客也跪地大哭,哭的是被烧的大槐树。
蒲小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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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一声:“薛宿!你阴谋已败露,还不速速现身!”
“找死!”薛宿眨眼就闪至蒲小羽身前。蒲小羽双掌结印,开启离魂阵,阵图骤然亮起,他身影一滞,眼前场景变幻成自己在薛家村的过往。
蒲小羽趁机退至屋脊之上,盘腿一坐,目含威严:“你是何人!”
声如洪钟,撞进薛宿心魂,在离魂阵幻境的催动下,他险些失神将自己的姓名脱口而出,话已到嘴边,咬牙改口:“我是白鉴!”
夺其舍,需得频繁承认身体姓名,方能身魂契合。
蒲小羽召名不成,结印念咒,将薛宿的魂魄强行抽出白鉴的身体。
薛宿抵抗咒术,试图找到阵眼,发现全是一模一样的铎刃,不知真假。正在此时,半空中浮现一道云雾般的虚影,银冠披发,红白华服加身,薛宿立马捏诀,将自己的魂魄压在白鉴的身体里,寻找可以将他们都杀死的机会。
他毁掉一把铎刃,碎裂的却是一面铜镜。再次进入虚幻场景里,从进入村口开始,一群眼熟的玩伴跟着他,笑问:薛宿,今日琴笙道长传给你长生之法了吗?他知道这是幻境,不可以回应一个字。低着头继续往前走,路过田地,那些大人们与他打招呼,还埋怨薛宿这孩子今日怎古里古怪的,又说有人来向他阿姐提亲,抬了好多聘礼,其中不乏有修道书籍,可是特地来讨好他这个小舅子的,让他赶紧回家一趟。
他不断默念自己就是白鉴,在幻境里,他渐渐长大,不再是孩童模样,薛琴笙温柔笑问,薛宿,修不修道?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事,险些脱口答应,急忙跑开,找到一空旷地,凝神静气,眼前就变回了海家庭院。
蒲小羽气血翻涌,脸色煞白,庆幸用的是铎刃做阵眼,不然定要被薛宿一招强行破开。她手势变换,从阵法中伸出一根白光链子,捆住薛宿的身体。
一时间,三方斗法,风卷如龙,火势愈盛,四周的花草树木,乃至游廊房屋,升空的、坠地的,撕碎的、撞裂的,不敢睁眼直视。
薛宿眼看大槐树上的灵枝就要被烧掉,又无法快速破阵,他再不甘心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心血全毁,大喝一声,招来一阵大风,然后从白鉴的身体里出来,化作一缕黑雾,将灵枝卷走,只留下声音:“我定会成功!”
白鉴魂魄归位,身体重伤的不适感传来,令他有短暂地眩晕感,还未缓过来,立马发出一道地仙令:“山鬼洞妖,河海精怪,捉拿薛宿,找到海明月。”
数道白光从他眉心飞出,落进昌井城内各个角落里,已修炼成人身的精怪们没有薛宿的束缚,纷纷苏醒,闪过点点白光,回应地仙令。
大槐树被烧得断裂倒塌,这是白鉴以一口真气息凝成的三昧真火,附在符纸上,果然烧得很有灵性,除了大槐树,哪都不烧。
白鉴走到海平客跟前:“海老爷,此树已死在两百年前的天罚里。”
“胡说!”海平客蓦地抬起头来,蒲小羽心头大跳,倒不是怕海平客,而是眼前人虽容貌还是一样,但初见的那份儒雅谦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沉暗黄,眼周部分更是乌黑干瘪,双颊凹陷,是被心欲忧愁困扰许久之象。
原来容貌气质也可以骗人,就像这棵大槐树,没有薛宿的法力维持,绿叶褪色、花蕊凋零,枝干苍老无光,在火中摇摆哭泣,一如此时海平客嘶声力竭:“我们海家供奉你,你不助我也就罢,还阻止我!”
“地仙是你能供奉出来的么?”蒲小羽可要说公道话,“是你一念之差,仙长分明是在救你,现在你把门打开,让昌井城人知道,他们这些年祭出海的孩子,都让你们海家吸血养树,看他们会不会把这里踏平。”
海平客大笑:“他们自愿,况有我海家庇佑,可以平步青云,可以减免税钱,不过付出一点小代价,有何可憎可怨的?”
蒲小羽就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海明月呢!”
“海明月受我养育,尝了十几年的荣华富贵,就该回报于我!否则我养她有何用?”
理所当然的模样,蒲小羽气的:“你……你该变成乌龟小王八!”
白鉴伸出手,从他指尖飞快勾出符咒,虚空捏出符纸,猝不及防往海平客脑门上一贴,蒲小羽面前那么大个人,立马落成地上爬行的小乌龟。
她眨眼看白鉴正在收回的手,大骂活该,用帕子把小乌龟包起来抓在手上。
白鉴道:“越岛乌贼毒扩散,情况不妙,我得先去看看,海家我会让附近的花妖来看守。”
“我可以和您一同去吗?去找海明月。”
6. 夺舍重生
两百年前的天罚,一道雷,劈死海家养了五百多年的大槐树,原本海家人官运亨通,经此一事,逐渐衰败,加上中州这百年来皇权更迭,征战不断,他们至多混到个小县令。海家人想尽办法要复活大槐树,求到白鉴这里,白鉴没有显灵回应,后来他们听闻仙岛祖洲生长着一株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养神芝,人能够起死回生,那么树也应该可以。可仙岛祖洲,虚无缥缈,或在海上,或在云上,有缘人自会碰见,无缘人如何也达不到。
这时,薛宿登门说,有办法让大槐树起死回生。薛宿原本也该死在天罚里,可他生前修道两百年,死了不甘心,修成鬼仙。
去往越岛的路上,蒲小羽听白鉴说来这些前尘旧事,好在能说话分散注意力,不然,这第一次御剑,有点腿脚打颤,哪怕以前白雀带她飞过好多次。
“区区鬼仙?”蒲小羽很不解,鬼仙是死非死,舍弃肉身,生前诸事不忌,比如杀生、酒色、权财,全凭执念走过十八层地狱煅魂,使魂魄不灭,从达到长生成仙。白鉴不同,他自身能修出三昧真火,足见身正光明,居然会栽在这种地方,思来想去:“是乌贼精助他。”
可乌贼精又能斗得过白鉴了?
白鉴道:“乌贼精花枝不是恶妖,距飞升成仙只差一步,宵宝小童君指点过她几回。她大多时候在海底潜心修炼,若出海人遇险,它会出手相救。我听薛宿与海平客的谈话,他们将花枝关在越岛底下。”
蒲小羽震惊:“听闻百年的乌贼就已力大无穷,饿极了连蛟都能绞死,千年乌贼精,薛宿是如何做到的?”
“薛宿取来花枝的墨汁毒液,将香烛浸泡在其中,晒干后,卖给百姓,起初我并未发觉,待日渐行气不畅,身重力弱,正欲查其因,恰是鲤鱼精与众多水族结仇,殃及百姓,海老爷请我前去调解,落入薛宿的剥魂阵中,被他困在海家地仙祠里。”
寻常的剥魂阵当然也无法撼动白鉴这样的人物,只是那阵里,有一孩童为阵眼,那孩童与白鉴之间有着微弱的血脉联系,白鉴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人了,薛宿居然还能找到他的后人来对付他,可见有多阴险。
“所以之后什么出海查探,上奏天宫无果,都是薛宿搞的鬼?”蒲小羽想明缘由,他甚至以白鉴之名,囚禁了许多灵物精怪。
制造出虚假的太平景象,风调雨顺,欺骗天宫、欺骗路过的修士。
“环环相扣,他好歹毒。”
白鉴在昌井城千年,与花枝算是朋友,语气不免可惜:“乌贼毒扩散应是花枝所为,她大肆放出墨汁,唯有遭遇不测,无法控制自身。”
蒲小羽沉默,从空中望下海面,各类鱼鳖鲸龟、蛟龙海鸟,全都浮在海面上,密密麻麻,任由浪潮迭起,十五的圆月将浮尸照得白粼粼一片。
毒液已不知扩散到哪里,再不处理,南海生灵危矣。
蒲小羽道:“您不是说花枝的老师是宵宝小童君?”
“正有此意。”
白鉴捏出召唤符,请来的是宵宝小童身边的仙侍竹碧云,让她转告南海的情况,并说花枝恐怕已经身死。听得竹碧云叹息不已:“几十年不见,我以为她在闭关突破瓶颈,因此不打扰她,等她成仙来与我作伴,没想到竟被小小鬼仙暗算。”
竹碧云让他们二人在此等候宵宝小童的回应。
宵宝小童是鳞祖的关门弟子,本名魏灵雨,已修至神位,因形如孩提,而自号宵宝小童。
不多时,她就见到了,模样好似五六岁的小女娃娃,粉雕玉琢、灵眸清朗,眉心一点火焰纹,身着红衣华服,头戴云冠,距离她最近的仙侍抱着一把剑,想来是她的剑侍。她身后还跟着千来个彩衣飘飘的仙侍,容貌清丽,艳彩照人,立在云端上。
蒲小羽和白鉴一一行礼。
“无需多礼。”宵宝小童道,“我已听碧云说来,鳞州是师父飞升之地,此间生灵皆受师父庇佑。”
宵宝小童让千名仙侍飞往南海上方,列位如星宿,杂乱而有序,布成一个巨大法阵,看不见尽头,每一个仙侍身前出现一道刻满符文的金光,好似大柱子直插到海底石层去,将这一片毒海围起来,不让新水进,不让毒水出。宵宝小童位于正中,将巴掌大的金鼎抛至海面上,一柄赤红的剑悬于她身前,结印念咒,仙侍们也一同施法,顿时,海水毒液卷起,被吸入小鼎中,随着灌进越来越多,金鼎也愈来愈大,徒留一众尸体。
蒲小羽乍舌,之前她就听风和子说,成仙是可以随心所欲借用天地的力量,而修至神位,身体魂魄与天地相融,可以掌控山川湖海,翻江倒海、移山换地,不在话下,至于上神,日月星辰、时间空间。
她站在齐云剑上,俯瞰这等壮观,毒水越抽越少,尸体就越来越多,堆积成片,连绵无边。
一夜过去,天色渐亮,连尸体体内的毒液也一并吸走,从四面八方来的海水涌来,震耳欲聋,银浪如雪崩,水雾笼罩,巴掌大的小金鼎此时大得能遮住天日,被宵宝小童缩小收入袖中,登时初阳明媚,海上显出一圈又一圈七彩虹光。
宵宝小童取出一珍珠宝盒,送至白鉴面前:“此为却死香,烧之可散香数百里,死尸闻香可复生。”
白鉴谢过捧来,宵宝小童便带着一众仙侍走了。
蒲小羽知道却死香,是生在仙岛聚窟洲上的返魂树所制,一树一千年,一树制一丸,异常珍贵,神仙们排着队买,还限一颗,师父他老人家都排到多少万年以后去了。
她袖里传来动静,是变成乌龟的海平客,不用想也知道这玩意儿的心思:“槐树已被血婴阴魂损坏,无法再生,更何况你犯下逆天罪行。”
白鉴点香,霎时香飘之处,渐渐恢复生机,茫茫大海,波光明灭,鱼舞鸟鸣,一夜之间变换,竟不似真的。
可惜乌贼精花枝非凡物,根本无法用却死香复活。
蒲小羽和白鉴找到越岛山洞,薛宿在这里下了禁制,被白鉴解开,里边的景象让蒲小羽睁大眼睛,巨大的乌贼精洁白如玉,软趴趴一团,洞内相对来说分外窄小,更狠毒的是,连那一根乌贼骨都被薛宿抽走了。
花枝的魂魄也被困在这里,如若不是他们来到。
“白鉴仙长。”同样的脸,花枝却能感受到这是真正的白鉴。
白鉴目中悲悯:“你肉身已毁,我也无法让你再生。”
花枝的魂魄绕圈飘动:“昌井城有今日,我难辞其咎,怪我当年大意……”
薛宿趁她产子后最虚弱之时,附在一头即将老死的巨头鲸身上。这巨头鲸吃过她不少子孙后代,见送上门来,其牙口无力、行动迟缓,便吃了泄愤。
大仇得报,一时高兴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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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知薛宿已顺利进到她体内,还跑进她的脑袋里,控制她进入越岛的百鬼阵里。等回神时,为时已晚,日日受阵内百鬼的啼哭哀嚎,又遭薛宿吸食修为,被折磨得疲惫不已。
花枝语气羞愧:“所以岂敢劳烦仙长,但求慈悲,转世点醒。”
“好。”
花枝谢过,又转谢蒲小羽,问她的姓名,最后说:“也代我向海明月小善人道谢。”
蒲小羽问:“您见过海明月?”
“我将内丹给海明月,托她去找霄山风和上神,此刻应在半路,危机既解,或可追回。”
说完,花枝落下一颗白色荧光到白鉴手心里,让白鉴方便找到她的转世,她的魂魄也消散不见。
蒲小羽道:“仙长,晚辈要去找海明月。”
白鉴却把花枝的一抹印记交给她,只听他道:“小友先替我拿,等你带海明月回来,再交给我。”
蒲小羽想不明白,但还是接过来,又听白鉴说:“你可知道点醒前世的法术?”
再次看得起她了,这她怎会知道?
白鉴两指凝出一粒金光,飞到蒲小羽眉心,蒲小羽脑内自然而然多了一个诀,她茫然一会儿,心领神悟:“多谢老师相授。”
这又是教她阵法,又是教她法术的,叫声老师不为过吧。
这时,白鉴脑子里正响起树妖传来的消息,复述给蒲小羽听:“薛宿和海明月,在鬼泽。”
蒲小羽惊讶:“看来海明月见过花枝后又被捉到了。十五月圆已过,还是可以炼化?”
“十六夜晚也可以,都能进入轮回,最坏的打算是他等不及了,分食海明月,让所有人去夺舍重生。”
“疯子!”
鬼泽是夹于两山之中的深谷,悬崖峭壁上生长葱郁的树木藤蔓,越往下就越难照见日光,终年湿冷阴寒,喜阴的虫蚁草木都聚在此,多是毒物。
此地飞升过一只大蟾蜍,现在是月宫的仙官。这大蟾蜍刚修成人形时,样貌奇丑无比,还恶臭熏天,为此,光是讨封就花了八百年,问谁都说他不像人像癞哈蟆,调侃他想吃天鹅肉,他倒也不气馁,努力内外兼修,修出个貌若潘安、饱读诗书、香气飘飘的人样,还给自己起了个香酥的号,如今的仙侣真就是只大白鹅。
鬼泽附近,日照之地也阴风刺骨,蒲小羽的肉眼难以看出异常,得开天眼才看见深谷上方有丝丝缕缕的黑烟飘起。
白鉴道:“我对付薛宿,你见机带走海明月的肉身即可。”
“好。”
蒲小羽收敛气息,只等白鉴的法阵一开,罩住两山,飞鸟惊散,薛宿怒喝白鉴的名字,她趁其注意力分散,快速跃到崖底,蹲在深潭岸边的石头之后,阴气重得让她打了个寒颤。
薛宿坐在她的对岸施法,海明月的肉身悬在潭水正中,被一群因罪孽而不得往生的野鬼围绕着,他们猖狂大笑,吸食海明月的魂魄。
只差一点点,薛宿硬撑法阵对他的压迫,让海明月最后一片魂魄被撕碎吞噬,乌黑的野鬼恶魂,变得圣洁透明。
薛宿抬头看向白鉴,得意挑衅:“夺舍重生!诸位且去!且去!”
鬼魂四散,发出欢叫。
眼看海明月就要掉进粘稠的污潭里,蒲小羽把心一横,御剑冲向薛宿门面,薛宿恼恨:“又是你!”
7. 长寿面
蒲小羽捞起海明月飞快退回岸上,身后薛宿击来黑鞭直指她后心,被白鉴一剑斩断,二人缠斗。薛宿炼化海明月损耗太多。应付白鉴很是吃力。
这群恶鬼已掩盖邪祟罪孽,根本不惧齐云剑,其中一只恶鬼抓住蒲小羽的裙摆,她踢开不成,索性放下海明月,反手掐住他的脖子提到眼前,捏住下巴撬开嘴,另一手往里一掏,恶鬼身躯透明,可见她把手都伸进胸腔部位,把一片尚未彻底融合的白色残魂硬掏出来,恶鬼原本莹白无瑕的魂魄变得灰黑残破,气得他扑向蒲小羽,当空落下的齐云剑瞬间将他钉在地上,顿时凄厉尖叫。
薛宿听闻这边的动静,怒道:“白鉴,晚了,你就算杀我,也无可挽回!就算你是天地承认的仙人又如何?天宫也不会免你的罪。不如你听我一言!”
他忽而敛容蛊惑,把手背到身后,做出一副高人指点的姿态:“你难道甘心?这因、这果,分明是当年二太子的烂摊子,可天宫会怎么说?说你疏忽大意,活罪难逃,他们一向爱把罪压给无辜之人,让大事化小,比起关押海牢,不如就此金蝉脱壳,逍遥天地。”
白鉴不言,只是略作停顿,让法阵含盖这一方天地,金光刺目,万年阴冷潮湿的鬼泽难得有这样的暖光,不适应的草木虫子纷纷回避。
薛宿尚不明白,蒲小羽也只见阵法转动,金光愈来愈盛,最后落下荧光星点,那群孤魂野鬼一碰到,突然大叫起来,被烧灼、被腐蚀,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但那不是烟,而是……残魂。
是这些年来,被吞噬的、与恶魂融为一体的无辜残魂。
在荧光的触碰之下,一点一点剥离。
薛宿又惊又恐:“住手!”
蒲小羽见他要动手,正紧张着,白鉴从容地在薛宿脚下“画地为牢”,一圈三味真火,薛宿不敢贸然闯出去,白鉴起手念诀:“愿散功德,重塑冤魂。”
蒲小羽心中一凛,地仙是功德仙,散去岂不是要重头来过?这点点亮白荧光,是白鉴几千年的功德,从起初零零星星,到后来如大雪纷飞离散,成千上万,他的身体也变得透明。
片片残魂自发寻找相同的气息,重塑回原来的模样,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尽是婴孩,挤在鬼泽里,懵懂又鲜活,其中也有海明月。
白鉴微微一笑:“请诸位随我转世。”
蒲小羽被眼前一切震撼得说不出话,轻轻摊开手,放开手心里的海明月残魂,让她完完整整出现。
海明月肉身尚在,可以直接复生,而其他人只能轮回。反观薛家村一百三十五个孤魂野鬼,从他们身上抽走其他人的魂,好比割肉扒皮,疼得奄奄一息。
不管薛宿如何暴跳如雷,都已成定局。
蒲小羽回过神:“老师?”
难怪白鉴会把花枝的印记给她,原来早就做出选择,如果花枝的乌贼骨还在,肉身完整,想必……花枝也可以像海明月这样复活吧?
蒲小羽道:“地仙祠里您救我一命,我会寻到您的转世,找机会点醒您的。”
白鉴摇头:“非是我救的你,而是你受到庇佑,顺便解我困局,所以是我欠你。”
蒲小羽不解,白鉴并不多言介入她的事,只有一颗金光落在蒲小羽手心,融化进去,掌中微温,她一时怔然,只看白鉴带着众多冤魂走了,彻底消失,传来他最后的声音::“聊表谢意,愿大道顺坦无阻。”
不远处的薛宿把凶光对准蒲小羽,欲杀她泄愤,被前来竹碧云将制住,不用想也知道是白鉴召来的。
这下鬼泽彻底静了,蒲小羽叹气此遭只了结一半,认命背起海明月到山顶上,让暖阳驱走身上的寒意,劫后余生的放松,舒服得打盹。
……
蒲小羽是弃婴,不知风和子在哪捡到的,反正他老人家没说。
风和子渡过许多人或精怪成仙成神,到她这,她就让风和子明白何为在修道界名誉扫地。除去本门行气运功之法,至于其他本事,画符御物、堪舆观星、医理音律,统统不行,更别说捉妖渡鬼,白雀说,这些是积攒功德的方法,有人光坐着看天地几百年几千年不动,就能自己悟出道,成仙只在一念之间而已,即使她悟不出来,也有丹药给她延上几百年的寿,有的是时间让她参悟。于是她就更安心躺在霄山上,做个为师父浇花松土的小道童,指不定哪天种种花就顿悟了呢。
可风和子觉得这很不好,根基不稳,有的人无欲无求是已达天人之境,而有的人是纯粹贪图安逸、投机取巧混日子,风和子认为她是后者,遂让她下山历练正心。
蒲小羽辩道:所谓龙不住浅滩,小鱼入海必成腹中之物。天资聪颖者走四方,一展抱负,寻求真理,志短浅薄者家中留,一餐三碗,天伦之乐。这两种人若身在合适的位置,自得其意,神仙也不换,怕的是将二者颠倒,轻则自身悲苦凄惨,重则引发天下大乱呢。
听得此言,风和子露出惭愧之色,蒲小羽正等他收回成命,不曾想他竟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成日在山上不是种地就是睡觉,居然有如此悟性。是为师才疏学浅,教不了你本事,或许你的老师在山下,而我没什么可以给的,只能赠你这把齐云剑,以外物弥补这些年耽误你的愧疚。
以上暂不细说,只是为表明事实应了那句小鱼入海必成腹中之物,她被迫学会御剑,师父大概很欣慰吧。
欣慰吗?用命换的。
正在蒲小羽放任思绪畅游万里碧空时,海明月醒了,她立马坐起来:“你还好吗?”
海明月点头,她不记得鬼泽里的事,只记得如何碰见花枝,如何被薛宿再次抓到。
“蒲道长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蒲小羽开始犯难,海平客现在还待在她袖子里。索性将昨夜之事到今日鬼泽,都简单照实说来,说海平客与薛宿狼狈为奸,一个用邪术为槐树续命,一个欺骗众人偷魂改命,害了花枝,害了白鉴,乃至众多生灵,就连……算了,海平客对她是什么样的,她自己会看明白。
看海明月恍恍惚惚,让蒲小羽担忧,万一寻短见从这里跳下去怎么办?于是绞尽脑汁去想该如何安慰,比如师兄们说过的什么千年万年修行,不必拘于一时……
良久,海明月言语酸涩:“我……我想回家看看义母。”
“我陪你去。”
海明月笑得勉强:“蒲道长不用担心,义母很好的,平时不太过问义……他的大事,义母说会煮好长寿面等我回去。”
海上恢复平静的消息,鲤鱼精们已经传到各家各户,围在海家门外讨要说法,吵吵嚷嚷,把门拍得砰砰作响,官府衙役来隔开,他们又不死心去后门和侧门,现在海家被围了一圈。
蒲小羽和海明月见状,干脆御剑进去。
昌井城的县令田文钺此时坐在海家正厅里,他也不想办这种棘手的事情,海家朝廷有人,根基太深,要不是祝婉兮拿出一尊价值连城的翡翠摆件,他哪肯坐在这里安抚外边的人。
“好茶。”田文钺舒服细品,海家管事心照不宣,立马让人去装来,晚些时候给田文钺带回去,他只盼祝婉兮赶紧把白鉴请到,将海平客送回来主持大局。
管事的想法是好的,但海家地仙祠里的地仙像,在半个时辰前,没有任何征兆碎裂,祝婉兮心神慌乱,急得扯碎手帕,心想这事都是海平客弄出来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不如趁早逃走,还能保住一条命,她娘家有人,来日一样能荣华富贵。
祝婉兮让管事无论如何都答应田文钺的条件,匆匆回屋把银票细软装上,打算从房间的暗道逃走。白鉴派来的小花妖正考虑要不要阻止,就有人在外敲门:“夫人,姑娘回来了。”
小花妖又安静躺回花盆里。
祝婉兮大惊失色,竟没想到海明月还活着,飞快想着应对之法,前去开门,待真正看到海明月全须全尾回来,身旁还跟着昨晚那个小道长:“快、快进来说。”
“义母,您怎么……”海明月憋了一路的眼泪簌簌往下掉。
“你活着回来就好,我也不知道他居然……我千挑万选的夫婿,还是看走了眼!”祝婉兮把海明月抱住,痛哭不已。
海明月一路纠结的心得到了抚慰,她就知道祝婉兮绝不知海平客的所作所为:“义母莫伤心,月儿会陪着你。”
祝婉兮擦擦她的眼泪:“乖月儿,叫娘亲吧,怪不得……怪不得他不让你叫,原来竟是如此……”
蒲小羽在边上不语,观察屋里,各种匣子、柜子、抽屉,都被翻空,一个大包袱在床边,帘子只挡住一半。
祝婉兮感觉到蒲小羽的视线,慌得心头一跳,擦了擦眼泪:“现在不是谈话之时,他犯下大错,不该连累你,外边的人也不会因此放过你的,我们快快离开。”
蒲小羽忽然道:“如果我们来得晚一些,恐怕就找不到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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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月这才注意到屋里的情形,原来祝婉兮已经打算一逃了之。
祝婉兮心跳如鼓,色厉内荏:“他闯下的祸,他杀的人,凭什么我也要承担!我以为月儿死了,现在一起走,难道不对?”
尽管这是蒲小羽第一次见到祝婉兮,但连海明月方才第一眼见到她,都目露震惊,不免联想到海平客没了薛宿的法术维持,精气神大变的模样。
海明月忽然扯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娘亲,您答应煮一碗长寿面等我,长寿面呢?”
祝婉兮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
海明月拉住她的手臂:“我昨日到现在什么也没吃,我已经没有力气跑了。”
说到最后,她哽咽落泪:“走,我们去后厨。”
“出去以后再给你做,月儿?”祝婉兮发现挣脱不开海明月,被她拖着拽着出门,气急败坏,“你究竟要做什么!”
海明月道:“娘亲,一碗长寿面而已,很快的。”
蒲小羽了然跟在身后。
海明月把祝婉兮拉倒后厨,叫来下人生火,连面和水都准备好了,催促祝婉兮快做:“我空着肚子游了很久的海,还被恶鬼抓去吃了魂魄,好不容易回来,等吃完了,我们可以让蒲道长御剑送我们出去,远走高飞,我这辈子会好好孝敬您……”
祝婉兮推辞:“出去再做,出去……”
“我要现在!”海明月忽然尖声怒目,眼底划过一抹幽蓝的光,蒲小羽一惊,感觉到她周身气息竟带有千年妖精的威压。
是花枝的内丹。
“好……好……”祝婉兮吓傻了,手忙脚乱开始和面。
蒲小羽有些担忧海明月的状态,也不知千年内丹在她身体里会怎么样,会不会大悲大怒,控制不住走火入魔?
她画了张清心符,混进水里递给海明月:“先喝点水吧。”
海明月不拒绝蒲小羽。
祝婉兮和面不成,海明月让下人来做,煮面时,又看到祝婉兮连调料都摸不清楚用量,她的心情跌至谷底,再看到一碗煮成面坨的长寿面,她坐下来,拿起筷子挑了一点放进嘴里,很咸。
她丢走筷子:“不是这个味。”
祝婉兮答不上来,也知道暴露得彻底,蹲在海明月身边:“再给娘亲一个机会,我以后会做出你爱吃的面。”
海明月推开祝婉兮:“你承认了,这些年的长寿面都不是你做的!所以你知道海平客所作所为,你们狼狈为奸!”
祝婉兮连忙摇头,她还不想死:“没有,我不知,你相信我,月儿……都是海平客,是海家作孽,大槐树早在四十年前就开始了,我怎会参与其中?”
“那你怎会做不出长寿面?”
祝婉兮认为这就是无理取闹:“有何关系?”
蒲小羽看不下去了:“海夫人,明月不是求一碗长寿面,而是想确认您这些年是否真心相待,是否有母女情谊。”
海明月哭道:“你看,连外人都看得清楚,往年的面,是谁做的?”
祝婉兮脸色一青一白,不装了:“总好过海平客!他杀你父母,把你抢来,你想报仇,也该找他,所有事都与我无关!”
“你说什么?”
祝婉兮冷笑:“我说你认贼作父!”
虽然蒲小羽从海平客与白鉴的话里,拼接出真相,也仅仅只是猜测,如今听来,果然如此:“造孽。”
她拿出袖子里的乌龟,把符纸一揭,丢到地上,海平客恢复人形,祝婉兮看清以后,指着海平客,面生怨恨:“你们肮脏的海家,何故拖我下水?我要报官!”
海平客站起来朝她踢了一脚,大骂贱妇,还要打海明月,蒲小羽用符纸定住他们的身体,看向已经吓傻的下人:“还不去请县令。”
海明月印象里恩爱的养父母,谈吐举止,尽是大族风范,谁知背地里为了一棵大槐树,为了官运仕途,作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处幽不昧,居照斯晦。”她怒极而笑,悲极生乐,嘶声念起儿时海平客所教的书文,“排朱门而独远,青云而自致。匪偷光於邻壁,宁假於阳燧?终犭旬已以效能,靡因人而成事。”
“我念对了吗!”多年教导、情谊,在这后厨烟火里坍塌,海明月崩溃大哭,蒲小羽怕她走火入魔,直接将她敲晕,等田文钺一来,抱起她就走了,身后这一切,如若处理不当,有的是法子对付。
8. 点醒前世记忆
海明月昏睡三天三夜,蒲小羽通过小花妖找到神灵梦妖,名为风摇。梦妖是稀罕物。小花妖这都能找到,蒲小羽不禁万分佩服她。
蒲小羽打算给海明月造个梦,淡化她的情绪,让她能够快快醒来,谁知风摇还没动手,她缓缓睁开眼,看到床边那个五颜六色的一团人形云朵,吓得坐起来缩进床角。
“别怕别怕,我是好妖。”风摇连忙后退两步,蒲小羽也解释:“对,你看。”
然后伸手将风摇的手捏巴捏巴成一个葫芦瓢。
海明月压下惊慌:“抱歉,我刚醒,所以才……”
蒲小羽看到她眼里暗藏一抹蓝光,再凑近细看,瞳孔是幽蓝色,不禁担心:“你还好吗?”
“蒲道长放心,我没事。”海明月弯眼一笑,嘴角两个小梨涡。
蒲小羽初次见她时,就是这样,灵动单纯,又不乏坚韧无畏,可刚经历过大悲大苦,怎么……
海明月道:“蒲道长,另一个海明月睡了。”
蒲小羽迷糊了,风摇沉思:“另一个睡了?难道是一体双魂?”
蒲小羽想到薛宿,以为混进其他鬼东西到海明月的身体里,海明月摇头:“我也是海明月,是对海家没有感情的海明月。”
“梦游?”风摇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近距离打量海明月,也不像。
海明月解释:“或者说,花枝的内丹将我入魔的那一面分离出去,让她沉睡。”
蒲小羽用齐云剑碰了碰她的手臂肩膀,没反应,不是邪祟,就不追究了,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这时,海明月肚子咕噜响,她脸一红,颇为不好意思:“有吃的吗?”
吃的端来,海明月吃着,蒲小羽和风摇一左一右看着,令她有些拘谨,遂问道:“海家,怎么样了?”
蒲小羽道:“祝婉兮拿出证据,指控海平客。”
田文钺原不想管海家的事,费劲不讨好,但有证据就不同,婴孩一事所牵扯到的命案,不单只有海明月父母一件,还包括其他人,什么精怪前来报复,都是故意造成恐慌,让大家乖乖海祭。除此之外,海平客还有一桩很大契约造假案。
“契约造假?”海明月搜寻记忆,找不到对应的。
风摇兴致勃勃接话:“千年乌贼墨汁,用来书写,一年后,字迹消失,白纸一张,连手印画押的红墨,都是乌贼墨汁特制。”
“我想起一件事……”海明月回想,“两年前,海平客去吴地买了一批茶,只付定金,一年后,鸿和茶庄的少东家来找海平客要尾款,拿来的却是半张白纸,海平客不认他少东家的身份,把他当讹钱的,赶走了。”
“后来呢?”
海明月摇头:“当时吵闹太大声,我才去看的,后边就不知了。”
蒲小羽回答风摇的问题:“就像祝婉兮所说,海平客手中的另一半契约欠款上,把一万两白银变一千两,苦主有苦难言,不知其因。”
海明月疑惑:“上万两的东西,账目不对,户部查账岂不是躲不过去?我也没有他洗钱的印象。”
原是海平客把多余的东西,送去给住在隔壁几个城的同宗兄弟,让他们洗干净,各自分赃,填进账里。
人证物证,事情简单明了,田文钺收下这送上门的大功,明年升迁有望,亲自跑腿抓人,雷厉风行,谁都看得出他想快点结案,不想半路杀出个刀下留人。
蒲小羽道:“海夫人是海平客之妻,有知情不报、包庇之罪,要关押十年,田县长收了海夫人的好处,只判一年。”
风摇感叹:“你们凡人的脑袋转得真快。”
海明月苦笑摇头:“正因被困于此,所以都在想这件事,好比你们求长生成仙,用尽办法。”
风摇认同:“倒也是,我每日就在想怎么给人编梦,能让他梦高兴,又不会害人,我也算积德行善,早晚修成人形。所以我喜欢说书先生,他们很会编故事,能学之一二足矣,可他说一天一段,吊胃口,我忍不住跑进他梦里听剩下的,然后……就忘了给人造梦了,听书丧志啊!”
五百年过去了,风摇还是一团抽象的人形云朵,他的同伴早已有鼻子有眼,当蒲小羽找到他给海明月造梦时,他很乐意,谁知海明月醒了。
海明月羡慕他这样简单无忧:“可是人间追求的名利,又怎与你们相比呢?其腌臜卑鄙,千百书文也列不出万一,看尽阅尽,本是意在传达君子知世故而不世故,只学得一半知世故,竟洋洋得意高人一等,迫不及待用来满足私欲。于你们千万年寿命而言,这是否不值一提?”
风摇不知道,也不想惹她伤心:“但你们很精彩。”
蒲小羽跟着回答:“我才十七岁,是个凡人。”
海明月像做了重大决定:“我也要修道成仙。”
风摇一乐:“好啊,我认得曜灵道人,她有很厉害的炼丹术,两百岁了,模样和小姑娘一样,我带你去找她。”
蒲小羽打断:“明月有花枝的内丹,和普通凡人不一样。”
海明月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我可以还给她,只是怎么给?”
蒲小羽道:“我们去找她的转世,问一问就好,这也是她转世前交代的。”
风摇也只好作罢,说要是需要他,就召唤他前来,蒲小羽召唤神灵半点不通,于是风摇在蒲小羽和海明月手心留下一个印记,只需念:请天上地下第一造梦神速来相助。他就会在千里之外赶来。
“就这么简单?”蒲小羽对着手掌,正色念了一下,掌心微亮,“果真有用!”
这还是她第一次召唤神灵,风摇满意且骄傲地仰起头。
送走风摇,蒲小羽亮出掌心里的花枝印记,和海明月去找花枝转世,一个月下来,没有任何闪动的迹象,她们只好在岛上的山洞里住下,靠着海里的什么珍珠珊瑚海螺,拿到集市上卖给货郎,换来吃穿用度。
海明月想修仙,蒲小羽没有什么比如百花丹之类的延寿之法,只好教她霄山一派的行气运功。
“闭气内息,从旦至中,乃危坐拭目,摩搦身体,舐唇咽唾,服气数十,乃起行言笑……”
清早,面朝海上日出,二人在岛上打坐,蒲小羽缓声念着,海明月照跟着做,一直到来年开春,印记终于闪动,距离他们不远。
海明月可以在海中随心所欲畅游,蒲小羽需要准备十张八张避水符,多多益善,以她微薄的道行,一张一个时辰。跟随印记的指示,在漆黑的海底找了十几日,终于找到到拇指大的小乌贼。
小乌贼此时正与一条鱼斗智斗勇,最后喷了一口大墨,灵活钻进石缝里,鱼儿看不见,一脑袋撞上去,分不清左右。
蒲小羽和海明月守在外边等小乌贼出来,要不是有印记指示小乌贼已经从另一边溜走,她们还要傻等。
“果然精贼。”蒲小羽一团水泡逮到小乌贼,看她在里边四处撞壁,喷墨将水泡弄得乌漆麻黑一团,蒲小羽也能伸进手指精准找到她的所在,然后被她的小触角缠住,挠痒痒似的。
海明月问:“确定是花枝吗?”
“看看。”小乌贼在蒲小羽之间的触碰下,微微发光。
二人相视一笑,不枉找了这么久。
找到花枝,蒲小羽就得跟着她,等到她有朝一日开灵智,方能点醒她前世的记忆,中途但凡被吃了,都得重头来过,不可人为干涉,坏了花枝这辈子的修行。
蒲小羽和海明月每天去看花枝,她们卖海底奇物的事为人所知,有人斥巨资,托她们要海里更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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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群毒海蛇追,要不是千年乌贼精的内丹威压在危机时刻释放,吓退群蛇,她们就得交代在海底,果然富贵险中求,一时后怕不已,不敢再答应别人,另找海岛不再出来,此后就没人找得到她们了,也有人说她们死在海里。
乌贼每过一年,都是生死大劫,二人安安分分等候第一个大劫的到来。
蒲小羽和海明月跟着花枝,只要没有性命之忧,都不会出手,看她喷墨逃脱、捕杀进食,穿梭于生死,险象环生。日升日落,四季变换,待到又一年冬季来临,花枝游去千里之外的一处海草地,许多乌贼在这里□□繁衍。海明月听懂所有水族的话语,面红耳赤捂住眼睛。
乌贼产卵,会停止进食,因消耗过多而虚弱至极,面对周围的天敌,毫无反抗之力,这便是乌贼的一生。蒲小羽和海明月本想把花枝养在海岛附近,抓来小鱼小虾给她吃,却想到她前世能成为海里霸主之一,是在经历每一年大劫里开智的。二人商量后,一致把这个想法抛开,非到生死之关键,一律不插手。
蒲小羽划开一个安全地,只让花枝不受威胁,靠着自身撑过第一年大劫,但并未开智,第二年,蒲小羽在她产卵时,放了几只没什么威胁的小鱼去吃乌贼卵,被花枝杀死吃掉,第三年,花枝带着一串儿女跑去安全地,第四年,她提前捕杀猎物藏在小洞里,带着乌贼卵来此,度过虚弱期……
有一日,海明月道:“花枝问我们怎总是跟着她,是不是想偷她的孩子。”
蒲小羽大喜:“终于开智了。”
定身符让花枝无法动弹,花枝急得喷墨,求饶不止,偏偏海明月说的,花枝又听不懂,眼看蒲小羽靠近,手指点在她的大脑袋上,一点荧光点醒前世的记忆,花枝便不挣扎,晕过去了。蒲小羽将她带出海底,放在礁石附近,等她醒来。
不多时,花枝醒了:“多谢蒲道长,海小善人。”
海明月还记得内丹的事:“内丹还给你,当年是蒲道长和白鉴仙长救的你,我并没有出力。”
花枝道:“海小善人,当初给你,我就抱有必死之心,以后我也会有新的内丹。”
有了前世的记忆,她今生再修行,可以很快参悟到。
蒲小羽担心会对海明月的修道之路有所伤害,花枝让她们放心,只需找到石象散吃下去,洗经伐髓,就离成仙不远了,花枝前世本就是快要成仙的。
石象散是仙物,蒲小羽在霄山的时候,听仙侍们闲谈过,说是夏国庄宗赵岩一心向道,西王母下凡亲自指点他,并且留下一副石象散,后来夏国宫变,太子赵辛盗走此物,不出一年,赵辛就死在乱箭之下,至今过去八百多年,石象散已不知去向。仙侍们之所以谈论此事,是因赵岩最后违背对西王母的承诺,惹人唏嘘。
不论能不能找到,海明月都很感激花枝让她活下来,还给她这么大的成仙机缘,她摸摸花枝的背上的大骨头:“我给你立一个祠吧,要是没有你,我也会死。”
花枝连连道谢。
两人一贼在岛上辞别,解决这件事,她们身心放松,往后一躺,碧空万顷。
海明月感慨:“万物开智,都是为不受天性所控,更好地存活。”
蒲小羽一笑:“产卵绝食,是她的天性本能。”
“人修仙也一样吗?人的天性是什么?”
“人多复杂,人与人不同,修仙,何须考虑所有人?”
海明月有所悟:“我的天性是什么?”但她不纠结这个问题:“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去找石象散,顺便找老师的转世,让我看看,他投胎到了何处。”蒲小羽坐起来,根据白鉴所留下的印记,搜寻感应,直到天黑也一无所获,连个方位也没有,或许是相隔太远,她能力不足吧。
9. 吃了邪药吧
蒲小羽和海明月往北行走,寻找白鉴的转世,顺便打听石象散的消息。
海明月对是否找到石象散无所谓,她更想陪着蒲小羽一起修道,从头开始,她比旁人幸运一点,获得身体之力,但内里还未参透,所以不急于一时。
有这样的修道之心,蒲小羽十分高兴,让海明月从戒荤腥开始,素还是得吃,所以为了生计,蒲小羽当神棍替人占卦算命、指点迷津,海明月替人代写家书、卖卖字画。
一日,正好路过悬赏榜下,看到赏金丰厚,蒲小羽一连揭榜十张,直捣贼窝,谁知县令居然把她的赏金砍去大半,说她抓得简单不费劲,想必也不值这么多,不过可以介绍她去刺史手下做事,蒲小羽觉得应该来钱快点,正要答应,海明月一眼看穿县令的小算盘:“不花一文,拿我们去讨好刺史,有这么好的事?”
接下来,轮到海明月卖字画,正值芳华,容貌姣好,孤女没背景,很快惹来纨绔子弟,不等蒲小羽动手,海明月情急之下出拳,高她一个头的男人被打翻在地,肋骨断裂声清晰,看得蒲小羽目瞪口呆,没想到那千年内丹威力这么大,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一拳打倒臭男人,也可能是臭男人太弱了,才会觉得海明月力大无穷,实际上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姑娘呢。
这日,她们进入芳草县,天气酷热,感觉不到一丝清凉,左右两边的田地干裂,稻苗枯死在地里。
“蒲姐姐,这里闹旱灾。”
“嗯。”
她们本以为进到县里,要看到满大街排队等施粥的百姓,不曾想,这街上却十分热闹,人来人往,有种不同于旁人的松弛自然,不论男女老少,面上没有焦虑、疲累、操劳,酒肆饭馆、货铺戏楼,笑声不断。
蒲小羽示意海明月看进一个巷子里,透过遮挡的树,两三个穿着清凉的女子赤脚站在门前,手臂长腿乃至胸脯暴露大半,调笑间就拉着男人进去了。
海明月吃了一惊,勾栏瓦肆在入夜也就罢了,白日也这么明目张胆,酒肆里躺着的酒鬼,赌坊里的喊叫声,首饰铺里攀比的夫人姑娘们,细看一下,竟还发觉角落里还藏有几对野鸳鸯,她结结巴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事出其反必有妖。”蒲小羽感受一下土地庙在什么方位,想去问一问,没想到……竟然有地仙庙。
不是哪里都有地仙,有他们的地方都是福泽之地、或者有福泽之人降生,受天地偏爱,让地仙来处理这一方的妖邪,其余地方多是天宫派下土地公来掌管一方风雨。
她下山一连碰到两个地仙庙,是不是也代表福泽好运?
地仙庙在半山腰上,名为素丝,是个女仙,但石像还是和蔼婆婆的模样,跟蒲小羽以前见过白鉴的神像大差不差,或许为了给百姓带来踏实信服感。
蒲小羽自报家门,问起所见之事。
素丝面带无奈:“此事是他们凡人自作孽。”
“素丝仙长何出此言?”
“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两个月前,典当行来了个女子名为万事消,她自称从桂川十八岭里寻得一棵奇树,把树枝砍下来,分成一小节一小节的,只需要头发一缕、阳气一口,树枝就能变成人,而且模样长相、甚至声音语气,与给头发阳气的人一模一样,摸上去还有温度,分不清谁是真人,谁是木头人。
万事消把树枝取名为无忧枝,无忧无忧,万事无忧,不过手指头大小的一根。
万事消说,木头人会代替人耕种干活,而本人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便有许多人不信,也不乏有愿意掏钱尝个新鲜的,左不过百文钱,第一个买的人放言,若不如所说的那样神奇,万事消就得陪他一晚上,周围人纷纷起哄,万事消爽快应下。
无忧枝在众人眼前,不过十息,长成人样,皮肤纹路清晰、动作灵活流畅,命令木头人去做什么,就做什么,众人啧啧称奇,个个掏钱买回去。随着炎夏酷暑,辛辛苦苦从田地里收稻回来,看到邻居正躺在家中树下纳凉,而木头人干活一整天,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还干得又快又好,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去买无忧枝。
现在县里的人们,不用干活也有钱花,黑白颠倒,载歌载舞,恣意挥金,好不欢快。
蒲小羽羡慕:“我也想买,比买下人还便宜,又不用吃喝养着,还会给我赚钱。”
知她在说笑,海明月帮她问出来:“其中有什么阴谋?”
素丝也不知道:“有了无忧枝,百姓无所事事,偷鸡摸狗、奸人妻女,乃至泄愤杀人,一日内不知有多少起,起先官府捉拿,被他们投机取巧用木头人糊弄过去,后来官府下令本人与木头人同罪,他们才有所收敛。”
海明月发现问题:“事情源头出在无忧枝上,官府应当捉拿万事消,只处理百姓,是官府和万事消勾结了?”
“嗯。”素丝活了几千年,人间事来来回回就是贪欲作祟,她见惯不怪,如不能自己醒悟,今后还会频频发生,参与因果只会遭到记恨。于是素丝收走这一方的雨水作为惩罚,来引他们自省,没曾想,有一个商贾前来收绣品,出价高,可换银钱,也可换米粮布匹,饮的水是避暑山庄里的水,这下他们连耕种都不积极了,家中女子都有了无忧枝,日日夜夜在家不停歇地绣。
海明月问:“仙长,这个贾人和万事消是一起的?他们以谁为主?”
“贾人叫荆潜之,是幕后主使,但是个普通人,万事消为何会帮他做事,就不得而知了。”
“万事消很厉害?”
“对,要提防她手中的雪镜,避暑山庄的水,就是雪镜引来的。”
雪镜又称七色镜、回春镜,传说是在西林圣山之巅,万万年凝成一块,以石为底,以冰为镜,可引来木火土金水风雷,还可照万物脉络,是太陵夫人的法器,她用来治病救人,所以有回春镜之称,至于威力,太陵夫人的七色阵,能将上古恶蛟打至重伤,自她陨落后,这面七色镜掉落人间,不见了。《神仙录》里只记载到此,如何应对,素丝也不知,就算知道,法力低微也有心无力。
蒲小羽谢过素丝,离开地仙庙。她们用上隐身符,找到荆潜之的住处,无声无息溜进去。
荆潜之不是本地人,暂居在一间前人留下的避暑山庄里。山庄内古树参天,青石铺地,雕栏画栋,远处可见瀑布如练垂于青山间,水声与琴声歌声交织,不说心旷神怡,也该中规中矩,可弹的是靡靡之音,唱的是艳词艳曲,从远处一字不落地传进她们听力颇好的耳朵里:“清池水,露天床,怀中搂抱可意郎。女仙子,脱衣裳,口吐舌尖赛沙糖……”
两人懵了一下,还是蒲小羽先反应过来:“荆潜之应该就在那里。”
海明月忽然可以接受,毕竟方才还看过街上的野鸳鸯,这在自家里关起门来,已十分含蓄,但她想得太简单了……
循声而找,就在那瀑布水池里,几对赤身男女在水里嬉戏,岸上还有个未着寸缕的女子,跪坐着弹唱:“叫声哥哥慢慢耍,休把鱼儿惹惊慌。可意郎,俊俏郎,妹子留情你身上……”
唱得一字喘三喘,把池里水花沸腾。
蒲小羽和海明月蹲在不远处的草丛之后,两个头一回看多人活春宫的姑娘双双红着脸、捂住眼睛、露出指缝,一个叹不堪入目,一个叹杂音杀耳,要不是为了听听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也不至于蹲在这污了眼睛耳朵。
池子里有四个男人皆卖力干活,或在水中,或在岸上,他们年纪都在四十上下,有肥有瘦,其中三个面色赤红得不正常,似癫狂之相。
蒲小羽咂嘴:“吃了邪药吧,亢奋啊……”
海明月看向那个面白微胖的男人,只有他一人神色没那么狰狞,细长的眼睛还在观察另外三人,流露几分得意:“难道他就是荆潜之?”
“可能是。”
这时琴声越来越高亢,惊散雀鸟,水中男女似欢非欢,似哭非哭,这琴音显然有古怪,蒲小羽给自己和海明月封住耳朵,暂时不受影响。
良久,这场激战才停歇下来,雀鸟落回树上,男人们面上异样的潮红褪去,同时脸上的皱纹也消退,头发变得漆黑油亮,随之而变的就是那些女子们,居然都干巴成一根枯木,场面可怖吓到海明月,蒲小羽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
海明月点点头,调整呼吸镇定下来,声音还有些发颤:“这是,为了驻颜长生?”
蒲小羽略一思索:“采补之术自古皆有,阴阳岛的修士就是采补成仙,但绝不是伤人性命,这属下下品修道,而且没必要把全县人搭进去,只怕是荆潜之拿捏他们的手段。”
她们继续观察,不多时,又进来了几个身材曼妙的赤身女子,海明月恶心翻涌:“还没完啊?”
好在这些男人只是搂着女子聊天,比如谁谁谁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哪哪哪不痛了、身心舒畅了等等……便有人调侃他:“是谁当初死活不愿意来,还提刀指潜之兄的?现在知道好了?”
那男人笑着对一人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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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之兄慷慨赠驻颜方,是我小人之心了。”
荆潜之摆手:“翻悦兄的顾虑,小弟明白,宗族传承,靠的就是子孙后代,一开始我应先找三位哥哥商量才对,是我考虑不周,使大家白受波折。”
三人尝到甜头,直说客气的场面话,什么不打不相识、好事多磨云云……
蒲小羽不太懂人间规矩,海明月简单解释:“韦家是本地望族,等同海家在昌井城,开设有学堂,供本地学子科考,在朝中互相帮衬扶持,使名望不衰。荆潜之这么做,无非是毁掉韦家的苗子,韦家当然生气,只是不知又给出什么条件,让韦翻悦接受了。”
蒲小羽思索:“这么说,韦翻悦最看重的是韦家的将来,总不该让韦家人人长生不老,在朝廷里霸权吧?难道他想一统天下当皇帝?”
海明月不屑这类人:“异想天开。”
几人还在闲聊,半天都绕不到她们想听的事情上,蒲小羽已忍不住想动手把他们都收拾了,抓起来挨个审问……
她刚这么想,哪知对面窜出来一个人,身着道袍,脸型方正,眉间正气,指着水池里的人质问:“梁老太傅至今尸骨未寒,韦家有先人德阳、乐实两位先生,受世人敬重,梁嵩这不孝孙同流合污也就罢,韦翻悦你也在此疯癫,有何脸面面对列祖列宗!”
被点名的韦翻悦憋红了脸,还未说话,就被一个八字小胡的男人怒斥:“黄口小儿,找死!”
年轻道士再把怒火转向他:“你才找死,贪官狗贼,我来不及骂你,你就坐不住出来狗吠,欠骂。”
“冲撞我的贵客,这就是你们修道之人的礼节?”那面白微胖的男人神态倨傲。
“与狗不必谈礼节。”年轻道士捏出符纸往水池掷去,水池里忽然窜上四道水柱,将他们捆起来,除荆潜之外,三人大惊,怒斥妖道!
年轻道士怒目:“把剩下的无忧枝都交出来!”
“哼,你得意过早了。”荆潜之话音方落,捆住他们的四道水柱忽然松开,转变方向击向年轻道士,他腾身后跃,脚下的草木伸长朝他围去——
海明月镇定道:“这个镜子,她就是万事消。”
站在那一头的红衣女人五官娇艳,婀娜多姿,手中一块雪白镜子,镜面里浮现深山绿林,正在照着那年轻道士。
“没想到这么快就对上她了,”蒲小羽给了海明月一张隐身符,“你去接应他,我来断后,去地仙庙。”
海明月不做犹豫,拿过符纸往男子方向去。
男子落地之处,花草疯长追逐,四面八方,他飞快掷出四张符纸,顿时火势大起,草木化为灰烬,下一刻却见那火聚成龙,朝他咆哮而来——
正当火龙咬上男子衣角之际,一把剑从天而降,从侧边斩断龙头,海明月拉住年轻男子,一把将隐身符贴上去:“先走!”
而蒲小羽已飞至万事消身前,目标正是那面雪镜,她伸手抓向万事消的手臂——万事消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侧边来的危险,雪镜一照——
蒲小羽突然看到自己在镜子里是一堆白骨,还有各大经脉、鲜血流动,吓了一跳。
近距离对付上万事消,两人拳脚相接交手几回合。蒲小羽一击不中,并不恋战,招来齐云剑逼迫万事消退避,趁机往海明月方向去。
雪镜镜面原本火势燎原,忽然变成乌云密布,闷雷阵阵,一道闪电从铜镜里冲来,速度之快,范围之广,蒲小羽来不及避开,只来得及横剑挡在身前,闪电击在剑身上,雷霆之力不堪承受,身体撞碎身后的高墙,摔出几丈开外,撞上一棵大树,大树有断裂倾倒之势。
“蒲姐姐!”
“道友!”
海明月和男子跑过去,把蒲小羽扶起来。
蒲小羽吐出喉中的血,抬头对上那一边的女人,女人惊讶过后,手中捏诀,镜里雷光闪烁。蒲小羽先发制人,齐云剑悬在身前,翻掌结印,剑身骤亮,绘出几道金光符,拦住再次冲来的闪电,地面一路炸开,尘土石块飞落,她飞快拉起海明月和男子,御剑飞走。
等烟尘散去,万事消已不见他们的踪迹。
这短暂的斗法一地狼籍,把水池里的几个男人吓晕过,荆潜之气得拍打水花:“你怎的办事,就这么跑了!”
万事消一步三摇晃走过来,气定神闲:“我去追杀他们?”
“不,计划提前。”
“好吧。”万事消抬头看看天色,未时已过,再等等,天就黑了。
10. 见鬼
地仙庙外,蒲小羽三人落地,惊魂未定,男子行了一个大礼谢过,自报家门,道号承允。
“道友你的伤势如何?”
海明月也在一旁紧张盯着她,蒲小羽只觉得手臂还有些麻,其他不碍事:“雪镜果然厉害。”
她赌万事消一个凡人发挥不出雪镜的威力,趁机夺过来,之后就会省事很多,没想到呀,又差点因为学艺不精栽跟头。
“原来那就是传说中的雪镜……”承允来到这里寻人,看到这样怪异的场景,就暗自查探,得来的消息和素丝所言大差不差,他本欲将这群幕后主使一网打尽,不曾想万事消居然深藏不露,要不是蒲小羽和海明月,他指定交代在这,于是再次道谢,询问她们的道号,又问她们出现在山庄,是不是也要捉荆潜之。
得知她们与他的目的相同,承允直截了当:“虽不知他们想干什么,不过可以肯定问题出在无忧枝身上,从这下手,不会错的。我们去一把火烧了木头人。”
海明月更谨慎:“万一烧掉后把万事消引来,我们再对上她没有把握,要好好计划。”
承允瘪得没气,海明月又道:“不过你说得对,我们或许可以从无忧枝下手,只是分不清孰真孰假呀?”
蒲小羽觉得简单极了:“用天眼看啊。”
“蒲道友还会开天眼?敢问师从何派?”话一出口,承允暗道自己嘴快,实在是他太好奇,寻常人以符纸为媒来借用天地之力,他方才看见蒲小羽以剑画符,排除她已成仙成神,说明这把剑绝非凡品,现在连神仙开天眼的法术她都会,不是有奇遇就是有来头,这种问题实在冒犯。
偏偏蒲小羽从不撒谎:“霄山。”
凡间信奉各派神仙,飞升时,会受到所信奉神仙的庇佑,承下雷劫,顺利渡劫。承允庆幸蒲小羽没生气,不再细问:“我这一脉也奉霄山,算同门了。”
“居然这么巧?”蒲小羽出门在外几年了,第一次碰到同门,不知是哪个仙侍在人间的弟子,那勉强也算她的徒子徒孙呢,“我教你好了。”
承允:“啊?”
蒲小羽理所当然:“开天眼啊。”
“……”知道蒲小羽底细的海明月默默移开眼,这两人显然都误会对方,却能说到一处去,也是奇妙。
在蒲小羽这半吊子老师的指点下,悟性天赋都颇高的海明月和承允一点就通,天眼打开,眼前场景还是那个场景,不过多了好几个飘来飘去的、有手有脚的白色云团小鬼,围着他们扮鬼脸、扭屁股、乱跳舞,吓了海明月和承允一跳。
小鬼甲:“看得见我!”
小鬼乙:“也看见我了!”
小鬼丙:“仙长快来救鬼呀!”
几簇白云团子一溜烟窜进地仙庙,七嘴八舌哭着向素丝说有道长要来捉鬼了。
这种云团,海明月见过类似的一个,大的,五颜六色的梦妖风摇:“他们也是梦妖?”
蒲小羽道解释:“梦妖和他们一样,都是神灵,不过他们是香火形成的灵物,不能离开地仙庙太远。”
来庙里求事情,要是心诚能打动这些爱捣蛋作怪的神灵,他们会到地仙面前说上三天三夜不重复的好话,往往地仙一烦,就答应了。
海明月有千年内丹,长时间保持开天眼无压力,承允与蒲小羽同为凡人,可蒲小羽打小吃灵丹妙药,根骨经脉非同一般,不过一刻钟,承允就头昏眼花、双腿打颤、直冒冷汗,干脆放弃了。
三人隐身到县里,都不用开天眼,那些醉生梦死的、挥金如土的,对比穿梭于其间忙碌不知疲倦的,一看就知道谁是活人,谁是木头人。
海明月评道:“像被吸干阳气。”
承允感叹:“黑白不分,昼出夜出,精神能好?”
蒲小羽手指点上眉心,眼前的一幕令她吃惊且愤怒,海明月和承允见状,也好奇开天眼看看。
他们好像置身于一团丝线里……不过还有更可怖的场面,让海明月失声惊叫躲到蒲小羽后边,承允也是脸色发白,赶紧闭上天眼,僵在原地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他他他……他们……”海明月不敢抬头。
日照不到处,聚集有许多鬼魂,比地仙庙的吓人得多,什么发白浮肿的溺死鬼、吊眼吐舌的吊死鬼、抱着头的断头鬼、瘪了的饿死鬼、胀起的撑死鬼,还有被分尸的、砸扁的,都是他们死前最后的模样。
方才就有一个气死鬼通红着脸站在他们旁边,白了海明月一眼:“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然后飘走了。
蒲小羽安慰道:“没事,他们是无法投胎的孤魂野鬼,不伤人的,你跟他们说话,他们都懒得理你。”
海明月从蒲小羽肩后抬起眼,周围的鬼果然都散开了,还……怪善解人意的,就是三五只凑在一起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只差一把瓜子了。
承允道:“早就听说如果眼通阴阳,就能看到很多鬼,诚不我欺也……不过,我们看到的那丝线是什么?”
他刚才根本没敢细看。
也是这些丝线令蒲小羽愤怒的,丝线一头接着活人,一头接着木头人,密密麻麻,根根交错:“而没有丝线的,木头人里住着完整的魂魄。”
她没想到事情已严重到这样的地步,素丝竟还坐得住,虽说万事消和荆潜之是凡人,不在神仙管的范围里,但妖邪狠毒,已远超任何了。
海明月已经来不及害怕:“怎么会?”
承允想了想:“荆潜之是要抽魂魄放进木头人里?类似于傀儡之术?或者又是什么邪魔外道的长生法?”
海明月小声:“……这些孤魂野鬼一定知道什么吧?问问他们不就好了?”
蒲小羽摇头:“除非渡他们转世,否则千万不要轻易招惹。”
孤魂野鬼,必有执念。要是死了十几二十年还好,死了百八十年的,难以找到他的生处和有关的人,就无法消除他们的执念,渡他不成,反会增加他的怨气,助他成恶鬼,就会为祸人间。何况世间冤假错案,翻案又有几人能成?
这是风和子传授她开天眼时,耳提面命的事,承允附和:“对,家师说,除非他们自己找上你,这些大多是刚死不久的,并且十分信任你。修道界有个规矩,渡鬼不成恶,恶鬼也能渡,许多鬼会去找厉害的渡鬼师,毕竟他们只想转世投胎,不想变成失去理智的恶鬼。”
海明月对修道界的事知之甚少:“不是开天眼才能看到鬼?”
承允道:“有通阴术,那是各家渡鬼师的秘法,还有一类奇人,天生阴阳眼,亦或是渡鬼功德圆满,后天修成阴阳眼。”
蒲小羽忽而高深莫测:“我有一个计划。”
三人悄无声息离开街道,去到人鬼稀少的大树上,围坐在一起商量。
蒲小羽方才看到木头人里的魂魄,心里就有了主意:“我用离魂阵,不知能不能把木头人里的魂魄弄出来。若是可以,咱们再弄一个大的法阵。”
听到离魂阵,承允暗想,这种神仙法术,蒲小羽一两个就罢,且不说值不值得深思,能开启就已经非同凡响,凡人之躯很难承受动用神仙法术带来的伤害。
“至于对付雪镜嘛,我找找啊……”蒲小羽对包袱里的东西已经了如指掌,还是不死心要翻一翻。
承允好奇看着里边的小破烂们:“这些都是做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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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小羽抓到半根骨头:“用水煮一煮,可以把方圆十里的狗都叫来。”
“叫来做什么?”
“不知道呀。”
“……”
蒲小羽觉得这些东西在生死当前不顶什么用,只能混口饭吃而已,她保命的东西,贴着小手臂内侧——那是一根白色羽毛,被一张引火符包着。只要一烧掉,能够缩地成寸的白雀就会赶来救她,但也……没必要吧……
“要不先找个木头人试试?”海明月建议,万一离魂阵对木头人没用,可以再想想其他办法。
建议可行,三人在附近村落找了个看起来容易对付的。
这个村落在芳草县城外,小得只有六七户人家而已,很诡异的是刺绣者有男有女:女人大多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有一根丝线连接着她们;至于男人,只有一个木头人,在绣花,活人就不知死哪去了。
这个魂魄在木头人里的,是一个年轻妇人,一身藕色粗衣也掩盖不住俊丽姿色。
要抽出魂魄,须得念名召魂。
蒲小羽独自一人走到她家隔壁去问,踮脚在篱笆外,冲里边的老妇施礼:“小道从南边海面来,游走四方修道成仙,路过贵宝地,讨口水喝。”
老妇出门打量蒲小羽上下,衣裳干净的,脸蛋白的,嘴巴红的,眼睛亮的。
蒲小羽也觉得自己撒谎不到位,谁让她是第一次撒谎,现在有了第二次:“你们村里双生子真多,一定是大福之村呀,祖辈有德。小道有一张百病百消符,与您有缘。”
她念头一动,一张空白符纸从袖子里飞出来,落到老妇手里,看得老妇一愣一愣,惊觉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啊?哦哦哦可不是咧!多谢仙人多谢仙人,仙人进屋歇脚,弟子这就去取水来!”
老妇左看右看,无人注意到她,飞快把符纸揣兜里,跑去取水,一去一回,不过几息而已:“仙人,喝水。”
蒲小羽假意喝了一口:“怎么那家人没有双生子?是犯了什么事?”
她指的是那个魂魄住在木头人里的年轻妇人。
老妇透过矮篱笆看过去一眼,不屑道:“她呀,她是隔壁县的,别看长得好看,无福之人,怪护山小子被美色迷惑,花了大价钱娶来,其实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把他娘气的哟……”
“哦?她叫什么名?”
老妇人想了好半天,还是坐在一旁的儿媳提醒:“宁金淳。”
弄到名字,蒲小羽赶紧喝完水,告辞了,到了外头,直接弄吐出来,这可是避暑山庄里的水。
她跃上宁金淳家的屋顶上,凝神御动周围的石头布成离魂阵。空中落石,把庭院里的老太太吓得抬头找寻,看到屋顶的蒲小羽:“你是什么人!”
村子本就小,一家出事,全村听到,纷纷站起来,跑出门、踮着脚看,其中给她一碗水的老妇跌坐在门口傻眼。
蒲小羽散出几张符纸,贴到活人们身上,全都晕了过去,海明月和承允就负责把人丢去空旷的地方。
齐云剑一落入阵中,法阵白光亮起,木头人们一时被控制得无法动弹,有两个撑不了太久,瞬间被打回原形,变成一根巴掌大的木头掉在地上。还有一个到底是魂魄入木头身,已经有了趋利避害的意识,反应敏捷,想着逃跑。
蒲小羽念名:“宁金淳。”
她声音空旷,层层叠叠朝木头人盖压过去。
“宁金淳”停在原地,饱满的皮肉渐渐紧缩,露出木头的干柴纹路。它尖叫挣扎,衣裳撑开,先是四肢变成枯木,到脸、身体。
蒲小羽满面严肃,看到魂魄在木头人里挣脱不出,木头脸上竟然露出一双眼睛,是万事消。
11. 成仙道,寿同天
木头人的双臂忽而生长成十来根粗壮如大腿的藤条,在这破烂小院里张牙舞爪,四处鞭打,周围草屋轰然倒塌,烟尘满天,一地废墟。
蒲小羽连忙退到地面,召出阵中锁链将其藤条捆住,准备再次念名。
不远处的海明月和承允胆颤心惊:“你在这等着,我去帮蒲姐姐。”
承允哪里阻止得,眼睁睁看着海明月跑过去,闯进法阵里,一拳打裂几人合抱那么大的树干,打得木头人行动滞涩片刻。
“娘诶……”
与此同时,蒲小羽定神大喝一声:“宁金淳!”
召魂声起,万事消的眼睛和宁金淳的身影在木头人身上你争我夺,闪闪灭灭。
蒲小羽额头大汗,咬牙将魂魄强抽出来,木头人重新变成巴掌大的枯枝,摔落在地七零八落开裂。
“蒲姐姐你没事吧?”海明月紧张问。
承允也跑了过来。
“淳娘多谢三位道长。”破茅屋下,一个……赤条条的、满是伤痕血迹的女鬼,披头散发,一脸哭相。
这是奸杀惨死。
蒲小羽道:“我们欲拿下荆潜之,你的死与无忧枝有关,可以顺便渡你转世。”
宁金淳感激道谢,蒲小羽问:“你可知荆潜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他要把我们的魂魄转到无忧枝里,今后日夜不停歇,为他赚钱。”
蒲小羽又问:“他要怎么处理活人?”
宁金淳哀泣:“死了就可以。”
海明月喃喃:“如此就说的通了,官府为何对犯了一点小事的人施以重刑,原来是……”
蒲小羽将宁金淳收进荷包里:“看来很有必要在芳草县布下离魂阵。不过这么大的阵法,其中还有不少和宁金淳一样的,我坚持不了半柱香,明月你来帮我才行。”
“好。”
海明月身怀千年乌贼精内丹,气息浑厚绵长、滔滔不绝,蒲小羽纵有灵丹妙药滋养根骨体魄,也比不上这内丹。
承允也不想干看着:“我能帮你做什么?”
“你能护法,责任重大。”
蒲小羽暗自掐指算生死,又是空亡。
“不会吧……”这下没有白鉴来救她。
“什么不会?”海明月问。
“没什么,我要去地仙庙开启大阵,万事消再猖狂也有所顾虑。”蒲小羽摸了摸袖子,上次能逃脱,这次一定也可以。
当初白鉴布阵用的是铜镜,是为探照薛宿内心过往,并不局限于铜镜,哪怕石头也能成阵,这样一个半大不小的县城,涵盖上万人,蒲小羽仍担心力有不足,跑去请教素丝。
素丝担忧:“莫说你是凡人之躯,寻常神仙也无法开启这么大的阵法。”
蒲小羽反问:“仙长难道看不见无忧枝里的魂魄?我有微力,自当尽力,不一试怎知不行?这与我是否成仙成神没有关系。”
她言语直刺素丝看事态演变成这样仍无动于衷,素丝亦有她自己的考量,并不多言,只略有片刻停顿:“我见过最大的离魂阵,是以山川江河为阵子,你无法移弄山河,要以符纸为媒,其中耗神耗力,常人无法支撑,此为莽撞。”
蒲小羽道:“有明月的千年内丹助我,或可一试。”
素丝看向海明月,海明月双手结印,小腹处显出一颗黑蓝的内丹,小小地仙庙,霎时翻江倒海、威压铺盖,惹得香火神灵瑟瑟发抖躲起来,承允也后退一步。
这只发生一两息,又恢复平静。
“离魂阵,乌贼精,”素丝恍然,“你们见过白鉴道友。”
地仙白鉴身陨,早在修道界传遍。
蒲小羽回答:“见过,有幸得老师指点离魂阵,今又见此事,许是冥冥中安排。”
“好吧,离魂阵念名召魂,就让香火神灵们来助你。”素丝挥手招来了香火神灵。
“多谢仙长。”
蒲小羽画了许多张符纸,在地仙庙的山顶上,将符纸落在阵法相应之地,隐在大树里、巨石内,又将齐云剑放在山之底。
海明月和承允不打扰她,一个远眺下山,一个在画符。
随着天色渐暗,海明月注意到每个人都回到家里:“听说他们入夜后载歌载舞,今夜却如此安静,想来我们白日从荆潜之手下逃脱,又把宁金淳的魂魄带出来,他要有所动作。”
承允从符纸里抬起头,观察一番,问她道:“记不记得白天说的渡鬼?”
“嗯,怎么了?”
他指着山下:“木头人里的魂魄都是新鲜的鬼,他们的执念必与无忧枝有关,我们可以顺便渡他们转世。”
海明月看到他双目里有两个字,左眼写着“功”,右眼写着“德”,期待道:“我还是第一次渡鬼,得多画点。”
说罢,他又继续弄符纸去了,海明月尝试开天眼看了看,在她的视线里,整个芳草县像个巨大的茧子,活人与无忧枝将要在茧子里换魂,奇妙的是,这个茧的每一根丝,都是他们自己吐出来的,作茧自缚,莫过于此。
不多时,蒲小羽布阵完成,素丝下了一道地仙令:“群鬼精怪,来我庙中。”
离魂阵亦对孤魂野鬼们有些影响,霎时,地仙庙的这座高山,变得寒冷无比,阴风阵阵,海明月身边围了好几个,其中就有白天的气死鬼,她强装镇定。
蒲小羽拱手:“几位多多担待。”
孤魂野鬼们无趣走了,海明月才觉得回暖,蒲小羽忽然羡慕道:“承允道友身边一个鬼都没有,我断定他是童子身,阳气可足了,还一身正气,大补啊,在阴阳岛,他就是香饽饽。”
海明月看过去,承允身边果真没有鬼,都离他远远的。
“……”承允结巴了,“该、开始了、吧?”
蒲小羽就地盘坐,结印念咒,开启离魂阵,海明月坐在她身后,千年乌贼精的磅礴气势散出,树枝摇晃、满地叶落、雀鸟逃散。
法阵之中,阵子一一相接,在芳草镇的土地上勾出亮白纹路,将“茧子”围起来。蒲小羽之前说半柱香还是托大了,阵法还没完全开启,她就已呼吸不畅,若非借用海明月之力,必定精力枯竭而亡。
“启。”蒲小羽声音极轻,法阵纹路极亮。
丝线猛然断开,虫鸣戛然而止,天地只静谧一息,月色只皎白一瞬,顷刻陷入黑暗,夜幕上出现一座倒立的芳草县,丝线又重新接连,像流水急促地从这头奔向那头,发出“呼呼呵呵”的异响。
头顶上方,大山倒立似锥,庞然大物摇摇晃晃,随时要掉下来,群鬼小妖们四处逃窜,躲进地仙庙里,承允一手符纸一手剑在下方尽显渺小,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拜托几位了,事后给你们烧香火。”蒲小羽对那几个香火神灵道。
香火神灵们手舞足蹈:“好耶好耶。就从李氏开始念名吧。”
家家户户每年都会来地仙庙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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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次,香火神灵们能把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叫出来。
“李义德、李义满、李义昌……”
蒲小羽跟随香火神灵,每念一个,丝线断一根,无忧枝被打回原形,而念到三魂七魄都已经进入无忧枝的,则会迅速干瘪,如宁金淳那般,长出粗壮的藤条,毁坏房屋宅院,熟睡的百姓便被埋没其中,若是咽气,则魂魄会被吸入新的无忧枝里。
承允的符纸飞散成蝶,落到发狂的木头人身上,化成根根铁链,将其捆住。
芳草县,上万人。天幕镜面成茧,山河屋宇倒悬欲坠,地上万人沉睡,风呼怪叫此起彼伏。
万事消驱动木头人往山上走,步态僵硬扭曲,但很快,木头人崩裂倒下,里边的魂魄挣脱出来。
“我倒小看她了。”她眼看自己的道法将要被破,透过雪镜,看见蒲小羽坐在地仙庙的山上,荆潜之也看到了:“还不快杀了她!”
万事消冷眼:“那是地仙庙,不能贸然出手。”
地仙不理会和主动招惹地仙是两回事。
“地仙不是不管凡人恩怨?”荆潜之恨不得亲自拔刀冲上去,“万娘子,她到底用的是什么妖法?能不能破?”
万事消不做回答,再这般僵持,她没有任何胜算,把心一横,从雪镜里招来风雨雷电,狂风骤雨吹得承允控制不住符纸,滚滚闷雷在他们的头顶上蓄势待发。
狂舞的树木、翻飞的杂物,荆潜之站在漆黑浑浊间,生出掌控天地的豪迈,这时降下一声空旷的声响:“荆潜之。”
像天外召唤,荆潜之心魂一震,失神应答:“在。”
一字回应,位置暴露。
转动的法阵光亮忽而熄灭,正当万事消和荆潜之疑惑间,听得一声破空利响,只见一柄银剑飞来——
荆潜之大惊,躲到万事消身后:“万娘子救我!”万事消欲想推开,齐云剑横在她的脖颈上,割破皮肉,渗出一点血。
蒲小羽在山那头问:“还不收手?”
万事消后退一点,齐云剑再进一点,她脖颈感到火辣辣的疼,只能不甘心收回雪镜。
月光重临,一地废墟,满地枯枝散落,一群木头人停立原地,影子也静止了,它们的双臂藤条垂在两侧,高高大大,像山林里走出来的巨树妖怪。
荆潜之瘫软在地,萌生退意。万事消低眉看着齐云剑,悄悄转动手中的雪镜:“道友何必多管闲事?你修你的成仙道,我修我的寿同天。”
“你修你的寿同天,又何必伤他人性命?不要乱动,”蒲小羽又将剑近一些,万事消不得不仰头避开剑锋,“现在,发誓,今后不再用雪镜伤人,我便饶你一回。”
万事消一笑:“小丫头好大的口气。”
蒲小羽道:“你作恶多端,危害百姓,逃得今日,也逃不出明日天下修士的追捕。雪镜乃是太陵夫人的法器,掉落人间,你与雪镜有缘,却用雪镜作恶,太陵夫人下有徒子徒孙无数,被他们知道了,不会像我这般轻饶你。”
万事消忽然往前一步将脖颈送出去,殷红的血溅到荆潜之的衣摆。
蒲小羽收剑已来不及,眼看万事消倒地身亡,她的尸体没有走出魂魄,而是一缕残丝幽幽升起,消散在半空。
万事消毁掉了她的肉身,又或者,这是她原本的肉身么?
荆潜之没想到万事消竟然死了,手脚并去爬去抓起掉落在地的雪镜,入手发现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
12. 罚你犁地一百年
荆潜之本是岩州的一个行脚商,与其母相依为命,十六岁以后,开始做起买卖,运气极差,出门不是遇到劫匪,就是卖伞天晴、卖扇起风,他很气馁,荆母不甘心,决定避开这倒霉的十年大限,等到他二十二的时候,荆母又攒到了些钱财,听说隔壁燕国正在与周国打仗,一些商贾就往桂川采购药材,拿到济康去卖,她觉得有赚头,让荆潜之带上钱就去了,出门时找人算了一卦,那算命的说:大吉。
荆潜之果然没再遇见劫匪,一路畅通来到桂川,看到有不少人和他目的一样,拉着一车又一车的药材离开,心想,大家都做同一件事,那说明已经不挣什么钱了,又如何是算命人口中说的大吉之相?不如在此地找一找其他稀罕物带回去,没准那才是他的财缘。
他在桂川晃悠半月,当地人都已经眼熟他了,还交了两个朋友。一日,他们喝酒,两个朋友问他徘徊在此许久,究竟想要做什么买卖?他将自己的苦恼道出,其中一人说道,去万事庙里求万娘娘,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要心诚,她指的路就没有不对的。
万事庙供奉的万娘娘还未得道,但并不影响大家相信她,用她的话说,成仙就要离开人间到天上去,但是凡人诸多苦难,她想留在人间。。
蒲小羽和海明月、承允面面相觑:“这么说,万事消还是个好人?”
“万事消不是万娘娘。”荆潜之反驳。
海明月问:“她是什么人?”
荆潜之道:“当日,我准备厚礼去万事庙,求她给我指路。”
“你怎么说的?”
“我说,求一条无人走的财路。”
万娘娘听到他的诉求,说她的确有一宝物,这些年少有人能得到她另眼相待,一是目光短浅,二是魄力不足,不肯冒险。荆潜之闻言,又惊又喜,磕头求赐。于是在庙中,多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正是万事消,向他盈盈一拜。
正当他疑惑万娘娘总不会是让他去开青楼,万娘娘说,让万事消来助他,一切问她就好了。说罢,万娘娘的石像就没了光彩。
万事消拿出无忧枝,说这才真正的宝物,可以化身成人,没日没夜地替他干活。他起先不信,万事消就拔了自己的一根头发,再吹一口气,无忧枝就变成了她的模样,然后命令木头人到暗巷去,这是桂川暗娼聚集地之一。
荆潜之亲眼看到“万事消”接了几个酒鬼,得到一点银钱,就全部上交,万事消笑问他如何?他半点不高兴,说怎能让你为我舍身赚钱?万事消说那不过是个木头人,并非她舍身。荆潜之依旧不同意,直言敬她爱她,哪怕不是她本人,也断不能受此侮辱,于是把她赶回去。
万事消感动万分,说以前不是没有人得到无忧枝,都是让她变幻出一个又一个貌美女子,从而敛财,她哀戚哭了好一会儿,荆潜之安慰了好一会儿。之后万事消说,她也可以让无忧枝变成别的人。
“我尝试过几个人,让他们替我去做买卖,去深山险地里挖好药物、狩猎,本钱很快翻了十几倍,我不满足于此了。我说,想要一城的人,为我所用。”
海明月讥讽:“不止,你还想要一国,否则你为什么不直接取代韦翻悦等人?你利用他为你铺路,渐渐朝廷有人,好把手伸到各地去,贪得无厌。”
被戳中心事,荆潜之露出凶相:“是万事消害我,是她!要所有人死!”
蒲小羽知道前因后果,也没兴趣再听了:“别推让了,芳草县因你们死了这么多无辜之人,你以后就在这一直干活赔罪吧。至于万事消,万娘娘,我有机会自会与她碰碰面。”
她画了三张符纸,递到荆潜之面前:“你是喜欢牛呢,还是喜欢马?或者驴。”
荆潜之不明所以,蒲小羽:“三选一,一定要选一个,否则,就让你去坐大牢,或者杀头。”
“这样就不用坐牢了?也不用杀头?”荆潜之狐疑,看看海明月一脸不赞同:“蒲姐姐,不能就这么饶了他!”再看看承允一脸气愤:“蒲道友,你太令我失望了!”
“牛!”荆潜之赶紧道,“我属牛的。”
“好嘞!”蒲小羽高兴把符纸拍到他脑门上去,“罚你犁地一百年,一百年后,我再来找你。”
“?”承允傻眼,看着这么大一个人,变成这么大一头牛,哞声震天,顿时一乐,“蒲道友,我误会你了,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蒲小羽愣了:“我以为你在配合我演戏。”
她又看向海明月,朝夕相处,不能这点默契都没有,果然,海明月不负她的期待:“只有我在配合。”
看这头牛哞哞不停,承允问:“他在说什么?”
“他说他活不到一百年,不过这不用担心,”蒲小羽肯定道,“符纸不灭他不死,而且干活的时候,干着干着,就想干出一条修仙大道了。”
承允不服:“干活成仙?岂不便宜他了?”
“他要是一百年后还没得道,还得继续干一百年,可能千年,万年,都有吧,看悟性,”蒲小羽拍拍牛的大脑袋,“以后你就是芳草县最有灵性的牛了,谁来找你干活,你就要去,大半夜都得爬起来去,两眼一睁就是干,早日悟道,早日成仙,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回给她的是又一声震天的哞叫,承允拍他屁股:“牛脾气,还挺倔。”
蒲小羽把他赶到地仙庙的山脚下:“荆道友,有缘再见。”
海明月和承允也纷纷学样,笑得幸灾乐祸。
芳草县路面开裂,房屋坍塌,但是素丝手指一点,又恢复成原样。
蒲小羽感慨万千:“仙长,要是真让她事成,您会怎样?”
素丝道:“岂能事成?”
知道素丝不是真正的袖手旁观,蒲小羽心中的小刺顺利拔出来。也对,地仙怎会看邪魔外道真的毁了她掌管的地方。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确认地上还有自己的影子,默默抬头看天上准备落下去的月亮,难道算错了?不是有危险死劫吗?
“蒲姐姐,怎么了?”
“没。”蒲小羽摇头,想起之前她感激白鉴的救命之恩,白鉴却说:非是我救的你,而是你受到庇佑,顺便解我困局,所以是我欠你。
难道上次真不是白鉴救她的?
一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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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凭空多了一地木头,有的人凭空被砸伤摔伤,有的人凭空死了。他们看到没了无忧枝,纷纷跑去典当行找万事消,已经人去楼空。
面对这样的诡异,众人茫然好久,一时不知道要干什么,对着无忧枝又是吹气,又是用头发缠绕,颇为疯癫。
海明月生出厌恶之心:“要不是他们投机取巧、好逸恶劳,尚不知将要被无忧枝所取代,沉浸假象,遭受反噬,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蒲小羽不理会他们,摸出袖子里的荷包,“宁金淳,你是怎么死的?”
宁金淳道:“周护山在外欠了赌债,把我骗到山里给债主们奸污至死,还请道长一定将他们绳之以法。”
蒲小羽应下来:“这没问题,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去看看那位县长如何了。”
承允道:“可不能放过他。”
县长与荆潜之狼狈为奸,还有韦家梁家的人。
这会儿,他们三人正坐在县府衙门里大眼瞪小眼,根本不知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梁嵩想了想:“莫不是昨日那三个小道士搞的鬼?”
县长仍旧相信:“潜之兄这么厉害,不会着了他们的道。”
“那你就猜错了。”
大厅门外,落下来三人,蒲小羽收剑回鞘,说话的正是她。
县长脸色一白,左呼右唤:“来人!快来人!”
一群拿着水火棍的衙役脚步凌乱跑来,随着县长说要把三人拿下,他们欲近不敢近,左右看同伴的反应。
三人无所畏惧,走进大厅,分别坐在他们身边休息,如若无人,承允伸直了腿:“累死我了。”
蒲小羽撩袖坐在县长旁边的椅子上:“县长贵姓?”
“免贵、姓……胡,胡青卫,道长叫我小胡就好。”
“小胡莫怕,我是来给你送政绩的呀,我以前认识一个县长,叫田文钺,你可知道他?”
胡青卫等人僵坐着不敢动,只有眼睛转着,他们还记得昨日在避暑山庄的池子里,道长们斗法都是实打实的。
“知……知道,”胡青卫冷汗直流,“田文钺田御史。”
“比县长大吗?”蒲小羽问。
胡青卫磕磕绊绊:“是……监察百官之职。”
蒲小羽也不知是大还是小,拍拍胸脯骄傲道:“他任昌井城县长时的大功劳,是我送的,我现在也送你几个,你要还是不要?”
胡青卫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一脸苦相,蒲小羽已经学会看人脸色了:“看来你是不要了,韦翻悦你呢?”
韦翻悦手抖:“什么事?”
蒲小羽正色:“判案,申冤。”
胡青卫叫道:“这是我之职责。”
叫完就被蒲小羽一巴掌拍晕,吓得梁嵩这一团肉瘫在椅子上,气若游丝:“我……我也可以……”
又被承允拍晕,蒲小羽和海明月不解看向他,他解释:“就是个酒色混子,没用。”
这话说的,不知是被看得起了还是怎么着,韦翻悦的脸色更僵硬了。
13. 群鬼的成语
宁金淳投胎之前,和其他鬼们炫耀过程有多周到,结果有多满意。
芳草县好不容易来了能渡鬼的道长,群鬼们在蒲小羽这里排起长队,但她只渡受无忧枝所害的鬼,一大半的鬼只能主动退出来,围观。
生平第一次成功渡鬼,无人不兴奋,蒲小羽三人加上平冤的韦翻悦,中途来了个晦气的梁嵩,这厮求着韦翻悦一定要带上他,不然就把避暑山庄的事广而告之,说什么一向自诩清正了半辈子的韦老爷,也有欲池野合几鸳鸯的一天。
韦翻悦怕了,问他为何执意要跟着,他说道长们能解决掉荆潜之和万事消,捏他岂不如小草一般?他要多做点好事,求个眼缘,不找他麻烦就行。
韦翻悦只能跟蒲小羽说说情,原话是这样的:别看他这般,他可以那般,累活脏活,尽管让他去做。
于是遇到执念比较质朴的鬼,想要让家里的柴火堆满整个院子,想要在后院打一口水井,想要清理畜栏里的牛粪猪粪鸡粪……此类体力活,都交给了芳草县浪荡了半辈子的梁嵩,每天见他蹦着满身肥肉,今日砍柴,明日打井,后日挑粪……
所谓鬼有冤死鬼,也有该死鬼。比如说活人假冒木头人、趁机奸人妻女反被反杀的,这鬼还不老实去投胎,反而说重演一次,绝不会被发现。蒲小羽能让他重演?这种新鲜小鬼,当场抓到荷包里,同时塞进一个缺口铃铛,剧烈摇晃三百下,晕乎乎出来,问他想不想投胎,他说想。
还有用木头人偷梁换柱、买卖孩童的。杀妻子父母只为节约家里开支的……渡鬼法子,同上。
这天他们又遇到的一个该死鬼。
来的是个病殃殃的鬼老妇,全须全尾的,穿着体面干净,看年纪应是老来病逝,只是眼神犀利,双颊凹陷嘴唇薄,不像好惹的鬼,生前也不像好惹的人。
这鬼老妇名为方慧珠,住在上乐镇里,她说她想要带走自己的三个闺女,被蒲小羽骂了一顿:“渡你不是让你为所欲为,犯罪的只能交给官府查办,直接拿走人命,不论对错,你要下地狱。”
“对呀对呀,好毒辣的老虔婆……”围观看戏的鬼们附和,他们最见不得这种鬼被渡掉,一个劲添乱,“小道长,这个老虔婆你随便找个人打听,干的都不是人事……”
方慧珠大声舌战群鬼。
见蒲小羽如此生气,承允赶紧问怎么回事,海明月一字不差转述,梁嵩恍然大悟:“原来还可以这样把人带走……”得到四双眼睛冷漠凝视。
梁嵩老实了,方慧珠也老实了:“如果不能把她们带走,就治一个不孝之罪!”
蒲小羽没好气问:“你是怎么死的?”
方慧珠:“让那三个小蹄子气死的。”
一个吊死鬼插嘴:“她自己作死的。”
方慧珠有三个女儿,金招娣三十七,金盼娣三十六,金来娣三十五,都嫁在这个镇上,四家人挨得较近。
据方慧珠说,她卧病在床那两年,三个闺女总是没按时给她送饭,做的也不好吃,这还不是主要,主要的是,她听说黎城有个很有名的大夫,专治偏瘫麻木,让三个闺女收拾收拾,带她去黎城看病,但都不愿意去,反对木头人亲娘好言好语,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刺绣,有说有笑,而她躺在床上气得要命,所以求隔壁家的方慧玉带她去黎城,二人是同宗族的姐妹,也是手帕交。
方慧玉就和自己的儿媳妇,把方慧珠带去黎城,三个闺女想拦下反被臭骂一顿,只能眼睁睁看她们离开,谁知路途遥远颠簸,刚一到黎城,身体撑不住,先走了。她气愤要不是被拦住,耽误病情,也就不会死了。
对此,群鬼评道:“她要是不出这远门还能活久点。”
蒲小羽一行五人带群鬼去到上乐镇,梁嵩举着一把贴着符纸的黑纸伞,他一开始也不知为什么要带伞,后来热得冒汗,在伞下就凉快得很,十分感激蒲小羽,若知道伞下有一群鬼的话,凉快也是因为鬼的阴气,不知还会不会谢她。
找到了方慧珠的家,敲开门,开门人是一个潦草邋遢的男人,目光直接黏在年轻的蒲小羽和海明月身上,承允语气不快:“这里可是方慧珠的家?”
“找我娘作甚?”男人先是一愣,后又带有些兴奋,“莫不是她曾经帮过几位,前来报恩?”
承允嘲讽:“你看像吗?”
方慧珠笑道:“这是小儿金银满。”
饿死鬼:“逆子金银漏。”
蒲小羽道明来意:“小道受方慧珠之托,来向金招娣三姐妹问话。”
金银满一听是已经死了的方慧珠,吓了一跳,怀疑地打量蒲小羽:“她、她们已经嫁出去了,怎可能还在这,几位往她们家找去吧。”
海明月道:“你不能把她们都叫来?”
方慧珠连忙指路:“往前走两步就是,为了让她们离我近一些,我把她们都嫁在附近。”
这时候韦翻悦就很好使了:“我是县里韦家人,方慧珠告金招娣三姐妹不孝,特来问话,你去请她们来。”
“原来是韦老爷……小人这就去叫来。”金银满换了个脸色,兴冲冲跑出门。
梁嵩摸摸自己的脸:“变脸跑的这么快,梁老爷我没名气吗?”他挨近韦翻悦打商量:“翻悦兄,下次这种威风事能不能让我来?”
这差点跪下来求人的怂样,韦翻悦道:“你随机应变。”
梁嵩一时高兴,走路都是久违的昂首阔步,浑身就像舒展开了一般,很快,金招娣三姐妹就来了,他把腹一收,气一提:“你们三个都从实招来,胆敢骗老爷,要你们好看。”
四双眼睛齐齐盯着他,承允最瞧不上他:“你又遭什么瘟?”
群鬼学着承允重复这一句,梁嵩觉得更冷了,无辜看向韦翻悦,韦翻悦一脸无奈。
三姐妹被吓得脸色发白,金银满站在一旁:“见到二位老爷还不跪下,速速报上名来。”
这话得到五双眼睛的冷漠凝视,方慧珠来回说情:“满儿还小,不懂事,几位大人别计较别计较……”
急色鬼:“三十二了还小,莫不是鸟小,所以这年纪了还找不到媳妇。”
群鬼大笑,方慧珠又与他们在梁嵩的伞下吵起来。
除了蒲小羽和海明月,其他人听不见,海明月烦了,冷喝:“闭嘴。”
所有人鬼不敢出声,安静站好,包括外边围观过来想看看发生什么事的百姓,简陋小院霎时寂静得针落可闻。
韦翻悦打破安静:“自方慧珠因病卧床的两年来,你们三人平日都做些什么,一一说来。”
金招娣:“我们每日轮流上门给娘擦身子、做饭、洗衣裳,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
撑死鬼:“她说得对。”
金盼娣:“看病钱也是我们一起出的,镇上、县里的大夫都认得我们。”
吓死鬼:“她说得对。”
金来娣:“对呀,无一日断过,逢年过节也都买两斤肉上门,这事街坊邻居都知道,这还不孝,是从何说起?”
病死鬼:“从何说起。”
外边趴在墙头的百姓出声:“这老东西呀,刻薄得很咧。”
韦翻悦换了个问题:“你们三人为何不送方慧珠去黎城看病?”
金招娣道:“大夫说了,娘的身体受不住颠簸,玉姨还是要带去,现在害得娘走了,反说我们不孝?”
倒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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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打一耙。”
金盼娣想了一阵想明白了:“这事是不是玉姨说的?早知如此,就该让她赔几百两银子。”
穷死鬼:“取之有道。”
金银满拿出手来开始算,忽然小声问蒲小羽:“不孝之罪,她们三个要补偿多少银子?”
穷死鬼:“比我还贪。”
蒲小羽不答反问:“你又为何不送方慧珠去黎城?”
“这……干我何事?”金银满愣住,“不是告她们三个不孝么?”
方慧珠连连点头:“对呀对呀,道长审错人了。”
气得围观的百姓骂畜牲。
梁嵩奇怪:“这是你娘的生死,怎么与你无关,难道你不是你娘生的?”
饿死鬼:“口吐人言。”
方慧珠急了:“这是我生的,千真万确呀!”
断头鬼:“看出来了。”
金银满也急了:“韦老爷,您可要明察啊……”
韦翻悦这才问他:“那你为何不送方慧珠去?”
“我……还要看书科考,哪里有空?”
吓死鬼:“都是借口。”
韦翻悦问:“考到哪里了?”
“今年本来有无忧枝帮我干那些琐事,我好专心看书,定能考上秀才,可现在无忧枝没有了,哎……”金银满叹气摇头。
溺死鬼:“童生而已。”
梁嵩哼哼:“三十好几还考不上秀才,我小弟十五都过了。”
金银满脸色通红,方慧珠解释:“不是有句话说什么……大哭免成?我儿就是这样的。”
饿死鬼:“大器晚成。”
“行了我知道了。”蒲小羽正色:“方慧珠,若事实不符,你的轮回要进畜生道,并且累及金银满,你要想好了。”
她好心提醒方慧珠,乖乖去轮回,莫再作妖,可方慧珠并不理解她的意思:“就是事实!她们三个逆女,才该入畜生道!”
梁嵩看到蒲小羽面朝他的方向说话,意识到身边有鬼,霎时僵硬不敢动,哭丧着脸抓紧韦翻悦的手臂:“有有有……鬼……啊!”
群鬼恶劣对着他脖子吹气,桀桀笑起来。
这也把金家姐弟四人吓得不轻,对着梁嵩的方向叫娘,梁嵩更害怕了,外头的百姓这下也不敢看热闹,何况刚才还说方慧珠的坏话,怕她找上门,纷纷跑了。
金招娣最先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哭诉:“自小到大,哪一样东西我们不给满弟,嫁了人也要回来忙前忙后,现在您走了还要返回来挤最后一滴血给他!”
方慧珠道:“你们要是为他好,怎么还不找个媳妇给他?上次竟用木头人做变女人骗他!”
急色鬼:“因为鸟小。”
但金家三姐妹听不见,纷纷哭着埋怨,老二金盼娣性子最烈:“好,不是要钱么?要多少,这次以后,我们筷子折半!一刀两断!死活无关!”
方慧珠一气:“那可不行!”
穷死鬼:“既要又要。”
蒲小羽向她们转答:“方慧珠不同意。”
金招娣气道:“好哇,那我们就要全镇的人来评评理,看究竟是丢谁的人!看还有没有人敢把闺女嫁给金银满!”
方慧珠想冲过去拍打撕扯金招娣,被烈日强光灼伤,弹了回去,只能大骂:“逆女!逆女!害死了我,还要害满儿,造孽啊!”
蒲小羽喝声一问:“方慧珠,你想要什么?”
“我要她们死!”
简陋小院忽然变得阴冷,木架竹筐衣裳无风自动,群鬼突然飞到屋里,远离方慧珠:“遭了遭了,渡不成了,她要变成恶鬼啦!会吃鬼吃人的!道长救鬼呀!”
15. 大毛姑娘
那年罗川一带地动山摇,百八十岭下陷或相撞,地府南门的四十九根镇鬼柱断裂,恰逢中元节,关押在炼狱的恶鬼们趁机出逃,占据人身,作乱人间,地府众神仙不论大小,都出来捉拿。
白鉴眼看后代死伤大半,他以山岭江河为阵子,结成离魂大阵,使得恶鬼们逃不出罗川,这件事才很快解决。
“老师救罗川乃至天下生灵,功德盖过杀孽,得到天地的认可,塑成仙体,成为地仙。”这是修道界里独一份的。
海明月听完:“都怪薛宿和海平客!”
蒲小羽大为赞同。
临近中元的时候,二人御剑前往罗川,飞行一日便到了。
罗川崇山峻岭,草木葱郁,常言只道这里四季如春,即便是炽热的酷夏,早晚仍旧凉凉爽爽,却不知这是因地府南门在此。
她们在一无人的林间落地,海明月掩了掩鼻:“以前听说神仙不喜人间污浊,我不知何来污浊,现在明白了。”
她觉得呼吸不畅,被一股腥臭气味环绕着,跟无人深山的清风送香全然不同。
蒲小羽十分欣慰:“能感觉到不同,说明你已经有所领悟。我们进城等等这两天有没有阴差出来。”
“嗯。”海明月适应了一会儿,跟蒲小羽穿过林间,走上官道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海明月现在比以前更能感应到周围的变化,这靠近的东西令她不安,速度极快,从最开始隐隐约约的窸窣声,很快就变成“呜呜嘤嘤”的怪叫,从头顶上的四面八方来,伴随有枝叶摇晃的沙沙声——
蒲小羽拉过海明月退离原地数十步,她们方才所站的地方,不知从哪里扑上来一道黑色残影,一击不中,飞快窜到树上,隐没在浓密的叶子里。
齐云剑出鞘悬在身前,周遭落叶飞舞,蒲小羽问:“小道路过此地,得罪哪位神仙?”
海明月只见有几道残影穿梭在树木之间,细看之下,发现是高大的猿猴:“后边!”
她一转身,就见蒲小羽将落叶凝成绳索,把扑来的猿猴捉住。
那猿猴的毛发漆黑,眉间一簇更为柔软的白毛,像柳絮一般。它像人一般直立,身长七尺有余,在她们面前就像一座小山,阴影笼罩,此时被落叶绳捆的动弹不得。
“玃猿?(jue,二声,同‘爵’音)”蒲小羽认出来了,落叶绳渐渐收紧,把这头高大的猿猴勒出一块块肉痕,它发出凄惨的痛呼,连树上其它的玃猿也不能幸免,被树枝捆起来。
高树上,呜呜嘤嘤的叫声在群山回响,其中有一只开口求饶:“道长饶命。”
蒲小羽一使劲,把树上的全都拉下来,砸在地上,震起一地枯枝落叶。
“道长饶命啊……”那只能够口吐人言的玃猿跪下来,其他的也纷纷效仿。
蒲小羽对它道:“你已经修炼出人言,想来不易。”
那玃猿哀鸣:“道长慈悲,再也不敢了。”
蒲小羽摇头:“玃猿生性如此,你不必下此虚言,我也不会相信。既然你求道,我送你一程机缘,如何?”
玃猿瑟瑟发抖:“还……还请道长指路。”
“你叫什么名?”
“大毛。”
“你喜欢人类女子?”
“……是。”
这么一问,海明月就知道蒲小羽要画符了,要把这高大黢黑的猿猴儿,变成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还怪俊的,穿着树叶围成的衣裙,乌黑亮丽的头发里,有一绺白发。
其他被捆起来的玃猿双眼放光,大毛姑娘便发出玃猿的叫声,是娇滴滴地震慑,惹得同伴不顾当下状况,仰头大叫似欢笑,下一刻就同样都变成了姑娘,难听的叫唤变成银铃般的脆响。
连带大毛姑娘在内,七个。
蒲小羽笑道:“大毛,你们好好当个姑娘,百年如何?”
大毛想过要修炼成人身,但想的是高高大大的威猛男人,不是这……
可能怎么办呢?换成是其他道人,他们就要一命呜呼了。
“多谢道长赐机缘。”大毛姑娘认命,带着还不会说话的六个玃猿姑娘走了。
“它们……很喜欢女子?”海明月了解蒲小羽,她不犯杀孽,只会把对方变成所渴求的东西,荆潜之就是。
蒲小羽看了看四周的山:“玃猿喜欢掳走人类女子,为其生子。”
海明月腹中恶心翻涌。
玃猿眉心的白毛叫杨花轮,是他们寿命的象征,掉落完就会死去,相传它们寿命极短,玃猿的老祖宗为了长生,不停地吃墓地附近的杨树叶,直到眉心生长出杨花轮,这才改变了族人短寿的命运,不过也让它们无法繁衍。
“所以为了后代,它们掳走人,被掳走的女子以十年为期,十年内若能生下孩子,女子可以带着孩子离开。”
“不能生下来呢?”
“若是不能,她们从内到外,都会变成和玃猿一样,也不会想回家了。”
海明月不明白:“为什么不想?”
“可能失了智,再者,都已经不是人了,怎么回家?”蒲小羽也不是很清楚这个过程,“至于生下孩子的女子,下山后,一定要尽心尽力抚养这个孩子,否则女子就会死。”
海明月浑身鸡皮疙瘩:“好可怕,用这样的方式延续。”
“好在这孩子跟正常人没有不同,外形相等,寿命一样,许多女子为了活下去,都跑往别地,隐藏孩子的父亲,连孩子都不知自己的来历,女子抚养孩子一直到自己死去,才结束。”
海明月看七只玃猿离开的方向:“就没人管这群玃猿?”
这个问题,蒲小羽同样问过白雀,白雀当时如此回答:“玃猿是天下万千族类之一,生于天地,代表天地承认,天规怎么管?人间律法里抢女子固然是重刑,可是人又怎么能捉到它们?大多修士都在悟自己的道,有真本事的都不一定能遇见它们,因为它们专挑孤身的女子,而生了孩子的女子,一般是不会开口的。”
海明月明了:“好比遇上一只蚊子苍蝇,拍死一只算一只。”
蒲小羽摊手:“对呀,就算你我有能力灭一个族类,最后都要面对天宫的问话,灭族理由受漫天神仙认可,一个不同意,它们就不会消失。”
漫天神仙里,有花草树木、虫蚁鸟兽,怎会全部同意。
海明月抬头看周围环绕的高山,直入云霄,似有猿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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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进树叶光影里,融进天地里。
一段小插曲,二人进入罗川。明日便是中元节,路边卖着各种纸扎纸钱,街道上时不时还飘着一两张。
“我们好像又被跟上了。”海明月奇怪罗川怎这么喜欢搞跟踪。
“她不是。”蒲小羽转身看向来人,是个身着黄褐色裙裳的女子,眼睛像鹿一般,只见她一拜:“敢问、可是白鉴仙长?”
蒲小羽一愣:“道友认错人了。白鉴仙长陨落是修道界都知道的事。”
女子连连摆手:“不,我的意思是……您是不是认得白鉴仙长。”
蒲小羽见她问话古怪,还事关白鉴,请她到一边去详说。
这女子名为鹿娘,是一头生来就是人身的苍鹿,已有两千多岁了。
“母亲生我时难产,是白鉴仙长路过,把我救出,交给陈氏族人,他们送我去学道,我两百岁时,为我立了一座鹿观,”鹿娘歉然,“道长您身上有白鉴仙长的气息,这才跟来一看,并无恶意。”
“原来是这样……”蒲小羽奇怪,看看自己上上下下,她身上怎会有白鉴的气息?难道是这个点醒转世记忆的印记?没听说过这还能让别人闻到,她抬了抬手,“是这个?”
“对,这是我们给白鉴仙长的白环印,是一个恩情之印,印里有很多祝祷,祈佑恩人一生顺遂、福泽绵长。他既给您,凡受他所惠,没有不帮您的。”
“什么?”
鹿娘和善一笑:“道友既然来到此地,请让我做东道主。”
蒲小羽和海明月对视一眼,意识到迟迟无法感应白鉴魂魄所在的原因,居然是因为给的印记不对。
二人跟随鹿娘去到鹿观,鹿娘泡上好茶,摆上许多果子,什么樱桃、柿子、圣萘……都是她自己种的,还召来一群小鹿,在山林间呦呦鸣唱。
彼时清风徐徐,与世隔绝。
蒲小羽却无心赏景,坐在凉亭内陷入沉思,鹿娘心思细腻:“道友遇到什么难题?”
“倒不是难题,这件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蒲小羽将昌井城的事都与鹿娘一一道来:“不过一点小事,怎能收老师这么大的恩惠?”
可是,修道界的聊表谢意,是不能拒绝的,事关他的修行之路。
鹿娘听完:“白鉴仙长所做,自有他的用意,道友不必纠结,或许不久将来,就会得到其中的答案。”
蒲小羽汗颜:“受之有愧。”
鹿娘笑道:“蒲道友必有过人之处,而自己不知道,这才是可贵的。”
蒲小羽更虚了,把茶水斟满。
海明月笑看蒲小羽的模样,自然撇开这个话题:“这里有茶果灵鹿相伴,与风同饮,那头有玃猿抢女子去生子,险象环生,都在同一方天地里共存,好生奇妙。”
鹿娘惊讶:“两位道友遇到玃猿了?”
海明月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通,鹿娘后怕之余,又为蒲小羽把它们变成姑娘而连连说妙极:“幸好两位道法高深。说起玃猿,白鉴仙长还与它们有过一段事。”
蒲小羽不再想白鉴和白环印一事,专心听鹿娘说话。
“有一日,玃猿又出没在林子里,一个女修被掳了去。”
16. 一力破乌河坚冰
那个女修有些道法,但是抵不过十几只玃猿,被抓到山里去,玃猿与她说:“山下的男人有什么好?我们白送你一个孩子,你带着一笔钱下山去,衣食无忧,家仆无数,只要抚养他成人,既不用面对无能的丈夫,又不用面对刻薄的婆婆、难缠的妯娌,还有一个孩子给你养老送终。”
蒲小羽若有所思:“无能的丈夫,刻薄的婆婆,难缠的妯娌……”
鹿娘噗嗤一笑:“道友多少岁?”
“三十有三了。”
“那道友还小,见得少呢,以后就知道了。”鹿娘继续说,“女修宁死不从也没有办法,很快就怀上了。”
玃猿的胎儿在母体里三年之久,胎死,母也死。女修怀恨在心,发誓下山后,就带人上山剿了这群玃猿。许是这种心情影响到胎儿,逐渐有流产之象,女修自己会看胎,发现这胎十分弱,此时她还不想死,也不想十年后变成毫无理智的玃猿。
她找到一个办法。
“吞魂。”许是为了应景,四周忽然起了凉凉爽爽的风,竹叶摇来摆去,空灵的呦呦鹿鸣声也变得森然诡异。
那时白鉴是罗国散仙,鹿娘也才一百岁而已,但对这件事记得尤为清晰。那一年,罗国的孩子最大的七岁,最小的一岁,平日里都比其他小孩儿活泼好动,忽然变得精神萎靡、食欲不振,有的竟一睡不醒,夭折了。
白鉴见事诡异,把孩子们都聚集到一起,才发现他们的魂都不在肉身里,不知跑到哪去。
听得蒲小羽二人心惊:“女修吞了这些孩子的魂来安胎?”
“对也不对,玃猿胎儿非同一般,需要大量的魂,在没有生下来之前,那些魂还未完全被吞掉。至于那几个夭折的孩子,是命中本就有死劫,往常或许有办法化解,但遇到这件事,只能应命劫而死了。”
要找到这些走失的魂魄也简单,白鉴拿到他们的八字,在满月这一天,找来同样数量的鸡蛋,堆成火堆,将八字一同烧进去,让其父母亲族大声叫唤孩子的名字,无数鸡蛋爆裂开来,走失的魂魄纷纷跑进鸡蛋里,在鸡蛋里重新降生。
“这是应女修的生子之象,再把鸡蛋蒸熟,把蛋白喂给小孩儿,魂魄就回来了。”
“那个女修怎么样了?”
女修没有这些小孩儿的魂魄来安胎,小产死去,白鉴是顺着孩童回魂的方向去找,发现女修被扔在山下,玃猿已不知踪影,他则渡走了女修。
蒲小羽等了一会儿,发现鹿娘没再说下去:“完了?”
“完了。”
蒲小羽回过神来,心想,都道玃猿残忍害人,其实人也会害人。生念、欲念、恶念,对错复杂,站在人的角度想要玃猿灭族,要是站在被人所害的族类呢?
师父要她游历人间,原来是要她看到大千世界的种种,薛宿也好,万事消也罢,又或者闲坐在鹿观里吹风听逸闻,都是她在霄山上不曾有过的经历,还有结交朋友。
她有种很奇妙的错觉,像是在天宽地阔间,总算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命盘里寂灭的星星开始闪烁微光,悄然运动。
白鉴没有留下可以找到他转世的印记,想来自有他的想法,蒲小羽也就放弃了,跟着鹿娘游山玩水两个多月,鹿娘每月初一和十五会与求道之人坐论,她和海明月亦受益匪浅。
离开罗川前,蒲小羽向鹿娘询问石象散:“我只知西王母给夏庄帝赵岩留有一副,说是他等戒掉荤腥、洗去暴吝,就可以服下,成仙长生,但宫中发生内乱,赵辛盗走石象散,之后就不知了。”
鹿娘却头一回听说这件事,蒲小羽一阵失望,海明月道:“石象散洗经伐髓,我已经有了花枝的奇遇,可以长生不老,只要多修炼,早晚会得道,不必寄托于此。”
“海道友心境已非同一般,不过若是根据蒲道友所言,”鹿娘想了想,“赵辛一家只剩一子赵荀,石象散是否在他身上亦未可知,赵荀未称帝时,常行走在扈城,也就是现在的扈国,你们可以到那里打听打听。”
蒲小羽和海明月谢过,动身往扈国去。
扈国在中州之北,整个中州现今有十国之多,战乱有之,安定有之。如今她们所在的这一国是楚国,位于中州之南,已有五十多年,两任君王都是有才能有魄力之人,但第二任君王老来却奢靡无度,听说鹿娘的名声,让人来请鹿娘进宫讲道,蒲小羽有一次就碰到楚京来人,鹿娘拒绝了,这是第三次拒绝。
不同于楚国的安稳富足,扈国身在战乱里,御剑在上方,小小一国已经被梁国占据大半江山,大雪纷飞,满地冻死者,一支军队南下后退,现在已经退得只剩身后的三座城池,难民们往南跑,被拒在凌国边境外。
平原一处矮坡可以挡风,几百余人枯瘦如柴,衣不蔽体,一堆一堆围在一起,没有几个成年男子,老少妇人们不像互相取暖,自上往下看,从紧挨的人头缝隙里,看清正中间,是在分食——死人。
像野兽一样,连骨头也不剩。
蒲小羽和海明月吓得脸色发白,又惊又悲。
“别吃了……”
这不知是谁说的,或许是从她们心底发出的。
海明月指着距离难民们不远处一条冰封的大河,嗓音似哭似颤:“河底,有鱼。”
她话都没说完,蒲小羽就已经御剑过去,大雪像片片飞刀一样刮在脸上、眼睛里。
落地到河边,海明月双手压着冰面,眼睛的幽蓝光亮更盛,三息一过,巨大的破冰声惊动不远处的百姓,山也摇晃,地也震颤。
她捏着印诀,花枝的内丹让她能够御动水族,让鱼儿们离开河底的暖流,冲到冰冷刺骨的河上,瞬间冻死,再落进一旁插着齐云剑的大水坑里。
蒲小羽一直觉得包袱里的法宝有用的不多,比如烧焦小棍,那位师兄说:“这叫不熄木,是水土都熄不灭的火,比熔浆还热,丑是丑了点,用过都说好,你别烧伤自己。”
现在,她就把以为没用的不熄木放在水坑底下,将冰水烧沸,将鱼群煮熟,吸引到那群难民,拖着残躯跑来,他们脸上双手沾满血迹,直勾勾盯着水坑,待到眼前,抓起鱼便吃,捧起水便喝,不管什么鱼鳞、鱼刺、脏腑……含有仙气和丹药的汤水都会让他们顺利吞下去,很快饱腹,很快回暖,驱走病气和伤口,恢复精神和神志。
他们的神情从最初近乎狰狞的争夺啃食,到茫然看看四周,仿佛一场噩梦初醒,发现身处冰冷旷野,残破异乡,不知今夕何夕,姓甚名谁。
蒲小羽和海明月紧张看着,不敢出声,直到有人将目光转到她们身上,不知是谁人先反应过来,喊了一声:“谢谢仙人救命……”
其他人也纷纷跪下,嘴里除了这句,还有哭喊要她们救救已经死去的人,围过来抓住她们的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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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落脚。
在空中虚无之处,有白影浮现,是不肯离去的魂魄终于消散,大多是死在冬日里的老者和小孩儿。
蒲小羽找回声音:“他们、已经转世,来世会投到好人家,你们要到哪里去?”
所有人面面相觑,痛哭不已:“仙人能不能让凌国打开城门放我们进去?”
蒲小羽摇头:“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劝说他们开城门,我只能让你们活下去。”
他们露出恐惧:“我们会被赶到战场去的,那个暴君,就在前方……”
他们指着平原远处露出的一点城池轮廓,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怖的东西来袭,吓得他们拔腿就跑,跑向凌国的边境线。这次他们有了力气,数百人狂奔——
“遭了。”海明月急切道,“凌国军队会射箭的。”
残躯病体根本不怕任何威胁,可现在不一样。
蒲小羽拉上海明月御剑追上去,凌国的边境军队看到有这么一群人飞快靠近,在城墙上举起弓箭,严阵以待,城楼上敲响战鼓,守将大喝:“来者止步!”
这群人才害怕停下来,蒲小羽也停在他们身后,海明月揪心:“这里已经越过凌国线,要不是凌国守将仁慈,只怕他们早就死了。”
蒲小羽低头找了找四周,有一个破烂的小村落:“先把他们安置在那里,天快黑了,他们会被冻死的。”
“蒲姐姐,不急。”海明月阻止蒲小羽准备下去劝说难民,“不撞南墙不回头。”
“怎么说?”
海明月示意她看下方。
黑夜,还有可能会被拉去充军的恐惧,驱使他们迈进一只脚:“我们有仙人庇佑,就算过去也不会死的!”
这话振奋人心,是一根救命稻草,几百人继续跑过去,凌国的鼓声越发密集,密集得与脚步声重叠,守将一声又一声警告,甚至射了三支箭拦在他们身前,也被绕过去,于是下令:“放箭!”
箭密如飞蝗。
蒲小羽总算明白海明月的意思,落下几张符纸,平坦的地面窜起一面高墙,挡住所有的箭。
难民、守卫,齐齐无声,四周满是打空的箭。
收起高墙,蒲小羽落到地上,海明月道:“现在你们明白了?跟不跟我们走?”
他们这才跪下来哭求救他们一命。
蒲小羽道:“凌国将军,我们这就离开,多谢手下留情。”
城楼的守将久久回不过神,直到所有人离开,要不是满地的箭矢证明,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大帅……这这这……”
“一力破乌河坚冰,凭空捏墙拦箭……我还没听说过有这么厉害的道长,她们插手这事可就麻烦了……”
一开始地动山摇也把他们惊动到,站在高处,隐约能看见他们在河边做什么,本以为是有什么神物,可拦箭的高墙让他们不得不相信,这是两个道法高深的道长。
一旁的将军问:“大帅,我们还要不要派人去劝扈逢吉归顺?”
本来他们还打算接收这群难民,以表诚心,劝扈国。
“蠢货,她们要是帮扈逢吉,我们就得小心了,还劝什么劝!”
那将军杵着挨骂,再硬着头皮道:“岳父,那倒霉的也该是梁国,我们可以观望一二,如果她们帮扈国,我们再广招道士,还怕无人治她们?其他七国能坐得住?”
17. 杀生,破戒
在天黑之前,蒲小羽和海明月带着难民们来到空无一人的小村落,破破烂烂的,一下就被二人收整得可以避风遮雨,再用符纸变化成草席被褥,他们难有这温暖时刻,很快就睡过去了。
蒲小羽随地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明月,还有很多人和他们一样,我们只能救到他们,人间为何要有战争?”
“有的为了利益权势,有的为了推翻暴政,”海明月以蒲小羽所知道的夏国为例,“夏国开始就是为了推翻符国的暴政,赵岩是夏国第三位皇帝,中兴之主,后来老了糊涂听信谗言,怀疑太子赵辛的不轨之心,父子相残。”
蒲小羽不是很理解:“他都是太子了,赵岩死了,皇位就是他的了呀。”
海明月失笑:“你忘了么,赵岩好道,西王母亲自指点。”
蒲小羽懂了:“怕是孙子死了他都还没死,赵辛不杀他,赵荀也憋不住。”
“是这个理,宫中兵变,为了权势血流成河。”海明月道,“夏国有十三位皇帝,最后又被人以同样的目的推翻。”
“哎……区区两百多年,就忘了初心。”
“蒲姐姐,两百年,八代人,不可与修道人的时间来论。就拿楚国现在的君王来说,年轻时励精图治,老来挥霍无度,亲小人、远贤臣。你看,一个人尚且会变初心,又如何让远隔几代的人记住?”
蒲小羽久久沉默,她想起下山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想起白日里根本不需要任何思考的……杀生。
杀生,破戒。
后知后觉,在她心里刻上重重的一刀。
海明月已经不怕冷,但却觉得周围的温度很低,一看向蒲小羽,才发现她的脸色在月色下白得冷肃,像坚冰。
远方有马蹄声靠近,踏得冰雪扬起。蒲小羽抬头看过去,是一小队人马,这身穿着她见过了,是扈国的兵将,往她这个方向来。
海明月知道来者来意:“蒲姐姐,白日我们救了这群难民,他们来找我们了。”
蒲小羽摇头:“我只救这些可怜百姓,不会插手他们国家的纷争。”
话落,她的声音传出几十里开外,到来者耳中:“停下。”
来者惊得吁马停步,四处找寻,之间光光秃秃的树干和漫天的雪,根本不见任何人人影。
他紧张得冲四周大喊:“可是仙人在说话?”
“小道未成仙,路过此地见有可怜人,你的目的我已知晓,请回。”
“仙人不来助我王,何处不是可怜人?我们要是归降,梁军一定会屠城,这就是仙人所愿看到的?自古安定富足,都是用刀枪换来的。”
蒲小羽道:“我也不愿杀梁军。”
“仙人!”来人急了,“待您助力,夺回扈国,我王必以稀世珍宝相送。”
蒲小羽甩出几张符纸,来人就是按着地图奔来,也始终走不出这片林子,他转了许久,最后恼怒拔剑胡乱划着:“不救苍生,还修什么道,成什么仙!”
“我有我的妖邪要斩,你有你的百姓要守,如果修道成仙是为了承担你的责任,那么人间就不需要帝王将相了。”蒲小羽道,“扈国败局已定,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凌国守将是个仁善之人,难民已经跑到城门下,还舍不得射杀,扈国何不归顺凌国?”
“那是因凌国要我三座城池,不敢杀罢了!大丈夫岂能另投他国!我们死也不会答应!”
蒲小羽有些生气:“此言差矣,凌国分明可以直接攻打,这个局势,连我都明白。你投降就可以救子民,又为何不愿意做?因自己的失策而使百姓受苦,为何要来责怪世外之人?”
一直听着的海明月出言嘲讽:“扈逢吉算什么好东西,也配我们为他破戒?”
蒲小羽好奇:“怎么说?”
二人不再理会来者,说起扈国的离谱事。
“扈国的君王们一个赛一个扭曲,造出许多酷刑,非人可以忍受,且荒诞淫||乱,扈定风更甚,抢孙媳,还把孙子一家杀了,儿子也未能幸免。”
“啊?”蒲小羽惊呆。
“扈定风是现在这位扈王的太爷。”海明月以前在海家,很难出门一趟,所以喜欢看各类书,托一个卖书掌柜收集书册,一年或者半年送来海家一次,其中夹有一本《鄠地风云录》,原以为是本江湖书,谁知一看,原来鄠地在暗指扈国王族呢。
这位扈定风好人妻,年轻时就专和他的王妃开大大小小的宴,光是一个春天,就有什么桃花宴、新雨宴、春风宴、踏青宴……夫妻二人的宴不是正经宴,而是□□换夫玩耍的宴,不论男女,赤着身子饮酒作画,吹拉弹唱。
蒲小羽捂住脸:“不可能吧……”
“我原以为这是瞎编,直到我们还在芳草县时,我听到承允道友同韦老爷闲聊,承允道友说,等韦老爷把学生栽培成人,到时已是大王子即位,可大王子资质平庸,周国对楚国虎视眈眈,恐怕韦老爷等不到翻身的这一天了,就算一切顺利,又能保证进得了朝堂说话吗?韦老爷当时说,尽管大王子资质平平,可是还有王叔楚望北坐镇,只要不像扈国那样荒唐不顾人伦,楚国还守得住。”
为此,海明月就知道,书里说的是真的,荒唐不顾人伦。
“扈定风杀了孙子,大儿子焉能同意,当晚就反了,不过被二儿子通风报信,扈定风直接提剑上门,把大儿媳都给占了,然后大儿子一家全死了。”
“好……荒唐……”
扈定风这举动,激怒剩下的儿子们,在一个宴上,密谋杀害了扈定风,谁知这只是二儿子的计谋,将所有人以弑父弑君之罪,全部送上断头台,而他登上王位。
“好毒辣……”
“这厮从小体弱多病也好淫,当上扈王没几天,被老天收走了。现在这位名为扈逢吉,不淫,但爱酷刑。”
蒲小羽消化了一会儿:“扈逢吉在位多少年了?”
“该有……七年了吧?”
蒲小羽长长叹气:“哪怕扈王是爱民如子的贤君,而梁王残暴不仁,我今日也不会插手的。你是否明白?”
海明月认同她的做法:“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不怕成为众矢之的,而是谁主人间,谁是皇帝,我说了不算。”
七年,终于拦不住梁国铁骑,扈逢吉死在这个寒冬里,被人梁军用酷刑虐杀致死。
彼时,蒲小羽和海明月在扈国其他地方救助灾民,看见梁国的军队举着旗子奔走于大街小巷,这是战胜,占领此地。
有一队人马气势不同于旁人,为首的武将魁梧健硕,虎目明亮,浓眉飞入两鬓和头发连在一块,皮肤偏红,像一团火,煞气很重。
蒲小羽不喜这样凶煞之人,弥漫着极重的血腥味,连她周围的百姓都害怕得瑟瑟发抖,躲到她身后来,警惕盯着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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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男人下马来,对蒲小羽和海明月抱拳:“在下平荣,听闻两位道长之事,道长心中正义,不与扈逢吉同流,平某佩服万分,还请移步,让平某款待二位。”
蒲小羽指着难民们:“他们应该怎么办?我听说,有些将军占领一座城池,就会屠城。”
“现在已是梁国子民,断不会屠城。”
“意思是,不是梁国子民,就会吗?”
平荣道:“道长道术了得,洞悉天地之玄妙,却不一定懂兵法。”
蒲小羽承认:“是呀,我救我所见,你有你大局。”
说完,她又去到人群里,替难民们包扎伤口,好似没听到平荣所说的要款待的话。
副将看不过眼:“大帅,她……”
海明月回头看了副将一眼:“不要来打扰。”
平荣又抱了抱拳,带人走了。
短短几日,残破的城池得以整顿,百姓得以救助,尽管春日未到,蒲小羽却看到一点春芽破冰而出。
这一城的百姓都十分感谢二人,来年春的时候,选一处风水宝地,建一座生祠,但不知其道号,跑去问她们。
蒲小羽觉得有意思,修道之人,千好万好,不如生祠好。至于道号……
二人坐在屋里一起讨论许久,海明月搜刮肚子里的墨水,也没能找到一个蒲小羽满意的,蒲小羽夸了一大堆关于明月的,最后得到海明月一句:“你说的明月是天上月,非我。”
蒲小羽找补:“你比天上月还月,双重的月,两个月,是月月。噢或许我们可以从最喜欢的东西下手。”
“你喜欢把人变成鱼变黄牛变乌龟小王八,把丑猴子变俏姑娘,是变变。”
“好有道理……”她就是喜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海明月也就随口一说,她还真思考上了。
“好,我道号变变道人,你是月月道人。”蒲小羽一锤定音,跑出门了。
“你不是开玩笑啊……”
海明月追上时,蒲小羽已经跟百姓们互相手脚比画,叽里咕噜说完了。
真积极啊,看来的确很喜欢这个生祠。
花了小半个月,祠便建成,名为乌河祠,记二人在乌河出现。海明月却看到蒲小羽嘴角微微弯下,并非高兴。
祠中石像两座,刻着她们的模样,如蒲小羽所说,一名为变变道人,一名为月月道人。
香火点燃那一刻,蒲小羽忽然感到身轻,耳边隐隐听到祝祷声,又很快消失,随之而来的是绵长厚重的力量蔓延四肢百骸,进到心里去。
蒲小羽这夜没睡,而是盘坐在屋顶上,膝上放着齐云剑,对剑冥想。
“蒲姐姐,你不喜欢乌河祠。”海明月坐在旁边肯定道,也不明白为何之前还高高兴兴与大家聊天聊地,在今日会有这个表情。
“我很喜欢,但我会想起那日杀生,而我又不后悔。”蒲小羽看看手中的齐云剑,沾染荤腥让这把剑黯然失色,尽管旁人看不出来,但剑里一直附着的仙气已经消散,“这是我的道劫,你不用担心。”
海明月担心,因为她已经看到蒲小羽……眉眼皮肤的变化了,没有之前那么红润、细腻,又或者是月色光影所致。但看蒲小羽不在乎,她也只能把话放回心里。
四野寂静,海明月无声问万物,石象散究竟在什么地方?她忽然很需要,需要找给蒲小羽。
18. 赚钱买书磕cp
每一处地方,都有地方志,扈国也不例外。扈国京都就是扈城,此地曾是夏宣帝赵荀流落民间之地,地方志的笔墨更不会落下他。
寻常书摊儿就能买到地方志,还有相关野史,大多是风花雪月,看得蒲小羽时而钓翘嘴角,时而义愤填膺,时而泪流满面:
“赵荀和周溪云好恩爱,富贵不忘发妻……”
“嘿嘿,他俩鸳鸯浴……”
“郭毒妇居然杀了周溪云!”
“呜呜呜她真的死啦!”
海明月:“……”
哎……
之后几日,蒲小羽为了赚钱买书,干起了老本行,占卦算命、指点迷津,赚得一点就买一本,本本野史,大同小异,段段如刀,情到深处,小帕子抹泪:“问世间情为何物……”
“明月明月,你看这一段——”
海明月看蒲小羽双眼泪汪汪,指着书上那句:周皇后被杀害,夏宣帝悲痛欲绝,广招天下能人异士,问起死回生之术。
“好感人……”海明月强行进入她的情绪。
“不是呀,你能不能看重点?”蒲小羽把书伸到海明月面前,手指落在“起死回生”这四个字上。
海明月联系到石象散,但又不知头绪:“怎么说?”
“假设石象散就在赵荀身上,并且他知道这是一副成仙方,那么最有可能用在周溪云身上。”蒲小羽还在感人催泪的情绪没出来,擦擦眼泪说正事,“你记得神凡相恋的事么?”
“这是何事?”
“你居然没听过?就是天宫二太子和凡人薛琴笙,薛琴笙你不认识,但我说薛宿跟她同村——”
“啊原来是一个村的,他们怎么了?”
蒲小羽兴致勃勃说了这段毁天灭地、魂飞魄散的神凡恋,最后概括:“可见,有情人都是这样。赵荀诛了郭晔和夫家刘樊的九族,又怎会放弃起死回生的可能?”
海明月略一思索:“若是如此,广招天下能人异士这件事,应该有迹可循。可我也算熟读史书,各朝修史里,并未记有。不过史书有流传出来的,也有密封不传于世的,我们可以去大夏宫的藏书阁找一找。”
大夏宫建于夏国,位于商苏,是几代王朝的皇宫,至今也没有更名。如今大夏宫之主是郑国。
藏书阁九层高,左右还有几十间屋子,时时刻刻重兵把守,里边更是机关无数,不过这都难不倒蒲小羽,贴着隐身符大摇大摆进入藏书院。
院外,十来个宫人看天气晴好,出来晒书。海明月是爱书之人,要不是此行有目的,这会儿就蹲在地上看了:“以后有机会,我要在这里住下。”
蒲小羽回道:“这多简单,找到石象散就来。”
“好主意。我们快进去找。”
藏书阁是开着的,无明火,用夜明珠照明,一楼零星有几个官员在书写和查阅,二楼往上的楼道皆落锁。
这里弥漫沉郁的木香,竹简书帛堆满木架,一层又一层环绕而上,眼花眩晕得似乎最顶上的花纹都在缓慢旋转。此地存放着人间大地几千几万年的事迹,寂静无声,置身于此的人,就如空中游荡的细尘,落下又上升。
蒲小羽和海明月久久站在正中,直到那些官员都离开了,她们才回神,分头而行。
史书除却夏国本朝记载,还有其他朝代的整理修编,及珍稀传本,修道书类也在查找的范围内,其中记录奇闻异事,所涵盖时间之广、事物之杂,想要从中找到相关的,更费时间。找书对蒲小羽来说有些难度,海明月找到后,在那一排架子上做标记,让蒲小羽翻看,她继续找寻。
这不是打坐,无法辟谷,三五天不吃可以,再多一天,就饿得头晕眼花,蒲小羽这时候就跑去山上摘果子,装了几大包袱回来当做口粮,山上实在没有好吃的果子,酸栆涩柿,不得已,老本行,赚钱买果,谁知两个月过去,外边战乱了,连个卖菜的都不见人影。
她只好去摘宫里的果树,反正易主了,背回来时同海明月说一句:“外边又打起来咯……”
某一日,大夏宫易主,就有一批人来妄图毁了藏书阁。以往其他国占领,没有哪个君主不精细保护这里,但这是一群外族人,欲将除修道书类之外的书全部毁去,蒲小羽和海明月在暗处,让他们刀砍无痕,木撞不塌,火烧不燃,石锤不烂。一番敲敲打打无果,全都吓跑了。之后也不死心,隔三差五来一趟,到后来十天半个月,三五个月,次次都有新花样,次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封锁藏书院,就再也没人来了。
传说,大夏宫的藏书阁里,有神灵,目睹全程的郑国人记录下来,也放在了藏书阁里。
日月不知交替多少,四季不知变换几轮。蒲小羽以为“起死回生”只是无名笔者的猜想,或许她们应该换个方向去找,但秉着看都看了几百卷,不差这最后一点。
这是一本记录珍奇异宝的书类,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土里挖的,包括之前在昌井城内,那把从天而降的铎刃都有记录,还有她包袱里的不熄木,也都在其内。
“明月,这里。”蒲小羽指着青黑石那一页,“赵荀,成仙了。”
海明月凑过去看,书里的大致意思是:周皇后喜好雕刻,亦有名品流传于世。夏宣帝登基后,丞相段伏送上一枚青黑石,模样普通,但草木鸟兽跳上去,可变成石雕,夏宣帝转手送给周皇后,周皇后十分喜爱,放在窗边,一条小蛇被吸引过来,立马变成了石蛇。这枚青黑石却是唯一不随周皇后下葬的物件,赵荀刻下周皇后的小名,有时睹物思人,有时用来镇纸,草木落在在青黑石上化成石头,都感叹周皇后尚未离去。最后这枚青黑石成为赵荀的陪葬品。几年后,青黑石在商贾之间交易,被官府抓去问话,无人知道是怎么来的,墓也不曾有人盗。
海明月看了几遍:“没有说他成仙呀?”
“这是陪葬物,出现于世,说明皇陵里他的尸体已不在,先死而成仙,属于鬼仙,才有他的陪葬品突然出现在世间。”蒲小羽继续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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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在这本书的其他地方,记有从山洞里找到赵荀陪葬的金箱金杖和书文。
她不禁懊恼:“你知道么,一开始我就想翻这本书,谁知道,我又把他留在最后。”
“那石象散……”
蒲小羽摇头:“石象散洗经伐髓,鬼仙是用不到的。”
“鬼仙赵荀,他会在什么地方?皇陵怀故人?还是在扈地守故土?可是,一个人真的可以怀旧千百年么?”
“当然。”蒲小羽十分肯定,海明月好奇问她怎么知道,她捧着书,“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您老人家还没从赵周恋里出来呢。
海明月打断她的悲情:“不过说来也对,若赵荀死后想追随而去,又怎会想成仙?他一定有事尚未完成。”
“没错,所以我们要找到他。这是唯一找到石象散的办法了。但皇陵去不得,去那里的神仙要有天宫令,哪怕是赵荀也不能接近。”
所以二人又返回扈地,上次来时已是两年前了,询问在附近的散仙,没有谁听过赵荀的名字,不过想想也对,相比凡人名字,大家只记住道号,管他之前是干什么的。
她们只好辗转赵荀或者周溪云曾经去过的地方,仍然一无所获,反而抓了好些个妖邪,把它们变成各类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攒了点小名气。
两位道人居无定所,行踪不定,今日在北捉了个妖,明日在南渡走个鬼,要想请她们去论道大会,难,全凭当地能够认出她们的人。
这日,在安宏城,二人在路边算命,刚送走一个询问和青梅竹马还有没有机会的七旬老光棍,正准备收摊,就有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认出了她们:“可是变变道友和月月道友?”
蒲小羽和海明月施了一礼:“正是。”
“贫道玄松。”
“玄松道友有何事呢?”
玄松道明来意,说两个月后,是无终山百年一次的论道大会,希望她们能去。
“论道大会?”蒲小羽不知道,海明月就更不知道了。
玄松笑道:“届时会有许多道友,二位一去便知了,这是帖子?”
帖子是巴掌大的白玉牌,本刻着玄松的名,被他的拇指一抹,白玉牌光滑平整,再一抹,就变成了她们二人的名字。
“二位收好。”
“道友好生厉害。”蒲小羽接过来,完全看不出有被改过的痕迹,她就做不到这一点,也不是障眼法,看来她认识的修道者还是太少了,去见识见识也未尝不可,何况人多的话,还可以打听打听赵荀。
她问:“可你给了我们,你怎么办呢?”
“二位踪迹难寻,无终山的天水道友难以找到你们,所以有缘相遇,便将帖子转给二位,我再去另取。”
“那就多谢玄松道友了。”
“我们一定会去的。”海明月也有同样的想法,尽管她们这一路下来问过不少散仙地仙,也没有一点消息,可是但凡有一丝微渺的机会。
19. 天上仙,人间仙
无终山原是干旱之地,没有水,寸草不生,附近也荒无人烟,是一位道号为玉翁的仙人在山顶上放了一坐半人多高的白玉,水从玉的顶上冒出来,源源不断,成为绕山行走的小溪,一直流到山底下,现在四季如春,草木葱郁,连周围的田地树木都得到这玉水的灌溉。
御剑去无终山的路上,玄松向蒲小羽和海明月说着无终山的前世今生:“这座玉石,曾有几个心怀不轨的君王想要搬走,但他们无法通过考验,无终山会拦住内心污浊的人。”
蒲小羽好奇:“什么考验?”
“半山腰有一层迷雾,进去的人会看到自己内心的阴暗和疑问,如不能化解,就无法走上去。多少修道人就是来此突破自身的。”玄松抚须一笑,“所以,此山又名半仙山,亦是渡劫山。”
蒲小羽看着手中的白玉牌:“那我们是在山上还是山下呢?”
“自然是山下。”
海明月恍然:“我知道了,大家在山下论道,解惑成仙。”
“是这样。”玄松依旧笑如春风,“二位斩妖渡鬼,经历诸多事,想来可以为我们解惑,这也是找了你们许久的原因。”
二人连连谦虚:“初出茅庐,前来见见世面。”
到达无终山,将白玉牌帖子抛进山里,眼前场景突然一变,原是这里设下结界,用帖子才可以打开。
原本空荡无人的无终山,此时聚集着人间修道者,从天上望下去,约是数千人,三五一处,分散在各个山里,凉亭、树下、水边、石上,人人面色红润,精气神足,道龄最小的几岁而已,梳着冲天辫,抓着糖葫芦,有一部分是已经修炼成人形的山野精怪。
他们以乐曲相交流,琵琶箫笛、琴瑟钟鼓,在无终山缭绕,引来各类鸟兽共鸣共舞,不乏有作画的、起舞的、弄剑的,还有聚在一块吃喝,或者独自打坐,恣意潇洒,好不欢快,俨然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玄松手中的符纸化作一缕青烟,拂尘一挥,蒲小羽和海明月看见青烟飞进一副画里,画上的白鹤们翅膀缓缓动起,周围的人纷纷惊奇,停下手来围观,只见那几只白鹤舞动几下,忽然从画里飞出来,长鸣一声到天上去,正好就看到他们御剑下来,不禁大笑:“玄松道友又来使坏。”
“是清鹤道友画技又精进,我才得引魂出画啊。”玄松把蒲小羽和海明月引给他们,“这两位就是变变道友和月月道友,也是拜的霄山。”
蒲小羽和海明月笑着与众人打招呼,那位画鹤的清鹤是个看起来三十岁的女子,身着鹤羽衣,头戴朱冠,行走轻盈,她有一支神笔,能够把万物放进画里,听说在她的画舍中,有很多作恶的妖邪恶人都被收进去了。
清鹤道:“我听闻你们把一些妖人变成鸟兽,还把玃猿变成女子,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众人听她继续说来:“上次有个吃婴儿来驻颜的稳婆,把她收进画里,我无法把她变成小儿,就画了许多小儿,每日咬她,咬下一口,她就会长出新肉来,一直等到她恶念消散,小儿才会消失。”
“我也是我也是。”又有一个年轻的男子接过话,他道号怀真,玄色外裳绣着大片黑金蝴蝶,“有只吞金哈蟆,四处招摇撞骗,弄了个钱生钱的骗局,骗得人卖妻易子,被我封进梦蝶罐里,它现在是幻想自己成了一枚铜钱,今日在这人手里,明日在那人手里。”
蒲小羽心想,这帮人,降罚真是花样百出啊……
他们围在一起吃着灵果,喝着玉石引下的溪水,听其他人弹奏,说着经历的事,参悟的道,说着说着,谈到几年前扈国的事:“变变道友,月月道友,那段时间凌国派人来找我和玄松,其他道友也收到了,幸好你们没有介入其中呀。”
“道术伤人之事,我可不敢做,”蒲小羽道,“况且天下分分合合,自有天定的皇帝来结束这场战乱,以达到长久的安定富足,现在他未降生,我们左右局势,万一不是皇帝,没有龙气降临,不仅战乱无休,邪魔之气也会越聚越多,我就是罪人。”
所谓邪魔之气,那是一种所有生灵发散出来的消极之气,人和精怪会受到影响,变得戾气重、易浮躁,贪恶之念也会随之而来,唯有天定的皇帝降临,从紫微星上降下龙气,洗涤邪魔之气,让世间恢复清明,人和精怪会变得乐观豁达,减少乱象。
“对极,我早点遇到你就好了。”一个蓝裙女子道,她道号海歌,腰间挂着个七彩大海螺,“我时常因战乱而揪心不已,前两年,卫国刺史刘非池请我与他一同整顿兴武,他为受苦百姓说了很多话,我便帮他了,谁知他竟要自立为王,对百姓好也不过是想让百姓来拥护他,好招兵买马。”
道士们摇头:“受害百姓可助,切莫沾染权利呀……”
海歌起身施礼:“我要去过迷雾了,希望诸位也很快得缘。”
正在这时,晴好的日光被乌云遮住,目之所及,闷雷滚滚,无终山被黑色笼罩,不知谁喊了一句:“是望潮道友渡劫!”
一众道人纷纷飞离到边缘来,蒲小羽看去,正在一座山头上,一个身着灰蓝长袍的男人盘坐着,衣袍鼓动,周围符纸翻飞、阵法运转,他头顶上的雷比别处要凶,从浓厚的黑云中显露出来,好似一条银紫的龙,发出阵阵闷响。
有人感慨:“这雷看起来不太斯文啊……”
“望潮道友入道前是羽林军副将,雷劫会凶一些。”
“雷劫竟还分文武的。”
“下雨了。”
一时暴雨如注,风卷树林,轰轰作响,云层中的雷蓄势已久,看得众人把心提起来,担忧地看着山顶上十分渺小的望潮。
第一道雷光在昏暗中乍亮,不偏不倚,当头落下,保不齐来个灰飞烟灭、骨肉净尽,却在此时,一道白影凭空出现在半空,转眼变成巨大的扇羽,根根白羽上的红纹斑点如眼睛一般睁开,雷劫击在其上,群山震颤、回响,光亮刺眼,红纹斑点将雷吞噬殆尽,半点没落到望潮身上。
“运气真好啊,抽到白雀仙长,我也要梦一个……”
“道友,来和一起我供奉霄山吧!”
“我们鳞府的碧云仙长也很厉害!”
“我们问元仙长可以同时接三道,渡劫更快!”
“我们志真仙长可以跑到云上和雷劫打架,都落不下来!”
“我们……”
蒲小羽有二十年没见过白雀了,往时不跟师父风和子的时候,都是白雀带着她上跳下窜,玩到一半,白雀说要离开一会儿,帮人渡个劫。的确是一会儿,她吃个大仙桃的功夫就回来了。
白雀的真身就是一只白孔雀,是风和子座下的二十八星将之一,她能够缩地成寸,雀尾毛锋利得可以劈海斩山,毛上如眼的红斑还可吞噬万物,替人渡雷劫没有哪次失手的,堪称霄山拉信徒的门面,渡劫碰到她,躺着等三道雷劫过去没什么问题,不过少有渡劫不吃修雷劫的,每一道,都会有助劫仙人问:“道友,这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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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潮答:“可以。”
扇羽一收,化成个白裙红绦的仙女,裙上彩光粼粼,手握一把白羽扇,往下方人群中一看,目光落在蒲小羽身上。
蒲小羽冲她遥遥一笑,又被第三道雷劫吸引住,因为天更怒了,闷吼长吟。望潮成为漆黑风雨中唯一的一点亮光,他周围的光芒愈来愈盛,雷声也愈来愈大,在天地由极暗转为极亮的刹那间,响起碎裂之声——雷劫打破望潮的法阵,冲刷他的肉身,整座山被劈得粉碎,一直压到地里去,他不在雷中塑成仙体,则在雷中消散。
白雀守在半空,若望潮有破防之象,便捏决出法阵,替他稳固。
雨水冲刷,众人屏息盯着那深坑,不知过了多久,金光破土,雨停乌云散。
从深坑废墟中飞出一道灰蓝身影,周身聚着淡金的光,望潮只把手一扬,崩碎的山石就像在众人眼中倒放一般,又变成最初的高山巍巍,草木葱葱,鸟兽吟吟,流水汩汩。
望潮立在云层上,朝下方道人们施礼:“多谢诸位道友,有缘再会。”
望潮和白雀离去,无终山又恢复成世外桃源的模样。百年一次的论道大会,亦是成仙之大契机,急躁不得,不如随缘。
小道士们头一次见到渡劫场面,围着老道们问东问西:“成神的雷劫是不是更多更厉害?”
成仙三道,成神六道,上神九道。
“有十二道吗?”
“这还没听说过,等你成仙成神,就会知道得更多。”
这个问题,蒲小羽听过白雀这么回答她:十二道者不知要怎样挑衅天地之威,才能落下来,传说,十二道雷劫,是天地抹杀神仙、灰飞烟灭之劫,牵连到所有生灵,一同毁灭。小羽,你可不要挑衅天地呀。
白雀可真是太看得起她了,竟然这样恐吓她一个几岁的凡人奶娃娃,比起她,白雀才距离十二道雷劫更近吧?可惜当时她还不会反驳,认认真真答应了。
年轻小修士们又问:“成仙一定要渡劫么?好可怕……”
“倒也不一定。”
他们瞬间眼前一亮。
老道们把白胡子一抹,仙风道骨里出现一抹逗玩之笑:“鬼仙是肉身消解,魂魄受十八层地狱极刑之苦、煅魂而成仙,若不幸死了,则魂飞魄散,不会再进入轮回,也不可成神,你们愿不愿意呢?”
“太痛苦了,下一个……”
“散仙受人间香火供奉,不可上天,成神也遥遥无期,却是逍遥无极、天地无束。”
“须得努力让生祠遍地开……”
“或者地仙,功德塑仙身,乃天地认可,无需渡劫。”
“这个要更努力一点……”
“要达成这两种仙,需要修寿长生,还要有大机缘,才能完成。”
“修寿修得,机缘就等得。”
“所谓长生,寿与天齐是天所准许的,而多少人还未成为散仙地仙,就已在这过程中参透自身和天地。”
一旦参悟,就触碰到属于天地的万事万物,窥探到天地的法则,必须承受天地的怒意,承受雷劫,才被允许御动山川湖海、日月星辰。是渡劫飞升成天上仙?还行善积德做人间仙?
“成为哪种神仙都属不易,希望你们可以正心,成为真正的智者,不要被认知所禁锢。”
“谨遵教诲。”
正心正心,蒲小羽也想到迷雾里看看自己:“明月,你去不去?”
“嗯。”
20. 有事烧毛
无终山迷雾就如同丝带缭绕在半山腰上,一踏进去,蒲小羽发现身边的海明月不见了。
果然有点东西。
蒲小羽继续往山上走,从坡上忽然闪现出一头……大鱼,堪比小山!遮天蔽日,挥动短小双鳍飞来,在密林冲行毫无阻碍,凸着眼睛,张着大嘴好似要把她一口吞下。
她拔剑挡在身前,却不自觉想到一刀两断、血溅三尺,急忙撤剑后退,避到大树之后,大鱼猛地撞断粗壮的树干,眼看要把她砸到,她立马矮身躲过,深知这是进入幻境里,见到自己内心真正的恐惧并且放大。
应该怎么做?
就在这短暂的思考间,大鱼突现直冲门面,来不及避开了!没有预料的疼痛,大鱼化成齑粉,齑粉聚成更为厚重的白色迷雾——
她还站在原地,双手发抖,发现剑也没出鞘。
一缕白烟从她眉心出来,落地是个姿容艳丽的女子:“想不到你竟然会怕鱼。”
“白雀!”蒲小羽没想到白雀还去而又返,还跑到她的幻境里。
白雀曾说她原是一个天真活泼的仙女,风和子将蒲小羽这个襁褓崽子丢给她后,她就开始散发当娘的疯癫,霄山的神仙们都说她的耐性越来越好了,成神指日可待,连她自己都说:“蒲小羽,你是我成神路上的垫脚石!”紧接着后边就是——
“你自己去洗干净!”
或者:“求你吃一口吧……”
或者:“睡觉!我数到三!”
或者:“别拔我的毛!”
白雀捏着蒲小羽的脸左看右看:“人间水土果然污浊,糙成什么样,比我还老,才三十八啊,你真别老死在人间,我不想去地府那种臭地方找你,再把你带上霄山重新奶一遍。”
被捏着脸,蒲小羽说话都不利索了:“……给我、几颗、朱英丸。”
白雀掏出个小玉瓶:“不够就烧雀毛,我给你送来。”
一颗延寿百年,五百年她难道还不能成仙?
这也难说……
“你怕鱼做什么?它咬过你?”
蒲小羽收好小玉瓶:“是我杀鱼,把齐云剑的仙气弄没了,它一定在责怪我杀生。”
白雀问:“为何犯杀戒?”
“我看那些人饿得分食死人,就用齐云剑的仙水给他们煮鱼吃,没想到,齐云剑连这样的荤腥也不能接受。”
“再来一次,你做不做?”
蒲小羽毫不犹豫点头,这个问题她问自己无数次,没有哪次后悔。
“你不是怕鱼,而是怕这把死板的剑,你为何要在意它,用死物来左右你这个大活人的想法?问心无愧,道者坦然。”
“白雀,你是我成仙路上的垫脚石。”
“……”白雀化作一缕烟飘走了,“有事烧毛。”
“等等!”
轻烟盘绕在蒲小羽眼前:“还有何事?”
蒲小羽找她问赵荀的事,白雀是个人可能还好说,但她是一只几千岁的孔雀,飞升之前见到的人,只有风和子和大师姐而已,一开始化成人形的模样都是大师姐的样子,可以说她的确没什么人性,更不会认识什么人,果不其然,只听她说:“没听过,他是谁?”
“是八百多年前夏朝的一个皇帝。”
“你在这等着别乱动,我去去就回。”
不一会儿,她就等来了白雀的真身,还有一个身着灰蓝长袍、五官硬朗的男人,正是刚飞升的望潮道人。
白雀道:“望潮道友就是夏朝人。”
蒲小羽施礼:“望潮仙长。”
望潮原本在和白雀去霄山的半路,中途白雀又突然折回来:“原来是变变道友。”
白雀:“谁给你取的道号。”
“明月呀,多好听。”蒲小羽自信得像开屏的孔雀,问起望潮正事。
望潮正是赵荀时期的羽林卫:“青黑石确是宣帝去后的第五年出现的,随葬的金箱金杖也是在那一年,当时办此事的大臣们都因此被斩了,我入道之后才知这些东西是宣帝修成鬼仙的证明。”
蒲小羽问:“他是如何修得鬼仙之道?我没听说赵荀信道。”
“周皇后去后,宣帝便开始信道了,请了两个道人在宫中,并不外传,后来那个两道人死在宣帝驾崩的前三日。”
蒲小羽一惊:“怎么死了?”
望潮道:“鬼仙是最下等的仙,赵荀岂能让这件事被天下百姓所知,有损威名。”
“原来如此……”蒲小羽唏嘘,天定的皇朝帝王有龙气在身,一口龙息,言出法随,开国皇帝的龙息连神君都能被重伤,赵荀虽是第三任皇帝,龙气不比开国时候,杀两个道士也绰绰有余。
望潮点头:“杀人灭口,宣帝可不是个仁慈的皇帝呀,唯一的仁慈,大概就是放走了刘家的小孙子。”
“放走了?”这是蒲小羽找赵荀几年以来,唯一一个新消息。
“是的,当时是我师父亲自护送他回刘家老家,对此印象很深。至于你要找的宣帝,我也不知会在什么地方。”
入道之人,大多会掩盖自己的命盘,连五官都经过细微的调整,使旁人无法窥视。修道者又皆是道号行走,更不会有人知道赵荀是谁了。
“好,我知道了,多谢您。”
听他们聊完,白雀问一句:“你找他作甚?”
蒲小羽道:“我猜石象散在他身上。”
白雀不解:“你要石象散做什么?你不需要这东西。”
“不是我,是明月。”
白雀自然也见过海明月了:“那娃娃有千年乌贼精的内丹在身,闭关修个几百年就能成仙,何须找东西怎么麻烦?”
蒲小羽都已经找到这里了,哪能说放弃就放弃,再说了,她还想知道赵荀修成鬼仙是不是和周溪云有关呢。
她道:“要找。”
“随你,走了,有事烧毛。”
“嗯嗯。”
白雀和望潮离开,却又没有完全走,而是在天上俯瞰下方,蒲小羽正慢慢往山上走去。
“变变道友是您的弟子?”望潮问着,但看她们之间的说话也不是很像。
“不是我的弟子,”白雀想出一个准确的词,“是闺女。”
“啊?”那更不像了!不,哪是像不像的问题,蒲小羽明明白白的一个人,白雀是只孔雀啊,修成人形也不可能生出人来,哪怕她爹是个人,也生不出这么纯的人,至少得是个鸟人,人首鸟身?人身鸟首?人身人首且有大雀尾……
望潮几百年的常理认知有点错乱。
白雀十几年的带崽生涯十分肯定:“我养大的,那不就是闺女么?你们人不都是这么说的?”
说话真大喘气,望潮汗颜,只能捡了句全天下当娘的都喜欢听的话:“难怪变变道人道法如此之高。”
别人会说“哪里哪里”,白雀会说“确实确实”。
再看无终山,蒲小羽已经穿过迷雾,往山顶上去,白雀这才放心收回目光:“走吧。”
她要回去告诉风和子见过蒲小羽了,因为,无人算得出蒲小羽的前世今生、过去将来,她的命盘也没有法术遮掩的痕迹,准确来说,是命盘命星灰暗无光,此为死象,哪怕是风和子,推算十多年一无所获,思来想去,才决定让蒲小羽下山历练。直到五年前,这原本暗淡的命盘,开始微光闪烁,将她的踪迹定在罗川,之后她走到哪里,做了何事,结交什么样的人,命盘上的星辰才跟着逐一显现,悄悄运转。
相比于死象,一个凡人婴孩出现在南海之极的霄山上,就显得不足为道了。
蒲小羽走出迷雾,这一路想着要是碰到和大鱼一样大的巨剑,就用手里这把死板不中用的齐云剑,劈裂它。
但她四处找,都没找到放大的齐云剑,一直往上走,只看见半人高的玉石座,玉石顶上冒出清澈的水,一旁,海明月正站在悬崖边,俯瞰无终山下的风景,听到动静,才回过身来:“蒲姐姐。”
不知为何,蒲小羽觉得她的声线有些僵硬,准确来说是拘谨,可看她神情自然,双目黑白分明,澄澈坚韧亦有稚气,恍惚是回到最初在海家初见的样子,尤其是她仍旧保持少女模样。
或许迷雾之行,也消减掉她的一些疑惑,更为剔透吧。
“你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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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了?我遇到一条大鱼追着我,哎……”蒲小羽蹲在玉石座旁边,捧了一把水,喝起来登时眼睛一亮,连忙招手:“快来快来,这水很甜呢,比山下甜,我在霄山喝的水跟这个差不多。”
海明月走过去也跟着喝了一口,凉爽甘甜,神清气爽:“绕了一座山,味道都不同。”
“无终山真神奇。”蒲小羽画出一符,把水收进去,以后随时能喝到,这就是努力修炼的好处。
海明月也装水到符里,偏头看着蒲小羽清秀细腻的侧脸,方才她们也是这么近距离一起进入迷雾,不同的是身边的蒲小羽忽然迅速衰老,先是皮肤折皱、然后到乌发渐白、身体消瘦,她要拉着蒲小羽离开迷雾,怎么也拉不出去,无法阻止,手足无措。
这种无能为力侵袭全身,又在不远处看到另一个鲜活年轻的蒲小羽,刚跑到面前,同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死,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环绕在周围,花朵迅速从鲜艳到枯萎,不断重复,不断死亡,冲击她的视线和内心,她又取不出内丹交给蒲小羽,心想要石象散,一定要。
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眼前,尽管没见过,但她确定那是就赵荀,他说他手中拿的就是石象散,竟当着她的面吃下去了。
“不可以!”她抓住赵荀,逼他吐出来。
赵荀森然一笑:“石象散早已与我相融,除非炼化我,从骨血里抽出来。”
也不是不行。
她掐住赵荀,赵荀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她,四周满地都是蒲小羽的尸体,无不在催她将赵荀煅烧,从中取出石象散——
“明月。”身边又一个垂垂老矣的蒲小羽冲她微微一笑,“你在犹豫什么?”
她摇头落下泪:“没有犹豫。”
收力掐断赵荀的脖子,血水落到手背上,冰冷而非温热,霎时寒意蔓延四肢百骸,周遭骤然变得昏黑无物亦无声……
再次看清四周山林,不见蒲小羽,不见赵荀,双手也是干干净净没有血迹。
她捂了捂心口,情绪十分平静,在脑海意识的角落里,沉睡着两个海明月,一个是在海家时悲恸崩溃的海明月,一个是不惜代价找石象散的海明月。
眼前迷雾稀薄,一条山路直伸到山顶上去……
“明月?”
蒲小羽伸手在她眼前晃,她回过神:“怎么了?”
“叫了你好几声,发什么呆?”
“没什么,我是在想赵荀的事。”
“赵荀,我正要与你说说,刚才白雀来找我了,我跟她打听到一个新的消息。”蒲小羽把望潮的回答都告诉她,海明月分析着:“郭晔毒杀周皇后母子,赵荀却放了刘家最后的一点血脉,派人护送回乡,未免过于蹊跷。”
“或许是念在刘樊将他从民间找回,送上皇位的情分上?”刘樊便是郭晔的夫婿,当时的丞相。
“非也,赵荀曾写过,东君遣下玉腰奴,嗅花寻春犹不决。飞遍芳菲红紫里,不如扈地丁香结。他怀恋旧地,不想被刘樊带回大夏宫。”
蒲小羽沉思:“居然还有人能当皇帝却不想当皇帝的。”
“我们可以到刘家老家,登宜看看。”
蒲小羽深感有理,赵荀和周溪云待过的旧地,她们都已经找遍了,甚至徘徊在皇陵,不过那里下了禁制,无法走得更近。
“那我们去和玄松道友他们辞别吧。”
“好。”
离开无终山,海明月回看半山腰的层层迷雾,问蒲小羽一个问题:“成仙要不要抛开感情?”
蒲小羽不知她怎突然问这个,想了想:“不要吧,师父说白雀越无情没人性,想成神就更难,可见修道不需要抛开感情,应该……是私情吧?像二太子那种,偏心可真要命啊……”
“私情?”海明月再细想迷雾里见到蒲小羽老死的模样,她倒不至于为了石象散做出那样的事,可是……现在已经被掩藏起内心波动最大的情绪,无法再设想究竟会不会做。
心里突如其来的空洞空虚感,犹如落入大海抓不到浮木,她通晓古今,玲珑剔透,能够预见要为这颗内丹,成为寡情之人,这大概不是好事情。
21. 蛇仙祠
登宜在楚国内,距离上次她们离开楚国已经过去五年,外头的几个国家都在打仗,楚国休养生息到这个时候,加上楚王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老来昏庸,本就虎视眈眈的周国已经露出利爪,蒲小羽和海明月从天上看下去,已经看到周国的大军往楚国方向来了,只是众人不知,都在忙着屯粮,藏进深山里,埋进林子里。
这摇摇欲坠的世道,人们拜神仙精怪,祈佑平安,平添几分寄托,登宜也不例外,这日,家家户户都在准备香烛、纸钱、炮竹之类,在一座大庙的后院里,有一个一丈多高的纸扎神像,人身蛇尾。
“竟在拜女娲娘娘?”海明月和蒲小羽也算走了许多地方,拜什么的都有,就是还没看见拜女娲的,倒不是不敬,而是女娲太久远了,请不动,求姻缘的,拜近一点的神仙倒方便些,比如什么月老、太阴星君、氤氲大使、兔儿神,有些地方还有虎媒祠,拜的是虎仙,五花八门,谁灵信谁。
“不像女娲娘娘呀。”蒲小羽看过女娲神像,倒不是她的脸不像,没人见过女娲的模样,但她的华服绘有万物生灵,即便在人间所见的各派女娲画像,也是做这样的装束,可见从天上传到人间,女娲的模样都大差不大,这里的纸扎神像,绘的是不知名的繁复花纹,只有花花草草,不知是哪里的图样。
二人落地,走到街上去,才知原来他们拜的是蛇仙,就在明日,把蛇仙娘娘请出来巡游,这不是求姻缘的,听这里的人说,心越诚,寿越长,一辈子无病无灾,甚至可以成仙,他们已经拜了几百年了。
开智修炼的精怪会到人间行善,争取早日修成人形,昌井城各家各户拜的就是鲤鱼精,想来这个蛇仙也一样,其香火范围小至一村一户,大至州县,登宜就是一个县。
海明月忽然觉得方才把蛇仙误认成女娲有些愚蠢:“也对,这世道向女娲求什么姻缘,命都难保。”
蒲小羽道:“姻缘是千万年来的大事,深入骨髓就像吃饭睡觉那样本能,却又比吃饭睡觉重大,重大得哪怕是死了,都要配冥婚才能下葬,否则会变成飘荡在外的孤魂野鬼。”
海明月渡过几个鬼,也算了解一些:“生前是执着姻缘的人,死后必是执着姻缘的鬼,如果生前不求姻缘,死后冥婚岂不是害他不能转世?”
蒲小羽笑着绉道:“当然是人所欲也,强施于鬼啊。”
“鬼真无辜。”
纵然拜蛇仙娘娘的日子热闹,她们也没忘记此行目的,找到土地庙。此处没有地仙,只有天宫派下来的土地公。
这一带的土地公是只成了仙的稻草精,道号丘山,掌管周围十几个县的风雨。他不知在哪个县的庙里睡大觉,现身时双眼迷蒙,俊俏的脸上还有压痕,蓝袍子也皱巴巴的,眯着眼睛仔仔细细看了一下蒲小羽,把他召唤出来的是蒲小羽手中的霄山腰牌:“原来是霄山的小道友。”
蒲小羽歉然:“扰您清梦,小道想打听一个人。”
“谁人?”
“赵荀。”
丘山不知是真想不起来还是没睡醒:“他不就是那谁……嘶……谁来着……”
海明月提醒:“夏朝宣帝。”
“啊对对对,怎向我问起他来了?”丘山已经清醒了,“我只听说他修成了鬼仙,不知道号是什么。你们既然找到这里,大概有些线索,我或许可以帮帮忙。”
蒲小羽道:“一个名叫刘曙的人,他是罪臣刘樊之后,八百多年前,有个羽林卫名为严颂,带他来到此地。”
丘山摇头:“八百多年前?本地刘姓都被赵荀斩光了,要是刘曙回来,罪臣之后,会改名换姓吧。”
“也对。”蒲小羽也没什么头绪了。
丘山更摸不着头脑:“这个人和你们要找的赵荀有何关系?”
“呃……”蒲小羽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全,好在海明月可以言简意赅:“赵荀当年妻子双双惨死,他隐忍谋划多年,才诛刘、郭两姓九族,却把刘曙放回来,此举不像他之所作所为,他还修成鬼仙,杀道人,似有不小的秘密。”
丘山恍然:“意思是你们想通过刘曙找到他。”
蒲小羽连连点头,她原本还为赵荀和周溪云的情深所感动,深究下去,赵荀居然来了这么一出,哪怕不为石象散,她都要把这件事给吃得完完整整。
“好吧,索性我也无事,替你们探探。”丘山把掌心一翻一转,飞出根根细小的干草,飘出土地庙外,“有消息我会告诉你们的。”
蒲小羽连忙谢过:“我们这去买十斤八斤的香烛纸钱给您烧上。”
丘山笑得合不拢嘴,差点给乐得完全显出原形来,黄澄澄的稻草手掩嘴:“这怎好意思……”
两人忙说:“要的要的……”
下山买香火,蒲小羽还有一些钱,不禁感叹:“钱真是好东西呀,又能暖饱,又能送礼,人们求财天经地义。”
海明月倒出荷包里的最后两个铜板:“我以前真不敢想,把钱花光,再去赚下一笔。”
“因为咱们无病无灾,无需攒救命钱。”
许是到了拜蛇仙娘娘的日子,香烛纸钱铺子里挤满了人,好不容易才排到她们,蒲小羽把路上买的大篮子往桌上一放,铜板碎银子都倒出来:“店家,满上。”
店家眉开眼笑收钱数钱,话也多了:“看二位姑娘面生,外地人吧?也听说我们这的蛇仙娘娘包治百病,前来相求?放心,只要诚心,很灵的,不过,要嫁在这才行,蛇仙娘娘不治外地人。”
“呃……”三十八年了,蒲小羽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说,嫁人才行,她想说是烧给土地公的,被海明月先一步开口:“怎么个灵验?”
趁着伙计给她们装香烛的功夫,店家自信骄傲谈了起来:“你们是不知道,去年我摔了一跤,被尖石子扎坏了眼珠子,心想我命休矣,家母夜雨背我行走几十里,上山求到蛇仙祠,蛇仙娘娘让我睡一觉,次日醒来,好全了,不信你们看——”
店家指着自己的右眼,相比与左眼的褐黑透亮,右眼黑褐中带一点点灰浊,常人是看不出这细微差别的。
其他买香的人纷纷道:“二位姑娘,这是真事,当时我都想,文掌柜年纪轻轻,以后可怎么办,还没娶媳妇呢。”
“谁知被蛇仙娘娘治好以后,第二天都被几个媒婆堵住家门口。”
众人大笑,店家又喜又闹大红脸:“低声些低声些……”
蒲小羽不解:“怎么说?”
“被蛇仙娘娘治好,就是蛇仙娘娘所眷顾的福气之人,在登宜,姑娘们以嫁给文掌柜这样的男人为荣,要是姑娘被眷顾,那求娶的就更多啦。”
紧接着,他们都纷纷说起自己的疑难杂症治愈病史,断了手脚的还好,连什么肺痨天花都治好了,这已是妙手回春,更震撼的是,还有说说到谁谁谁一摔摔成太监,被接好了,重振雄风。
“啊?”
其他人大概也没听过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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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隐秘的事,连忙细问,尽管不知那正主姓甚名谁,听得男人们起哄,女人们又好奇又羞涩。
“我也听说过差不多的,据说王家的老八,还是个姑娘,老王连夜送到蛇仙祠,出来就变成男娃娃了。”
“亲娘诶……怎么做到的?”
“听说也是接……”
“嘘,低声些,这不光彩……”
“哦哦哦……”
蒲小羽和海明月高兴期待进门,表情碎裂出门,二人相互搀扶。
良久,海明月才道:“妙手回春啊蛇仙大夫。”
“嗯嗯。”蒲小羽好半天回神,“其他人我不知,不过,那店家的眼睛,是换的,年纪起码是在六七十上下的老人。”
“这么说,蛇仙有点问题。”吃这么多香火,做的却是道貌岸然。
蒲小羽道:“万一用的是尸体的眼睛呢?”
“尸体不尸体的,我们去瞧瞧?”海明月提议,“赵荀的事先放一边。”
“正有此意。”
许是有了警觉,海明月注意到周围:“蒲姐姐,你没发现这街上没有年迈老者么?”
身前或者身后,长长街道来来往往的人里,哪怕是个摊贩,都没有头发花白的老人。
这个疑问,当然问丘山最好了,丘山说:“他们都在家里或者山上,修炼长生成仙法。”
海明月问:“有人成仙了吗?”
“还没有人成仙,长寿倒是真的,这修炼法名为缠心。山上有个道号辛自的道人,是最开始修炼的,修了六七百年,这原本只有他一人在山上修炼而已。”
两百年前,有个樵夫上山砍柴,听到山洞里有痛苦的吟声,于是大胆进去,看到修炼缠心痛晕过去的辛自。樵夫喂给辛自一些水,辛自醒来后感谢樵夫,见他的手指断了一根,于是把他的手包合起来,念了什么决,再打开时,五根手指手完好无损。樵夫大喜过望,谢过辛自。
辛自说:这是蛇仙娘娘赐给我的法术,我在这里按照她给的修炼方法已经活了七百多年,所以你应该去感谢蛇仙娘娘。
樵夫看着辛自溃烂的腰腹,问这是什么修炼法,居然如此难忍。辛自便告诉他是缠心,修炼此术者无不疼痛难忍,有时还会奇痒无比,等同受尽人世间所有的痛苦,忍过就可以成仙了。
樵夫听言,下山后,也去蛇仙祠里求赐缠心,一开始蛇仙娘娘不让,说这个方法太痛苦,没有人可以忍受,樵夫求了好几天,在庙前发誓,蛇仙娘娘才同意的。渐渐的,登宜的人们,都开始修炼起来。最初的那个樵夫,现在就在山里,偶尔有人见过他,容貌和年轻时一样。
蒲小羽和海明月听得眉头越来越皱,海明月还是无法接受:“他们就这么信了?”
丘山道:“缠心从两百多年前开始,但这蛇仙祠早就有了,战乱时,只要及时跑到山里去躲避,就会平平安安,所以登宜人很信任它,有人说,蛇妖这样庇护他们,它一定是先祖。”
蒲小羽把卖香烛店家的眼睛说了一遍,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太监重振雄风,女婴变男婴,丘山吃惊:“竟还有这种事?”
他平日里睡大觉之外就是打坐,凝听各处土地庙里传来的祈祷,哪会遍地跑,知道发生了什么。
蒲小羽道:“我们去查探查探,之后再来找您。”
“好,要真是这蛇妖作怪,它有几百年道行,你们可要小心呀。”
“放心。”
22. 七情罪
夜幕降临,灯火通明,大伙儿为明日蛇仙娘娘巡游做准备,彻夜未眠。
蒲小羽和海明月用了隐身符,堂而皇之走进家家户户里去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她们站在窗外,只见一个老头儿赤着上半身坐在床上,双手被绑起来,高举着吊在梁上,最显眼的就是他腰间一串红点红斑,似火烧蔓延,细看还有水泡溃烂一样的东西。
老头儿神色痛苦,咬牙忍耐,汗水把身下的床都打湿了,这对上丘山所说的疼痛难忍,蒲小羽心惊:“这就是缠心?”
“看样子是。”
“山上那个辛自道人,忍了几百年?”蒲小羽觉得,这哪是长生,分明是自讨苦吃,哪门哪派的长生修仙法如同受刑?
“到哪里了?”老头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屋里还有一个年轻男子,低头观察那一圈红:“爹,蛇头已经过肚脐眼了。”
蒲小羽和海明月看去,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蛇头什么蛇尾。
这个疑惑,走了几家以后,从他们的字里行间总算拼凑出一些东西。
缠心之痛,包含有喜、怒、忧、思、悲、恐、惊,每克服一层,“蛇”便会绕着腰腹爬行,当蛇头咬上蛇尾之时,便可长生,期间如果不吃药止疼,硬挨过去,便可成仙。
两百年来,每年蛇仙娘娘巡游,就会找心诚之人,赐给他缠心的修行方法,不是人人都可以的,而是在五十岁之后才可以,所以年轻时要结善缘,才有这种福气,如果没有,他们会到山里,找小蛇供着,等待开智。据说山里的蛇都是蛇仙娘娘的子孙。
海明月看他们这样子:“果然街上没什么老人,疼得走路都走不了吧。”
蒲小羽看着都觉得自己也疼了:“想见见那位辛自道人,问问他靠什么忍下来的。”
“反正我觉得邪乎,修道界还有这种方法?”海明月不忍心再看。
“方法多了去了,日日服用人中黄的都有。”
“啊?”
“我也是听白雀说的嘛。”蒲小羽想起来这个的确没和海明月说过,“据说还有讲究,一定要是童子童女,男修服阳,女修服阴,以达极阳或极阴之体,然后再用采补之术。”
“……”
次日天微亮,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香火弥漫整个登宜。
道路两旁挤满了人,惹蒲小羽注意的是,一直没有出门的老者像是有规定站位一般,站在第一排,放眼望去,全是老头老太,他们是还没有得到缠心修炼术的“无福之人”。
“他们就是丘山仙长所说的等蛇仙娘娘来赐缠心的吧?”蒲小羽和海明月也在街边人群后。
蒲小羽点上眉心开天眼:“看个究竟。”
海明月也打开天眼,发现看热闹的孤魂野鬼不少,两手抓着香烛边嚼边看,在她们身边的几个鬼还在唠:“老鬼我行走江湖多年,头一回见医术这么厉害的蛇妖。”
“见过她的真身没?美不美?来个本地鬼回答我,外地鬼别插嘴。”
“本地鬼都转世完了。”
“呜呜呜,漂亮的蛇仙娘娘快来渡我,功德能加一百……”
“我陈年老鬼,值一千。”
这时,前排的老者们齐齐高喊:“请蛇仙娘娘赐弟子长生术——”
“请蛇仙娘娘赐弟子长生术——”
野鬼们掏掏耳朵:“还传长生术,这蛇妖有点东西……”
蒲小羽和海明月踮脚看去,只见人海尽头,最高处是昨日看到的那个纸扎神像,人身蛇尾,彩衣绘着百花绿叶,垂首低眉,端庄柔和。她被抬在八人肩辇上,前后也有略矮于神像的两座辇,上边是弹奏吟唱的姑娘,具体唱的什么,没人知道,也不知是哪里的语言。
人们神态虔诚热切,目光黏在神像上,随动而动。
蒲小羽没有看到纸扎神像里有蛇仙的一魂或一息,但能看到在神像的里边,放着一只翡翠镯,成色普通,算不上好玉。
“明月,看到了吗?”
海明月沉思着:“不知有何作用。”
她们二人跟着走,一直巡游结束,绕回到蛇仙祠,除了那个镯子,都没瞧出什么不同,这时,忽然有人大喊:“赐给我了!蛇仙娘娘赐给我了!”
只见那叫喊的缺牙老头激动得脸色赤红,当众撩开衣袍,松松垮垮的皮肉上,有粒粒红点,和她们昨夜所见到的差不多。
他一说完,那头也有大叫:“还有我还有我!弟子多谢蛇仙娘娘!”
“究竟怎么做到的?”蒲小羽摸摸自己的眉心天眼,要是巡游时落下什么东西,她和海明月不可能看不到,又或者是之前就做了什么?
海明月提议进去看看,二人离开街道人群,贴上隐身符,往蛇仙祠去。
众人把纸扎神像抬到后殿里,小心放稳,再拜几拜,才关上殿门离开。蒲小羽看他们都走了,前去观察里边的翡翠镯子,却发现不见了。
“嗯?”
如此诡异,如此法术,能在她们的天眼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几百年的蛇妖怎么可能,哪怕是千年都不行。
“走。”蒲小羽拉着海明月出去,直走向正殿,“我方才听到前边有异响,你听到没有?”
“有听到。”
蛇仙祠修建得宽敞大气,正殿左右的偏殿传来高高低低的痛吟声,还未走近,就有一股奇臭无比的排泄味冲出来,两人连忙用帕子捂住口鼻,屏息靠近了看,只一眼,吓得后退两步,昨晚夜探几家人,知道修炼缠心十分痛苦,但远不如一群人聚在这里来得震撼:“这简直就是酷刑。”
一群老者跪立着,那浓重的排泄味就是他们身上出来的,他们面向正殿的方向,将双手捆起悬梁,以达到不会因为太痒而忍不住抓的冲动,同时还要忍受全身剧痛,双膝跪出了血。
蒲小羽十分肯定:“绝非修仙之法。”
海明月道:“去正殿。”
正殿里空无一人,香烟袅袅,左右偏殿的气味根本传不到这里,上方蛇仙石像,鹅蛋脸,五官较为圆钝,比纸扎的更栩栩如生,精细到耳垂的小痣都可以看见,对视间,石像恍惚具象成人,神态依旧温婉含笑,且目光是“看”着她们的。
蛇妖已经知道她们在这里了。
蒲小羽看向海明月,海明月点点头。
“小道道号变变,路过此地,听闻蛇仙娘娘道法高深,特来论道。”
回应她们的是无声的香烟,寂静得没有声响,隔壁的痛吟在这里也听不到。
蒲小羽找了个蒲团盘坐,海明月也坐在一旁。
“让身体历人世间之苦痛,方能长生成仙,小道见识不多,这类千锤百炼身心之法,倒与清祖一脉的苦修有些相似。”
清屏峰的弟子们入道后,以步丈量人间大地,遇山便翻,遇水便淌,崖底深海、高峰云层,碰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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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不论人畜鸟兽,都解其困难困惑,从而内心使得到平静,再行走时,身心便有超脱的轻盈之态,达到仙者之境。
说完,蒲小羽问石像:“不知缠心是怎样的一种苦修?”
她耐心等待蛇妖的回应,默默看着燃香落下一小段香灰,渐渐地,偌大正殿传来隔壁的痛吟,她和海明月皆是神色一绷,握剑握拳。
“二位看他们是怎样的?”
柔和的嗓音传来,再对比石像的模样,若没有缠心那样的残忍,从模样到声音,完完全全是个温柔的女子。
蒲小羽道:“酷刑,非修仙。”
海明月道:“辛自为罪。”
石像浮现一层如雾的虚影,轻轻盈盈飘出来,落地化成一个女子,容貌与石像一模一样,蒲小羽特地去看她的蛇尾,是一双脚。她心中暗想:看来已经完全修成人形了。
蛇妖穿着烟紫裙裳,挽着碧绿披帛,皓腕一只翡翠镯,正是她们在纸扎神像里看到的那只,面容素净,鼻头秀挺圆润,嘴角含笑:“二位道友既然看得分明,就知他们生来有罪,修炼缠心是在赎罪,无罪之时,便可成仙。”
海明月不置可否:“他们有什么罪?”
“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罪。”蛇妖将一个蒲团移到她们面前,拢袖盘坐,“喜而忘形,高估自我以致于不知足,生贪念,僭越妄为伤及他人,是不是罪?”
“伤人是罪。”
“怒而失智,执着一事一物,不顾自身他身,动毁念,是不是罪?”
“毁念是罪。”
蛇妖手指一点,正殿左右两面高墙变得透明,显现出两个偏殿的场景,一群人跪吊在此不知有多久了,身下的血迹颜色都变得深黑,凝结了粘在皮肉上,好似要把他们钉在这里,偏偏他们神情里的痛苦夹杂虔诚,仍旧“望着”正殿这一边。
但他们的人看不到正殿里的两人一蛇妖。
在这种诡异的场景里,蛇妖继续道来:“忧而多疑,终日惶惶不安,生焦躁,焦躁误判,使言行过失;思而生计,凡用计者无不利己,施以旁人,害以旁人;悲而魔怔,此情最毒。”
“怎么说?”
“悲极使神智错乱,乱语自伤,便有人从旁相助,这种利用自身之情,驱他人来达目的,难道不是最毒?”
“这是假悲。”
蛇妖忽然一笑:“好一个假悲,假悲真毒啊,真悲假悲,都要扯动他人心绪,左右他人手脚,他自知还是不自知呢?”
蒲小羽和海明月默然,蛇妖依旧含笑:“恐而生妄,妄被害,人对未知之惧怕,唯将其毁灭才能心安,未知就在那里,未知有何错?”
“无错。”
蛇妖很满意她们的回答:“惊而失常,过激癫狂,逢人就乱咬乱吠。这是不是罪?”
蒲小羽道:“不是人人都有如此极端之七情。”
“罪愈少,痛愈少,年岁愈大,罪愈多。”蛇妖看向左右的人,“你觉得他们不达极端,但却承受如此之痛,正说明心中有罪念,未发生而已,未发之罪,也是罪。”
蒲小羽摇头:“你与他们说,缠心是体验人世间所有的痛苦,撑过去则能长生成仙,现在却说,赎罪成仙,难道不是欺骗?”
蛇妖道:“痛苦来源于罪孽。”
海明月忽然问:“蛇仙娘娘,你有罪吗?”
蛇妖含笑的嘴角微收,眼神也凌厉起来。
23. 不是妖,是仙
整个正殿暗含威压,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压向她们的双肩。
海明月神色不变:“看来,你认为自己无罪。”
蛇妖问:“你认为我有什么罪?”
“我们碰到一个人,说你治好他受伤的眼睛,那只眼睛,从哪里来?”海明月指向偏殿的人,“是他们吗?”
不等蛇妖回答,她又道:“不止这个眼睛,还有其他,比如与人争斗脏腑破裂的,你把脏腑也换了,对吗?”
海明月语气逐渐严肃:“以谎言欺骗百姓,成就医术高超的美名,骗取香火供奉。”
蛇妖冷眼:“他们本身有罪,我来降下惩罚,这本就是我应得的。”
“蛇妖,你有罪。”
海明月这话音一落,正殿大门猛然关闭,视线骤暗,蒲小羽快速抓住海明月的肩往后带,以剑鞘尖抵住蛇妖袭来的一掌,蛇妖顺势抓握剑鞘将她拽近身,齐云剑飞出鞘来,自上而下斩向蛇妖,这蛇妖不闪不避,剑尖似遇到阻碍,滞在蛇妖头顶,眼看蒲小羽要被拽过去,海明月拉回蒲小羽跨前一步,朝那蛇妖当胸一脚,蛇妖出掌拦挡也无法承受一只千年乌贼带来的翻江倒海之力,后退数十步撞翻香案,齐云剑也正好压在她脖颈上。
蒲小羽厉声:“你还不认罪?”
“认罪?”蛇妖冷笑,身体化为虚影,齐云剑只划了个空,虚影忽然闪现在二人身后,二人大惊,各自反应极快伸手互相推开对方,反叫蛇妖打了个空,恼怒直奔海明月,掐住她抵在墙上质问:“我有什么罪!”
“明月!”
“……”海明月发不出声音,抓着蛇妖的手挣扎、收紧,瞳孔被幽蓝之光完全覆盖住——
蒲小羽散出符纸朱砂,动念画出十几张铁索符,符纸却无法近蛇妖的身,只把手一挥,符纸化为碎屑。
“你不是妖!”哪怕这蛇妖受了再多香火,也不可能做到如此。
蒲小羽引烧雀毛的瞬间,一声清脆碎裂,蛇妖瞬间化作烟雾消散。
白雀落地就看到左边一个神色紧张的蒲小羽,右边一个趴在地上咳嗽的海明月。
“?”白雀没弄懂,“干什么这是?”
“我们差点被一只蛇妖打死了。”蒲小羽跑过去扶起海明月,“怎么样了?”
海明月一开口就嗓子疼,摇了摇头:“没事……”
“这没有蛇妖的味。”白雀蹲在她们身前,地上有一些镯子碎块,她拿起来看了看:“倒是这里有残息,你们说的蛇妖应该是玉镯里的残息凝成的幻象,玉器可保留气息,还有人会用来锁魂,碎了它就没了。”
海明月摊开手,手里也有一小节,是她方才情急,把玉镯捏碎,然后不知怎么的,蛇妖就不见了,没想到是歪打正着?
这时外边传来怒斥:“什么人闯蛇仙祠!”
蒲小羽和海明月同时看向紧闭的大门,白雀一手一个,步子往虚空里一迈,消失在原地。
众人推门进来,只看见香案被撞翻,满地符纸碎屑,一片狼藉,他们愤怒不已:“四处搜!一定要把冒犯蛇仙娘娘的人找出来!”
他们刚分头行动,忽然都倒地不起,只见一道人影出现在正殿内,蹲下身收起地上的碎镯子,本想用法术复原,却发现不完整,如何也复原不了了。
他拿出帕子包住,又仔仔细细找了其他地方。
……
眼前只黑一瞬,下一刻就在高山上,清风吹散热意,让蒲小羽和海明月双双回魂。
“明月,这就是我同你说的白雀。”
海明月施礼:“……白雀仙长。”
蒲小羽担忧:“你嗓子还好吧?”
那边白雀翻掌间就递来一个小瓷瓶:“当是见面礼,百病百消。”
蒲小羽在旁小鸡啄米点头,脸上写满了“快喝快喝”,海明月谢过接来,小瓷瓶里装的是霄山的仙露,是仙侍们每天采花露炼制出来的,蒲小羽想喝还得去蹲守炉子看火大半个月。
海明月喝完只觉得浑身轻盈,浊气排出,尝试动动嗓子发声,被掐伤的疼痛感消失了,她看看蒲小羽,也跟着点点头,笑着再次谢过白雀。
白雀道:“我现在看这镯子有成精的迹象,想来吃了不少香火,差点就可以吞掉残息,现在成不了精,反有些怨气,把它找全了,放到无终山玉石旁,等几百年后它就会复原开智。”
“诶?”蒲小羽看看海明月手里的玉镯碎块,没想到还可以这样,但要等几百年后,她想问玉镯精那蛇妖的前因后果可等不了这么久。
海明月收好:“我们会去拿来其他碎片。”
想折返蛇仙祠去找剩下的玉镯碎片,但:“那蛇妖肯定也在找我们。”
“我觉得她不是普通的蛇妖。”蒲小羽现在纵然无法再靠齐云剑来画符,威力减弱,也还没见过谁这么直接,一把手将她的符纸全撕了,并且还可以无物阻挡齐云剑、迈步闪现,“这还不是它的真身。”
碰到真身岂不玩完?
白雀道:“没有妖气,不是妖。”
“是……仙?”海明月大胆猜测,这一路也碰到不少鬼怪,最棘手的就是在芳草县的万事消,其他的一张符纸就拿下了,又或者……她低眉看了一眼蒲小羽手中的齐云剑,因为齐云剑没了仙气。
蒲小羽突然后怕,成仙的和她一个凡人小道士,差得也太多了:“白雀,你可一定要教教我们捆仙大法啊。”
白雀奇了:“小斋他那破笔没给你?”
“有呀。”蒲小羽画符,从符中拿出一支炸毛的笔。
“……”海明月每每看到这支笔都浑身难受,恨不得上手把毛给捋了。
白雀倒是夸了蒲小羽一句:“学会藏物符了,不错。”
蒲小羽还有点小骄傲仰起头。
“这里有他的一缕仙气,你凝神用笔画符即可,只有一次……”白雀话都没说完,就被一根金绳捆得结结实实,她闭上眼睛,语气平静,“没机会了。”
蒲小羽看看手中炸毛的笔,好像在嘲笑她,再瞄了一眼紧紧抿嘴不笑的海明月,悄悄把金绳给解了,把笔藏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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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是仙吗?”
白雀给了她们肯定的答案:“真是。”
人一心虚就会乱七八糟,蒲小羽如是:“明月你猜对了!她果然是骗香火成仙!我们这就去降了她!走!”
白雀掏出一本书册:“有一些较为复杂的符,气越精纯,威力越大,你看着来吧。”
蒲小羽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霄山法术,成仙以后,人手发一本:“不成仙也可以?”
白雀莫名其妙:“隐身符、开天眼、藏物符就是里边的。你天眼见不到玉镯残息,因对方是仙,也因你非仙体,精气不纯所致,并非仙者才能学,只是仙者更易学,所以不传人间。”
海明月恍然:“就像承允道友无法维持天眼那样。”
“原来如此。”蒲小羽其实也不知她所学的从何处来,只是身在霄山神仙堆里,大家教她的时候都是问,好不好玩,她也一度认为不过好玩的小法术,直到碰见承允才知,这对未成仙的道人来说,如此之艰难,她占了吃灵丹妙药的大便宜。
她不假设若无此等奇遇会如何,只有既得其缘,将承其重。
“抓一只仙来给你瞧瞧。”蒲小羽认为,白雀身为仙者都能一把扇子斩了两个神,那凡人抓仙当然也可以,“不对,我以前抓过,虽然不是我一个人干的,那也算是了。”
白雀很想知道蒲小羽的命中经历,谁叫风和子观星看命盘也算不出太全的东西:“细说。”
“一个俗名叫薛宿的鬼仙,我和老师抓的,明月也知道。”
海明月:“嗯嗯。”
“老师是?”
“白鉴仙长呀。”
说到白鉴,白雀就知道了:“原来南海那事还有你的份呢。也对,明月的千年内丹就是从那乌贼精身上来的,你又与她在一起,我该想到才是。”
三人坐在山顶上,蒲小羽滔滔不绝说起这段事,最后,她摊开手显出掌心白鉴给的白环印,问出存在心里许久的疑问:“所以,老师为什么说是我把他救了呢?还给我这个。”
白环印,受他之恩者,莫不相助。
“还恩对应大小劫,过少不利他,过多不利你,不知他算到了什么,所以你不必纠结,他自有他的道理,或许你以后会知道。”
这和鹿娘回答的大差不差,蒲小羽问:“他转世去了哪里?”
白雀点了点蒲小羽的手心,取来一点白鉴的气息,在傍晚霞光天色里,用雀毛排列出命盘,雀毛的红斑如同眼睛一般,窥探天机。
蒲小羽和海明月都看不懂,只听白雀说:“现今在凌国青阳,世代制陶人家,姓谭,一方清静,上下和睦。人间战乱不休,安宁弥足珍贵,白鉴道友地仙功德,又有散功德救人之胸怀,转世皆入有福之家,衣食无忧,天地会眷顾他。”
“那就好。”蒲小羽又问,“他还有仙缘吗?”
白雀觉得她问了个傻问题:“谁都有仙缘。”
“好吧。”
白雀递给蒲小羽又一根雀毛:“你们去吧,我在此等你们的好消息。”
24. 我修长生不相忘
入夜,登宜不安静,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昨夜是为了白日的蛇仙游巡,今夜却不是因白日有人擅闯蛇仙祠,而是官府点名,捉人充军。
小吏们挨家挨户敲门,规定一户一个,实则能抓就抓。
大家跑到蛇仙祠里,跑进深山里,登宜官府见识过蛇仙的厉害,不敢贸然进去。
“入道洞明人间事,高山闭目听风云。”海明月算楚国人,慌不择路的百姓在她脚下,在她充满悲悯的眼里,“他们去寻求蛇仙的庇护。”
“这蛇妖,你说究竟是恶是善?五十以上的都被骗去修道,青年充军,真的只剩老弱妇孺了。”一边伤人,一边救人,蒲小羽自问自答,“为了虚名,用年迈者的命,去医救年轻人的命,循环往复。”
这个时候,海明月也不想与蛇仙交锋,这个想法只一瞬,被窥视感从四面八方来,两人皆是神色警惕,背对着严阵以待。
深山深谷,繁星点点,漆黑老林里有逃命的百姓惊醒熟睡的鸟兽,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夜里无限放大,丛林猛兽尚有蛇仙娘娘来助,他们更怕的是身后的官府,还有可能踏进来的敌军。
齐云剑忽然出鞘刺向一处,与此同时,海明月散出几张符纸,单手捏决,根根铁索从虚空处延伸交织,哧啦作响,利剑刺散一道虚影,铁索缠着虚影追去,虚影也逐渐看清,是男非女。
脚下的山晃动,二人跃上铁索逃离,山头就碎裂崩开,在夜里发出巨响,摇晃山林,惊散飞鸟,远处的百姓看见,纷纷跪下大喊:“蛇仙娘娘显灵了!”
像是做回应,在他们所看不见的黑暗处,一簇星火乍起,这里一簇,那里一簇,没有规律,惹得他们更激动了,但哪是什么蛇仙娘娘显灵,是蒲小羽的剑在斩断无形的风刃,对方来去无踪,前后闪现,都会被铁索瞬间感应,追缠不休,无法偷袭。
他们顺着铁索冲上云层,在云层里兵刃相接,蒲小羽总算看清他的模样,有一双极为阴鸷的眼睛,泛着红光。
手中剑再次斩空,铁索忽然叮当急响,像长了眼睛一般追着虚影,凌乱交织,最后停在海明月背后,一把短刀也落在她侧颈:“将碎玉交出来,我或可饶你们一命。”
海明月丝毫不惧那把短刀:“原来玉镯里的气息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这个蛇仙娘娘,你难道要害死她?”
“闭嘴!”男人情绪一激动,短刀更贴近海明月,“我岂会害她?”
“不是吗?”海明月反问,“你道貌岸然,骗取香火让百姓供奉她,香火是她受的,可知一旦事情败露,下地狱的也是她。”
“你们不说,怎会败露?”男人手底一重,划破海明月的脖子,不是鲜血淋漓,而是她突然散成一堆符纸,贴在男人身上,男人一惊,却发现动弹不了,紧接着符纸爆出雷鸣,把他重伤。
铁索疾走,收紧,捆住,蒲小羽掷出一符,贴上铁索落下一道金光,让他再也挣脱不得。
蒲小羽看他真动不了,收剑回鞘:“你可曾料到玉镯吃了几百年香火,将要开智成精,届时只会吞了残息。”
“这不劳你们费心。”男人试图挣扎,耳朵听到背后的响动,原是海明月,“我倒小瞧你们了。”
蒲小羽摇头:“我们也没想到,你就是赵荀。”
男人一愣,神色从僵硬里逐渐扭曲,变得狰狞,眼底红光亦如破冰,歇斯底里:“我不是赵荀!”
“容不得你说是与不是,此事,只会害了玉镯之主,若这是你想见到的,我们可以助你。”蒲小羽用符纸拨开厚重的云层,看向下方的深山幽谷,可以看见百姓朝着方才山头崩裂的方向来,“只要他们信念崩塌,蛇仙祠一毁,就会惊动天宫,派下神官仙使来严查,受香火之人,逃不掉。”
男人盯着蒲小羽,眼神似要将她撕碎,挣扎也无济于事,久久对峙终于败下阵来:“你们怎知我、是赵荀?”
蒲小羽道:“我们就是为找你才来到此地,尽管不认得你,但你说的七罪种种,还有这玉镯子,这才大胆一猜。”
早在海明月说“辛自为罪”时,就已经觉察,哪个道人会给自己起这样一个道号,所以才有激他的那一说,说蛇仙有罪。现在得到证实,蒲小羽给海明月投去一个“你真聪明”的目光。
赵荀问:“你们找我作甚?”
蒲小羽不回答他,要是直问石象散,他隐瞒了怎么办?
海明月适时道:“比起这个,不如问我们会如何解决蛇仙祠的事。”
赵荀眼皮子一抬:“在我面前耍心计,二位还嫩着。”
“确实,宣帝之文韬武略、心术计谋,少有人能比,何况我们?但现在您有什么选择呢?您要是不愿意说,在蛇仙祠里,就不会与我们谈论七情之罪。”海明月解开铁索,到赵荀面前,“辛自道人,就是刘曙,当年看似放他一命,实则惩罚了他几百年,至今他还蒙在鼓里。”
“他的确是刘曙。”赵荀手指一点,在虚空里显现出一个人影,那个人正跪在山洞里,双膝已经白骨森森,双手捆着,全身溃烂,尽管如此痛苦,他的表情还如此虔诚,“杀我妻子之恨,岂是刘郭两姓九族就能偿还得清的?他们要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永无止尽来还。”
“你说什么!”哪怕猜到辛自就是刘曙,她们也为最后那句话震惊。
赵荀不为所动:“正如你们所想,我不仅放了刘曙,还放了郭家郭慧,这登宜,所有,都是他们的后人,刘郭的后人,只可惜,郭慧命好死得早。”
蒲小羽想到蛇仙祠里见到的那些人:“你未免,过于狠毒。”
“狠毒?”赵荀撩袍坐在云层上,“若有一日,你尝过我之苦果,就不会觉得狠毒了。”
蒲小羽沉默,只记得自己看的那些史书野史,每每看到,无不气愤流泪,刘家找回赵荀,要他做傀儡皇帝,要控制他,逼他另娶刘家女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最后眼看周皇后要生下皇长子,直接毒杀,母子双亡。
海明月问:“蛇仙祠呢?你是不是想让她受香火,起死回生?”
话本里是这么写过的,不知是不是和石象散有关。
“起死回生……”赵荀掏出怀里的碎镯子,又伸出手来。
海明月犹豫一下,还是给了他那小半块玉镯碎片,赵荀双手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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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打开时,镯子就已经复原了,完好无损:“只要它开智成精,有了阿云的气息,和记忆,阿云就回来了。”
蒲小羽生气走到他前面:“你在自欺欺人!”
尽管不认同赵荀所作所为,但赵荀和周溪云在她心里,本就该在一起:“你这般与辜负她没有分别,你为什么不去找她的转世?”
“转世已非她。”
蒲小羽急切:“就算如此,你可以点醒她的记忆!”
“那等肮脏罪孽的记忆,如何能给她?我有我们的记忆,不忘便能长存。”
蒲小羽道:“鬼仙少受一层炼狱之苦,就成不了仙,那么一个人少一分记忆,也就不是那个人,你这般,让她并不完整。”
赵荀怔然,目光从蒲小羽的脸上移到玉镯上,喃喃自语:“是啊,我何尝不明白,几百年……”
“我找过她的转世,她稚子之年我不可介入,当可介入之时,她已是笈笄年华,已有新人新事,样貌也非当年,又怎是我记忆之人呢?一世好短好短……“
“所以我修鬼仙,我要长忆,我是……我是许融,我让阿云肉身不腐,只等玉镯成精,与她的气息、肉身,合二为一,这样就可以一切如昨……”
赵荀叙来前尘往事,他已然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似乎忘记还有蒲小羽和海明月,沉浸于自己的悲欢里。下方漆黑不见底的深山空谷,惹人恐惧、心慌,陷入眼盲,幽寂之处似有人在念:喜而忘形、怒而失智、忧而多疑、思而生计、悲而魔怔、恐而生妄、惊而失常……
像在不断重复自己的罪孽,空山也在不断地回响提醒。
直到天明,天光乍破,一线金光扫去夜色阴郁,他直视朝阳,眼底尽悲:“星辰寂夜低垂首。怜见人间否?登云幽咽万千言。依旧彩霞新日、似当年。残香绕镯终消断。梦也朱颜散。我修长生不相忘。怎奈长恨还比、相思长……”
他捧着玉镯掩面大哭,哭尽几百年来无处可说的苦闷与怨恨。
蒲小羽鼻子一酸,看看海明月,海明月也看看她,皆是轻轻一叹,无能为力,正如这朝阳新日,暖洋洋照着大悲大痛之人,照着人间战乱不休。
就在这时,赵荀一挥手,无数金光从他飞出,随着日光一同倾斜而下,飞向不知名之地。
她们远眺看去,大多飞到蛇仙祠里。
而后赵荀挥手浮现出辛自的身影,已经倒地,死不瞑目。
他解开了缠心。
一阵静默,赵荀先开了口:“你们找我,想做什么?”
海明月道:“你是不是用石象散,保存了她的肉身?”
“石象散可使身魂合一。”赵荀看着手中的镯子,“这样,它成精后,才会变成真正的阿云。”
“身魂合一?”海明月沉吟着。
蒲小羽叹道:“现在玉镯碎裂,残息已散。”
“原来你们想要石象散。”赵荀站起来,“那就随我去吧。”
蒲小羽和海明月有些不可置信,之前还差点要杀死她们,现在居然如此简单?
赵荀神色悲凉:“我有很多年没见过阿云了。”
25. 夺她肉身
夏宣帝皇陵建在曲临,今凌国境内。
大大小小的陵有十几座,周皇后陵就在夏宣帝陵旁边,当时,赵荀用石象散保周溪云肉身不腐不坏,她的棺椁就在帝陵里。
新帝登基,建造皇陵,国师会以新帝龙气及精血铸成龙吟阵,妖魔鬼怪难以靠近,神仙进入也要请天宫降下天宫令,尽管夏朝过去千年,赵氏龙气在世间早已消散,皇陵法阵也依旧运转如常,擅闯者死。
就算这个陵主是赵荀,可他的肉身已无,根本无法进去。蒲小羽还以为赵荀生前把周溪云转去了什么地方。
此时在他们身处一片密林里,天眼可见一道薄薄的金光屏障挡住的他们的去路。蒲小羽和海明月纵有疑问,也耐心等候赵荀接下来的动作。
赵荀捏决念咒,亮起晦涩的符文,落在屏障上,打开一个口子,迈过去毫发无损。
“这是我当年留下的一条密道。”
蒲小羽和海明月对视一眼,进去是赵荀的领地,要杀她们很容易,很可能会出不来。
海明月道:“蒲姐姐,你在外边等我。”
蒲小羽看向赵荀:“希望你别耍花招。”
赵荀不说话,只是颔首。
海明月便跟着赵荀进去了,蒲小羽盘坐在附近的一颗大树上,感应四周。
皇陵里,海明月跟着赵荀走出一段路:“听您说,石象散使人身魂合一。”
事到如今,赵荀并不隐瞒:“当年庄帝南征北战,开疆扩土,五十开始信道,西王母见他求道心诚,赐给他行气之法,还有宝卷十二册,这也难消多年血煞之气,寿命比旁人多百年而已。几年后,西王母见他求道之路坎坷还不放弃,又赠石象散,说待修炼得百年,就可以服用,届时身体的污浊能够更快排尽,魂魄的煞气也能够清洗,让身体与魂魄重新融合,塑成半仙之体。”
海明月脸色微沉,想到自己和花枝内丹:“听闻石象散洗经伐髓,没想到连魂魄的浑浊都能洗净,然后融合。”
“父亲临死前交给我,我以为,既然是仙药,一定能够起死回生。”
于是赵荀将石象散喂给已死的周溪云,但在嘴里化不开,咽不下,水也没有用,他期待有新的转机,守了尸体一个月,发现没有任何腐烂发臭的迹象。
“我临前去见过她,还是和当年一样。”赵荀忽然摆弄起自己的头发和衣裳,把肩背挺直,收起悲戚的神色,浮现出一抹笑,笑得有些僵硬。
海明月偏过头不忍去看他。
走到陵墓前,那是一个占地极大的山丘,赵荀还记得密道,三两下就解开,石门移开的沉重声抖落尘土碎石,一股陈旧的香味扑面而来,里边漆黑一片。
赵荀掌心弹出一簇火光,火光飞到前边去引路。
海明月停在原地:“您,难道要取出石象散吗?她将化为白骨。”
“我要与她长眠去。”赵荀转身走下阶梯。
海明月袖底的手紧握,跟上赵荀,哪怕这石象散她不需要,蒲小羽也会需要。
陵墓内机关阵法无数,道路错综复杂,难得几百年过去,赵荀都还记得。
转至最正中的一间,其地开阔,高台放置一副极大的四重棺椁,比寻常帝王的棺椁更厚更大。海明月已经隐隐猜到这是个双人棺椁,按那群臣子,怎可能允许,但偏偏这里就亲眼看见了。想来诛两姓九族的手段,让他们不敢出言反对。
赵荀再次整理自己的仪容,解开封在棺椁上的法阵、机关锁,一层一层打开。
闷重的声响让海明月莫名紧张起来,她看到赵荀走上台阶,应是见到几百年来日思夜想之人,脸上的笑意都不再僵硬,他取出玉镯,海明月的视线不能及,但能想象到他套在周溪云的腕上……
“放开我!”
突如其来的声音,海明月心里一紧,只见一缕青烟从棺里飘出来,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童,模样和她所见到的蛇仙娘娘,五官极为相似,落地就要往外逃走,石门轰然关上。
海明月的天眼里看到,这小童的真身,就是那只翡翠玉镯,居然这个时候成精了。
玉镯精坐地哭起来:“爹爹,你放我走吧……”
赵荀一愣,他的年岁里,不曾有谁这么唤过他,唯一期待的孩子早已死于腹中,可看到周溪云儿时的面容,又不得不生出几分幻想:“你是,阿云的孩子……”
玉镯精点头:“是呀爹爹。”
海明月皱眉,怎么就信了?这玉镯精刚开智就如此狡猾,果然吃了几百年香火,还有许多赵荀和周溪云的记忆,知道要是被关在这里,就永远也出不去,一下子捏住赵荀七寸。
赵荀朝她招招手,她走过去,眼泪往下掉:“爹爹,这里好黑呀。”
赵荀散出许多明火悬在半空,蹲下身问她:“还黑吗?”
“也很无聊,又没人陪我玩。”
赵荀又变出几个蹦蹦跳跳的小纸人,玉镯精仍然在哭。
“可怎么办呢,我和阿云,只剩下你这一个念想了。”赵荀点上小童的眉心,小童一下子被打回原形,变成玉镯在赵荀手中大哭大闹,最后恶狠狠威胁:“放我出去!不然!我掀了你们的坟!”
海明月想到白雀说,它被打碎过,有怨气在,这显然是怨气成精。
赵荀从棺中取来一块龙形玉佩,这玉佩原是他的随葬物。他将两玉悬在身前,起手结印,两玉浮起朦胧微光,那玉镯精魄被抽出,稳稳进入玉佩里,最后在玉佩上落下一个小法阵,使得精魄出不来。
精魄骂得更凶了。
“你即唤我爹,那你就名许期,这是你娘给你取的,怨气何时散,你便何时出。”赵荀挥手,让玉佩悬在棺上方,“来见过你娘,与她拜别吧。”
迫于赵荀的压力,玉佩里的精魄老老实实:“许期见过娘亲,今来作别,切勿挂念。”
“许期……许期……”赵荀怔怔看着听着,尽管清楚这根本不是那死去的孩子,还是想将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转寄到玉镯精身上,“你在外,勿与人交恶,也不可过分良善,吃饱穿暖,时时长乐,岁岁平安,得人真心。”
“许期都记住了。”
赵荀露出个满意的笑,将玉佩挥到海明月怀里:“还请你,解她的怨气,她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孩子。”
海明月点头:“无终山的玉水可解。”
赵荀不再看她,目光将多年不见的发妻容颜勾勒,有石象散在,她的面容红润得好像睡着了一般,但一取出,就开始慢慢得衰老,她死于芳华,并不妨碍她在赵荀眼里慢慢变老,赵荀亦是从俊俏青年,跟随着她的模样,一同老去。
一颗莹白的丸子从棺中飞出,海明月伸手去接,下一刻,石门打开——
她回看了一眼赵荀,朝他施礼,带着龙形玉佩出去,石门就合上了,模模糊糊间,似乎听到赵荀说:“长生应如此……”
海明月觉得脸上冰凉,才知不知何时落了泪,顺着记忆走出帝陵,每走出一道机关,机关就会重启,像是重新落锁,里边的人不会再出来,就连来时的密道阵法都毁了,也不会再有人能够进去打扰。
“长生应如此,长伴长相忆……”海明月修道欲成仙,想摆脱世俗困境,她想看更高的天地,第一次听人说,因为长相忆。
她走出龙吟阵范围内,这最后一个密道也随之消失。
刚走出来,她突然倒地,化作一张符纸,惊得玉佩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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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玉佩随符纸和石象散一同不由己地腾空,飞入一只手中——
这才是海明月的真身。
蒲小羽看着她手中的玉佩:“玉镯精?”
海明月方才一边感应纸人在里边之事,一边给蒲小羽转述,听得蒲小羽直摇头:“情之一字,情爱当真令人爱恨不能。”
海明月拿出玉盒子将石象散装好,递给蒲小羽:“我还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仙,更想和你游历。”
蒲小羽推开:“可这本就是你寻来的。”
“蒲姐姐,你可知我在无终山迷雾见到什么?”海明月如实说来,“我看见你老死了,但我无能为力。”
“岂会……”蒲小羽动容,原来海明月这么惦记这件事,“别哭呀,你看,我有白雀给的朱英丸。”
蒲小羽掏出来给她瞧:“一颗延寿百年,你不用担心,我运气极好。”
海明月觉得蒲小羽不会用这种事情来骗她:“那就好,以后、我们一起游历。”
“当然!我们一起成仙,我对霄山可熟了。”蒲小羽拿帕子擦擦她的眼泪,又安慰地抱了抱。
海明月还是把石象散交给蒲小羽,让她保管,见她执意如此,蒲小羽只好收下:“好吧,那我们回去给他收拾收拾残局?”
残局就是蛇仙祠,如今有许多百姓逃进深山里,她们假借蛇仙的名头,庇护这群百姓,免于这一时的战火纷扰。
丘山跟她们一同坐在山上,听来前因后果,长长叹气:“他本该关到海牢里去。”
所有犯错的神仙,不论是散仙地仙,都会被关到冰海海牢,那里无法施展法术,没有天宫令,神仙飞过去也会被拖进海里。海牢终年不见光,承受海的压力,有的神仙关在百米海牢,惩罚重的关在千米,关在万米之下的,就只有那位二太子了。
蒲小羽知道,赵荀犯错,用缠心害了这么多人,应当受到惩罚:“现在他把自己关在皇陵,若一出来,就会被龙吟阵击得灰飞烟灭。”
丘山问:“那你们接下来怎么办?这件事要替他瞒过去?”
“此方冤魂我们会渡走,他所做的错事,我们会尽力纠正,”既然她们放走赵荀,就当如此填补,蒲小羽拿出龙形玉佩,“另外,这里的香火是它的,等她从无终山回来,继续做蛇仙娘娘吧,这次要做个好蛇仙娘娘。”
“好!”香火还在,许期就高兴,“我觉得我现在一点怨气也没有了,放我出去好不好?”
海明月敲敲它:“若是没有怨气桎梏,你怎么不自己出来?”
玉佩的亮光瞬间暗淡。
海明月抿笑:“我送去吧,早去早回。”
再次来到无终山,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人多热闹了,海明月捏着玉佩,走进迷雾里。
眼前场景变幻,出现的……竟还是蒲小羽身死的场景。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忽略一切往前走去,耳边响起蒲小羽的呼救声,封了听觉,掩不住嗅到的血腥味,封了嗅觉,幻像冲进脑内,蒲小羽扑上来死死拽着她的裙摆——
紧接着,一切烟消云散。
山风吹面,海明月捂了捂心口,熟悉的空空荡荡感,发现情感果然再次被掩藏。
赵荀说,石象散,洗经伐髓,使身魂合一。
这句话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就说情感被收走很不对劲,之前那个崩溃的海明月也就罢了,后来怎么连对蒲小羽也这般,如今才发现,千年内丹里有花枝的一魂,不细查根本查不到。竟欲这样来夺她肉身,当初都是算计好了的,只怕服下石象散成仙之日,就是花枝得逞之时。
“区区一魂就想左右我,花枝,你小看我了。”
26. 魔物
白雀给的这本霄山法术,随意翻翻,什么分身符、催花符、入梦符、点金术、纸人术、引魂术、千里取物、摄人心魄、移花接木,等等,眼花缭乱,到后边就是各类咒诀、阵法。
天下修道者,殊途同归。一张引水符,并无固定符文,邪修除外。邪修因不约束自身,对天地没有参悟,画符就还是符纸朱砂那一套,威力一般,无法和正道修士相比。
画引水符,霄山一派行气以达指尖,一气成符;清屏峰凝结周身之水雾,滴水成符;鳞府闭息聚神,吐字成符;阴阳岛修采补之术,以香成符……等等,各显神通。
越是厉害的符,受到天地的束缚压迫更大,轻则残废,重则丢命。凡人之躯所能承受的,是世间可视之物,借木火土金水之力,皆以符纸为媒,威力以修道者自身修为而定。
更精妙的术法,是意念之物,好比避水符、隐身符、开天眼,乃至将生灵变为其他的化形符,此符正是蒲小羽将人变成鱼变成牛的符纸,要画出来,霄山需将自身的气修得更干净精纯,清屏峰要踏遍千山万水对事物有更高的领悟,鳞符需得龟息沉气以让声音在发出的一瞬振聋发聩,阴阳岛则将自身修成极阴或极阳,香符无杂……往往仙人才可以随心所欲,亦或有奇珍异宝相助。
这本霄山法术,皆是意念之物。蒲小羽和海明月尽管年纪小,修道时间不长,但体质非常人,都能捡上一些来学,对她们没有太大的伤害。
当初就是学来点纸人术,跑去与赵荀打了一架,全赖他真的低估,也赖他突然有了倾诉之欲,不想再出手。
如今她们还在登宜,一边充当蛇仙娘娘,一边渡鬼,一边修炼,一边学习术法,分身乏术,于是找到分身符那一页,两人蹲在山上瞎摸索,分身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太大要么太小,要么真是脑袋屁股装反了。
又说千里取物,不说千里,海明月把一块石头标记扔到山下,蒲小羽在符纸上定好位置,往符纸里一探就快速收回手来,手指被小螃蟹夹得血淋淋。
海明月赶紧把小螃蟹敲晕松钳:“这个以后还是别用了。”
蒲小羽用帕子包起手指:“好险好险,摸到老虎屁股岂不是玩完?”
看来有些术法,因自身受限,依旧无法习得。
楚国内人心惶惶,登宜街道萧条,只有些年迈者和幼子稍微露露脸。蒲小羽和海明月到边境去看过,横尸遍野,战火纷飞。
面对这些,她们也无能为力,只能救救几个可怜之人。
又或者放出纸人,到楚京温阳,楚王宫里看看。她们从高处看到王宫里人人噤若寒蝉,还有几支军队在暗处包围着,众人神色各异,伏跪在宫外。
蒲小羽问:“这是做什么?”
海明月道:“楚王快不行了,众人在此等旨。周国要一统中原,首先要灭掉楚国,确保身后无忧,此时进军,正是楚京内夺权混乱所致,如新王是个资质平庸之人,楚国此遭不保。”
就算在半空中看下去,都能感受到下方的肃杀紧绷,直冲上云霄。
“阴差来了。”蒲小羽超阴差方向看去,两个阴差边嗑瓜子边走进宫殿里,说:“看我好吧,提前半个时辰拉你来抓魂,这不比抓逃跑小鬼清闲?”
“多谢道友多谢道友……”
“那你答应做我的道侣了吗?”
“……”
天至黎明,一声大钟闷响,下方哭嚎不止,寂静再无,蒲小羽看见楚王的魂魄离身出来,对着王宫依依不舍,被阴差打晕拖走。
太监宣读楚王留下的旨意,有人不服,有人说是假的,有人说楚王死因蹊跷,总之,吵不过就打起来,从宫门破开的,死守宫门的,一缕缕魂魄走出肉身,继续大打出手,抓脸抓头发,掐手掐脖子,当然,他们都打不死对方就是了,被阴差教训一顿,低眉顺眼排排站好,没一会儿又吵起来。
“下辈子,我来当皇帝,我弄死你。”
“我呸就你也能投胎成皇帝,你能投成个公子哥都不错了,那我就是你的夜壶。”
“啊记住你说的话,你等着!”
“我等着!”
“肃静!死了还闭不上嘴!”
天色大亮,金光爬上满地尸体,爬上红墙绿瓦,在阶梯之上,有一人高举长矛,一手拽着身前跪在地上的人:“楚昭文已死,速速受降!饶尔不死!”
人间,权势、利益、战争、鲜血。
蒲小羽抓紧衣襟,看着下方的惨状:“他是谁?”
海明月在下方辨认了一番:“他是楚王楚向北的胞弟楚望北,据说八岁就可以连射三箭,箭无虚发,亦是文采斐然,不过比起楚王年轻时,还逊色了些。”
“这还逊色……”蒲小羽觉得能把楚国弄成现在这幅这样子,并不算厉害。
“楚向北的兵法是楚望北不及的,并且当时他更得人心。可惜老来昏,他的儿子们皆是平庸之辈。”
蒲小羽想了想:“现在这个楚望北听起来也不差,楚国还能继续走下去?”
“把边境战乱平息,重整朝堂,依照这么多年休养生息积攒下来的钱粮,楚望北的长子楚襄也颇有将风,后有接力,倒有逐鹿中原的机会,且看他魄力与眼光如何,周国名将精兵,拦在楚国身前,要北上并不容易。”
蒲小羽不太懂看这些时局,走了这么多国,只知他们都开始升起成王败寇、一统中原的决心:“不知谁会是这天定的帝王。”
来结束这一场四分五裂的争斗,还天下一个安定。
新的楚王即位,雷厉风行定下几个要职之后,不到十天,立马亲征,将朝廷的摊子交给楚襄和亲信。
蒲小羽和海明月倒想要看看楚襄会怎么做,将纸人在温阳停留了几日,看温阳渐渐有序,渐渐恢复往日繁华。
海明月也为蒲小羽说起楚国这一片地上曾经发生的事,比如哪个关隘发生过哪场惊天动地的战争,或者天灾人祸,哪里有什么人创造过什么奇迹,她都如数家珍。
其中有一件关于楚宫观星台,在一座小山上,有楼阁攀爬而建,山顶上还有一个高高的台子:“那里就是天下闻名的观星台了,楚国王宫,前身是星汉行宫。”
“那个是砖啊,我以为是镜子!”观星台的地砖漆黑泛蓝光,像天幕,十分雪亮,天上的星云可以倒映其上,差点给蒲小羽骗过去了,“不知是什么石头,这么漂亮。”
“传说那叫镜石,在大茫山底下才能找到。黎朝的睿帝为陈贵妃建造这个星汉行宫,可谓劳民伤财。因陈贵妃十分喜爱观星,她出生在温阳,时常怀念故乡的星星,所以睿帝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建造这个大宫殿,就是为了这个观星台和观星阁,在那里可远眺千里。”
蒲小羽想去看,但是纸人没办法隐身:“等那里没人巡逻了,我们去瞧瞧?”
“好呀。”
这天夜晚,她们发现了古怪之处,因一直在观察楚宫,居然发现角落里凭空冒出几个宫人太监,然后往主殿走去。
海明月心一提:“发生什么了?”
可惜她们纸人身受限,无法开天眼,什么也看不见。
正在此时,从观星阁射下一只金箭,将其中一和宫女射杀,那个宫女消散了,紧接着传来喝声:“何方魔物来此送死!”
王宫之中,亮起一个法阵。
蒲小羽神情严肃:“这是辟邪阵,专对付魔物用的。”
“魔物?”
“对,鬼有执念,化为恶鬼凝出实身,而神仙精怪被邪念侵蚀,堕入魔道,无影无形,千变万化。”
这观星阁的人能这么快发现,可见耳目过人。她朝观星阁看去,有好几个身着灰蓝道袍的男女,纷纷跑上观星台,为首的那一个有些熟悉,看不见脸。她们在这里好些天了,还没见过这号人物。
蒲小羽挥手画了几张符,同为金箭,射向那几只以为逃过一劫的魔物,立马消散了,把附近看到的宫人下了一条,慌乱尖叫逃开,惊动宫中侍卫们。
观星台上的人转身看过来,果然是他们认识的熟人:“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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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是承允道友,我们快下去。”
二人御剑下云层,在观星台上的承允本在找是谁出手,很快就见到她们了,让其他警惕的人收手。
“蒲道友海道友,好久不见!”
比起当初在芳草县见到的青年,承允现在已至中年,如此变化让蒲小羽不禁粗略一算,竟过去快有二十年。
人之二十年,从哪到哪,又有几多。
于修道之人来说,不过闭眼一打坐,风卷云散,睁眼到达,好似如昨。可修道之路总不会如此顺利,承允感慨:“二位道友芳华依旧。”
海明月一笑:“承允道友也意气依旧。”
蒲小羽跟着点头:“这里发生何事?怎会有魔物?”
承允看到下方:“两个月前就已经遇到过,当时险些伤及王上,我和师叔们一同将它斩杀,又在此布上辟邪阵,本以为消停了,没想到今日辟邪阵又有动静,这还多谢蒲道友当初授以天眼,才能第一时间射杀。”
“原来如此。”蒲小羽将王宫一览眼底,“已经没有它们的踪迹,不过这还不是真身,或许一直潜在温阳,不知有何目的。”
这时,从楼下快步上来两个人:“承允道长……”
来人突然收声,看向面生的蒲小羽和海明月。
承允介绍:“岑将军,这两位是我的道友,路过此地看到魔物,方才是她们出手。”
两人施礼报上道号,她俩小有名气,承允和那位将军皆是恍然。
承允道:“过后我会带她们去见阿姐。”
岑将军恭敬道:“如此,我去与王后、大王子复命。”
待他们走后,承允解释道:“王后是我的胞姐。”
二人表示突然来到他人地盘,理应拜访主人家。
“蒲道友观此阵可有不妥?”
“并无。”蒲小羽落下几张小纸人,散去温阳各个角落,宫内宫外,“如有动静,纸人会告诉我。另外这两张,可抵挡邪魔的一次偷袭。”
蒲小羽将两张三角护身符递过去,意在让他交给王后和楚襄。
承允谢过接来,蒲小羽看到他依旧眉头紧锁:“承允道友担心他们危害温阳?”
承允摇头:“除此之外,我更担心已经出征的王上,尽管有师叔们跟随,但上次斩杀的那只魔物,我闻到火桂香膏的气息,那是周国王室的御用香。”
海明月明了:“引放魔物到楚国来,周国当真不择手段,楚王也的确有危险。”
“我没有证据。”周王室做得隐秘,不敢声张,否则天下修道者直接去周王宫翻个底朝天,偏偏,他们遇到承允,承允贵族出身,见过多少稀罕物,给闻出来了。
蒲小羽道:“我追去一趟好了,若也有魔物妖邪,我会出手的。”
“多谢蒲道友。”
承允见她还没走,以为要等见过元流韵才去,海明月一眼就瞧出他的疑问:“是蒲姐姐的真身过去。”
“真身?”
蒲小羽和海明月把手现回原形,晃了晃薄薄的纸片手:“纸人术,过后我们教你。”
承允想到以前刚开天眼时的头晕,哪怕现在也撑不过两炷香:“别了,我挨不住。”
蒲小羽让他宽心:“很简单的,比天眼好多了。”
承允有些恍惚,总觉得自芳草县回来后,漫长得不似真,眼前二人就像当年一样,让他心里生出久违的开心,一种他明明窥探得到将来却无法说出口、如今终于有了同道人的开心。
“这个魔物我们两个纸片人难以对付,明月的真身会过来。”
魔物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们已经有成仙成神的能力。承允也深知如此,上一个还是他们师门中人一起布阵斩杀的,现在师门都不在身边。
他以楚王宫太史局之名,向附近的修道者们发出天官令,召他们前来。
白光一散出,他们看到全被无端拦截了。
这个魔物很聪明。
海明月道:“承允道友继续,我先去会会他。”
27. 观星窥命
海明月直奔天官令被拦截之处,正下方是一处破烂巷子,住着一群叫花子,散发着冲天的酸臭味,一见到来了个模样貌美的小姑娘,纷纷惊醒,也就惊醒一瞬,海明月一张催梦符,全都睡过去了。
巷子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天上冷白的月光。
海明月故意弄出动静,手中捏着符纸以无声说明她修道者的身份,渐渐地,她感觉到被窥伺。
屏息踩过破乱脏污的巷子,脏了她鹅黄的裙摆,影子在脚下一寸寸前进,一阵风动——
她蓦然回身,扬手挥出一道火光,正对上身后撞上来的一团黑雾,徒手抓住她的手腕,凝为一个实质的人,生得额头高凸,双颊凹陷,双耳尖长,鼻厚唇阔,甚是丑陋。
魔物另一手送出一把刀,海明月抬膝踢开,用力挣脱出手腕后跃,夹着两张符纸,在魔物脚下落下一个小小的困阵,她从符纸里抓出一把剑,刺向魔物。
对方冷哼:“哼,我要死也得拉你垫背!”
这奇怪的话让海明月差点反应不过来。
魔物卷成一团黑雾,直迎上海明月的剑,在碰到的一瞬间,海明月的身体突然散成符纸,粘在魔物身上,燃烧爆开,那魔物发出惨叫,响破长夜,黑雾成为黑水流淌在地。
天官令也在这一瞬间顺利发出去。
观星台上的那几个天官担心:“月月道友没事吧?”
承允也紧张,纸人术里有元神,纸人死就会伤及真身。
“无事,她是自己爆开的。”蒲小羽道,“这个魔物还没死,他的气息明月已经拿到,天亮后,她就赶到温阳。”
承允松了口气:“此番幸好有你们,当年也是救我一命。”
“缘分嘛。”蒲小羽扫视四周,“现下应该暂时无事,可以去见见王后和大王子了,他们一定也很担心。”
“请。”
王后元流韵与承允眉目有几分相似,都说外甥似舅,那个大王子楚襄也不例外。母子二人皆是稳重睿智之人,尽管害怕这些邪魔,依旧没有惊慌失措。
承允没有把怀疑周国的事告诉他们,以防他们担心远在外边的楚望北,乱了阵脚,他也拜托蒲小羽别说漏嘴。
“这是变变道友画的护身符,务必戴着,不要离身。”承允把护身符交给他们。
元流韵感激:“如此,我与阿襄谢过道长了,有何需求,宫中一切满足。”
蒲小羽道:“娘娘客气,都是职责所在。”
元流韵颔首:“眼下纷乱,恰巧这个时候出现魔物在宫中,接二连三,之前以为是昭文和他那群邪修作祟,现在看来,另有其人。”
承允接过话:“朝中事忙,这件事我会彻查清楚,阿姐不必担心。”
蒲小羽面不改色,暗道这个王后还真聪明,什么也没碰,什么也没见着,就猜到些许。听着他们说话,她在坐在位置上微微发呆,其实心神在真身那里,已经御剑去找楚望北的路上。
她想,要是她再厉害些,操控两三张纸人什么的……
“王后,大王子,城中出现一群红眼睛的百姓朝宫中来!”
蒲小羽和承允同时起身:“我们去看看。”
元流韵和楚襄也不放心,跟了出去。
蒲小羽在最高的观星台远眺,黑夜里,一双双红色的眼睛好似一盏盏红灯,在街道上接二连三亮起,无神冰冷。
承允沉声:“他们被魔物控制,辟邪阵拦不住人。”
蒲小羽却是有些惊讶:“入魔有好多种,因情爱入邪道的,因嫉恨入邪道的,七情六欲,大多都占一占二,这只魔物也修得太杂了点,怎么什么人都能操控?莫不是个大胃王?”
她看了看天上月,只等天亮后,海明月到了即可。
“承允道友,我有一清心阵,不过我不是真身。”魔物是邪念所成,用清心阵是最好的办法。
承允明白:“我来。”
清心阵原是以清心符布阵,面对这城人,需得以人为阵子,好在太史局天官多,按照蒲小羽指的方位去,他们默念清心咒诀,进入忘我之境,感知四周。
蒲小羽在承允身后:“守住丹田,其余不必多想。”
“好。”
蒲小羽的真身停在一处高山上,透过纸人,教承允行气之法,开启的瞬间,纸人差点撑不不住要飞散,她稳住纸人身。
“启。”
承允只感觉自己的内息被外界抽走,还要源源不断从丹田吸取,犹如打开大坝闸子,万水奔泄,稍一不慎就会丹田破裂。
他咬牙固守,大半座城开始符文流转,幸而蒲小羽在后相助,才得以渐渐适应。
被魔物控制的人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抱头倒地,阵中可见丝丝缕缕魔气从他们身体里升起,眼底红光渐有熄灭之相,但不是人人如此,魔物将人之邪念放到最大,易狂躁,易走火入魔,对着宫门又撞又拍又捶打。
“贱人开门!我知道你在里边!”
“死老板我叫你安排这么多活!叫你安排!叫你安排!”
“扣我工钱都得死!”
“天地何时崩!杀尽天下傻狗!”
守卫军士在门后顶着,从高楼看下去,不知何时就聚集这么多人,密密麻麻,如浪如潮,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充满怨恨,惹人心惊。
阴风四起,乌云遮月,呜嚎呜咽。
清心阵中的咒诀声越来越快,喃喃低语,承允嘴角渗出血丝,蒲小羽的真身亦不好受,她几乎将元神都附到纸人上,等同她的真身,纸人才有承受之躯,将浑厚内息送进承允体内,一时大阵光芒更盛,走火入魔的百姓渐渐被拉回神志。
蒲小羽忽感头顶一冷,手比身体反应更快地举起,正对上从天而降的一只黑雾大手——
那大手力有千钧,震得观星台地面碎裂。
“……承允道友。守神,别动。”
在她掌中亮起符文,刺出一把剑,将大手刺穿,大手吃痛散开,化成黑雾包裹蒲小羽全身,她脑中一阵聒噪,全是咒骂的话,什么“杀杀杀”、“想死,但该死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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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晚灭了他全家”……
承允感觉到身后的危险是蒲小羽在挡,低喝一声,将内息注进阵中,其余天官亦是差点被抽空内息,吟诵声更大,所有被控制人的魔气消解,瞬间全部倒地。
这魔气是魔物的一部分,突然被重伤,包裹蒲小羽的黑雾散开又不甘心收紧,企图将她吞噬,她立马化成符纸,把黑雾击散。
“蒲道友!”承允回身只抓到一点符纸碎屑。
看到是碎屑,承允才把悄悄松了口气,幸好不是真身,不然……
观星台上坚硬的镜石碎如龟背,这一片有十来丈宽,全部碎裂,可见其力有多重,应是伤到元神。
“承允师兄。”
太史局一群天官们脸色惨白,嘴角都是血,但阻止被控制的百姓,由衷高兴,宫中只有他们这些人,师门的师叔们都跟随楚望北走了,要不是蒲小羽和海明月来的及时,今夜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天佑楚国。”有人道。
承允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轻松:“魔物被清心阵所伤,短时间不会再来,也不要掉以轻心。”
楚宫内外陷入如寻常夜色那般安静,若是忽略掉晕倒在大街上的百姓的话,楚襄让兵卫们出去处理了。
元流韵不知何时来到观星台,承允连忙上前去:“阿姐来这里做甚?危险。”
“行诺,”这是承允的俗名,元流韵紧张得上上下下打量他,“可有受伤?”
“没有。”
“那位变变道长呢?”
“那只是她的一分身,已经走了。”承允说着就要扶元流韵下去,被元流韵拒绝了,还走到前方去,他只好跟在后边。
若是没碎裂时,夏夜满天繁星里,观星台上,抬头星云,低头星云,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置身于此,如在宇宙正中,自身也成为一星,似静似动。
“当初你一爬上观星台,就说要跟着止水道长学道,如今接二连三对付魔物,爹娘叔伯也不会反对你了。”
承允亦想起那段往事:“只有阿姐同意。”
元流韵笑道:“将来定可以成仙。”
这说得哄小孩儿似的,承允脸色不自然,元流韵反问:“你怎知我说的不是实话?”
成仙?承允想,当初学道并不是为了这个,而是看到止水在这里观天象,止水告诉他,满天繁星里,隐藏着很多秘密,小到一人命运,大到天下运势。于是他也想知道楚国的命运,想知道能否一统中原,十多年前,他看到一个对楚国很有助力的人——韦翻悦。
所以他出现在芳草县,看到韦翻悦时,才会如此愤怒,不知是为没有读懂繁星而愤怒,还是因为繁星指向这样一个人来助楚国而愤怒,更不知,要是没有蒲小羽,是否会命丧在那里。
或许,他始终没有读懂繁星,无法参悟,成仙就更遥远了。而今面对夜空,他看得比当年更清晰,却不愿意相信,所见即真否?
“阿姐,夜风起了。”
“我自己会回去,你在这里吧,千万小心。”
28. 她还是个死人不成
蒲小羽的元神回到真身,吐出一口血,仰倒在山上,之前散落在温阳各地的小纸片人,也都趴地不动了。
她做个梦,在一片四周全是烈焰熔浆的地方,繁复法阵一层又一层,晦涩的符文看了令人头晕,但她居然渐渐看懂了,那是镇压之符,是……
她忽然一个激灵,睁眼醒来,眼底清明无比,旁边还坐个人,跟她来了个大眼瞪大眼。
“白雀?”
蒲小羽坐起来,她这是晕过去多久,居然还是天黑。
白雀观察她,像个人一样碰她的额头,还探鼻息。
蒲小羽:“?”
白雀指着她衣襟上的血:“做什么去了?”
蒲小羽低头看看,血迹斑斑,颜色还很新鲜,看来没晕多久。
“纸人碰到个魔物,打了一架,还好我把元神收回来快,不然……不然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她自己也很奇怪,方才累的好像死过去一样,这会儿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精力充沛,浑身有劲。
白雀道:“我路过此地,见你躺在这里,还以为你死了呢。”
“……”这叫什么话。
可白雀没有说谎,她一直在看蒲小羽的命盘,突然星星全部晦暗无光,定位于这个山上,她连忙赶过来,结果是假的,要不是有血迹,还以为是睡死过去了。
真是见鬼一样的命,居然骗雀。
“白雀,”蒲小羽有一点点莫名的不安,“我从哪里来?”
白雀偏头看她:“为何有此一问?”
蒲小羽也不知道为何突然问这个,大概是想到梦境里灼热的熔岩,想到那些晦涩的符文。
她为什么有这样的梦?
“霄山是仙山,我一个凡人怎会出现在那里?”蒲小羽以前就有这个问题,但是大家都说缘份使然,她亦不在意,直到来人间这些年才发觉,凡人要找到一座仙山,并不容易。
神仙得到天地之寿,御动天地之力,就很难孕育后代,即便有,也是凡人,除非是天地间极为纯净稀罕的灵物开智,要借腹投胎成人身,比如大太子旸乌的母亲是问心神君,二太子玄晖的母亲是太陵夫人,他们并非亲兄弟,亦无父,只因生而为神,故称太子。
所以神仙有孕,并不需要遮遮掩掩,反而有天地眷顾、造化非凡之说。
将她套进以上种种,且不说是不是她的神仙爹娘将她扔在霄山上,纵观近千年来,有孩子的神仙,一巴掌都数得过来。毕竟一旦怀上的神仙,要挨家挨户发香火,让漫天神仙来分担天地压力,才能顺利降生。
蒲小羽眼巴巴看着白雀,白雀移开她的脸。
“这你得去问师父,他捡的你……”白雀说到一半,“算了,师父也不知道,谁知道你怎么来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是什么?”
白雀心想,或许应该让蒲小羽去找自己的出处,远比他们这样瞎猜盲算得要好。
她挥手排出雀毛命盘,根根雀毛泛着微光,无数条线连接得眼花缭乱,排列在夜幕上:“重点是,你下山前,命星灰败无光,自罗川后,才接二连三亮起,我出现在此是因为命星再次暗淡,说你死了,我找了你小片刻,谁知你现在活蹦乱跳。”
蒲小羽一吓,立马掐自己胳膊,疼。
“你身上的迷雾,我们亦想知道,不过比起我们探究,给你自己找寻才是正确,让你下山也是这个原因,”白雀难得神色柔和,叹气用湿帕子擦擦她嘴角下巴的血迹,“命星是从罗川开始落下,在罗川的时候,你发生了什么?”
蒲小羽细想那段时间,不就是玩乐?而且这是何意?在罗川之前,她还是个死人不成?
“没什么呀,就是教训了几只玃猿,还认识了几个朋友。那怎么不是昌井城的时候?我下山就先到那里。”
白雀摇头:“你比我们更了解你自己。”
蒲小羽实在想不出来了:“好吧。”
她看自己的命盘一样稀里糊涂雾茫茫,所以都没怎么看过,只能归结为学艺不精,还有一个学艺不精的证明就是,算自己永远是,空亡,喝个水灵机一动,空亡。
什么乱七八糟的,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给自己算命。
白雀不跟她纠结这个:“哪里有魔物?”
“楚国温阳。”
“可以对付吗?”
纸人碎之前,蒲小羽特意看过一眼清心阵,承允已经将魔气都清掉了:“那魔物用魔气控制百姓闯宫门,能用清心阵解决,可见不是神位的魔物,可以对付的,明日就能追踪他的方位。”
白雀暗自一算,楚国还未到死劫,也就说明此行顺利,便不不做理会。
“走了,有事烧毛。”
“嗯嗯。”
待白雀一走,蒲小羽盘腿捏决,找之前散落在楚宫里的小纸人,希望还能有一点点微渺的残息接连上……
她在脑子里找了几轮,确实有一点点,神识细探过去,睁开眼,一张放大的肉脸,看着是个八九岁的小娃娃,两只肉嘟嘟的手在捏着纸人,她连忙叫:“别撕我!”
吓得那小娃娃一松手,风一吹,蒲小羽还没能完全控制这个纸人身,随风乱飞——
“救命!”
小娃娃连忙去追。
小纸人卡在了树上,力气微小,怎么也挣脱不开。
“你等等。”小娃娃找来一根长竹竿,把她撩下来。
“多谢小友,小道道号变变。”
小娃娃十分惊喜:“您是神仙吗?”
“不是不是,我……”
这时屋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有人焦急道:“老师您撑住,我一定找到神医来救您!”
只见一个灰袍青年跑出来:“小豁,麻烦你替我照看老师,天亮之前我一定回来。”
“吴园竹。”蒲小羽认出了他。
这声把吴园竹愣在原地:“谁在叫我?”
“她!是个神仙!”小娃娃把小纸人捧起来,“神仙一定可以救韦爷爷!”
一个巴掌大的黄色纸人,纸上有一些金红符文。联想到今夜宫门外的动静,任何诡异的东西,吴园竹都不敢相信:“你是谁?”
“小道道号变变,我还认得你的老师韦翻悦。”蒲小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
她倒是想变成大纸人,但是纸上符文不对,她自己也没办法画,只好这般维持。
听言,吴园竹立马道:“还请您救救老师,他在屋里。”
说着,就带着明豁一同进门。
蒲小羽看见那是一个骨瘦嶙峋、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咳得喘不上来,吴园竹将他扶起顺气,又喂了两口水。
“韦老爷。”蒲小羽没想到再见韦翻悦,居然是在简陋的小屋里,他躺在病床上,没有半点当初的样子。
纸人跳到床上,伸手在韦翻悦胸口点了一下。
韦翻悦一口气就顺上来了。
吴园竹顿生希冀,连忙跪下来:“求道长救救老师。”
“你起来,快起来。”纸人蹦蹦跳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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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有多急眼。
“园竹起来,不要为难蒲道长。”韦翻悦不知何时醒了,看着身上的纸人。
“你还记得我呀。”蒲小羽没想到这纸人身都能被认出。
“记得声音,蒲道长好久不见。”韦翻悦被扶着坐起来,忽然泪流满面:“您还记不记得梁嵩?”
“他怎么样了?”蒲小羽记得这个求着拜师的大胖子,不知韦翻悦怎么突然就哭了。
“蒲道长离开后,我便去找来园竹,梁嵩亦是变了个人,散财修桥修路,冤假错案告到他这里,没有不平反的,百姓对他的风评愈来愈好。”
就这么维持了十多年,韦翻悦有一天却发现,梁嵩原来还是死性不改,他不在芳草县敛财糟蹋妇人,而是跑到外地去坑蒙百姓去了,有个被他凌虐致死的姑娘,被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个邪修道士,把冤魂封在井里,或许因为他真的见到过鬼,清理尸体还要处理鬼魂。
这事被韦翻悦发现,提醒他当初对蒲小羽发过的誓,他说:做了这么多年的好事,半点灾也没有,何谈化解呀?倒是你,也没做什么好事,不也还是这么过来了?
“他心存侥幸,忘了立下的誓言,后来得了花柳病,散尽家财也治不好,儿女族人弃他而去,病死在街头,还是我埋的他。”韦翻悦想想,“如今我也落得如此下场,妻子遇难,兄弟反目,大概是我们都辜负了蒲道长的一番好意叮嘱。”
“没有,老师不曾欺压百姓,道长明鉴!”吴园竹急忙为韦翻悦解释。
蒲小羽摇头:“那的确是梁嵩的一线生机,我无法为谁改命,只能引他去命里正途,你以为是我给的,其实不然。吴园竹也确实是你命中的学生,我不过让你少走几步路,而现在你气数未尽,又如何肯定这一切是因为今日遇到我呢?”
韦翻悦虚弱一笑:“道长之玄妙,我此生难解呀。”
蒲小羽让吴园竹扶韦翻悦盘坐,在他周身大穴间跳跃,将内息注入进去,中途韦翻悦吐了几口淤血,还有痰液。他只觉得浑身愈来愈轻松,呼吸愈来愈顺畅,四肢也开始暖和起来,到最后畅快睡过去了。
吴园竹感激涕零,差点又给跪下来,被蒲小羽斥了回去:“我是修道之人,你这样是在害我。”
吴园竹吓得连说不敢。
“好了,给你的老师清洗一番。”蒲小羽跳到床边。
“多谢道长。”
“客气。”
吴园竹让小娃娃带她出门,小娃娃捧着她坐在阶梯上,初生牛犊,把纸人捧起来,眼里哪还有方才吓一跳的惊慌,满是好奇和崇敬,大眼睛忽闪忽闪,格外澄澈:“变变道人,我是明豁。”
蒲小羽施礼:“多谢明豁小友捡我起来。”
“嘻嘻,您好厉害!”
“遇到厉害的大夫一样可以救韦翻悦。”蒲小羽在他手心画了一个符,烟气缭绕,最后变成实质,“聊表谢意,遇到危险,就把这个符会保护你。”
“好!”明豁宝贝地叠好贴身放着,想着要做一个小袋子,然后挂在脖子上。
“我要走了。”蒲小羽道。
明豁不舍得放她下来,不说别的,那么小一张纸片人还会说话,哪个小孩儿不喜欢这样的新奇小玩意儿,何况还那么厉害,救活了一个将死之人:“变变道人,以后还可以见到你吗?”
“当然,有缘再见。”
蒲小羽从他手中飞起,明豁看着手心,什么也没有,空荡荡地,他连忙拿出衣襟里的符纸,证明的确有一个神仙来过。
29. 我是真气啊…… 天色已经亮了,蒲小羽……
天色已经亮了,蒲小羽就算不熟悉温阳,飞得高点,就看到楚宫方向了,这里距离楚宫有些距离,几乎住在城门口了。她操控纸片人三两下飞进宫门里,靠着小身板,没人发现得了她。
她飞进观星台上,飞过头了刹不住,撞在一个天官脚上:“道友,低头,看我。”
那天官一阵惊异,低头看到小纸片人。
“小道变变。”
“啊原来是变变道友。”天官把她拿起来,“承允师兄很担心你,我带你去找他,月月道友也在,还有几个道友也来了。”
“昨夜之后,魔物可还来?”
“没有。”
天官把她带到观星阁,这间阁子用的也是镜石铺就,阁楼顶上绘着满天星宿,同样倒映在镜石上。她不禁想到观星台上的砖碎了,真可惜,要不把这阁子里的砖扒下来搬上去?可是这里也真好看……
容不得她感慨,从天官手里飞到海明月肩上:“明月,是我。”
“蒲姐姐。”
承允语气略急:“蒲道友你没事!”
“没事,让你们担心了,不过我现在只能维持这样。”蒲小羽跳了两下,不慎踩空掉下去,她连忙拽住海明月的小辫子挂在上边。
“噗嗤——”
几个笑声,蒲小羽决定不理会,趴着装死,真身继续御剑赶去找楚望北。
因天官令来的道人,其中一个是蒲小羽和海明月见过的玄松,鹤发童颜,气度潇洒,他身边是个苍老却矫健的老婆婆,手里一根雕着祥云的黄杨木杖,还挂着串小铃铛,铃铛摇晃但没声响。
这位老婆婆道号百花,她正好在温阳附近游历,昨晚还收到天官令,就加快了几步,黎明时进入温阳。她有三百多岁,是清屏峰的修道者,清屏峰大多如此。入道后,走遍天下,以年老身健为荣,成仙后,再修返老还童之术,越童则法术越高,最后修成婴儿乃至真身消解,与天地相融,又随时幻化出人身,诚然,能达到这般境界,传说只有清祖了。蒲小羽见过清屏峰的神仙们来霄山串门,满地奶娃子走出活了几千年的平静微死感。
观星阁内还有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修的是炼丹术,道号曜灵,和海明月差不多,却又比海明月明亮热情,穿得红红绿绿,发髻花瓣珍珠,总之花枝招展的,她有两百多岁,生祠十来座,在修道界十分有名气,天赋异禀、根骨奇佳说的就是这类人,十岁就有了画意念符的天赋,以至于她家的门槛都被踏破了,想求丹方,顺便跟她父亲唠唠育儿心得。
蒲小羽问:“追踪符画好了吗?”
海明月道:“我也才刚到这里,未来得及。”
她拿出两张符纸,一符上附有昨夜她伤到魔物时夺来的黑色水液,渗进另一张符中,随着她凝气而逐渐勾成一串符文,最后金光一闪,符成。
一直屏息的几人纷纷松了口气。
悬在空中的符指向一个地方,那是魔物的真身之处。
承允道:“这只魔物昨夜被清心阵所伤,到现在都没有动静,指不定在恢复,我们要快些赶过去才行。”
“没错。再布一个清心阵,彻底了结他。”蒲小羽跃跃欲试,昨夜要不是找不到魔物真身,能把魔物打成半残,现在有这些个厉害的人在,那自不必多说。
玄松担忧:“承允道友,你伤未好,就留守在此吧,以防宫中有变。”
承允摇头:“杀不了这个魔物,一样守不住王宫。”
一旁的曜灵嗓音清脆:“承允道友说的对呀,我们一起去好了。”
几人不再拖延,跟着追踪符,一同前去。
海明月的天眼所见之处,温阳城内,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一些人的身上,钻进地底,而非升腾起来。
仔细一看,竟是被极深的地下树根所吸去了,因下方太深,树根纵横交错,还有许多精怪灵物也在其间,根本看不清,也找不出源头所在。
她把所见的说给蒲小羽他们听。
曜灵跟蒲小羽之前的说法差不多:“这只魔物能吃这么多种邪念,他修得好杂呀,感觉怨气冲天。”
承允更想知道了,这样的杂魔,究竟如何才会被周国所用。
追踪符追到温阳城外的山谷里,冒着黑气,周围的树叶子发黑,精怪们长出獠牙,连兔子牛羊都在食肉。
源头处,是一颗参天大树,遮天蔽日,现在感觉到他们的靠近,往上疯长,大有与山比高的意思,在树荫之下,忽然阴风刺骨,许多声音嘈嘈杂杂响起,有男有女,大哭的、大笑的、愤怒的、憎恶的……和之前蒲小羽听到的一模一样,但现在更清晰。
她在海明月袖子里飞快道:“明月给我一张清心符。”
“速来受死!”魔物大喊,顿时狂风大作,树叶齐鸣,几团黑雾将他们冲散。
来时他们已经商量好,海明月做主阵眼,四人副阵眼,清心符做阵子,这一整片山谷皆入阵中,金光比昨夜的更大更盛。
蒲小羽用清心符把自己的纸人身包裹起来,才探出袖子去看,狂风差点把她吹飞,她看到一片黑色叶子里有一个女子又哭又恨,破口大骂:
“那贱男人甘心做兔儿爷,他娘这老虔婆不打死逆子也就罢,一脸愧疚说让我也去外头找找,我可去他娘的……”
“想一出是一出,日日无用重复工,若我这么惨是上辈子刨了他家祖坟,让我再刨一次,下辈子再一起还……”
“码头扛包累死累活半个月,王府好不容易下来赏钱,全被那畜牲独吞了,还说没有他谁来给我们介绍活,真想屠了他全家!他明日还叫我去修桥,真不要脸啊……”
“一日十二个时辰,干十个时辰,还说我穷是因不努力不争气,我明日就吊死在他家门口……”
“满朝文武皆残废,半脑上司贱同僚。气病就医钱倒贴,唯唯干活骂他叼。死也要拉他们垫背……”
字字句句钻进蒲小羽耳朵里,缭绕谩骂,影响人之神志,她连忙裹紧身上的清心符,尽量不受影响,但很难,魔音入耳,她都要跟着咬牙切齿:“我是真气啊……”
话一出口,她瞬间清醒,捂住嘴巴,傻眼了。真身快快收回神识,让海明月他们自求多福,这只魔物的邪念怨气重得吓人。
这种声音同样冲击海明月等人,在她们脑中生成幻境,直接带入进去,原本坚定施法的五人,渐渐面带怨气,大树疯狂摇摆着,好似摇旗呐喊,让五人一起加入他,一起去毁天灭地。
蒲小羽又担心他们,返回来看到这场面,目瞪口呆,抬头看到海明月喃喃:“我要,屠他满门。”
“明月,别被影响了!”蒲小羽跳脚,在袖子里咬海明月的手腕,海明月不为所动。
她又去看承允,同样一脸憎恨:“迟到一步扣钱,延迟放衙你是一字不提啊……”
再看玄松:“我没后台靠山怎么了?”
再看百花:“教又教不会,学又不想学,就想白嫖,死去吧!”
再看曜灵:“明日要的东西为何今晚才给我整理!”
清心阵金光暗淡,符文渐渐停滞,蒲小羽没想到昨夜可以重伤魔物,今日居然撑不过一刻,五人全都沉浸幻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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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蒲小羽决定豁出去施法时,海明月突然变幻印决,她在袖子里险些站不稳。
“明月!你醒了!”
“险些着了他的道。”海明月念着清心决,清心阵再次转动,天色被茂密的树冠遮去,漆黑阴冷,在此之下的虫兽红着眼睛厮打互咬,草木散发出有毒的腥臭味和毒液。
原本金光包裹的承允等人,也渐渐被黑雾侵蚀,蒲小羽担忧着,谁知承允忽然喊了一声:“好不要脸。”然后睁开眼,眼底清明,看到置身何处时,从茫然变为后怕,紧接着包裹他的黑雾如潮水退却。
再到曜灵、玄松、百花,清心阵的符文逐渐清晰可见,一字一字飞快贴到树干上,再渗进去,魔物大叫,片片黑叶狂卷,将这一方天地包起来。
一叶一幻境,蒲小羽还没见过这么多幻境,跌落进去如此真实。
一时间,双方较量,免不得又会被拽进幻境里,一个接一个,又突然清醒睁开眼。
那魔物最终撑不住,比山高的树矮下来,黑雾从片片叶子里散出,幻境也随之破碎……
“成了吗?”蒲小羽低头看地上发狂的虫兽不再扭打,除了血迹遍地触目惊心。
海明月他们也有同样的想法,巨树已经恢复正常颜色,忽然一阵大哭响彻山谷,他们又如临大敌,眼见巨树化身成人,不是海明月见到的那个丑陋样貌,而是一个穿着青袍的俊逸男子,仰躺而哭,肝肠寸断。
海明月几人疑惑收势,不确定走进,只见男子坐起来,垂头呢喃:“听遍世间愁。欲解语,怎解语?风送哀戚不肯休……”
好不容易露出的日光这时又被乌云遮住,蒲小羽紧张,海明月几人也准备捏决,抬头看见乌云里天雷滚滚,紫龙咆哮,大雨骤降。
这场面,蒲小羽熟悉啊……
几人面面相觑,这里年长的是玄松。
“玄松道友要渡劫飞升了吗?”
玄松茫然:“不是我,曜灵道友?”
曜灵瞪大眼睛:“怎可能,我修散仙,你们知道的呀。”
再看百花,百花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承允:“更不可能是我了。”
海明月先行一步:“雷劫要下来了,还不快走!”
几人纷纷退离到山的另一头,心里也有了答案,这里这么多人都不是,只有一个树妖了。
果然,雷劫落下,轰响天崩地裂,将那化成人形的树妖打进地底。
差点被雷砸到,承允后怕:“魔物渡劫飞升,今日开眼了。”
曜灵在骤雨里看着地下的大坑,周围的草木在风雨中燃烧:“三道,他能不能撑得住呀……”
蒲小羽也扒拉着袖子看下去:“好像最后他魔气消散,是不是一瞬间悟到什么,才引来雷劫?”
“极有可能。”
百花把祥云杖跺了跺,叹道:“一瞬开悟,也是大机缘。”
三道雷劫,一道比一道势足,要么消解,要么成仙。几人在此等候,期待从那个深坑里,长出一颗灵树来,枝繁叶茂,仙气飘飘。
从白日到黑夜,从黑夜至天明。
一缕金色雾气袅袅升起,随之而来的是大地慢慢恢复如初,焦黑的草木慢慢生芽,已死的鸟兽睁开眼睛,紧接着,一棵树苗破土而出,长到五六丈之高,才开出朱红的花,继续迎着日光向上至十丈高,结出正黄的果,其叶长一丈,宽二尺,厚五分,引来飞鸟鸣鸣,小兽攀爬,蜂蝶围绕,直到三十多丈才停止。
蒲小羽现在表达情绪的方式就是跳跃:“他他他、他是如何树!”
30. 此阵饮血
此树名如何,三百年一开花,九百年一结果,一结结九个,霄山也只有一棵而已,至今三千岁,其果珍贵,食之延年千年,还不惧兵刃水火。
他们飞下山谷,仰头看着这么大的树,纷纷感叹:“如何树,以为只在传说里,没想到天下还真有……”
一缕青烟,落到他们眼前,化成那个之前见到的青袍男子,气度秀美,目有慈悲:“小道长听,多谢几位道友相助。”
几人道:“是长听仙长之机缘。”
蒲小羽问:“长听仙长怎会堕入魔道?”
长听叹气:“我生长在言州之地,现今周国周京言庆。”
当地百姓不知它是什么树,翻遍书册,也找不到一丝贴合的,只知它活了几百年还没死,生得又高又大,应是有灵的。
人们对有灵之树,会诚心向它倾诉心之所愿,树也因此形成一个树洞,久而久之,当地百姓每每路过,都要在树洞里说两句,它则摇着宽大的树叶回应,发出悦耳的响声,如果碰上花开那一年,就会把花精准落到他们头上,灵树就这么传开。
祈愿也好,诉苦也罢,诅咒有之,秘密有之,各种声音成为它的养料,让它的叶子不再有光泽,花也褪去颜色。
“周国有一个名为百叙的邪修,在我的附近摆上聚阴阵,不到二十年,我的叶子全部凋落,更无法开花,到了九百岁时,竟然结不出果实,我因而生怨,百叙在这时告诉我怎么将听来的声音修成法术,我因此堕入魔道,丧失神智。”
承允又问:“那为何会来温阳?”
长听愧疚:“百叙说毁灭这里,我就可以重新长叶开花。”
蒲小羽哼道:“可是他瞎了眼,不知你是如何树。”
长听微笑:“现在在言庆的树身已死,这是我的新身体,以后将生长在此,赠给你们六枚如何果,聊表谢意。”
曜灵修炼丹术,最喜这类,不禁雀跃:“长听仙长,听说用刀割下来是酸的,用草绳拽下来是辣的,那甜的呢?”
长听挥手让果实从树叶中显露出来:“随心一试便知。”
树上果实黄澄澄,像梨那般大小,被日光一照射,几乎要融为一体,很难发现上边有果实。
蒲小羽倒是知道,玉是苦味、布是甘味、石是咸味,现在,她要挥起自己的纸片手,割下,谁知果子对她来说太重了,一割就掉地上,好在被长听接住,蒲小羽一把子抱上去,清香四溢,一时不肯撒手,趴在果子上嗅着,但不是真身吃不到。
七个围坐在树下谈天地论道术,蒲小羽有些好奇他们是怎么从幻境里出来的:“我纸片身,抽出神识就不受影响了,你们呢?”
海明月更多的是情绪起伏太大,被花枝内丹收走,不过她回想起那个幻境,神色有些怪异:“我进的是一个妇人的身体里,她哭诉说成亲两年,丈夫对她一直不冷不热,后来有一日孩子高热,要送去镇上看大夫。”
蒲小羽追问:“然后呢?”
海明月表情更怪了,有些难以启齿:“她丈夫有个青梅竹马,正好那天,青梅竹马的孩子也生病了,对方的丈夫不在家,就……撇下自己的孩子,帮对方去了。”
曜灵不解:“不是把两个孩子一起送到镇上看大夫?”
“不是。”
“好费解……然后呢?”
“然后,妇人的孩子痴傻了,她憎恨丈夫,想和离,可又有所纠结。”海明月在众人追问的目光下说,“妇人忆往昔,觉得还有爱,于是决定准备要第二个孩子。”
“?”
海明月越说越激动:“这让我怎么带入?我想毁天灭地,她说她还有爱意?说是态度不冷不热,你们是不知道哇,实则非嘲即骂,她居然觉得不冷不热?我一拳打碎幻境。”
曜灵连忙压下她的手:“嗨嗨嗨,息怒息怒,月月道友,我们现在已经出来了……”
承允附和:“对对对。”
曜灵这时道:“我碰到个老汉,那叫一个大开眼界。”
蒲小羽问:“怎么说?”
曜灵说:“说是他某一日出门种地忘了拿帽子,折返回来,听到家里有动静。”
“遭贼了?”
“比遭贼了更荒唐。是他的儿子……被人,被一个男人压在床上行云雨之事。”
“……”
“然后老汉就咒骂他娘子说把儿子养歪了,又骂是全家几个闺女害的,因为阴气重影响到了,早知如此就在她们出生后掐死。”
承允怒道:“这也太不是东西了。”
曜灵点头:“他在树边骂得可脏了,我能不怒?这我也带入不了,当即就把幻境撕了。”
“看来我们都遇到不是好东西的,”承允也说他所遇,“我进到一个穷苦人家的少爷身体里,上头八个姐姐。蒲道友海道友,这事就跟我们之前在芳草县碰到的金家姐弟差不多,这小子更过分,还收别人的钱财,他下春药给他姐姐们,他觉得收少了,在树边唉声叹气的。”
“畜牲啊!杀了不过分!”
五人义愤填膺,越说越亢奋,完全没有修道者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百花因样貌是满脸褶皱的老者,很怕她说着说着突然岔气过去。
蒲小羽赶紧把清心符裹在自己身上,然后看一眼长听,长听哪里还有真身,变成一颗小草跟她蹲在清心符下边:“我不想第二次入魔……”
蒲小羽安慰地拍拍他:“幸好你什么都听,不然他们也破不了幻境。”
“对呀!这干的是人事?”
“他要是遇到我,我卸了他的胳膊!”
“太气人了!”
“应该秋后问斩!”
“别叫我遇见他!”
蒲小羽和长听对视,尽管一个是纸片,一个是小草,两个都没鼻子没眼,但还是对视上了,双双叹气。
……
与长听辞别后,蒲小羽问起一事:“按长听仙长所说,百叙应在周国王宫,我们去看看?”
众人没有异议,邪修插手人间争斗,他们不能不管,连百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行走的清屏峰修道者,也决定一同飞去周国看看。
承允道:“那我在此祝各位顺利。”
几人辞别,四人一纸片,穿风过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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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去。
从天上看人间,一路所见,土地往下掘三尺都是红色的血,河流也是红色的,整个人间弥漫着血雾与腥臭,烧掉的腐蚀烂肉,浓烟滚滚,修道者要闭气才不会吐出来。
还未行到一半,海明月忽然色变:“不对……返回温阳。”
几人不明所以,还是返回了。
“长听仙长是进入温阳的第二只魔物。连续两只魔物,百叙对温阳,必有一图,而非争权夺利,否则最直接的目标是楚王才对。”
海明月的声音明明和平常一样,众人还是忽然背脊生寒。
先前都误以为周国要温阳崩溃,好顺利攻破楚国,现在想想,何必绕这一弯弯?且不说他不需要遮掩,天下人又不知魔物是周国的,也许楚望北死于魔物之手,大家只感叹一句:时也命也运也……
果然,赶到温阳时,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只有楚宫,辟邪法阵的符文飞快转动,宫门大开,放人进去,来不及进去的人,胸口突然被一尖锐物从里刺破,当场毙命,鬼魂亦非正常模样,扭曲可怖。
太史局的天官们不断将辟邪阵往外扩。
海明月心惊,不过半日而已:“我们一走,百叙就开始了,他在暗处盯着我们。”
曜灵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凿刺,怎会在人身里?”
“藏在气里。”玄松四百多年道行,修霄山一派的道术,很容易能感觉到温阳城里的游动之气略显沉重滞涩,他将拂尘伸长往下方一扫,再往上一提,用手一抚,手指上显现出几根比牛毛还细的刺,企图往他的皮肤里钻,但都钻不进去,突然涨大成一根,被玄松轻松捏成齑粉。
曜灵急切:“怎解?”
玄松快速搜寻,只见河流水缸里,比牛毛还细的小刺软趴不动,消失不见:“遇水则化。”
眼下最好的水就是雨。
修道者,借水降雨,河流、水井、水池,无所不借,几人各显神通,把万水收进一符中,从九霄高空落下,如夏日倾盆大雨,卷便全城,将漂浮的小刺融化去,将满地的血水冲淡,很快,再无人从胸腔里突出几根大刺来。
承允早已注意到他们,御剑乘到云上:“你们怎么回来了?”
曜灵道:“是月月道友觉得不对劲,返回来的。”
“坎位……有个阵。”海明月嗓音发抖,“你们看血水流向。”
这并非普通的水在流动,而是渗进土里后,齐齐往北面去,常人的肉眼根本无法看出来。
温阳北面是郊外乱葬坑,往时就阴风不断,现下更是寒冷刺骨,除海明月外,其他人都看不见,只能感应到周遭的风向温度不同。
“是个结界。”蒲小羽问,“我们现在在阵里或阵外?”
“阵外。”海明月描述着,这阵至少有二十丈之宽长的深红圆形大阵,赤红发黑,像地面上凭空张开的血盆大口,漩涡一样,将血水魂魄全部吸进去。
几人闻之色变,蒲小羽沉声:“此阵饮血,要毁了它,试试能不能打开结界。”
“有人。”海明月忽然朝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掷出符纸打出三支金箭——
31. 抽尽寿元
那人自以为掩藏得好,海明月的金箭叫他不得不显形,不必看他的表情,也知他因此恼羞成怒。
“百叙。”海明月道。
不远处的歪脖子树上,站着个身着宽大的黑色斗篷,半张脸掩藏在帽子低下,只露出下巴。
“你就是百叙?原来是个无脸见人的阴暗爬虫。”曜灵嘲讽。
“多谢几位的及时雨。”百叙怪笑一声,“能看到此阵又如何,阵法一启便不会停止,几位的血肉拿来祭阵正好。”
海明月十分肯定:“你要血和魂魄。”
通常需要这些东西的,都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几人仅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内心所想:百叙出现在此,敢这般面对他们,要么得意忘形,要么他还有逃脱之法。
玄松低声:“捉住他,我自有办法问话。”
几人了然点头。
他们刚觉察到地面有异,齐齐散开,一根根粗壮如大腿的大刺破土而出,有藤蔓之灵活柔软、尖刺之锋利坚硬,火烧不能伤其分毫,方才遇水则化在此处也不管用了。偌大空地瞬间被这数千根大刺围成一片不见天日的巨刺密林,躲避间,前方会忽然窜出几根刺迎头扎来,又或是从左右面袭来,稍有不慎都会被刺穿,与此同时,在大刺皮下,开始散发幽绿的烟雾,渐渐看不清前路,似瘴气。
“有毒。”曜灵自小炼丹,对毒物十分敏感,解开亦是轻而易举,其他人各有各派别的解法,霄山以内息固体表,清屏峰使毒气一近身便自发退散。
海明月避开大刺的追击与蒲小羽道:“蒲姐姐,你先出去,我想办法接近他。”
“哦好。”蒲小羽正想着海明月要怎么接近,眼前海明月的身形突然一晃,她不禁感叹,这天赋好的人,果然学什么都可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海明月问:“你执着温阳,难道此地有特殊之处?”
换来一声冷笑。
“还是因天下血流成河,尸骨成堆,都不够用?”
顿时所有大刺缠绕追杀,将海明月四周退路锁住,杀气凛凛朝她刺去,无处可避,将她扎成筛子,不曾想是一堆纸屑——
早在蒲小羽飞出去的瞬间,她便做好纸人符,也将自己化形为纸人,两张符重叠再分开,不过眨眼的事,借着缭乱的大刺遮掩,唯有最近距离的蒲小羽才能看清。
“我猜对了,可见此阵遍布天下。”海明月出现在百叙身后。
“你……”百叙顿时一惊,就被一符定住身体,动弹不得。
至于那些追人的大刺,承允等人不装了,各用其法使之粉碎。
曜灵环抱双臂:“阵法既然无法停下,我若是你,就不会留在这里等死了。”
站在她肩上的蒲小羽点头。
“狂妄,你们又怎知?”百叙又是一声怪笑,化成一道烟雾欲想逃脱,被玄松一张符纸吸了进去,在符纸上显出一个黑袍斗篷模样的……小人像。
曜灵对着符纸里的百叙扮鬼脸:“修道者还有不认得玄松道友的点睛符。”
使死物变活物,反之使活物困于一符,是为点睛符。蒲小羽就见过这道符把画中群鹤引出来飞上九霄去。
玄松一笑:“我来盘问他。”
说罢,他就地盘坐,点睛符悬在身前,随着双掌结印,符纸金光闪烁,升起串串符文,纸上的黑色小人在慢慢变淡。
蒲小羽问:“怎么淡了?”
“色淡是百叙的记忆被玄松道友抽出,”百花满面敬佩,“这是点睛符的盘魂术,入此符者,前世今生无处可藏,玄松道友入道至今用过两回,极伤寿元。”
几人不自觉看向乱葬坑,海明月道:“若天下皆有此阵,恐是一大劫数。”
正思索间,玄松忽然吐出一口血,原本鹤发童颜,此时先是白发暗淡无光,五官和裸露的脖子、双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褶皱一道加一道,一道更比一道深,紧接着眼睛、鼻子、耳朵开始流血。
便是观星窥命也没有这么大的反噬,百花和曜灵大喊:“停下!”
玄松,未停。
百花盘坐捏决,这个决,是引息。蒲小羽上次给承允用过,承允亦在芳草县见过海明月这般借息给蒲小羽。
照玄松此刻情况来看,是引寿。
引寿又如何?
偏要看看能窥到百叙几分秘密!
剩下三人不做犹豫,和百花一起,围坐在玄松四方,顿时霞光缭绕,蒲小羽看见随着符纸上的黑色淡去,在上方也逐渐汇成一缕无暇的透明魂魄,双目纯净,表情懵懂,这是百叙。
这何止是抽取记忆的读魂,分明是洗净魂魄,可以因洁净无垢投进有福之家。
蒲小羽越发敬佩玄松,他衣裳沾满血迹,衰败死气渐浓,最后收手,弯腰吐血不止,一瞬间的苍老让他连牙齿都脱落,随着血一同吐出来。
“玄松道友!”曜灵把好几张符纸打进他的身体里。
这究竟是怎样的魂,让刚吃过如何果延寿千年的玄松直接进入将死之相,连其他人的脸上、头发也少了那种感官上的长寿华光。
“别急,还有一口气呢。”玄松说一句话喘三喘,他举起手,朝虚空中的魂魄一挥,百叙的魂魄则听话投胎去了。
“是呀,莫急。”蒲小羽跳到海明月身上,把她腰间的小荷包解下来,不过并没有海明月自己手动解开快,一打开,里边是她这个纸片身体没办法吃到的那颗如何果。
幸好她是纸片人。
她在海明月手上,举起纸片手,把如何果精准分五瓣:“免得你们相互推辞,都莫推辞,我们还要去毁阵。”
这是真正的灵树仙果,比起炼制的丹药,一口下去就可以瞬间百病百消,哪怕一口气也能将人拉回来。
蒲小羽笑道:“一个千年,一瓣就算两百年,且当碰到如何果的机缘,就是为今日。”
玄松笑得虚弱:“得之失之,当是未得,窥到大劫,怎是不得?多谢变变道友。”
一瓣如何果,竟叫他们吃出豪饮千杯的极尽潇洒。
玄松的头发和面容一时难以恢复,但说话间,已显气足:“在百叙的记忆里,有一句话,‘山河变换,见日之时’。”
“这是何意?”
“此阵名为换地,以血肉为祭,天下共有六十四个,六十四个阵相连相生,互为阵眼,生生不息,不断变幻,稍有不慎就会被拖进去。”
听言,他们都想起百叙说的:“一旦阵法开启,就无法停止。原来是这样的无法停止。”
“就算毁掉温阳这个,也还会再生。”
“那么山河变换,见日之时,是谁‘见日’?”
玄松点头:“这正是抽尽我寿元窥探到的东西,百叙的魂魄被下禁制,要不是诸位,我难以看到那一处地方。”
众人追问:“何地?”
“我目之所见,尽是岩浆。”
蒲小羽脸色一变:“岩浆?”
“对,在百叙的视线里,只感受到威压,之后再也窥不见。”玄松叹气,为此,竟一耗就是近五千年之寿,“不过可以联系到大茫山地底之下的恶蛟,它三万年多前被镇压烈焰熔浆里,以地之毒火淬其性。我想指的应该是它。”
三万年前,遥远非常,无法想象。
“我……我见过。”蒲小羽不知要从何说起,见五人都看向她,她一时难以描述,就像孩童用简单的字词来表达,因为她也不是十分清晰,“我在梦里见过两回,都是岩浆,其中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是人的眼睛,有阵,像宝塔一样的阵,是什么符文我记不清,岩浆之下还有东西在游动……”
曜灵沉吟:“如此梦境……难道变变道友与此有关?莫不是前世之境?”
“这就不知了。”蒲小羽摇头,又想起自己曾经问过白雀得到的回答,连风和子都没有答案:“罢了,不管怎么说,当务之急,是毁掉这六十四个阵。”
几人连连点头,继续谈话,唯独海明月若有所思。
玄松道:“据百叙的记忆,六十四个阵要同时摧毁,先后不超过两刻,每一个小阵阵眼都在坎,是一块足有十丈多的火石,埋在地底,此石坚硬无比,同样有六十四道禁制符,我们五人,就算加上变变道友的真身来,恐怕都要花上数月才能解开一道禁制,要毁阵也得百年,其中还有更凶的八个方位,最凶在正北扈县。”
“好毒的阵,不知准备了多久。”
“应有四十年左右,”玄松道,“诸多势力纷争不休,大多有百叙在其中挑拨,为了得到尸体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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魄。为今之计,只有召集天下道友,去无终山共同开启天宫令,请下神官仙使。”
……
道人天水常年在无终山修炼,此事向他一说,顺便带他去看那个阵。他十分精通结界,竟也难以打开,只来得及匆匆瞥进去一眼,看见漫天的血雾、嘶叫的魂魄,吓得他变了脸色:“幸好六位道友发现及时呀,玄松道友,你还好么?”
这里就玄松变化最大,原是鹤发童颜的潇洒道人,现在成了个满面皱纹的清瘦老者,可见此次盘魂反噬之重。
玄松朗声一笑:“照样有女修喜欢。”
“哎,你呀……”
天水这里有诸多道人的一缕气息,气息可寻人,哪怕是缩在深山洞穴、深海鱼腹里修炼的,都能给他召出来。
等了数日,天水写好一份文书,天下道人数万名,将无终山的那枚天宫令开启,把文书送上天宫去。
天宫的神官仙使都来自各个仙山仙岛,他们平日大多在自己的地盘上修炼,或者互相串串门、唠唠嗑,连西王母都找不着影子。九霄天宫,鲜有神仙在,几个守着消息的仙使也在入定打坐,千年来难得聚在一起的,大概是两百多年前,降罚二太子玄晖那件事。
现在,他们才聚到一处,又马上要下人间。
人间的修道者们都在观望此事,并未离开无终山,看着神仙们落到六十四阵上,一同施法破阵。
那阵当真生生不息,变幻莫测,错过一次将六十四阵一同破去的机会,阵眼立马改动,火石上的禁制都有了改变,解开一道也需好几天。
蒲小羽几人围坐在一片云上,一边看着下方,一边道:“我听说,火石是恶蛟身上的刺,真有这么大吗?”
一根火石,十丈之长。
“非刺,是鳞,在其尾。”玄松道,“相传,它身长数千丈,爪子有一座小山那么大,它要是出来,可以遮天蔽日。”
海明月碰碰蒲小羽的手臂:“蒲姐姐,和你梦里的一样吗?”
“我没在梦里见过它的样子,哎……”蒲小羽想了想,“没准,我前世是地底岩浆火星粒子开智,但很不幸,被恶蛟一尾巴拍死了。”
曜灵道:“确是不会无缘无故梦两回。”
蒲小羽看得开:“时机一到,迷雾自散。”
日升月落,风云聚散。无终山的道人们接二连三离开,先是承允,他要回楚国去,后来到百花,清屏峰的修士从不会让脚步停下来,而玄松不知道去哪里修炼,他说等下次再见,一定会重返俊俏巅峰,曜灵也带着一身医术,发誓要让山河大地摆满她的生祠。
蒲小羽和海明月继续回登宜修行,在山里盖了一间可以遮风避雨的小庙。有一日,一个放牛娃从远处看到这个小庙,回去告诉大人,没几天,他们竟然在这么高的山上开辟出一条山路来,山陡路险,然后摆起香案,供奉上了,画的依旧是蛇仙娘娘的像。她俩只能隐身在里边,偶尔听听他们的诉求,实现一番。
蛇仙娘娘,一直在登宜。
山河从南至北,楚、周、丰、凌、梁,东面沿海,从北至南,齐、文、卫、姜。世间就在她们眼前变换,有超绝非凡的武将、谋士,有力挽狂澜的美人、智叟,也有异军突起的流民、小吏,而在他们都看不见的结界里,又是另一番骇人景象。
天宫一众神仙下凡破阵,竟花去数十年之久,但人间的征战并未就此停歇。
就在神仙破阵的三年后,楚王楚望北战死,而今又过去七年,楚襄也死了。
一直关注人间局势的海明月唏嘘不已,她以为楚国父子能在这乱世里杀出来,成就一番大事,没想到先后死了,现在留下一个稚子,可本来会混乱的朝局,全靠元流韵稳下来,文臣武将,皆是贤能有才,倒还有机会。
“楚王后确实令人钦佩。”海明月敬道。
临危不惧,明察秋毫。
“可是承允道友,大劫呀……”蒲小羽惋惜着。
尽管承允的命盘已经被他遮住,但根据他这几年,为了楚国不断对抗天意变数,观星改运,寿命已然快到尽头。
“他悟性绝佳,奈何牵绊甚多,修道之路坎坷……”
海明月提议:“我们去见他一见?修道说缘,又怎知我们不是他的缘呢?”
32. 小蛟道号通天
正值夏日,楚国的暴雨天接连不休,哪怕开春时加固堤坝,也拦不住这样的大雨。
楚国王宫,观星台的边缘没有护栏之类的东西,雨水自发汇聚成小水柱落下去,这般朦朦胧胧,无法再在镜石上看到一模一样的高空,只看到被雨滴打碎的乌云黑天、翻滚雷电,还有一个立着的人影,在飞溅的水花里扭曲。
他所站之地,是碎石残渣,从这开始延伸出去,是极大的龟裂痕,像是打破天幕,不信天命。
“承允道友。”
蒲小羽和海明月一同御剑下来。她们总共见过承允三回,第一回是少年时,嫉恶如仇、喜怒有声,第二回在十年前,稳重果决、心藏诸事,第三回便是现在,垂垂老矣,临风雨而立。。
“换地阵已经全部毁去了。”蒲小羽在他头顶上落下一道符,所有的雨水便绕开承允,连他身上的水都被抽去,干干爽爽。
“让你们见笑,我如今连这样的道术都难以做到。”承允不过五十来岁,形如百岁老者,只剩下一副瘦骨。霄山的修士如果气浊,就无法画符了,和普通人无异。
蒲小羽摇头:“能一生只做一件事,没有什么不好的。”
承允反问:“若是一件错事呢?”
“承允道友认为错处何在?”
“我何尝不知,是我阻挡龙气降临,使邪魔之气在人间聚多,让百叙得了手。你们没有阻止我,是因为我没有用道术来杀人,可我真不甘心,一定是天定的皇帝才有龙气么?”
承允转过身,面对观星台,他就地盘坐,把气一沉,十分缓慢结印,镜石上慢慢显现出满天繁星,但因自身能力已不足,马上就要复原,蒲小羽出手让这一幕维持不变,再看承允,,因使出这最后的一点气,气绝身亡,只有魂魄静立在旁。
承允的魂魄指着镜石星盘:“九年前,我见到一颗文曲星来到阿襄身边,前去一看,原来是韦翻悦。当年,我以为我找错了人,一时竟忘记看他的命,吴园竹也真是好啊……”
这恰说明他从入道观星的那一刻起,从没有读错星象,包括他所见到的楚国局势,众人的命运,不论是楚望北、楚襄、元流韵,还是这一任小小的楚王,都清清楚楚。
楚望北他无力阻拦,楚襄多活了六年,依旧死于疾病。
“天亡楚国,这暴雨不绝,我若不死,天不罢休。”承允这话有几份自豪,何来错事?
蒲小羽失笑:“来世还斗不斗?”
她可以点醒记忆,承允是知道的。
“知道得越少越有福呀,稀里糊涂的就死了。”承允被自己的话笑到,回望脚下的楚宫,“何处有福?身在此山中,处处都无福。”
他施一大礼:“多谢二位道友来看我,来世有缘,再论天地。”
二人回礼,目送他的魂魄转世去。
只要承允放弃身后的楚国,重新修道,蒲小羽就有办法为他续命,奈何他宁死不愿。
这时,山下传来脚步声,应是有人上来,她们便离开此地,回登宜继续修炼去了。
……
蛇仙娘娘的名气愈来愈大,除了登宜的百姓,附近的人也会爬上这么高的山来拜拜,至于一年一度的蛇仙娘娘巡游,她们二人难得撒了一次谎,说现在修炼进了新阶段,无需如此,诸事心诚则灵。
随着日久,鲜少有人问曾经盘绕在登宜两百多年的“缠心”,通常只问问姻缘、生意、家宅、身体上的事,或者祈祷自己的亲者能够平安。也有富贵的乡绅,抱着一箱金子,请她们到闹鬼的宅子里看看,她们就会把纸人身留在庙里,真身过去渡鬼,又或者去看看宅子墓地的风·水,因此攒到很多香火钱。
蒲小羽把金元宝银元宝叠得整整齐齐:“早知还能这么赚钱,我们去摆摊算命还被同行骂神棍做什么呢?一天半吊钱。”
海明月默默看着镀金的蛇仙娘娘像,蒲小羽都不知道,她这半途入道的人就更不知了。
这日傍晚,从山下来了一小批人马,为首的人年纪很轻,二十来岁,穿着蓝袍,身形颀长挺拔,步子带风,上山如履平地,跟随他一同上来的有三人。看他们的下盘稳扎,定是习武之人,应该都有一身很俊的功夫,飞檐走壁、攀藤上树,不在话下,此时一步一个脚印上来,不知有何所求。
“明豁。”
蒲小羽认得他,是因十五年前见过一回,而海明月认得他,是因他是楚国年少有为的将军,一路过关斩将,化险为夷。现今中原四分,三两小势力零零散散分着,楚国已将曾经的周国吞并,盘踞在南方,内有吴园竹为首,外有明豁一干名将,这几个承允和元流韵亲自挑选的文臣武将,一同辅佐年仅十二岁的楚王。只是这个小楚王,自前两年元流韵病逝后,有些……任性妄为。
蒲小羽奇怪:“天快黑了,不知他来此有何事,应该认不出我,当时我是小纸片。”
“等等便知。”
半个时辰后,他们就走到了山上,换成旁人,非得用上两三个时辰不可。
正是夕阳时分,庙里的人早已走了,敢冒着天黑山路险爬上来的人,五年来,她们就只碰到一个为病重妻子千里求药的商贾。
明豁点香燃烛,和另外三个下属满脸诚意朝金身像跪拜:“弟子明豁,前来拜见蛇仙娘娘。”
蒲小羽和海明月静默不语,只听他说:“山河久战,百姓受苦,还请蛇仙娘娘一助楚国,平息此乱,还天下安定。”
这等来意,蒲小羽直接把香火熄灭,作为拒绝。
明豁又把香点上,却怎么也燃不起来了。
但他还不放弃,天黑下山,次日又来,一连来了三回,最后被一道无形之物阻拦上山之路。
蒲小羽不得不开口:“明豁,大概是二十年前,有人来请小道助他。”
“您是……变变道人。”明豁听出她的声音,神色激动,“当年您说,有缘再见。”
“是呀,有缘,所以小道给你一个忠告,此举不妥,只有更动荡的天下,与你所愿相违背,你不会想见到的。”蒲小羽想了想:“十五年前,温阳百姓胸中突然被大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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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穿破,当场毙命,你应当记得。”
明豁记得那天,挂在胸口的小锦囊白光微闪,周围比牛毛还细的小刺显现,密密麻麻,围得不透风,始终无法靠近他们:“当年幸有您一符,我与吴叔叔还有韦爷爷才不被邪物所侵。”
“后来那个邪修被我们所杀,你今来请我,是想我用什么方法去杀其他人?”
明豁面露惶恐:“道人误会,不敢做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只请道人指点,感激不尽。”
“吴园竹是个很有才能的人,盖过韦翻悦,你听从他的话就可以了。去吧。”蒲小羽做最后的拒绝,便不再说话了。
明豁在山脚下看着上山的路,崎岖险峻,随着夜幕降临,陷入一片漆黑,风声潇潇,捉摸不透。
“将军,天下不止一个修士。”
明豁静了一会儿:“走吧。”
看他终于离开,海明月道:“蒲姐姐,当初我们在芳草县,你提醒过梁嵩,可任你点他千万遍,清清楚楚,他仍一条路走到黑。你觉得明豁是这样的人吗?”
“我不知道,此人周身也有金白之光,和吴园竹一样,此乃从龙之象。”
“也就是说……”海明月想起那个小楚王,怎么看也不像的样子。
“不一定,否则何来生不逢时之说?”蒲小羽道,“若是天定的皇帝没有出现,他们这一世,纵有从龙之象,也是枉然。命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呀。就算有了皇帝,平民百姓人也会有龙象,可那又如何?”
海明月思索着:“我倒觉得两个从龙之象的人不会无缘无故聚在一起,当年承允道友最后说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他说,天亡楚国。或许,他看到了真正的天机。”
“皇帝我们是看不到的,在真正降临之前。”
此时,天边雷声隐隐,要下雨了,不过两人不慌,这深山蛇仙祠有善人亲自一砖一瓦修葺过的,不惧风雨。为表谢意,蒲小羽教他霄山行气的入门之法,让他自个儿捉摸去了,不说得道成仙,也可青春常在、少病少灾呀。
夜里狂风大作,暴雨不止。
蒲小羽和海明月本在打坐,忽听得万山呜呼里传来哭声,愈来愈近,十分快,一下子就到她们耳边,一阵狂风灌进庙里,烛火灭了,香案翻了,香炉倒了,只听一声哭嚎:“蛇仙娘娘,我死得好惨呐,您要为我做主啊……”
她们睁眼就看到一个大大的……脑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脑袋黛蓝黛蓝的,似龙非龙,似蛇非蛇,亦有虎象,头有一小角,金光闪闪的眼睛就像庙里的镀金石像那么大,呲着满嘴尖锐的大牙……哭哭啼啼……
但它是透明的。
它的脑袋挤进小庙,一对前爪扒拉着山崖边缘,余下的身子都在外甩着,那身子似蛇,透着锦缎般五彩斑斓的浮光。
“……”蒲小羽试探一问,“蛟?”
“正是,小蛟道号通天,呜呜呜……”
二人傻眼,蛟一直在江河之下修炼,少有人见,上次听说的蛟,还是大茫山下镇压着的恶蛟。
33. 纸人承允
通天模样凶残,抽抽噎噎说它在述江边等了七百年,好不容易今年等到大雨洪水淹过河上的桥,它正要顺水势过去,谁知忽然两岸山塌,把它砸了,它皮糙肉厚,砸了不要紧,但很巧,把它砸进桥下,被悬在桥下的剑给斩杀了。
蛟过桥,只能等水位大涨,顺势过去,从悬剑桥底过必死无疑。从它们的出生地开始,不知要等候多少这样的大水,过多少桥,才能入海化龙。
蒲小羽默默拿出帕子想给它擦擦眼泪,想起来它是魂魄:“哎,修道不易,你想让小道怎么做?”
“还没说完呢……”通天忽然不哭了,龇牙紧咬,双目间的大肉拧起,大眼睛压成极为狰狞凶狠的模样。
蒲小羽和海明月紧张得心跳加速,没敢乱动,它的一颗牙齿比她们都大。
“两岸山塌不是意外,而是人为。我听见他们说,要把我的皮拔下来做成刀枪不入的软甲,把筋抽出来做成鞭子琴弦,骨头做成器皿,血肉用来炼长生丹。”通天恨声,“他们在四周布下束魂阵,企图封印我,让我无法转世,被我挣脱出来,现在要是他们从江底挖出我的尸体,就会召魂。蛇仙祠距离述江很近,所以我才赶来,求您快去救救我。”
二人目露严肃,让通天快快带路。
两人一蛟趁夜赶风雨,飞往述江。
一到哪里,果然看到几十个道人在施法,把大河左右翻开,泥沙、巨石,随着江水翻滚,在暴雨夜里发出震天巨响。
海明月怒了:“山崩堵洪水,如此翻捣,等会儿突然疏通涌下去,下游会被淹了的。”
蒲小羽把站在阵眼方位的人捆住,法阵白光瞬间熄灭,洪水没了阻拦,果然如海明月所说,翻滚怒吼,奔泄千里。海明月一符把大水收走许多,让水势尽量减小。
“何方邪修,在此作恶?”
几十个道人一惊,为首的男人看她们只有两人:“劝二位道友莫多管闲事。”
蒲小羽回嘴:“劝诸位莫犯杀孽。”
海明月更犀利:“谁是你道友。”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人举起无箭弓,拉弦松指,空无一物,却响起一声尖锐啸声,蒲小羽的天眼里只见那一物是撕破风雨的一团气,凝成了箭。
她御剑拦下,两物撞出星火,登时有一女子甩来一鞭,那鞭子无限延长,缠住齐云剑拽走——
其他人以为得了时机,一齐动手,海明月御水成墙,高高立起,压向他们,他们的法器也着实厉害,能够穿透坚硬如铁的水墙,也仅仅穿透而已,到达不了她们面前。
一次交锋过后,众人惊异,发现一把齐云剑横在持鞭女子的侧颈——原是齐云剑被拽去,剑尖倒转,借着拽动之力,齐云剑只剩一残影,瞬间到达女子脖颈。
无人敢动。
“鹿角弓,虎筋弦,虎筋鞭,蛇骨刀,牛皮鼓……”蒲小羽一一点过他们手中的宝器,越看越怒,“都是精怪制成,通天说的果然没错。你们可知通天是谁?我让你们见它一见!”
海明月一纸通灵符贴到通天身上,众人只看到堪比山一样的暗蓝大蛟在二人身后显现——夜雨风暴里,大蛟庞然、压迫、怒威,它盘曲的身体渐渐站直,比周围的山还高,尾巴的肉刺大张,沉气让整个身体充大,比这条江还宽,扬起锋利的前爪,张着血盆大口,金眼如炬,它嘶吼无声,却能带动强劲的风,雷电正好照亮它的全身,见之无不震颤恐惧。
“别、别怕……魂魄而已……它、已经死了……”
此言更令通天愤怒,大尾一摆,朝他们扑去。众人惊叫,四散奔逃,蒲小羽拦住他们的去路,他们看到大蛟利爪抓来,恐惧之下掉进洪水里,撞上山石,身体被大水拍碎,魂魄离身的瞬间,被通天一尾巴抽得魂飞魄散。
蒲小羽闭上眼睛,等耳边的惨叫停止。海明月把他们的法器都收来,俱是修炼了几百千年的开智精怪之身躯,几乎人手一件,摆在她眼前,什么象牙笛、狮尾拂尘、青鱼骨……
“可恨!可恨!”蒲小羽怒不可遏。
通天发泄完回来:“多谢蛇仙娘娘。他们是凌国宁密城珍异庄的人。”
“小道道号变变道人。”
“月月道人。”
通天又再次感谢她们:“聊表谢意,我的尸体在江底,你们可以下去扒我的皮,抽我的筋,扯我的骨,吃我的肉。”
“……”
“我怕他们去而又返,不能便宜了别人。”通天开始展示自己炫彩的皮,“自我从小蛇化蛟后,从没受过伤,皮很美,一点瑕疵也无,我要是化龙,不知有多好看。”
一条巨大的蛟,在暴雨黑夜里,堪称……搔首弄姿。
“好,那就多谢通天道友了。”二人连忙应下,省得不知它还要扭多久。
“嗯嗯,快快下去。”
通天催促着,二人只好扎进洪流大水里,水流很急,幸好早有准备才不被冲掉,大蛟的尸体就沉在最底下,一把剑斩了它的大脑袋,通天抱头痛哭。
它的身体弯曲成为这条河的形状,不知有多长,一望不到头。
“你们从这里割进去,就能得到完整的皮。”
世间玄幻事,莫过于此。当事蛟正在指挥她们如何抽它的筋、扒它的皮,她俩晕晕乎乎又谨慎小心,把大蛟的尸体皮肉分离,再抽筋、抽骨,收进符纸里,花了四五天。
“我从来没有吃过荤腥,可以咬我一口,我的肉清香又大补!”
“不了不了不了……”两人摇头如拨浪鼓。
“肝胆啊、心脏啊……”通天像个推荐自家招牌菜的店掌柜。
“不不不……”
通天不勉强了:“我在这里修炼七百多年,河里两岸都是我的好友,希望我的血肉可以助它们开智。”
蒲小羽感叹,落下一符,贴到大蛟尸体上:“此符让你与外界隔绝,比不上结界,也可以防止他们用法器找到你,你的尸体会慢慢消融,让你的好友们得到。”
通天道谢,唉声叹气投胎去了。
她们回到江面上,雨已经停了,水位却依旧淹没过桥。
“走,我们去凌国。”蒲小羽分出一个纸人,送回蛇仙祠,看海明月不动,登时奇怪。
海明月道:“我来的时候就留了。”
“……好吧。”蒲小羽嘀咕,“也不知许期何时回来……”
“蒲姐姐,修士有邪修,私心杂念重。难道你不担心许期就算洗净怨气回来,却并不能很好地回馈这些香火功德。”
蒲小羽不解:“登宜香火鼎盛,有助于她的修炼,她为何会想不开走歪路子?”
“那是蒲姐姐你心善,而想当然如此,”海明月道,“所以你也不会怀疑通天是否会骗你,引你入险。”
蒲小羽更糊涂了,不知怎么从许期扯上通天:“它为何要骗我?这不是……事实吗?”
“是事实。”海明月道,“但心易变,心险恶,你看这么多法器,哪一个不是如通天这般,一不小心落入陷阱,被杀害的呢?”
蒲小羽算是明白海明月要说的:“你那纸人,不是为了等许期,是为了防通天。”
“嗯。”海明月轻轻应声,自从发觉身体里还有一个意图抢她肉身的花枝,她无时无刻不揣度许多事情的用意,甚至恶意地去猜想旁人,哪怕经历过通天这样的大善蛟,不知蒲小羽会如何看待。
她逃避一般垂眼看着滔滔不绝的河水,暴雨已经停了。
“明白,许是下山以来运气好,所结识的无不是志同道合的道友,少了警觉,今日遇上恶人,我会小心的。”蒲小羽大为感动,“人达运盛,有人提醒,幸甚至哉。”
海明月悄悄松了口气。
……
凌国,宁密。
此地富饶,曾经做过两朝帝都,地势平坦,南高北低,西高东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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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比起外边的战乱不休、难民遍地,这里相对安宁,诚然,安宁指的是湖心亭里煮茶赏雨的三两贵人,或者大酒楼里,传来悠然的丝竹声,小雨淅淅沥沥,一辆马车使得有些快,众人退避,蒲小羽和海明月透过竹帘缝隙,见到里边的美妇。
她们老规矩办事,能直走的,绝不绕弯,买上一些香烛,去土地庙一问便知。
从香烛铺子里出来,蒲小羽不动声色:“被跟踪了,先不打草惊蛇。”
“嗯。”
跟踪她们的是三个男人,一主两仆,为首的男人模样看起来二十来岁,双目小而细长,五官平平,穿着锦衣华服也增添不了多少俊俏,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此人腰间挂有一小撮红毛流苏,那是红腹青牛腹部的毛,还有鞋底,是风脚驼的蹄子融制而成。
为了顺利在宁密城行走,她们已经乔装打扮过,身上没有一点修士的东西,也不知此人冲着什么来的。
两人的疑惑很快就清楚了。
男子尾随她们,被一辆路过的马车上的人认出来,马车上的人问他去何处,男子便说:“齐老二你瞧那两姑娘,灵秀飘香,我碰过多少女子,没一个比得上,只怕老祖宗都没见过。快下来随我去,省得被徐往那厮碰见。”
蒲小羽和海明月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恶心表情。
蒲小羽:“想办法把他们引开,别跟到土地庙来。”
海明月:“我有一妙计。”
两个男子看到她们的篮子里是香烛,再看看方向,料想是要到土地庙去,便指使小厮去追停她们。蒲小羽一符进入地面,将他们绊倒,摔了个狗吃屎。
“废物!”男子气愤,亲自前去,蒲小羽都绊不住他,才发觉原来是他那鞋子的原因,几乎到了移形换影的速度,拦在她们身前。
他自认风度翩翩作揖,眼睛却透着淫邪:“在下柳均新,有话想同二位姑娘说。”
海明月不客气道:“谁要听你这王八绿豆眼的丑男说话。”
蒲小羽目瞪口呆,柳均新也愣住,不知是为这么多年居然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骂,还是为海明月这个看起来文静柔弱的小姑娘,居然口吐……芬芳:“什么丑东西也出来脏我的眼睛,你家中没镜子照,撒泡尿总能看看吧?噢原来是小眼看不见。”
赶上来的齐老二听言,毫不客气笑出来,海明月冷声:“你笑什么?他眼小,你嘴贱。”
“确实丑。”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
这声音,蒲小羽又一吓,果然就看到少年模样的“承允”从柳均新身后走出来,海明月拉开蒲小羽,把位置一让,承允半点武德不讲,抬脚就是重重一踹,摔得柳均新一个大脸砸地,贴上一符纸让他动弹不得,哎哟叫唤。
蒲小羽没忍住笑,看到海明月目含戏谑。
纸人承允道:“二位姑娘快走。”
“道长,你要当心呀。”蒲小羽装模作样,拉起海明月就跑。
“找死!”齐老二大怒,一掌打向承允,承允拔剑一挥,齐老二的手掌黑光隐现,徒手抓住剑捏成几段,握住其中一节送进承允胸口,在刺进之时,承允忽然化成一堆纸屑,只留下声音:“邪修,把脖子洗干净了等我来收。”
齐老二根本不怕,在大街上叫唤:“有本事你就来!”
柳均新:“别来了,先帮帮我……”
齐老二连忙揭开定身符,再看柳均新的脸,鼻子更塌了:“她也没说错啊……”
……
蒲小羽见他们没再跟来,竖起大拇指:“有承允道友的纸人作掩护,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追查到我们身上。”
海明月点头:“我之前还说用玄松道友,又怕给他惹麻烦。”
蒲小羽大赞:“你如此细腻谨慎,做什么都会成功的。话说,骂人的话哪学来的,教我两句。”
“……话本子。蒲姐姐你不要学,粗鄙。”
“……”
34. 是渡鬼新人吧
土地庙在城西的一条河边,修建得大而华美,外壁及庙瓦皆用琉璃,内里壁上浮雕是各类农耕事迹,地面光洁,要不是她们去过夏皇宫,压根认不出这是叩之如金鸣的金砖,铺满整个庙。
这是她们见过的最华美的庙,像个小殿。
今日有雨,也不是什么节日,零零星星有人来上香祈愿,等人都一走,蒲小羽用霄山令牌召来了土地公。
这一带的土地公是绿萼梅仙,一个十分貌美的女仙,道号绿华,面对她们的疑问,她也是知无不言:“他们修的是炼丹术和采补之术,不过采补之术用的不是阴阳岛那一派的修炼之法。”
阴阳岛讲究一世一道侣,由内至外相互调和阴阳,生死与共,极少看见阴阳岛一脉的修士是一人飞升的,皆是成双成对。而这些人是采补少年少女的精血,目的不为得道成仙,只为驻颜长生。
蒲小羽想到方才的柳均新和齐老二,在听绿华这么一说,瞬间明白了。
“珍异庄出面的人是道号为星武的邪修,每隔四年,五湖四海内的权贵会来买法器,件件价值不菲。”
“竟是敛财手段,”海明月问,“出面人?那么背后之人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起因原是一只活了三百多年的蜉蝣精。”
“啊?”蒲小羽和海明月惊得嘴巴都没合上,“蜉蝣就几个时辰的活头,怎么能够开智呢?还……三百年?”
“它将死之际,正逢西王母下凡点化一个皇帝,它从屋顶掉进西王母的杯子里,吃了几口玉液琼浆,又听西王母同那个皇帝论道,开智成精。西王母看它有如此仙缘,便把它放走了。”
蜉蝣命短,开智也就多活个一两年,它按照西王母交给皇帝的办法修炼,那是适合人身修炼的,对它并不适用,它不知晓,只能去找人学习。有一次趴在人的脖子上,无意间咬了一口,脑子忽然清明、身体忽然有力,这让它找到续命的办法。它还不敢杀人,先是去啃食人和精怪尸体,得到残存的精气,后来不满足,终于对一个修士下手,把他的精血吸干,那修士霎时神志不清,成了傀儡一样,半死不活。这蜉蝣精便驱使这个修士,为它找来许多精怪灵物。
绿华道:“有一日,傀儡修士为蜉蝣精抓到一个炼丹修士,道号炼山川。”
炼山川看见蜉蝣精那样食肉吸血,痛惜道:“这些精怪的血肉都是很好的,如果再配上一些灵石灵草,炼制成丹药,可以更好地延寿。”
蜉蝣精听从他的话,决定不吃他,命他炼丹,而它负责抓精怪。
“剩余的皮骨,蜉蝣精不需要,炼山川就把这些东西做成法器,法器能捉更厉害的精怪,比如猛虎、野狼,还渐渐有邪修供他驱使,不需要蜉蝣精去抓了。后来法器愈多,炼山川开始做起买卖,攒下一大笔钱财,分给他的子孙,宁密城里的徐、柳、齐、姚四姓,都是他的后代,皆是大富之家,九成田地都是他们的。”
炼山川手中的法器越来越强,最后豁出性命斩杀一只千年大蟒。
“千年大蟒!”蒲小羽震惊,“他竟然如此厉害!”
“对,他用大蟒的毒液,杀死蜉蝣精。”
海明月摇头叹息:“蜉蝣精没想到,炼山川早在第一日就计划怎么利用它敛财,再杀死它了吧……”
“若有修士发现端倪,会被灭口,所以三百多年过去,炼山川还安然无恙,王公贵族十分尊敬他。那些精怪的魂魄被封印在各地井中,你们得到法器,可根据上边残留的气息找到他们,送它们去转世,有的时间太久,或许已经魂飞魄散了。”
“好,小道明了,多谢绿华仙长。”
绿华点头,又回到神像里。
海明月问:“蒲姐姐,很多人,你打算怎么做?”
“人多又如何?还是老规矩。”蒲小羽环视这座华美的土地庙,像这群恶人在装饰自己丑陋可怖的面孔。
作恶多端者,求神拜佛,可曾想过真有神仙在看着听着,又或着正是知道绿华在此,拿他们没办法,故意炫耀呢?
“明月你说得对呀,人心邪恶至此,神明都惩罚不过来。”
海明月道:“但我们可以。”
说是如此,蒲小羽亦不敢托大:“先不要正面交锋。”
珍异庄能杀蛟,就算他们运气好,利用悬剑桥斩杀,但千年大蟒都拿下,定有看家本事。
就是不知碰上她们,这本事能发挥几成。
二人找到那四姓之家,家家都有一法阵护着,但并没有开启,可以潜入进去,发现他们都供着一个生祠,是炼山川的生祠,关于什么长生仙人、青春永驻之类。
在徐家后院,就看到一个身形瘦弱的男人赤躺在床上,身上坐着个神色迷离的年轻姑娘,随着摇晃,他们身下的一个阵法在转动,年轻姑娘的红润皮肤渐渐苍白,饱满的皮肉也快速憋下去,反观男人,从床头拿出一颗血红丹药吃下去后,从将死之人变成精神小伙,将那姑娘的性命彻底榨干。
之后还让她们碰到其他什么炼丹的,喝血的,男男女女皆有……
她们观察半天,总算看出来了,这群人都是小法器傍身,唬一唬旁人的把戏,真正厉害的法器在那群捉蛟邪修身上,现在在她们手里。
二人顿时没了顾虑。
“看来的确如绿华仙长所说,纸人承允道友放下狠话,他们依旧不放在眼里,半点不急,真是猴子当大王。”
“蒲姐姐,给他们来厉害的开胃菜。”
多年相伴的默契,蒲小羽瞬间懂了。
她们看到辆马车从齐家出来,里边坐着的个中年男人,不知什么身份,腰间有一把鹿角刀。
二人变成纸人飘进马车里,一道定身符贴在他身上,男人惊恐瞪大眼睛,想喊喊不出来,只看见两张纸人飘在他面前,还口吐人言:“你叫什么名字?”
他翻白眼吓晕过去。
“?”俩纸人面面相觑。
“梦里问问。”蒲小羽画好入梦符,一撕两半,一半贴自己,一半贴男人,两半金线一连,蒲小羽便入他梦中,从昏黑之地找到他,把他敲醒,再问方才的问题。
“齐言忠。”
蒲小羽从梦中退出来,再把齐言忠拍醒,齐言忠张口还是发不出声音。
“齐言忠,你喜欢鹿吗?喜欢就点头。”
齐言忠哪里知道她们要干什么,先点头再说。
“那就做一头鹿吧,三百年,如何?”蒲小羽贴上化形符,坐在马车里的男人,变成了一头鹿,蒲小羽和海明月都已经退出去了,它才后知后觉发出尖锐的鸣叫,惊动赶马车的人。
车夫把帘子撩开,一头黑鹿欲冲出来,两只角却卡在门边,嘶叫不停,吓得路人纷纷后退。
马夫连滚带爬下马车,颤抖指着黑鹿:“何……何方妖孽!”
还有左右两边的护卫也白着脸:“老爷呢?”
蒲小羽看着手中的鹿角刀:“明月,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罗川的时候,鹿娘道友的群鹿?”
“鸣声呦呦,悦耳动听,宛如仙音,这头鹿的叫声,呕哑嘈杂,真难听啊。”
卡在门边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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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黑鹿吓得路人远远躲开围观,马车左晃动,在众人的惊叫声中,黑鹿居然把一只角挣断,摔下马车,满地打滚,整条街只有它的嘶鸣声。
“妖孽!居然吃了我家老爷!”护卫拔出刀,毫不留情斩下黑鹿的头。
海明月看到从黑鹿身上飘起来的魂魄:“三百年,说没就没。”
蒲小羽素来不犯杀孽,此时却没有任何纠结的表情,若说此事因她而起,那不对。
她伸手把齐言忠的魂魄招来:“杀人采补、围杀灵物,你是想去投胎,还是要变成恶鬼,让我送你去地狱?”
“我我我……投胎、投胎,这就去。”
接下来几天里,宁密城总是会突然窜出一匹马、一头猪,这也就罢,那深山里的豺狼虎豹,海里的毒蛇海龟,它们会跑向徐、柳、齐、姚四家去,然后被斩杀,同时,这四家也失踪了很多人,如此诡异,傲慢的四家人总算反应过来,不敢再杀任何一只了。
平日里,四家的家主长老只在过年的时候齐聚一堂。
海明月的纸人看他们开小会,并没有发现炼山川:“他倒是坐得住。”
“瞧,那里有一个落单的进茅房了。”蒲小羽飞过去,所谓熟能生巧。
不多时,从茅房里窜出一只找不着北的猴子,红着大腚跑得飞快,引得路人哈哈大笑。
听说路上每出现的一只飞禽走兽,都是那四家人变的,不知最近在修炼什么新的道术,受到反噬。这种消息,当然是海明月放出去的。
诚然,也有不服气的魂魄原地变成恶鬼扑向她们,直接被收进符纸里,再召来阴差,将恶鬼交出去。
阴差甲:“这里最近恶鬼好几只,我看看怎么个事。”
阴差乙:“两位小友是渡鬼新人吧?”
渡鬼这一行,以渡成恶鬼为耻,投胎转世为荣。
蒲小羽道:“不是渡鬼师,小道问他们了,是去投胎,还是成恶鬼?”
阴差甲:“你这不行,太直接了,要感化他们。”
阴差乙:“打动他们。”
蒲小羽看他们有时间唠:“前段时日,是不是有一条过悬剑桥被斩了头的蛟,投胎去了?”
“道友怎知?那条蛟真可惜,一千三百岁了。”
“这群人正是罪魁祸首。”
蒲小羽和海明月,一个陈述,一个补充,把前因后果交代了,气得两个阴差拍大腿:“造孽啊!两位小友,我们两个就在此帮你们收鬼,也不会传出去的。”
“只怕收不了了,来找我们了。”
蒲小羽看见一群道人在各个高地,不知在弄什么阵法。
“蒲姐姐,那里。”
海明月指着一座高楼,楼顶上有一个大的镜子,碧色金色的光交叠变换,镜子正中,显现出一只竖着的眼瞳。
蒲小羽道:“这是水生猫的眼睛。”
“水生猫?”
“一种天生会修炼的猫,极难成仙,天地开辟以来,只有一只水生猫得道而已。”
它们会对月吐纳修炼,这却并不是开智之举,而是在它死后,把尸体丢进河里,就会复活,但不能上岸,为了上岸,它哀声求救,引人来下水救它,人会被水淹死,它就可以上岸了。这才是正真开智成精,所以称为水生猫。亦有人说,那是人的魂魄进了猫身,真假不得而知。
“其目通阴阳、视千里,矫健灵活得连眼睛都无法追上它的身影,没想到居然有人能捉住它。”
把它的眼睛挖出来做成镜子,寻找这几天在宁密作怪之人。
35. 这才叫道术
这样的镜子有一对,分别在宁密城的左右,能照出城内的精怪、道人、鬼魂,两镜一照一移动,毫无死角。两边各有两位家主守着。
镜内有两片纸人快速飞逃,镜外其中一个年轻女子戴着黑手套,那手套电光明灭,是雷电鱼的薄肉制成——她把手伸进镜子里抓出住纸人,烧为灰烬,纸人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区区法器而已,对道术一窍不通吧?叫你们见识见识。”
原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雨势变大,毫无征兆,却只下进四家里,旁的人家一滴雨都没沾到,路人百姓驻足称奇,议论着:“是不是要打雷了?听说有道人成仙的话,会有雷劫。”
“我们赶紧离远点……”
其实这是海明月那天收的述河之水。
天上的邪修们掏出一只小碗,他们正欲把水收走,海明月利落把符纸里的河水全部一倾——
飞流直下三千尺,正是银河落九天。
邪修们都来不及接,轰轰大水把大门给冲塌了。
所谓装点门面,此举挑衅程度,和大庭广众被巴掌呼脸异曲同工。
四家家主暴跳如雷:“杀了她!”
猫眼镜子里,小纸人们四处跑,东一只、西一双,南面一排、北面一列,家主们在镜子里抓,邪修们也到处追。
宁密城不知怎的,就乱了起来。
被抓住的符纸立马自燃,戏弄嘲讽之言刺耳响起,诸如什么“邪修,下下等”、“驻颜老不死”、“有本事来单挑”、“自家人变成禽兽滋味如何”、“斩杀之时手软否”、“妖道,你的□□破了”……
真身难抓。
就在所有人气得头晕脑胀之时,纸人还在空中排列成五个字:快来抓我呀——
然后跳起了舞,摇头晃脑屁股扭扭,符纸也变成七彩缤纷,气得他们又把手往镜中一搅一抓,抓出来的纸人忽然四散,纷纷碎屑粘在四位家主身上,猛然炸开——
眼瞎的、鼻歪的、嘴裂的、耳残的、手断的、腿折的……
“都住手,不要乱动。”
两把剑突然横在两位家主的脖颈上。一张小纸人从细缝里飞出来,化成人身,左边高楼是蒲小羽,对面是海明月。
他们身上贴着的定身符,也确实动不了了。
一群纸人,叫所有人分不出真假,借着掩护就到高楼顶上,邪修们三两下围堵楼顶,看着自己的主子就这么被擒了,不敢乱动,但嘴巴还是能说话的:“今日你们出不了宁密!”
他一说完,瞎了眼的齐家家主大喊:“停下!停下!”
无人敢动。
蒲小羽问:“姚钰霞,你喜欢雷电鱼?”
姚钰霞被炸伤了半边脸,又辣又疼,她怒瞪蒲小羽,黑手套的电光滋滋作响。
蒲小羽盯着姚钰霞的脸,她亲眼看到这张美艳的脸,是取了多少灵物的精血,制成一丸的。
“小道有一个道友,她手上的才叫真法宝,笔叫画骨笔,纸叫小天地,她能把你的肉身和魂魄引到纸上,再画上几只雷电鱼、兔子、虾蟹,日日咬你,画中无昼夜四季,时间停止,不老不死。”
姚钰霞越听越心惊,忍不住去想,越发惊恐:“你、你少吓唬我……”
一张黄色符纸落在姚钰霞眼前,她看见一缕乳白烟雾从蒲小羽指尖出来,只在虚空之中随手乱画几下,那烟雾落进符纸里,金光微闪,符纸上便印显出金色符文。
“这才叫道术。”蒲小羽这么慢画符,就是让姚钰霞看清楚,“二选一,姚钰霞,你喜欢鱼,还是喜欢入画?”
“拖延时间等炼山川?即便他来了,小道手上也有几条人命。”蒲小羽不是威胁,语气平静陈述。
“道长,我喜欢鱼。”旁边那个齐家家主横插一嘴。
“好哇。”蒲小羽把符纸贴到齐家家主脑门上,他瞬间化成一条瞎了一只眼的鲤鱼,被埋在衣裳下。
鲤鱼大惊:“道长!不是雷电鱼么?”
“之前是,后来不是了。”蒲小羽无视姚钰霞的怒目,随手一挥,鲤鱼飞进远处的河水里,“三百年,你若有机会悟道,就好好修炼去吧。”
那一头,海明月也是如此,把一个变成狸猫,一个变成小蛇。
其余邪修面面相觑,蒲小羽道:“别急,别走,排队,你们也有这样的机缘。”
“大道有别,两位休要欺人太甚。”一声含怒在她们耳边炸响,紧接着,从空中有两支箭分别射向她们。
那是鱼骨制成的箭,盯着似有排山倒海的幻象,姚钰霞未来得及因炼山川的出现而惊喜,先为此惊吓。蒲小羽一剑横栏,即便拦下鱼骨箭,箭有威势,像真有海水盖压,来不及逃的邪修被冲击撞下高楼,栏杆、楼顶掀飞,四分五裂。蒲小羽行动稍滞,身后的姚钰霞承受不住这种挤压冲击,七窍流血,猫眼镜子都出现裂痕,嘭然碎裂,紧接着高楼坍塌,底下的人们尖叫逃散——
如此法器,难怪能杀千年大蟒。
蒲小羽适时落下一符,倒塌的高楼骤然静止,没让下方的百姓被砸到。
而这种压力,对生于万米深海之下的千年乌贼来说,不过小海浪而已。
“大水冲了龙王庙。”海明月依旧身轻如燕,瞳孔幽蓝之光隐隐,飞身上前接住那支鱼骨箭,搭上一张弓,指向炼山川,炼山川直接拉来一人挡在身前,一箭穿心,威力远大于方才数倍,炼山川连同他带来的五个邪修都被震散。
趁他们几人四散,蒲小羽用符纸围住炼山川,落成束缚之阵,四根铁链锁住他的手脚,谁知他竟有缩骨之术,挣脱铁链,从袖底抛出一对薄翼,是蝉翼,双翼一开,炼山川居然一只脚迈进去了——
蒲小羽快速用绳索缠住他的身体,拖拽不回来,她就自己跟上去,消失在双翼门里。
“蒲姐姐!”
一前一后快得海明月反应不过来。
她心慌如密集的鼓声,宛如在耳边震跳,常年保持的警觉让她立马摁压心口,深吸一口气,把担心焦虑收拾起来,以免又被那颗内丹发现情绪。她甩出诸多定身符,但凡能喘口气的邪修、四家子弟,没一个能逃的。
闭目平息一会心情,海明月走向姚钰霞,她被那鱼骨箭震得骨头碎裂,还有一口气而已。海明月摘下她的黑手套:“雷电鱼?是鱼就行吧?姚钰霞,你喜欢鱼吗?”
姚钰霞哪里还能回答,海明月一指落在她额头,彻底绝了她的气息:“不回应我之人,便是这个下场。”
她身上有一股千年乌贼精的威压,转身看人时,一众邪修都不敢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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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对视,只记得那双幽蓝幽蓝的眼睛。
海明月一边收走法器,一边将人都变成虫蛇鸟兽,凡有反抗者,都被她一掌打得魂魄肉身离身,便多了一项渡鬼任务,只好问一问是要投胎还是下地狱,没有不老实去投胎的。
碰见齐老二和柳均新时,二人都认出了她,哭着求饶,柳均新竟袖中藏剑意图杀她,被她一手挥开,撞到墙上,头破血流,当场气绝,其余人看到,纷纷惧怕后退。
看到他们如此眼神,海明月猛然清醒,颤抖摊开自己的双手,细长干净。
“花枝……”
且说蒲小羽扯着绳索跟炼山川进了蝉翼门,场景从空中变换成山洞,嘈嘈杂杂嗡响,乌泱泱一群红眼黑蜂绕过炼山川,扑向蒲小羽,引火符也烧不死。黑蜂在她眼前二三寸之处停留,从头到脚包围起,密密麻麻,从外边看就像一个巨大的人形蜂窝,在内的蒲小羽可以清晰看到血红的眼睛,硬扎的毛刺,身上的纹路。
“道友,各修各的道,你又何必阻拦我?”炼山川哪怕被捆着,仍旧得意发笑。
“此话很是熟悉。”蒲小羽觉得她现在张开嘴说话,黑蜂就会飞进嘴里,“你的道伤及无辜性命,又怎么是道?”
“不过一群畜牲,生来不正是要为我们所食所用?难道开智了就不一样?难道修成人形,看起来和我们相差无几,就可以平起平坐了?”他指示黑蜂咬断绳索。
蒲小羽否决:“人有善恶,精怪亦有,神仙也不例外,谁说生而为人、有一张人皮,就一定是高贵的?”
炼山川冷笑:“道长既然认为人不比畜牲高贵,又为何把人变成畜牲作为惩罚?难道不正是因为在你心里,畜牲低人一等么?都说心口如一,言行如一,看来你也没得什么道。”
“非也,是人更容易作恶。”蒲小羽忽然有几分明悟:“是否有恶之心,不论人或精怪,都一样呢?”
“这就不该来问我了。”炼山川语气渐重,最后一字掷地有声,包围蒲小羽的黑蜂猛然聚拢,将她扑碎——
蒲小羽凝气于外,周身之气由雾白盛至金白,黑蜂与她仅有一毫之隔,任凭如何撕咬扎刺,都无法真正碰到她,发出烦躁的嗡鸣。
好不容易挣脱绳索的炼山川,再次被捆住,这次捆住他的,是蛟筋:“我决定把你送去给清鹤道友,关进画里,像你这般人,哪怕变成一只小蚁,都要想尽办法把河堤给挖穿。”
炼山川尝试挣脱,挣脱不开:“蛟筋?道貌岸然。”
蒲小羽懒得与他解释:“你呢?言行如一地作恶。”
拉出山洞,黑蜂们看见光,自发散了。此地不知是哪里,山洞外悬崖峭壁,草木葱郁,深不见底。
炼山川见真的难以逃脱,气愤万分:“我成今日,是因为那只蜉蝣精!五百年前……”
“那又如何?我知道蜉蝣精,你不必再说。”蒲小羽直视他,眼中可看穿一切:“徐、柳、齐、姚不是你的后人么?他们供奉着你,以长生驻颜之名,蛊惑他人信你,你妄图以此修成散仙。”
炼山川彻底白了脸色。
蒲小羽直接堵住他的嘴,御剑飞出山洞。
山洞与宁密城隔了两个小镇,等到达时,天已经黑了,整座城灯火通明,但是人声寂寂。
36. 悔之一字
蒲小羽细探之下,原来是所有人都睡过去了,不知海明月在哪里,剩下的人应该都很好解决,想来她不会有什么危险。
刚这么一想,海明月就飞来了,神色焦急:“蒲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让你担心,我想着要是让他逃了,下次就不知去哪里抓他。”蒲小羽指了指身后的炼山川,被定住身体站在剑上。
“我明白。”海明月看到捆着炼山川的蛟筋,居然还发挥作用了,“我请来风摇道友,他现在还在施法。”
“难怪我说怎么亮着灯又没声。”
白日里又是死人又是楼塌,城内百姓睡不着,小孩儿被吓得得彻夜啼哭,海明月只好请来梦妖风摇,消去今日之记忆。
“我打算带他去给清鹤道友处置。”
“甚好。”
天至黎明时,风摇总算睁开眼睛,他现在已经不是那团五颜六色的抽象人形云朵了,修成人样,有鼻子有眼的,雌雄莫辨,声音莫辨,根根头发也五颜六色的,蒲小羽忍不住盯着瞧:“真漂亮……”
风摇直接拔了两根递给她们,这头发就像彩锦一样:“对着我的头发许愿,能做美梦,醒来会把一切劳累消除,那天的运气也会极好。”
“这么厉害?”蒲小羽贴身收好,笑道,“风摇道友道术越发高了。”
“当然,我可是天上地下第一造梦神。”风摇指了指眼睛,“百年后,我就能哭出珍珠,到时送来给你们。”
“风摇道友你难道是鲛人?”海明月在异闻杂谈这种书上看到过,说鲛人的眼泪能变成珍珠。
“是也不是,我是从鲛人的梦境里出生的,但珍珠比他们厉害多了,可以回溯时间。”风摇摇身一变,果真成了人身鱼尾,耳朵、双臂、背部有透明的鳍,鳍上有锋利的尖刺,周身彩光粼粼,有别于鲛人的是,他可以轻易离开大海。
梦妖是神灵,世间少有更难寻。
蒲小羽恍然:“难怪昌井城的小花妖都能找到你,原来你生于南海鲛人。”
“蒲道友还是如此聪明。”风摇喜与南海岸上的的精怪们交朋友,“我也有鲛人的歌喉。”
他在天色最黑暗的黎明里吟唱,悠扬轻灵,听不懂唱的什么词,大概是鲛人的语言。蒲小羽低头看这下方的宁密城,似笼上一层彩色的雾,飘进所有人的梦境里,偶尔响起呓语声,那塌了的楼、倒了的屋、断了的桥,忽然恢复成原样。
她和海明月一同看向土地庙的方向,果然看到绿华也坐在云上听歌。
家家户户燃了一夜的灯火,随着天边朝阳升起,终于熄灭,风摇也化成轻烟离去了。
人们醒来,好似不知昨日都发生了什么,但那最富贵的四家人,一夜之间,居然全都不见了,传来传去,有猜测他们成仙去了,然后被路过的狗咬住裤脚。
“嘿你这不长眼的死狗,哪来的!”那狗被追着打了一条街。
蒲小羽轻轻叹气:“变成狗也会伤人。”
“这多简单。”海明月找到那些变成牛马猪狗的,在他们身上挂上摘不下的铃铛,这样不论他们想干什么坏事,立马就会惊动别人了。
“还是你聪明。”蒲小羽一笑,“走吧,我们去找清鹤道友。”
清鹤很容易就能找到,如果找不到,去无终山问一问天水。二人把炼山川交给她,明白前因后果的清鹤,二话不说,就把炼山川弄进画里,画上许多飞禽走兽,日夜追咬。
蒲小羽看着画里的场景,与清鹤道:“我这几日在想,将他们变成被害之物,究竟是惩罚,还是放虎归山?是否带着一颗恶之心,不论他是什么,都会行恶之事?”
清鹤无法回答她:“回去一看便知。”
“你说得对。”
辞别清鹤,蒲小羽和海明月就去看她们曾经惩罚过的人:
变成鱼的裴元让正安逸地在富贵人家的大池塘里,吃得肥肥胖胖,时不时跃出水面转几个圈圈,池塘边上的小娃娃拍手大笑。
变成牛的荆潜之,早已不见踪影,向芳草县的百姓略一打听,才知道这头牛已经死了。说是起先这头牛勤快,他们乐意拖着去干活,后来发现邪门得很,有它犁的地,没有不死的,官府一追查,才发现这头牛居然种毒草进去,如此吓人,于是把它拉到街口,把头砍了下来。
至于变成女子的玃猿,更让蒲小羽气愤,竟四处招摇撞骗,开起勾栏院,拐骗女子。蒲小羽当即把她们全部捆起来,抓到有玃猿的深山去,不一会儿引来玃猿们,被带走了。在人间许久,她们忘记了玃猿的语言,求饶都没有办法。
“她们是人身,可以孕育,却终究不是人。”蒲小羽在天上看着,直至因为有孕却生出怪物,被玃猿打死了。
她眸中尽是失望悲痛:“常说的心怀悔恨,知错能改,但反过来说,有半点恻隐警觉之心,是不会让自己走到悔之晚矣这一步的。悔之一字……”
海明月看那被丢落在山崖下的尸体:“又或者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善人为恶人的开脱,寻求一个自我安慰。人,怎么会后悔呢?”
“顺应天命。”蒲小羽躺在云上,看着天上的繁星点点,很近又极远,比人间好看,也简单,也玄妙,“是命运推动一个人这么走,还是一个人自动走出这样的命?”
海明月也对着繁星问:“当初不是蒲姐姐你的到来,我还有什么生机?”
蒲小羽想了想:“或许是花枝。”
海明月无声冷笑,她若不入道,一样是必死之局。
“又或许是老师吧,我也不知道,但总之,你那天,不会死的。”
“是吗?”海明月声音极轻,偏头去,看见蒲小羽的眼里柔光星点,天幕上无声诉说的秘密,都落了进去,她读出几分,却也像天一样,难以言说了。
此刻,海明月看蒲小羽,就像之前所见的那些神仙们,千言万语,欲说还休,都化成眼里的悲悯。
成仙。
海明月细细感受身体里的那颗内丹,她又要如何成仙?连发怒也会被左右,不单单会因为蒲小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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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炼山川等人收来的诸多法器,按照绿华所说,根据上边残存的气息去寻找它们的魂魄,渡它们转世,成百上千的精怪被封印在井中,有的也确实已经魂飞魄散。
那些枯井有的在深山老林里,有的经历岁月,被埋在地底下。二人行走于浮尸饿殍的人间,将它们一一挖出来,从东西走到南北,看见权利更迭、战场烽烟。
她们路上遇到过百花,同百花一起翻过一座山岭,到达大海,百花说要入海看一看,她们只好在海岸边辞别。
还见过曜灵的生祠,据说去拜过的人,都说病好得很快,她俩无病无灾,就是爱凑热闹,跟着去上了一炷香,不知曜灵能不能感受到。
也结识许多道人,碰到她俩,邀着去道他们家里,尝一尝果酒,当时月朗风清,酒与琴与歌与舞,天地皆欢,还顺道学了点酿酒手艺。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
留在登宜的纸片人这天迎来一个绿裙少女,正是玉镯精许期,模样和当初在蛇仙祠见过的蛇仙娘娘一模一样,准确来说,就是周云溪的模样。
两人对她进行了漫长的交接仪式,之所以漫长,是许期在纠结。
“三十年来,都是两位姐姐在这里造福百姓,香火本来是你们的才对,我怎么能接受?”
海明月掩嘴一笑:“看来真把怨气洗干净了。”
许期闹了个大红脸,想起当初在皇陵里的大吵大闹。
“赵荀有罪,我们将他放走,又受他石象散,理应如此,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今后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们。”蒲小羽给了她一张小纸人,“烧掉我就能感应到了。”
许期当即一拜:“定好好在此修炼,不辜负两位姐姐和百姓。还有,我……我也想修霄山的道术。”
蒲小羽颔首:“那我便传你霄山的修炼之法。”
许期再拜。
海明月则躺在树上观星,登宜之地的星星虽然跟别处不同,但就是让她平白多出几分对老朋友一般的熟稔感:“蒲姐姐,那是紫微星么?”
其他本就很亮的星星,在此之下,居然被衬得黯淡无光。
蒲小羽和许期一同抬头。
“对,等皇帝降临那天,紫微星就会有一道更夺目的光,赤金、或紫金、或玄金,那便是龙气,颜色之所以不同,是龙性不同。龙气落在皇帝身上,诸邪不近身,众魔不敢出,我们很快就能看到此等奇景,若他不是天定的皇帝,是不会有龙气的。”
海明月观人间征战,楚国还在,但那个楚襄之子因荒唐残酷、虐杀忠良,杀到吴园竹时,明豁来相救,一夜之后,楚王急病,一直卧病在床。
眼下局势如拨开云雾,渐渐分明,已经没有可以和楚国抗衡的了。
果然,不出一年,楚王病逝,传位给大王子,那大王子只有八岁而已,性子懦弱胆小,转头把楚国送给了明豁,叫明豁在商苏称了帝。
海明月又叹又笑:“没想到啊,楚国居然是这么没的……”
37. 一点小小的震撼
皇帝登基那天,天上地下,神仙道人、精怪神灵,都能看到一道玄金缠赤之龙气从天而降,落在明豁身上,玄金缠赤,是为从武守心,龙气游遍山河大地,邪魔之气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如雨后空山,清净透彻。
寻常人是感受不到这种变化的,蒲小羽也是头一回见到。
海明月笑道:“果然是奇景,如此清明,此前没什么感觉,现在一对比,之前像瞎了眼。”
“没有邪魔之气,所有生灵都会越来越乐观积极,很适合修炼成仙,但随着日久,龙气会渐渐稀薄,尤其是传位如果传到不仁德的皇帝身上,使龙气锐减,邪魔之气就会让人或精怪、鬼魂浮躁消极,循环往复,如此就更容易引发混乱。”
有德的皇帝,能够减缓它的流失,碰到天选之子,龙气只增不减。
是以,修道之人选择避开权利纷争,除了术法伤人力量过大,还因为会阻挡龙气。三十年前,镇压在大茫山之下恶蛟,便是利用这种乱象,妄图出来。
海明月唏嘘:“承允道友为楚襄续命,原来是挡了明豁的道,若明豁生在别国,恐怕我们能早几年看到今日之景。”
明豁的路,就是接下楚国,楚襄却迟迟不死。
“或许吧,不知承允道友见到今日,作何感想。”
“天意弄人。”
韦翻悦,吴园竹,明豁,都是他亲自找来的,找来辅佐那个不成器的楚王,找来对抗未知的皇帝,他算到楚国会亡于无能之君,所以尽量让楚襄活得久一点,奈何……他又何尝不是明豁的引路人?命里丝丝缕缕缠绕相扣,谁又说得分明。
两人无奈一笑。
新的王朝国号为“定”。定国周边各个杂乱势力,也都老老实实俯首。
三年后,明豁腾出手来,又立太史局,说是少时亲身经历温阳乱象,不想再次重演,所以请天下修士一观天地间容易聚邪聚阴之地,欲将其封起。
温阳乱象或许少有人见,但漫天神仙破换地阵,修士们都很清楚,自然响应皇帝,纷纷去了。
蒲小羽和海明月带上许期也去看看。
明豁诚邀天下修士之心,还特地安排亲卫接待,领他们进宫。
皇城商苏,车水马龙。这个地方蒲小羽和海明月来过,当年是来大夏宫的藏书阁找赵荀的消息,那时还没有现在这般热闹,或许多多少少有停战的原因,百姓发自内心的欢欣,将大街染得喜庆,生机蓬勃。
许期早听闻商苏繁华,是在赵荀口中听说的,说是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吃是吃不动,但可以玩。
接待她们的是一个年轻的羽林卫,名为钟久旅:“三位道长,陛下两日后在金华殿开宴,顺便商议一切事宜,落脚之地也在宫院里,或者三位想在城内走走看看?”
她们当然不想这么快进去了:“有劳钟侍卫,小道三人两日后再进宫。”
钟久旅笑道:“料想如此,前方几个客栈酒楼都已定好客房,知修道之人忌口,酒楼都备有新鲜果子和无终山水。”
三人客客气气谢道:“陛下心细。”
海明月忽然拉拉蒲小羽的袖子,示意她看一个方向,是个红裙女子,脸很熟悉。
万事消。
与当初不同,她腰间有块令牌,是天官令。
万事消当年在芳草县所做所为,她们二人再清楚不过,无忧枝控制所有人,手中一面仙器雪镜威力无穷,不知她来到太史局,又要干什么。
打听万事消什么来头也方便,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等到了客栈,钟久旅引她们到客房去,符纸一贴一问,什么都交代了,竟然是跟随明豁打天下的。
转念一想,也对,明豁能去蛇仙祠,桂川的万事庙又如何不能去?万娘娘的名声不小,明豁若有心,不可能不知道。
钟久旅清醒后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两人变换了容貌,他也不曾觉察:“两日后,会有人来请三位道长进宫。”
“有劳。”
关上门,许期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改变样貌?我需要改吗?”
海明月诚恳回复:“你不用。”
“她是万事消,还是万娘娘?”蒲小羽记得荆潜之曾说她们不是一个人。
海明月道:“万娘娘怎么会把雪镜交给万事消?显然是同一个人,故弄玄虚罢了。”
“说的也是,可惜韦翻悦已经死了,否则一定会认出来,不知吴园竹认出来没有……”
若是认出了,究竟是什么态度。
许期在她们中间,好奇地左看右看,总算能听到她们说起芳草县的无忧枝。
听得她义愤填膺:“皇帝用这种人,那也不是什么好皇帝。”
海明月笑道:“皇城脚下,你可小点声吧。”
“明月姐姐你也不见得有多尊敬,再说了,都用隔音符了,不怕,”许期显然还没说够,“我爹爹也是皇帝,八竿子打不着勉强算太爷爷的赵岩,他也是开国皇帝,还不是一样发昏,他对天下百姓好,青史留名了,但谁跟他待在一起谁知道。”
这事她的确有发言权,毕竟天天听她那便宜爹赵荀的碎碎念叨,赵荀也是念着叨着,白得一娃娃,现在来埋汰他。
蒲小羽打趣:“你这爹爹太爷爷的,叫得还挺顺口。”
许期也不否认:“我有意识那日,听到爹爹说要是当年他再谨慎点,就可以母子平安,孩儿要是活着什么的这些话,我想,他让我吃这么多香火,我当然要让他如愿当爹报答他。”
“……好吧。”
“我喊了他几天爹,虽然他没听到,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没料到啊,我把他当爹,他拿我当媳妇。”许期掰指细数,“瞧瞧史书里写的他,励精图治、仁德宽厚、中兴之主,野史里痴情不改、情深义重、孤独终老,实际上,他居然想要我的肉身复活我娘?那不就是把我当媳妇?所以说,皇帝就一定是好东西吗?皇室可脏啦,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要不是赵荀下的阵法已经破了,海明月差点以为许期还怨气未消。
不过,也是事实……啊。
二人汗颜,感受到一点小小的震撼。
两日后,入金华殿。
来商苏的修士皆是道法有名,活了百年千岁的,包括修成人身的精怪,彼此之间大多都熟悉,不熟悉的也听过道号。
比如蛇仙娘娘,总算见其人,至于蒲小羽和海明月,就是蛇仙娘娘的徒弟。
许期被迫挡在前边,演得拙劣,但也没叫人怀疑,毕竟谁没事会骗人呀,只当蛇仙娘娘极少出来,性格孤僻而已。
蒲小羽倒是想起一个问题,趁无人注意的时候小声问:“为何道号蛇仙娘娘?”
许期摇头:“可能我娘属蛇,或者他们定情信物是蛇。”
“定情信物不就是你吗?”
“那就是属蛇的吧。”
“……”
蒲小羽还看见玄松、百花、曜灵、清鹤这些老熟人都来了,碍于不是真容,就没主动前去。玄松还是没恢复当年童颜鹤发的样子,不过皱纹已经少了很多。
金华殿极大,扩到左右两边的偏殿去,看来为了接待他们,早有准备。
等落座的差不多,蒲小羽和海明月就寻找万事消,她坐在高台下左位第一列,只能看到背影,没什么异常举止,二人也就放弃去看了,盯得久了反而会引起警觉。
再次看到明豁,和当年有了很大的变化,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魁梧健朗,本是南方人,却如北方人一般高大厚重,势位至尊,目中威仪,言语间是上位者的谦虚敬词,一说当年温阳之事,没见过那样的场面的修士纷纷震惊。
“多亏此前我遇到变变道人,她给我一符,才侥幸活下来,不知变变道人今日可有来?”明豁扫视殿下方,他没见过蒲小羽,可是当年在蛇仙祠,他们也算重逢。
在皇帝身边做事的宫人,没点记性可不行,低声告诉明豁蛇仙娘娘的位置。
许期接到明豁的目光:“变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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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友不知去了哪里闭关,小道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
“原来是这样……”明豁确定不是蒲小羽的声音,且这里这么多道人,应当会认得她的,许期也没有必要欺瞒,“我还以为变变道人就是蛇仙娘娘。”
许期道:“让陛下误会,蛇仙祠是小道几人修炼之地,变变道友、月月道友都是一起的。”
明豁就算不信,其他人一脸恍然大悟,不像假的。
蒲小羽看终于糊弄过去,暗想带许期来真是带对了,也亏得这孩子闹着来。
之后明豁才说起正事:“经此一遭,我时常担心邪魔再生,听说可以皇帝之气息镇压,这才打扰诸位道长清修,有没有办法长久地防止邪魔出现,让天下安定?”
长久一词过于理想,若是可以这样,漫天的神仙早就去做了。
不过皇帝的面子总要给。
玄松起身先自报家门,才说:“天下有六十四个位置,最易聚邪。”
有人问:“玄松道友说的是换地阵?”
“是。”玄松通明豁解释,“换地阵六十四位,温阳便是其一,当年温阳魔物接二连三,就是为了开启此方位。”
从另一个角度说,龙气去压制那六十四个方位,的确可以减缓邪魔之气的滋生,得到更长久的清明。
明豁外行人,听到有办法,就全部交给他们了,然后看向万事消朝众人介绍:“万娘娘是我请到太史局的天官,诸位道长便与她商议吧。”
海明月看向蒲小羽,无声说果然就是同一个人。
万娘娘的道号,他们也是听过的。
等明豁走后,万事消微微一笑:“事不宜迟,且确定方位。”
这六十四个位置,修士们都再清楚不过,几经商量,先要找一个方位试一试才知道可不可行。
所有人都没有意见。
待闲下无人时,蒲小羽才问海明月:“当初她为何会出现在芳草县?”
“我不知道,但总觉得此人很有问题,再观望一二吧。”万事消现在是太史局天官,明面上是明豁的人,要动她也不妥,其他人更不明真相。
她要是改邪归正,那就算了。
再说回镇压聚邪聚阴之地,修士们铸好一把蕴含龙气之剑,就近一个方位,将此剑嵌入地底千米之下,又在上方布下辟邪阵,一时四周更是气清目明,令人心旷神怡。
“如此便成了。”
众修士欣喜,继续铸剑。
六十四个位置,六十四把龙剑,像巨大的钉子,将滋生邪魔之气的口子封住,至此天下长久清明,人和精怪们都不容易有邪念戾气。
这前后花了一年之多,修士们正欲散去,又听说明豁要设宴感谢他们。
皇帝敬重天下道士,他们也还之以礼。
蒲小羽本来不想去了,却有亲卫亲自到蛇仙祠去请变变道人。
万事消还在宫中,蒲小羽还摸不准此人,要去也不会是真容前去,只是让许期回拒关于变变道人的事:“变变道友还是没有消息,或许她在哪个深海鱼腹里修炼,不知外边的天地吧。”
“既然如此,那也请三位再去一趟宫中吧,陛下也好答谢三位。”
话已至此,不去也不行了。
到了这天,她和海明月还有许期尚未进殿,引路的宫人与她们笑说:“陛下有一些事想请问蛇仙娘娘,这边请。三位可以一起。”
明豁想问的什么,再清楚不过。
宫人将蒲小羽三人引到一个小殿中。
然而她们在此等候小片刻,依旧没有人来,寻问候在门外的宫人,宫人说:“陛下一会儿就到了。”
寻问两次,都是如此。
“蒲姐姐。”海明月心中一凛。
“嗯。”蒲小羽落了张纸人出殿门,刚到门外,被一道金光弹了回来,紧接着,就看见升起的道道符文,围绕这个小殿。
皆是龙气所成,她们出不去。
许期惊讶:“怎么回事?”
38. 道长可否传道
蒲小羽和海明月双双打开天眼,惊见那宫人居然是木头人。
天眼又快速穿透层层墙面,视线直奔金华殿去,蒲小羽开口:“同一个人,栽两次,作何感想?”
“上次落荒而逃的分明是她。”海明月挥手把所有的门窗都关上,隔绝一切探究。
许期紧张握拳:“万事消已经认出你们了吗?她为何现在才动手?还非得在这种地方惊动皇帝,她可以去蛇仙祠什么的……”
海明月指着门外的阵:“所以动手之人,不是她,是明豁。”
蒲小羽的视线里,整个金华殿下方,有一面巨大的镜子,镜面里的利箭龙气缭绕,殿内百多修士毫无察觉,依旧同高座上的皇帝说话,似是在论道。
开国皇帝的一道龙息,可以重伤神仙,当年赵荀也是用龙气杀死了修士。
蒲小羽喃喃:“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无所谓原因,”海明月沉声,“先下手,杀了万事消。”
“我知道。”
万事消此人狡猾多端,雪镜更不好对付,如果不能一剑即中……
蒲小羽将神识附在一名侍卫的剑上,心念一动,拔剑出鞘,吓了所有侍卫一跳,只看剑飞到天上去,周身亮起白光,杀气凛凛。
海明月将内息借给蒲小羽,这一剑,蕴含有她们两个人的力量。
天眼里找准万事消的位置。
万事消坐在高台左下第一列第一个,正抿着果酒不发一言,心神却一直在明豁身上,等候指令,但还未等到指令,一声细微的剑啸声令她背脊一寒,她听到了,殿内道法更高深的修士们也觉察到杀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一道白光骤然穿破殿顶,剑声嗡吟,快得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也没看清楚,那道光流畅成一弧,扎进万事消心口,众人错愕,万事消也不可置信低头……
明豁大怒:“何方妖孽胆敢在此动手!”
蒲小羽为这一击,耗去心神气力,嘴唇都白了。
海明月问:“万事消,你可还记得芳草县?”
万事消当然记得,她喉中涌血,发不出声音,倒地身亡。
蒲小羽开口:“诸位道友速速离去。”
明豁一惊,这个声音,他不会忘记,他记了快四十年了。
但是,箭已在弦。明豁手中也有一符,可控雪镜早已准备好的这一击,只将符纸一燃,霎时金华殿上下颠倒,一众修士眼前一花,醒神时已是倒立在殿顶上,而皇帝依旧坐在上位,他们还要面对着数百支龙气缭绕的金箭——就在他们正下方,在刚才坐着的地方,像一个深渊巨口大张着。
修士们只能左右走动,像在一面镜子里打转,如何也走不出来,咬牙质问:
“陛下这是何意!”
“我们封住邪魔之地,您便是如此!卸磨杀驴!”
“原因何在!”
蒲小羽看到明豁眼神发狠,决然不带半点犹豫,抽出万事消胸口的剑直奔他去:“明豁你还不住手!”
一众侍卫拦在身前:“护驾!”
“陛下不可!”从殿外传来一声高呼,一位老者摔在门外,身后跑来几个侍卫将他拉开:“吴相危险!”
所有人眼里倒映着,数百金箭从大殿地下齐发,修士们撑起一面光墙,墙很快就碎裂、破开——
血水从殿顶掉落,染红地面。
金华殿的砖是金砖铺就,叩之清脆鸣鸣,血水滴答,金砖回应。
一瞬间,宛若静止,唯有心跳声,看着第二批金箭上弦。
只等这一两声心跳过去,满地血水骤起赤金华光,如火一般艳盛绚丽,不可直视,只见众修士从殿顶摔下地面,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亦有不幸身死的。
一面铜镜显现出来。
是雪镜。此时正在曜灵怀里。
蒲小羽嗓音干涩:“停了?”
明明还有第二批箭。
修士们没有彻底死绝,明豁不甘心,命人拿来弓箭,即已出手,第二次他就不可能手软。
“明豁!你听我说!”蒲小羽清楚明豁将她们三人领到这里,是打算放过她们一命,都是看在变变道人的份上。
明豁搭箭上弦——
“诛杀道人,没有理由,你会遭受天谴的,天谴会牵连百姓。”
真实与否,都是蒲小羽忽悠的,只要这样来拖延时间……
门外龙气缭绕,强行过去,不过重伤一点而已,比起满殿的人……她冲出去,吓了海明月和许期一跳。
“蒲姐姐!”她们来不及阻拦。
龙气如刀,肉体凡胎无不被割碎,蒲小羽一跨出门,血水飞溅,肉身撕开,白骨粉碎——
“不要!”
海明月眼睁睁看见蒲小羽在那一头粉身碎骨,满地的……
满地的血肉、脏腑、骨头,在一道金光之下,重新聚拢、拼凑、塑成……人身,长出头发,有了呼吸。
海明月捂住嘴巴,只见地上赤身的人……睁开眼睛。
“蒲姐姐……”海明月腿脚发软走过去,眼神如见鬼一般。
蒲小羽低头看自己身上手脚一点伤口也没有,冲过法阵的疼痛也只有那一瞬间,甚至没有疼的感觉就失去了意识,然后呢?
她没有多余的想法,甚至没有表情,从符里抓出一件外衣披在身上,直奔大殿去。
“蒲姐姐!”
“不要过来。”蒲小羽头也不回。
发懵的许期擦擦眼睛:“明月姐姐,我我我我……看到了什么?”
海明月也不知道。
金华殿上,重伤的修士们撑起身体快速离去,殿外数百羽林卫拉满弓弦。
吴园竹立马挡在修士们身前:“不可!”
羽林卫不敢动,明豁还尊吴园竹做义父。
吴园竹泪流满面:“陛下,放他们走吧,他们何曾……怎会威胁到您呢?”
原本掉落在地上的齐云剑一震,重新起来。
“原来如此,明豁,你害怕什么?”
蒲小羽出现在殿外,越过众多修士,看到高台上的明豁,一张通灵符飞到已是魂魄的万事消身上,万事消显现出来,然后被她捆住。
“明豁,你怕自己的天下有人觊觎,是因为有她这样的邪修相助,所以设下此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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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害怕修士,却轻信邪修。难道你治理定国,也是亲近小人,疏远贤臣么?”
明豁低头看出殿外:“你一直在,没有所谓的闭关修炼。”
蒲小羽没有回答他,看向身边的老者,“吴园竹,你又记不记得当年,芳草县的无忧枝呢?”
吴园竹的记忆被拉得好远,也好清晰,再看蒲小羽的脸:“道长,我少时,见过您,您和老师去村里渡鬼,我远远见过您一面。”
“看来你没见过万事消,她便是。”蒲小羽指着万事消,“当年我与承允道友还有明月,与万事消交手,叫她跑了,一年前我又见她是太史局天官,旧账未清,我自然遮掩真容,若她已经改邪归正,旧账作罢。”
万事消的魂魄挣扎着,万分不甘,眼里一片猩红,但碍于这里龙气太盛,她就是怨气冲天,也无法化作恶鬼,蒲小羽适时松开她,她穿过蒲小羽的身体,扑了个空:“坏我道行!当年我应该杀了你!”
“你该转世去了。”蒲小羽拿出一符,万事消一惧,愤恨转身飘出殿外。
蒲小羽看向明豁:“放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明豁眼神阴鸷,举起手中的弓。
他是一个帝王,一个当初访尽有名修士,得到修士助力而顺利得到天下的帝王,见过其力量之大,呼风唤雨、改变天地、起死回生,千万里之外都能杀掉一人,他怎么可能安睡?只要天下妖魔被龙剑封住,修士也就不需要了。
“变变道友,快走吧。”其他修士担忧,劝着,玄松曜灵上前拉走她。
“你们快走才是。”蒲小羽回以他们一个胸有成竹的潇洒笑意,赤脚踩过满地鲜血,“你记得四十多年前,我们初见之时,所以此番将我们三人引到偏殿,放过我们一命,你记性这么好,却不记我与韦翻悦所说的,当时你也在边上,还是你至今没有悟到?”
天降龙气,就证明,天下注定是他的,不会有任何人能够改变,包括承允。
蒲小羽把剑握在手,扎入地面:“龙气杀不死我,你若不信,可以一试,但在此之后,你仍执着,我必违抗天命,誓杀皇帝。”
“变变道人,我已还你当年,一符之恩。”
明豁没有一丝多余的复杂情感,只看到这么多人,阻碍了他的路,还有蒲小羽如此挑衅于他。
利箭轻吟一声,催促着,在明豁松指一刹那,一条玄色怒龙咆哮着扑向蒲小羽——
确是一个皇帝应该有的果决。
金华殿震颤、无声。
“变变道友?”
他们只看见蒲小羽双手撑剑而立,藕粉色的衣裳被血水浸染、扩散,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有一瞬,她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来,握住箭,将之拔出。
这何尝不是赌命。
但她赌赢了。
“可以放人了么?”蒲小羽在所有人的错愕中开口。
“你——”明豁又拉起第二支箭,箭尖对准的是蒲小羽的眉心,却迟迟不松手。
她过于淡然,并不是自信的挑衅,而是充满看透一切的温和。
明豁缓缓放下弓箭:“朕,也是信道之人,道长可否传道?”
39. 天地输我于何处
蒲小羽答应了明豁。
“当年庄帝赵岩四处寻道,诚心感动西王母,她便亲自下凡指点,可见皇帝也是可以得道成仙的。小道虽未得道,但能领您入道,也算功德无量。”
明豁一挥手,殿外的兵将都收起弓箭,打开大门。众修士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看向蒲小羽。
有一宫人壮着胆子到蒲小羽面前来:“道长请移步。”
蒲小羽回身与玄松等人施礼,笑道:“无处不修道,唯望诸位道友,早日成仙。”
一众修士真切回礼:“变变道友,天上相见。”
他们相继离去。
皇帝这一年下令,不许再谈论神神鬼鬼之事,也不许有人修道了。
皇宫里有一宫院,名为降仙宫。不知是降下的降,还是降服的降。宫人们不敢多嘴,只隐晦地称为仙宫。
此地无人看守,也少有人轻易靠近,但若有修道之人来,就可以看见这里有一个阵法,符文环绕。
“蒲姐姐。”海明月站在阵外。
“明月,成仙去吧。”蒲小羽将石象散递出来。
海明月看到石象散,她分明不愿意拿,心里却无端生出贪婪渴望,幻听一个声音:得到它。
她抓在手中:“蒲姐姐,说好我会等你一起成仙。”
蒲小羽也不强求:“好,那你在外头等我吧。”
“嗯。”海明月紧紧捏着石象散,克制着不吃进去,“蒲姐姐,这里困不住你。”
“不是困,只是一点小小的劫,我或许会在这里得道。”蒲小羽安慰她,“而我的确不会死,你不用再担心。”
海明月想到那日,蒲小羽在她面前死而复生,忍不住问:“那是……”
“我不知道,难怪当初老师说,不是他救的我。”蒲小羽何尝不混乱,她需要时间一点一点理清。
“我明白了,蒲姐姐,我在外边等你。”
海明月不再追问,施礼拜别。因为她也有一个秘密,她要找一个地方清修,将花枝从身体里赶出去,否则就来不及了,尽管还不能夺走她的肉身,却也在逐渐影响着她的判断,左右她的情绪,一取出内丹,她就会寿尽而死,她凭什么死?
石象散在她手中被捏成粉末,散在风里。
待海明月离去后,蒲小羽闭目回想之前所见到的,还是那个地方,包括在金华殿里被明豁一箭射杀之时,熔浆翻滚、法阵转动,她甚至有一种错觉,一种非她之视线的错觉,仿佛透过另一双眼睛,看到这一切。
她究竟,从何处来?此刻蒲小羽无比确定,就是来自这个地方。
降仙宫里栽满了各类果树,隔三差五会有宫人来浇水或者修剪,打扫枯枝落叶,对于他们来说,里边有一个人,没有出来过,没见过她吃饭、喝水,有时怀疑她是不是死在里边了,大着胆子会走进去瞄一瞄,只见到殿上盘坐着一个青衣女子,眼睛是闭着的,面色红润,不像死了的样子,反而浑身绕着浅淡的光辉。
“好像神仙一样。”宫人们私下里偷偷传道。
外头的果树叶绿叶黄,一载又一载,果子被宫人摘下来,好心的宫人会挑选颜色最好、个头最大的,偷偷放进殿里,再回来时,果子不见了,但是盘子里会多出一张三角护身符,佩戴在身上,神清气爽,怨气都散了不少,运气还会非常好,碰到脾气差的宫妃娘娘都能躲过一劫。
降仙宫是个好地方,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来打扫的。宫人们为来到这里打扫而骄傲。
这天,蒲小羽睁开眼睛,不多时,就看到明豁,在他身上,可以看到时间的流逝。锐利的眼睛已经有了浑浊疲惫,衣裳也松松垮垮裹着骨肉,好似已经拿不起弓箭了。
蒲小羽叹息:“这才过去几年?十年有无?治国果然是件很耗费心神的事情,陛下已经尽心了,河清海晏,还有什么所求?”
明豁已经两鬓斑白,他有些羡慕蒲小羽还是少女模样:“我听义父说,他儿时就见过您,或许就算再过百年千年,您也还是这般模样吧。”
“修寿长生只是用来想一些疑惑的事情,因为想得不明白,所以就要活得长一点,有足够的时间来想。”蒲小羽从符纸里引出水,将他面前的杯子盛满,“而短暂之寿,是因为都做了有意义的事情,忘记馈赠自己的容貌。”
明豁轻声一笑:“那么碌碌无为之人呢?他们既没有长寿,也没有成就,喜不是大喜,悲不是大悲。”
蒲小羽道:“承允道友临前曾说,只缘身在此山中,大喜大悲以什么为准呢?”
明豁轻叹:“这些年,我应该早点来向您求道。”
“当年初见,我已经说过了,就算没有我,韦翻悦气数未尽,他不会死,而今就算没有万事消,您也一定是天命所归。”
“是吗?”明豁反问,“没有人可以打破天命吗?我父亲是个屠夫,他把我托孤给义父,当时,我还没认他为义父,跟随韦爷爷一起念书,那时候,韦爷爷家中已然巨变,潦倒贫困,我们三人一路去温阳,跋山涉水,身无分文,一边走一边赚点钱,之后韦爷爷也病倒了。我们初见的那个小院子,是韦爷爷的朋友接济的。”
明豁回忆那段过往,悲哀地看着她:“我日日夜夜,都在为这个天下谋求安定,力求让百姓安居乐业,不敢松懈,怕我得之不正,怕有天定之人出现,所以我又命人斩断龙脉。我以为我已经打破天命,您现在却与我说,是天命所归。何为命?”
“是呀,究竟何为命?怎样才算真正打破天命?”蒲小羽想到自身命中的迷雾,又如何谈论命运。
看到蒲小羽也想不明白,明豁释然:“这个问题,我没有时间去想了,就当、各司其职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明豁天天来到,都在同一个时间里,连续两个月,有一日,他忽然问蒲小羽:“神仙难道没有恨吗?”
“有恨,但您是一个很好的皇帝,您做得很好。”
明豁笑了一声:“当年即便您不杀万娘娘,我也不会留她的,如今她已魂飞魄散。后来我听义父说过以前芳草县的事,道长可曾想过,您算得了义父的命,承允道长算得了韦爷爷的命,难道她算不了?”
看到蒲小羽愣怔,明豁笑意更甚,透着一个成功帝王的自信骄傲:“事到如今,您还是比不过我呀,或许十几年后、几百年几千年后,您才会明白,天地输我于何处。可我敬佩您包容一切的赤诚之心,您不必成仙便已是神仙。天地……又输您于何处。”
他像一个胜者笑着离去,并不,他就是胜者。
蒲小羽捂了捂心口,当年那一箭,只有她知道,偏离心口一分。
原来明豁早就明白,万事消是奔着他去的,就算帝命不可窥探,那吴园竹、韦翻悦都不可小觑,吴园竹更是从龙之命。她目的是何,蒲小羽也明了,为了天下香火,为了修成散仙,长生于人间。
次日,又是那个时辰,蒲小羽只等来沉闷的钟声,这钟声她很熟悉,是丧钟,比当年楚国的还要悠长厚重。
听说他夜里就驾崩了,丧钟却在这时候才响起来,好似一场珍重的告别。
新帝来见过蒲小羽,问有什么需要。蒲小羽说没有,还送给他一道护身符。
此后,鲜少有人来到降仙宫,打扫的宫人换成固定的两个。
之后又有一人来拜访她,是吴园竹。这家伙倒是命长,说要告老还乡去了,特来辞别的。
蒲小羽为他抱不平:“明豁父子可真不是东西啊,你这么老了,现在才让你返乡。”
吴园竹一笑:“也就只有道长会怜惜我。”
“路途遥远,望你平安。”蒲小羽给他一张符。
吴园竹谢过,离开前,蒲小羽看见他在降仙宫里走走逛逛、碰碰摸摸,哪怕是一颗不起眼的花草都被他摸一遍。若说舍不得离开住了很久的地方,此举情有可原,可他也没住在这里。
别人摸不着头脑,蒲小羽却看见围绕在降仙宫的阵法,黯淡无光,已然不成阵。
“我明白道长的意思,但更珍惜我们之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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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吴园竹走出降仙宫,中气十足,畅快笑吟,“当年猎户子,衣紫和金腰。命数天自有,缘分多稀寥。”
“命数天自有,缘分多稀寥……”蒲小羽回以他阵阵清灵悠扬的琴声。
正如许多王朝,有英明果决的,也有荒唐离谱的,三代功绩卓越,一朝落地个智残且志大,将定国搅得乌烟瘴气,幸好儿子能收拾烂摊子,孙子拉回正途,摇摇晃晃走过百年又百年。
这世间的修士们,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很少有人说修道成仙的事,仿佛之前所见过的御剑而行、凭空出现、呼风唤雨,随着时间流去,都如梦中而已,都在口口相传里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故事。但宫中有件秘传之事,说是禁地降仙宫里,有一位活了很久的神仙,只是那条路被封了,无人敢进去一探究竟。
蒲小羽随时能够离开,吴园竹早就毁掉这个法阵,出去毫发无损,天下无人抓得住她,可她依旧决定在此修道,或许无形之中,也在遵守与明豁之间不存在的约定。
守了三百年,这个王朝终于到了夕阳日落时。不得不说,明豁封印换地阵这一举动,的确得到比以往还久长的太平,气数比任何王朝都长一些,他无疑是一个目光长远的皇帝。
此间龙气快要消散,独有龙剑还在那六十四个位置里,减缓邪魔之气的滋生,但减缓不等同于没有。
随着邪魔之气一点一点影响着心神,没有修士的世间,相应地多了一些捉妖捉鬼的人,他们不是修道成仙者,而是以此为职,尤其是当年的渡鬼师门,因为落寞了两百多年,这会儿后人们正在彻夜翻老祖宗们的书,什么《渡鬼速成》、《渡鬼话术》、《渡鬼心学》,包括各类手札《我与鬼二三事》、《人鬼情未了》、《一些好笑的鬼》……一学一捉一个准,将快揭不开锅的日子,变成顿顿多吃一根肠。
果然,老祖宗就是最灵的!
新帝明择,资质平平,但有个爱好,炼丹,还有听各种鬼怪的故事。
他这个炼丹乐趣,十三岁就开始了,听说宫内禁地里住有一位神仙,有一次大着胆子穿过禁地,见到蒲小羽,半点不害怕:“降仙宫,仙人。”
蒲小羽微笑:“或许是降服的降呢?”
“不管降还是降,仙一字,我还是认得的。”
“我还未得道,没有成仙,我道号变变道人。”
明择专程跑来问蒲小羽炼丹术,蒲小羽又哪里会炼丹。
“道长,我看逸闻里说,几百年前有个很厉害的炼丹道人,道号曜灵,当时有很多人供奉她,遍地都是她的生祠,您见过吗?”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或许已经成仙了。”
“真的有神仙!”
“有。”
“她就没留下一点书什么的?”
“她不写书。”
“道长您怎么还不成仙?”
“因为悟性较低。”
如此,三天两头来缠着蒲小羽问,一直问到他三十岁的时候……他的兄弟们都离世,皇室独苗苗被架上皇位,来的次数就少了,大多在书房里。
尤记明择登基那日,他拿着一张图,绕着降仙宫逛了一圈,最后来问她:“这里的阵法明明已经解开,您为什么不走?”
蒲小羽看着他手中的图纸:“因为我在等你。”
等一个明豁后人,亲自来解开这个阵法。
“现在要走吗?”明择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先问出炼丹术,或者作为交换,怎的头脑一热就来解开了?
蒲小羽看穿他的心思:“我的确不会炼丹,也没有丹方,不过,我会帮你一件事,作为你解开阵法的报答。”
“何事?”
“以后再说。”
她清静了很长一段时日。
这天,蒲小羽听到外边有叮叮当当的响声,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叫唤,原是个刚会走路的奶娃娃,这里僻静无人,怎么跑来的?她好奇看出去,手心却忽然烫了一下,一道金光亮起。
这是、白环印。
40. 渡鬼不成恶
蒲小羽看到那是个穿着水蓝锦衣的小崽子,旁边也没个宫人什么的,他倒不因周围无人而害怕,专心走路,摇摇晃晃,然后爬上降仙宫高高的门槛,整个肉团子趴在上边,企图翻滚进来……
眼看要摔到地上,蒲小羽挥手将他的身体托住,轻轻放到地上。她出门去,这娃娃看见她就呲着几颗小牙齿在笑。
“老师小时候这么好玩?”是个人都很难拒绝大眼睛圆圆黑黑的汤圆糯米糍,快步过去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扶稳站立好,“您怎么投胎到这里来了?”
宫中的娃娃,除了皇子,也没别人了。
白鉴转世,必进有福之门,这个王朝已经出现崩乱,皇帝资质平,朝中无大才,四处妖魔鬼怪滋生,哪里有福?
小娃娃自然听不懂,张开手朝她抱来。
“或许天不亡定国,让您来救一救吧。”
蒲小羽戳他的肉脸:“老师从哪来的?”
小娃娃只是笑,发出欢快的声音。
“也没个人来找您,真是疏忽,幸好您跑到这里来了。”
蒲小羽抱起他走出去,拨弄他的手指,点点眼睛鼻子,把他逗得咯咯笑。
走出这条长长的宫道,就是一个小园子,一群宫人四处叫唤找寻,大概也没想到他居然会爬进降仙宫这么远的地方。
听到笑声,宫人们齐齐看过来,差点哭出声:“四殿下!”
蒲小羽面生,不知从哪里来,宫人们看她风姿卓越,神态温和如春风,尽管衣裙、发髻看起来像很作古的样式,不是时下姑娘们喜爱的,但绝对是皇家贡锦。
宫人们不敢轻易冒犯:“多谢、姑娘……”
也暂不知如何称呼。
蒲小羽将小娃娃递给她们:“刚会走路,所以爱乱跑,多留神一些。”
一交过去,小娃娃就大哭,在宫人怀里又闹又扭,蒲小羽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扭断了。
宫人们连忙哄起来,有一个最为年长的嬷嬷问道:“姑娘怎么称呼,也好谢过。”
“道号变变,不必言谢。”蒲小羽拿出一张三角护身符,放进小娃娃手里,他抓着就不哭了,泪汪汪的眼睛又笑起来,看得宫人们瞪直了眼睛,“四殿下看来很喜欢姑娘。”
蒲小羽笑问:“他叫什么名字?”
“这……”他们不敢提,倒是老嬷嬷谨慎道,“四殿下尊字一个‘照’,四点水。”
“照,明也。明照,好名字。”蒲小羽看着明照,她对白鉴也有一些疑惑,不知今生能不能解。
一个宫女道:“起风了,姑娘,小人该带四殿下回去了。”
“好。”
众人纷纷离去,那老嬷嬷还行了一礼。
走出小园子,宫人们问:“言嬷嬷,她是谁?是哪个大臣的千金?瞧着不像哪宫娘娘。”
“快快闭嘴吧我的祖宗。”言嬷嬷看着明照玩着护身符,“那个方向,是……仙宫。”
宫人们多多少少都知道这个地方,传得神乎其神,除了神仙,还有人说镇压着妖怪什么的,又或者里边其实什么也没有。言嬷嬷年纪大,在宫里时间长,知道的自然多一些。
“真的有仙人?”
“真……真的?”
“难不成方才我们还见到鬼了?”
一阵风来,吓得他们一激灵,不敢再谈论。
不知是不是这种鬼鬼神神的言论在宫中传开,宫人们夜里总听到敲门声,夜里从廊下走过,阴风阵阵,吹寒背脊,或者宫灯无风摇晃。
一天夜里,两个宫女原本在颤颤巍巍走着,走在前边的宫女突然一惊一吓,当场倒地,喘不上气,抽搐晕厥。吓得另一个宫女抱头大哭,惊动后宫。
太医来查,是受惊身亡。另一个宫女则说她是被鬼掐死的。
无法,只好请来颇有名的渡鬼师,名为文惟风,大概五十上下。
文惟风得点他们老祖宗的真传,汗流浃背画了半天的符,把符水抹上眼睛,总算见到那个鬼,是一个脸色青黑青黑的毒死鬼,头破血流,直立不起来,看起来软绵绵的,姿态扭曲,正在和那个刚被吓死的宫女鬼厮打在一起。
文惟风厉喝:“住手!”
毒死鬼和吓死鬼停手。
吓死鬼跪下来哭道:“先生为我做主啊!”
文惟风看向毒死鬼,厉声问:“你是何鬼,在此害人?”
毒死鬼见总算有人看到她了,欣喜道:“我名玉灿心,先生请为我申冤啊。”
“你先道来前因后果。”
玉灿心指向廊道之下,一个穿着鹅黄宫装的妃子:“德妃玉灿宁,与我同父。”
二人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玉灿心貌美无双,颇有文采,提亲的都踏破家门槛了,最后定下礼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池修平,谁知这是姐姐玉灿宁的心上人,便与其母在去寺庙上香时,将其毒杀,推下山崖,制造意外的假象。
“谁知,先帝死得早,新皇登基,适龄在阁姑娘要入宫选秀,玉灿宁棋错一招,进了宫。在宫中也时常责罚宫女太监,我看不过去,才吓一吓替她作恶的宫女,本无害人之心,而且我也碰不到人,先生您一定明鉴。玉灿宁害死我,请将她绳之以法。”
吓死鬼恨道:“你害死我又怎么算!”
玉灿心:“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虐杀柳嫔爱宠的事,我看的清清楚楚。”
“畜牲而已,死不足惜!”吓死鬼看向渡鬼师,“先生,您把她带走,我也跟您走,到时候您就可以去跟我们娘娘领赏,您转告她,请让她善待我的家人。”
玉灿心本就青黑的脸色更扭曲:“先生!请您公正!”
吓死鬼道:“你也害死了我!”
玉灿心嘲讽:“你可真是忠心的狗,畜牲而已,死不足惜!”
“你!”
两只鬼又撕打起来,滚在地上挖脸抓头发。
“安静!”文惟风一喝。
把周围看这场捉鬼法事的人一吓,发现果真有鬼。
明择问:“文先生,怎么回事?”
文惟风擦擦汗:“回陛下,是一个以捉弄人为乐的小鬼,正在和刚死的那位宫女姑娘争执,老夫这就将她们渡走。”
玉灿心错愕:“先生你怎的也来害我!”
文惟风叹气:“姑娘,前尘往事已至此,向前看,投胎去吧,你会去更好的人家。”
“我就要玉灿宁绳之以法!”玉灿心大怒,眼里一片猩红。
“恶鬼休要猖狂!”文惟风将符水喝了一口泼在剑上,拿出事先备好的斩鬼符贴在剑上,刺向满是怨气、将要化为恶鬼的玉灿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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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
玉灿心吃痛倒地,不甘心伸手,意图掐住文惟风。
在所有活人的视线里,已经看见一只苍白的血手从虚空中显现,吓得四下惊叫逃散,明择被拥着离开,他似乎想起什么,将一张三角符让侍卫丢向那只手——
虚空里的手就不见了,玉灿心眼里也恢复一点清明,哭道:“先生求你渡我啊……”
“哪来的神棍,在此作恶。”
那把利剑从中断开,半截断剑也从玉灿心胸口抽出来,稳稳插在一旁的柱子上。
听到声音,明择不跑了:“变变道人。”
蒲小羽是听到玉灿心的哭诉,才来这里的,而这个护身符是她给明择的。
“渡鬼师?”蒲小羽眼前的文惟风,“渡鬼不成恶,恶鬼也能渡。她有投胎之心,你怎直接杀她?”
文惟风一怒:“哪来的黄毛小儿!口出狂言!”
“放肆!”明择怒斥,吓得文惟风色变。
蒲小羽看向明择,还有点魄力。
明择有点小骄傲:“我差点忘了,早该去请您才是。”
妃嫔侍卫宫人们看到皇帝如此敬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好奇有之、惊异有之,没敢吱声。
蒲小羽看向她:“你说与我听听。”
玉灿心曾经听那些老鬼们说,几百年前的修士和渡鬼师都非常良善,是非分明,现在的渡鬼师无德无能,他们才不去转世,还不如当个鬼逍遥自在。今日她算是见识到了。
恢复清明的玉灿心不想说了:“我不投胎了,让我飘着吧,等玉灿宁死了,看我不把她撕得魂飞魄散。”
“我可以渡走你。”
玉灿心冷笑:“她可是德妃娘娘,可以赏你无数金银财宝,让你荣华富贵,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的。”
“你可以给我功德。”蒲小羽看向明择,“德妃?玉灿宁?”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已经被方才吓得花容失色的玉灿宁。
明择道:“德妃,你且说来。”
玉灿宁吓得不明所以:“陛下,说什么呀?”
明择也懵,回问蒲小羽:“道长的意思是,此鬼与德妃有关?”
“是。”
玉灿心看蒲小羽如此气定神闲,还能把玉灿宁拉出来,于是鼓起勇气再说一遍,顺便把旁边吓死鬼也一并告了。
“原来如此。”蒲小羽一字不漏转述,越是说,玉灿宁脸色就越白:“胡说……胡说、这是污蔑!”
她跪下来哭道:“陛下,臣妾没做过这等事,怎么能相信虚言!文先生方才都快捉到鬼,是她!从中阻拦!与鬼是一道的!”
明择一怒:“胡说八道,道长还能撒谎不成!来人!”
玉灿宁求救看向文惟风,眼里还带威胁:“文先生!你说话呀!”
文惟风连忙道:“是呀陛下,此鬼狡猾,皆是此女一人之言!”
明择指着他:“把这个颠倒黑白的妖人一起拿下!”
“看来我一个人难以服众,你们听她说?”蒲小羽就是觉得,玉灿心死得太惨,有些吓人,把人吓晕过去。
她理了理玉灿心的衣裳头发,脸上的血迹也擦去,看起来干净得体一些。
众人只看到她在虚空中比划着什么,然后从凭空夹出一张符纸,往前一贴——
41. 师父您也教教我
一群人受到惊吓,皆在蒲小羽的预料之内,她一道清心符,把所有人的神志拉了回来,顺便也把那个吓死鬼显现在众人面前。
玉灿心第三回重复自己的悲痛过往,还言语修饰得更惨了。
玉灿宁吓傻了眼,没见过已经死了的开口说话申冤的。
明择怒问:“玉灿宁,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玉灿宁连狡辩的力气都没有了:“臣妾……认罪……”
她被人带下去写供词,明择没忘记文惟风,差点把他给骗了。
“陛下应该如何处置呢?”蒲小羽问,她还得让玉灿心满意了,好开开心心去投胎。
明择以为她在考验自己作为皇帝的能力:“按律处置,包括其母,以及涉事所有人,玉尚书家风不严,降职处理。”
玉灿心补了一句:“陛下,他还贪污受贿呢,在乡下庄子埋了很多金子。”
明择毫不犹豫:“查办。”
他是期待地看蒲小羽,万一高兴了,透露一点炼丹的法子,谁料蒲小羽看向玉灿心:“可以了吗?”
玉灿心感激涕零:“多谢道长,道长就是最好的。”
蒲小羽又看向那个吓死鬼:“你呢?我不渡作恶之鬼。向来交给阴差处理,你是自己去投胎,还是我送你一程?”
“去去去,这就去这就去……”
明择让今日之人全都闭嘴,一个字也不许传出去,见过这等玄妙阵仗的人,哪里敢说,连平日里做事都小心翼翼,不敢冒犯鬼神。
这世间,当真有。
说是查办玉灿心之父,此人树大根深,让明择苦恼,但答应了蒲小羽,又有什么办法?
明择硬着头皮干,也干不动,两日后,去找蒲小羽问那个玉灿心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蒲小羽说她已经投胎去了,倒是留下一句话,她说,玉尚书也知道玉灿宁杀害她,最后选择轻拿轻放,所以才把玉尚书也供出来。
蒲小羽好似会读心一般:“有心想要看到人、做到事,总会有办法,如果还是看不见,做不到,就去寻找能够帮你之人,集思广益,再自行辨别。”
明择面对蒲小羽,那比太后还管用,斗志昂扬去了。
两日后,再来问:“应该用哪些人?”
“这便是我对你解开阵法的报答了。”蒲小羽在次日朝会的时候,在文武百官里帮他看一看,点了两三个还算不错的人,虽然都不如吴园竹,又嘱咐他:“凡事要有自己的判断。”
两日后,又来人。
不过来的不是明择,而是皇后冯可青。
她是明照的生母。
皇后身边侍候的人上百个,进到殿里却只有她和言嬷嬷,还有一个宫女,言嬷嬷抱着明照,其余之人的都在降仙殿外边等候。
明照一见到蒲小羽就笑,伸手要抱。
言嬷嬷都递过来了,蒲小羽只好抱住,看他们如此谨慎:“这里有很多果子,不用拘那些礼,可以都进来摘了走,以前会有人来打扫修叶,成熟后摘回去,我闭关起,就无人来了。现在我已出关,陛下少时也经常来,不会觉得打扰。”
言嬷嬷看见冯可青颔首,出去让一些宫人来把果子收走,也说是赏给他们的。没有人打理的果树,一样个大又鲜艳,偷偷咬一口,爆糖一样。
塞进怀里,多摘点。
冯可青是来谢过那天蒲小羽捡到明照一事,那个三角符让她提心吊胆,因为跟明择的一模一样,于是和明择说起这事,还问要不要登门道谢什么的,又说送什么礼。
明择只说蒲小羽修道之人,应该也没什么喜好之礼,有心到了就成了。
冯可青觉得不行,纠结了很多天,那天渡鬼见到蒲小羽,总算让她想到了。
“此番是来感谢道长那日碰到照儿。”
“不必谢,明照有这么多宫人看着,还能跑到这里,说明是我与他的缘分。”
冯可青笑笑,让身后的宫女把一个包袱递上来,打开是一套青黄相间的衣裙,并不繁杂:“道长闭关很多年,您看,这是当下时兴的样式。”
既然蒲小羽身上穿的就是贡锦,那一定也是哪位皇祖宗送来的,所以冯可青觉得蒲小羽不会不高兴,连颜色都是按照她现在的来,应该没有姑娘不喜欢衣裳首饰,哪怕她是仙人。
蒲小羽感慨:“或许街上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见蒲小羽满意,冯可青问:“道长要出去吗?”
“有机会吧。”
“道长若是出去,我可以陪同。”蒲小羽虽然看起来比她小,举止潇洒有度,但是字里行间、眼神表情,无不透露着岁长日久的柔和慈悲,一种看穿万事万物的透彻,很难将她当成一个小姑娘看待。
“那有机会,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吧。”
冯可青立马应声。
蒲小羽从符纸里拿出一个小荷包,里边不知道放的是什么,清香醒神,沁人心脾:“这是一个道友送给我的日月香,白日提神,夜里安神,两种气味是不一样的,可养身体容颜。”
“奇物……”冯可青接过来,“多谢道长,以后有新样式的衣裙,我都给您送来,您不要推辞。”
“好。”蒲小羽不扫她的兴。
大概光顾着说话,没跟明照玩,他不乐意了,闹着要下来走路,走路是从左走到右,再从右走到左,摇摇晃晃,走到头时,要看一眼蒲小羽,拍起小手以求鼓励,中途摔了几下,没摔着,都被蒲小羽抬手扶住。
蒲小羽看着明照,想起白鉴:“倘若这世间有一物,可以记录下时时刻刻,给他长大了以后看现在的模样,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冯可青掩嘴一笑:“羞走不回头。”
蒲小羽思绪良多,当年白鉴并不要求再点醒他的记忆,而是给了她一个白环印,以前和海明月四处游历时,偶尔会遇到曾经与白鉴有交集的精怪鬼神,有路见不平,也有主持公道,又或者答疑解惑、助力成仙,那样一个至诚至善之人,也死于至善。
或许也可以不用离开皇宫那么快,等时机一到,明照若有修道的意思,她就直接点醒,那也算是他要求的了。现在自然不可以这么做,他一副孩童之躯,没有强劲的体魄与心态来承受几千年的记忆,就会迅速衰老死去,就好比点醒花枝也要等她开智之时。
可是明照降生在皇室,是否代表要由他来为定国续命?那又如何会修道?
蒲小羽困惑着,纠结着,直到明照已经能风风火火跑起来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至于窥命,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见。
和他爹明择一样,他爹当了皇帝就没工夫来了,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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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照四岁开始读书习武,也很少见到了,不过有空还是会大老远跑来,有时把上次带回去的果子做成果干,献宝似的说会更好吃,有时则抱来几个装满水的葫芦,不知从哪座深山里弄来的清泉水。
活像个小跑腿,他爹他娘还挺乐意的。
身为一个皇子,他喜欢种菜,十二岁年纪小小但长得很高,在降仙宫里弄了菜圃,待成片绿油油之后,他站在原地一脸难为情。
蒲小羽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这您要怎么吃呢?”
“?”蒲小羽眉头一皱,有些不太妙,“种给我吃?”
“对呀,您只吃瓜果,难道不会腻味么?”
“……不会,我也可以很久不用吃东西。”蒲小羽该怎么说,您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呢?
明照道:“菜,要炒了才好吃,炒菜就要放油盐佐料……”
亏他把炒菜过程都了解了,就是不知有没有上手,蒲小羽语塞:“你有心了,不必如此繁琐……”
怎么呢?一个白环印不足以报答,这辈子要来给她改善伙食么?
“胡萝卜地瓜可以生吃!”明照灵机一动。
“?”想想要捧着一把青菜一根胡萝卜直接干吃,蒲小羽深吸一口气,怎么着也要绝了他种菜的心思。
“你可以种一些花树,我会酿一些花果酒。”
终于,他开始了种花,树当然是让人移栽过来的,炎炎夏日,灼灼骄阳,等桃花、梨花、桂花、菊花、梅花,很辛苦。
蒲小羽心念一动,画了几张摧花符,贴到树上,分明时节不对,却都开起了花,红红白白、粉粉黄黄,开满宫院。
明照双眼放光,平日只见蒲小羽弄点符纸引水引火,哪见过这么大阵仗:“道长您也教教我!不,师父您也教教我!”
蒲小羽觉得太失礼了:“你不可以称我师父。”
明照不解:“学您之技,称师父有何不对?”
您是我的老师才对。
蒲小羽当然不会说,只是看着他道:“这是修道才能有的术法,你没有这个心,是永远也学不会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来,神色复杂还带着点期待:“你……想要成仙吗?”
“成仙不就是长生?”明照摇头,“我若能活百年,这样的花开,可以看一百次,久了也会无味,更何况长生要面对的次数。”
“是这样吗?”
“别人不知道,我肯定会的,我看您吃果子都怕您腻味。”明照说出他的好心好意,又颇为不好意思问,“您修道多久了?”
具体蒲小羽没去算过,百岁之前,清清楚楚,百岁之后,模糊大概:“我自出生起,就一直在修道,应该有四百年了。”
“四百!”比他母后还年轻。
“是呀。”
“不会无聊乏味么?”明照指了指殿里,“听说您一直在这里。”
“我在此三百年,但我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并不局限于眼前,所以不乏味。”
“那就是从太·祖宗开始的了?师父您见过他,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明照开始有话就聊,果然是明择的儿子,父子俩一样爱唠,并且唠着唠着,就会夹带私货,明择是突然问炼丹,明照是突然称师父。
“……”她要清修了。
42. 缺德的渡鬼师
明照与白鉴长得不同,白鉴周正干净,皮骨精致,明照尽管未长开,却也看得出一点轮廓来,眼尾略略下弯,嘴角天生翘起,好似时刻带笑。
尽管如此,蒲小羽透过这幅皮囊,看到的是一模一样的魂魄,很难接受这一声“师父”,但堵不住他的嘴,也赶不跑,要不是为了看他想不想修道,好点醒记忆,不过现在看来,他并没有入道之心,那还是过两年再来看看吧。
小孩子也忒粘人。
蒲小羽没什么要收拾的,只留下字条说有缘再见,当天夜里,御剑飞出皇宫,久违之风令她神清气爽,逍遥天地,确实极乐无穷,不知海明月在何处清修,当初也没有留下可以联系的东西。
她飞到登宜,蛇仙祠已经破败不堪,石像的一层镀金被扣下来,被风化得五官衣带都模糊了,海明月不在此,许期也不在。
飞到无终山,这里附近已经成了村落,半山腰上千万年不散的雾已经散了,山顶会冒出清泉的大玉石也不见踪影,没有水流盘绕山林,更别说还有修士的踪迹,像当年那样数百道人在这里论道谈笑,看雷劫劈裂大山,从中飞出一位仙人,一挥手,崩裂的山水复原。
天地之间,似乎只有她一人还没有飞升成仙,她亦不知通往霄山的路。
要说这三百年的变化不止于此,天宫派下来的土地公变成了由地府接手的城隍庙,天上地下好像彻底一分为二。
蒲小羽最后又飞去了大茫山。
此地峰峦叠嶂,草木葱郁,比无终山还要大,幽幽深谷里不知藏有多少精怪野兽,飞得高一点看,云雾笼罩,山头在云海里冒出脑袋。
玄松说,此地下方就是烈焰熔浆,镇压着一头恶蛟。
蒲小羽从符纸里拿出一根雀毛,催动引火符——
白雀从虚空里走出来。
此时白雀来到人间,蒲小羽才没有那种天地间只她一人的寂寥,那种寻也寻不到人的空旷。
“你从皇宫出来了。”
蒲小羽被困于龙阵,白雀是知道的,三百年前,霄山的神仙们都有事要做,从结界里出来后,方知人间皇帝禁止修道,无终山诸多修士渡劫,才从他们口中得知蒲小羽的消息,曾经去皇宫看过一回,见蒲小羽没什么问题,就离开了,因为龙阵迟早会散去。
白雀问:“还没有成仙,你有什么困惑?”
蒲小羽道:“我想知道自己的出处,这很重要。”
“你可有所头绪?”
蒲小羽该怎么说自己死时所见?她心下微微沉重:“之前我们在山上,我……真的死过,还有三百年前,在皇宫里也死过。”
“死过?”
“我不知道,”蒲小羽也感到茫然,“明月和许期说,亲眼看见我粉身碎骨,又、重新塑成肉身……”
蒲小羽忽觉背后冷凉,之前不觉得,面对白雀,才知何为恐惧:“死时,我见到地底熔浆,有、法阵在镇压什么东西……”
白雀这才感到一丝不妙,双手捂住蒲小羽的脸,十分冷凉,她清晰念名召回蒲小羽的心神:“小羽。”
蒲小羽失焦的眼神聚回白雀眼里:“玄松道友告诉我,地底熔浆镇压东西的地方,是在这里,有一头恶蛟……”
白雀低头看大茫山:“这里的阵法、结界,连师父也打不开。下方的确镇压有一头恶蛟,有大太子和两位老祖在看守。”
“好吧。”
白雀沉声:“不必担心,我与师父一定会弄清楚。”
交给白雀与风和子,蒲小羽当然放心:“能不能帮我找明月去了哪里?”
白雀拨弄雀毛命盘,眼花缭乱,四处翻飞,连线,随着她手底的动作越来越快,蒲小羽几乎看不清雀毛,最后四散收起。
“她不在人间。”白雀道,“但也没有成仙。”
“怎么回事?”蒲小羽不相信海明月会死,她有千年内丹,长生不死,而且言出必行,说要一起成仙,就绝不会服用石象散。
“不知道。”虽说修士可以遮掩自己的命盘,但在白雀这里,凡人修士的命她是可以看见的,“我回去再让其他人看一看。”
“嗯。”也只能这样。
白雀走之前,又给她一根雀毛,万分谨慎叮嘱:“事情弄清楚之前,一定不要闯进去,明白吗?”
“知道了,我没想过要进去,此番就是来告诉你的。”蒲小羽还没脑热到这份上。
白雀走后,蒲小羽又在大茫山呆了一会儿,想到海明月,总不至于真死了吧?就算死了,白雀也不会找不到才对,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以防万一,还是找个地府的人问一问吧。
蒲小羽御剑随处找了个地方落下,此地名为韶江,她决定先跟城隍爷结交一下,才方便让他去地府找海明月。
城隍爷掌管一方的魂魄鬼怪,皆是当地生前很有名望且德才兼备之人。韶江这个地方的城隍爷名为仲秋赋,他生前是一位修士,不过没能成仙,死后不想投胎,也不想成鬼仙,于是在地府找了个差事,跑跑腿什么的,土地庙撤走后,一地一城隍,加上恶鬼越来越多,地府直接人手不够,把他派了上来。
仲秋赋这会儿趁着青天白日,群鬼不在大街上闲逛,才能忙里偷闲,正跟蒲小羽在庙顶上坐着唠呢,他拿着一壶酒小口小口喝:“要说定国初期,天地清明,灵气充裕,成仙的道人非常多,听说无终山的雷就没停过,一道又一道,把那玉水源头都给劈没了。”
蒲小羽咬了一大口萘果:“原来是这样没的呀。”
“修士成仙了,皇帝又不许人再修道,这不,现在可苦了我们哟。”仲秋赋愁眉苦脸说着,“那群缺德的渡鬼师,渡鬼都是杀了完事,半点不墨迹,现在地狱里一群恶鬼排队,地府也改了规矩,只要恶鬼顺利通过九层地狱,就可以转世去。”
“这样的魂魄没有洗干净,转世会带着怨气戾气,人人如此,人间如何太平?”蒲小羽叹气,“我之前也碰过一个杀鬼的渡鬼师,究竟明不明白何为渡?称渡鬼师有辱渡鬼之名,是捉鬼师。”
仲秋赋道:“因为当年的渡鬼师把渡鬼修功德的修道之法带走了。他们不知道渡鬼可以成仙,也不会有那样的仁慈之心。就连那所谓的捉妖师,都是以前邪修留下来的画符法,固定一笔,根本不得其神。”
蒲小羽感叹:“谁能想到,这才过去三百年呢……三百年也好长,变化翻天覆地。”
“精怪们也是,想来人间积攒功德快点修成人身,立马被捉妖师带走了。”
“……”含大冤。
正唠着,从远处突然传来群鬼的大叫:“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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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招惹你们,你们强行渡我们做什么!我们就是不走!”
“城隍爷!城隍老爷!快来评评理啊!”
“救命啊!杀鬼了!”
蒲小羽看到一男一女两个捉鬼师正在一处院子里,挥剑追着两只溺死鬼,周围的鬼都在远处围观,说什么“太过分了”、“问也不问,提剑来杀”、“陈家这俩家伙,功德可大了”、“真浪费功德”……
“不说了,我来活了。”仲秋赋烦躁把酒壶放下来,念叨着白天也不得闲,回到神像里,一道金光从神像飞出来,罩到那两只溺死鬼身上,那两个捉鬼师半点砍不动,仲秋赋道:“二位莫急,不如先听他们有何冤情。”
两个年轻的捉鬼师见砍不动,四下巡视,男捉妖师怒问:“何人在此拦我诛杀妖邪?”
蒲小羽直呼:“好厉害的颠倒黑白,鬼魂而已,就变成妖邪了。”
仲秋赋无奈。
溺死男鬼指着他们怒骂:“大胆!居然敢骂城隍老爷!好个黄毛小儿,城隍爷都不认识,就来混江湖!”
男捉鬼师问:“你们说,是城隍爷放着你们两个百年老鬼在此的?”
仲秋赋痛苦揉脸:“变变道友帮帮我吧,他俩要给我烧黑香了,传到地府去,我今年的功德又要被扣了。”
“烧黑香是什么?”蒲小羽第一次听说。
“就是检举。”仲秋赋哭丧着脸,“群鬼不投胎,人间去哪里要人?地府让我们一地一年要抓多少只鬼去投胎,别说百年老鬼,停留人间二十年都要强行带走,我这还算好的,有的地方,畜牲都拿出来捏成人,凑数交差,我留了百年,肯定要请我去喝茶。”
蒲小羽傻眼:“那投胎……岂不是人身畜牲魂?”
“是这样,哎……我早说让他们上了年纪的鬼躲远点,就是不听。”仲秋赋道,“这两只鬼是一对夫妇,男鬼名洛西江,女鬼名祝冬。他们身上不止一个执念,所以至今迟迟未走。”
洛西江是韶江的乡绅,颇有贤德,夫妇二人天灾时会开仓救济百姓,后来做点茶叶生意,运好,做大了,攒下不少钱。许是因此遭人嫉恨眼红,一日夫妇二人去给友人祝寿,回来的路上,马车受惊冲下江里。
“他们死后,发现是马车被人做了手脚,正是这个过寿辰的友人,他叫陈理行。”仲秋赋指着不远处的大宅院,“那就是陈家,陈家如今的富贵,都是靠吞吃洛家的财产发家的。”
蒲小羽问:“他们的子女呢?”
“陈理行唱红白脸,叫洛家生意赔尽,欠下一大笔债,他就趁机连哄带骗。洛家子女被迫卖田地家宅,搬走了,后来都死在半道上。”仲秋赋摇头,“真是人心险恶。”
“还有什么执念?”
“被刨坟了,想把随葬品都带回来。”
蒲小羽默然:“好吧。”
“还有,把他们子女的尸骨都捡回来埋好。”
“果然难渡。”这跟当初有一只饿死鬼想吃八百年那根鸡腿有什么区别?
蒲小羽飞身前去,落在陈家宅院门前,敲开了门。
开门的小厮脸色发白:“你你你……找哪位?”
蒲小羽道:“听说里边两个捉鬼师遇到了点难处,我来看一看。”
小厮想也不想:“您请您请。”
43. 去官府检举你修道
陈家宅院正在做捉鬼场子,所有人都站在日光之下,等候那两个捉鬼师把鬼抓走。蒲小羽的到来,让他们把目光齐齐放在她身上。
“你是何人?”看装束,此人应该是这里的老太爷,已经年过耄耋,说话依旧口齿清晰,蒲小羽也一眼看到他,略施一礼:“小道道号变变,听说府上有鬼,特来一看。”
那个男捉鬼师一怒:“先来后到,谁教你的规矩?”
蒲小羽皱眉,她就没见过如此无礼之人,莫不真是畜牲转世投胎成了人?
她一符过去,定住他们的身体,二人大惊,正要说话,也被一符封住嘴巴:“今日,我来教你们渡鬼。”
陈家人亦是震惊:“请请请……姑娘捉鬼……必奉上白银千两。”
蒲小羽觉得好笑:“来找我渡鬼之人,无不是攀爬险峻高山,抬上黄金千两,为我立祠塑金身的。”
一年轻男子气愤:“你个黄毛丫头口气不小,要是抓不了鬼,今日我让你走不出这个门!”
蒲小羽没看他,转向两个溺死鬼:“二位放心,小道道号变变,受城隍爷之托,特来助二位去投胎,已知前因。”
夫妇二人这才正视她:“既是城隍老爷,那给你几分面子。”
蒲小羽同那两个年轻捉鬼师道:“我来之前听到一个故事,或许你们有兴趣。”
捉鬼师瞪着他。
“从前,有一对夫妇,叫洛西江和祝冬。”蒲小羽笑看向陈家那位老太爷,他果然色变,站立不稳了,颤抖指着她,“出……出去……赶出去!”
“现在知道怕了?”蒲小羽一道定身符,所有人都动弹不得,只能听她讲完故事。
蒲小羽故意不说陈理行的名字,只问两个渡鬼师:“这个友人应该如何处置?”
被她解开符纸能说话的女捉鬼师道:“杀人偿命。”
“你呢?”蒲小羽问另一人。
另一人也点头。
“这个友人,他叫陈理行,算算年纪,那位可能是他的儿子吧,是吗?”蒲小羽指向陈老太爷,“两位捉鬼先生觉得又该如何处置?”
男捉鬼师一怔:“你……你莫不是编故事。”
“洛家夫妇,不正站在你们面前吗?”
两只溺死鬼重重哼声:“没有变变道长的本事,就不要出来害鬼!”
蒲小羽问溺死鬼:“两位,他跟陈理行什么关系?”
夫妇俩客客气气回道:“陈理行的儿子。”
蒲小羽看向陈老太爷:“我是不是编造,也好让你看一看,他们夫妇二人正在这里等着你咽气,把你的魂魄撕碎了吃,若渡不走他们,届时我也无能为力救你。”
陈老太爷在清心符之下,要晕不能晕,还保持着极度的清醒,来看清通灵符之下的溺死鬼。
“洛……洛叔……”
“谁是你叔?你识相点,赶紧带着身后的崽子们一起跳江溺死,乖乖来让我们吃了。”
“不不不……我不死,我不死!”
陈家子女们下人们也是吓得大气不敢出,抱在一起闭着眼睛发抖。
蒲小羽与陈老太爷道:“我有办法救你,你听不听?”
陈老太爷急忙:“道长救我!我给你黄金千两,不,万两!”
一听这么多钱,他的子女都不乐意了,蒲小羽道:“渡不走他们,你们死后也逃不掉,而我,是不会让不知哪里来的野路子捉鬼师插手的。”
野路子捉鬼师老脸一红,陈家子女不甘心也不敢说话。
“去把洛家夫妇的陪葬品,一一找回来。”蒲小羽道。
“我们怎知是什么?”
洛家夫妇:“我们知道都在那里,反正一件也不能少。”
“记住,不可偷、不可抢、不可耍诡计。”蒲小羽深知一口气提得多了,这伙人必定破罐子破摔,要是把洛家夫妇激怒成恶鬼,恶鬼伤人,仲秋赋一定会阻拦,到时便宜的还是陈家人,逍遥自在。
凭什么逍遥自在?
接下来的一年里,陈家人根据洛家夫妇的指引,四处找陪葬品,他们的陪葬品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并且百年过去了,字画古董升值,陈家几乎散尽家财找回来,重新埋进去。
陈家人找齐了陪葬品,洛家夫妇又说去杀害他们子女的地方捡骨头,立坟。
一一把这些事做完,两只鬼才算满意:“反正已经撕了陈理行的魂魄,行吧,就这样。”
执念一消散,他们也要去投胎了:“多谢变变道长、城隍爷。”
两鬼顺利渡走,没有执念,魂魄颜色都是带着柔光的,这样的魂魄,来世才会过得顺遂安康。
“很久没看见这么漂亮的魂魄了,”仲秋赋夸赞,“变变道友果然道法高深。”
“人死不复生,人鬼亦殊途。”蒲小羽道,“正是如此,才有死无对证呀,再加上野路子捉鬼师,做鬼真可怜。”
野路子捉鬼师一个叫崔淮楚,一个叫柯婷,他们正缠着蒲小羽学渡鬼术,这会儿就坐在边上,在城隍庙檐下躲雨。
之前崔、柯二人还呛声:“死了就一定是有冤屈吗?都不讲证据吗?”
“你现在来讲证据不觉得可笑?”被洛家夫妇乃至周围的鬼围着打,虽然打不到。
蒲小羽竟不知这世间还有如此愚笨之人:“犯罪之人已经认罪认罚,若真相不是如此,他难道不会开口为自己正名?”
“万一真不会开口……”
“难道我就没有我的判断?”蒲小羽指着周围所有的鬼,“他们也全都知根知底,甚至不需要我。鬼无所求,只求一渡,没有什么好欺骗的。”
崔淮楚比划:“道长,我们只能看见最多两三个鬼。”
“看见的都渡不好,看多了也没用。”蒲小羽把这一生的刻薄都送给这两人,“念你们年纪尚小,还能扶正,你们想学渡鬼,就先渡几个给我看吧,就在韶江。渡鬼有言,渡不成恶,恶也能渡,那才是真正厉害的渡鬼师,你们算草菅鬼命,真不知你们上辈子是哪个野路子送走的,让你们投胎成这幅模样。”
崔淮楚、柯婷:“……”
好嫌弃,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话。
仲秋赋感动,蒲小羽居然还为他找了两个苦力,今年的功德稳了。
“道友,来喝喝香火酒,你肯定没喝过。”
好奇怪的酒。
蒲小羽顺利渡走洛西江和祝冬,韶江其余的鬼们都来找她,让她忙中听到一个又一个震撼事,什么宅门虐恋情深,就是你爱我、我爱她、他杀他、她替身的八角恋情,或者真假千金里原来两个都是假千金,真的那个早就死了,谁知真千金居然是双胞胎,这下真的又活了……等等,她需要一个本子理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拆线团。
幸好有两个野路子捉鬼师转正,分担一些。
与仲秋赋打好关系,蒲小羽才问:“道友能不能在地府打听个人?看她死没死。”
“我在地府人缘好,道友你说,不过身怀重大天机之人,我就无能为力了。”
“海明月,她是……四百年前的人了。”蒲小羽说出海明月的生辰八字,等候仲秋赋的答复。
不出两日,仲秋赋从地府回来说:“没有这个人,按照阴阳盘上所见,她十五岁时应该死了才对,而且观她命盘,并无任何生路可走,是必死之劫。”
“她十五岁是碰见我,才没死的。”蒲小羽道。
仲秋赋摇头:“一个人有很多条生死之路,若有道友你来救,尽管微乎其微,在地府阴阳盘上,是能够看见的。”
哪怕是上神来算命,都有误差,但地府阴阳盘绝不会有错。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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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小羽想到白雀曾说,她的命盘是看不见的,因为看不见,不存在,所以无法成为海明月命中的一条生路。
果然,还是她的问题。
她忽然问:“那么……当年的白鉴仙长,有死劫吗?”
仲秋赋半点没有犹豫:“这就不必去查了,白鉴仙长并无死劫,连后土娘娘都惊讶许久,这件事地府皆知,后土娘娘亲自来问白鉴仙长,当时白鉴仙长说,不想去海牢,他去海牢也就百年不到,以他老人家的仙法,算都算得出来,而且那事能全怪他么?天宫倒是好意思怪,不把尾巴清理干净,让白鉴仙长无辜受害。”
可见仲秋赋对天宫有些怨气,蒲小羽默然。
仲秋赋继续道:“不过白鉴仙长此举,是为破天命。阴阳盘无法看到破天命,本来那些人就已毫无生机,却能够重新轮回,白鉴仙长真是至善洒脱之人,什么怕不怕海牢的都是玩笑罢了。”
“现在……还能看到白鉴仙长的轮回命吗?”蒲小羽一开口,就反应过来这种天机是不能直接问的,歉然一笑。
“无事,反正破天命没法看,只能他做了什么,阴阳盘才出现轨迹,破天命之人走在命数之前。你现在算他一命,也是如此,难以算到他将来如何,即便看到,也可能不是真的。”
“原来如此……”
蒲小羽释怀,不管怎么说,救那些人是白鉴的选择,他只是有这样一个选择的机会,并不是因她的到来才进入死劫,就算他不选,又能怎么样呢?百年海牢,眨眼就过去了。
蒲小羽在韶江渡鬼,渐渐有了点名气,仲秋赋每天乐呵呵的,因为年年功德上涨,弄不好还能升官呢,可他说,升官哪有和变变道友唠嗑有趣,可谓羡煞其他城隍爷,都想请她去当地。
蒲小羽怎么可能渡得了世间这么多鬼?这不正好,名下有两个转正的渡鬼师,这两年干得不错。
“这是我向城隍爷讨来的渡鬼成仙之术。”蒲小羽在空中写下修行口诀,“以前的渡鬼师以渡鬼得到功德,从而成仙。”
崔淮楚和柯婷见到蒲小羽,当然相信真的有神仙,点头如小鸡啄米。
“功德仙,是为地仙。即便你们没有机缘成仙,也会长寿常青春的,从而可以借用天地之力,不再需要画那些不得其神的符,只需你们随心而画。”蒲小羽见识过人之本性难移,“我相信二位。”
“绝不辜负师父教诲。”
蒲小羽将修行口诀点入他们眉心:“若犯戒,无辜杀鬼,会减掉功德,失去一身修为,也无法使用道术,你们好自为之,万一被我抓到恶行,只好送你们去洗魂了。”
“洗……洗魂是?”
“十八层地狱,一层都不能少。”
这时,仲秋赋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变变道友在哪?躲一躲,有几个捉鬼师这不就嫉妒你了?去官府检举你修道。”
“……”这都什么人。
“收拾东西,走吧,咱们要被官府追了。”
崔淮楚、柯婷,入道第一天,喜提官府追杀,也不算追吧,蒲小羽的隐身符,大摇大摆慢腾腾走出城的。
出城后,柯婷问:“师父,咱们去哪里?”
“你们看着办吧,我要走了。”蒲小羽递给他们护身符,总归叫她师父,“有缘再见。”
二人一呆,就这么……没下文了?可是,看到蒲小羽御剑而走,一滋溜就上天了。
“柯姐,我要成仙!”
“叫道友,什么姐什么弟。”
“我怕被官府听到了追杀啊。”
蒲小羽在天上听到他们的谈话,无奈一笑,明豁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呢?他的江山社稷是稳了,这么多冤魂又有谁来渡?
她希望这两人可以像星火那般,重兴渡鬼师这一派,让世间之鬼有路可归。要促成此事,她得去找明择。
44. 降仙宫大管家
蒲小羽去到商苏皇宫,已是冬日,不过她并不惧怕酷热寒冷,诚然,为了看起来像个平常人,绝不可能还穿着薄衫四处晃悠。
大雪纷纷,皇宫红墙绿瓦上覆盖一层白,极艳与极净相叠,成为冲击人心的一副画卷。
毫无意外,明择又在炼丹房里捣鼓他的丹药。守门的老太监经常跟着明择,自然认得蒲小羽,高兴道:“道长回来了,小人去通报陛下。”
见到蒲小羽,明择亦十分欣喜,站起身来:“我还以为这辈子难再见到道长。”
明择已不是当初那个十三岁偷跑到降仙宫的小皇子,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皇帝,因沉迷炼丹养生,他的样貌比同龄的要年轻一些。
炼丹房里的气味又香又臭又呛人,什么杂乱的都有,烟气缭绕。看着散落一地的花草根木、石头色土,不知明择的炼丹怎么样,医术一定琢磨得很透彻,就像曜灵。
“去游历了一圈而已。”蒲小羽走到炼丹炉旁,画出一符,从里边拿出几个小坛子,“今年正好是戊巳年,我曾经听曜灵道友说过戊巳丸。”
明择立马虚心请教。
“这是要一整年准备的东西,我已经帮你取来了。”蒲小羽指着坛子,“等到腊月初,你就把他们合放在铜炉里熬成膏,再制成鸡蛋大小的丸子,便是戊巳丸了。”
“多谢道长。”明择迫不及待打开坛子看看,里边有不知什么名的草和油脂,好些根茎里,其中的生姜根他认得,还有散发花香的膏汁,闻起来应该是百花,光是这么一闻,他都觉得精神舒爽。
明择捧着小坛子不想撒手:“我在书上看见过戊巳丸,却不知都有些什么东西,只知要将春夏秋最珍贵之花草弄成膏,在入冬时与其他东西一起熬制。道长费心了。”
蒲小羽如实说:“我以前游历碰到曜灵道友时,正好是戊巳年的夏末日,她在山上感受万物,说要寻找入秋时,第一支枯萎的根。所以我才知道戊巳丸,就算先前告诉你,你也无法找到。”
明择苦笑:“现在告诉我,我也无法找到。”
谁能找到这样的根?恐怕只有道法高深的道人,将天地的细微变化尽收于心了。
说到曜灵,蒲小羽记得她修的是散仙,现在已经没有生祠可以供奉,不知她当年成仙没有,或者可以去找找她那还没有被拆掉的生祠,就能找到她了。
生祠……
蒲小羽忽然记得,她和海明月有一个生祠就在扈县,不知有没有被拆掉。她竟忘了这一茬,待会儿了结这里的事,就可以过去看看。
蒲小羽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好,道长请偏殿说话。”
二人走到偏殿,双双坐下来。
蒲小羽道:“陛下还记不记得当年的德妃玉灿宁?”
“记得。”
“那个捉鬼师呢?”
“也记得。”
“我游历这几年又碰到一些捉鬼师的事。”蒲小羽说到洛家夫妇,说到高门宅院的冤情、欺骗、诡计,还有断案官员的包庇、屈打成招。
明择仔仔细细听着,忽然愧疚道:“他们死后有这样大的执念,迟迟不肯投胎,是因死前有冤未得解,死前之事,是我的责任,现在却让道长来收尾。”
蒲小羽一笑:“你倒忽然有了悟性。”
“炼成的丹药毒性未能完全炼化,定是前边的过程出现问题,怎能明知有毒还吃下去,再去寻找解药?”明择道,“要是能少一点冤案,道长也不用这么辛苦,有空来为我找秋日第一支枯死的根。我会整顿的。”
“……”她就知道。
蒲小羽发现他还真有点自己琢磨着入道的意思,一物见万物,却并不点明,悟道全然是他自己的事:“不瞒你说,我是渡鬼的时候,被人检举修道,遭官府追的。”
明择一愣:“竟然……还有这种事。”
“对啊,竟然还有这种事。”
“我那皇祖宗,根本不知道长的好,我这就解了这禁令。”明择起身去履行他作为皇帝的职责,走到门口,忽然折回来:“道长要去哪里吗?”
“要去找一个朋友,不知能不能找到她。”蒲小羽话一说完,看出门外,明择也好奇顺着目光看出去,什么也没瞧见,没过一下,听到跑步的声音,守在门外的老太监一脸总算来了的表情:“哎哟四殿下,慢点慢点别摔了……”
明择了然,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通风报信去了。
明照从廊道那头跑来,被老太监扶好,地上的雪都被跑来的这阵风吹进门槛,乱七八糟地飘,好不容易停下,少年一进门,又飘动起来,粘在他灰蓝的衣摆上。
“师父您回来了。”明照眯着眼睛,笑意都漏出来,才想到要给他爹行礼。
明择拍拍他肩上的雪:“快去见你师父。”
蒲小羽只能认下这一声了。
明择一走,明照忙不迭到她跟前:“师父回降仙宫吗?我已经埋了六坛酒。”
还是打小就有的那副邀功献宝劲,目光也期待地看着她。
蒲小羽笑问:“你已经会酿酒了吗?”
“当然,雪天饮酒正好,等师父去尝尝。”
蒲小羽站起来,一看,发现明照比她还高一些,明照似有感觉,略弯下眼尾:“我已经是大人了。”
“好吧大人,去品品你的酒。”
“嗯!”明照声音上扬,蒲小羽都不知道他居然如此高兴。
明照拿过宫人递来的伞,跟蒲小羽走回降仙宫。
踩着积雪,左右两边移步换景,蒲小羽见过不少美景,宫中景色却不曾真正看过:“我在此许久,都还没走过这里。”
要是宫路不熟悉,飞高点,一眼看到,直接过去。
“宫里还有许多好看的地方,虽不如降仙宫,也值得一看。四季各有致。”明照把伞倾向蒲小羽:“师父外出四年,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渡鬼去了,还碰到一些精怪,”蒲小羽给他说起最近碰到的一件事,“有一个貌美女子在街上,拿着个瓶口很细的瓶子,有芦苇那么细,说要用银钱把它装满,她就与那个人回去。”
“这如何能装得进去?”
“对呀,如何能装得进去?很多人停下来看热闹,大胆的人也想试试,把一个铜板放进瓶口,那铜板瞬间变小,比米粒还小,装进去了。”
众人惊异,被女子的美貌迷了神志,纷纷拿出钱财来往瓶子里装,不过巴掌大而已,却怎么也装不满。这时有一辆马车路过,那辆马车钉着厚厚的板子,还贴了封条,再看旁边骑马的人,原是当地押送税银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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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这口瓶子,只要是钱财,都能装进去,押送的官员在马上笑说:能把这辆马车装进去么?
明照知晓税银之重:“真装进去了?”
“真装进去了,女子也躲进瓶子里,那官员大急,把瓶子砸碎,却发现里边什么也没有,女子也不见踪迹了。”
“她是精怪?”明照追问。
“事已至此,当然到是精怪,大家去找来几个捉妖师,都没什么办法,正巧我那天就在看着呢,她就是个瓶子精。”蒲小羽那天正是看人多聚集,呼声阵阵,好奇停留一看的。
“碎瓶子落到我手上,你猜我追她到了哪里?”
明照忽然眉毛一皱,喃喃:“不会是宛县……苏卫武家里吧?”
蒲小羽惊异:“你怎知?”
明照道:“两个月前他劫税银,这么大的事,朝堂人人知晓,没想到背后是一个瓶子精帮他。”
“没想到?你们是怎么传的?”大庭广众的,蒲小羽不知还能传成什么样子。
明照解释:“宛县到商苏要二十来日,几层官员传上来就不一样了,说是苏卫武扮成山贼抢的,最后苏家都入狱了。”
“真是……简单朴素。瓶子精用的是一道千里取物的符,不知是哪位粗心的修士神仙落下的,被她捡了去。”想当初她为了画好这一符,还被螃蟹夹了手。
“果真有这么厉害的符?岂不是很容易用来作恶?”
蒲小羽摇头:“能画这样的符,大多都快成仙了,真要是想作恶,也不会对钱财下手,除非是那些邪修的符,他们画成符无需锻体,无需开悟,力量也不会很大。”
“力量不会很大,对于常人来说,也很厉害了,只有正道修士才能压制,皇祖宗禁修道,根本不知道师父的好。”明照说了和他爹一模一样的话。
蒲小羽神色复杂:“你认我做师父,我又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
重要的是,这是白鉴啊,倒反天罡不过如此吧?
蒲小羽心情更复杂了。
“叫都叫了,已经习惯了,”说到这里,明照语气一顿,眸光暗下来,语气都难掩低落,“难道您不喜欢?不喜欢以后就不叫了。”
“……”叫叫叫,蒲小羽连忙道,“好吧,待会儿看看有什么可以送你的。”
明照眼睛又眯笑起来,心满意足:“好。”
降仙宫有明照在打理,俨然成了这里的大管家,种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精挑细选,还亲自修剪,蒲小羽没觉得布置有多大变化,但就是多了很多东西,却不杂乱。
她手心的白环印依旧微微发热,看着明照,透过这身皮囊,是否白鉴依旧在感怀当年,她的出现让他破天命,所以明照才如此黏着她。
“师父,在看什么?”明照伸手在她眼前晃晃。
“我在想送你什么合适。”
“不着急,师父送的我都喜欢。我埋了好几种酒。”明照在树下找位置。
见他挖酒坛子都要亲自去,这大雪天的,蒲小羽弄出两个纸人,变成明照的模样,拿起一旁的铲子就去帮他挖。
明照惊异碰碰纸人,笑问:“师父,要是我们站在一起,您能分辨出、谁是真正的我吗?”
“如何不能?”这是个傻问题,纸人都是她变的。
45. 师父还会回来吗
亭中摆桌,温酒赏雪点香炉,亭外红梅灼艳,冰花挂树。
自进入皇宫,蒲小羽就没有再这样,于一僻静优美之地,怡然饮酒,三百年眨眼便过,踏出去成了另一番光景,故友不再,景色也有所变化。
忍不住回想,她这些年修道游历,求彻悟成仙,结果止步于从何处来,别人都是到何处去。
温好酒,明照给她斟满,蒲小羽看见他的酒杯也是满的:“小孩儿不可以贪杯。”
“头一杯而已,再者,我自己酿的,我喝了才知哪里需要改进。”明照拿起酒杯敬她,眼看两个小酒杯碰在一起,清脆一声响,就像酥雪压断细枝的一瞬。
是埋了三年的梅花酒,清香甘凛,入口绵柔,呼吸间亦有香气缭绕唇齿。
蒲小羽称赞:“要是没记错,应是你酿的头一坛吧?比我以前刚学酿酒时好太多了,我还说酿给你尝尝,幸好没酿成。”
明照忽然腼腆起来:“师父说要酿酒,我便去与酿酒嬷嬷学了一些,到时给您打下手。”
但蒲小羽却一夜离去,他只好继续琢磨了,万一蒲小羽回来呢?
“悟性高之人,果然学什么都很快。”蒲小羽自认不是这样的人,应是海明月那样的,或者承允,当然,明照又怎么会差?
明照道:“师父一定品过更好的酒,还愿意来安慰我这个初出茅庐。”
蒲小羽诚恳:“我从不撒谎。”
为表明这句话的真实,她将杯中剩下的一饮而尽,表情更真诚了。
明照抿笑,将空杯斟满。
这反让蒲小羽有些愧疚,当初正是要躲那一声“师父”才突然决定走的,答应过的酿酒,居然给违背了。
算了,不纠结。
“且从闲处乐,无事也神仙。你拿出酒,天公拿出雪,我便拿一曲来,填满今日吧。”蒲小羽画出一符,从里头拿出一把琴,放在膝上,随手拨弄两声。
那一两声在明照听来,潇洒随心,好似真有仙人来。他看向虚空中消失的一符:“师父的符怎么什么都装着?”
“还能装鬼呢,想当初我要是有这本事,何至于刚下山就被两只小贼抢走包袱?”蒲小羽回想起来就觉得好笑,指下琴弦便随着心意,轻快倾泻而出了。
明照坐在旁听着,要从这抹、挑、勾、踢,吟、猱、绰、注诸多指法里,拼凑出一个拥有四百多年前尘往事的人,欢快轻柔,悠扬不绝,即便转入短暂的低沉凄清里,都自有一分洒然。
是仙人不在意,亦或是仙人已经走过去。那么此时此刻此景,此人,今日之后,是否也会成为其中的一音,在一弹一响中结束?
明照招手让门外侍候的宫人取来他的玉箫,蒲小羽一挑眉,笑着将音转到一首略微简单的曲调上去,萧声跟了进来,严丝合缝,可见造诣,她眼神称赞,便又转到更繁杂的调子去了。
自古琴箫最相配,空灵缥缈,纯净悠然。蒲小羽兴致情绪一到,词到嘴边难收回:“冬月雪,点红梅。寒树结琼枝。满庭银素展新衣。风逐絮花追。清酒温,琴箫和。炉上紫烟袅娜。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晴空落雪,飞进酒杯里贪一口就融化进去。
一曲接一曲,蒲小羽又说起听来的故事。
“有一种很烈酒,叫消肠酒。睡下后,要让人帮他翻身,直到酒醒。”
“不翻身会怎么样?”
蒲小羽不直接回答:“从前有个员外,姓李,朋友到家中来,李员外就用消肠酒来请客,结果忘了吩咐仆人替朋友翻身,次日,朋友的床下……”
“床下如何?”
“床下有一滩酒水,那朋友被酒烧穿了肠子肚子,酒还把被褥床榻一起弄穿了。”
“真有这么厉害的酒……”
蒲小羽说着各类怪闻奇谈,不知真假,无从考究。
托明择的福,明照自小也听过不少,加之书房里有很多这样的书,说起来也似真非真:“我也知晓一个酒的事。那是铁州的一个县丞,自小饱读诗书,文采斐然,长大后却沉湎于酒中,每日五斗才解酒病。”
蒲小羽称赞:“好酒量……”
“是好酒量,直到他卧病在床,身上散出酒味,几里之外都能闻到,持续了十来天,他才死去。听说临死前有这种情况的,说明他死后要下地狱,真的如此么?”
“过渡饮酒使人昏痴,死后是要下地狱洗魂的,否则来世昏沉迟钝、心智不开。”
临近傍晚,天边微红,明照只喝三两杯,应该没有眼花,错将天的颜色转到蒲小羽脸上去,都是他自己的心思。
蒲小羽当然不会醉,只是尽兴之后的懒散,画符慢了些,指尖一点轻雾,明照看得分明,那轻雾把蒲小羽的脸衬得忽远,成符后,从里头拿出一张弓来。
“这个,蛟骨蛟筋所制,我托人做的,”蒲小羽递给明照,“是送你的礼物。”
“蛟?”明照接过来。
“对呀,一条很大的蛟,它被邪修斩杀在河底下,魂魄来找我和明月,之后便把筋骨皮给了我们。”蒲小羽又画一符,取出浮光隐隐的软甲,很薄,却是刀枪不入,“这个就是它的皮,一并赠你。望你平安。”
明照谢过接来:“师父又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找明月。”蒲小羽道:“我问过地府的道友,只要她不在地府,我就要找到她。”
明照以前听过蒲小羽提到海明月几回,知道是她很重要的朋友。
“师父还会回来吗?”
“嗯,会。”
明照放心一笑:“那我还埋更好的酒等您。”
如此便当是比上一次更郑重的别离,蒲小羽御剑而去,湖蓝色的身影衣袂飘飘,剩下满亭余温未消,等到酒冷凉,炉火熄,天边起稀星点点,连香烟的微弱火星也到了尽头。
太监进门轻声提醒:“殿下,夜了。”
明照起身,拿着蒲小羽送的弓和软甲,太监想帮忙拿都不行,便知这是谁也不能碰的东西了。
太监撑伞,宫灯引路。
有个侍卫模样的人在他身后道:“今日传来一条消息,说是白国祁国联姻。”
北方关外有许多部落、小国,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定国建国以来,时常挑衅,而白国、祁国逐渐成为关外两个最大的国。四十多年前,祁国就打破乌河防线,直指定国之腹,定国败多胜少,丢了五城,损失六十万兵士,军费不计。之后又吃了不少败仗,五城始终没有拿回来,尽管如此,定国两百多年的沉淀不可能一下子打空,反倒把祁国耗得内部起矛盾,权力更迭,边境得到了短暂的太平。
明择登基后,用了林淳为相,林淳一直注重边防,企图寻找时机夺回那丢失的五城。
而今白、祁联姻其目的,不用想也知道,是想联手南下。
明照忧心,他那炼丹爹不知有几分靠谱,若非林淳,还有大皇兄监国,能让他甩手认真炼丹?这样的日子又有几年呢?且不说外患,内里的人,连税银都敢想了。
他环抱蒲小羽给他弓和软甲,不知又是何意?是临时起意,还是有所预料?若白天没有人来报说她回来了,蒲小羽会不会来看一看他?还是因为他去见了,蒲小羽才停留这一小会儿?
明照不敢想。
而蒲小羽已经从商苏飞到乌河县。
乌河是定国北边的第一条防线,破开此地,已经直指商苏了。这里四十多年前已经被外族侵占,街上行走的人大多是祁国人,他们生得高大,穿着羊毛大袄,踩着牛皮靴,腰间一对弯刀,行走间大刀阔斧的,反观原乌河的百姓,小心翼翼,即便是街边的小面摊子,见到祁国人来吃,也不敢收钱。
蒲小羽轻轻一叹,前去找她和海明月的生祠。
她们的生祠这就叫乌河祠。
蒲小羽来之前感应过,尽管无人再来烧香祝祷,在她心里,仍有微妙的一根细线连在这里。
乌河祠,还在。已经破败得只剩下两个模糊石像,一旁的大树不知活了多少年,要是没有它在此遮风挡雨,恐怕石像早就没了。
蒲小羽隐去身形,施法召唤石像里的海明月。
但一天过去了,始终没有音讯,不得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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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上三支香,继续召唤。
等香燃尽,只见海明月的石像有一点点荧光,那光很弱,寻常人见不到,是石像有灵之意,说明石像那一头有人在倾耳听。
蒲小羽激动:“明月你在哪里!”
还未说完,荧光又熄灭。
直觉告诉她,海明月定然遇到了什么事情,这个生祠毕竟也算她的,她烧香根本没多大用处,得有百姓,诚心烧香祈愿。
蒲小羽化身成一个老太太,在街上买了间小屋子,每日午时去生祠烧香,不出十日,定国百姓经常见她这般,便问她总是去那里烧香做什么。
蒲小羽颇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意味:“那叫乌河祠,很灵验。”
众人不信,但看她还真每日坚持不懈、风雨无阻,或许这个年纪的老人真的知道点什么,于是将信将疑地,也去试试看。
第一个去烧香的是个女孩儿,蒲小羽就听到她的声音,是求她娘亲的病能好起来。
她的医术只学了点皮毛,但可以引气入病者体中使情况慢慢好转。
蒲小羽跟随女孩儿回家,住在四面漏风的小破院里,下雨还得漏雨,院内一览无余,有几个酒坛东倒西歪,散发酒气,显然不是坐在那缝补衣裳的瘦弱女人喝的,她是一个定国女人。
严寒冬日,她们只穿着单薄的衣裳,病也不算病,只是常年受饿,辛劳所致。
“吃的呢,做好了没?”从门外响起一大嗓,蒲小羽只见个浑身酒气的男人进来,倒是生得肥胖,说话中气十足的,他腰间有一对弯刀。
女人连忙放下针线:“我去热一热。”
蒲小羽一看那口锅里,两个乌漆麻黑的馍,男人也看见了,气得大骂:“今早也是这个!想饿死老子!”
见他要打女人,蒲小羽把小酒坛引到他脚下,让他踩一脚就滑倒,没打到女人。
女人连忙去扶,男人顺势推了她一把:“滚开!”
男人还要打,都有各种小状况阻拦着,要不是门外又有人叫他去赌,气得他指着女人和女孩儿大骂“晦气”,然后要屋里翻箱倒柜找出点钱,骂着生不出儿子的话,走远了。
周围的邻里也就出来看一眼,大概司空见惯,又去做自己的事。
女孩儿捧来一碗水给女人喝,蒲小羽把一颗豆大的丸子放进去,让她恢复精神与力气,再把漏风漏雨的屋子补一补,去集市上买了点食物放进她家地窖里,旧衣裳旧被褥塞进新棉花,水缸装满水,让几只肥兔子排队撞死在她家门前。
这个病,得到暂时的救治。
没两日,那个女人和女孩儿一起来上香,她说话都精神了很多。旁人一问起,她就说拜了这个石像,现在感觉一身轻松,对于家里的变化,倒聪明地只字不提。
都是县里镇上的定国百姓,互相熟悉,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来烧香祝祷,大多是默默求早日能够把祁国人赶出去的。
蒲小羽,忙起来了。
反观海明月的石像,没有荧光,但被风化的模糊轮廓,在终日不断的香火中,渐渐清晰。
入春后,百姓们开始盖起了庙,蒲小羽记得当年,乌河祠也是开春万物复苏时盖起来的,此时成为故乡被外族占领时的寄托。
她每日不停地一遍一遍召唤海明月,直到三个月后,来了一小队祁国人,站在祠外。
这一小队祁国人,为首的男人大概四十来岁,穿着锦衣,头戴毡帽,是个祁国人。他是驻守在乌河县的将军,穆适真。
他的来到,让百姓们战战兢兢。
“听说这个祠很灵?”穆适真问身后的一个二十来岁、穿着官服的小官。这小官是正儿八经的定国人。
小官答:“看石像,是很久以前的祠。”
“你们定国人就爱搞烧香拜神那一套,我看你们那书中,还有什么神仙道士?也不见得有什么用。”穆适真不屑嘲笑,“不如咱们的巫神大人,能够带来武力和富裕。”
小官眼里的怒气一闪而过,低头称是。
穆适真瞥了一眼乌河祠,傲气十足哼声:“没用的东西,拆了。”
46. 八旬老妪蒲小羽
四周百姓敢怒不敢言,乌河祠有多灵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一时咬牙切齿,握紧拳头,气得浑身打颤。眼看祁国男人带来的几个下属,就要拔刀去砍。
小官出声:“且慢,穆大人。”
蒲小羽注意到这个小官,一身赤光,十分耀眼,倒是个侠肝义胆、心怀正气之人。
小官道:“这种小祠遍地有,都不怎么灵验,不过是定国人喜欢拜神,所以立起来的,越不灵验,才越显得巫神大人神力无边啊。”
穆适真略一思索:“有几分道理,读书人的脑袋是有几分灵光。那就在旁边建个巫神庙,好叫你们这帮瘦鸡贱骨头瞧瞧,谁更厉害。弓县令,快去做吧。”
弓县令点头:“下官立马去办。”
等他们都走后,百姓里有人低声呸了句:“弓弦惊这个狗官!”
蒲小羽一时无言。
在祁国人的施压之下,一个月不到,乌河祠就多了个大邻居,把她挤在小小的地方。
县上的祁国人纷纷去拜巫神庙,定国百姓也不得不去,但会顺手在乌河祠烧上几根香,这是最后的一点倔强。
也正是如此,没几天就让祁国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祠,就在巫神庙侧后边、大树掩映之处。
“乌河祠?”
“这怎么还是两个女人石像?”
“定国信奉两个女人?”
此话引得祁国人大笑,把其他在巫神庙的祁国人引来,嘲讽之言不绝于耳:“也难怪都像个女人似的,干什么都不行。”
气得定国百姓面红脖子赤:“我们女娲娘娘就是女人,她创造生灵万物!”
祁国人鹰眼一瞪,看是哪个人反驳于他,原是个面白的年轻文弱书生,他随手一提,就把书生的领子提起来,吓得周围的定国人后退,引得四周祁国人发笑。
书生脸色由赤转白,又惊又怒,面对此等羞辱,破罐子破摔:“我们、我们西王母、太阴星君、云华夫人皆是女辈……”
他还没说完,就被祁国人摔到地上,拔出刀来,面对刀尖,他更大声喊道:“亦有麻姑、南阳公主这些女子得道去往神洲仙岛,漫天神仙一大半皆是女子!便是地府,也有后土娘娘!她们大才大智,心胸开阔,无人不尊敬!只有你们这等、见识短的莽夫蛮子,不知天高地厚!”
祁国人怒容似虎狼,引得书生忽然发笑:“在我乌河之地作恶,还敢立庙在两位乌河娘娘之前受香火!你们也会受到惩罚!”
祁国人冷笑:“惩罚?我今日倒要看,你的乌河娘娘能如何惩罚我!”
四周的祁国人纷纷起哄,定国人怒而不敢上前,胆小的闭上眼睛,只见那祁国人忽然解开裤带,大笑声传来,气得书生眼眶发红,从地上爬起来撞上男人,男人纹丝不动,大刀扬起——
蒲小羽正要出手,只见从不远处飞射来一颗石头,正好在男人腰侧,力道一点也不重,让场面一瞬寂静。
那是个拿着弹弓的小女孩儿,面对忽然投来的无数双撕人饮血的眼神,她怔愣片刻,吓得落泪,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孩子都欺负!”
“我们岂连一个娃娃都不如!”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骚乱,骂骂咧咧,一个定国男人对着身边的祁国人就是一拳。他这一举动,像一滴水落进油锅里,滋啦爆开,登时所有定国人对身边的祁国人出手,手里有什么砸什么,没有就赤手空拳,发泄怒火。
连街对面卖馄饨的老翁举着冒烟的勺子加入,用力一挥,把一个祁国人后脑开了瓢:“打死你个龟孙!”
双方打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乌河百姓生在北方,也是体格壮硕,性格豪爽,只是苦于祁国人这四十多年来的奴役,一直低眉顺眼小心翼翼。
蒲小羽尽量让他们不受伤,祁国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没过一刻,左边一群祁国官兵来,右边一队县府衙役到。
骑在马上的穆适真举起弓箭对准人群,县衙为首的弓弦惊边跑来边连连招手高呼:“穆大人!且慢!且慢!住手!”
但并不能阻止,利箭已经飞射出,蒲小羽让那被瞄准的男人退离避开,箭正好落在他后脚跟的地上——
以箭术闻名的穆适真居然打空,更怒了:“好你们这群贱骨头,陛下怜悯你们,赏你们一口饭一间屋,竟忘恩负义!今日所有人统统拉去街口砍了,让所有人来好好看看!”
一群祁国官兵将包围此地,弓弦惊连忙上前:“穆大人,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穆适真在马上朝他踢去,却收不回腿,一看之下,那个一向点头哈腰的软骨头弓弦惊居然单手抓住他的小腿,眼神锐利:“穆大人既然不讲道理,下官也略懂一些拳脚。”
穆适真一哂,旋即被弓弦惊一手拽下马来,重重砸到地上,烟尘四起,马匹受惊嘶鸣,快得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弓弦惊一跪一压,一把匕首从他袖中滑出,寒光乍起,利落抹了穆适真的脖子,鲜血溅到他脸上。
弓弦惊抬头:“愣着作甚?杀啊。”
那群衙役竟个个都是好手,拔刀杀向祁国官兵,连带路边的祁国人都不放过。
定国人四散退到一旁,还把那地上的弹弓小女孩抱离,连八旬老妪蒲小羽也被拉走:“阿婆快跑吧!”
“诶?”蒲小羽错愕之后,健步如飞。
她趁机退离隐身,这一群定国人逢祁国人就杀,混乱中,还有人去砸了巫神庙,放了一把火。可真是不怕会牵连但她啊……
蒲小羽用了一张避火符落在乌河祠上,再给旁边为她遮风挡雨三四百年的大树老友也来一张。
那弓弦惊也是真的勇,一介文人,以一敌百,乌河县内的祁国官兵没有穆适真这个将军,已经方寸大乱,溃不成兵,很快被弓弦惊杀了个精光,封锁出口,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整个乌河县,一地祁国人的尸体,鲜血淋漓,而定国人,都是一点皮外伤。
弓弦惊召集城内情绪高亢的定国百姓,高举穆适真的人头,大呼回定国去。事已至此,只有如此,人人回应。
弓弦惊这一队不到百人的人马,抢走祁国人的战马、武器、米粮,领着数千定国百姓,连夜逃出乌河县,直往定国去了。
突如其来一变故,蒲小羽将乌河祠用法阵暂时护住,跟随弓弦惊的队伍,护送他们顺利回定国。
弓弦惊应该谋划了很久,整个衙门有序撤离,路边还有人接应,线路亦是避开前方祁国大营。一路零散的祁国兵将都被他解决,他当真一箭如惊雷,加上祁国军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半个月,从乌河飞射进定国,势不可挡。
蒲小羽不得不赞一声厉害,又回到乌河县去。
“明月,咱们差点生祠不保啊。”蒲小羽再次召唤海明月,没有回应,不知她究竟怎样了。
除了这个线索,她已经想不出还有哪里才会有海明月的消息,只能四处去打听,跑遍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甚至去过昌井城。
而她也看到,邪魔之气更多了,侵染得人心里本就有的恶念贪欲更甚,连开智的精怪也到处作恶。
按理来说,对比之前经历过百年乱世,亦或是更久远之前,天地浑浊,精怪们为求早日修的人身,无不是积德行善,四处立祠,很少走歪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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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有龙剑。
这或许也已不是世间修士大减的问题。
蒲小羽心中疑窦丛生。
这日,她刚送走一个吃人的花妖,突然感觉浑身轻盈,那种轻盈不是修炼带来的,而是一种……很多人的托举。
细细感受一番,原是乌河祠那边又有人去烧香了,凝神将视线转到乌河祠,透过石像,可看见一群百姓在祠前载歌载舞,香火缭绕。
竟不知从上次离开至今,已有三年之多,乌河县又被定国人拿了回来。
蒲小羽飞往乌河县,当初被巫神庙挤在角落的小祠,盖得比巫神庙都大。她的手心微微发烫,是……白环印?
明照在附近?
蒲小羽暂且放置一边,将缭绕的香火引成一阵,当生祠里有足够的香火,生祠之主便能将这些香火转为福泽阵,庇佑供奉她的百姓。
她尝试召唤海明月,石沉大海,但她相信,依照这样的香火,不用等太久,一定可以再次让荧光亮起来。
蒲小羽在祠上坐了一会儿,听百姓们说是弓弦惊回定国后,去到商苏,上表请求夺回丢失的这五城,其中不乏有人怀疑是陷阱,在这个白、祁联姻的节骨眼上,争执了一年多才定下来。
如今大军在扈县驻扎,明照应该也在那里,她放出小纸人去看一看。战场危险,不知有没有受伤。
……
大营戒备森严,对蒲小羽来说,小事一桩。
正是大清早,蒲小羽瞧着几个武将在帐中谈论,其中弓弦惊她是认识的,明照在上位,也只是听他们谈论,然后他们再询问他的意思。
明照听来,有条有理补充,在几个年长的将领面前,气定神闲,言之有物。
听他们对明照的称呼,是监军。
小两刻后,才结束,独留明照在帐中。
蒲小羽从角落里冒出来,跳到他眼前的案上:“明照。”
明照一愣:“师父?”
声音掩不住喜意。
蒲小羽点头:“我在附近,正好听说你也在此,来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明照忍住想捧起小纸人的冲动,连跟她说话都放低了声音,低头凑近点,方便看仔细,但也没什么要特别看清楚的,就是觉得很好玩,以至于蒲小羽问了他两次有没有受伤,他都没听到,迟钝了片刻:“师父在哪里?”
“乌河县。”
“我没有受伤。”他总算反应过来。
“那就好。”
“师父当真料事如神。”明照忽然道。
“怎么说?”蒲小羽都不知自己料了什么事。
明照说:“师父赠我弓箭和软甲,不就是暗示要有战事?”
“……”蒲小羽都不知道她有这层意思,“这倒没有。”
她心中暗想:该怎么说,我算不出你的命呢?
明照的眼睛更亮了:“那就是师父特意来送我的了?”
“对啊。”
“师父,我可以抱您起来吗?”明照心虚移开目光,又移回来,“小纸人。”
蒲小羽跳到他手上去,果然是小孩儿喜欢小玩意儿。
明照手心微痒,捧到眼前来看,蒲小羽道:“你要喜欢,回头给你几张。”
“也要是您才行。”明照嘴快,“师父以后要是去哪里,留小纸人陪我说话好不好?”
“也行。”蒲小羽也想看看,明照快二十了,有没有入道之心。
“师父,我路过乌河县时,看到一座祠,里边有个石像很像您,是您吗?”
“是。”
“此间事了,我也去拜。”
47. 扭捏亢奋睡不着
蒲小羽每天还是在召唤海明月,顺便捉到两只精怪,这两只精怪不同于先前吞掉税银的瓶子精、吃人修成人身的花妖,它们有入魔之象。
瓶子精和花妖只是被邪魔之气影响心性,生出贪恶之念,入魔则如曾经的如何树长听,失去本身意识,为执念所控,与恶鬼差不多,却也有些差别。
这些都让蒲小羽隐隐感到不安,以至于忽略明照这几日精神恹恹,听那几个将领热泪盈眶说:“监军大人忧心前线,也要保重身体呀。”
才知他是……失眠了。
原因只有明照自己知道,他是因为蒲小羽在枕边,扭捏亢奋得睡不着,盯着趴在一旁一动不动的小纸人,明知蒲小羽已经收回神识不打扰他休息,耐不住他胡思乱想耳朵红,三更半夜还是睁着眼睛亮晶晶,连着两三夜,白日里就没什么精神,这才让将领们误会了。
所以蒲小羽这天夜里没收回神识,跳到他额头上,准备点他入睡。
“师、师父?”明照屏住呼吸,脸要烧起来。
“你这是生病了?”小纸人有点烫脚。
“……没有,扈县有点热而已。”明照僵硬地侧过身子,小纸人掉下来,他伸手接住,“师父怎么了?”
蒲小羽明了:“原来是热得失眠,这可不好,我来助你睡着。”
明照看着眼前的纸人,鲜少距离这么近,近得他都产生幻觉,幻视出蒲小羽的脸,他说话声音更轻:“怎么助?”
“睡。”小纸人伸手在他眉心点了一下。
明照还没反应过来,就没了意识,一夜无梦。
蒲小羽收回神识,继续打坐。
如此几日,明照夜晚总算能够自然入睡了。
战事没有那么快结束,尽管明照不用到前线去,仍旧站在高处望着战场,蒲小羽可以见到他眼里的忧虑,便已经知道他没有要修道的心,那就不必强求,还会有下一世。
明照也会问蒲小羽在乌河县做什么,她便说来乌河百姓所求之事,除了求姻缘的、发财富贵的、健康平安的,这些还比较正常,有的求今天母鸡能不能多下一个蛋,希望这胎男孩儿凑个好字,丢了的一个铜板能不能找回来……
百姓所求,她当然不可能事事回应,比如这个……天上掉下馅饼、媳妇、金元宝,等。
“师父就不担心有朝一日,你不回应他们,他们就把乌河祠砸了吗?”
蒲小羽并不在意:“烧香求神,无非寄托求心安,将不确定之事告诉给一个支持你的人,那些想直接得到的,也没什么诚心可言。”
明照偏头看肩上的小纸人:“我不会让他们把乌河祠砸了的,以后我还要让师父受更多人供奉。”
“好呀。”
……
这天,蒲小羽看见海明月的石像有了荧光。
“明月!”
“蒲姐姐。”海明月的声音传来,有些虚弱,“内丹里的花枝精魂欲抢我肉身,我一直在与她相夺。多谢香火。”
蒲小羽一惊:“你在何处?”
“冰海之底。”
冰海,在北之极处,亦是海牢之地,关押有许多犯错的神仙,重要的是,一切法术在这里无法施展,没有天宫令,进去的神仙会被拖进海里,也就只有海明月这等拥有千年乌贼内丹之人,才能够这么长久地待在底下。
“快要好了,蒲姐姐,我可以很快出去,不要担心。”要不是香火,海明月也没有那么快能够压制花枝。
“真的?”
“嗯。没抢到肉身之前,花枝不敢让我死。”海明月语气自信,她特意选在这个地方,就是如此,依靠冰海来让花枝分神。
蒲小羽相信海明月,而且也帮不了她:“我等你出来。”
石像荧光熄灭。
是一件好消息之余,蒲小羽心中五味陈杂,当初以为是很好的花枝,原来竟早有预谋。难怪仲秋赋说,海明月毫无生机,要不是入道,她早已不是她。而白雀命盘里寻不见人,大概是被花枝的命所覆盖了,个中细枝末节,她还要听海明月说才行。
“明照,我找到明月了。”
“恭喜师父,您要离开乌河县了?”明照知道蒲小羽在乌河县就是来找海明月的,他还想着等这里一结束,去乌河县见一见她。
“嗯,不过不是去找明月,而是捉妖渡鬼去。”
“师父万事小心。”
“嗯。”
蒲小羽在乌河县布下一个辟邪阵,天眼里所见的丝丝缕缕魔气越来越多,一直往北延伸,准确来说,是从北过来的。
她一路过去,最终来到扈县,源头就在一处山谷里,这里曾经是换地阵六十四位之一,并且是最凶的一处。
“原来是这里。”
换地阵早已被神仙们联手所破,即便这里是天地间最易聚邪之地,先有明豁留下的龙剑,后有修士们在上方布下蛟骨剑为阵子的辟邪阵,邪魔之气会减缓滋生,魔气又怎么会从这里出来?
蒲小羽的小纸人与明照道:“我要忙一段时日,不能同你说话,你别把纸人弄丢了。”
“好。”
蒲小羽加固辟邪阵不算,又压上一层清心阵,道道符纸如剑一般落下去,与上方的辟邪阵重叠,金光乍亮,将魔气一点一点洗去。
天眼穿透石土层,直探到下方深处,龙剑依旧金光刺目,只是龙剑上刻有的诡异血色符文,看得蒲小羽毛骨悚然,这是一个招阴邪的咒术,时间一长,龙便会化成暴戾之君,一条恶龙……
龙剑是他们一群修士所铸,当初剑上刻有什么东西,蒲小羽再清楚不过。她闭眼回想当时的场景,所有的人都在她脑中一一走过,最后定在一个人身上——
万事消。
但就算是她,也早已被明豁弄得魂飞魄散了。
蒲小羽决定看看别的地方是不是也如此。
她前往其他六十三个方位去查看,去到滕绥时,令她疑惑且惊讶的是,有人加固过这里的辟邪阵。
究竟是谁,在与她做同样的事情?
蒲小羽心想此人一定会顺着距离最近的地方,一路加固过去,她只要这样寻下去,很快就能找到他了。
她连去了两地,总算在攀县这里找到了……她。
“曜灵。”
正在布阵的曜灵听到动静,见是蒲小羽,稍稍松了口气:“一年前我去商苏皇宫找你,却不见你。”
“真是辛苦你了。”蒲小羽出手画符,替她分担一些。
二人联手也需要半个月才完成,尽管加固辟邪阵,四周魔气减少,也仍不可避免地下那把龙剑在招阴。
蒲小羽与曜灵从高处俯瞰这一片地:“我去乌河县办一些事,碰到将要入魔的精怪,顺着找到了扈县。你呢?如何发现的?”
曜灵掏出一面小铜镜:“是它让我看见的,当时我去赤洲摘醉草。”
赤洲醉草,色如红玉,因食其果便能醉卧三百年而得名,当地人会拿来用秘法制成后劲很大的赤酒,一颗小小的醉草果,能酿成三百坛赤酒。正到了醉草果成熟之时,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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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前去,发现整个赤洲的人都倒在地上,男女老少、飞禽走兽,无不是呼呼大睡。
“当时弥漫有很浓重的酒味,连我也差点晕过去,查探一番,发现原本指甲盖大小的醉草果,变得像大水缸那么大,并且已经烂透,满山坡都是这样的烂果,红色汁水流了一地,酒味就是从烂果里散发出来的。”
那场面震撼着曜灵,她不知是什么原因,拿雪镜一照,居然发现醉草果魔气缭绕:“它在抽走生灵的寿元。”
曜灵当即把满山坡的醉草连根拔起,引火烧了个干净,炼制解药投入水中,施下三天三夜的雨,人们才渐渐醒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可惜无终山的玉水没了,我保留几颗醉草种子,希望能碰到更好的神水,能让它重新开吧。”曜灵也为醉草惋惜,“凡我到之处,就会用雪镜照一照,才发现蹊跷原来在龙剑,想到玄松道友们都成仙了,人间我只知道你的下落,这才去皇宫找你。”
蒲小羽看着她手中的铜镜:“这面雪镜怎么到你身上去?”
曜灵也不解:“当年从皇宫离开,它非要跟着我。”
“只能说是缘分了。”
曜灵问:“现在呢?怎么办?你我二人无法开启天宫令。”
虽然没有办法直接联系天宫,但是,蒲小羽有雀毛。
白雀每次都来得很及时,这次也不例外。
她一来到,蒲小羽就指着下方:“白雀你看那把龙剑。”
白雀看下去,略一皱眉:“看来龙剑已经撑不住了。”
“何意?什么叫撑不住了?”蒲小羽疑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魔物?还是当年大茫山那头恶蛟?”
白雀否了:“这不是刻上去的,而是龙剑被侵染,自发形成的符文。”
“不是万事消?”蒲小羽也没想到,龙剑能够斩杀一切邪祟,谁也不能靠近,其威力如何,她用命证实过,要不是她诡异的不死之体,那天可真是鲁莽过头了。
曜灵问:“又有万事消何事?”
蒲小羽摇头:“既然不是她,过后再说吧。白雀,龙剑也会被侵染?”
白雀嗯了一声:“这你们就不知了,当年的换地阵动了大地的根基,大地严重受损,即便我们毁掉换地阵,仍不可避免让地下千万年的魔物接二连三苏醒。所以换地阵破除后,所有神仙都在治疗大地、四处镇压魔物。”
“原来背后还有这么多事……”
“后来,皇帝降临,天宫找到他,一求龙剑,镇压八方。”
蒲小羽手指一颤:“是天宫找的明豁?”
“是,妖魔被收进剑中,带来三百年清明,大地才有恢复的时机。”白雀感慨,“这三百年,是龙剑代替大地之职责。”
曜灵问:“现在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天宫商量才行。”
“好吧。”蒲小羽紧紧拧眉。
和之前一样,白雀走时,会递给蒲小羽一根雀毛,看着蒲小羽,她欲言又止,最后似叹非叹:“你在人间好好修炼。”
蒲小羽从白雀眼里看到一些很柔和的……慈祥?之前在大茫山,白雀回去跟风和子查到什么了吗?
她接过雀毛,没有追问下去,白雀还轻拍她的头。
“?”
蒲小羽坐在云上,看着下方壮丽秀美的山河大地,人们在上边生机勃勃地活着,那是表面的东西,心里的积郁、恶念,就像埋在地底的龙剑,无人看见。
“曜灵道友,你说当年金华殿外,可有神仙来过?”
48. 给鬼魂们做媒
曜灵明白她的意思,从白雀的字里行间可知,龙剑是天宫的决定,至于明豁之后要做什么,他们睁眼闭眼。
明豁不容许修士在他的卧榻之侧,为了稳固他的江山,天宫为了大地,他们都选择牺牲那天的修士。
“哎……都是权衡之后的东西,天宫也不例外。”
“我明白,龙剑尚被侵染至此,可见大地受损有多严重,否则这三百年,人间早已身在地狱之中,又谈何清明?”蒲小羽略有无奈,“我只是觉得,我为何要明白?若我当年是天宫神仙之一,是否也会同意这样做?难道无法转圜了吗?”
她想起明豁来见她最后一面时,说:或许十几年后、几百年几千年后,您才会明白,天地输我于何处。
今日从白雀这里知道真相,她才恍然大悟,总算明白他当年说的话:“明豁当真……算尽人心,窥命所不及。”
明豁不信任修士,要是神仙介入,以他的性格,会拔出龙剑,让所有人忙碌得没空染指他的江山。
曜灵叹气:“可是,是变变道友你扭转乾坤,助玄松道友他们成仙,你已经勘破,却还在这人间里。你究竟还有什么疑惑不能解答?”
蒲小羽轻笑:“那又如何,你看,天宫都不能尽善尽美,大地也会受伤,而我,已达我所愿,身在何处又重要吗?”
曜灵跟着一笑:“不重要,与我修散仙,做个人间仙,逍遥天地,极乐无穷。”
“好啊,走吧,管他有多少妖魔鬼怪,都收个干净。”
蒲小羽和曜灵赶去下一处地方,加固辟邪阵。
路上遇到一堆什么精怪、恶鬼、魔物,统统收拾得彻底,起码要在她们所看得见的地方里,是安定平和的。
白雀回霄山告诉风和子,天宫动手得也很快,所有神仙落下结界,在里边一点一点洗去侵染龙剑的魔气,化进大地里,让大地来镇压。
这个过程十分漫长,不知何时才能完成,届时就可以真正实现人间无妖邪。
蒲小羽和曜灵走了许多地方,皇帝不禁修道后,是不让她们被官府追了,倒是得益于一些道貌岸然的人。
比如这个,她们俩听说文州之地,有一个十分有名的修士,道号金饮,一百岁了还保持二十岁的模样,于是慕名前去一看。
蒲小羽得空了,没忘记把这事唠给明照听。
“去的时候,满堂都是求道之人,带上特产珍宝去求见,在堂上,金饮讲说道义、教化百姓,中途有小厮来报说,‘少爷又来了’。金饮便让小厮将其赶出去,堂上的人问为何不见令公子,金饮生气道,‘我让他和我一同修道,他不愿意,现在百岁将死,又来求我,这有何用?修道本就是要从年轻之时开始’。”
众人心软,还是让金饮见一见,金饮只好见了,只见入堂一个头发花白的佝偻老者,口齿不清,看着金饮流泪。堂上老父青春年少,堂下儿子苍老蹒跚,众人无不叹息,更敬佩金饮,求他传道。
“没想到哇,金饮是那个假老子、真孙子,‘少爷’是假儿子、真爷爷。”
明照惊讶:“居然以此来骗人!”
“可不是嘛。我与曜灵道友当即戳穿他,他被人追着满街打,灰溜溜逃了。”
“这样的坑蒙拐骗一定不能留,应该宣扬师父的道学。”
蒲小羽觉得明照有点盲目相信她了:“我、有什么道学?”
“师父提醒我了,以后我要为您写出一书来,叫天下求道之人来学。”
“……”您怎么不学学呢?
明照真把这事给记下了,与其等以后,不如现在行动,先草拟,回宫再整理。记的是今日蒲小羽渡走个摔死鬼,明日捉了个牡丹精。小纸人只能尴尬地扣扣手指,趴在案上装死。
有时,小纸人也看到明照在另一纸上写着什么,写得比较简单笼统,但看也看得出来,是一些关于治理的东西,什么土地水利、发展航贸……诸如此类。
大多是蒲小羽给他的想法。
就说上个月蒲小羽来到真河城,碰到一只鼠精,这鼠精硕大一只,站起来有小童那么高,起码身长二尺有余,戴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小帽,穿着绸缎小衣,扮得人模鼠样,拦在桥上收过桥米。这条河只有这一座桥,就算另建一座,还没动工,就被它指挥鼠子鼠孙咬破,然后报复官府。官府四处求捉妖师,还被它上门威胁,俨然一霸,十分恶劣。
不过它只收路人一小袋米,不轻易伤人命,还是交了吧。
就算是这样,也有人讨好它,用一桶米,请它去仇家那里啃房梁、咬麦苗、抢新娘。
蒲小羽和曜灵把它抓了,押到街口,斩了头。
明照听来,便说:“鼠精不会藏,人却会,各类收费名目,多如牛毛。”
蒲小羽懂了,她竟然成了……那什么,微服私访。
明照颇为不好意思:“师父,等我回去,一定给您建一个很大的祠。”
末了他又补充:“绝不会劳民伤财。”
蒲小羽再也不觉得,明照说给她记事这件事有什么尴尬的了,遇见什么事,都要跟明照说一嘴。
明照说要建祠的事情并非虚言,战事一结束,班师回朝,他就真在选位置了。
哎,忙吧,忙点好啊。
蒲小羽和曜灵四处捉妖渡鬼,颇有名气,旁人不知晓,当地城隍爷可知道二人是正儿八经的修士,修士世间为数不多矣,见到二人来,多半迎上去,请她们渡走疑难杂鬼。
瑶水城的城隍爷霍安温日盼夜盼,总算把两人给盼来了,他还是托同僚好友说,要是见到她俩,一定请她们先来我这里。
瑶水城靠海,最近十分热闹,人来人往,大多都是往码头那边去。蒲小羽的小纸人在明照身边,知道朝廷这两年要加大航贸,在瑶水这里建造更大的海岸码头以及商船。
“可算把二位道长盼来了。”霍安温差点哭出来。
“霍老爷有什么难事?”
“有一座鬼祠。”
曜灵以为听错了,瞪大眼睛:“什么东西?”
在修道界,祠默认是生祠,生祠香火,供奉修士神仙。跟平常人家的家祠祠堂不同,鬼本身是已死之人,如何谈得上生祠?即便是修士神仙,有朝一日身死,世间里,他所有的祠中石像会在一瞬间开裂,神识消散,不再承受香火。
蒲小羽犹豫:“这又是什么很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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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曜灵玩笑:“总不会是新的鬼仙修炼之法吧。”
霍安温神色严肃,曜灵笑容一僵,转而不可置信,只听他说:“这不是本地鬼,是一只外来鬼。”
一年前,瑶水城新任刺史杜景会来到后,在这里建了一个姻缘祠,让百姓们供奉这只鬼。
此鬼名为郝二娘,生前是济县的红娘,自成为红娘那天起,她立誓要促成一百对姻缘,结果到了第一百对,眼看就要圆满,收拾回乡下养老,那新娘居然与人私奔,跑了。男方家中迁怒郝二娘竟然说这种媒,将她活生生打死。
郝二娘有苦难言,一边怨恨跑了的那姑娘,一边气第一百对姻缘没能成,所以不肯转世投胎,她说再怎么着,第一百对必须成,于是,她给鬼魂们,做媒。
听到这里,蒲小羽和曜灵傻眼:“我可怜她死得冤枉,但是别的鬼,死都死了,还做什么媒啊……”
霍安温也无奈:“所以鬼们觉得她是个疯鬼,身为鬼,谁不是执念难消,独有郝二娘,执念深得可比恶鬼。”
“她成为恶鬼了吗?”蒲小羽觉得她问了个傻问题,杜景会既然能看到她,说明已经成为恶鬼,但是恶鬼一出来,城隍爷就可以强行抓走,又怎么会留到现在?
果然,霍安温说没有成为恶鬼:“她逢鬼便说媒,鬼们忍无可忍,逢她便揍一顿。”
曜灵想到那场面:“也是活该啊……”
蒲小羽问:“她既然没成恶鬼,怎么和杜景会凑到一块去?杜景会看得到她,是阴阳眼么?还是会通阴术?”
“是阴阳眼。”
杜景会是济县上水村的一个童生,二十年后,还是童生,但他是八岁考上的,多少也算村里小神童。他模样生得倒还可以,达不到潘安之貌,也可以说是有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好过独眼龙,就这样,他二十八了,还没成亲,十里八乡的姑娘,没人愿意嫁给他,把他给气的,大骂女子皆是贪慕虚荣、目光短浅之辈。
霍安温微微一笑:“是的,家徒四壁,四体不勤。”
蒲小羽挠挠额头,曜灵也揉揉鼻子:“……可他、志向远大,日夜看书,这二十年如此用功,只是一时考不上,瞧,现在不就成了瑶水城刺史么。这个地方这两年可不差啊,码头那边多繁华,各地商贾都来做生意。”
蒲小羽正色:“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
霍安温看她俩:“二位道长快别说笑了,他这个秀才举人进士吧……郝二娘帮的。”
正是元宵佳节,情人相会,杜景会在河边喝闷酒,眼红看着夜街上的有情郎、痴情女,还看到郝二娘被其他鬼揍得鼻青脸肿,郝二娘骂着什么死了还不成亲,活该成孤魂野鬼什么的,可那些鬼都是被官府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枉死鬼,跟成不成亲……好像没什么关系,她又被打了一顿。
杜景会一听到成亲二字就激动,等群鬼散了,上前问郝二娘:“可否替小生做个媒?”
郝二娘看出他是个阴阳眼,还能了结她的执念,登时来劲,指着满大街的女鬼,殷勤道:“公子请挑,都是生前未出阁的,死了不到五年,看上谁,我告诉您她家在何处,配个冥婚。”
49. 狡鬼两窟
杜景会要的是活人娘子,气得大骂:“你这个鬼,难道我只配找个死人?我现在是无权无势,将来等我出人头地,什么样的女子我不能挑?要你配冥婚!”
说完,砸了酒坛就走,还说着:“我天生阴阳眼,必是上天眷顾之人!”
这话他说多了,十里八乡,也没人信他真的能见到鬼。
好不容易有人主动送上门求做媒,郝二娘哪里会放弃,一直跟到他家里,一览无余四处漏风,年迈的老爹和亲娘,一个咳得喘不上气,一个腰腿疼痛睡不着,杜公子一进门就点灯大声读书。做媒半生的红娘都不知道要从哪个刁钻角度夸他,就夸……没坐过牢?
这一年院试,杜景会又没考上。
郝二娘凑上前道:“公子啊,我看那个考上的人,写的时候,先是揉额头、抓耳朵,冥思苦想,然后再写,可能这是某种成功秘法,或许您下次也这么试试,不必一到手中就提笔一口气写完,要让考官感受到您的……这个……忧国忧民。”
杜景会忽然心生一计:“你怎么总是跟着我?”
郝二娘想起冤屈过往,把伤心事说给杜景会听:“现在我也不求什么了,只要能让我把执念了结,我就可以转世去,您一定要让我替您做媒啊。”
杜景会心思活络:“你也知道,我一穷二白,有才华没权势没金钱,没有女子愿意嫁给我,等我考上,你可以替我看看,诸多姑娘中,哪家最好。”
“公子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杜景会道:“要快点出人头地,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郝二娘一口答应。
等又到考试之时,杜景会让郝二娘提前去官府那里偷看题目,可是郝二娘又不认得字,这也太为难她,她只能找来纸钱,用香火炭抄出一个扭扭曲曲的大大概概。
这就抄了两三天,才拿去给杜景会,周围的群鬼看到,骂着不知羞耻云云,也有羡慕的鬼。
杜景会这厮,要说他聪明有才,他又考不上,要说愚蠢考不上,他知道拿着考题,去问那些颇有才能之人的见解,却不直接问,而是从旁敲击,连续问好几个人,然后所谓的集思广益,整合成自己的文章。
就这么考过了。
蒲小羽感慨:“耍小聪明却没道德,这样的人当了官,真是苦害百姓。”
曜灵问:“他考上秀才也没能成亲?”
霍安温道:“非官家女子不娶,但小妾成群,且,都是人妻。”
蒲小羽怒气腾上来:“他是看姑娘们嫁别人不嫁他,生报复之心吧!”
“是极。”
终于有一日,两个捉鬼师盯上郝二娘,险些被抓去,逃出来后赶紧告诉杜景会,杜景会当即派了两个武功好手,把那两个捉鬼师当成妖人捉起来,以反抗官府之名,当街杀了。
“这……”
杜景会都是靠她才走到这一步,又如何让她被抓去?郝二娘便说:“为我立祠,我有香火功德护身,就可以学得术法,对付捉鬼师了,还要找两块平安扣,让我分别住进去。”
霍安温忧心:“真给她修成鬼仙,日后就有鬼效仿,岂不是阴间大乱?所以就拜托两位道长了。”
二人点头应下。
鬼祠就建在瑶水城西面,是个姻缘祠,据说很灵验,来拜的大多是年轻男女。在百姓心里,杜景会是个好官,为民发声干实事,弄出这么一个祠,理由是说瑶水城这两年人会很多,天南地北皆有之,希望大伙儿趁机会找到心仪之人。
百姓们见杜景会居然还关心到这种事情上来,不禁觉得他实在温和亲民。
蒲小羽从高空俯瞰下去:“上次我碰到一人唱红白脸的,是陈理行,骗走好友的家产,暗杀好友的儿女,得到仁义的美名。”
曜灵道:“抓郝二娘简单,这个杜景会怎么让他绳之以法?”
她俩这些年抓的人、渡的鬼,遇到不少嘴硬在说她们一面之词,鬼显形也是障眼法,绕了很大一圈。要抓杜景会也简单,但面对的是一方大官,他惯会遮掩扯谎,精明狠毒,一定比之前遇到的要棘手。
“先把郝二娘捉了,看杜景会最近做了什么,让他暴露于人前,剩下的,就让朝廷顺藤摸瓜吧。”
“可行。”
蒲小羽道:“都说狡兔三窟,郝二娘有两窟,你我一人一个。”
曜灵应声,看着下方的鬼祠,画出一符,炼丹师的画符之法只凭想法便能成符,是靠着感知万物变化而修成的形随意动。
一张困符落在鬼祠上,里边的郝二娘有所感应,飞快溜进石像底下的平安扣里,动作麻利,可见这事没少干。
曜灵隐身走进祠里,笑道:“郝二娘,别躲了,听说你学了点术法,特来赐教。”
郝二娘从石像底下探出一颗头,是一个发髻糟乱,已花的妆容分辨不出年纪,不过霍安温说她死前四十三岁。
郝二娘冷笑:“凭你也想抓我?”
她话音刚落,一条绳索忽然勒住她的脖颈,将她从平安扣里拖出来,快得她都来不及反应,穿着红衣绿领、下身一片黑红血渍的乱棍打死鬼,就这样趴在曜灵脚下,爬起来也是一副四肢扭曲的怪异模样。
曜灵双眼弯弯:“当然凭我就能抓住你,狡鬼两窟,走吧,去见见你的另一半。”
周围的鬼们欢呼:“总算有人来治她了!”
“想跟上去看看,可是烈日好晒。”
“前方鬼友请大声实时传达一下。”
“收到收到,她现在已经到海味酒楼了。”
“乱棍打死鬼的另一半也被一个捉鬼师收走啦!只见一个紫衣捉鬼师大摇大摆走进瑶水府衙,直奔那贪官书房,一挥手而已,贪官腰间的平安扣绳断,飞进捉鬼师手中,乱棍打死鬼想跑出来,被收到符里去……啊!天杀的畜牲!”
突然的一叫,吓了群鬼一跳:“鬼友怎么了?”
“那贪官看到捉鬼师姑娘,眼神下流猥琐,老不死的东西!你也配!”
蒲小羽倒忘了,杜景会阴阳眼,隐身符也避不开他的眼睛。
蒲小羽同屋檐下那个实时传达的吊死鬼道:“小道非捉鬼师,而是修道之人,道号变变。有多少是受杜景会所害,奔走相告,都一同来吧,让小道找个机会渡走你们。”
“原来是变变道长!我听过您!”
“我们都是我们都是,岑惠心还是从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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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跟来的!跟了三十年了。”
蒲小羽不禁觉得此人竟然恶劣至此,让被他所害之人的魂魄跟着他,看他步步高升!
杜景会眼神一冷:“小丫头好大的口气,来人!”
从门外进来两个人,杜景会指着蒲小羽:“把她拿下。”
“啊?”进来的两个侍卫一愣,杜景会所指之处,空荡荡一片。
蒲小羽戏谑,几张通灵符贴到书房里的几个鬼身上,凭空多出死状可怖的吊死鬼、断头鬼、毒死鬼……
两个侍卫,七尺男儿色变,抽搐打颤:“鬼……鬼啊!”
晕了过去。
杜景会一惊:“怎么回事!”
蒲小羽道:“杜景会,你可曾设想过,有朝一日,你眼前所见的一切,被他人所见之时,要如何收场?”
“你……什么意思?”杜景会已经知道那两个侍卫晕过去的原因,脑子飞快转动,寻找应对之法。
蒲小羽却不说了,一纸催梦符,把他弄晕过去。
这边曜灵也来到,看到地上的人:“怎么回事?”
“被鬼吓了一吓。”蒲小羽问向周围的鬼,“杜景会最近在做什么缺德事?”
一个断头鬼抱着自己的头道:“半个月前,县令田静生大婚,新婚夫人米臻臻被贪官看上,贪官便派了自己的小妾傅盈前去结交米臻臻。前两日,两艘官家商船被查用材偷工减料,正是贪官陷害田静生的手段,正等着田静生把米臻臻送上门去求情。”
“好生恶毒。”
“田静生也冤枉,账本被郝二娘用术法改了,百口莫辩,如今被关在牢里,那些账本就在这层抽屉里。”
蒲小羽走过去翻来,好几本账本,上边确有术法的气息。香火功德,果然能让鬼都有了术法,一旦能够化为实体,与鬼仙无异。
“郝二娘,你这般在人间作恶,十八层地狱少不了你的。”蒲小羽把上边的术法挥去。
群鬼幸灾乐祸,指着墙上一副画:“画后边有一个机关,是他做假账的账本,道长可以取来交给周缘,他是瑶水的转运使,是个公正廉明的好官。”
曜灵去打开机关,账本有一小箱子,毫不费劲带出来,跟蒲小羽找周缘去了,只把箱子和田静生的账本往他书房里一放,转身一走,深藏功与名。
二人带着郝二娘的魂魄去城隍庙,霍安温激动:“这才过去一个时辰不到,竟然这么简单。”
他说起前尘往事都不止半个时辰吧?
蒲小羽和曜灵都是入道几百年的了,年纪都比霍安温大,单是曜灵在修道界,十来岁便显露其天赋异禀,人间少有她不能去的地方。
两枚平安扣,郝二娘被拉出来,魂魄合二为一,作势就露出尖牙利爪,朝蒲小羽和曜灵抓来,还没到她们面前,就被霍安温用捆鬼绳绑住。
他喝声:“孽鬼,居然还敢化恶!”
恶鬼反而是最好抓的。
曜灵轻哼,将平安扣拿来看:“两枚,一枚在鬼祠吃香火,一枚在杜景会身上,倒是很好的逃脱之法,即便死了一个,另一个还活着,就不算真正的死,果然狡猾。”
蒲小羽忽然盯着平安扣。
50. 送自己去见太奶
杜景会一醒来,看看腰间,平安扣没了,喊了两声“郝二娘”,群鬼笑道:“乱棍打死鬼被两位道长抓走啦!”
他又直奔画后机关,果然空无一物,他忽然大喊一声:“有鬼!”
群鬼懵在原地,面面相觑。只见他们骂了多年的贪官慌不择乱跑出去,一边惊恐叫喊,一边手脚并爬,将衙门里的人引来。
群鬼:“他不是阴阳眼吗?疯了?”
周缘正看着那些账本发怒,带人赶来呢,就撞见惊慌失措的杜景会,厉声质问:“杜景会,你在作甚!”
杜景会连忙跑过去:“周老弟,有鬼,我看到鬼了!”
周缘抽回自己的袖子:“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何来鬼怪!”
“有呀!他们要陷害我,你问他们两个,他们也见到了……”杜景会指着书房里晕过去的两个侍卫。
群鬼大骂:“好不要脸!竟然想糊弄过去!”
杜景会道:“有一个妖道方才直奔这里,带来了这些鬼,她想要害我呀!”
周缘问:“这么多人,她怎么就盯着你一个害?不如盯着别人?”
群鬼点头:“大人英明!”
杜景会一哭:“她……她想要我年前从陛下那里求来的丹药,我不给,她才想害我……”
群鬼怒了:“颠倒黑白!道长几百岁了,要你那破丹药作甚!”
断头鬼气得差点把手里的头砸出去咬人:“杜贪官,道长还在城隍庙里,她还说要渡走我们,为我们翻案,任你狡辩,你以为证据都被毁干净了吗,你且等着,哼!”
杜景会阴鸷只显露一瞬:“周老弟,我们召集瑶水百官,以商议海口之名,一并说个清楚。”
周缘也想知道杜景会所言究竟真不真,答应了。
“周缘你上当了呀!”鬼们马上去往城隍庙。
杜景会这些年靠着郝二娘,有多少隐秘之事是他不知的?为官几十年,所有人的把柄都在他手中,瑶水百官一聚,这偌大的厅堂外,被他的人手围得水泄不通。
面对百官,杜景会说有这样一个妖道,专门嫁祸人,比如,嫁祸你闻将军,吃空饷。
被点名的闻将军脸色一变,怒斥胡说八道!
接下来,说谁吃朝廷回扣的,草菅人命的,就没有杜景会漏下的,独有周缘,因他毫无把柄。
“这样一个妖道,难怪太·祖皇帝禁止修道,当今陛下一解此禁令,就来了这么多招摇撞骗之人,现在还妄图残害朝廷命官,无中生有。”杜景会看向周缘,“我欲上表请陛下,杀尽天下妖道,还人间太平。”
此话,让周缘看到杜景会眼里的杀气,这看似举例,实则事实,看似要为自己洗冤屈,实则,是杀他之局,又或者看他愿不愿意同流合污。
周缘环视一圈,目中讥讽:“想到不到一个瑶水,就有这么多朝中虫蛀,陛下就算有心推进海贸,也挡不住你们这群人吧。”
杜景会神色不变:“既然如此,周老弟,上路吧。”
有黑衣人落到周缘身后,正要拔刀,就被定住身体,包括在坐的所有人。
蒲小羽从门外进来:“周缘,你有一个生机,将要怎么做?”
所有人惊恐瞪着突然出现的蒲小羽和曜灵,发现动弹不得。
周缘也是愣住。
曜灵道:“我二人路过此地,本是要捉一只鬼,这鬼便是杜景会所养,助他科考作弊,才走到今日,捉鬼之余,顺便治一治此人。”
官员们以为自己听错,尽管身体动不了,眼睛都瞪向杜景会,他们是贪了点,但是……起码真材实料啊……
杜景会目眦欲裂,不知是羞的还是怒的,得来的是曜灵的嘲笑:“高估自己了吧?我入道的时候,怕是你祖宗都还没出生。”
众人眼神交流可见一个比一个震惊,周缘最先缓过来:“查办杜景会,至于其他人,补足赃银,我们还是瑶水同僚。”
满堂人同时松一口气。
蒲小羽微一皱眉,也没说什么:“周大人决定就好。”
群鬼在杜景会面前得意地又跳又扭、又唱又叫,笑他六十多了还是老光棍娶不到媳妇。
蒲小羽和曜灵在城隍庙,召来被杜景会害死的鬼,桩桩件件的细节证据列出来,整理了厚厚一叠,交给周缘,只需去求证,有冤翻案,周缘负责瑶水海口,且杜景会乃一方刺史,须得朝廷来人。
蒲小羽答应要渡走这些鬼,和曜灵一直盯着他们把事情办完。
瑶水大大小小的官也盯着,反正杜景会死也是个死,混进两三件其他的事,也不会有人注意,事情了结了好让这俩玄乎的道长赶紧走。
但不妨碍他们把杜景会提过的禁修道、杀妖道的事情记在心上,且置后再仪。
曜灵则不太懂,蒲小羽每天拿着那两枚平安扣做什么用。
“变变道友,这玉有什么稀奇的?”
蒲小羽道:“你不觉得,郝二娘用这种方式逃命,很稀奇吗?”
曜灵不觉得:“不就是分身术?不过不分真身分身。”
“或许吧,分身术。”蒲小羽想了想,“若是分身日久,分身之体会不会变成一个独立之人?”
“啊?”曜灵也摸摸下巴思索起来,“分身术是真身分出神识来另做行动,怎会成独立之人?倒是见过有些人是一体双魂多魂,不知这样的人用分身术,是否能变成两个独立之人。”
曜灵干脆画了个分身符,一个一模一样的“曜灵”出现,她们的动作神态,毫无差别,即使是细微的表情变化,也全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曜灵道:“这样,她即是我,我即是她。”
蒲小羽却并不如此认为,倘若此刻我非我,现在她正在思索这个问题,不受任何外来的影响、介入,可是自己一死之后,用不属于自己的“眼睛”看到一切,怎解?无死劫的白鉴、无生机的海明月,又怎解?
比起盲猜,她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求证。
“曜灵道友,我或许要闭关一段时日。”
曜灵眼睛一亮:“你要悟道了吗?”
“我也不知。”不知找到答案后,会不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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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又或者止步于此,蒲小羽朝曜灵一笑,由衷道:“有缘再会,望你也早日成仙。”
她与曜灵辞别,寻到一人迹罕至的群山里,自高处一览这山河渺小,却又不能真正把一花一木看遍。
求证之法,无非死一回。
只是,三百多年前闯出龙阵被龙气所杀后,明豁给的那一箭都没有正中心口,又如何确定,求证的这一死,真的能够再睁开眼睛?
蒲小羽虚空一点,符纸落地化成一个一模一样的她来,像照镜子,当神识集中于分身,再透过分身的眼睛,看到自己的真身。
她要看到自己的一切,触碰自己的脸,不论是样貌,还是魂魄。
于此刻而言,比起能不能活,她更想知道,自己这一身、这一遭,究竟存不存在,究竟有无意义。
分身手中一把冰凝成的短刀,对准真身的心口——
蒲小羽深吸一口气,竟发觉在手抖,这种自己杀自己的方式实在太刺激,分明心意已决,身体却发出无数求救的呐喊——还不知海明月怎么样,还没同白雀、师父说些什么,还没有点醒明照的记忆……
她一挥手把分身收回,神识放到明照身边的小纸人上,此时明照正在案前写着什么,桌上的一堆文书册子乱中有序,书案之外,有两个官员正在说某地水患一事。
明照现在在工部。
等书房里无人,明照看向小纸人站起来,眉间愁绪一散,温和一问:“师父是离开瑶水了?”
“是。”蒲小羽道,“我或许要悟道飞升,所以来同你说一声。”
她亦不知能不能活,不能活,则小纸人没用,正好借用曜灵的说法。
明照一顿,把小纸人拿在手里:“成仙就不能有小纸人了吗?就……不会来人间了吗?石像会不会显灵?”
“当然可以,只是我闭关不知要多久。”
明照紧抿嘴角,语气更轻:“那就好,我等您回来。总不会、闭关三百年吧?”
蒲小羽摇头:“这倒不会。”
明照抿笑:“好。”
蒲小羽收回神识,小纸人便立不起来,躺在明照手心。
明照手指微收,不敢用力,怕纸人毁坏,正如不敢宣之于口的心思,且这般静看静赏,仙人陪得他百年此生过,闲时一回顾,也足矣。
……
蒲小羽飞去乌河祠,在祠里留一封信,她希望不久之后,就回来把信取走。
她在乌河附近挑了个山洞,发誓这次绝不手软。
与分身盘坐相对,让分身再次举起冰凝成的短刀,她盯着刀尖,心里升起无限对答案的渴望,渴望解惑,渴望知道她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世间。
冰刀刺进心口——
寒意、鲜血、疼痛、窒息,眼前分身消散,意识也褪去。
漆黑深长的山洞里,蒲小羽垂头绝了气息,血水染红衣襟裙摆,在她的嘴里,亮起一道金色符文,试图将她的致命之伤愈合,奈何冰刀嵌在心口,就这么两相拉锯着。
冰刀融化,血水的颜色也不见被冲淡。
51. 太奶竟是我自己
蒲小羽身处于熔浆之地,四周如海那般宽阔无垠,却不衔接辽阔的天,而是怪石嶙峋压下来,一片刺眼的红与热,法阵金纹在岩溶之上转动着,比先前所见的都要快,下方游动的不明物急躁翻滚、低吼,溅起火星,比起这些早已熟悉的场景,蒲小羽迫不及待低下头,看到被赤炎映红的金色衣摆,伸出的手也是如此真实……
猛然间,一声巨大的拍击响动,像海啸狂风,引得岩浆如大浪轰然起落,那是一条暗红的大尾,让这山底地底摇晃震颤,大石抖落、融化,法阵光芒更盛,一股吸力要将她的魂魄意识从这具陌生的躯体里抽出来,抽进法阵里——
蒲小羽抬起手,那双手不受她所控,在眼前结陌生的印,熟练又飞快,渐渐看得明白,渐渐控制住这双手,从心里升起一字字晦涩的咒诀,要镇压这头恶蛟,不惜一切代价。
恶蛟翻腾、冲撞、咆哮,从岩浆里腾起,蛟头足有一座山那么大,沸腾的火流淌过它的眼睛、鼻头、嘴里、獠牙,企图撞碎这个塔阵,却受到塔阵向下的一击,直将它砸回去。
它不甘心反复游走,似乎在盘算下一次突袭,应该再用多少的力量,才能够冲破。
“困住我,何尝不是困住你们?金羽尚能分魂去人间,旸乌、芥威,你们的魂魄却永远无法离阵。”它声如洪钟,这一片天地都是它的回音。
从阵里传来一个男子的笑声:“至少困得你智残了,想了万年,竟只想得出用蛊惑之言来挑拨我们。”
恶蛟恼羞成怒:“旸乌!”
岩浆凝成一只赤金火鸟,飞进熔浆底下,站在恶蛟头上,尖锐的鸟喙一直啄它,恶蛟气得如何也甩不开,骂得很脏。
“人间现在时兴打马吊,要四个人,川螭(chi,一声,同“吃”),我们正好来消磨消磨时间,顺便做个赌,赢的一方可以惩罚任意一方。”
“金羽学到好东西了。”
川螭怒哼:“你们三个一伙的。”
“还没蠢得彻底,那又如何,来一局吧。我先教教你们。”金羽话落,岩浆变成四十张马吊牌,悬在空中,“有四种花色,十、万、索、钱……”
川螭怒喊不学不打不赌,最后被迫出牌,毫无意外,很快输了,一把巨剑对着它的脑袋就是一砍,疼得它甩尾拍击塔阵:“再来!”
整个地底都是川螭的怒骂,正在出牌的蒲小羽猛然从中回神,仅是一瞬之间,红与热远去,黑与冷袭来——
冰刀彻底融化,致命刀伤愈合了。
蒲小羽一口气喘上来,捂着胸口用力呼吸,捋顺从金羽身上得知的一切。
她取来一面铜镜,张开嘴,一道金符在舌上亮起,这是……太玄清生符,能令人长生不死,取出则瞬间化作白骨。
蒲小羽捂着嘴发不出声音,任谁知道自己本身其实其他人的一魂,都会觉得天地倒悬不似真。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所结交的人,难道都受人意识影响,难道是不存在的吗?
她第一次如此慌乱,取出雀毛来烧,偏偏这一次,白雀没有来,是了,白雀和师父他们去清龙剑魔气去了,结界内隔绝一切。
金羽,是风和子的师父,霄山老祖。
蒲小羽努力回想在岩浆里的所见的,甚至到后来都不算旁观,而是融进去,去镇压恶蛟。
那一刻,她已然不是蒲小羽,毫无蒲小羽所思所想。
“我是蒲小羽,我是……”蒲小羽固执念着自己的名字,把自己说服,迄今为止,所有的选择都由她一人完成,没有谁左右她的决定。她绝非另一个人,绝不受操控。
金羽和大太子、芥威以魂祭三才阵,捆住恶蛟川螭,大概五百多年前,蓄势万年的川螭意图一击破阵,大太子和芥威老祖因此肉身消散,只剩下魂魄。
金羽本体是一株金蒲公草,修得一絮一魂一肉身,神形难灭,所以独有金羽肉身还在。川螭这一击使他们魂魄受损,三才阵随时破开,幸而那是川螭用以全力,无法再来一回。
金羽以絮草修补旸乌、芥威之魂,又落出自身伤得最重的一魂到一具死婴身上,死婴借太玄清生符长出血肉,掩盖金羽气息,不叫外人知道大茫山的变故,引来不轨之人。
这具死婴,便是她蒲小羽,放入霄山,是为修养这重伤残魂。
难怪她每次给算命,都是空亡,原来本就死了……蒲小羽一挥手,漆黑幽深的山洞,忽亮起星星点点,恰如盛夏夜幕繁星,那是她之命盘,尽管未来仍不可见,也见得过去因缘起落。
命盘已亮,说明她存在于这世间。
蒲小羽眼睛一热,彻底明悟,命星无光,是为死象。风和子让她山,是要借他人之命来点亮她之星,牵扯因果,由死转生。
说起因果牵扯,蒲小羽看了看掌心的白环印。当年昌井城海家地仙祠,白鉴也一定看到太玄清生符了,知道她的来处,她助他破天命、救下千百冤魂,他便回以白环印,让她与印中的人鬼精怪有因果牵连,如同受到香火,目的与风和子是一样的。
鹿娘一开始都将她错认成白鉴,错认的那一刻起,命星就亮了,让她也成为破天命之人,所以白雀才说一切从罗川开始。
原来如此……
风和子和白鉴用心良苦,她岂敢颓丧忧郁,即便金羽召魂归去,正如寻常人自知百年之寿,一样在争在抢,她又有何惧怕?
若有朝一日,我非我,而是他人之一魂,应当如何证明,我是我,我存在。
蒲小羽盘腿静坐着,似乎要从黑暗里瞧出点什么东西来。
她在金羽身上记得一些更为玄妙的术法,缓慢且生疏地结印念咒,身体承受巨大的天地之威,那是来自四周气息的挤压、窥探天机的严惩,但太玄清生符不会让她死——
回溯时间,去看天地无我时,他人因果如何变。
看到海明月死于薛宿之手,白鉴被关押海牢;当年承允能救韦翻悦,能解无忧枝之劫;即便是吃死尸的扈国流民,也会得到凌国守将怜悯,打开城门;更别说赵荀只听许期开始唤一声“爹爹”就能够收手;温阳之变,百花那天正好踏进城内,找来玄松和一个面生的女修,力挽狂澜,而出门求医救韦翻悦的吴园竹,会碰到万事消。
竟然除了海明月和白鉴,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变化……不对,还有,金华殿那天,雪镜之龙箭射杀修士,又是另一个面生的女修带着一众受伤的修士逃出去,引得万事消天南海北地追杀,死去大半。
这个女修……
蒲小羽忍着天地之压力继续看得更仔细一些,很快发现里边竟然少了曜灵的身影。
她不信邪去找,令她背脊生寒的是,有好几个陌生的女修,至少三个,所行之路,居然与曜灵大差不差,出现在温阳的女修甲、出现在金华殿女修乙,前几年她和曜灵一同捉妖渡鬼,变成了女修丙独自一人去捉郝二娘。她自己不存于世,可以理解,那么曜灵呢?
是否也不存于世?
回溯窥命,压力疼痛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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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撑到极限,她的骨头被挤压,七窍流血,头发枯白,皮肤褶皱,只能停止术法,渐渐恢复少女模样。
蒲小羽平缓气息,专心拼凑所见所知,她自认应该与这些陌生女修毫无交集,不可能因为自己的出现,让女修们和曜灵的命运发生改变,原因必然在女修们与曜灵之间,如此相似的命轨,几乎重叠,她们难道是……同一个人?
她不禁觉得这个想法荒谬极了,可又忍不住顺着深想下去,即便是双生子,八字相同,命也不同,曜灵她们却走得一样,重要的是,她们不同时存在,是、运……
被拿走了。
天上地下万万年,她所知道的偷运,只有二太子。
据说当年二太子带着初生的孩子逃了,最后只身回来,无人知道他把孩子藏去了哪里。
若蒲小羽猜测不错,二太子把曜灵藏在了别人的命里,天地仍旧有序运转,该有的一点也没变,难怪天宫找了这么多年还是什么也没有,要不是她与曜灵有些交集,又亲身经历这些事,恐怕也很难觉察到这么细微的异样。
蒲小羽本想看看自己,却发现如此惊天秘密,该怎么去面对曜灵,是否应该将一切告知?或者视而不见?曜灵又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她走出山洞,来时秋,今已冬,万山覆雪,黑白交叠。
今年的冬异常冷,雪很大,时而夹雨,冻死很多人,都说瑞雪兆丰年,却也不是这么个瑞法,洁白的雪落到脏污的地面上,结成厚厚的冰,踩着冰渣咯吱作响,稍有不慎就会滑倒。
这天气能找到避风之处,喝上一碗热水,都是艰难。蒲小羽身上有一些金银钱财,吃得只有存下的果子,各品种的桃李萘杏、枣栗瓜子、花生葡萄,等,都是降仙宫摘存下来的,在符纸里呆了百年,依旧新鲜,也有明照送来的很多果干。
术法可以造房建屋、引水生火,找到山林里隐藏在地下的果根,符纸也勉强变成被褥撑过一时。
她并不停留一处,走过各地恶劣的冬,见识各样的人,好坏参半,于她皆无影响。
这个冬还会骗人,故意入春,暖得鸟兽苏醒花草开,复又霜寒,杀死迎春苗。
从北至南,翻身的地龙、海啸狂风席卷上岸,坍毁的的高山、奔泄的江河、迷眼的沙尘,人们还要在其中争夺不休,刀剑弄权……
恶蛟川螭躁动散发出的魔气,让天地的异常开始显现了。
渐渐地,蒲小羽发现了魔气,不同于以往从地底钻出来,而是从人的身上,但他们行动正常,并没有被控制的痕迹。
这种魔气蔓延开来,从一城里零星的几人,扩散到所有人,她在天上俯瞰下去,黑雾笼罩着大地,皇城也不能幸免。
六月酷夏的雨冲刷着商苏,皇城排洪很快,雨停后,湿软的泥沙深深浅浅、坑坑洼洼,只留下车轱辘和马匹骡子的印痕,行人绕道过屋檐下,或者石头铺路,提起衣摆慢慢走过。
脏泥地上,白白黄黄的纸钱被卷碎其中,雨后不清新,弥漫血腥气。比这些纸钱更扎眼的是魔气。
皇城有龙坐镇,哪怕龙气传到明择这里,已经无比稀薄,对邪魔仍具有震慑之力,一般不会轻易到此。
蒲小羽低头往皇宫方向看去,金碧辉煌立在灰蒙的天幕之下,魔气被辟邪阵洗净又重新滋生,她之前从未在皇宫布下辟邪阵,现在这个阵……难道是曜灵在这里?
她散出几个小纸人,四处找寻,果然找到了曜灵,还有另外两个修士。
52. 消道符
中书侍郎林淳因病而逝,明择十分悲痛,亲写悼词。当年蒲小羽指给明择几个臣子,这两三年来,都已先后离世,林淳是最后一个。
今年开春以来,各地天灾人祸,林淳之死使边境蠢蠢欲动,这本来已经让明择心烦,何州、元州几个地方官员,一同上奏,要他继续禁修道。林淳才死多久,奏书就上来了,可见早有准备。被他驳回后,居然联合几个大族势迫上来。
杀修士,为他们的野心遮羞。
明择这就把昏君做到底,诛了一批人,杀鸡儆猴。
或许朝臣也没想到,一向沉迷炼丹、不问朝事的皇帝,竟然说杀就杀,一时压住心思,揣度皇帝是否能拿捏得住,还没回过神,就被明择摆了一道,只见明择趁机推行新策,一个林淳早就准备好、却未来得及实施的新策,企图夺走他们的东西。
就如同这六月的暴雨惊雷。
一时间,传出皇室被妖道蛊惑之言。
那边打着诛杀妖道、进京护驾的旗号,一呼百应结成军队,这边趁乱自立,朝廷派兵镇压。
这腥风血雨的局面,让蒲小羽想起很多年前的换地阵,但天眼里并未发觉有阵法。
“所有人身上的魔气,究竟从何而来?”蒲小羽大为疑惑。
曜灵同样不解,她也是顺着魔气来的,连皇城都被影响到,她才不得不停留在此一探究竟。另外两个修士,一个道号饮冰,一个道号盘山,后者乃是一条千年大蟒修成人身,他们本在深山无人处修炼,同样被此吸引出山。
蒲小羽不适时想,天下边角旮旯里,还藏有不少修士。
人心向魔,乱象横生,轻一些的,鸡鸣狗盗、一言不合对骂,重一些的,杀人放火、当街抢劫,神态还洋洋得意、理所应当,整个世间颠倒错乱。
蒲小羽提议:“我们扩大辟邪阵,一起找找这个魔物吧。”
四人盘坐在天上,辟邪阵完全覆盖商苏,金光罩下,魔气骤减,仍不可避免丝丝缕缕从人的身上继续散发出来。
他们就这么一直找寻,从白日到天黑,中途下了两场大雨。
入夜后,乱了一天的人们终于睡去,魔气黑雾更为浓重了,一团一团,浓得像烽火狼烟。
夜里有人呓语发笑,说着什么“他果然是我成功路上的阻碍”、“这笔公款真能解我燃眉之急”……
曜灵皱眉:“他们的梦,好像有问题。”
蒲小羽点头:“可用入梦符进去一探究竟。”
曜灵三人分别挑了人进去看,而蒲小羽有些担心明照会不会被影响,神识定到小纸人的位置,找到明照,熟睡中,他胸口的护身符在隐隐发光,抵抗外来魔气的侵袭。
蒲小羽用符纸抓到那团小魔气,诡异的是它能从符纸里逃脱,消散不见。
曜灵三人闭目静坐,显然已经入梦,蒲小羽不好与他们说这件事,魔气虽然走了,保险起见,她还是进到明照的梦里。
梦里的场景她无比熟悉,是在降仙宫里,明照就站在庭中,看儿时的他忙里忙外,栽花种树,修剪枝叶,至于“蒲小羽”,就坐在廊下看他忙着。
明照走到廊下,坐在“蒲小羽”身边一同看小明照,又把目光移到“蒲小羽”脸上,不解问:“师父究竟在看谁?”
蒲小羽登时心惊,知道明照聪明,但她难道表现得很明显?
“蒲小羽”道:“看故人。”
“谁是故人?我吗?”明照垂眉,语气低落:“师父,我是我,我和前世没有任何关系,我什么也不记得。请你、看见我。”
“蒲小羽”摇头:“可你就是。”
冤枉,蒲小羽发誓她绝对没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话,师父为何不回来?还是我与他有什么不同之处,要怎样做才会与他相同?”
明照等着“蒲小羽”的回答,等了许久,都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少年明照在那里高兴地挖坑埋酒,心满意足仰头看枝头上的桃花。
这是明照的梦境,一切言行由他所想。蒲小羽竟不知自己在他心里,居然如此无情无义。
“傻问题。”她嘀咕一声,挥走廊下的“蒲小羽”,明照一惊:“师父!”
他站起来慌乱找寻,降仙宫的场景快速崩塌,陷为黑暗,蒲小羽现身,明照看见,连忙快步走过去,焦急的神色微微放松下来,一眨不眨盯着她:“师父又要走了吗?”
蒲小羽仔细看着明照,她也不知明照将自己看得如此之重,是白环印的原因?
“师父,我不受前世的影响,不记得前世的事。我儿时真心想亲近你,喜爱四季的花在夏日一同开,想不通你怎突然离宫,当年降仙宫的雪是最好的雪,小纸人陪我说话是我最高兴之时。”明照迫不及待地诉说自己的情绪。
“师父,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心情。”
“我知道,”蒲小羽语气轻却掷地有声,“你当然是你。”
诚然,她之前看明照,时有想到白鉴,可现在不会,正如她知自己是金羽的一魂,却不肯承认受金羽意识所控,明照也就是明照,并非白鉴。她也不再有点醒他记忆的念头。
“是这样吗?师父。”明照语气低沉,眸光幽深,更进一步。
“是。”蒲小羽没有后退,任由他俯身靠近,一向温和带笑的眼睛此时像盯着猎物那般,尽管梦境里无色无味无温度,她仍旧感觉到明照的气息笼罩着全身,然后握住她的一只手。
“师父……”明照眼里滋生贪妄,又小心地低头碰了碰蒲小羽眉心。
一道符纸骤然出现在相抵的额头之间,金光抽扯出明照身体里的黑雾,那黑雾想要挣脱消散,又被一张符纸加盖压进去,彻底困在里边。
“明照。”蒲小羽沉声念名,整个梦境化为虚无的白。
明照睁眼惊醒,怔然看着帐顶,四下静谧,一点月色洒在地面上。
他已然不记得最后梦到了什么,只记得拉住蒲小羽的手,亲密无间靠在一起,细想蒲小羽说,她没有将他看成别人……却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内心的渴望渴求在千百个日夜中,只在这一夜挣破出土。
他坐起来,雪白亵衣落下灰黑,借着昏弱夜明珠光亮一看,竟是自小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化为灰烬。
护身符消灾挡妖邪,不知他熟睡时发生了什么。他一时心跳如鼓,看向枕边趴着的小纸人,刚拿在手,小纸人就在他手心站起来。
“师父?”明照不知怎的,心里有点发虚,尤其是想到梦里,他居然敢去拉蒲小羽的手,还这么近靠在一起。
“我在商苏。”蒲小羽道,“这里有一只魔物,方才想要侵入你,已经被我捉了,你不必害怕。”
“多谢师父,我没有害怕。”面对蒲小羽,明照略有别扭,转念一想,他的梦,蒲小羽又怎会知道,“师父要当心些。”
“嗯,等我办完这事,再来找你吧。”
“好!”明照飞快应下,后知后觉确定自己没听错。
“睡吧,天亮还有好一会儿。不要胡思乱想。”蒲小羽要找个机会跟明照说清楚,不能继续困于己非己的笼子里。
明照眸光一敛,轻声回应:“好。”
蒲小羽收回神识,钻入另一个人的梦里。
此梦场景奢靡至极,是在一屋子里,床榻是水晶、琉璃、珍珠所制,象牙竹席、犀牛皮小毯、鹧鸪枕、翡翠匣、神丝绣被、碧玉帘,床下摆放的龟鹿雕像以黄金白银刻成,还有云母屏风,五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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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宝拼凑镶成的圆桌、凳子……一个中年男人跟在一美艳妇人身后,那美妇脸色不好看,埋怨男人目光短浅,让她在宴席上丢尽脸面,男人表情也越发不耐,露出凶狠面相,眼睛紧盯桌上的七彩宝石剪刀,忽然抓起,朝美妇的脖颈扎去,鲜血喷溅——
这一击打开了水闸,积怨奔涌:“你爹是老太傅又如何,嫁与我,就是以我为天,不是给你当狗!你该死!该死!”
美妇躺倒在血泊里,男人狰狞笑着,脸上的血顺着流淌下来,环顾四周的奢华:“这些,都该是我的……”
梦境场景一变,男人受人追捧,又娶了更年轻的姑娘。
蒲小羽掷出符纸,将他身上的魔气抽出来,男人从梦中惊醒,看了看枕边熟睡的发妻,目光又去找不远处桌上的剪刀……
蒲小羽一道清心符打进他身体里,他眼里的怨恨杀气才消退,翻身背对发妻,不甘心闭眼睡觉。
神识回到真身,蒲小羽看向曜灵,曜灵这时睁开眼睛,饮冰和盘山也拿出符纸里困住的魔气。
曜灵道:“是一只入魔的魇妖。”
魇妖与梦妖同为世间罕见的神灵,梦妖编美梦,填补人心空缺遗憾,魇妖编噩梦,放大贪恶之苦果,警醒世人悬崖勒马,而入魔的魇妖,则放大贪恶之成功,蛊惑人继续入歧途。
梦妖魇妖在万千生灵的梦中自如穿梭,难以捉到本体,这也是为何蒲小羽一开始捉不住的原因,眼下即便他们捉住了几片魔气,也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盘山道:“问问风摇道友。”
蒲小羽等人也是如此想的,纷纷摊开手,除了盘山,念出风摇留下的召唤咒语:“请天上地下第一造梦神速来相助。”
盘山有些不忍直视:“三位道友就不觉得……羞耻么?”
蒲小羽当然觉得,那不是当时年少不懂事,以为碰到稀罕神灵,尽量忽略了么。
曜灵别扭转移话题:“都说梦妖罕见,但风摇道友可不呀,连盘山道友都认得。”
盘山:“……”
盘山这一条深山大蟒,按理来说,不容易碰到梦妖,奈何风摇有一次突发奇想,想看看蟒蛇梦境,看完之后,跳出来说他好没趣。
以往通过穿梭梦境,风摇第一时间就会来到,这次来得很晚,起码等了三息。
出现时,风摇感叹:“多亏路暗近不了皇帝身,否则我还没这么快过来的……”
路暗,便是这个入魔魇妖的道号。
受入魔魇妖的影响,风摇穿梭梦境十分困难,稍有不慎就会沾染上,短短半年,就已经有两只梦妖入魔。
蒲小羽问:“该如何捉住他?”
“我才能进去捉他,不过苦于无人护法,至今迟迟不能进梦,”风摇掌心落下一颗七彩宝珠,“此为我之精魂,还望四位道友守好,若有魔气沾染,我也会入魔。并且……”
“并且什么?”
“梦妖精魂的魔气无法以外力消除,会进诸位体内,全凭意志抵消,我才能捉住他。”这也是风摇犹豫的事情,要以身体作为封印魔气的器皿,稍有不慎,就会丢命。
蒲小羽四人却毫不犹豫回复:“风摇道友放心。”
“拜托四位道友了,我也会尽快。”风摇结印施法,身体化作一团团缤纷飞絮,像一场七彩大雪,洋洋洒洒飘向人间,落入大梦里。
他才走没多久,精魄就有了一丝黑气。
盘山点上自己的眉心,眉心亮起金色符文,蔓延全脸,很快延至脖子、双手,蒲小羽三人也同样如此。
这是在自身落下的消道符,所谓消道符,入道成仙,消道重来。若此行神志尽失,无法唤醒,魔气彻底侵蚀灵台,就会催引此符,身死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