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妹》
7.第 7 章
那项坠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东西,盖因她出生在一个云淡月浓、梨香馥郁的春夜,其父裴慎之,便择诗句“梨花院落溶溶月”中“溶溶”二字作她的乳名,后又亲手雕刻了一枝梨花,以丝绳穿之,结以彩珠,系在她颈上。
后来父亲被处死,裴家被抄,她没能留下任何东西,这枚小小的梨花项坠便成了父亲的唯一遗物。令漪多年来一直贴身佩戴,就好像父亲还一直陪在她身边一般。这会儿遍寻不着,实是心忧如焚。
簇玉闻见屋中响动,忙披衣进来。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宽慰她:“娘子莫忧,许是方才更衣的时候落在鸣蝉馆了,这会儿天色已晚不便叨扰,明早我们过去寻就是了。”
令漪也记得是落在那儿了,惶惶的心初定:“那你记得明天要早点叫醒我,我们早点去。”
“是,娘子先睡吧。”
然而次日主仆俩去了鸣蝉馆,却寻不到。
“没有瞧见什么玉坠啊。”鸣蝉馆的侍女一脸老实,“昨夜娘子走后,是奴收拾的屋子,什么玉坠,实在没有看见。”
令漪如当头一盆雪水,心内才盈起的希望霎时被浇灭得干干净净。她焦急地抓住丫鬟的手追问:“好妹妹,你,你当真没瞧见么?”
“你再好好想一想好不好,好好想一想,这东西对我很重要,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侍女受宠若惊:“夫人折煞奴婢了,可奴婢实在没有瞧见,您若不信,大可以去问宁侍卫长。他昨夜也在此,是看着奴婢收拾完屋子的。”
令漪一颗心霎时冰冷彻底。
她失魂落魄地从鸣蝉馆出来,簇玉看得心疼,劝道:“既不在鸣蝉馆,许是娘子记错了,或许,是咱们昨夜去找殿下时,落在哪个角落了也未可知。”
“娘子,我们去找殿下吧。请他下令在府中找找,说不定就被那个奴婢拾着了,物归原主。”
殿下治家甚严,奴婢没有敢私吞财物的,若真是落在府中反而找回不难。
令漪愁眉不展:“也唯有如此了。”
晋王的住处是一处三进院落,一进是清晏厅,乃办公之所,两厢及廊庑皆挤满了门客幕僚。二进则为疏雨堂,也是晋王府东路建筑的正堂,他多在此用膳、会友,再往后,就是他的住处云开月明居了。
令漪被引到清晏厅后的第二层院落疏雨堂里,在小客厅等了一个多时辰,方见晋王自清晏厅那边过来。
“怎么在这里等。”
他启身进来,令漪忙起身行礼。
今日不朝,嬴澈并未束发,只在鬓边束以小辫,将旁余头发都拢至脑后,额前碎发微绻,一张脸却清隽俊美,叫那身玄黑织金边大氅衬着,愈显得白肤秀目,锋锐昳丽。
他往日多着亲王袍服,庄重清贵,令漪何尝见过他身着便服的模样。她不敢多看,恭敬垂下眸去:“是管事让我在这里等的,怕叨扰了王兄,令漪不敢去清晏厅。”
实则疏雨堂里从不进外人,就连宜宁县主都极少踏足,管事已然给足了她面子。他剑眉微拧:“自家兄妹,谈何叨扰。”
“进去说。”
这回,却是将她带进了他的住处云开月明居了。只见院中两棵双手合抱粗的大银杏树,四周树以丛竹,苍郁婆娑,风过有声。
进入室内,窗明几净,雕文刻缕。博山炉上云雾缭绕,燃着淡淡的玄台香,清馥中带一点点苦寒。
令漪从未来过这里,不免坐立难安。晋王自己拣了主位坐,吩咐仆役上了茶,问:“怎么了?”
他似乎是游宴归来,面色温和,瞧上去心情不错。令漪却有些忐忑,道:“令漪有一爱物,昨夜不知落在何处,来烦扰王兄,是想请王兄帮忙,下令在府中找找。”
他只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她便顶着脸上的薄烫,将事先画好的图像交予他看:“是个,是个玉项坠……”
她回来还没有一日,已经是第三次来叨扰他了,便有些担心会被责备小题大做。
果不其然,嬴澈接过图纸相看:“一个项坠而已,没了,再打一个便是。”
“再打也不是原来那个了,阿妹只想要回自己的。”令漪道,为显亲近特意换了自称。
他没应,半晌,放下图纸,指腹缓缓摩挲着茶盏白玉似的沿盖。
“你这么宝贝,难道,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
他神色平静,问这话时,语声亦十分的温和。然令漪想起昨夜她替父求情时他的冷漠与避而不答,那一点点想要承认的勇气,便在他冷淡的目光里消散了。
她低眉改口道:“是、是先夫留给我的遗物。”
“哦?”嬴澈放下茶盏,一眼扫过来,眼中颇带着些许兴味,“看不出,阿妹对我那死去的妹夫还挺意重情深。”
又是这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喜怒难辨,令漪心里却是本能地不安起来——他是,他是不高兴了吗?
是了。他好似本就不赞成她嫁去宋家的。毕竟她受王府恩惠,她的婚事也该为他所用。昨日才回来时他就说过的,他会替她寻一门更好的亲事,将她改嫁。
大魏祖上便是鲜卑人,胡风颇盛,并不在意女子再婚。而世家大族都讲究联姻,偏偏晋王府也就嬴菱一点女儿香。她这个继妹的婚事,哪怕是再嫁的婚事,也有大用。
她已经自作主张了一次,他不会再由着她第二次的。
这种时候,她再表现得对宋郎眷恋颇深,的确是不合时宜。
然话已出口,再改口,便是罔上。她只好道:“毕竟夫妻一场,宋郎待我很好,我确是记挂着他。”
嬴澈微微挑眉,似有不悦:“可他们家已经将你赶出来了,与你恩断义绝。莫非,你还要以宋祈舟的未亡人自居么?”
来了。
令漪颈后寒凉一片。
他果然为的是这个!
她展目而望,他亦凝视着她,眸光漠然深邃,似是因认定她不肯改嫁而不怿。
她赶紧表忠心:“令漪自入府以来一切都是王兄给的,自然听从王兄吩咐,从今以后,一切但凭王兄作主。”
——包括,改嫁之事。
“只是……”眼见他剑眉似是舒展了一些,她磕磕绊绊地说了下去,“阿妹新寡,的确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宋郎,此物对我而言实在重要,还望王兄能帮帮我……”
——要改嫁,也再等些日子吧。先找到阿爹的遗物才最要紧。
令漪说着便红了眼圈,梨花带露,楚楚可怜。
嬴澈的视线却落在她腰间的白玉夔龙纹玉佩上:“若孤没记错的话,这玉佩,也是宋祈舟的吧。”
他曾在宋祈舟身上看见过这块玉佩,但这回柔然送回的宋祈舟的遗物,却是另一块白玉比目鱼玉佩。
令漪一愣,雪白一段粉颈慢慢红了。
当日她在上阳苑设计落水,引宋郎相救。他将她抱出水面后,便解下腰间的白玉夔龙纹玉佩交到她手里,说如若她愿意嫁给他,便以此为信,不日便会上门提亲。
事后她才知晓,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此后,这块玉佩便一直给了她。又在玉佩上镌刻了一行小字:两岸青山一水明,溶溶天上客舟轻。暗含了二人名字。
婚后她亦送了一块白玉比目鱼玉佩给他,就算是两人交换了信物了,上面刻的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后来随宋郎到了柔然,至今下落未明。
但,当日她算计宋郎,王兄恰巧也在,且似睹了整个过程。她一直怀疑他看穿了她,此刻提来,或许就是为了讽刺她,讽刺她能嫁给宋郎原就是她贪图富贵、刻意为之,她待宋郎根本不是真心。
嬴澈见她粉凝双靥、杏眼流波,十足的小女儿娇羞情态,心间便明了。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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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心间冷笑,放下冰裂纹白瓷茶盏,微微笑道,“孤会让人好好去查的,可若实在找不到,你也不要太伤心。”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对人么,也是一样。”
令漪心知他指的是再婚之事,可这会儿也不敢忤逆。她低低应下:“是……多谢王兄。”
她不敢再留在这儿触他的霉头,起身告退:“那令漪就先不叨扰王兄了。”
他只冷淡颔首,白皙修长的指,重又拾起那张图纸细看。令漪不安地退了出去。
“怎么样怎么样?”
才出了云开月明居,簇玉便从廊下飞奔而来,焦灼询问。
令漪摇头不语。一直走至僻静无人处才道:“殿下应下了,说会帮我找的。”
“那就好。”簇玉长舒一口气。
殿下治家甚严,他既发话,底下人不敢不用心去办的。就算是被奴仆拾到,也不敢私吞。
令漪却愁眉紧蹙。
她还想回宋家呢,可今日之事,王兄算是明示她的婚事要为他所用了,她为寻回玉坠应下了,今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养了她那么多年,想利用她的婚事也是无可厚非。不过,礼尚往来,他也别怪她利用他对付嬴菱她们了。
*
此后几日,令漪搬去小桃坞,仍旧没有等来她的项坠。
她等来的只有捧着一托盘项圈、璎珞的仆役:“奴等在府中已经找寻过了,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实在没有寻到娘子的东西。”
“这些是殿下吩咐奴等送过来的,说是给娘子赔罪。”
珠玉灿灿,耀眼夺目。成色及工艺都极好,十分精美。令漪的心却有如沉入幽暗阴冷的湖底,眼前阵阵发黑。
她终是弄丢阿爹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了,这项坠她自小就戴,便是抄家之日、生死存亡之际都没弄丢,却因回击嬴菱而弄丢了它。
这算什么?上苍的报应么?
她内心都似被银剪段段剪碎,面上勉强挤出些笑意:“多谢王兄馈赠,令漪感激不尽。”
此后,令漪为之消沉了好些日子,居于小桃坞,几乎闭门不出。
小桃坞位于王府东北一隅,被引入府中池苑的活水与西边的园林、房舍隔开,只以竹篱小桥与外界相连。往南,是累累太湖石垒成的假山石林,名曰:春望山楹。
奇峰怪石,似虎如豹,或盘或踞,隔开了小桃坞与晋王的云开月明居,路亦不通。
坞上则遍植桃杏,此时正值盛花期,百余株桃花、粉杏一齐开放,有如喷火蒸霞,花光潋滟,锦绣成海。
其后平坦广阔处,三间正房,两溜厢房,数楹修舍,便是令漪的住处。院中另有一株巨大的合欢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已不难想象日后花期到来时的如梦似幻。
这期间嬴菱倒是没有来找她的麻烦,嬴菱被关在祠堂三日三夜,直至抄完了那部《大诰》才被放出。此后便一直被单独禁足在别的房舍里,不允外出。
若是往日,她必定觉得痛快。然而此时因为弄丢父亲遗物之事,她心里半点畅快也没有,每日郁郁寡欢。
好在,她消沉了几天后自己振作起来了。这日一身素服,带了簇玉出门去。
她没有用王府的车驾,出门之后,去车坊另雇了辆马车,在车中换下守丧的素衣,改着青衣,头戴幂篱,去往南市。
马车七拐八拐,在临近洛水的一处院子前停下。后门寂静,只两个守门的青衣丫鬟。然不远处的前门,三四名丽人正挥舞着手绢招呼着过往的达官贵人,远远便能嗅见浓烈的脂粉气息。
这里,是洛阳城有名的风月场所,花月楼。
令漪没有下车,她让同样乔装了一番的簇玉将备好的礼物搬下车,请丫鬟们代为通传:“麻烦替我通传一声,就说妾身秦氏,特来求见玉玲珑姑娘。”
8.第 8 章
玉玲珑是花月楼的花魁,今日,却不在花月楼中。
得知她去了上阳苑,主仆二人又乘车前往。
这一带毗邻朝廷的上阳宫,苑中烟柳画桥,白石翠湖,湖光水色,美不胜收。一向游人众多。
今日湖中也有好些艘妓女的花船,主仆二人焦灼地找寻了好一阵,始终不能确定。
忽见一众仆役抬着肩舆行至湖畔的戏台侧,上面跳下个衣冠华丽的青年,朝着湖中一只花船喊:“玉儿在船里吗?玉儿,小玉儿——”
“在呢在呢,虞公子,”船中出来个头戴粉花、打扮艳丽的鸨母,笑着摇手绢,“玉儿可是等候您多时了!”
是这艘了!
令漪眼眸微亮,立刻动身走近了些。
虞姓郎君上船后,花船即往湖心行驶。二人追了许久,才见花船停在一处僻静的水面,再未离开。
半个多时辰后,青年下船,兴高采烈地走了。
令漪拢好幂篱,正要过去,却被簇玉拉住:“娘子,我们真的要去吗?”
“怎么了?”
“娘子是官家夫人,怎能和妓女来往呢?”簇玉担忧地道,“若是被太妃和郡主她们知道,又得生事了。何况殿下肯定也不喜欢你和她来往……”
“话不能这样说。”令漪温声解释,“玉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不管她如今是身份,在我心里,永远是当初救我的那个骆家女郎。我不能不管她。”
玉玲珑就是那投降柔然的大将骆超的女儿骆华缨。令漪七岁时,随父亲前往白马寺礼佛,因保母疏忽,落在拐子手里,是时年十一的骆华缨将她救下。
华缨事后,令漪被父亲带着上门致谢,送给华缨一柄小玉剑。但次年骆家事发,那柄小玉剑也被翻出来,成为裴慎之与骆超勾结的证据。
“可也要人家领情啊……”簇玉仍不满地嘀咕。
她们去花月楼好几回了,至今还没能见到那位花魁娘子的面儿呢。
令漪只温柔笑了笑,缓步走去船边:“请问,玉娘子在吗?”
“你是……”老鸨闻声转目。
“鄙姓秦。”
“原来是秦夫人。”老鸨脸上立刻绽出了笑。
这位秦夫人似是玉奴姐妹的远房亲戚,来过好几次,又时常叫人送些金银礼品,托她照顾,这样礼数周全的大主顾,老鸨自然有印象。
她笑眯眯的:“在呢在呢,才见了虞二公子,这会儿空乏着。老身这就带夫人进去。”
“念奴——”
她朝船舱中喊,船舱中应声出来个十二三岁、梳双鬟髻的美貌少女,一见着令漪便笑着唤:“夫人好。”
少女目比秋水,娇脸凝脂,虽然年岁尚小,眉眼间已不难看出日后的秀色。正是华缨的妹妹,骆华绾。
令漪笑着打量华绾:“好像长高了些。”
“是啊。”华绾笑得甜甜的,“我十三了,妈妈说,这个年纪就是要长个的。”
十三。
那岂不是,很快就要……
帷纱之后,令漪的神色一瞬黯淡。鸨儿何等机敏,立刻笑着打起了圆场:“秦夫人难得来一趟,念奴,快迎夫人进去,见你姐姐。”
*
画舫内铺陈华丽,流苏半卷,香凝碧帐,甫一进入舱室,令漪先与浓烈的胭脂香风打了个照面,险些打了个喷嚏。
舱内就唯有玉玲珑在内,令漪拨帘进去时,那名满京洛的花魁娘子正拎着一只小巧的碧瑶杯自斟自饮,身子歪歪斜斜地倚在铺着翡翠褥的妃色桃核簟上,衣襟褪至香肩处,肩颈莹白,右肩上盛开着大团大团鲜艳的金红牡丹。
她没有梳髻,如墨青丝绸缎般垂落在鹅颈两边,眉峰尖如蹙,目如秋水泓,像一柄被水洗过的芙蓉宝剑,锋利至极的美貌。
茜色的缕金百蝶裙有如层层叠叠的花瓣铺在甲板上,只露了一只系着银钏环的玉足。
“来了?”她声音冰冷得好似冬日檐头新凝起的冰。
令漪脚步微滞,心中五味杂陈。
她记忆里的华缨绝非如此。那年她七岁,华缨还只有十一岁,也是一身红衣,腰插宝剑,背负弓羽,拦下欲将她掳走的拐子:“大胆贼子,有本姑娘在,尔等安敢在此行恶!”
那时的她吓得魂不附体,嚎啕大哭,抬眼却见少女英姿猎猎,红衣飒爽,宛如神兵天降,望着她笑:“没事了没事了,坏人已被我打跑了!”
绝不会是现在这样。像红梅堕进酒池中,自甘沉沦的妖冶。
“说吧,”沉默间,对面的女子已率先开口,"你费尽心思来找我,究竟何事?”
令漪回过神:“这么多年了,我总得见你一面,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去年她来楼中时,曾想见华缨。但对方拒不相见,她最终也只见到华绾。
“那你现在见到了。”玉玲珑——骆华缨腾出手,倒了杯酒与她,“车马盈门,馔玉炊珠,我自然过得很好。”
“况且你我非亲非故,当年的事,甚至是我连累了你。你现在是官家夫人,实在不必来找我。”
令漪没有接。她缓缓摇头道:“迎来送往,强颜卖笑,我想这不是什么好日子。”
华缨似乎冷笑了声,她放下酒樽:“那只是你觉得。”
“我是什么人?一个满门抄斩的罪臣之女,苟延残喘,乞活至今,已是圣朝隆恩,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令漪还是摇头:“事情已经过去九年了,我想,我们都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
华缨侧眸,这一瞥,煞如剑花秋莲光出匣,紫电破空天自碧。
她冷冷看了令漪一晌:“你这是什么意思?”
令漪如实地答:“想救你出去的意思。”
“你?”
她讥讽地笑了:“别不自量力了,你可知方才的客人是谁么?”
“——济阳侯次子、皇后之兄,他尚且不能替我脱籍,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妇人,又凭什么觉得可以救我出去?”
“他或许想救,却不能救。”令漪平静地道,“有济阳侯压着,虞恒怎么可能救你?”
“别忘了,当年虞伯山只是你父亲麾下的一名副将,跟随出征。你父亲被围困时,是他第一个带兵突围向朝廷求援,后来,就成了你父亲与柔然勾结,你骆家满门抄斩,他却能安然而退,甚至一路高升。你当真觉得这其中没有蹊跷么?”
这一句极轻极轻,落在骆华缨耳中,却似惊涛骇浪。
她紧紧盯着令漪:“乾坤已定,你不该想这些事!”
那只会给她们带来无穷尽的灾祸。
“我为什么不要想。”令漪容色冷漠,“别忘了,罪魁祸首还活着,你父亲也活着,我父亲却死了!”
怨恨激愤自心底攀上,如同两条交缠的毒蛇,狠狠勒入心脏的血肉里。女郎心间剧痛,几乎不能呼吸。
九年了。
每一次,想到父亲的尸骨还草草埋在北园,无人记得,无人祭奠,她都痛不欲生。
她一定要替他洗去这满身污名,让他入土为安,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你想翻案?”华缨愈发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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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快摇头:“这太难了,你斗不过他们的……”
她虽不知父亲当年为何会骤然叛国,但木已成舟,她父亲后来投降柔然是事实,至今也还在柔然好好地做着他的右校王,且有了新的妻子儿女。
而当年下令诛族的世宗皇帝早已去世,曾为父亲求情的昭懿太子也已去世,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曾借此事陷害太子的皇长子的血脉。而虞伯山的女儿,是如今的皇后……
换言之,而今的上位者皆是踩着她们骆家的粼粼白骨爬上去的既得利益者,怎么可能任由她们翻案?
对付她们,也如同碾死蚁虫一样简单。
令漪这时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缓缓坐直了身子,叹气道:“我没想过翻案,我也做不到。”
“我只想把你和华绾救出去,只想让我父亲入土为安。”
翻案,就等同于直接对抗皇家,她没有那么蠢。
但她可以借着某次大赦,打点礼部的关系将华绾救出去,让父亲重新下葬。只要能达成这两件实质性的事,她便已经很知足了。
尤其是华绾,她已经十三岁了……
想到这儿,她道:“再说了,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为华绾考虑吧?她已经十三岁了,你真的想她走你的老路么?”
门户人家规矩,十三十四,已是梳弄的年纪。
就算是华缨,当年也是十五岁就被拍卖了初夜,在门户之中,已是相当晚了。
既提到妹妹,华缨脸上的冰终究融化了些。她叹口气,问:“你若真能救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见她松口,令漪心中长舒,道:“你放心,事在人为,只要打点好礼部,总能把华绾赎出去。我原是想着,等先夫回来,再与你商议此事。可……”
可宋郎死了,她的愿望也落了空。
华缨闻言,面上也不由露了些哀怜的神色,道了句“节哀顺变”。令漪摇摇头,又道:“现在只有我们了,但我还是想试一试,虽说那些人现在看着是煊赫,可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何况是人呢?”
她就不信,他们可以永远得意下去。
华缨心中微动,神色依旧冷淡:“希望如此。”
“你不必管我,但你想救华绾,我真心感激你。日后,若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也自当配合。”
“那就这样说定了。”令漪起身,“这件事,需要先由御史上书提起,你可留意着是否有合适的人选,我去求宋郎的祖父,打点礼部。”
二人商议完毕,原先守在外面的华绾忽然着急忙慌地推门跑了进来,“阿姊,阿姊不好了!”
“世子来了!”
世子?
令漪微微疑惑,华缨却变了脸色,起身推她进屏风后的房间:“虞琛来了。”
她一面掩门一面飞快地解释:“你先在这里藏一藏,把门锁好,不要出声!”
虞琛是济阳侯的长子,又执掌白鹭府,为人狠戾,手段毒辣。只要见到她们两个罪臣之女在此相会,必能料到她们的图谋。届时,就全完了。
这是间与舱室相连的小室,再往后,便是船尾。令漪手忙脚乱地插好插梢,犹觉不安全,迅速转身打开房间的第二扇门,跑到了船尾甲板上。
船外,呼啸春风迎面而来,青天白云,争相入眼。却有一艘华丽的画舫悠悠破水驶来,立在船头甲板上的青年男子,长身玉立,锦袍玉带,赫然是晋王。
完了。
令漪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这回她也完了!
9.第 9 章
两船相距渐近,眼看就要撞上,令漪迅速躲回房间里,心脏砰砰狂跳。
对面船上,嬴澈也已看见了方才跑出船舱重又折返的女子,剑眉微动。身旁的宁瓒疑惑地道:“殿下,那是……”
虽是猜测,但为免冒犯,他不便道出,只是暗自惊讶——裴娘子怎会在妓坊的花船上?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嬴澈漫不经心,“天底下身形相似之人何其多也,未必是她。”
宁瓒红了脸,征询地问:“殿下,此女形迹可疑,可要属下过去查探一番?”
“不必。”嬴澈手中折扇微抬,指向船头,“你看。”
宁瓒展目一望,更远一点的花船船头此时已经立满了锦衣装束的武人,一名束发武弁、腰挎长刀的男子正往船舱去。
“虞琛怎么会来?”宁瓒诧异地道。
“多半是来找他那个弟弟吧。”嬴澈道。
皇后次兄、济阳侯次子虞恒是花月楼的常客,这在洛阳城并不是什么秘密。
可虞恒常去花月楼,为的是找他的那个相好玉玲珑——叛臣骆超之女骆华缨,裴令漪去找她做什么?
他忽然来了些兴趣:“去看看。”
船中,令漪一直侧耳听着船外的动静,惴惴不安。
王兄一定看到她了,她虽戴着幂篱,也保不齐会被认出。华缨的身份实在敏感,他必不喜她和华缨来往。
她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罢了,她与王兄又不相熟,只怕是站在他跟前他也认不出的,何必自作多情。
只求他千万不要看见她就好。
“他人呢?”
船舱里忽然传来男子冷硬的声音,是虞琛到了。令漪忙藏好,心砰砰直跳。
舱室内,华缨依然安坐,倒了杯酒呈于他:“世子可要饮酒?”
虞琛并未理她,他手握腰间仪刀,视线审视地在屋中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仿佛有寒风迅疾拍门,门内,令漪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她这知道虞琛是谁。那是白鹭府的指挥使,天子鹰犬,执法严酷,手段狠戾,但凡落在他手里,就没有活着走出白鹭府的。
当年清河大长公主府上家奴私下议论骆家旧案,不知如何传到虞琛耳中。虞琛派人上门索要,公主不与,他竟径直登堂入室,当着公主的面将家奴鞭打至死。
须知清河大长公主乃世宗皇帝胞妹、天子的姑祖母,身份贵重,这样的人虞琛都敢得罪,何况是她?
一旦暴露,虞琛定然不会放过她!
船外是王兄,船内又有虞琛……正是两难之际,门外,虞琛脚步却停了下来,以刀直指紧闭的房门:“虞恒在里面?”
令漪的心已经越到了嗓子眼,只听门外,华缨的语声不急不缓:“世子说笑。”
“二公子已经走了。世子若不信,大可去问问外面的妈妈。我这里是要开门做生意的,还劳烦世子不要为难我们行户人家。”
“那里面是你的嫖客?”
“不然呢?我们是行户人家,自是要开门做生意的。”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长久的沉默后,令漪听见他道:“不知廉耻。”
“什么廉耻不廉耻的。”
华缨却笑了,“我是妓女,自是要接客的。难道我接个客,就是不知廉耻了么?就算是不知廉耻吧,朝廷就是要我做这个的,那为何我接个客大人都要审问?莫非大人是想与朝廷作对吗?”
“私事我自不过问,可若是,你仍因旧事对朝廷不满,心怀不轨,与人暗中密谋呢?”
“那大人便是多虑了。这些年,与奴家来往最密的便是府上二公子,世子若疑心我与谁密谋反叛之事,第一个便该去审他。”
华缨句句针锋相对,丝毫不让,大有激怒对方之势。令漪正是听得提心吊胆之时,忽闻华缨一声娇笑:“每次他一来,世子都要过来,而今又这般咄咄逼人,好似很在意我接不接外人的。莫非,是在吃醋?”
“可世子若是质疑我与子恒有私,便是冤枉我俩了。您忘了,华缨的第一个男人是您,而我待子恒,不过是像对弟弟一般。他从小就爱跟在我身后,说要给我做一辈子的跟班,这样没有男子气概的人,我怎么可能看上他?他来我这里,也不过是为了小时候的情谊……”
他,他和华缨居然……
令漪惊得不轻,这时忽闻华缨一声痛呼,似是摔在了地上。虞琛道:“你知道就好。”
“骆华缨,他今天在不在这儿都不重要,我只警告你,别仗着幼时的一点情分,就妄想可以利用他……”
“我同你虞家有什么情分。”华缨却突然打断他,再无方才的妩媚柔顺,“不过是养了两条背主的狗,一个你,一个虞伯山……反被咬了一口罢了!”
“你……”
未尽的字眼被生生掐断,一连串脚步声响起,离自己越来越近。令漪面色如纸,仓促地后退着,已然不知所措。
“指挥使!”另有一道语声忽如惊雷响起,“晋王殿下请您出舱相会。”
越逼越近的脚步声顿时远了,紧接着一连串的脚步声,是华缨等人亦跟了出去。隔间内,令漪惊魂霎定,近乎瘫软地贴着舱壁,身子一阵阵下坠似的虚空。
她长松了口气,疲惫地支起身来,又聚精会神地听船外的动静。
船外,晋王的船果然已近了。虞琛屈身行礼:“下官见过晋王殿下。”
船上诸人及一干白鹭卫俱都屈膝跪地,船上,嬴澈扫了眼船尾的位置,那儿风平浪静,连窗户都严实关着,看不出任何异象。
华缨记挂着躲在舱内的令漪,见状,不由冷汗如滴。他视线却收回来,落在花冠不整、跌红了左肩的华缨身上,旋即玩味地在她和虞琛身上打了个来回。
“子琛,你这是……”
这样玩味的打量,好似他与骆华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一般,分明是这淫.妇妄想勾引他。虞琛心里一把无名火荜拨燃起,面上却是恭敬之色:“来寻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叫殿下见笑了。”
“那寻到了吗?”
“说是已经回去了。”
“那看来不巧,是本王扰了你的雅兴了。”
这话似是说他还留在这儿是为了倚红偎翠,虞琛的脸色当即便不大好看。嬴澈又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遇上,不若请你的这位红颜知己在船上设宴,也请本王喝一杯呢?”
糟糕。
令漪原本正为了他绊住虞琛而庆幸,闻见这一声,顿时心叫不好。
王兄怎么还有上船之意?
他身边的侍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若真上船,她还藏得住?
令漪又急又怕,焦躁地踱起步来,想着对策。又忍不住腹诽,王兄这是做什么啊?不是说不近女色吗?怎么还想上船喝花酒啊?
“殿下这样说,那可真是妾身百年难以修得的福气了。”华缨以帕掩唇,盈盈巧笑。
又唤鸨母:“妈妈,还不快命人摆酒,请殿下上船。”
“好嘞好嘞。”鸨儿的脸笑得皱成了一朵杭菊,“今日殿下光临,可真令老身这儿蓬荜生辉啊!”
她当即同仆役入舱备宴,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与脚步疾响。令漪听得气笃,只能继续躲在狭小的小室内,提心吊胆地祈祷不被发现。
一面又暗暗骂这位便宜兄长,男人果然除阿爹和宋郎外就没一个好东西,全是一群好色的登徒子,就连这位看似人品贵重的王兄也不能幸免。
况且他好似对这些花楼把戏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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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的样子,一看就是常客。那多半已经脏了,还是远离为妙。
船外,嬴澈纹丝不动。
他立在船头,再度看了眼那没什么动静的船尾,凤眸中掠过一缕似有若无的笑。
“子琛的意思呢?”他转向虞琛,“真不请孤上去坐坐么?”
别问什么意思了,难不成他还真想喝花酒啊!
令漪忧心如焚。
华缨也真是的,还真叫他上船来做什么!
她从前只闻说王兄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可眼下这情况,她真会怀疑要么他也是风月场里厮混惯了的,要么就是方才瞧见了她,故意消遣她!
“殿下莫要取笑下臣了。”虞琛冷淡开口,“下臣来此只为公务,这样的话若是传到拙荆耳中,她怕是要大闹一场的。”
“下臣公事已毕,这就回去。告退。”
语罢,他持刀保一抱拳,动身离开。船上的十余名白鹭卫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宽阔的湖面于是只剩下花月楼及晋王两艘船,华缨妩媚莞尔:“那殿下可还要上船饮酒么?”
“走吧。”他却没看华缨,径直吩咐宁瓒。船只于是启航,别过花船,朝城中方向驶去。
“虞琛同这花魁娘子,看起来倒是熟识。”
待船只拉开一点距离,宁瓒低声道。
“他老子当年不过是骆超手下一名偏将,当年为了巴结上司,便把两个儿子都送进大营陪上司的千金习武。他们几个,是自幼相识。”嬴澈道。
然那人与骆氏不过几面之缘,今日来找她,又是为的什么呢?
烟波沆砀,陈年的记忆忽如船下浩渺碧水,纷至沓来。是那年柳絮纷飞的春日,瘦弱稚嫩的女孩也如菀菀飞絮扑到他车前,抱着他的腿哭得楚楚可怜:“大哥哥,求你救救我吧,我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虽说时光荏苒,她早把这话忘得一干二净。可,若非当年一时恻隐,只怕今日他在这花船上遇见的,便会是她。
*
却说两拨人马都离开后,华缨找来一艘小船,送令漪与躲在二楼的簇玉离开。
“今日之事想已败露,虞琛虽然离开,事后必定会拷问船上众人。你的那位王兄看起来也似察觉了什么,保险起见,日后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王兄果然瞧见她了么?令漪愣了一下,忙问:“那我日后要怎样找你?”
“这个不难,”华缨从袖中取出一枚嵌红宝石金珠花,“我与大福先寺的静慧师太乃是旧识,若有要事,你可于前一天派人将此物交予她,我得到消息,便会赴约。”
“好,我记住了。”令漪紧紧握着珠花,“那你和华绾多保重!”
小舟抛锚起航,如一湾柳叶飘荡在碧波荡漾的湖面,渐渐地远了。
“娘子,天色不早,我们现在回府吗?”舱中,簇玉问。
令漪正木木坐着,看舱口划出来的一弧湖光水色——垂柳依依,碧波如玉,让她想起,去岁她在上阳池苑故意落水引得丈夫相救,也是这样一个春景淑明的晴日。
而现在,她又是一个人了。
所有的计划,都要从头来过。
宋郎已经去了,不知祖父回京后还会不会卖她几分薄面?祖父又要何时才能回京呢,王兄又会不会阻止她回宋家去……
自繁重的思绪里脱身,她叹了口气:“先去一趟永丰坊,回府后,若是王兄问起,就说我们今日去看望姐姐了。”
小丫鬟有些犹豫:“这,这能行吗?”
“就这样说吧。”令漪道。
她在王府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王兄哪里会真的在意她。暂且糊弄过去也就好了。
然而此时,宋家派来接她回去的人,却已等候在王府门外了。
10.第 10 章
晋王府外此刻已聚集了十多名的妇人,皆挽素髻,着素服,跪在府门之前。令漪走到王府所在的大街时,她们已等了许久。
二人才在永丰坊吃了闭门羹回来,簇玉眼尖,一眼瞧见王府门前跪着的宋家人,忙提醒道:“娘子!娘子!”
令漪也已瞧见,面色微白。
“那是夫人身边的周妈,看来,是来接您回去了。”簇玉道。
可她们却被拦在门外,府门之前,还立着宁瓒同几名侍卫,很显然,是殿下的授意。
令漪脸色微凝,匆匆加快了步伐。她很快走至宁瓒身前:“宁侍卫长,这是怎么回事?”
地上跪着的周妈等人瞧见她,脸上堆笑:“少夫人,夫人着我等来接您回去,既然您回来了,就和我们一道回府吧。”
宁瓒却面无表情:“回娘子,这些不知身份的人上门想接走娘子,殿下让她们回去,她们不肯,就这样了。”
他瞥了眼令漪的衣着,心思微沉。巳时出门,现已戌时,殿下甚至专程去尚书台耽误了两个时辰,给足了她时间,为的是不揭穿她,她却现在才归来。
“怎么是不知身份呢,”周妈赔笑道,“我等真是宋家的仆役,您看,少夫人都认得老奴。还请行个方便,让我们接少夫人回去吧。”
“那也没用。”宁瓒道,“殿下说了,当日他是要你们夫人亲自登门致歉,你们过来做什么?既然你们拿殿下的话当耳旁风,那就想跪到几时跪几时好了。”
周妈只得求助地看向令漪:“少夫人,您看……”
这的确是回宋家的好时候,令漪私心也不想同婆母直接撕破脸。反正有王兄撑腰,这次回去后婆母也不敢再磋磨她。便道:“我去求王兄。”
“不必了。”门内却传来如金石朗然的一声,众人回头,是晋王负手走出,隽秀昳丽,眉目冷锐,忙都行礼。
他停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睨着底下跪着的宋家众仆:“儿子尸骨未寒,便要驱逐儿媳,把人孤零零地赶出家门,而今又厚颜来接,好像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孤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道理。”
仆妇们个个面如土色,惶惧难言,周妈额上沁出冷汗,尴尬赔笑:“是,殿下教训的是。”
“先前的确是我家夫人骤经丧子之痛,一时失了理智,这才迁怒了少夫人。不过夫人也只是想叫少夫人回来小住几日,并非驱逐。今日上门,就是为此致歉,来接少夫人回去。”
周妈一边说着,一边暗暗觑着令漪,盼望她能说几句软话。令漪还未开口,晋王冷厉的一瞥已飞了过来:“是吗?她是让你回来小住么?当日在孤面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唇角噙笑,凤目斜飞,看上去不似生气,却让令漪有如寒刃贴颈,那些为宋家说情的字眼,也一并咽入腹中。
她拿不准王兄是为她出气还是借此事给宋家难堪,但这无疑是令两家本就摇摇欲坠的关系进一步走向破裂。然将来诸事皆需祖父出面,同宋家决裂,等于直接断她一条臂膀。父亲的事他又不愿帮她,再交恶宋家,她要怎么办?
周妈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没有赶的,这其中,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
“有什么误会?孤让她亲自登门致歉,她也敢放肆不来。如此不忠不智不仁不义的妇人,这样的亲家结了又有何用?”
“夫人她……夫人并非有意怠慢,她最近哀毁成疾,已是下不来床,故而派了老奴来,还望殿下海涵。”
周妈心中实则早已将糊涂的女主人骂了千万遍。做什么不好,偏要赶走少夫人。少夫人出自晋王府,晋王是什么人,天子皇叔,权倾朝野,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偏不知从哪里听来“晋王与裴氏并不亲厚”的谣言,非要将人赶走。这下好了,不仅城东那几个庄子被朝廷强行收缴,就连族中好几位老爷也被弹劾,提进刑部受审。晋王摆明了是要公报私仇,这可如何收场!
在场仆妇皆是心怀惴惴,个个缩着脖子垂头不言。晋王冷笑:“那看来,你临川宋氏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啊。”
“不不不……”
周妈惊恐辩解,却被打断:“听着,孤不为难你,回去告诉你主人,裴娘子是孤的妹妹,孤的妹妹,没有被他人欺负的道理。既然宋祈舟已死,两家的姻亲关系就到此为止。”
“过几日京兆府会送绝婚文书到尔府上,从今以后,吾妹是去是留,都只凭她自己的心意,再不关临川宋氏之事!”
这竟是要与宋家和离了。令漪大惊,仆妇们更是惊得灵肉乱跳,忙不迭磕头请罪:“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侍卫们连轰带请,打发了她们走。一门之隔的王府里,一个小丫鬟正将耳贴在墙上,听罢,急匆匆地朝兰雪堂跑去。
令漪立在夕阳里,目睹宋家诸人像被赶鸭子一般狼狈地被侍卫轰走,一颗心有如坠进月下寒江,越来越沉,也越来越寒。
这就是权倾朝野的王兄,身为上位者,从不需过问下位者,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决定他人的命运。
——好歹,他问问她的意愿呢?
而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替她出气,还是只是为了断她回宋家的后路,好将她改嫁?
她想不明白,唯知晓一件事——她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
“宋家欺你辱你,你倒好,还想着要回去,真是会给孤丢脸。”
送走宋家的人后,府门前又恢复为往昔的平静。嬴澈这才看向她,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暮色里若灵峰耸立。
“去哪里了。”他扫了一眼她的装束,又问。
“没有去哪里,只是去永丰坊看望堂姐了,”令漪回过神,低着头答,“回来晚了,让王兄记挂,是令漪的不是。”
她知道自己今日离府必然瞒不过他的,指不定方才在上阳苑时他便看见了她,但华缨的身份何其敏感,他不明言,她也不会承认。
永丰坊距王府也不过半个时辰不到的车程,哪里用得到一天。
嬴澈睇她一眼,她鸦鬓乌黑,唇瓣嫣红,琼鼻白如瑶峰梨雪,唯独一双眼静默地低垂着,显然并不高兴。
这是在怨他呢。
就那么想回宋家给宋祈舟守贞?
他心间冷笑,看破不说破:“没有征询你的意见,代你与宋氏义绝,是孤自作主张了。”
“不怪王兄,”令漪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感受到他目光移开,心下微松,“令漪知道,王兄也是一片好意,多谢王兄为我做主。”
几句客套话而已,嬴澈并不放在心上,只道:“进去说。”
*
“宋祈舟已死,宋家欺你太甚,你也不必再回宋家了。将来,孤定会为你觅一门尊贵百倍的亲事。”
回到小桃坞,趁着令漪上茶的工夫,嬴澈再度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立在月洞似的窗前,夕阳流金,竹影半窗,晚风拂过,满墙的竹叶萧萧似龙吟,照得那张眉目俊逸的脸也染上光和影极致的韵律。端的是眉眼温润,风神秀彻。
但就是这样温润的继兄,却令令漪莫名就抵触起来。她端着托盘的手微微一震,那盛在天青汝窑茶盏里的茶汤便泼出来几许。
果然是为了叫她改嫁。
令漪心间并无意外,甚至还有几分“果然如此”的感慨。原来看似替她出头,也不过是为了断她后路、将她再卖一遍。
他养她这许多年,就算是利用她去联姻,她也无法指摘。她只是有些……失落,自回府以来,王兄待她太好,有时她难免会痴心妄想,妄想他待她能有利益关系之外的温情。这样,她想做的事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
可到头来,不过是为了利益。除了父亲和丈夫,这世上终究再没有人肯真心对她好了。
“好。”她勉力笑了笑,端过茶盏给他,“我都听王兄的,只是不知王兄会为我许什么样的郎君?”
嬴澈接过茶盏,反问她:“那阿妹想要什么样的郎君?”
令漪半真半假地道:“我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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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宋郎那样温柔体贴、性子包容的,不喜欢冷峻严厉、凡事都要以他为主的。毕竟阿妹脾气也不好,郎婿不事事以我为先,我便会生气,生气我就会打他,这于两家关系也不利。曾经沧海难为水,希望王兄能为我多考虑考虑。”
这是还挑上了。
还“曾经沧海难为水”,那宋祈舟就那么好?
嬴澈心间冷嗤,将茶小抿一口。道:“我心中已有合适的人选,性格虽与你所希望的不同,但其文武双全,身份贵重,位在王侯公爵之上,相貌亦俊雅不凡,自会比你死去的亡夫好一千倍一万倍。”
位在王侯公爵之上?那便是如他一等的亲王了。然天子并无兄弟,朝中的亲王都是世宗皇帝朝封的,除了王兄,便是王兄的几位叔父。这些人不是被他斗得去见了世宗皇帝,就是被囚在王府里装疯卖傻,为活命连狗屎都敢吃。只有齐王稍稍好一些,但也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怎么也算不上“相貌俊雅不凡”,更听说他早些年流连花楼,三十岁便生不出孩子了,丧妻之后一直未娶。
不,不对,也不尽然。还有一位凉王远在凉州,也是亲王封爵。但其也已娶亲,听闻与王兄不睦,联姻的可能性不大。
那多半就是齐王了。
她心下厌弃,嘴上道:“呀,那阿妹还有个条件,我的郎婿必得未有过房中人,若是娶过妻、纳过妾,或是跟谁有过,我可不要。”
“你很在意这个?”
“当然。”她点点头,“若我的郎婿早与别的女人有染,日日流连花楼,那得多脏。”
嬴澈越听越不对劲,总觉得她在含沙射影地骂自己,可他并未娶妻纳妾,也未流连花楼,若是骂他又何出此言?
他放下茶盏,视线落在她腰间坠着的白玉夔龙纹玉佩上,就此转了话题:“孤叫人送来的那些项圈呢?你为何不戴?”
“王兄所赐,弥足珍贵,令漪不敢有所损伤,所以都好好地收起来了。”
“至于亡夫的玉佩……”她低头瞧了一眼坠在腰间的玉佩,似有些不好意思,“阿妹毕竟和宋郎夫妻一场,我大魏也断没有才死了丈夫就改嫁的道理。为表对夫君的哀悼,我自当时时佩着。”
嬴澈知她究竟对自己代她绝婚宋氏一事不满,心心念念都是她的亡夫。他在心间冷哂,把杯子重又放回了她手中的托盘上:“随你吧。”
“早些休息。”丢下这句,他启身出去。令漪忙行礼:“是,令漪恭送王兄。”
可不过行出几步,他又停下:“孤不喜宋氏。宋氏之人,你最好不要再见。同宋祈舟的那些过往,你最好也早些忘记。”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冷冰冰的,又好似是在怀疑她今日偷跑出去是去见了宋家,总归不是为的她私会华缨之事。令漪心下长舒,忙道:“王兄今日都代令漪与宋家绝婚了,令漪还能有何想法呢?令漪记住了,以后若无王兄的允许,阿妹永不再见宋家之人。”
他走后,令漪抬起眼来,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门外渐暗的天色里,忽而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今日在府门前那般为她训斥婆母,是不是因为宋郎的遗体回不来了,所以才想利用她被驱逐的事,将来好堵宋家人的嘴?
所以,他从不是为了维护她。她只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不管是为了对付宋家,还是为了将来用她联姻。
“殿下又走了?”簇玉的声音将她从遐想中拉回,令漪回过神,微微颔首。
“上次殿下借您的帕子咱们还没有还回去呢。”簇玉走进屋中,将灯烛点上,“奴婢已经洗净了,您要还回去吗?”
令漪点点头:“改天你差人……”
话说到一半却住了口。那帕子是当日王兄送她擦眼泪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素帕,本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然帕子这种东西向来是情人间互赠之物,若还回去,传出去反倒不知传出什么样了。
她一个守寡的妇人,瓜田李下,三人成虎,还是不要送还的好。
“先收起来吧。”她道。
11.第 11 章
“他绝对对你有意思!”
事情不知如何传到了云姬耳中,次日一早她便来到小桃坞,喜不自禁地对女儿道。
令漪正在窗下绣扇面,清丽绝伦的一枝梨花,绽在玉色的绣面上,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
见她没有反应,云姬面色微凝:“溶溶,你有没有听阿娘说话。”
“听阿娘说,殿下必定对你有意,你可得把这机会抓住了,此事若成,莫说保我们娘俩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就是你想达成的那些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阿娘在痴心妄想什么?”
最后一针刺完,那沉静秀婉的女郎面上才有了些反应。她淡淡地道:“我这样的身份,哪能高攀得了王兄?您愿意给人做妾,我可不愿意。”
当日她挑中宋郎就是因为他家门风清正,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做妾,就等同于要和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那也太脏了。
再说了,他都明示要将她嫁给那又老又色的齐王了,哪里会对她有意?
可真是她的好哥哥啊。她之前竟还天真的以为他会稍稍为自己考虑考虑,要嫁也是嫁个年龄相当的,结果……果然就不能对他们这些目无下尘的上位者有所希冀!
她心里烦躁,草草将绣图收了尾。云姬却笑道:“做妾又有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若有本事把男人的心抓住,他自然会把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你,哪用得着在意位分一时的高低。”
“我嫌脏,不可以么?”令漪冷冷打断她。
嗯?晋王尚未娶妻,连个房中人都没有,哪里就脏了?
云姬微微疑惑,但见女儿面若冰霜,到底打住了没说。只道:“好了好了,你不愿意就算了,娘不说了。”
“这个月廿三是娘的生辰,你还是过来用顿饭。还有,下个月二十是县主的及笄宴,你也准备准备寿礼,别被抓了错处。”
这个女儿聪明着呢,又狠心,又薄情,若事情有利于她,自己就会去做的。
的确是不必将之逼得过紧。
与云姬一样坐不住的还有兰雪堂里的崔太妃,不过,那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坐不住了。当日听完丫鬟的汇报,她大惊失色,险些摔了手中杯盏:“他竟护那丫头至此!”
夏芷柔将杯盏复位,又仔仔细细查看了太妃的手可有被烫,道:“裴妹妹再不济也是咱们家的人,这是当着外人的面,殿下自然要维护她。”
“当着外人的面就至于做到这份上么?”太妃怒道,“为了一个外姓女,不惜与宋家交恶,直接绝了婚,他到底想做什么?!”
前次他为了裴氏训斥宜宁她就觉得不对劲,现在瞧了他对宋家的态度,太妃更加确定无疑了——什么她丈夫为国而死理应敬重,说得那样冠冕堂皇,搞不好,是他自己动了心思,想纳为己用!
夏芷柔重新沏了碗碧莹莹的茶汤奉给太妃:“可芷柔觉得,殿下不像是那个意思。他们从前不是没什么交集么。”
这就是夏芷柔想不通的地方了。裴令漪出嫁前在王府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殿下也不怎么过问,若说喜欢早可以下手,何必等到她嫁人守寡?
“你懂什么。”太妃乜她一眼,“男人最会装模作样,就像他那个死鬼爹,最后几年对云姬那个贱人也是平平,怎么死后遣散别的姬妾,却专门嘱咐嬴澈留下她?”
合着从前是跟她玩障眼法呢!
忆起旧事,太妃恨得牙痒痒的。她总结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们母女俩又惯会狐媚,引得嬴澈上钩也是情理之中,没什么不可能的。反正她那出身也做不了正妃,爬不到我们头上去。”
夏芷柔不敢反驳,含笑称是。太妃又道:“你自己也想想办法,怎么这么多年了,他待你还跟个客人似的。你也别太矜持了,有时候,就得学学那母女俩,要豁得出去。”
她与嬴澈并非亲母子,又不亲厚,难免得为自己多打算。因此,早几年给他介绍本家的女子被拒后,便收了夏芷柔为义女,想来日扔给他做侧室,将来也能替她说说话。
同样是借住在王府的女子,夏芷柔也是清秀佳人,还多了个他恩人孙女的身份,想来不难。
夏芷柔红了脸:“芷柔是清白女儿家,那些作派,怎学得来呢。况且,况且殿下不是一向厌恶女子狐媚勾引么……”
早几年晋王还未及冠,先王曾送过几个晓事丫鬟,但一直未被收用,更不允她们进内室。
后来,有丫鬟趁他醉酒之际爬床,身子都没沾着床榻,便被梦中惊觉的晋王用剑砍伤。此后直接被发卖了,再无人敢起这个心思。
太妃鄙夷道:“那都是装的,好成全他贤王的名声,男人都一个样,表面上坐怀不乱,实际就喜欢骚的。”
夏芷柔愈发赧颜,低头不言。太妃懒得再搭理她,径直将人屏退:“去吧,明儿,代我去瞧瞧宜宁。”
嬴菱如今并不住在兰雪堂,而是被禁足在位处王府中部园林里的眠琴廊,与东西房舍都相距甚远,嬴澈下令,要她静心思过。
次日夏芷柔便去了眠琴廊,嬴菱正是百无聊赖之际,见她来了,眼睛一亮:“夏姐姐!”
“是王兄叫你来的么?他终于肯放我出去了么?”
夏芷柔温柔摇头,将带来的一食盒点心放在桌上:“我给县主做了些玉露团,县主尝尝?”
嬴菱脸上的笑瞬然垮了下去。她沮丧地趴在书案上:“他怎么还生气啊,我可是他的亲妹妹,为了一个外姓女,至于么……”
夏芷柔不语,半晌,却轻叹了一声,嬴菱好奇地问:“夏姐姐,你唉声叹气做什么呀。”
“我是在想,太妃想让我去侍奉殿下的事。”
“那样也很好啊。你给我做嫂嫂,就可以一直陪着我了。”
“我也想陪着县主。”夏芷柔道,不过转瞬,又露出为难的神情,“可是殿下不喜欢我,他心里,应当已经有人了……”
“啊?王兄有喜欢的人了吗?”嬴菱惊讶地瞪圆眼睛,“谁啊?”
“县主难道看不出?”夏芷柔语气幽幽,“殿下偏帮那人,已不是一回两回了。”
她虽未明说,但嬴菱如何不知,霎时惊叫:“不是吧?王兄还真喜欢那个贱人啊!”
夏芷柔面色煞白,忙将她嘴捂住:“好妹妹,这只是我私下里的猜测罢了,未必为真。你若说出去,殿下一定会责怪我的……”
她将昨日府门前发生的事说了,又苦笑道:“也许是我多想了吧。殿下待我们这些姊妹一向都是很好的,裴妹妹青春守寡,如此可怜,殿下自然会照顾些。”
“你才没有想错!”嬴菱气鼓鼓地道,当日她便瞧得清清楚楚的,裴令漪一个热孝里的小寡妇,还,还挽王兄,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她气得嚷嚷:“我就说呢!那天他那么护着她干什么!好啊,裴令漪这个贱人!想做我王嫂是吧,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那个命!”
小县主火气上来,一点就炸。夏芷柔忙拿话劝了许久,道:“好县主,这只是我们私下里的玩笑话,又没有证据,你可千万别当了真。”
“你在这里安心读书便是,莫要再管这些事了。由着她去吧,咱们犯不着和她一般计较。”
哼,她才不呢!嬴菱忿忿地想。
她就是再被王兄关起来,也定不会让裴令漪的奸计得逞!
没几日嬴菱便等到了机会。二月廿三是云姬的生辰,令漪难得地去棠梨院陪母亲用了顿饭。回来时路过王府中部的沁翠湖时,湖上连廊里忽跑出个女孩子,怒气冲冲地喊:“裴令漪!”
“你个不要脸的贱人,给我站住!”
女孩子语声尖利又刻薄,令漪抬眼望去,意料之中地对上了嬴菱满是怒气的脸。
她如今被禁足在沁翠湖东边的眠琴廊,离这里很近,偷跑出来也不足为奇。簇玉见状,立刻紧张地挡在女郎前面。
令漪却拂退了她,顺手折下一枝桐花,置于鼻尖轻嗅:“是县主啊,有什么事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四周环境——左手边是连廊与湖,右手畔则是一座微微隆起的山丘,有亭翼然临于丘上,林木蓊如,青翠森肃,并无人迹。
嬴菱见她似毫不在意自己,心中火气愈盛。怒道:“你这个贱人,宋祈舟尸骨未寒,你便不守妇道、勾引我王兄!小心被官府抓去沉塘!”
“我怎么又勾引王兄了。”令漪问。她最近,可都没有出小桃坞的门。
“不许叫王兄!”嬴菱立刻反驳。
“好吧。我怎么又勾引殿下了,”令漪顺着少女的话道,“县主说说,愿闻其详。”
对方的态度很平和,一丝火气也没有,嬴菱微感诧异,总怀疑裴令漪是不是又在戏弄她。然她是偷跑出来的,并没有太多时间想这些,便理直气壮地道:“宋家派人来接你,你却不回去,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你图谋不轨?”
“我告诉你,别痴心妄想了,我王兄要娶的女子,至少也是南阳邓氏这样的顶级世家。你?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
南阳邓氏是魏朝有名的世家,先帝为先太子选定的太子妃即出自邓氏,先太子出事后,邓氏女自誓不嫁。而以晋王与先太子昔年的亲密,加之二人共同的老师大儒邓懿亦是南阳邓氏,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晋王将来的正妃会出自邓氏。
这一点,令漪也知道。
她似是恍然而悟,正当嬴菱以为她会知难而退之时,却听她道:“那我做妾不可以吗?”
“你……你!”嬴菱一噎,险些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路旁丘上,嬴澈正同夏芷柔、嬴濯、公孙牧等步行至此。闻见下面的争吵声,便停了下来。
此丘并不算高,又有林木遮掩,丘下人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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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却传得清清楚楚。只听令漪道:“正妃讲究出身,妾室又不看这些。况且王兄曾对我说过,先帝没有追究我们家其他人的罪,我便无罪。想来做妾应该够了吧!”
这话一出,嬴濯与公孙牧皆是怔住,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晋王。
夏芷柔抿唇笑笑:“想不到,裴妹妹竟有此心 。”
嬴澈面上却没什么不悦,他甚至以指竖唇,示意她噤声,饶有兴致地看向丘下。
夏芷柔没料到他竟是这反应,微微尴尬。
今日是她主动来找殿下的,为的是替嬴菱求情,实则算好时间,将他引到这山丘上,不想竟听到裴令漪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论,原以为天助她也,可殿下的反应,她却看不懂了……
丘下的争吵仍在继续。嬴菱已经气红了脸,气急败坏地道:“你怎么这么不知羞耻!”
“我知羞耻有用么?”令漪樱唇含笑,眼眸却似秋水清冷,“县主既认定了我是那等水性杨花之人,意欲图谋王兄,那我便是说再多辩解的话也无意义。不若顺着县主的话来说,县主心里或许还好受些呢。”
“可县主不知道的是,”她含着盈盈冷笑,偏逼近嬴菱几步,“您口口声声宋家派人来接我我不回去,实则并非我不愿回去,而是王兄不要我回去。就如你耿耿于怀王兄那日为了我训斥你,那也不是我要他训斥你的。我是个什么东西,能左右王兄?所以你为什么对我百般敌意,却不愿去问问王兄本人,他为什么总是护着我呢?”
“为,为什么……”嬴菱心间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可看着越来越近、面带微笑的令漪,心底不知怎的有些害怕起来。
“想知道吗?”令漪微笑。
嬴菱愣愣点头,已彻底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那我来告诉你吧。是因为——”她刻意顿了一顿,拖长了语句。旋即,在嬴菱既紧张又畏怯的目光里含笑说完了后半句,“因为王兄喜欢我啊。”
不同于平时的清冷,这一句还带着些少女的甜美娇俏,清音宛转,如玉落珠盘,声逐凤箫。丘上,公孙牧忍俊不禁,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下一瞬,晋王淡淡一眼乜过去,他立刻噤声,双唇紧抿低着头竭力憋住了。
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那裴氏女是故意说来气宜宁县主,自不会当真。可听她这般自信又笃定地说来,好像煞有其事一般。加之与她平素的清冷如霜雪青女的模样不符,还真是……有些意思。
嬴濯与宁瓒也是极尴尬,低头不言,不敢去看晋王这个被编排的当事人是何表情。唯夏芷柔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一颗心越来越凉。
殿下哪有半分不快。
裴令漪这样编排他他都不生气,难道,还真喜欢这般浅薄粗鄙的女子么?
丘下,嬴菱却是快要哭了。她步步后退着,口中固执地重复着:“不可能!”
裴令漪品行低劣,王兄绝不可能喜欢她的!这不可能。
“是与不是你心间其实有答案的不是么?不然你今天跑来找我做什么?”令漪一直盯着她与湖畔的距离,谨防她掉下去,“不然为什么,明明你是要他提防我,明明你是为他好,他却要罚你,反倒处处维护我,不是因为喜欢我,难道是讨厌我?”
“别忘了,你只是妹妹,将来我却可能成为你的嫂嫂,他不向着我难道向着你吗?”
“你骗人!”嬴菱抑制不住地大喊,情绪近乎崩溃。
她拼命在心中大喊,那是因为裴令漪狐媚勾引!才不是王兄的错。
王兄是不会有错的,王兄也不会不喜欢她……
“当然了,”令漪看着她,微笑说完了最致命的剩下半句,“就算是做妹妹,王兄也更喜欢我。不然他为什么向着我呢?”
“哇……”嬴菱哇的大哭,掩面跑走。簇玉用手拍着胸脯,长松一口气。
宜宁县主总算是走了。方才,她听女郎为了气县主所说那些话,她都快要吓死了。
这还好是没有人,若是被旁人听去,可就麻烦了。
不过还是好奇:“娘子,您方才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她怎么觉得,有些话也还有些道理呢?
“当然是假的。”令漪道。
嬴菱最在意的就是王兄,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反正嬴菱今天是偷跑出来的,谅她也不敢说出去。
就算说出去——二人一向不对付,嬴菱说出去又有几分可信度?讨厌她的自会深信不疑,相信她的也自不会信。
“可殿下对您很好啊。”簇玉嘟哝。也不是,不可能嘛……
令漪神色微寒,丢开花枝往前走:“什么好不好的,他们这种人眼里只有权势,现在看起来是护着我,实际上,是打算把我送给老头子做继室。等着瞧吧!”
她话音才落,忽闻连廊那头传来巨大的落水声,是嬴菱落了水。
12.第 12 章
嬴菱落水的地方离她们并不远,湖上空旷,附近又无旁人。令漪主仆先是一愣,旋即迅速朝嬴菱跑去。
“把手给我!”她朝湖中的嬴菱伸出一只手。
嬴菱正是慌乱之际,有如旱鸭子般在水中扑腾着,咕噜咕噜灌进去好几口水,根本听不见她言语。
麻烦!令漪在心间暗骂了句,眼看着人要沉入水里,她脱下外套便跳进湖中,想托嬴菱上岸。
可惜落水的人毫无理智可言,嬴菱尖声喊着救命,挥舞的手几次打在她脸上,乱蹬的脚亦一直将她往下踹。令漪忍无可忍:“不想死就别乱动!”
嬴菱被她吼得懵住了,这才意识到来救她的是令漪,脸上表情活似见了鬼。
裴裴裴,怎会是裴令漪!
还真是麻烦!
令漪冷着脸,托着小姑娘湿重又瘫软的身体竭力往岸边白石上送,簇玉亦焦急地伸出手来,想拉二人上去。
忽然,令漪眼角余光里闯进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是她们方才来的方向。她微微一怔,抱着嬴菱的手竟为之一松,整个人近乎呆滞。
所幸簇玉此时已将嬴菱拉了上去,见娘子呆愣愣地立在水里身子直往下沉,尖叫一声又要扑过去救她。
“别叫了,这里水没多深。”
身后响起道清沉冷硬的男声,有人疾步行来,将外袍一甩,有如白鹄入水般径直跳入冰冷的湖水里,一把捞过正往下沉的令漪。
湖水冰冷,他如铁的臂膀与坚硬的胸膛却如火灼热,肌肤相触的一瞬,令漪几乎打了个哆嗦,纤腰玉骨一阵轻颤。
她惶惶抬眼,正撞进男人如墨漆黑的深邃眼瞳里,是王兄。
完了……
她颤得更厉害。
王兄怎么也在?
方才她那些混账话,他是不是都听到了?
女郎如受惊的小兽般怯怯望着他,青丝跌落肩上,或湿或散,或柔顺地贴在柔嫩白皙的脸颊上,一双眼却水汪汪的,明眸皓齿,口如含朱。仿佛雨后芙蓉,遇水尤清、经雨更艳。实在美艳不可方物。
身上却湿透了,素衣沾水,亲密贴合在纤秾合度的玲珑玉体上,有如蝉翼般轻薄透明,被凝雪丰盈撑起如山峦圆润的弧度,贴在他胸膛上,招来喉咙口隐隐的火。
他面上微热,移开目光将人抱上岸去。令漪正是畏惧之时,加之身上湿透怕被外人瞧见,双手无意识地搂在他颈后,像兔丝附蓬麻,头搁在他肩上,一颗心怦怦直跳。
肌肤相触,她连紧贴着男人紧.实的小腹也未察觉,心思全落在方才的事上。
她拿不准她方才那些话被他听去多少,看他们来的方向,似乎是从山上下来的,多半是听见了。
背后说人坏话却被听见,这的确是极尴尬的事。再一看二公子与公孙小将军都在,还有夏芷柔,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嬴澈的面色却突然很不好。
女郎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腹间像有一片柔软的羽毛飘来蹭去,又像是蹿起幽暗的火苗,烧得人喉咙发涩。
偏偏那罪魁祸首自己还毫无知觉,他远离一点,她便害怕地靠过来一点。他只好将人抱上岸,搁在岸边的大白石上,吩咐簇玉:
“把衣服拿来。”
嬴澈背对着众人,宽阔的肩背将女郎窈窕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簇玉忙递过令漪方才脱下的外套。
夏芷柔与嬴濯正焦急地照看着嬴菱,小县主方才灌进去不少水,这会儿正半倚半躺在哥哥的怀里,狼狈吐着水。公孙牧也佯作望天,实则偷觑。
他将外衣套在女郎身上,用只有二人听到的声音道:“松手。”
令漪这才回转过神,脸上一红,原先攀着他肩的手无措地收了回去。
春日外衫单薄,她身上既湿透,罩一层外衣也没什么区别。骨肉匀停,秾纤得中,隐隐约约,煞是好看。可这会儿她全然顾不得这些,胆怯望着男人冷寒的俊脸:“王兄……”
回想起方才在水里被王兄抱上来的一幕幕,令漪耳根子也红透了。
她是会凫水的,且水性还不错。因而才在看见嬴菱落水的一瞬间,想也不想地跳进水里。
然而偏偏救嬴菱上来时被王兄瞧见,偏偏当日在上阳苑,她正是靠着落水引宋郎相救有了肌肤之亲,才攀上了这门亲事。她一直怀疑王兄早在当日就看穿了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何况方才被他亲眼瞧见,一时急智,才想装作不会凫水的模样糊弄过去。
但很显然,她没能把他骗过去。
更不知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被他听去没有。
这时夏芷柔笑道:“还真是多亏了裴妹妹,及时救县主上来。不过裴妹妹,你会水啊?”
“我不会啊。”令漪佯作娇弱地咳嗽了几声,并不看她,只看向王兄,“我要是会,就不会掉在水里,还劳王兄相救了。”
“王兄,您说对吧?”
说完,她可怜兮兮地望着身前的男人,满脸都是恳求之色。
她会水的事不能被坐实,否则,当日她和宋郎的事就是板上钉钉的算计,她的名声只会更差。
反正——王兄知道她的真面目,他都救她一次了,再多救她一次,也没什么的吧。
嬴澈脸色奇差无比。
这会儿又知道求他了,方才在宜宁面前胡言乱语的嚣张劲呢?
什么他喜欢她,什么他想把她送给老头子做继室,可笑,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春日湖水尚冷,在水里扑腾了这一阵,令漪本就有些冷,见他面色寒沉久不言语,心中害怕,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她单薄的身子由此一阵轻颤,眼睫上的水珠也跟随而落。像被狂风摧残的带露梨花,珍珠簌簌。
嬴澈原本不欲管她,见她脸上水珠零落,已添了些病态的绯,瞧上去娇弱又可怜。便回过头,示意宁瓒去叫丫鬟取更换的衣物。
又扯过自己的外袍罩在她单薄的双肩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不要命了吗?不会水还往下跳?”
知道他是为自己遮掩,令漪不敢反驳,只胆怯低着头,水珠从脸上滴答滴答地落下来,滑下玉净瓶似的颈,一直蔓延到已被他外袍遮住的胸口里去。活像只落水的小猫狼狈地被它的主人训斥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夏芷柔原是想拆穿她,不想连晋王也为她遮掩,不由尴尬噤声。公孙牧奇道:“裴娘子不会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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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令漪害怕被嬴菱扯出前事来,便率先开口,“我和簇玉路过这里,见县主落了水,就想把她救上来。结果我自己也不太会水,就……”
说这句的时候,不知是否是她错觉,她听见王兄似是轻轻冷笑了声,似是嘲笑她在撒谎。令漪霎时住了嘴。
公孙牧“咦”了声,对她的态度立转尊敬:“不会水还去救人,娘子可真是宅心仁厚,我等自愧不如。”
“是,”嬴澈转身看向嬴菱,似笑非笑地道,“宜宁,你说说,你裴姐姐不会水还来救你,多么感人肺腑。你待会儿可要好好谢谢她。”
他话里话外还是在揶揄她,似有责怪之意。令漪脸上一红,头埋得愈发低了。连簇玉亦是惴惴不安。
嬴菱才受了一通惊吓,又是担心被追究偷跑出来的事时,吓得把头一偏,径直装晕。
嬴濯见状忙道:“阿兄,我先带宜宁回去。”
不过呛了几口水,能有什么大碍。嬴澈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睨一眼低头装鹌鹑的令漪,她亦悄悄抬了眸偷觑他神色,四目相对,又立刻做贼心虚似的移开。
公孙牧原本乐呵呵地立在一旁看热闹,忽然,晋王回过头来很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他恍然而悟,抱拳行礼:“那卑职亦告辞了,改日再来陪殿下饮酒。”
差点忘了,裴氏女刚才还诋毁殿下来着。这会儿殿下怕是要同她算账。
夏芷柔看着他从头到尾就没离开过裴氏的目光,一颗心越来越沉。她识趣地福身:“那芷柔也告退了。”语罢,匆匆离开。
连廊山房间于是只剩他们几人,以及几个侯在稍远处的侍卫。簇玉心知不好,害怕地道:“殿,殿下,要不我扶娘子回去先换衣裳吧。”
令漪也是极紧张,她跪坐在湖畔的白石上,手指无措地抓着披在肩上的他的外袍,双腿硌得酸软也不敢妄动一步。
“不急,”他半蹲在她身前,盯着令漪的眼睛潜藏几分兴味,“孤同你们娘子,还有几句话要说。”
完了。令漪暗叫不好。
他果然是听见了!
“多谢王兄相救,不知王兄想问阿妹什么?”她强作镇定地先开了口,想佯作不知地将方才的的事带过去。
嬴澈只似笑非笑看她,眼底玩味如墨云翻滚,俊美的面庞却冷沉如石。似有火苗烧在她原就发烫的脸上,燃尽一切可以呼吸的新鲜空气。
加之二人挨得极尽,几乎贴面相问。令漪鼻尖萦绕的都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金猊香,渐渐的,她呼吸越来越紧,满面酡红,只觉快要窒息,腰肢一软,竟不受控制地朝他怀中倒去。
瘫软的腰肢却被一只暖热有力的大手扶住,猛然往上一送,扶她坐稳。令漪身子一颤,瞬然从那稀薄的空气里清醒过来,她害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薄唇轻勾,似嗤似嘲,眼眸里全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四目相对,时间近乎凝滞。半晌,她听见他问:“孤喜欢你?”还想把你送给老头子们做继室?
这一句很有几分咬牙切齿与怒极反笑的意味,显是被她气到。
令漪唇瓣轻咬,浓密眼睫慌张乱眨着,拼命想着对策。
嬴澈冷然一笑:“胡言乱语!”径直拂袖而去。
13.第 13 章
此日回去之后,令漪接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永远是香雾迷蒙的夏日午后,在那间她曾去过的云开月明居里,她被放在那张向阳的大书案上,环住她的手臂粗硕而坚硬,握着她腰往上一提,激得她心如鹿撞,浑身颤栗。
有微凉的指游走在她平坦的小腹,呼吸灼热,喷洒在她颈边:
“今日到这里,可以吗?”
梦中的一切都是那般真实,她好像睡在柔软的云端,又好似是在春日暖绒的草地上,可唯独看不清,梦中痴缠的男人的脸。她起初以为是梦见了丈夫,但丈夫没有这样健硕的体魄,也未来得及同她圆房便永远离开了她,他很体贴她,即使温存,给她的感觉也与此完全不同。
宋郎,是你吗?梦中的她泪流满面地问,可梦中的男人却从未给过她回答。
然后就是梦魇的最后,男人的脸总会变成王兄,俊颜悬在她上方,墨色的发丝一滴一滴地落着汗,眉眼间却全是厌恶:
“贱妇!”
他死死攥住她的脖子,将她摔落在地,梦境天旋地转,她从云端跌落深渊……
被掐住脖子的濒死感真实无比,她惊叫坐起,才发觉这只是一场午后噩梦。
原来她竟梦见自己变成了那传闻里意图勾引王兄的女子!
如此荒诞的梦一连做了好几天。每每惊醒,令漪皆是一身冷汗。
苍天可鉴,她暂时对他并没有什么想法,更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只猜想,许是那日落水为他所救有了肢体接触的缘故。加之自己也隐隐有过勾引王兄以达成目的的想法,才会梦见这些。
她起初觉得羞耻,夫君尸骨未寒,她怎能梦见这些?后来更觉得害怕,她不该有这样的念头,王兄不是她可以掌控得了的人,除却利用他对付嬴菱她们,其他时候,还是远离为妙。
总之,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今后绝对、绝对不可以招惹王兄。
好在接下来几日也还算风平浪静,晋王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令漪同簇玉洗净了他那件外袍,存放起来,以备他来日问起。
至若嬴菱——那日离开后,太妃即着人送了些绸缎作为谢礼,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上倒是还过得去。
反倒是云姬,听说女儿落水被晋王所救,兴冲冲地往小桃坞跑了好几次来劝她,遭了几回冷脸也不气馁。
二月春光就这样在令漪的不安中匆匆掠过,此后多日她都没有外出,直至清明将近,才乘车去往北邙山下的北园,拜祭亡父。
而她人刚走,云开月明居里,晋王便得到消息。
嬴澈正在书案前亲拟给小皇帝的上表,闻言,手中狼毫微顿,一滴墨便落在洒金的笺纸上。
他将笺纸撤去,不动声色地问:“她去北邙做什么?”
宁瓒答:“北园亦在北邙,清明快到了,想来,是去上香吧。”
至若给谁,却未说得很明白。
北园是朝廷专用来处置、安放罪臣尸首的地方,裴慎之的尸首即“葬”在那儿,嬴澈自然知晓。他另换了张笺表,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问:“没用王府的车么?”
“回殿下,是去车坊租的车。裴娘子似乎同那车夫很熟,每每出门都是找他,上次……上次也是。”
宁瓒边说边暗暗打量了下主上的脸色。上次裴娘子“胡言乱语”可谓大大得罪了殿下,就连她落水被救之事,兰雪堂那边也暗暗揣测是裴娘子刻意勾引。殿下素来最厌恶矫揉造作、图谋不轨的女子,像是听信了这话,之后多日都未过问小桃坞,像是动了怒。
可殿下又让他盯着小桃坞,说是以防裴娘子同宋家还有往来。但眼下又在关心她似的,过问她出行的车驾,这……到底是生气不生气啊……
嬴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重新执笔,似斟酌着如何下笔。然斟酌了许久纸上也未有一字,他再度放下墨笔,抬眼望向窗棂外清新明丽的春色:
“今日春光正好,在陋室虚度倒是浪费,不若去牧场打猎。”
京城最大的牧场既在北邙郊野。宁瓒愣了一下,原来没生气啊?他忙取过衣架上搭着的披风:“那殿下可要叫二公子与公孙将军相陪?”
“不必了。”话音未落,嬴澈人已走了出去。
*
这厢,令漪带着簇玉驱车出城,大约一个时辰后,抵达北园。
为了避人耳目,她们让车夫将马车停在距北园一里路的长亭里,步行前往。
北园名为园,实则同乱葬岗也没什么两样,只在四围树以矮矮的土墙与周围紧致隔开,大门前一间破茅屋,供守陵卒居住。里面坟茔重重,鬼气森厉,时近晌午,除守陵卒外一个人也没有。
令漪十三岁后几乎每年都会来此拜祭,与守陵卒也算是旧相识了。抬手在守陵人的小屋窗口敲了敲,窗板被抽开,她将事先备好的两吊钱与一篮子酒菜递进去,窗板便再次合上。
待循记忆寻到父亲的“坟”又是一刻钟后,去年才清除过的杂草已重新掩住了木牌与其后一圈矮矮的土封。四周荆棘成林,荒芜满目,新坟叠旧坟,或是掩埋了一半的棺椁随意倒在路旁,或是东倒西歪地树着几面灵旌、挽幛,几只乌鸦停栖在道旁坟墓前的“墓碑”上,待人走近,便呼啦啦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她同簇玉两个动手,将周遭的杂草与鸢尾都清理干净,又取出绢帕,细细地将沾染了尘土的木牌擦净了。
是十分普通的柏木,上书“罪臣裴慎之之墓”几个大字,原本鲜艳如血的朱色早在岁月的侵蚀里褪色不已,连土封都几乎踏为平地。令漪从草篮里取出事先备好的纸钱一点一点烧了,她看着那火,神色不觉便温柔下来。
“阿爹,溶溶不孝,”她喃喃说着,“连成婚这样的大事都没来得及告诉您。溶溶已经成婚了,他是宋太傅的独孙,太傅是您的老师,您或许还见过他小时候吧?我们是去年岁末成的婚,他对女儿也很好,原本,今年应该带来给您瞧瞧的,可惜……”
她眼眸微黯,又很快笑道:“不说这些了,女儿现在过得很好,再过些日子,女儿一定想法子,接您出去……”
说至此处,她心里又是一酸,宋郎不在了,她只能等祖父回京后去向祖父求情。可前次两家闹得这样难看,王兄也不许自己再和宋家来往,祖父还会认她这个孙媳吗?
她并没能跟父亲说多久的话,陵园门口,小屋内传来老人浑浊的咳嗽。簇玉忙道:“娘子,咱们得走了。”
令漪忙道,“阿爹,女儿下次再来看您!”
朝廷原是不许罪臣家属祭奠的,奈不住没人管,也就让她得了些方便。然北园门口即是通往北邙腹地的官道,时近清明,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的确是不宜再耽搁了。
她将未烬的火踩灭,用土石掩住,行到门口,不忘与守陵卒道谢:“多谢大叔允我们方便,小女子感激不尽!”
“娘子莫要气馁。”
主仆俩走在春草青青的官道上,簇玉宽慰她:“天无绝人之路,迁坟的事,一定还有办法的!不若您去求求殿下也好啊。”
“王兄……”令漪微微沉吟,眸间映着原野间青翠欲滴的碧色,“我与王兄并不亲睦,他怎会帮我?”
“怎么不会呢?”簇玉道,“依我看,殿下待您是极好的,只是迁个坟而已,这于他,不过举手之劳。”
令漪略微迟疑,又想起那日男人冷硬的俊颜以及那些个荒诞不堪的旧梦,面色微红。
她摇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眼下肯庇护她,是因为还打算拿她去联姻,所以在一些小事上还肯向着她。
可迁坟,就意味着重提旧事,搞不好还会牵扯进当年皇长子与先太子的夺嫡之争,敏感至极。他不会为她冒这个风险的。
初回来时她就已经试探过他对父亲的看法了,他却直接避开。
后来她才回过味来,今上是皇长子的血脉,王兄当年却是先太子的党羽。这件事谁来提都可以,唯独不可能是王兄。
上次,她胡言乱语又开罪了王兄,他怎么可能帮她呢?
她叹息一声,同簇玉走回长亭,送她们过来的车夫已等候了许久,待二人上车,便欲驾车离开。
“等一下!”
后方却传来骏马奔驰的声音及一位女子的娇喝,令漪回头,只见官道上驶来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背上一名红色骑装的少女,凤眼樱唇,红裙如云,英姿猎猎。
她身后另有数名衣着艳丽的侍婢策马驶来,其中一匹马上驮着个面色苍白的侍婢,手臂、腿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皆被鲜血染作春樱血色,显然受了伤。
转眼,少女的马已至身前。她跳下马,原本白皙的脸颊也因了这一路风尘变得红扑扑的,同令漪道:“这位夫人,我的婢女被狼咬伤,亟需用车。可否行个方便,同舆而行?”
令漪扫了一眼对方的装束。
少女一袭红色骑装,身负弓羽,显然是才从北邙牧场打猎归来。头上罩着帷帽,是很珍贵的茜绯花纱,用银线在轻薄的纱上绣出海棠暗纹,素雅清贵。衣袖裙裾却以金线锁边,行动间裙摆飞扬,如一朵恣意盛开的金红牡丹。
胸前挂着七宝璎珞,腰间则缀着水苍玉——《职官志》有言,官二品以下,五品以上,佩水苍玉。她既是女子,多半,是皇亲国戚,是自己不能轻易拒绝之人。
再看那马背上的侍婢,她伤得极重,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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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绷带里正一滴一滴地渗下鲜红的血来,这样颠簸下去,怕是会出人命。
令漪心间犹豫淡去,微微莞尔:“这倒是不难,请她上车吧。”
其实对方身份贵重,她并不能拒绝。但这少女分明是主子,却对一个婢女关怀备至,同洛阳城里那些草菅人命的贵人们大不相同。这倒是令她颇有好感。
“多谢夫人。”少女道,又急切地指挥一众侍女将伤患抬上车,“快,把春桃扶上去,再涂点金疮药,先把血止住。”
一时众人扶了那婢女上车,本不宽敞的小车一下子被占去大半。少女歉意地道:“真是不好意思,占了夫人的车,就只好劳烦夫人和我的侍婢们同乘一骑了。我们要回城,夫人要去哪儿呢?”
“妾也是回城。”
“那夫人家住何处。”
“清化坊。”
“清化坊?”
清化坊最大的府邸即是晋王府。少女本已翻身上马,忽然扯辔回过身来,双眸如电,“晋王嬴澈,是你什么人?”
令漪此时已觉出她来者不善,但听她直呼王兄名讳,亦是微微吃惊。
她如实道:“妾生母是先晋王的如夫人,妾如今只是借居在晋王殿下府上,不敢高攀。”
“哦?”少女用手掂着鞭子,笑盈盈地,“原来你就是他那个嫁去宋家又守寡回来的继妹啊。那你是裴慎之的女儿咯?”
自己一身素,鬓间还簪着朵白绢花,被看出身份也是情理之中。但令漪不期她竟还知晓父亲的名讳,心间微觉诡异。
她镇定地应:“是。我姓裴,先夫宋氏,已然亡故。”
少女勃然变色:“好啊,原来你就是那个贱男人的女儿!”
她一马鞭挥过来,翻飞如电。令漪大惊,闪身避开。
簇玉也急了,张臂护在女郎身前:“这位姑娘,我们好心借车给你,你为何恩将仇报?”
“借车?”少女冷笑,“本县主征用你们的车是瞧得起你!”
她以眼神示意侍婢们驾车先走,又擒着马鞭摇指令漪,“至于她,她父亲都做得出通敌叛国之事了,他的女儿,自然也是罪人。不过是个罪臣之女,我教训教训,怎么了?”
几个婢女得令,一脚踹下车夫,驾着车载着那受伤的婢女先走了。急得车夫大喊:“我的车!”
“急什么,”剩下的几名婢女一字排开地拦在官道上,娇喝道,“等回了城,自己来大长公主府上领就是!”
洛京城只有一座公主府不用在前面加公主封号。令漪恍然而悟,这少女竟是清河大长公主的女儿——临清县主!
清河大长公主是先帝世宗皇帝的胞妹,当今天子的姑祖母。先帝驾崩之后,她因抚育天子有功,被允许参与朝政,手上握着一半禁军,麾下门客无数,就连女儿也破例封为县主。
可她不记得,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位临清县主。
况且从小到大,她是因父亲遭受过许多的的委屈与敌意,但那些贵女多半是嘲笑或孤立她,因此殴打欺凌她的,这还是第一个。
毕竟那些公侯千金当年多是幼龄,父亲之事与她们无关,未必恨之入骨。但眼前这位县主,分明就是恨毒了父亲……
她心下奇怪,嘴上仍反驳道:“我父亲没有!”
“有没有的你去北园里和他说啊。”临清县主道,“这是盖棺论定的事,怎么你对朝廷很不满么?”
令漪脸色微白,可不待她反驳,临清县主瞥了眼北园的方向,蓦然明白过来,“哟,原来你来这,是来给你那死鬼爹烧纸啊!私自拜祭朝廷钦犯,我看你有几个脑袋!!”
她抽出腰间一条六尺来长的银鞭,朝令漪主仆挥来,簇玉尖叫一声,“女郎小心。”
她推开令漪,自己却结结实实地受了一鞭子,被打倒在地,小臂立刻见血,可见鞭势凌厉。
令漪瞬然急了,忙跑过去护住簇玉:“你有事尽管冲着我来好了,动不动打人,算什么本事。”
“是她自己扑上来的,我可不想打她。”临清县主抱臂冷笑,“我只想打你这个贱男人所生的小贱人罢了。”
她口口声声皆是在辱骂父亲,令漪一贯平和的脸上也因愤怒染上淡淡的绯色。她道:“这位县主,妾与你素不相识,更不知先父何处得罪了你。但请你明示,也莫要侮辱先父!”
“想知道他何处得罪了我?”县主冷哼一声,又一鞭子挥来,“那就去地下问你父亲吧!”
长鞭迅疾如闪电,破空劈下,被令漪扶着簇玉一躲,扑了个空。县主脸色一变,一鞭子又要挥下,城中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清喝:“住手!”
是宁瓒的声音。主仆二人忙回过头去。
14.第 14 章
京中方向果然疾驰而来许多人马,宁瓒随行在侧,王府侍卫随行在后。而策马在前的,白蹄乌,黑貂裘,绣着龙纹的披风于行进间卷起漫天的风沙,被艳阳照出流金一样的颜色,赫然是晋王嬴澈。
王兄……
令漪欣喜不已,忙扶着簇玉朝他的方向行去,他亦很快策马过来,勒马收缰,停在二人前面,俊逸眉目在浓艳春景中昳丽如刻画。
四目相对,她发髻乱了一半,披散着遮住白皙的脸,望着他的双眼流露出无限感激的神色,实在可怜可爱。
嬴澈剑眉微皱,一时也没心情追究她之前胡说八道的事了。他示意宁瓒拿伤药去给簇玉包扎,自己一马当前,将她二人护在了身后。
“临清,你这是做什么。”他不耐烦地看向临清县主。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晋王兄。”临清笑道,“怎么,晋王兄平素里日理万机,恨不得把朝廷大事全揽自己身上,今日怎么有空来北邙打猎?”
县主的母亲清河大长公主与晋王乃是政敌,出言自然嘲讽。嬴澈只微微挑眉:“是啊,只是打猎回来,倒看见你在这儿欺负一个弱女子。”
“她是我府上的人,有何处得罪了你,你要这样羞辱她。”
“得罪谈不上。”临清县主用手掂着马鞭,神色轻慢,“只是乱臣贼子之女,自然人人得而诛之,何况她冒犯了我,我自然要教训教训她。怎么,晋王兄是怜香惜玉了么?”
谁冒犯了谁?
令漪正蹲着给簇玉包扎手臂,她自己没什么反应,簇玉却是气得恨不能亲自与对方对峙。
明明娘子好心借她们车,却反被羞辱,这些贵人还真是会黑为白!
“皇伯父既下旨免去裴氏其他人的罪,她便没有罪。”嬴澈语气十分平和,“你又有什么资格当众对她行私刑。难道,是对皇伯父不满么?”
“你……”
临清县主一噎,尚来不及反驳,嬴澈又笑道:“再且你为难她做什么?为你母亲出气?公主逼婚新科状元却遭拒绝,多好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容易已过去十数年,早没有几个人记得,可被你这么一闹,只怕没几天全洛阳城都知道姑母对裴慎之念念不忘,人都死了十几年了,还要叫女儿欺负人家的女儿出气。”
“是这样吗?临清。”
竟是这样?
令漪心间大震。这件事,她可从来不知啊!
“你,你胡说!”
一直遮遮掩掩的心思被他公然宣之于众,临清县主脸色煞白:“我母亲怎会惦念那个贱男人,是他自己不知好歹,活该被杀!”
“我有没有胡说,等今日的事传出去,你不就知晓了么?”嬴澈道,并不与她争辩裴慎之是对是错。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再说了,你这么耿耿于怀,怎么不想想,若她父亲真的接受了姑母的好意,又哪来的你呢?”
“嬴子湛!”临清县主勃然大怒,“你竟敢辱及我母亲!”
她鞭子挥来,在空中有如白虹乍现,发出几声清亮的鞭响。可还不及触及嬴澈的衣角,便被突然闪现的宁瓒擒在了手里。他如豹子疾闪,挡在主人身前,手擒银鞭,县主挣脱不掉,气得大叫:“放手!你这贱奴!”
宁瓒纹丝不动,擒着长鞭,手背青筋毕露。
县主收不回鞭,若要硬抢,指不定反会被他摔倒在地,一时气恼无比。几个侍婢这时皆已策马过来,纷纷拔剑怒道:“放开我家县主,否则对你不客气!”
嬴澈只冷冷看着临清:“怎么,你非要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是吗?那丢脸的可不是孤,更不会是这个罪臣的女儿。”
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赢,临清县主气恼至极。她把鞭子一扔,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嬴子湛,咱们走着瞧!”
“贱奴,鞭子赏你了!”
语罢,调转马头,一骑红尘而去。身后几名侍婢次第跟上,黄尘弥漫,渐渐远了。
原本喧闹的官道上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嬴澈调转马头,身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令漪:
“用王府的车出行不好么?你还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他语气十分冷淡,似乎还在为那日的事介怀。
令漪低头不言,也并不反驳。
这车是从车坊租赁而来的,之所以不用王府的车便是怕被他知晓她来私祭父亲,会被责备。
眼下,既已经被发现了,上次她又得罪了他,便更不安了。
“殿下,这怎么是我们娘子的错呢?”簇玉却鼓起勇气道,“您有所不知,那临清县主有多过分。”
“明明是她同我们借车,娘子好心同意了,她却恩将仇报!还,还想殴打娘子!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娘子做主啊!”
嬴澈不言,看向令漪,她眼底正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感知到他目光,似是怕被他瞧见,忙低了头去。
她没有哭,却如有清泪落在他手背上,腾起淡淡的灼热。他心下也蓦地不好受起来,有些怀疑自己方才的话是否说得过火。
半晌,他生硬地放柔语气:“她可有伤到你?”
令漪摇头:“我没事,多谢王兄。”
嬴澈看出她仍是郁郁寡欢,想是临清县主说了什么难听话,便道:“你不必同她计较,她母亲清河大长公主年轻时曾想下嫁你父亲,却被拒绝。此后,便记恨上他了。”
“她身为女儿,恨你,也是意料之中。”
“下嫁?”令漪惊讶抬眸,她为何从不知晓这些事情?
“是,”嬴澈看着她,她正惘然抬头望着他,清澈如溪的杏眼中微蕴不解,像懵懂的小鹿。他语声不由温和下来,“当年你父亲高中探花,琼林宴上被彼时还是长公主的大长公主看中,要请先帝赐婚。但你父亲说已有婚约,乃家长长辈所定,不宜背约。大长公主既被拒绝,从此深以为耻,此后找过你父亲不少麻烦,一度连天下姓裴的男子都遭受牵连。连你母亲也被她为难过。”
“怎么,这些事,你母亲不曾告诉过你么?”
实则这些事发生的时候嬴澈还只是幼子,有些是他听王父说的,有些是听老师说的。总之大长公主当年给裴慎之使过不少绊子,据说他被赐死之时,大长公主都还请求过先帝,亲去见他,极尽奚落。哪怕彼时她已为人妇、诞育子女,可见恨意之深。
至于原因么其实也很好理解。公主自恃身份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在一个男人这儿吃了憋,偏偏这个男人拒绝她后所娶的那个女子,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轻薄粗鄙的女人,早早地抛弃了他另寻高枝。为这样的人拒绝她,她怎能甘心。
他无意批判云姬的为人,但这些话,确是王父当年告诉他的。此刻他旧事重提,是为宽裴令漪的心。毕竟这不是她的错,她没必要为此难过。
令漪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摇摇头:“我确不曾听母亲提起。”
“没什么。”他看出她心情好转,心头微松,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总之这种人你不必与她计较,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在意。”
令漪沉默。
事情至此,她如何听不出王兄是在宽慰她。因为父亲的事,从小到大,她遭受的都是奚落与凌辱,哪敢妄想也会有人保护她、维护她。可算上方才,已经是王兄第三次救了她了。
且还是在前次她大大得罪了他之后……
“谢谢王兄。”她感激地道,清明如水晶的眸子迅速被热意涨满。
她整个人都像一块易碎的冰晶,光是站在那儿,就让人觉得十分难过。嬴澈默了片刻,问:“可会骑马?”
她摇头。
大魏出身胡族,骁勇尚武,贵族女郎多会骑射。可她一罪臣之女,寄人篱下,自是没有这个条件。
他便朝她伸出一只手:“上来,先回去。”
竟是要她同乘一骑。
令漪有些犹豫。
她一个守寡的孀妇,与成年的兄长同乘一骑。这,这是不是有些不妥?
嬴澈看出她的迟疑,俯身揽住她纤腰,长臂一揽即将人带到了马上。
男人粗硕有力的臂膀箍在腰间像刚出炉的烙铁一样坚硬滚烫,后背又紧贴着他健硕坚实的胸膛,春日衣裳单薄,她甚至能感受到丝缕之下那块垒分明又火热贲张的筋肉,是跟丈夫在一起时完全不同的触感,又叫她想起那些荒诞不经的怪梦……令漪脊背都忍不住为之一颤,她惊恐地挣扎起来,白皙柔软的侧颜近乎擦到男人坚硬的下颌:“不,不……”
嬴澈原本没想那么多,冷不防挨得太近,见她如此抗拒,好似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一般,脸色霎时便沉了下来。
“怎么?”他挑眉,“你又不会骑马,不与孤同骑,是想走着回去,还是想同宁瓒一起?”
令漪的脸一瞬红得像熟透的虾子。
宁瓒微微赧颜,低下头去。
嬴澈眼神睥睨,又吩咐宁瓒:“你带她回去。”
他意谓被落下的簇玉。小丫鬟何等机灵,忙道:“多谢殿下恩典!”语罢一溜烟地爬上宁瓒的马。
如是一来,令漪也没了别的选择,只好道:“那我,那我和王兄一起……”
这才像话。
嬴澈斜睨了她一眼,然自他的角度,却也只能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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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苍白的脸、嫣红的唇,与慌乱眨着的长睫。想起方才她的抗拒,心间又一阵气窒。
她把他想成什么人了?
他若是那等肆意轻薄良家女子的登徒子,岂还有她自作主张嫁给宋祈舟的份儿?
然而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方才握着她腰时的触感——纤柔,温软,不盈一握,像一匹上好的丝缎。靠近时,还能闻见她颈间淡淡的馨香,她惊慌回首,耳郭几乎擦到他侧脸……
嬴澈喉结微动,竭力将这些绮思同那股燥意咽下,他冷着脸将缰绳塞进她手里:“把缰绳拿好。”
又冷笑:“骑射亦是君子六艺,宋祈舟应是会的。怎么,他不曾教过你么?不应是感情甚笃么?”
令漪虽不知王兄为何此时又提起丈夫来,但凭借多年寄人篱下的本能,仍是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悦。
她疑心王兄意指宋郎对她不好,她没必要为他守节,应当还是为的让她改嫁一事。
她小心翼翼地为夫婿说好话:“阿妹是想学的,可宋郎体恤阿妹体弱,便商议今年开春后再学。可惜阿妹夫妻情薄,婚后相处不久,宋郎就远赴绝域。闲拈针线伴伊坐,这样的福气,阿妹是没有的。”
又是一声冷笑,听得令漪头皮发麻,嬴澈环抱着她,执起缰绳:“巧言令色。”
事情好像再正常不过,一切只是因她不会骑马而导致的事急从权。令漪不敢再说什么,更不敢乱动,双手无措地抓着马鞍。
二人挨得太近,身后即是他暖热的胸膛,有什么东西似抵着她,一股清冷的金猊香萦绕鼻尖,像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梦,织成囚笼将她困在其中。
想起那些羞人的画面,令漪心跳疾快,领口与秀丽的额亦沁出微微的香汗。她不敢离他太近,小心翼翼地,又往前拱了拱。
然而这点小动作哪里能逃过他的眼。嬴澈冷眼瞥见她红透的耳垂,想起她防他至此,却能主动对着宋祈舟投怀送抱,当真是可恨。
心下忽起了逗弄她的意思。令漪但闻耳边落下一声轻笑,随温热气息徐徐吹过她耳畔碎发:“阿妹,你在脸红什么?”
令漪只觉颊边被他气息吹拂过的肌肤都酥麻一片,生出细微的颗粒。她磕磕绊绊地应:“我有些热,王兄不热么?”
“热么?”他语调一冷,径直拆穿她,“是阿妹自己心里有鬼吧?”
令漪被说中心思,愈发羞窘,她轻轻地嘟哝:“我怎么就心里有鬼了……”
“阿妹自己说呢?”嬴澈冷冷睨她。那张有如新剥荔枝的脸此时漫开淡淡的绯,粉面含春,水眸潋滟,一看便是动了春心。
可这不过是二人同乘的寻常距离,哪里值得她脸红。
还是说,是因之想到了过去和宋祈舟在这马背上更加亲密百倍的行事,鸳梦重温,所以才会脸红?
嬴澈的心情蓦地糟糕透了。
她同宋祈舟,应是有过吧。他虽成功鼓动宋祈舟出使柔然,可也不敢笃定,从成婚到出使之前他们就不曾有过。
而那姓宋的,表面装得道貌岸然、君子端方,背地里不知怎样带坏她,当真是不知廉耻!
他面色铁青,骤然牵动马缰,策马小跑起来。
令漪没有防备,被惯性狠狠撞在他胸膛上,吃痛地轻呼一声。
这简直莫名其妙。
令漪愈发不明了。
她在心里偷偷骂他,尴尬地转了话题:“那王兄今日怎会来北邙?”
嬴澈语声不咸不淡:“原是来打猎,倒不想撞见有人被人打。”
“那王兄现下不去打猎了么?”
“没这个兴致了。”
“那……今日多谢王兄了。”
“谢我做什么。以后少说些胡话、少给我找些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白蹄乌已如离弦的箭疾驰而出,驰骋在碧草茵茵的官道上。令漪被他圈在怀中,聆着耳边的风声,一颗心惴惴不安。
又是这样。
前一刻还好言好语地安慰她,下一句便是嘲讽。
这样的喜怒无常,还真是难以琢磨。
所以母亲为什么总想她去勾引王兄呢?是她不想么?这样的人,她根本掌控不了啊!
荟蔚春景在眼角余光中春风一般向后疾驰而去,令漪无心欣赏春色,她有些烦闷地想,她要回宋家去,王兄不能是她的出路。他知道她所有的底细,也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人,更重要的,他似乎对她无意,一心只想将她改嫁。
祖父应当快回来了吧,她想。父亲的事,还是去求求他好了。既然王兄不喜欢她和宋家来往,她就偷偷去好了。
15.第 15 章
这厢,临清县主回到府上后,即去找了母亲。
“阿娘,您猜我今天去北邙打猎,遇见了谁。”她亲昵地从身后抱住母亲,蹭着母亲的肩撒娇。
清河大长公主今年三十六岁,高髻凌风,肤凝香雪,像一朵正值花期的牡丹,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成熟女子的风韵。
此时,独坐水阁之中,隔着一面纱帘看岸上两个健硕的男子舞剑。手里轻罗小扇缓摇,扑动一扇蔷薇花香。
她这时注意力都在两人的剑舞上,不过一哂:“你一天天见的人多了,我哪猜得到。”
“只是盼着,什么时候也能去见见那些郎君,早一点领个女婿回来见我?”
公主既参与朝政,临清县主也深受母亲影响,热衷权势,虽然才十六岁,却已开始积极结交各方势力了,纨绔贵女,来者不拒,虽然这些在大长公主眼里,统统被视为胡闹。
临清唯笑:“那些男人有什么好见的,全京城最出色的儿郎就是那头黑鹿。但他和咱们可不对付,难不成,我还去同他结亲么?”
大长公主听出不对,手中罗扇暂缓:“你今天怎么提起晋王?”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母亲。”临清县主笑意微敛,“实不相瞒,儿今日还真真见到了他,不过是在北邙郊外,他同他那个继妹在一起呢……”
她将北邙郊野教训裴令漪、却被阻拦的事说了,道:“母亲,你说有趣不?裴氏只是他继妹,关他什么事?还上赶着护。我看那裴氏还有几分姿色,该不会,是他想纳为己有吧?”
“依我说,要不我们推他一把,让他把事成了吧。裴氏可是热孝,两个人真要搞上,可有得参他的咯。”临清县主笑得花枝乱颤。
大长公主一直没什么表情,闭着眼缓缓打扇,唯在她提及裴令漪时双眸微微一睁,眸中一片寒凉,沉凝如冬日的水。
“别去搞这些腌臜事,脏了你自己的手。”大长公主闭上眼,一只手缓缓按摩着眼角,“晋王何许人也?和我们斗了这么些年,你以为他会为情乱智?你也是女子,用这样的手段去对待孀妇,未免太过下作。”
“母亲说的是,”临清县主立刻认错,“不过女儿也只是气不过那头黑鹿侮辱母亲。”
“他说得不错。”大长公主语气平和,“你越是针对她,倒更显得母亲对此耿耿于怀了。当年的事,关那裴氏女什么事呢?以后莫要针对她了。”
不过一个男人,有什么好在乎的呢?两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是到处都是么?
这口气您咽得下,我可咽不下,临清想。
她在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报复,面上却笑着应下:“好,我都听母亲的。”
*
三月初三,宋太傅自临川探亲归来,平安抵京。
宋瑀既返京,不久,晋王府中,嬴澈也得到消息。
“宋太傅既然已经回来了,不知,他会不会做什么……”
云开月明居的书房内,嬴濯立在向阳的那张黄花梨卷草纹大书案前,担忧地道。
嬴澈正翻阅着宫里递回来的奏折——他既主管尚书台,六部的大小事务向来是先由他过目,商议好了再呈交宫中,由天子盖章。
眼下这一份,就是与柔然交涉的最终结果。已由小皇帝盖章,预备下发礼部形成正式文书,递交柔然。
此次叛乱中丧生的魏朝人员共有三十八名,既有使者,也有士卒。遗体既无法辨认运回,便由柔然修建义士冢,四时祭拜。
同时,割让边境二城,岁贡翻倍,丧生人员的抚恤金也由柔然承担,魏朝再另行发放一份。
这些条件里,有些是柔然自己主动提出的,修建义士冢,增加抚恤金,则是嬴澈后来加上的。
斯人已逝,总要保障好其家属的余生。虽然比之丰厚的抚恤金,他们更想要亲人复生。
“他会做什么?”嬴澈此时注意力全在那张表文上,眼也没抬一下,“死的又不是只有宋祈舟一个,难道是我们针对他?你我既无私心,便不怕他人言语。宋瑀虽与我们政见不合,大是大非面前,想来还是能拎得清。”
这个时候,盯住某人才是要紧事。
他剑眉微动,唤了宁瓒进来。这时,嬴濯眼尖,见笔山后正放着一枚精致的紫檀忍冬纹小匣,不禁问:“王兄,这是什么。”
“别乱动。”嬴澈想也不想地道。
嬴濯面色讪讪,有些尴尬。嬴澈修长白皙的手缓缓摩挲着木匣上的纹路,凤眸间掠过一丝轻笑:“没什么,某人用来睹物思人的玩意儿罢了。”
某人?嬴濯不解。
嬴澈却将那封表文按下,以狻猊瑞兽白玉镇纸压住:“暂缓几日再发文。宁瓒,你现在想办法把宋瑀回京的消息递给小桃坞,尔后盯紧了,她若与宋瑀见面,立刻来报我。”
“是。”宁瓒领命而去。嬴濯好奇地问:“王兄让宁瓒盯着裴妹妹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嬴澈语气慵懒,如玉长指轻按着疲惫的眉心,“有个人从来和我们不一条心,不盯紧了,她只怕明日就能跑回宋家去。”
心中却想,宋瑀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装的道貌岸然的,一旦稍稍涉及他的利益,必会袖手旁观。去求他?愚不可及!
他给了她这么多次机会、暗示这么多次,她都不懂得来求他,便换个法子好了。逼一逼她,总会懂得。
*
嬴澈所料不错,令漪得到消息后,欣喜非常,立刻想法子约见了宋太傅。
彼时她刚与华缨商议好,想趁皇后千秋节曲赦女犯之机,找人上书,请求赦免受父兄牵连而入教坊的幼女。
上书的人选华缨已物色好,是礼部的官员,叫齐之礼。其人贪财好利,又亟需钱还赌债,一口应下。
只需他把折子递上去,随后再请宋瑀出面,打点好礼部与刑部的官员,事情多半可成。
——至于替父亲迁坟的事,则被令漪往后放了放,否则两件事叠加在一块,也太明显不过。
如今太傅回京,可谓天时人和。
约见的信是簇玉昨儿借出府采买笔墨纸砚之机悄悄递进宋府的,次日,主仆二人前脚刚走,后脚,消息便递进了云开月明居。
“殿下,可要属下去拦下裴娘子?”宁瓒小心翼翼地问。
他隐隐有些担心裴娘子,毕竟殿下上回便明示过她,不喜她还念着宋家,也不允她和宋家来往。如今她又去见宋瑀,无疑是触了殿下的霉头。
身为下属,他本不该关心这些事。可他又觉得裴氏少年丧父新婚丧夫,实在可怜,更不明白,为什么殿下明明关心她,却还要故意给她设套。
“阻止她做什么?”嬴澈却道。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串梨花项坠,是十分普通的蓝田玉,玉料、工艺都不算好,一看便不值多少银两。
宋祈舟送礼就送这么寒酸的东西?
真难为她每日巴巴地戴着,对他送去的那些精美首饰却视而不见。
他无声冷笑,将项坠收好:“有些人天生就是犟,你不让她亲自撞一回南墙,她是不会回头的。”
她不是一心想回宋家么?那就走着瞧好了,瞧瞧她一心亲近的宋家人会不会接纳她,宋瑀又会不会帮她。
*
城南食珍阁,令漪尚对即将到来的风雨一无所知。她在事先预订好的雅间里等宋瑀,待太傅推门进来,裙摆一掀,径直跪下:“孙媳向阿翁请罪。”
“宋郎的事,都是孙媳不好,请阿翁降罪。”
老太傅颀面秀眉,风仪清邃,原也是风采玉立、神仙一般的人物,但自遭受丧孙之痛以来,明显苍老许多。看得令漪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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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不好受。
他缓缓叹了口气,示意簇玉将她扶起:“好孩子,你又有什么错呢?”
“我原想着,你既嫁到我家,让舟儿照顾你一生,也算弥补当年我没能救你父亲的遗憾了。只可惜,你和舟儿缘薄……”
“是孙媳不好,”令漪坚持要跪,她哽咽道,“孙媳应该拦着他的,我是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如今,他既去了,我也当为他守孝,以全夫妻情分。可,可我王兄却不应允,要将我改嫁……造成今日这个局面,都是孙媳不好,还请阿翁原谅!”
真的是她的过错吗?
宋瑀有如老僧坐定,浑浊双目中流露出无限愧悔与伤感。
舟儿的出使,并不全然是因了孙媳的愿望,也因了自己的支持。
他只想着舟儿能因此立功光耀门楣,为今后的仕途铺路,哪里能想得到,舟儿竟会因此丧命!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已是第二次了。临川宋氏的血脉在这一代就戛然而止,难道天意如此吗?
“不说这些了。”太傅疲倦地摆摆手,“孩子,你还年轻,何必要为舟儿守孝,你王兄也是为你好。至于舟儿……”
“这都是上天注定的事,怨不得旁人,你也莫要怨怼自身了。”
祖父话中并无对她的怨怼,令漪心中微定:“那我以后还能叫您阿翁么?”
太傅颔首:“你父亲是我的学生,就算没有舟儿,祖父也会护着你的。”
“那……”她鼓起勇气说道,“孙媳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阿翁可否帮帮我?”
才乞求了原谅便要托人办事,令漪无疑是忐忑的。好在太傅听完华绾的事,微微沉吟半晌,捋须道:“你有这个心是好的,历来我朝罪臣妻女皆是充入掖庭,没有没入教坊的。对骆家女眷的刑罚,当年老夫就觉得过重……”
“这个事不难。只是礼部和刑部都是你王兄的下属,我直接插手,怕是不好。这件事你问过你王兄没有?”
她撒了个小谎:“王兄已经同意了,只求祖父届时帮我们说句话即可。”
——反正,王兄那边还可以想办法,先拿下祖父的承诺。
“好,这个忙祖父帮了。”
令漪大喜过望,忙要叩首,宋瑀手一摆,却拦住她:“只是有件事阿翁也想问你,舟儿的身后事,你王兄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阿翁竟不知情?
令漪微讶。
祖父既不知,那便是还没有定下来形成正式的国书了。遂将自己回府那日王兄的说辞原原本本说来,道:“我知道的就只是这些,我与王兄并不亲厚,他不让我问朝事……”
“阿翁,宋郎真的回不来了么?”新婚燕尔的丈夫却要孤零零地葬在几千里外的漠北,不得叶落归根,令漪心间也刀割似的疼。
宋太傅沉重地叹气:“男儿当死于边野,何必马革裹尸还。舟儿的灵柩回不来,我可以接受。但我想,他是为国而死,理应得到最起码的尊重。你王兄与我家素来不睦,我到现在都不知舟儿的身后事他到底怎么打算的,如若方便,你帮阿翁打听一下。”
祖父这话就差明说王兄会伺机报复了,令漪也是听得一阵难过:“这是自然。”
从楼中出来天色尚早,她同簇玉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簇玉担忧地问起,是否真要去向晋王打听。
不然呢?令漪苦笑。
她知道王兄不喜欢她与祖父私下里来往,必定会责备她。可夫君的身后事她本就该关心,何况他活着的时候,她利用他,如今他去了,她还要利用他去接近祖父。实在是很对不起他。
令漪在心间盘算好问王兄的说辞,同簇玉回到王府。晋王,却已在小桃坞中等着她了。
“你今日,去了哪?”他立在那扇竹影萧萧的月洞窗下,身影挺拔,被夕阳拉得极长。
16.第 16 章
“你今日,去了哪?”晋王背对着她,问。
令漪推门进来猝不及防便见到他,不由一愕。
他手里正捧着一盏茶,菱碗笼青,茶烟乳白,伴随着似有若无的茶香在室中袅袅飘荡。屋中静悄悄的,只有月洞窗外竹叶沙沙的声音。
令漪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似乎前不久才刚刚发生过。见他不似生气的样子,她镇定下来,淡淡莞尔:“只是出去转了转,王兄怎么来了?也不提前告诉阿妹一声,好让阿妹准备。”
“孤过来不过是瞧瞧你,你需要准备什么?”嬴澈浅斟一口,修长白皙的指搭在青翠如滴的茶碗上,煞是好看。
不过一句客套话,反倒被他抓住了漏洞,令漪在心间抱怨他多事,很快改口:“王兄误会了,承蒙王兄上次相助,阿妹感激不尽,一直想着哪天能得个机会面陈谢意,可又担心打扰了王兄……不曾想,您会到这儿……”
“我给王兄添茶。”
她殷勤取过一旁搁在风炉上温着的银鍑,欲给他添上。
他却将茶碗搁下:“不必了,我不喜方山露芽。下回差人送些峡州碧涧,以后煮这个。”
要死,王兄怎么还有要常来之意?令漪在心中叫苦。
他一个大男人,难道半点不知道要避嫌的么?
“有人告诉我,在城北的食珍阁瞧见了你,这是怎么回事?”他懒得与她虚与委蛇,索性开门见山,“你就那么想回宋家去么?宋瑀一回京,便迫不及待地要去找他?”
是食珍阁,还好不是大福先寺。
令漪心中长舒一口气。
他应该还不知她与华缨暗中往来,只是得知她去见太傅,以为她又想回宋家。是了,到手的联姻工具要跑了,他生气也是理所应当。
“王兄误会令漪了。”她忙表忠心,“太傅是宋郎的祖父,也是先父的老师,阿妹是听闻太傅逢此变故大病一场,消瘦许多,所以才想见一面,并没有什么别的念想。”
“是么?”他笑,“你倒是关心宋家的人啊。”
“裴令漪,”他面色忽冷,极严肃地看着她,“孤有没有告诫过你,孤不喜宋氏,让你不要与宋家的人来往?”
那的确是自己答应过的事,令漪一下子没了底气。她试图辩解:“可太傅也是令漪的长辈啊……”
“他算什么长辈。”嬴澈不屑挑眉,“他若真的关心你,当初你父亲出事的时候,他为何见死不救?”、
令漪被这话问住,不知要如何回答。当年父亲出事时,世宗皇帝盛怒,除伯父外,几乎所有人都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连堂姐都宣布与她们断绝关系,转头跟了扶风县侯世子做外室,她又怎能去要求彼时只是父亲老师的祖父呢?
嬴澈见她眉目微凝,便知这话她终有听进去。他朝她逼近几步:“你不介怀此事,反而一味亲近宋家,就算他们辱你至此,也还妄想要回去。裴令漪,孤是该说你蠢呢,还是自轻自贱?”
这一句轻如春风吹落耳边,令漪的脸却全红了。自入府以来,王兄还从未对她说过这样重的话。既怕得罪他,只能道:“是,令漪错了,不该罔顾王兄教诲,私下与太傅来往……”
“只是我想着,宋郎尸骨未寒,我身为他的妻子,应当替他照料家中之事,一时竟忘了王兄的教诲。是令漪失了分寸了,请王兄原谅!”
她一拜至底,柔软身躯几乎贴着双腿,像受伤的白鹤紧贴水面,是错悔至极的态度。
“妻子。”嬴澈笑了一声,简短重复了遍这两个字,“很好,你果然对宋祈舟情深不忘。”
“难怪当初心心念念、不惜众目睽睽之下算计他,丢尽女郎的脸面也要嫁过去。”
这一声如冰如玉,沉冷至极。令漪的心也随之坠入冰冷幽暗的湖底。
这桩算计得来的婚事,纵使彼此心照不宣,但王兄一直不曾戳穿她,她便心存侥幸,以为事情过去了。
可大约,这件事在王兄那儿是从未过去的。现在,他分明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她在心底拼命想着对策,这时身前影子微晃,她抬眼望去,他眼眸如云封雾遮,俊颜沉冷,似乎是想俯身扶她。
但他终究没有扶她,也没有叫她起来,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凤眸睥睨:
“未嫁从父,父死从兄,裴令漪,没有孤的允许,是谁允你自作主张和那姓宋的勾搭上的?”
令漪有些委屈:“可王兄当初并没有不同意我和宋郎的婚事。”况且他也不是她的什么正经兄长。
堂兄才是她的正经兄长,他都没有说什么,殿下凭什么管她。
“你故意在人来人往的上阳苑来这一出,让所有人都瞧见他抱了你,他再上门提亲,孤要如何拒绝?”
“我……”令漪微微语塞。
她心知她要依附他,便只能顺从他,不能忤逆,不能反驳。于是红泪很快落满新雪凝脂的玉腮:“王兄,王兄。”
她轻轻拉住他一只手,抬起脸哀哀地求:“阿妹知道,阿妹的一切都是王兄给的,自然一切都该听从王兄吩咐。譬如王兄要我改嫁,无论是嫁给谁,我自然也只有听命的份。我从来都知晓这一点,也不敢违背、不敢生有二心。只是我毕竟曾为宋氏妇,眼下宋郎才去了一个月,也还习惯性以宋氏妇自居,所以才会做出这些糊涂的举动。王兄可否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摆脱对于这个身份的认知呢?”
——就算是改嫁,能否再宽限一二呢?
她哀伤地望着他,美丽的眼睛几乎沁出泪来。幽闺玉质,我见犹怜。
所以王府养她九年,在她眼里,竟还比不上嫁去宋氏的三个月?
他养她这九年,在她眼里,也还比不上同宋祈舟的短短半月。
嬴澈剑眉微皱。
女郎的手纤细微凉,握住他手时,酥麻一片也清凉一片,渗入肌骨里,心中的火却未能因之退却。
他今日过来,原本是想敲打她几句,好让她有些危机感,别整天想着回宋家。但现在,却是真有些生气。
明明自己是在质问她与宋瑀那个老匹夫见面之事,却被她拐到改嫁上来,以为他听不出她言外之意,是在抱怨他逼她过急么?可笑,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将她改嫁给老头子?可见她心术不正,才回来半月,心心念念竟全是要改嫁之事。
“你倒是乖觉。”
索性目的已经达成,他只丢下这一句,拂袖离开。
令漪慌忙回头,他已掠至门边,行动间激起的风将两扇门扉撞得叮铃作响,身影很快消融于门外冥冥的暮色。
“可吓死奴了,殿下怎么突然来了?”
簇玉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扶起地上的女郎。
对啊,王兄怎么突然来了呢?
令漪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绪如海浪澎湃起伏。
她好像又得罪他了,仅仅是因为她私下与太傅会面。可该解释的她也解释了,也再三向他表过忠心了,他为什么还是揪住此事不放?
这时宁瓒进来送茶叶,见令漪失魂落魄般立着,眼底掠过一抹愧色。
消息是他去传的,分明彼时殿下只是淡淡颔首,不想转头却冲裴娘子发了这样大的火,见她伤怀,他亦有些愧疚。
“您别往心里去,殿下还是很在意您的。”他不会安慰人,只干巴道出这么一句,将用上好丝绢包着的峡州碧涧交与簇玉便离开了。
在意她么?
令漪看看那包茶叶。
她在他眼里就是个联姻的工具吧?
因为是工具,所以不用考虑她身为人会有感情,会在意脸面。她会对宋郎愧疚,也会担心丈夫新丧就改嫁他人的名声。
他们这些上位者,为什么就不能稍稍顾惜她们这些底层人的死活呢?
然而以他的权势,碾死她就如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就算今天他冲她发了这样大的火,她也还得想办法主动修补和他的关系,甚至是,奴颜婢膝地去乞求他的原谅。他自己却是毫不用在意的,担惊受怕的只有她。
可凭什么呢,又凭什么呢。
难道她这一辈子,只能仰人鼻息、摇尾乞怜地活么?
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满腹的忧愤与惧怕也只能咽入肚子里,令漪疲惫地叹了口气:“把茶叶收起来吧。”
*
此事过后,王兄果然没有再来过小桃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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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府里分发裁夏衣的丝绢,也没有她的份。
令漪并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但这无疑是个危险的征兆。以她对王兄的了解,他大概是懒得过问这些事的,是主管中馈的崔太妃的手笔。
可若连兰雪堂都知道了她见罪于王兄,今后还有她的好日子过么?
她忧虑了一日,很快便坐不住了,于朝廷的休沐日,带着自己亲手做的棠棣糕去了云开月明居,想要求见晋王。
世人常以棠棣喻兄弟,她送棠棣糕,便是想求王兄看在兄妹之情的份上,原谅她那日的所作所为。
她想好了,救华绾和给父亲迁坟的事最终还是要他点头,她不能得罪他,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要与他保持和睦。
晋王不在,依旧是管事将她引至了明厅里,簇玉则候在外面。
厅内一个丫鬟仆役皆无,她惴惴不安地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等待着,室内玄台袅袅,阒寂无声。
她等了一阵,晋王尚不曾归来。而自她坐的方位,透过那扇用来分割明厅与内室的海晏河清紫檀木镂刻云母屏,恰能看见里屋那张向阳的大书案。
案上,正工整摆放着挪挪文书与翰墨湖笔,对案芭蕉葱绿、丁香探窗。不知怎的,却令她想起前些日子她做的那些迷醉旖旎的幻梦,有好几次,就是在这张大书案上。他的手,那样大,那样热……
青天白日的,她怎么想这些?
令漪忽然清醒过来,她红了脸,羞赧地捂了捂发烫的脸颊,想令温度退却。
转念却忆起祖父的嘱托——有关宋郎身后事的安排,兴许,就在这些文书里。
令漪有些犹豫。
她不敢乱翻王兄的东西,可王兄那样讨厌宋家、讨厌宋郎,若要去问,他必定勃然大怒。
可若不翻,她又要如何才能得知?她今日是来赔罪的,不敢在此时去碰这个霉头。然按理她是宋郎的遗孀,朝廷本就不应对她隐瞒。
思忖再三,她悄悄望了眼厅外的方向,确认管事不在,随后蹑手蹑脚地起身,走到了书案前。
那封文书并不难找,就在一挪文书中较为上面的位置,已由王兄朱批过,也加盖了天子印玺。
她迅速翻阅过内容,见诸事安置妥当,心内微松。
放下文书,她又被案上一物牵住了视线。
是一枚精致绝伦的紫檀雕花小匣,正放在书案右上方的白玉魑虎镇纸旁,似乎主人经常把玩。
匣子尚未完全合上,露了半截黑丝绳,里面似乎装着个玉项坠,珠光盈盈,若莹莹星光自幽暗中溢出。很是眼熟。
鬼使神差的,令漪打开了匣子。却惊得素手一抖,匣中之物若玉泉倾泻,重重磕在坚硬的桌面上。
那是……她的项坠!
小小的白玉梨花,静静地躺在书案一角,玉质玲珑温润。令漪错愕地看着项坠。她的东西,怎么会在王兄这儿?
他不是说,找不到了么?为什么会放在书房里,放在随手可把玩的地方。他一个成年的男子,又为什么要留着继妹的东西?
那答案好似近在眼前,伸手可触。心底却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要拽着她坠入深渊去。令漪不敢深想,也固执地不肯触碰。
也恰是这时候,门外忽响起簇玉刻意拔高的语声:“奴婢见过殿下!”
紧接着是晋王的声音:“你主子呢?”
“回殿下,娘子在厅内相候呢。”
令漪身如抖筛,忙把项坠重又塞进匣中,动身出去。
迎面却与晋王打了个照面,他闪身进来,她忙福身行礼:“王兄!”
见她从内室出来,他面色微沉:“你怎么来了。”
四目相对,她清澈如溪的杏眼里明晃晃映着慌乱,却很快蕴出笑意:“阿妹来给王兄送些棠棣糕。”
苍白的唇瓣抿出一丝浅笑,她指了指正放在紫檀小几上的食盒:“东西既送到,那阿妹就不耽搁王兄了,阿妹告退……”
语罢,她匆匆掠过他,欲要离开。
小臂却被他一把攥住,大掌滚烫,坚硬如铁。灼人的热意透过薄如蝉翼的丝缕源源不断地渗进她微凉的玉骨里,令漪身子剧烈一颤,惊恐抬眸。
17. 第 17 章
两人视线再度对上,嬴澈紧攥着她手臂,冷沉目光却如两道箭矢迫到她脸上,阴鸷又凌厉。
令漪原就心虚,被他这么攥住不放,心间顿时乱如鹿撞。
“王兄这是何意?”她强作镇定地问,杏眼含情,如芍药笼烟,一缕散乱下来的青丝贴在鬓边,瞧来可怜极了。
嬴澈薄唇微动,本欲迫问她擅进内室之事。然他最终只是道:“你进来。”松手将人放开。
令漪忙道:“是。”
方才被攥住的地方仍漫开灼烫的热意,她脸上红如绯霞,一颗心却陷在方才发现项坠的巨大震惊里,低着头,跟他进了书房。
一本文书被递到眼前,正是方才她偷看的那本:“这是朝廷有关宋祈舟等的身后事安排,你也看看。”
那枚檀木小匣也还静静搁在桌案上,一切平静得仿佛从未发生。唯有经折装的文书被匆忙归位所产生的那一道小小的纸张折痕,昭示着她曾来过。
令漪头顶微微发麻,她硬着头皮接过,佯作认真地浏览。
她总觉得王兄好似是在嘲讽她,就算不来偷翻他也会拿给她看。可他既没有戳破她,这样尴尬的事,她自也不会提。
对面,嬴澈一直冷眼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杏眼,并不言语。他薄唇微抿,掠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冷笑。
令漪被他看得双颊升温,却还佯作不知,安安静静将文书看完,以双手奉还:
“王兄安排妥当,阿妹没什么可指摘的。在这里代亡夫谢过王兄了。”
“‘亡夫’两个字,别说得太早。”嬴澈在圈椅上坐下,自怀中抽出另一封文书掷在桌上,“这是我让京兆府签发的你和宋家的绝义文书,从此以后,你和宋家再无瓜葛,你不必为宋祈舟守丧,婚姻嫁娶,也再与宋家无关。”
大魏虽无夫死其妻必得守丧的律法规定,也须满七十日才可改嫁。民间更是贞妇之风盛行,在夫家守节立誓不嫁者不在少数。但这封文书里,清楚地写明了宋祈舟死后其母江氏对儿媳的百般磋磨、将其驱逐回娘家的恶劣事实。故由官府裁定两家义绝,连这七十日的丧期也免了。
“有异议吗?”他问。
他在这里,她还能说什么?令漪勉强笑道:“一切都听王兄的。”
嬴澈看出她的不情愿,稍稍倾身过来,摘下了她腰间系着的白玉夔龙纹玉佩:“斯人已逝,人尽可夫,你也不必过于哀伤。他的死更是与你毫无关系,这些东西,以后就不要戴了吧。”
长指绕着丝绳,只轻轻一旋,那玉佩便掷在了桌上,正落在那枚装着项坠的檀木小匣旁。
清脆的一声闷响,像撞在令漪心里,引得她心跳如脱兔。
人尽可夫,兄一而已,他的暗示简直来得众目昭彰。可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拿回了玉佩:
“虽然我已与宋郎此生缘尽,可到底夫妻一场,我想再为他守守,以全夫妻之义。否则我这余生也不会安的。还望王兄见谅。”
嬴澈眼波微凝,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似漫不经心地坐回圈椅中:“那你是不愿改嫁了?”
“也不是不愿,令漪说过,一切事都任凭王兄主张。只是我到底是新寡,太快改嫁,传出去对阿妹名声也不好。改嫁的事,再过些日子吧。”
“届时,一定全听王兄的,王兄想让我嫁给谁都可以。”美人含情凝睇地说着,红唇妩媚,柔波楚楚。
她不敢直接忤逆,只能用这说过数次的借口再度搪塞,试图稳住他。
可若论起本人意愿,她又的确是不愿的。
一来他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人,也未必会为了她舍去多少利益为她所用,她不想把自己搭进去却得不来回报;
二来她不想为妾,那意味着将来得和数个女子一道分享他,那太脏;
三来,她仍是觉得不可思议,王兄怎么会看上她呢?他不是应该讨厌她的么?
没人会真心喜欢一个心机叵测、贪图富贵的女子,宋郎会对她好,是因为他不知道她的真实面目,他甚至会为她落水为他所救而不得不嫁给他而愧疚。可王兄,却是从来都知道的。
她和他的交集从来都很少,可不管是幼时利用他的名声威胁恐吓欺负她的贵女,还是在上阳苑算计宋郎,每每显露她性格中阴暗的那面之时,他都在。
所以,他怎么可能对她有什么好印象呢?
他不可能真心喜爱她,或许,只是看中她这张脸和继妹的禁忌身份,想玩玩她罢了……
嬴澈一见她露出这副柔媚无依的讨好模样便知她又是在应付自己,在心间无声冷笑。
却也失了同她周旋的兴致,只道:“随你吧。”
他不会过分逼迫她。反正最后,她自己会来求他的。
*
此后,将丈夫身后事的消息暗传给太傅后,令漪一连多日闭门不出。
她没有拿回那串项坠,仍装作不知,本该竭力修复与晋王的关系的她一味躲着他,逃避着那些一眼便可看到谜底的猜想。
期间晋王也再未来过,兰雪堂以为她得罪了晋王,私下里愈发得意。令漪就这样在惴惴不安中混沌虚度了好几日,直至三月十五,收到华缨的邀约。
仍旧是在大福先寺的庵房之中,华缨将齐之礼写好的表文呈给她看,眉眼略萦喜色:“你看看,他这封表文不仅把我们的交代都写进去了,还援引了太|祖在景元十年、太宗在延熙九年皇后千秋诞辰赦免掖庭女奴的旧例。下个月十六就是皇后生辰了,虞家那丫头幼时我见过,比起她父兄,算是心慈的。想来,应是能成的吧。”
一向淡漠的冷美人此时喜形于色,翠眉娇横,横波盈笑,娇俏得有如二月枝头的芍药,竟似比她自己脱籍还要高兴。
令漪也颇受感染,笑靥如花:“他们礼部的人,自是更会比咱们找依据的。”
这件事进行得太顺利,她总有些隐隐的担忧。华缨见她秀眉轻颦,脸上笑容也随之黯淡:“怎么了?”
“没什么。”她轻轻摇头,转了话题,“只是在想,届时王兄会不会答应。”
“这是朝廷布施恩德的好事,若皇后点头,晋王焉有不从之理?”
令漪不能明言,只好笑笑不语。她们的计划已足够曲折周密,并未直接涉及骆家旧案。但王兄那样聪明,她担心会被他勘破……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借此为难她。上次,她应是大大得罪他了吧。若真要落井下石,她也只能受着。
这些天,她也试图说服自己,不过是交易而已,卖身给谁不是卖?王兄年轻俊美,她并不吃亏,大不了日后想法子让他厌恶她,再脱身。
可她又是热孝,同自己的继兄通|奸,事情传出去她就全完了……这怎能叫人没有顾虑呢?
“对了,”华缨拾起净瓶里插着的玫瑰轻打了下她额,笑道,“你的那位王兄为人如何?要不我去勾他试试?只是上次上阳苑上他可是正眼也不瞧我一眼,可真叫人伤心呐。”
“别开玩笑了。”令漪微微赧颜,想起那日握住自己的那双炽热大掌,脸上赧色更深。
“王兄……为人清正,爱护弟妹,若他知晓你是冤屈的,一定会帮我们的。”
既说回正事,华缨也敛容道:“那届时他那边,就要劳你多费心了。”
“嗯。”令漪轻轻点头,“再说吧。”
二人商议即毕,令漪便欲离开。这时华缨身边的小丫鬟满脸焦急地闪身进来,华缨一见她便变了脸色:“不是让你在楼中留守么,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不好了娘子,”丫鬟慌乱地道,“礼部的相公来了,就,就是上回和您见面的齐相公,他要带念奴走!”
“念奴”即是华绾的花名,华缨霍地起身:“你说什么?”
话音才落,她人已掠过门边。令漪忙同簇玉跟上。
抵达花月楼后院门已是两刻钟后,令漪没敢挨得太近,只令车夫将马车停在斜对面的茶馆门前,隔帘静观。
齐之礼已从楼中出来了,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满脸的酒色财气。一手拽着华绾左腕,走路颤颤巍巍,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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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喝得极醉。
华绾被男人紧紧攥着,害怕与抵触之情溢于言表,却不敢哭。华缨着急忙慌地跟在身后,随行的还有花月楼的老鸨及三五名穿红着绿的莺莺燕燕。
“齐相公。”
华缨拽着华绾另一只手,面上陪笑:“华绾她还小,且有差使在身,是不能随意离开花月楼的。您若想听她给您唱曲儿,就留在楼中听吧,我们姊妹几个也好一起陪您。”
“对啊,她一个黄毛丫头哪里懂伺候人,我们伺候相公不好么?”旁边亦有妓女媚笑道,身体几如水蛇缠上男人。
“去去去,”齐之礼不耐烦地推开那妓女,“你们几个残花败柳,都老成什么样了,哪能跟这些鲜嫩的小姑娘比。”
又邪笑着对华绾道:“你姐姐为了你可把我伺候舒坦了,没想到,你竟生得比你姐姐还要出挑,反正从良都是要嫁人的,不若跟了我,保管你日后穿金戴银、山珍海味。”
实则华缨明艳大方,华绾尚未长开,哪里能和姐姐比?说她更好看,乃是这男人的特殊癖好,专喜折磨还未成人的女孩子。
华绾浑身都颤栗起来,双眸盈满眼泪、泣声喊着“不要”。
相隔较远,令漪并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见小女孩哭得如此凄惨,亦是一阵揪心。
华缨心间刺痛,全是火辣辣的悔。
本该为她们谋求公道的堂堂礼部官员,竟然以权徇私,公然威胁起华绾!
她简直是引狼入室!
华缨妩媚的笑中潜藏了三分恨意,“相公是醉了,可是忘了?依律,官员不得强迫我们。何况华绾还小,生瓜秧子似的,怎能伺候好您,还是以待来日吧。”
“十三哪里小,本官还嫌有些老了呢。”男人淫邪地笑着,甚至拿肥嘟嘟的指腹刮了刮小女孩的脸颊。
他不欲纠缠,强行拽过华绾便要拉她入车。小丫头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拼命挣扎着,抱着姐姐大哭。其余妓女忙也拿言语相劝。
两拨人马一时相持不下,引得路口许多人驻足而观。华缨气得胸口狂跳,奋力将妹妹拉至了身后,另一手却拔下髻上的发钗,直指男人脖颈:“齐之礼!”
钗尖就顶着男人肥硕的脖子,她恶语威胁道:“你今天敢动她一根手指试试?老娘让你竖着进横着出!”
齐之礼一下子就慌了。
“你你你!”神情激动之下他连话也说不利索,“你竟敢威胁朝廷命官!当真是目无王法!”
“我就目无王法怎么了!”她持着钗环步步逼退男人,神色凛如霜雪,“朝廷官员不得逼|奸官妓,否则以强|奸罪论处。你这当官的都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好啊,你这叛臣之女果然对朝廷不满,”男人似抓住了她把柄,登时趾高气昂起来,“难怪处心积虑想翻身。等着吧!本官还会再来的!”
语罢一甩袖子,登上青帷车飞也似地走了。方才帮忙的几个妓女神色立时转冷,其中一人鄙夷道:“不愧是将门虎女,不过礼部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得罪了他,今后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对啊,”鸨儿也笑着相劝道,“念奴年岁也不小了,早接客晚接客有什么区别。”
话音才落,却是遭几名妓女齐齐瞪了一眼,只好讪讪噤声。
华绾不说话,只是抱着姐姐哭。
华缨脸色惨白,身体虚脱似的瘫软下来,额上冷汗如雨。鸨儿絮絮叨叨地埋怨了她几句,推攘着将人带回楼中了。
后院的门重又合上,行院对面,令漪将一切事原原本本看在眼中,心忧如焚。
那齐之礼为何会突然反水?
虽说眼下他是走了,可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将她们谋划的事翻到明面上来,要救华绾就更难了。
这时眼角余光掠过一抹残影,她转过眸,却见一名白鹭卫匆匆掠过街角,转瞬消融于人潮之中。
令漪微微一愣。
是虞家的人?
阻拦她们营救华绾,虞琛到底想干什么?
18.第 18 章
“跟上去!”
她霍地拉下帘子,指挥车夫驾车跟上,然花月楼地处闹市,人潮汹涌,转瞬即将那名白鹭卫的身影淹没。
“这可上哪儿去寻呐夫人。”车夫将车停在道旁,语重心长地劝,“且依小人看,那是官家的人,您还是不要引火烧身的好。先回去想想办法吧。”
这车夫原是她从车坊雇来的,每每出门,常坐他车,也算熟识。令漪心知他也是好言相劝,只好道:“多谢,那就麻烦你先送我们回府吧。”
这件事既有白鹭府的人监视,多半是虞琛的手笔。若是他从中作梗,齐之礼的突然反水反倒好理解了。
可如此一来,她们原先的计划直接作了废,那姓齐的必不会善罢甘休,当务之急,是先救华绾出来。
令漪所料不错,次日她派簇玉把珠花送去大福先寺,第二日华缨亦不曾露面。簇玉又去了花月楼打听,却只听说华缨姐妹已被鸨母关了起来,锁在房中不允外出。
而那日趾高气昂的齐之礼更是放出话来,十日后就会上门,让鸨母好生替他备着华绾的梳拢大礼。
消息传回令漪耳中,她当即便坐不住了。匆忙出门去了宋府,想要求见祖父。
……
“这位小哥,麻烦您和太傅通传一声,就说孙媳妇裴氏,有急事求见。”
宋府的西角门外,令漪示意簇玉将一锭银子塞进仆役手中,软声恳求。
这门是令漪同簇玉从前走惯了的,但守门的两名小厮却似全然不认得她们一般,不耐烦地将二人推开:“去去去,你们是什么人,有约见吗?有约见就走前门,没有也配见太傅?”
簇玉没站稳,险些被推了个趔趄,见对方对女郎也这个态度,火气顿时上来:“瞎了你的狗眼,这是你们家少夫人,怎么,小宋郎君尸骨未寒,你们宋家便要将我家娘子拒之门外?这就是你临川宋氏百年清贵世家的门风?”
“什么孙媳,从没听说过,”另一名仆役也凶恶地帮腔,“只听说我家有个小郎君一死就耐不住寂寞跟野男人跑了的弃妇,我家夫人吩咐过了,要我们严防死打她又不要脸地找上门。是你们吗?不是就滚远点,再不走,我可对你们不客气!”
“你……你们!”
江夫人怎么能这么说?
簇玉简直要被这指黑为白的话气得七窍生烟,她叉着腰,欲与对方理论。令漪心间牵挂着华绾的事,也顾不得和这二人掰扯,踮起脚放声朝府中大喊:“阿翁——阿翁,孙媳有要事求见,求您见见孙媳吧——”
这里虽是宋府后门,但临近街坊,住户不少。她旨在借此法给宋府施压。
果不其然,两名仆役脸色顿变,上前驱赶,却被簇玉配合地拦住。
她喊了一阵,两扇黑漆大门很快从里面打开,出来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是宋府的管事。
“这是怎么回事?”
下一瞬,目及令漪,他佝偻下腰,恭恭敬敬地行礼:“原来是少夫人。”
“秦管事,我,我要见祖父。”令漪忧心如焚地说明来意。
“那您来得可真不巧,”管事道,“您还不知道呢,太傅因小郎君的事,悲伤过度,兼又感染风寒,这几日已是下不来床,正吃了药静养着呢,前几天连陛下的宴请都推了,怕是不能见您。有什么事,您告诉我,我去通传一声便是。”
对方恭敬归恭敬,身体却牢牢地挡在门前。令漪微愕。这样紧急的时候,祖父怎么突然病倒?
华绾身份敏感,她无法将此事告知管事。何况若说这二人的阻拦是婆母授意,可秦管事是以祖父之意为第一位的,当日她还曾托他去信给祖父、说明自己被婆母赶出家门的事。眼下,既是他来拦她,她竟有些琢磨不透祖父的态度了……
“阿翁生病了么?”她惶急眸色中流露出一丝歉疚,“那是我不懂事叨扰他老人家了,秦管事,劳你代我向阿翁问好。只是人命关天……”
“你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门内却传来江夫人的声音。
她在周妈搀扶下翩翩出来,冷冷瞪着令漪:“她如今可不是我们宋家的人了,还见公爹做什么?公爹都生病了,她已经克死了舟儿,还想克死公爹么?把她轰走!”
令漪牵挂着华绾的事,顾不得和婆母的前怨,温言道:“从前的误会,媳妇日后再来和母亲请罪,可今日之事人命关天,还请母亲允我见祖父一面。”
“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母亲。”江夫人叉着腰,嘲讽笑道,“你的那位好王兄昨儿把离婚文书都递了进来,你和我宋家再无干系。人命关天又关我宋家什么事呢?不会去找你的那位好王兄吗?”
事情之前即是和祖父谈的,王兄又怎会帮她去对抗虞家呢?可有婆母在,令漪自知今日是见不到祖父了。她只好对管事道:“等阿翁身体好转一些,你记得告诉他我来过。”
“这是一定。”秦管事应道。
令漪再度朝婆母行过礼,转身离开。而她走后,江夫人厉声训斥管事道:“不许给她传话!日后,不许她再踏进这条街半步!”
秦管事脸上赔笑:“裴娘子背后是晋王府呢,太傅吩咐过,不要伤了两家的和气。”
“什么和气。”江夫人嗤之以鼻,“那头黑鹿把我家害得这样惨,连舟儿的遗体都不肯接回来,你还妄想他能对宋家有什么好声气?”
她也是最近才知晓,她的舟儿,竟被他放弃,遗体孤零零落在北方!感情之前为裴氏出头,害她们害得这样惨,就是利用她赶走裴氏这件事大做文章,才好堵她们的嘴呢!
舟儿的事她不会放弃,但如今对付裴氏,她也不怕晋王报复——她已托人去晋王府打听了,前次裴氏乱翻他文书惹怒了他,最近连她面都不见了,哪里会再管她!
虽是如此说,秦管事仍是去了太傅处。书房内,被传“卧病”的太傅宋瑀正立在书案之前,静默着临一封已经打好底稿的致仕表文。
“太傅,裴娘子方才来过了。”
“嗯。”他只淡淡应了一声,继续临写着表文。右手边则搁着一挪文书及书信,最上面的一封才刚刚被拆开,管事遥遥瞥了一眼,只隐约得见“虞琛”“齐之礼”“骆家”等字眼,似是有人来信,说那位白鹭府的指挥使已经知晓那对骆家罪奴意图赎身之事,勒令齐之礼不得再上书。
他不敢多看,行过礼即退了下去。唯敢在心间叹息,少夫人还让他过几日替她转告太傅呢,既牵扯到虞家,这件事,太傅大概率是不会过问了。
*
“太傅怎么这个时候病了,这也太赶巧了吧?”
回去的路上,簇玉悄悄嘀咕道。
令漪不语,一双眼浸满沉重的担忧。太傅是她唯一的指望了,她亦不敢揣测他是否真是病了。可当日见面只是私下,太傅若不想帮忙,大可一开始就拒绝她。如今答应了却又突然不肯见她,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没事的,要不我们去求求姐姐,”她勉强笑了笑,“也不知道姐夫回来了没有。”
令漪的堂姐住在城南永丰坊,嫁给了扶风县侯世子段青璘做外室。只是她一向不见令漪,断绝了所有和裴氏族人的往来,包括她的母亲兄长。反倒是段青璘这个外姓人对她们还算照顾。
还去求她?簇玉默默腹诽,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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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连门也进不了吧!
一个时辰后,二人果然无功而返。
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青石板街上,令漪眉目抑抑。簇玉斟酌着语气地提议道:“女郎,要不咱们还是去求求殿下吧。”
去求殿下?
令漪几乎是下意识心生抵触。
那日落在自己身上的炽热视线还似历历在目,威猛,摄人,极具压迫感,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尽管她知道眼下去求王兄是最优解,可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实在过于巧合,巧合到让她有些起疑。
会不会,王兄是故意的?
否则,云开月明居那般机密的地方,怎能容得了她一人独在?
又偏偏那么巧,让她看到自己的项坠,让她明白,从前种种有关他要将她改嫁的猜测皆是错的。
如今,祖父又突然不见她……
若真是这样,她现在去求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令漪眉目轻颦,盈盈眼波都好似一江凝滞的秋水。正是犹豫、不安之际,前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哟。”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罪臣之女啊,怎么,见到本县主也不知道要行礼么?”
令漪抬目而望,前方街巷中,一人着红装,持银鞭,身后婢女个个抱剑环臂、习武装束,正微扬了下巴趾高气昂地看着自己,是临清县主,崔婉玉。
狭路相逢,对方身份高贵又人多势众,令漪不必与之纠缠。她镇定地福身:“民女裴氏,见过县主。”
四周原有过往的行人,见情况不对,皆如临大敌、逃之夭夭。临清县主以手掂着鞭子,笑晏晏地走近:“怎么。今日没去北园看你那死鬼爹啊?还有闲心跑到南市来。”
少女笑容娇美,看起来全无心机与恶意。然才迈出一步,簇玉立时警觉地挡在女郎前面。
令漪微微抬手示意她退下,还未开口,临清县主又似恍然而悟地道:“哦,差点忘了。你有个堂姐住在这里,给段青璘做外室来着。果然一家子都是这样的货色啊,你呢,什么时候改嫁?不请本县主喝一杯婚酒么?”
“县主说笑。”令漪语气冷淡,“先夫刚殁,眼下我自是要为他守丧的。可我大魏也从没有女子一定要从一而终的规定,连太|祖皇后都是二嫁呢,日后我若真是改嫁,一定请您。但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
“好啊,那咱们就不说这个,说说你爹吧。”临清笑眯眯地,手中银鞭对折,轻佻地拍了拍令漪的脸。
金属的冰冷贴着脸像毒蛇游走,令漪警觉侧目:“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临清收回银鞭。
“为了防止像你这样对朝廷心怀不轨的罪臣后人偷偷拜祭,我自然是叫人向朝廷上书,提议将那些身犯叛国重罪的罪臣的遗体都挖出来,挫骨扬灰,这样,这能更好地警示后人啊。”
“相信不久,你就能看到你爹的尸骨被挖出来磨成灰、拿去修路供万人踩踏了。”
临清语气得意,说完,痛快地哈哈大笑起来,纯美的面庞因此微微扭曲。她身后一众侍婢也跟随而笑。
“你……”令漪气得浑身发颤。
她再忍不住,拉着簇玉转身就走。临清县主也没拦她,只是扬声喊道:“裴令漪,你给我听着。你这个贱人,你父亲辱我母亲深矣,你亦辱我深矣!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今后,咱们走着瞧!”
“你尽管回去告诉那头黑鹿好了,就看看他肯不肯为了你得罪天子、得罪虞家!”
王兄……
令漪脚步微滞,心中酸涩上涌。
事到如今她还能去求谁呢?也就只有他了!
19.第 19 章
晋王此时的确在云开月明居中。他的老师邓懿今日到访,用完午膳后,二人又在快雪时晴轩中对弈。
太傅邓懿是三朝的老臣了,曾担任过昭懿太子的老师,就连曾经的准太子妃也出自他的家族南阳邓氏。晋王昔年与凉王嬴灼一起担任太子伴读时,便是由他教授课程,就连后来及冠,表字也是由他所取。因此,对这位老师一向敬重。
手谈过两三局后,邓懿随意问起其近来境况,晋王一手捻棋,恭敬应道:“没做什么,只是学生近来得了一只鹰,爱不释手。偏偏这只鹰呢,本性难驯,又怕我怕得紧。学生想它亲近而不能得,闲来无事,便学着在熬鹰,只是暂时还没有什么成果罢了。”
“熬鹰?”太傅捋须的手微滞,不解笑道,“鹰者,猛禽也。怕人的鹰有何用处,你又何必费心去熬它?”
“天下猛禽多的是,可这一只,虽在外人眼里比不上其它的鹰,却颇合我意。欲先苦其心志,将其囿于绝境,然其仍未改向时之志。学生便在想,是否是将它逼得过紧。”
话说至此处,邓懿也明白过来这大约不是说的什么鹰,多半是某个他想纳入麾下却不能得的人。只呵呵一笑:“万物皆有其欲,牲畜也不例外。你能做的,无外乎先以势迫之,后以利诱之。可若你连‘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都不忍做到,又怎能将其逼至绝境,进行下一步。他又怎会向你屈服?”
老人苍劲如枯枝的手指一点,白棋落定,瞬间将珍珑上的黑子吞杀大半,嬴澈失笑:“老师教训得是,可此鹰娇贵,学生也实在也舍不得过于逼迫她。眼下,便依老师之言,徐徐以利诱之,看她什么时候能回过味来吧。”
“利益只能一点点给,不能全部和盘托出。”邓太傅又道,“且记住,老鹰饥饿,则为我用,喂饱,它可就要飞走了。”
嬴澈笑着称是:“多谢老师提点,澈受教。”
二人正说着话,这时管事进来报令漪求见。嬴澈神色冷淡:“不见。”
邓懿:“有娇客来访?”
“没什么。”嬴澈态度恭敬,“老师有所不知,这是我府上一个暂住的继妹,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下棋就是。”
二门之外,令漪同簇玉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她踮起脚焦灼地朝门里张望着,见管事匆匆而来,眼中登时流露出无限期待。
“真是不好意思。”郑管事客气又歉疚,“殿下这会儿陪着邓公下棋呢,一时不得空,您还是先回去吧。”
令漪神情微僵。
没说让她等,也没说让她下回来,是王兄不肯见她?
“没事的。”她不愿放弃,“我可以再等等,等到王兄愿意见我为止。”
管事脸上流露出些许不忍,微叹一声,究竟未有说破。令漪身倚修竹,又焦灼地等了许久,才见晋王并宁瓒送一位华发苍颜、身形似鹤的老人从云开月明居中出来,态度很是恭敬。
她赶紧福身行礼:“贱妾裴氏,见过殿下、邓令公。”
女郎身形袅娜,似弱柳扶风,一袭素色,身在苍翠欲滴的修篁之下,真有几分“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倾世风韵。
邓懿慈和地道:“起来吧。”
“是我这个老头子累你在此久候了,子湛,”他唤晋王表字,“就送到这里吧。这位娘子找你似有急事,你先去处理。”
“不碍事,”晋王却径直无视了令漪,温声应道,“老师,学生送您。”
他看也未看她一眼,掠过院门,送了邓懿出去。令漪有些赧然,又不愿放弃,踌躇着跟到了通往清晏厅的大门边。
仆役早已将轩车停在了庭下,邓懿在晋王的搀扶下登车,掀帘将要入车时,忽然停下:“子湛,你年纪也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请老师喝婚酒呢?”
这里已是清晏厅地界,周围侍从不少,连门内的令漪与簇玉亦是支耳细听。晋王微微一笑,倒也没回避这个问题:“不急。”
“学生心中已有心仪的人选,将来,保不齐要登门向老师提亲。”
这话几乎是允诺将来的王妃会出自南阳邓氏了,以邓氏与晋王及先太子的关系,原也是情理之中。
令漪心间微澜,没有半分惊讶。她早料到他会娶邓家这样钟鸣鼎食的大族的女儿,待她不过玩玩而已,所以她从来都不考虑母亲要她勾引王兄的提议。可如今事态紧急,她实在也没有旁的法子了。
但愿他对她还有些兴趣,可以让她用自己交换点东西吧……
太傅却微微一愣,片刻,似明白了什么,捋须呵呵一笑,乘车离开。
邓太傅离开后,晋王又折返内院,令漪忙迎上去:“求王兄救救阿妹。”
“临清县主说要找人将我父亲掘棺毁尸、挫骨扬灰,阿妹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斗胆来求王兄。王兄,求您帮帮我吧,您要令漪做什么令漪都愿意。”
她语气急切,双手拉住他一只手,目光殷切。
嬴澈不语,只是扫了眼她拽住自己不放的手,她有些脸红,但仍没有松开。
视线往上,她腰间的白玉夔龙纹玉佩已然摘下,就连颈前也挂上了他从前差人送去的项圈。想来,是撞了南墙知道要回头来求他了,连在他面前的装束都更注意几分。
可他若如此轻易松开,岂不是如老师所言,是放鹰归林么?
他嬴澈,也不是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他视线睥睨又冷淡,令漪自然注意到了,原本忐忑的心间霎时涌出一丝希望——既然他肯在意这个,说明他对自己还有几分兴趣,想来,是能成的吧……
“还有么?”他问。
“什、什么?”令漪有些不解。
“我问你还有什么是要孤做的么?”
糟了,她心里咯噔的一声。果不其然,嬴澈丢开她抱着自己不放的手,神色轻蔑又不耐:“裴令漪,你把孤当成什么了?”
“有事便来殷勤相求,无事便可将孤的话当耳旁风,背叛孤?你真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可以将孤玩弄于股掌之中?”
令漪没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忙解释:“我没有……”
“没有?”他冷嗤,“明知那姓宋的老儿与孤不对付,却还要嫁给他的孙子,让京中人嘲笑孤要靠嫁妹来向宋家求和,不是背叛孤是什么?三令五申不许你与宋家往来却还明知故犯,让孤丢尽了颜面,不是将孤的话当耳旁风是什么?”
桩桩件件,皆是令漪不能反驳之事。她有些无措,望着他的眼睛已经全红了。
女郎美目含泪、盈盈欲泣的模样实在可怜,像一朵雨后凝露的素奈花。嬴澈看着她慌乱失神的眼,心间微有一瞬的动容。
可他还是说了下去:“再说了,你来求孤做什么呢?”
他语气温和,薄唇却似含了丝讥笑,“既然你这么想回宋家,为何不去求他们,去求你敬重的宋太傅。他一定会帮你的不是么?像孤这种棒打鸳鸯的恶兄长,除却有求于人的时候虚与委蛇地应付着,其他时候,还是远离为妙,是不是?”
令漪已然彻底慌了:“不是的王兄……”
他却不想听她的解释,转身吩咐宁瓒:“送娘子回去。”
“以后,若无孤的允许,不许她再来。”
这话无异于当场打她的脸,令漪脸上火辣辣的,樱唇微张、急切地想要解释时,宁瓒已面无表情地挡住她的视线:“娘子,请吧。”
身后,晋王径直拂袖离开,令漪欲追,亦被宁瓒拦住。她只好失望地同簇玉离开。
最大的指望就此破灭,令漪忧心如惔,一颗心有如置于冰与火之间反复熬煎。
离开清晏厅后,她漫无目的地在晋王府中走着,簇玉担心地劝道:“女郎莫忧,那临清县主多半只是恐吓,眼下,要不咱们去找骆姑娘吧,两个人办法总比一个人多。”
令漪微叹一声:“也唯有如此了,只是不知能不能见到华缨呢。”
她不抱希望地去了大福先寺,原以为华缨不在,未想她亦在大福先寺等待令漪。一见到令漪,顷刻泪若泉涌:“你救救华绾。”
她扑至令漪身前,攥住令漪双手,近乎跪下:“华绾被带走了,求你救救华绾!”
令漪大惊失色,忙扶住她:“这是怎么了?”
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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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刚强面目示人的冷美人忧妹心切,此时泪落涟涟、全身瘫软,令漪扶她在蒲团上坐下、稍稍平复了些,才听她将事情简略道来。
原来今日一早,一直被关在房中的华绾突然被一群黑衣人带走,再无下落。华缨也就此被放出来,任凭怎么闹,鸨儿都不肯透露华绾的消息。
她只笑嘻嘻地表示:“念奴这回是交了好运了!礼部的贵人们已接了她去了,想来不久就会送纳妾文书过来。”
华绾还那样小,身子都未长成,怎能叫那些酒色之徒糟蹋?华缨气得全身乱颤,抓着令漪的手,又哀哀央求:“你去求求晋王殿下好不好?六部都是他的下属,只有他能救我们了。你去求求他,好不好?”
令漪美丽的眼睛一瞬黯淡:“可王兄不愿见我。”
她将方才自己被拒之门外的事说了,痛苦地摇头:“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明明我都那样低声下气地求他了,可他就是不肯松口……还能怎么办呢?”
令漪从来也没有如此绝望过,就算是夫君死后、被婆母赶出家门的时候,她也不急不躁。可现在,华绾出事,临清县主也扬言要掘阿爹的墓,王兄又亲口宣告他不会管她,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华缨原为妹妹的事心急火燎,有如百爪挠心,听完这话,心里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奇道:“不,不对。”
“他若不在意你,为何反反复复提及你去找宋太傅之事?好似醋性很大的样子,这分明是在意得不得了!”
她看男人的眼光同经验比令漪都准确丰富得多,不过转瞬便反应了过来:“他对你……你和他……不会……”
令漪有些不好意思,默认了:“可我也求了他了,他为何还是不同意呢?”
“这你就不懂了。”既明了症结所在,华缨心间反倒松快许多,“男人就是不要脸,分明想要,却还要你自己送上门去。先拒绝你,把你逼到绝境,还偏要你巴巴地去求他。这样他就可以救你于水火之中了,还不得叫你对他死心塌地么?”
“可……”令漪听得愣住,“王兄让我不要再去见他,他似乎,没有你说的这个意思啊……”
华缨笑道:“这种事,只可在无人的私密处谈论,你大庭广众地去求他,他还怎么暗示你?”
“他在算计你,你不知道?”
算计她?
令漪原本将信将疑,然转念一想,他若不在意她,又注意她的装束做什么?也许就如华缨所言,他是在等她自己主动献身。
可王兄与宋郎是完全不同的人,她不知要如何引他上钩。今天他就已经拒绝她一次了,若她再求,他还是不同意怎么办?她又要怎样才能掌控他?
“你……”
华缨原本大喜过望,可触到她惘然的神色与一身的素白,心间的希望又霎然熄灭。道:“算了吧,你别勉强自己,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妹妹是很重要,可若挽救妹妹的名节,是要牺牲旁人的名节,又有什么意义?
令漪沉思片刻,却轻轻摇头:“没什么,我愿意的。”
不过是桩交易,若她的身子可以换回华绾与父亲的墓,那的确是十分划算的。所谓女子的贞洁与清白,她原也不是很在意。
先前不愿最大的顾虑就是热孝,可现在火都烧到眉毛了,她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就这样办吧,”她语气轻描淡写,甚至弯唇,淡淡莞尔,“我去求他。不过,在这之前,我还需要你给我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助兴的香药和勾起人欲念的酒,花月楼难道没有吗?”
“你……”华缨有些意外,她竟是要给晋王下药?
令漪淡笑不言。
他算计她这样久,难道她就不能算计他?
不是想她主动献身么?好啊。不过与其苦苦哀求、把主动权拱手让给他,她会在一开始就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把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光风霁月的贤王因中药不慎玷污守寡回家的继妹,多么好的把柄。届时,就是凭着他的愧疚,她也能拿到比去求他更多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