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和暴君前夫双双重生》
2. 第 2 章
事已至此,是非曲直已然无人在意,围观百姓议论纷纷,说的都是镇国公府欺压平民,皇太女殿下无视公道袖手旁观。
鸾驾里,李凭璋无奈地捏着眉心。
“严查。”她吩咐,然后命人为这妇人收尸。
次日,就有御史在早朝上弹劾此事,指着镇国公和储君长篇大论唾沫横飞地要求圣上严惩。
镇国公上了年纪,行动迟缓,闻言抬了抬微垂着松垮的眼皮,而后举着象牙笏跨步出来,对圣上说:“殿下已经命人去查了,若有此事,微臣必定严惩不怠!”
下了朝,镇国公和储君站在太极殿外,镇国公负手望着宫外的方向,说:“要变天了。”
李凭璋也说:“是,要变天了。”
是夜风雨大作,李凭璋亲临大理寺听审,然后为那妇人一家置办墓地寿材好生安葬。
六月十,储君外家旁系强占民田的案子证据确凿,依大祁律例判了镇国公那个旁系侄孙五十廷杖,另因治家不严,罚了镇国公半年俸禄,储君受了这事牵连,再一次告病,原定入主尚书省的事也搁置。
宰相冯微安带着人抬了两箱折子,亲自登门探望,请储君参政,帖子递进去,得知储君病得严重,暂时不见客。
冯微安又那么走了,却留下两筐折子。
小人猖狂如斯。
后院里,本该在养病的李凭璋无聊把玩着几支箭,听十一说冯微安走了,起身道:“走,出宫。”
音阁今日没什么客人,李凭璋依旧走暗门上二楼,刚坐下,还没开始问话,忽然楼下传来打斗声,十一将手放在要上戒备起来,李凭璋起身侧耳,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
十一也听出来了,询问地看向李凭璋:“殿下,是沈赫。”
赶出去几个字还没开口,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官兵围满了音阁外,楼下脚步声越来越近。
忽然,门被推开,十一当即横在门口以防门外的人伤到李凭璋,却见沈赫推开门看清屋内之人,之后怔愣在了原地。
据说圣上原本要留沈赫在金吾卫,金吾卫属京兆府管辖,如今的京兆尹正是储君娘舅,基本可以等同将沈赫调给储君栽培,可是储君似乎对沈赫颇有成见,听说是因为沈赫的出身,还有战场上用兵狠戾。
因此,一夕之间,沈赫的前程从天子近臣落得个剿匪将军。
江南西道有个鸡毛的匪。
宋至明再三安慰沈赫这只是暂时的:“圣上有意提携你,殿下也并非目光短浅之人,不会叫你埋没在江南的。”
沈赫一脑门官司地去到长安城里最大的情报交易处音阁询问自己的悬赏有没有下文,得到的回答是没有。
来长安十日,沈赫已经快将长安城翻个遍,太平寺也去了好几趟,找那个叫做阿瑛的女子,最终结果都是杳无音讯。
音阁做的是不讲律法的生意,长安黑市都说这地方无所不知,现在看来,倒也没那么神乎其技。
或者说,内有乾坤呢?沈赫听着伙计对自己连番的敷衍,心想。
起初音阁问他有没有那位姑娘的画像,沈赫找了书局最善画人物的画师,对方问他那位姑娘有何特征,他说不清楚,只记得阿瑛身量清瘦,眼眸极亮。
他与阿瑛仅一面之缘,阿瑛死在他怀里,脸上沾满血污,沈赫亲眼看着那双很亮的眼眸一点点变得黯淡。
那是崇文三十七年,祁国覆灭——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这一世,害得祁国的冯党依旧蠢蠢欲动,但是没像上一世那样起兵谋反,祁国如今表面上还算风平浪静。
上辈子也没出现过这个号称无所不知的音阁。
因果相连,既然不一样了,其中必有缘故。
从音阁出来,沈赫对着头顶青天看了看。
音阁后街的暗门悄悄开了又关,掌柜的亲自去迎音阁背后真正的主人李凭璋。
房间里早备好了茶点和一箱账本,是安插在冯微安门下的暗线九死一生抄来的,李凭璋进门落座,拿起一本来仔细翻阅,等她看完,掌柜的禀报:“并无异常。”
李凭璋眉心稍蹙。
不可能。
冯微安那老狐狸藏得太深,兴许已经打草惊蛇了。
“先不查了,按兵不动。”想了想,李凭璋说。
“是。”掌柜的交代了几句近期查到的有关冯党窝藏私兵的情报,紧接着想起什么,欲言又止,李凭璋看着他:“怎么了,说。”
掌柜的说:“那位沈大人又来过了。”
李凭璋看他一眼,掌柜的继续说:“昨日,靖王世子设宴,请了沈赫和吏部侍郎。”
沈赫升迁不成,转投了冯党。
此前沈赫有猜测,这个前世从未出现过的音阁,或许与见多识广的阿瑛有关,可,如今阿瑛身边这人,若他没记错,似乎是储君李凭璋的近侍?
储君李凭璋。
阿瑛。
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
沈赫耳边轰鸣,反应了许久,见风十一身后女子眸光冷冽地看着自己。
阿瑛入梦总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往往是一棵桃花树,可是那双眼睛染上滚烫鲜血的样子,午夜梦回,无数次出现在他眼前。细细看了半晌,沈赫才不得不相信,前世陪自己颠沛流离十年的阿瑛就是眼前这个传闻中体弱无能的储君李凭璋。
是也,否则,谁家平民女子能有那般见识?
他找了阿瑛两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原是如此,说得通了。
犹记得阿瑛死在太平寺外那日,他杀了追杀阿瑛的叛军,然后将叛军头颅垒在阿瑛墓前,做祭品,那夜鬼魅入梦,阿瑛是如何说的?
她唯唯诺诺,像寻常人家胆怯内向的女儿家:“能否……能否将我墓碑前的人头拿开……我有些害怕。”
再想到永安坊外冷冷清清一句“不必留活口”。
难怪自己登基之后就消失不见,他的阿瑛,原是另有所图。
沈赫恍然大悟,忍不住笑起来,无视风十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刃步步逼近:“我早该想到,阿瑛,你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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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许久未见了。”
话里带着些怀缅,李凭璋却无心跟他叙旧,睨他一眼,冷声道:“放肆。”
风十一闻言,直将软剑逼进沈赫脖颈皮肉间,却见沈赫面上纹丝不动,依然含笑望着自己身后的殿下,带着几分阴鸷,再一次怨念不消地开口:“阿瑛可是绝情,竟一点都不顾念旧情呢。”
楼下传来官兵连摔带打的搜查声,若叫旁人知晓音阁背后之人竟是储君李凭璋,恐要打草惊蛇。
这些人很显然是沈赫引来的,沈赫果真跟冯微安蛇鼠一窝去了。
李凭璋无甚惊讶,对十一说:“速战速决。”
如此还有什么好犹豫?风十一当机立断出手,跟沈赫缠斗起来,另有暗卫出现,揽过李凭璋的腰,翻身从窗户离开。
风十一得令下了死手,沈赫招架间,居然还敢分心去看那暗卫落在李凭璋腰间的手。
想剁。
软剑穿过耳畔,沈赫反应极快地侧身,一束头发慢悠悠落地——若他反应再慢,落地的大约就不止是头发了。
真是心狠手辣。
见主子安然脱身,风十一也很迅速地夺窗而逃。
回到东宫,该到吃药的时间,李凭璋进门就被堵了个正着,捏着鼻子别过脸,被侍女哄着趁热喝。
风十一笑了下,很轻快地走过去复命。
李凭璋趁机推开面前药碗,问:“杀了?”
风十一摇摇头。
李凭璋觉得可惜。
当晚,东宫巡逻的侍卫加了一队,可还是有宵小夜探东宫。
沈赫这厮比起前世,武艺更加精进。
沈赫到时,李凭璋并未就寝,而是在书案前翻阅卷宗。
沈赫如同到了自家府邸,大摇大摆走过去,侧目看了眼,卷右明晃晃两个大字:沈赫。
紧接着是自己出身生平事迹。
沈赫心情甚好,极其嚣张地附身过去,圈住储君锦袍下纤弱的腰肢,耳鬓厮磨极其亲昵道:“阿瑛在查我?”
沈赫这人生平简短单调,上辈子就知道了个清楚,其实没什么好查的。
李凭璋语调平静:“放肆。”
沈赫轻嗤,挑着李凭璋下颌与她四目相对,见她未恼,越发得寸进尺:“如何才是放肆?我与阿瑛早已成婚,只阿瑛不怜惜我,明知道我寻你寻得辛苦,不告诉我便罢了,还要躲着我,命人杀我?”
成婚?什么浑话。李凭璋撂下卷宗,挑眉瞧着沈赫,问:“可知门外有多少暗卫等着一拥而上?”
沈赫笑而不答,带着几分隐而不发反问李凭璋:“阿瑛,前世你为我出谋划策几次力挽狂澜,竟全因你是祁国储君。”
李凭璋反问:“不然呢?”
若非自己死于乱军之手无法收复四海,何至于依靠沈赫?可沈赫也并非可靠之人,看他后来行事,天下落入他手,是百姓和朝臣的不幸。
沈赫冷了脸,眼中仿佛淬了毒,盯了李凭璋片刻,恨意横生,忽而又笑:“我夺来的天下,原来,竟是你的。”
3. 第 3 章
元帝乞丐出身,幼时流窜市井做野狗,少时上山为匪打家劫舍,后随江南侯起义,四方平叛。
后来江南侯身死,沈赫弃了大祁国号拥兵自立,为开国之君。
三十岁登基,定国号大梁,年号建宁,而后,做暴君十三年。
梁十三年,元帝薨逝。
按理说,从乞丐到天子,一辈子传奇的沈赫这辈子除了短命应该没什么遗憾,然而实际上,他有一桩心事,至死都没能了却。
沈赫死后谥号太宗,宫中秘闻:太宗生前,为恶鬼缠身。
曾有宫娥太监深夜侍候,看到圣上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喃喃,或者四下无人时,对着无人的空气做出轻抚摩挲的动作。
太宗薨逝前一刻,太宗心腹太监俯身细听圣上呓语,闻得“阿瑛”二字,像是女子闺名。
宫中自然没有阿瑛此人。
太宗南征北战十年,为君十数年,身边从未有过名为阿瑛的女子。
太宗一生孤苦,无有后嗣,身边也从未有过女子。
早年间也撞死过几个言官,以死进谏,奏请圣上选妃,为大梁繁衍皇嗣,然而圣上冷冷一句“朕已有妻室”,便叫那几个御史白白尸横金銮殿。
但是圣上那个‘妻室’,并没有人见过。
说到这里,大概已经言明‘阿瑛’为何人——大约便是那痴缠太宗多年的怨鬼。
后世对阿瑛身份多有猜测,更有戏本子胡诌出各式各样狐妖女鬼与天子的不了情,然而实际上,沈赫只见过阿瑛一面。
——指活生生的阿瑛。
沈赫在长安城外八十里处见到阿瑛,彼时李凭璋衣着朴素,一身平民装扮,正为叛军追杀。
她死在叛军刀下,沈赫怀里,死后怨念不消,寄身在沈赫身边,以桃树入梦,陪沈赫南征北战十年,亲眼目睹他君临天下。
建宁元年,太宗照常如梦,未见梦中桃花树。
一日两日,一月两月,风平浪静。
沈赫甚至开始怀疑过往十年是否真有女鬼阿瑛。
沈赫总在白日里对着空无一人处喃喃自语,又在入夜后打开大梁舆图对着灯烛发呆。以往这时,阿瑛就该出现了。
他以为能听到虚空里轻灵的女声。
沈赫从不信怪力乱神,哪怕被鬼魅缠身,直到这时,才想起问一问鬼神。
皇城外的无名道观,方丈说,人死后流连于阳世大约是因为怨念不消,不再出现,当是因为得偿所愿。
沈赫思前想后,忽而福至心灵,想明白了阿瑛的执念是什么,于是当日就砍了两个进谏的言官,又将说话不好听的几个大臣下了狱,然后加了关内一成赋税。
果真,当晚,阿瑛入梦。
阿瑛问他为何如此。
沈赫含笑答:“不见阿瑛,总想杀人。”
阿瑛无奈,沉默良久,道:“我在阳间流连太久,该转世投胎去了。”
沈赫依旧笑,不大在意阿瑛是否有难言苦衷,只知道阿瑛得偿所愿了没用,自己也得得偿所愿才行。他说:“已经流连这么多年,等等成彰又何妨?”
成彰是阿瑛给沈赫取的字,沈赫也是阿瑛给沈四改的名。
打完漠北班师回朝时,宋至明劝他改个字,说这个字冒犯了储君名讳,需得避讳。
可原来,成彰,成的不是沈赫之彰,而是李凭璋之璋。
本就没有冒犯这回事,沈成彰那戎马半生跌宕传奇的半生,原来只是为了成大祁储君之璋!
沈赫忍不住嘲弄地笑出声,轻抚李凭璋微凉的面庞,轻声道:“阿瑛哄得我好惨,我那一生,竟是为阿瑛鞍前马后。”
静了静,李凭璋无语呵笑:“沈赫,你在说什么?”
世上哪有为他人鞍前马后到九五至尊之位的人?
沈赫无言。
半晌,李凭璋说:“你想要什么?”
功名利禄,一言之间。
沈赫却笑,看出李凭璋藏在眉目清冷间的杀意:“阿瑛,你要杀我。”
若沈赫未曾发现李凭璋就是前世助他登上帝位的人,只需遭贬出京,可如今,沈赫发现了李凭璋的身份,便没了活路。
“真是心狠呐。”沈赫轻声赞叹,随后又说:“可是,牡丹花下死,既是阿瑛要杀我,那我便从容赴死。”
话是这么说,可是没人肯信。
李凭璋说:“你明知本宫与冯党不共戴天,既投了冯党,也勿怪我对你不客气。”
“全是无奈。”沈赫轻声细语,又不近人情:“阿瑛怎么能怪我?若非阿瑛贬我出京,何至于此?”
既然他执迷不悟,李凭璋不再犹豫,果断砸了桌上茶盏,霎时间有十数名暗卫出现在寝殿中,将二人团团围住。
沈赫圈在李凭璋腰间的手瞬间卡在李凭璋脖子上,凑近吸到满怀清淡草木香,然后说:“阿瑛饶命。”
明明是他该饶自己一命。
暗卫们受制于人,无法上前,李凭璋问:“你要以我相挟?”
风十一剑锋直指沈赫,呸了声:乱臣贼子!
李凭璋说:“束手就擒,本宫只当今晚的事没发生过。”
“殿下,谈笔交易吧。”沈赫终于退让。
李凭璋:“说。”
面前的储君惜字如金杀伐果决,与前世温柔小意的阿瑛全然不同。沈赫此时方知,自己当初遭受多少蒙骗。
既恨又喜。沈赫说:“微臣不日出京剿匪,敢问殿下何时召微臣回长安?”
李凭璋说:“全看爱卿军功。”
沈赫失笑。
“我要娶你。”笑罢,他大言不惭:“微臣要殿下一个承诺。”
便是娶,也该李凭璋娶沈赫。
风十一怒斥:“大胆贼人!”
李凭璋没计较沈赫的僭越,葱白指尖推开脖颈间看似狠戾的手掌居然轻而易举,她退了一步,说:“本宫的夫婿不可能是你。”
沈赫蹙眉:“怎么?”
李凭璋上下扫他一眼:“四品武将。”
沈赫终于恼怒,李凭璋又淡淡开口:“乱臣贼子。”
沈赫盯着李凭璋看了许久。
——既如此,没什么好说了。
沈赫次日便点兵出征,怀着怨气一路杀到虔州,别说匪患,街上有人斗殴都要避开宣威将军,唯恐被捉去充数。
沿途州府怨声四起,屡屡上奏夸赞沈赫威名,望陛下早日召沈赫回朝。
此类折子崇文帝一概送去东宫,然而储君极坐得住,当看不懂那些怨声载道,送了几箱犒赏去虔州,便没了下文。
七月初,协助安北军退敌有功的江南侯李凭澜班师回京,终于到了庆祝漠北大捷的时候。
江南西道境内的小毛贼都快被沈赫抓干净,依然没收到长安城的诏令。
庆功宴之前,长安城出了两件大事:
一则圣上办了几场簪花宴,目的是为储君选婿,二则,簪花宴之后储君再一次告病闭门修养,然而朝中传闻说储君并非病重,而是遇袭,如今正下落不明。
紧接着,关内暴雨,百姓死伤无数,圣上派遣官员赈灾,御史台弹劾储君联合户部尚书贪墨赈灾银两,豢养私兵。
崇文帝子息单薄,仅有李凭璋一个独女,原本就因为体弱多病引得朝臣不满请求废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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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流连烟花之地,结党营私,无视百姓生死,贪墨赈灾银两,动摇国之根本,简直罪该万死。
崇文帝只得命大理寺调查贪墨案,然而得了冯相示意的御史台岂肯善罢甘休?十来个言官站在蟠龙阶下声泪俱下以死相胁,恳请圣上不要包庇储君。
崇文帝托辞储君身体抱恙不宜见人,待案情明朗再做处置,然而御史台步步紧逼,坚持查明真相之前将储君极其党羽限制禁足。
在位期间从来仁爱治国的崇文帝忍不住发火:“朕说了,储君身体抱恙,在东宫闭门不出!尔等还要如何!”
御史大夫偷觑百官之首处,而后伏地大哭为民请愿,请圣上为天下百姓先,随后,百官纷纷跪地附和,请圣上为天下百姓先。
崇文帝被气得当朝吐血,亦是病倒了。
贪墨赈灾银两案事关储君与国祚,大理寺不敢贸然查办,冯微安进宫面圣,请圣上恩准江南侯协理此案。
圣上恩准了,只是听宫里近侍说,圣上病情似乎愈发严重。
大理寺开始查办贪墨案,江南侯成日进出官员府邸,四处抄拿罪臣,顺带查封了音阁和天香楼。
不过十日,诏狱人满为患。
朝中一时间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然而闭门修养的储君依旧迟迟不出现,似是更加坐实失踪的传言。
长安城里阴云密布,李凭璋被软禁在长安城外八十里的太平寺内,看守她的是本该在江南西道剿匪的沈赫。
在暴雨中遇袭淋雨受了风寒,李凭璋病得严重,七月中便穿起了夹衣,沈赫请了郎中给她治病,郎中号脉时,沈赫现如今知道她并非表面上那般无害,便寸步不离地在旁边监视。
李凭璋从容到不像阶下囚,见沈赫守在床边片刻都不离开,蹙眉嫌弃:“屋里太闷,我想透透气。”
沈赫环胸靠在旁边,闻言看了眼紧闭的门窗,没去开窗。
李凭璋轻笑:“怎么?怕我趁机逃走?”
郎中左右轮换着为李凭璋切脉,沉吟片刻,去到了桌边开方,沈赫这才去开窗,然后立刻回来,边走边说:“阿瑛心有九窍,我不敢不防。”
郎中被带出去了,外头有人给他搜身,太平寺如今是个密不透风的铁桶,此中事毕之前,郎中也离不得太平寺。
沈赫拿起药方看了看,预备派人去抓药,李凭璋却提出要看一看药方。
沈赫带着怀疑,李凭璋轻轻咳嗽,以至面庞带上潮红,沈赫走过去坐在床沿,给她看药方。
李凭璋扫了一眼,道:“我素来体虚,惯用的补药与麻黄药性相冲,服不得麻黄。”
她露在外面的指尖苍白不见血色,沈赫盯着入了神,说:“此前从来不曾知道你体弱多病。”
李凭璋笑笑:“我总不能死了还是个病弱的鬼,你自然不知道。”
顺着苍白指尖看上去,她方才因咳嗽而短暂浮现血色的面颊已经恢复苍白,又想起上辈子她善解人意的那些年,沈赫忍不住怜惜。
李凭璋忍不住叹息:“沈赫,你怎么就糊涂到这种地步?”
沈赫敛起眸中神色,望着李凭璋:“阿瑛,你逼我的。”
李凭璋带着几分隐匿的玩味,想知道沈赫的戏还能演到什么时候。
“可是,冯党私通敌国,你与他们合谋,即便事成,区区一个四品武将,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李凭璋装作不解地问他。
又是一句区区四品武将。
不过,好处已经在眼前了。
沈赫无所谓地一笑,话中噙着狠戾:“阿瑛,我本不愿与你刀剑相向,只是,既然你不是池中鱼,今生便还是我颠覆你李家的江山。”
4. 第 4 章
李凭璋剧烈咳嗽几声,掩面的帕子霎时间如红梅般绽开几朵血花儿,正要继续放狠话的沈赫陡然一僵,呼吸都放轻了,他揽过李凭璋肩膀:“你怎么了?”
李凭璋却不甚在意,拂落肩上手掌,习以为常道:“娘胎里带出的弱症,老毛病了。”
朝臣要求崇文帝废储的折子里,最紧要的一条便是恐储君寿数不佳,不能担起大祁的担子。
自从李凭璋被软禁,沈赫日日都来看她,自然知道她确实是个风一吹就能倒的病秧子。
沉默良久,沈赫说:“此间事了,我一定找人替你医好身子。”
倒真像是别无所求,只一心一意谋求自己。
李凭璋不大理解,摆摆手:“我有点累了。”
说话太多,累是真的。
不知是不是李凭璋底子太差,郎中开来治伤寒的药总不管用,伤寒不见好便罢了,甚至断断续续发起热。
沈赫恼火至极,又在长安城里抓了几个郎中来给李凭璋治病,然而那些郎中各个都是一个说辞:这位姑娘身子太差,不敢下猛药治病,只得徐徐图之。
可是,徐徐图之,越图越严重。
沈赫可不想强求到最后强求出一具尸体,盯着李凭璋病弱憔悴的睡颜思索一番,然后,深夜潜入皇城,绑来了东宫专门为储君调养身体的御医。
为防李凭璋耍花样,御医请脉时,沈赫在李凭璋和御医中间隔了帘子,且看得更紧,不许他们交谈一个字,御医问及李凭璋病症,全是沈赫在说。
不过,李凭璋病怏怏,多的时候都在昏睡,别说耍花样,动弹都难。
如此,沈赫放下心,全心全意关心起李凭璋的身子。
吃完御医新开的药,李凭璋又是大半日昏睡,比前几日发热时睡得都要沉,沈赫一度有些心焦,疑心那御医是李凭澜或冯微安的人,特意派来谋害李凭璋的,好在最后李凭璋醒了,精神也好转了一些。
她终于有精力说话,虽还是气虚无力,但是热退了,也能吃下些许薄粥。
连日暴雨,屋内潮热难忍,好不容易有个晴天,李凭璋坐起来看着窗外明朗的天光,问:“天晴了?”
看她有了点精神,沈赫难得善心大发,陪她在后院走了走,李凭璋问:“长安城里如何了?”
沈赫不搭话。
李凭璋只好问:“我阿爹怎么样?”
李凭璋和崇文帝之间大约有民间寻常父女般的亲情,上辈子沈赫就知道了,阿瑛死在叛军刀下时,口中还喃喃记挂着“长安”和“阿爹”,也是因为这样寻常的称呼,才让他以为阿瑛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这辈子无头苍蝇般在长安城找了两年‘阿瑛’。
沈赫冷冷道:“还活着。”
不只是病重还是为这句话中冷冽的杀意,李凭璋猛地一阵剧烈咳嗽,沈赫吓了一跳,忙扶着摇摇欲坠的李凭璋安慰,声线都不自觉地软下来:“你阿爹一切尚好,李凭澜想名正言顺登基,不会叫崇文帝出事的。”
李凭璋不信沈赫真能甘心屈居人下,且不说兔死狗烹的道理浅显易懂,沈赫上辈子已经做过一次皇帝,即便依他所言,只想同自己白首偕老,可又岂会放过唾手可得的尊位?
沈赫的手还覆在李凭璋臂弯,给她借力,防着她跌倒,李凭璋恍若未觉,就这么任由沈赫搀扶着回房,沈赫陪着她回房,然后帮她放好枕头,掖好被子,本该在此刻离去,沈赫却没动,还坐在床边。
如此亲密的举动,暧昧气氛横生。
李凭璋轻轻看过去,四目相接,沈赫有一片刻僵硬。
李凭璋不大懂,他这副情根深种的模样不像演的,可是,她想不起沈赫何时对自己生出过不应该的心思——上辈子,自己于他,更像是幕僚,十年戎马多次命悬一线,哪有时间儿女情长?
——也不能怪李凭璋多疑,其实,沈赫登基后的那十三年的梦中相许,她全忘了。
她蹙眉沉思,细细回忆沈赫其人。
“你好生休息。”沈赫准备走了。
“成彰。”李凭璋忽然唤他。
沈赫脚步一顿,有一瞬间,恍惚到分不清梦和现实,前世和今生。
回神后,他回头看着榻上女子。
李凭璋坐起来一些,虚弱地靠在床头,问他:“你果真只为他人做嫁衣吗?”
竟是要说这个——
好一会儿,沈赫觉得自己可笑,早在她设法调自己出京时就该明白,李凭璋这个人心里根本没有儿女情长,只有纵横谋略。
沈赫盯着李凭璋看了会儿,直到李凭璋面上出现些微不适,才若有所思地走了。
窗外不知名的鸟儿叫了几声,李凭璋闭着眼睛听完,缓了缓,然后从被褥间摸出一张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了李凭澜的动向:
七月廿三,江南侯在京郊搜查到一座矿山,山里一处废弃营地,在里面搜出盖有储君印信的军令。
按照营地规模,约莫有六千人,与大理寺在捉拿归案的东宫党羽口中审出的口供相符。
抓了一大批贪官逆党,搜出了储君私兵所在,人证物证具全,这一桩震惊祁国的贪墨案可以结案了。
因为圣上病重,江南侯只得入宫在圣上寝宫回禀案情,大理寺卿和御史大夫同行。
随后,江南侯携金吾卫查封东宫,东宫人去楼空,证实储君下落不明。
看完情报,李凭璋捏着那薄薄的纸张丢进没喝完剩了个底的药碗中,那不知什么材质的信纸和墨迹纷纷溶在药汤中,化为乌有。
沈赫这辈子上站了冯微安的队,如今冯微安和李凭澜狗咬狗,总要死一方,朝中冯党根深蒂固,只查出一处矿产,还不足以动摇冯党根基。
还是急不得。
良久,李凭璋呼出一口浊气,闭着眼,轻叩床沿几声。
该露面了。
太平寺里,沈赫消失了几日,再出现时,李凭璋身子好了些,不再频繁发热。
沈赫给她带了些长安城里的玩意儿吃食,上辈子偶然听阿瑛惋惜过死后不能再享用人间美食,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可惜那是阿瑛的遗憾,李凭璋对这些玩物无甚兴趣。
她对这些没兴趣,沈赫有点失望,不过想想,这辈子阿瑛是活人,想玩什么自然抬脚就去了。
沈赫好奇:“阿瑛总逛花楼吗?”
李凭璋刚丢下一个精巧的鲁班锁,闻言看他一眼:“怎么?”
“不怎么,只是想……”他笑起来,看似玩笑:“阿瑛会喜欢怎样的男子呢?”
李凭璋莞尔不语。
沈赫说:“天晴了。”
晌午又下了一场雨,这会儿乌云尽散,霞光满天。李凭璋闻言起身去到窗前,春日里,太平寺里桃花开得很好,如今七月,桃李正盛。
她看着方正的窗外苍翠的太平寺,说:“上辈子觉得惋惜,未能有寻常人寻常的一生。”
关于此,上辈子的沈赫也常常惋惜,直到死前都在耿耿于怀,对阿瑛说:“要是能和你做一辈子寻常夫妻就好了。”
没找到阿瑛的那两年,沈赫总做噩梦,梦见阿瑛死的那一天,他一次次地想要跑快点,救下阿瑛,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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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瑛每一次都死在他面前,很多血,他想擦干净,看一看阿瑛,可是怎么都擦不干净,他就只能盯着阿瑛死不瞑目的双眸,也是因此,才会在音阁看到李凭璋的一瞬间,即便怀疑到极点,也还是认出李凭璋就是自己找了两年杳无音讯的人。
他那时以为,只要十九岁的沈赫快一点,再快一点,在叛军刀下救下阿瑛,他们就能有梦想中美好的一世,因此,重新来过时,他欣喜极了,四处寻找他的阿瑛,想续前世未完之约,可是原来,活着的阿瑛,是不会跟沈四有什么‘寻常夫妻’的一辈子的。
沈赫面上带笑,声音却发寒:“现在可以弥补了。”
李凭璋回眸:“沈赫,你想同我归隐山林?”
沈赫笑而不答。
“……也好。”李凭璋失神片刻,然后说:“薄田几亩,儿孙二三,白首偕老,也是美满一世呢。”像是顺应时运了。
沈赫脸上冰霜开化:“阿瑛想清楚要跟我白首偕老了?”
李凭璋叹气,像是无可奈何。
她倒是为难又勉强,原来已经一点都不在乎上辈子拜过的天地了——他们早就该举案齐眉的。
从来都只有他深陷其中,前世也是他早早命人翻出太平寺下阿瑛的坟冢,在百年之后,与他的阿瑛合葬皇陵。
她要反悔也无妨,沈赫自来讨要公平,他还要与阿瑛订下永世之好,上辈子的十三年远远不够,这辈子也要与她成婚。
然而,正当沈赫在心里琢磨怎么报复的时候,忽然一双微凉手掌覆上沈赫手背。
刹那间汗毛直耸,沈赫吓了一跳,后退些微,心惊之后意识到李凭璋刚才做了什么。
“若李凭澜能予天下安宁,我愿意与你归隐山林。”李凭璋放缓声音:“成彰,我生来体弱,自小遍访名医,但是无论看多少郎中,再厉害的神医也都说我这身子能活到三十已是大幸——你知道的,我并不是非要登上帝位。”
这话倒是不假,沈赫信她对待祁国的责任感多于野心。
只是——
“你做什么?”沈赫抽出手,颇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身,看着是不习惯李凭璋的轻浮,实则耳根有点异常的红。
李凭璋盯着他看了会儿,弯起唇角:“不是要与我白首偕老,举案齐眉?”顿了顿,忽而又有些调侃玩味,“——还是说,因着少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成彰觉得,于理不合?”
只是,因为他们上辈子就拜过天地了,再者沈赫在儿女情长上并不是心思细腻的人,因而并未听出其中嘲弄奚落。
他甚至想:若不然,果真带着阿瑛归隐山林,几亩薄田,三两儿孙,享一世安宁。
于是,在李凭璋再一次探手时,沈赫不闪不避,亦是举手迎去,而后,一切遐想都被一枚刺入后颈的银针打断。
银针上淬了不知什么药,沈赫反应极快,瞬间退开,反手夺去,只是那药实在霸道,只针尖一点点,不过须臾,他已经浑身无力朝地上倒去,连李凭璋衣角都没碰到,而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病弱不能自理的李凭璋拍了拍手掌,紧接着就有两个暗卫破窗进来,一左一右站在李凭璋身侧,盯着地上的自己。
在之后,前院传来沉重整齐的脚步声,禅房门也开了,风十一手持软剑,身后火光冲天,赫然是乌压压几十号金吾卫。
风十一的长剑指向沈赫,对储君说:“恭迎殿下回京。”
李凭璋掩唇咳嗽两声,右边那个暗卫立刻取了屏风上的披风给储君。
紧接着,李凭璋越过地上的沈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间‘困’了她半月的牢笼。
5. 第 5 章
天色渐暗,李凭璋乘着轿子下山,一路上都有金吾卫护送,到了太平山下,轿子稳稳落地。
掀开轿帘,外面乌压压几排骑兵,是宋至明的安北军。
宋至明等候已久,见人来了,立刻翻身下马迎上来请安,李凭璋开口说了句“平身”,话音未落,迎着夏日温和的风咳了几声。
李凭璋拢着皮肤起身出来,问:“李凭澜的人到哪儿了?”
宋至明说:“被宣威将军挡在了淮南道。”
“哦?”料想宋至明还不知道沈赫留了大部队在南面,本人已经跑来太平寺囚禁储君了。李凭璋状似讶然,宋至明明知一切都在她谋划中,却还要解释沈赫为何私自离开江南西道,拦截李凭澜的事。
李凭澜明面上进京领赏,实际上自从冯党上折子请崇文帝废储,举荐立汝阳王世子为储时便坐不住了,先是绑了冯微安的嫡孙胁迫冯微安拥他为储,再然后,借着入长安的幌子私自结兵守在江南道,先前找人栽赃镇国公府的事许是给了李凭澜启发,若贪墨案栽赃不成,就要起兵谋反了。
因李凭璋这个储君是个随时都要夭折的短命鬼,崇文帝年事已高,近几年的大祁明面上富饶安定,实际上南北边境异族蠢蠢欲动,门阀世家,各地藩王,纷纷伺机在大祁身上咬走一块肉,崇文帝对外不喜动干戈,数次招安,换来的却是里应外合蛀蚀国土,这盘棋局稍有不慎,他们父女和祁国百姓就要万劫不复。
只是,上辈子一干乱党面对的是十五岁的李凭璋,现如今站在长安城里的,是已经做了十多年孤魂野鬼后死而复生的李凭璋。
沈赫是个莽夫,打仗用兵惯用险招,李凭璋是喜欢未雨绸缪步步为营的人,她不喜欢赌,她要万全。
如今漠北打赢了,南边也稍稍消停了一些,是时候崭露头角拿回本该属于她的权柄,只是,冯党不止门生拥趸甚多,背后还站着世家贵族,长安城里的关系盘根错节,想要肃清朝纲,只扳倒一个冯微安不够,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既然冯微安主动示好,这个面子,李凭璋得给。
宋至明说完就等着李凭璋发话,心下无奈,却也没法子帮沈赫周旋——实在是不懂,殿下既动了李凭澜,冯党迟早也得倒,这个时候掺和进来,沈赫糊涂。他低声提醒:“殿下,江南侯已经带着人去查抄东宫了。”
李凭澜这些日子在长安城里凭着皇命调动金吾卫,众星拱月好不风光,应当还不清楚他的兵马压根进不来关内。
他嚣张不过明日了。
火光明灭间,马蹄声自远而近地响起,来人翻身下马,快步走来朝李凭璋行了礼,李凭璋叫他免礼,张濂依言起身,然后回禀:“殿下,冯相手信。”
说着呈上密信一封。
李凭璋一个眼神,风十一上前接过信,李凭璋拿在手里,却没看。
信中内容,她已经知道了,贪墨案那笔银子落在了李凭澜手里,账本已经拿到手了,矿山和私兵的锅也被冯微安这老狐狸扣在了李凭澜头上,冯微安主动投诚,想全身而退。
张濂是张太傅独子,字檀弓,春闱的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编修国典,前些日子崇文帝大办簪花宴,张濂赫然在列,亦是人选之一。
“殿下,该回宫了。”檀弓说。
李凭璋收起信:“回宫。”
宋至明带了三千人,甲胄长靴紧而有序地踩过长安城的青砖,除了脚步声一派寂静,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因着李凭澜这些日子‘捉拿贪官’四处耀武扬威,长安城风声鹤唳,街上户门紧闭,倒也方便行军。
皇城外,兵分两路,一路去查抄江南侯在长安城的府邸,另一路随储君去东宫捉拿反贼,安北军举着火把畅通无阻地进宫,一路声势浩大,将正在拷问宫人的李凭澜堵在了东宫。
崇文帝病重,李凭璋失踪,很快就要被他扣实贪墨的帽子,有了冯微安的保证,李凭澜已经将自己当成了皇城的主人,直到安北军围在东宫外,他的亲卫见形势不对慌乱跑去通传,才意识到不对劲。
听说储君回来了,李凭澜不可置信——李凭璋此时应该已经死在长安城外不知名的深山里,冯微安就是这么跟他保证的。
他进京只带了二百亲卫,有一半还留府上,听亲卫说李凭璋带的是宋至明,意识到安北军站在了李凭璋那边时,想逃已经来不及了,亲卫还没护着他杀到后园,宋至明已经先一步等在了花园的小径口。
他身后,李凭璋坐在亭子里,身形单薄,仿佛风一吹就能散。
李凭澜语无伦次:“你……你……李凭璋……”
李凭璋抬眸看他一眼,在宋至明问她怎么处置的时候,轻声说:“杀了。”
李凭澜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李凭璋!本侯也是天皇贵胄!大祁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杀皇亲的先例!你敢杀我!”
见李凭璋不为所动,李凭澜心下没底,不由软了语气:“阿瑛妹妹,我……堂兄只是一时糊涂,你……你放我一马。”
宋至明原本是稍微迟疑了片刻是否真的要下杀手,直接杀了李凭澜,难免遭人诟病,忽而听到李凭澜唤储君“阿瑛”,他愣了一下,扭头过去,看到明朗月光下储君苍白冷漠的脸。
李凭璋清楚宋至明在讶异什么,但是沈赫已经知道了,她没在意宋至明的目光,而是看着李凭澜,轻声说:“你连查封东宫的荒唐事都做了,本宫杀个逆党又能如何?”
不止是天皇贵胄皇室宗亲,上辈子祁国四分五裂,第一个起兵救驾的也是李凭澜,更遑论幼时他们一起开蒙,算是有兄妹情谊。
因此,她给过李凭澜机会了。
趁着宋至明晃神,李凭澜忽然朝着旁边的金吾卫撞过去企图夺刀,然而有人反应更快,风十一抽出长剑果断出手,无人看清她是怎么动的手,等反应过来时,李凭澜目呲欲裂,满脸不甘心地重重倒在地上,脖颈间的伤口喷出滚烫鲜血,溅了宋至明和沈赫一身。
沈赫刚赶来,就看到眼前这一幕。
腥臭气息随夜风蔓延开,李凭璋掩唇,风十一擦干净剑站回储君身边候命。
月光明朗,储君苍白的面容清晰可见,明明只有十五岁,也从没上过战场,可他总觉得储君这副表情熟悉,随后,他想起自己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的戾气。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这句话出现在宋至明脑海,随后他莫名回忆起沈赫在战场上杀敌时冷肃的面容,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也是在战场上见过生死的人,但是沈赫拿刀的时候不像活人,像地狱里攀出的恶鬼。
李凭璋踩着地上的血迹走过,清瘦的背影挺直着,看似单薄却有令人不由自主臣服的帝王之气。
她带着檀弓和十一走远了,反应过来之后,宋至明看了眼匆忙赶来的沈赫,看他眼神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宋至明没问沈赫是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内从淮南道赶来长安城,深深看他一眼之后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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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其余人清理其余逆党。
难怪找不到他的‘阿瑛’,可真是胆大妄为,居然肖想储君。
想当初,沈成彰夸下海口:“若阿瑛不愿与我成婚,就是抢也要抢来!”
啧。
宋至明在心里啧啧,然后怜惜起可怜的沈赫,最后决定从此对沈赫其人敬而远之。
长安城要变天了——既然沈赫说的那个‘阿瑛’是殿下,那么他那些所谓的旧情是否真的存在,就有待商榷了。
毕竟,抛开殿下没有同沈赫相识十年的可能,就算有,殿下可不是能耽于情爱的样子,沈赫这厮兴许是不知何时做了白日梦。
宋至明在这边沉思,沈赫则盯着李凭璋身后的张濂,无知觉间,手背上暴起青筋。
张太傅独子,青梅竹马,崇文帝的肱骨之臣。
呵。
果然如同宋至明所料,次日一早,朝野上下都知道储君雷霆手段在淮南道拿下逆贼江南侯的三万亲兵,追回赈灾银两,逆贼李凭澜意欲反抗被当场斩杀,其党羽全部缉拿。
除此以外,长安城里津津乐道的还有一件事,便是探花郎张濂护驾有功,从翰林院离开后连升五级,摇身一变成了从二品的太子少师。
听说,崇文帝已经在拟赐婚的旨意。
除了张濂,护驾有功的还有一人,便是截堵江南侯兵马在淮南道的沈赫,按理说应该和剿匪的队伍一起回京,可是沈赫不知什么时候回的长安。
虽有猜疑,但是圣上和殿下都没说什么,即便不解,朝臣也都识相的不问,转而商议起江南侯余党以及此次贪墨案牵连出的贪官罪臣该如何处置。
李凭澜抓起来的那些几乎全是冯微安的人,冯微安损失惨重,嫡孙也受牵连被掳走,找回来之后患上痴呆之症,然而明知幕后推手是李凭璋也无可奈何,自从两年前宋至明奉命北伐,李凭璋的手段全是阳谋,但凡他还在李家的江山做一日朝臣,但凡李凭璋一日是大祁的储君,他就无法跳出局外。
不过这一次,有冯相举荐的沈赫调职金吾卫板上钉钉,区别是明眼人都知道沈赫即便入了京兆府也绝无可能再成为储君心腹。
冯相吃了暗亏,就算退让后一时风平浪静,但是如今的形势,世家都防备着殿下,若殿下无心对付世家还好,否则,就算冯微安倒了,长安城这些世家的影响力绝不是区区一个江南侯所能比拟。
李凭璋连着三日亲临大理寺,李凭澜前些日子那一番搅和抄家抄出半个国库,她忙着数钱,连十一送药来都没听见。
风十一叫了她两声,最后无奈,将药交给了张濂,张濂接过药端过去放在书案前,提醒李凭璋:“殿下,该服药了。”
沈赫刚抓完人丢进大牢,路过衙门就看到张濂端着药碗催李凭璋吃药。
他不由自主站定。
李凭璋听见张濂说话,停了笔接过药,迟疑片刻后一气饮尽,立刻便有蜜饯送到眼前。
她笑:“檀弓有心了。”
沈赫咬牙切齿。
今早崇文帝驾临太傅府,他替临时有事的同僚轮值,崇文帝那老不死是去跟张太傅商量李凭璋的婚事,崇文帝极为属意张檀弓,张太傅更不要脸,自吹自擂,丁点廉耻都不知,说:“张濂是可靠之人。”
一个书呆子,阿谀谄媚,呸!
李凭璋正跟张濂说话,忽而院门外进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满脸兴师问罪,气势汹汹走来的沈赫。
6.第 6 章
沈赫还没走到近前就被十一拦下,李凭璋嘴里还喊着蜜饯,缓缓吃着,看了沈赫一眼。
沈赫盯着张濂,没有行礼,张濂自顾自收了药碗放到一旁,然后坐会李凭璋下首,继续忙他手里的活计。
风十一瞪着沈赫:“见了殿下还不行礼,放肆!”
沈赫于是撩着衣袍跪下请安:“殿下千岁!”
虽然跪了,可是两眼直视堂上储君,并无一点为人臣子的谦卑。
蜜饯吃完了,李凭璋身体前倾,手肘支在了书案上,单手托腮:“你是何人?”
这样漫不经心的姿态,像是素昧平生,沈赫想起昨日听的一折戏,丈夫进京赶考高中状元尚了公主,然后抛妻弃子,不认糟糠之妻。
李凭璋如今这般做派,同那抛夫弃子的小人有甚区别?
他咬牙切齿:“末将金吾卫统领沈赫,殿下忘了吗?”
李凭璋微微挑眉:“沈赫?不曾听过。”
沈赫气结:“三日前,太平寺……”
“太平寺救驾的不是安北侯吗?哦对。”李凭璋笑了下:“想起来了,你是安北侯的人,前些日子去江南剿匪了,对吧?”
沈赫:“……”
想来大约是在给她身边那个小白脸撑腰,沈赫暗自咬牙,回话说:“是,殿下好记性,末将在江南西道剿匪,听闻江南侯起兵,奉旨拦截。”
“奉旨?”李凭璋愈发疑惑:“奉谁的旨?”
沈赫答:“兵部的令。”
李凭璋嗤笑,正要继续讥讽,院外扑进来一只翩然的蝴蝶。
罗红鱼人未进门声音先到了:“阿瑛!听说你在大理寺,我在街上买了口脂,你帮我看看哪个颜色好看——咦?”
发现官署内除了张濂还跪了个武将,罗红鱼慢下脚步,路过沈赫身边时多看他两眼。
“这是——”罗红鱼迟疑着,不知道自己来得是不是时候。
罗红鱼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到了李凭璋另一边,李凭璋看了眼沈赫,说:“这是金吾卫统领沈赫。”
“哦,我听阿爹说了。”罗红鱼点点头,偏头居高临下扫了沈赫一眼——果然长了一副狼子野心的模样。
她掏出两盒口脂给李凭璋看,要她选一盒。
李凭璋指了其中一盒,然后说:“表姐今天路过大理寺?”
罗红鱼看了张濂一眼,没说话。
不过李凭璋很快就知道了,冯家有意和镇国公府联姻,镇国公府女儿少,嫡系更是只有嘉禾郡主一个。
眼下,罗红鱼没说这等扫兴的事,收起口脂,对李凭璋说:“昨天大哥哥从沙洲回来,带回来一株天山雪莲,哥哥已经叫人送去东宫了,你记得用。”
两个人说着就要往后间去,沈赫忽而朗声开口:“殿下!末将有要事禀报!”
罗红鱼和李凭璋站定,同时回头看着沈赫,沈赫看似跪的端正,实际上却带着种勃发的侵略感,罗红鱼下意识不适,蹙眉小声对李凭璋说:“阿瑛,这厮是不是太猖狂?”
就算有了冯微安这个靠山,就能当着储君的面不可一世?
“要不,你直接治他一个欺君犯上的罪!让十一砍了他!”罗红鱼实在是看不惯这人,忍不住撺掇道。
沈赫耳力极佳,十一明显也听到了,握剑的手跃跃欲试。
李凭璋无视这些问:“何事?”
贪墨案结案,关内灾民全都安置妥当,李凭璋打算替崇文帝北巡视察灾区,十日后有暹罗使者来访,礼宾院的折子已经送上来了,北巡的事需得尽快。
沈赫说:“圣上指派了末将护卫殿下。”
屏退左右,罗红鱼问李凭璋沈赫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是在威胁你?他敢?”
李凭璋其实也不大明了沈赫究竟想做什么,若是铁了心做乱臣贼子,先前江南侯作乱,那么好的机会他不动手,只囚禁自己在太平寺。
不,做乱臣贼子,最好的机会是两年前,沈赫也重生的那一刻。
冯党把持朝政,世家一心弄权敛财,若沈赫那时候起义,搅得朝局打乱,一切便又要如前世:祁国四分五裂,蛮夷来犯。
思索间,眼前忽然一阵模糊,李凭璋扶着额头顿了顿,从怀里摸药。
她从白玉瓶里倒出一枚褐色药碗吞下,缓了缓,脸色好看不少,罗红鱼指着瓶子问她是什么,李凭璋说:“是补气的养荣丸。”
罗红鱼依稀觉得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叹了口气,愁道:“你这身子,莫说姑父,祖父和阿爹也时常唉声叹气,你还不爱吃药。”
“无妨,都是天命。”李凭璋看得开:“只要有三五年好,再多,便是上苍垂怜。”
这话罗红鱼从前听过许多,李凭璋总这样说,显得很豁达,她出生后不久姑母离世,因她身子先天有缺,立储前,姑父和百官吵过许多场,姑父也曾犹豫过不该将这样的担子放在他体弱的女儿肩上,那时候阿瑛就是这样说的:“且教儿臣试试,担得起便是天命垂怜。”
但她行事从未依靠过天命,同冯党的第一次交手,阿瑛大获全胜。
罗红鱼说:“阿爹说了,你既然已经露了锋芒,从此更要小心,长安城里耳目众多,阴私更是不少,大祁安逸了太多年,早将那些人养成了目无君上的伥鬼,想要彻底拔除,无异于剔骨放血。”
这就是李凭璋要做的。
想要还大祁清明,就要剔骨放血。
夜里,李凭璋要歇下了,十一带了两个宫女伺候她就寝,临走前,拿出她的药清点,李凭璋说不必数了,风十一充耳不闻,数完之后,一张脸板着:“殿下,药又少了两颗。”
李凭璋掩唇咳嗽:“刚病了一场,精力不济,等我身子好些,就先不吃了。”
风十一不信,要收走这熬人寿数的害人药,李凭璋喊住她:“要北巡了,你想让百姓看到他们的储君半死不活?”
风十一急了:“殿下!可是这药……”
李凭璋挥挥手:“出去。”
风十一跺脚:“都怪那沈赫!看我不杀了他!”
说着走了。
李凭璋无奈笑了一下,正欲躺下,窗户开了。
有人翻墙成瘾,又来夜探东宫。
听到脚步声的瞬间,李凭璋正要出声叫人,就被捂住嘴。
沈赫一点都不讲究,直接坐在了李凭璋榻边,见李凭璋要挣扎,索性圈着她肩膀将人整个制住。
李凭璋蹙眉:“你果真不怕死?”
沈赫刚在宫外套了张濂麻袋,将其痛殴一顿,此刻心情大好,凑近吸嗅,闻到浅淡龙涎香,就知道李凭璋应当刚去看过她那病重的爹了。
按着前世命数,崇文帝也就活到明年春暮,上辈子听说崇文帝先是病重,叛军起兵后,镇国公父子拼死抗敌,然而长安城内外被那些世家蚕食腐败了个彻底,自第一支乱军出现,就开始带着家眷细软逃离长安,人心散了,就算有天子坐阵,长安城也很快就沦陷了,皇城陷落那日,这对父女自焚于太极殿。
——其实只有崇文帝。
沈赫指尖挽着李凭璋柔顺的发梢,白日里多见储君束发,就寝前才拆了发冠披散青丝,显出几分柔婉。
沈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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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阿瑛每次都说这种话,先前我还不信,现在信了,阿瑛真要杀我。”
李凭璋推开沈赫,瞧着他:“我与你何时这般亲近?”
四目相对,从讶异到嘲弄。
何时这般亲近?沈赫不得不回想起即便前世阿瑛肯与自己拜天地,也是被自己胁迫,她其实从未承诺过真心,是自己以为二十年朝夕相处,即便初时不曾动心,也至少有过相依为命。
他以为阿瑛会明白。
“究竟只是利用罢了。”沈赫挑眉讥诮:“从前肯与我轻声细语,现如今动辄打杀,阿瑛,卸磨杀驴也不过你这般。”
李凭璋无奈。
她叹着气,放缓语气:“沈赫,你也没有做到答应过我的事。”
沈赫凑近过来,面前落下大片阴影,李凭璋下意识后退些许,呵道:“放肆!”
“这才是你本性吧。”沈赫停了下来,说。
李凭璋:“什么?”
“我听嘉禾郡主叫你阿瑛,方才知阿瑛是你乳名,我以为,你肯告诉我乳名,至少,也是将我当作亲近之人。”沈赫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可其实,并没有。”
李凭璋说:“如今,我是君,你是臣,你若再敢放肆,我定会治你大不敬之罪。”
沈赫又笑:“可阿瑛,你从前怎么不自称储君?怎么不治我大不敬之罪?”
李凭璋哑然。
“总不能,你亡了国才是阿瑛吧?”
李凭璋:“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赫伸手描摹李凭璋眉眼:“以前我总在想,阿瑛究竟长什么样?”
这双眼睛是他最熟悉的,他在梦里见了无数次,关于其他,就只有一片腥红。
曾经为阿瑛鞍前马后,他心甘情愿,好几次差点死在乱军刀下,他都会想着阿瑛,想着阿瑛死前望着长安的眼神,若不能收复中原,对不起阿瑛。
沈四只是一介匹夫,是阿瑛非要沈四成为九五至尊,他做了,到头来,阿瑛却不要他了。
“是因为成彰哪里做得不好吗?”沈赫忽而说。
李凭璋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倏然想起前世沈赫登基后的所作所为。
“沈赫,你生性好杀,我没有冤枉你吧?”李凭璋问。
沈赫不说话。
“推行重刑,以杀取乐,是你沈赫,没错吧?”
是,确有此事,可他没有杀过无罪之人。
“是我,可自从太平山下一见,我沈赫就是这等好杀之徒,既然不喜!你为何当初不说!”
李凭璋无话可说。
沈赫的话没错,自己对他确然就是利用。
“好,权当是我对不住你,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辩驳,沈成彰,从此往后,你想要仕途,我不再阻拦,只一点,你若还要同冯党沆瀣一气,将来犯了过错,本宫绝不姑息!”李凭璋说着,重重咳嗽几声。
十一早都听见了,候在门外,只等主子一声令下,就冲进来砍了沈赫,但是从头到尾李凭璋都没叫人,直到沈赫离开,才叫了茶水。
十一倒着水,问储君:“殿下,今夜的守卫可要换了?”
沈赫几次三番夜闯东宫如入无人之地,简直胆大妄为。
“换吧。”李凭璋说。
“那沈赫,可要……”风十一继续问。
“先不用。”李凭璋压低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许也是一步棋呢?”
她的时间未必足够,若是……
十一没懂:“殿下是想策反沈赫?”
李凭璋摇摇头:“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