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山海》
1. 长公主府疑云(1)
今年的冬天是一个暖冬。
年关已迫近,初雪却还未下,尚京城的街头巷尾各家各户皆已经烧上暖炉挂上驱邪香草,街上目所能及的行人都穿着厚实冬衣,小贩半开着锅盖叫卖着零食炒货,香气飘出去老远,引来一群孩童叽叽喳喳围绕在前,铜板在他们口袋里响个不停。一派国泰民安的盛世气象。
大邹朝近年来风调雨顺,无战无灾,朝局安定,边疆无乱。皇帝又正值盛年,英明勤政,膝下皇子公主分封各地,将诸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在这太平盛世,哪怕是盛京城里的一个最末等的小贩都家有余粮,得以安稳过冬。
这几日,许是年关将近,城里进了不少来探亲的人,那卖炒货的小贩生意做得愈发红火,连带着整个人都喜气洋洋起来。
他正卖力吆喝着生意,手上一点不停地给馋嘴小童盛上两个铜板的炒板栗,忽见不远处走来两个身量高挑的公子。倒不是他神游分心,只是那两位公子的锦衣在百姓中实在鹤立鸡群,好像是什么大人物。其中一个身穿绣金纹青衫的见他看过来,便也朝摊子走来,不知怎得,刚刚还水泄不通地堵在摊前的孩童不自觉中给他让了一条通路。
那公子眉目温和俊朗,端一副谦谦君子姿态,先是在他的手上放了一锭银子,随后又行一礼,方才开口问道:“这位兄台,我想打听一下,长公主府是在这附近吗?”
小贩掂了掂银子,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是的爷,往前走两个路口再拐到左边的大路上就能看见那位的府邸了。”他把银子揣进兜里,笑得眉不见眼:“爷定是个人物,不是谁都能进得去那位的府邸。”
那公子似是笑了一下,又问:“那长公主府是否近日里是否在……招仆呢?”
小贩闻言一愣,随即上下打量这公子的脸与身形一番,面上露出些促狭神色,道:“是了,长公主正要招上些像爷般漂亮的仆从。爷去了,定把其他公子都比下去的,独占风头。”
那人任凭打量,倒也不恼,只道一声谢,便从人群中退出去,一眨眼的功夫就像水滴溶进海里似的消失不见了。
小贩忽感一阵轻微的晕眩,好像刚刚见到了什么人,却又记不清了。他甩甩头,甩掉脑海中的残影,笑着招呼又一次拥上来的孩童。一锭来历不明的银子躺在他的衣兜中,晚上点账时也许会被他的妻子惊喜发现。
与那穿着单薄的青衫人同行的公子倒是穿着合季的兽毛大氅,内衬一件满绣深紫宽袖长袍,绣了满树白海棠,颇有些纨绔子弟的气势。他就大剌剌地立在路中间,路过他身边的人都因他周身华贵的穿着而莫敢招惹他。
见青衫人问路回来,他跟上对方脚步,凑上前去小声问:“师父,你多少年没来人世了?你还记得怎么和人讲话啊?”
“也就一百多年,还忘不了那些规矩。我上次来时这地方还不是都城,也没那么热闹。”青衫人答。“还有,别叫我师父,闻藏。我可没教出过你这种妖。”
“好,好。然之兄,这总可以了吧。”闻藏耸耸肩,碎碎念着“什么叫我这种妖”。毕然之被他烦得受不了,扭头看他一眼,闻藏才讪讪停了。
毕然之无奈摇摇头。都五百多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又或者,该说怎么还像只刚开化的小鹿呢。
长公主府前的大路与街巷交界之处有一片地被杂耍的圈起来,正演着口吐火龙与手刀碎砖石,周围围着一小圈人,零零星星鼓着掌。大多路过的人只是探头看上几眼就往路前面人更多的地方过去了。闻藏路过时倒是高声喝了几声彩,颇有些为杂耍人鸣不平的意思,惹得路人频频回望。不过很快,两人也被路前面更好看的好戏给吸引住了。
只见长公主府的府门前停着好几个轿子,前四五个轿子已经下了人,具是些俊俏小生,在寒风之中依然穿着轻薄的袍衫,虽看得人牙关打颤,但倒也有股倜傥风采。
“你和他们倒是像。”闻藏忍不住嘴欠道。“大冷天就穿这么点,不怕风把你衣服刮走。”
“需要我提醒你一句我的本体是什么吗?”毕然之挑眉回怼。
说话间,长公主府中走出一个披着裘皮斗篷的年轻女子,瞧她的钗环首饰与支使下人的气度,至少是长公主身边的大侍女。看门的下人都恭恭敬敬地喊她“凌寒姑姑”。那女子施施然上前,逐一开始端详品评下轿的各个男子的容貌体态,一一记下合格与否。合格的便随着侍从入府,不合格的当街打发了,不留一点情面。
几个姿色与家世都不显的公子被她记作不合格后,深觉被撂了面子,怒发冲冠地在众人的哄笑声走了,嘴里还不忘用那套过时的纲常伦理来指责长公主的荒淫无度。等他们闯出人群走进街巷里,便有数个黑影一闪而过,光天化日下将那些嘴里不干不净的虏去。周围无一人发现了他们的消失,唯有妖灵敏的感官捕捉到他们被迷晕前的闷哼声。毕然之与闻藏对视一眼,皆意识到当朝长公主绝非毫无手段之辈。一直乐呵呵的闻藏也终于正色起来。
“长公主大人已经连选好几日面首了,大张旗鼓的,怕不是也在给咱们妇人家长长见识。”两人身后有人嬉笑着交谈。
“那你就不知道了。”有人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长公主府闹鬼呢,隔两天就平白失踪一个面首,还有几个在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一下就没踪影了。听说长公主大发雷霆呢。选面首多半是不信邪,要和那妖魔鬼怪碰一碰。”
“哎呦,按你这话说,这几个漂亮公子进去都是当鱼饵的咯?”身后人啧啧两声。“可惜啊可惜,可惜长公主不是那怜香惜玉之人。”
那边的凌寒已经看过最后一个面首,将今日入选的五人的名字一一记在小册上,面上有些许忧愁。围观众人见今日的热闹已经看毕,便都散去了,嘴里还品评着那些入选佳公子的衣着容貌,要分个高低。
凌寒记完名字,又将几个轿夫打发走,正要抬腿要迈进公主府大门,忽有一个声音从背后把她叫住。
“这位姑姑,请留步。”
她转头,看见一个眉目柔和的清俊男子正对她作揖行礼,登时眼前一亮。
“公子有何事?”凌寒挂上浅笑,温温柔柔地问道,与方才打发人的样子全然不同。
毕然之笑道:“不知今日是否还能向公主毛遂自荐?”
凌寒正愁着今日入选的五人都非上上之姿,怕要惹长公主不愉,如今毕然之的话倒是一份意外之喜。她忙道:“若是公子的话……”
“非也非也。”毕然之微笑着打断凌寒,转手把闻藏推了出去。“这才是我们公子。”
凌寒打眼一瞧,那披着大氅的紫袍男子粗看五官深邃,仪表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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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再一细看,却能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丝孩子气的狡黠,像是个被家里万般呵护着长大的世家子弟,单纯又无害。她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闻藏在她打量的目光之下笑得有些僵硬,背着的手伸手想去抓毕然之的袖子,抓了一个空。毕然之来尚京城之前确实和他说过要见机行事,但他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意想不到,如此之……出卖美色。
毕然之尤嫌不足般补充道:“我家少爷仰慕长公主已久,近日听说长公主有此意,便急急赶来。望姑姑能够成全我家少爷一片痴心。”话毕又行一礼。
演得还挺好,以前怎么不知道这老不死的有这本领呢。闻藏笑得有点咬牙切齿了。
凌寒赶忙去扶毕然之,又对闻藏笑道:“少爷出落得如此不凡,定然是能心想事成的。”
闻藏极少在人世行走,五百岁里几乎有一大半都是一个人修炼度过,一时间有些受不住夸。他不自然地理理衣服,又不着痕迹地瞪毕然之一眼,才错着眼对凌寒道:“若能被长公主看重,是我此生的大运。”
凌寒笑着应是,唤来一个家丁,把闻藏的名字录在名册上,便朝两人示意,带着他们往长公主府内走去。
凌寒给两人安排了两间带小院的相邻屋子,吩咐下人给他们的吃穿用度都按照最受宠的面首来,随后带闻藏朝长公主府的书房走,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端坐院中的毕然之,仿佛长公主将他收为男宠只是时间的事。
毕然之无视了凌寒的目光,只是朝着用眼神求助的闻藏露出一个温柔无比的微笑。
闻藏回来时,毕然之正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弹剑听竹。见闻藏面如死灰,毕然之收了剑,不怀好意地问道:“如何,小鹿?有没有什么新情报?”
“……我是鹿妖,毕然之,我不是狐妖。”闻藏扑通一下像块石头落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整个人方才松下来,像是刚喘过气来。“下次再有这种事,求你去找只公狐狸来,别来找我。”
毕然之抚掌大笑,鸟雀都被他的笑声惊走一片,笑得闻藏恨不得用眼神刺穿他才堪堪作罢。这小鹿还是年纪太小,毕然之想,真沉不住气。
“好了,不逗你了,说说正经事吧。”毕然之面上的笑意逐渐淡下来。“长公主给你的感觉如何?”
闻藏叹口气,皱着眉不太情愿地一边回忆一边说:“首先,长公主肯定是人,我感觉不到她身上有任何妖力。其次,我觉得她并不纵情男色。她确实很美,像一朵牡丹花,但却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疲惫,像是看倦了美色一样。”
毕然之了然:“那么今天府外听到的那个传言想必不假。”
闻藏点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得被一个奇怪声音打断:“长公主再漂亮也比不上谢司首一毛!”那声音又尖又细又响亮清晰,似乎是发自……眼前的桌子?
闻藏被吓了一跳,从椅子上猛然蹦起,死死盯着眼前破旧的红木桌。他突然想起,午时刚搬进此处时这张桌子并不在此。
“这是?”他的目光转向桌边好整以暇的毕然之。
毕然之耸耸肩,轻拍红木桌,笑道:“这就是我这个下午的功绩,找到了山海司给我们留下的内线。”
“一张桌子?”闻藏不可置信。
“是啊是啊。”那桌子说。
2. 长公主府疑云(2)
“我,我以为物件是很难修出灵智的……”闻藏磕磕绊绊地解释。他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桌子自如交替着四条桌腿在院里横行霸道,顿感一阵无力。
“你们花草鱼虫修出灵智当然容易!小少爷呦,你都不知道我修了多久才能开口说话。”红木桌子站定在闻藏面前,明明无脸,却生生让人看出一股自得之色。“还有,别叫我物件,我有名字的。叫我阿卓!”
“天下万物皆受山海之养,当然都是能生灵智的,只要时间够久就能成妖。阿卓就是过了数百年才开的灵智。”毕然之安抚地拍拍阿卓道。“我见过剑妖,印妖,还有一次看见了一把破锄头开灵智,夜里偷偷犁了百里地来报答它的主人。”他怀念地笑笑:“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老农和锄头妖在千年前应都已寿终正寝了。”
“我以为妖的寿命都是以千年计的?”闻藏看看毕然之,又看看满地乱爬的阿卓,问道。
“看天赋,也看修炼得好不好。小鹿你的话,活上大千年想必是没问题的。”
“我呢我呢?”阿卓在面对毕然之时一改方才的嚣张态度,乖顺地像只过分大的小狗,只差竖起一条不存在的尾巴。
毕然之又拍拍阿卓,笑道:“阿卓当然也是天赋异禀,肯定能活得比闻藏还长。”
闻藏朝着一人一桌狠狠翻了个白眼。
又闹了一些时候,天将将黑透。
闻藏和阿卓已经熟络起来,此时闻藏正威胁着阿卓不许和司首说自己觉得长公主长得漂亮,不许偷偷告状。毕然之做了个手势让他俩安静下来。
“到晚上了,是时候了,别忘了我们此行的任务。”他严肃道。“阿卓,你把今天下午告诉我的情报再和闻藏说一说。”
阿卓斜了斜桌面,似乎是在模仿点头,道:“近几个月长公主府失踪了37个人,有35个都是在夜里遭罪的。吓人的是这些绑架案都不背人的,有好几个人都是在众目睽睽下突然消失掉了,吓病了好些婆子小厮。最近这个月更是有两个男宠光天化日下在长公主面前不见了,惹得长公主大怒,说是定要把真凶捉拿归案。”
“是妖干的吗?”闻藏插嘴。
阿卓左右晃了晃,应当是在摇头:“我没有感觉到妖力。”
“是不是你修行不够,没察觉到?如果没有妖的参与的话,山海司为甚找我们来?山海司只管妖和人之间的事。”闻藏质疑道。
阿卓转过来,用桌角对着闻藏,显然是不太高兴,但还是说:“那你们自己去看看,有没有妖的参与毕大人肯定看得出来。已经好些天没有人消失了,我觉着这两天快了,不如你们今晚就去府里逛逛,万一就碰上了呢?”
“阿卓说得有理,今晚就可以开始调查了。”毕然之对闻藏道。“我们尽快查出真相,既给司里一个交代,也防止你不得不做些对不起谢姑娘的事。”
他站起身来,青衫上的金纹随着动作在夜里无光自亮,如同熔炼出的金水,流溢出妖冶亮色。
“金蚕丝就这个毛病。”毕然之轻描淡写道。他挥挥手,绣金纹青衫就化为一件普通的黑色夜行服。
“炫耀。”闻藏瘪嘴。“知道你生来精通术法了。好了,我去换身行头,马上就出发。”
看着闻藏的背影,毕然之弯腰附在阿卓耳边轻声嘱咐了两句。
毕然之与闻藏两人分头从府东与府西开始巡查,着重留意不寻常的妖力痕迹。然而直到他们在府内园林的假山后相会,两人都未发现妖术作祟的蛛丝马迹。
“难道真不是妖所为?”闻藏皱着眉头。“不该啊,止戈司是山海司的三司里分派任务最谨慎的一个,难道这次连他们都失误了?”
毕然之还未来得及说话,远处园林入口便传来了细碎的人声。两人迅即朝假山的阴影后一躲,隐在黑暗之中。
来人是今日与闻藏一批入府的五人中的两位公子,两人身边各带了一个掌灯仆从,正有说有笑地走来意欲夜赏寒梅。
“李兄真是好风雅一位书生。”其中一个白衣男子拱手笑道。“真是妙手偶得,兄方才的咏梅之句可谓冠绝古今,当今的翰林供奉怕也难得如此妙句。”
毕然之听了一句就不再往下听了。溜须拍马,左右逢源,对自视甚高的大妖来说实是有污清听。现在只需盯着这四人无恙,等人走出园子,再继续商议下一步动作即可。
毕然之虚靠着假山,边留意着园中动静边百无聊赖地仰头望月亮。月盘又圆又亮,应当是快到十五了。
忽地,在明亮的月光下,不远处的瓦舍上站着的一挺拔人影闯进了他的视野。那人一袭窄袖黑衣,腰间配着双刀,面容隐去看不清楚。他冷冷低头俯视着园中的一切,寒冬仿佛永恒凝结在他身边。
毕然之停住了呼吸。
……那像极了一个,久违的故人。
说时迟那时快,在一瞬之间诸般事件接踵发生。
先是那人影仿佛察觉到什么般与毕然之对上了视线。毕然之的眼力绝非常人,在半息不到的瞬间,他清晰看见了那人回望他时微微抬起的面容——那是一张折磨了他千年的面孔。
然后,那人矫健地跃下瓦舍,唯有残影尚留在空气中,如同美梦余韵。
再是毕然之想要不管不顾地飞身去追,却被闻藏全力拉住。他目眦欲裂地想要挣开闻藏,却听到身后传来三声凄厉无比的尖叫。
“师父,师父!毕然之!”闻藏急促的小声呼唤叫回了他的理智。“出事了!”
毕然之猛地回头。
打翻的灯盏已经将灯罩烧尽,火光映亮飘落的红梅与两个惊恐大叫的仆从。他们身边躺着一个已经晕过去的面首。而刚刚还在说话的白衣男子,不见了。
趁着仆从的叫喊声还没有把整个府邸惊动,毕然之与闻藏两人从藏身处现身,直奔梅园。
毕然之此时全无心思编织一套为何出现在此地的说辞。他直接无视仆从,蹲下身触摸落满梅花的地面。他身后跟来的闻藏利落地给两个哭号的仆从一人来了一下。这下便清净了。
“住在附近的洒扫侍女已经被惊动了,打晕他们争取不来太多时间。”闻藏甩甩手,又深吸一口带着梅香的冷冽空气。“我感觉不到妖力,要么这就不是妖干的,要么就是那妖力太微弱了……”
毕然之叹口气。他站起身,拂去指尖沾上的浮土,不自觉又往不远处的屋舍瞟了一眼。
那屋舍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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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无一人,唯有冷月照青瓦。
毕然之收回视线。
“很简单,小鹿。是镜妖。障眼法。”他意兴阑珊地说。
闻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就这样?”
“就这样。”毕然之平淡道。
“镜子也成妖了?可为什么没有妖术的痕迹?”闻藏反身靠在红梅树干上,摇动一场红雨。“障眼法又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消失的人其实没有真的不见,而是让人看不见?”
“镜妖不多见,你不知道也正常。”毕然之拂去肩头的花瓣,绕着梅花树慢慢走着,像是在找寻什么。“铜镜能成镜妖的不多,只因少有铜镜能百年如一日地光洁。而一旦铜镜映照不出任何东西,那么它就不再是镜子了。”
他好像找到了什么,用脚尖踢了踢眼前的空气。“而镜妖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俯下身,伸手拂过那片空气。原本空无一物的树脚立时开始扭曲变色,只一眨眼功夫就把一个成年男子吐了出来。
闻藏凑上去一看,正是方才失踪的白衣面首。他脸色苍白,但尚且完好无损。
“……障眼法几乎是它们的天赋妖术,只需要微弱到难以察觉的妖力就能够施展。”毕然之随手拾起因障眼法的失效而露出原形的一面小小铜镜,举到脸前,问道:“对吗?小镜子?”
铜镜光亮如新,照出毕然之的一只眼睛。
镜妖一言不发。
毕然之无奈地笑了。
一瓣红梅花瓣被冷风吹动,缓缓飘落在他托着铜镜的手心,忽地被自上而下点燃。在花瓣燃尽的一瞬间,毕然之周身一尺内的所有花瓣都开始熊熊燃烧,仿佛风又吹落了一阵火般的花雨。
毕然之黑色的双眼陡然变了,在月华与火焰的掩映下化为了烈焰的金红。那双骇人的眼睛漫不经心地逼视他手中的小小铜镜。
“对,吗?”他问。
铜镜裂开了一条细缝,在他手上簌簌颤抖着,却依然顽固地缄口不言。
闻藏看不下去,伸手搭在毕然之肩上:“好了,别仗着你的身份吓唬人家。”
毕然之仿佛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闭上眼,复又睁开时眼中已经褪去金红。他松开手,任由镜妖逃窜般跳下他的手掌,故技重施又把那白衣面首藏得严严实实。
闻藏见他面色不好,便问:“怎么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毕然之抿唇不语,末了又自嘲般笑一声:“哈,这是我从以往的一位……搭档那里学来的手段,很久不用了。我还以为我早忘了。”他摊开手,险些将指缝间落花的灰烬误认为干涸的血渍。
闻藏知他不愿多说,只好耸耸肩:“好吧,下次要用的话记得对修为高一点的妖用。你再吓唬那倒霉镜妖它就要被你吓死了。”
得了毕然之的承诺,闻藏又正色道:“不过,那镜妖确实有点问题。在刚刚那种威压下,哪怕是我也有顺从的念头。更别说一个不知才修炼了几年的镜妖……”
他忽地住口了,与毕然之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诧异:
洒扫侍女住处的响动还不明显,然而却有人正在暗中接近他们。脚步轻盈,受过训练,并不来自仆役住所的方向。
3. 长公主府疑云(3)
来人有三,皆身着黑色夜行衣,速度很快却毫无声响,似乎都是练家子。
毕然之和闻藏重新隐回假山后,听见三人之中为首的那一个轻声吩咐道:“去把他抬起来。”是一个女声。
那女声哪怕刻意压低了,依然听着十分耳熟。凌寒姑姑。闻藏皱眉对毕然之比口型。
毕然之愣了一下。你确定?他无声问。
难道长公主的身边人竟也与此事有所关联?
闻藏指指自己的耳朵。鹿妖。他说,带着不合时宜的自得。
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毕然之微微探身去看,只见两个黑衣人已将不省人事的白衣面首抗在肩上,正欲朝来时的方向离开。然而凌寒却忽然制止了他们。
她弯腰从落梅上捡起了那面铜镜。
上面有一条新鲜的裂痕。
“我们要走了。”毕然之转回身,急急说道。
“什么?为什么?”闻藏尚且摸不清状况。“我的隐匿术修得不好,这时候出去被那几个人看见怎么办啊?”
毕然之抽抽嘴角,随意一挥手,闻藏整个人就像笼罩了一层黑雾般瞬时与夜色融合在一起,再分不清彼此。与此同时,一声嘹亮的鸟鸣声从梅园之中传来,惊起几只栖鸦。
毕然之心中一紧:那是传通信息的鸟哨声。
这边闻藏还在举着手东看西看,新奇得很,碎碎念着“刚刚搜府的时候怎么不给我用这个”。毕然之叹一口气,又一次意识到闻藏跟在他身边太久,十足十地缺乏对危机的嗅觉。什么时候得让他自己去历练历练了,他暗想。
他拍拍闻藏,道:“走了。跑快点,别和我说你跑不动。”
言毕,毕然之率先从假山后闪出,转瞬间就失了踪影。闻藏也不甘示弱,一边念着怎么可能跑不动呢,一下便消隐在夜色中。
府卫敲开小院门时,毕然之与闻藏正端坐棋盘前,后者执黑,正待长考。听到院门处的动静,两人齐齐抬头。
从府卫的簇拥中走出一高挑女子,三十岁上下的模样,着一素服,披着长斗篷,看着其貌不扬。然而她周身有威严之气,发间虽没有珠玉琳琅,却簪着一根镶嵌着龙眼大小明珠的步摇,象征她的身份。
“两位公子。”她没有行礼,只是略一点头,目光细细扫过两人与对弈的棋盘。“长公主听闻明日初雪降至,忧各位公子房中寒冷,特意命我等为各个小院添上几个火盆。”
她一挥手,身后的府卫便端出几个炭火盆,推开两人的房间就往里面去。
毕然之笑笑,也不恼,将手中握着的白子放回棋盒,起身对女人作揖,道:“姑姑深夜奔忙,辛苦了。敢问姑姑如何称呼?”
“你们称我一句南枝姑姑即可。”南枝冷冷答。
毕然之点头笑道:“那南枝姑姑不如进屋坐吧,也好仔细盯着,免得府兵从屋子里搜出了什么我和我家公子都不知道的东西。”
南枝盯着他,目光锐利,似要刺穿他的身躯看清他的想法。毕然之则依旧不紧不慢地笑着,毫不避讳她的视线。
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立良久,直到房里的府兵都推门而出了,南枝才终于生硬地吐出两个字:“不用。”
毕然之摊手,道:“那便随姑姑的心意了。”他复又坐回棋盘前,不再看向府卫的一众府卫的方向,也不看对面假装长考的闻藏对他使的眼色,只是执起一白子在手中轻轻摩挲。
待到南枝带着府卫走远了,闻藏才把手上握了好一段时间的黑棋掷进棋盒。
“你招她做甚,我都怕她看出来我们前脚才刚进院子。”他伸个懒腰,朝椅背上一靠,松下一口气来。
毕然之看他一眼,道:“深夜闯门,屋主毫无怨言才像是藏着事儿。小鹿,人世间的人情世故繁多复杂,你若要在山海司站稳脚跟,还得多多历练。”
“有得学呢!”棋盘下的阿卓操着尖细的声音叫起来。
闻藏毫无准备,又被它猛然吓得跳了起来。
眼见闻藏和阿卓又要开始拌嘴,毕然之举起手作投降状,道:“好了好了,别吵了。给明天留点力气吧。”
见毕大人都开口了,阿卓倒也听话,不说话了。不过它原地转了一圈,把四个桌角轮流对着闻藏一遍,才解气般驮着棋盘和旗盒蹦蹦跳跳地进屋去了,洒了一地棋子。
“这破桌子。”闻藏翻了个白眼。
毕然之摇摇头,深觉自己带了两个幼稚小妖来执行山海司扑朔迷离的任务。“等会把这些棋子都捡了,别用手,用妖术。”他对闻藏道。“尚京没什么天地灵气可供修炼,但总可以温习一下术法。你天生精通的虽非此道,但总是有备无患。”
鹿妖擅觉察,擅追逐,但在隐匿或是精细控制妖力方面,确实略缺些天赋。哪怕闻藏已是天赋异禀,仅是五百年便已修得一身妖力,但仍无法精通此道。
“……好吧。”闻藏闷闷地应道。“那明天干什么?”
毕然之思忖片刻,道:“明日,要好好翻一番这长公主府。如此频繁的失踪,镜妖必定不止一个。镜妖移动起来又颇为缓慢,而府内确有人——也许不止几人——与镜妖勾结,那么最好的藏匿镜妖的方法就是……”
“让它们假装成府里的普通铜镜。”闻藏迅即接道。
毕然之赞许地点点头:“明天依然分头从府东与府西两头开始调查。穿件没那么招摇的衣服,用上你的隐匿法术。”
闻藏一瘪嘴,悄悄瞟两眼毕然之,见他神情严肃,于是还是道:“遵命,毕大人。”
“……还有一事。”毕然之沉吟一会儿,还是说道。“明天若有时间,我要去一下园林边的瓦舍。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
闻藏虽看着没心没肺的,实则敏锐的察言观色是刻在他骨头里的东西。他观察了毕然之片刻,忽然问道:“你是在那里看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毕然之一愣,而后莞尔,道:“是啊,小鹿。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眯起眼睛,笑容晦暗不明。“你迟早会见到那个人的。”
若真是他……那这一次,毕然之绝不会再给他不告而别的机会。
翌日清晨,毕然之与闻藏便动身了。
闻藏的隐匿法术修得虽不是顶级,但也够用,只要没有人仔细盯着他的身形瞧便露不出太大的破绽。毕然之的术法则不必多说,整个长公主府皆可以来去自如。
毕然之在调查到第三个房间时便感到不对了。这三个房间倒是都有一面崭新的铜镜,不过其上全无妖力。让毕然之起疑的是,这三面铜镜的镜面毫无例外地朝向房门,只要有人推开房门便能从铜镜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毕然之自百年前出关以来,在人世间行走了许多年,诸多人世习俗虽未用心记过,但多少有些印象。而镜面朝门,他曾听人说过这是风水忌讳,且是大邹朝建国以前便久已存在的忌讳。相较于民间,皇家无疑更注重风水,没道理长公主府会特意如此布局。更何况,昨日两人入住府中时,并未发现房间中的铜镜朝向有异样。难道,昨晚生变?
毕然之思索着,脚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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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继续向前调查,不出意料地发现除了几间房间没有铜镜外,所有铜镜都直直朝向房门。每打开一扇门,毕然之的脸便更沉一分。一面面铜镜如同诡异的眼睛,瞳孔中映出他的脸庞,似是暗处永无止境的凝视,又仿佛要冲着这位不速之客轻轻眨下眼睛。
这是一个下马威。有人在以此警告他们不要参与此事,并且那人也知道了镜妖之事,还猜到了他们的下一步。
……好熟悉的威胁手法。
毕然之合上最后一扇门。冬日暖阳穿过枯枝投射在他身上,照出一段阴影与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金红。
他笑了笑。
还需要最后一个证明。
午时,闻藏在梅园附近找到了毕然之。他正低头沉思着什么,待到闻藏走近了才冲他点点头。
“怎么样?”毕然之问。
“有六间房间没有铜镜,其他的铜镜都没有任何妖力。只不过……”闻藏有些迟疑。
“只不过所有铜镜都朝向房门,对吗?”
闻藏点头:“看来你那边也是。这是又什么意思?昨天还不是这样呢。”
毕然之安抚地拍拍他,道:“没什么,只是有人不想让我们掺和进来。”
“谁?”闻藏闻言挑起眉毛。“再说有人不让,我们难道就不掺和吗?有意见和山海司说去。”
“说得好啊,小鹿,气势滂沱。”毕然之抚掌笑道。“至于是谁……”他的笑容淡了下来。“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在此之前,”毕然之整理一下衣襟,起步向园林边的瓦舍走去。“你还得帮我个忙。”
毕然之真的站在那瓦舍之上时,才察觉此处的视野极好,可以将大半个长公主府收入眼底。他低头去看昨日他躲藏的假山,发现从此处看简直一览无余。
毕然之一时竟有些心乱。
闻藏站在他身边,深吸一口气,又皱着眉专心致志思考良久。最终,他还是有些费解地说:“确实有妖力的气味,虽然不多。而且……很奇怪。”
“哪里奇怪?”毕然之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那个妖应该没有用术法,本来不该残留妖力的,但这里确实有妖力的痕迹。难道是,这个妖没办法控制好妖力?”闻藏皱着眉,声音逐渐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地猜测。“不该啊,不会控制妖力还叫妖吗……”
毕然之几不可见地吞咽了一下,又问:“你能分辨出是什么妖的妖力吗?”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啊,这就是另外一个奇怪的地方了……”闻藏用种古怪的眼神注视着毕然之,既不解又含着担忧。“师父,这妖力……好像和你的一样。”
毕然之闻言,忽地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面上的表情亦悲亦喜,嘴唇翕张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然后他开始笑。
最开始的笑声含在喉咙里,只有微不可察的气音。慢慢地,他开始轻声地笑,大声地笑,然后放声大笑,不顾一切地笑,到最后那笑声已经近乎于泣血的悲怆。末了,他的笑声又重新轻下去,一声低过一声,消失在空气之中。重归的平静中,数不清的日夜里折磨着他的痛苦轰然涌泄。
闻藏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从未见过将自己一手带大的师父露出如此情态。他印象里的毕然之总是温和有礼、无所不能的,他不曾设想毕然之的……这一面。
反倒是毕然之呼出一口浊气,朝呆立着的闻藏露出一个与往日无差的温和笑容。
“这妖力,确实该是我的。”他笑着说。
4. 长公主府疑云(4)
从瓦舍回到梅园的路上,闻藏小心翼翼地缀在毕然之的身后,看他心情颇好地赏着红梅,丝毫没有刚才癫狂的样子。兴致所至,毕然之还能吟出几首前朝的梅颂。闻藏虽不懂凡人的诗文,但也知那份情致是极畅快的,与方才的悲喜交加已不可同日而语。
在两人悠悠逛着梅园——主要是毕然之,闻藏则因还没能完全确认毕然之是否被夺舍而惴惴不安——时,尚京城的第一场雪终于姗姗来迟。
红梅映初雪,暖阳照小园。毕然之与闻藏穿梭在低矮的梅树间,树影与雪影重重掩映,皑皑白雪中一切如梦似幻。
“长公主猜得倒是不错,今日确实下雪了。”毕然之仰头去看,阳光已然西斜,雪却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短短几息间,两人肩上便都已积起一层薄雪。
闻藏轻掸去毕然之的肩上雪,可不过一会儿那雪又积起来,似乎要濡湿毕然之的一席青衫,最后却只是顺着金线滑落地面。
闻藏搓了搓手,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回去吧,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马上就要冷起来了。”
毕然之睨他一眼,笑道:“你跟着我,难道还会怕冷?”他只一挑眉,两人四周从空中落下的雪花便尽数消失殆尽,连带着闻藏的周身都笼罩着与这个季节不符的洋洋暖意。毕然之的妖力又控制得极好,轻飘飘绕过身侧红梅与落花,一点也未破坏“梅雪都清绝”的美景,博得一句惜花的称赞也不为过。
“炫耀。”闻藏轻声嘟囔,却也忍不住挂上了笑,在进入长公主府后第一回完全舒展下来。
赏梅还未满一刻,不远处便有踏雪而来的细碎声音传来。毕然之撤去妖力,让雪重新铺满两人的发顶与肩头。
从暖意中抽离,闻藏颇有些不满地抱着臂,百无聊赖地倚在梅树树干上,远远望见一个人影踱步而来。
人未到,声先至。
“啊呀,这位仁兄,你不冷吗?”一个极清亮的男声,带着笑意,在如今西沉的天里仿佛一线刺眼的阳光穿透鹅毛大雪。
随后一男子出现在梅雪之间,身披玄色兽皮大氅,里着虎纹窄袖银袍,发丝随意地束起,雪落满肩,端得一副不羁姿态。待走近了,才能看清男子面容十分年轻,稚气方脱却也英姿勃发,左眉尾有一道疤痕,平添一分锐气。
来人随意向两人拱拱手:“两位兄台。”
毕然之回以一礼,又装模作样掸掸青衫上的雪,笑道:“阁下不也是踏雪寻梅,不惧严寒之人吗?”
来人大笑,也不管才是初相识,自来熟地凑过来揽毕然之的肩膀。毕然之扫过他伸出的手,骨节分明,关节处长着厚茧,是一双武人之手。
“我乃穆林,刚封羽林将军。今日来此赴长公主夜宴,不知两位兄台尊姓大名?”
毕然之不着痕迹地和他拉开距离,道:“鄙人毕然之。”又指边上从一开始便神游天外的闻藏。“这位是我家公子闻藏。”
“对。”闻藏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是长公主的那个什么……面首。”
毕然之嘴角抽了一下。
穆林眨眨眼,露出一个有点呆愣的惊讶表情,似乎没想到闻藏竟如此直白地将自己并不光彩的身份宣之于口。而后他嘴巴微张,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直直走到闻藏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背。
“如此坦荡之人,可称真君子。”穆林与闻藏对视,眼中盛满毫不做作的赞许。“你放心,我从不对各行各业的人另眼相看。哪怕是面首,你一定也会是最好的面首。辛苦了,闻兄!”
闻藏僵住片刻,立刻越过穆林冲着毕然之不停眨眼,脸上的表情糅杂着勉力演示的不解以及不知所措的茫然,只差大声喊救命啊毕然之。
毕然之连忙道:“穆将军是要去找长公主吗?”
穆林像是这才想起正事,放开闻藏,道:“啊,没错!刚刚有下人给我引路,但我看这边梅花正好,一时兴起就来了。长公主应该已经在等我了。毕兄知道去长公主书房的路吗?”
闻藏被放开的第一时间就往毕然之身后凑,悄声咬牙切齿道:“我都不知道他在激动什么。”
毕然之失笑,微微摇头,对穆林道:“去长公主书房要穿过梅林,正好我们的小院也在同一个方向,穆将军随我们来吧。”说着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穆林连声称好,又想上来搂毕然之,再一次被不着痕迹地躲开。他倒也不恼,只是笑。这位小将军不笑的时候倒还有几分历经沙场的少年将军的英武与肃杀,笑起来时看着就像个憨厚的,没一点武人样子。
闻藏也是怕了他了,一马当先领路往前走,脚步飞快恨不得施个术法飞回小院。
莫名其妙的人真多,还不如和妖待在一起,哪怕是阿卓也好啊。他暗想。
就在此时,不远处梅园外的青石砖路上忽然传来了几声尖叫,而后是响亮的杯盘碎裂声。
毕然之猛地停住脚步,与回头的闻藏对视一眼,转头时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穆林已如离弦之箭般朝事发处奔去。
待到毕闻二人赶到,四周的杂使仆役已经围成一个圈,把事发地严严实实挡了起来。两人好不容易挤进内圈,只看见穆林正半跪着安抚瘫软在地的侍女,边上有人正在收拾砸碎在青石板上的杯盘。
“……忽然一下,就没了!我还在和她说着话呢,她就,就……”那侍女神情恍惚地跪坐在雪中,一把拉住穆林的袍角,手背青筋暴起止不住颤抖,恐惧地四处张望:“它是不是要来找我了,不要找我,不要找我……”
“不会的,不会的。”穆林想要给她顺顺气,但似乎又想起男女授受不亲,于是只是虚扶着她。“本将军就在这里,没有邪祟可以近身。”他看着侍女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也许是为他的一腔正气所感染,侍女的颤抖终于渐渐弱了。
穆林朝一旁挥挥手,示意婆子带她下去休息。他转头看见毕然之和闻藏站在一众神色畏惧下人中,眉头略微舒展了些,对两人道:“我现在便找人带我去见长公主,禀明此事。你们两位可愿在此等候片刻?维持此地原样,莫让他人有所动作。”
毕然之应下,穆林略一点头,便随着一小厮往长公主书房方向去了。
趁着闻藏把所有围观的仆役都赶走的空当,毕然之简单视察了一番事发地,发现这一次消失事件竟与上一次梅园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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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完全一样,依然是镜妖所为。甚至在闻藏还没有把所有人都遣走时,他便已发现了镜妖藏侍女的地方。
毕然之就站在被藏起来的昏迷侍女跟前,没有急着解开镜妖的障眼法,也不着急抓住作祟的镜妖,只是静静低头站着。
那边闻藏赶完人,亦是眉头紧锁,问道:“和上次一样,还是镜妖?”
毕然之没有答话,兀自喃喃道:“时间太近了,手法也一模一样……不可能。难道……?”
忽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愣,随即抬起头。
天色已经暗下来,漫天大雪却还没有止息的迹象。血红的夕阳下,青石路的最前端黑压压出现了一众府卫,青石板随着他们整齐划一的步伐而微微颤抖,甲胄摩擦的声音在大雪里依然清晰可闻。
领头的是两个女人,一个年轻袅娜、珠钗满头,一个素净干练、不苟言笑,都配着一个象征身份的白玉玉牌,正是长公主身边的两位侍女凌寒与南枝。
两人领着府卫,止步于毕然之与闻藏五步开外。府卫迅速散开,将两人包围起来。
凌寒率先开口:“毕公子,闻公子,长公主请两位今晚一叙。”她温柔一笑:“长公主特赐沐浴焚香,可见对两位颇为重视呢。”她在“赐”上加重了语气,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闻藏环顾一圈,哼笑道:“这就是长公主的重视?让一群府卫把我们围起来?”
毕然之抬手制止他,对着凌寒道:“所以都是长公主自导自演,对吗?刚刚之事也不过是想确认我们的身份。”
凌寒笑而不语。她身边的南枝冷冷开口道:“等面见了长公主,答案自然一清二楚。”
毕然之叹口气,无奈摇头道:“好一个大邹长公主啊……连山海司都要算计。”
随后他眉目一沉,不再笑了,只平静而缓慢地扫视眼前的人,原本温润如玉的气质荡然无存,自尸山血海中磨出的肃杀之气席卷而来,那身青衫上的金绣开始隐隐流动光彩。闻藏见状,亦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子已经变为极浅的棕色,那是妖力涌动的表现。围着两人的府卫齐齐退后两步,作战备状。
凌寒是个人精,见局势陡然剑拔弩张,连忙降低姿态,调和道:“长公主殿下只是觉得与两位公子有缘,想要与两位把酒言欢,实无冒犯之意啊。”
毕然之注视她良久,久到她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才终于道:“好啊。”
凌寒松一口气,柔声道:“长公主殿下的夜宴还有三刻便要开始,两位公子先随我去沐浴焚香,再……”
“不必。”毕然之打断她。他随意挥了挥手,凌寒与南枝象征长公主贴身侍女身份的白玉玉牌同时落地,在青石砖上摔碎成数瓣。
两人皆是脸色一白。南枝伸手去检查,发现挂着玉牌的挂绳一头焦黑,竟是被火焰烧断的。
“我们自会以山海司众的身份前去,不劳挂心。”毕然之淡淡道。“让你们的府卫走吧,他们没有一战之力。”
“顺便告诉你们的长公主殿下……”他抬起眼睛,扫视过两个侍女,满意地看到了畏惧之色。“山海司众,不是她一界凡人可以赏罚的。”
5. 长公主府疑云(5)
是夜,雪未停,寒意逼人。靡靡丝竹音早已遥遥响起,侍女在青石路上捧着佳肴来回穿梭。
毕然之推开宴厅大门时,一阵北风呼啸而入,引得满厅烛火明灭不定。舞姬们依然旋转着,座上三人却停了说笑,齐齐看向他与身后的闻藏。
正座的女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丹唇凤眼芙蓉面,着一席藏青色绣金线牡丹襦裙,梳云鬓簪玉凤,步摇的流苏长长垂下来,衬出她的容颜与地位。她有一双久居高位者才有的眼睛,似乎一眼便能看穿人的所有心思,眉宇间隐有思虑过多的疲郁。
长公主李成璧看清来人是毕然之与闻藏,笑道:“哎呀,毕卿与闻卿迟到了,当罚酒三杯。”她对身畔侍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在她左首的两张空几案上摆上了一直温着的菜肴。
毕然之也不行礼,只道:“毕某虽与长公主从未见面,长公主却知我的模样,想必是对我一见如故啊。”
李成璧掩嘴笑道:“这长公主府里,自然是不该有我不认识的人的。要是有了,那才叫我心惊呢。”她指了指左首几案,“两位入席吧。”
毕然之又定定看一眼李成璧,这才带着身后的闻藏入了席。
方入席,李成璧便开始引荐坐在她右首散座上的两人。
“这位呢,毕卿与闻卿应当都已见过了。”李成璧笑意盈盈看向右下首的银袍男子,正是今日与毕闻二人在梅园打过照面的穆林。
穆林起身朝毕然之与闻藏分别一拱手,朗声道:“先前不知两位兄台是长公主殿下的座上宾,若有所冒犯,也请多担待。”
毕然之朝他点头致意,闻藏则扭过头悄悄翻了个白眼。
“至于这位……”李成璧看向坐在穆林旁边的玄衣男子,神情略微变了变。“这位是,一位朋友。”
那人极安静地坐在几案边,没有对李成璧的话做出任何回应。他只是向着毕然之的方向略略抬头,露出锋利如刀的眉眼与一双墨黑的眼睛。
只一眼,毕然之浑身冰凉,血液倒流。
一切都开始远离他,丝竹、佳肴、宴席、任务,他空荡的世界里如今只能容下一双墨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曾在血雨腥风中回视他,在生离死别时凝望他,在重生之时背弃他,在他数千年的苦痛中被虔诚又怨恨地雕刻——
那双眼睛在此时此刻,再一次望向他。
毕然之嘴唇翕动,无声地说出已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
姬。纥。
对面的人偏过头,不再与他对视。
“毕然之,眼睛,眼睛红了。”闻藏在旁边小声提醒他。
毕然之合上眼又睁开,重新恢复黑色的眼睛将一切情绪暂时掩埋。他知道,而姬纥也应当知道:他们之间的账,不急在一时。
“许久不见了,姬……先生。”毕然之朝姬纥拱手。对面的人没有任何回礼,无动于衷地沉默着。
李成璧颇有些意外,眉宇间倏忽闪过一丝阴霾,复又面色如常笑道:“没想到两位卿家竟是旧相识,那我今日请姬先生来可真是请对了。”
“毕某也多谢长公主今夜邀约。”毕然之意有所指。随后他话锋一转,直指上首李成璧:“长公主殿下,可今夜毕某却无意品酒赏舞。”
他缓缓道:“我是来讨个答案的。”
话音落,宴席间的氛围霎时紧张起来。穆林左手握着的酒杯忽地洒出了几滴酒液,右手已习惯般朝腰间某处摸去。李成璧身后侍立的凌寒也不经意般抬手拂过发髻,一只锋利银钗消失在她的发间。南枝则捻着一只骨质小笛,正垂着眼摩挲。闻藏见状,冷哼一声,已预备着祭出自己的武器。
李成璧却表情不变,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她轻啜一口酒,又颇为不舍地摆摆手,正舞至高潮的舞姬们立时停下,与抱琴的琴师一同行礼后安静离去。
宴厅此时只剩下座上五人以及两位长公主贴身侍女,李成璧这才正眼看向毕然之。她道:“这下便好了。请吧,毕卿。”
毕然之看向穆林。
李成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笑道:“穆小将军亦知道妖的存在,放心。”不论朝代兴替,每朝皇族都与山海司有所联系,故而妖的存在在权力的最上层只是个不言之秘。而如此看来,穆林受李成璧重视的程度,远超毕然之的预期。
毕然之也毫不客气,直接道:“为什么把山海司吸引到这里?你在策划什么?”
李成璧略一挑眉,道:“打头的就是个回答不了的问题呢。”她状似无奈地摇头。“我只能说,我有要用到山海司的地方,但能够联系到山海司的令牌只有我皇姐有,只好出此下策了。”
言下之意,李成璧的谋算必定是要背着当今圣上去做的了。毕然之注意到穆林在听闻此言时神情并无变化。
“如何,毕卿?我知你身份不凡,如果你愿意与我合作,那么山海司的态度想必会明朗许多。”李成璧笑意盈盈地朝他抛来橄榄枝。“当然,我也可以许诺给你很多东西作为回馈。比如,山海司从此以后在大邹国境内所行一切事都将受到皇室的鼎力支持,自会有人替你们善后,替你们向百姓瞒住妖的存在。”
毕然之也笑:“长公主殿下既知山海司,又怎会不知山海司向来只干涉人与妖间所生的纷争。长公主殿下要我们参与人世琐事,便是强人所难了。”
李成璧抚掌笑道:“好一个人世琐事,四个字便概括了我等百岁凡人的家家酒,毕卿还真是举重若轻。那,若我换一个要求,只求山海司今后勿要插手尚京之事呢?”
“那要看殿下谋划的是什么了。”毕然之道。“山海司是否出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李成璧的表情掩在烛光摇动的阴影下,看不甚清楚。她开口时,语调骤然变冷:“那毕卿是不愿意了?”
这下,连一动不动的姬纥都微微抬起头。
毕然之依然只是笑,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周遭一触即发的氛围。他温声道:“请殿□□谅。”
厅内静默良久,落针可闻,连烛火在一瞬之间似乎都停住了摇曳。
“……那便罢了。”长公主最终还是叹口气。
她眉目舒展开,又回到了平易近人的模样,仿佛刚才的疾言厉色只是错觉。
她朝凌寒点头示意,凌寒会意,出去把琴师舞姬尽数带回。凝滞的空气又重新流动起来。
李成璧举起酒盏,遥遥敬向毕然之与闻藏,笑道:“两位皆是山海司中的佼佼者,今日能与两位结交,也属幸事,望两位不要介怀这两日之事。”言毕,她以袖遮面,满饮此杯。
毕闻二人亦满饮一杯。
闻藏搁下酒盏,终于得空提出一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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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为疑惑的问题:“殿下,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两个是山海司的人呢?这几天应当有许多人进府吧。”
李成璧道:“昨日夜晚,南枝到你们院中去,你们正在对弈。可一盘死棋,又有什么好下的呢?”她笑眯眯地说:“闻卿以后要是想要博得哪位好小姐的欢心,还是多多精进棋艺啊。”
闻藏先是一愣,随后别过脸去,结结巴巴道:“长、长公主说笑了,没有这样的事。”他实在不擅长掩饰自己的心绪,心事一下就叫人看透。
这下毕然之和穆林也笑了,穆林笑得格外开怀,又有轻歌曼舞,气氛一下松快不少。
正在此时,一个男声却忽然说到:“镜妖。”那声音很冷,如一阵寒风扑灭暖意融融的局面。
所有人除了毕然之都看向方才一言未发的那人。凌寒自觉将舞姬与琴师再一次带离宴厅。
姬纥重复道:“镜妖,为什么替你卖命?”他缓缓抬头,那双墨黑的眼睛凝视着上首的长公主。
李成璧低头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那又不是什么厉害东西,去捉几只来不就好了?”
“镜妖不多见。”他平铺直叙道。“捕妖人也不多见。”
李成璧微微皱眉,但面上还是笑着,道:“为了毕卿与闻卿,这点代价还是相当值得的。”
姬纥平静道:“有许多更好的方法。”
从姬纥开口起便一直低着头的毕然之冷笑一声。
李成璧面上已经显出一丝不愉,但并未发作,而是将话题扯开去:“说起来也许姬卿不相信,但我偶尔会做些有意思的梦。”她理理鬓角,低垂目光似乎真的在回忆。“前几月我梦有山海司中的大能可来助我一臂之力,梦中细节栩栩如生,便按照梦中指示布置此局,没想到竟真的能够与毕卿和闻卿相结交,真乃幸事也。”
闻藏偏头看毕然之一眼,脸上的表情显然并非深信不疑。反倒是姬纥若有所思地不再追问了。
“好了?没有别的问题了?”长公主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要是还有人再要打断全尚京城最好的一班舞姬的舞蹈,我定要诛他三族。”她玩笑般说道,话中却有不容置疑,昭示今晚所有关于妖的话题的终结。
余下的时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毕然之并不感兴趣的皇室秘辛与边关奇事。闻藏倒是在边上听得认真,不时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似乎对于人世又有了番新的了解。当然,姬纥并没有参与其中的任何对话。他只是如雕塑般坐在那里,沉默思考。
毕然之几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只用目光死死锁着正在说话的人,往往是李成璧和穆林。他不想在李成璧面前过分地展露情绪,可他悚然发现这几千年来用漫长无趣的时光修养出的从容在此时失效了。他在姬纥面前像是又回到了年少时候,那时的他尚且急迫,真诚,毫不隐瞒。
夜深露重时,宴会方才结束。毕然之在姬纥与穆林都离开后,才向李成璧行礼告辞。
待到缓步走出厅外,他对闻藏说:“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闻藏觑见他的脸色,似乎也心有所感,什么话都未多说便点头离去。
毕然之转过身。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年少时的回忆没过他。
他轻声唤道:“姬纥。”
不远处那个隐在阴影里的身影转过头来。
6. 长公主府疑云(6)
第六章
仅隔着一条回廊的宴厅传来宴席散后仆役收拾残局的响声,簇着回廊的丛丛竹林在寒风中簌簌作响,雪落有声,飞鸟夜啼。
人世的一切彰显着生机的声音在此时毕然之的耳中却仿佛是从遥远前世传来的回响。他全心全意地凝视着前方的身影,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血液撞击耳膜的闷响。
姬纥朝他走过来。时隔千年,一如往昔。
毕然之无言地注视他,又恍然回想起过去。
他回想起他们初见面时,他才刚刚化形,身形还是小孩模样,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姬纥。彼时还是山海司司首的姬纥坐在他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发顶,用那双墨黑的眼睛端详他。他仰头望进那双眼睛,像是走进一个无星无月的永夜或是迈入一片波澜不惊的黑湖。姬纥的长发没有束起,随意地垂下,偶尔被窗外吹进来的风扬起;他的指尖冰凉,顺着发丝划过时带来一丝夏日不应当有的寒意;他的嘴唇微微抿着,有些泛白,像是在思考,也可能只是在全神贯注地凝视。毕然之愣愣地看着,直到被姬纥一把扛起来走出房间,他才发现自己竟在不自觉中没能控制好妖力点燃了被子。他在羞愤中将脸埋在姬纥的肩头,才发现姬纥的肩膀在微微颤动。他抬头去看:
那是毕然之少有几次见到姬纥在笑。
姬纥笑毕,又悠悠道:“你是毕方神鸟,又烧了我的房间,便叫毕然之吧。”阳光透过树隙照来,他看见姬纥眼底未消的笑意。
然之,燃之。毕方之火可熔黄金,他注定将是一把烧过世界的烈火。
于是,他有了自己的名字。
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烽火又起,他与姬纥曾并肩作战平息战火,安定人世妖界,还未能享受片刻的安宁,便要亲眼看着姬纥因伤痛与年岁而一日日衰弱下去。他知道人之一生不过百年,可没想到在战场上仿若无坚不摧的姬纥连半百岁月都没有撑过去。
姬纥将死时,毕然之驱走所有人,不言不食地守在他的身边。他握着姬纥的手,直到那双眼睛再也聚不起神。他亲手为姬纥合上眼,仍记得在最后时刻那双墨黑的眼睛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凝望他,盛着坦然与解脱,似乎已经看穿了一切,于是无所留念了。
可毕然之不甘心啊。
他呆坐在死去的姬纥身边,毕方的烈火中第一次生出滚烫的泪来。泪水洇湿他的衣襟,他咒骂着人的寿命、咒骂着永恒的死亡、咒骂着一切有终结的东西。到最后,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他见到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见到国将倾覆君王死社稷,也见到饥荒年代人相食,而他如同世间过客一般走马观花。百年弹指过,故都旧址上又有新城繁盛,百亩良田下无人知累累死人骨。
姬纥的死给他的无穷时间画上了一个过分糟糕的开头,让他无法如妖般视死亡为无物,又无法如人般畏惧那注定之终结。
在无尽的痛苦到来之前,毕然之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一个了结。
“毕然之。”姬纥站在他的面前,平静地吐出他的名字。
他的容貌与毕然之印象里姬纥春秋鼎盛时别无二致,脸色虽不复将死时的苍白颓丧,但依然没有太多血色,隐隐有股病气。他身穿单薄的玄色长袍,腰侧挂着双刀,刀柄与刀鞘上没有任何装饰,却有一股逼人寒气扑面而来。
毕然之注视他片刻,叹一口气,轻声道:“你畏寒,应当多穿一些的。”
此时恰有一阵北风吹来,竹叶和着雪片飘落两人的发顶,寒意阵阵涌起。
姬纥神色微微一动,很快又回到面无表情,道:“这就是你要说的?”
毕然之苦笑:“你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呢?”
“理由。”姬纥惜字如金地说。“给我一个理由。”
他笔直地站着,风只吹动他的衣角,丝毫没有撼动他的身形,令他仿若如同一把深深插在战场中央的长剑。
“什么理由?”毕然之忽然有些疲惫。“把你带回这个世界的理由吗?”
姬纥凝视着他,缓缓点头。
毕然之垂下头,竟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要笑。理由?还能有什么理由?无非是姬纥死前他没能弄懂的情愫,无非是姬纥死后令他日夜难安的死亡与痛苦。但如今,又如何说给一无所知的人听呢?
“……只是因为我想要。”最终,毕然之垂着眼,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毕方神鸟,世间唯一的神兽。我想要的,没有不能做到的。”
姬纥的面色又冷上两分,开口道:“你花了一根命羽,对吗?”
毕然之一愣,似乎没想到姬纥会说这个。他无言以对,默认了。
“……你不必如此。”姬纥在今晚第一次显出了片刻不同的神情。他微微垂下眼帘,轻叹口气。
“你知我并不想如妖一般长寿。”他淡淡道。月光照在他无甚血色的面孔上,衬得他像梦中转瞬即逝的幽影。
毕然之克制住了自己想要伸手确认他的存在的欲望。
“你死时山海司还未能完全重建,我以为你会想要看见如今的山海司。山海司难道不也是你的心血吗?难道我……”毕然之猛然住了口。
姬纥并没有在意他的戛然而止,他默默思量着什么。末了,他道:“如今你依然与现任司首一起主持山海司,我很安心。司中应当也有能力出众者可以辅佐你们,方才那一位就不错。”他朝着刚刚闻藏离开的方向略一偏头。“我是不该存在于现世的魂灵,不应参与你们的事件。”
毕然之忽地嗤了一声。“……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干脆放任山海司不管好了。”他诘道。“你留下了警告,让我们不要再参与此事,是也不是?我认得你的手笔,再过千年也不会忘记。”
姬纥眯起眼,眼神愈发凌厉。他的语调冷下来:“只是顺手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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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我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毕然之气极反笑。“你的什么事与我无关?我还没有问你,我在两千年前复活你,你为什么就此一走了之,杳无音讯?”他的嘴唇都开始有些颤抖。“我还以为你又……”
“我不会的,毕然之。”姬纥冷冷打断道。“没人能杀得了我。”一阵劲风吹过回廊,吹起他的衣摆与长发,他腰侧的双刀却纹丝不动,散发出比冬夜更冷的杀意。
他的话比之冷风与冰雪更加凛冽,毕然之感到心下忽地被刺痛,仿佛冰水兜头浇下般冷下来。
他闭上眼,泄气一般道:“我知道有赤羽在,没有人能动你。我并非在质疑你的能力。我只是……害怕了。这些年我见证了很多死亡,和年轻时也大不一样了。”
他又开口,语气中尽是恳求:“真的不留下来吗,姬纥?山海司一定会有一个适合你的位置,也许就在我的身边,像以前一样。”
姬纥顿住片刻,似乎真的回忆起了过去他们并肩作战时的岁月。沉默蔓延在月光下,激起毕然之心头一点希冀的涟漪。
在下一瞬,姬纥却还是摇了摇头。
“这两千年我亦经历良多,时间让我找到从前未能看见的谜团。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另寻他人吧……然之。”他道。
毕然之的心因为这个熟悉的称呼而怔忡。姬纥死后,他被称作“毕先生”、“毕大人”、“师父”,个个恭恭敬敬不敢僭越,却已有许多年没有人叫他然之了。
毕然之勉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发觉自己笑得太不由衷后便也不笑了。
他缓慢用目光描摹姬纥的面容,双眼、鼻梁、嘴唇,然后毫无预兆地上前一把拥住他。怀中的躯壳消瘦无比,又如同一块坚冰,散发着死亡的森森寒意。也许自己从未把他真正地复活,姬纥的某一部分已经在第一次死亡时永远地死去了。毕然之怅然地想。
姬纥僵住片刻,试探性地拍了拍毕然之的背,像很久以前他安慰还未历遍世事的毕然之时一样。
毕然之抱了良久才松开手,再看向姬纥时,种种情绪都已经妥帖地收藏在心中。
“你比以前瘦多了。要好好吃饭,司首大人。”毕然之笑着道。“别做山海司第一个把自己饿死的司首。”
“……不会的。”姬纥道。静默一会儿,他又添上一句:“你也是。”
“好,我答应你。”毕然之郑重点头。“那我就……先回去了。姬纥,千万珍重。”
他退开一步,规规矩矩地对着姬纥行了一个揖拜礼。姬纥曾是,如今依然是他最敬重的老师、最爱重的亲人。在此之外,他已不作他想。
礼毕,他不等姬纥再说什么,转身便走,唯恐再多待一会儿自己就要动摇起来,再不愿离开了。
姬纥凝视毕然之的背影良久,才转身隐入了廊下的阴影之中。
片刻之后,宴厅前的回廊中,便只余月光了。
7. 长公主府疑云(7)
毕然之挣扎着睁开眼,血液流进他的眼中,眼前血红一片。他的身边倒着三具尸体,一个人,两个妖,皆腹腔炸裂,有冰凌从其中生长而出。他回头,看见山海司的门匾高悬在他身后的朱门之上,金字溅血。
只此一瞬,毕然之便意识到,他在做梦。
毕然之站起身,看见旧日的同伴从自己的眼前匆匆而过。他知道自己会在梦境的某个角落找到他们的尸体,残败的、血肉模糊的。他早已在无数个梦中见证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他向前走。满地血液凝结成冰,他踏着血冰向前走。凄厉的惨叫在每一个角落响起,他满不在乎地、麻木地向前走。他听到有人叫喊他的名字,那是死在战争中的亡灵。
在战场的最前方,他看见姬纥。
他看见姬纥倒在地上,四肢插满冰凌,被一根极长的冰刺穿胸钉在地面,血液浸透他散开的黑发,妖刀赤羽不见踪影。他冷漠地看着彼时的自己扑到姬纥身边痛苦地哀叫,那声音逐渐变得越来越刺耳,最终化成一声嘹亮的鸟啼。
他的右手翻出长爪,肩胛生出翅膀,发丝化为冠羽。火焰从他的心脏开始灼烧。
那是他第一次化为真正的毕方神鸟。
毕然之从梦中惊醒。
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雪已经停了,有微风吹进来,寒意丝丝。闻藏和阿卓已经醒了,正在院里一如既往地相互顶嘴,妖敏锐的听觉带来叮叮当当的瓷器碰撞声。毕然之长呼一口气,有了活在现世的实感。
他穿戴齐整后走出门,只见闻藏正拿着几个形状各异的陶瓷把件在阿卓身上堆叠着玩儿。每当陶瓷塔散架,两人都要吵嘴一番到底是谁的责任,玩得乐此不疲。
闻藏见他来了,道一声早:“今天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们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了。”毕然之耸耸肩。“虽然镜妖身上还有些疑点没查清,但此事是它们与长公主同谋引我们来查的假案,昨日李成璧已当面着我们的面承认了。况且在拒绝合作之后,她已有逐客之意,再接着查就不太合适了。”
闻藏接受良好,甚至颇为欣喜于案子解决的速度。“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呢?我想我姐了。”他欢欣道。
毕然之挑起眉,道:“我可记得你比谢如虚大个几百岁啊,被你叫姐她不怕折寿吗?”
“你不懂。”闻藏斜睨他一眼。“我就爱这么叫。”说着,手上搭着的物什又倒下来,砸得阿卓一个激灵。
“你小心点,别给阿卓砸出坑了,这里灵气太少,不好修炼。”毕然之道。“阿卓现在还不能跟我们回去山海司呢。”
“啊?”这下闻藏停手了,瞪着眼看着毕然之。“为什么?任务不是结了吗?”阿卓也不闹了,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毕然之。
毕然之有些无奈,实在不想做坏人,但也没有办法。他道:“我有预感,尚京城会迎来一场大雪,我们还有要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弯下腰,拍拍阿卓,道:“你山海司里的上司应该也与你说过吧。”
阿卓晃了晃,道:“嗯,他让我安心待在这里,有什么异样就和山海司联系。”说完,他又有点怯怯的,和平时完全不一样,问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山海司呢?”
毕然之笑了笑,道:“等尚京城之事尘埃落定吧。到时候我亲自教你修炼,你也可以喊我师父。”
在阿卓的惊喜的叽喳和闻藏的质疑声中,毕然之不得不加高音量才能说出下一句话:“不过,有一件事,我想我有权提前。”他抬手拂过阿卓,火红的妖力一闪而逝,一个小小的金印悄然浮现在桌面的角落,又缓缓隐去。
毕然之郑重道:“从此刻起,桌妖阿卓便是山海司的一员。你跟我入止戈司,可愿意?”
阿卓愣住了,反倒是边上的闻藏一蹦三尺高。
“阿卓!”闻藏兴高采烈地说。“我也在止戈司,那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同门了。以后不许再骂我了!”
阿卓却没有那么高兴,甚至有些犹豫。他顿了顿,还是说:“毕大人,我会不会,还不够格呢?我修出神智才不到百年……”
“阿卓。”毕然之打断他。“不要妄自菲薄。我可不是遇到随便谁都愿意收徒的。你要相信每个妖都有自己之所长。”他微笑着拍拍阿卓:“接下来一段时间,便要辛苦你了。”
阿卓再开口时,声音中竟带着些哽咽:“毕大人,阿卓必定不负所托。”
毕然之转头对闻藏调笑道:“你可要当心了,说不定阿卓到时候比你还要厉害呢。”
闻藏破天荒地没有反驳。他点了点头,眼圈隐隐有些泛红,道:“是啊,也许真的有那一天呢。”
他想去拥抱阿卓,却对着阿卓的四条桌腿犯了难,最后只得滑稽地半跪着抱了抱其中的一条桌腿,惹得阿卓咯咯地笑起来。
“闻藏,我可不会叫你师兄的。”阿卓又恢复了原本那副样子,大着嗓门说。
闻藏毫不示弱,反唇相讥道:“你先凭本事让师父收你再说!”
毕然之看着他们笑闹,梦境的余韵也逐渐消散在冬日早晨的暖阳之中。日头正好,此时赶回去大约还能在落日前赶上一顿司里的晚饭。
他正欲叫上闻藏离开,却忽地一顿,一种古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很快意识到了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闻藏,先收拾东西,我们走之前还要去找一个人。”他皱起眉。
毕然之带着闻藏推开门时,姬纥正半伏在桌上喘气。
在门被推开的一瞬,两把通体无光、纯黑修长的刀横在毕然之的面前,作势要劈来。毕然之不闪不躲,对那两把刀说:“赤羽,是我。”
赤羽顿在空中,微微震颤,似乎在辨别这位久未相逢的老友。但它依然恪守主人的意志,拦在毕闻两人身前,一步不退。
“……赤羽。”姬纥轻声唤道。
两把刀听到主人的呼唤这才回鞘,安然躺在姬纥面前的桌上,敛起杀机。
毕然之快步走过去扶住姬纥,后者看起来虚弱异常,面色比之昨晚更加苍白。闻藏站在门口踟蹰着,一时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进门。
“你怎么来了?”姬纥强撑着坐直身子,推开毕然之的手,皱眉问道。
“昨天我抱你的时候,在你身上附了一丝我的妖力。”毕然之面无表情地说。“我能知道你在哪里,也能知道你的状态。”他伸手去探姬纥的手腕,触及到的皮肤一片冰凉,宛如雪地里的瓷器。
姬纥的表情随着毕然之的话越来越冷,又被毕然之本就偏高的体温烫到般甩开他的手。
“毕然之。”他冷冷道。“收回你的妖力。”
毕然之嗤笑一声,也不再凑过去,直起身抱臂而立:“所以如果我没有在你身上放一缕妖力的话,你的打算就是放任自己虚弱致死?”
“我告诉过你,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姬纥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转身逼视着毕然之。他们身量相仿,此时又靠得极近,近到毕然之能够从他那双墨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泛红的瞳仁,能够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扑上自己的嘴唇。
毕然之心念一动,霎时间连怒气都停顿了一瞬。他猛地移开视线,忽然弱了气势:“姬纥,你至少该让我知道你的状况……”
“没有用的。”姬纥冷冷打断他。“你明明也知道,你的命羽不可能让我永生不死。”他仿佛在谈论某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一般冷静,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望不见底。“或早或迟,我会再一次死去。”
毕然之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姬纥说得太明白了,明白到他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
命羽只是修为的凝结,终归有一天是要耗尽的。他在复活姬纥的那一天就该知道的,这一切只是在延长两个人的痛苦。
他强撑着道:“那我便再给你一根命羽又何妨。”
姬纥看着他,神情在某一刻有些复杂。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末了又咽下去,到最后只是冷嗤一声:“你是要与我殉葬吗?”
那又怎么样呢?毕然之很想这么反问姬纥。可他说不出口。
“那至少……至少待在我身边吧。”毕然之苦笑道。“复活你的毕竟是我的命羽,有我的妖力温养着,至少你能活久一点。我不知道你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但是我保证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它。”
姬纥犹豫了。
因姬纥的沉默,毕然之眼中迸发出些许火光,又试探道:“你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剩下的时间不一定能让你在命羽的作用时间里完成你要做的事情。”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姬纥,感到自己心如擂鼓,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你需要我,正如……我需要你。”
话毕,他颇有些紧张地看着姬纥,极力搜寻着他眼中的任何一丝情绪。他在赌,祈求那是件极重要的事,卑鄙地赌姬纥自知时日无多。
姬纥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后,他向毕然之伸出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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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道:“毕方,给我你的妖力。”
毕然之毫不迟疑地握住他伸出来的手,妖力在周身澎湃激荡,又被克制地收束起来,柔和地向姬纥流去。
接受妖力对姬纥来说有些似乎有些困难,他的表情虽未变动,额角却隐隐有汗滴沁出。毕然之见状,想要将妖力的流淌放得更轻更缓,却被姬纥一个眼神阻止。
随着妖力的流动,毕然之手中原本冰凉的手掌逐渐暖起来,姬纥的嘴唇也有了些血色。连桌面上躺着的赤羽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恢复,欢欣地颤动起来。
感觉差不多了,毕然之松开姬纥。姬纥看着自己的手,露出了一瞬迷茫的神色,在察觉到后很快便恢复到了一贯的样子。他一挥手,赤羽朝着他意念所向瞬发而去,刀光静默无声,闪过床边帷幔。两声厚重的刀鸣后知后觉地在屋内回响时,双刀已随他心念入鞘。帷幔完整如新,几秒后方才忽地断裂开来,委顿在地。
毕然之的脸上绽出一个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笑容。他几乎要忘记姬纥与赤羽曾一同杀出过尸山血海,拥有无匹的默契。
他清清嗓子,把姬纥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郑重其事道:“这么多年了,你依然是我见过最好的刀客。我以山海司的名义向你发出邀请,姬纥,希望你回到我们身边。”
回到我的身边。
毕然之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绝对无法放任姬纥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哪怕是死,也当死在自己的身边,或是死在自己的怀里。
这一次,姬纥没有再犹豫。
他直视着毕然之的眼睛,平静的语气中是不可更改的决意:“我以姬纥的名义承诺,我将为山海司助力。而作为交换,毕然之……你要让我活下去。”
毕然之仿佛终于从一场死斗之中获胜,长长出了一口气。狂喜首先袭来,盈满他的胸膛;随后便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惶惶:数千年未曾并肩,有多少东西已从曾经的他们身上所逝去?
“毕然之,先收回你附在我身上的妖力。”姬纥道。
毕然之从善如流地随意伸手在空中一划,红色的光芒一闪而逝。他随意地靠上床柱,看着姬纥认真屈伸双手的关节,不厌其烦地看了好久,才想起来要通知他一声:“我和闻藏下午便要回山海司了。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毕然之转头去看门口,才发现被冷落着的闻藏背对着他们站在门边五步处,笔挺地立着,摆出一副非礼勿听的样子。
毕然之被逗乐了,喊他一声:“闻藏,过来。”
闻藏闻声转头探头探脑地看过来,发现氛围没那么剑拔弩张了这才谨慎地走进了房间,站在毕然之身后离姬纥最远的角落。这样至少毕然之可以当他的妖肉盾牌。
“这是闻藏。”毕然之向姬纥介绍道。“五六百年前刚化形的时候我在山里捡到的小鹿,很有修习术法的天赋,算是我半个徒弟。现在也在山海司。”
姬纥的目光落在闻藏身上,闻藏条件反射地往后贴了贴。鹿妖的感觉最为灵敏,姬纥浑身上下的气质冷冽异常,又有淡淡的血腥味,不像个好相与的,与毕然之平时给人的春风拂面之感大相径庭。
“你在春秋司?”姬纥越过挡在跟前的毕然之,问闻藏。
闻藏立刻回答:“不,我在止戈司。”
姬纥不赞同地看一眼毕然之:“你让鹿妖去止戈司?暴殄天物。”
毕然之笑道:“你倒是很快找回了以前的感觉,前司首大人。”
闻藏因毕然之对姬纥的称呼而表情一顿。“前司首……?”他小心地问道。“司首不是只有死了才会卸任吗?”
姬纥平淡道:“我死过了。”
闻藏的表情更加疑惑,眼神在姬纥与毕然之两人之间跳动。
毕然之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指指姬纥,对闻藏道:“他是姬纥,算是我的……”他顿住,似乎想不出合适的措辞来概括两人的关系。
“朋友。”姬纥随意接道。“多年老友。”
毕然之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总之,姬纥现在要和我们一起回山海司,他以后也会是山海司的一员。”他宣布道。
闻藏眨眨眼:“他和阿卓可不一样,不需要如虚姐的同意吗?”
毕然之笑了笑。他回过头,正好看见姬纥在佩刀,阳光自刀鞘上滑过,纯黑乌木上篆刻着一个不起眼的古体小字:“摩”。
“她不会不同意的。”毕然之笃定道。
8. 长公主府疑云(8)
人与妖分有此世,至今已万年有余。
最初世界混沌,天地灵气四溢。能吸收灵气修炼自身者,为妖;而不能吸收灵气者,则只能群聚成团以抵御危险,是为人。妖擅术法,而人擅谋略与制造,在最初两边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随着妖与人两族的扩张,矛盾摩擦必不可免。一开始只是领地之争,然后是相互敌视,随后演变为席卷所有妖与人的战争。大战一共两次,妖凭借着妖术赢得了第一次战争,人则用数不清的战士尸体填平了通往第二次战争胜利的道路。两次战争结束时,几乎要将世间半数的生灵统统抹去,据说主战场的土地在万年后依然散发着血液的腥气,夜晚时仔细聆听,能够听到数万年前战士不甘的哀嚎。
如此下去,妖与人必会玉石俱焚。于是,人方的大将军摩罗陀主动向战败的妖族伸出援手,与妖签订了停战协议,划分了属于两族的地界,又约法三章。从此往后,妖只能生活在深山大海,若要进入人世,必须隐瞒自己妖的身份。而人则可以继续生活在自己建立的城邦中,而他们的后代将不再知悉妖的存在。
为了确保双方能够忠实履行承诺,摩罗陀建山海司,命其司掌妖与人间发生的事件,又分春秋司、止戈司与讳隐司,分别司掌妖人之间的联结,妖人之间的纷争,与无法在明面上谈论的情报。摩罗陀还立下规定,山海司的司首只能由能够服众的人类来担任,不可由妖来掌权。而他本人即为山海司第一任司首。
摩罗陀促使双方签订停战协议,又成立山海司后,已建不世之功。据传,在此后的某一夜晚,他浑身流溢夺目光彩,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升天际,成为第十三位飞升的大能,也是第一位飞升的人类。自此以后,再没有任何人或妖得以飞升。
一个时代以此作结。
谢如虚第一次听闻摩罗陀的故事,是她刚刚为山海司所收留时她的上司讲给她听的。
她依稀记得她的第一个上司是一个中年女人,身材矮小,面容平凡,只一双眼睛在看人时精光四射,令人过目难忘。那女人并不喜欢英雄故事,只把摩罗陀的故事当个话本上的传奇志异讲给她听,对所谓的飞升更是嗤之以鼻。
“做个妖都活得够久了。要是一个人真的飞升了,寿与天齐了,又有什么意思?”某一次任务结束后,她一边喝酒一边如是对谢如虚说。
彼时谢如虚没有应声。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没有想过生命的意义,也从不考虑死亡。
她的第一个上司在这段谈话后的第三个月,被派往东海,死在一场未能被山海司预料到的妖人冲突之中。那时她去执行讳隐司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任务,本可以全身而退,只可惜她见不得幼儿被屠,也见不得老者被弃。
她和谢如虚一样,孤身一人无甚亲朋好友,连头七都是谢如虚替她烧的纸。纸钱在山海司的英魂殿外呼啦啦随风飘向空中,那是谢如虚第一次听到死亡的尖啸。
后来,她终于登得足够高了,亲手拿起了摩罗陀飞升前留下的司首之章,亲自论证了传奇主角的实在。那印章是玄铁所制,印面刻“山海司”三字的古体,笔势带着不可挡的洒脱锐意。它在无数任司首手中辗转,见证他们每一个人的死亡,如同时间的化身。
而它的尾端,刻着一个小小的“摩”。
所以当谢如虚看清姬纥的刀时,她几乎是在一瞬间认出了那个字。
毕然之推开书房门时天已擦黑,谢如虚正倚着窗借着最后一点夕阳阅读东海密探传来的书信,身前的书案上零散地摊着信件与书卷。
“如虚姐!”闻藏像一只真正的小鹿一样从毕然之身后冲出去,一把抱住谢如虚,把谢如虚差一点撞个趔趄。
谢如虚也不恼,从他八爪鱼般的怀抱里抽出一只手,揉揉他的脑袋,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又对懒散地坐上书案的毕然之点点头。
“回来了,毕方。一切顺利吗?”她放下手中的书信,问道。
毕然之随手理好她摊开的文件,道:“不是什么太难的案子,解决完我们立刻就回来了。”
“是镜妖。我之前从来没见过镜妖的术法,但师父一眼就看出来了。”闻藏松开手,颇为眉飞色舞地说。回到山海司似乎让他整个人心情舒畅不少。
谢如虚挑眉:“镜妖?少见啊。哪里来的?”
“不好说,但一定和李成璧有关系。”毕然之拍拍刚理好的公文堆,把写着“讳”字的一沓推往谢如虚的方向。“这得让讳隐司去查查,暂时还看不出眉目来。”
“说起来,长公主还想拉拢我们山海司呢。”闻藏接着毕然之的话往下说。“她宴请了我们,宴会上和我们打哑谜,一会儿说要我们帮她,一会儿又要我们别管尚京城的事情。长公主肯定在预备着什么大事,我从她的眼神举止还有说话的语调里都能看出来。”
“大事?”谢如虚皱眉。她坐回到桌前的木椅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边象征司首身份的玄铁印。“东海的局面越来越难收拾,如今连尚京城都要出事了吗?”
“走一步看一步吧。”毕然之耸耸肩道。“不过李成璧绝非善类。谢如虚,山雨欲来啊。”
谢如虚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闻藏向来看不得谢如虚皱眉,又后悔自己说了些让她烦恼的话,赶紧补救道:“也、也不一定啦,也许长公主只是想……谋权篡位呢?她可能只是想当人的皇帝,没想和妖之间有什么勾连。”
只是想当皇帝……这话也就只有闻藏能说出来。谢如虚勾了勾嘴角,心上阴云稍稍散去一些。她拍拍闻藏搁在椅背上的小臂,示意自己没事。闻藏这才舒一口气,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玩起谢如虚的头发。
毕然之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人一妖的互动。全山海司大概只有闻藏和谢如虚两个人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亲昵早已超越了所谓的姐弟之情。
“说到尚京,有份东西你看看。”谢如虚像是想到什么,在文书里翻找片刻,把一份书信递给毕然之。
毕然之正要接过,忽有人敲了敲书房门,是负责通传的雀妖。他似乎还不能熟练地化形,脸颊上还长着几根东倒西歪的羽毛,显得青涩又滑稽。
“谢司首,有人求见。”他期期艾艾地说,眼神不住地瞟向毕然之。
“谁?”谢如虚问。
雀妖有些犹豫:“不认识,但他拿的是毕大人的牌子。”他又小心翼翼瞥一眼毕然之,似乎想看透他的真假。“本来看见了那牌子是该直接放他进来的,但毕大人都已经进来了……”
谢如虚挑眉看向毕然之,颇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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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之意。
毕然之面色不变,轻描淡写道:“我带了一位很久以前的朋友回来,他也曾为山海司工作过。至于腰牌,总不能让他在司里走动的时候因为面生而被扣下来吧。”
“你把你的腰牌随便给别人?希望你还记得你的腰牌可以调遣山海司中任意妖人,甚至在特殊情况下能暂代司首。”谢如虚不赞同道。“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随心所欲了,毕方。”
毕然之好像觉得谢如虚的话很有趣,闷闷笑了两声。“也许吧。但暂代司首?”他轻声复述道。“那说不定还真该给他这个牌子。”
谢如虚不再理会毕然之,对着雀妖点点头,示意他把来人带进来。
时隔多年再次走进熟悉的房间时,姬纥竟有些许恍惚。
他在山海司重建后亲手在这司首理事的书房中悬挂的那副哀战赋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月涌大江流的泼墨山水,将郁郁之气一扫而空。他扫视过桌椅书架,无一不是黑檀木精雕而成,威严与厚重扑面而来。曾经用以陈列各式兵器的地方如今空无一物,唯有一盆无香的兰花。两盏从天花板挂下来的铜灯倒依旧与他印象中一般,逸出宛如白昼般的亮光,照出每一个人心中所想。
毕然之与闻藏分别站在书案的前后。毕然之自他踏入房间起便笑望着他,而闻藏则只看他一眼,便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到了桌后主位上坐着的人身上。
那是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女人,束冠,面容英气,但许是蹙眉太多,眉间已有浅纹。她长相端正,却并不起眼,似乎只要混入人群便可如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见,唯有她肃穆的气质令人偶有留意。
只消一眼,姬纥便知道:她来自讳隐司,是最顶尖的刺客。
而她正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腰际的赤羽。
谢如虚在姬纥跨入房间的第一秒便已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个遍。识人,是她从她的第一个上司那里最初学到的本领。
墨黑色眼睛古井无波,面容苍白却肩背笔挺,长发未束,周身笼罩着平静的漠然。
毕然之不该有这样的朋友。她想。这样的人往往孤身前行。
第二眼,谢如虚看到那两把黑沉沉的古刀。
她骤然握紧右手边的司首印,拇指指腹划过印尾篆刻的小字,强烈的震惊冲袭了她。这不可能……那是一对数千年前便已失落的刀,它的主人应当早已被葬在英魂殿中。
她与姬纥对视的瞬间,谢如虚的毫无预兆地暴起,以雷霆之势向姬纥的方向掷出一把极小巧的银色匕首,迅如闪电,直直冲着姬纥的面门击去。
眨眼间,银光乍现,伴随着锐利的破空声。几乎是同时,两声刀啸猛然刺穿空气,在回音中有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
姬纥依然平静地站在原地。
他的面前是两把悬在半空的刀,通体修长纯黑,仿佛能够吸收一切光亮。两刀纹丝不动地以刀背夹着那把银色的匕首,匕首的刀柄尚在微微颤动。
谢如虚惊疑不定。
“那刀是……赤羽?”她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你又是谁?”
“哐当”一声,匕首落地,双刀顺服地插回刀鞘。
“他是姬纥。”旁边的毕然之笑着报出姬纥的名字。“我把令牌借他用用总是可以的吧?”
9. 长公主府疑云(9)
“姬、纥?”谢如虚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
“带着山海司镇压了霖水之乱的那个姬纥呀。”毕然之心情颇好地笑道。“谢司首莫不是忘记自己的前辈了吧。”
“我每年除夕都会在英魂殿拜祭每一个留下名字的司首。”谢如虚睨他一眼,冷冷道。“我知道姬纥是谁,也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她一双杏眼眯起,目光在毕然之、闻藏和姬纥之间跳动,不带任何感情地审视着三人。
“解释这一切。”现任司首抱臂做回椅上,向后靠上椅背,命令道。
闻藏最先表态。他立刻举起双手作无辜状,仿佛要撇清什么般解释道:“他是师父的朋友,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姬纥是谁。”表完忠心后,他快速瞟了一眼姬纥,又弱声道:“不过,如虚姐,他应该不是坏人……”
谢如虚举起左手打断闻藏的话,对他点点头,示意他不必再说。“毕方,别只让你徒弟解释。”她紧盯着毕然之。
毕然之刚想说话,却被姬纥的动作打断。
姬纥朝谢如虚走过去,伸手解下自己的双刀,轻轻放在桌案上,朝谢如虚推过去。谢如虚的目光扫过刀鞘,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我确实是姬纥,也确实死过。”他平静道。“我现在依然站在这里,是毕然之的缘故。他可能没有告诉过你,他在两千年前复活了我。”
谢如虚的表情明显出现了一丝裂痕。她长出一口气,缓缓转头看向毕然之,简短道:“你来说。”
明明只说了三个字,毕然之却从她的语调里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好吧,他大概确实没有把自己的所有能力对谢如虚和盘托出,尤其没谈起过关于命羽能复活人的部分。
谢如虚可不是个好惹的主,惹到她了接下来一年就别想有安闲日子过,三司最奇怪凶险的案子能把他的每一天挤满。思及此,毕然之赶紧找补道:“你知道的,毕竟如今世上只有我一个神兽,有点特殊的能力也算正常吧。”
“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此事。”谢如虚依然盯着他。“为什么瞒我?”
“都两千年前了。”毕然之故作潇洒地笑道。“哪里还能想起这些细枝末节之事,要不是正好遇见了姬纥,我自己都快忘了。”
话毕,两位司首几乎是同时哼了一声。谢如虚是冷哼,明显不相信这套漏洞百出的说辞;而姬纥则似是觉得有些好笑,短促地哼了一声,带着些戏谑。
两人对视一眼,仿佛在这个瞬间达成了某种同盟。
毕然之耸耸肩。好吧,他承认这是句糟糕的谎话,多半只能骗过闻藏。
谢如虚沉吟片刻,不再在毕然之的隐瞒上纠葛,接着问道:“复活是没有代价的吗?你是用妖力复活他人的?你能复活多少人?”她的眼中思绪流转,毕然之知道她已经在考虑在当今的乱局之中如何用这个新的筹码来为山海司争取些什么了。
可惜,她不能如愿了。
“命羽。”毕然之轻描淡写道。“一根命羽一个人。”
谢如虚一愣。
命羽是毕方的修为凝聚而成的羽毛,数千年方能修出一根,据传有逆天道的能力。只要命羽尚在,则毕方永生不死;相反,命羽一旦耗尽,神兽亦难逃死劫。
……好一个然之,好一个燃灯续昼。
反应过来后,谢如虚皱起眉,倒是不再露出那副思量的模样,转而开始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毕然之与姬纥。
闻藏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他虽不知道姬纥是谁,但命羽是什么总归清楚,现在也正目瞪口呆地盯着毕然之,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情深意重。”最终,谢如虚如是评价道。
她对毕然之以命换命的行为不再多做评价,毕竟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这毕方看着好像温和随性,张弛有度,然而与他深交后,才会发现他实则是个偏执的性子,一条道走到黑,撞破南墙才算完。谢如虚是体会过他的一意孤行的,如今已不想对他的抉择提出任何见解。
她转而将注意力放到了行为的结果——如今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姬纥身上。
“姬司首,你已复活了千年之久,但这千年里你从未来过山海司,如今大驾光临又是为了什么呢?”谢如虚把赤羽重新推向姬纥的方向,算是认可了他的身份。
姬纥摊开手,双刀自动飞回他的手中。他重新配上刀,答道:“命羽是修为的凝聚,总会消耗殆尽,可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有毕然之在身边,我能活久一点。”
谢如虚并不太关心他的私事,直切主题问道:“那你是否愿意助山海司一臂之力?”
如今恰逢东海动乱,尚京也不太平,近年来山海司又有许多牺牲与退隐者,新的小妖还未能独当一面,因缘际会进入山海司的人也没有几个格外出挑的。春秋司的任务也就罢了,止戈司要查的案子无一不有生死之风险,谢如虚实在不愿遣派力不能及者,白白折损人手。
如果姬纥能够施以援手的话,对山海司来说局面也许会大有不同。况且也不必忧心姬纥对山海司的忠诚,毕竟毕然之看起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胸有成竹:在识人方面,谢如虚愿意信任岁月的磨砺。
唯一的变数就是姬纥本人的意愿。
出乎谢如虚意料的是,姬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了。
“当然。”姬纥道。停顿一下,他才补充道:“我答应过毕然之,作为他帮我的交换,我须为山海司效力。”
谢如虚笑笑,难得流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那就有劳了,姬司首。”她站起身,向姬纥拱手行礼。
“叫我姬纥。”姬纥回以一礼。“如今你才是司首。”
谢如虚点点头,心中暗自觉得她与这位重返人世的前任司首应当会很合得来。
“正好,我刚才还在考虑新任务的人选。”她把刚刚毕然之没来得及读的书信重新递给他,无视了毕然之挑得老高的眉毛。“三位不如再大显身手一次吧?”
她身边的闻藏先不乐意了:“如虚姐,我们才回来不到两个时辰你就又要赶我们走了?”他幽怨地看看谢如虚。“我都快一年没回司里了,你不想让我多留一会儿吗?再说我都不知道我养的那些花怎么样了,它们最喜欢喝我的妖力了,要是我再出去半年它们就枯萎了怎么办?”
“对啊,闻藏那些花花草草怎么办?”毕然之在旁边帮腔。
姬纥则一言不发,默默走到毕然之身边拿过他手里的书信开始细细读起来。
谢如虚显然早已经习惯了他们一大一小两妖的抱怨,抬高声音直截了当道:“没有足够的人手了。盯住东海耗掉了我们太多人手,一时半会儿没人能回来,只能是我们去了。”
“我们?”闻藏的眼睛忽地一亮。他期待地看着谢如虚。
谢如虚点头:“我们四个。我和你们一起去。”
“好,那我去。”闻藏立答。
毕然之头疼地看着闻藏一瞬间便倒戈向谢如虚,质问道:“闻藏你的花呢?万一枯萎了怎么办?”
“忘了说了。”谢如虚指指书房中的那盆兰花,对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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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道。“你的花都活得很好,因为它们不仅爱喝你的妖力,也很爱喝水。”
毕然之抽了抽嘴角,无言以对。
正琢磨着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让谢如虚给自己放点假来“处理私事”,毕然之感到姬纥靠过来,把读完的书信重新塞回了他手里。
“看看。”姬纥轻声对他道。
他转头又对谢如虚道:“我对你的安排没有意见。这确实是个……有意思的案子。”
毕然之叹口气,知道自己是逃不脱了。他从善如流地盯着那信扫了两眼,在看到某行时忽地皱起了眉,逐字逐句地把信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情。”毕然之放下信纸,有些不解地拧着眉毛。
“我以为妖的本性都像你一样自负呢。”谢如虚道。“没成想还有这种事情。”
“能修成妖的多少都是有些自己的怪脾气在的。很少能见到一群妖生活在一起就是因为几乎每一个妖都自负才高,互不相服。不过如果有一个境界超脱的大妖有意提供庇护的话,也是可能有群居的妖群的。”毕然之道。“但这个……”他挥了挥手上的书信。“只能说很难想象。”
“和这次任务有关?”闻藏后知后觉地问。
毕然之点头,道:“讳隐司的暗报,说一月前尚京城边的一个商贾重镇上忽然有大批人开始信仰一个不知来路的神,有越来越流行之势,讳隐司那边怀疑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闻藏不解。“山海司不是只管妖和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吗?”
毕然之看着闻藏,缓缓道:“问题就在这里。据说那神有一大批信徒是妖。而越来越多的妖聚集在镇子外,只为了参拜供在镇子里的所谓的真神之像。”
闻藏瞪圆了眼睛,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妖作甚要信神?”他反问道。“神都是人编造出来的东西,甚至一些神的神术都是因为看见了我们的术法才编出来的,怎么会有妖去信这个?”
“你们就不会向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祈求一些自知无法实现的愿望吗?”谢如虚问。
“不会。”闻藏答得干脆,没有一丝犹豫。“有这个功夫不如多修炼修炼术法,说不定哪天就能领悟新术法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我们不信仰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们只相信术法和妖力。”毕然之道。“这就是妖和人的不同。”
正在垂头思忖的姬纥冷不丁听到毕然之的话,抬头看了一眼他,皱了皱眉。
“那在你们看来,什么情况下妖才会拜服呢?”谢如虚表情凝重地问道。
“绝对打不过对方的时候。”闻藏确信道。
……还有心甘情愿的时候。毕然之想。
他装作不经意地侧过身,目光瞟过姬纥,看见他正抿着嘴唇思索什么,眼帘低垂,睫毛遮住了那双过分黑沉的眼睛。毕然之微微怔忡了一下,还是没有插话。
“唔。”谢如虚垂目考量几息,坚决道:“不管诸妖为什么要去参拜这个神,这个神又有什么蹊跷,这件事不能再继续放任下去了。讳隐司的几日前送来的报告说已经有妖冲破城外的拦截术法进城去了,处理不好的话一定会演变成一场冲突,甚至可能波及到尚京。”
“那就麻烦了。”姬纥凉凉道。
谢如虚点头,把几分文件从纸堆里抽出来,推给三人:“所有讳隐司找到的相关信息,通读一下。”
随后,无视了毕然之的叹气,她一锤定音:“明早启程。”
10. 巴神降世(1)
言城,旧名盐城,最初因其充沛的盐矿存储而闻名天下。旧王朝时,采盐贩盐的皇商往往盘踞此地。此地又恰好位于贯通南北的商路之上,往来商队多有在此休憩的,这便吸引了有头脑者在城中建起食肆、酒楼与客栈,逐渐将原本的盐业小城发展为一个商贾重镇。
虽然盐矿早在大邹建立前一百年就被开采干净了,但言城依然聚集了天下商贾,是大邹国境内来往行人最多,消息最灵通,商业最发达的城市。有传言说,大邹定都离言城不远的尚京,也有让言城为都城保驾护航的意思。不管真相如何,有目共睹的是千骑尚京精兵每年都会轮换三百骑驻守言城,大邹对言城的重视可见一斑。
山海司四人到达言城城门时,细雪正扑簌簌落下,有逐渐演变为大雪的态势。
进城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甚至没有用上迷惑人心智的术法。城门口的几个官兵只是懒散坐着,默默地看着进城的人流,丝毫没有要检查商贾货物的意思。
“我们上次进尚京城可是被翻来覆去查问了好几次。”闻藏被人流挤在主道上,有些后怕地说。“最后还是对着那官兵施了个术才被放进去的。”
“下次穿普通点,别那么花枝招展,说不定就没人拦你们了。”谢如虚意有所指地朝闻藏的紫色华服和毕然之的青袍挑挑眉道。
毕然之假装没听见他们讲话,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两个往前走。明明也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但偏偏他的身边能空出一小圈来,正好保住他风流倜傥的风采。他悄悄瞟一眼身侧的姬纥,发现他正打量主道两边的摊贩,未把注意力分给他一丝一毫。
毕然之颇有些挫败地收回视线。
主道两边有些小摊小贩在售卖零碎杂件,有木工摆件,有针线勾的络子,还有些卖糖画的。有些奇怪的是,在这年关时分,原本最受欢迎的年画、门神还有寻常喜气洋洋的东西都被冷落了,木工摆在最外面的木雕与糖匠插在最顶上的糖画竟然都做的是一片巨大的银杏叶。
姬纥从一进城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些银杏叶形状的摆饰极为畅销,几乎所有路过小摊的人都会停下来摸一摸看一看。他也入乡随俗般凑过去,细细地看了看那些雕件,在每一片银杏叶的叶柄上都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巴”字。
巴神……讳隐司的报告里提到,这个来路不明的神祇单名一个“巴”字。
姬纥轻轻拂过叶柄上的字。对巴神的信仰似乎已经席卷了言城,讳隐司简报的措辞还是不够准确。
不远处毕然之停下来等他,见他迟迟不提步,便越过人群喊他的名字。姬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他回头去看,正好看见毕然之长身玉立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央,如洪流中央不变的礁石。细雪飘落,朦胧了他的眉目,令他比姬纥记忆里的那个青年更加俊朗夺目。
没有等到姬纥朝自己而来,毕然之似乎有些疑惑,便逆着拥挤的人流向姬纥走过来。他似乎在这几千年里又长了些身量——这应该吗?姬纥半心半意地想。——竟比姬纥要高出半个头了,走近时带来一片融融暖意。
“快走吧。”他掸去姬纥肩头的薄雪,笑道。“我们落下他们好多了。”
姬纥点点头,忽然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
左拐右绕一路走到某条狭窄小巷的深处,沸腾的人声才终于逐渐消失殆尽,只剩下了四人行走在还未被白雪覆盖的石路上的脚步声。
一路走过小巷,巷中人家无一例外地暗着灯,看不出里面是否住着人。小巷的尽头是一堵灰扑扑的高墙,昭示着此路不通。
谢如虚在高墙前停住脚步。她伸手推了推墙壁,墙壁沉默地站着,纹丝不动。
“在这里。”她简短地说。
“我来?”毕然之问。“省点力。”
谢如虚摇摇头:“不用。”
她略站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什么,随后抬手快速地在墙壁的某几块砖块上按照顺序写下对应的字符。她的速度极快,极熟练,让人根本看不清她写了些什么。她又解下自己的腰牌,轻轻按在墙壁的正中央。
在腰牌接触到墙壁的一瞬,墙壁竟然如同泥沼一般将腰牌吞进去。一眨眼的功夫,谢如虚手上便已空无一物。
随后,墙壁以腰牌陷入之处为中心,缓慢地开始消失。并非崩解或是坍塌,而是“消失”,如雾气般散去了。一张桌案与一个狭小的空间暴露在众人的面前,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谢如虚皱起眉,抬脚要往里走。
在雪落的簌簌声的间隙,一声极轻微的破空声传来,几乎难以分辨。银光猛然逼近脸前,谢如虚的身体快过思考,本能地一个翻身就向后避去。
疾风刺过闻藏的耳畔,擦着他的发丝射过去,从毕然之与姬纥两人之间穿过,“夺”地一声插在巷子拐弯处的巷壁上。一缕发丝随着雪片从闻藏鬓边飘落。
谢如虚猛地回头。
她并没有看清那一闪而过的银光究竟是何种暗器,但那熟悉风声与某种刺客的直觉牢牢攫住了她,一种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
那抹锐利银光刺入石块之间的缝隙,插得极深,可见力道之深厚。这一下若是射中了,谢如虚肉体凡胎怕是会被直接当胸贯穿。来不及后怕,她再定睛一看,竟发现那把通体银白的匕首是如此之眼熟……与此时此刻正藏在她怀中的那两把暗器如出一辙。
谢如虚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
——那是讳隐司的制式武器。
闻藏第一时间冲上来扶住谢如虚,着急地前后看一圈,发现她没有受伤,只是衣袖处的布料被划出一道口子后,才堪堪松一口气。
谢如虚对着闻藏牵了牵嘴角示意他安心。毕然之已经两步跨到桌案旁,蹲下身来用五指拂过地面,想要找到暗器是如何发射的。而姬纥则默契地直奔那把插在墙中的银白匕首而去。
“有人想杀我们。”谢如虚冷冷道。“还闯进了山海司的联络点。”
毕然之抬头与她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凝重。
“所有联络点的障眼术法都是鲛妖施的,每百年加固一次,最近一次应当是十三年前。鲛妖最擅幻术,我宁可相信讳隐司里有叛徒,也不希望是有人正面突破了鲛妖的术法,尤其是这人还要与我们作对。”谢如虚道。
毕然之冷笑一声:“若我们真的在面对能强破鲛妖术法的对手呢?”火红的妖力顺着他的五指迅速爬过地面的每一寸,如同跃动的低矮火焰。谢如虚司空见惯地看着妖力舔舐地面。
探查片刻,毕然之站起身,拍拍手上沾上的灰尘,妖力随之熄灭。他朝闻藏偏偏头,道:“小鹿,来检查一下别人的妖力痕迹。”
趁着闻藏检查的功夫,毕然之简短道:“没有任何机关痕迹,应当是妖所布之局。我猜是先将妖力凝练起来裹住匕首,待到我们解开障眼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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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再以某种方式令妖力爆开,让匕首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激射。这并非难事。”
“并非难事?”谢如虚抱臂挑眉。“对你来说并非难事还是对所有妖来说都并非难事?”
毕然之被噎了一下,改口道:“不管怎么样,实行者必须要有一定的控制妖力的能力。”他想了想,又问道:“这里驻守的是谁?”
“一个狸妖,叫班奕。”谢如虚道。“我印象里修为并不高,化形也只有两三百年。”
“讳隐司这么缺人吗?”毕然之微微瞠目。“至少派个像闻藏一样五百岁的来吧。”
“班奕虽不精通术法,但他毕竟是狸妖,擅长潜行,在讳隐司里很是如鱼得水。”谢如虚皱眉道。
她回想起那个只在她升任司首时与她见过一面的狸妖。她只依稀记得那是个沉默寡言又身材矮小的男人,见到新司首时也只是点头致意,眉宇间总是阴沉沉的,似乎心中藏着什么难以化解的郁结。但他却颇受讳隐司中大妖的青睐,一路擢升,也从无过错。
“但是以班奕的术法水平……”谢如虚自语道。
话未说完,那边的闻藏打断了她:“桌案旁确实有妖力的痕迹,除了师父的妖力之外,只有一种妖力。七天内应当只有一个妖来过这里。”
谢如虚的面色更沉一分。这是否意味着在很久以前,驻守言城的狸妖就已经遭遇不测?那么那些由言城发来的急报,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呢?
一阵金属摩擦硬物的脆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把匕首上呢?”姬纥在不远处问道。
他已经将匕首从墙上抽了出来,此时正握住银白色的刀刃,走过来将刀把递给闻藏。
闻藏用两只手拢住匕首,闭眼沉默片刻,道:“一种,和刚刚一样。没有更多残留的妖力了。”
姬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是讳隐司的匕首,对吗?”他将匕首接回来,在指尖上随意转了一圈,匕首驯服地维持着轻盈的平衡。“上次,你用的也是这样的匕首,一样的刀尖,一样的刃口,刀把与刀身的重量相近,适合投掷。”他随手抛起匕首又接住,利刃在他指尖仿佛玩具般顺从。“改良得不错。”
“那么,你觉得是……背叛吗?”谢如虚沉声问。
姬纥定定地看着银白色匕首,拇指拂过刃口上几处劈砍留下的缺口,缓缓道:“有可能,但……”他正欲往下说,一种被窥探的感觉倏忽窜上他的脊背。他猛然截住话头,赤羽已微微出鞘。
与他反应相同的是谢如虚。她像一只听到异响的豹子般微弓起背,两把匕首滑至手心,摆出一副进攻的姿态,还顺便把茫然的闻藏挡在身后。
毕然之后知后觉地巡视了一圈小巷与墙头,没有发现任何人或妖的迹象。
姬纥微微摇头,神情严肃,道:“这里可能已经暴露了,不是讲话的地方。”
谢如虚略一思索,对毕然之与姬纥两人道:“此事想必是对我们的下马威,那么极大可能此事与我们所查之案有所联系,主谋兴许是同一个。我们四人便分为两组。你们两人调查东城,我和闻藏调查西城,以主道为界。可有异议?”
见无人反对,谢如虚接着说:“尽可能多地收集相关的信息,太阳落山后我们在西街的最北边的那家客栈见面。”
话毕,她对着毕然之与姬纥略一点头,便带着闻藏从小巷的另一个岔路口离开了。
11. 巴神降世(2)
第十一章
东城少游人,街道两边具是高门阔府,多为富商家宅,往来无白丁。
今日似乎有人家在办喜事。毕然之与姬纥刚刚踏上主街就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声,远远望见一长列着红的队伍正吹吹打打朝着街口过来。这队里少说也有百十来号人,皆是年轻力壮的汉子,派头极大,浩浩荡荡占住了整条街。
领头的是个穿着红褂子的中年女人。她缓步走着,神情肃然,手里端着一个沉甸甸的花梨木制大托盘,上面放着一个被红布盖起来的物件,看不出来形状。四个样貌与她有些许相似的高壮男人在她身前为她开路,驱开所有挡在街上的人或东西。
街两边的府门口有些个小厮丫鬟站在门槛上探头探脑看热闹,时不时交头接耳,在队伍路过时却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只睁着一双眼睛望着这庞大的队伍,似乎极不愿打扰到行进中的人。
“这是在干什么?”毕然之盯着那被红布盖着的物件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门道。人的习俗太过复杂,哪怕是在人间游历百年也难以尽数辨识。
姬纥沉吟片刻,也不太确定,只是道:“像是在请什么东西回家。”
话甫一出口,两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神像。”
“能请得起这么大阵仗的班子,想必是富贾。”姬纥快速道。“而如此大张旗鼓请神入宅,必然是有所求,且所求甚大。”
毕然之点头同意,又补充道:“而这言城里能让人花这么大心思去迎来的神像,也就只有大名鼎鼎的巴神了。”
两人说话间,队伍已经走到了街口。毕然之与姬纥站在街边避让他们,只见队伍最前端的女人停在街口处的第一栋宅子前,恭恭敬敬地将托盘举在自己的头顶,念诵了几句什么,才左脚跨入门槛。吹打的队伍停留在门外,四个开路的壮汉跟着女人进了门。
“黄府。”毕然之念出宅子上的匾额,转头问姬纥:“要去看一眼吗?至少知道一下神像长成什么样子。”
“嗯。”姬纥点头。
原本两人计划前往东城最大的茶馆探听消息,没想到半途遇到这一队请神入宅的班子,也算是一个天赐的机会。
两人绕到宅子侧门没有人的地方,毕然之一马当先飞身越过白墙,在锁着的侧门里鼓捣了几下,铁锁掉落的声音传来,门应声而开。
毕然之站在门的里面朝姬纥挥挥手。
姬纥微微愣了一下。孤身一人许多年,倒是很久没有人替他翻墙开门了。
他从善如路地往门里走,路过那个被毕然之熔断的铁锁时,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安放神像的厅堂似乎离侧门相当远,幸而毕然之的隐匿术法修得不错,两人得以大摇大摆地走在黄府的石板路上。循着浓烈的焚香气息,神堂在几株明显新栽下的树的簇拥中出现在毕然之与姬纥的面前。
神堂里,左右齐齐站列着许多老少男女,神色各异,有的表情庄重,有的则略带些无信者的轻蔑,孩子则站在各自的长辈身边,有些怯怯地四处张望。方才的女人似乎是黄府的主事人,此时正直直地跪在蒲团上,朝着供在神龛中的神像深深叩首。神像上的红布已经被揭下,露出其本貌来。
那神像略低着头,双眼微合,嘴角似笑非笑,神情悲悯肃穆,两手交叠托着一只细颈瓶,瓶中插着一片银杏叶。它身穿一件广袖长袍,盘腿端坐在一片巨大的银杏叶上。神像通体红棕,应当是用上等紫檀木雕刻而成,雕工极细腻,将长袍的褶皱纹饰与银杏叶的脉络尽数雕出,只消一眼便知造价不菲。
不知怎得,毕然之觉得那神像的面容竟有些眼熟。还未等他仔细思索,姬纥突然把他一把拉到树后。
毕然之踉跄一下撞上姬纥的胸口,只听姬纥在自己耳边悄声道:“屋顶上。”
毕然之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伏趴在屋顶上的人形黑影,正探头探脑地往这个方向看。没看见有什么动静,黑影便重新将头贴到屋顶上,好像在窥视着神堂中所发生的一切。
“是个进了城的妖。”毕然之用同样的气声道。“还有,那妖其实看不见我们。隐匿术,还记得吗?”他的声音中带着些不合时宜的笑意。
姬纥一愣,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解释般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擅长这个。”
毕然之耸耸肩:“你不在的时候,我练了几百年。”
姬纥还想说些什么,那屋顶上的黑影忽然动了,将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只见那个古怪趴着的身影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个极小的瓶子,正拔开瓶塞,似乎是准备从屋顶的某个小洞中把瓶子里的东西往里神堂里倒。那黑影看了很久,又换了几个位置,仿佛在瞄着堂中某人。
“我有不好的预感。”毕然之牢牢盯着那个黑影。
姬纥略一思忖,对毕然之道:“你去捉他,不管他计划的是什么,别让他得逞。解开术法,发出点动静。”
毕然之点点头,忽有一种久违的安心感,什么都没问便朝着屋顶飞身而去。
神堂中方才侍立左右的男女正挨个跪拜神像,室内落针可闻,唯有衣物摩擦的细碎声音。正当右列的最后一人从蒲团上起身时,一阵追逐声由远及近忽地响起,小孩的尖叫声掺杂其中。神堂中的人面面相觑,主事人举起一只手示意所有人不要惊慌。
那女人走出神堂时,正好看见毕然之拎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站在神堂门前。那小孩一开始还张牙舞爪地想要挣脱开来,几息过后不知是不是力竭了,渐渐弱了挣扎,甚至开始隐隐发起抖来。
女人眉宇紧蹙,不悦问道:“府上没有见过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姬纥掐准时间从树后走出来,佯装成气喘吁吁的模样,上前先与那女人行礼赔罪。
“夫人,实在是不好意思。”姬纥语带歉意地向女人作揖。“这小子在小巷子里抢了我们东西还想跑,一路横冲直撞竟然闯进了贵府,还把贵府一个侧门的门锁给撞坏了。”
女人脸上明显露出了怀疑神色,却并不畏惧。这么大的府邸,想必是有府兵的。
姬纥在那小妖身上摸索片刻,摸出了方才两人看见的那个小瓶,满意地直起身。谁知“咣当”一声,又有一个金灿灿的小腰牌从小妖的衣兜里掉了出来。
姬纥拾起那腰牌一看,惊讶道:“我说他刚刚逃跑的时候怎么还弯腰捡东西,这个金腰牌想必是贵府的哪位不小心落在地上的吧?这小子惯会小偷小摸的。”
女人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腰带,发现上面空无一物。她惊疑地从姬纥手里接过金腰牌,来回打量,才确信了这是今早自己亲手挂上腰带的那一枚,如假包换。
毕然之一改自己谦谦君子的表象,语气严厉地质问那小妖:“你是不是从府里偷的?”他暗示性地微微散出一丝妖力。
小妖被修为远高于自己的毕然之提着脖子威慑着,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循着本能大喊:“是我是我,夫人绕我一命!”
那女人终于信了,把腰牌珍而重之地重新挂好,又对着姬纥与毕然之作揖行礼,道:“两位少侠,有方才所冒犯,敬请谅解。在下沧州黄氏黄瑾,这腰牌是我早夭的小女儿旧时贴身所带之物,于我而言是唯一可用来思念小女的物什。谢谢两位少侠为我找回。”
姬纥摆摆手:“不必不必,举手之劳。”他简单介绍了自己和毕然之的名字,又问道:“夫人想怎么处置这小贼?”
黄瑾思量片刻,道:“今日府里正逢请神喜事,不宜见红,丢出去便算了。”
“哦?”姬纥摆出一副好奇模样,明知故问道。“夫人请的是哪位神明?又是从何处请来的?”
“两位少侠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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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初入言城啊。”黄瑾恍然道。“如今言城最灵验的神莫过于巴神大人,据说只要从城北的巴神庙里请一尊神像回家,在神像面前许愿,巴神大人会保佑一切愿望实现。”她略显浑浊的眼中泛起希冀的光芒。
“一切愿望?”毕然之挑眉反问。
黄瑾郑重点点头,张嘴似乎想要为巴神宣教一番,略一思量却又面露尴尬之色,改口道:“本来应当留两位下来用晚膳的,毕竟这牌子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但今日稍晚些时候,我还要沐浴熏香祭拜巴神大人,实是有些不得空。不如我明日再于寒舍宴请两位,届时两位若有什么疑问,都可以由我来解释一番,就当是为两位的言城之旅接风洗尘了。”
姬纥见目的达成,主家又委婉地下了逐客令,便又与她说了些客套话,顺势应承下了她明日的邀约。毕然之提溜着小妖站在边上,少有地享受了一会儿无需动脑的午后时光。
两人告别了黄瑾,转身往黄府外走。到了四下无人之处,毕然之才把小妖放下。
那小孩双脚接触到地面的瞬间立刻皱缩起来,四肢躯干诡异地扭曲缩小,直至最后团成了一只灰扑扑的大□□。那□□想逃窜,被毕然之信手画的一个火圈困住了。
姬纥此时已经恢复了一张冷脸,仿佛与刚才春风满面和大商贾周旋客套的不是同一个人。他冷声问道:“你为什么想要杀人?”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灰□□口吐人言,声音依旧是刚才的稚嫩童声,如今听起来格外瘆人。
姬纥把小瓶子举到□□眼前晃了晃,里头是半瓶粘稠的黄色液体。他方才还不确定这是什么东西,一看到这小妖的本体便也明了了:蟾蜍毒。
□□妖看到那小瓶子,大嘴一张一合还想要狡辩:“我没有真的滴到那个女人身上啊。”他不聚光的小眼睛四下乱转。
“你为什么想要杀人?”毕然之又问了一遍。火焰猛地涨起来,一下蹿得有半人高。
“我我我我——”□□妖原本清晰的声音仿佛撕裂了般变得沙哑又含糊。“我要那个神像!有人死了就能浑水摸鱼地偷走神像了……一个人而已……”
姬纥冷嗤道:“你化作人形去请一个就好了,何必杀人夺像?”
“巴神不许我们请神像,祂不允许我们。”□□妖戚戚道,声音一点点弱下去。“但我也有愿望、愿望……”
再后面的话便含含糊糊听不清楚了。不管姬纥和毕然之如何逼问,□□妖口中只会重复那些听不懂的字节,一双黑豆似的眼睛令人不适地转来转去。
“这□□不是已经化形了吗?”毕然之有些烦躁地瞪着地上的灰□□。“我从来没见过化形了还说不清楚话的。”
“他的才智完全及不上修为,怪事。”姬纥皱眉道。“算了,既然问不出什么,就丢到城外吧。”
“你的杀心没以前重了啊。”毕然之有些惊奇。
姬纥只是淡淡看他一眼:“我从死亡里学到了一些东西。”
毕然之耸耸肩,挥手撤去火圈,提起□□正欲离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问姬纥:“对了,刚刚腰牌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那个金腰牌,想必黄瑾也不会对他们这么快卸下防备。可明明那金腰牌直到黄瑾跨进府门时,都还应该在她的腰带上啊?
“赤羽干的。”姬纥拍拍腰间的双刀。毕然之这才发现他没有把赤羽身上的隐匿术撤掉。
毕然之不可置信地挑高眉毛:“赤羽帮你偷的?我怎么不知道刀妖偷偷摸摸的本事这么高?”
姬纥反唇相讥:“刀妖很聪明,据我所知,比鸟妖聪明。”
赤羽响亮地嗡鸣一声。要不是武器成妖往往无法化形,毕然之都怀疑它要开口嘲讽自己了。
屈居第二的神鸟虽心有不服,但也只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拎上□□出城去了。
12. 第 12 章
毕然之与姬纥来到与谢如虚等人约定好的客栈时,天色已然黑沉。
客栈一楼是个酒馆,似乎生意不佳,大堂冷冷清清的,十数个圆桌都空着,只有最角落的那张坐了三个人。定睛一看,其中两个正是谢如虚和闻藏无疑,而那第三人是个男子,似是听到了有人走近的声音,朝毕然之与姬纥的方向转过头来。
一道显眼的伤疤贯穿了他的左眉尾。
少年将军遥遥朝毕然之与姬纥作揖,面上是他一贯的爽朗笑意。
“……穆林?”毕然之奇道。“他怎么在这里?”
姬纥脚步一顿,轻轻啧了一声。
闻藏也听到了声响,招呼他们过去坐下。
“你怎么在这里?”不待坐下,姬纥便意有所指地问道。他站在桌边自上而下地俯视着穆林,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
穆林坦然仰头看他,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朗声道:“几日不见,姬兄就与我生分至此吗?我只是偶然遇到了闻兄与这位姑娘……”
“谢如虚。”司首大人冷冷道。她抱臂后仰靠坐在椅背上,脸上的表情滴水不漏,看来对来历不清的穆林依然多有防备。
穆林从善如流地改口:“……偶然遇见了闻兄和谢姑娘,发现两位也在调查巴神,这才冒昧同行,愿与诸位同舟共济。”
“你同意他跟来的?”毕然之坐到闻藏身边,问道。
闻藏一撇嘴:“我可不敢招惹他,他自己非要来的。”
姬纥落坐在穆林对面,漆黑眸子盯着他,单刀直入问道:“既然如此,你的情报是什么?”
坐在姬纥身边的谢如虚换了个坐姿,袖中匕首若隐若现,与姬纥一起宛如一对审讯犯人的酷吏。
“姬兄还是如此直来直往。”穆林抚掌道。“深得我心!”
桌上四人神态各异,无一人附和他。见话头落下来,穆林也不觉尴尬,神态自若地圆道:“看来还是得先奉上诚意啊。”
他解下腰间佩剑,横放在桌上,表示自己绝无生争端之心,又将一纸书信递予谢如虚。
“长公主殿下一直在关注言城异动,担忧有人会利用巴神作乱,她前几日召我入府中就是与我商议此事。她希望我能到言城调查巴神狂潮的来龙去脉,若有疑点则可以及时禀告她,殿下也好呈给陛下。”穆林道。
谢如虚一目十行看过信,朝姬纥点点头。
“但言城和长公主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这么积极?”毕然之疑道。
“这天下是长公主殿下的姐姐的天下,她自然有作为人臣与姐妹的襄助之责。”穆林先是答得一板一眼,随即又压低声音道:“再说了,听闻陛下与长公主手足情深,在病倒时甚至令长公主暂理朝政。长公主也许是奉旨查案也说不定。”他朝天边遥遥拱手。
谢如虚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若大邹官方也在调查此事,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山海司设司千年来的经验是,若非必要,勿与皇族过从甚密,勿理凡人国政——有前人为无视这两句箴言而付出过血的代价。
“我也是昨日下午才刚到言城,还未厘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穆林道。“不过昨晚,在巴神庙里,我看到了……”他似乎在考虑措辞,停顿了半晌,才续道:“奇诡的一幕。”
“昨日,从傍晚到午夜,我都在趁夜色调查巴神庙内外各殿。一直到一更天都陆续有信徒来庙里参拜主殿神像,不过到了二更天大门就上了锁,大概是为了不让乞丐进来过夜。我那时在离大门很远的一个小殿里看捐香火钱的名册,没有听见守庙人驱人的动静,就被锁在了里面锁了一夜。三更天过后不久,我本想在偏殿里凑合一晚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主殿有声响。我拉开一条门缝去看……”穆林的眼中闪出一瞬的精光。“我看见主殿前排了长长一条队,队里站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不止动物,我好像还看见了一把竖立的长剑。那群东西像人一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发出窸窸簌簌的怪声,可庙宇周围的邻人却好像全无察觉般。那队伍一路排到神像面前,离大像越近就越是安静。我没敢仔细探头看,但我觉得……这群东西应该是在月光下轮流跪拜巴神。”
穆林的表情一反常态地凝重了起来,想必妖怪拜神的怪异场面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我原本还保有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这个案子没有那么复杂。但在路上看见你们的时候,我就知道昨晚不是我的幻觉。既然山海司来了,那么妖是肯定掺和在这事里了。”穆林苦笑一下,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但你们都来了,想必这事会很快解决的。”
“你昨晚见到了几个妖?”谢如虚问道。
穆林思索片刻,道:“约莫三四十只的样子。”
闻言,四人表情具是一僵。闻藏惊呼:“城里已经聚了这么多妖吗?”
姬纥和毕然之对视一眼,都知对方想起了今天遇到的那个心怀不轨的□□妖。
谢如虚则长叹一口气,皱眉自言自语道:“明天一定要去补一下城外的禁制术法了。”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查?”穆林问道。“我们可以合作,越快查出这个案子越好。”他伸手摸出一块小巧的白玉玉佩,上雕繁复的凤凰纹路,藏青流苏,打眼一瞧便知其主人必定贵不可言。“这是长公主的信物,整个言城里不会有人胆敢为难持此玉者。”
这便是他的投名状:一切调查无需被人世的条条框框所阻拦。
穆林抬起眼睛扫视一圈,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姬纥身上。“姬兄,你意下如何呢?”
穆林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竟叫姬纥也有些分辨不出意思来。他与穆林对视片刻,主动垂下了视线,道:“由谢司首决定。”
穆林略有些错愕地移开视线看向谢如虚,似是未料到谢如虚才是掌权之人。谢司首倒不在意穆林的错认,只是沉吟片刻后,道:“你要配合我们四人,不可对情报有所隐瞒,不可擅自行动。一切水落石出后,你不可将所有与妖相关的情报告诉长公主或是你们的陛下。至于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尘埃落定后我们再来详谈此事。”
谢如虚开出的条件并不宽松,但穆林却当即点了头。
“一旦此事事关众妖,凭我一己凡人之力,是难以查出真相的。”本是一句自嘲的话,穆林说出来却无半分颓然意味。他一拱手,坦然道:“那便仰赖山海司的诸位了。”
姬纥将穆林的佩剑推回他的面前,道:“拿好你的剑。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穆林定定看着他,忽地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拿起剑重新配好。
“既然小穆将军已经不是外人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讲讲今日见闻了?”毕然之提醒道。
“你先。”谢如虚做了个手势,心事重重的样子。
毕然之把下午黄府请神一事大略说了一番,着重讲了举止奇怪的□□妖,又把出黄府之后在东城茶馆里打听到的消息拣了点有用的说了。
“……总而言之,言城人坚信巴神能帮供奉者实现所有愿望,哪怕是活死人肉白骨。”毕然之嗤道。“但祂却相当吝啬,不愿意帮妖实现愿望,否则那□□妖根本不需要去抢夺神像。”
“不能替妖实现愿望……?”闻藏捂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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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脑袋,头疼道。“既然不能实现愿望,那为什么那么多妖排着队拜这个劳什子神?”
“还不清楚原因。”姬纥摇摇头。“但众妖崇信巴神不可能没有理由。”
“我和姬纥明天会再去黄府一趟,运气好的话可以从那里再探听一些消息。”毕然之道。“你们呢?有什么收获吗?”
谢如虚疲惫地点点头。
“西城的巴神信徒不少,其中也有举全家财力供奉过巴神像的。每天下午信徒都有集会,我们过去的时候正好遇见几个供过神像的在当众宣讲。”闻藏道。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自己都对接下来要说的话存有疑虑。“巴神……虽然听着不可能,但好像确实实现了所有供奉者的愿望。”
“闻藏?”毕然之挑眉不可置信地反问。“连你都信了?”
“师父,你先听我继续说。”闻藏打断毕然之,接着道。“有一家子人向请来的巴神许愿让仇家灭口,第二天夜里仇家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不论男女老少全部被溺毙在荷花池里。我和如虚姐去看了西城的凶案现场,那荷花池真的只有两尺深,根本连腰都没不过。”
“我们就是在那个宅子里遇到的,我可以作证确实如此。”穆林插话,还伸手比划了一下荷花池的深度。众人的表情都不算好看。
“另外一家人则许愿财运亨通。请神入门的第二天,前几天没谈拢的大商铺主动找回来,高价做成了买卖,赚得盆满钵满。这种故事我们听了好几个,全部都查证属实。”谢如虚冷笑道。
“一个两个可能还是巧合,但连着十几个?”她看向毕然之。“闻藏只是提出了合理的猜测。”
毕然之向后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
“另外,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细节,是关于巴神庙的。”闻藏接着道。“据说请巴神像不仅需要捐大功德,而且还要自备一块名贵的木头。把木头放在庙后偏殿的正中央,在巴神大像前一边默念心愿一边跪三炷香的时间。时间一到便可以去偏殿,听到凡人心愿的巴神会下凡附身到那块木头上,把原木塑成自己的样子。”
“三柱香?太短了。”姬纥回忆起下午在黄府看见的那尊雕工精美的神像,哪怕是交给技艺最精湛的木工,三柱香时间怕不是连神像的轮廓都未必能雕刻成型。
闻藏亦表情凝重地摇摇头:“我知道时间太短了,可每一尊被请走的神像都是在三柱香时间里就成了形。信徒都觉得这是巴神显灵的又一个证据。”
“这个好解决啊。”许久没说话的穆林忽然道。“趁下次再有人请神像的时候,咱们溜进去看看呗。”
在重重谜团之中,少年将军却锐气益壮。他扬声道:“是神是鬼,到时一看便知。”
此言一出,方才一片僵冷的氛围像是被刺进一束正午阳光一般。原本眉头紧皱的谢如虚听到这话亦是一愣,面上虽不显,但心下竟忽而有些庆幸于穆林的在场。
闻藏长出一口浊气,一扫方才的郁郁之色,也打起精神来:“穆林说得对,管它是什么东西,总要查个水落石出来。”
他又笑:“再说了,这里有两位司首和一个大妖,必定能将那巴神的幕后之人揪出来。”
“……正有此意。”毕然之缓缓道。
“所谓神鬼,皆是虚影。我不信这个。一切都要握在自己手里。”他的语调冰冷,带着无可撼动的决意。火红的底色在他眼底隐隐涌动着,如同熔炉中滚烫的铁水。
“好。”谢如虚少见地勾起了嘴角。“明日我和闻藏先去城外修复禁制,穆林负责盯梢巴神庙。”她看向姬纥:“你们的计划?”
“黄府。”姬纥言简意赅。
13. 巴神降世(4)
毕然之与姬纥被黄府下人带到神堂中时,黄瑾正独自一人跪立在神龛前闭目祈祷。
“夫人。”姬纥上前一步,作揖行礼。
黄瑾从蒲团上起身,回身施礼。她今日一身苏绣腊梅浅黄色长裙,披着缀绒毛斗篷,钗环链饰无一不全,穿着打扮虽有庄重意味,却比昨日请神时的肃穆要更多一分灵动神采,衬得她少了些稳重,又显年轻了几分。
“姬公子,毕公子。”她含笑看着两人,眉目温和似有喜意,神色却隐隐紧绷着,双手紧紧交握。“今日的早课已经结束,正好可以带两位在府里走一走。”
她挥退方才带路的小厮,示意姬纥与毕然之随她一道走。
“两位公子在言城中待过一日了,不知是否已经听闻了巴神大人的威名?”几句嘘寒问暖之后,黄瑾也不卖关子,谈论起昨日两人最感兴趣的话题。
姬纥伸手一指,神堂外那几棵新栽的树还未发出新芽。他道:“昨日入城后,我见言城中有许多人家都新栽了银杏树,甚觉奇怪。冬日栽树本就不寻常,更何况栽银杏者多为赏其叶,往往在春秋移栽。方才在夫人的神堂中得见神像,见巴神乘坐一片银杏叶降世,这才终于解答了心中的疑惑。”
“正是。此树是巴神大人的馈赠。”黄瑾颔首。“巴神大人曾经是尘世间的一个士兵,他的军队战无不胜,打败了所有的军队。大捷后,庆功宴席摆了三天三夜。在宴席结束的清晨,当时还是凡人的巴神大人在回家途中于山林中见到一棵即将枯死的银杏树。那树的树干极粗,已然见证了千余个春秋,却还是逃不过今朝的死期。巴神大人由树而及世间万物,忽然对一切有死者心生悲悯,竟流下一滴泪来。那滴泪滴到枯树上,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树木竟在转瞬间便生出了新芽。巴神大人意识到这是上天给予他的赎罪的机会,于是不吃不喝盘坐在重新焕发生机的银杏树下整整七年,面树苦修。那银杏树在他苦修的七年里不曾落叶,直到七年后巴神大人终于悟道的那个秋日清晨,方才落下第一片银杏叶,随后似是耗尽了所有生命,在三日内便枯死了。巴神大人动容于世间生灵之苦,于是哪怕已经飞升成神,也自愿乘着银杏叶来到此世,救世间一切苦、救世间一切难。”
听完这个故事,三人都良久没有说话,唯有寒风吹过光秃秃的银杏枝条,发出轻微的响声。没有人知道在寒冬过后的春日里,这些被仓促移栽的银杏树是否会生出新芽,又或许它们已然为巴神与世间的苦难耗尽了生命。
毕然之率先打破了沉默,问道:“那黄夫人,您向巴神所求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黄瑾笑了笑,抬步往前,引两人向府中小园走去。那种略显紧张的表情又一次浮现在她脸上。
“两位公子应当知道黄某有一位早夭的女儿。”她缓缓道。在提及女儿时,她微微顿了片刻,声音有些颤抖,但很快便强自镇定下来。
姬纥颔首:“昨日那小贼偷的便是令爱的贴身旧物,您提到过此事。还望您节哀。”
黄瑾一哂,道:“都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如今也只有我还对阿昭念念不忘了。”她的表情不显,双眼中却透着哀伤,想必郁结于心之事从未随着时间化解。
“当年我刚刚生下阿昭,还来不及养身子便急着去跑商。跑一趟商少则一年半载的,多的甚至要五六年,阿昭还那么小,我不忍心把她放在家中,让她一出生就好几年见不到娘。于是我便一路带着她东奔西走,从南方一路北上到言城。”
“我们刚进城几日,言城便开始闹疫病。”黄瑾轻声说。她的表情忽然一下空了,声音也不再颤抖,仿佛在讲旁人的故事。“没人可以进出城门,商队的人只能担惊受怕地整日缩在驿站里。原本我和阿昭都没事的,我们已经小心谨慎大半年了,但那一天是除夕,我就出去了一小会儿,去买两块饴糖回来。回来时一切都好,可第二天,我和阿昭都发起热来……没人愿意接近我们,他们把我们锁在房间里,没吃没喝,也没新衣,就这样过了大年初一……阿昭当晚就走了。”
“阿昭走的隔天,那一年的大年初二……朝廷的赐药到了。”
她忽然哽住,表情还是空茫一片,却无论如何都再也说不下去了。
毕然之上前虚扶住黄瑾,不忍道:“夫人,阿昭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不愿你伤心。”
姬纥亦有些动容,刀锋般的眉目默哀似地低垂着。
黄瑾感激地看一眼毕然之,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勉力笑道:“言城还真是我的祸福之乡。我虽在这里失去了阿昭,但总算是巴神保佑,上天又重新给了我一个机会。”她的眼中忽地绽放出满含期待的紧张神色,仿佛垂死者的回光返照。
“我向巴神许愿……”她注视着毕然之与姬纥,坚定道。“把阿昭带回来。”
毕然之与姬纥错愕地对视一眼。这怎么可能?连世间仅有的神鸟毕方要复活一人,都需耗尽修为心血,巴神怎么可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切?
可黄瑾仿佛已经见到自己的女儿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此时正垂着视线慈祥地笑着。“这身衣服是我从前带她过三岁生辰的时候穿的,她最喜欢我头上的这只玉钗,我还曾许诺过她要把这钗子送给她当作及笄礼。”她轻声说。“巴神千万、千万要保佑我的阿昭。”
毕然之神色复杂地看她穿着过去的衣裳温柔地笑起来,眼尾已经爬上了细纹,却如同回到了十数年前最怀念的年华之中。
他沉默片刻,双手合十微微欠身,轻轻道:“……巴神保佑。”
与黄家诸人用过午饭后,黄瑾留了两人在府中赏了一会儿名画古董。姬纥借机又问了些问题,得到的回答却不尽如人意,多是些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故事。偶有几个故事中出现了似乎是妖的存在,或是被一笔带过,或是一眼便能看出是说书人编排出来的角色。
午后时光匆匆而过,随着太阳的西沉,黄瑾肉眼可见地愈发焦躁不安起来。她时不时向堂外焦急地张望,一旦有传信小厮跑过来便会立刻中止谈话,紧张地等待消息。
若将请神入门的日子算作第一日,那么在其后第二日,巴神便会显灵,达成信者的一切愿望。于黄瑾而言,今晚便是她此生重见女儿的最后机会。
一直到天色已暗,黄瑾依然没有等到她最想要的那个消息。
眼见主人已经无心招待客人,姬纥正打算寻个理由离开,却感觉到赤羽忽地一震。他微微皱眉,伸手去摸藏在袖中的传信符箓,却只摸到一手温热的灰烬,在指腹间一捻便连灰烬都无影无踪了。
他转过头,恰迎上毕然之问询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一抚袖子,又冲毕然之点点头,神鸟心领神会地凝重了神色。
“夫人,今天是您的大日子,我们不便再叨扰您了。”姬纥率先起身,拱手道。“今日我等宾至如归,容我向您道谢。”
黄瑾也站起身,心不在焉地回礼:“周代不周,多多海涵。”她的目光只在姬纥与毕然之的身上略微停留了片刻,转瞬又飞到堂外去了。
见她已无寒暄心思,姬纥与毕然之不再多留,顺着小厮的指引往黄府的大门走去。
一路无言。
经过神堂时,姬纥望见那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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株移栽的银杏树中已有一棵枝干细的被凌冽寒风吹折了数支树杈,也许是见不到初春了。
“苏生死者,除你之外,没人能做到,对吗。”姬纥道。
毕然之闭了闭眼,什么都没说出口。
谢如虚与闻藏赶到巴神庙正门口时,夕阳正要西斜。
在门边最显眼的位置踱着步的穆林看到两人终于前来,长长松了一口气,赶忙迎上来:“你们终于来了,差点错过时候。都补好了?妖都进不来了?”
谢如虚摇摇头:“城外禁制的状态比我们想象的更糟糕,已经千疮百孔了。闻藏又不擅长修补禁制,所以我已经修书去请他人了。”
“以我目前的术法确实无能为力,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后,禁制才能被彻底修补好。”闻藏讷讷道。
他方才在城外已尽全力一试,只是言城的禁制术法实在过于精密,并非一朝一夕间便能由一个不精此道的鹿妖来修补的。谢如虚当即修书一封给驻守南疆的蛛妖,然南北奔波必然需要时间,恐怕这几日只会有更多的妖进出自如。
“今日可否有请神入门之人?”谢如虚一边往庙里走,一边问穆林。
“有。”穆林立刻答道,嘴角勾起志在必得的笑。“半炷香后,便是今日吉时。已经有人候在里面了。”
谢如虚满意地点点头。今日终于有些顺她心意的事情了。
三人走过前殿,入目便是数十个穿着统一的家丁正整齐地站在正殿前的院中,最前面的一个家丁正双手举着一托盘,其上放着一块未经雕琢的乌木,足有一个成年男人的头两倍大。两侧有神侍打扮的灰袍人安静地来来往往,偶尔与举着托盘的家丁交谈几句。
正殿的巴神大像前跪着一个身量颇高的男子,正是今日的迎神之人,此时正双掌合十闭目冥思。他身侧香炉里的半支香正落下一线香灰,堪堪正要燃尽。
“等会他们应该会把木头放到右边的偏殿里。”穆林指了指右手边门扉紧闭的偏殿。“我刚刚看到不少神侍在那里面熏香洒扫。”
“我们要先进去,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然后在偏殿里面找到一个视野良好的藏身之处。”谢如虚在脑海中根据房屋形状大致勾勒出殿内可能的陈设,迅速思考着对策。
一直不发一语跟在两人身后的闻藏突然笑了。谢如虚挑眉回头看他,只见他笑意盈盈地望过来,轻快道:“如虚姐,你是不是很少和妖一起出任务?”
话毕,闻藏的眼底短暂闪过一抹金色,随即伸手握住谢如虚的手。谢如虚只觉一阵暖流从手掌相握处涌入身躯,方才还冰凉的手心中仿佛被融融暖阳烤过一般。
穆林忽地大骇,往后猛退一步。“如虚姑娘,我、我……看不见你了。”他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张望。“你还在这里吗?”
“我就在你面前,没有走动过。”谢如虚举起双手,发现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的身躯了。
“隐匿术法。”闻藏邀功似的凑到她面前,圆眼睛里尽是得意。“附带一个温热术,你的手太冷了。”
谢如虚把视线从闻藏凑得太近的脸上移开,有些庆幸现在没人能看见她的表情。
“给我也来一个嘛,闻兄!”穆林撞撞闻藏的肩膀,看起来对妖的术法有着十足十的好奇心。
闻藏运起妖力,在他肩膀上随意轻拍一下,又给自己施上隐匿术法。转瞬间,三人便就这样消失在了言城冬日干冷的空气里。
“走吧,现在方便多了。”谢如虚悄声说。
话毕,她无视了穆林“原来这就是妖术啊”的碎碎念,领头朝着右偏殿走去。
14. 巴神降世(5)
半炷香时间很快过去,没有人将偏殿门被风吹动般的几下异响放在心上。
方才跪在神像前的男子领着数个家仆走进偏殿,举着托盘的家仆轻手轻脚地把那块名贵的乌木并着托盘一起放在偏殿中央。那男子虔诚地躬身一拜,默念了些什么,便与面色肃然的众人一道鱼贯而出。清脆的咔哒一声传来,应当是神侍当着所有人的面锁上了偏殿唯一的门。
一片安静中,穆林心有余悸地小声道:“刚刚他们出去的时候有个人差点撞到我,你们有没有妖术可以让我像鬼一样无形无踪出入自由,这样我以后再被调来查案就不用到处鸡鸣狗盗了。”
“……等你死了自然就可以了。”闻藏仗着没人看见自己狠狠翻了个白眼,小声答。
“都别说话。”谢如虚喝止道,声音虽轻,效果却立竿见影,余下两人都不敢再触她霉头。
三人在寂静中等待了约莫有半炷香的时间,等得众人都开始心生犹疑,那块木料依然一动不动地待在偏殿正中央的地上,完全没有要在三柱香内变成佛像的急迫感。
穆林性子急,眼见着事情毫无进展,忍不住想开口询问。他甫要发出第一个音节,却被边上的闻藏猛地一下子捂住嘴。他正要把闻藏的手拿开,就听到闻藏绵长的呼吸声在他脖颈后突然停顿了一瞬。
一阵极其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从房梁处传来,不到一息之间又听到金属与地面剐蹭碰撞的声音,仿佛是什么金属制物从房梁上掉落到了地面。
穆林定睛去看,只见方才还孤零零被放在房间正中的木料上竟然凭空多了几个不同尺寸的物件,应当是些木工器具,此时仿佛正在被一个拥有数只手的无形工匠同时操控着,利落又精确地削刨着名贵木料。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神像的轮廓居然已经在合作无间的诸工具手下脱胎而出,与此同时一只细巧的小凿子还在片刻不停地精雕着神像的五官。
他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忽听身后的闻藏发出了一声疑惑的鼻音。半晌后他感到背上被闻藏轻拍一下,回头去看,发现三人都已现出身影。
谢如虚脸上的表情亦可用惊愕概括,倒是闻藏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面上有些不确定的神色。
谢如虚醒过神来,少见地用迟疑的口气开口道:“那些……都是器具妖?”
饶是谢如虚如今统领山海司,也依然不过经历二十三载春秋,从未见过据说极其少见的器具成妖。眼下竟有整整五个器具妖,令她不免惊疑。
“我确实能感受到它们身上的妖力,虽然非常微弱。”闻藏深吸一口气道。“若是它们五个分开来,我大约就感觉不到了。”
“那它们是压根没看见我们吗?”穆林满腹狐疑地看着器具妖们忙忙碌碌的样子。它们看起来根本不在乎不足十步的地方忽然凭空出现了一妖两人。
闻藏沉声道:“成妖者必先开灵智,论理说不管什么妖都是能与我们交流的。但是……”
他话锋一顿,跨步上前,直直站定在诸妖面前。见器具妖们皆无任何反应,闻藏矮下身子戳了戳最大的一个凿子,凑近小声问道:“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凿子别说回应闻藏了,连凿木头的动作都没有停一下,仿佛闻藏只是一团聒噪的空气。
谢如虚见状,走到闻藏身边,蹲下身来仔细打量着工作着的小妖们,甚至效仿闻藏伸手戳戳其中一个刨子。
“什么都感觉不到吗?”她看着被她碰过的那小妖连片刻的停顿都没有便继续投身雕刻,不禁皱眉。“不像是妖,倒像是会自动工作的工具。”
闻藏似是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抓起了一个器具妖。他在谢如虚与穆林两人惊讶的目光中垂首看向掌心中的小妖,眨眼之间眼中金光大盛,在无窗的偏殿中恍如映日鎏金。
闻藏把声音压得极低,力量给他附上一分难以撼动的威严:“你是谁?”
那器具妖原本毫不挣扎地躺在他的掌心,此时却开始隐隐颤抖起来,跳动着想要逃开桎梏,但依然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谢如虚领会了他此举的意思,眉头锁得更紧:“有本能而无灵智?”
闻藏收回妖力,任由器具妖跳下手掌,急急忙忙地回到已经初具雏形的神像上,重拾自己的工作。他神色凝重道:“如虚姐,我应当见过这种……妖。”
谢如虚眉头一跳:“见过?在哪里?”
闻藏扭头望向穆林,后者正站在一边,戒备地将手搭在腰间佩剑之上。感受到闻藏的视线,他回望过来,剑眉蹙成一团。
“长公主府失踪案。”闻藏一字一顿地盯着穆林的眼睛说。
谢如虚点燃传信符箓后,偏殿里的三人亲眼目睹了器具妖们是如何在三柱香内将一块原木雕刻成一尊巧夺天工的神像,如何在最后时刻四散各处避开进殿的神使,而迎神的男人与他身后的家丁的神色又是如何从目瞪口呆变为目睹神迹后的万般虔诚。
待到毕然之与姬纥抵达巴神寺时,迎神的长队已经离开,正殿与殿前院中已有信徒正在烧香祭拜。谢如虚与闻藏正站在偏殿门口低声谈论着什么,而穆林则一个人静静站在巴神大像前,抬头仰望神像。
待到走近了,毕然之率先问道。“怎么回事?”
谢如虚看他一眼,直截了当道:“神像是被五个器具妖雕出来的。”
毕然一愣,挑眉反问。“五个器具妖?你亲眼看见的?”
若不是这话是谢如虚说出来的,他定会嘲笑说话者没有一点常识:器具成妖本就极少,且器具妖开灵智之后为免磋磨,一般都会离开人世,在群妖聚集之地生活。能在人世偶遇一两个器具妖都属稀奇,五个在一起?天方夜谭。
谢如虚冷笑一声:“亲眼所见。”她那双狭长的黑目流露出阴沉的肃杀。
“师父,你还记得长公主府的镜妖吗?”闻藏略一犹豫,但依然道。“我觉得,它们和镜妖很像。”
一阵厉风忽吹过来,毕然之青衫的衣摆在寒风中如同鸟雀惊起般猎猎作响。数百片方从枝头被雪打下的枯叶被风挟着席卷了庭院,忽喇喇如大厦将倾。
毕然之终于沉下脸来。他一拂袖:“带我去看。”
姬纥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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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跨入偏殿,大门无风自闭。他的目光没有在朱红门扉上多加停留,而是转向不远处的大殿中,两丈高的巴神大像的阴影里,仰着头漠然独立的穆林。
在长公主的书房里,姬纥第一次见到穆林。
重回人世后,他以游侠自居,游历山川河海;途经尚京城,却莫名受当朝最有权势的长公主之邀查案。姬纥本不欲沾染王权显贵,可赤羽却久违地躁动起来,不分昼夜地嗡鸣着催促他,似乎是期盼,也仿佛畏惧。
赤羽的躁动一直持续到他推开长公主书房房门的那一刻。房内李成璧斜斜地歪在主位,明眸微阖,似有倦意。她身侧有一丰神俊朗的挺拔男子正手持书卷一目十行,听到门边响动,抬头露出的脸上有一道长疤蛰伏在左眉尾,如同一道凝固的杀意。
赤羽错觉一般轻轻颤动一下,而后便仿佛真正的物件一样失去了声息。姬纥轻抚刀柄,抬眼望去,正巧与那男子的目光对个正着。他没有错过那双眼睛里一闪而逝的精光。
李成璧介绍那银袍男子,说他叫穆林,是大邹最年轻的将军,平定边陲有功如今已封羽林,正是有他的举荐才会召姬纥入府。
穆林则笑意盈盈,道曾听闻他救济天下的故事,望他能为长公主排忧解难。他说这话时神采奕奕,笑得爽朗又敦厚,似乎确实为姬纥的英名所折服,又作势要上前来揽他的肩膀
姬纥冷冷退后一步避开他。
穆林动作一顿,却又笑了,笑容里并无被冒犯的尴尬,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意,令姬纥皱眉。
他并非妖,无法施展神通妖术以探查人心,却幸而拥有被迫走过的漫长岁月给予他的礼物:直觉。而眼前此人,姬纥默想,绝非寻常心性之人。
穆林静立殿中,感到有一来人止步他的身后。他并未回头,只是道:“姬兄。”
姬纥已穿过前院跨进正殿,此时正与穆林前后立在巴神大像前。他并不答话,只是如穆林一般抬头向上望去。
在金幡红梁之下,巴神塑像面容慈悲肃穆,嘴角噙一抹笑,似在怜众生苦,又似在嘲人世恶。祂的面容隐现在香雾缭绕之间,自两丈高空微阖双眼向下俯视碌碌众生。那大像塑得极巧妙,当信众站在神前五步处仰头祈求巴神垂怜时,双目正好能够与巴神垂下的眼帘中流露出的悲悯目光相接,仿佛此时此刻确有神明从云端垂下头来,望向苍生疾苦。
在诸多虔诚跪伏的信徒中间,姬纥与穆林突兀地站在蒲团前,在神侍的诵唱声中直视巴神的双眼。
良久,姬纥从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大像上移开视线,平静问道:“穆林,你在看什么?”
穆林久久未语。末了,他轻叹口气,转过身来,神色中没有了一贯的洒脱,只自言自语般回答道:“我在看一切的……罪魁祸首。”
“巴神?”
“不,不。”他摇摇头。
正殿中光线昏沉,在香烛烟火中,穆林的面庞如同巴神看向世人的双眼一般模糊不清。
“我见过……这张脸,这座巴神大像的脸。它是照着一个女人雕刻的。”他轻声说。
15. 巴神降世(6)
姬纥花了几息的时间紧盯着穆林,直到他那双眼睛从雾气中彻底浮现出来,神采尽失。
然后姬纥问道:“是谁?”
穆林别过头去,似乎极不情愿说出心中的人选。
“是谁?”姬纥不急不缓地又问一遍,句末的尾调却是向下沉的,不容置疑地砸在地上。他无意识地抚摸着赤羽的刀柄。
片刻的沉默后,穆林轻声开口:“当朝三皇女,李旸。”
毕然之见到了与公主府镜妖一般无二的器具妖,迟钝、无言、仿佛没有意志的傀儡一般。这一次,他有更加充沛的时间去仔细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审问动机与主使,却用尽手段都无法从它们身上获得更详细的答案。
器具妖们比大战中被俘虏的英雄们更加倔强,不发一语,似乎已决意要无声地对抗一切。
讯问期间,毕然之看着谢如虚打成结的眉毛,半心半意地想起阿卓,想起它是一个多么好的谈天对象,竟然开始怀念起他蹦蹦跳跳的身姿。
毕然之一无所获地走出偏殿,谢如虚与闻藏随后鱼贯而出,三人皆脸色不好:任谁发现山海司要与大邹复杂的政局扯上关系都高兴不起来。
姬纥直直站在门口候着他们,见他们出来便问:“解决了?”
穆林靠在一旁檐柱上,面色沉郁,一言不发。
“什么都没问出来。”毕然之摇头。“不过它们不会再为巴神工作了。”
闻藏耸耸肩,随手一摸,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几把看着极为普通的木工工具:“它们不挣扎,带着倒也方便。”那几个器具妖一动不动地躺在闻藏掌心,仿佛真的只是没有意识的工具。
姬纥的目光挨个扫过诸器具妖,似乎在确认它们的身份:“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它们不是东西,它们已经开了灵智,是妖了。”闻藏抬眼看向姬纥,神色严肃。“我要把它们送到附近妖族的聚集地去,在言城里如果被人发现就太危险了。”
姬纥神色微动,锋利的眉眼垂下,因思索而暂敛锋芒。顿了片刻,他道:“好。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护送你去。”
闻藏没有答话,只是朝着姬纥牵了牵嘴角,将小妖们重新妥帖放好。
“另外,穆林。”姬纥转向穆林的方向。后者目光游移不知在想什么,猝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打了一个激灵猛然挺起身来。
“你来说吧。”姬纥道。
穆林似乎已经在方才的出神中说服了自己。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坚定开口:“我怀疑整件事是三皇女李旸的手笔。”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何出此言?”毕然之皱眉诘道。这与他心中的那个答案相差甚远。
“那巴神大像是照着她的脸雕的。”穆林遥遥一指大殿。“你们妖族大概无法理解这做法,但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种……特殊的手段,一种舆论的准备。”
谢如虚是余下所有妖或人中唯一了解大邹政局之人,也是唯一一个做出了反应的人:她几乎是在穆林话音落下的瞬间冷笑出声。
“原来如此。”冷笑的弧度还挂在她的唇边,谢如虚的声音却如同坚冰,无半点笑意。“储位之争。”她冰冷而笃定道。
穆林点点头,面有不忍之色,喃喃重复道:“储位之争。”
谢如虚接着道:“如此看来,选在言城发展巴神的教派也是情理之中。每日络绎不绝的商人过客将巴神传说传到南疆之南,北域之北,再在储位之争的关键时刻将给自己编造一个巴神降世的名头,便很难不得百姓人望。”
姬纥并不惊讶,似乎这一可能并未超出他的预期。“既然是储位之争,那三皇女是在和谁争?”他问。
“大皇子。”穆林不假思索答道。“陛下膝下记有四子五女,二、六皇女以及四、五、八皇子或是身染重疾或是技不如人,皆已夭折殡天,只有大皇子、三皇女、七皇女以及最小的九皇女在世。七皇女自小病弱,一向是凭宫中秘药吊着精神,众人皆知陛下不会动国本之念;九皇女又太过年幼,再过十年也不到争储年纪。如今能争上一争的,唯有大皇子与三皇女。”
“是皇椅上的那位不太康健?”毕然之挑眉问道。“前几年的尚京城还未有如此剑拔弩张的态势啊。”
穆林面色一凛,但也没有即刻驳斥毕然之的不敬之语。他思索片刻,审慎道:“陛下今年以来圣体确实大不如前了,御医也诊不出毛病来。长公主时时进宫探视,每每回府都会整夜忧虑。陛下有立嗣的念头也属情势所迫。大皇子的父族在尚京颇有权势,与三司六部中的元老交好;三皇女则戍边多年军功傍身,近些年又有治水功劳。两位皇嗣都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不过一定要分个高下的话,如今还是大皇子更受重用一些。”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穆小将军没有提到吧。”谢如虚忽然意味深长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谢如虚身上,而她只是盯着穆林的眼睛,深邃黑眸一如司首书房里长明的铜灯般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中所有灰暗的角落。
她缓缓道:“大皇子背后真正的支持者,其实是长公主吧。”
穆林先是一愣,惊讶于谢如虚远在山海之间却对尚京政局了解得如此透彻。随即,他苦笑道:“还是瞒不过谢司首。大皇子的父亲是长公主的亲弟,不过天资不如长公主,故而未被先皇记在名下。大皇子父族所依仗的,正是长公主的威势。”
“哦?”毕然之抚平衣袖上的皱褶,对穆林温和一笑,眼中却隐隐透出厉色。“那么你所依仗的,也是长公主的威势吗?”
不论外表如何,能在尚京政局中风生水起的人都绝非泛泛之辈,穆林立时明白了这是一个绝不能答错的问题。他谨慎道:“我戍边多年方才回尚京,只是为长公主殿下的才智所折服,才与殿下交好罢了。”
“你回尚京城复命,定会将今日之事告知长公主,让她禀报陛下,对吗?”闻藏最讨厌说话时的弯弯绕绕,直截了当问。
穆林以沉默回答了这个问题。
闻藏不打算放过他,又质问道:“那偏殿里的器具妖又作何解释?我和师父在长公主府可是见过它们的同类的,而长公主金口玉言,承认那些镜妖为她所用。”
“我不懂妖,但既然每一只妖都有自己的智识与心意,那么所求不同的妖未必会与相同的人合作。”穆林辩道。“也许长公主许给了镜妖它们想要的东西,而三皇女……亦然。”他的声音在说到最后时轻了下去,显出几分落寞。
毕然之与谢如虚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姬纥冷不丁在一旁插话:“穆小将军原来如此擅辩。”他语调平平,落在旁人的耳中却带了几分讽刺与试探的意味。
穆林眉眼一沉,连带着眉尾的伤疤都沉下去一分,那张俊朗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瞬的恼意。
“尚京城不是那么容易站稳脚跟的,姬兄。”他冷声道。
“好了。”谢如虚见两人已有扬声制止两人。“不论诸位心中怀疑的是何人,我们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查清此案的重重疑点,坐实猜测。”
毕然之把目光从姬纥身上收回来,道:“看来这个巴神被创造出来的初衷已有答案,这就让我更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妖竟会敬拜这样一尊伪神。”
“还有那些被巴神实现的愿望。”闻藏补充道。“如果巴神只是为了给那什么三皇女镀金,那些信徒的愿望又怎么会真的得到实现呢?”
就在闻藏话音刚落之际,不远处忽然爆出一阵响亮的爆竹声,应当是从城东头传来。天已黑透,巴神寺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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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闹哄哄的,似乎有不少人正挤着要去东城看什么热闹,连带着寺里正在拜神的信徒也忍不住往外看去。自嘈杂的人声中,五感敏锐的闻藏捕捉到了几个被反复重复的词语。
“黄家……孩子?”闻藏还未听说黄府之事,只能转头用目光毕然之和姬纥。
毕然之的脸上少见地浮现出惊异之色,言简意赅道:“昨日提到的黄夫人,她请巴神入宅是为了让巴神助她复活多年前过世的女儿。现在看来,难道……”
姬纥冷冷接道:“巴神还是显灵了。”
毕然之没有去管余下三人的惊愕,看了一眼已经拥满行人的大街,当机立断:“我和姬纥立刻过去,你们自便。”
他不待姬纥发问,伸手一把揽过姬纥的腰,趁着他还未反应过来时便一挥手将两人的身姿隐去。劲风忽至,他揽着姬纥乘风而起,满地未扫的银杏叶被卷起至半空,又如烟火般翩然散落。
直到两人飞掠过巴神寺的前殿,姬纥才抽开自己刚刚下意识扶住毕然之肩膀的手。隐匿术法之下,他看不见神鸟凭虚御风的英姿,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只手正紧紧揽着他的腰,火焰般滚烫的温度从衣料沁入皮肤,竟灼得他有些生疼。
他还以为自己早已不记得疼痛的感觉了。
“你……”姬纥欲言又止。他的左臂避无可避地靠着毕然之的胸膛,急促有力的心跳带着生命的气息,流进他这个已死过一次的人的胸膛。
毕然之十分自然地问道:“怎么了,有事?”
在很久以前毕然之也曾邀姬纥遨游天际,那时他将将掌握自己真正的力量,姬纥也从霖水之乱的病痛中稍缓过来些。那时毕然之只需张开双臂,便有暖风将两人承托而起。他们掠过山河湖海,人世妖界,见到日升月恒,潮起潮落,仿佛得以抛弃一切压在司首与神鸟两具躯壳上的重负,终于化作两股荡然清风。
从那一日起一直到姬纥死去,他都再没有如此无拘无束过了。
“……不。”姬纥最终道。他感到扶在他腰上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毕然之轻笑一声。
平静的沉默蔓延开来。毕然之飞得不高,却足以令街头巷尾的嘈杂声销声匿迹,呼吸被卷入寒风之中,只有两个心跳声依然在回响。
“你……”毕然之刚想开口,却发现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才又道:“你不喜欢穆林?”
姬纥没有料到他会突然问起穆林,反问道:“有吗?”
“你很少对人莫名发难,但穆林似乎是……例外。”毕然之道。提到“例外”两字时,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与平常无异。
姬纥并没有注意毕然之的语气。他斟酌片刻,道:“穆林此人,深不可测。你要小心。”
毕然之一哂,自矜道:“就算他是羽林将军武功盖世,一个凡人还没法伤到我。”
姬纥轻哼一声:“我教过你不要小看凡人。这几千年你怎么没长进呢?”他的语调微微上扬,落在毕然之耳里,肖似纵容。
毕然之一愣。他已有许多年没有从梦以外的地方听到有人对他如是讲话了。
“……确实没长进。”良久,他低声道,声音几乎要融进夜风之中。“再教我一次吧……姬先生。”
毕然之感到怀中人的身躯因为这个许多年未曾再被说出口的称呼而微微一僵,一时间心中思绪乱作一团,被寒风鼓动着却在隐隐发烫。
姬纥见证他化为人形,教会他立身世间,于毕然之而言,他如父如师。而毕然之却对养他育他的人生出欲念,爱他恨他,痴他怨他,恨不得他从未出现,又恨他不是长生种。
他该知道的,在逆天改命燃尽命羽复活姬纥之时……不,或许早在姬纥第一次死在他面前之时,一切便已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