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腰藏春》
1. 第 1 章
今年的天实在奇怪。
才刚二月,鲜少落雨的云都,便连着几日倾盆暴雨,似要将这片土地浇透。
饶是这样大的雨,花月楼里客人仍然来往不绝,这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无人留意到后院传来的阵阵斥骂声。
“笨手笨脚的小畜生,端个盘子都能摔碎,不如打死送出去,至少还能换个肉钱!”
跪在雨中的小丫鬟瑟瑟发抖,面前的妇人握着鞭条,抬手就要往她身上抽。
后院东头偏阁的门忽然开了,里头传出一道清凌凌的女声。
“嬷嬷莫要动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一名身姿窈窕的少女撑了伞,从屋里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小丫鬟身前。
“嬷嬷前几日提到的香膏,我已仿出来了。嬷嬷拿去试试,若是喜欢,我再多制几罐。”
妇人接过宋蝉递来的香膏,面色稍霁:“还是你懂事。”
暴雨如注,小丫鬟的浑身已然湿透了。
见妇人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宋蝉又道:“今日前厅生意这么好,嬷嬷可别为这小丫鬟耽误时间呀。”
这倒是句实话。在这样的雨夜还要赶来花月楼的客人,大多出手阔绰,在前厅伺候一晚,能捞得不少油水。
妇人狠狠剜了小丫鬟一眼,犹不解气,向地上啐一口。
“今晚先放了你,明日再仔细你的皮!”
等送完小丫鬟再回到屋内,吕蔚早已站在门前,握着巾帕等她。
“人没事了?”
宋蝉接过吕蔚递来的巾帕,擦拭着发尾淋上的雨水,叹了声气。
“看着她,就像看见从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挨着嬷嬷打骂熬过来的。”
因为自己受过罚,便见不得别人再受同样的苦。
借着油灯昏黄的光影,宋蝉伸指在桌上展开的簿子上点了点,轻声提醒:“还有这个月初九,给王太守家送了两盏雪玉芙香,得了一吊钱。”
吕蔚在宋蝉身边执笔而坐,将她的话一字不差地记在簿子上。
他穿着一身青衫,明明是最普通的料子,却被他穿的身似翠竹,格外清隽疏朗。
二人一个说,一个记,如此几个来回后,今日前的账面终于清算毕。
吕蔚放下笔,抬眼便对上宋蝉欣喜的目光。
“这样算来,此番京考上下打点的钱就够了!”
这些年,为了供吕蔚读书考试,不免需要购买物资、打点关系,里里外外欠下不少银钱。
好在凭着她制香的手艺一笔笔地攒,如今也是挣回来了。
沉积在心底许久的石头,在这一刻终于落下。
宋蝉心情大好,抚过吕蔚身上洗到发旧的青衫,颇有些心疼。
“赶在赴考前,还要给你重新做一身衣裳,不能叫旁人看轻了。”
绰约烛影下,宋蝉细细数着以后,笑意璀璨。
她望着吕蔚,眸底似沉进了星辰流光,灿然生辉,吕蔚连呼吸都静滞了片刻。
直到宋蝉唤他,吕蔚方回过神,清了清嗓子,语气诚挚。
“阿蝉,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宋蝉眉目间溢满笑意,声线都上扬着愉悦的打趣:“快说快说,趁今夜高兴,什么都依你。”
吕蔚从怀中拿出一枚玉簪,成色虽不算上乘,但对他们来说,也称得上价值不菲了。
吕蔚静望着宋蝉的双眼,将簪子极珍重地交到她手中:“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簪子,今日,我想将它送给你。”
“这次会试,我虽没有十分把握,但也愿意尽力一搏。若此番能考取功名,阿蝉……你可愿嫁我为妻?”
听到最后,宋蝉愣了神,唇角的笑容瞬间凝住。
待反应过来后,瞬间面泛飞红,耳尖发烫,赶忙把身子转过去。
“谁要嫁你了!”
吕蔚站起身,绕到宋蝉面前,耳尖同样红烫。
“你我相识已久,你当知我的心意,”
他屈膝下膝,握住她的手,又问:“阿蝉,你愿意吗?”
宋蝉垂眸,望着手中光泽熠熠的玉簪,心中百感交集。
她自出生便没了双亲,在这花月楼里孤苦多年,只这两年靠着调香的手艺,日子才稍好过些。即便如此,依旧是如履薄冰,时时刻刻须得看人眼色度日。
而今,这苦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她也有了可以依靠余生的人。
思及此处,不由得眼眶一酸,险些落泪。
宋蝉正想开口回他,忽一阵疾风猛然扑入,拍得窗子吱棱作响。
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女人惊恐的尖叫,紧接着人群嘈杂声伴着酒盏碎落声群起,外头动静乱作一团。
走廊上悬着的灯笼飘摇欲坠,向屋内折下几道诡怖的光影,一阵沉重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在向偏阁逼近——
“阿蝉,你在这别动,我出去看看。”吕蔚察觉情况不对,边披上外衣,边向门口走。
刚欲推门,一道外力便破开木门,正中他的腹部,登时仰面重摔在地,挣扎难以起身。
“蔚郎!”宋蝉赶忙起身查看吕蔚伤势。
吕蔚捂着肚子,面色苍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一队身着官服的壮汉便径直迈进屋内。
为首者环屋扫视一圈,冰冷的目光最终落在宋蝉身上,沉声下令。
“速将女犯拿下!”
话音刚落,瞬间便有两双手左右扣住宋蝉肩臂,直白粗暴地将她提了起来。
慌乱之中吕蔚已顾不上疼痛,只下意识向前扑去,妄图留住宋蝉,却只有一角衣裙从他手中滑出。
吕蔚匍匐在地,颤声问道:“大人明鉴,我二人俱是良民,从未乱纪犯事,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为首官兵只淡淡瞥了吕蔚一眼,示意手下展开犯人画像。
画像上的女子容貌清丽,身姿娉婷,连眼角泪痣的位置都与宋蝉相同。
“误会?天子当朝,何曾有过冤案!”
不再等他们争辩求情,官兵已拎起宋蝉,像拖着一具布袋般拖着她离开。
只留下吕蔚被官兵压制在地,动弹不得,声泪俱下地呼喊着宋蝉的名字。
迈出花月楼时,宋蝉连鞋子都被踩掉了一只,只得狼狈地着袜前行。
往日热闹的长街,此刻竟不见一个行人,只有两道身着黑衣的兵队将长街紧紧围得水泄不通。
宋蝉纵有满腔冤情要诉,待看见这阵仗之后,也不禁感到心里发怵,不敢开口了。
旋即被罩上黑布头套,押送上了囚车。
忽而头顶轰隆一声巨响——
一道闪电自天际斩下,硬生生劈开了乌黑的天幕,炸亮整个长街。
而后狂风怒作,暴雨倾盆,以吞江倾世之态席卷着云都的夜。
宋蝉的衣衫瞬间便湿透了。
囚车行驶速度极快,像是要与追赢这场暴雨,不要命似地向前飞驰,宋蝉浑身骨头要被颠得散架。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在城郊一处隐秘的私狱前停下。
宋蝉被两名粗壮的兵卒押送进去,甬道狭长阴暗,深得望不见尽头。
两侧石壁上点着几盏微弱的油灯,在墙面上投下扭曲的光影,为这阴暗的空间平添几分诡谲与不安。
她的目光掠过两侧的牢房,里面关满不同年龄的男犯。
他们蜷缩在角落中,双眼空洞无神,一声声痛苦的哀嚎萦绕在耳边,似潮水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身侧兵卒神情冷淡,不断催促迫着她前行。
一直走到甬道最尽头,几人才在一个更为隐匿的房间前停下来。
为首的狱卒开了门,连推带攘地把人抛进去。
直到门外脚步声渐远,宋蝉才从枯草堆上挣扎起身,纤白指腕沁已透出道道红淤,刺眼地恍如雪地上的梅色。
屋里已经关着三四名女犯。
与外头那些男犯不同,她们穿着绣工精致的华衣,脸上也不见伤痕。只是鬓发稍有凌乱,红肿的眼底透出几分疲态。
几人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并排围站在宋蝉面前,如同立起一道高大的山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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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那个私生女?”其中最年轻的小娘子率先开口。
十五六岁的姑娘总是习惯暗自比较,小娘子似野狼检阅猎物般打量着宋蝉。
原是乍一看并不打眼的姿貌,仔细端详竟是别有洞天——
虽未着粉黛,衣衫朴素,却生得天然动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澄澈莹洁,过目不忘。
被雨水浸湿的衣衫下,体态纤致,细腰真可谓不盈一握,令人心神一荡。
似乎觉得落了下风,小娘子不屑地努了嘴。
“听说她是在花月楼里养大的,也不知身上干不干净,可别有脏病染了我们。”
宋蝉不爱与人争辩,但这话实在刺耳,忍不住出声反驳。
“看诸位穿着应当都是有身份的人,说话也该体面些才是。”
小娘子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我顶嘴!”
说罢便要上前撕扯,却被身侧那名气质雍容的妇人拦下。
“莫要多生事端。”
她意味深长地望向宋蝉:“这么大的一桩案子,若她身份属实,自然也逃不掉的。”
宋蝉想追问下去,奈何已力不从心。
于是索性靠在牢房门边坐下,任那小娘子怎么动静,她都不再过问。
她实在太累了。
夜渐深了,牢房里一片沉寂。除了窗外不绝的雷雨声,便只剩下众人熟睡的呼吸声。
宋蝉却怎么也睡不着。
变故面前,她其实并不恐惧。什么私生女,什么大案?这些都与她何干?
她只是花月楼里凭手艺生存的杂使丫头,想是那些兵卒认错了人,待辨清之后,总要放她出去的。
可明日一早,北街胭脂坊的李掌柜要来取香样了。
若是生意谈妥了,她就能成胭脂坊的供香商,长线的买卖比散客生意赚钱多了。
够她赎出身契,恢复良籍,也足够她和吕蔚下半辈子的好生活。
可若明早交不了香样,一切都将沦为泡影,也不知吕蔚能否找到香样按时送去?
更不知他现在伤势如何?在外面又该有多着急?
思及吕蔚,万般愁绪涌上心头。
分明这次离平稳幸福的日子只差一步,却还是未能如愿,似乎她总是不被命运眷顾的那个。
宋蝉叹了口气,颓然倚在门边,摩挲着手中玉簪,心底无限酸楚。
*
翌日清早,一众兵卒破开大门,将屋内一行女眷带走。
宋蝉不知要被带往何处,只安分跟着众人行走在幽暗甬道中。
随着一道沉重的铁门缓缓开启,一股混杂着霉湿、血腥与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昨日还气焰高傲的小娘子,此刻竟忍不住狼狈嚎哭起来。
跪倒在地上,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向前行,嘴里连声念着“我不想死”,惹得其余几个妇人也跟着啜泣起来。
虽不知这些人犯了什么大案,但此刻身处其中,宋蝉也不免感到害怕。
此情此景下,她也只得安慰自己——终归她只是无辜被牵连的,判官大人定会还她的清白。
堂内已经跪满了男女老少几十人,皆垂眉丧气,神情戚戚。
宋蝉与那几名女眷被安置在最前列,抬眼便能看见前庭。
庭上未悬旗帜,仅有一台黄梨木桌并官帽椅空置摆立,却不见主吏身影。
啜泣声中,跪在宋蝉斜前方的中年男子,忽而愤然起身。
“此案理应交由三司处置!缘何将我全家困在这私狱问审?岂非要屈打成招!”
“家主说的对!”
众人躁动起来,潜伏许久的怨气磅礴待发,兵卒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随时准备出鞘。
祸起之际,一道清冽疏离的男声自门外骤然响起。
“沈侍郎,当心祸从口出。”
声线清朗克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透着骇人的寒气。
所有人瞬间噤了声,满堂重新陷入死一般的缄静。
乌压压的人影中,唯有宋蝉抬起头,循声望过去。
2. 第 2 章
两名着黑衣、腰间佩刀的侍从站在门边,为来人挑开锦帘。
随后,一名身量颀长、挺阔如松的男子缓步走近。
与话本子上描述那些刑吏并不相同,他既不年迈,也没有严肃到令人生畏的长相。
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生得挺鼻薄唇,颜若冠玉,气度非凡。
他穿的单薄,身上亦未着雨具,一袭暗纹墨袍上覆着濛濛雨汽,如山风拂竹,清极尽澹。
经过宋蝉身边时,一道沉冷的目光忽然落了下来,骇得宋蝉连忙低下头。
他径直走到主案坐下,顺手从案上拿起一本簿子,似笑非笑。
“沈侍郎似乎对朝廷的安排颇有不满?”
户部侍郎沈知培也曾是个有头脸的人物,一朝犯了案,他知晓凶多吉少。本想凭着往日打点好的关系,希望三司中人能够帮衬转圜一二,至少免了亲眷刑罚。
却不想事与愿违,前天忽有一队黑衣兵马闯入府邸,将全家抓进进了这个鬼地方!
此刻沈知培看着堂上面生的年轻人,指颤不已:“你是谁?”
堂上男子并未回复,只故作沉思:“沈侍郎贪银一千五百两,开朝以来从未有此先例,且容我想想——”
他忽而拊掌轻笑:“此案若顺利了结,于我千鹰司又是大功一件。沈侍郎,我当好好谢你。”
千鹰司?
沈知培听得这三字,皱紧了眉头,一时颓在原地不语。
而其子沈小郎君到底年轻气盛,忍不住指着堂上人斥道:“既要审人,总该报上你的官职名号来!怎么不清不楚就……”
话还没说完,一名亲卫便大步上前,骤然拔刀,斩断了沈小郎君的手指。
“痛煞!”
沈小郎君高声痛呼,那根血淋漓的手指滚落在地,被亲卫踩在靴底。
堂上人却漫不经心地开口:“沈侍郎,你可还识得此物?”
话音落,千鹰卫端上一个由红布包裹的锦盒,摆放在沈知培面前。
层层打开,锦盒内居然正正方方地放着一块砖瓦。
旁人或许不知,但沈知培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通身气势泄尽。
为官多年来,朝廷不是没有疑过他,只是从来没人能够找到赃银。没有证据,也就无法定他的罪。
他自以为机警,看似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于是便将赃银融进砖瓦,砌入沈府的外墙中。
原以为这次也能像之前那般瞒天过海,却不想还是东窗事发。
沈知培望向堂上人,突然想到前些日子朝堂间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言,不免声音发涩:“你是——陆湛?”
“是。”
心中的猜测得到肯定,沈知培绝望地闭上了眼:“出不去了……”
千鹰司指挥使陆湛,朝廷众人不愿也不敢提及的名字。
上京世族序首陆氏三子,本就是世代簪缨的名门之后,多年游历在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而今新帝御极,他成了新帝最信赖的近臣,掌管着千鹰司,独立三司之外,凌驾庙堂之上。
早就听闻其人行事毒辣,手段狠戾,却没想到陆湛上任后的第一桩大案,竟是指向了他沈知培。
沈知培神情愈发苦涩,倏然发出如癫如狂的大笑,而后跌坐在地。
见家主都如此情状,众人心中最后的期冀沦为了泡影。一时间哭喊声四起,还有几名女眷已吓得晕厥过去。
这样的场景,陆湛似乎司空见惯,俊朗的面上未起波澜,只淡淡抬了手。
随后便有士兵鱼贯而入,捧着认罪状分别派发给每人,盯着他们签字画押。
宋蝉的手中也被塞了一卷。
她望着手中的认罪状,只觉得头脑发懵。
哪怕是户部侍郎这样的达官,一朝落败,也不过形同蝼蚁,命数全然由他人掌控。
像她这样无依无靠的寻常百姓,莫名被牵扯进这桩大案之中,若真按下这认罪状,哪还有什么挣扎的可能呢?
眼看陆湛就要起身离开,宋蝉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举起了那卷认罪状。
“陆大人!民女有冤要诉!”
一时间满堂哭声静止,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聚向了宋蝉。
陆湛身形停滞了一瞬。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很快,他便像什么也没听见般,重新迈步向前。
经过宋蝉身边时,衣角被风掀起,翻卷如云涌,轻柔抚过宋蝉的手背。
宋蝉只要抬手攥住那抹衣角,便有可能留下他。
但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缩回手,只能眼睁睁看他一步步走远。
门外雨色空濛,已有侍从撑伞来迎。
陆湛却在门前停下脚步,一袭墨衣静身而立,朦胧雨雾缭绕其身,犹如山中仙客。
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他倏然轻笑了一声。
*
穿行在漆黑的长廊里,周遭沉静如死水,宋蝉砰然的心跳声在黑暗中尤为清晰。
她跟在陆湛身后,中间只隔着两个兵士。
陆湛身量极高,宋蝉只需一抬眼,便能看见那道宽阔的肩背。
她又不自觉地想起吕蔚。
吕蔚的身形比他清瘦些,平日里斯斯文文,举止儒雅和煦。
不像陆湛的阴晴不定,像是深不可测的寒潭,仅仅是站在他周围,都让人感到害怕。
人与人到底是不同的。
一路心神恍惚,不知走了多久,陆湛停在一扇极高的铜铸雕花门前。
有展翅雄鹰刻雕盘踞其上,鹰眸以红血石镶嵌,锐艳似血。
兵士向两旁侧身,为陆湛空出道路。
门里暗藏玄机,只看见陆湛抬手在门旁章印上一按,雕花门缓缓而开。
甫入屋门,一阵淡淡的冷香袭来,与外头狱舍里腥臭气味划分出无声的边界。
屋里陈设极其简单,但桩桩件件俱是低调不显的奢华。
陆湛没有屏退侍从,也并不急于盘问,只是缓步走到盥台旁,慢条斯理地洗净双手。
沉默的气压像一把无形的剑,悬在宋蝉头上,不知何时会突然落下。
她局促地站在角落的银屏旁,屏息等待,却也不敢催促。
不到一刻钟,侍者已将盥盆里的水换了三次。
陆湛神情闲适,动作从容,似乎全然忘了屋内还有一人在等待。
屋内温暖而馨香,银碳堆积出的适宜温度,像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让宋蝉连日紧绷的精神,逐渐松懈下来。
她这才有余力关注到自己的状况。
接连两日阴冷潮湿的环境,引得膝盖旧伤又复犯了。
寒湿凝积在膝骨里,像千百只细针不断锥刺,痛到最后只觉得双腿麻木,就快要站不住了。
身形不由得一晃,顺手扶住身侧窗台以作支撑。却下意识看向陆湛,生怕不适宜的举动惹得他不快。
好在陆湛正专注拭去手上水渍,并没有察觉。
宋蝉松了口气。
很适时的,陆湛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
“适才你当庭高呼有冤,如今本官在此,你尽可诉说你的冤屈了。”
宋蝉跪伏在地,向陆湛行了一礼,恭敬回道:“陆大人,民女宋氏一向安分守己,从未犯过事。哪知昨天夜里,屋里忽然闯进来几个兵爷……”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湛打断。
“宋蝉。”
斩钉截铁的语气,是肯定,而非质问。
宋蝉怔然抬眼,原本准备好的陈辞都被拦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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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陆湛淡扫一眼地上伏身的女子,接着说道:“外人都以为,你自幼失恃失怙,从记事起就在花月楼里做杂活谋生,是个可怜的孤女。”
“可据本官所知,这一切都是假的。”
宋蝉怔然抬眼,听着陆湛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
陆湛说,当年的沈知培不过白衣书生,进乡赶考途径上京,与花月楼里的名伶有过一段露水之情。
名伶真心相付,奈何沈知培到底是个自古薄情的读书人,待他一举成名,便忘了之前的承诺,转而另攀高枝,与名门嫡女结了亲。
而宋蝉,便是那个沈知培被遗忘在花月楼里的私生女——
宋蝉想要辩解些什么,可就像有双大手紧紧掐住她的喉咙,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陆湛在说什么?她越听越觉得陌生,仿佛陆湛只是在说戏本子里的故事,与她并无相干。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也努力寻找过父母的踪迹,可都无功而返。
谁想到今日忽然有个陌生人告诉她,她的父亲尚在人世的,只是不愿认她。
话若只说到这里也就罢了,哪知陆湛接下来的话,更如一记重拳砸在宋蝉心口。
“多年后,沈知培身在庙堂,正愁升官无望,忽然到想起了你。”
“花月楼不乏官吏权贵往来,是最容易获取信息的地方。沈知培将你安插在此地,让你做他的耳目,为他所用。”
“并非如此!”
简直是无稽之谈——宋蝉忍无可忍,下意识出声打断。
陆湛沉冷的眼神扫过来,激得宋蝉陡然清醒,压低了声音。
“就算真如大人所说,民女也是今日才从大人这里得知这些,绝无可能在花月楼里为沈侍郎办事!”
陆湛冷笑了一声。
“我也不瞒你。于本官而言,你身份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他缓步走到宋蝉面前。
“沈家的案子,已成定局,你也是。”
欲成事者,怎会在意一粒草芥的死活?他在意的不过是这桩案子能否为他在功绩录添上一笔。
陆湛自高而下地看着宋蝉的反应,如同观察草笼里困斗的一只蟀虫。
原本跪伏在地的宋蝉忽然抬起头,明澈的眼底瞬间盈满了泪。
陆湛这才真正注意到她的容貌。
最多称得上清丽。
就像山谷间的一支幽兰,虽有几分动人,但只要有心寻找,总能在山野里找到几支相似的。
不过这样的样貌在花月楼里已算上乘,若非是有靠山,恐怕早就沦为权贵的玩宠,怎能安逸地当一个杂使丫头?
陆湛更加肯定,绝不是冤枉了她。
接下来,应该是示弱乞饶,求他放过她——
陆湛很爱欣赏这样的情景。
即便再好的皮囊,在生死面前,都要变得卑怜不堪。
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可宋蝉仍然只是那样看着他。
“这不公平。”
“公平?你拿什么与本官谈公平?”
他扫视着她的面容。
被泪水打湿的眼睫忍不住地颤动,鼻息间透出勉力强压的、微不可察的泣音。
水汽已盈满眼眶,可她宁愿忍到眼底泣红,都不愿让那滴泪落下。
陆湛心中一凛,忽而觉得兴致缺缺。
“逐川,把她带走。”
他不喜欢看见这样宁折不屈的姿态,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眼神出现在他的面前。
陆湛转身就欲离开。
临近门前时,身后传来宋蝉的声音。
“大人!我知道三司的秘密!”
3. 第 3 章
与此同时,门外便有一名身着朱雀纹淡紫袍的女卫亟亟上前,称有要事相报。
事涉朝堂私隐,逐川适时地关上门,把宋蝉独自留在屋内。
屋外,朱雀女卫向陆湛汇报,千鹰司在京中的一名女探子行任务时逃跑,如今人已追回,请示陆湛该如何处理。
千鹰司培养探子流程严密,一名合格的探子,从筛选培养到真正能进任务,往往需要三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陆湛行事总习惯留有后手,处死一名探子,自然还有其他人补上,这本不算什么大事。
可偏偏这名女探子的身份有些特殊。
当年梅氏受人陷害,举家男丁发配至北境戍守边关,女眷则充入青楼教坊。
是陆湛救下了这名梅将军的独女。
若有朝一日梅氏得以平反,陆湛手中便多了一份可与梅氏交易的底牌。
哪怕梅氏就此陨落,于千鹰司也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女卫又道:“听闻近日梅氏少郎君因表现英勇而被免了刑役,如今朝中还有很多梅氏早年的故交……”
陆湛眸中划过如玄夜的清寒,冷得可怕:“既起异心,便不能再留。”
逐川与女卫皆一愣,可陆湛决定好的事,谁也不敢多问。
屋门开了又关,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后,环室又陷入压抑的沉静。
宋蝉跪在原地,低下头便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她明白,陆湛此刻就站在门前,即便悄然无息。
宋蝉不知晓那人与陆湛说了什么,只能感受到他回来后周身沉冷的气息,裹挟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陆湛才开口:“你刚才说,知道三司的秘密?”
宋蝉轻轻点头。
宋蝉深谙人性的卑劣,如陆湛这样冷血之人,绝不会因为她的几句话就心生怜惜。
想要陆湛救她,除非她值得他出手相救。
“民女愿意将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大人,只要大人愿意救我。”
陆湛深吸一口气,似在极力压抑某种隐秘的愤怒,声音却依旧平若静湖。
“你在要挟我?”
宋蝉连忙摇头:“民女只是想活下去!”
陆湛冷哼一声,重重拂袖,阔步走回案前坐下。
四目相对,宋蝉看着他从屉中取出一根线香,捻在修长的指间轻缓摩挲。
“你在花月楼为沈知培谋事,游走权贵之间,惯善于钻营取巧。即便你手中确有三司的秘密,消息真假与否,恐也难以得知。”
线香被火引点燃,一阵奇异清冷的香气氤氲腾空。
这味道……宋蝉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闻见过,只是心中隐隐不安。
屋子深处无人注意的轻纱帘幔,忽被一阵无形的力量掀起一角。
随着香气渐浓,一抹幽黑如夜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带起令人心悸的阴冷。
直到那物体行动的声音渐近,宋蝉终于看清——
那竟是一条足有两米多长的黑色毒蛇,身躯细长而灵活,绿色的瞳孔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幽光,宛如地狱幽冥。
与它对视的一瞬,宋蝉惊叫着站了起来,吓得连退几步。
而陆湛稳坐不动,仅乜斜了她一眼。
“跪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暗含上位者对于卑下不容置疑的命令。
宋蝉紧紧攥住衣角,指尖深嵌掌内。强忍着心中恐惧,双腿打颤地跪了下去。
毒物离她仅一步之遥,两排锋利如刀的毒牙,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陆湛抬手,在案沿轻叩两下。
黑蛇仿佛得到指令,细长身躯迅速贴地前行,顺着宋蝉的裙角攀爬而上,轻缠她的后颈。
一阵寒意覆上肌肤,直透骨髓,她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惊扰了这毒物。
陆湛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宋蝉,看着她通身颤抖如风中摇荡的芦苇,几将崩溃的神情。
他的眼底透露出阴晦恣意的笑意。
那因为被窥探、被揣测、被冒犯而带来的不悦,皆随着她绝望与恐惧,一扫而光。
“这灵物能识人言、辨人心。若你所言为真,我或许可以考虑救你。”
陆湛扬起唇角,声音都放得温柔了些。
“可若你敢欺骗本官。蛇毒会让你全身溃烂、痛苦不堪,直到七日之后,才能解脱。”
黑蛇盘绕在宋蝉颈边,适时地嘶嘶吐出信子,如死神低语,在她耳旁警示。
宋蝉原本以为,为了活下去,她可以抑制住内心的恐惧,骗过这条蛇,也骗过他。
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
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不光为了吕蔚,更是为了隐于这暗室之间,已近乎咫尺的自由。
颈上冰冷的毒物越缠越紧,宋蝉的视线逐渐眩晕涣散。
趁最后的意识尚存,勉力伏地爬向前,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紧紧抓住陆湛的衣角。
“大人,求您……求您……”
陆湛依旧静静地俯视着她,并未动作。
直到宋蝉的呼吸渐渐弱下去,在最后刹那,他才抬手熄灭了线香。
香气淡去,黑蛇却没有听话地回到陆湛身边,反而像是陡然清醒般,迅速爬走了。
宋蝉伏在地上,好一会没有动静。
直到陆湛俯下身,轻拍了拍她的面颊,宋蝉才睁开眼,如枯泽陷鱼般止不住地咳喘,单薄的身躯颤如蝶翼,面色涨红如霞。
那双曾夺走无数人性命的掌,如今扣住宋蝉的后颈。
因紧张而沁出的细汗,浸得她洁白的颈似羊脂玉一般润,滑得甚至有些握不住。
似乎只需多使一些力,就会被轻巧折断。
宋蝉试图躲开,却被那双大掌扣得更紧。
他常年习武,温热的掌心覆着粗砺的茧,若有似无地摩挲过宋蝉的颈,引起一阵细微的颤动。
“你发汗了。”
陆湛掌下力道更甚,宋蝉只能被迫抬起头,望向他深暗俊美的眼。
当看见那双湿漉的瞳眸,陆湛终于缓缓松了手,直起腰,擦拭指尖湿意。
"装不下去了?”
陆湛随手扔开的手巾,恰巧擦落过宋蝉的手背,仿佛触到了一块滚烫的碳,她下意识地迅速将手抽离。
这细微的动作落在陆湛的眼底,让他觉得实在可笑。
说她愚钝,却敢在危急关头为自己争取机会。
可若说她聪慧,她本可以安心赴死,却要使些低级的心机手段,让自己陷入险境。
空有皮囊,却无才智。
宋蝉伏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才有余力开口。
“大人,我骗了你。我确实不知道什么三司的秘密,只是因为堂上听到他们提及三司,才妄图揣测大人的心思……”
“你倒诚实。”
陆湛未怒反笑:“知道我不会相信,还敢拿谎言欺瞒本官,是嫌直接赴死太过痛快吗?”
宋蝉没有立刻回话,沉默了。
感受到一滴眼泪将要落下,她倔强地偏过脸,不愿让他看见。
“大人,还有半个月,民女便能赎回身契,不用继续为奴。为了等这一日,民女等了十年。”
哪怕到今日,她还时常午夜梦醒,从梦中遭受的打骂中哭着醒来。
十年啊……这十年里,她挨过的打、遭过的骂,真是数也数不清了。
若不是抱着早日攒钱换回身契的念头,她恐怕早就死在了鸨母的鞭棍下。
可这些,她是不会同陆湛说的。
像陆湛这样出身高门名族的士郎,生来便是众星捧月,与她有云泥之别。
她怎么会蠢到指望这样的人能够切身理解她的难处呢?
宋蝉语气诚挚,不像是说谎,陆湛听得真切,却仍然不为所动地端坐原处,面上没有一丝动容。
在生死面前,每个人都会想要挣扎。或是卑微祈求,或是刻意诓骗,更有甚者癫狂如魔。
宋蝉的反应也不过如此。
宋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大人,民女很怕死。民女所做一切,不过是想活下去。”
“民女自知愚笨,但三司之人多出入于花月楼,大人留民女一条命,民女愿意为了大人打探消息,以弥补罪过!”
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似乎要彻底剖陈自己的衷心。
陆湛静静地盯着她已然泛青的雪额:“笑话。你大可以问问,世上有几人能活着走出千鹰司。”
他站在宋蝉面前,再次托起她的脸。
“你是想凭在花月楼里的那些手段,还是凭借你这张脸?”
世人对于花月楼总有着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在其中求生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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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身求荣的娼。
陆湛显然也和这些人一样,将她自然地归到这一列中。
“来人。”陆湛显然已有些不耐了。
情急之下,宋蝉已顾不上什么礼数,抬手就紧攥住陆湛的袖:“大人不觉得那条蛇与您不亲近吗?若民女没猜错,您用来引蛇的香料来自鄯善。”
门口守卫的半只脚已迈进门内,陆湛挥了挥手,又让他退了出去。
这条灵蛇的确是他月余前从鄯善商人手中购得,如今还不能做到完全听话。
他本以为是与灵蛇磨合时间不够,宋蝉的话却让他起了兴趣。
“说下去。”
宋蝉松了一口气。
“大人可试着在香料里加一味穿心莲,或许能有效果。”
陆湛抬眼,深深扫向宋蝉。
没想到这民女除了皮囊之外,也并非一无是处。
*
与陆湛面谈之后,宋蝉便关在另一间独立的牢房。
牢房的布置依旧简陋冷清,不过终于不用听沈家贵女们的冷嘲热讽,倒很是清净。
但只过了几天,她便发觉这种望不见头的孤独才是真的难熬。
那次谈话到最后,陆湛什么也没说。
既没有允诺能放她出去,也没有说要将她如何处置。
只是将她单独安置在这个房间,每日固定有人送水送饭,其余没有任何音讯,仿佛那场对话根本不曾发生过。
宋蝉也曾试图与那些送饭的刑吏打探消息,可陆湛手下的人都和陆湛一样冷血无情,从不理会她的搭话,甚至还威胁宋蝉再多嘴就割了她的舌头。
她摸不透这些人,也猜不透陆湛的心思。
或许陆湛也根本不想让别人猜透。
入夜后,宋蝉躺在茅草堆上,透过高窗看天际的一抹星光,忍不住想,这命运实在是造化弄人啊。
整件事最无辜的人,就是她自己。沈家的人至少曾靠着贪墨的钱过了几十年锦衣玉服的日子,而她有过什么?
在花月楼里这十年受尽冷眼欺负,以为要迎来曙光,却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爹”,将她再次拉入深渊。
私狱寒凉,这几日她膝盖旧伤愈发严重,尤其夜寒露重时,就像被千万根针刺,痛得她睡不着觉。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之际,牢房的门锁忽然响动,宋蝉睁开眼,竟看见一名狱卫站在门外。
“陆大人要见你。”
已是丑时,陆湛屋里仍然烛火未熄。
桌上堆满了千鹰司奏事的册子,侍者在旁为陆湛掌灯研磨。
狱卫将宋蝉带进屋时,陆湛还在低头看着册子。
宋蝉站在门边,想到上次的情形,不敢再上前去,生怕那毒蛇不知又从哪里钻出来。
手中那本册子看完,陆湛提笔批了几字,虽未抬头,却好似已将一切尽览眼底。
“就打算在那站一夜?”
宋蝉不得不走上前。
烛光流转照印在陆湛捻笔的修长手指上,没由来地,宋蝉的感到后颈一阵酥麻,又浮现那夜他掌心粗砺的触感。
“沈家的人,半月后问斩处置。”
宋蝉微微一怔。
燕朝刑律对贪墨一向严格,前朝曾有先例,那官员被生剥了皮,身体填入稻草被放置在闹市街头,以震慑百官。
沈知培的案子是本朝第一桩贪墨大案,已然牵连全族家眷,恐怕更不会让他死得痛快。
沈家女眷更是会被拉去赤身游街,最终充妓作奴,磋磨致死。
几日前还是平民敬仰的达官贵人,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不免令人唏嘘。
感慨之余,宋蝉也同样为自己的明天感到担忧。
她呢?陆湛他到底准备怎么处置自己呢?
宋蝉不敢问。
直到陆湛放下最后一本奏事册。
“你说你愿为本官效劳,如今就有一个机会。”
宋蝉眼前一亮,连忙跪拜道:“只要大人愿意救民女出去,民女愿为大人效死!”
怕陆湛不信,她又深深叩首,以示忠心。
“救你,可以。”
陆湛的面容被隐在烛光阴影里,晦涩不明。
“但不是救你出去。”
陆湛语速缓慢,字字分明:“从此之后,世上再也没有宋蝉这个人。”
“我要你做我手中的一把刀。”
4. 第 4 章
宋蝉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发涩。
“民女愿意。”
意料之中的答案,为了求生,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陆湛凝视着她,目光中暗藏对猎物般的侵略性:“你当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宋蝉抬起眼,同样望向他。
他要她做一把刀,一把什么样的刀?
宋蝉其实并不明白。
可她知道,哪怕是再名贵锋锐的宝刀,也只是一柄任人摆布的物具。是藏锋于鞘还是一举制敌,都由持刀人说了算。
只是她还有得选吗?眼下生死之际,陆湛愿意救她已是天大恩德,她有什么资格再跟他提要求?
至少她必须要先从活着这里出去,才能再谈以后。
“不论大人要民女做什么,民女都愿意。”
“好。”
话音落下,紫檀抱石皴屏风后一名妇人走了出来。
妇人光看衣着打扮已有四十,但保养极为得当,容貌身材说才二十岁也不为过。
陆湛抬手点了点宋蝉的方向:“于嬷嬷,将她尽快调.教好。”
于嬷嬷应是,向陆湛行了一礼,随后走到宋蝉身旁,目光上下打量,如同衡量一件商品的价值。
先是端详面容,再从肩至胸、由腰及臀,几乎一寸不落,极为细致。
“这位姑娘虽然根基不错,但这身段形貌还需要些时间调整。”于嬷嬷沉吟思考。
陆湛直接打断:“一个月,我要看见她的变化。”
“奴当尽力一试。”
于嬷嬷转过身来,自带风韵的目光从宋蝉身上轻巧划过。
宋蝉被这毫不掩饰的视线盯得不自在,正想避开,于嬷嬷适时收回了视线。
“姑娘可还是处子之身?”
这于嬷嬷说话怎如此直白?
想到陆湛还在桌后坐着,宋蝉瞬间双颊绯红,忍不住抬眼望向陆湛。
陆湛正低头批阅着一本册子,似乎并不关心她们这边发生的事情。
可谁知道他有没有在听呢?
即便陆湛真是正人君子,但屋子里拢共就他们三人,有意或无意,总归会听见些许吧?
于嬷嬷却继续催道:“姑娘只需答是或不是,才能决定该如何训练姑娘。”
这是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了。
陆湛竟还端然如松地坐着,没有一点要回避的意思。
好半天,宋蝉才终于吐出低若蚊蚋的一声“我还未曾婚配”。
于嬷嬷似乎没听清,语气逐渐有些不耐:“姑娘说的是什么?说得大声些。”
宋蝉只好抬高了声量:“我与男子未曾有过……”
话说完,她只觉得浑身火烧般滚烫,下意识抬眼望向陆湛。
谁知陆湛竟也在看着她,眸中情绪难明,似带着些不确信的打量。
宋蝉羞愤欲死。
陆湛一定觉得,像她这样浸在花月楼里的女子,早已失了贞洁。
实则她虽与吕蔚一起借住在花月楼后院的屋里,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吕蔚是个克己复礼的君子,所言所行,都是为了她着想。他曾说女儿家名节要紧,只要一日没拜堂,他就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放纵,以免日后耽误了宋蝉。
竟是叫他说中了。
听到宋蝉的回答,于嬷嬷终于满意了,含笑点了点头,转身向陆湛回话。
“大人,若无别的事,奴就先将这位姑娘带回去了。”
于氏带宋蝉离开后,陆湛看册子直至深夜。次日天刚亮,皇宫那边传了话,说是圣上请陆湛过去。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桩大案,陆湛办得干净利落,新帝很是满意,不免一番嘉奖,临走前,又赠了他不少名贵物品。
从皇宫出来,陆湛并未急着回府,而是绕路来到崇文街。
昔日繁盛的沈氏府邸,如今人去楼空,气势恢宏的高门上贴着白色的禁条,随寒风凄惨飘摇,很是荒凉。
一辆马车停在沈家门口,陆湛与武宁侯之子薛行简静坐其中,将沈家的破落相收入眼底。
薛行简从口袋里捻出一粒胡桃仁抛进嘴里:“听说梅家的那个小女儿被你处置了?”
陆湛嗯了一声。
“陆沧鸣啊陆沧鸣,难怪现在朝中那些文臣见你如见蛇蝎,唯恐避之不及。你明知道那个张维与梅氏有世仇,还非要派那梅娘子去接近他。”
薛行简摇了摇头,实在忍不住怜香惜玉,一想到那梅家小娘子就这样被处置了,嘴里的核桃仁都不香了。
陆湛淡淡道:“越是艰难,才越能检验一个探子的能力。危急关头,她却退缩不前,害得同伴险些丧命,弃了也不可惜。”
见薛行简欲言又止,陆湛问:“还有话要说?”
“我不明白,梅家小娘子是你悉心栽培多年的一步棋,如今就这么弃了,就算准备找人代替,我们还有很多备选,你怎会想着找沈家那个私生女?”
薛行简一向话密,此刻着急起来语速更快,就像火铳枪里的弹箭一样。
而陆湛不慌不忙,斟了两杯茶,递给薛行简一杯。
薛行简急得牙痒,却也耐他不得。
“我本就没打算让她继续梅氏的任务。”
“啊?”薛行简手上动作一顿,瞪大了眼睛。
沈知培贪墨确有其事,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是法理之中。
但陆湛心里清楚地明白,沈知培只是被巨浪推上岸的一只搁浅小鱼,是弃子,亦是诱饵。
庙堂之间的争斗远不止表面这样简单,平静的水面下早已四方暗潮涌动,真正操控全局的黑手依旧藏匿在不见光的角落。
只有找到那个人,新朝才能太平。
陆湛端起盛着热茶的斗彩马蹄杯,浅尝。
今年班章新下的普洱,天子尽数赏了他。
新茶虽不如陈茶,但只要制茶的手法得当,也能别有一番清雅风味。
梅氏既已暴露,原先的计划就不能再继续冒险。宋蝉如今的资质的确与梅氏相差甚远,但这不重要,一切都可以慢慢调.教。
但沈知培会让外室孤女流落在花月楼中,与达官贵人往来,绝不只是像表面那样简单。
宋蝉的身上,一定还藏着许多有待细察的隐秘。
陆湛行事一向谨慎,宁可错杀,也不能错放。
“行简,你是花月楼的常客,帮我查一个人。”
“好。”薛行简想都没想便应下了,过了会才察觉好像不太对。
“你说谁是花月楼的常客啊?!”
*
私狱并不大,但其中关卡暗道繁多,若非有人在前头带领,宋蝉一定会迷路。
已是被关进私狱的第十日了,陆湛终于履约,要放她出去。
宋蝉跟在于嬷嬷身后,将来时的路又走了一遍。
路过最初关押自己的牢房时,宋蝉隐约还能听见里面沈家女眷的哭泣声。
回想起那夜她被抓进这间牢房,沈家的小娘子还对她多有羞辱。到如今,却只有她一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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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好地走出这私狱。
而她心中竟没有劫后余生的窃喜,只感到难以言明的悲凉。
她的命虽是保住了,可如今被陆湛拿捏着身份,往后的日子是否好过,又有谁能保证呢?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将出侧门时,两名身穿朱雀纹淡紫袍的女侍卫为宋蝉戴上面罩,一左一右地押送着她向门外走去。
云都接连几日的雨终于停歇,侧门打开的那一瞬,宋蝉重见天光。
阳光拨散天际薄雾,落在宋蝉身上时还带着些未散的潮气。
将要走近马车的时候,宋蝉听见附近有一名男子正在向门口的侍卫交谈。
她双腿一软,几乎快要跌倒在地。
是吕蔚!
是吕蔚的声音!
宋蝉在马车前停下脚步,试图寻找吕蔚的身影。可面罩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视线,她只能依稀听见吕蔚的声音。
那边吕蔚言辞恳切,将态度放得极低,他似乎尽办法凑足了一袋银钱,正向侍卫求情通融,希望能得到宋蝉的消息。
吕蔚不善言辞,也从来最不喜谄谀之态,总是不愿靠钱财打点关系,什么都只想靠自己的真本事。
可这世道怎么容得下这样的愣头青?吕蔚在读书时便总不如旁人顺意,常受夫子冷眼。
吕蔚不喜世俗往来,恰巧宋蝉在花月楼里摸爬滚打多年,最通晓人情世故,后来,这些人际上的事情也都是宋蝉替他做的,宋蝉从来舍不得他沾染红尘中的俗气。
可如今吕蔚却是为了她,要这般卑躬屈膝地同几个侍卫求情。
这地方距云都少说也有二十里路,且藏得隐蔽。吕蔚是怎么找过来的?一路该受了多少委屈?
宋蝉的双眼瞬间便红了。
她几乎想不顾一切地跑到吕蔚身边,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可是她不能。
她好不容易才能走出这个地方,不能就这样回去了。
况且就算回去,又能怎样呢?她能拿什么身份与吕蔚相认呢?
她已不是花月楼里的杂使丫头,而是沈家罪臣流落在外的私生女,贸然见面只会给吕蔚带来更大的麻烦。
既然已选择了跟从陆湛,她便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除非有一日她能获得陆湛的信任,让陆湛给予她一个新的身份,到那时,她就能光明正大地与吕蔚重新在一起了。
马车内部并不宽敞,车帘颜色也因常年洗渍而泛旧,宋蝉被夹坐在两名女侍卫之间,以防她跳车逃走。
直到马车渐渐驶离牢宅,女侍卫才为宋蝉摘下面罩口塞,宋蝉瞬间泪如雨下。
于嬷嬷坐在宋蝉对面,也不出声,只静看着宋蝉哭泣。等她渐渐哭得没力气了,才递去一张绣帕。
“刚才门外那个小书生,是你的情郎吧?”
宋蝉无心回应于嬷嬷的窥问,可她知道,之后她要在于嬷嬷手下讨生存,总不能第一天就得罪了,于是应付点了点头。
于嬷嬷又道:“你还年轻,之后好好表现,争取跟着大人去京城,往后什么样的达官贵人见不得?不比守着个穷书生好?看开些吧。”
于嬷嬷到底只是外人,不明白她与吕蔚之间的经历,隔岸观火,不痛不痒。
但宋蝉却忘不了两人抱团取暖、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
只是于嬷嬷有一点说得对,唯有去到京城,才能获得更多的机会。
她绝不能待在这里无谓地消磨时间,她要尽快将自己变成陆湛满意的样子。
5. 第 5 章
沈家行刑的日子定在了二十七日,午时三刻。
这是钦天监算好的时辰,阳气最炽,能压制邪崇,
城楼望台上,陆湛与薛行简并肩而立。
薛行简本就是京中有名的风流公子,爱慕他的小娘子不在少数。他生得极好,眉眼温润,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着世家公子的风范。
然而站在气场更为强大的陆湛身边,薛行简竟都被衬得有些逊色。
陆湛身量极高,一身墨色劲装包裹着宽肩窄腰,高鼻挺直如峰,眉目疏淡,虽透着拒人千里的距离感,但仅仅站在那里便自带无限风华。
望台下,沈知培及沈氏族人三械加身,乌压压地跪了一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褪去了往日的华服,再无往日的风光威容,所谓达官高门,也不过如沧海一粟而已。
“时辰已到!”威严的喝令划破天际,刽子手大刀落下,天际溅起一片血色。
沈氏男丁首级被高悬于城墙之上,以儆效尤,殷红的血蜿蜒而下,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百姓们面露惊惶之色,议论感慨后,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陆湛与薛行简的身影亦消失在城楼望台的尽头。
薛行简的脸上难得凝着愁色:“没想到,沈知培宁可让全族陪葬,也不肯供出背后那个人的名字。”
沈知培的案子看似是结束了,但也不过是斩断了亮处的几缕丝线,其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想必此时已于暗处伺机而动,谋划着一场更为隐秘的反击。
在这个时刻贸然出击,无异于打草惊蛇之举,但新帝需要立威以震慑朝堂,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唯有迎难而上,别无他途。
陆湛目光幽深,眸底闪过一丝寒意。
“上次托你查的事,有消息了吗?”
薛行简收回了目光,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册,递到陆湛手中。
“这个宋蝉,还挺有意思,只可惜被被困在花月楼中,偏又是个罪臣之女。”
他感慨着:“但凡是个男子,想必也能在商道里闯出一番天地。”
绢册上记录着宋蝉的确与京城的部分官员家中有往来,但未查到有情报上的传递。
凭借制香的手艺,原先宋蝉只是为楼里的姑娘制作简单的香膏,后来开始仿刻京中有名的胭脂水粉,再以低价卖给达官贵人家中仆妇与其外室,长此以往,攒下不少人脉银钱。
陆湛对宋蝉有些刮目相看。
一个在花月楼长大的女子,竟能从杂役丫头开始,将生意做到高官的后院里。其间人情世故复杂,绝非仅靠小聪明就能达成,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除此之外,我还为你多打探到了一个人。”
“谁?”
薛行简笑容意味深长。
“还有一个名叫吕蔚的书生,与宋蝉同吃同住,已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陆湛阖上册子,指尖一遍一遍轻抚着册面,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
从私狱出来已有半月,宋蝉也逐渐习惯了新宅子里的环境。
这处介于京郊的宅邸,似乎是陆湛的私产。地方不大,但胜在布局精巧,几处庭院错落分布,打理得干净整洁,庭院中央一棵老榕树郁郁葱葱,植根粗壮,似已有好些年头。
东头还有一间敞亮洁净的屋子,是特地为陆湛留的。只是陆湛似乎很少来这里,从宋蝉入住至今都没有见到过他。
每日晨起,宋蝉都要先泡半个时辰的汤浴,汤池里加了特制的香药,既能润嫩肌肤,也能催饰身形。
另有些特殊作用的药膏,每日抹在手上,让十指纤细莹润,亦能去掉她掌心的薄茧。
宋蝉有些烦闷。
她从未在这些外貌上耗费这样多的时间,也从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是不好的。
只是到了这里,她才发现竟有这么多需要改变的。
今日盥洗后,侍女苏罗递来一件云丝寝衣。
宋蝉刚展开寝衣一角,便又急忙攥紧了。
“当真要穿这件吗?”
苏罗点点头:“是于嬷嬷让我拿来的。”
云丝素以纤薄闻名天下,贴身穿着更是近乎透明。甫一上身,就将她的身线勾勒得一览无余,引人无限遐想。
从前,哪怕是独自在屋里睡觉,宋蝉都会规矩妥帖地穿好寝衣寝裤。眼下穿着这种衣裳,实在是很不适应。
再回到正堂,于嬷嬷已坐在中间,面前已站着三名年长的仆妇。
待宋蝉站定,年长的仆妇们手拿量尺,毫无顾忌地丈量着她年轻蓬勃的玉体,从肩颈、腰身、臀腿,乃至足踝手腕的量度,皆被记录在册。
最后一笔勾画毕,于嬷嬷接过仆妇递来的册子,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半月来的汤浴起了成效,若说宋蝉原先还是含苞待绽的嫩芽,如今却像季夏时序的藤萝,垂坠欲滴了。
“不错,你果然争气,是个好苗子。”
于嬷嬷又道:“今日午膳后,大人会派人来接你进京采买。京城里的商户惯爱以衣貌打扮辨人高低,你记得打扮得体面些,别让他们看轻了。”
进京?
陆湛居然这样轻易便愿意放她进京,宋蝉心中讶然,但更多地是对进京盈满了期待,也没有多想什么。
午后,丫鬟苏罗为宋蝉换上一件淡蓝色的褙子长裙,衣料轻盈,裙摆下方微微散开,绣着几枝淡雅的玉兰,行动间若花影摇曳生姿。
坐在铜镜前,宋蝉心中忽然想起于嬷嬷的嘱托。
“苏罗,替我绘一个自然别致些的妆吧。”
一辆马车早已停在宅门外,见宋蝉走过来,车夫为她掀开车帘幕的一角。
“娘子请上车吧。”
马车以檀木制成,车壁雕刻云纹连绕,连车夫手中的缰绳都由柔韧的上好皮料制成,细节处无一不彰显奢华。
她从未坐过这样好的马车,一时连动作都有些拘谨。
只是刚踏进马车内部,宋蝉便怔在原地。
陆湛竟也坐在车内。
他靠坐在绫罗制成的枕背上,身姿挺括俊朗,与车内的华贵氛围相得益彰。
宋蝉未曾想到陆湛居然也要与她同去,也根本还没有做好与他见面的准备。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或许是在思索政事,陆湛始终闭着眼睛。
宋蝉也不由得屏住呼吸,怕扰了他的神思。
习武之人,对周遭的情形事物尤为敏感。
陆湛虽未睁眼,却好似已透过眼帘,看见了她所有的神情动作。
“坐过来。”声音虽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宋蝉身形微微一颤,眼底闪过一丝惊惶,下意识地揪紧衣角。
可面对陆湛的命令,她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缓缓靠近他,坐在他的身边。
她与他先前也有过这么近的距离,但那时的陆湛身上尽是上位者的倨傲与冰冷,挟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而现在,他阖上那双最为锐利的眼睛,那种令人发惧的锐气终于少了几分。
宋蝉竟然也敢抬起眼,悄悄打量起他的容貌。
光论这张脸,实在是无可挑剔。他的鼻梁很高,脸部线条凌厉,却带着武官文相的俊秀。
常年习武使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感,随意搭在腿上的大手骨节分明,手背青筋隐现,长指修长有力,看得宋蝉莫名感到耳廓发烫,连忙移开了目光。
虽然已经刻意留了些距离,但马车行驶起来,难免颠簸,她和陆湛的膝盖总是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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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地触碰在一起。
每一次触碰,都让宋蝉心头一紧,脸颊泛起了不易察觉的红晕。
马车内燃着银碳,烘得氛围滚烫,宋蝉在车内坐了一会,便感到微微发汗,意欲脱下外面一层小袄。
她不敢有太明显的动作,只能微微地将膝盖往回缩,尽量避免与他的触碰。
小袄刚褪至肩头,马车忽然剧烈颠簸起来,宋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陆湛的怀里。
脸颊贴着陆湛坚实的胸膛,他身上的温热气息萦绕在周遭,那气息如他人一般,具有极强的攻略性,让宋蝉的心跳陡然加快。
她红着脸推了推陆湛的胳膊,想要借力起身。
陆湛却没放手。
那双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扣在她的肩上,她的身体已经很热了,可陆湛的手竟然比她更热。
透着一层衣料,如火一般的滚烫、所经之处竟是燎原。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宋蝉的脸上,从她莹洁的雪额,到用心绘了妆容的眉眼,再向下,一寸寸扫视,最终停留在那微微发颤的娇唇上。
“容貌是较之前有些变化了。”
宋蝉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听见自己如鼓般的心跳声。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木然道:“于嬷嬷悉心教导,民女不敢辜负……”
话未说完,陆湛便将她扶正回去,面容平静如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只是仪态还需向京中贵女们多下下功夫。”
陆湛复又靠在椅枕上,闭了眼,徒留宋蝉怔在原处。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陆湛兀自先下马车,宋蝉戴上备好的幂篱,也紧忙跟了上去。
京城长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道路两旁商户林立,繁华得令人目不暇接。
在市井的欢声笑语中,刚才车上发生的尴尬很快便淡去了。
这是宋蝉第二次来到京城,看着京城热闹的情景,心情居然有些复杂。
云都和京城距离并不遥远,搭乘驴车不消半日便能到达。
只是她在花月楼做工,想请两日假并不容易,更别说还要扣掉工钱。先前为了供吕蔚读书,他们一向是能省则省,进京一趟的路费、住宿费样样都是钱,因此他们一直没能去京城逛逛。
上次进京,也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进京,还是那年陪吕蔚进京参加讲学。
京城的景象与她记忆中的没有变化太多,只是这一次,陪她来京城的人不再是吕蔚了。
陆湛迈步进了门头很是高级的衣肆,宋蝉也快步跟上。
这间衣肆宋蝉也有耳闻,是京中声名远扬的店铺,一向只接待身份贵重的客人。
刚跨进门槛,一股淡雅的熏香便萦绕扑鼻。宋蝉识得这是琼州上好的沉香,素有一两沉香一两金的说法。
这样一件衣肆,竟能用得起如此贵重的香料,便可知其奢华。
店内一排排精致的成衣错落摆放,每一件都以金丝银线绣着繁复的图案,仅是那些图案,就需要几名老练的绣工耗费数月才能完成。
宋蝉静静欣赏着眼前的衣服,眼中竟是惊叹。
几名训练有素的侍女熟练地穿梭在衣物之间,行走之间的步风,引得宋蝉头上幂篱轻纱微动。
在衣肆另一边的角落里,宋蝉忽然好像看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刹那,她感到心跳仿若凝滞,不禁攥紧双手,呼吸也为之一窒。
陆湛也察觉了她的走神。
“你在看什么?”
宋蝉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刚才眼花,好像看见了一位故人。”
陆湛拿起一块布料,在指间捻了捻,仿似只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是吗?是哪位故人?”
6. 第 6 章
只一晃神的瞬间,那道身影便消失在层层悬挂的华衣后。
宋蝉回过神,听见陆湛的问话,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以为看见从前花月楼里的姐妹,可这里是京城,应当是我看错了。”
说完,她下意识地望向陆湛。
陆湛仍垂眼望向手中的衣料,表情稀松平常,并未因宋蝉的回答而有什么变化。
宋蝉松了口气。
她很快将目光转向店内其他的布料,没能看见陆湛眼底稍纵即逝的冷意。
陆湛今日穿着再寻常不过的素袍,唯有腰间的玉佩稍显名贵。但或许是因为难以掩盖的出众风姿,两人在店里刚站了一会,便有女管事便亲自来迎。
“贵人是要为夫人裁几身新衣吗?”
容貌相配的年轻男女出入衣肆,自然容易被认成新婚的小夫妻。
只是宋蝉自知与陆湛身份云泥之别,料想他应当不愿被人这样误会,便解释道:“我们并非……”
话未说完,就被陆湛沉声打断:“为她挑选几身合适的衣裳,过几日我会派人来取。”
他竟是默许了店家的称呼。
不过宋蝉很快就想明白了,陆湛这样眼高于顶的世族贵客,恐怕觉得和寻常百姓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更不会主动向他们解释什么。
宋蝉识趣地也没再多开口。
女管事低头称是,转向宋蝉恭敬道:“还请娘子随我来量个尺寸。”
“不必了,我们还赶时间。”陆湛从袖中拿出一本蓝绒封皮的小册,放置桌上。
“就按照这册子上的尺寸去制。”
宋蝉一眼便认出了那册子便是今晨于嬷嬷手中的那本。
上面巨细无遗地记录着她的尺寸,从腰身踝腕的粗细到肩臀的起伏。几乎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卷,将兰躯的隐秘袒露其上,没有一点保留。
可是这册子竟送到了陆湛的手中。
陆湛他……也看过了吗?
很快,女管事已誊好了尺寸数字,又将册子还给陆湛。
在宋蝉的注视下,陆湛缓缓地将册子收回袖中。
宋蝉不敢问,但实在忍不住细想。在看向陆湛时,只觉得他的双眼已然透过册子上的笔墨文字,一寸寸地描摹着她的身形。
她慌乱地垂下眼眸,细密的汗珠沁开在洁白细腻的颈子上,涨红的面色瞬间绵延至耳根。
陆湛今夜仍然没有宿在私宅,只差车夫将宋蝉一人送回去。
回到宅院后,于嬷嬷询问了几句今日的情况,宋蝉一一回答,未有后话。
深夜,宋蝉枕在榻上,听着窗外稀薄的虫鸣。
外间榻上守夜的桃松似乎已经睡了,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低鼾。
宋蝉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侧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月色,脑海中不断回忆着白天在衣肆里的情景。
那道身影,实在是太像吕蔚了。
她曾与吕蔚朝夕相处,早将吕蔚身形样貌深刻脑海。哪怕只是远远一眼,她也能辨出。
她几乎能够认定那就是吕蔚。
只是有一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眼下离会试尚有一段时间,吕蔚怎会在此时出现在京城?
沈氏案的风波席卷云都,这些日子以来,料想吕蔚也从街坊口中听说了她的下场。
其实宋蝉心里清楚,她与吕蔚此生恐怕难以团圆了。
只是过去那些在困境中彼此扶持相依的时刻,尽数嵌入吕蔚赠她的那枚玉簪中,被她藏在枕下,成为了支撑她前行的依托。
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总会拿出玉簪看一看,面对前途未卜的明天,似乎她也没有那么恐惧了。
但今日命运又捉弄了她一次。
思及吕蔚,宋蝉辗转反侧,始终放心不下。
那家衣肆的衣服布料价格昂贵,以吕蔚手中的积蓄,绝无可能是去购置新衣。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那家店里做工,积攒赶考的路费。
宋蝉忽然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激动不已。若是这样,她只需要再回到衣肆,便能见到吕蔚了。
若他手头困窘,她正好可以将这簪子换成银子,托人送给他,以解燃眉之急。
可要怎么样才能再见到陆湛,让他允许自己再去一次京城呢?
*
天无绝人之路,没过几天,于嬷嬷忽然派人将东头那间久未有人居住的宅子重新打扫了,说是陆大人要回来住一段日子。
在宋蝉每日例行浸泡汤浴的时候,陆湛一行人已搬进了东头的主屋。
只是此后的两天,陆湛一直待在屋里不曾出来,就连每日的膳食都是小厨房做好了送进去的。
见不到陆湛,宋蝉说不上话,更不可能求他让自己进京。
陆湛不出来,那就只能她去找陆湛。
京城的衣肆正好将裁制好的几件新衣送来了,每一件都极尽精巧。宋蝉抚着那几件新衣,心底忽然有了主意。
虽然做好了准备,可真到了要行事的当晚,宋蝉又不免紧张起来。
她换上其中一件绯红色的新衣,坐在镜前,手中的石黛拿起又放下,如此反复多次,才深吸一口气,照着这些日子从苏罗那边学来的手法,在弯如新月的眉上描绘起来,点染胭脂时更是多次尝试,生怕手一重便破坏了整个妆面。
如此数次,终于绘完。对镜端详后,却觉得不大自在。
妆容有些艳了,像山间秾丽的芍药,惹眼又过于娇媚。
领口微开,恰到好处地露出白皙如玉的颈。只是太过刻意,总像是在蓄意勾.引。
宋蝉又将唇上的胭脂擦拭得淡了些,并套了件寻常的月白袄衫罩住新衣,才推开了屋门,往东院的方向去了。
陆湛房中灯火未歇,窗边风灯隐约勾描出他在桌前的身形轮廓。
然而还未近门前,便被逐川拦下。
“大人已准备歇息了,娘子若有事找大人,且等明日再说吧。”
或许是与陆湛共事久了,逐川的面容也同样冷淡。
他手握重剑守在门前,似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神情严肃。
宋蝉本就觉得此事难堪,被逐川这样一说,更羞愧不已,转头就要折回去。
可没走几步,她停了下来。
陆湛好不容易才回来小住,指不定哪天就又要离开,此次不说,又要等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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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呢?
宋蝉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又折返回去。
脸面固然重要,可比起难得见陆湛的机会,也没那么要紧了。
她踌躇着,决计再磨一磨。
“我确有要事要求见大人,还望您通融通融,帮我传报一声。”
说这话时,她学着于嬷嬷教给她的腔调,将语气放得轻软。
只可惜逐川仍然不为所动:“娘子回去吧,若惊扰了大人休息,事情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宋蝉恨恨地咬了牙,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涌起一阵失落。只是逐川说的没错,若她今夜贸然前来,惊扰了陆湛休息,惹得他不快,反倒弄巧成拙了。
衡量了得失,宋蝉决定就此作罢,等明日再另想办法。
“是我冒犯了。”
她转身要走,屋里却传来陆湛的声音。
“逐川,是谁在说话?”
逐川皱了皱眉,只得进屋与陆湛汇报。片刻后,他推开屋门,对宋蝉说。
“大人让你进去。”
屋里的烛火较先前又灭了几盏,只留下桌前半盏昏暗的豆灯光影摇曳。
因在自己屋内,陆湛仅穿了睡袍,外边随意披了件褐色大氅,脸色似乎较往日有些苍白,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病弱。
虽然屋内点着熏香,宋蝉还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再回想这两日在后厨墙边见到的药渣,一切似乎都能说的通了。
“大人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我无事。”陆湛语气平淡,“深夜过来,有什么事要说?”
宋蝉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只是想到马上要说的话,不免有些紧张。
“大人带我去衣肆裁制的衣裳,今日送到了。我试了试,样式料子都极好。只是或许是这些日子我体态稍丰了些,尺寸好像不太合身。”
宋蝉抬起眼,试探问道:“不知大人可否再差人送我进一趟京,好让缝工重新量身,将衣裳宽些尺寸?”
“是你身上这件?”
宋蝉答是。
陆湛往她身上扫了一眼:“去了外裳,我看看。”
宋蝉有些讶异于陆湛的问话,纤白的指压在襟前,进退两难。
陆湛语气极尽自然,面上也没有一丝亵玩的神情。只是倚在方榻上,静静等待着。
她咬咬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解开了旧袄的扣子。
朴素寻常的月白旧袄落地,堆叠笼绕着她的小腿边,如层层绽开的花瓣,簇拥着最深处娇丽的蕊。
如她所说,这些日子确实丰腴了起来。
绯红的长裙覆在身上,纤细的腰肢仍然不盈一握,只是再向上,便有些紧了。
轻薄布料仿佛难以承受饱满的轮廓,如快要绽开的玉兰花苞,雪白的有些刺眼。
是不一样了。
陆湛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放下手中的卷册。
“不必改了。”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宋蝉怔然,尚未想到其他进京的借口,便又听到陆湛说。
“这件衣服太过俏艳,不适合你。等明日,我带你去重新换一件。”
7. 第 7 章
宋蝉离开后,逐川走进屋内。
陆湛上衣褪尽,昏黄灯影渡在他精壮宽阔的后背上,覆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这显然是近日才添的新伤,纵横交错的血痕格外刺目。
大人在外戍边的那几年,也受过许多次伤,可那些伤痕是的上阵杀敌荣耀证明,从没有像这次这般窝囊。
若非大公子蓄意挑唆,大人又怎会挨公爷的这顿鞭子?
旁人或许不知,逐川是最清楚不过的。
幼时,明明是大公子犯的错,他却在公爷面前栽脏大人,害大人在雪中受公爷棒责,留下宿疴;
为官,大人是斩将搴旗的武将,他便要当言官,斥大人功高盖主,使大人被放逐戍边。
在外人面前,大公子扮尽良善,实则心机深沉,屡屡给大人设绊。
夫人的死,他更是难辞其咎。
逐川边为陆湛换药,愤愤不平:“陆沣实在是欺人太甚,大人如今既有陛下撑腰,何必还要忍他!”
陆湛在笑,眼中寒意却更甚:“我与他之间的纠葛,绝非轻易就能了断。仰仗皇上出面裁断,看似利落,对他来说却只是皮毛之痛,太过容易。你放心,此事我自有主张。”
草药药效开始发作,背后的伤开始隐隐发痒,如针细密的痛感刺激着裸露的皮肤。
陆湛没有皱眉,眼底反而露出隐隐的愉悦。
借刀杀人怎能解恨?
唯有亲执利刃,步步为营,让他堕入无尽深渊,切身品尝到失去至亲至爱,比他更甚百倍的痛苦,直至悔不当初,生不如死,才可称作真正的报复。
*
东方既白,宋蝉坐上了与陆湛一同进京的马车。
再度踏入衣肆,宋蝉心中既紧张又期待。
目光扫过周遭的每一处角落,却发现店内并没有吕蔚的身影。
宋蝉失望地垂下眼。
果真是她看错了,吕蔚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京城呢?
宋蝉心中有些酸涩,但转念想,这反倒是件好事,至少说明他们先前的积蓄,尚能够保证他在云都平静度日。
她所有神情动作都被陆湛看在眼里,陆湛唇边泛起一阵意味不明的冷笑。
上次迎接两人的女管事走上前来,身后的侍女捧着一件湖蓝色的新衣。
“这件新制的样衣应当合夫人的尺寸,夫人喜欢吗?”
两名侍女将衣服展开,显出新衣面貌。
质地精良的锦缎流露着犹如月光清晖的光泽,数枚羊脂玉扣盘覆斜襟,为衣身增添点睛之笔。
清雅俊丽,却不失特色。
宋蝉正要抚摸新衣,便有一只洁白细腻的手覆了上来,先她一步摁住了衣裳。
“蔚哥哥,你看这件如何?”
娇俏如银铃的声音,似沁了一汪蜜,连宋蝉也不由得望过去。
忽有春风从门中钻进来,宋蝉脸前的幂篱轻纱微微荡漾,透出一道细微的缝隙,刚巧露出吕蔚的侧脸。
他望着那名小娘子,目光中流露出如春日暖阳般和煦的温情:“你喜欢就好。”
一如从前,他看向宋蝉的样子。
女管事站出来打圆场,颇为抱歉地笑笑:“这件样衣这位夫人正在看,要不您先看看店里其他的衣裳?”
“是你们店主说今日新进了几件衣服,我们才特地过来看看的,其他的我都不喜欢。”
小娘子不悦地撇了撇嘴,转而抱住吕蔚的手臂,娇娇地晃了晃:“我就是喜欢这件嘛……”
吕蔚宠溺一笑,像是拿她没有办法,轻说了句“知道了”,而后向宋蝉这边走来。
他仍然穿着他最爱的青色,风姿挺拔,犹如翠竹。
只是身上的这件青衫明显用料更为高级,早已不是之前那件洗到发白的旧衣。
吕蔚一如从前那般守礼,与宋蝉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明日恰巧是我夫人的生辰,不知道这位您能不能割爱把件衣服让给我们?”
说罢,还微微拱手一礼,目光中满是恳切,只盼着她能答应这小小的请求。
宋蝉与吕蔚近在咫尺。
好在还有这道幂篱遮住面容,否则她该去何处躲藏。
夫人?宋蝉晃了晃神。
距离她出事不过月余,她日日夜夜惦念吕蔚,吕蔚却已经另觅新欢,早将她忘却了吗?
宋蝉只觉得心若刀割,恍若置身冰窖,浑身忍不住地发抖。
脚下一软,几乎快要跌倒,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托住了腰肢。
“夫人,你怎么了?”
他刻意称她为夫人,还状似关心的发问。
陆湛微微俯首,刚好能与宋蝉平视。他的视线透过幂篱,打量着宋蝉狼狈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开口:“遇上鬼了,还是被定住了?”
宋蝉面色苍白如纸:“我有些不适…我们回去吧,这衣服我不要了……便让给这位娘子吧…”
陆湛佯作不解:“你不是很喜欢这件衣服吗?就这样让给旁人了?”
声音轻飘飘地传入宋蝉耳中,却如同一把利刃,又在她的心上狠狠划了一道。
面对陆湛发问,她无法多作解释,只想赶紧离开。
“仔细看了看,料子不是很适合,还是算了。”
陆湛仍然站在原地没动。
看着宋蝉微微发颤如落蝶的肩头,陆湛眸底神色渐冷。
“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声音已经发颤,像只受伤而孱弱的小羊,强忍着,却不经意透出的泪声。
陆湛竟涌起一股异样的冲动,几欲将这脆弱的她握在掌下,慢慢地、碾碎她最后的逞强。
她快要站不住了,多站一刻都是勉强。
于是不得已地握住他的手。
温软而小巧的,覆住坚实而粗砾的。
他的手太大了,宋蝉无法全部拢住,只能勾起他随意垂下的小指。
即使一声不吭却好像在哀求、在示弱。
陆湛的小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握得更紧了。
掌心因紧张而沁得湿润,他的指探进其间。
像探破一条深长的花甬,温热而黏腻。
*
回程的马车里,宋蝉倚靠在窗边,与陆湛有两寸距离。
幂篱随意地跌落在她的腿边,她不说话,只是滞滞望着窗外,眼眶泛着红。
陆湛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修长的指节,似是笑了一声。
“吕蔚就是你说的故人?”
宋蝉不说话,他却未曾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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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使出那些花招手段,就是为了来见他?”
陆湛仍然不紧不慢地擦着手指。
“如今总算见到了,感觉怎么样?”
原先,宋蝉还只是想装作没有听见,忍到陆湛不再开口也就罢了。可他一字一句,尽如冰棱般刺着她的心。
积攒已久的委屈骤然迸发,她似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向陆湛吼道。
“别说了!”
“宋蝉。”陆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声音也瞬间冷下去,“别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是啊,她险些忘了,她答应过陆湛,要安分地做他手中的刀。
陆湛没有追究已经是恩赐,她怎么敢在他的面前,张扬着她对另一个男人的眷恋与不舍呢?
泪水黏腻在脸上,将鬓边的发丝凌乱作一团。
宋蝉的泪凝在了眼眶,不敢落下。
可是,陆湛怎么会知道吕蔚的名字?
他看着陆湛冷沉的脸,渐渐将所有的线索串起来,忽然明白了一切。
难怪陆湛会这么轻易便答应她来京城,难怪他在百忙之中也要跟她一起进京,难怪这么巧,能在衣肆见到吕蔚。
难怪,难怪。
“是你?”
陆湛面色平静:“终于想明白了?”
“你怎么能这么做……”
陆湛缓缓松开她的下巴,重新坐直回去,淡淡地扫视了她一眼。
“怎么做重要吗?重要的是你应当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陆湛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轻飘飘地甩了出去。
信纸如一尾蝴蝶,恰好落在了宋蝉的膝上。
看着那张透着墨痕的信纸,她隐约有了一些预感。
虽然还未看,却好像已然知道纸上的内容与谁有关,只是不知为何觉得手臂重得抬不起来,迟迟不敢将信纸捡起。
“拿起来,看看清楚。”
宋蝉颤抖着捡起那张纸,待看清信上的内容,心猛然一沉。
熟悉的笔触,熟悉的内容,是吕蔚曾为她写下的诗句。
只是这一封情信却并非为她而写,而是在文尾处,写下了极清秀的四个字。
吾妻蓁蓁。
陆湛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这出好戏,望着宋蝉的泪涟涟的眼,似是一声嘲弄冷笑。
“被枕边人不清不楚地蒙骗了两年,还想为他付出一片赤诚真心,实在愚蠢。”
自从知道吕蔚的存在,他便着人调查吕蔚的身份,果然叫他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吕蔚本就不全然良善,与那女子也早有往来勾结,他不过是略施手段,要让宋蝉亲眼目睹一切。
如此,她才能彻底割断过去的所有念想,成为一把只能为自己所用、毫无杂念的刀。
宋蝉的哭泣声却戛然而止。
“大人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吗?”
泪痕犹挂在脸上,宋蝉眼中涣散的光芒却渐渐凝聚起来。
“我虽被人辜负,但至少真心爱过旁人,也被人温柔相待过,就算那其中并不是真心,但至少拥有过快乐与幸福,人活一世,便也值了。”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陆湛,眼中竟有怜悯。
“大人你呢?可曾有谁为大人付出过真心?”
8. 第 8 章
话出口的瞬间,宋蝉便悔了。
愤怒涌上头脑,她一时失去了理智,竟然敢这样质问陆湛。
她闭上眼,偏过头不再望他,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气势。
下一瞬,脖颈骤紧,她被迫睁开眼。
陆湛的眉头紧蹙,如凝黑冰的眼中泻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寒芒,死死地盯着宋蝉的眼睛。
“宋蝉,你当你是谁?”
他的眼角微微跳动,极力压制的愤怒即将迸发。
“本官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正是因为本官从来不信真心。”
陆湛不再称“我”,而是自称本官。
他要她清醒,要她明白,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没有评判他的资格。
望着那张胜雪的娇靥逐渐泛起红晕,因将近窒息而盈满双眼的水汽,如雨中白荷,楚楚无依。
陆湛松开了手。
很快,他的眼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宋蝉,我让你来,便是要让你清楚——既要当刀,就不能对人付出任何真心。”
“不要再挑战我的耐性。”
马车很快驶到宅院前,陆湛冷声道:“下去。”
未等宋蝉站稳,马车便扬长而去,徒留一地烟尘。
待回到国公府屋中,逐川终于忍不住发声。
“此女性格骄纵,今日竟连大人都敢冒犯。”
“属下明白大人先前怀疑她与沈知培案有所关联,这才留她一命。可这些日子属下奔走调查,确未发现什么踪迹。
既然如此,大人还要饶了她吗?”
陆湛点起一根静神的线香,凝视着星火不语。
回程的路上,他同样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究竟看中她什么?
为何在面对这样一个民女的生死去留上,他竟一时无法决断。
或许是因为当初看中她的聪慧,能在生死之境下斡旋,也算有几分胆量。
只是如今看来以她的资质性格,的确不适合以探子培养。
那若是弃了呢?
暂时不可。他很快否定了。
“先让于嬷嬷看好她,该如何安排,日后再做打算。”
*
四月初七,陆国公在府中设宴,为赴京上任的新通政使接风。
陆国公陆晋,辅弼先帝成就诸多勋业,如今虽已辞官归隐,在朝中仍有威望。
新上任的通政使,便是他从前的门生之一。
因沈知培一事风波刚平,朝中人心惶惶,此次接风宴不便大张旗鼓,故只叫了亲近的故友朋邻。
陆晋对陆湛近日在朝中种种举措颇为不满,本不愿让他参宴,但到底是勋贵之家,他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
陆湛从千鹰司办完案径直回到国公府,特地换了身松烟色曲领袍,较往日官服少了几分凌厉,反衬出高门士族子弟独有的风姿俊逸,高洁从容。
只是从进府开始,一路百官见了他,都如同见了阎王般避之不及。
陆湛却无所谓,只目不斜视地迈进后厅。
后厅里,陆国公正与通政使夫妇谈话,见陆湛姗姗来迟,一点不给面子,皱眉道:“你贵人事忙,竟要大家都等你一人。”
众人面色有些尴尬,陆湛却面色无虞。
从小到大,他都是不被重视的那一个,父亲动辄打骂,他早已习惯了。
上次父亲在他后背留下的伤疤已结了痂,只是不时仍隐隐作痒,仿佛一次次提醒着他们父子间的不堪。
当然,若没有那人在其中煽惑,这把火也不至于烧到他的身上。
陆湛垂下眼,遮住眼底冷意,颔首道:“父亲教训的是。”
他并没指望要讨得父亲的欢心。
话不投机,便不必多说。
他今日会来参宴,也不过是有探子探得情报——此次接风宴上的那位通政使夫人,与他的长兄陆沣,有过一段旧情。
只是陆湛环视了一圈,却未发现大哥陆沣的身影,便找了借口离开。
陆沣其人向来伪善,最爱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父慈子孝,如此场合他竟不在,实在太不应该。
陆湛来到后园假山上的八角亭。站在国公府园林的最高处,一览众人小,能将所有人物尽收眼下。
很快,他便发现了陆沣的身影。
他那一向待人和煦、知节守礼的长兄,竟拿着酒盏向内院方向去了。
陆湛也跟了上去。
陆沣似乎已经醉了,一路扶着墙向前,脚步仍然晃晃悠悠。
将近门槛时,陆沣脚下一绊,眼看就要跌倒,一只有力的大手恰时撑起他。
“前面就是女眷聚谈的地方,兄长可别走错了。”
陆沣眯着醉眼回头,却看见陆湛状似恭谨乖顺的笑容。
陆沣回拢了神思,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陆湛的手。
“多谢三弟提醒。”
陆湛行若无事地直起腰,顺着陆沣极力遮掩、却暗含不舍的目光看过去——
内院花圃中,四五名女眷围着新上任的通政使夫人笑谈。
像是察觉到了隐约视线,那名年轻貌美的夫人向他们望了过来。
陆湛眉头一紧,怔了怔。
宋蝉与她的样貌,竟有几分相像。
*
宋蝉仰面躺在榻上,双眼凝滞无神,只是静静地盯着房梁上正在结网的小蜘蛛望。
自从那日争执之后,陆湛再也没有回来过别院。
看来,她是真把他惹恼了。
好在陆湛倒是没有刻意苛待她。
每日的饮食照旧,只是她不必再去学写字书画,也不用每日再泡秘制的汤浴。
宋蝉想,陆湛大概是准备放弃她了。
她本来也没有什么胃口,伙房送来的饭菜也不过是草草吃几口,很快就又消瘦了下去。
说不难过是假的。
毕竟曾经和吕蔚那么深的感情,如今被残忍地揭开真相,总是会有些恍惚。
即便告诉自己,应当彻底地忘了他,可每天早上醒来,看见空荡荡的屋子,她总会陷入无边的空寂,控制不住地去回想他们的那些过去。
先前的那些美好,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没有了要练习的任务,日子更是空荡荡的。宋蝉要么在屋里一觉睡到下午,要么独自坐在院中盯着那棵榕树出神,一看就是好半天。
吕蔚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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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枚玉簪,被她折断了。但到底没有狠下心扔掉,仍然存放在床头秘密的格层中。
这日,宋蝉仍在屋内午睡,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一道灼烈的日光刺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宋蝉不禁眯起了眼。
于嬷嬷在门前背光而立:“收拾收拾,跟我去一个地方。”
想必是陆湛终于忍不了了,要将她处置了吧。
只是宋蝉好像也无所谓了。
她本就没有父母家人,如今连吕蔚这个盼头也没有了,孤零零一人在世上,生与死也没什么不同。
她只是随便套了件衣裳,顺手抓起桌上的木簪挽了发,又简单净了脸,便跟在于嬷嬷身后出门了。
宋蝉第一次知道,这宅子后门还有一条幽深的小道,可以径直通向后山。
山林中遍林丛生,遮盖日光,脚下落叶堆积如毯,四处幽深静谧。
于嬷嬷带她来到后山深处的一间旧屋。
推开门,灰尘裹挟着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有几名妇人或坐或站,从体态上看年纪不大,但都蓬头垢面、双眼空洞无神。
一名本坐在墙角的女人看到宋蝉进来,眼神骤然癫狂,不顾一切地扑到她面前,口中嘶喊着:“救我!”
宋蝉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躲避,但还是慢了一步,被那女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小臂。
于嬷嬷这才向身后使了个眼色,两名侍卫上前,左右控制住那女人,但那女人眼中疯狂之色不减,越发兴奋地挣扎起来。
宋蝉惊魂未定地被带出旧屋,阳光下,于嬷嬷卷起宋蝉的袖子,雪白小臂上两道血痕明晃晃地刺眼。
于嬷嬷捻着帕子,替宋蝉擦了血。
“疼吗?”
宋蝉点点头:“于嬷嬷……她们都是什么人?”
于嬷嬷脸上未见怜悯之色。
“她为大人办事时,暗会了先时的情郎,险些误了大事。原本照规矩,探子出了麻烦,该自裁报君。大人宽厚,念在此人效力多年,着人劫出留了条命。”
“余下不识好歹的,自有她们的青山冢。”
宋蝉心中一沉。
即便她隐约有预感,当听到答案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感到身上发寒。
于嬷嬷继续道:“宋姑娘,世间早已没有你这个人了,听我一句劝,少做些痴儿怨女的事。大人没那么多耐心给你。”
于嬷嬷说完这句话,宋蝉便知晓了此行的目的。
带她来后山透风是假,借这些女人的下场提醒敲打才是真。
“我明白了。”
从后山回到屋里,宋蝉坐在了镜前。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照镜子。
发鬓散乱了,原本红润的面颊因消瘦而微微凹进去,眼下两团乌青盖在苍白的面容上,憔悴得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
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宋蝉忽然恍惚了。
这还是她吗?
为了一个轻易便能忘却自己、背叛曾经的男人,将自己作成这个样子,值得吗?
当晚,宋蝉敲开了于嬷嬷的房门。
“于嬷嬷,求您帮我,我想见陆大人一面。”
9. 第 9 章
墨夜沉沉,如水的月色透过雕花窗棂流进屋内。
国公府东厢房内,逐川缓缓展开一幅画像。
画像上的女人模样温婉灵秀,眉眼盈盈,唇不点而朱。
画上的人,正是新任通政使夫人高韫仪。
陆湛静看画像半晌,忽然问逐川:“像她吗?”
“确实很像。”
即便陆湛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可逐川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大陆湛口中的“她”说的是谁。
若非要说两人有哪里不同,那便是通政使夫人妆容精致,且眼形微微上挑,即便不笑的时候也带着几分恰好的娇媚。
而宋姑娘鲜少带妆,更为自然,她的眼中也没有一丝媚态,便如春日新柳拂过的湖波,竟是空濛的澄澈。
逐川一个复又指着画像上的女人:“高韫仪是家中独女,早年高家起迹于江南的纺织生意,后举家北迁上京年。三年前,高韫仪与陆沣相识于诗会,二人相识不久,消息便传到了国公爷的耳中,国公爷不喜高氏家世,便拆了这段姻缘。”
这倒也不稀奇。
陆晋一向最宝贝陆沣这个长子,将他当作国公府的接班人栽培,即便高韫仪再才貌出众,终究不过是商贾之女,陆晋又怎会允许陆沣因儿女私情,而破坏他早已规划好的大业呢?
恐怕他早已为陆沣物色了更好的姻缘,想要借陆沣的婚事,为家族带来更多助益。
若是让老头子知晓,他最中意的儿子陆沣爱上了一个罪臣之女,岂不是要当场气死过去?
陆湛低低笑了声。
多年来,他与陆沣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着如何扳倒对方,年幼时若非自己命大,逃过了数次陷害,恐怕早已埋在了黄土冢中。
而今陆沣在朝中为臣,有陆晋在朝中为他留下的诸多势力相护,其间关系错综复杂,又涉及到国公府及背后的诸多世族利益,并非一两日便能厘清。
多年来,他只能看着这个埋在他心中作怪的种子,以极力破土之势,扎根、发芽、繁茂,却始终不得其法。
可如今,竟让他忽然找到了破局的关窍。
留下宋蝉,他又一次赌对了。
算算时辰她应快到了。
思及上次马车上宋蝉的一番言行,陆湛与逐川附耳交代了几句。
半个时辰后,屋外响起逐川的声音。
“宋姑娘,大人在忙公务,没空见你。”
檐灯下,映出一张神色自若、并未感到惊讶的雪靥。
来找陆湛之前,宋蝉心中便做好了碰壁的准备。
上次她的那番不知深浅的话,无疑是在挑战陆湛的权威。对于他这样出身名门,被万人拥簇的贵人,早已习惯了被人恭敬对待、高高仰视,又怎么可能够容忍她这样的行径呢?
陆湛没有杀她,已是出乎她的意料了。甚至让她觉得,陆湛其实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凶残可怕。
“不要紧的,我便先在此等等,不会吵到大人的。”
“大人处理完公务便要睡下了。”
虽不知为什么,逐川仍然按照陆湛的吩咐这么说了一遍。
宋蝉声音柔婉,眼神却是坚定:“哪怕是等到明天早上,我也等得的。”
“姑娘自便吧。”
四月的上京,夜晚仍然很冷,像她这样的小娘子,恐怕站不了一刻就要回去了。
估计大人也是这么想的吧。
夜风寒凉,宋蝉拢了拢身上的皎白直领对襟披风,在廊下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站着。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逐川常年行伍,体格健壮,冰天雪地里都打过仗,自然不会觉得这风有什么。
可宋蝉就不一样了。
逐川看向回廊下那道纤瘦的身影,她的鼻尖已被冻得泛起了红,拎着食盒的手指似乎已经僵了,又从左手换到了右手拎。
似乎她的膝盖还有旧伤,时不时要将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边腿上,饶是勉力支撑,似乎也是撑不住了,身姿微一动,险些向后摔倒。
逐川不由得摇了摇头。
何必呢?
庭中树枝摇晃,不过须臾之间,竟毫无征兆地落起了雨。
雨水斜浸回廊之中,落在了宋蝉的披风上。
又过了片刻,屋内忽然传来陆湛的声音。
“逐川。”
逐川与宋蝉不约而同地循声看过去。
*
四月的天,京中大部分人家已不再用碳,陆湛屋内却仍燃着一炉银碳。
室内装饰简约清雅,书桌上仅摆放着一组檀木书架、几卷古籍案籍,及一盏斜放梅花的玉瓶。
宋蝉迈进屋内,叫斜雨浸湿的身体渐渐回暖。
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相距书桌三尺远的梨木饭桌上。
她记着于嬷嬷同她说的话,先说些温和的家常缓和气氛,而后再提认错之事。
宋蝉从食盒中取出瓷碟,其间盛放着莹白如玉的雪花糕,顶上以山楂果酱点缀,似一点红梅绽于雪间。
“听说大人爱吃江南的雪花糕,我特地学做了,大人要尝尝吗?”
陆湛坐在书桌后,微微挑眉,却未有动作。
“我今日恰好不想用甜食。”
宋蝉迟迟地将手缩回去,精致的瓷碟放在桌上。
她知晓,今夜陆湛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若无他事,回去吧。”
陆湛拿起桌上的兵卷,看了起来,甚至没有抬头看宋蝉一眼。
宋蝉垂下眸子,长睫微颤,犹豫了许久,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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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开口说出了这句话。
“大人,是我错了。”
她攥紧手中的帕,语气真诚。
“吕蔚与我相逢于微时,彼此互为依靠。吕蔚于我,便是唯一的亲人,那日情形我一时无法接受。”
宋蝉强压心中的紧张,又向前走了两步,离陆湛更近了些。
“我明白,当初若不是大人愿意救下我,我早已死在狱中。”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唯有黄铜火盆中的银碳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陆湛略略抬眼:“我如今依旧可以让你死在这里。”
“继续说下去。”
宋蝉似乎听到了一丝生机,将雪靥抬了起来。
她知晓,于嬷嬷敢指引她来国公府,一定是受到了陆湛的默许。
陆湛不会是真的想让她死。
“大人,世间众人多为凡情所困,鲜少有人能像您这样事事秉持理智,忘却俗情。所幸经过此事,我已然醒悟。”
这句话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若非亲眼所见,宋蝉其实也很难相信,那个曾经携手并肩、患难与共的人,在权色面前,能够这么轻易地低头,放弃自己。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奋力争取重活一次的机会呢?
即便这条路注定充满险阻艰难。
宋蝉知晓要打动陆湛这样的近乎没有情感的人,需要展现出实实在在的好处。
“于嬷嬷也夸赞我,在您悉心培养的众多人中,我的资质还算出众。”
宋蝉孤注一掷,开口道:“您用我,我会报答您的。”
博山炉的袅袅烟雾横隔在二人之间,宋蝉看不清陆湛的神色,只能听得陆湛指间摩挲书页的声音。
又是良久的沉寂。
宋蝉心中刚燃起的星点希望,又被这沉默浇灭了。
她微微咬着嘴唇,攥着手,又走近了几步。
“大人,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说完,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深深的礼,久久没有起身。
陆湛终于舍得抬起头看她一眼。
“任何事?”
陆湛的口吻暗含戏谑,甚至还有几分对于宋蝉如此果决行为的挑衅。
宋蝉怔在原地。
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陆湛话中的意思。
陆湛放下手中的兵卷,静静地望向她。
“宋蝉,你的性子太过刚烈要强,我的手下容不得你这样的人。”
宋蝉只愣了一晌。
烛光融融,渡流几分暧昧不清的光影。
宋蝉低垂着头,颈后的肌肤已然绯红一片,攥紧衣角的指节泛白。
犹豫了许久,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缓缓伸向身上那件皎白披风的领扣。
10. 第 10 章
她已离他很近了。
近到一低头,就能看见他手中兵卷上的字。
然而她也只敢低着头,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她想起昨夜,于嬷嬷也说过同样的话。
于嬷嬷说她性子要强,恰似霜刃难掩锋芒,如此脾性,若在男子羽翼下求存的境地里,终究是难以为生。
世间男子,大多喜欢女子婉转缱绻之态。尤其是像陆湛这样名门之子,又常年在行伍之间,便如一块千锤百炼的坚硬玄铁,唯有似水温软的柔情,方能打动他一二。
她不喜那些姿态,事已至此,也只能勉强尝试。
随着指尖的细微扭动,宋蝉将披风领前的环扣解开,皎白的衣堆落在脚边,犹似一地玉兰落英。
陆湛便坐在她面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动作,目光没有回避。
褪去了外面的披风,便露出内里藕色的衫裙。
她站在明丽的光亮下,而他隐匿在另一侧的阴影里。
如同夜风中的一支孤荷,忍不住微微瑟缩。
接下来,是衫裙。
藕色的衫裙以一排玉扣镶连。
一粒一粒地,抽丝剥茧、徐徐解开。
泄出雪酪般洁白莹润的春光,以及芙蓉色小衣的一圈外沿。
她看着陆湛仍然不为所动的表情,忽然感到双唇有些干涩。
这样的诚心,还不够彰显吗?
桌上博山炉内的香搅云绕雾,最是静息凝神。
却未能平息宋蝉身上没由来的燥热。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发颤。
纱窗外,风雨已停,静谧一派的檐下,隐约能看见逐川和侍卫交班走动的身影。
宋蝉忽然感到怕了。
将才不知何处而来的勇气,在眼下忽然消弭殆尽。
她想将地上的披风捡起、将自己裹得严实。
脑海中却忽然响起于嬷嬷的话:世上已没有你这个人了,大人没有那么多的耐心给你。
是啊,为了今天这一步,已经舍掉过去、弃下尊严。
难道就这样算了?
她的指尖便扣在芙蓉小衣的边沿,却迟迟地、未能解开最后一道。
陆湛从一开始便静静地审视着她,眼中却辨不出任何情绪。
直到看见她逡巡的动作,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怕了?”
宋蝉虽然下定了决心的,但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羞愤便似一团灼热的火,折磨着她。
她勉力回想着于嬷嬷交给她的那些,什么眉眼缱绻勾笑,什么眸含恰到好处的媚色。
明明已对镜练习了许多次,可到眼前,却什么神情也做不出来。
宋蝉想,她现在的样子一定比哭还难看。
于是她极力压下心中的百般情绪,酝酿了一会,才以极轻的声音开口。
“不是我怕了,是我想……让大人教我。”
分不清是故意试探,还是真的这样想。
陆湛犹未开口。
想要剖陈的视线,划过她涨红的颈、发颤的腕与那双惴惴不安低垂的眼。
以及不盈一握、柔软而雪白的细腰。
忽而心底升起一些不适时的躁动。
不能这样。
他的耐心已然耗尽,站起身,目不斜视地从宋蝉身边擦肩走过。
宋蝉心中一沉。
她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
她转过身,下意识想要攥住他的袖,留下他。
忽而一道极快的光影掠过,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然贴上了她的脖子。
陆湛微微俯身,灼热的气息覆绕着宋蝉的耳垂,像一团琢磨不透的雾气将她包裹。
“你这样的忠心,到底不算诚恳。”
每一丝流动的气息都变得小心翼翼。
掌下刀锋一转,将那件芙蓉色的小衣挑落了在宋蝉的脚边。
*
进陆国公府前,陆湛为她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陆家远房表小姐,纪婵。
与宋蝉两人都是同音单名,也不知是天定的缘,还是祸。
陆国公府的老夫人早年有个手帕交徐氏,徐氏家中不过是普通人家,但家中曾救过老夫人性命,两家便认了干亲,同在家塾念书,只是后来因战乱失散了。
再之后徐氏也老了,儿子儿媳先她去了,唯留下这个孙女。直到数月前,徐氏自知大限已至,担心孙女无人照顾,才肯说出京城陆国公府有这个门路,拿出当年老夫人赠她的手帕,让孙女纪婵作为信物,上京投奔陆国公府。
此事被陆湛探知,在纪婵上京途中提前截下,安置在松阳旧友家中,如此一来,即便日后陆沣起疑探查起来,也无从对证。
而老夫人这边,本来年事已高,尤其喜欢热闹,巴不得儿孙满堂聚在一起,又听闻纪婵是故友的孙女,忙当作表小姐叫人接回府中,想要早日见见。
陆湛又用一番手段,将苏罗桃松安插在宋蝉身边,一同进了国公府。另增了一名紫英,年纪更长一些,为人沉稳机警,以防不时之需可以照应。
宋蝉进陆国公府的那天,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坐在马车内,宋蝉神情有些不安,紫英宽慰道:“娘子不必担心,所有的人事,大人已经打点好了,娘子的身份不会露馅的。况且公府老夫人最喜欢漂亮的孩子,姑娘生得好,老夫人定会喜欢的。”
紫英这话倒不是只为了宽慰宋蝉。
经过这些日子每日补品汤浴的调养,宋蝉已出落得愈发明丽动人,雪靥胜雪,唇若含丹,清丽得不可方物。
莫说是陆老夫人,哪怕是京城公子们见了,也想要垂怜一二的。
饶是如此,宋蝉心里还是不免生出些怯意。
关于纪婵过往在家中生活的一些细节,宋蝉早已熟记于心,而且演练过很多次了。哪怕真有什么,以她的灵活机变,应当也能应付过去。
她倒不是担心这个。
只是一来,纪家落魄前,纪婵也是请了先生学习的,诗文学问却不是宋蝉擅长的东西,即便这些日子勤学苦练,终究是几日之功,难敌人家多年的积累。
二来,陆国公府内部关系错综复杂,而她素日在花月楼长大,见闻有限,虽从前与达官贵人的家仆打过交道,但也不过是皮毛。
对她来说,来到这样的地方,就像是将常年生于阴暗的人骤然在光下,会不自由自主地感到畏惧和无措。
马车缓缓停在国公府煊赫的高门前,宋蝉仰头望着那高悬的门匾,心中五味杂陈。
门房通报后,很快便有婆子迎了出来,为首的婆子客气地唤了一声“表小姐”,便指挥小厮帮她们搬拿行李。
只是临近门前,眼神极快地在她们身上打量了一番。
即便这细微的神情已极力压制,但宋蝉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其中暗藏的轻蔑。
倒也不意外,毕竟这些在国公府待久了,连仆人都是高寻常百姓一头。
而像纪婵这种身无背景,全然来投奔的亲戚,能不把嫌弃写在脸上,已是大户人家的体面。
宋蝉咬了咬唇,低下头,装作没有看到,跟着她们身后进了府。
上次来找陆湛虽也是在国公府,但是也只是从偏门直接进了陆湛房内,且并没有心思细看。
这次却大不相同,毕竟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要住的地方,宋蝉不免多留了些心。
一路沿着抄手游廊前行,园中奇花异草遍植,雕梁画栋,楼阁轩昂,入目处竟是无尽尊贵繁华。
国公府实在是大得令人讶然,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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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足走了一刻钟,才将来到老夫人的正厅。
老夫人尚在洗漱,家中几个姊妹已站在厅中。
“纪妹妹,我们几个听闻你来了,特地来看看。”
首先出声相迎的是国公府的大小姐陆蘅,与大公子一母同胞,为人素来端方守礼,颇有高门长姐风范。
一位娇俏明艳的小娘子从她身后走出来,正是二房所出的陆泠。
从宋蝉进屋开始,陆泠便早将她打量了一番。
模样倒是清丽,但身上穿的早已是京中过时的料子,显然是穷酸破落户出身。
她本不愿与之多话,可她素来与陆蘅爱争风,陆蘅都先开口示好了,她哪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她可不想被新来的纪家丫头被大姐姐拉拢了去,没得碍了自己的眼。
于是笑问:“纪妹妹身上用的哪家的香?闻着倒是特别呢。”
宋蝉不敢过于冒尖,只谦虚回话:“是我闲时自己随便做着玩的,不值几个钱的。姐姐们若不嫌弃,之后我也为姐姐们做些。”
宋蝉话中滴水不漏,早在入府前就听紫英说起这两位小姐之间的“往事”,她自然不愿意刚进公府,便被搅入这趟浑水中。
陆泠也不是真的想要,不过随口问问,见宋蝉这么说,也只是假意承情:“那自然最好了,我先谢过纪妹妹。”
宋蝉的目光却落在另一名始终未曾开口说话、身量尚小的娘子身上。
想必这就是三房所出的陆芙了。
三房素不受宠,陆芙性子也软,上面又有两名姐姐压着,日子定是艰难。
这倒与她现下的境地相似,宋蝉心中想着若有机会,陆芙倒是可以深交。
“是纪姑娘吧?”
四人正交谈着,里屋传出来陆老夫人的声音。没多会,便见三五名丫鬟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气质雍容的老妇人走出来。
陆老夫人坐稳后,便向宋蝉招招手。
“快坐过来,让我细看看。”
老夫人握着宋蝉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眉目慈祥地关切道:“一路过来累着了吧?”
宋蝉早习惯了一人生活,自幼没有长辈照拂,如今有个老太太这样握着她的手给她关怀和体贴,心中不由有些触动,却又生出了些莫名的内疚。
她摇摇头:“托您的福,得公府的人一路贴心照护,阿婵并不算累。”
老夫人见宋蝉言辞妥帖,又从她眉眼间窥见几分故友的模样,不由得思及往事,愁上心头。
“你这孩子生得漂亮,可惜命竟这样苦……”
老夫人不禁感慨着之前的姐妹情谊,宋蝉听着别人的故事,虽无甚实感,却也老实按照紫英先前教的,一一叙述了家中的事情,与老夫人说了家常,又同众姊妹用了午膳。
末了,老夫人吩咐几名小姐:“你们纪妹妹身世可怜,之后同在府中吃住学习,你们要多照应她一些,明白吗?”
几个姑娘纷纷应是。
老夫人年纪大了,身子也一般,到了要服药的时候,最后老太太带一句,先安置好了,待晚些时候再往前厅去见其他兄弟,一同用膳。
宋蝉便随着几名姑娘一同往厢房去了。
走在路上,正好看到另几个小厮正往东厢房方向搬运许多箱子行李。
宋蝉有些好奇,便随口问道:“府中近日还有新客吗?”
陆泠抢先一步回答:“并非是什么新客,只是三哥哥要回来住了。”
“也不知道怎么地,之前三哥哥都住在外面,最近竟是回来得勤了……”
旁人或许不知其中缘由,宋蝉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无非是要日日夜夜地盯着她的行踪罢了。
宋蝉正走神想着事,便听身旁的陆泠又说:“等晚上用膳的时候,你便能见到大哥哥和三哥哥了。”
11. 第 11 章
陆国公府的公子住东侧,小娘子们则都安置在西厢房共住。
其中靠南的两间光照最好,陆蘅陆泠已分别在里头住着。
北边一间是陆芙的屋子,宋蝉则搬进了陆芙隔壁的空屋。
屋里早有仆妇提前打理过,处处透着明亮整洁,床榻桌几摆设无不精致细腻,就连门帘换上了花卉禽鸟绣纹的锦缎帘,临窗的妆台上更是早备好了胭脂水粉。
这院子足比宋蝉当时在花月楼的小屋大了几倍不止,回想起曾经的日子,她那样努力地制香攒钱,就是为了能和吕蔚搬进这样的好房子。
只是如今真的住进来了,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从前的日子虽苦,至少每日都有奔头。如今故人不在,她也冒用着别人的身份姓名住在这里,总觉得不安稳。
这屋里处处彰显着高贵的一切,似乎哪一日便会有人将它们夺走,她又会被打回那个充满黑暗的泥泞地中。
陆湛跟她说,让她顶替纪家小姐的身份搬进来国公府,留在他的身边,方便日后完成任务,可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不过很快便由不得她胡思乱想。
距开宴还剩一个时辰,紫芙指挥着小厮将一箱子抬进了屋子里,笑盈盈地问:“老夫人特地差人送了几身衣裳来,娘子瞧瞧今晚要穿哪件?”
苏罗和桃松将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一一摆好,看着这些衣裳,宋蝉犯了难。
“纪婵”家中贫困,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好在有陆老太太送来的衣服和钗环脂粉,尚能救急撑个场面。
今日恰好是十五,每月这日,陆国公府都要开家宴。
听说晚上的家宴不仅几位公子在,还有陆国公与二房三房两位姨娘,与其他叔伯及夫人。
所谓先敬罗衫后敬人,国公府里更是如此。
宋蝉思忖片刻,拿定了主意。
“毕竟第一次正经露脸,衣服妆容既不能太素净,也不能太俏艳拔尖,不如就这件吧。”
宋蝉选了其中一件样式不显华贵,但剪裁贴身合宜的浅粉裙衫。乍一看虽不打眼,但胜在将身量衬托得窈窕有致,行走间便若彩云轻拂,格外婉约。
苏罗为她绘上与之相配的妆容,更显出清丽脱俗的风姿。
桃松不由得感慨:“今日娘子真是应了那句“清水芙蓉”了!”
夕阳余晖渐隐,天色深如墨。
国公府的廊檐下循次换上了葫芦形四角花鸟宫灯,将府内照得一片明亮吉祥。
男宾们尚有公务在身,还未到来。而其他几名小娘子,因今夜的家宴,特地被免了一日私塾课业,也早早在屋里了起来。
宋蝉初来乍到,这样的家宴自然不能叫旁人等她,于是早早就提前出了门。
走到正厅门外,宋蝉听得里头传来马吊牌搓碰的声音,隐约还有几位姨娘夫人的调笑声。
“说来也是怪了,自从老三前段时间搬出去,不是差人请了几次都没声吗?怎么现下倒肯松了嘴?”
“正是说呢,听说上次老三和公爷不知因什么事吵了起来,还挨了公爷一顿鞭子,老大拦了都没拦得下。哎,你整日陪着公爷,没问出来是什么缘故?”
“瞧你这话,阖府上下谁敢在公爷面前提老三的事?快别说了,待会老太太要来了,可别在她面前说漏了嘴。”
宋蝉站在门外,将几人的对谈都听在了耳朵里。只是这时候进去倒不适合了,便先走到回廊上等着其他几位姑娘到来。
不消会儿,陆蘅先到了,见宋蝉站在风里,不免问道:“纪妹妹怎么不进去?”
宋蝉只笑了笑:“人还认不全,独自进去不免有些局促,还要请蘅姐姐带我进去认认人。”
这话倒是不假,陆蘅未有疑心,便带着宋蝉一起进到正厅。
“蘅丫头来了。”说话的妇人正对着门坐,见二人进来,先出声道,“这位便是纪姑娘吧?真是生的好容貌。”
“这位是赵小娘。”
宋蝉看向那位妆容精致、鬓戴金钗的紫衣妇人,原来这就是陆泠的母亲,二房的赵氏。
入府前便听紫芙说,自从早些年陆国公的续弦夫人去了,就再没有扶正妻,如今国公府中馈由二房赵氏执掌,为人精明会来事,如今看其穿着气度竟比其他的正夫人还要华贵几分,果然传闻不假。
陆蘅又带着宋蝉分别认了三房的孙小娘、与其他两位叔伯家的婶婶,宋蝉一一见过。
几人说笑间,赵氏便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蝉。
早前便听闻老太太有意将这丫头接回府里,起初她也没当回事儿。
不过是个从穷乡僻壤来的丫头片子,能掀出什么风浪?从她嫁进公府开始,便亲眼看着这样的远房亲戚跟走马灯似的,时不时就冒出来几个,都瞧上了国公府这棵参天大树。
她整日打理公府事务,最知道这些人家的心思。不就是想着借国公府的声名,在这深宅大院里安稳住上几年,往后出去说亲,也能镀上一层金,寻个富贵人家,把自己后半辈子安置妥帖了。
只是今日当她第一眼瞧见这位纪姑娘时,心头却没来由地颤了颤。
竟没想到这丫头生得这般标志动人,言行举止又透着一股灵秀之气,年岁还恰好与府里的几位公子相仿。
旁人她尚且不在意,可想到自己膝下的老四,她就忍不住揪心。
这些年世子之位犹未定下,她有意让老四也参与其中,只恨她娘家无力,便一心盼着老四往后说个母家得力的妻子。
可眼下这无依无靠的表姑娘进了府,日日相处下来,老四万一被这小丫头勾了魂去,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儿,赵氏的脸色微微一变,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里瞬间多了几分警惕与戒备,叫来了丫鬟耳语了几句。
看着丫鬟匆匆出了门,往四郎屋的方向去了,赵氏又换上了那标志的笑容,亲昵地挽过宋蝉的胳膊。
“婵儿,你可会打马吊牌?”
赵氏先改了称呼,无形中拉近了距离,也免得让宋蝉感到内外有别。
宋蝉垂眸谦虚道:“只是先时在家中陪祖母玩过几次,牌技不精,恐扰了长辈们的兴致。”
其实她是最擅长打马吊牌的,从前同花月楼的小姐妹一起玩,总是能赢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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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
刚才看到桌上的马吊牌,她也难免也有点手痒,只是今日的牌局,她并不想参与其中。
这牌桌上的人都是国公府有身份头脸的人物,几局马吊牌看似玩乐,实则输赢之间俱是人情往来,更是她之后在府中能否安稳度日的根基,这样的牌局最是没趣。
赵小娘倒是满不在乎:“自家人之间讲究什么?不过图个开心。我们家老太太最爱玩这个,正巧我也打累了,待会等老太太来了,你来换我的位置,陪老太太玩几回。”
赵小娘的手已压上她的肩膀,宋蝉也不好再推脱,只能硬着头皮上场了。
几人正说着话,其他两位姑娘与陆老夫人也来了,家宴尚未开始,厅内已是一片热闹景象。
陆老夫人见宋蝉也坐在牌桌上,打趣道:“婵丫头也会玩牌?今日可别让着我这老太婆,且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宋蝉亦勾起笑,不卑不亢:“您说笑了,我打得不好,您别嫌弃我败兴就好。”
一场新的牌局开始,宋蝉挺直脊背坐在一众贵妇中间,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心弦紧绷。
宋蝉抬眼扫过指间的八张牌,将牌面记在心中,暗暗思忖起来。
她不经意地出着牌,实则留意着面前三人的神色,瞧着左手边那位妆容精致的二婶婶皱了眉,便知她今日手气欠佳,恐怕先前与赵氏玩的时候已输了几轮。
于是心中有了计较,恰好手中的“索子门”能把二婶子的牌凑成顺子,于是不动声色地将牌顺了出去。
果不其然,二婶婶见了牌喜不自胜,面上愁云尽散。当然,最重要的是记好老夫人手中的牌。另外往后若想与陆芙深交,三房孙小娘也不能得罪,宋蝉也都在心中留意了。
须知这马吊牌若轻易赢了,便也没了意思。于是牌局渐入佳境,宋蝉出牌也更加谨慎,手中握着关键牌却迟迟不发,拿捏棋局节奏,时不时做出凝眉思考的样子,偶尔为错失良机而微微叹气。
便这样一场场演下来,众人只觉她是个全心投入、初涉牌局的小娘子,全然看不出背后勉力布置的缜密心思。
几位长辈都被宋蝉雨露均沾地送了手气,各个喜上眉梢。
唯独宋蝉的后背已然被薄汗浸透了。
好在快到开膳到时辰,这已是最后一局了。
宋蝉终于能松口气,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中剩余的的牌,忽听到门廊上传来小厮的通报声:
“大公子来了——”
宋蝉心中一惊,忙跟着几个姑娘起身,向门外看去。
不多时,便见人群后,一名眉目如玉、气质清雅的贵公子向他们走来,行动间衣袂轻拂,恰似山间萦绕的云雾,举手投足尽显风致。
“还是老太太心疼你们,特叫我绕到东城买了这家芙蓉酥带过来。”
他渐渐走近了,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温润浅笑,语调平和稳重。
只是当看见宋蝉的时候,忽然愣在了原地,眼中温和的笑意瞬间被刹那的惊愕填满。
其余几位陆家小娘子显然也看出了长兄的反常,纷纷笑着打趣起来。
“大哥在看什么呢?”
12. 第 12 章
厅内众人撺掇调笑着,一时屋内热闹非凡,无人留意到门帘后隐约透出一道身影。
将才陆沣前脚刚到,陆湛紧随其后便也来了。
只是他却没急着上前与众人打招呼,而是站在帘后静静观察着屋内景象。
陆沣看向宋蝉时的片刻失神,尽被他收入眼底。
果真如此。
果真陆沣也觉得宋蝉像极了她,才会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
果真哪怕高韫仪已嫁做人妇,成了通政使夫人,陆沣仍然对她旧情未了,不能忘怀。
陆湛心中升腾起难以言说的快意感受,他继续隔岸观火,看着这场好戏上演。
被陆沣盯着瞧,其他姐妹又在一旁拱火说笑,宋蝉感到脸上一阵燥热,不由得垂下玉颈,看着自己鞋面上鹊踏枝的绣花纹样。
原来这就是国公府那个温润如玉、待人和善的大公子,陆沣。
早上从老太太房中去厢房的路上,宋蝉便从陆泠口中听说了这位大哥。
她说他从小便文采斐然,是国公爷最为疼爱的长子,陆沣为人清正,如今在朝任左佥都御史一职,负责检察百官言行。
哪怕是陆泠那样眼高于顶的人,提起陆沣都多是赞美,甚至会说“只可惜不是自己的亲哥哥”,便可见此人品性极佳。
今日一瞧,果真是清风朗月的存在。
陆沣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很快回过神来,又变回清风朗月的模样。
赵小娘将热闹看在眼里,先上前一步笑道:“这位是纪姑娘,今日才到府上。”
陆沣微微颔首,笑容如三月春水和煦:“正巧我带了东街的芙蓉酥来,蘅儿她们最爱吃这家,表妹也一起尝尝。”
宋蝉福身一礼,细声道:“多谢大表哥。”
陆家老夫人不能食甜,与陆沣聊了几句,便由赵小娘先扶去侧厅更衣了。
陆家几名小娘子也纷纷上前取食芙蓉酥,宋蝉也分到了一粒。
芙蓉酥静卧盘中,层层叠叠的酥皮,恰似芙蓉舒展的花瓣,仿佛一阵风吹来便会摇曳生姿,技法当真是细腻而又逼真。
连这一枚普通的糕点都如此精妙绝伦,不愧出自京城这繁华之地,处处彰显着极致的精美。
众人忙着品鉴芙蓉酥的味道,唯独陆蘅细心:“大哥今日是为这芙蓉酥特地跑去的东城吗?”
国公府位于西城,与东城这家点心铺子相距甚远,寻常马车来回足要两个时辰。
陆沣为几位妹妹亲手倒了热茶:“你忘了,今天是施粥的日子。”
陆蘅既是真心称赞,也是要刻意将亲哥哥的善举再说一遍说给众人听。
“瞧我糊涂了,竟忘了大哥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在东城亲自为百姓施粥的。”
每到施粥之日,陆沣从选米、淘洗到煮粥、分粥,皆亲力亲为。
善举如春日暖阳,在百姓间广为流传,在这京城之中,无人不晓,无人不赞。
宋蝉也不由得佩服起这位国公府的大公子,出身高门,衣食无忧,竟还能心系百姓,体察民生之苦。
“大哥善心真是要感动上天,隔三差五去施粥,想来东街的鸟也要被你喂的飞不动了。”
一道不合时宜又饱含戏谑的调侃,打破了众人对陆沣施粥行举的赞美之声。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却见陆湛掀帘而进。他身穿一袭青古色云纹直身长袍,脚踏黑色云头履,剑眉如刃,双眸如星,棱角分明的俊脸上,浮现出嘲讽笑意。
他神情慵懒地阔步迈入厅内,步伐潇洒肆意,却让原本热闹的厅堂瞬间陷入沉默。
陆沣脸色变了变,但只是片刻,便又恢复寻常。
“许久不见,三弟说话还是这样有趣。”
他侧身让出宋蝉的位置,向陆湛介绍着:“三弟,这位是纪姑娘。”
宋蝉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看见陆湛的身影越来越近,一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
她微微垂着眼睑,看见那双云头履在她身前停下,长睫轻颤若蝶翼,却一时不敢抬眼望他。
深呼了口气,她在心中暗念,此时不能乱了阵脚,在众人面前露了馅。
她是纪婵,这是第一次与国公府的三郎君相见而已,本就不该有什么的特别的表现。
稍稍定了定神,如刚才对陆沣那般福身行礼,声音轻柔得如同春日微风中飘落的桃花,低低地唤了一句:“三表哥。”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寂静。
陆湛依旧站在她对面,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坠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那清脆的撞击声在这安静的厅内格外刺耳,每一下都如重锤敲在宋蝉心头。
虽未抬头,宋蝉却能感觉陆湛的目光像一把锐利无比的刀子,直直地向她刺来。
这目光仿佛带着颇具玩味的审视,又裹挟着千年玄冰的冷意,轻易地剖开了她今日精心挑选的外裳,一寸一寸地审视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恰似那晚,她站在他的房内,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他也是这样毫不留情地将她看了个通透,洞悉着她的每一下颤抖与不安。
宋蝉只觉得心跳愈发急促,脸颊也因紧张与羞涩而泛起一片红晕,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她又抬高了声音,再次唤道:“三表哥。”
陆沣也微微蹙起了眉头:“三弟,莫要失了礼数。”
这次陆湛终于开口,只是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慢悠悠地说道:“我瞧这位纪表妹,倒好像有些眼熟。”
陆泠笑道:“三哥哥又在玩笑了,婵妹妹先前都在台州老家,今日才第一次来京城,三哥哥怎么会面熟呢?”
陆湛低低哦了一声:“二妹妹说的是,许是最近审的女犯多了,我记错了。”
多事之秋,沈知培的案子才过去不久,陆湛这话好似是有意地敲打提醒着谁。
许是对陆沣,也或许是对宋蝉。
宋蝉早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知道陆湛是个疯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他还能刻意说出这样的话,竟不怕惹得别人怀疑吗?
两个人见过面以后,陆沣宽慰宋蝉:“你不必怕他,三弟他就是如此行事,日后习惯便知他并无坏心。”
陆湛轻描淡写道:“大哥这话说的是,人心难测,未必看着良善的就是好人。”
几个陆家小妹妹并未觉得这话有什么特殊,只拉着宋蝉说往正厅走了。
唯独陆沣与陆湛留在身后,厅内无人,陆沣的面色终于沉了下来。
“三弟,你如今也在朝为官了,圣上面前说话也如此霸道吗?”
陆湛轻笑一声,看似随意地抚了抚衣袖,并未搭理陆沣的话,抛下他一人向膳堂去了。
陆国公因事姗姗来迟,好在赶上了开膳的时间。
众人围桌齐坐,陆家老夫人环视了一圈,却发现未见四郎身影,便开口问道:“老四今日怎么没见着人?平日里总是爱凑在一处热闹,今日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赵小娘赶忙起身回答道:“老太太,老四从今儿早上起来,便觉得身上不舒服,喊着头疼脑热的,整个人没精打采。到下午才找了方大夫看过,开了药服下了。他怕自己身上带着病气,传给兄弟们,所以就让他先不过来了。”
老太太微微皱眉,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好端端地怎么病了?这孩子平日里身子骨虽算不上强壮,但也没这般容易生病呀。”
赵小娘轻轻叹了口气,满脸写着心疼:“这孩子是个实心眼,眼看着就要考学了,他一心想考个好成绩,为公爷面上争光,这几日常常在书房里点灯苦读,熬到深夜。许是这般劳累,身体才吃不消了。”
席间又响起陆湛的轻笑。
“我听闻四弟上次书塾考试又是倒数,还因舞弊挨了夫子的板子。依我看,四弟读书既无天赋,不如去行伍历练历练,起码能强健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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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于熬几夜便病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觉得诙谐有趣,不免掩袖轻笑起来。
端坐于主位的陆国公陆晋见此情景,皱眉瞪了陆湛一眼,本想斥责,却又念及前些日子才与他起了争执,如今好不容易他肯回来团聚在此,于他的性子而言已是退让了,若再加规整,恐怕父子之情尽断。
衡量一番,陆国公只是清了清嗓子。
这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众人忙收敛了笑容,环室又恢复了平静。
陆国公抿了口茶,放下茶杯,只掠过陆湛的话,向赵小娘道:“读书并非一日之功,临到考前再熬夜苦读,将身子熬坏了,反倒得不偿失。你回去同老四说,日后须知凡事循序渐进,切不可急于求成。”
老四哪里便病了?只是赵小娘不想让他看见纪家姑娘,以免乱了心思,这才找借口让老四不要赴宴。
席上一番话本是想让老四在公爷面前争脸,却叫陆湛挑破,反而挨了国公爷的斥责。
赵小娘心中恨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也只能低眼附和称是。
老夫人点了点头,圆场道:“这孩子也是求上进,只是方法不对。等他病好了,再与他好好说说。”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到了时辰,府厅内的仆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捧着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精致菜肴,依次呈上。
席间陆沣牵头敬酒,又为家宴添作新诗,哄得老夫人与陆国公喜笑颜开。
陆国公又问了宋蝉的平常情况、读了哪些书、平日爱用之物,宋蝉皆按照之前练习的那套说辞,一一应答自如。
陆国公听了宋蝉的身世,不免感慨怜惜,又作了几首新词,引得众人附和称赞。
饭吃了一半,老夫人觉得身体疲乏,便先由侍女搀扶着回屋歇息了。
赵小娘因刚才席间被陆湛下了面子,心中始终忿忿,于是谋算着该如何出这口气。
待挑了个合适的时机,她向陆国公碗中夹了一筷子烧鹿筋,趁机说道:“前阵子珐华寺的姑子托人来送信,问今年年根的法会还要不要办,如今府中的人口渐渐多起来,我想着府里银钱虽不至于吃紧,但总归开春了要置办些衣物用品,开销要大一些,且今年不是什么整数的大年头,今日正巧三郎也回来了,我寻摸让公爷您拿个意思。”
宋蝉听见这话,也不免留意了些,不知是什么法会,竟还与陆湛相关?
再借饮汤的机会,她悄悄抬眼望向陆湛。
陆湛语气沉冷,只一味夹取着菜:“你若是心疼钱财,这块往后便不必从府里出,我如今领着俸禄,自己添补便是。”
赵小娘继续笑说:“三郎到底年纪还轻,这话叫旁人听了去还以为咱们陆家在这上面克扣,不重人情。”
“只是头开春咱家便捐了香火重修珐华寺,这不是想着…”
先是陆国公看陆湛有几分自视甚高的样子已然不悦,赵小娘说的又合乎情理。
新客在席,当着一桌人的面岂容小辈下了脸面,即便其中有隐情亏疚,不待人说完话便开口:“如今银钱你管着,无需跟孩子们打商议,阖府上下银钱有定量,总不能只干这一件事。”
饭吃到这里,已然意兴阑珊了,陆沣见状又提杯敬了圈酒,说了几句祝词,众人便散了。
夜风清凉,宋蝉本想与陆芙一起回屋,正好能多说几句话亲近。
却不想她刚迈出正厅的门,便被陆泠先喊住了要与她同行回去。
陆泠有赵小娘撑腰,性子是三姐妹里最为骄纵的,也一向直言直语。她挽着宋蝉的胳膊,先象征性地问了几句宋蝉家乡的风土人情,便讲话头一转,聊到了将才的晚宴。
“这顿饭吃得好没意思,我最爱的那道龙井虾仁还没动几筷子,便这样散了。”
宋蝉原本也有满腹疑虑,见陆泠有意讨论席间的事情,便顺势问道:“刚才席间说到的法会是什么意思?我见三哥哥提起这事似乎有些不悦呢。”
13. 第 13 章
陆泠原本有些犹豫,但看见月色下宋蝉那双满含诚意的剪水眸子,倒不好意思拒绝了。
原本陆泠便热络于这些府中密辛,先时只觉得无人聊闲,甚觉苦闷,眼下来了个表妹,自然有些主人家指点的意思。
找了处月色未及的地方,她将宋蝉拉到一边假山石后:“此事我原是不该与你提及的,可心里一直当你是自家姐妹,这才忍不住同你多说两句。”
陆泠拢了拢耳边碎发,煞有介事开口:“你且细想想,咱们这府里头,大郎君、三郎君、四郎君都在,怎唯独寻不见二郎君的踪影?”
陆泠言罢,又端起架势顿了顿话锋,有意引着宋蝉发问。
陆泠这话,也是宋蝉心中想问的。刚才在席间,四郎君因病未来,都引得老太太一番盘问,而直到散宴都未见到二郎君的身影,可大家都好似习以为常,没有一人问询,实在是不该。
宋蝉吃准了陆泠的意思,心里隐约有个猜测,于是顺水推舟道:“我只以为二哥哥在外游历,听泠姐姐的话,难道另有隐情?”
“这就是公府的旧事了……”
陆泠又清了清嗓子,仿若亲历般低声同她说起这桩旧闻。
“先时呀,咱们国公府只有一位正夫人,也就是是大哥大姐的娘亲。后来呢,爹爹又新娶了一位侧夫人何氏,入府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陆泠学着寻常人家娘子般喟叹:“只是不巧,恰逢上了京城时疫,正夫人染上了。”
“爹爹权衡考虑,与侧夫人一同搬到了京郊的别院短住,留下正夫人在府中养病操持。谁成想侧夫人临盆在即,正夫人却不幸病逝了……”
“那句话是如何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陆泠眨了眨眼。
“怎么?你还没听懂呢?这何氏便是三哥哥的生母。”
宋蝉听后不禁惋惜,却又发现这故事里似乎还是少了二郎君。
“那二哥哥……”
陆泠发现宋蝉并未出现预想中的惊讶神情,顿觉无趣,于是留着话勾子说。
“不过你这事也算问对人了,你若去问旁的姐妹,可没有我对你这般掏心窝子的。”陆泠虚虚打了个哈欠,“只是我今日有些乏了,还是改日再说吧,哦对了,我爱吃西城绍记的玫瑰酪,下次咱俩吃着聊……”
陆泠话末不忘缀些私心。
话说到最后,陆泠又看了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才继续说道。
“总之啊,我再劝你一句。三哥哥模样虽好,又是当朝新宠,京中确是有不少小娘子想要与他亲近,但我劝你可千万别动这个心思,三哥哥可不是你能轻易招惹的……”
陆泠这番话虽是真心,但不免透出些瞧不起的意思。
宋蝉也算是看出来了,她如今愿意与宋蝉多说几句,是因为看宋蝉虽有几分姿色,但到底家世旁落,正适合笼络了关系,日后与京中贵女交际带出去也有面子,可以帮着她说话。
宋蝉也听出来了,但并不在意。高门小姐原先就是这样的,哪怕再客气,也只是出于家教,哪里会真心把她当作自己人呢?她不在意陆泠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表面上不要为难她就够了。
回屋的路上,宋蝉也不免有些感慨。
国公府这种大家族外面风光无限,内里却如此错综复杂。
她何尝不知陆湛的性格脾性?她躲都来不及,又哪里会想要主动招惹?
只可惜,初来乍到国公府,还没立住脚跟,厘清利害关系,眼下陆湛是她唯一的依靠,或者说她和陆湛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她不仅不能避开陆湛,恐怕还要多在陆湛身上费心讨好。
只是这些事是没有办法同旁人讲的,宋蝉也只能在心里独自计量着。
盥房里桃松已提前烧好了热水,留着宋蝉洗沐。
宋蝉站在屏风后,由苏罗帮忙将身上繁琐的首饰衣物褪下,看着桌上的一枚金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紫芙:“公府的姑娘们的每月月例有多少,都是什么时候发放?”
紫芙道:“今日刚去问了府里管事,咱们十五才进府,这月各房的月例早在初五就发完了。如今咱们房里的物资开销是从老太太那里划的,等下个月初五,便能去领二两月银了。”
宋蝉轻轻应了一声,紫芙又道:“娘子是急着要钱用吗?入府前,大人吩咐过奴婢,娘子若短缺什么,大可以同老太太说一声,倘若是从明账上不便购买的,只跟逐川说一声便是。”
“没什么,只是想清楚些,心里好有个数。”
繁复的外裳终于去了,泡进温热的浴汤中,才感到紧绷了一晚的身子顿时松懈了下来。
今日一天都在与公府的大小人物打交道,步步警惕,句句留心,生怕行差踏错,教人抓住把柄。
好在凭借往日花月楼里积攒下的人情经验,尚能将这些场合应付过去,只是这才是刚开始便这么紧张,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要多少考验艰难要过呢,她不免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也只有到了现在,神思才终于能放松一点,不必提心吊胆留意每个人的脸色,也才能空下来想想自己的事。
如今她以纪婵的身份进了国公府,无异于重新活一次,必要为自己打算起来。
虽说有陆湛暗中相护,不至于出什么大的岔子,可他毕竟不能为他打点一切,每日同后院女眷打交道,都是切实要看她自己的本事的。
尚不知要在这公府过多久,也不知陆湛究竟想让她做什么。可宋蝉向来不会敷衍自己的人生,既然在这一天,就要过好一天。
每个月二两的月例的确不少,几乎是普通百姓全家一个月的收入。只是身在国公府,吃穿用度不能和往日相提并论。
从前她可以不计较服饰打扮,如今总得上些台面,再加上人际打点免不了要花钱,这样算下来,二两银子着实紧巴了些,免不了还要自己贴补呢。
听紫芙说,纪婵的祖母离世前,给纪婵留了一笔傍身钱,这钱虽不多,却扎实够一些用处,只是这笔钱不知现在谁的手里掌着……
宋蝉盘算着改日得想些由头,再找陆湛要些体己钱,也好为来日做准备。
就这么想着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浴斛里水有些发凉了。
宋蝉不习惯几个人伺候洗浴,往日都是由桃松在旁的。说起来……桃松说去提水有一会了,怎么还没回来。
宋蝉又连着喊了几声“桃松”,皆无人回应。
于是扶着浴斛边沿,转过身来寻她,哪成想竟在朦胧水汽间,望见了一双熟悉的云头靴。
宋蝉惊叫出声,旋即被一只滚烫的手掌覆住面庞。
当真是见鬼了!已至深夜,他怎会出现在她的房中?
尤其还是——浴房。
宋蝉惊魂未定,心跳剧烈,露出水面的雪脯紧促起伏,周遭涟漪荡漾,尤似秦淮河畔旖旎的春波,引人无限遐想。
那抹刺目的雪白恰落进陆湛眼底,他的眸色深了深。
覆在宋蝉唇瓣上的手渐渐松开,随之响起陆湛松懒的声音。
“再叫的大声些,便能将旁边住着的几个妹妹都引过来了。”
宋蝉终于回过神来,一时又羞又恼,下意识便扬起手来。
可那记耳光还没落下,她便看见陆湛那双漫不经心、却暗藏杀机的眼。
哪怕是隔着层水雾,他眼底令人畏惧的寒光都那样明显深刻。
宋蝉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
“大人……”
她强压着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常。
“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陆湛未答,他本也不需要向宋蝉交代什么。
只是伸手在水面上虚虚一划,问:“水有些凉了。”
陆湛的手落在宋蝉的左肩上,虽未用力,却携不容抗拒的力量。
“转过去。”
掌下小巧而莹润的肩头如蝶翼般颤了颤。
而后顺从乖巧地照做了。
陆湛竟俯身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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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斛旁的木桶内舀起一勺浴汤。
雾气氤氲的盥室悄然无声,唯有水流自陆湛手中的木勺泻下,顺着宋蝉的肩头流下,汇入浴汤之间,发出清泠响声。
混了草药汁的褐色浴汤下,宋蝉攥紧了手。
“大人贤身贵体,不敢劳烦大人服侍我洗浴,还是叫桃松进来吧。”
陆湛并未搭理,只拢起宋蝉散落在肩的柔软墨发,将之逐渐浸湿。
“你今夜的马吊牌打得不错。”
宋蝉一怔。
今夜牌局开场时陆湛根本不在,屋里除了女眷便只有几个仆妇,就连紫芙苏罗她们都是在外厅侯着。
陆湛却连这件小事都了然,难道那些仆妇里都有他的眼线?
宋蝉不敢有隐瞒:“不过是长辈让我玩两把,只是我牌艺不精,赢不了,只能陪长辈逗个乐罢了。”
“有时候看似赢了牌局的人,反是输家;而有的人看似输得彻底,却是真正拿捏牌局的胜者,你说对吗?”
陆湛将发膏挑在掌心,缓缓化开,桂花的香气渐渐晕开在水雾中。
他慢条斯理地将发膏涂抹在她的乌发上,动作轻缓,极尽从容。
宋蝉却觉得发上沾染的并非是发膏,而是混了香气的鸩毒。
“你觉得他怎么样?”陆湛没由来地忽然一问。
她?今日席面上那么多人,宋蝉一时分不清陆湛想说的是谁,也拿不清他的意思。
“府里的人都挺好的,原以为府中几位小姐皆出身富贵,定是骄纵难相处之人。没想到相处下来,才发觉几位小姐性情温良,和善可亲。”
“性情温良、和善可亲。”陆湛将这几个字低低念了一遍,笑了,“但愿过些日子,你还能这样觉得。”
发膏渐渐在宋蝉的发间化开,香味越来越浓了。
“你觉得陆沣怎么样?”
宋蝉微微一颤,乌发在他之间勾扯了一下,宋蝉有些吃痛地轻呼一声。
“别乱动。”
宋蝉掂量着他话里的意思,试探着说:“大公子待人亦是和善。”
“是吗?”陆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那较我如何?”
宋蝉显然未曾想到,他会这么问。
但回想今夜席间种种,即便陆沣极力掩饰太平,宋蝉还是感觉陆湛对陆沣,似乎总有隐隐的敌意。
“自然是大人更好。”
“哪里更好?”
宋蝉默了默。
若说陆沣是温煦的三月春水,陆湛便是雪山上冷锐的寒冰。
一个平易近人,一个拒人于千里。
他的性子实在是不讨人喜欢,一张嘴似淬了毒似的,哪怕皮囊比陆沣更甚俊逸,恐怕也没人会想弃了陆沣,与他亲近。
陆湛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间,指尖不时触碰到她的后颈。
宋蝉感到就像有一把锐刃,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的肌肤。
陆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编不出来就算了,你也不必强费心思。”
水流被陆湛掌心握起,浸在宋蝉发间,洗去了发膏揉捏出的沫子。
“我让你进府,便是要你替我探得陆沣的消息。”
短短一句话,却足以让宋蝉惊愣在原地。
他居然是这样想的。
陆湛的闲情雅致有限,此刻已耗得差不多了。
“所以,我不介意你用什么手段方法,只要能与他亲近,换得他的信任就好,你明白吗?”
温热的水流包围着身体,宋蝉却觉得格外的冷。
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怔怔道。
“我不通晓男女之事,大公子又是那样品格高洁的人物,恐怕不会将我放在眼里……”
听见品格高洁四字,陆湛冷笑了一声。
“你又怎知他不会?”
他反手扣住她的下巴,迫她仰头看着自己,一字一句,慢言。
“至于你担心的事,我会亲自教你。”
14. 第 14 章
他亲自来教?
并不是宋蝉要多想,男女之间的旖旎情事她虽未亲身体会,在花月楼里看多了、听多了,也不免知晓些的。
一抹红晕很快攀上她的耳尖,在莹白肌肤相衬下,几乎比朝霞更为浓郁。
“半月后府中会开一场诗会,邀请京中世家子弟小姐,届时陆沣也在。”
宋蝉感到喉头发涩:“我并不擅长作诗,恐怕和大公子说不上什么话。”
“谈诗论道只是男女相识最虚伪的手段,不要把他看作那个风清月朗的国公府的大公子。你要想清楚的是,作为一个女人,该怎样勾起一个男人的欲.望。”
宋蝉怔然望着眼前一缕上升的水汽,脑海中浮现出今夜陆沣的模样。
如他这样白玉无瑕的存在,真的会同世间凡俗男子一样起情动念吗?她不明白。
走神的片刻,唇边忽然触上冰凉。
“服下它。”
陆湛修长的手指间捻着一枚小指盖般大小的褐色丸药,贴覆在她的唇边。
泛着微微的苦涩气味,悄无声息地钻入她的鼻息。
宋蝉清润的眼眸瞬时弥上一层恐惧,她下意识扣紧牙关去挡,可他的指尖已破开她湿润的两瓣唇片,缓缓地撬开她的皓齿。
坚硬、滚烫,竟连指尖都覆了一层粗砺的茧,混杂着药丸的苦涩,刮蹭着她柔软的腮壁,与湿黏的口津搅在一起。
她浸在浴斛中,陆湛站在她的身前,刚好垂下眼便能看见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以及眸中不断泛起的水雾。
不知为何,竟生起一种想要更过分的冲动。
他及时止住了。
丸药在他的指尖控制下,碾过她的齿牙,磨碎后艰难地吞咽下去。
“这是什么?”
陆湛俯下身,薄唇贴近她发烫的耳畔,轻轻吐出两个字:“毒药。”
丸药苦涩的余味仍在口腔里缠绕,宋蝉怔愣了片刻,只觉胃中一阵痉挛,她猛地挥开陆湛的手,下意识想要抓来浴架上的茶杯漱口。
哐当一声,她眼睁睁望着那杯子被陆湛拂落在地,无数碎片如流星般四散溅开。
疯子。
他真是一个疯子!
“咽下去,听话。”
陆湛扣住宋蝉精巧的下颚,莹白的肌肤顿时因他指尖的力道泛起了红。
他的语气难得地温柔,就像在哄着一个孩子吃下甜酪,袖底藏着的短刃,却已经紧紧贴在她纤细的脖颈上。
宋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恐惧在通身四处游弋,冰冷刀锋便在她的眼底寒芒映现。
她含泪咽下,陆湛缓缓收回了短刃。
“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大人要置我于死地?”
陆湛微抬了抬眼皮。
“慌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死?”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仿佛旁人的生死都是他打发闲暇的玩乐。
“那是为什么?”
陆湛顺手扯过衣架上挂着的小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丸药的余痕。
“人心难测,人性亦多变。你如今为我办事,要在陆沣左右,难保日后不会背叛,”
丸药因被津液沾湿,黏腻地包裹着他的手指,着实是不大好清理,陆湛啧了一声。
“这毒药虽毒,但不至于立刻要了你的命。往后每月我都会给你解药,缓解毒性发作之苦。”
“自然,只要你乖乖听话,别存其他的心思。”
手指上的余痕擦不干净了,小衣被陆湛随手弃在了浴斛中。
“半月后的诗会,记得好好准备。”
陆湛便这么转身,光明正大地推开门走了。
直到陆湛彻底迈出院门,桃松才小跑了进来。
“娘子,您还好吗?将才公子不让我们进来,奴婢不敢违抗……”
宋蝉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是……奴婢便守在门外,有什么事您随时喊我。”
盥室的门吱呀一声轻轻关紧,又回到了最初安静的模样,仿佛无人来过。
宋蝉的舌尖上仍然弥漫着药丸的余味。
辛辣而苦涩。
她看着那件飘荡在浴汤上的小衣,如一枚孤零零的小舟,晃晃悠悠,渐渐沾了水,陷落下去。
原先她以为,只要乖乖地在陆湛身边,听他的话,替他办好任务,他便会放她离开。
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等陆湛利用自己对付完陆沣之后,又待将她如何?是抛弃?是再投入另一个任务,还是干脆将她杀掉以绝后患?
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她都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她不能站在原地,被陆湛随意拿捏摆布,唯有反客为主,方能绝处逢生。
陆湛说的对,无论是陆沣还是他,抛却那些矜贵的身份之后,不过只是一个男人。
她应当想想该怎样以一个女人的身份,重新接近他们,勾起他们的欲念。
*
平日里,陆府与诸多权贵世家交好,常有人家将家中子女送来书塾念书。
秉持着旧礼,男女课业向来分开教授,郎君们读经史子集,书写治国安邦之论;娘子则专注女德女红,诗集雅韵,以涵养温婉才情。
但总以三月为期,各家主轮流以人脉关系邀请当今名流大家,于陆府为小辈解惑授业,因着有外男的缘故,虽说是合堂,但中间隔出一道雅致的屏风,男女之防仍不可废。
宋蝉站在菱花镜前,看着镜中身着素色罗裙的自己,手指不自觉地揪着衣角。她深知自己不像那些高门嫡女,自幼有先生悉心教导。自己不过跟着吕蔚认过几个字,略通些简单的诗词,如今要与众人同堂听讲,直觉得心中打鼓。
不过好在已立业的郎君不必参会,陆沣与陆湛皆不在,宋蝉心神稍安稳了些。
贤士登门讲学,即便是在前厅,但扔调用了内院的一些仆从,人影匆匆。宋蝉到底是有些羞怯,于是择了后花园绕远往学堂走去。
宋蝉虽有意低调,但仍随身携了两个丫鬟,不论心里如何想的,外人面前不能轻贱了自己。
“娘子今日怎么没插那支银簪呢?木簪子总感觉素了些。”
“你懂什么,娘子是外戚,本就不比家里的……戴银不比戴金,戴金总不免攀比,不若簪木钗,倒显得别致清雅。”
紫芙于苏罗在一唱一和,因着知道宋蝉的底细,便也不刻意避讳。
好在宋蝉对此也无心计较,她心里清楚,不过是侥幸活下来,假借了她人名讳,再也有什么好矜贵自持的。
越过一处假山亭,再往前穿过一片竹林小道便是了,苏罗为宋蝉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混/账东西,她若不肯,你便用强,总之,我只宽限你一晚,明晚你得给我将人送过来!”说话青年声音清亮,但句句狠厉。
“公子,不是我不肯,那小娘子脾气太倔,说什么也不肯做通房的丫鬟,我是怕闹出人命官司……”
宋蝉暗道不妙,再上两步便要撞破二人密谋之事。忙向身边二人使眼色,向反道而行。
只不凑巧,宋蝉衣袂被枝叶勾住,转身时引起一片潇潇。
“谁在那里?”身量高些的青年先一步探出身来,回首呵道。
宋蝉心下一紧,好在紫芙眼疾手快,先一步回身开口:“原是四公子,刚不知哪来一阵疾风扑了我家娘子,在亭子里好半天才缓过来,正预备去书塾里呢,四公子也同行吗?”
紫芙这谎扯得没甚道理,撇了一眼远处的亭子,期望眼前这位主儿能信。
陆府四子陆沛,惯以“花间散客”诨名行走在外,府中凡是略有姿色的婢女,他皆要动上几分心思。
若是寻常人家的娘子,则是更无章法的胡闹。
眼下宋蝉并未转身,因而陆沛含着几分忌惮与狐疑,略过紫芙,问道:“娘子?哪位娘子?”
宋蝉暗自吸了一口气回身,低眉作礼:“纪婵见过四表哥,前日入府时表哥病了,因而不曾见过。”
宋蝉回身的一瞬间,陆沛便明白了当日娘亲谎称他病的缘故了。
病了,何止是病了,他今日彻底病了,这样的女子若得不到,这病恐怕再也好不起来。
“是了是了,瞧我这人,竟也未曾去迎迎妹妹……”陆沛几乎在一瞬便软了话音,将方才之事全然抛却脑后。
宋蝉恪守着规矩,不敢逾越,便仍垂眸开口:“不妨事,四表哥身子要紧,也不知现下好全了吗?”
陆沛一听这话,登时开始猛咳起来:“咳……咳……也不知是怎了,叫妹妹一说,竟觉得浑身乏力,想是又烧起来了,不若妹妹扶我去前头坐坐,正好与妹妹叙叙家常。”
说罢便要伸手往宋蝉身上捉,紫芙顺势一挡,笑说:“公子不舒服合该休息的,如此,我先同我家娘子去书塾为公子告假。”
*
因教四公子的事乱了心神,今日上课时宋蝉心中惶然,且课业于她本就晦涩难懂,整节课下来也不知晓郑夫子究竟讲了什么。
书塾里任课郑夫子曾在太学任职,致仕后被陆国公特地请来开了家塾。郑夫子要求严格,不会因为她们是国公府的姑娘便优待,向来一视同仁,只看成绩。
听陆泠说,从前她就因为背不上书,挨过郑夫子的戒尺。
宋蝉本来基础就弱,纵然没进国公府之前,陆湛特地着人给她教导了些时日,但读书写字并非一日之功,哪里是这么快便能学会的。
到了今天只能连记带画地先将札记记下,等回屋后再细细研究。
哪成想回来以后,看见满页的“图画”,她也犯了难,一时都记不起来每个符号背后的意思了。
陆泠上课也不大认真,常常走神,陆蘅和陆芙倒是听得仔细。宋蝉正盘算着待会去找谁借一下札记,便听到窗外响起一道怯怯的女声。
“婵姐姐在屋里吗?”
竟是陆芙的声音。
宋蝉早就想结交陆芙,只是这几日被陆泠缠着,没机会与陆芙搭话,如今见陆芙来了,宋蝉赶忙扔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去门外相迎。
“芙妹妹怎么来了?桃松刚做了些点心,芙妹妹不妨同我一起用些?”
三房孙小娘在府里人微言轻,事事都要看着赵小娘的脸色,恐怕母女两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偏偏是这样的人,才是宋蝉现在最需要结交拉拢的。
毕竟她也是寄人篱下,处处看人眼色,两边都是可怜人,抱团取暖反而好一些。
“那就谢谢婵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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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的亲小姐,还要与她这个远方投奔的亲戚道谢,实在是与陆泠主动讨要玫瑰酪的性子天差地别。
其实依宋蝉看来,陆芙的容貌在三名小姐里是最俊丽的,只不过美人就像花,要明艳大方才夺目,一旦畏惧缩起来,就算是再好的模样也要失掉几分色彩。
宋蝉牵着陆芙的手到餐桌前坐下,桃松把一碟碟点心摆上来,模样精巧,和京城常吃的点心很不相同。
陆芙感慨道:“这些点心样式好新颖,我是第一次见呢。”
“桃松是青州人,做的点心最精巧可口。”宋蝉将盛着核桃奶酥的碟子移到陆芙面前,“你先尝尝这个。”
陆芙尝了一口,瞬时核桃脆爽口感及奶香味在齿间迸发,眼里的神色都亮了几分。
“果真是不同寻常,比府里的点心还要特别些。”
陆芙少言内向,宋蝉就想着主动些多说几句,让她不要那么紧张。
“厨房里还有多的,待会芙妹妹带点回去,也让小娘尝尝。”
陆芙放下手中的糕点,有些局促:“我今日来,实是有事想请姐姐帮忙……”
宋蝉有些意外:“你且说来听听?只要我能帮的上,一定尽心帮你。”
“当时和姐姐第一次见面,我闻着姐姐身上的香很是独特好闻,听姐姐说是自己调的香,正巧马上要到我小娘生辰了,我想请姐姐教我,亲手为小娘制个适合的香,当做生辰贺礼。”
见宋蝉有些犹豫,陆芙忙又补上一句:“姐姐放心,购买香料的钱都由我出。”
依照陆芙的性子,还不知是纠结了多久才敢来找她说这番话。
宋蝉忙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平时都是自己制着香玩,小娘应当见过不少好东西,我怕我制的香入不得她的眼。”
陆芙垂下眸子:“姐姐千万别这么讲。不瞒姐姐说,府里的好东西向来都是先紧着二房的,我和小娘平时用的都是很普通的东西。况且连泠姐姐那样见多识广的人物,都称赞姐姐制的香好,可见姐姐的手艺果真不一般呢。”
“一些小玩意罢了,妹妹说得我倒要不好意思了。”宋蝉顺势问道,“说起来,今天看到妹妹上课的时候记札记很认真,正巧今天的课我好几处没听懂,妹妹能不能把札记借我看看?”
“当然可以。”陆芙立刻回道,“郑夫子教的课比正常的家塾难很多,我们学起来也是不易,姐姐初来一定更费力些,有什么不懂的可以与我商量。”
宋蝉笑的眉眼弯弯,这样最好,陆芙的性子,若是白欠了人情恐怕还不自在,不如像这样“各取所需”,反倒能让陆芙心里舒服点,也正好能解决她今日课上听不懂的难题。
“那便这样说定了,往后妹妹教我读书,我教妹妹制香,咱们互帮互助,一起进步。”
用完点心,宋蝉到隔壁陆芙房中取札记。
陆芙的房间虽然不大,但是布置的很整洁干净,书桌上的东西也摆置的很有条理,便知她人一样是个仔细的。
宋蝉看见桌上那张墨迹才干的字帖,不由赞道:“妹妹的字写得真好,我的字若能像妹妹这样就好了。”
陆芙耳尖微红:“我素日没有别的爱好,也不像蘅姐姐泠姐姐她们朋友多,只能在屋里练练字打发时间罢了。”
宋蝉发现,陆芙总是习惯性地将自己放在低位,哪怕是旁人切实的夸赞,她自己也总是“愧不敢当”。
宋蝉轻轻叹了口气,不免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但她心底也明白,陆芙的性子会这样,不是一日养成的,还需要在日后的相处中多多鼓励她,让她渐渐改变妄自菲薄的问题。
正说话间,宋蝉忽看见陆芙的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器皿,手掌大小,镂金雕花瑞兽纹,很是别致,只样式不像是
“芙妹妹,这小圆盒子是什么用的?我竟从未见过。”
陆芙将小圆盒打开,展示给宋蝉看,里面摆放着层叠的薄片,仿若杏花落英。
“这是三哥哥送我的,是从外邦商人手中购得。每当心绪烦躁时,只消含一片在舌底,便能提神醒脑,婵姐姐也试试看?”
陆湛送的?原先宋蝉只是对这个造型精致的盒子有些兴趣,听陆芙这么一说,倒非得一试了。
她也学着陆芙的样子,捻起一片含在舌下。
果不其然,一阵清凉从舌根蔓延至头脑,登时拂去疲惫,使神思清醒。
看着那精巧的容器,宋蝉忽然计上心来。
“这香片三表哥也在用吗?”
陆芙点点头:“三哥哥他公务繁忙,常常要批事到深夜,便靠着这小玩意提精神呢。”
宋蝉面容平静,只是若无其事道:“芙妹妹,明日我们一起去街上采买点香料吧。”
*
次日散课后,宋蝉与陆芙一并上街。
将近香料店时,宋蝉喊来苏罗,支开她去买上次陆泠提到的西城绍记的玫瑰酪,自己则同陆芙进了香料店。
在为陆芙选好香料后,宋蝉又单独叫来掌柜,另买了几味香料。
从前在花月楼时,她看过一本闺中秘记,上面记载着一种香膏名为“春心引”,需要这几种香料调和。
书上说,春心引无色无味,却能激发男子的情.欲,使之想与女子相亲,难以克制。
15. 第 15 章
从长街采买完回到国公府,宋蝉先带着玫瑰酪来到陆泠房里。
她心中始终惦念着陆上回未续之事,若要知晓陆湛命脉,这家宅密辛总归绕不过去。
陆泠刚和宁远侯千金打完马球回来,一身香汗,看见宋蝉带来的玫瑰酪,喜不自胜。
只人前装的跟什么似的,笑道:“我不过随口说了句,妹妹心思还是细。”
见宋蝉面色有些别扭,陆泠也不再打趣,顺手揭开食盒:“我心里正想着这一口凉的,这玫瑰酪真是及时雨。”
“只是这玫瑰酪还是得当场吃口感最好,带回府来都有些化了。”
宋蝉只笑说:“姐姐爱吃便好,妹妹这趟脚程便值当了。”
陆泠半碗玫瑰酪下肚,瞧这宋蝉只静看着不语,这才回过味儿来,取了帕子又端上做派:“妹妹想问什么便问吧,直盯着人怪不好意思的。”
宋蝉这才发觉失态,却也不介意坦诚以待,只不过这其中夹杂了几分私心。
“我也不怕人笑,这几日跟着娘子郎君们见了门庭往来,总觉得内心惴惴,生怕说错了什么,抑或是犯了什么忌讳,惹人烦恼……”
“妹妹是想听完上次的话把吧?”
陆泠倒也痛快,省的宋蝉再去做些低微样子,宋蝉笑着含了含首。
“这事你听了便当忘了,可千万别告诉旁人是我说给你的。”
陆泠放了个眼风,意思丫鬟将房门掩上,只留宋蝉一人。
宋蝉点点头:“自然如此,姐姐且安心。”
陆泠便道:“我听得的也是府中先前的老婆子讲的,如今皆归乡养老,真假却也无从考究。”
瓷勺划过碗底,陆泠吃罢最后一口。
“听人说,当年侧夫人何氏当时诞下的是双生子,便是如今的二哥哥和三哥哥。这样天大的喜事,府里众人自然就忘了正夫人染时疫病殁的事。”
宋蝉不禁感慨人性寒凉,即便曾是多年夫妻恩爱,在新欢面前也不过成了过眼云烟。
“正夫人病殁后,大哥哥精神也不好,府里上下没人操持,爹爹便动了扶侧夫人为正妻的念头。”
陆泠顿了顿:“只是有天,不知二哥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上吐下泻,没过几个时辰便去了。何氏遭此劫,每日以泪洗面,没过多久,竟也随着走了。”
“唔……”宋蝉实在是没忍住,发出一声叹息,又追问道:“那后来呢?”
“听说爹爹大怒,发落了一大批人,有些侥幸留下来的,则也从前院调离了。”
陆泠倒是平静,叠了叠手中的方帕:“对了,你可别忘了我上次同你怎么说的,三哥哥这人生得虽然清俊,可府里都说,他常年行走诏狱,身上阴寒太重,不是寻常人可接近的。”
宋蝉隐隐觉得这宗陈年旧事有些蹊跷,但未想通症结所在,即敷衍过去。
“倒不仅是为了三哥哥,只是我初来乍到,学问世面不比府中娘子郎君,自己先害怕起来,这才向姐姐多打听了几句。”
陆泠睨了宋蝉一眼,心中不觉嘲弄起来。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户之女,还没怎么呢,便自己先谨小慎微起来,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再者说,谁会喜欢三哥哥那张冷脸呢?只远远看着就够了,实在不必再靠近了。
陆泠面上不表,只道:“总之爹爹也不喜欢三哥哥的性子,你在我们府里住着,也得明白府里是谁当家才好。”
宋蝉笑盈盈道:“还是泠姐姐为我着想。”
*
用过晚膳,宋蝉又拿着札记去了陆芙的屋子里。
宋蝉不是不累,而是要她熟络的关系太多,为了日后的安稳,便也只能强撑着精神去应对。
陆芙先为她讲了讲今日课上的难点,而后两人便研究起制香来。
为孙小娘制香并非易事。
宋蝉先细细问了孙小娘日常的穿衣风格、行事喜好、用香的场合,才斟酌着拟下一个初稿。
陆芙感慨:“我原以为制香只是按照书上的方子调配就好,没想到还有这样多的学问。”
宋蝉笑道:“若是寻常的古香,店内都能买得。但这是为你小娘准备的贺礼,应该按照她的喜好来制。”
在府中生活多年,府里还从没有过谁把她和小娘的事这么放在心上,陆芙心生暖意。
“婵姐姐真是费心了。”
宋蝉只是一笑,并未回应。
其实她对孙小娘的事上心,也不仅仅是为了拉近与三房的关系,自己更存了一点私心。
过往在花月楼,她的生意大多都是以仿制京中有名的胭脂香粉为主,很少有主顾愿意为她自制的新香买单。新香需要不断试错练手,原料损耗太贵,她也没有成本尝试。
如今正巧可以借着教陆芙的机会,尝试一些新的香样,为以后打算。
宋蝉这两日细细想过,若要不被陆湛控制一辈子,除了要反过来掌控他的情感,更重要的是要提前布局为自己攒下人脉银钱。
她从前最拿手的便是制香,这也是目前她最有利的生意点。
先从孙小娘和陆芙开始,再慢慢制作一批香膏赠给府里的姐妹,既能当作人情,往后也可以借她们的人脉推荐给京中其他的贵小姐,一来二去,或许真能让她做出点生意。
哪怕只是叫好不叫座,于她而言也积攒了人情。毕竟陆湛如今权势滔天,凭借她一个人的力量想要与之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
烛光下,陆芙已按照她教的方子,一步步尝试起来。见宋蝉似乎也在研磨香料,好奇道。
“婵姐姐现下制的是什么香?”
宋蝉不着痕迹地找了个理由:“我在多试试新香样,等之后想着给几个姊妹也送过去。”
陆芙并未起疑,只继续低头拿着磨具研磨石臼里的甘松蕊。
宋蝉则将“春心引”中紫河车、苏合、蛇床子等物细细研磨过筛。
香是容易制得,可接近陆湛身边的机会难得,她需得提前想好,怎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望着灯下用心练习制香的陆芙,宋蝉有了主意。
过了片刻,宋蝉揉了揉酸胀的眼眶,轻打了个呵欠:“今晨起得早,到这时候竟有些困了。”
陆芙就要起身:“是我打搅姐姐了,不若我改日再来吧。”
宋蝉拦住她,让她继续坐着:“不妨事的,原先今夜我也还要温书,否则明天怕是要挨夫子的教训了。”
“妹妹上次那个香片倒是好用,可否再借我一片?”
“姐姐自取就是。”陆芙解下腰间的香罐,递给宋蝉,“姐姐若觉得好,下次我同三哥哥说一声,让他再多拿几罐。”
“不必麻烦了,若叫旁人看见我和三哥哥用同样的东西,怕又要惹出闲话了。”
陆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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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是我欠考虑了。”
宋蝉接过香罐,借着烛光轻轻研究。
听陆芙的意思,这罐子里的香片用完后会再放入新的。那么若是她想让陆湛长期受制于香,便不能只在香片上动手脚。
她拧开香罐细看,香罐顶部镂空,与香片中间又有一层透气的隔断。“春心引”本就无色无味,若沿外壳抹蹭少许,应当不会被他察觉。
宋蝉心中有了数,取香片含下,便将香罐又还回去,装作随口一问。
“妹妹好像同三哥哥关系还不错?”
陆芙道:“是呀,这些年若菲三哥哥暗中接济,日子只怕更难过了。”
宋蝉不禁冷笑。
对着同父异母的妹妹,陆湛佯作慈悲面孔,解她燃眉之急,救出水火之外。
可陆芙恐怕不知,出了这国公府的门,这位好兄长就变成了定人生死不过一念的邪魔。
只要轻轻弹指,便能将人推下炼狱,万劫难复。
*
京城的夜如浓墨沉重,夜半灯火已熄,万籁俱寂的长街唯有打更声回荡。
陆湛迈出千鹰司时,被月色投落一道修长的影子,透着说不尽的疲惫。
这些日子以来,千鹰司的案子连绵不断,兼有朝中暗潮浮涌,桩桩件件皆需他亲力亲为。
外人面前,他是百官闻风丧胆的邪魔,双手沾满鲜血与人命。
唯有他自己明白,每日浸在血腥气中如鬼魅般游走,凄厉惨叫声不绝于耳,时间久了,早已麻木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感到自己早已随着母亲与兄长的死一起消弭了,仅存的情感也如秋日的落花凋零。
如今在这世上,不过是有未尽的仇恨支撑。
高处不胜寒,到了如今的地位,他方知晓其意。
马车在国公府后门缓缓停下,陆湛睁开眼,眼底透出一丝疲惫和忧虑。
待回到院中,庭内桃花树下,站着一道娉婷纤柔的身影。
夜风轻拂,粉润的花瓣宛若细碎春雪飘落,宋蝉仅以木簪拢发,柔顺如瀑的墨发垂坠在背上泻落,乌发随衣袂飘动,拢出她盈盈的腰肢与起伏的线条。
陆湛站在原地,许是因为疲惫未消,竟有片刻失神。
幽静的月光为宋蝉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似是听到他来时的脚步,她回过头,露出半边如雪香腮,向着他柔柔一笑。
“陆大人。”
陆湛眸如黑冰,瞬间恢复了理智:“谁让你来这里,不怕被人看见吗?”
宋蝉眼底闪过一丝无措,但很快便向他走近。
“诗会在即,上次大人让我好好准备,我记在心里。可我怕表现得不好,坏了大人的事,这才想来找大人……”
“知晓了。”
陆湛绕过宋蝉,径直向屋里走去。许是刚沐浴完的缘故,宋蝉今日发间的清幽香气,随夜风拢抱在他的周围。
上次他为她沐发,便用的是这个味道的皂膏。
陆湛素不喜女人用香,但好像在今夜,他竟并不讨厌这样恰到好处的香气。
宋蝉亦知晓,陆湛没有明确拒绝,便是默许了她跟着进屋。
今日陆湛的步伐较往日有些沉,眉眼间也染了几分疲态。
宋蝉敛了眸,于袖下敛紧了方帕,随着陆湛走进屋内。
而后慢慢地转过身,将屋门关紧了。
16. 第 16 章
房门关上的一刹,宋蝉也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屋内熟悉的桌椅、摆件、甚至气味,无不在提醒着她记起上一次在这间屋内发生的事情。
重回故地,站在这里,她似乎又感受到陆湛手中冰冷的刀刃贴顺着脊背而上,轻而易举地挑开她的小衣。
那时,她仿若惊惶无助的雏鸟,一头撞入了猎人的罗网,自忖生死皆悬于陆湛一念之间,只能听凭他的“处置”。
哪怕陆湛平日端得清冷孤高,对男女之情并无兴趣。可他正值壮年,面对一具年轻女子的身体,真能做到毫无反应吗?
谁料,陆湛只是静静地伫立原地,睇了她一眼,随后不疾不徐地挑起她脱在地上的外衫,为她披上,毫无征兆地放她离开了。
她实在难以参透陆湛。
难道陆湛只是想看见她羞耻无措的样子,便能感到快意吗?
在人欲面前都能忍耐克制自我,这样的人实在是理智到可怕。
还是说,他有不可告人的隐疾呢?便如同宫中那些阉人,听说他们没有办法跟女人欢好,所以手段异常阴险狠辣,以折磨女子为快……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看向陆湛的眼神里,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探究。
陆湛清冽的声音打破沉寂:“你在想什么?”
宋蝉哪里敢告诉他心中所想,赶忙摇了摇头:“没什么……”
陆湛显然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沉锐的目光落在宋蝉身上,无声逼问她的诚实。
不说出些什么,恐怕陆湛是不会放过她了。
宋蝉乌睫垂落微颤,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在想……大人有过喜欢的女子吗?”
陆湛身形明显一僵,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这与你无关。你只需在意陆沣,不要问不该问的事。”
宋蝉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想起此行目的,目光极快地在桌上扫了一圈,却没有发现香片罐。
习武之人本就敏锐,陆湛又常年浸在千鹰司审案,只怕她轻微的举动都难逃他的眼睛。
她本来就害怕做这样的事,刚才被陆湛那么一问,更是乱了心神。
让她给陆湛的东西“下药”,就像让她从猛虎的爪子下偷走猎物。
她想,应该先让气氛缓和些,让陆湛的提防消解,也好让自己先放松一些。
“大人今夜回来的晚,想给大人泡点玫瑰花茶助眠,只是没有看见茶具放在哪里?”
陆湛只用眼神示意:“左边木橱里,第二层。”
茶桌摆在靠墙的位置,两人面对面,各坐一边。
宋蝉轻剥开赤色玫瑰的外层花瓣,挑出最内层娇柔的嫩蕊,小心放置在提前温热的白玉杯中,再以适宜的热水缓缓倾入杯中,花瓣渐渐舒展,愈发鲜艳夺目。
陆湛静看着她并不熟练的动作,显然很少接触茶艺,但好在她的十指如瓷般静白,又纤长细腻,动作舒展,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陆湛接过宋蝉递来的白玉杯。许是因为茶杯太烫,她的手移开时,轻颤了一下,恰好小指软软地刮抚过他的手背。
应当只是无意吧。
她抽离地极快,就似春日的一阵微风,只柔拂过面颊,尚未等人反应过来,她已悄然止息。
只留下隐约的温意触烫着他手背的肌肤。
陆湛不着痕迹地端起茶杯:“诗会上你准备怎么让陆沣注意到你?”
宋蝉本来也不善此道,如实说:“听紫芙说,大公子专工诗文,我想请大人帮忙找人做一首诗,到诗会那日再当作我自己做的誊写下来,想来大公子会感兴趣。”
陆湛抿了口茶:“你不擅诗文,字也写得不好,却要强作明白。若是陆沣细问你几句,岂不是就露馅了?”
他何时看过自己的字?宋蝉脸颊微微发烫。
陆湛又问:“还有别的计策吗?”
“若是文计不行,还有一计……”
“什么?”
陆湛垂眸啜茶,眉目被烛光晕染得舒展起来,尤似一团陈年冰雪逐渐化开,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温润的清隽。
宋蝉看着这样的陆湛,也不知怎么,心中对他的畏惧竟消散不少。
好像有酒醉壮胆,扶着桌沿,站了起来。
她褪下外罩的披风,露出里头石榴红的罗裙,衬着莹如白玉的肌肤。
许是在宅中时每日的汤浴滋养,她身上原先青涩的气息渐渐褪去,逐渐有了女人的韵致。
腰间一条绦带,使细致处更纤细,丰盈处则更显丰盈,白晃晃的两道玉光,张扬地落入陆湛的眼底。
陆湛微微移开了眼:“陆沣不会喜欢这样艳丽的装扮。”
站起来的时候,宋蝉忽然看见,那个香罐子,就在陆湛腰间悬挂着。
想要接触香罐,除非离他再近一些……
已近在咫尺了,宋蝉胆子也大了。
莲步轻移,她伸手勾着陆湛的脖子,轻轻坐在他的腿上,纤指顺着他的衣襟、他的劲腰,缓缓向香盒探去……
她强按下心中的紧张,勉力让自己的表情自然。
学着于嬷嬷曾教过的样子,将唇瓣凑近他的耳边:“大公子不会喜欢,那您呢?”
呵气如兰,尾音轻渺,如一尾抓不住的烟,袅袅地勾缠着他的耳畔。
……
许是今夜屋内太凉,又或者是今天他太累了。陆湛竟然没有立即推开她,而是放纵了自己,贪恋这片刻的温软。
那抹莹白而丰腴的雪脯紧贴着他的肩膀,他只需稍一低头,便能放肆掠夺,留下他的印记。
陆湛攥紧了掌间的白玉杯。
一滴热茶因摇晃渗出杯沿,恰好落在他的虎口上。
他却不觉得烫。
沉默良久后,他扣住她的细腕移开,淡道。
“我亦不喜欢这种风尘的把式。”
宋蝉离开,陆湛推开了窗,倚窗而坐。
夜风从窗外拂进,似乎逐渐吹去了心底的一点躁意。
手中的茶已然凉尽了,但他的怀内,仍有将才那片温软的余温,与她发尾的一缕淡香。
拂之不去,萦绕不散。
平生第一次,有女人敢这样贴近他的身边。
从掌棋者来看,陆湛不喜欢棋子有自己的想法,脱离他的掌控。
但从男人的角度来看,他似乎并不抗拒这样的感受。
*
京中一废弃私宅,陆沛起身系上中衣,往榻里泪眼婆娑的女人看去,发自心底的得意出声:“你瞧,这事儿倒也不难受对不对,你早从了我,哪还有先前的苦头吃。"
陆沛倾了倾身子,向那女人继续安抚道:“你若听话,留我身边做个一两年的暖床,到时候给你找个京中庄稼汉子嫁了,岂不比你和你老爹相依为命过活的容易。"
陆沛也不管人答复,只又燃了几盏灯,把屋里照的亮堂堂的,仿佛这是件多大的喜事儿,不顾身后传来隐隐的啜泣声。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儿,木已成舟,贫户出身的女子,长得太过娇美本就是个罪过,能被他看上,再娇养两年,已是天大的恩赐。
先前也有赖上的,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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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点银子便罢了。
陆沛行事荒唐,去年醉酒当街调戏了人妇,又搬弄家世名讳。事情闹大,人家找上门来,叫陆国公颜面扫地,关起门来把陆沛一顿好打,亏是赵小娘哭喊拦着,否是双腿要落下残疾。
每每思及此处,陆沛大腿根便隐隐发痛。此番实在是这小娘子太过貌美,这才一时把持不住。
陆沛还在回味刚才的云雨之游,屋外便响起急促的叩门声,道是赵小娘寻他。
陆沛急正了正神色,想消息应不会走漏的这么快,只是绝不能叫人看出自己又犯了老毛病,否是再也没人能保住他。
临走时,又交代身边小厮几句,那几人跟陆沛多年,处理这种事儿还是娴熟得很,甚至还能从中扣下些钱来,便乐得答应下来。
回到陆府,陆沛走的急,脚下也发软,因而面上通红,还发了一层薄汗。
“你又是去哪里顽闹,入夜了也不见得人。”赵小娘一边责备,一边递上了擦汗的帕子。
“不过是好友相聚,邀我去喝了几杯,难不成这也要说我,我是真委屈,这家里我…”陆沛越说越来劲,险些将自己唬过去。
只因陆沛自上次挨了一顿狠打以后,便老实了很久。他既如此说,赵氏怜子,倒不好再委屈了自己孩子,忙拍了拍陆沛脸颊。
“娘不是不放心,我儿乖顺,娘心里知道。”
赵氏将早备好的吃食着人端上来,续言:“半月后府中要开一场诗会,届时应有不少高门贵女,借机相看,你趁着这些日子做做学问,到时精神点,好让…”
母子一个性子,赵氏还没说完话,陆沛便急着打断了:“诗会?”
“那纪婵也会去吗?”
赵氏大骇,一时竟不知他与纪婵是何时见上的面?心中顿时惊慌起来。
*
天色将破晓,珐华寺已然挥动钟杵,向山顶钟楼里的硕大铜钟撞去。
雄浑而悠长的钟声杳杳,穿透清晨薄雾,驱散凡尘杂念。
山间的青石板路,陆湛循钟声拾级而上。
他今日只带逐川一人,改穿一身青布素衣,料子质朴无华,腰间别了把佩剑,样式亦是极为普通,只是难以掩盖与身俱来的矜贵气质,总忍不住想要让人多看几眼。
正殿内,住持领着僧众正在诵经做早课。
陆湛从未来过珐华寺,既是因为他不信天命,且身上杀孽太重,在这佛门净地格格不入。
除此之外,他知晓母亲与哥哥被供奉在此处,每年除却着人捐赠香火,从不敢亲自祭拜,惟恐近乡情怯。
开春赵氏说捐了笔香火,说是重修了后山的尼姑庵,若非今日要来寺庙查清心中疑窦,他依旧不会踏入珐华寺一步。
山路崎岖,石阶湿润,陆湛勉强发力才不至于踩滑,可见此路鲜有人至。
行至过半处,庙宇飞檐才映入眼帘,陆湛脚下不曾懈怠,放眼望去,不过是寻常规制,若说精细,却也只是高梁描绘处见工匠手笔。
这一大笔钱,究竟花到哪里去了。
陆湛负手立于高门紧闭的殿前,他不信神佛,却在此刻垂首闭目,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却期盼不要那样难堪。
“逐川,推门。”
尘土纷飞,旧木磨擦而生的吱呀声惊起深山鸟兽。
尘埃落定,大殿内唯有一张八仙桌,再无旁物,一切朽败的仿似隔世。
陆湛不作他言,只静静地跨过赤红的高槛。
逐川不敢抬首,更不敢应声,过了半晌,只听得陆湛飘来一句:“将那日回话的姑子,带上来。”
17. 第 17 章
门再启时,已是申时,最后一缕残阳映射在陆湛的脸上,形成如刀刻般的明暗,更显得凌厉拒人。
陆湛阖目而坐,修长的指抵在额角,缓缓按揉。
门缝中那缕折光照进来,他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已忘了坐于此处多久,周遭太过静谧,反而将时间无限拉长。
这些年在外的权谋较量,在内的种种争斗,皆若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
他忽地想到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日光沉沉的傍晚。
他因贪玩未及时归家,那碗凉透了的汤,被先下学回屋的二哥误打误撞地服食了。
后来,阿娘声嘶力竭的哭喊、二哥嘴边鲜艳的血迹、与陆沣唇边近乎昭彰的微笑,都化成他每夜的梦魇,已经清醒后刻在心头一刀又一刀的苦痛。
案台上的檀香如轻影升腾,最上头的火光燃尽,半指长的灰烬折落炉中。
陆湛倏然睁开了眼。
当年兄长死状惨烈,显然是中毒所致。却不知何故,陆晋身为其父,竟就将此事掩去,未及深究。此事后娘亲日日以泪洗面,也随兄长而去。
徒留他孤身一人在国公府与诸鬼斡旋。
这些年他与陆晋勉力维持表面的父子孝道,期间无数令人作呕的委屈他尽数咽下。
便是要他陆晋以夫君、父亲之名,为他逝去的侧夫人、二郎在珐华寺供奉牌位,日日铭记此事。
思及此处,陆湛伏在案上的手紧绷了起来,手背青筋尽显。
直到逐川开口,他才将目光投过去。
“大人,这婆子压根不是后山尼姑庵的什么姑子,逮她费了些力气。不过好在有所收获,这婆子爱记账,属下从她居所抄获了好几本账簿,里头牵扯的数目倒不像从今年开始的,还请大人过目。”
逐川回话时未敢抬头,朽败的殿内,陆湛独坐正中,肃穆得令人生畏。
地上跪着的婆子双手反绑,口中被塞了手帕。
逐川依旧低着头,将账簿呈上,便主动离开,将门重新阖紧。
昏暗的室内,惟有桌面的一点烛影。
账簿便被随手搁置在桌面上,陆湛甚至没有拿起翻阅一页。
并非他不在意,而是这种腌臜事儿,每每回顾一次,无疑都是再次羞辱他已故去的母亲与兄长。
赵氏管家的这些年,他不是没有起过疑心,只是他不愿插手国公府的一应琐事。
实在是那日,她竟敢将事情闹到台面上,企图在众人面前作威,不顾他的人伦,他才疑心起这些年供奉法会的银钱是否用在了实处。
思虑间,陆湛已行至那婆子跟前。
女人还在匍匐在地上,勉强扭动地身子,呜咽着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当她抬起头看见那双深邃而锐利的黑眸,瞬间吓得什么也说不出了。
剑光掠起,冷锐的剑锋从她的唇间刮过,女人险些以为自己此生再不能说话了。
谁成想只是嘴里的口巾落了地。
还没来得及侥幸,下一瞬,剑刃便抵上了她的脖子。
“我只给你一次说真话的机会。”
没有一句废话,只见那女人裙下已渐渐渗出一滩尿渍……
“是…是……”
“说。”
“是——赵小娘说三郎君从未踏入珐华寺,不会发现日常供奉及法会的蹊跷,才指使我们在其中做了些手脚……”
果真如他所料。
只是他未曾想到,赵氏大胆至此,竟敢在这件事上暗动手脚。
佩剑回鞘,陆湛面容平静,眼底凝结的寒气却愈发深冷了。
*
月色冰凉如凝霜,悄然笼罩着国公府,陆湛周遭的气息却比月色更冷。
甫一进屋,陆湛便解下腰间的佩剑重摔在桌上。力道之深震得案上烛点一颤,登时蜡油滚落,将梨花木桌面燎起一记暗印。
适才途径正院,正巧看见陆晋与赵小娘一房儿女共用晚膳,席间其乐融融。
而他站在窗外的芭蕉叶后,脑海中不断回响着今日那婆子的供词——
赵氏将母兄牌位前的上等贡果以次充好,法会找了小沙弥冒充大法师,就连法会上烧送的经卷亦是能少则少,这些年桩桩件件小事积攒下来,从中陆续贪利不少,都充作了她赵氏的体己银子。
陆湛心中愤懑难平,若非逐川拦下,他几乎当时便想提剑踏入,让赵氏血溅当场,正好由她的一双儿女为她收尸。
窗外,风声呼啸,偶尔裹挟着远处的几声犬吠。
陆湛回到房中,心中越发觉得烦闷,于是取下腰侧香罐,取出一枚香片含在舌下。
往日每觉烦闷困顿时,他都会以此香片凝神,只是今日许是愤怒太过,连着含了三四片,仍觉得心头浮躁难去。
陆湛踱步至床边,云头靴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未及坐下,目光扫见桌上摆放着几道羹汤,这本是下人们的一番心意,却莫名挑起他心中无名□□。
陆湛骤然抬手,将桌上碟碗尽数拂落在地。
宋蝉刚到门外,便听见了屋内瓷片碎落一地的泠泠声。
上次她放手一搏,将春心动的香引暗藏在蔻甲内,借机抹入陆湛腰间香罐的盖子边沿。
春心动一香有别于别的催.情香,非但无色无味,而且需要香引与主香融合才能发挥其效。
香引被藏在了陆湛的那枚香罐里,主香则掌握在宋蝉手中。
如此一来,日常陆湛含用香片,并不会察觉到任何异样。
只有宋蝉用了主香后,再去与陆湛见面,才会发挥其效。
而今夜静夜风清,正适宜挑引春心。
宋蝉特地将主香融进了沐发膏子里,细细浸泡了快半个时辰,才特地来找陆湛。
因是第一次尝试,宋蝉怕拿捏不好用量,此次只是用了一点主香,并为贪多。
此行来找陆湛,只是想测验春心引的成效,并非是想真要与他发生什么。
怕引起别人注意,她特地等到众人睡下,夜深人静时,才换上府内丫鬟的衣裳悄悄前来。
只是没想到刚到陆湛屋外,就听见里头传来这般动静。
想是陆湛近日办案不顺,亦或是叫敌党挑出了错处,心中正郁火难解吧。
宋蝉忽觉今夜来的不是时候,本想转身离开,却不慎踢到门前地上的一盏杜鹃。
圆口瓷制花瓶底部在地上划出一道吱呀声响,在这寂静的浓夜尤显清晰。
屋内很快便响起陆湛沉沉的质问声。
“谁?”
宋蝉攥紧了袖底底帕子,轻叹口气,将心一横。
罢了。
总归来都来了,又是大晚上的,陆湛再过份,料想也不至于将官场受的火气牵连到自己身上。
“大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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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沉寂,房门向内拉开。
门后显现出陆湛那张棱角锋锐的脸。
他微皱着眉头,眼里添了些许不耐,反倒将他身上清冷矜贵之气衬得愈发浓烈。
“不是同你说过,不要轻易来我这里吗?”
每次她来找陆湛,他都要端着一副架子,真是好生无趣。
若换做以前,遇上这样的人,她转身便走了。
只她一直记着,当时陆湛说她的性子刚烈,不适宜为他所用。
她早想明白了,眼下既还要在他手底讨生存,又何必事事与他对着来?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刻意拿捏,将语调放软,性子放柔。
“诗会在即,我还是有些紧张,上次又还没和大人讨论出什么结果……”
想到那晚的情形,陆湛感到手背又泛起一阵旖旎的暖意。
陆湛神色僵了僵,默道:“进来吧。”
待房门关紧,陆湛坐在桌前,一抬眼才看清宋蝉今日的穿着。
竟穿得同府内丫鬟无二。
偏偏本来素净质朴不过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怎得都变成了起伏有致的连绵,平白好似变成了另一种刻意的情致。
陆湛垂下眸,幽深的眸底似有暗流涌动。
“怎么穿成这样?”
宋蝉只如实道:“怕叫旁人看见我深夜来大人屋里,对名声不好,特地与紫芙换了衣裳。”
陆湛没说话。
宋蝉想要走上前几步,却觉鞋底有些黏滑。顺着向下的目光,落在满地碎片及羹汤上,一时有些心疼起平白被浪费的粮食。
嘴上却说:“大人怎么生这好大的气?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见陆湛不回答,宋蝉便知恐怕这其中缘故是她听不得的,便也乖觉地不再多问。
她缓步走近陆湛身旁,轻声道:“您日夜办案,本就费心神。先前我学过些按摩指法,虽不算精湛,却也能为大人略解疲乏,大人可愿意试试?”
她这一番话说得谦卑婉转,陆湛很是受用。
如今宋蝉的脾性逐渐收敛,正渐渐变成陆湛想要她变成的样子。
陆湛颇为满意。
她早该有此觉悟,不过是一枚棋子,一切都该听执棋者安排,不该有任何的心思情绪。
不过现在明白也不算晚,总归他当时的抉择了然,宋蝉果然还是个一点即通的聪明人。
“好。”
宋蝉走到陆湛身后,将袖子挽起半截,露出如凝霜雪的皓腕。
纤指轻轻抚上他的鬓边,以指腹缓缓画圈,缓柔慢捏,所触之处,陆湛沉积的头痛之症竟果然渐渐缓解。
只是……她垂下头时,总有几缕发丝无意间拂过陆湛的眉眼,便如梅峰上吹过的清风,带来几丝隐隐暗香。
习武之人,向来节制欲念,不近女色,陆湛未曾对哪个女人有过特别的反应,宋蝉也不外如是。
可今夜不知为何,当那几缕发丝拂蹭时,忽而带来一阵酥麻奇异的感受。
陆湛眼前竟逐渐浮现出一道旖旎婉转的身影,如同山谷间起舞的精魅,引诱世人起心动念。
他极力克制着这股莫名的冲动,手指不自觉扣住扶手,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可身体的反应却愈发不受控制。
他倏然抬手紧握住那截堪可折断的手腕,猛地将她拉入怀中。
18. 第 18 章
显然,宋蝉完全没有料到陆湛会如此动作,整个人脚下一软,彻底落进他的怀中。
即便隔着一层衣物,她依旧能感受到他腿部的肌肉瞬间紧绷,愈发坚硬如铁。
她便如触碰到一块刚滚烫的热炭般,双手慌乱撑在陆湛的肩头,立刻就想要支撑着站起来。
但停落在腰间的那只大手却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裙衣,另一只手则抚摸着她的面颊。
“你今夜用的是什么香?”
宋蝉眸光闪烁了一瞬,不免有些慌乱。
难道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我没有用香,许是刚沐浴完,发膏的香味还没散……”
话还未说完,便被陆湛越发幽深的目光骇得吞回腹中。
从前,陆湛永远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的眼睛锐利、沉冷、无情,像投入巨石都不会见波澜的幽深海底。
而如今,那张沉静的双眼,竟渐渐染上了些不同的温度。
对于她的回答,陆湛似乎不在意,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望向宋蝉的眼神愈发深暗。
许是今夜夜色太沉,窗外太静,又或许是近日令人烦闷的事情太多,积攒到这一刻,所有的情绪亟待爆发,他有意让自己沉沦于放纵,消解近日心中的郁结。
烛火融融,陆湛的目光横渡过宋蝉沾染惊慌的双眼,秀挺的琼鼻,最终落在那莹润的双唇上。
她似乎并未涂抹口脂,双唇却透出娇嫩柔丽的色泽,像是接近一朵花中间最嫣嫩的蕊瓣,令人想要采摘、捏揉、碾碎。
他也真的这样做了。
指腹上的薄茧缓慢地抚着她的唇,撩开不慎黏腻其中的一缕濡湿墨发。
他看着她逐渐沾染潮红的颈肤,声音喑哑:“之前的那个小书生,亲过你吗?”
宋蝉被困在他臂弯中,动弹不得。
但听见他提及吕蔚,似有感应预兆般,想要逃避。
只是未等她彻底反应,感到颈后一凉,陆湛微凉的唇压了下来。
“大人……”
果真是武将,就连亲吻也没有一丝温柔的垂怜,而是极尽掠夺,几乎要将她吞噬。
到了最后,她连话说不出了,只剩几声孱弱的呜咽。
宋蝉有些恼了,怎么也推不开他有力的臂弯,只能报复似地咬在他的唇上。
渐渐有一丝血腥气蔓延在齿间。
可越是如此,陆湛眼底的神色愈烈。似是狂风席卷,催生了原本只是微弱的火苗,逐渐疯狂燃烧,渐有燎原之势。
他忽然起身将宋蝉打横抱起,反身压在桌上,行举间长袖拂风,吹灭了案上的烛台。
夜风轻拂窗纱,牵引起微微作响的鼓动,檐下一支玉兰亦被吹动,枝梢扭动宛若细腰。
似是察觉到濒临狂风骤雨将来袭,宋蝉提高了声量。
“大人!”
她的声音带颤,是真的怕了。挣扎之间,蔻甲在陆湛的手臂上留下两道血痕。
“大人,你别这样……”
手背上忽然传来的刺痛,冰凉侵袭,让陆湛的思绪逐渐清明,缓缓松开了手。
看着宋蝉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陆湛敛了眸,目光落在地面上那抹藕红色的布料。
她走得太急,竟忘记穿好内里的小衣。
*
宋蝉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刻。
一路边跑边系衣,还要在浓重的夜色中避开府内巡逻的守卫,如此原本不到半刻钟的脚程,生生耽误许久才到。
甫一回屋她便将自己关在了屋内。
烛影掠过铜镜中她的面容,秀长的玉颈上落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这下真不知明日该如何见人了。
她甚至不敢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面红滚烫,似被架在火上烤。
红肿的双唇仍然酥酥麻麻,唇角甚至还沾染着淡淡的血痕,一切无不在昭示着陆湛的印记。
看来春心引果真有效,连陆湛那样一向自持冷静的人,也有了不同往日的反应。
她本应当开心才是。
毕竟这样,她至少也有了掌控陆湛的一条路。
可真到了今夜彼此贴近的时刻,宋蝉心底忽生出一丝惧意。
不应该如此的!
春心引虽能引人情动,但她初次调配,心中有数,都是按照最小的量尝试的。
甚至在给陆湛用香之前,她还亲自尝试过一次……
原本不该是这般激烈的效果,可不知为何,陆湛今夜的反应似乎格外明显。
第二日晨起,宋蝉对着镜子,看着尤未褪去红肿的双唇以及颈上的红痕,一时犯了难。
紫芙年纪长些,即使宋蝉没说,她也多少明白昨夜发生了什么。
“娘子若觉得不方便,不如今日向夫子告个假吧。”
宋蝉点了点头,但又想起上次陆芙同她说过,郑夫子一向最讨厌学生迟到告假,除非事不得已,否则还是不要轻易缺席他的课堂。
无奈之下,宋蝉只能覆了面纱,向学堂去了。
刚到学堂,陆家的几个小姐妹便围了上来,纷纷询问宋蝉今日何故戴了面纱。
宋蝉被问得耳尖滚烫,只说是吃坏了东西。陆泠尤不放过,还要继续追问,好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一名穿着鹅黄罗裙的小娘子踩着莲步走进来,行动间裙摆飘逸,皮肤白皙如玉,眉目虽不绝艳,但也算清秀。
她抱着书匣,缓步走进来,仪态优雅地将怀中的书匣放在宋蝉身旁的空桌上。
“她怎么也来了。”陆泠把眼一横,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偏过头去。
宋蝉正想问问她的来历,就见那小娘子向她们走来。
“蘅姐姐,泠表姐,许久未见了。听姨娘的意思,往后我们就要一同读书了,还请两位姐姐多多关照。”
她向着陆蘅与陆泠一礼,却很自然将陆芙与宋蝉掠了过去。
陆蘅微微颔首一笑,在礼数上从来没人能挑出她的错处:“刘妹妹。”
陆泠却低下头写起字来,只装作没听见的模样。
这位刘姑娘却也不恼,只是识趣地退回位子上坐下。
想起刚才她见面时称谓的“蘅姐姐、泠表姐”,宋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差别。
既单独叫了陆泠表姐,想是这名姑娘是赵小娘家的人了?既有亲缘,理应更亲近些,只是陆泠却好似不太待见她,这就不知道是何缘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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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学后,宋蝉还未誊抄完札记,陆泠便赶紧起身,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好似就怕被那刘姑娘追上似的。
宋蝉原想同另外几位姐妹打个招呼,也只能远远作礼别了。
陆泠也并非是同宋蝉有多亲热,只因得亲疏她分得很清,到底宋蝉算是大半个陆府的人,外头的贵女即便再好说话,陆泠看着不免有几分攀比心和疏离。
而那“小表妹”刘氏,她一向不大喜欢她的性子,更不知为何母亲要将她带进府中,此刻只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免得叫旁人以为她与那人有多熟络呢。
倒是宋蝉,人好说话的紧,陆泠生怕一个看不住,她就跑去跟人做密友去了,宋蝉就算不做她的闺中挚友,这便宜也不能让旁人捡了去。
“咱们等改日天再好些,约着隔壁孙家的二小姐去打马球去,那人叫个厉害,挥杆甚至比男人家还有劲儿,你真该见识见识!”
陆泠说的有板有眼,却只字不提那名刘姑娘。
宋蝉也不好再问什么,又被陆泠说得有些心惊。
她先前只看过人家打马球,只记得那骏马扬蹄就让她骇得退后半步,这要是真上马了,可不要吓得缰绳都抓不牢靠?
宋蝉试探问道:“嗐……竟比男人还要强些吗?”
未及陆泠回话,身后传来清朗的笑问。
“你们说什么呢,走这样急!”
是陆沛,宋蝉下意识的侧过脸去。
瞧着自己不成器的弟弟快步跑过来,陆泠毫不留情面地回怼:“你又跟上来做什么?赶紧回去写的课业去,省得你写不完,急得又要嘴角长大泡,看得人直犯恶心。”
“姐姐说什么话呢,我今日朗诵多遍,心中娴熟,想来下笔自有神助。再者说,我那泡是青年气盛,姐姐莫要在婵妹妹面前瞎说,败坏他人名声。”
陆沛忿忿不平,不想在宋蝉面前失了面子,不得已文绉绉地编起胡话来。
宋蝉最是知道陆沛为人品性,只想着回避,便压身欲离。
“若是四哥哥同姐姐有事商量,那妹妹先回去了。”
“婵妹妹等等,等等!”陆沛先一步喊住宋蝉。
宋蝉不得已又站住了。
陆沛冲陆泠使了使眼色,说道:“那个,那个,你不是说要去吃长乐街的烧鹅吗,我前几天就约好了,你忘了吗?”
“我何时说过?”
陆泠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又因着自己素日好美食,也吃不准自己到底说没说过,因而说话也没甚底气。
“你每日说话那么多,肯定又是忘了,今日婵妹妹在,何不同去呢!”
长乐街的烧鹅的确是美味,若是陆沛请客倒也未尝不可。
只陆泠正要回答,抬起眼忽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哎?三哥哥。”
陆沛正对着两位姐妹说话,浑然不知身后的事,只当陆泠是在唬他。
“你只说去不去便是了,少拿三哥吓我,他此时候该还在千鹰司办案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蝉听见陆湛的名字,心头不禁一惊。
她半信半疑地循声抬头望去。
竹影回廊后,陆湛果真正与一名男子并肩向他们走来。
19. 第 19 章
微风习习,竹影婆娑。
陆沛与陆泠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宋蝉双脚像是被钉住了一般,片刻后才如梦初醒,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逃离。
却被陆泠挽住了胳膊。
“瞧见了吗?三哥哥旁边那位便是京里有名的薛公子。”
陆泠又不免点评几句:“其实要我说,三哥哥的容貌气质都较薛公子更胜一筹,不过是他性子太过疏离,整日冷着一张脸,京中的贵小姐哪里还敢亲近。”
这并非是虚言。
宋蝉抬起眼便看见两名郎君走在一起,身姿高俊,行举极尽优雅,行动间衫袍翻涌似云浪,活像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若是在街上见到这样俊朗的陌生男子,宋蝉也会忍不住驻足想要多看两眼。
可偏偏那人她不仅相识,昨夜甚至还刚与他共处一室,肌肤相亲,舌齿交融。
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荒唐事瞬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宋蝉甚至感到唇瓣微微颤抖,泛起一阵酥麻之感。
此刻再想走,已经晚了。
两名郎君已从回廊尽头走来,站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宋蝉下意识地垂了眼,又不自觉将领口紧了紧。
只是即便她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头顶陆湛的目光。
就像盛暑刺目的太阳,避之不及,她只能赤裸裸地接受煎熬的炙烤。
“泠妹,沛弟。”薛公子的声音如他外形一般,柔和若春日柳枝拂过的湖面。
陆沛听见这声音,才猛然转过身来,终于明白了陆泠并未诓他。
他从小不怕爹爹,不怕大哥,唯独最怕这名三哥陆湛。
小时候他顽皮,见陆湛站在水边,想要吓唬着推他一把,瞧瞧这位素日冷峻的三哥难得窘迫的模样。
哪成想陆湛就像背后也有眼睛一般,提前预料了他的行动,待他悄然接近,正准备向前施力时,陆湛却突然向侧一躲,害得他没收住力掉进了水里。
本以为是兄弟间的玩闹,谁成想陆湛竟真的站在岸旁冷眼旁观,直到最后看他将要咽气,才叫了人将他救上来。
他那道如凝霜雪的目光,陆沛这辈子都忘不掉,从那之后,他见着陆湛能躲则躲,绝不敢多说一句。
陆沛一时不免声音颤颤:“三…三哥,薛兄……”
陆湛疏冷的眉眼扫过陆沛,陆沛只觉像是有把刀子贴着他的脊背上滑一般,浑身发寒的熟悉感觉又蔓延开来。
他唯恐被陆湛看透他那些旖旎心思,当即兴致缺缺,再也没了对新妹妹插科打诨的心思。
“忽然想起阿娘还叫我下学后去找她一趟,弟弟先行一步了!”
陆沛不敢抬起头与陆湛对视,怂着眉一溜烟跑走了,甚至都来不及再与宋蝉好好作别。
“你这四弟还是同以前一样有趣。”薛行简不由得笑了。
“薛大哥好久没来府里玩了,可是忙着应付西城吴小娘子的事情呢?”
陆泠素来胆子大,虽也有些畏惧陆湛气势,但对着薛行简这般好颜色的大哥哥,总是格外觉着亲切,想与他多说几句。
听陆泠此言,薛行简神色一滞,抬袖轻轻掩住口,清了清嗓子,面色瞬间染上几分无奈。
那西城的吴小娘子,确实与他有着一段令人头疼的痴缠故事。
还记得那日,城中最热闹的戏园子开演新戏,他闲来无事便去凑个热闹,吴小娘子恰好在邻座。
他不过是出于礼貌,对戏中的情节发表了些见解,与吴小娘子攀谈了几句。
可谁能想到,就因着这么几句,吴小娘子生生记挂了好久,回到家中又哭又闹,说什么非他不嫁,弄得满城皆知,连他都被父亲责骂了一顿,着实让他头疼不已。
“泠妹妹这张嘴,还是不饶人,专挑痛处说。”
薛行简轻描淡写地一句,预备应付过去,正巧看见陆泠身旁那位女郎瞧着面生。
虽戴着面罩,但可见身姿袅娉,一双剪水眸盈盈似诉,长睫微颤,十分惹人怜爱。
“这位妹妹是?”
陆泠抢先答了:“这是刚来府中的纪妹妹。”
薛行简心下了然,不再多说。
只是看着她脸上的面纱,还是还不住问道:“纪妹妹可是身子不适?这里是风口,咱们可去一旁避避,别叫风再吹着。”
宋蝉本就觉得与陆湛再见浑身不自在,如今被薛公子这么一问,更是羞得无地自容。
又看见一片竹叶落下,恰与陆湛绣着云纹的裳角交缠,顿时昨夜又想起他是怎样将她牢牢箍在桌上,又是怎样在她齿间搅弄掠夺。
面纱下双颊滚烫,热得快要烧起来了。
“行简。”陆湛沉声开口打断。
薛行简颇有些诧异地向陆湛看了一眼。
要知道,陆湛从前可从不会在意女郎们的事情,今日这又是怎么了?
*
家塾一别后,陆湛连着几日都宿在千鹰司中。
这夜薛行简携酒来见,坐下便为二人各斟酒一杯,开门见山地问。
“那日在你家见到的纪妹妹,就是当初那个宋蝉吧?”
当时沈知培一案连带宋蝉的事,薛行简多有助力。
陆湛并未直面回答,薛行简权当他默认了。
他与陆湛相识于年少,一路相伴长大。无论是陆湛家中难以向外人道的私隐,还是后来官场上许多不能见光的事情,他都自信能够了然于胸。
可是这些日子,他总觉得有些看不明白陆湛了。
或是说,陆湛也有了不能为他所知的秘密。
陆湛杯中的秋露白已饮尽了,薛行简又替他倒上一杯。
该借几分酒醉,才能说出真话吧。
“你这连着几天不回去住,也与她有关?”
“没有。”
陆湛否认得很快。
修长的手指扣在杯沿,轻轻摩挲了几下。
“不过是近日府里人多口杂,我想出来避个清净,与她有何干系?”
薛行简轻声笑了。
“你多年来从不爱饮酒,为何近日又要我陪你饮?”
陆湛的眸色晦暗不明,不知是否染上了酒意,颈侧竟也微微泛红起来。
他沉默不语,只是握紧酒杯,又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他不愿回去,也是不想再故地重温那夜的失态。
他始终想不明白,他一向克制,究竟为何会对宋蝉泛起那种冲动。
思虑不得,便干脆不再思虑。
薛行简观察着陆湛的神色,心中只觉有趣。
哪怕那些年被陆国公逼到最狠的时候,陆湛也不曾有过这般状态。一向沉如死水的古潭,竟也有了波澜?
薛行简支腮半倚桌台,借着烛光,忽来了一句。
“沧鸣,你养狸奴了?”
陆湛眼神一怔,顺着薛行简的目光看向自己搭在桌面上的手背。
望着手背上那两道刚起了新痂的抓痕,陆湛了然了。
不禁自嘲似地冷笑了一声:“不过是个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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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话的狸奴罢了。”
*
国公府赵小娘屋中,侍女端上小厨房刚做好的点心,一一摆放桌上后,陆续退下。
赵小娘与外甥女赵婉坐在桌前,为她夹了一块玉芙糕。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来国公府?”
赵婉轻声道谢,听了赵小娘的话,耳尖微微泛红:“在家中阿娘跟我提到过一些,也叮嘱了我,来国公府后一切要听姨妈的安排。”
赵婉也到了议婚论嫁的年龄。
论家世,她并无显赫门第可倚仗;谈容貌,亦是中人之姿,难称惊艳。
阿娘跟她说过,这次让她来,便是要她接近国公府的三郎君,成为他的枕边人。
虽以她的身世做不得正妻,但能做个贵妾也是不错的归宿。
更何况姨母不也是妾室吗?但依靠自身的聪慧与手段,在国公府逐渐站稳脚跟,家的一众亲眷,皆仰仗着她在国公府的颜面在外行走。因而无论是族中大事小情,如今无一不是以赵小娘的意见为准,对她唯命是从,仿若众星捧月一般。
赵婉从小听着赵小娘的故事长大,对这位靠自己努力改变命运的姨母颇为敬佩,也同样一颗想要向上爬的野心。
看着赵婉乖巧听话的模样,赵小娘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算也不枉她这般谋划,将赵婉从大老远的地方接来京城。
原先她也有过忌惮犹豫的,毕竟她那个儿子的性格她最是了解,别说是什么沾了亲缘的表姐表妹,只要容貌尚可的适龄丫头,他免不了要动些心思。
若不是那陆湛的性子愈发张狂,如今当着众人的面都开始下她的面子,她也不会想到行这一险招。
陆沛素日只爱玩乐,没有一点旁的心眼,她作为母亲,却不能不提前筹划。
陆国公年岁渐老了,还能有几年活头呢?还是要趁着他尚清醒,在她也尚能吹吹枕边风的时候,催着尽早将世子之位定下来。
这些日子她思来想去,觉得应当先从陆湛下手。这些年陆湛与陆晋关系渐为疏远,想来若找个成家的名头将陆湛早早打发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赵小娘拢了拢神思,又道:“你素来乖巧,我一向喜欢你的性子,因此放着家里那么多后辈没挑,独选了你过来。”
“这几日可见到你三表哥了?”
赵婉摇了摇头:“三表哥不在书塾念书,平日没什么见面的机会。这几日表哥又都宿在千鹰司,没回府来住,更见不到了。”
“哦?竟是如此?”赵小娘放下筷子,“也不妨事,左右过几日就是诗会了,到时候就能见上。”
赵婉微微皱眉,面露担忧之色:“姨妈吩咐的事情我都记下了,只是听说三表哥性格阴晴不定,平日里从不亲近女色。我年纪小,又没什么经验,姨妈精心安排的法子,当真行得通吗?”
果然还是年轻,不明白男人的性子。这世上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面对主动送上的美色,哪有真能把持住的呢?
赵小娘轻轻拍了拍甥女的手,眼神中透出笃定,微微一笑道:“傻孩子,凭他在外如何,只要是男人,就必定有弱点。你按我吩咐的去做,展现出你的温柔乖巧,再加上这精心布置的机缘,还怕他不动心?”
赵婉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既然姨妈有把握,那婉儿便照做便是。”
赵小娘轻轻搂住甥女的肩膀,安抚道:“放心,有姨妈在,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你只管按我说的做,其他的无需多虑。只要你能成功近了他的身,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20. 入V通告
宋蝉教纪芙制香已有些日子了,纪芙为人聪慧,又肯用功,每日都钻研到半夜,时不时还会来宋蝉屋里问问题。
有这样肯下功夫的决心,很快她便学会了基础的制香技艺。
两人本就住得近,这一来二去的交集,关系也逐日亲密起来。
恰好今年孙小娘过的是逢六的生日,宋蝉出了个主意,让陆芙分别制了六种香膏。
瓷瓶也是特地找了瓷窑定制了不同花样,对应不同的味道。
包装完毕,陆芙撒娇般挽上宋蝉的小臂,晃了晃:“还好有婵姐姐帮我,今年的贺礼阿娘一定喜欢。”
次日傍晚,两人一同到孙小娘屋里庆生。
府中没人记得孙小娘的生日,就连她的枕边人,也将这个特殊日子抛诸脑后,一句问候都不曾带来。
宋蝉想到前几日,赵小娘新得了一个上好的青玉樽,陆国公还专门为她在府中设了宴,喊了京中的贵妇人一起来观赏宴玩。
而今孙小娘的生辰却这般简单,实在是令人唏嘘。
不过孙小娘好似并不在意这些。
即便屋里只有他们三人,孙小娘也并未敷衍。特地在几扇窗户上贴了些红彤彤的喜庆窗花,自己也换上一身桃粉色的裙装,衬得面色红润,喜上眉梢。
桌上更是摆好了翡翠虾仁、金丝蛋羹等家常菜,食材虽不如公府厨房的昂贵精致,但每一道都是她亲手烹制,摆盘也颇具巧思。
孙小娘收了陆芙精心准备的礼物,欢喜地不得了,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不停地往两人碟子里夹菜。
一顿饭的时光,欢声笑语不断,宋蝉本想着今夜再多留些时候,继续沉浸在这份难能可贵的温暖里,只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的祥和。
紫芙走了进来,在门廊下对宋蝉使了个眼色。
宋蝉会意,找了个借口先出去了。
门廊外,紫芙神色恭敬地一礼,在宋蝉耳边轻声说道:“娘子,大人那边传了话,说是在房里特意为您准备了一样东西,让您早些回去找他,不要在此处留太久。”
宋蝉眼神一怔。
这时候回去,岂不是扫了大家的兴致?
她低声说了句知道了,便重新回到桌上。
陆芙见宋蝉回来后有些心不在焉,心领神会,笑着解围道:“婵姐姐若有急事便先回去吧,以后咱们有的是时间相聚。”
回屋的路上,看着裙下被月光铺满的青石板路,宋蝉更生出几分酸涩的不舍。
这份源自平凡人家的温暖,看似寻常,对她而言,却如梦般遥不可及。
十多年来,无数个日夜,她都在默默期盼着这样的温暖。如今,这温暖触手可及,却又因陆湛的召唤即将中断,怎能不让她感慨万千。
回到屋里,宋蝉不悦道:“究竟是什么东西非要赶在今晚看了,还要去见他回话?”
苏罗与桃松引着宋蝉进内室,绣榻上正摆着一件皦玉色的新衣,样式清新素雅,胸口处绣着一圈精细的杏花纹样,花蕊皆以细小珍珠镶嵌点缀。
宋蝉的面色微变。
并不是她要多想,只是经过那夜之后,她对陆湛的印象已不复从前。
已是酉时了,京中大部分人家都用了晚膳预备洗漱休息了。
这个时候,陆湛却送来这样一件绘尽女子柔美的衣裳,还让她换上这件衣裳去见他。
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是答应要做他手中的一把刀,却还没有做好“献身”的准备。
宋蝉踟蹰在原地,不愿行动。
紫芙轻声催促:“娘子,大人此时找您怕是有急事,还是不要耽误的好,大人的性子您也是知晓的……”
紫芙的话仿若冬日里刺骨的冰水,毫无征兆地兜头泼下,宋蝉陡然清醒了。
是有几日没见到陆湛了,都快忘了他从前令人胆惧的模样了。
是啊,陆湛向来是说一不二,没有任何余地可以磋商。若是今日一再推脱惹得陆湛不快,后果不堪设想。
宋蝉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由紫芙苏罗帮忙更衣,整理好衣妆后便朝着陆湛屋里去了。
陆湛屋内,仆人正有条不紊地往桌上上菜。
宋蝉甫一进屋,目光扫了一圈却未见其人,只听得后侧盥室传来些许动静。
少顷,陆湛缓缓从盥室走出,只穿着一身袍摆垂地的白色睡袍,宽松地拢在他的身上。
睡袍下隐约透出一道轮廓健硕、肌肉硬朗分明的男子躯体,看得宋蝉顿时面红耳赤。
陆湛墨发未束,额前鬓角的几缕碎发,还沾着些水汽,烛光映照下,闪烁着旖旎的微光。
一滴水珠顺着刀削般的侧颊滑落,最终隐入他的领口。
宋蝉生出了些“非礼勿视”的羞愧,赶忙低下头,瓷白的面上像是燃起了一团朝霞,只觉心跳如鼓。
陆湛却神色自若地坐下了:“你也一起吃些吧。”
宋蝉站在旁边不敢抬头,只觉得再接近都是一种冒犯。
“刚才在孙小娘那边已经吃饱了,我等大人吃完就好。”
“再陪我用些。”
陆湛声音很轻,但宋蝉明白,这绝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圆桌边一共只摆放了四个绣墩,两个紧贴着陆湛,还有一个正对他面前。
该坐在哪里,宋蝉犯了难。
等最后一道菜上完,仆人垂着头退下,关上了门。
屋门关上的瞬间,宋蝉明白必须要做个抉择了。
坐在对面抬眼就是对视,太过尴尬。
身侧的两个位置倒是可以考虑。犹豫再三,宋蝉选了靠近屋门那侧的绣墩坐下。
虽然今夜她没敢再用香,但若陆湛再有别的想法,至少还有逃走的机会。
刚才宋蝉瞧得真切,陆湛的臂膀结实有力,小臂隐有青筋凸起。
难怪上次被他压制在桌上,没有半点挣脱的力气。
陆湛的晚膳很简单清淡,桌上只摆了一条蒸鱼、两碟素炒、一份羹汤。
宋蝉有些出乎意料。
她原以为,像陆湛这样的武将,应当顿顿饮酒食荤。
那他是靠什么才长成这样健壮的躯体呢……
陆湛的脸庞因沐浴后的热气而微微泛红,眼眸深邃而明亮,透着一丝慵懒与冷峻。
两人相顾无言,唯有桌面烛光曳曳。
气氛实在有些冰冷,宋蝉伸手去握汤勺,想舀一碗羹汤消解尴尬。
陆湛却也在此时伸手,正好覆盖着她的手面。
瞬间如有电流涌过全身,宋蝉瞬间缩回了手。
汤勺重新坠入盆底,几滴羹汤溅落在桌面上,洇开一片。
陆湛沉沉抬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在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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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蝉并未否认。
她捻了手中帕子,垂眸擦拭着手背溅上的羹汤,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
“大人这几日都宿在国公府外,不也是在躲着我吗?”
陆湛也不说话了。
他缓缓盛好了一碗羹汤,推到宋蝉面前。
“既是用完膳过来的,就喝些羹汤吧。”
宋蝉接了过来,才看清这是一碗石榴粉银丝羹。
握着调羹的手轻轻一颤。
偏偏这羹汤,就与那日被陆湛拂落在地的一样。
她又悄然抬起长睫,看见陆湛也盛了一碗,目光不由地落在他的手上。
不知为何,她之前从不会这样刻意留意他的手,但自从那日之后,总是会不自觉地盯着他的手看。
他的手掌很大,调羹在他手中显得极其精小,旁人是握着调羹,他却像是捏着。
就好像随意拿捏把玩着什么赏乐的器具。
他的手背上也隐隐几道青筋,除了陈年的淡疤之外,还有两道新添的细痕。
像是与狸奴玩闹时留下的痕迹。
只是宋蝉非常清楚,那并非狸奴所留。
而是上次他抵在她身后时,她勉力挣扎留下的痕迹。
抓痕有些深,即便现在结了痂,能看出先前连带着掀起了一小块皮肉。
宋蝉有些愧疚,但她很快就想,当时她的裙摆都已被掀开,若不是这两道抓痕让他清醒,只怕身后那把坚硬如铁的剑,就真的破入她的身体了。
那些不愿再想的回忆又似潮水涌来,宋蝉觉得面红耳烫,含在舌间的石榴粉银丝羹,都变得黏稠拉扯。
见宋蝉神色有些反常,陆湛问了句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羹汤有些烫。我等凉一凉再喝。”
宋蝉心中早已波涛汹涌,但陆湛的神色却十分坦然,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碗里的羹汤也喝光了。
仿佛那夜的记忆只留在了宋蝉的脑海中。
可明明是他……
真是……无耻……
宋蝉闷闷地低头搅弄着碗里的羹汤,不说话。
又是尴尬的沉默,直到陆湛开口,打破了沉寂。
“宋蝉。”
“嗯?”
她忽然抬起头,耳边的宝石坠子轻轻摇晃了两下。
“你不必害怕我。”
“要了你,或者是杀了你,于我来说没什么分别。”
陆湛停顿了一下,仿佛想要解释,又像是掩饰:“我现在对你,也没那些兴趣。”
说不出心中是愤怒更多,还是别样的情绪更浓。
虽然陆湛那夜的行径确不是君子所为,但宋蝉自己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
毕竟当时,她也对他用了香。
一半一半,便算扯平了。
宋蝉放下手中调羹,今夜第一次,看向陆湛的双眼。
“大人想要说什么?”
陆湛沉默片刻,又道:“上次只是个意外。”
是不是意外又能怎样呢?总之那夜的事确实发生过。
即便她想忘却,也不是轻易便能忘的。
但宋蝉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
“大人今夜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陆湛不语,啜了口茶,而后放下茶盏,面色平静道。
“将你的外氅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