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有神仙》
1. 下山
鹭鱼坐在树下,看海上的夕阳被风一层层推上岸,波浪间金光闪烁。
很久的沉默之后,她忍不住说一句:“死了没?”
本来以为不会再有回应,三声海浪后,身侧木棺里飘出了虚缓而苍老的声音,“还没有……”
鹭鱼眼神依旧看着远方,语气透露着抱怨,道:“都说了我不喜欢看人死,还非要我陪着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木棺里的人轻笑,费力地摇摇头,见她根本没看自己,才言道:“没有了。”
鹭鱼“哦”了一声。
木棺里的人收起一直盯着她的目光,仰观头顶渐起的暮色,“师父,如果以后你在人间实在无聊了就回云匣海陪我吧……”
“我才不会无聊!”鹭鱼恼火道,“再说,哪有师父给徒弟守坟的道理!”
木棺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她不确定是不是错觉,扭头看过去,发现棺中人已合上了双眼。
四周鸟鸣啁啾,浪声回荡,但她总觉得这片天地突然静得可怕。
她吞了吞喉咙,还是问:“死了没?”
没有人再答,围着绿树自上而下,飞扬起点点金光,是禁制术散开的灵尘。
人死术消,陆沿真的死了。
几日前,他还曾打趣:“师父,活到八十七,我在人间也算喜丧了吧。”
鹭鱼没有回应。但她知道,他虽然是术师,终究也是凡人。
凡人的寿命一旦到极限,身体再无法承载术力,修习多年的术法如洪水般倾泻而去,苍老便是一瞬的事。
那日他推开门,白发寥落,鹭鱼才意识到陆识已经陪了她将近八十年。
八十年,对一个凡人来说几近于一生,对鹭鱼呢,不过是漫漫人生的一瞬。
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想复原陆沿当初在此布下的禁制术,却怎么也模仿不出来。
比划了半天,绿树周围毫无反应。
她气愤地敲了敲陆沿的棺材板:“你这研究的什么破禁制术,也太难了!”明知道她学术法学得潦草,还搞这么复杂。
无奈之下,她咬了一下自己的指尖,食指在胸前虚虚画了一个半寸的圈,只看血珠接连从伤口中溢出,粘上空气的一瞬间好似镀上了金。
血圈不断扩大,旋转成一个金色的圆球,将木棺和绿树笼罩住。
鹭鱼见结界已成,收手蹲下,仔细打量陆沿的脸。
她随意地将伤口在陆沿袖子上擦了擦,嘀咕道∶“虽然你术法厉害,不过还是我的血咒结界更盛一筹。”
她拍拍棺中人的脸:“好像这次是真的要说再见了。”
陆沿的禁制只是束缚住了绿树的灵力不外泄,她的血咒却是将这方小空间的时间都静止了。
树静风止,方才打旋飘在她面前的落叶,也滞在半空。
她把陆沿垂在身侧的双手合在胸口,捻起那片落叶,放在陆沿的手心。
霎时间,陆沿的躯体笼上一层柔和的绿光,苍白的脸颊上覆盖上鲜活的生机,手指从枯瘦变得修长有力,脸上的沟壑和褶皱被抚平,干枯的皮肤重新散发出年轻的光泽。
“为师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她掐掐陆沿的脸,感受到指纹摩挲到了他湿润的眼角,声音低柔:“小鬼头,我走了……”
她起身,强忍胸口的沉闷感,用带伤的手在结界隔层划开一道口子,跨了出去。
再回头,绿树、木棺和陆沿都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剩下潮汐翻涌的大海,海风没有阻隔地扑到她的脸上。
如果不是陆沿要求将绿树封印住,她是不会以灵池为代价,虽然她不死不灭,但是体内的灵池一消失和丢了半条命没有区别。
血咒结界是体内的灵池立契,即立即成。
她不能再踏入血咒结界之中,否则那些静止的时间也会立刻在她踏入的顷刻间流转。
陆沿的尸身也在这结界里不腐不烂,但是也不能再看到他。
这血咒立的属实有些多余。
千年万年以后,人事早换了多番,除了她还有谁能想起陆沿。
或许很多年后,她也会忘记陆沿。
鹭鱼把散乱的头发随意地拢在身后,随手一挥,在沙地上催生出一棵与绿树相似的树木,却再无滔天灵意。
此术一施,她立刻感觉到,身体里方才缩小到只剩个珍珠大小的灵池,也消失不见了。
鹭鱼回到刻云山脚下的屋子里,环顾四周,陆沿前几日才将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坐在椅上发呆到天亮,腹中一阵咕噜声才将她唤醒。
没有灵池,她和普通的凡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鹭鱼虽然觉得不该怪陆沿,但是如果不是听他的嘱托封印绿树,她不得已将灵池耗尽,哪能体会到肚子这般火烧火燎的感觉。
她在厨房里翻出了一盘她最爱吃的素糕。
之前陆沿都会用术法将糕点保留住刚刚出炉的口感。如今,她摸了摸发硬的点心,有点难以下咽,发出了不知道今天第几次叹息。
一个纸人颤颤巍巍地从方才盘子压着的地方走出来,双手掐腰努力将肚子往前拱着,突出自己身上那几个大字——“师父,天无绝人之路。”
然后纸做的身体像烧着了一样,被空气吞没,虚空不见。
“人死了,这灵术都散了,不知道又用的什么鬼点子驱使这纸人的。”鹭鱼干笑几声,心里又啐了陆沿几遍“逆徒”。
她着门框坐在门槛上,陆沿死了没流眼泪,如今她倒是真的想哭了。
发了会呆,她站起来拍拍裙摆上的灰尘,转身走进卧房。躺在床上盯着床帐的垂穗,不知不觉合上了眼睛。
迷雾消散,她感觉身边有一个熟悉的气息,眼睛一睁,果然是陆沿。
视线一清,是他身着青绿素色交领长衫坐在树下与人对弈。
束发布巾垂在耳畔,他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捻着一颗黑子,对着面前的棋局眉头紧锁,对弈之人面目模糊。
阳光穿透树枝,斑驳的树影摇晃,将三人的影子吞吐得时隐时现。
黑白棋子交替落下,时间似乎流逝了许久,然而树影却始终停滞不动。
鹭鱼抬头望去,太阳依旧挂在原来的位置,明亮刺眼。
是梦境,入梦那一刻,鹭鱼就知晓。
下棋的二人似是未觉来客。
鹭鱼觉得自己站的有点累就坐着一旁亭子里,打量四周,想起来这是陆沿年少时就读的书院。
刻云山虽地处沿海偏僻地带,但刻云书院却是声名远播,说是书院,却与寻常的书院不同,教习的刻云老人乃世间少有的神术师,而如今,在世间为人所知的神术师,不足十人。
凡人修习灵术,虽自称灵术师,但终究难脱凡俗之身。神术师则不同,他们领悟到神识,便用之直接重塑魂魄,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
书院设有禁制,非弟子不得擅入。鹭鱼曾偷偷溜进去过一次,结果没多久便被刻云老人发现。
她依旧记得那位老人的模样:鹤发鸡皮,垂垂老矣,眼睛却清淬逼人。老人笑吟吟地挥动白袖,便将她瞬移出了书院门外。
回忆之间,陆沿对面的身影渐渐清晰,赫然便是刻云老人。
陆沿的黑子还没有落下,刻云老人就笑出声,“是我输了。”
陆沿的手指却收了回去,但只收到半空,顷刻间,庭院里的一切静止不动。
鹭鱼看着陆沿嘴角还未扬起的浅浅笑意,不解地站起来,她依旧行动自如。
视线里唯一还在动的,是刻云老人“哈哈”笑着颤抖的身躯。
察觉到鹭鱼的目光,刻云老人也看向鹭鱼,“因着你的机缘,老夫才能与他重见,这么多年过去,他棋艺精进不少。”
鹭鱼笑笑,“他本就天资过人。”
逢人说起陆沿,她总是难掩骄傲。
刻云老人身影一虚,下一刻就出现在亭子里,站在她的身前,伸出手掌,掌心上放置着一枚泛着莹润光泽的黑棋子。
“他若愿意,本可以成为人界数一数二的神术师,”他缓缓说道,“我一生见过许多修术之人,唯有他,身具非凡的机缘。”
“可他这都死了,也没有成这什么神术师。”鹭鱼拿过那枚棋子,瞧过去,陆沿悬在半空的指尖原先的棋子果然已经不见。
刻云沉吟,低叹一声:“老夫早年与他说过,他的天赋远远在老夫之上,若在随我静修几十年,定有所成。不过,他说相比与神的机缘,他有更珍惜的缘分。”
陆沿过去从未与她说过此事,况且梦中之事不用辨别真假。
鹭鱼摩挲着棋子,“他打小就有自己的主见,就如这黑子拿起放下,输赢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刚刚还是想选择输。”
“不过一场棋局罢了。”
刻云老人双手插袖说道:“如陆沿所说,姑娘果然随性洒脱,不过棋局中有乾坤,何况是这梦中本就有经纬天道之法,你我皆是局中人。”
他这话说的玄妙隐晦,鹭鱼听不懂,只觉得这老头说话拐七扭八,装神弄鬼的很,陆沿有时候也说话老神在在,肯定也是跟这老头学的。
刻云老人看鹭鱼呆滞的视线,笑了笑,不再多言,负手说:“我该走了,姑娘,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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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过,刻云老人的身影已然不见。
“看来陆沿这师父不喜欢走路啊……”鹭鱼咕哝着。
“他不是我师父。”陆沿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他低垂着眼睑,将黑白棋子一颗颗归入棋盒,语调平静,却透着几分执拗,“我的师父只有你一个。”
她怔了一下,随即唇角微扬,故意逗他:“可惜,我的徒弟不止你一个。”
“不能只有我一人吗?”他抬起头,深邃如墨的瞳孔中浮动着点点希冀,炽烈地看向她。
鹭鱼轻笑着摇摇头,继续逗他:“以后的事我可不敢保证,小鬼,谁让你走得这么早呢。”
陆沿不接话,启唇喊她,“师父……”
他站起身来,抬手,手指在面前虚空一点。
头顶是云匣海边的那棵绿树。那绿意满枝的树冠,被一阵轻柔的晶莹的尘雾包裹住,气流卷动,带起一股悠扬的风。
陆沿也青丝染白霜,些许停顿后,他继续说着什么。
涌动的空气让鹭鱼看不清,也听不清。
等风平,他俊朗的眉眼就在她眼前,脸近得让人几乎能让鹭鱼听见自己的心跳。
“真的不能只有我一个吗?”他声音沙哑,像在压抑什么,语气了沾染上了几分示弱的恳求:“师父,我不想你有其他人。”
陆沿低下头,目光热烈,灼烧着她的呼吸。他倾身贴近,俯下身来,她下意识地躲闪,但还未来得及退开,他的温热已覆上她的嘴唇。
柔软的触感铺天盖地袭来,微凉的唇带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他稍稍拉远了一点距离,唇瓣与她摩擦,还是重复那一句:“能不能答应我,只有我一个?嗯?”
他最后一个字尾音拉得缱绻绵长,勾得鹭鱼耳朵边痒痒的,脑子也晕乎乎的。
但下一刻,陆沿猛地发狠,手臂箍紧住鹭鱼的腰身,另一只手掌扶着她脑袋,让两个人贴得比之前更近,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使劲地咬她的嘴唇,随后又伸舌舔了舔两人唇津间湿漉漉的腥甜。
鹭鱼感觉他简直是想生吞活剥了她,吃痛后猛然惊醒,惊恐地睁开眼睛,对上熟悉的床顶,耳边全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她抬手轻轻按上自己的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梦中的温度,脸颊瞬间烧红。
梦到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亲了嘴,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她低声骂了自己一声,转身埋进被子里,却发现心底莫名涌起的情绪,她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却半晌都挥之不去。
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树、什么花,她捧着臊得通红的脸,喃喃自语:“这地方实在是不能呆了,没吃没喝,就连梦里也不清净。”
拿定主意,她草草地收拾了行李。袖子一挥,隐去了这所多年的住处。
山脚只有风动遍野、绿峦连天。
她住在此处多年,本就是因为陆沿不喜欢奔波,如今他不在了,的确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
暮春将逝,晚风捎带着初夏的燥郁在山谷里转悠。
鹭鱼顺着山路往下,走到最近的镇子上已经月到中天。
对着挂着半边灯笼的牌坊模模糊糊认出“牛灵镇”,鹭鱼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路。
上次来这已经是两年前了,以前都是陆沿在前面带路,她向来识路不清。
原本她是没有什么目的地的,在没有收养陆沿之前,她本就是四海为家,但实在是腹中空空,她半是摸索半是瞎猜,没想到真叫她摸到了附近最近的牛灵镇。
街上的摊子店铺已经收摊打烊,鹭鱼找了一家写着客栈的店铺敲了敲门,但半天未有人应。
接连找了几家客栈,也是如此,但她稍稍探出灵识,明明能感觉到店里有人在走动。
如今她灵池空空,再想施法,去探看店里的画面,丹田中的空虚泛出酸疼,漫向四肢。
她全收回灵识,拍拍不争气的肚子,腹诽道∶“给住处施个障眼法也要耗尽灵力,这一路好不容易蓄了点灵力,只做这小小的探识法术也要被耗尽,这一天天的,我和普通的凡人有什么区别。”
眼下还是找出能打坐修养的地方,好好蓄灵比较重要。
想起方才路过时看到有处小庙的门是开的,此时她灵力全无,那倒是一个留宿的好去处。
她折返回去,走进庙门,从包裹里拿出火折子,火焰亮起的同时,门侧四五个人走出来,鹭鱼被惊得往后连退几步,“谁?”
为首之人大步往前,在鹭鱼面前猛地一跪,扯着嗓子喊,声音洪亮:“师祖奶奶!”
他身后的几个人也利索地齐齐跪下,一同齐声高呼:“师祖奶奶!”
2. 祭鸟(一)
“什么玩意?”鹭鱼举着手中的火折子,走近两步打量。
面前跪着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憨厚的眉眼一开口便挤成一团,更添几分滑稽:“师祖奶奶!我是泊方啊!”
“泊方?”鹭鱼眯起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围着他绕了两圈,才勉强确认这人正是三十年前那个瘦得像猴子的少年,惊喜雀跃地说:“泊方!许多年未见,你这变化可真够大的。”
泊方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脸上的软肉,“师祖奶奶,莫要取笑我了,我总算是等到您了!师祖奶奶还能记得我,实在是真是太好了。”
鹭鱼眉头微蹙,奇怪地问:“你说你在等我?”
“可不是嘛!十几天前,师父传信说您不日便会下山了,让我在牛灵镇候着您。为了等您,我们可没少吃苦!”
泊方口中的“师父”,正是陆沿。
三十年前,泊方还是一个清瘦的少年,随几名凡间世家门派的弟子出门历练,恰逢海中精魅怨魂作乱,将他们卷入云匣海,险些丧命。
那时,鹭鱼与陆沿路过,救下了泊方一行人。泊方缠着陆沿不放,硬是拜他为师,后来在刻云山混吃混喝了两年,终因家中急事返乡。
自此一别,便是多年未见。
“陆沿通知你的?”
泊方叹了口气,“师父说他大限将至,担心您下山后不习惯人间,特意让我接您去我府上住一段时间,先适应适应。”
这么贴心,竟然连他死后都将她安排的好好的。鹭鱼莫名其妙地想起梦里那个吻,耳根爬上绯红,她假装挠痒,使劲抓了抓燥热的耳垂,“他连我下山都能算准。临死前明明说什么要让我留在云匣海陪他,这张嘴真真假假,实在是没几句可信的。”
再看泊方还跪在原地,她摆摆手:“你快起来吧。既然陆沿也不在了,我也不拘这些规矩。别再‘师祖奶奶’地叫了。”
泊方站起来,忙把鹭鱼拉到早先在角落铺好的软垫上坐下,“那我就喊您鹭姐姐吧。您先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了我们就离开这鬼地方。”
鹭鱼瞥了一眼他身后的侍从,见那几人憋笑憋得辛苦,忍不住调侃:“你叫我鹭姐姐听起来也怪别扭的。
泊方“吭”一声,侍从连忙绷起脸。
泊方转脸对鹭鱼说到:“旧时我就是这么称呼您,虽说我凡人的面貌老的是快了些,但实际年纪辈分摆在那里,只喊‘姐姐’,已经是冒犯了。”
听着他的惶恐,鹭鱼懒懒摆手,“随你吧。不过听你这话,这镇子倒像是有点古怪。”
“岂止是古怪!简直邪门!”泊方迫不及待地诉苦,说起这些时日的见闻,“我刚来到牛灵镇的时候,天还是晴空万里,正准备在客栈入住时,哪知突然起了一场妖风,卷起尘土遮天蔽日,客栈的老板二话不说就将我们赶了出去,像见了瘟神似的关上大门。我们在大街中央抬眼一看,整条街上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
“这里的门上都设置了一个巴掌大的圆孔,从里面伸出挂着白幡的木棍,妖风一刮,那白幡卷成一团,竟然变作了会呼吸的怪物。风停下来后,那怪物好像有了意识,慢悠悠地在空中游走了。”
鹭鱼皱着眉更深地问:“然后呢?”
“后来,每隔两天,妖风就会刮一次,白幡一样地从每家每户伸出来,又有新的怪物生出来游走。”泊方想想都来气,“我也是一把老胳膊老腿了,镇上的商铺客栈一直不开,只能沦落到这个地方休息,幸好所带的干粮足够,不然真是撑不到今天。”
他顿了顿,瞅了瞅在沉思的鹭鱼,“鹭姐姐,您看,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鹭鱼听罢,抬眼望向破旧的屋顶,片刻后道:“既然你们苦等至此,便再忍耐一晚。天亮之后,我倒要看看这妖风和白幡一样怪物,究竟是何路数。”
泊方连忙劝阻:“鹭姐姐,您初下山,何必多管这些事?牛灵镇的怪风邪物来历诡异,连镇上的人都不敢应对。我们只要等天亮了快些离开便是。”
鹭鱼被“师祖奶奶”几个字叫的飘飘然了,胸中顿生一股英勇的豪迈:“既然撞上了,我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况且,我正无聊着,倒想试试这妖物到底有几分本事。”
泊方听她语气笃定,想要再劝,只看到鹭鱼眼睛亮晶晶的,满眼跃跃欲试,只得叹道:“那您务必小心,千万别为了这群凡人,惹上大麻烦。”
鹭鱼往外看漆黑的夜色里,隐隐透着一丝诡异的气息。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一阵微不可闻的风,像是轻轻舔舐着墙壁。
“也罢,我毕竟也曾是少年游侠,怎能做缩头乌龟,”泊方下定了决心,转头吩咐侍从,“快去将昨日收集到的那些白幡碎片拿来给鹭姐姐看看。”
侍从答应一声,从行李里,捧出一只小木盒,泊方接过,递到鹭鱼面前,“这木盒还是当年师父赠予我的器物,能保持物品进入盒子那一刻的模样。”
鹭鱼听着耳熟,这木盒的作用和她的血咒是一样的。
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团皱巴巴的白布,上面似乎还有些暗红色的斑痕。她捻起一片白布端详,放在鼻尖闻了闻,目光渐渐变冷:“这些不是普通的布料,上面沾着的是朱砂。”
而且鹭鱼闻着,这还不是普通的朱砂,有着陈年的、故人的味道。
泊方点点头,“正是如此。我们这些天特意收集了几块,却始终摸不清它们的来历。镇上的人也问不出什么,每次妖风过后,他们全都闭门不出,连窗户都不敢开。”
昨天,庞大的白色生物照旧借着风力被孕育出,穿梭过街,被路两旁的树梢刮掉了一小团轻飘飘的白烟。
待它离去之后,泊方一行人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树,目光紧锁在树梢上悬挂的异物。
然而,映入眼帘的,仅仅是一缕短短的不起眼的白布,毫无生气地垂落着,丝毫不见要活过来的迹象。
鹭鱼听他说完,推断说:“他们不是不敢开,而是不能开。这些白幡,是献祭之物。”
泊方一愣:“献祭?”
鹭鱼将手中的布料轻轻放回木盒:“这些沾着朱砂的白幡本身就是一种祭祀用的物品。每次妖风带走一块白幡,可能就意味着有什么被献祭,镇民们打开门的话,被带走的可能就不仅仅是白幡了。”
泊方听得背后发凉:“难道那些游荡的怪物,是……镇子上的人?”
“不用这么紧张,”鹭鱼摇摇头,给他解释道,“凡人身上有生气,人死了,生气便化作死气,在人间停留七日。你说每两天刮一次妖风,也就是说,如果献祭的是人,那么镇上每隔两天便会死一些人,但是我从这破庙屋顶的破洞看出去,并没有浑浊的死气。”
不过她如今使不出灵术,仅仅光靠看,也做不得准。
有个侍从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发抖:“怪不得我总觉得镇子到处都是凉飕飕的。”
鹭鱼起身,将木盒合上递回侍从手中,“你不是说,是昨天刮的妖风吗?明天,不妨等它来了,我亲自会会这怪物。”
泊方怀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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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却不敢违拗,只能应道:“我们来的时候带了些法器,虽然和您比起来,我们没有什么本事,但万一有什么变故,至少能帮上忙。”
鹭鱼沉吟片刻,“你把那个木盒子给我吧。”
泊方听到她的要求,有些不情愿,但是也体谅她刚刚失去自己的徒弟,这木盒也算是陆沿的遗物,还是双手奉上了。
鹭鱼拿着火折子,将木盒子对着微弱的火光,看了看盒底,果然有一个纹路,隐隐约约透着细密的金光。
这是变形灵符纹,陆沿教过她如何催动。
陆沿不知道什么时候偷了她的血,描着他自己设制的图纹在这盒底,才让这盒子有了灵力。
泊方瞧她看得仔细,便解释道:“这盒子上有些斑点,不是脏的,都是之前我出门,用它携带家中炼丹师炼制的丹药,那些药丸的原材料,很多都是容易附着在木头上的草药……”
“泊方。”鹭鱼突然严肃地喊他的名字。
泊方郑重地应声:“鹭姐姐,你说。”
“有吃的吗?”鹭鱼的肚子应景“咕噜咕噜”叫了两声,她要饿晕过去了。
泊方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边使眼色,示意侍从掏出干粮,边说到:“只剩下这些油饼了,等回了泊家,我让厨房多给您做些好吃的。”
面前的干瘪的掉渣油饼并没有看起来比厨房里冷下来的素糕美味多少,但是也聊胜于无,她现下是真的饿到两眼昏花。
她将油饼一小块一小块地掰开,放进嘴里嚼着,正要接过泊方递过来的水袋,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呼啸声,像是某种野兽从遥远的地方奔来。
紧接着,寒冷的夜风,穿过大开的庙门,一股脑地挤了进来,带着阵阵入骨的阴寒。
泊方手抖,水撒了一地,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妖风提前来了!”
鹭鱼把剩下的油饼一股脑地往嘴里塞,空出双手,从袖中掏出木盒,将手心往木盒的边角狠狠地一刺,手腕一翻,掌心的木盒不见了,多了一对短小的木刀。
她看着刀身散发温润的绿光,映得屋内一片湛湛生辉,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盒子的木材不单纯是云匣海那棵绿树的枝干,是树的木心所制。
好陆沿!帮上大忙了。鹭鱼心里比了个大拇指。
两柄短刀的刀首是木盒的连轴处的金属合页被一拆为二,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陆沿绘制的符咒图案,鹭鱼掌心的血流到页面上,暗金与橙红的光芒沿着刻槽层叠交错,顷刻之间,混合为一股流焰奔涌过刀面,伸出长长的火舌,短刀直接变成了两把长刀。
她咽下最后一口油饼,有了底气,不慌不忙,迎着夜色走了出去。
刀面的焰火,迎着风更盛烈,直接像一道火墙,将泊方和他的侍从护在身后。
泊方和侍从站在屋内,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被夜色浸透。
漆黑的夜空,突然凭空烧起一阵大火,妖风卷着火,将地上的枯枝败叶吞成黑尘,四处翻腾。
鹭鱼眯起眼,注视着风中隐约浮现的白色影子,歪歪头,等那白影露出一只细长的眼睛,她才缓缓开口:“是你啊。”
泊方原本以为四处的火焰都是鹭鱼施法烧出来的,待他也看清那白影慢慢凝化作人形,它手臂的部分轻轻一动,半空中燃烧的大火陡然化做一只凤凰,凤头低垂紧紧地盯着地上鹭鱼。
不对,只有鹭鱼的火墙是散发着炙热,那火、那凤凰虽看着灼人,但是散发的气息是刺骨的寒凉,是那白影召来的!
3. 祭鸟(二)
眼见那火凤有低头俯冲之势,泊方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惊呼,对鹭鱼提醒道:“小心头顶上的凤凰!”
鹭鱼紧握双刃,高举过头顶。庞然大物展开双翼,被双刀爆发出的烈焰灼烧,发出凄厉的鸣叫,立即转身回旋到白影身后。
它翅膀扇出的凌厉冷气,与热流对撞出漫天的水汽。
“这不是凤凰,是玄鸟。”鹭鱼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水汽凝结,裹着周遭空气里的浮尘一同坠地。空气顿清,明月朗照,白影轮廓更加清晰,显现出一个颀长的女子,看起来与鹭鱼相似的十五六岁的容貌。
“我说,”鹭鱼冷不防开口,“你是不是太闲了?闲到居然跑来戏耍凡人了?”
女子披散着青丝,从几步之外,朝鹭鱼走近。
身上的细节,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更加清晰。
她身着并不是白衣,白色衣料中缠绕着青绿麻丝与金线,浑身着微微青色,衣边袖角坠着数百颗珍珠,随着她的步伐,簌簌发出轻柔的回响。
她听了鹭鱼的话,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抬起手。
随着她的动作,那玄鸟骤然抬头一震,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鸣叫。她放下手,玄鸟也低头安静下来,她再抬手,玄鸟抬头再叫一声,垂下手,玄鸟又安静。
如此反反复,复乐此不疲,她细长婉约的眼角上火红的胎记泛着光,一同明明灭灭,像在逗小孩玩。
鹭鱼打断她,她声音带着少女的清澈伶俐,听起来像是在撒娇:“你和它都死了几千年了,能不能别折腾它了,润姬。”
润姬在鹭鱼身前站定,露出个和煦的笑容:“是它要来找你的。”
“你和玄鸟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棂星门呆着,怎么突然出来了?”
“看来陆沿真的一点都没有和你说。”
鹭鱼眯着眼,不解地挠挠头:“什么意思?”
“玄络梧十几年前就开始枯萎,十几天前吧,彻底死了。这些年我和玄鸟越来越虚弱,只能靠镇子上的人的生气过活。”
润姬振袖一挥,玄鸟的身子缩成巴掌大小,飞到她的肩头,她抬手放在玄鸟喙旁,指尖幻化出一团白气,玄鸟啾啾地将其吞了进去。
泊方在鹭鱼身后弱弱出声:“这就是那白色的怪物。”
玄络梧就是海边那棵绿树,是妘氏一族的神树,润姬死了几千年,魂息还能够存于世间,便是因为玄络梧吞吐声息,护佑着她这个妘氏的亡魂。
“可我临走前那树还活得好好的啊。”
“玄鸟告诉我,它与玄络梧的感应消失了,陆沿一夜白头,以至于老死,也应该是这个原因。”润姬将手收回到宽大的袖子内,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它为何还能保持原样,可能神树死了,都和普通的树不同。”
鹭鱼掐指催诀收了刀,双刀变成木簪的模样,簪头依旧被繁复图案包裹着,她顺手将两根木簪插在头发上,拽了拽松散垂下来的垂髫。
陆沿怎么死的润姬都知道,她这个做师父的怎么不知道。
鹭鱼“哼哼”贴近润姬身侧,一把揪过玄鸟的羽毛,狠狠地拍了它几个巴掌,对玄鸟怒喝道:“靠着吸镇子里人的生气活命,长本事了。”
润姬哪里听不出她的斥责意有所指,抿抿唇回道:“我是他们的祖宗,讨些生气怎么了?当年没有我,这些人的祖辈早就死在瘟疫里了,这点供奉,算是理所应当吧。”
鹭鱼闻言,又使劲抽了玄鸟一下:“理所应当?靠吸他们的寿命苟延残喘,还这么天经地义?”
玄鸟缩着脖子,羽毛被拔掉好几根,却不敢叫出声,只能委屈巴巴地飞回润姬肩上,生怕再引来鹭鱼的怒火。
“别打了!”润姬止住鹭鱼的动作,无奈地求饶,“我可是你姐姐!!”
庙里,缩在角落的泊方和他的侍从,被二人对话透露出的信息惊到了下巴:老天啊,这白影化成的女子说什么?师祖奶奶是她这个活了几千年的妖怪的妹妹!
润姬接着开口,语气中带了几分愁绪,眉尾怂下:“我也不想这样。可没有玄络梧的庇佑,我和玄鸟连魂息都撑不住。这里是妘氏陵寝旧址,我的魂息被禁在此处出不去,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这镇上的后代子孙。”
想起不得已吞食生气的日子,润姬的声音更低了一些:“玄络梧刚枯萎时,还残存一些神力。我托梦给镇上的老人,让他们在家中供奉刻着我名字的牌位,靠那点供奉勉强维持。可十天前,我再也感受不到玄络梧的生机,只能出此下策,在这庙里假装神像显灵,骗他们每家每户用朱砂混着棂星门柱的石灰,涂在白幡上,以此供奉他们的生气。”
鹭鱼双手抱胸在那哼哼,看着庙中残破的神像,语气里满是揶揄道:“瞧瞧你这子子孙孙们的‘孝心’,把你的庙砸成这样。”
“我不需要他们真的崇敬我、爱戴我,他们只要怕我就行,再说,我维持魂息,才能够保护他们的安宁,你又不是不知道,玄络梧死了以后,我若是再没了,云匣海这片海域,就会变成死海,这个镇子连同你来的刻云山都会被吞没。”
“怎么才能让玄络梧活过来呢?”鹭鱼听出她的纠结和无奈,想了想,去摸摸头顶的木心。
“之前,陆沿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玄络梧会枯萎,更别说知道怎么让它活过来了。”
“将木心放回去行不行?”
润姬摇摇头,“玄络梧不是因为被抽出木心才死掉的,是因为它要死了,陆沿才提前抽出木心。大概他也算出,你今天会回来这,才将木心交给了你身后那毛头小子吧。”
想来也是,如果不是有这木心的力量,她根本什么灵术都做不了,遑论能够用自己的血催动木心,使出方才连天的火墙。
她不会怀疑陆沿的能力,他向来神神叨叨,本事大得很。
泊方正在津津有味的听着两个仙人般人物的对话,听到润姬话里说自己是毛头小子,挠了挠脸,靠近身边的,得瑟地问:“我是不是真的看起来还挺年轻的?”
身边的人连连点头,小声谄媚地说:“家主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
泊方用带着玉扳指的拇指,得意地搓搓自己的下巴,继续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对话。
原本以为师父陆沿已经是世间难见的强者,现在看来,师祖婆婆的来头好像更大。
妘氏,是一个在传说里才有的氏族:相传,有神女名为裳泽,经过神树误食玄鸟蛋,受孕生妘氏始祖乙禾,后来,每隔百年就会有玄女降生在妘氏。
泊方原以为都是些上古传闻,他没想到有生之年,他也能看到活的妘氏女,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联想到鹭鱼说那只大鸟是玄鸟,它既然与白衣女子一同出现,那润姬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玄女。
传说里玄女象征着天地的神秘力量,承载着自然与生命的平衡。
但是年代久远,妘氏的故事也变成了逸闻,泊方还是在泊家传下来的古籍里看到的。
“不过你在棂星门呆的好好的,即使没有玄络梧,也不至于衰亡的这么快把。”鹭鱼不解,掀开润姬的袖子,看着她逐渐变透明的胳膊,“都吃了这么多生气,这么连化形都撑不住。”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越来越虚弱,不过我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我带你去看看。”
润姬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两袖间的珍珠也左右对应连在一起。垂下来的袖面往四处延伸,将她挡在后面,变作烟雾接天蔽月,而后,只见青烟一晃,变成两扇巨大的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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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润姬的声音突然在泊方近处响起,把泊方吓出一个激灵。
从外面闪现到庙内的润姬,见他滑稽的模样,掩唇忍笑出,对着泊方和他的侍从招呼道:“你们随我一起吧。”
鹭鱼在前面,轻轻用手一推,石门打开一条缝,她大大咧咧地径直走进去。
泊方可不像鹭鱼那样不知恐惧为何物,他跟在润姬后面,看石门里透出幽幽暗光,有些害怕地想牵住润姬的衣角,正要碰到时,想到这女子好像也不是人,连忙把手缩回去。
他抱着身边侍从里武力最强、胆子最大的阿亥,吩咐说道:“阿亥和我进去,你们其他人留下来,白天如果街上有人了,多准备点吃喝等我们出来。”
他眨眨眼,其他侍从立刻心领神会,留下来做后手,倘若家主天亮之前不能出来,他们便会立刻回到泊家搬救兵。
甫一进门,泊方就感觉到了骇人的寒气,止不住地打着颤。
润姬看他实在可怜,安抚地说:“且忍忍,走过照顾这条道,里面就不冷了。”
泊方抖着牙齿,抱着阿亥对润姬客气地笑笑。
他扑掉睫毛上结的冰晶,环视四周。脚下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路,石门内壁突出一个槽口,从下面凿出九条一指宽的缝隙,沿着石板路往里延伸。
阿亥在进来的四个人中算是唯一一个真正的年轻人,但是走进来片刻,在头发上也结出寒霜。
而润姬和走在最前面的鹭鱼好像没有什么感觉,踏着寻常的步子,悠游自得。
鹭鱼看着前方的幽暗不见光,问润姬:“这以前两边放着的海明珠呢?”
“被陆沿撬走了。”饶是润姬脾气好,当时也被陆沿气的要命。
“陆沿要那些会发光的破珠子做什么……啊!”听她这么一说,鹭鱼突然反应过来,“是山路上飘着的那些天灯!”
不知道是多久之前了,那天,她去山里的刻云书院找陆沿。
所有的学生都是沿着山的另一面,从大门进书院的,山这头住的只有她和陆沿两个人,荒无人烟。
她使不惯灵术,就徒步从山脚随着没经过人工开辟的野径往书院走,不小心载了大跟头,摔得鼻青脸肿。
后来不知道哪天起,山里就升起了纸灯笼。现在想来,那长亮的圆圆灯芯可不就是海明珠。
泊方小声地问:“海明珠是什么?”
润姬回头给他回答:“是云匣海特有的毕吉蚌所产的,会一直发光的珍珠。”
“这般有意思的东西我竟然从未听过。”
“毕吉蚌几千年前就消失了,比我们妘氏消亡的还早,你没听过也正常。”
润姬很有耐心的回答,让泊方壮了壮胆子,将进门就想问的问题问出口:“润姬娘娘,这是什么地方?”
鹭鱼被他创造的又一个新奇的称呼逗笑,噗哧一声,润姬也在他身前抖着肩膀憋笑。
鹭鱼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替没忍住笑的润姬回答:“这是妘氏陵墓。”
一头窜进别人家坟里,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泊方觉得不仅是身子,现在连五脏六腑都冻僵了。
突然一只虫子从他眼前飞过,泊方惊慌失措地撒开阿亥,跑到鹭鱼旁边抱住她的手臂,浑身抖得像筛糠,慌不择言:“娘嘞,怎么还有活的?师祖奶奶救我!”
阿亥也“啊”一声被吓了一跳,躲在润姬身后。
“求她?”只见润姬直起身子,捂着嘴,止住笑,喘了口气,疑惑地说,“你师父没告诉你,你这师祖婆婆连个灵诀掐着都困难吗?”
泊方想起在一刻钟之前鹭鱼举刀在破庙门口,模样英姿飒爽,欲哭无泪,在心里使劲摇头。
不知道啊!师父他也没说啊!
4. 祭鸟(三)
鹭鱼在前面气得冒烟。
她一直在泊方面前装作高人模样,被他捧得正高兴呢,结果润姬轻飘飘一句话,就将她的伪装戳穿。
鹭鱼正想埋怨润姬,突然感觉到周围气氛一变。
道路两旁的石壁仿佛活了过来,无数只深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冷意如针,死死盯着他们。
“是墓蛾。”
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石壁上攀爬,翅膀发出尖锐的嗡鸣声,仿佛要割裂耳朵的神经。那些翅膀同时振动,蓄势待发。
润姬脸上的闲适与温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警觉。她迅速用左手中指与食指并拢,在眉心一划,眼角的胎记亮起一道微光,紧接着在她的身后,骤然坠下一条白幡。
白幡之上,结块的朱砂突然流淌如血,倾泻而出,汇集到她的头顶。
她屏息,低声一字吐出:“破!”
朱砂应声炸裂,化作千万微小粉粒,精准地刺向每只墓蛾的脊背。这些粉粒像是燃烧的烙印,让墓蛾痛苦地翻滚,动作顿时迟滞下来。
玄鸟得到润姬心里的命令,在她肩头急速变大,展翅飞到上空,然后俯冲而下,一嘴叼住泊方和阿亥。润姬趁势抓住它一侧的尾羽,疾声喝道:“小鱼!”
鹭鱼会意,纵身一跃,抓住了玄鸟另一侧的尾羽。
再往后看,许多墓蛾已经挣脱了朱砂的控制,紧紧追着他们。
泊方和阿亥早已吓晕了过去。
狂风扑面,宛若刀刃割脸,鹭鱼紧紧抓住尾羽,视线模糊不清,大声喊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墓蛾?”
润姬努力张口,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这就是我要带你来的原因,你等会看见就知道了。”
鹭鱼预感不妙。
妘氏陵墓是千年前为妘氏族人安葬而建,那时为了保持陵墓内部不受侵扰,润姬曾以血咒设下结界,将整个陵寝隔绝于现世之外,和鹭鱼在云匣海设立的结界相同。
外界所见,不过是凡间牛灵镇一处不起眼的棂星门。润姬这些年一直守在门口,却从未再踏入过其中一步。
三十多年前,陆沿在跟随刻云老人猎杀北方暴乱的狍鸮时,被狍鸮吞掉了半个身子,命悬一线。她无计可施,只能让润姬带她进入妘氏陵墓,取出当年作为殉葬品的不死药救命。
那次她们刚踏入陵墓,所有殉葬的动物便瞬间老去,化作粉尘,无一幸免。
而今,按理说这片墓地不该再有任何活物。
飞到黑暗的最深处,追上来的墓蛾像是被什么震慑住,不敢再向前。
玄鸟只是一缕魂息,今天已经消耗太多,支撑不住,将几人放下就消失了。
鹭鱼摸索着,将泊方和阿亥放在旁边,拔出一根发簪,擦过还没有愈合的伤口,烈焰从簪头生出。
眼前被照亮,四周只有一根石柱拔地而起,四下空空荡荡。
“之前不也是这样,现在也没有变化呀,”鹭鱼现在满脑子都是疑惑,晃着润姬,“姐姐,别再和我卖关子了。”
“这就是陵寝中央与外面的棂星门连接的柱子。”润姬一边说着,一边掌心浮现一串血色咒文,生出锋利的光束,随着她手的移动,慢慢撕裂空气。
接着,越撕越大的裂缝里显现出鹭鱼阔别多年的熟悉建筑。
——妘氏的祭神庙。
面前高台巍峨,阁楼拔地直逼昊天,飞檐上玄鸟铜像振翅,似正欲纷飞,
这是从前润姬一直生活的地方。
润姬拉着鹭鱼的手,牵着她跨过裂缝走进去,“你看那里。”
她们走两步,就到了高台长阶下,在八根竖向朝天围成一圈的玉石柱子中间,润姬指向天空的位置,鹭鱼顺着方向看过去。
刻盘绕在柱身上的图腾似乎有华辉流转,她满眼所见先是模糊,然后便看见柱身飞出数团浓黑的气团,合辟而成变幻,凝结成丝丝缕缕,自行轨迹,延伸到四面八方。
鹭鱼搜索记忆里祭神庙以前并没有这些东西:“这是什么?”
正南方向的柱子就是连接外界直通棂星门的柱子。
润姬走近那根柱子,展示给鹭鱼看,靠近的半边身子就变得透明:“突然有天出现的。从那时候开始,我只要碰到棂星门柱,魂息就会被吞噬,现在连靠近都会变成这样。而墓道中也生出很多墓蛾之类阴邪的生物。”
鹭鱼跟着她步伐,也靠近正南那根石柱。
突然入口处的裂缝急剧缩小,鹭鱼手里和头上的那两根簪子,被黑气吐出的黑丝缠绕捆住,大力往黑气中心拽过去。
润姬赶忙扑过来,抱紧鹭鱼,稳住她的身子,“小鱼注意头顶的黑色丝线!”
鹭鱼眼疾手快地握紧手里那个簪子,扔向裂缝外面躺着的泊方怀中,她念着术咒,顿时在泊方周围形成一个绿色的光圈,护住了泊方和阿亥。
顷刻之间,裂缝消失了。
已经看不到那两个昏睡人的身影。
而另一根木簪,已经在半空被还原成木心本身莹白的原形,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它被黑气吞进去。
难以数计的丝线疯狂甩动起来,黑气一震,压在头顶,砸得鹭鱼和润姬头昏眼花。
等鹭鱼清醒过来,耳边已经是嘈杂人声。
遮天蔽日的黑气和丝线不见了,鼎沸处是祭殿的偏殿,门口人来人往。
偏殿上空忽然聚生绚丽祥云,一只七色羽翼的鸟飞转其间,鸣声响亮清丽,化成一束光竖身冲进里面的产房,刹那间一支支彩色的冠毛悠悠晃晃地飘落。
门口一个男童被女官牵着,他仰着脖子从半空接过一支。
身穿华丽的祭袍的中年人迈着扑癫的步子,匆匆走过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羽毛,仰天大笑:“天佑我朝,是玄女!是玄女!”
鹭鱼试着走过去,发现除了头,其他浑身动弹不得,她认出那中年人是妘氏倒数第二任大祭司,扭头,润姬已经不见了。
男童怯生生地躲在女官身后,只听产房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宫人抱着孩子出来。
大司命一把接过襁褓里的婴儿,走到男童身前,蹲下身,颤抖地拿着男童的手指抚摸着婴儿的眼角,双眼含泪对他说,“天生玄女,能为妘旸江山续命三百年,律儿,三百年,这可是三百年啊!”
妘律,旸朝如今的二王子,也是润姬和她的二哥。
女童的视线直直像鹭鱼投过来,对鹭鱼露出她惯常爱露出的笑容,轻轻地做了一个“小鱼”字的口型。
她眼角熟悉有个鹭鱼熟悉的胎记,是润姬。
鹭鱼恍然大悟。
润姬回到了初生时的身体里!
她们回到了数千年前!
此时,妘氏统治的旸朝距离灭亡,还有二十三年。
偏殿,无人在意的另一处产房,还有一个女子痛苦地哀嚎着,一刻钟后室内安静下来,产婆拍拍接生出的女婴,毫无动静,面上呈现出一团死气,产婆慌忙加大拍打的力度。
鹭鱼僵直着身子,猛地吃痛,五感被拧成一团,狠狠地被无形的力量抛掷到偏殿。
与此同时,房间里传出一声嘹亮的啼哭,产婆松了一口气,对着刚刚缓过气的女人说到:“娘娘,是一位王姬。”
鹭鱼睁开眼,兜头而来的是女人温暖的怀抱,这是她的母亲映央。
她也重新回到了出生时的身体里。
是因为那团黑气和被吞没的木心吗?鹭鱼不知道。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眼下,她的意识还没有和躯体完全融合,鹭鱼想要费劲地想去蹭蹭母亲的脸颊,还未摸到她柔软的气息,只觉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
刚刚出生的妹妹眼角有一个胎记,是赤色的羽毛形状,妘律的手指碰上去的时候被烫了一下,他瞪大眼睛好奇地再摸那胎记,已经是寻常的体温。
大祭司说,神女裳泽食玄鸟蛋受孕,生下了他们妘氏的始祖乙禾,相传乙禾通体是赤色琉璃骨,且每隔几百年便会出现一个拥有的赤色琉璃骨的妘氏后人,是为玄女。
这就是传说中的玄女吗?
“我是哥哥,”他又戳戳女婴肉嘟嘟的脸蛋强调:”是亲哥哥,我们拥有同一个母亲。”
她睁开了眼睛,懵懂地看着妘律,咧出一个滑稽的笑。
女婴甫一出生就被大司命接进了祭神庙,赐名润姬。
家室不显的王上侧妾映央,在同一天也产下了一个女孩,王上给她起名为鱼,妘鱼。
大王子妘归的母族是南部拥有六十八处封邑的姜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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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贵为王后,从小就被立为王储。
几个孩子从小还会玩做一团,随着长大妘律在骑射上展现出傲人的天赋,妘归就不爱与他呆在一处了。
妘归成日将成王之道挂在嘴边,说成王需通古今、知国策、晓才略,整日捧着各种典籍,妘律知道其实他也不爱看,只是不想和自己过多接触罢了。
而最小的妹妹妘鱼,从小动作就比同龄人慢半拍,随着长大才发现是一个痴痴呆呆的孩子,被母亲映央一直养在自己的偏苑。
祭神庙是整个旸朝王宫里最神秘的地方,太阳在午时最高点,总是炽烈地腾空在祭神庙的正上方。
过去妘律除了祖宗祭祀典仪,其他时间是不允许进去的,但是自从润姬出生,作为胞兄,大司命几乎是默许了他进祭神庙陪着润姬。
而元婆婆做为妘律的教养婆婆,也接手了照顾润姬的事务。
大司命不准用母乳哺育润姬,润姬从小喝的是神殿后面净阳草田的露水,吃的是专门饲养的牛牲。
在祭神庙里的时间过得很快,侍命神官们每日朝阳起时,到大殿台阶前抟气、掐诀以算天神喻旨。星宿列天时,在神庙中施蓍草、观星宿来揣测人间福祸。
时间一晃,润姬和妘鱼已经是十二岁的小姑娘。
以十二年为一个周期,每隔十二年,旸朝的大王要率领百官,在祭神庙里举行大典,酬神问天,请示国运。
从不让无关人等进入的祭神庙,在酬祭期间的三天里,也会对外开放。
巫师带着遮面走在最前,舞着玄鸟竹筝,上悬宝铃含风,响出天外。
“天辉欲曙,旸光昭昭,明德承天、四御八荒……”吟诵的祷词,凝聚成荡的浪,在整个大典里盘桓迂回。
宗族老臣比列其后。
妘仓作为旸朝的王,穿着大旸规制最高的吉服,项冠上玛瑙珠翠垂地,衣章滚金边绣兽纹,走在人群最中间,沐光辉辉。
与妘仓庄严装扮不同的是,他的仪态却显得随意散漫,手中的透雕艺龙纹玉钺被他随意挥动几下后,突然转身塞到了他身后的润姬手中,他大笑着说道:“润姬,你是玄女血脉,这玉钺落在你手里,倒是比父王更合适!”
玉钺,沟通天神的神器,只有旸朝的王才能使用,本该是至高权威的象征,在他手里就像随性的玩具。
队伍一时寂静,所有人屏息凝神,大祭司的诵经声都短暂停顿。
润姬的两旁是王后姜含和王储妘归,润姬被父王突然的举动惊得僵在原地,慌乱中紧紧抱住那象征天权的玉钺,下意识地看向王储妘归。
妘归的目光阴鸷而冷厉,尽管他迅速低下头,但润姬还是看到他眼底的嫉恨如毒蛇一般。
她局促地把玉钺抱在怀里。
礼官皱着眉,正欲开口,却被丞相丰元义一个犀利的眼神制止住。他强行咽下即将出口的话,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后怕地摸摸自己的脖颈。
大王一个不高兴,可是要杀头的!前几日还因为有几个大夫劝谏王上不要大修宫室,被砍了头。
队伍后方,润姬的母妃牧宛紧张地攥紧了衣袖,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润姬,几乎将袖边的锦线扯断。
“律儿,”牧宛眼中满是焦虑,低声去喊身边的妘律,“你父王到底想干什么?润姬才十二岁,这玉钺落在她手中,岂不是引火烧身?王后与大王子皆是阴狠善妒,根本容不得润姬。”
妘律的目光沉了下来,片刻后小声的安抚:“没事,妹妹平日在神庙里呆着,妘归进不来,做不了什么。”
与此同时,队伍末尾处,刚刚踏入祭神庙的宫女感觉到手被送开。
“王姬?”宫女一愣,诧异地看着妘鱼。
一直痴傻懵懂的小王姬妘鱼,突然停下一下。
只见妘鱼蹒跚的步子卡了个顿,动作突然流畅起来。她向来需要贴身宫女搀扶,但此刻竟自然地甩开了宫女的手,步伐稳健,看着前方,目光清亮如水。
队伍中央的润姬也同时,一改惴惴不安的神色,扭头看向后面,与妘鱼的视线撞上。
一瞬间,她们都停住了脚步,彼此凝视。
润姬缓缓勾起嘴角,眸光中燃起一簇崭新的火焰,无声地对妘鱼说道:“你终于来了。”
5. 祭鸟(四)
祭场设置了一个高的方形祭台,上面四个角站着身穿代表四季颜色衣服的神官。
随着大司命往祭坛上走,他口中已经从祷词变成了一种众人听不懂的语言,缓缓沉沉的音节里地放出威压,压得场上所有的人头都抬不起来,全身动弹不得。
只有妘仓和润姬还能再亦步亦趋跟着大祭司,二人继续往上走。
大祭司举起巨大的卜骨,凿薄内侧,兆干兆枝展现其上,他看了一眼形成的卜字,克制住自己唏声,扬火灼卜骨,裂纹沿着干枝快速地拓开,边沿的卜骨直接碎成好多段。
此时应该还唤为妘鱼的鹭鱼低着头,见一截碎骨头“啪嗒”掉在她的脚边。
在一旁的骨仆慌忙正欲弯腰去捡,眨眼间,昊日染上浓浓的墨色,宽阔黑云卷下,似乎有哀号吹着幡杖,霎时天昏地暗。
场上的威压更甚,直接将祭坛下的宗族大臣们压得跪趴在地。
鹭鱼的膝盖被砸得生疼,接着就听到,大祭司解读着手里只剩一小段的卜骨显现的卜词,颤颤巍巍开口:“其王,纵声色,罔民疾,弃德弃义。苛赋之下无以生;酷吏之中难有活。”
他欲止又言:“……故天命兆显,将亡,将亡。”双手捧着的卜骨裂出天诏,以磅礴之势压得他站不起身。
妘仓听到此处,不怒反笑,笑声在偌大的祭场中回荡。
他笑得肩颤抖,随即弯下腰,玩笑般拍了拍大司命的肩头,语气轻佻而张狂:“恐吓寡人?百姓如草芥,本该为王室而生,为王室而死。何谓天命,吾是天命!”
妘仓仰天,大袖一挥,衣角在肃杀疾烈的风中翻飞,荡到润姬的脸上,他扭头看这个因是玄女身份而被供奉在祭神庙的女儿。
润姬不受威压所控,却也无动于衷,面色上是怪异的恬静,对父王投过来的眼神更是毫无回应。
妘仓扯着沉湎酒色的粘稠的嗓音,抓润姬质问大司命:“不是说她为我大旸续命三百年吗?”
他本来是看不起什么祭司神官的,但是还是有些被这个神棍所说的天命吓到,但是转念一想,声音洋溢起来,高亢地面对台下众人:“对啊,我有玄女啊!”
妘仓猛然伸手,一把将润姬从身后拽到祭台中央,力道之大险些让她站不稳。
他的语气带着命令,手指着天象,咄咄逼喊:“润姬,你来!你来驱散这怪异的天象,让这些跪在下面的人看看,天命在谁手上!”
润姬稳住身形,抚平自己被扯得发皱的吉服,颔首,语气恭敬而平静:“臣女谨遵王命。”
仔细看就能发现,她低垂的眉眼并没有什么波澜,甚至连目光都懒得施舍给自己的父王,更别说想去管这群匍匐在地的人的生死。
但,她视线环视一圈,先是找到妘律,再去看鹭鱼。
还是有要在意的人的。
然后润姬轻轻地启唇默念出法诀,左手张开五指,拇指与中指捻在一起,手心对着远方,做鸟首状。
随着她的动作,祭坛四角的神官被什么力量控制住,不由自主地齐声吟诵起来。
依稀鸟鸣止住了空中的哀嚎,从远古而来,裹挟着惊天动地的力量,搅动出层层沓沓的浪声。
鹭鱼在下面仔细听,真是浪声。而祭神庙就在云匣海不远处,有浪声也不奇怪。
实际上,鹭鱼不记得这次祭祀发生了什么了,因为在正常的时间线里,那时候她还只是个不能记事的傻子。
突然她感觉自己能动了,好像有水滴裹着温暖的热意洒在她身上滋润了她干涩的身体。
鹭鱼舒口气,活动活动自己肩膀,仰头往上看,从云匣海的方向,长出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笼罩住整个祭场的上空。从倾天如盖的树冠里,洒出漫天红色光尘。
巨大的玄鸟盘桓在枝干间,扬起头颅,四周墨色浓云像是被巨手搅动,在旋转中渐渐褪去。
众人找回了自己身体的自由,都保持跪着的姿势,见异象消失,振臂高呼:“吾王佑我大旸,玄女佑我大旸。”
“吾王佑我大旸,玄女佑我大旸。”
一声又一声。
鹭鱼被这呼声,在脑海里吵出个激灵,电光火石间,她从千年前所存不多的模糊记忆里想起:对了,玄络梧不是绿色的,是红色的。
重明鹭是通天晓地、智慧非凡的神兽,吃了它的肉能够治疗愚疾。
妘氏覆灭后的五千年后,润姬意外得到了重明鹭的肉,喂给鹭鱼吃,鹭鱼才从痴傻变成了正常人,所以从她真正有意识开始,她看到的玄络梧就是绿色的。
也是因为那时候妘氏早就灭亡了,润姬才给她重新起了鹭鱼这个名字。
而润姬不可能不知道玄络梧本来是红色的,却在牛灵镇说起玄络梧时只说是十几年前才枯萎,她明知道玄络梧早就有问题。
鹭鱼使劲回忆她被润姬拉进裂缝的场景,当时润姬是笑着的,极其隐晦,但是她的确是笑着的。
即使吃了重明鹭的肉,鹭鱼的记性还是时好时坏,脑子不太灵光,现在才迟迟地醒悟过来,是润姬把她带回来的。
鹭鱼更疑惑了,润姬到底要做什么?而那堆黑线和黑气是什么?木心又在哪里?
在她们共同相处过的漫长时光里,润姬始终温柔而善良。即便后来,润姬对她说,自己是被妘氏族人砸破脑袋才惨死的,她的语气中也从未带过怨怼,还愿意一直守在牛灵镇的陵寝,守护着妘氏旧日的荣光。
如果不是陵寝的棂星门柱,润姬不会被困在同一个地方千年,而她说了八百次要把那根破柱子砸了,都被润姬制止住了。
她过去总说润姬简直是愚忠愚孝,比自己这个呆子还笨,绕不过弯。
但是鹭鱼从发生的事里抽丝剥茧后,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鹭鱼满脑子问号,忍不住抓耳挠腮,等不及地想要去找润姬。
祭坛上,大旸的王妘仓眯起眼睛,看着天地渐渐恢复清明,狂风散去,云气翻开,露出晴光。仿佛刚才的风起云涌不过一场错觉。
他缓缓转过头,扫过众人,他们依旧匍匐在地,跪拜的目光却再也分不清是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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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敬那位被尊为玄女的小女孩。
不过是个连祭神庙都出不了的小东西。妘仓嗤笑了一声,自觉不必多想,便施施然走上前,亲手扶起润姬。
“起来吧,”他声音懒散,掺着几分笑意,像是在哄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玄女功劳不小,这天象都怕了你。”
润姬低垂着头,任由他拉起自己的手,吉服的长袖垂落,掩住了蜷起来的指尖。她不动声色地从妘仓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腕,轻声答道:“臣女不敢居功,这一切皆赖父王以帝威昭示,震慑天诏,令天象归顺。”
妘仓闻言哈哈大笑,显得十分受用。他扶着润姬的肩膀,又转头高声对跪地的群臣说:“你们看见了吗?寡人的女儿说了,天命如何,还不是全在寡人手中。”
祭坛下,没有人敢抬头,只是重复着一句句齐声:“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妘仓顿觉失了趣。
南部姜氏献上十几个美人,他忽念及此,抖了抖袖子,摆摆手,不耐烦地吩咐道:“好了,祭典到此为止,寡人还有要事。”
说罢,他转身带着几名侍官,快步离开祭场,直奔美人馆而去。
一路上,他想起那些香腮云鬓,婀娜身姿,甚至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终于等到祭祀仪式过去,不等鹭鱼去找,润姬的贴身侍奉神官拦住鹭鱼的去路,说大王姬邀鹭鱼去神殿一叙。
殿内,元婆婆照例在准备晚上的吃食,将润姬的食物与其他人分开摆放后,就退下了。
润姬看着妘律盘里的肉脯饼咽了咽口水,问:“哥哥,你那是什么肉做的?”
妘律举着吃了一半的饼,仔细嚼了嚼嘴巴里剩下的,尝了几口说:“是禽肉好像,吃着像有灰鸭和斑鸠,还有什么你要去问元婆婆了。”
“我不想问婆婆,你给我尝尝,就一口,我吃了就知道了。”润姬骨碌着眼睛说道。
妘律见状,迅速拍开她伸向盘子的手,语气带着些许严厉:“不能吃,大司命知道了,吃了你遭罪不说,大司命知道了,也会责怪你的。”
润姬与常人不同,吃了正常的吃食,会高烧不退,这就是大祭司让她从小只吃露水、牛牲的原因
“我不说,你不说,大家就都不知道了,哥哥,哥哥,求你了。”润姬摇着他的袖子,比手势说:“真只是一口,我吃一小口没事的!”
妘律迟疑片刻,看着她眼中的恳求,心软了下来,最终妥协道:“就一口,吃多了大司命能发现。”
她正撒着娇,鹭鱼就大踏步地跑进来,看着她挺着娇憨的脸,妘律的手在她嘴边喂她吃东西。
鹭鱼一看没怎么打过交道的二哥也在,急忙刹住满口的质问,恭敬地向二人施礼,“拜见王兄、王姐。”
妘律纳罕地想,这个向来连话都说不清的妹妹今日瞧着怎会如此伶俐。
但他觉得润姬现在的反应也不太对,她表情仿佛见怪不怪,看到妘鱼过来,兴奋提手招呼,话语里意有所指地道:“快来吃饭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
6. 祭鸟(五)
数千年前的妘鱼痴傻,但此刻这副躯体里,装着的是数千年后已经吃了重明鹭的鹭鱼。
鹭鱼今天在酬神大典上醒过来后,半天时间里,沉睡的十二年里身边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快速地在她脑子里过了个遍。
她的母亲映央是南部姜氏编录在奴籍的婢女,后来做了王后姜景含的陪嫁媵婢,从南鲁城来到了王都羲京。
映央长了一张姝色无双的容貌,来到羲京王宫后,王上妘仓在姜景含之前宠幸了映央,但因着身份卑微,依旸朝规定,奴籍的女子不准封妃、死进宗庙,映央只能作侧妾,
后宫像这样的侧妾多到数不清,饶是映央再漂亮,也会有更年轻、更美丽的新人。大王贪恋美色、恩宠难固。雪上加霜的是,她唯一产下的王姬还有先天愚疾。
大王子嗣不丰,但是后宫里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没有任何人敢说是大王的身子有问题。
当妘鱼被发现脑子不好后,早就怀恨在心的姜景含说映央母女二人是不祥之身,妘鱼随着映央被冷落在王宫角落一个没有名字的荒草小苑里。
所幸,服侍映央的仆人还是之前从南鲁过来的老妪,而且,妘鱼高低也是仅有四个王嗣中的一个。有人帮衬,生活所需的供给不断,母女两人生活还不至于很艰苦。
除了没有一般王宫女眷的奢华生活,荒草小苑的生活简单枯燥,除了逗花弄草,她一个傻子没有正经事做。
捋了一遍,这些年实在找不出什么重要的事可以侧重让鹭鱼思考。
此番十二年的大典,是妘氏的组训要求宗族王孙都要参加,妘鱼才从荒草小苑里被带到这个王权、神权集中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与润姬和妘律同桌而食。
现在正哄着妹妹吃东西的妘律,还只是十五岁的少年。
他的模样并不算俊秀,嘴唇微厚,五官坚毅,棱角分明的面庞带着稚气未脱的青涩,肤色是健康的麦色,因常年习武骑射,肩背挺拔,浑身都透着蓬勃的生命力。
去年妘律满了十四岁举行了成年礼,就开始在王家侍卫队任职。
鹭鱼对妘律的记忆不多,只有在侍卫队巡逻的路过时,妘律会偶尔走进小苑里,送进来一些宫里没有的小玩意。
傻子妘鱼最爱做的事,是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摇一个双面彩绘獐子皮耳鼓,那个双面鼓就是妘律给她的。
妘律看鹭鱼抖擞着满身寒气,盛满一碗谷羹,放在鹭鱼面前:“小鱼也快吃吧,外面天冷,礼服又不避寒,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在鹭鱼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她打算继续装傻充愣。
妘律一直在观察这个妹妹,她行礼起身后目光呆滞地走过来,半坐在凳子上,凳子腿晃了一下,她身形不稳,险些摔倒,幸亏他眼疾手快攥住了她的大臂。
她大嚎了一声“痛痛”,倏忽坐直,手指掐着勺柄,不熟练地往嘴里塞热羹,狼吞虎咽。
除了那一声,晚饭间,她像听不懂人话,一直一言不发。
应该为了这次酬神大典,映央和身边宫女婆婆特意教了她如何行礼吧,妘律这样想,消了疑虑
感觉到了妘律收回了打量的目光,鹭鱼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急切的很,想要妘律赶紧走,但是桌上这对一母同胞的兄妹,却偏偏吃饭吃得慢条斯理。
润姬晏笑切切,悠然自若。鹭鱼心中直发闷,她不信润姬会猜不到她快要急得炸开了。
润姬此刻正兴致勃勃地贴近在妘律,将手上粘上的酱汁,往妘律的袖口上抹了又抹,看自己的手干净了,才收回去。
妘律将余光从鹭鱼身上收回,一脸无奈,虚张声势地瞪了润姬一下,却没真说什么,只是拿起帕子擦身上的湿痕,也不管衣服被弄脏,抬眉低眼间,透着隐隐的宠溺。
鹭鱼一时间有些恍惚。这还是那个熟悉的润姬吗?她记忆里的润姬,总是从容淡定,眼底像沉在水底的月光,带着孤寂的温柔。
从她吃了重明鹭,开始记事起,润姬总扮演照顾她的角色,把她当孩子养着。而现在这样,眉眼弯弯,活脱脱是一个被哥哥宠坏的小女孩。
此刻的润姬是那么鲜活,甚至有些天真,笑容里藏着几分狡黠和孩子气。
她忽然分不清,这到底是千年之后的某种梦境,还是千年之前的真实光景。
一顿饭,千言万语都在热羹里,被鹭鱼恨恨地咽下。
鸣钟铛铛,在高处的塔楼上响起,提醒到了戌时,妘律接下来要随侍卫队在宫中值守,吃过饭后就没有多留。
他走后,不等鹭鱼理清思绪来问起,润姬已经先开了口:“我在这等你很久了。”
鹭鱼的心神被她的话拉回正题,揪着“等”这个字开始问:“等我?”
抬眸看向润姬,见她神色坦然,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的意思,鹭鱼索性直接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你是不是一直醒着?也知道我一直沉睡在身体里,等着我醒过来?”
润姬摇摇头:“我和你一样,这十二年里一直沉睡着,今天你踏进祭神庙,我们才同时醒过来。”
她都知道自己是踏进祭神庙的时候醒过来的,那鹭鱼猜测,她知道的应该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多。
鹭鱼语气里带着几分急躁:“姐姐,是不是你把我拉到这里的?你到底知道些什么,都说来听听吧。”
“诚如你所言,是我故意将你带到了这里。实际上我等这个回来的机会,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润姬拉着长腔,喟叹道。
鹭鱼皱起眉头,她不相信润姬会害自己,肯定是有重要的原因,让润姬必须要拉着自己回来:“你要回来,是想改变什么吗?”
“白天你看到那天命显诏了吗?”润姬却话锋一转:“天诏指的就是天命。”
她眼睛深邃地望向窗边,反问她:“小鱼,你信既定的命数吗?”
鹭鱼醒来的时间不过短短半天,匆忙接收了十二年来这具身体的记忆,已经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如今,润姬又提起什么旸朝的天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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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彻底把她的思绪搅得云山雾绕。
“命数?”鹭鱼低声重复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不知如何作答,语气里藏着几分迷茫,嚅嗫着:“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吗?”
她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站起来,使劲拍了下桌子,桌面上的食具“咣当”一下,“姐姐,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别再绕来绕去了,我真的要被绕晕了!”
润姬闻言,却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沉吟了一下,忽然抬手示意她安静:“嘘——你看。”
鹭鱼顺着润姬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只乌鸦静静站在窗柩上,黝黑的羽毛映着窗外的星光月色,散发出诡异的暗光。
那乌鸦似乎察觉到她们的目光,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瘆人的叫声。
润姬微微抬起手背,眼角的红色胎记发出赤光,百鸟皆臣服于玄鸟,乌鸦得了胎记中玄鸟力量的召唤,振翅而起,稳稳落在她的手背上。
润姬轻抚着乌鸦的羽毛,“我从小,就能看到有细细的黑线漂浮在空中,牵连着世间万物。我本以为这只是幻觉,去问大司命,他告诉我,这些线叫‘睹丝’,记录着过去和未来命运的轨迹,是命数,是绝大多数人看不见的东西。”
润姬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心轻轻按在鹭鱼的头顶,乌鸦隔着润姬的手站在鹭鱼的头顶,微微扬起头,又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啼鸣。
就在那一瞬间,鹭鱼的视线仿佛被掀开了一层帷幕,她突然看到空气中弥漫着密密麻麻的黑线,在目光所及之处,像蛛网般交织。
她目瞪口呆,喉咙里挤出一声,几乎是惊叫:“是那个黑丝!”
润姬抚摸着她的背,缓解她的紧绷,轻柔地解释:“别怕,我即使现在在活着的躯体里,但是本质上还是亡魂,乌鸦是阴阳的使者,所以通过它,你作为生魂,能看到我所看到的这些黑丝。”
鹭鱼定神,仔细去观察,没错,这黑丝的模样与之前在裂缝里看到的黑丝如出一辙。
鹭鱼犹疑不定,试探地问:“那裂缝的黑线不是突然出现的?”
润姬点点头,“没错,它一直都在,只是之前你看不见罢了,那天你带了木心做的发簪,黑线是从玄络梧树身上长出来的,所以没有乌鸦,借着木心的力量,你在裂缝里也能看见它们。玄络梧彻底枯死以后,这些黑线就凝成了黑气,结团在柱阵那里。”
鹭鱼很难将黑线与那棵与她长久相伴的绿树联系在一起,“可我们回来又和黑线,不对,是睹丝,还有玄络梧有什么关系呢?”
“玄络梧树是天地初分时诞生的神树,玄鸟是伴生的神鸟,玄女作为神鸟血脉,与玄络梧、天地万物有着莫大的联系。所以在我的眼睛里,树身生长出的每一根睹丝上面,都记载着天命的流转、命数的交织。”
她停顿了一下,在鹭鱼震惊的眼神中,一根另一端连接着鹭鱼的睹丝,被她从乌鸦的嘴里拿下:“而我早知道如何回来,更准确地说,我早知道我们会回来。”
7. 祭鸟(六)
“大概是到我这代,玄女的血脉淡了,我也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能看见,”润姬思索了片刻,挑着鹭鱼最关心的问题回答:“不过,恰好我在睹丝上看见过,妘氏先祖乙禾,也就是第一任玄女,在死后用自己的亡魂和妘氏的一缕生魂附在玄络梧的木心上,借此回溯时光,回到自己出生之时。”
鹭鱼托着下巴消化着她的话,还是搞不懂,“你是亡魂、我是生魂,玄络梧又一直就在云匣海边。回溯时间需要的条件全都具备,你想回来的话,为什么早不回来呢?”
润姬长叹一声,道:“一生一死,的确是重要。但最麻烦的,是玄络梧的木心。要从玄络梧里抽出木心,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鹭鱼不解:“陆沿不就抽出来,还随便扔给了泊方那么多年。”
“等的就是陆沿把木心抽出来,”润姬手一挥,乌鸦从鹭鱼的头顶飞离,“所以我当年才让你去大海边,把那个弃婴收养了。”
乌鸦径直飞出窗外,黑丝褪去,鹭鱼的视野里也恢复清明。眼前青铜灯托上雕刻的玄鸟口衔海明珠,烛火与珠光交相辉映,明亮如昼。
几千年前的灯火和后世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鹭鱼恍然怔住,仿佛从这亮光中被拉回刻云山脚的小屋。
那个依山傍海的小屋,斑驳的木窗外是云匣海的潮声。
而屋内,每到夜晚灯一亮,陆沿总会准时推门而入,他怀里抱着白天做斩妖任务换来的金子,沉甸甸的袋子往桌上一搁,扬了扬眉毛,眼神里全是邀功的得意:“师父,我回来了了!”
陆沿从小就知道她爱金子,所以别的修士赚的是灵石,他从来只收金子当报酬。
经润姬提起,鹭鱼想起和陆沿初见,已经是八十年前了,陆沿就是润姬口中海边的那个弃婴。
润姬继续说:“你只知道陆沿做了灵术师,却不知道他天生便是火和木同体。而恰好玄络梧五行占火与木,只有同时怀有火灵和木灵的人才能抽出木心,这样的人很难遇见,我真的等了他很多年。”
普通修士很少有先天五行的体质,都是后天吸收天地灵气修炼而成,很多人修行了一辈子都不能修炼出五行灵力,只能使用基本的术法,能炼出一种灵力的已经是世所罕见。
有了五行之力,便能直接催动天地灵气,这种使出五行灵力来炼体的修士,统称叫做灵术师。
而鹭鱼就属于修行的庸才,不过因为是妘氏的女子,即使没有玄女传承,也能使用一点点血脉中火灵的力量,陆沿教她的灵术,她也学的鸡零狗碎。
陆沿天生竟然拥有两种灵力,“怪不得他这么厉害啊。”鹭鱼感叹到。
陆沿和她的事,要再往很久之前开始说,才能说明白。
当鹭鱼吞下重明鹭,恢复神智时,岁月已流转数千年,大旸朝在史书里都没有几行记载了。
奇怪的是,鹭鱼对大旸朝的短短十几年时光还有着模糊的记忆,但是她的脑海里这几千年却是一片空白,她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成了如今这不老不死的模样。
她曾问润姬,润姬说自己也不知道。从今天的情况来看,是真不知,还是假托辞,似乎还有待考量。
当她从漫长的空白中醒来,妘氏陵寝早已荒废。旧址上生出人烟,形成聚落,变做了牛灵镇。
润姬的亡魂隐于人世,寻常百姓看不见她,而鹭鱼却是实实在在的活人。她不会老去,扔在人堆里,几十年光景对她来说不过弹指,但对常人几近于一辈子。
虽说修真世界里,世间修士众多,但天道有规常,他们并不能真正的打破生老病死的桎梏。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年,而修炼之人虽能以法术延长寿元,但即便最厉害的修道之人,所能达的巅峰寿命也有限。
据记载,历史上最长寿的修炼者,是被称为五堰圣人的神术师,他也不过活了五百多年。
云匣海妖精魅常年出没,凡人避之不及。鹭鱼身上有重明鹭的妖气,那些海妖精魅自然不会攻击她。它们的妖力在海中四散,形成了一层瘴气,普通人很难涉足。因此,她便选择搬到荒僻的海边,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还是有修士们仍时常出现在云匣海中。妖怪身上奇珍异宝对修行有极大裨益,也是修士们间会交易的货物,因此斩妖除魔便成为了修士们的常规任务。
鹭鱼也因此遇见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
最初,来到云匣海的修士们误以为她是隐居于此的高人,但相处几日后,便发现她毫无本事,甚至连最基础的术诀都学得困难。偶有热心之人,愿意教她修行,甚至带她一起出去历练,闯荡人世间的冒险。但人总是会老、会死,修士们终究会离世,而鹭鱼总会归回云匣海,等待下一批与她有缘的人,再次踏上旅途。
现在她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也记不起许多相处的细节,唯独留下一些模糊的身影,仿佛断续的梦。
八十年前,鹭鱼在游历了很久之后回到云匣海时,照例先去牛灵镇与润姬叙旧。她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在外游历的见闻,润姬却忽然打断了她,说玄络梧树下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鹭鱼以为润姬感应错了,云匣海瘴气弥漫,寻常人里甚至成年壮汉都难以踏足,又怎会有婴儿在那存活下来。
但当她返回住处时,却真的在玄络梧树下那只破旧的船头上,发现了一个正在啼哭的孩子。
她想也是缘分,便将他留下,在云匣海边抚养长大,给他取了一个和自己的“鹭”字同音的姓,叫陆沿。
养育一个孩子对鹭鱼来说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她从附近的小镇买了婴儿的吃食和衣物,又学着烤鱼、煮粥,笨拙得像个刚学会如何抚养孩子的年轻母亲。
陆沿和其他的普通的孩子一样普普通通的长大,调皮捣蛋,鸡飞狗跳。他喜欢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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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玄络梧树,或钻进她存放金子的小木屋,把那些金币和宝石翻得满地都是。常常也将她气得跳脚,不敢回家,鹭鱼担心他被妖怪吃掉,去海边山上找他找上一整天。
等陆沿渐渐长大,他身上的天赋异禀才显露出来。他只需看一眼那些修士施展术法,就能模仿得七七八八,甚至有些施法者自己都未必能完全掌握的细节,陆沿却举一反三,自行领悟。也是因此,结识了刻云老人,去了书院跟他学习更多的术法。
鹭鱼对人间的俗事并不上心,日常生活也颇为随意。她煮饭时常忘记加盐,偶尔还会烧焦,陆沿接过了做饭的任务,他还会整理屋子,修补漏风的窗棂,鹭鱼慢慢变成了被照顾的人。
刻云山脚下的屋子下面,埋着她和陆沿积攒的许多金子,陆沿总爱笑她:“师父,你真是个财迷。”
鹭鱼懒得搭理他,人会消失,金子不会,小鬼头哪会懂这个道理。
陆沿再是天才,也还是会死。
鹭鱼仔细一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对:“既然是天才,他又跟刻云老人学习多年,怎么会只活了八十多岁呢?”
听陆沿说过,刻云活了三百多岁,书院里也有其他的教习的灵术师,虽然不像刻云一样是神术师,但也活了将近两百岁。
鹭鱼想事情想得慢,润姬索性直接坐下等她,从桌子上的盘子里拿了一颗妘律没吃的果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她不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全盘托出,只能等鹭鱼问一句,她答一句。
“抽出木心需要以命换命,用他的三魂中一魂注入玄络梧,才能换出树的命脉木心。”润姬吃完果子,果核随手一丢,“咣当”一声落在青铜盘中,“也因为这一魂的缺失,他虽然天赋异禀,却注定没法从灵术师突破为神术师。本来他还可以借玄络梧的庇佑多活几十年。”润姬轻轻叹了口气,“但玄络梧死了,他的寿命也就到头了。”
鹭鱼听得有些懵,内心却翻涌起复杂的情绪。陆沿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而润姬是她血脉相连的至亲。这些年来,她对润姬从未生出过怀疑,但此刻,心中隐约升起了一丝警觉。她退了几步,嗓音发颤地问:“你故意让我去把他养大,就是为了抽出木心吗?”
鹭鱼并不想用最恶意的猜测去揣度润姬,但又无法忽视这个可能性。如果陆沿的出现只是为了成全她计划,那她和陆沿一同的八十年也太像个笑话了。
润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果汁,捏了捏她的肩膀。“我给过他选择,”她语气柔和却笃定,“他是自愿的。”
鹭鱼抿着嘴,神情明摆着不信。润姬理了理她的衣领,轻轻拍了拍她的胸口,仿佛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小兽:“我没有让他活下去就是为了让他死。陆沿是你养大的孩子,当年他被狍鸮咬掉半个身子,我拿出了陵墓里的不死药,是真的想救他。”
8. 祭鸟(七)
润姬的声音带着一丝怅然:“陵墓里对我而言最重要是哥哥的尸身,他死后我施了血咒结界让他保持原貌在陵墓里,为了拿陪葬的不死药,我踏入了血咒结界,哥哥的尸身立刻飞灰湮灭了。但是陆沿不愿意吃,为了活下去,他不得已才抽了木心,靠着木心的力量恢复了血肉。”
当年,润姬让鹭鱼在外面等候,拖着陆沿进入陵寝,让他踏入八神柱的阵法。陆沿的身体立刻显现出火灵与木灵的光芒,映衬着八神柱猛然迸发出的光辉。
八根柱子是在玄络梧的根茎上浇筑而成,那样子显然是树和陆沿之间产生了某种共鸣。
因为死后没有了肉身,失去了赤色琉璃骨,润姬也失去了查看睹丝命数的能力。陆沿在八神柱内究竟看到了什么,润姬不知道,但是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宁死都不愿吃不死药,润姬这才把“以命换命”的方法说给他听。
用一魂注入玄络梧内,替代木心,虽然折损阳寿,但他与玄络梧也有了更紧密的联系,让他快速地生出缺失的半边残躯。
她继续道:“陆沿婴孩时被丢弃在海里,漂到了云匣海域。那时,正值沧鳍魅的繁殖季节,遇到的活物必然会被它们吞噬。但陆沿体属火木,玄络梧感应到了,将他从海中拉了出来。他后来能活几十年,已经算是赚到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其实,我原本计划等他寿命将尽的时候,再让他抽出木心。毕竟,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再等上一两百年。”
润姬带着一丝歉意和无奈:“我知道陆沿对你很重要。所以,我没有在木心抽出后立刻催动回溯的阵法,而是等到他寿终正寝,才带你回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鹭鱼那张精致的脸。此刻的鹭鱼,眉眼间带着十二岁女孩的稚气,却因委屈、震惊而皱成一团。
润姬抬手,轻轻捏了捏鹭鱼的脸蛋,语气柔和得像是在哄小孩子:“别把姐姐想得那么坏,嗯?只有你这个生魂踏入祭神庙,我们俩的意识才能在这里苏醒。接下来乖乖在千年前待一阵子,好不好?等下次再醒来,你就能回去了。”
鹭鱼一直保持沉默,润姬说完后,她侧头躲开了润姬的手:“那你总归要告诉我,你带我回来,是要做什么?”
润姬静静地注视她片刻,最终低声说道:“天命既定此行,我什么都不用改变,我们注定要回来一遭。”
她话音刚落,耳朵微微一动,随即侧头看向门口,推了推鹭鱼:“你母亲来接你了,你该走了。”
鹭鱼听到这话,却没有动弹,欲言又止。
润姬看着她的背影,催她过去:“等你回到千年后,和她就真的再也不会见了。”
鹭鱼转过身来:“她之后过得好吗?”她知道映央是殉葬而死,却不知道在妘仓拉着所有的宫眷陪葬之前,映央过得怎么样。
“她没有争宠的念头,王后姜氏也忙着对付其他野心勃勃的妃子,没再给她太多刁难。她的日子和之前一样,不算太难过。”
方才祭祀仪式结束,她问随身的宫女为何映央不在。那宫女说按照祖训,侧妾是奴籍不能踏入祭神庙,而那宫女碰巧是大臣家送入宫中的女官,才能陪着鹭鱼一同参加酬神大典。
她走出祭神庙就会沉睡过去,变回原来的样子,鹭鱼苦笑:“见了又如何,她看我不过还是那个傻傻的孩子罢了。”
润姬抱了抱她,在她耳边道:“我已经让人将她带到了侧门,多看她几眼吧。”
润姬知道鹭鱼总会梦到自己的母亲,一开始还会和她说梦境里的事情,但后来就不爱提了,但是她知道鹭鱼很想念映央。
映央之前在鹭鱼的朦胧记忆里,是一个极其温暖的人。回到旸朝,她重新拥有了前面十二年完整的记忆,那温暖变得具象而真切。
映央总是爱笑着。
宫人带她修剪花草时,她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轻轻笑出声来,声音柔软,像春风拂过碧水。她会抱着年幼的鹭鱼坐在石凳上,翻开一本旧书,教她学字。
但鹭鱼从未能真正反馈出教习的成果。她是个痴儿,抚养她需要极大的耐心,而能给予的回报却少得可怜。
映央给鹭鱼缝制衣服时被剪刀划伤,鹭鱼只会在一旁听着她的痛呼哈哈大笑。映央生病时虚弱得难以起身,鹭鱼会固执地揪着她的衣袖,非要她跟自己到墙角看那只断尾的壁虎。
映央却从未表现出任何疲惫或怨怼。
鹭鱼闭了闭眼,仿佛还能看到映央站在那座荒草丛生的小苑里,眉眼间全是温柔的笑意。
那方天地那么小,砖墙厚重,将外界隔绝得彻底。苑里的生活是静止的,随从的宫人年迈沉默,只有鹭鱼能闹出点声响,年年岁岁如此,寂静的发慌。
可那样的一方天地,却装满了映央的大半生。
润姬派来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衣神官,青年走在前头,领着鹭鱼往侧门去。
妘氏先祖为找到玄络梧的根系末端,挖出一个巨大坑洞,而后在露出地表的根茎上浇筑了八根青铜柱。再围绕青铜柱铲平坑底,修建了祭神庙。
因此,祭神庙实际上建在一个深坑里。
尤其是神殿对着的正门,又垒高了百尺,从正门的门槛上走下来,要走四百个台阶。
青衣神官带鹭鱼去的侧门,虽然不比神庙正门制式规格高,但也有两百个台阶。
穿过挂满白幡的连廊,青衣神官左手捏着摇铃,轻轻摇了三声,一转眼,就带着鹭鱼到了离侧门门槛还有十来个台阶的地方,他躬身请道:“大王姬只让我送到这里,剩下的路,还请亲自启步了。”
鹭鱼的身后,俯视脚下,是汤汤灯火,灯柱熠熠,对应着天空上方最亮的那些星辰。
她缓缓向上走,随着台阶越来越少,装饰着各种神兽样式门钉的黑金色大门一点一点出现。
门有两扇,一扇紧闭,一扇微微敞开。
透过门缝望去,映央站在光影交错的门后,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里微弱的火光将她的身影笼罩,柔柔地映在她的脸上。
她披着青黛色的斗篷,几缕鬓发被夜风吹乱,随意散落在她的脸侧,五官精致如画,眉眼清秀,唇色如含朱丹。
像从鹭鱼很多年里的梦境里走出来了一样。
鹭鱼站在台阶上,屏住了呼吸,隔着门缝直直地望着她,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清清楚楚地凝视自己的母亲。
映央站在那里,手里的灯笼微微晃动,目光时不时望向门里。风从祭场上空吹来,她微微侧身躲着,却始终没有移动半步。
下一刻,她的视线与鹭鱼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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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撞在一起。映央怔住了,已经有所准备,也没料到会看到鹭鱼如此清明的眼神。
黄昏时分,她还在困惑,鹭鱼为何被大王姬召唤前往祭神庙。负责看护鹭鱼的女官悄悄告诉她,今天的小王姬与往日大不相同——她在酬神时举止端庄,与人交谈应对自如,完全没有了痴愚之态。
映央本将信将疑,而此刻,鹭鱼拾阶而上,走到门前,她的眼神清亮而坚定,果真没有一丝痴傻的影子。
“母亲。”鹭鱼推开门轻声唤她,声音是小女孩有的清脆,像山间叮咚泉水涌入映央的耳中
映央赶紧提灯走上前,在门槛旁停下。她将灯笼搁在脚边,双手颤抖着捧住鹭鱼的脸,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你唤我……母亲?”
鹭鱼点点头,眼眶微红,又唤了一声:“母亲。”
妘鱼到了八九岁才能发出单音节的发音,比方说“嗯”“啊”“呀”这种字眼,映央从未奢望过妘鱼能说出“母亲”两个字。
映央眼泪滚珠似的掉在地上,“我们小鱼……真的会说话了,还懂得唤我母亲。”
鹭鱼一边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一边说:“也许是祭神庙的祖宗显灵了吧。我走进这里,便什么都记得了。连昨天你答应我要做素糕吃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映央念及这是在祭神庙,即使是在外面,她身为奴籍靠近,已经是祖先上神的大大不敬,草草地擦干了脸,拉着妘鱼就要回去:“那我们回去吧,安婆已经备好了凉豆粉,我马上回去就给你做素糕吃。”
鹭鱼贪恋看着她的背影,轻轻拽住她的手,一动不动,声音里带着颤抖:“母亲,如果我出去后,又变回那个痴傻的样子,什么都不记得了,再也不能唤你‘母亲’,你会怎么办?”
闻此,映央停下脚步,听着鹭鱼的话好像明白了什么,转身抬手轻轻抚上鹭鱼的头发,:“傻孩子,你能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可我有些怕。”按照润姬的说法,鹭鱼知道,她只要踏出去,就再难与她相见了,
映央笑了,眸光闪动:“祖宗神怜惜,赐了你这一刻清明的神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有这一刻也就够了。”
鹭鱼望着映央那双温暖的眼睛,问道:“如果有一天,我会离开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母亲会记得我吗?”
映央慈爱地说:“怎么会不记得呢?你可是我的孩子啊。”
鹭鱼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已是一片水光,她用尽力气,将映央紧紧抱住:“母亲,我一直都很想你。”
宫道那头,侍卫队拿着火把渐渐往这边走来。
映央抱着怀里的鹭鱼。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有人来了,我们回去吧,回去,我给你做素糕吃。”
陆沿小时候,鹭鱼做饭时最拿手的一道菜就是素糕,素糕做法简简单单,只用凉豆做成,不过鹭鱼尝试了很多次,也模仿不出映央做的味道。
陆沿长大后,从修士们的集市里买了一本古早年代的南鲁地区食谱,他按照上面的方子,去当年南鲁城的地界,买了陈年的凉豆种子,才依稀做出了有映央的味道的素糕。
侍卫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鹭鱼握紧母亲的手,跟着映央走出祭神庙。
就在她踏出门槛的那一瞬,视线骤然一黑。
9. 祭鸟(八)
长长的宫道里,刚刚年满九岁小神官陶匋满脸苦色,心里抱怨连天。他的步履迟缓,只因为右手拖拽着一个少女,他忍不住喊出声:“求求您了,快走吧!”
他的声音在宫道里跑了一个来回,身后的少女还是面无表情地呆在原地。
两个时辰前,他得了新上任的大祭司丰竟棠的命令,去“请”小王姬到神殿。
他走进小王姬所在的荒草小苑,看到几个婆子正陪着她在池塘边抓小鱼。他走近,无论怎么和她说话,她都只是专心盯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红色鲤鱼。
因着内心实在焦急,陶匋无奈地去拉她,毫无预警,她突然就抓起一条巴掌大的鱼,湿哒哒地拍在陶匋脸上,立刻又扭头接着看水面,动作极快,如果不是在那只红鲤还在草间的泥土里拼命扑腾,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顾不得擦脸,锲而不舍地再去和她说话,无果,最后还是荒草小苑里的宫婆把她架出门。
出门一开始是荒废的破碎石路,往左拐就是长长的石条路。等再右拐走,是由长宽皆有一丈的方形石块拼接得严丝合缝的宫道,宫婆们正要踏上时,被在路口守卫的武官拦住了。
今天是祭祀的大日子,不得命令的女子是不能靠近祭场的。
他说明了是大祭司的命令,武官只放了他和小王姬继续往前,剩下了几十块方砖的路,陶匋走得极为艰难。
神官有严格的饮食,因此他和所有的神官们一样,相比同龄人都体型偏瘦小。更何况小王姬还比他大几岁,与他相比高了半个头,他费力拽一下她,也只能扯动一个小小的碎步。
终于看到了祭神庙的大门,阳光已经从直射路面爬到了东墙上,变作了夕阳,他擦擦额头上细密的汗,再次后悔当这劳什子的神官,心里啐了一口,简直倒霉至极。
村里人都羡慕他爹娘能够生出有一个能做神官的孩子,他原先也是很骄傲的。
陶匋本来住在云匣海边的村子里,那里有一棵有十几人高的大树,就是那棵大旸王室妘氏的神树玄络梧,听村里的老人说以前都是有重兵把守的,自从大王继承王位后,慢慢就没有什么人看守了。
不过,要不说是什么神树呢,大树周围有一层淡淡红色的蛋壳状一样的透明的保护层,平时也没有人真能靠近树身。
两年前玄女在酬神大典上施法,这淡红色蛋壳就能迅速长大长高,变成树身模样的连天幻象,幻象的树枝可以直直地伸进羲京王都最东边王宫内的祭神庙内。
要知道从村子里到羲京城门,还要走上大半天哩
幻象和海边偶尔出现的海市蜃楼一样,只能看到,摸却摸不到,但是经由幻象笼罩后,村子里的土地里总能长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庄稼植物,还听说能有很多动物能生出灵识。
最近兴起的流传民间的九尾狐传说中,那有着通天本领的九尾神狐,相传就是从上次玄女召唤出的幻象中得了机遇化妖的。
在王都羲京附近的城镇村落,每年都会专门的选侍官到各家各户,选择其中有玄鸟赐福的孩子成为侍命神官的备选。
何谓有玄鸟赐福?就是选侍官手持玄络梧的一小节枝干,点在额头时能出现赤红宝色。光色越盛,与玄鸟的联系越甚,说明被赐予与神的机缘越多。
不过这样也是仅仅有机会成为神官。
在大旸,能成为神官比进朝堂入仕还要艰难。要想成为神官,不仅要有玄鸟赐福,还要在玄鸟祠做预神官,开始学习祭祀占卜的术法,每三个月就有严格的术法考试,待学成以后,考试合格才能进入王宫中最庄严的祭神庙。
玄鸟祠在王都的西、南、北面各有一间,由师门所出不同,进祭神庙任命神官后,各被称为西宗、南宗、北宗。
两年前陶匋入选进了西玄鸟祠,起早贪黑地练习术法,三个月前终于在术法考试中合格,进入了王都最东边的祭神庙。
可进真等到他成为神官,神官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这几年得了大王的默许,朝堂一直在打压祭神庙的神官,人们也对玄女失了敬畏,大王姬时不时就要被大臣参一本恶状,常被大王关禁闭,连着一同随行的神官也渐渐只能在政权的夹缝里存活。
他刚刚入职,分到的职务是照料净阳草田,收集晨间的露水,供大王姬饮用。
每每清晨时分他收集完净阳草田的露水,给大王姬送过去,她总是缩在神庙最角落里,神情麻木地让陶匋把水放在一旁,挥挥手让他退下,不愿和他多说一个字。
十多天前,前任大司命齐仲扶突发恶疾,已经开始理政的大王子任命南宗的神官丰竟棠,为新的大司命。
新的大司命接任,照例需对着八神柱阵,祈福占卜。
继任仪式上,大王姬率领众青衣神官在祭场上,大王子高居台上,那本该是王上的位置。
正常的仪式本就是走个过场。到大王子这,他非要大王姬召唤出红色神树,说能增加八神柱之间法阵的神力,这样更有利于祈福。
紧接着,好像蓄谋已久一般,那天怪事一件连一件。
面对大王子发难,大王姬没有什么理由推诿,施法召唤神树。但从云匣海方向召唤出的巨大神树幻象不再是赤红的颜色,八神柱中间也突然显现出一团黑烟。
陶匋从小围着玄络梧树在村口打闹,在他的印象里玄络梧明明是一棵十几人高的枝干金红、枝叶血红的大树。
可那天,幻象从树冠顶是轻盈的绿色,慢慢向下蔓延,只有冠底还有一点点红色,树干也从根部攀爬上褐灰色,全场哗然。
碰巧此时,有锦衣大臣疾步跑来,说羲京城内突然爆发了瘟疫,要说这瘟疫实在来的蹊跷,不是小片感染再往其他周边地区扩散,而是直接就在全城内爆发,几个人里就有一个感染者。
那大臣样状火烧眉毛,骨碌骨碌地一股脑将疫病的情况说得简短又具体,最后的结论是大王姬召唤出神树幻象,瘟疫就开始了。
所有人都觉得不对,幻象不过召唤出来一刻钟,瘟疫的消息哪有时间这么快大臣耳朵里,又哪里来的时间再让他跑到高台前禀告大王子。
可更不对劲的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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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子听完,不等派人去核实情况,就立刻喊人,一群侍卫像演练无数次般,冲进祭神庙。
大王子问丰竟棠为何会有异象人祸,只见新任的大司命,轻轻掐指一算,便说道:“玄女寡德,施算妖法,两年前酬神的预言要应验了。”
众人又是一震,两年前酬神的预言可是要灭国的预言!
大王子:“何解?”
丰竟棠:“妘氏双姝,以人牲献之,浮朱流砂,以血敬天。”
陶匋的大师兄连忙从人群中站出来,谓之玄女,乃妘旸天降三百年续命神女,不可不敬,不可杀之。
他的大师兄是近几年西玄鸟祠是最厉害的预神官,当了神官以后,在同宗门中有众多追随者,他们也跟着站了出来。
陶匋胆子小,被这阵仗吓愣住了脚,没有跟随他们到前面去。
而丰竟棠师出南玄鸟祠,在王都南边,也是世家大臣居住的地方,故而南玄鸟祠多是世家子弟。
师出玄鸟西宗的神官是看不上南宗这些父辈庇荫的纨绔子弟们的。
何况,丰竟棠本来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草包。
每年,祭神庙里西、南、北宗的神官都会比术法,丰竟棠不仅比不过西宗、北宗的神官,甚至连他们南宗自家宗门的神官都比不上。
他能接任,不过是他的父亲丞相丰元义是大王子以及大王子背后的南鲁姜氏的拥趸罢了。
可等师兄们说完,就被大王子用冲撞王室的罪名抓了起来,当场处以卯刑。
大师兄是大祭司亲自执行刑罚,锋利的刀划破了大师兄的脊背,一节节的脊椎骨被抽了出来,肋骨像开河蚌一样被展开,所有的神官都被要求观刑,陶匋在一旁看着吓破了胆。
从始至终,陶匋都没看到大王姬的正脸,不过他能想象到,她应该也是像每日清晨他推开门那样,睁着一双湿润鹿眼,里面装着满满的惊吓与绝望。
也是了,本就不太重视她的父亲病重,亲生哥哥常年征战在外,朝堂上母族的死对头姜氏又扶持了亲外孙大王子妘归代王理政。
陶匋想着自己仅有九岁都能想明白,料想聪慧的玄女又怎么能不懂,前路已显出戮毒的杀意,又怎么能不绝望呢?
接任仪式草草结束,大王姬被囚禁在神殿里。
陶匋也被告知不用给净阳草田浇水,西宗剩下的神官全被谴到前庭去做洒扫。
今天他还在角落里擦乞器,被路过的丰竟棠抓住,说到时候了,也该请小王姬过来了。
所以,两个时辰过去了,他还没有把小王姬带到祭神庙,陶匋想想师兄们的下场,后背的冷汗浸透了青色衣衫。心里的恐惧像铁块一块一块堆高,随时都要坍塌,砸在他的所有脏器上。
终于两个人拽拽挪挪到了正门口。他绕到小王姬身后,双手抱住她的一只腿,放进门内,再提着另一只脚,跨过门槛。
突然小王姬的手脚,像经络被打通了一样,关节弯折间做出一个丝滑的动作,低头,踢了踢腿,将腿上他环抱着的手甩开,“你是谁?”
10. 祭鸟(九)
阶梯往下,是一片浓烟滚滚,祭台上面铺着厚厚的黑土,火光吞噬着围着祭台的乞器堆,祭场上空弥漫着呛鼻的气味。
穿着青色衣服的神官排成一排,一个挨着一个,神色庄严,步调整齐、步伐大而慢地走向乞器堆,双手持青铜罐子高举过头顶。
等到烧着的乞器前,神官们直接就赤手伸进大火里,盛出乞器烧出的黑色灰烬——这就是祭坛上那些黑土的由来,被称为稀壤。
神官们从祭坛一边的阶梯上去,将青铜罐子里的稀壤倒在上面,再从另一边下来。
整个过程肃穆无声,只有火焰的噼啪声和灰烬落地时的轻微沙响。所以当鹭鱼骤然出声,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她,不过紧接着立刻又转回头,队伍继续有条不紊地前进。
陶匋听头顶有女子的声音,身体僵了一瞬,随后立刻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他不明白小王姬为何突然恢复神智——抑或她只是一直在装傻罢了。
但他对师兄们被冠以顶撞王室的罪名后受刑的场面还心有余悸,陶匋慌忙将双手背到身后藏起来,绞着袖子,因紧张而陡立起来的语调有些尖锐刺耳,道:“小的是祭神庙的神官陶匋,是大司命吩咐小的到苑子里去请您的。”
鹭鱼只一眼扫过他的青色衣服,便知他是神官。故而她未等他话音落下,便又急促发问:“大王姬在哪里?今日距上次酬神大典过去了多久?”
陶匋下巴贴在胸口,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又忍不住斜着眼往上偷瞄那双恢复鲜活的瞳孔,他斟酌着道:“回禀小王姬,大王姬被关……大王姬现在在神殿里,酬神大典已经过去两年了。”他说着,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比出两根手指,手指微微晃动。
鹭鱼听着,记忆如洪流般涌入脑海。她抬腕抵住太阳穴,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压下那些零碎而混乱的画面,她虚着眼,目光落向上空翻涌的浓烟,低声问:“他们在烧什么?”
果然小王姬已经能够和他应答自如。陶匋原本打算把手缩回去,却被鹭鱼一把抓住。他咽了口唾沫,抬起下巴,朝祭场一角的小门努了努。
那里是神官队伍的起点,小门旁边沿墙摆放着一排三层高的木架,陶匋小声道:“是那些乞器,都摆在那里,是从各地运来的珍贵木材经过编织、雕刻后成特定的形状……献祭活人时才会准备。”
鹭鱼闻言脸色骤变,猛地提起长衫下摆,蹬蹬蹬地朝着神殿方向跑去。
陶匋慌张地“诶”了一声,不敢在无人高语的祭场上喊出声,也连忙拔腿追了上去。
鹭鱼得知润姬并不在祭台上,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随着急促的步伐,她的思绪逐渐清晰,两年间的记忆也有理有序连接,将这段时间润姬的处境呈现在她面前。
两年前,酬神大典结束不久后,东夷举兵进犯旸朝边境,旸朝最后的繁华泡沫被戳破。
东夷共有九部,分别是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旸朝人统称其为东夷,是旸朝东边沿海的九个部落。
其中畎夷、于夷、方夷三个部落势力最盛,统领其他部落在沿海边境常常滋生事端。
为解东夷之困,王上妘仓要求东部伯侯王牧连生出兵,协同王师抵御外敌。牧连生是侧妃牧宛的亲哥哥,同时也是妘律与润姬的舅舅。
为了笼络伯侯王们的势力,让他们能出兵缓解边境之困,往年纳贡最多的东西南北四大伯侯王如今被免了的岁贡,将这份负担苛加在了各个小诸侯的封邑上,致使民不聊生。
况且,自妘仓往上数的几任君王,或是不作为、或是肆意妄为,更迭几代,早已使旸朝国力渐衰,东方诸夷蛮族联合对大旸虎视眈眈,以致于在这两年,大动乱虽无,小纷争不断。
妘律这两年一直随着母族牧氏出征在外,带兵十战九胜,在百姓中渐渐有了威名,市井坊间,包括距边境战场千里之外的羲京百姓都尊称他为“长胜王”。然而,大王的赏赐堆满了他的寝宫,他却一直没回来过。
也是在这两年,大王妘仓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身子愈发羸弱。最近半年已经久缠病榻,奄奄一息。在丞相丰元义和一众朝臣上朝奏表后,妘仓终于松口,命大王子妘归代为理政。
鹭鱼衣袖随风猎猎,双脚快速交替跑动,她的脑子也高速地转动,将新的记忆与小神官方才所言联系起来,开口再问:“大王姬为何被关着?”
陶匋跑得踉踉跄跄,嗓子眼被风灌得几欲干裂,吐着粗气答:“前几日新任大祭司的祈福仪式上大王姬被说成施展妖法,恰时又有瘟疫爆发,新任大祭司说要献祭大王姬才能平消灾祸,从那日起大王姬就被困在神殿里,谁都不许探看。”
“新任大祭司?”鹭鱼刚刚所获得的记忆,仅仅记录身边人的所言所行,并不能事无俱尽,因此她不知道到底在祭神庙里发生了什么,她惊讶地问:“齐仲扶呢?”
“前大祭司也碰巧在前段时间突发恶疾……也在神殿内修养。”
好一个又一个的“也”,着实是碰巧得很。鹭鱼在心里冷哼一声:这不是她们的好大哥妘归的手笔,还能有谁?
鹭鱼这具身子常年没有做过什么大开大合的动作,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心跳如鼓,但是她不敢停下。
她生怕停下一步,润姬在如此内忧外患的困境下就在她眼前又死一次。
在千年以后,润姬只寥寥数言谈及自己是被献祭而死,那次献祭,八九不离十就是眼前这次。
即使润姬说什么都不用改变,但她既然回到了润姬身死之前,势必要做些什么。润姬亡魂存在千年后,稚气已经在岁月里被消磨,可如今的润姬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她原本关于妘鱼朦胧的记忆也是在今天戛然而止的,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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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重来一次,命运还给了一个她清醒的机会,鹭鱼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改变润姬悲惨的命运。
神官们现如今人人自危,对狂奔的小王姬和那个西宗小神官不管不顾,就让二人穿过祭场向神殿跑去。他们不想多惹是非,各各自觉低垂头,耷拉眼睑,假装没看到。
鹭鱼几个飞步就冲开神殿半人高的门阑,跑进神殿。
陶匋在门阑前停下,诧异地伸手去探门阑上方,手臂竟然直接就伸进去了。明明这里被丰竟棠设了禁制,有人靠近就会被无形的气墙弹开。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随同小王姬进了神殿内。
这是鹭鱼第一次进到神殿里面,她观瞧,说是神殿,不如称之为祠堂。
踏过仪门,幡带高悬,里面是长长的甬道,两边排成一列列的层叠桌台,其上置灯有千盏,明明灭灭,烛焰摇曳不定,整整齐齐放着大大小小的牌位。
妘氏有几千年传承,妘旸基业延续至今也五百余年,氏族长老、代代君王皆居于此。
她还在猛头往里窜,陶匋在后面边追着边喊住她:“王姬走过头了!大王姬应该在那里。”
陶匋指向她身后右边的桌台,鹭鱼旋转了半只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两张桌台之间的墙壁上有一条细缝,迅速朝着那条缝隙走去
陶匋也跟上来,来到第二排桌台前,他伸手握住从左往右数的第三个牌位,小心地转动,随着一声轻响,墙面上的墙缝悄然打开。
鹭鱼径直穿墙而过,彻骨的寒凉兜面扑来。
里头是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殿室,但建得很高,只因在对面的墙前,矗立着一尊巨大的女子石像。
光洁的石面没有一丝油彩,却散发着一种庄严圣洁的气息。鹭鱼抬头打量,石像约有六七个自己那般高,几乎达到屋顶的顶部。石像的背后雕刻着展翅腾飞的玄鸟,栩栩如生,她手中托着一棵的宝树,面容慈悲宁静,眉梢轻敛,双目微阖,似隔绝着一切世事尘嚣。
石像前的蒲团上跪着正襟危坐正是润姬,她双手轻放在膝上,仰头凝视着那尊石像,神情安详,目光深邃,一动不动。
满室泛着淡蓝色的光,不知蓝光从何而来。
听到身后的急喘和虚浮的脚步,润姬不急着转头,仰观不动,平静地说了一声:“她来了。”
鹭鱼一听润姬这话就不是对自己说的,隔了几瞬的沉默,鹭鱼正欲说话,有苍老的声音轻咳了几声,从石像后方传来:“你既然重来一次,想做什么便做吧,唉……”
这声音是……鹭鱼循声走去,绕过石像,石像与墙壁的缝隙间放置着一个大的冰床,大祭司卧躺在上面。
而满室光源、冷气的来源正是这块冒着冷气的寒冰。
“果然是齐仲扶。”鹭鱼心中暗道。
齐仲扶将头抬起,正视着探究而来的鹭鱼。
11. 祭鸟(十)
齐仲扶手抵着下唇,几声咳嗽后才稍稍顺过气来。他带着一丝慈祥的笑意对鹭鱼说:“孩子,我们又见了,上次还未能好好打声招呼。”
鹭鱼闻言,试探地开口道:“你知道我并非此世间之魂?”
齐仲扶微微一哂,透着几分自嘲道:“说来惭愧,我虽神官之首,却无通天晓地的本领。是刚刚润姬与我说了你们从未来回溯到现在的经过。”
鹭鱼环抱双臂,用力搓着手臂,试图驱散冰床散发的寒意,“你怎么了?那丰竟棠又是什么人物?”
“丰竟棠是大王子新委命的大祭司,是南宗世家出身的神官,也是丞相之子。半月前,他在我的食物中下毒,我昏倒后被软禁在神殿中。”
他拍拍手下的冰床:“这间偏室乃神殿秘处,不为大多数神官所知。这冰床由北海玄冰凿成,能延缓毒气侵袭,并吸收毒性。润姬小时候曾屡屡偷食妘律的餐食,我便将此床置于此处,以助她排解凡毒。未曾想,如今反倒成了我的救命之物。但丰竟棠下的是剧毒,即便有冰床相助,我也已无回天之力,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了。”言语间,齐仲扶的语气淡然平和,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补充道:“刚被关进来时,我尚在昏沉之中,后来隐约察觉润姬也被囚于此,她本来一直蜷缩在床脚守着我。你来了,她身体里的另一个润姬现在也苏醒了。”
刚才他突然醒过来,原来一直没有动静的润姬在他的床前,握着自己虬筋盘节的手。他才反应过来,是她施法将自己唤醒的。
陶匋默默站在鹭鱼身后,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见到齐仲扶那苍老而疲惫的样子,忍不住哽咽。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强忍泪意道:“大祭司,丰竟棠畏惧玄女神力,连神殿都不敢靠近。外界早已以为您已遭不测……师兄们也……”
他初为神官时,齐仲扶要找个西宗的神官给玄女送草田的露水,大师兄推荐了他这个最小的孩子,他才被齐仲扶告知这处偏室所在。
他年纪小,胜在西宗宗门行事作风正直淳厚,齐仲扶才能不嫌弃他资历尚浅,对他委以重任,他也不负所托,一直以来嘴风紧得很。
不必陶匋多言,齐仲扶已经知道那十几位孩子发生了什么,长吁一声:“你师兄们……罢了,皆是命数,可惜了那些好孩子。”
石像后的三人说话的间隙,偏室内的光线骤然变幻。赤金色的光芒从石像周身爆发,顷刻间吞噬了冰床散发的微光。
陶匋捂着嘴掩住惊呼:“是石像!”
鹭鱼立刻回到堂前,定睛看向那座沉寂已久的石像。
只见其周身金辉灿然,原本闭阖的双眼缓缓睁开,透出流动的神光,仿佛刻画的女子即将苏醒。她的衣纹在光影中似乎微微起伏,身形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灵动之感。
不对,就是活过来了!石像先是轻轻地动了动,躯体微微前倾,随之俯身,将托树的手递向润姬所在的方向。它掌心的石树离开了原位,浮在空中,轻轻旋转,树枝间透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鹭鱼的目光被石树深深吸引,心底掠过一丝莫名的熟悉感。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那……是什么?”
润姬站起身来,在她抬手将要触碰到石树的同时,突然,石像身后的玄鸟细长的脖子爬过石像的肩膀,将头首伸到石树上方,张口喷出一道炽焰,吞没了石树。
火光霎时间耀目无比,待其渐渐熄灭时,石树已经变成了一枚赤红的长条状物,悬浮于半空。
鹭鱼瞪大了眼睛,那赤红的长条散发出熟悉的气息,她脱口而出:“那是木心!是我们带回来的那半棵木心!”
错不了,虽然明明之前木心是莹润的绿白色,但这就是从她发鬓间被黑丝抽走的木心。她之所以那么确定,是因为上面还刻着陆沿设置的符咒,
润姬像是早都知道:“是啊,它从我们回来,就一直在这。”
鹭鱼疑惑不解,刚想发问,却见润姬上前一步,缓缓走到石像前。她抬头望向那双璨然发光的石眼,声音带着微颤问道:“我的职责……终于可以在此结束了吗?”
石像竟然竟缓缓开口,发出低沉而宏大的声音:“天道循环也讲究有始有终,你在世间,有生时,自然也有终时,上次,我许给你十年,也是兑现的时候了。”
“就是这个十年之诺让我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啊,”润姬右手攥住空中的木心,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眼中并没有得偿所愿的欣喜,“或许过了太久了,此刻我竟觉得你许给我的十年,已经不重要了。”
鹭鱼还在震惊石像能说话时,润姬已经转身,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笑容,缓缓走向她:“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自己只是普通的妘氏子孙,却能不老不死吗?”
润姬言罢恰好走到鹭鱼面前,她语气突转果决:“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她说完,猛地伸出手,鹭鱼不设防,毫无预兆,眼看她手起手落,“噗”木心穿透血肉,刺入心脏,直没至尾端。
木心入体的瞬间,鹭鱼剧痛难忍,趔趄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卡住因为痛呼而深深吸入的那口气,捂住胸口,震惊地瞪大眼睛看润姬,“姐姐,你……你疯了吗!”
因那口气她憋得满脸通红,但她不敢吐出来,生怕呼出后就坚持不住要倒下。
润姬还是端着脉脉温情的笑,甚至捏了捏鹭鱼的鼻尖,皱着鼻子像逗弄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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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一样做着鬼脸:“忍一忍,马上就不痛了。”
接着,她转身走回石像身旁,将手掌贴在石像的手心上。瞬间,神光如潮,璀璨的神光包裹住她全身。润姬的身躯被缓缓托起,也被托悬于空中,脸上因为痛苦扭曲得近乎狰狞。
“啊!”随着一声撕裂般的惨叫,她周身的神光骤然聚集,化作实质,将一根赤红的肋骨从她胸口剥离而出,琉璃焕彩。
陶匋偷摸在石像背后探头,语无伦次地转述自己所见:“大祭司……大王姬刺伤了小王姬,然后她……她、她身上就飞出来一根肋骨。”
齐仲扶无力地瘫倒,发出了今天的不知道第几声叹息:“那是赤色琉璃骨啊。”
赤红的琉璃骨在半空中停顿片刻,仿佛被木心吸引,突然化作一道赤色流光,猛地钻入鹭鱼的胸口。
鹭鱼的身体猛然一震,眼前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转,所有的痛楚与现实的感知全都消失,只剩下无边的刺眼的白光将她吞没。
视野里不再有什么神庙,也看不见润姬、齐仲扶、和那个小神官。
她视线向下,找不到自己的躯体,她不禁疑惑:“这是哪?是谁牵着我?”
在一片的虚空中,鹭鱼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师父,这是你的识海,不要害怕。”
“陆沿……”她轻声唤道,声音中夹杂着茫然与不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是我。”
鹭鱼一时更加难以置信,心中的疑惑更甚:“我都能听到你的声音了,难道说我……死了吗?”
“不,你还活着。抽了木心以后,我三魂还留有二魂,后来我得知泊方家族有养魂池,便将木心盒中放了其中一魂,让泊方放在养魂池中养了三十多年,才能拥有独立的意识,后来这魂附于木盒之上。早在之前我就告诉泊方,要在你去牛灵镇那天带着木盒去寻你。如今,木盒变作木心在你的心脏里,陪着你的只是我这一缕神魂。。”
鹭鱼:“那我现在只能在识海里,我是快死了吗?”
陆沿:“润姬用木心刺你的时候,在木心上挂上了自己身上的睹丝,方才你又融合了玄女才有的赤色琉璃骨,有了勘读睹丝的能力,你现在在体验润姬的命数。”
“可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且等等吧,”他还是重复那句,“别怕,有我在陪着你。”
下个一呼一吸之间,无数人的哭声、笑声、絮叨、大叫、斥责、吼叫、哀嚎突然充斥在她的识海,她在迷蒙中挣扎,忽而灵台一清。
她摸摸落到自己脸上的凉意,抬头看,是下雪了。
12. 祭鸟(十一)
白光中随着洒在她脸上的凉意越来越多,四周快速搭建出一个场景,三面院墙,另一面是眼前建筑的檐廊。
她站在廊下木阶边,感觉到在识海里握着自己的手还没有送开,她下意识看去,还是没有看到自己的躯体。
“你看,”握着她的那只手摇了摇她,陆沿道:“润姬的睹丝开始展示给你看她的故事了。
流风旋雪,一股脑地穿过建筑的雕花木门将雪卷进屋里,鹭鱼面前的两三步外,有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坐着坐在檐廊下,怔怔发呆。
女童一袭白色裙裳,衣纹是青麻缠金丝,袖口坠着一颗颗珍珠,不过其间有好多颗不见了,只留下几丝断开的线头。本应该在双臂间的披帛却被叠成厚窄的条状,绕过她的双眼上在脑后系了一个结。
有青衣小官扛着扫把从房屋的侧面拐过来,他嘴里细碎地开合,离近了,才听见是在唱着不成调的小曲:“愚者是王姬,玄女唱哑辞,说赤骨长命,枉做凡人痴……”
路过鹭鱼时,他脚步如常,鹭鱼挥手在他身侧,见他果然浑然不觉。
鹭鱼明白过来,这里的人看不见自己。
只见他拿下扫把,绕着女童转一圈,装腔作势地悬空划扫了几下,复又将扫把收回到肩膀上。
小官正欲将走,像是想起什么,轻轻拍了一下自己脑门,小步倒退到女童身边,蹲下扯下几颗女童袖口上的珍珠。
他喃喃道:“上次拿的都在赌桌上被丰师兄耍诈骗了去,小玄女大人,对不住了,再从您这里借点小钱,这珠子不被我拿也会被您丢得到处都是,放我这也不算浪费。”
鹭鱼心里暗暗道:“这是润姬四五岁的事啊,原来她也是曾有过愚症。”
青衣小官说完站起来,打量了四周没人,鬼鬼祟祟把珍珠揣进衣襟里,嘴里继续闷哼着调子,蹦蹦跳跳地从另一侧拐着不见了。
冬日天气冷冽,润姬的衣服不算厚,她呵气在手掌上搓了搓。
鹭鱼上前几步想凑近看,动作间身上传来隐隐约约的疼。她本以为是自己回到了识海,可下一刻突然感觉有人扑在她身上。
与此同时,一个男孩扑倒了润姬,带着她滚到了一边,而刚刚润姬坐着的地方,有什么重物砸落的声音。
鹭鱼的身上更疼了,电光火石间鹭鱼明白了,疼是润姬的感觉,原来堪读一个人的睹丝,就是看着那人的故事,与那人同感同觉。
身上的冬衣厚重,润姬只觉得身上前几天被人碰过的地方疼,但是不知道到底疼在哪里,她只好用长长的披帛裹住眼睛,她想看不见东西就不会疼了。
润姬鼻头动动,晃着头,现在她想扯开裹得乱七八糟的披帛,寻不到章法,急得手掌胡乱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的手牵引着放下,拍拍她的背,小心翼翼地把她头上打结的布团解开。
她呆滞地看着来人,一脸陌生,扭头去看刚刚自己坐着的地方,檐下的冰棱掉下来,砸出一地的霁粉。
但鹭鱼认识这人,是妘律,相比在酬神大典上见到的他,这个显得小了几岁,
润姬慢腾腾地爬回到自己之前坐着地方,扒拉满地的冰渣,妘律跟着她,看她玩了一会,把她冻得通红的手揣进了自己的怀里,对着她空洞的眸子,温声说道:“我是哥哥,润姬,我是哥哥,我回来了。”
她扑哧笑出声,张了张口,不知道如何说话,咧嘴“咯咯”的笑出声。
鹭鱼调动自己得到不久的十四年记忆中被自己忽略的细枝末节:妘律六岁时伴读死于溺水,王后请来的巫师说妘律命中带煞,将他带到羲京城外的某个庙里清煞。
妘律离开的时候润姬尚在襁褓,五年过去了,大王一直没有新的王子出生,妘律这才被大王想起来,将他召回王宫。
这是他重返王宫第一天。
“咻”的一声,四周的建筑院墙消失了,鹭鱼回到了自己的识海,她抖抖自己的身躯,又捏捏握着陆沿的手说:“刚刚那个男孩是我二哥,妘律。”
陆沿果然还在,他的声音道:“润姬给我拿不死药的时候,我曾在陵墓里见过他短短一面,不过立刻他的身体就化作了齑粉。”他也看见了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鹭鱼解释:“润姬告诉我妘氏子孙的血,源于神脉,能设的血咒结界,静止结界其中的时间,但是施咒人一旦踏入结界内,就会失效,时空立刻同步外界,所以妘律的尸身就立刻消失了。”
陆沿:“你是不是也给我……”他的话被识海里又出现的新场景打断。
此刻在一个明亮的房间里。
不过,识海里不再是一个整体连贯的事件,而是快速闪动而跳跃的画面——
妘律给润姬引荐了教习先生,她不愿和那个先生打交道。
妘律拿手指撬开了润姬笨拙紧闭的嘴,指着识字贴,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什么是春夏秋冬、什么是风霜雨雪、什么是日月星辰。
大祭司让妘律用净阳草田收集的露水和用净阳草饲养的牛牲喂养润姬,说这些能治疗她在母胎里吸收的凡毒,治愈愚疾。
润姬不小心撞翻了供桌,妘律护住她,后脑磕上石阶流血,她眼神忽然一震喊了一声:“哥哥!”妘律麻利爬起来,抱着润姬转圈,说她终于好起来了。
酬神大典上润姬惊恐地接住了父王的玉钺,天降异像,她受王命施法驱散后,众人高呼。仪式后润姬被大王子妘归在回她房间的路上拦住,告诫她不要肖想自己不该想的。
西玄鸟祠的神官们献给润姬一只九尾狐,说其为瑞兽,经酬神时玄女召唤出的神树幻象滋养出了灵性,能口吐人言。润姬偷偷和妘律将九尾狐狸从牢笼里放出去,妘律说以后一定能带她出了祭神庙,让她自由。
边境战况频发,妘律被派去随舅舅一同出征,来到祭神庙与润姬告别
父王告诉润姬,她被大臣们参奏,训斥她听从大祭司的教唆藐视王权、生活奢靡,把她关进了黑牢,放了出来,又关了进去。
新任大祭司的祈福仪式上,润姬被他指控为施展妖法,要与小王姬妘鱼一同作为人祭,去献祭上苍平定瘟灾。
沿着润姬长大的轨迹,几年的时光迅速地让鹭鱼体验了一遍。
画面停滞了片刻,又是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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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鱼脖子上传来突然的剧痛,像骨头被凿碎、骨髓被挖空,而同样的,润姬大抵是太痛了,紧接着闪动的画面,让鹭鱼觉得每一瞬间都极其缓慢。
到处是赤红。
润姬的身躯被绑在八神柱的正南方的那根柱子上,头颅被斩下,落在柱脚。接着剩下的身躯被神官抬起,放在祭神庙大门上的石槽里。
而这时还没有成为鹭鱼的妘鱼被埋在祭台上的稀壤里。
侍官们分为两路,拿着朱砂水灌进润姬的耳朵里、浇在石槽里,血开始混着朱砂水沿着神庙大门流到地上,接触道地面后,诡异地分散成九条小水流在石板路上的九个沟槽里,蜿蜒流向祭台的方向,她头颅上的眼睛空洞睁大看着大门的方向,赤水流过她的头颅,到祭台阶下时,赤水未被阻拦反而重新汇聚成一股,爬上阶梯到祭台上慢慢渗透黑土。
然后,润姬的魂息从身躯里剥离开,成了游荡的亡魂,她死了。
亡魂围着自己缺了头的身躯转了几圈,沿着赤水流往祭台上仔细看,而鹭鱼追随着她的视角,和亡魂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妘鱼皮肤上的毛孔正源源不断吞咽着赤血。而众人大概只想让润姬死,没有人在意台上的妘鱼身上的异常。
亡魂到处打转,试图拿头撞墙,发现自己没有损伤,又往周围侍卫手持的仪刀上顶,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亡魂想起什么,快速跑到神殿里,走进秘室。
神女石像前,她感觉自己灵魂上一直烙印着被刀斩断的痛,问:“为什么我都死了,还有知觉呢?”
石像显现出神女的虚影和她说:“妘旸将亡,但玄女传承不可断,妘鱼已经吸收了玄女神血,你还要等待数千年,等一个有机缘的人将玄络梧木心抽出来之后,回溯到今日时让妘鱼继承赤色琉璃骨,只要骨血相连,她就是新的玄女。”
亡魂:“可是,裳泽娘娘,我太疼了。”
神女:“等待下一个玄女的出现,是你最后的职责,在那之前你的魂息都不会消失。”
亡魂歇斯底里:“为什么我要遭受这些呢?我没有自由,没了生命,为什么最后我死了,还要被痛苦束缚住魂息呢?
神女:“你是玄女,这是你的使命,也是你的宿命,你生是为人世间而生,死亦是为人世间而死。”
亡魂抽泣着问:“我还没见到哥哥,娘娘,我乖乖忍着疼,等几千年,但是等回溯回来以后,能不能让我陪陪哥哥?”
神女慈笑:“他还有十年寿命,我许你十年。”
画面又是一滞,更长的停滞。
鹭鱼回到识海,被润姬的痛苦魇住,瘫坐在识海深处,意识如潮水般翻涌,颤抖不止。
刚刚她的身躯和灵魂都似被脖子上的痛撕裂,润姬的痛与她同在,那种无从逃避的疼痛像洪流,毫不留情地吞噬她。
而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润姬会软弱,会恐惧,会无助。她一直以为润姬是一个强大的存在,是无欲无求的影子,是永远平静温和的亡魂。毕竟,从她有记忆起,润姬便只是一个游荡的幽灵,一个偶尔现身指引她前行的微弱虚影。
可是她错了。
13. 祭鸟(十二)
“润姬……”鹜鱼喃喃着,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融入识海的虚无中。
她有那么多不知道——
原来自己能活干年,是因为吸收了润姬的神血;
原来润姬一直都在痛着,死后的每一天都未曾有过片刻安宁;
原来,润姬只是为了一个短短十年的约定,竟苦苦守了数干年,耗尽了所有希望与等待的力气。
鹭鱼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液在拳间渗开,却止不住涌出的泪水。她想向陆沿诉说,想让他明白自己的悔恨、愧疚,可每一个字从喉中挤出时,却化作断断续续的哀鸣。
陆沿没有说话。他伸手环住她的肩膀,用下巴抵住她的头顶,手掌覆在她的脊背上,缓缓滑动。那动作沉稳而温暖,像是捡拾她的碎片,拼接她濒临崩塌的灵魂。
识海又开始震动了一下,然后就是更跳跃的画面,这些画面的场景刚刚呈现,就立刻在鹭鱼识海里碎裂。
父王将各地的医师术师押入宫中,命他炼制不死药;
父王将本就建立在大坑里的祭神庙改造成自己陵墓;
父王还没来及吃不死药,就死在后妃床榻之上了。无数陪葬者被活埋,也包括映央;
大王子妘归继位成了被母族南鲁氏族架空的傀儡旸朝新大王;
新王整顿朝纲,联合其他诸侯开始打压南鲁的势力;
南鲁带着东夷的军队打入羲京,妘律领兵抵抗不敌,节节败退;
身负重伤的妘律回到了妘氏陵墓,抱着润姬干枯的头颅,说了一声“他们杀了你,我本就不想打赢”后,在疲惫的笑容中咽了气;
已经成了亡魂的润姬扒开了稀壤,将面色红润的妘鱼从稀壤里拖了出来,她割破了妘鱼的手指施了血咒结界将妘氏陵墓隐去。
画面没有停滞了,接下来是让鹭鱼头痛欲裂的更剧烈的闪动——
重明鹭来到棂星门与润姬做条件,它要妘鱼身上的血疗伤,它交换给润姬自己的肉;
妘鱼吃了重明鹭的肉苏醒过来,润姬给她改了新的名字;
润姬让鹭鱼收养了陆沿;
陆沿死了,润姬知道鹭鱼回到牛灵镇,带她回到了千年前。
画面戛然而止。
鹭鱼猛然睁大双眼,大口喘息着。识海的纷乱稍稍平息,却不给一刻停歇。
画面快速地闪过润姬和她回溯到千年之前,她第一次醒后对润姬的质问,第二次她在秘室里找到了润姬。
等到画面显示她被润姬用木心刺中心脏倒下后,睹丝像知道鹭鱼迫切想仔细看后面发生什么一样,识海里的画面停止了闪动。
她再次能够仔细看那秘室内:满身鲜血的自己站在石坛中央,而润姬倚靠在神像前,脸色苍白,气若游丝。
齐仲扶让陶匋将自己搀到石像旁的铜鼎边,紧接着从铜鼎里拿出根形若兽爪的尖锐利器,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径直往胸前刺入。
陶匋瞪大了眼睛,大呼:“大司命!”立即上前扶他。
齐仲扶“呜”了一声,脸色霎时浮露出颓败的灰色,他倚靠铜鼎伸出来的兽首,示意陶匋别慌,“我没事,马上就好了,我最后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齐仲扶心口的血顺着爪器流向末段,器身浮现出繁复的符咒花纹,氤氲出七色的烟尘,飘到铜鼎兽首的鼻孔中,兽首嘴巴合上又张开,卷舌缓缓舒张开吐出一颗白色的丹丸。
他拔出爪器,伤口的血肉快速地收拢黏接,合掌捻住丹丸,递给陶匋,闭目冥神:“玄女失去了琉璃骨,寻常医术救不了她,这个拿去给她服下。”
齐仲扶再睁眼,没有盯着陶匋去喂润姬,而是侧着头看着石像,无力地慢慢道:“神女娘娘,我无能,只能让一切走到既定的轨迹上,我救不了这两个孩子。”紧接着他半白的头发快速褪色,手忽然垂在地上,没了声息。
再看润姬,她吞下了丹丸后缓缓睁开眼睛,站起后,拉住想要去看齐仲扶的陶匋,指了着倒在旁边的妘鱼,“劳烦你帮忙,和我一起将她带到神殿正厅,我没有力气。”
等在陶匋的帮助下,她们一同回到神殿正厅时,丰竟棠恰好率领一众人打开了神殿的门。
紧接着,鹭鱼看到和重来之前一样的事情走向,润姬被丰竟棠绑在了青铜柱上,被砍下了头,而鹭鱼自己被埋在了稀壤里,血河一样地蜿蜒到了鹭鱼身上。
不同的是,鹭鱼没有看到润姬的魂息从她被砍断了的身体里出来。
鹭鱼认认真真地看了祭场的各个角落,问陆沿:“你看到润姬的魂息出来了吗?”
“没有,”陆沿沉吟一下,道:“神像说要许给她十年,或许因为这样,才看不到她的魂息像上次一样出现吧。”
很快,识海的画面碎裂,立刻显现出新的场景,马车疾驰过枯草地,朔风圆月下,四下本是一片寂静,只有飞雪吹得车帘猎猎作响。
“怎么突然到了野外,这是哪?”鹭鱼惊讶地说:“竟然不再是祭神庙里了,润姬在这?“
陆沿提醒她:“你看马车内。”
鹭鱼闻言,在马车里看到了两个女子,“这都不是润姬。”
一声哨子嘹亮的响起,顷刻间远方升起了漫天的马蹄声。
马车内,年纪较小藕粉色衣裳的女孩害怕地缩在端坐着的玄衣女子身边,玄衣女子安抚地拍拍她的背,藕粉色衣服的女孩状起胆,撩起帐帘露出一条缝去看远处的动静。
前方草丛里冒出一队人马,直冲冲地奔来,来者不善,随身侍卫已经围到了帐车一圈。
侍卫的首领看到藕粉色衣服的女孩探出马车的眼睛,高声说道:“南池,保护好贵女。”便一抻马缰扬起长刀号令其他侍卫上前应敌。
藕粉色女子应和了一声“知道了哥哥”,收回身子到车内,将自己贴玄衣女子更近。玄衣女子抱着她说:“南庚会没事的。”
那些人身法利索,训练有素,带队的人砍断了那位叫南庚的侍卫首领的刀,断刃落到他的手上,然后直直地刺入南庚的后颈部。
前方的人都被砍得七零八落,车边一个侍从被飞矢射中了脑袋,一股腥热喷在玄衣女子的脸上。
混乱中,帐车周围的侍从脱掉了身上的礼服落荒而逃,玄衣女子使劲地用手按住抖若筛糠的腿,胳膊也颤得厉害。
名唤南池的女孩问玄衣女子:“贵女,哥哥是不是已经死了?”说罢就要探头出窗。
玄衣女子半晌不答,看了南池一眼勉强吐出一个字:“不……”
帐车内的烛火早已颠簸而灭,鹭鱼只见那玄衣女子朝南方遥遥一拜,用袖子擦了擦南池脸上纵横的泪水,端坐了跪姿,挺直了背,“别怕,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你哥哥了。”
车外响起一声马嘶,一阵寒光揭起纹有玄鸟的车帐甩在一边,玄衣女子和南池就暴露在漫天的风雪下,她闭眼凝住气。
一支箭矢“嗖”一声横穿过玄衣女子和那个叫南池的藕粉衣衫女孩。
鹭鱼感觉她们的血像溅在自己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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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过,鹭鱼多年行走人界各地,斩妖除魔,已经见过太多生死、太多惨烈场面,所以猛一下看到一群陌生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她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情绪,她只是好奇怎么会在润姬的睹丝里看到其他人,她问陆沿:“这二人和润姬有关?”
恰在此刻,有无数只羽箭从密林中齐发,最开始冲出来的马上刺客纷纷毙命而亡。四周复而回归寂静,北风低低呼嚎像一头沉闷的野兽。
十几个穿着旸朝军队铠甲的人从旁边的树林里出来,走在最前的是一个少年,黑袍高冠、剑目英眉。
鹭鱼看清那人的脸,更是疑惑:“妘律?”
陆沿应声:“是他。”
来人正是妘律,他从旁边的树林里出来,走到被掀开的马车前,抬手探玄衣女子的鼻息,对紧跟上的胡髯满脸的中年男子说道:“来晚了,舅舅,姜月她死了。”
鹭鱼一听妘律那声”舅舅“也知道了中年男子的身份:“这是妘律和润姬的舅舅,牧连生。”
陆沿想起刚刚在睹丝里看到的:“按照润姬的记忆,他二人不是在边境率军打仗吗?”
鹭鱼梳理了一下此前识海里的画面:“睹丝里只有润姬视角里的事,基本上都是在祭神庙里。刚刚识海里的画面,都是按照润姬遇到的事件发展的顺序展现的,从润姬生前的记忆,到她死时,再到她死后千年,方才最后在祭神庙已经是我们回溯回来以后的事了。而其中妘律身上发生了什么,除了在祭神庙与润姬交集的事情,我们也不能明确地知道。”
陆沿也看不懂现在是怎样的局面:“睹丝不仅仅是能够看到已经发生的事,也能随缘看到未来的事。”
鹭鱼扭头,才想起看不到他的实体:“你怎么知道睹丝的事情,还知道的这么详细?”
陆沿还是摇摇手鹭鱼的手,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自己一直都在,他道:“我之前随着润姬去陵寝里拿不死药,她和我说了一些关于睹丝的事。”
鹭鱼忽然想起润姬和她说过的话,也学着陆沿,去摇陆沿的手:“润姬说那时你在八神柱内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还有你为什么在那之后不和我说睹丝的事?”
“是润姬不让我说睹丝的事,”陆沿先是回答了后面一个问题,顿了顿,才回答第一个问题:“八神柱里只是传来一个声音,让我不要吃那个不死药,吃了我以后会后悔的。”
“只有这样?”鹭鱼不太信,又问了一遍:“真的只有这样?在八神柱里没有看到其他的?”
“没有。”陆沿斩钉截铁。
陆沿和鹭鱼说着话,妘律与牧连生的对话也没有停下。
牧连生看着马车上两人没有了呼吸的女子,面露难色:“姜月是南鲁伯侯姜俄的孙女,也是大王子的表妹,大王却下旨许配给你的王妃,这下她死了,不仅难对大王交代,也难对南鲁那里交代。”
“想也不用想是谁派人杀了姜月,”妘律哼了一声,拿起玄衣女子的手连着她的玄色宽大衣袖一起盖住她的脸:“大王子虽然经过南鲁伯侯姜俄的扶植,终于得了父王的首肯,可以代理朝政,但是他不会屈居人下,安于做姜俄的傀儡,他如今是怕我娶了姜月,更失去了和姜俄抗争的的筹码,毕竟我娶了姜月后,我与他日后谁做这个新王,不都是姜俄的自家人。”
牧连生叹气:“我们应该早派人护着南鲁来義京的送亲队伍,毕竟你如今手握军权,有神力的玄女还是你的亲妹妹,大王子本就忌惮你,又怎么可能让姜月嫁给你,我们还是来晚一步。”
14. 祭鸟(十三)
妘律对姜月的死全然不在意,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轻笑一声:“我回羲京,主要目的本就不是接她入宫,不过是顺路罢了。”
“我知道你对王权没甚兴趣,无意与妘归争夺,”牧连生伸手,从身后士兵的手里拿过递来的缰绳,随意挥了挥上面的霜雪,话语转而带上调笑:“劳烦您特意跑一趟了,走,带我去看看我的外甥女。”
妘律笑意更深,也牵过自己的马:“她若知道您去看她,一定会很高兴。她从小被关在祭神庙,最喜欢热闹了。”
正当一行人将行欲走,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毫无征兆地抓住了妘律的手腕。
妘律霍然转身,只见方才断了气的玄衣女子——他的未婚妻姜月,竟然直挺挺坐了起来。
鹭鱼在旁看得分明,就在妘律转身欲走的那一刻,姜月那已经冰冷的躯体竟被一层浮动的轻尘笼罩。那些轻尘似有意识般,缓缓凝聚成个人形,最后丝丝缕缕钻入姜月面部的孔窍中。
鹭鱼心头剧震,只觉荒唐至极:“许给她十年……竟是这样的许法。”
随着最后一缕轻尘钻进姜月的身体,横穿过她胸腹之间的伤口突然止住了血。
她紧闭眼睑下的眼球囫囵动了几圈,缓缓睁开眼,看到将要离去的少年的背影,她灵巧地弹起身子,抓住那少年,声音却是稳稳当当:“哥哥。”
妘律眉头一蹙,瞬间甩开那只冰凉的手,声音冷冽如刀:“大胆妖孽!你唤谁哥哥?!”
他明明刚刚试过她的鼻息,分明已绝。
姜月却未理会他的怒意,唇边微微一笑:“妘律,是我,润姬。”
此刻,应称她为润姬。
润姬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面颊飞溅的血迹。随后,她扶着车边的围杆缓缓下车,目光定定地看着妘律。
“一派胡言,我妹妹在羲京王宫里,她怎么可能在这。”妘律冷声喝道,手已按在剑柄上。
润姬不疾不徐地将手摊开,接了几片雪花,旋身把手放到妘律面前,“我确实已经死了。妘归与新任大祭司联手杀了我。神女石像保我一缕游魂,助我借此女子的身躯,重返人间。”
妘律拔剑的动作微微一滞,迟疑片刻,手往下拿住剑鞘,横在润姬的双目之前,“滑稽可笑,你这妖孽既然要冒充我妹妹,也应该打听一下我妹妹是谁。”
润姬将手覆盖在他握紧剑鞘的手背上,动作如往昔般亲昵:“哥哥,当年我们一同放生那只九尾狐的时候,你说你会带我离开祭神庙的,如今我终于逃出来那个牢笼,你怎么能认不出我呢?”
妘律怔住了,她所说的话,明明是只有他们兄妹二人知道的秘密,可他却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女子便是润姬。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语气带着近乎执拗的否认,“润姬不可能会死。她是玄女,怎么可能会死?”
一旁的牧连生听到复生女子的话,虽觉匪夷所思,但他见多识广,知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没有轻易否定。
牧连生插进两人之间,打着圆场:“诶,沉不住气,我平时如何教你的,”他拍了一下妘律的后脑勺,将横在中间的长剑拿下来,挂回妘律的腰间,“等我们进了王宫,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即使妘律的目光令人发怵,润姬的手还固执地抬着:“哥哥,我不会骑马。”
他打量了一下她,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到了王宫,我要在润姬面前把你宰了,叫你胡言乱语。”
鹭鱼听着他嘴上不饶人,却见他在翻身上马后,一把润姬拽到马上,用身上的大氅把她拢在身前,呵了一声提马往前奔去。
陆沿也和鹭鱼作相同想法,道:“他其实应该已经相信了,只是不愿意承认吧。”
马背上,润姬的脑子被耳边呼啸的疾风刮得糊作一团,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被呛得连咳几声,扭头对妘律说话,声音几乎被风吹散:“这还是我第一次骑马。”
妘律斜睨了她一眼,抓缰绳的手空出一只,拿起连帽给她带上,又拽了拽大氅,把她裹得更紧,恶狠狠丢下一声:“闭嘴!”
润姬的手从缝中钻出来,摩挲着搭在她肩上的手,声音如同梦呓:“哥哥,别怕。我不算真的死了,这次……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方才是在羲京的郊外,一路快马飞驰,月从中天往西移,雪也停下了。
到了羲京城门,随兵正出示入城的文书,妘律不等验证,两人一马径直闯进了城,守城的卫兵听随兵说是二王子,不敢拦他,放任他走了。
牧连生恐怕他多生事端了,连忙追上。
到了王宫朝日门,妘律也是一刻没有停下,从怀里掷了令牌给王家守卫,呵斥其速速开门。
妘律并未完全失去理智,先去了自己住的景辛殿,打算安置舅舅和那个自称润姬的女子,再去找妘归对峙。
一路上,润姬再未开口,只安静地伏在妘律怀中。
等妘律拽着她到了景辛殿,却不料等灯火通明。
殿内静得只有火焰跳动的声响,案前端坐的男人缓缓放下书卷。
“王兄?您怎会在此?”妘律松开润姬,将她护在身后,眉目警觉,语气冷硬,“这是我的寝殿吧。”
妘归从容站起,向他走来,背着光的脸庞模糊不清,语调却听不出喜怒:“我听说二弟回来了,所以在此等候多时了。”
妘律也不问他如何得知自己的行踪,皮笑肉不笑,语气敷衍:“多谢王兄挂念。只是,不知您深夜造访景辛殿,是有何要事?”
妘归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身后,想看那藏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妘律脚步微微一移,挡住他的视线,冷笑道:“王兄日理万机,竟还亲自来此,莫非是有什么大事要宣告?”
妘归眉峰一挑,仿佛不再在意那女子,收了多余的目光,露出苦笑,满面悲切地说:“我怕王弟夜半方至。不知……唉,本欲派亲仆通知,想想这么大的事情,还是亲自与你说更妥当。”
“润姬……”一路狂奔时积压在心头的预感更浓烈,妘律随即抓住妘归胸口锦衣,梗住脖子,怒声喝问:“润姬怎么了?”
妘归高举双手,佯作无奈:“润姬自愿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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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平城中瘟疫。我本不忍心,可她一心为民,执意如此。唉……我担心消息传得慢,二弟赶不及见她最后一面,所以才亲自来告知。”
妘律如雷击中,重重地将他摔在地面,转身不管正要走进门的牧连生,快步冲出殿门。
润姬也追随而去,但妘律毕竟是个武将,润姬追他不上,看他消失在宫道的下一个拐角,索性停止了小跑,慢悠悠地往前走。
忽而润姬开口:“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是很想再靠近祭神庙,我要不在外面等哥哥吧。”
鹭鱼和陆沿一直在跟随润姬,听见她低语。鹭鱼低声问:“她这是在和谁说话?”
陆沿答道:“难道她知道我们在?”
润姬身着玄衣,迎着冷月缓步前行,像游荡的鬼魅,轻吟道:“我还是去吧,上次我死的时候,哥哥被妘归骗了真以为我是自愿的,最后才知道我是被害死的,如今我提前告诉了他,谁知道哥哥会做什么傻事。”
等到了祭神庙,远远便见门口的神官倒在地上,捂着伤口呻吟,显然是被妘律打伤。
妘律已冲到祭台下。祭场上,哪里还有完整的润姬?
妘律疯了似冲到青铜柱下,砍挥着剑吓退了在一旁守着的神官,双手颤抖地轻扑润姬脸上的泥灰,将她的头颅抱在怀中,唇齿哆嗦像受伤的野兽:“润姬……哥哥回来了,润姬……润姬……”
四周的神官已将他团团围住,却不敢贸然上前。
高台上,一袭白袍的丰竟棠冷冷注视着这一切。他抬手制止了神官的动作,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妘律,声音不急不缓:“二王子莫要动怒。这是玄女大人自愿的选择,她以神女之身,平息乱世之祸,乃是大义所在。”
妘律红着眼,抬头怒视他,咬牙切齿:“你是什么东西?润姬是神族血脉,你怎敢动她?”
丰竟棠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拍着他的背,拉长语调地佯装慨叹:“她是自愿的,她说用她祭祀可平乱瘟疫之端,你也知道,大王子是个爱民如子的人,眼前之祸,她愿意救,那大王子也只能如她的愿了。”
妘律双目充血地张大眼睛瞪着他:“你怎敢?你怎敢?你怎敢?”
丰竟棠状似真诚地说:“就因为她是玄女,才应该为万民而死。”
“二王子,害死她的不是我。嘘……”丰竟棠继续说着,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刀,“你回到王都,一路没有听到城中百姓饱受瘟疫之苦的哀嚎吗?”
妘律的身躯微微颤抖,喉头涌出不甘的嘶吼:“你闭嘴!
丰竟棠夸张地把手张开又合上,模仿着心脏的跳动:“二王子。润姬用她的命,换来了这万民太平,您得好好活着,玄女还指望着您守好她的大旸呢。”
妘律止住了癫狂,忽然冷静下来。
从台阶延伸到石板上的九条缝中全是干涸的血迹,传说血河是人祭入地的的小径,人的灵魂沿着能走到地下的冥河,从那往上走就能抵达祖宗神所在的天上。
他一眼随着血河残迹,去看驻在台阶上无悲无喜地玄衣女子,目光苍然。
15. 祭鸟(十四)
润姬低头看着跪着的妘律,寒风掠过他的鬓边,染出点点白霜。
她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还隐约透着一丝怜悯:“哥哥现在肯定很痛苦……马上还有更痛苦的。”
她垂下眼帘,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旁那个不存在的影子:“不过都会过去的,他一直是个坚强的人。小鱼,我没有赤色琉璃骨了,只是一个普通人,重来一次,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了。”
鹭鱼听她唤自己的名字,尝试与她对话:“姐姐,神女石像为何要我继承玄女骨血?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按照大司命在她和润姬出生那日所言,玄女的使命是护佑妘旸江山,玄女降生可延续大旸三百年血脉,可按照她们未回来之前,现在离妘氏灭族只剩下十年,千年以后,妘旸早没了,为何还要她成为玄女。
润姬似未闻,兀自说着:“如果我还是千年之前的那个小女孩,我大概是要抱着他痛哭一场的吧。小鱼你知道何为命数吗?”
鹭鱼见她说话又开始云里雾里,直接道:“我不知道,你总爱说命数命数,可是润姬,我们所想所念怎能是按照既定的命数呢?如果我此刻的疑惑是命数的话,那我转而去想今儿月亮很圆很亮,是命数吗?我现在想看到陆沿的样子,是命数吗?”
润姬没有答话,只是在风乱明空的雪霁之夜,和妘律遥遥对望。
“她已经说自己是普通人了,大概是听不到你说话的。”陆沿接着她方才的话:“师父,你真想看到我吗?”
鹭鱼往润姬面前一蹦,看润姬没什么反应,郁郁不乐道:“我还以为她能看到我、听到我说话呢。”
陆沿道:“她大概是知道你有了看睹丝的能力,知道你正在看她,才唤你的。”
“想看你那话,我只是打个比方,”鹭鱼不真想过:“再说你连个亡魂都不算,只是三魂中的一魂,况且都是在我的识海,我连我自己都看不到,如何能看到你?”
陆沿呵笑一声,“闭眼。”
手指在鹭鱼眼睛上空虚虚地画了几笔,鹭鱼眼睛痒痒的,再张眼,面前呵呵笑着的正是陆沿。
布巾梳发,素色长衫,十五六岁模样,满头白发。
他乍然出现,和在刻云山上最后那夜自己梦中一样的打扮,想起那夜梦境,鹭鱼的眼神不自然地避开,嘴上却是不饶了他:“你早有法子!却迟迟不告诉我。”
陆沿还滞空在她双目之上的手指,自然下滑,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我见师父你看润姬的事看得仔细,无暇顾我,自然不好打扰你。”
鹭鱼拍开他的手:“你画的是什么?”
陆沿解释道:“这是幻魂术,可以显出所有神魂意识的幻象,现在你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你。”
鹭鱼听他有如此神通,急忙又问:“那你可有法子,让润姬看到我?”
陆沿摇头,牵着她的手向两边的墙体走进去,两人穿墙而过:“你看,虽然我们能看到未来所发生的事,但是说到底还是在你的识海里,这是睹丝投进识海的画面,都是虚幻之物,润姬并不在这里。”
“我明白了,润姬之所以和我说话,是因为她知道我在识海里能看到她。”
陆沿点点头,“没错,我虽然不懂为何睹丝显示的画面有时候断续,有时候又像现在连贯,但可能就像她说的,是命数吧。”
“呸呸呸,莫要提命数这二字了。”鹭鱼连连吐舌头,“她说,你也说,活像庙里的和尚在念经。“
陆沿依言顺着她,也连连“呸呸呸”几声:“我不说了,还不知道这次的画面要持续多久,我们何时才能出去。”
鹭鱼暗忖这个问题半天,没找到什么规律,索性随缘,睹丝让她看什么她便看什么好了,左不过陪着润姬再过十年。
鹭鱼突然想起润姬刚刚说话,转言道:“我可不信命数,你看重来一回,妘律也不再被人蒙蔽润姬的死因,过去被改变了!你看着吧,妘律的结局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帮妘归守着江山的。”
陆沿只是温和地看着她,目光一刻不离她灵动的神色,“那我们一起看。”
祭场上的妘律已经收了剑,丰竟棠看他不再发疯,觉得没意思,带着那些神官回了神殿内。
一个神官临走前,眼尖地看到被埋着的小王姬似乎还有呼吸,偷偷问丰竟棠:“大司命,小王姬被明明被埋了一天,竟然还面色红润,这该怎么处理?”
丰竟棠道:“谁知道这破祭祀出了什么毛病,妘氏的王姬看来都和旁人不一样,就把她们姐妹二人依原样摆在那,小的不死也好,这样才显得我神通广大,能献祭而人不死。”
“可二王子不会答应的吧。”
丰竟棠手勾玩着冠冕垂在耳边的朱缨,“让那几人停止往城中的水中投瘴毒,再少量多次投解药,要让城中的人慢慢好,这样二王子若要大王姬的尸身,我就让那帮人再中一次毒,有百姓的安危压着他,他什么也不能做,倘若他做了什么更好,更能栽到我和大王子手里。”
妘律抱着被鸦青浓密的头发缠绕住的头颅呆呆地坐了很久,鹭鱼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坐在台阶上,陆沿却走了下去,到祭台上看被稀壤埋住的鹭鱼身体。
鹭鱼可没有他的好奇心,看自己被活埋属实有点恐怖。
不一会,妘律想要抱着头颅走,却被留下守着的神官拦着,鹭鱼原以为妘律还要和那两个青衣神官起冲突,但他竟然轻轻地放下了头颅,快速地向润姬和自己走来,陆沿跟在他身后。
妘律拾级而上,走过润姬的面前,拉着她往门外走。
妘律越走越快,润姬实在跟不上,被路上石板的间隙绊了一脚,妘律立刻抱住她,他忍不住打量这张陌生的脸。
他手攀上她的脸颊,摸过她挺翘的鼻子、微抿的嘴唇,最后视线和手一起停在她的眼睛,这张脸和润姬一点也不像。
他开口,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声音喑哑:“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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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你是她吗?”
润姬手也攀上他的脸,摸着他一夜突白的鬓角,低声地劝道:“是与不是,真正的玄女也没有了,你才十九岁就有白发了,哥哥,以后为你自己活着吧,离王宫、离羲京远远的。”
妘律置若罔闻她的劝言,继续说着:“若说只是换了一个身子,那看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变的,从前润姬看我,有敬慕、有依赖,你看我时一点也不像她,你的眼里只有满满的怜悯。”
润姬并不避开他直直投进自己眼底的目光,“哥哥,十四岁的润姬早都死了,现在只有变成了亡魂活了几千年的我,我只是一个等够了、盼够了、看透了的亡魂罢了。”
鹭鱼瞅了瞅润姬的眼睛,与陆沿说:“你能看出来她什么眼神里的东西吗?”
陆沿制止住鹭鱼想凑近打量的动作:“若是在意的人肯定是能看到的,你别去打扰他们了。”
鹭鱼讪讪道:“他们又看不见。”可也觉得不妥,止住了脚步。
妘律吞咽了喉咙,正扶着润姬起来,想说什么,忽闻高高的钟楼上传来钟鸣,
当、当、当、当、当、当——一声以后,又连一声,拢共六声。
钟鸣声如深夜的丧钟,低沉而悠远,在整个王宫里回荡不止。
妘律听到第六声钟响时,脚步一滞,等着迟迟不再响起的第七声,面色瞬间煞白。
鹭鱼看着快濒临崩溃的妘律,难过地和陆沿说这钟声的含义:“九声钟响是王命崩陨,而六声是后宫有人薨逝了,是牧侧妃死了。”
方才只是短短的画面里的一闪,没回溯之前的今天,妘律回到祭神庙哭着抱着润姬的头颅说母妃死了。
陆沿没见过这么惨的人,妹妹死了的同一天,母亲也死了,设身处地代入了一下:“如果是我看着师父这般惨死,我怕是已经疯了。”
鹭鱼推他“喂”了一声,“你这么说,你先死了,我那反应显得很没良心。”
陆沿愣了一下,失笑:“你若真是哭得要死要活,恐怕我就不舍得死了。”
其实妘律也没要死要活。
他只是低头看了看身旁的润姬,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润姬抬头望着钟楼,神色依旧平静,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深得像看不见底的湖。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正好落入妘律耳中:“是母妃。”
妘律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倏地转头,死死盯住润姬,双手攥紧了她的肩膀:“你早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更哑了。
润姬没有挣脱,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目光既不闪躲:“哥哥,我说过,我会陪着你的。”
妘律的手指摁住润姬的眼角往下滑,模仿眼泪流下的痕径,“你为什么不难过啊?母妃死了,你为什么都不哭啊?你真的是润姬吗?润姬胆子小,又最爱哭了。”
他语带怨怼的狠,指纹使劲揉划过这张陌生的脸皮,又低声质问道:“你真的是润姬吗?”
16. 祭鸟(十五)
“我这个样子很陌生吗?”润姬凝视着妘律眼中的倒影,低声问道,“我是谁呢?我好像快忘记自己是润姬了。我死后,亡魂漂泊千年,机缘巧合才回到这里。我早已不是那个十四岁的润姬了。”
妘律的手渐渐松开,却没有收回,而是无力地垂落,像被抽走了所有气力。他仰头看向夜空,不知道在问谁:“那我的妹妹呢?”
而后妘律目光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果断起身:“不管你是现在的润姬,还是千年后的润姬,你现在的身份是姜俄的孙女姜月,大王子派人去暗杀你,也一定会有人去城郊探查,他迟早会发现姜月没死,我们赶紧走吧。”
润姬没有多说,和他一起尽力往景辛殿赶,妘归演完戏早离开了。
鹭鱼本以为妘律会等到牧侧妃的丧礼结束再离开,却不料,在这天夜里,妘律和牧连生稍作商量就带了亲兵出了城。
她稍作思索便明白,趁早走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妘律在祭神庙时对丰竟棠的态度,明显告诉丰竟棠以及他背后的妘归,他已经知道润姬是二人联手害死。
妘归既忌惮外祖父姜俄,又惧怕已得牧氏支持、在百姓间有了威名的妘律。润姬的死亡仿佛是催化剂——若妘律率军凯旋,班师回朝,妘归不仅难以摆脱姜俄的控制,更可能彻底失去权力筹码。
若妘律今夜不走,以妘归的狠戾性子,等他布下罗网,绝不会放虎归山。
妘律带着亲兵策马奔向城门,却见深夜的城门大敞,一队队灰色马车从城外缓缓驶入。
妘律急着出城,亲兵出示文书后,守城卫兵见去而复返的二王子又要出门,为难地说:“这些马车是大王亲自派人带进城的,我们无法中途打断队伍放您出去。”
妘律毕竟多年不在羲京,对羲京朝堂的波谲云诡并不是很清楚,他急着出城,并没有为难守城的卫兵,命人避开马车,贴着城墙而行,策马穿过城门。马蹄哒哒,终于挤出了城外,而鹭鱼好奇地沿路望去,只见灰色马车的队伍绵延数里。
她好奇地问:“这么多马车进城,是做什么的?”没人回应他,她现在能看到陆沿的神魂,人前马后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他。
天亮时,妘律一行人已远离羲京。
雪霁天晴,大地白茫茫一片,刺得人的眼睛发胀。鹭鱼跟着润姬和妘律一路,沿途荒坡林野相间,这两人还是共骑一马,但气氛微妙,没说过一句话。
晌午时,众人终于看见人烟,是羲京周边最近的一个城镇。下马后简单吃了午饭,妘律便让人置办了一辆马车,让润姬独自乘坐。
下午他们再次启程,鹭鱼无聊地陪润姬坐在车厢内。没有陆沿陪她说话,鹭鱼只觉得嘴里发苦,不禁担忧起陆沿的神魂是否出了问题。他竟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将近一整天。
润姬倒是一脸安适,鹭鱼觉得现在大概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都难在她脸上看到什么波澜了,“难怪妘律难受,之前还是一脸天真烂漫、哥哥长哥哥短的可爱妹妹,一回来看到你身首异处不说,你顶着别人的面容老气横秋,他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润姬自然听不到鹭鱼的自言自语。
车厢随路颠簸,车帘缝隙里透进斜阳,摇曳的光影落在润姬身上。鹭鱼细细看这张全新的脸皮——姜月的五官比十四岁的润姬成熟些,稚气初褪,显得靡丽妖娆。嘴角天生带着讨巧的弧度,连眼角也微微上翘,瞳仁极黑极亮,暮霭轻暖的霞光也无法在这双漆黑的瞳孔里染色上半分。
这是一张极为漂亮的脸,只是如今身躯里的灵魂的眼神太沉寂,像一张斑斓的山水画中间卧着一叶腐朽潮湿的木舟。
鹭鱼与她同感,却并不能知道如今她正在想什么,即使知道自己无法触碰到润姬,鹭鱼还是举起双手,伸出食指虚虚挂在润姬那有着新月弧度的嘴角,轻声叹气:“你应该开心一点,只有十年,也许是你看起来随时像要枯萎的模样,妘律才迟迟无法接受。”
这时,她忽然听到耳边一声轻微的“噗啪”响动,气流微颤,渐渐化出一个人形。陆沿的神魂终于显现出来。
鹭鱼忧心了一整天,连等他完全凝实都不及,便急切地问道:“你跑哪去了?一声不吭就消失,我还以为你神魂灵力耗尽,消散不见了!””
陆沿语带歉疚地解释:“我去探查那些往王城里运送的灰帐马车,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人。”
鹭鱼横了他一眼,训斥道:“那也不能不打声招呼,这样会让人担心的!”
陆沿微笑着安抚:“知道了,是我的错。”语气一转,继续道,“我原本以为我们只能跟在润姬的身边,但是在与那些马车插肩而过的时候,我只是轻轻挣了一下,就脱离到一边的马车里。”
鹭鱼只顾着看润姬的一切,没有动过往远处走的念头,她还以为只能她与陆沿只能局限在润姬的附近,“那你怎么回来的?”
“临走时,我在你我身上下了同身术。只要催动术法,不管隔多远,不管在哪里,都能立刻回到你身边。”
鹭鱼觉得这术法着实方便,惊叹:“还有这么好使的术法。”
陆沿干咳一声,无奈道:“师父,这个术法我大概和你说了有七八次了。”
经陆沿这么一说,鹭鱼似乎有点印象,但嘴上不认输:“是你教得不好,你应该一直说到我学会为止。”
陆沿微微笑着看她耍赖的模样,“是我的错,我应该每天都把这些你记不住的基础术法给你念一遍,不过这样念完,一天都要过去了吧。”
“我建议你不要说话了,”鹭鱼威胁道:“我虽然摸不到润姬,但是打你还是能打到的。”
“好好好,”陆沿立刻示弱,他在鹭鱼面前惯常没有什么脾气,想起话说到一半被打岔,继续道:“对了,还没有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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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那些马车上的事。”
鹭鱼根本不太想关心妘仓这个倒霉爹,“谁知道那个大王发什么神经,只是个不相关的人,我从小到大,他见我的次数还没有我们看过谛鲸的次数多,再说他应该再有几个月就要死了吧。”
等妘仓死了,妘归就会继位,接着便是妘归在朝堂上想压制自己的外祖父姜俄,罢免了姜俄一党的丞相丰元义,再然后就是姜俄与东方蛮夷诸族里应外合,战火四起,天下大乱。
听见鹭鱼跳脱的比喻,提到了谛鲸,陆沿想起了那么多年他和鹭鱼在云匣海的日子。
谛鲸久居在云匣海的深处,一年里,只有在春天的第一个黎明前才会浮到海面上,发出声波远扬的叫声,清晨阳光初现时,它们便悄然潜回深海。
云匣海附近百姓都是依靠谛鲸的叫声判断是不是春天来了,谛鲸有着淡蓝色的皮肤闪动着银光,天还是墨色,成群结对的谛鲸浮在海面上,像是黎明前的海面上浮着星星。
陆沿小时候,鹭鱼会划船到近岸处带他去看谛鲸,等候春天的第一缕阳光融化这片海域的星星。
等陆沿长大,在灵术上颇有造诣的时候,他就依托灵力带着鹭鱼坐在最靠近海面的云朵上面,等着四季新轮回中的第一次日出。
那些平淡的日子,现在想来却是再难得到,陆沿对鹭鱼道:“既然是不相干的人,师父也别拿妘仓与谛鲸相比了。”谛鲸对于他们师徒二人是一段温暖的记忆,在陆沿心底,昏庸无道的妘仓怎配与之相提并论。
紧接着陆沿就和鹭鱼说起了自己在灰色车帐马车上的见闻,原来那些都是旸朝境内各地的丹药术士、医师。
妘仓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惧怕越来越近的死亡,索性将所有能炼制丹药的人都逮到了羲京,命这些人炼制不死药。
鹭鱼道:“之前润姬带你去陵寝里拿的不死药应该就是这些人炼制成的。”
陆沿点点头:“正是,我看到陵寝内的药瓶上有葆江二字,碰巧那架马车经过我们时,一个人叫另一个人的名字,喊的就是‘葆江’。”
“葆江?”鹭鱼挠挠头,“好耳熟的名字。”
陆沿道:“在刻云山另一面,你还记得往刻云书院去的山石阶梯在半山腰有个岔路口吗?那条岔开的小路直通的就是一个道观,叫葆江观。”
鹭鱼一般都是从住所的木屋翻山到刻云书院,没看到过那个籍籍无名的小道观,但是来云匣海伐妖的修仙者多为民间人士,也会偶尔和鹭鱼说一些江湖传闻,相传刻云山有一小观,里面的观主世代传承、守护着不死药。
“你是说马车里的那个葆江就是创建葆江观的人,也是陵寝里炼制出那份不死药的人。”
陆沿点头,“应该是,虽然葆江观有不死药的传言,但其实葆江观内的人一向不与外人有什么走动,这么多年,我在山上路过时都是大门紧闭。”
17. 祭鸟(十六)
“不过你也没吃那份不死药,陵寝里的不死药也好,葆江观里的不死药也好,能让人长生不老这事是真是假还难说,何况真有用的话,妘仓怎么还是死了。”
“其中必定是有什么缘由,让妘仓没有用上葆江的药就死了。不过我听马车上的人谈天的内容,那个叫葆江的医师有点来头。”
鹭鱼问:“是什么很厉害的人吗?”
陆沿答到:“神话古籍中记载,在昆仑山之阳,有一个同叫葆江的巫师,掌管着不死之药,而马车上的那个葆江,恰好也来自东昆仑。”
鹭鱼猜测道:“或许正是他碰巧叫了这个名字,又恰好在东昆仑,所以才被妘仓抓来了羲京吧,对了润姬给你的那份不死药呢?”
“被我埋在玄络梧的树下,所以我才让你在我死后,封住玄络梧。”陆沿却觉得事情没有鹭鱼想到那么单纯,润姬曾告诫过他,无论在八神柱中看到了什么,都不能和鹭鱼谈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不说未来事,方能在未来获得一线生机。
陆沿总觉得冥冥之中,葆江和未来的事情有着莫大的关系。
养魂池涵养出灵力不知道能维持多久,陆沿之前已经通知过泊方,一定要等他神魂灵力耗尽后再把木心带回泊家,放回养魂池内。
下次不知是何时才能再见了,陆沿生怕错过鹭鱼的生死劫数,万一,万一最后的一线生机就是在这不死药中呢?
在八神柱内看到的事,陆沿对鹭鱼有所隐瞒,但在眼下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提醒鹭鱼葆江和不死药的不同寻常。
想到这层,陆沿还想继续去探究葆江在王宫里到底做了什么,但是他们还在鹭鱼的识海,真的想弄清楚,要看润姬睹丝还会显现出什么。
十七八天的时间里,除了喊润姬下马车去吃饭休息,妘律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这样无意义的静默时光在鹭鱼的识海里过得很快。
牧氏所在东堰城地处沿海,绕过嵫山,到陆地的尽头,潮水一涨一跌,咸湿的空气扑到脸上,便抵达了东堰的城邑。
因为东堰还在和沿岸的九夷打仗,空气里还弥漫着烧焦的血腥味。
牧连生觉得润姬顶替的姜月身份敏感,倘若真让姜俄知道自己的孙女还活着,被姜俄发现自己明目张胆地将润姬放在牧宅,恐有不妥,打发了随从,带着润姬到了一处偏僻的宅院。
妘律回到了东堰,便一头扎进了军营,一连半个月没有回来。
因为有了同身术,鹭鱼有时候会让陆沿守着润姬,自己跑到军营里看妘律在忙什么。
鹭鱼本来替润姬不值,亡魂饱受脖颈上的戕痛几千年,只换来这短短的十年,妘律还一直躲着她。但真的了解了当前的边境的形式,便知道妘律是真的很忙,抽不出一点空。
在军营待了那么多天,听着人来人往的言谈,鹭鱼也明白妘律在她未回溯时为旸朝战死,不仅仅是为了守护妘旸的江山。
东堰环海,海市通达,地缘资源禀赋辽阔,百姓以捕鱼为生,曾是富饶的地方,自从九夷经过其中三个实力最强部落的整合,便开始联手在海边滋事挑生事端,很多航船都停运,东堰的子民生活难以为继。如今两方兵马直接刀戈相向,更是民不聊生。
说妘律在为妘旸打仗,不如说是在为牧氏、为东堰的百姓拼战沙场。
何况接连失去了母亲和润姬,妘律已经生出了别的心思。
元旦刚过,兖州叛乱,举朝哗然。
兖州在羲京与东堰城之间,和东堰之间隔着游魂关。
不过半月,兖州叛军首领卢连广连破了七座城邑,势如破竹,旸军大将洪幡战死嵫山鳌岭。
妘归手握十六师却按兵不发,美曰其名道:“兖州毗邻羲京,没了十六师,羲京危在旦夕,应当让东堰的将士来解羲京之困。”
朝臣纷纷上奏,要求驻边的妘律赶赴兖州驰援。
牧连生本是不同意,但大王已经派人给妘律送来了蠃鱼符。
妘律派人给润姬传了口信,便直奔侍卫营,带着精兵,连夜出东堰城。
路过城门时,似有所感,妘律吁声停马,横过马回头往上望。
有个身影立在站在城楼上。
他也只是停下一顿,摸摸马头,返身脚一蹬马镫,奔向浓稠的夜色里。
润姬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披风,呼气成霜。
鹭鱼同她一样冷得要命,陆沿画了一个小结界包裹住鹭鱼,结界内有盎然暖意,才勉强让鹭鱼抵抗因睹丝同感而从神魂里散发出的寒意,止住了牙颤。
牧连生慢慢踱步上楼梯,站在润姬的身旁道:“我劝过他莫要去,鱼符能调动的不过是游魂关的五千名将士,再说东堰的士兵对付九夷已经分身乏术,他只带了这几百个人,他去了那怎么可能解困啊……”
眼下没有光,虫鸣也稀疏,润姬道:“舅舅,我给他卜了一卦。”
牧连生不禁问:“是什么卦象?”
“坎卦六三爻。”润姬回答。
牧连生眺着远处早已不见的背影,无奈地说:“这卦,也不算太差,看他造化吧。”
“也不算太好是吗?”鹭鱼问陆沿,“坎卦六三爻是什么卦象?”鹭鱼不懂占卜之术,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陆沿答:“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窖。须舍命逐志,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
神女石像说过妘律还有十年寿命,但鹭鱼还是不禁担忧,问陆沿:“他会活着回来吧?”
陆沿道:“应该吧,润姬卜的这卦,不算大凶之卦。”
牧连生摸着胡子,目光挪到润姬身上打量了一会,道:“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附身在这个姜月身上,而像玄女庙里的神女像显灵一样,神圣又疏离。”
润姬淡然地说:“或许哥哥也这么想吧。”
牧连生:“是啊,他其实夜里时常去看你,不过到了你住的地方门口就停下了,唉,等他脑筋转过弯就好了。”
牧连生这么一说,鹭鱼也觉得像极了,在牛灵镇,润姬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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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心与她玩笑,现在是真的像个活了几千年的活神仙,她现在可不就是?
在东堰城偏隅一角,润姬的生活过得不算无聊。
东堰人善植草木养花鸟,牧连生给她安排了几个侍女,润姬开垦了屋前的荒地,在侍女们帮忙下,荒地里种植上了各类植物花草。
侍女说东堰有一种长在沿海边的树叫海雪樱花,极难开花,据说开花后,白色的花瓣会在当天夜里脱离花萼,像雪一样飘落下来。润姬特意让人在隔壁空院子里挖了浅水池,又从海边运了海水灌进水池,在池塘边移植了一棵海雪樱。
除了陪着润姬、看她摆弄花花草草外,陆沿偶尔去王宫探看葆江的消息,而鹭鱼时不时去游魂关看看妘律。
她最近又跟陆沿学了一个缩地成寸的术法,在游魂关和东堰城之间的几百里内来去自如。
妘律赶到游魂关后,便派驿官通知接过洪幡重担的副将,联合正在与卢连广作战的宁周,准备包圆合抄了兖州军马。
不料想,卢连广听闻了风声立刻收兵回城。
叛军与妘律率领的五千名将士就这么一方城内、一方城外僵持了一个多月。
济水畔,将士们将帐篷扎在干枯的河床上。
妘律坐在篝火边,与姚其清、郭辙一起研究舆图。
两人同他一起在侍卫营里长大,此次上战场,也是二话不说,抄起长戈策马随妘律一同前往。
姚其清揉揉眼睛,拍拍妘律:“今日到此吧,郭辙的哈欠要打上天了。”
话音未落,郭辙又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
“连日长途跋涉,我们连敌军的屁股都没摸着。”郭辙抱怨道。
“倘若牧伯侯能派兵协助我们,我们也不会啃不动建城这座卢连广的王八壳。”姚其清叹口气。
妘律收起舆图,抽出腰间的剑放在火上轻翻,剑锋焠出精亮的光,照在他因风吹日晒而皴的脸上:“游魂关驻军本就是为镇守东境,制约游魂关外的蛮夷,如今东堰分身乏术,我们与卢连广持战了一个月,各方势力都作壁上观,伺而不动,舅舅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郭辙忧心道:“假若南鲁姜氏和卢氏联合,我们才会成了瓮中之鳖。”
姚其清轻摇其首:“南鲁伯将其孙女嫁给二王子,也是一种制衡的信号,也说明他还在观望到底要不要扶植大王子上位,不过我听说大王病得越发重了,怕是时日不多。”
“不必辨别姜伯侯是敌是友,当非我能用之人就对了,姜月也没嫁给我,她在去羲京的路上就死了,”妘律仰望苍穹,“诸侯,向来都是天下合而同谋,天下乱而逆起。”
郭辙道:“要是玄女大人还活着,也能成为你的助力。”
姚其清锤了一下郭辙的盔甲,郭辙顿觉失言闭了嘴。
鹭鱼在篝火旁听着他们谈天,用手肘捣了捣陆沿,:“我就说吧,妘律这次不会再替妘归守江山了,他现在想做大王了!”
陆沿看她道:“你怎知他在上次就没有想过呢?”
18. 祭鸟(十七)
听陆沿这么一说,鹭鱼还真没法反驳,不过她寻思:“假如妘律做了大王,大旸朝是不是能再存在久一点呢?”
陆沿看妘律被篝火映照亮的脸,淡淡说道:“不会。”
鹭鱼诧异地看他,“这么笃定?”她了解陆沿,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会妄下论断。
陆沿斟酌片刻才开口:“这是命数定下的事情,不会因为一个人更改的,就像姜月死而复生,不会对历史的进程有什么影响,而无论谁做了下一任大王,他都是末代君王。”
鹭鱼听到他又提起“命数”,却难得没有反感,反而对这言之凿凿的语气生出些许好奇。她问道:“那你回答我之前问润姬的问题:如果你告诉一个人会死在东边,他立刻去了西边,那这命数不就改变了吗?”
陆沿看着她,眼神如水波微荡,轻声道:“师父,就像我方才说的,命数不会因为一个人的选择而改变。天生万物,有因果,有定数。不过——命数允许存在小小的侥幸。”
鹭鱼道:“我不明白……倘若每个人的命运都改变了,怎么不算是改变了天地间的定数呢?”
“可就是一个小小的侥幸,无法撼动所有人啊。”陆沿深知鹭鱼心性单纯,只言简意赅道:“命数本在人心,无数个人固守着自己的本心。命运交错在一起,推动着世事沧桑轮转,这就是天地命数,万生因果。”
篝火投在干涸的河床上,沉下去的裂隙像岁月的河,润姬已经做了顺流的人,而陆沿知道自己还在逆流而上,他在为鹭鱼寻找一个命运的侥幸,所以才会选择提前牺牲自己的神魂结束阳寿。
鹭鱼皱眉:“我不懂,是早就注定了结局,还是有因才有果?若润姬早就勘破因果,为何不能阻止这一切呢?”
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既然润姬能窥探过去未来,为何不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她没有因为祭祀而死,再利用窥视睹丝的能力,她和妘律未必斗不过丰竟棠和妘归。
陆沿顺势拿润姬举例,与她解释:“你可知道为什么大司命非要将润姬关在祭神庙内长大吗?”
鹭鱼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她是玄女啊,不得放在神殿里供着?”
陆沿点头:“对。正是因为她是玄女,而玄女的生息与玄络梧息息相关,所以齐仲扶才让她一直在祭神庙里待着,依靠玄络梧的灵力活着。”
鹭鱼听得仔细,但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忽然开口:“不对啊,假如玄女依靠玄络梧而活,为什么不直接把润姬放在玄络梧的树身旁?”
陆沿微微一笑,慢慢引导她:“润姬是凡人的孩子,也不过是个凡人。玄络梧生长的地方就是一个村落,而世世代代村民都只是平凡的活着。你回想一下,传闻中那些受玄络梧灵气而得灵识的生灵,是什么?”
鹭鱼愣了愣:“是鸟兽草木。”随即她灵光一现,脱口而出:“八神柱!”
陆沿轻轻击掌,肯定她的猜测,道:“没错。正是八神柱的阵法连接了玄络梧的根部,将灵力转化成润姬能够吸收的力量,她才能够长大。”
然而陆沿谈起润姬被关在祭神庙的事,与他们刚才讨论的命数似乎并无直接关系,鹭鱼的疑惑愈发浓重:“那润姬还是可以改变枉死的命运啊!她有神力,什么事情做不到?”
陆沿摇头:“我和你说她被关在祭神庙,是想告诉你,她并非无所不能。玄女生而佑世人,却也受束缚。她不能自由来去,仰仗玄络梧而活,施术也无法伤害到凡人。人心有善恶、私欲、爱恨,润姬也有,这是天道对神族血脉在人间的约束。”
鹭鱼心中一震,低声喃喃:“所以说,丰竟棠和妘归算计润姬,无论润姬重来多少次,都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想起回溯到旸朝以后,每次看到润姬,都是一脸淡然,简直平和得过了头。或许,这种平和并非豁达,而是源于深知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无力吧。
“她回来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赤色琉璃骨给你。”陆沿安慰道:“但是命数允许侥幸,让润姬有了这十年。”
谈及此,鹭鱼郁色更浓:“可是你看,妘律还这样。”
陆沿仿佛看透了她的忧虑,轻声道:“不急,他们还有十年呢。”
说罢,他忽然顿住,目光微微一凝:“师父,你头发散了。”
夜风拂过,不知是因此处的风,还是润姬那边的风,鹭鱼盘在头顶的发髻竟然松了,长发随风倾泻,发丝洒荡在陆沿紧贴鹭鱼的那只手上。陆沿靠得近,微微后仰,手诀一捻,变出一条鲜亮的红色发带,拢住她散落的头发。
打结时,鹭鱼的几根头发被结绳缠住,随他的动作被扯得一疼,鹭鱼痛呼,双手摸索到身后,想接过他手里的动作:“轻点,还不如我自己来。”
陆沿推开她碰过来的指尖,轻声制止:“还是让我来吧。”
他垂下眼睫,声音微不可闻:“十年说短也不短,却也说长不长。我感觉养魂池给我的灵力,差不多只能维持到这个识海的结束。”
鹭鱼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换而言之,陆沿和她也只有在识海里的这十年。
他手指间的力气变得轻柔,鹭鱼收回的两个手在盘着的双腿上,不由自主地相互十指扣弄,她犹犹豫豫半天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等陆沿捆好发带,他托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正对着自己,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这样也很好看。”
此刻河床上围着篝火的三个人起身抖索盔甲,用兵器铲土将火光覆灭后,便各自回了营帐。
亮光熄灭,只剩星罗棋布的穹天笼映照在二人头顶。鹭鱼掰开下巴上的那只手,看他五官隐匿在晦暗不明的夜里,同样也看不见他眸子嚅嗫半天的自己。
陆沿安静地坐着,却突然听到她小声唤道:“陆沿,嗯…”
陆沿轻应一声,语调温润:“怎么了?”
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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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犹豫片刻,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挣扎与试探,“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声音软软的,全然没有平时的明亮和清脆,却似落落一滴雨在静谧的湖面上,泛起涟漪层层。
陆沿一怔,嘴角本能地牵起一抹笑意,但未及完全浮现,他觉察到了什么,暗暗使了一个夜识术,下一刻,心底的喜悦像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
他看见鹭鱼的脸上有犹疑、有恐慌、有纠结,就是没有半点喜色。
陆沿与她相处多年,他太熟悉她了,她的一个眼神就足够说明一切。她对自己没有男女之情,在她心中,他依然是那个她从云匣海捡回来的孩子。
陆沿勉力收起心头的苦涩,打了一个响指,凭空变出一簇小小的火苗,微弱的细光映出鹭鱼细微的表情。
他垂眸淡笑,早已恢复面上的温和而清润,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鹭鱼看他神色坦然,暗自责怪自己多心了。陆沿是她从小养大的孩子,尽管他已经长成了仪表堂堂的模样,但和她的岁数还相差了几千岁。
想到这里,她松了一口气,拍拍额头,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我就说怎么可能嘛!”
她垂首自嘲似地接连锤了锤脑门,羞赧之色从脚底爬到脸上,她闷声喃喃:“我真是想太多了……”
陆沿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苦笑无声,却温言道:“我们该回去了。”
鹭鱼也想就此打住话题,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望向他,脸色微微变得复杂。
“对了,神像说我是继承了润姬的玄女血骨,”如今自己现在继承了玄女的血脉和赤色琉璃骨,她可不像润姬能够熬得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千年时光,她仰头,绝望的扒着自己两个脸颊:“等我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岂不是也不能离开八神柱?我不会要在那个鬼地方呆到地老天荒吧!”
陆沿深知她不会,“应当不会,赤色琉璃骨只是附在你身上的,你本身不仰仗它而活,况且,玄络梧在润姬身死这年就开始枯萎了,它困不住你的。”他如此这般说,其实并不知道是否真的是这个原因,不过陆沿的确在八神柱亲眼见过她日后在人界四处奔走的样子。
“那就好,我没有润姬那么强大,我只想随心恣意地过我自己的日子。”鹭鱼一向自由惯了,她可不想像润姬一样被玄女的身份束缚住。
鹭鱼随陆沿疾步千里,回到润姬的住所时发现润姬坐在院子里,正抱着一只炸毛的白毛狐狸哈哈大笑。
五颜六色的细线堆在石桌上,润姬拿起线筐旁的一件小衣服放在狐狸身上:“不好看吗?”
一声伶俐的女童的声音:“丑死了!我不要穿!”这小狐狸竟能口吐人言。
鹭鱼凑近了,看到这狐狸蜷在润姬怀里,紧贴着润姬的小臂地方,能看见白毛狐狸的尾根,有好多分叉。
鹭鱼认了出来:“啊,是那只被他们兄妹二人放走的九尾狐狸。”
19. 祭鸟(十八)
白毛狐狸在润姬怀里撒娇翻滚,软绵绵的尾巴绕着身子,嘴里不停地喊着:“拿走,拿走!”它的毛柔软如绒,扫过润姬的脸,惹得她笑得停不下来。
鹭鱼双手负在身后,弯腰伸头瞧润姬手里的裙子。这件襦裙做得确实不大好看,五颜六色的线歪歪扭扭地将各种颜色的布块拼接在一起,搭配显得突兀怪异。她摇了摇头,对笑意盈盈的润姬说:“确实丑了点,不过它倒是有福气,你还没给我缝过衣服呢!这小妖怪倒还挑三拣四。”
润姬玩心大起,拿起襦裙要往狐狸头上套。白狐狸顿时慌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好娘亲,好娘亲,你就给我做件男娃娃的衣服吧,我一定穿,行不行?”它的声音忽然变成了一个男孩的音调。
鹭鱼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这狐狸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陆沿坐在石凳上,扬眉打量了白狐狸一眼,漫声道:“九尾狐命有九条,面有九相,一尾便是一相。它现在只长了两尾,想来如今已经能幻化男童和女童两种形态。”
鹭鱼闻言定睛细看,发现狐狸窝成一团时看不清,但尾巴翻动间却只露出两个尾尖,其余部分不过是几个毛茸茸的小团,堆在尾根处。
陆沿伸手施展灵力探了探,发现这狐狸尚为年幼,疑惑道:“九尾狐狸得修行百年方能炼出一尾,我看它不过三岁,却已然有了两尾,真是奇事。”
“还记得酬神大典后民间的传闻吗?”鹭鱼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据说玄女召唤出神树的幻象,让一头狐狸得以化灵。”
陆沿点点头:“它吸收了神树的灵力,才得以长出两尾巴。难怪它偏亲近润姬,还张口闭口喊她‘母亲’。妖类本该避世,不愿与人类为伍,这倒是说得通了。”
鹭鱼接着说:“润姬对它的恩情不止于此。之前我们通过睹丝看到它被神官抓住,当作宝物献给王宫,还是润姬和妘律偷偷将它放了。”
白毛狐狸在润姬怀里仍扭来扭去,润姬笑着顺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狐狸满脸不情愿地哼哼,却还是乖乖任由她逗弄。
润姬后来给它取了个名字——“皱皱”,说是因为它总爱撒娇挑剔,整张狐狸脸时常皱巴巴的。
没事时,润姬会和皱皱说起鹭鱼小时候的故事:她小时候贪吃,总爱在镇子上偷鸡摸狗;附近的孩子看她孤苦伶仃,常常欺负她,却被鹭鱼打得满地跑。
分明是许久之前的事了,那时鹭鱼刚吃下重明鹭苏醒过来,像个新生的孩子。润姬与她说话,可其他人看不见润姬,都以为她是个孤身流浪到镇上的小女孩。
时光久远,鹭鱼自己已记不清那些细节,但润姬讲起却历历在目,仿佛犹在昨日。鹭鱼听着这些回忆,总是眼泪汪汪。陆沿不得不想各种法子哄她。
至于妘律与润姬的关系,竟也是在皱皱的缓和了不少。
妘律期间回来过几次,却每次都在门口停下,不肯迈步。直到有一次,一个穿着缝得潦草的褐色麻衣的四五岁男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抓住他的袖角,推开门,用力扯着他往里走,还探头朝屋内高声喊:“母亲,爹爹回来了!”
鹭鱼见状,啼笑皆非:“它怎么还喊妘律叫爹?”顿了顿,她自顾自答道,“也是,当初他们俩一同放了它,也算是它的再造父母,一个喊娘,一个喊爹也合情合理。”
妘律似乎也在找一个台阶下,索性任由皱皱扯着他进了屋。润姬见他,问:“吃饭了吗?”妘律摇头。侍女们端上饭菜,这一男一女加一个孩子,第一次围坐在一张桌子上,气氛竟意外地和谐。
鹭鱼想起曾亲历妘律打赢兖州那场仗。他的胜利并不容易:用火攻破城门后,被叛军精兵追进了树林,若不是郭辙替他挡了致命的一箭,死的就会是妘律而不是郭辙。
死里逃生后,妘律有所领悟,开始珍惜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所以只要不在边境鏖战,他便从牧府搬到浅水池边的小院里,与润姬相伴。一天天,一年年,像这样平静的日子并不多。
牧连生因在战场上摔断了腿,伤后不愈,留在东堰城做后方指挥。东边沿海的小部落因利益纠纷而起的冲突,也渐渐少了。
然而这次,白夷劫掠东堰十几艘渔船,妘律赶赴边防线,一去便是数月未归。
鹭鱼孤魂野鬼一样,天天围着这一家子的生活转悠,不过她向来都是闲来无事,浑浑噩噩度日,如今天天跟背后灵一样跟着润姬,竟然觉得挺有意思的。
她和陆沿虽然只是在识海幻境里,但岁月漫长,她早已失去对时间的清晰感知。有时明明觉得只过去了一日,昼夜转瞬间却见院中的春花变作秋叶。
陆沿很惊讶鹭鱼竟然能如此耐得住性子,怕她无聊,偶尔问她:“你真的不觉得无趣?”
鹭鱼听罢,只笑着摇头,她想润姬的这十年侥幸,何尝不是她的,她能看到润姬过着温馨寻常的日子,也能有陆沿陪在自己身边。
皱皱也渐渐长大了些。
他确实是一只很有意思的小狐狸。犯了错就化作女女娃娃的模样,大家见了都不舍得责罚它,更多时候,他嫌润姬缝的裙子丑,却又舍不得丢,只愿化作男童,穿着单色短衫,像只泥猴子在院子里上蹿下跳。
皱皱也常撒娇,央求润姬带他去东边沿海找妘律。然而润姬总是笑着拒绝:“娘亲怕血,不想去那种地方。”
有一回,皱皱在外学射箭磕了一跤,瘸着腿跑回来,一头扎进润姬怀里放声大哭。
润姬替他擦干糊了满脸的泪花,柔声哄他说:“听你牧爷爷说,你今日射中了六个草垛?”
皱皱收起抽噎,抬起脸,边哭边用手背胡乱抹泪:“不止呢!牧爷爷还在草垛上画了个小黑圈,我射中了三个!”
他举起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小环,贴近润姬的脸比划,骄傲地说道:“圈子就这么小!牧爷爷说爹爹像我这么大时,也没我厉害。”
润姬把他的手放下来,摊开手掌,用布帕擦着上面黑一道灰一道的脏痕,夸奖地发出一声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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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这么小都能射中!”
皱皱却收起笑,垂头萎声低声地嘀咕:“你们就是哄我的。爹爹那么厉害,我哪比得上他。”
擦干净手,润姬拍拍他的肩膀,捏捏他结实的胳膊,“我虽没见过爹爹八九岁的样子,但是隔壁邻居家的孩子也八九岁,还是个小胖子,别说射箭骑马,连跑步都是一喘一嘘的,你已经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小孩子了。”
皱皱听完,高高挺起胸膛,炫耀道:“爹爹虽武功盖世,可浇草苗却总是浇死一片。侍女姐姐们最怕他靠近浅水院子!我可不一样。”
润姬笑得眉眼弯弯:“你哪里不一样?”
皱皱扒住她的袖子,神采飞扬:“我日日夜夜给海雪樱浇水,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我从牧伯伯那里回来,我还看到它长出了小芽芽了!”
他说罢搀着润姬的手走过长廊穿过月亮门,指着庭院里的海雪樱得意地嚷:“看吧!”
润姬仰头,果然看到枝头冒出了嫩绿的新芽,海雪樱往年夏季都是光秃秃的,今年却稀奇地长了新叶。
润姬蹲下身,轻轻贴着皱皱的头,语声柔和:“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海雪樱长出叶子呢。”
皱皱抱住她的脖子,兴奋地说:“等爹爹回来,一定能看到这些新芽长成大大的叶子!到时候,我要和爹爹比试射箭!看谁一箭射中的叶子多,哈哈。”
润姬笑着抬手,轻轻勾了勾他的鼻子:“我赌你会赢。”
鹭鱼在一旁“略”了一声,撇嘴道:“我赌皱皱一定不会赢。”
话音刚落,陆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他这些日子总是来去匆匆,只说是去羲京王宫看看,却从不细讲行踪。鹭鱼早已习惯,懒得多问。此刻见他回来,随口调侃:“你这副鬼脸,也学皱皱装什么可爱?”
陆沿不动声色地应和她,十指勾蜷,学着皱皱的腔调“嗷呜”一声,竟还真模仿得惟妙惟肖。
鹭鱼忍不住抖了抖肩膀。
然而,皱皱期盼的箭术比试终究落了空。
妘律回来的那一天,是被抬回来的。
他被新任随官护送,担架上覆着一层毯子。等侍女小心翼翼地将他挪到床榻上时,润姬揭开毯子,才发现妘律伤痕累累——裸露的上身布满细密交错的伤口,左肩上缠着厚厚的白布,解开后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窟窿。
大夫诊脉后,只说性命无虞。可妘律躺了两天两夜,依旧昏迷不醒。
润姬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眼底布满血丝,却毫无办法。皱皱趴在她膝头,放声大哭:“娘亲,爹爹这是怎么了?”
润姬脸色苍白,哽咽着摇头:“我不知道。”
陆沿站在一旁,目光凝在妘律紧闭的双眼上。他沉声道:“他的眉间有隐隐的黑气逸散。”
鹭鱼心头一紧,回想起先前妘律带兵赴边境的情景。她忍不住追问:“这黑气是……是蛊咒?”鹭鱼走南闯北也曾见过几个眉间犯黑的活死人的症状,和妘律的样子别无二致。
20. 祭鸟(十九)
陆沿没有立刻回答,多看了几眼妘律的伤口,片刻后缓缓起身,面色凝重,点点头:“的确是锁心蛊咒。这种用蛊毒牵引心脉的秘术,竟然在旸朝就有了。“
锁心蛊咒的伤口虽在表面看起来可怖,实则最致命不是伤口,而是人体的愈疗能力被蛊咒禁锢,难以自愈。若不尽快解除,中咒之人恐怕坚持不了几天。
鹭鱼在游历四方时结交的伙伴有个来自仙药谷的药师,他就救治过一个中了这种蛊咒的剑客。
所以鹭鱼知道这蛊毒如何解。
万煞草,这种草药本身是剧毒之物,却能吸纳各种毒物,在千年以后成为各种刁钻毒症的解药,也是锁心蛊咒的唯一解药。
但是问题在于这种草药并非是天生的,而是仙药谷的谷主用谷中随处可见金边草世世代代培育而成,一代一代的谷主做着相同的事,用爱吃毒虫的碧渊灵蟾萃取千万种毒虫身上的毒液,用其浇灌金边草,几百年后才养成那一小盆。
现在的问题不是万煞草如何难得,而是此世距离仙药谷创山立派还有三千多年,不仅万煞草,连仙药谷的开门老祖都还没出生。
鹭鱼深深蹙眉,无奈长叹:“旸朝有锁心蛊咒,但是没有万煞草啊。”
润姬没见过这种蛊咒,但即使她见过也没用,眼下也是无药可解。
不对,还有解药。
陆沿和润姬同时想到,异口同声地说:“不死药。”
陆沿本来不打算和鹭鱼说,盯着她焦急的脸色半晌,还是没有隐藏:“我还未来得及与你说,葆江的确有不死药,而且不是他被拘在王宫时炼出来的,他瞒着所有人,一直随身带着,就在他脖子上挂着的狼牙吊坠里。”
他常去王宫看葆江此人身上究竟有什么名堂,那群丹药术师和医师不能感知到他的窥探,所以陆沿能知道他们在无人之处才显露出来的秘密。
但是他再不忍鹭鱼焦心忧虑,说了不死药的下落也无济于事,她并不能把消息传递给润姬,说到底,鹭鱼和他只是两个旁观者。
润姬也在犯难,她知道不死药在王宫的祭神庙里,她第一次死后亡魂游荡,看见过几千个药师被父王捉进祭神庙,强迫他们炼制不死药。
她知道不死药就在那个叫葆江的人身上,但是她现在是姜月,她进不去祭神庙。现在的大司命是丰竟棠,把持朝政的是妘归,更不可能让支持妘律的牧连生随意进入祭神庙。
可不应该啊,明明说妘律可以再活十年的,润姬思来想去都没有上个轮回里妘律重伤的记忆,难道说是她重活改变了妘律的命运?
润姬正在心底忡忡,皱皱听她说到不死药,苦恼地思索片刻,突然紧紧抱住润姬的腿,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狐狸眼,猛地喊出一个名字,“葆江仙人!”
“娘亲,我先前为了寻你去过祭神庙,我见到里葆江仙人在那,”皱皱握紧拳头,声音满是坚定地说道:我知道不死药在哪!我去拿,一定要救活爹爹。”
说罢,他四肢匍匐在地,化为狐狸的原身,后腿一蹬变成疾光闪电。
润姬不放心他独自前去,从床上踉跄扑地想要抱住他,只抱住满怀的空气,皱皱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鹭鱼急忙念咒追上,陆沿也紧随其后。
皱皱已经修炼出两尾,算得上是大妖,实力不俗,只消一刻钟就到了祭神庙,他隐去了身形,径直找到在祭神庙西南拐角的葆江。
在祭场这隅唯一能晒到太阳的角落,葆江同众人一样穿着灰色的长袍,白发寥落,乱糟糟地披散在肩上,只露出一个满是沟壑的下巴。
他一只手敷衍地用药杵在钵盆中捣碾碎些枯枝烂叶,一只手放在眼睛上遮住阳光,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掌下的眼神却是如隼鹰般的矍铄。
鹭鱼没想到,葆江竟然能看到隐身而来的皱皱,他一下子就认出了皱皱,眉间挤成川字:“又是你这小狐狸。”
皱皱张开细长的吻部,漏出尖锐的牙齿,哇哇大哭:“仙人,仙人,我此次来有要事相求。求求您救救我爹爹吧,呜呜呜……”
“你这小妖狐怎得这么多要求,怎么,还要用告诉大家不死药就在我这,再来威胁我帮你一次?”葆江听皱皱所言,立即不高心地背过身,用背影接着初升的澄澈阳光,“你爱说就说吧,我受过你一次威胁,将你要找之人的踪迹告予你,才几年过去,又来折煞小老儿我。”
皱皱的哇哇哭声更是凄厉:“我不威胁您,我不威胁您,我只求您给我一份不死药救救我爹爹。”
葆江这下连药都不捣了,扔下药杵,双手捂住双耳,嘴巴里密密麻麻地念着:“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皱皱跳到他的左肩上,用力掰开他的左手,继续声泪俱下:“仙人,仙人,您就看在我是在东昆仑出生的,和您有莫大的缘分,就给我一份吧,皱皱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家。“
见白毛狐狸在自己的肩头撒泼打滚,葆江兀地扭头,鹰钩一样的鼻尖抵住皱皱的吻尖,喝声质问:“我那些徒弟们没有给你家吗?他们将你从僵死的母狐狸身上剖生出来,带到小老儿我的山府中给你喂羊奶,让你活下来。”
皱皱委屈道:”仙人爷爷……“
葆江不管不顾皱皱满眼宣流出的豆大泪珠,依旧窝火,打断他的话道:“你倒好,听说什么酬神大典什么神树能让妖怪修炼成人,说也不说一声就偷偷溜走,我那几个徒弟为你哭了好几天,一直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皱皱歪头舔舔葆江的侧脸,恳求道:“仙人爷爷,你以前也很疼小狐狸的,救救爹爹吧,他和师兄们一样对我很好的。”
葆江充耳不顾他的哀求:“我不救,说不救,就是不救,再者说,你可知不死药对老身来说究竟有多重要?老身就是死也要守好。”
鹭鱼看皱皱哭得那么伤心,心里升起对葆江的怨气,嘟哝道:“这叫葆江的老头真是铁石心肠,小孩哭成这样,竟然这么无动于衷。气死我了,要是我能现身,我非得揍这老头一顿。”
皱皱看葆江的铁石心肠,眼神中坚毅的光更是盛亮,它沉下流线型的躯体,凹着身体将后肢往前带,卷起尾巴靠近脖子,扭头狠地一咬,一根完整的尾巴被它咬了下来。
鹭鱼大呼:“皱皱!”
皱皱的瞳孔急剧收缩成竖针,立在琥珀色眼中,却不发一声痛,它吹了一口气将尾巴幻化成银光钻进葆江的身体里,而后门齿丝死死扣住下唇。
葆江也被它的举动吓到,扶住肩头颤颤巍巍站立着的皱皱:“你这是做什么?”
皱皱过了好久才匀过气,虚弱地说:“师兄们说过,仙人爷爷是被一个大坏人害了,失去仙格,才不能回到昆仑的上神天,皱皱的尾巴虽然不能让仙人爷爷恢复仙格,但是能够让葆江爷爷有妖气护体,千年不死。”
葆江连忙用钵盆中的草药抹在皱皱的尾巴上,给它止住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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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何苦呢,我已经给自己找了最好的藏身之地,人间这大王昏庸无道,得不到不死药,肯定会让我们这群被抓之人陪葬,等我被埋在这里,连我那些徒弟都不能再找到我和不死药。”
皱皱还是乞求着:“仙人爷爷就给我不死药吧,我知道有不止一份,您活着,才能更好地守护它,对不对?”
葆江将皱皱抱在怀里,看它奄奄一息的样子,终是不忍:“我不白拿你东西,给你一份就一份,你对人不能提起还有不死药在这世上,一定千万记住了!”
皱皱连忙化作小童的模样,跪在地上,连连给葆江磕了几个响头,“皱皱谢谢仙人救命之恩,皱皱以妖格立誓,若再说起不死药的下落,就会立刻灵气爆体而死。”
葆江偷偷摸摸从领口掏出吊坠上的狼牙,拧开首端,倒出一颗平平无奇的黑褐色丸子,鹭鱼瞅着像随处可见的泥点子,葆江将其递到皱皱抖索的手上:“给你,收好了,若是弄丢了,我可不会再给你一颗。”
鹭鱼看小皱皱可怜模样,打着哼哼,在葆江看不到的地方威胁地说道:“千年后,陆沿、润姬都知道你这不死药在哪,我现在也知道它的下落了,你等着吧,等我回到身体里,扒了我亲爹的坟都要把你的泥点子们扔进云匣海里。”
陆沿在旁,虽然也心疼皱皱,却对鹭鱼的话表示里极大的不赞同:“师父,我和你说过,不死药很重要,倘若你知道不死药的下落,要做的也是守好它。”
“人重要还是药重要,你怎么替这老头说话!逆徒,你要气死我吗?”鹭鱼没好气地说。
皱皱拿到药已经踏着虚空走了,陆沿还拽住鹭鱼,要她给出一个承诺:“师父,你一定要答应我,从识海出去后,一定要护好不死药,我没法和你说具体怎么回事,但是你要相信我,我是不会让你做没意义的事情的。”
“你还说你没在八神柱里看到什么!你肯定是知道了什么,对不对?”鹭鱼虽然表面上大大剌剌,但是也有细腻的心思。
陆沿不做辩解,脸色难看,只执着让她给自己一个承诺:“你答应我。”
鹭鱼了解陆沿,知道他很少执着一件事,看他难得强硬的态度对自己,也不想和他对着干,皱皱都跑远了,她担心这孩子,利索地松了口:“你向来听我的话,不愿和我说,怕是有难言之隐,真是怕了你了,我答应你,若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一定和这个臭老头一样,保护好不死药。”
得了鹭鱼的承诺,陆沿才肯放鹭鱼追着皱皱离开。
等鹭鱼回到了东堰,睹丝已经让时间快拨了好多天,妘律早已醒来,正生龙活虎地大踏步着,急匆匆地从家往外走。
鹭鱼看他风尘仆仆,赶忙追上。
妘律走到了东堰城楼上,随官在城下的驿处见他来了慌忙来禀说,因为策划谋害将领,牧将军下令姚氏七十六口皆处以戮刑,游街示众后,在城门口、姚家父子的眼皮下被斩首。
鹭鱼抬眼往上望,城楼市赫然挂着两个人,想必就是姚其清与其父,而挂着两人的绳边,女墙上立着一只兽影:“皱皱在那干嘛?”
陆沿指着它的尾巴对鹭鱼说:“你看它的尾巴。”
鹭鱼定睛一看,皱皱分明断了一尾给葆江那老头,但它现在尾部有两条蓬松硕大的尾巴在风中有力地摆动着,而那几个毛球样子的尾团中。竟有一个变得有半截尾巴那么长,“怎么回事?才一段时间,皱皱的修为竟然涨了这么多。”
21. 祭鸟(二十)
妖想要精进修为,除了通过漫长的修炼、依靠玄络梧显逸灵尘等难得的机缘,还有一种歪邪之法,便是吞噬生气。
凡人存于世间皆有生气,消亡后化为死气,死气和人的亡魂一样,在死后在人间停留七日,便会进幽冥之界进入轮回,随着新生的凡人,再回到人生间。
濒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便是人的一生中生气最为旺盛、完整的时刻,在濒死的那一刻吞下他们的魂魄,截住人的生气便能立刻将那人的生气转化为自己的修为,所以无论是妖还是人,其中都不乏通过滥杀来提高自己的修为者。
甚至在传闻中有仙人也是由于用了这种邪门歪道,堕入魔道。
皱皱究竟为何突然提升了这么多修为,鹭鱼不敢想到这个答案。
但当看到皱皱身上飘笼着淡蓝色的雾气、无数人的面庞在皱皱身上挣扎着想要出来,陆沿下意识地竖指立于身前,做出要斩妖除祟的架势。
他跟随刻云书院的弟子们斩妖除魔的时候,遇到此类邪修都是就地诛杀。那些淡蓝的雾气就是被困住的亡魂,若在七天之内不能杀了邪修本体,那些亡魂就会彻底被吸收,不入轮回。
陆沿正欲掐诀的动作被鹭鱼看到,更是做实了她心中刻意忽略的猜想,她不可置信地说道:“皱皱这么会做成这种残忍的事情。”
陆沿正准备召唤出自己的本命武器,反应过来他并不在真实的场景里,一切都是识海中的幻象,他放下手道:“它吞了人的魂魄和生气,阻止了这些人的魂魄变成亡魂进入轮回,从此它只能做妖魔了。”
“是谁教它的法子?它自幼也算是你我看大的,是个善良的孩子,不会平白无故犯下此种恶行的!”鹭鱼还是不敢相信,只是一会儿没有跟上皱皱的脚步,再回到东堰,一切都失控了。
陆沿眯着眼,看来在城楼上迎风站着的妘律:“他的身上有和白毛狐狸一样的血气。”
鹭鱼足尖一点,轻巧地跃上墙头,闻了闻妘律身上的味道,果然和皱皱身上的血腥味一模一样,怒道:“是妘律。”
陆沿闪身在鹭鱼一侧,道:“也不能这么决断,妘律这几年和润姬一样,对待皱皱像自己的亲生孩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论是皱皱还是妘律究竟为何要这样?鹭鱼不解,恼怒冲上天灵盖道:“不管是不是妘律教唆的,这事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天色由明变暗,转眼已是夜半,孤鸟穿过浓重的血气落在姚其清的锁骨上,啄着他模糊的血肉。
皱皱还在城墙上站着,兽脸上尽是不忍与犹豫。
蓦地,有一箭射在那鸟上,斜插过他的肩胛骨,姚其清痛的已经麻木了,浑浑噩噩地看负手收弓在身后的妘律。
妘律手指摩挲弓弦,歪头问皱皱:“皱皱你现在不吃了他们,是想让他们喂了这几只盘旋的鹰鹫吗?”
姚其清再没有力气抬眼,哼哧哼哧地踹着粗气。
皱皱还停在原地,没有轻易动作。
妘律在城楼下催它,“这就是最后一口气了,等他彻底死了,就毫无用处了。
皱皱探头,鼻尖在姚其清箭伤上嗅了嗅,缓缓张开了嘴巴。
鹭鱼看它上下齿间连着的银丝,徒劳地阻止道:“不能吃啊,犯了杀孽,妖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陆沿看着皱皱身上翻涌交替的面孔,凝重地说:“它已经不能回头了。”
人是凡间的最为智慧的生物,要不沾染孽因孽果才能投生,仙人亦是。妖怪是没有智慧的低等之物修炼而成,可以修炼成人,也可以修炼为仙,一但犯了滥杀之孽便是堕入魔道,成为魔物,不为人间所容,迟早会被天道诛灭。
“没事的,孩子,我突然病重是这人和他的父亲做的,他们死是活该。”妘律继续劝皱皱,鼓动着它说:“再说,你都吃了他们一家七十多口了,不差这两个人了。”
皱皱将嘴张得大大的,下了决心地说:“没错,他们要害爹爹,还害死了爹爹的爹爹,皱皱不应该对他们有仁慈之心。”说罢大口咬住姚其清的脖子,血溅在城墙上,将夜色染得更深更重。
鹭鱼抓住了关键字:“爹爹的爹爹?妘仓死了?”
陆沿道:“妘仓已经是强弩之末,姚其清旁边的人我认得,是王宫的医官之首。”
皱皱说是姚其清一家害死了妘仓,这说明一件事情,鹭鱼惊道:“姚其清是大王子的人!”
这样便能说得通了,妘律身中锁心蛊咒,妘仓又被害死,受益者只有妘归,他能安安稳稳地坐上王的宝座。
陆沿目光锐利地盯着妘律的脸。
妘律看着皱皱在吞吃伤口上的血肉、吸食从伤口中冒出头的蓝色魂魄,脸上的表情渐渐扭曲起来,放肆地笑出声:“果然是真的,短短半个月,你的第三只尾巴都要长出来了,我的好孩子,你说过要帮我的,你马上派得上大用场。”
皱皱囫囵地吞下蓝雾的最后一丝,前爪使劲地抹着嘴巴,用的力气越来越大,差点撕破自己的唇颚:“爹爹,不能告诉娘亲,娘亲看到皱皱这样,会不喜欢皱皱的。”
妘律的目光对上皱皱泫然欲泣的狐狸眼,视线下意识地一躲:“我肯定不会告诉她,她只会知道姚家灭门了,不会知道你做了什么,你放心,爹爹一定会守护好我们的家。”
他越说,口中冒出来的字眼咬得越重,目光越发果决,然后命令道:“你将他们二人的生气吞噬完后,便将他们的头颅咬下来,我派人给大王子送去。”
皱皱小口小口呼吸着,试探地说:“可是这样大王子不会害怕吗?”
“要的就是他害怕。”妘律哈哈大笑,话却是十分的狠戾:“你要记住,羲京城中的大王子,是爹爹的敌人,只有他死了,我们一家三口才能活。”
鹭鱼在一旁听到咬牙切齿,冲到妘律脸上大骂:“你这样就和那个大王子有什么区别,都是畜生。你这是毁了皱皱。”
她一边说一边往拳头里蓄了十成的力气,使劲往妘律脸上砸去,力气却只能泻在虚空中,她什么都触碰不到。
看着润姬被砍头而死的无力感再一次爬上鹭鱼的心头,她崩溃地抱住自己的头,再一次问陆沿、问自己:“究竟我和润姬为什么要回溯到千年之前呢?千年的事情已经够残酷了,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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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易润姬能有了几年平稳的日子,可这十年改变了!之前没有小狐狸的,妘律也不是这样的。”
陆沿没有制止住她的崩溃,只是在她一声声的质问中,问了她一句:“师父,你看懂了什么是命数了吗?”
鹭鱼松开手臂,看陆沿面色平平,无甚喜悲,觉得他的平静十分荒诞:“你不难过吗?”
陆沿看着她的脸不知道在深思着什么,怔愣良久,才叹气道:“这是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了,愤怒和伤心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况且,你又要妘律怎么做呢?”
鹭鱼凄惶惶地看着二人的背影。妘律牵过化为人形的皱皱,缓缓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去两人并未骑马,妘律带着皱皱闲散地漫步在廖落空空的大街上,身后还跟着那个新任的随官。
当下,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是太寂静了。
“我自从开始率军打仗,换过四个副将。”妘律兀自开口了,不知道到底是和随官说话,还是皱皱说话。
副将看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并没有接话。
显然,妘律并没有和他谈天的意思,只见他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第一个是曲大夫之子,在渑池战死。”
“第二个,因为见我破城后坑杀草原的上万的牧族人而得了癔症,跌下山崖。”
“第三个叫郭辙,你可能没听过,他死了快四年了吧,落在他身上的最后一剑,是替我挡的。”
“第四个,方才被砍了头。”
他们都曾是他的朋友。
副将听着他一一罗列着,悚然地不吭一声。
妘律将手里的弓箭抛到他的怀里,语气难辨地说:“杨岩,你猜你以后是怎么个死法?”
杨岩析出一身的冷汗,被夜风吹的浑身冰凉,他吞吞吐吐地正准备说点什么,看二十步外的马驿旁有个白衣女子站着,他恭声道:“贵女。”
来人正是润姬,而皱皱想必是感觉到了润姬靠近的气息,身形早就一隐,遛走了。
润姬搀着一个三四岁的灰衫男童。
妘律一摸手牵着的皱皱不见了,还以为那孩子是皱皱,走近一看才不是,他蹙眉问她,“他怎么在你这?”
“姚夫人在你昏迷时,把他托付给我。”润姬安抚地摸摸缩在她身后的孩子的脑袋。
“白天死的那孩子是谁?”
“我不知道姚夫人用谁家孩子顶替了呼安。”
姚呼安把脸埋在润姬的裙摆里。
以前姚其清的家眷时不时会去润姬那做客,姚夫人阮珍是一个温婉平和的女子,待人极为真诚,不仅润姬很喜欢她,鹭鱼也很喜欢她。
妘律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挪开视线,“这孩子不能留。”
“他还小,不记事,我让舅舅把他送到很远的地方,送到平头百姓手里,永远不让他回东堰,平淡一生,这样不行吗?”润姬捂住姚呼安的耳朵,“姚其清是犯了大错,但他家人妻孩是无辜的,从前你们那样要好,阮珍也常带孩子来看望我。”
“润姬。”妘律心里涌起一股燥意,“被死亡萦绕的感觉,你应该比我懂。”
22. 祭鸟(二十一)
在寻常人家,不被重视的孩子是会在祭典上煮熟分食,祈求庄稼收成。他一向不被父王待见,母亲又心地善良,处处斗不过姜王后,他从出生就过得不算好。
“我还记得我幼年被王后设计,被带到城郊外的破宅子说是要清煞,那地方又潮又冷,风穿过破裂开的窗口直接就撞到布满青苔的石墙上。王后偶尔会带着妘归来看我,她命人将对我极好的两个仆人扔在毒虫坑里,那两个仆人惨叫了三天,我就被像狗被栓在一边,听他们凄惨地哀嚎了三天。”
他早已经记不得那两个仆人生前的模样,但是他们死的模样太过惊骇了,满身毒脓,躯干肿成一个球状,满身崎岖,看不出个人样,伤口里已经没有血了,流出大片大片的虫卵。
“那声音太凄厉了,每每午夜梦回,都能钻到我的脑子里。”
妘律一边说着一边拳手紧握,筋骨欲碎,浅色的瞳孔里只有没有光与影,像一片虚无的尽头,“在我梦里,他们母子有过千万种死法。”
他幼年总是会代入到那两个仆人的身上,在想象里演练自己在那个虫坑里被撕咬,在痛苦与恐惧中,他突然绝途逢生地给自己寻求了道解法——为什么要死的人是他呢?
经年累月,那恨不再是单纯的恨,不再是心底弱小的声音。
更是在润姬的死后,那恨意演化出一丝隐秘的期待,在他胸中燎成大火,他想站在权利的最高点,俯瞰众生皆任他生杀予夺。
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护好自己珍视的人。
妘律不知道润姬是否懂得。
但慢慢姚呼安会懂。
换而言之,他曾就是姚呼安。
姚呼安就是过去的他。
记忆会成为他伴随半生的梦魇,困住他,饲养他,从而壮大出灼热的欲望,最终成为他的力量,这样的人怎么能安于平淡的一生。
润姬垂着头,平静地看了一眼贴着她的姚呼安,抱紧了他,动了动唇,用同样的平静地语气,坚持道:“我会让舅舅将呼安送出去。”
妘律一甩袖子,扔下一句:“随你。”脚上改变了回家的方向,带着副官扬长而去。
鹭鱼忽然懂了陆沿和润姬一直提的命数,纵使有人想要改变,但在无数人命运的纠葛中,无论重来多少次,人心所立,因为人心而导致的执念,会让命运的轨迹按着相同的轨迹,坠下去。
鹭鱼问陆沿:“这是命数吗?”
陆沿无言地点头。
鹭鱼继续问:“知道命数为何,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陆沿摇头,指了指润姬:“她不是还坚持着么?”
鹭鱼看死死将姚呼安护在身后的润姬,“会有改变吗?”
陆沿摇摇头,直接地说:“不知道,不过,润姬重来一次,知天命后尽人事,她是个很勇敢的人。”
鹭鱼隔着时空,头埋进润姬的肩窝里:“姐姐。”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祈求润姬有一个好的结局,圆了她的千年夙愿。
“小鱼,希望你看到这一切不要难过,早知道不往你的身上挂我的睹丝,”润姬也在喊她的名字,“我也没有想到,命运会沿着分叉的支路,走到了相同的方向。”
润姬继续道,神色却十分安详:“不要害怕,这是我的命运,而你的,你的结局,一定是很好很好的结局。”
结局?她会有结局吗?若凡人寿终是结局,那代表她也有会死去的那天吗?鹭鱼不明白这结局的含义,但她并不想死。
活够了可以选择生或死,但死了就是没有选择了。
心念动起的一瞬间,她发现自己的胸前泛起流光溢彩的红色,有什么东西渗透血肉经络,包裹着她的心脏,温柔地跳动着。
是赤色琉璃骨。
她好奇地摸摸胸口,那上面的伤口不见了。
而润姬还在继续说着:“不要为我难过,在这欲望与仇恨盘根错节的地方,我早知道回来以后,我找不到始作俑者,更抓不到苦痛的根源。只能任由自己,与这日日有人在哀歌的朝代,一同流泪。”
小呼安怯懦地紧紧跟着润姬,看她在说话便好奇地往前看,并没有什么人,而在观察一到那个冷冰冰的男人终于消失不见,才敢开口:“姨姨在和谁说话?”
润姬答道:“我在和我妹妹说话。”
小呼安奇也怪哉,挠挠头道:“这里没有人啊。”
润姬蹲下身子,点点他的鼻子:“是啊,这里没有我的妹妹,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呼安翕动鼻翼,吸了几口气道:“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之前你说过的,那个呼安的娘也在的地方吗?”
润姬摇摇头,“不一样,你娘亲会有一个崭新的人生的。”
呼安又小声道:“听姨姨的话,我以为姨姨在哭,但是姨姨在笑啊。”
润姬摸摸自己的脸颊:“其实,人能哭一哭,很多事就能捱过去的。”
呼安抱着她的手臂。笑得乖顺:“我不想姨姨哭,姨姨笑起来很呼安的娘亲一样好看,要一直笑着。”
鹰鹫在黑云缝中盘旋,裂帛般惊唳几声,鹭鱼抬头去看,复而垂首时发现呼安也在看,他仰头的一瞬间笑容瞬间破败,像贴在枯枝上的皲皮,一丝一丝地裂开。
润姬没有让牧连生帮忙,而是让皱皱送走了姚呼安,鹭鱼不敢跟上去看,她生怕皱皱再对姚家人下手,的确,在润姬后来的故事里,再也没有听到过呼安的消息。
而不过半寸光阴之后,就是从羲京传来妘归的敕令,让东堰牧氏随王师十六部一同围剿南鲁及九夷的联军。
原来妘归继承王位时,处处受制于外祖家族,他清算了外祖姜俄在朝堂上的党羽,而东方诸夷直接绕过了东堰,与姜氏合作,从南鲁出发,一路往羲京逼进。
鹭鱼原本以为,在新的轮回里随着妘律的变化,这次的围剿,牧氏必然对新王落井下石,但不想,妘律竟然同意了。
而皱皱也对打仗表现出莫大的热忱。
到了晚膳时,皱皱刚刚给花植施完沃壤,长袖为了方便用绳子绑着堆在手肘,衣摆都是灰土,有些滑稽。
晚膳时候,润姬没什么胃口,停了筷箸。
皱皱跟着放下筷子,兴奋地对她说:“皱皱对爹爹说要做大英雄,爹爹夸奖了我,明天我们就要追着东夷出发。”
润姬忍不住问他:“就留在娘亲身边不好吗?”
皱皱看她不舍的模样,宽慰她说:“爹爹从小就是我敬仰的人,他说我是最厉害的狐族,定能帮他一起保护娘亲。”
他从小便觉得娘亲原本的长相比姜月的更好看,若不是爹爹和他没有能力保护她,她也不会身死。更何况,他在人间的双亲皆是璀亮如日月,他又怎么甘心做一颗暗淡的星尘。
润姬站起身,从里间拿出来一叠衣服,“南鲁地方潮湿,我多给你准备了些衣物。”
皱皱本想推脱说不用,他与诸将士同吃同住,不用多带什么,但是看到她眼底的坚持,话到嘴边又咽下:“娘亲您不用担心,我是妖族,不能照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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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我的花花草草,就靠娘亲照料了。”
皱皱走后,润姬坐在水池边的栏椅上,鹭鱼陪着她一起看水黾浮游过水面,潋滟起窸窸窣窣的月影,月光被困在这个四四方方的院墙之中。
鹭鱼看她的长睫卷着细琐的光在眼尾上扑闪,良久后,润姬开口道:“这是第五年了,哥哥、皱皱和我暇怡看天光烧起朝阳的日子,怕是以后不在有了吧。”
亭阁的石灯中的长烛烧地哔啵作响。
“小鱼啊,这五年,真像平白偷来的好时光。”
鹭鱼觉得,这静谧的夜晚似一场随时会醒来的梦,又似一艘摇摇欲坠的破船,在这处风雨暂歇的渡口,马上就要驶向狂澜肆起的汪洋。
牧氏军从羲京出发后,润姬的生活仿佛只有种花和枯坐这两件事。
时间的转盘再次旋得极快,一晃就过去四年,这四年妘律带领东堰牧氏一路高歌猛进,杀到了羲京,大破南鲁和东夷的联军。
在这对于鹭鱼来说极短的四年里,她时不时去看皱皱,却不多留,知它安好便立刻离开。陆沿大部分时间都和鹭鱼在一起,却唯独一眼都不去看皱皱,陆沿选择直接不再看它是如何在流血漂橹的炼狱里,通过吞噬生气,一点一点长出自己的第三条尾巴。
到了羲京,没有了旧敌人,有了新敌人。
王师十六部和牧氏一同协破了姜俄的势力后,两方直接倒戈相向,王师拱卫着羲京,妘律率领的牧氏成了旸朝和旸朝君王的新敌人。
而牧氏在四年鏖战中,变得外强中干。
在对峙的紧要关头,鹭鱼在军帐里看着妘律在气定神闲地来回踱步,直到有士兵带来一个被俘虏的乐伎。
跪坐在帐下的皱皱,看到被押上来的美丽女子,一改往日暗中在乱中帮助妘律的隐身兽形模样,它先是化成了三尾的白毛狐狸,笼罩着光晕,渐渐变作一个婀娜的人形。
任鹭鱼再想,都没想到,皱皱长成第三尾后化出的第三个凡人之相,竟然是一个女子,陆沿却不惊讶,皱着眉毛,怒喝了一句“甚是癫狂”,旋身便消失了。
鹭鱼打量披着张美人皮子,冰肌雪骨、靡丽容姿的皱皱,比押上来的乐伎更美,更摄魂动魄。
妘律留下一句“她来教你”便带着帐中的所有人,掀帘出帐,乐伎不敢吱声,只是缓缓扭着腰肢,跳起舞来,扶风杨柳,依依动人。
皱皱初初化成少女的模样,仔细地从乐伎柔软的四肢描绘到她袅娜动人的五官。
它模仿做出第一个动作,并不熟练,足尖连着指尖,唇尾接着眉尾。仅仅是过了半天,它便学了有九成像。
鹭鱼依稀感觉到了妘律要派皱皱去做什么,她快窒息了,逃一样地跑出这个熏香腻人的营帐。
回到润姬的家后,润姬也不见了,仆人哭丧地对闻讯急忙赶来的牧连生道:“侯爷,小的们满城找了十几天也没有找到,连海边渔家破船都找过了,都没有找到贵女。”
一直留在东堰的陆沿也不见了,鹭鱼赶紧念动同身术,被术法立即扯动身子到了陆沿身边。
陆沿此时正倚身斜靠着柱身,见鹭鱼来了,努努嘴让鹭鱼看向坐着院子中石凳上的润姬,“我们分离也不过一个时辰,而在睹丝的世界里,润姬已经被劫到这里十几天了。”
这院子,这石凳,鹭鱼都十分熟悉,甚至这里的三棵树、乱搭的石山,鹭鱼都是十分熟悉,是她从小母亲一起住着的院子。
这是羲京王城,润姬是被妘归掳掠到了这里。
23. 祭鸟(二十四)
荒草小院依然是旧时模样,院墙上攀爬的青藤早已枯败,只剩下一片寂寥的影子,而故人却再也不在了。
樱粉色的轻纱披在润姬的肩头,她被正午的烈阳笼罩,鹅黄宫裙在光影中泛出柔和的流光。云髻微微倾斜,上面缀满叮当作响的发饰,金钗垂下的花枝和垂珠贴着她耳骨,竟是一丝一毫也未动。
鹭鱼在院中踱步,目光带着追忆打量了一圈,终于回到陆沿身边,低声说道:“妘归抓她来的?”
陆沿颔首:“他派了几十个暗卫去了东堰,个个都是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带到了这里。”
鹭鱼歪着头凑近陆沿,眸光落在身着华丽衣裳的润姬身上,语气中透着探究:“你说,妘归到底想抓的是谁?姜月,还是润姬呢?”
陆沿不紧不慢地道:“不管他知不知道姜月就是润姬,总归他要抓的就是一个对妘律来说很重要的女人,师父,妘归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蠢,他知道的东西应该也不少。”
鹭鱼轻轻摆了摆手,语气漫不经心,却又透出几分认同:“我当然知道妘归不是个傻子。他能把姜俄逼到跳脚造反,能做到这份上,已经算得上狠角色了。更何况,如今妘律困守羲京城外,几年的斡旋下来,任谁看都是妘律落了下风。”
陆沿冷哼了一声,眼底掠过一抹讥讽:“所以他才怂恿着那狐狸成了现在这样。妘归绝对没料到,他抓了润姬,正好给了妘律一个假意投降的机会。”
果不其然,下午妘归就来到了荒草小院,一堆扈从端着白锦覆住的描金托盘,
排成两排跟在他身后。
紧随着妘归的扈从看着院中的女子听到众人的动静,头抬也不抬,怒斥道:“大胆,见大王来了,竟然不立刻跪拜……”
妘归却并不动怒,抬手制止了扈从的喝斥,唇角含笑,语气温和得像在说家常:“寡人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润姬听到妘归开口,索性直接闭了眼,连余光都懒得多给半分。
妘归绕到润姬身侧,定定地注视着她的脸,似在寻觅些什么。他细细端详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真是一点也不像。任谁能想到呢?”
他在润姬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抬手做了个眼色,七八名扈从立刻上前,将托盘摆在石桌上。妘归掀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托盘,露出其中一件叠得整齐的白色锦袍。袍子袖口端正地折叠在最上方,沿边缀着一排大小相同的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这是我大旸玄女的礼服,你一定不会陌生吧,妹妹?”妘归意味深长地说道,声音里透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得意。
这女子被带到王宫时,丰竟棠看到她的第一眼便与他说这是玄女魂魄换身而来,妘归向来只觉得丰竟棠不过是个擅长玩弄权术的半吊子神官,故而对丰竟棠的话半信半疑,不过他还是将这女子送到了曾经最小的那个蠢王姬的院子里。
想到在润姬身上曾经发生的种种异象,加上如今眼前这个女子过分沉静的模样,妘归哪里还不信。
他将那托盘放在石桌上,对润姬说:“你身上那衣服艳俗,哪配得上寡人的妹妹,你换上这身,寡人好久没有和家人在一起好好用顿家宴了,明天我们三兄妹得好好聚聚。”
润姬睁眼睨他。
妘归咧嘴一笑,拍了拍巴掌:“对了,寡人忘了和你说,老二听说你回到了王宫,早上便派人将羸鱼符和牧氏的虎杖双手奉上予寡人。”
见润姬听到妘律的名字还是无动于衷地闭上眼,他还是自顾自地说:“本来只听说妘律在东堰成了家,有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姬妾,才派人请你来羲京坐坐。不成想早上他派来送兵符的美人比你更美,寡人还纳闷,他若开了窍,怎么舍得那种绝色,只在东堰的寓所留你一人。丰大司命一提醒我便全明白了,他与你分明是兄妹情深。”
“寡人自登位以来,兄妹几人皆是死的死、散的散,你当年自愿献身平消瘟祸,作为哥哥,寡人悲痛欲绝,却也敬佩你的大义。你能死而复生,寡人甚是欣喜,我将你的身份还你,祭神庙没了,你就在这住下,好好安歇,明儿我派人来接你去至德殿。”
润姬一直不理妘归,他虽然不生气,但也觉得无趣,让扈从将所有的托盘放下不再废话,顺便欣赏了一下水中的游鱼就走了,明晚有妘律的好戏可看,当下也有有趣的事做。
妘归到了大殿旁的一座成阳殿,这里曾经是他还是王子时的寝宫。
一名女子跪坐在堂侧,身上还披着牧氏的青虎军旗,见到大旸朝最尊贵的王来了,不敢抬头,只微微露出一个怯怯的笑,贝齿轻咬下唇,眸中闪着柔媚清澈的水光。
莫名让妘归想起方才在荒草小院里那几条闪着粼光的月色鲤鱼,尾鳍在水中绽开,像白荷晶莹的花瓣,眼睛中扑闪着清纯的碎光。
“你叫什么名字?”妘归问。
那女子柔曼轻语:“回禀大王,我叫舟双,行水之舟,叠影成双。”
妘归抚掌大笑:“好一个叠影成双,你上前来让寡人好好瞧瞧。”
军旗下的美人拖着葳蕤生辉的裙摆跪着匍匐到妘归的身边,用侍从刚刚给她涂好丹蔻的指甲,轻轻地扯开围着脖子的一角,露出雪白似藕段的脖颈。
妘归挑起她得下巴,贴近她得耳根,深吸一口女子身上散出的馨香:“你在勾引寡人?”
美人颇为认真地点点头。
妘归端着盛着烈酒的玉樽猛灌了一口,渡到她的嘴里,看醇香的酒液流过她的下巴和锁骨,往更深不见的地方流,他暧昧地贴着她的嘴角用轻笑的嘴角轻拂她的脸颊,“美人都是带毒的,寡人现在可不敢碰你。”
“奴没有跟过东堰的将军,他只爱在喝酒时看奴跳舞,喝醉了只会喊一个女子名字,没有碰过奴。”美人泫然欲泣,小声恳求,“王上,奴只想活命……”
妘归哦了一声,“你会跳舞?”
美人点点头。
“那你明天带着宫里的舞姬,去至德殿献舞吧。”
美人继续顺从地点头,妘归看着眼前的女子笑得媚色不足,妖气有余,语气陡转变冷说道:“就跳剑舞,寡人赐你一把旸朝最锋利的剑,就往妘律身上刺,你若赢了,寡人就让你活下去。”
“奴没有杀过人,奴害怕。”
妘归阴鸷地问她:“那你是更怕妘律死呢,还是更怕自己死?”
美人哆嗦着肩膀,她把头颅放在他的膝盖上,长长的青丝逶迤地绕在她的胸前,盖住她的半边脸,“奴颠沛流离之间,辗转被送到东堰将军的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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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管其他士兵欺我辱我,奴……当然更想让他死。”
红的像能滴出血来的指甲缓缓撩开头发,露出却是一双湿漉的小鹿般清丽的眸子,妘归轻抚过她被描得飞扬的眉梢:“乖孩子,你若杀了他,我让你当王后。”
妘律说出这话,自己也觉得稀奇,他虽然喜欢美人,却不像自己的父亲那样色令智昏,但是眼前的女子实在是太漂亮了,即使故意佯装露出魅人的姿态,但是浑身却散发着一股浇在雪山上的纯洁月光,让人忍不住想躺在她身下,躺在她散发出的圣洁光里。
这是妘律送来的人,等她杀了妘律,她就是自己的人。
妘归探身,捏住她的脸颊,“嘴角低一点。”美人听话地收敛住红唇的弧度,由勾人的笑变成了浅浅的漩涡,“对,就这样笑,这样笑才更好看。”
鹭鱼恶寒地抱着双肩,本来她离殿中的二人很近,随他们的互动,脚步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殿门处退去,嘴里嘟囔着:“疯了,疯了,都疯了。”
等鹭鱼逃到路过一个偏僻的连廊,随着她奔跑的脚步,日头快速地西移。
鹭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还未反应过时间又开始快速流动,等一抹月色透过花窗,她才回过神,四周尽是浓重的血腥味,鹭鱼看见廊外树下,一团冒着寒光的烟气,匍匐在一个宫女的身上。
那宫女的心胸被剖开,露出被噬咬得血肉模糊的脏器。
那东西吃到一半,打了一个爽利的激灵,虚幻的烟团转而蔓延覆盖上一层雪白的皮毛轮廓,有两处毛发游丝扩张,露出两束漆亮的瞳光。
鹭鱼恐惧地想喊出声,只听那有了半分具象的怪物,说道:“嘘!”
它变幻出一个男童的声音:“嘘!别出声!”是皱皱的声音。
这话不是对鹭鱼说道,是对着鹭鱼身后那个袖坠珍珠白裙的女人说的。
润姬惊恐地看向那头四尾巴的狐狸,而身后跟随的婢从,她们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定在原地。
皱皱猛得看见润姬出现在自己面前,欣喜地没有掩饰住自己的本音,等它掐着嗓子,想再装作窈窕的少女音色,就听到润姬质声问他:“是你爹爹让你用邪术提升了修为?”
皱皱看着自己浑身鲜血淋漓的模样,生怕看到润姬厌弃的目光,急忙解释道:“娘亲,是我的主意。爹爹也是没有办法,倘如皱皱不能变强,爹爹早死在战场上了。”
润姬走上前抱住皱皱,不顾它浑身的血浸透了自己浑身纯白的锦缎:“你可知道你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
“不管代价怎样,我能帮爹爹登上王位,就在明晚,我终于长出了第四条尾巴,炼成了神魂出窍之术,我要让爹爹光明正大的登上王位。”
润姬想到了什么陡然变了脸色,放下想要带它离开的脚步,鸦羽似的睫毛抖了抖,矗立在原地。
她忽然和皱皱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看完皱皱将树下的尸体吃了个干净,似乎又幻化出了四个爪子,踏着虚空走了。
润姬灵魂出窍般地在这片无风之地里站着,痴痴道:“小鱼,这是第十年了。”
等皱皱完全不见了,才有凛冽的北风呼呼刮进连廊里,还未下雪,润姬不说,鹭鱼还没意识到,又是一个冬天来了。
24. 祭鸟(二十三)
第二日,大王在至德殿设庆功宴,一扫与王弟多年的龃龉,将妘律奉为上将军,邀群臣赴宴。
妘律卸了兵甲,端着缀金嵌玉的酒器,打量这座新建的宫殿,堂皇富丽,雕梁画壁,轻纱幔帐。
坐在妘律对面的是身着司命素服、头戴冠冕的丰竟棠,一脸不悦地玩弄着耳边的朱缨。
妘律曾经参加大大小小各种宴席,但是阔别羲京多年,还是有些许脱离之感。
王公贵族着自己华贵的裙袍,绵绵的香风薰得人更醉了,烂瘫成泥。
弦乐中,美妾舞姬在殿中一曲舞毕,旋着荡啷着琉璃珠子的衣袂,转到宴几前,温香耳语地躬身伺候。
“王弟为何端酒不饮?”妘归高坐在玉阶之上,遥遥举杯敬他。
妘律也双手持杯回敬,但依旧不饮,凝视着高台上帝王。
妘归夸张地振了振袖子,一拍脑门,“寡人忘了,还未请玄女来呢。来人,将玄女大人请来。”
众臣子听到他的话,场下的空气滞愣了一瞬,随机有交耳相接的窃窃私语声。
不多一会儿,两个宫人便提着灯笼在殿门口退到了两边,身后跟着的是身着珍珠青金羽丝月白色礼裙的润姬。
她顶着姜月的样貌,众人都不认识她,看到她往殿内走,从暗处走到明亮澄澈的灯光里,面庞愈发的清晰,整个至德殿里的议论声更大了。
妘归看她施礼拜了拜自己,笑吟吟地说:“来寡人身边坐。”
润姬偷偷看了一眼身侧的妘律,道了一声“喏”。
丰竟棠见润姬从自己面前走过,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之气,身边一姓蔡的卿士凑到丰竟棠耳边问:“大司命,这当真是玄女?可玄女不是早死了吗?”
丰竟棠拖着下巴,懒洋洋地靠在舞姬的身上,“是又不是,我们玄女大人不过使了死后还魂的妖术罢了,如今凡人之躯,也没什么神通能耐。”
蔡卿士听罢拱手,贺喜道:“那大司命还能高居神官之首,所谓玄女不足为惧。”
丰竟棠仰头灌了一口酒,醉晕晕地揽住身边舞姬轻纱笼罩的玉莹肩膀:“祭神庙都没了,还争什么神官之首,随大王去吧。”
丰竟棠心下郁结,看什么都不大顺眼,舞姬斟酒的时候,手臂被他晃动的坐姿带偏了,酒液洒到丰竟棠的虎口上,丰竟棠压下自己的怒声,直接将酒樽里的液体泼到舞姬的脸上。
蔡卿士知道丰竟棠今日因为他父亲的事,胸臆不舒,盖因大王斥责丰丞相欺瞒南部几个州的饥荒,一气之下将丰丞相罢了朝。
蔡卿士是个人精,哪能看不出,大王这是敲打外祖南鲁的余党,说到底,当年大王还是大王子的时候,半个朝堂都是南鲁姜伯侯的人,说丰丞相帮的是大王,还是不如说是帮的姜俄。
蜚鸟尽、良弓藏,丰竟棠这个大司命怕是也当不久了。
现如今的大王,不再是姜氏的傀儡,更不是一个能容得下神权的曈影盖在自己权利上的王了。
这大臣双指搓了搓自己唇上的须髯,眯着眼缝,悄悄看坐在对面的妘律,替他可惜,若不是被南鲁和东夷耗尽了军力,没准这个大王就是他来做了。
他啜饮一口小酒,自言自语:“不过,妘氏有祖册上记载着,假使有弑父杀兄、屠戮亲族而上位者,即身吞大火而死。二王子就算赢了,没有先王诏,只有这祖上诅咒,名不正言不顺,估计也登不上王位,啧啧。”
这祖册记载,或许在旁人耳中听着有些荒唐,而蔡卿士早年曾经做过太史令,曾主持旧史书的修撰,他见过书阁中有几本古早的史官手记里,真切地提过此事不虚。
虽然却有此事,但凡做了太史令,成为了史官之首,就有一道王室的密令,不允许将那些身吞大火的弑君者编纂进史书,因为旸朝世世代代的王上都认为妘氏作为人中王者,代表着绝对的神性,不能让子孙显示出凡人常有的贪欲、权欲、杀孽等劣性根。
传说天火曾降落大地人间,房舍台楼、花草树木被毁,男女老少、飞禽走兽碰到火星都会燃烧成灰,一片生灵涂炭。
妘氏始祖第一任玄女乙禾不忍众生受苦,施法召唤神树玄络梧上栖息的玄鸟。玄鸟带着乙禾高飞盘旋在苍穹之上,然后乙禾用神树的枝干削出一把木刀,割破了自己的四肢,将流出的鲜红血液洒进溪湖河海,天火蒸腾地面上的水,化作满天水汽,降下一场赤红色的瓢泼大雨,熄灭了天火,凡人才得以延续生存于世间。
妘旸的建立者武王在最初只是一个氏族的族长,他在任族长的时候生起了雄心壮志,而那时玄女乙禾已经死了很多年。
那时各个氏族部落之间的冲突不断,人间的确需要推出一个统治者能够管领四方。
武王之所以能够称王建业,便是打着妘氏是神族玄女之子的噱头。虽然当时没有玄女在各家氏族面前显示出所谓的妘氏神性,但各族的家史上都有记载妘氏的玄女神迹。
通过那些记录,妘氏族很轻易地获得了大小氏族的支持,建立了旸朝,各个氏族也变成了大小诸侯,分列四方。
所以,妘氏能够统一让这些诸侯称服,不仅仅是因为王权的镇压,更有神族后裔的威名。
在妘旸朝的很长一段历史里,祭神庙中司命的神权凌驾在君主的王权之上,是时常有的事。但是经过几百年神权和王权的对峙,到了今天,王权还是压制住了神权。
毕竟雄心壮志的君主常有,而颇负神力的玄女不常有。
“玄女又出现也不能怎么样,摆明了是大王用来压制二殿下,好不容易不打仗了,消停几年也好,消停了才有好酒喝啊。”蔡卿士晃着酒杯喟叹。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而满殿乱窜的鹭鱼靠近他听得十分清楚,她拉着一旁的陆沿说:“昨日皱皱在润姬面前说什么能够神魂出窍,它要用此术,应该就是因为这个诅咒,妘律不能亲自用自己的手杀了妘归……可这个弑父杀兄的意思中,包不包括假借他人之手呢?”
“神魂出窍……再来附身么?这是寻常修炼的人都能使用的法术啊,它都修炼出四尾了,应当早就能用了。”陆沿想了想曾经的见闻,莫名有了一种猜测:“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在人间,成王称帝之人都是大气运者,无论神人妖魔都难以用普通的附身法子控制这种有大气运的人,不过,若是有能够吸食他们血液的修为深厚者,就可以血液建立起二者之间的联系,摄魂取代大气运之人的魂魄,然后控制他们的身体。”
陆沿摸了摸下巴,联想这个卿士的话,以及妘律不惜让狐狸修习逆天的邪术,也要将它妘归身边,“难不成,妘律想要的是让狐狸附身在妘归身上,让他自己了结自己?”
鹭鱼觉得陆沿这大胆的假设十分合理,这么一想来,便什么都说得通了,“可皱皱怎么才能吸食妘律的血液呢?”
陆沿听着至德殿外渐渐变响的动静,脚步声混杂着器物搬运的声音,团团围住这个宫殿,他闻了闻一丝隐隐约约的血气,挑眉道:“没准它已经得手了呢。”
大门在润姬进门后便关上了,等她踩上高阶在妘归的一侧稳稳坐下,忽而大殿的门复而又推开了。
门外出现两个穿着褐色暗花长衫拖地女子。
她们带着烟云似的面纱,两人各执兽皮大鼓的左右两耳,随着不知何时放置在围绕在大殿四周的小皮鼓响起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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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两名女子的脚尖踮了又踮,走到门槛处将大鼓放在门槛上。
有一美人身穿深红色的绵纱长衫,带着深红色的面纱,与其他人区别开来,携着轻薄的青铜软剑,挽了一个巧挑的剑花,赤着雪白的脚,蹁跹落在大鼓的皮面上。
重重叠叠的小皮鼓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来,美人手中动作极快,每个剑式都落在鼓点上。
密密的鼓点在她的动作放缓后,东面的众小鼓合作一声:咚!
美人在这一声里,足尖用力点在大鼓上腾空飞起,在下一声南边的整齐鼓声响起时,美人身子下坠,脚踵用力地敲击鼓面,期间手中持剑,剑光游龙飞花。
接着是西边,接着是北边,接着又是东边……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面纱起伏下,那红衣美人的面纱起伏之间露出精致光洁的下巴上描画着一条浅浅的红线。
众大臣在一声声鼓声中,接连喝彩。
在这庆祝战争结束的庆鼓声中,大臣一个接着一个来到妘律面前,举杯对他佯装恭敬地说着“恭贺将军凯旋”,但是却把最谄媚的目光投向了大王。
有人敬妘律酒结束,又到高台下对旸朝的大王夸张地跪拜道:“大王怀仁民爱国之心,天佑大商,削平内难,征服东夷,振我朝威,济世之功,垂于永久!”
妘律饮下杯中酒时用袖子掩饰住嘴角的讥笑。
听听!
这话多漂亮!
将士流着血泪换回来的战果,冠冕堂皇地被说为功在君主仁政、归于天佑社稷。
弦歌彻底落,只有擂鼓起。
又有五个舞姬穿着褐色衣裙,与方才抬着皮鼓的两个女子服饰一样,举着镂着兽纹的铁剑,旋转着整齐的步进殿。
过往战士们举着这种铁剑奋勇杀敌,现在由舞姬挥着铁剑跳舞舞供人寻欢。
曾经他们顶着这铁剑冲锋陷阵,现在剑上的兽首就暴露在明晃晃的灯火予人取乐。
死在战场上的人,死就死了。而活下来的,活着回来好像也没得到什么。
妘归有点也醉了,他的目光没有多施舍给那些舞姬,而是满是期待地死死盯着门口,盯着皮鼓上手持青铜软剑的红衣舞姬。
咚!
四面皮鼓都归为一声,响彻云霄。
鼓上美人的动作定格,一动不动。
有风起,众舞姬拖地长衫的裙尾摇曳在长风里,将明晃晃的烛火遮得暧昧昏黄。
突然妘归的动作也静滞了一瞬,殿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风中翩飞的裙纱撩得迷蒙,都没看到妘归推开侍奉在侧的妃子,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挂着的青铜剑。
妘归的下巴上由浅转浓地刻上一条红线,随着他的动作蔓延到额头发际之间,他柔柔地挽出一朵剑花,竟然蛊心之姿、惑人之相。
鹭鱼了然,果然皱皱已经得手了:“那红线就是皱皱用妘归的血画出来的联系吧,它已经附身在妘归身上了。”
陆沿看着满殿纷乱,思忖道:“妙招,让妘归当着百官的面自尽,妘律就能摆脱嫌疑,名正言顺地继位。”
鹭鱼看满场只有妘律在专注地看向妘归的方向。
过往这样的花拳绣腿,妘律肯定是在心底讥笑的。
但是妘律此刻只有兴奋,他忍住自己不受控制抖动的拇指,听着汩汩躁动的血液顶着他的青筋。
——“噗”的一个闷声。
妘归变幻了剑姿,像孩童随意摆弄着玩具似的,把剑戳进自己的胸前。
炫目的火烛在妘律的眼睛里缓缓绽出一朵灼烈的血花。
感谢它燃烧的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