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男频文落魄大小姐后》 槐生坊 槐生坊 槐生坊,京城三教九流聚集之所,理论上谁都能进,但实际上却未必。 比如说小二伸手拦下的这位。 “咱们这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小春衫丶艳罗裙,皮肤白得和雪花似的,不知道是谁家的大小姐来体验生活。酒坊里鱼龙混杂,这要是在里面出点什么事,回头人家里打上来,老板娘能杀了他。 小二头疼:按经验,这种大小姐被拒之门外,可得闹个不停,那他的月钱可就—— “别啊小二哥。”封析云双手合十,眉眼弯弯,“人家大老远赶过来,你就当没看见嘛。” ——欸?大小姐脾气这么好? 有…有点可爱。 小二假装镇定,“不行,你不能进。” “真的不行吗?”封析云眨眨眼睛。 “那就……”小二坚持不住,就要松口,馀光一瞥,老板娘从楼道口走下来,眼神忽地一变,艰难改口,“真…真的不行。” 封析云卖萌失败,放下手,慢条斯理地挑了挑眉。 京城地广,她专门从东头赶到西边的槐生坊,当然不是喝腻了五十年的女儿红丶吃厌了山珍海味丶每天住在数千平的大豪宅感到孤独寂寞冷,想来体验平民贫穷但幸福的生活。 那必不可能! 真相是,她要来这里找一个人。 一个能日天日地却偏要窝在新手区扮猪吃虎的,龙傲天。 “姑娘,我这不接待上等人。”老板娘下楼,看了她一眼,直截了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封析云也觉得不是,她也不想来,但这不是要找的人只在这里固定出没吗? “真的不可以通融吗?“她神情肃穆。 老板娘用眼神告诉她答案。 “啪——” 银票拍在小二的手掌心里,纸面上“一百两”三个字红艳艳的一下子夺走两人的目光。 “够吗?”封析云轻飘飘地问道。 “你还是回去吧。”老板娘努力移开目光。一百两,够她一年的流水了! 但要是真把这种娇生惯养的漂亮姑娘放进去,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到时候人家家里打上来,她这小酒坊可够吃一壶的。 “啪——” 第二张一百两。 “够吗?” “这不是钱的问题。”老板娘艰难摇头。 还挺严格。 “啪——” 第三张。 老板娘不行了,她要窒息了,她深呼吸,再深呼吸,她要不为金钱所动,她—— “够了,小姐请进。”她绽开一个亲切的笑容。 她也不想的,但,对方给的实在太多了! 封析云昂首阔步向里走,老板娘在身后叫住她。 回头。 “姑娘,里头乱,你小心安全。” 看这打扮长相,就不像是个能打的。 封析云微微一笑,没有答话,转身朝里走去。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已有十九年了。胎穿丶不带记忆,直到前段时间掉进水里,醒来就觉醒了记忆——标准主角开端,但她不是主角。 主角是某男频打脸爽文的男主聂东流,是的,恢覆记忆后她就想起来了,她穿书了。 原文是个低魔背景,但凡有一点超凡能力的都能被称为“术士”,而这些人隐藏在凡俗世界中,普通人是接触不到的。 聂东流就是一个术士,而且是个来历很大的术士。 他走的是男频标准的龙傲天路子,天才变废柴,然后跑到新手区扮猪吃虎,从此走上装逼路,从凡人一路打脸到邪神,成功逆袭,走上人生巅峰,迎娶…… 不好意思,没有迎娶白富美。因为他穷,贯彻始终丶初心不改的穷。 作者坚持人穷就该单身,顶着读者的怨念,让牛逼的男主一路逆袭,终於从一个牛逼的穷人成为了一个…… 贫穷的至强者。 封析云看到这里的时候,觉得作者纯粹瞎加设定,哪个至强者会缺钱啊? 但现在,她满心只有感激: 男主穷好啊,越穷越好,只有他穷了,她掏钱才有意义啊! 封析云叹气,自从记忆觉醒后,她审视自身,找遍了自己的金手指,发现可能就只有…… 钞能力。 她现在是个美貌惊人的芳龄富婆,足以让所有穿越者羡慕嫉妒恨的那种。 但富婆……也有富婆的烦恼。 封析云缓缓走进槐生坊。 由於投胎过於专业,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踏进这种平民场所,无论是穿着还是长相,甚至是通身的气质,都让她显得格格不入。 各色含义不明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 老板娘说得对,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她也不该打扮成这样进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然而,一望便知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好似一点也没察觉到这打量中的恶意。她目光扫动,落在其中一隅,裙裾一展,缓缓走了过去。 聂东流就坐在角落里,等着赏金任务的雇主来结账。 虽然对槐生坊很熟了,但他还是不太喜欢这里过於喧闹的环境—— 周围好像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擡头,正看见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少女在他的对面施施然坐下,坐下之前,还对着略脏的桌面嫌弃地皱皱眉。 “聂东流?” 她开口,用的是问句,眼神是笃定。 聂东流蹙眉,打量起眼前人。 桃花眼,肤光胜雪,极妩媚出挑的长相,但这都不是他的关注点。 春衫罗裙,姿态优雅,显然养尊处优;眉眼带倦意,行动偏迟缓,多半是有病在身。 综上所述,是个出身极好的大小姐,也就是俗称的上等人,和他绝对不认识。 但看对方的样子,好像很确定认识他。 “我不认识你。”他冷冷地说道。 他很确定,也没兴趣和谁玩情趣,如果这位大小姐是想找个平民换换口味,最好还是换个对象。 他只对赚钱的事感兴趣。 “你确实不认识我,但我认得你。”封析云一点也没在意聂东流的冷淡,她早有准备——要是男主的脾气好一点,作者从哪给他安排那么多打脸情节啊? 她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丶一小块银子,放在桌上,缓缓推到聂东流面前,“你昨天那个任务的赏金。” 纸上是当初的合约,银子是报酬,目测比约定给的还要多。 聂东流只看一眼就确认了,但他没收,“我昨天见过雇主。” 不长这样。 “因为他是我雇的。”封析云浅浅地笑了,“我想,有了顺利的第一次合作,再谈第二次会比较容易。” “第二次?”聂东流擡眼。 “对,我今天亲自来,就是为了再请你做个任务。”封析云点点头。 第一次任务算是给他送钱,既考察了他的实力,又展示了财力。 如此费心,她究竟想要他做什么? 聂东流目光沈沈,打量了她一会儿,封析云泰然自若,甚至还朝他和气地笑了笑。 “我不接,你另请高明。”聂东流收回目光,漠然道。 封析云怔了一下。 聂东流不是很缺钱吗?原文里,他难道不是那种,为了一贯钱的任务敢和邪神硬刚的人设吗?怎么送到手边的生意不做啊? “我会给你很丰厚的酬劳。”封析云强调。 聂东流眼神微动——看她这样子,竟然还知道他经济窘迫,可见是提前调查过。 如此大费周章,又为何偏偏找他?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不缺钱。”聂东流冷着脸道。 ??? 她幻听了? 封析云不可思议,“你不缺钱?” 她不信! “……”聂东流沈默了一瞬,目光如刀,“和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啊! 除了男主,她还能上哪去找这么个能轻易被钱打动丶要钱不要命丶遇强则强临阵爆发从无败绩丶人品还算靠谱的打手? 男主不缺钱了,那不是在割她的肉吗? “这单任务你都愿意接的。”封析云戳了戳桌上的合约,无法理解。 怎么,还搞任务歧视的? “涉及高门私事的,我不接。”聂东流淡淡道。 其实价钱到位,也不是绝对不接,但眼前人的任务他绝对不接——养尊处优容易提出不合理要求,病弱娇贵又特别累赘,不太像是高门里能话事的主,做她的任务没钱途。 封析云沈默了。 她要聂东流接的任务,还真算是高门私事。 “你不接高门私事的任务?”封析云有点疑惑。 原文里,男主明明接了很多啊?否 则总是打脸新手区炮灰,不够爽啊?为什么到了她这里就不接了? 聂东流没有说话,神情冷淡。 哦,她懂了。 封析云恍然大悟,聂东流当然不是不接,只是不接她手里的任务。 她审视自身:病弱丶过於年轻,而且穿着光鲜就来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看起来不聪明的样子。 聂东流觉得她不靠谱。 封析云挑了挑眉,刚要开口,一旁忽然有人冲了过来,手一扬,直接就将两人之间的桌子一把掀翻了,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聂东流,你小子忒不厚道,都是刀尖舔血混口饭吃,何必互相为难?”一声怒吼,“怎么的,你是要饿死我们哥几个?” 八尺壮汉叉腰站对面咆哮。 封析云眨了眨眼,一转头,发现壮汉身后还跟着几个壮汉,气势汹汹的亚子。 她想起来了,原文中聂东流因为过於贫穷,所以到处接任务,抢了很多人的饭碗,经常被人找茬,打脸也就一波接一波。 所以她这是……赶上直播了? 聂东流就看着她抿了抿唇,蹙了蹙眉,似乎有些不悦的样子——想也知道,像她这样的大小姐,没见过这么失礼又粗俗的人吧? 封析云默默起身。 他猜,她多半是要发脾气了,但以她的小身板很可能会吃亏,这里的人可不讲究君子风范。真是麻烦,好赖也是他上一单的金主,出事还得他来救—— 在聂东流的馀光中,封析云不动声色地迈出步伐。 一步,两步…… 远离了他?? 她不是高门大小姐吗?她不是养尊处优高高在上吗?她不该斥责这群人打扰到她了吗? 遇到这种事,为什么她直接溜了啊?? 聂东流无语凝噎,收回目光,神色冷了下来,“既然是做任务,自然各凭本事。” 话是这么说,但…… “没人不让你凭本事,”壮汉痛心疾首,“你有本事你赚钱,我们认了,但你这也太过分了——你一个人,打七份工,连给老板娘找丢失的小阿喵这种任务都不放过,你是想让我们哥几个喝西北风啊?” 一个人,七份工,你说说,这河狸吗?? 这是什么该死的时间管理大师啊? 聂东流沈默了片刻,掀了掀眼皮,“我只赚快钱,我也有赚快钱的本事,没有本事的人,自然可以选更稳定的工作。” 眼前的几个人他认识,平日游手好闲,钱没了才做个刀口舔血的任务赚一波,然后继续游手好闲。倘若这些人愿意定下心来,完全可以找更稳定的工作,不愁生计。 他缺钱,非常丶非常缺钱,不会为了纵然他人的恶习而少打工。 涉及钱的事,一分都不能让。 “没本事的人?”壮汉乍然提高了音量——他还羞辱人? “看来哥几个今天是必须教训教训你了!”他猛地扑了上来。 聂东流人还坐在位置上,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朝那壮汉一伸手,将其掀翻在地。 那壮汉身后的几个一看,也纷纷扑了上来,聂东流站起身,擡手,三下五除二,有一个算一个打倒在地。 他收手,衣角都没有动,神色冷淡如一,刚回过头,第一个被掀翻的壮汉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向近在咫尺的封析云冲去。 麻烦了,这大小姐不是跑了吗?怎么还站在那里?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的吗? 聂东流眉头猛地一蹙,想上前却来不及,只听到壮汉冲到封析云的身前,大喊,“这就是你的小情人吧?我抓了她,看你怎么……” “砰——” 一声巨响,壮汉惨叫,摔倒在地打滚,手上鲜血簌簌地往外流。 聂东流瞳孔微缩,目光落在封析云手里握着的东西—— 火铳! 即使是大富之家,也绝难接触到这种杀伤性极强的武器,哪怕是实力稍弱一些的术士,也扛不住这一击。 这个大小姐的来历,只怕比他想的还要大。 封析云摇了摇手里的火铳,歪了歪头,朝聂东流微微一笑,柔声问道,“现在,我们可以聊聊第二次任务了吗?” 不愧是你 不愧是你 “你和我来。”聂东流沈默了片刻,带她匆匆走出槐生坊,不是没有人试图拦他,但他一脚一个,脚步如风,封析云跟在后面,三两步就冲出去了。 他把封析云领到槐生坊后两条街的荒地,两旁是蜿蜒的溪水,少有人迹。 聂东流站定,回过头,目光如炬,“你姓封?” 封析云可以确定她还没和聂东流介绍过自己。 她微微一惊。 “看来确实是了。”明明她的神色分毫未变,但聂东流却好像已经得到了答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笃定地点点头。 封析云面露迟疑,“你认识我?” 他看上去很有把握的样子…… “——原来你真的是!”聂东流目光一凌。 ? 他还使诈的? 封析云沈默,聂东流比她更沈默。 他没见过封析云,在此之前也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认得她手里的那把火铳。 民间有术士,倘若没有管束,天下就会乱套,故而天周王朝特设了“宁夜阁”,专管异闻奇事丶约束违禁术士。 封析云手里的那把火铳,就是宁夜阁的标配,但年轻丶病弱丶娇惯,兼具这三项劣势,绝不可能是宁夜阁的人。 赏金猎人算是半个明面上的术士,宁夜阁有时候会借助赏金猎人的力量调查追凶。聂东流入行不满一个月,已经和宁夜阁打过好几次交道了,而也就是这几次交道,让他得知了一个消息——宁夜阁的疯阁主在一个月前死了。 疯阁主姓封,其实不疯,脑子清醒手段又狠,否则也做不到这个位置,甚至被天周王朝封侯。但他骨子里疯,手段酷烈,很会结仇,为此丧命也是所有人都有预见的事。 倘若说谁能有权限给封析云这样的杀器,也就只有他了。疯阁主只有一个女儿,养在深闺,体弱多病,足不出户,这不是什么难获得的消息。 “刚才我说高门私事不掺和,不太准确。”聂东流沈默了片刻,忽然开口。 封析云眼睛一亮:这是有转机? 下一秒,聂东流就打破了她的幻想。 “准确来说,高门私事和宁夜阁内部的事,我都不掺和。”聂东流神色冷然,“我想,封小姐作为封阁主的独女,生父去世不到一个月,专程找一个无名的赏金猎人,想做的事情和这两者一定撇不开关系吧?” “我这人胆子小,只敢打打零工赚点小钱,不敢掺和大人物的事。毕竟,刀口舔血的生意多半是一锤子买卖,高门的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了,他们杀人,可未必见血。” 宁夜阁主意外身亡,阁主之位突然空缺,想也知道其中会有多少争权夺利,眼前人作为前阁主之女很难置身事外,更何况她这样子,像是上杆子掺和。 她给多少钱都不能接! 聂东流没有那么贪心,他是很缺钱,为了赚钱可以拼命,但不怕死并不意味着找死。以他现在的实力,一旦掺和进上层恩怨,只怕钱还没赚够,人就没了。 封析云怔住。 原来龙傲天还会……这么谨慎吗? 她反思,承认她对聂东流有刻板印象。在原文里,聂东流日天日地,一路莽过去,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所以一旦有事,理所当然地认为可以用钱买到龙傲天的出手。 但既然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龙傲天只怕比她想象得要厉害得多。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她若有所思。 原文里行云流水,从头打脸到尾,都是作者提前设计好的,回忆起来,所有的反派和副本都是循序渐进的,这才会形成男主无脑莽的假象。 当前的剧情还停留在前期,聂东流刚刚踏上赏金猎人之路,如果按照游戏等级算,他现在遇到还都是lv30的普通怪,“宁夜阁”这个副本则是lv60才开放,她现在直接把副本给搬过来,聂东流当然没法刷。 如果放在爽文里,这就是一个非常失败的剧情;如果放在网游里,这就是一个非常失败的副本钥匙。 ——所以,都怪她是聂东流配不上的副本钥匙! “既然你这么直接,那我也不兜圈子。”但封析云不可能放弃。 聂东流冷淡地挑了挑眉,不以为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以为什么都能用钱买到,却不知道普通人离死亡有多近,又有多珍惜活着。 看在上一单赏金丰厚的面子上,听她说完这句他就走—— “你不是野路子出身的术士。” 聂东流刚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你来自玄晖宗。” 聂东流知道自己这下是走不了了。 如果说宁夜阁是术士的执法机关,那么玄晖宗就是术士中的高等学院丶研究机构,绝大多数术士是没有资格进入玄晖宗学习的。 “你不仅来自玄晖宗,还是能算得上是难得的天才。”封析云越说越快,“你天赋出众,进步飞速,但因为得罪了实权长老而被处处针对,最终主动离开了玄晖宗,成为了赏金猎人。” 聂东流神色冷了下来。 这些都是玄晖宗内部才知道的消息,封析云一定查过他的来历。这就能解释她为什么突然对一个不知名赏金猎人上心了。 封析云光是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事实还真不是。她真没怎么调查聂东流,也没有那个必要,原剧情就是她最大的金手指。 “这是我能查到的。”封析云顿了一下,满意地看着聂东流露出狐疑的眼神,好似在说“你还有什么花招”。 “但我查过你在玄晖宗的经历,你一向很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需要避其锋芒,落到黯然退场的地步,很不合理。” 她背起手,装模作样地绕着聂东流转了一圈——后者现在一定有点迟疑,否则不可能给她这个装逼的机会。 装逼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在逼王面前表演!他还不敢不配合你! 聂东流神色未变,但心中惊疑不定:还真给她说中了,他确实是故意离开玄晖宗的。 但,他找的时机非常合适,即使是旧识也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封析云究竟是怎么猜出来的? 封析云心满意足,含笑,“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转了一圈,一步一步,正好踱到聂东流面前顿住,四目相对。 聂东流冷冷地望着她,内心止不住地泛起一股杀意——倘若她连原因都能猜中,并以此来威胁她…… “我怎么会知道呢?”封析云忽然露出一个笑脸。 聂东流一怔。 “我是有点渠道,但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封析云眨眨眼,“别这么紧张嘛,我对你的私事没什么兴趣,但我猜肯定还是离不开术士那点事,对不对?” 聂东流神色古怪。 原来她不知道。 “术士的东西天周王朝管得很严,主要渠道只有宁夜阁和玄晖宗。”封析云头头是道,“你主动离开玄晖宗,想必暂时不想去那掺和,那么只有宁夜阁了。” 聂东流的杀意已悄然散去。 封析云仿若一无所觉,自顾自说道,“你拼命赚钱,想必是想从宁夜阁买,但宁夜阁对外人的渠道管理很严格,价格超高不提,很多东西都是你买不到的。” 就好比是普通火铳,放在术士中,不算什么高杀伤性武器,但聂东流就买不了。 “我就不一样了,我有渠道,我有人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兑换。”封析云微微一笑。 聂东流可耻地心动了。 他刚从玄晖宗出来的时候,发誓要谨言慎行低调做人,绝不掺和上层的事,免得目标还没达成,钱还没赚够,人先没了。 但封析云的话真的很有诱惑力。 “封阁主不在了,人走茶凉,你能帮我?”聂东流沈默了许久,质疑,“只怕你现在自身难保吧?” 他问到重点了。 “如果我现在有钱有权什么都不缺,你也不会见到我了。”封析云的老底被他揭了,说话难免更直接一点,“起码我有人脉,还有钱——你在这打七份工,有我刚才给你的多吗?” 暴,击。 聂东流心酸地沈默了。 “你这样攒钱,得等到什么时候?你想要的东西兑换不到,你不也得掺和进宁夜阁内部的事?”封析云苦口婆心。 聂东流的底线摇摇欲坠。 “你还差多少钱?都记我账上!”封析云大手一挥。 管你是什么男主龙傲天,她加钱!富婆就该这么豪横! 聂东流的底线,piaji一声—— 摔了个稀巴烂。 “除非,”他勉强维持,“你先说说你要我做什么。” 他不是向金钱屈服了,不是,真的不是,就是姑且看看这大小姐能有什么招数…… 封析云勾了勾唇角,“京城有个下辖镇,叫做金玉镇,也算富足繁华,可惜从三年前开始,镇民夜夜都能听见敲门声,一开门,却又发现外面没人。” 最初镇民只以为是有人捣鬼,耐不住这敲门声夜夜不断,最终凑在一起决定揪出这人,守了大半夜,最终等来的却是无人自响的敲门声。 就当着十数个大胆的镇民的面,某户门前明明无人,却响起了清晰的敲门声。 “咚,咚,咚……” 也就是从那时起,金玉镇“闹鬼”的传闻便产生了,原本繁华富足的小镇,也萧条了许多。 宁夜阁不是没派人前去调查过,但一直没找出原因,再加上一切现象仅限於“敲门”,没有造成实际伤害,便干脆放置了。 封析云需要聂东流做的,就是和她一起前往金玉镇,找出这“敲门声”背后的原因,并且解决它。 她说完,看向聂东流,发现后者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她,一怔,“怎么?”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小镇敲门声,对镇民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伤害,”聂东流神色古怪,“……堂堂宁夜阁大小姐就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任务,大费周章?” 不是聂东流看不起小任务,但,封析云大费功夫,又是查他的资料,又是花钱砸他出手,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就为了这么小一个鸡毛蒜皮?? 别说他做赏金猎人之前了,就算他还在玄晖宗这座象牙塔里的时候,也很清楚金玉镇的事,对於整个世界来说根本不稀奇——这世界上就是会有千奇百怪的存在,人类所了解的根本只是汪洋中的一点水滴。只要这些奇怪现象没有大规模伤害人类,就都是可以接受的。 宁夜阁作为专管非凡领域的组织,只有义务解决严重伤害人的那种,更不必提普通民间术士了。 “你随便找两个赏金猎人就足够了吧?”聂东流斜眼。 他还以为封析云是想让他掺和进宁夜阁内部几个大佬之间的争斗呢,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终於决定亡命搏一把,结果…… 就这? 她早说啊,早说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能去哪找这么个人傻钱多速来的雇主啊? 封析云给他逗乐了,刚刚还坚决不愿意掺和,视金钱如粪土,现在倒是瞧不起这任务了? “那你还给人找猫。” 聂东流无言以对。 “你急什么?”封析云悠然,“这只是一个小测试,我可没说这就是正式的任务。” 她似笑非笑,“虽然是我主动找上来的,但我已经展示了我的诚意,现在总该轮到我来看看你的本事了吧?” 聂东流沈默了一瞬。 说得也是。 富婆总有选择权。 “更何况,多赚一份钱也是赚。”封析云反过来劝他,“你都能打七份工,还怕什么跌份?” 苦口婆心丶谆谆教导。 聂东流,“……” “你和我去金玉镇,出行费用我全包,耽误你赚的钱我开双倍。”封析云拍胸脯。 聂东流,“……” “如果这次表现好,一回来我们就签合约,这次的赏金是上次的三倍。”恶魔低语。 聂东流,“……什么时候动身?” 看看,这觉悟,这行动力,要不人家是男主呢? 封析云满意地点点头,“我出来得急,没想到会谈得这么顺利,什么也没带,所以……” “你回去收拾一下,约个时间。”聂东流猜到了,就连普通赏金猎人出门前也得准备上一定时间,更何况是大小姐——来槐生坊这么乱的地方都敢穿着华服,一点也没有低调的意思。 ……她不会穿着华服直接去金玉镇吧? “所以我们直接买好东西就走。”封析云一个大喘气,笑眯眯,“还回去收拾什么?你可是打七份工的时间管理大师,时间可不是这么耽误的。” 收拾什么收拾?直接买新的! 聂东流语塞,耳边隐约响起了金钱的声音。 “走吧。”封析云擡擡下巴,已经开始踱步。 “……”聂东流沈默,缓缓跟上她,剑眉紧蹙,欲言又止。 封析云瞟了他一眼。 聂东流神色沈沈,止言又欲。 封析云:? “那个……”聂东流张张口。 “还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问的。” “……也没什么。”聂东流抿了抿唇,冷声道,“我就是想纠正你一下,我现在在打第八份工——不是七份。” 他说完,冷着脸回过头,不再看她。 ? 封析云:一 脸懵逼-满脸疑惑-灵机一动-恍然大悟 哦,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她(金钱)面前过於卑微,十分被动,龙傲天之魂无法承受装不了逼的痛苦,所以非得找出个场子来? 聂傲天:就算做打工人,我也是最强的! 你以为打七份工的打工皇就是恐怖如斯了吗? 没想到吧,我还有第八份工! 封析云满脸敬佩:聂傲天,不愧是你! 在作死路上狂奔的反派 在作死路上狂奔的反派 槐生坊在京城的西侧,属於外城,鱼龙混杂,没有内城治安好是真的,但若说繁华,却未必差多少。 聂东流本以为大小姐说的买衣服,是在外城西,没想到拐出小道没多久,就直奔内城去。 “我的衣服都是那家的裁缝娘子定做的,这次事情赶,就去买她店里的成衣吧。”封析云笑起来很甜,又温柔又恬静,一点也不像大小姐,但一开口比谁规矩都多,没有一点改的可能。 ……所以她还觉得自己为了出行很委屈自己了是不是? 要不干脆回家收拾两屋东西再走? 聂东流抓狂:她到底靠不靠谱啊? “阿云?”远远有人惊疑不定。 封析云的脚步一顿。 “认识?”聂东流看她这反应,目光已先递了过去,正与那喊了一声便追上来的人对上。 目光相触,对方带着审视,聂东流却怔了一下。 “阿云,我远远看着背影像,没想到果然是你。”那人银裘玉带,遍身罗绮,却作轻装打扮,骑在马上,看起来神采英拔,目光在聂东流身上逡巡了一圈,最终落在封析云身上,“你怎么忽然从阁里出来了?” 他看起来气势十足,但和封析云说话的时候,却神色温柔,语气和缓,明明居高临下,硬是透出无限温存来。 聂东流被当不存在,也没在意,神色如常,内心却波澜乍起。 他认得这个人,宁夜阁最年轻丶也是据传最有可能接任下任阁主之位的副阁主叶淮晓,出身名门,实力极强,是已故疯阁主一手提拔的得力下属。 聂东流入赏金猎人的行不满一个月,虽然实力强又社畜,到底还是没有资格被叶淮晓认识的资格,但这不妨碍他认得对方。 事实上,之前出任务的时候,他混在人群中和叶淮晓见过一面,对方高高在上的态度令人印象深刻,一看就知道是对身份丶实力有着很深的自傲。这样的人,却在封析云面前做小伏低,实在是反差极大。 然而,叶淮晓这么温柔,封析云却好似完全不当回事,没什么表情地望了他一眼,擡手,在额前装模作样地抚了抚,“我头晕,你下来和我说话。” 叶淮晓微微一滞,从善如流,翻身下马,有意无意地往聂东流和封析云间走了两步,“既然身体不舒服,出门就该小心,你身体不好,倘若没有我陪着,在外面出了事怎么办?” 语带责备,神色却是无比关切,和当初聂东流所见,对赏金猎人十分不耐烦的副阁主简直判若两人。 封析云微微蹙眉。 “我不是一个人出门。”她伸手,拉住身边的聂东流,淡淡道,“如果遇到事,他会照顾我的。” 聂东流正在看戏,冷不丁被拉住,一怔。 叶淮晓已经在皱眉了,“我还没有问你,这是谁?” 他以极不客气的目光把聂东流从上打量到下,语气加重,“阿云,你怎么会和这种下等人走在一起?不怕脏了你的手吗?” 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封析云搭着聂东流胳膊的手上。 聂·下等人·脏手·东流的眼皮,缓缓擡了起来。 虽然从玄晖宗出来后,他见过很多出言不逊,也直面过很多莫名其妙的恶意,但叶淮晓这种骨子里透出来的高高在上始终能占据他最反感榜一,他…… “咳,”封析云用力咳了一声,咳得撕心裂肺,立刻吸引了叶淮晓的注意力,“不舒服吗?” 叶淮晓的目光一转,气氛打断,聂东流顿了一下,也朝她看去。 两人一个神色关切,一个目光幽幽,就这么看着她,封析云倍感压力,干咳了一声,“没有,就是呛了一下。” 她没法不咳啊! 叶淮晓算是她的竹马,从小对她很照顾,在她生父死后态度也没变,虽然两人在她今后的发展上有不小的冲突,但双方交情这么好…… 她实在是不忍心看着他被男主疯狂打脸啊! 在原文里,叶淮晓可是拥有姓名的。 男主的赏金任务越做越大,开的任务副本等级越来越高,终於开启了宁夜阁副本,其中的重要反派就是叶淮晓。后者向来以出身不凡自傲,对男主这种草根出身龙傲天很是瞧不上眼,从一出场就开始疯狂拉仇恨。 作为一本成功的爽文,男主必然有着有仇当场报的好品质,前一章被挑衅,后一章立马打脸回去。一个好用的工具人反派,也向来有着百折不挠的精神,即使每次都被打脸,也会坚持不懈地继续作死 。 因此,叶淮晓作为一个超好用的工具人反派,坚持作死-被打脸-作死-被打脸的套路,一直坚持了三百章才领便当。 封析云刚找回记忆没多久,还没机会提醒和改造竹马,就猝不及防地让这两人相遇了。 在两人没有前怨丶没有滋生恩怨的土壤的情况下,叶淮晓竟然还能另辟蹊径,找出一条新的挑衅法,以三百六十度大螺旋的姿态,一个劈叉,对着男主疯狂骑脸输出…… 封析云神色覆杂:见面即作死,这就是横跨三百章丶剪不断理还乱的缘份吗? “事情是这样的,”她轻咳一声,拉着聂东流衣袖的手轻轻拽了拽,示意后者凑近一点,方便配合…… 聂东流纹丝不动。 “咳,”队友不配合,她就去配合队友。封析云装作无事发生,主动朝聂东流靠近了一步,半挽着他的胳膊,朝叶淮晓一本正经,“从前我循规蹈矩,每天过得很痛苦,但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人就该顺应天性。” 叶淮晓的目光刀子一样落在她挽着男主的手上。 “人生是很寂寞的,我身体也不好,不知道究竟能活几年,”封析云唏嘘,“我一无所有,剩下的只有钱,为什么不用这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换几年快乐呢?” 聂东流:? 叶淮晓:?? “我有钱,他缺钱,我寂寞,他愿意帮我排遣无聊的人生,又有什么不好呢?” 聂东流:……? 叶淮晓:??? 封析云垂眸,神情无比虔诚,“东君在上,信女所求,不过如此。” 东君是天周王朝唯一遵奉的正统神明。 ……她还祈祷上了?? 叶淮晓简直要炸了,他严重怀疑,自己和封析云之间一定有个人疯了,而这个人必不可能是他! “你究竟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阁主留给你的万贯家私,就是让你用来包养泥腿子的?”他用一种近乎荒诞的眼神望着她,“封析云,你就是这么作践自己的?” ……泥腿子,作践。 好家夥,叶淮晓这是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啊。 封析云感到掌心下,聂东流的胳膊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打算抽走。 ! 他这一旦抽手,首先她刚对叶淮晓编的谎言会被当场戳穿,其次叶淮晓会被当场打脸,四舍五入就是一对反派青梅竹马被龙傲天当街疯狂打脸。 ——叶淮晓的脸拦不住,打就打了,她的不行! 封析云猛地按住聂东流,紧紧搂住他的胳膊。 聂东流楞了一下。 封析云擡起头,深情款款,试图让聂东流感受到自己的眼神暗示。 聂东流看到了,看懂了。 聂东流无情继续抽手。 封析云:?还有没有一点打工人的自觉了?他这样不给老板面子的打工人,下场只有一个—— 她温柔地捧起聂东流的手,从腰间抽出一张银票,当着叶淮晓的面,缓缓地塞进聂东流的手掌心,擡眼。 眼神威胁.jpg 聂东流:…… 他缓缓合拢五指,垂下头。 老板说的都对.jpg “我愿意作践自己,是我的事,咱们虽然是朋友,手也不必伸得这么长。”封析云神色淡了下来。 “朋友?手伸得太长?”叶淮晓气笑了,“阿云,我们……” “你还有公务在身吧?”封析云一口打断,瞥了他袖口一眼,“要说大道理,改天有空了也不迟,我还要带着他一起去做衣服,都很忙,再会。” 叶淮晓所有的话都被她噎回肚子里,就望着她拉着聂东流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眼望去,男英挺女窈窕,半是亲密半是矜持,看起来很是般配的样子。 而他形单影只,站在原地,神情渐渐阴翳。 聂东流被封析云挽着,走出几十步,背后目光如有针刺,死死地打在他身上,直到两人转过弯,消失在街口,这才消失。 一转弯,封析云立马把手抽了回来,一边忙着安抚他,“叶淮晓这人心眼有点小,也许会迁怒你,不过你别担心,等我们从金玉镇回来,在宁夜阁站稳脚跟,我会保你的。” 聂东流无语,她给人画饼倒是很顺手,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都给他画了几个饼了? “从金玉镇回来?”他挑眉,盯住,“你之前说这是考验,真正的任务还在后面……你没和我说实话?” 她脱口而出的,和告诉他的并不一致,而且看她的样子,似乎金玉镇不像是表面上那样简单,以至於她很确定回来就可以直接站稳脚跟了。 “如果你还要藏藏掖掖,那咱们就此散夥。”他神色冷了下来。 封析云若是说清楚了风险,他未必不敢一试,但如果雇主连任务信息都要骗人,藏藏掖掖必有蹊跷,那他可不会奉陪。 还是那句话,有命赚钱,也得有命花钱。封析云隐瞒真相,很有可能是藏着巨大危险。 封析云没想到聂东流这么敏锐,她只是随口一句,竟然就被他揪出了失误。 她顿了顿,擡眸,“根据家父生前所述,金玉镇另有玄机,其中涉及宁夜阁机密,我不能说,但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在见面之前,封析云会觉得这个理由足够了,但现在她明白,聂东流这种似莽实慎的人,不会信服。 “你别急。”她现在手头无人,不能失去聂东流这个强力帮手,稳住他是当务之急,“过一会儿你再决定不迟。” 她说得如此笃定,似乎还有底牌。 聂东流凝视了她一会儿,缓缓收回目光。 他静默了片刻,“你和叶淮晓很熟?” 封析云就猜到他会问。 虽然叶淮晓只是原文众多反派中的一个,但好歹是拉了三百章仇恨的小boss,虽然真正出场再中后期,但开头就已经在男主那里露过脸丶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还可以。”她随口答道,“我们是世交,他又是受我爹提拔坐到这个位置,肯定比旁人更熟悉些。小时候两家还有口头婚约,不过都是戏言,当不得真。” 聂东流猜到了。 叶淮晓的神情和反应,把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 但—— “我看他的样子,可不像是没当真。”聂东流挑眉。 叶淮晓那杀人的眼神就差直接将他大卸八块了。 虽然他不怕麻烦,却也不想麻烦主动找上门。 封析云顿了一下,“但我没当真。” 她也不想当真。 原文里,“封析云”是个没有姓名的“疯阁主之女”,全部的戏份就是带着封家的巨额财产和疯阁主留下的人脉,嫁给叶淮晓,成为后者竞争阁主之位的重要筹码。 但,叶淮晓是个拼命作死的反派,坚持不懈地在和男主作对的路上狂奔,不仅没能成功上位阁主,反而失去了现在的副阁主之位。 失去的越多,也就越不甘心,叶淮晓一直作死一直作死,最后家财散尽,英年横死。 原文没有提及“封析云”的结局,但一个病弱无依的女孩子,多年被养在深闺,连依傍护身的家财都没有了,还生得非常美貌,能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她不知道这剧情究竟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原文里的“封小姐”和她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她唯一确定的是,她绝不想走向那样的未来,绝不想将命运悬於他人之手。 叶淮晓这人做朋友还行,做夫妻还是算了吧。 “他现在是我的竞争对手。”封析云神色淡淡,“与其关心雇主的八卦,你还不如好好思考等我成为副阁主之后,要从宁夜阁兑换什么。” 这也正是她要对叶淮晓说谎的原因——一个会带着亿万家私与人脉嫁给自己的美女,和一个带着亿万家私和人脉的竞争对手,那可不是一回事。 正如她所说,叶淮晓的心眼可不大,她打算进入宁夜阁的事情,还是先瞒着他比较好。 聂东流确定了,她是真的很会给人画饼。 “你的野心不小。”他挑眉。 这都已经蹦到副阁主了?看来她对金玉镇隐藏的玄机真的很有信心。 封析云没有说话,朝他笑了笑。 她的笑容很娴静,可以恰到好处地隐藏起所有的野心,做一个病弱的丶温柔的丶毫无攻击性的淑女。 但—— 副阁主,就已经是野心很大了吗? 她弯了弯眼睛,在街口站定,率先走进面前的成衣铺。 聂东流跟在她后面,就看着掌柜一眼望来,眼睛瞪成铜铃,猛地惊呼一声,整个人像个皮球似的,连蹦带跳冲到封析云面前,哭丧着个脸。 “封小姐,您还真来了?” 装备齐全 装备齐全 人还没踏进门槛,聂东流的眉毛已经高高地扬了起来——老板这态度,可不像是对待财大气粗老顾客的样子。 “我哪次放过你鸽子?”掌柜见了封析云一脸哭丧,她却摆出了笑脸,甜甜蜜蜜,“照顾你们家生意的时候,我哪次不爽利了?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我真宁愿您别来照顾!”掌柜又是叹又是怨,无可奈何,“听您前天传来的消息,我敢不给您准备上?就是东西要得太急,品相一般,有几件没凑齐。” 聂东流蹙眉。 神神秘秘的,现在的大小姐做衣服都要搞得像地下接头了吗? 这熟悉的对话…… 他目光在店内一扫,货品整齐,小二也很精神,脚步虚浮,绝非武人,看精气神,也不太像术士。 就很像一个普普通通的高档成衣铺的样子。 掌柜引着两人往里走,“封小姐,虽然咱们不是第一次见,但我这铺子您还是第一次来。这次您带着外人,我就不给您详细介绍,下次来咱们再说。” 聂·外人·东流自动隐身,假装没听见。 “你刚才不是不欢迎我来吗?”封析云听了直笑。 “我当然是不想你来,这和阁里能一样吗?乱着呢!”掌柜没好气,“但我说了你就听吗?” 聂东流眼神微动。 阁里?宁夜阁?这里是宁夜阁的秘密据点? “你这小子别给我打鬼主意。”掌柜简直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你今天能跟来,是我给大小姐面子,改日里我这铺子要是横生什么破事,别怪我手狠。” 聂东流没那么闲,他刚才也只是打起了日后能不能在这捞点补给的心思——当然,这个主意到现在都还没打消。 他没作声,只是朝封析云望了一眼,发现后者正忙着四处张望,浅浅地笑着,好像压根没听见掌柜的喝骂。 所以,最奇怪的是,封析云为什么会直接带一个刚认识的赏金猎人来这里? 这其中交付的信任,未免有些太过了吧? “这就是您要的东西。”掌柜领两人上楼,在内室坐定,取出一个一臂长的黑色方匣,平放在桌上,朝封析云缓缓推了过去,“既然是你要,我就收个成本价。” 封析云微微一笑,悠哉游哉,往掌柜对面的椅子上一坐,却没有一点要去碰方匣的意思。 ——验货这种事,怎么能让老板亲自动手呢?这也太没派头了吧? 那她花重金请龙傲天的意义何在? 封析云偏头,朝聂东流微微擡了擡下巴。 她现在就要让龙傲天来配合她装逼,装龙傲天的逼,让他无逼可装! 聂东流接到信号,顿了顿。 封析云:眼神暗示.jpg 聂东流又顿了顿。 封析云:眼神威胁.jpg 聂东流紧紧抿了抿唇,缓缓伸出手,“啪唧”一声,打开了方匣。 方匣打开的那一瞬间,聂东流感受到了一股灿灿的金光—— 确认过眼神,是金钱的味道。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大盒驱魔道具,符箓丶丹药丶阵盘丶法器,他见过的丶没见过的这里都有。 别说是转职赏金猎人之后了,就算是他当初在玄晖宗做天才弟子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聂东流:? 封析云到底是要去驱魔,还是打算屠魔啊? 她这装备齐全得都快足够直接平推金玉镇了! ——掌柜刚才是不是还说她要得急,东西没备齐来着? 她这是打算解决金玉镇的诡秘现象,还是打算自己打造出一个新的来啊? “我要了二十六件,这里有十九件。”封析云扬眉,“你这渠道是真的靠谱啊。” 她本来也没想两天集齐来着。 这处成衣铺子严格来说不算是宁夜阁的据点,但老板是宁夜阁的人。他身份有点特殊,也是受过她爹疯阁主提拔的老属下,人脉很广,做任务做累了,就在疯阁主的安排下开了这个铺子半养老。 说是半养老,其实就是给疯阁主做私人属下,独立於宁夜阁之外,却又拿着宁夜阁的俸禄和渠道。 疯阁主虽然是真的有点疯,但对女儿也不算是不负责任,把掌柜带给她认识,护她成长。 不过这都是疯阁主还在的事,现在人走茶凉,掌柜还愿意帮她,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了。 “你爹死后,早没之前那么容易了。”掌 柜没好气,“你要总大手大脚,我可供不起,大小姐,你可别当现在还是你爹当阁主的时候。” 树倒猢狲散,没有保/护/伞,掌柜也没那么吃得开了。 “大小姐,我说了你不爱听,但我还得说。”他苦口婆心,“阁主在世的时候,给您定下叶副阁主,这是多好的亲事啊?虽然他平时傲了点,但对你也是真的没话说,他愿意护您安稳清闲,这不是很好吗?干嘛非得风里来雨里去的?” 封析云默不作声。 “你别看我们风光,其实刀口舔血,不比赏金猎人好多少。你爹把你护得好,你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多危险。”掌柜掏心掏肺,“那无处不在的诡秘丶漫天无从抗衡的邪神,随随便便就能赤地千里。” 要掌柜说,封析云有这个富贵命,就该享富贵福,快快活活从大小姐当到贵夫人,何必和他们一样拼命呢? 封析云满心叹气。 “您看我,之前我在阁里的时候……”他滔滔不绝就想给封析云举例。 “咳,”封析云重重地咳了一声,眼神暗示掌柜,又往聂东流那瞥了一眼。 掌柜到嘴边的话猛地一顿。 聂东流看懂了她的眼神,这是在暗示掌柜有外人在,不方便说这么详细。 他是个很有职业素养的打工人,理应学会看气氛行事。 聂东流手一收就打算起身回避。 他刚一动,就发现下衣角被人死死地扯住了。 是封析云的手。 他困惑不解地擡起头,封析云也看着他。 她微微蹙眉,满脸写着暗示:我们要聊点私事,你先回避。 聂东流:? 目光下移——衣角上的那只手还紧紧地攥着。 聂东流:??他的解读没出错啊?她满脸的暗示确实是让他走啊? 封析云重重咳了一声,目光往门外一瞟,示意他出去。 目光下移——手还是没动。 聂东流这回是真的没搞明白这位大小姐到底在想些什么了,怎么会有人脸上写的是一回事,手上做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另一回事? 老板给出相反的命令,就算他是金牌打工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算了算了。”掌柜脸色很臭,“年轻人,一点眼力见也没有,真不知道大小姐是看重了你哪一点,眼色都看不懂。” 聂东流:?? 他看懂了啊?他想走来着啊?这不是老板拉着不许吗? 他目光一转。 封析云微微蹙眉,露出不甚满意的神色来,朝他望了两眼,摇摇头,“虽然如此,我也没得挑了,将就着用吧。” 聂东流:??? 是谁花大精力背后调查他?是谁提前送钱考察他?是谁平时足不出户特意来找他做任务?是谁刚一达成合作就带他来这么隐秘的据点? 他怎么就成了将就用了? 聂东流: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他是难得真的很想发表意见,但对方是他的老板。 聂东流冷着脸,一言不发,好似万事都不能吸引他一点注意。 “好了,时间不早了,”封析云顺势起身,“我还赶着做任务呢。” 掌柜好似还有一肚子话想说,张张口,最终还是吞回肚子,“马车就在后院。” 聂东流做赏金猎人不满一个月,接的任务却有好几十单了,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万事不操心,从装备到信息甚至到出行,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他只需要养精蓄锐,跟着老板莽就是了。 他坐在马车上,隐约还有点唏嘘。 这就是有钱的快乐吗? “现在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金玉镇了?”封析云就坐在车里,和驾马的聂东流隔着帘子对话,她话语的笑意连帘子也拦不住,“不怕危险了?” 聂东流没回答。 还怕什么危险?她准备的东西能一口气平推金玉镇,除非有邪神直接降临,否则都能莽过去。 金玉镇好歹也是京城的下辖镇,受京城阵法的庇护,邪神有可能在那降临吗? 必不可能! 那他还犹豫什么呢?这年头找份靠谱又钱多的工作不容易,得珍惜。 “看刚才那个掌柜的态度,你爹虽然去了,但给你留下的遗泽似乎还不少。”他戴上斗笠,乍一看就像是个平平无奇的马夫,驾着马往城外去,一边闲谈般说道,“就算你不进宁夜阁,想必也能过得很好。” 正如掌柜所说,封析 云之前十几年过的才是所有术士丶刀口舔血的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她又为什么非得一头扎进这风风雨雨的世界? 聂东流是从小就已踏入,没有机会决定,她又是为什么? 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封析云倒是没有想到,在原着里男主就是个打脸机器,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些事。 她沈吟了一会。 “从前我想做的事,他们都不允许,现在没有人可以管我了,我要一一试个遍。”她理所当然,“好不好我来定义,谁也别想帮我做决定。” “你若是踏进来了,就会后悔了。”聂东流淡淡地说道。 他见过远比这位足不出户的大小姐所能想象的更可怕的东西,而这是踏进这条路的每个人的家常便饭。 出於所剩不多的道德感,他有必要提醒一下站在门口往里瞧丶觉得哪哪都新奇的人。 封析云的答话比他更简单,也更无馀地。 “只要我现在高兴就好。”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聂东流扯了扯嘴角。 得,算他多管闲事,人家大小姐有钱有人脉,进得来退得了,和他孑然一身贫穷打工人能是一回事吗? 有金主愿意掏钱,他上赶着劝退图什么啊? “老板说得对,特别有道理。”聂东流语气真诚,“醍醐灌顶丶振聋发聩。” 他只是忽然觉得有点好笑,甚至有点同情叶淮晓了,摊上这么一个养尊处优却向往诡秘的未婚妻,你想尽办法护着她,她倒是拼命往火坑里冲。 太难了。 但这和贫穷打工人没什么关系,非要说的话,也只会是好事。 聂东流对天祈祷:这样有钱有人脉还没经验的金主,请再多来几个吧! 马车悠悠行过内外城,走出城郊,最终在深夜到达金玉镇,聂东流对着车里招呼,“老板,咱们到了。” 他等了很久,车里静静的,就好像,根本没有人。 聂东流一怔,猛地伸手,一把挑开帘子。 金玉镇原剧情 金玉镇原剧情 虽然作为寡王本王,聂东流从来没有与人合作过,但警惕是赏金猎人的必修课,这一路上他与封析云没怎么交谈,却始终留意着车中的动静,按理说,封析云在听到他的招呼声后,就该慢腾腾地下来,而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以马车的颠簸程度,除非封析云是睡神在世,否则绝不可能睡着,那么回发生这种事,就有些奇怪了。 车帘被他一把撩开—— 车中,封析云歪倒在小案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不可闻,不上前细看,根本无法分辨她究竟是昏厥过去,还是在无声无息中死了。 聂东流的呼吸微微一滞,有那么一瞬间,他特别怕封析云死了——不是同伴情谊,主要是怕连累到他,为了一个初见的同伴被连累,那也太亏了。 下一秒。 “回家……”她轻声呢喃着,眼皮轻轻颤着,显然正沈浸在噩梦中,心神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但不管如何,她好歹还是活着的。 封析云做了一个梦。 梦里,满眼都是殷红,好似无数红绸绵延着丶缠绕着,朝她伸来,拉扯她丶裹挟她,摇将她带进绯红的深处。 “回家……”在这殷红的世界里,遥遥传来呼唤,又好似叹息,“回家……” 而她就好像误入的过客,身不由己,在这殷红中起起落落,几乎喘不过气来。 奇怪的是,她在这梦里保持着一点清醒,理智告诉她应该尽快从这梦中退去,但天性却促使她随波逐流,亲近丶放纵丶恋栈不去。 而在梦里,她心心念念,只有……回家。 聂东流就站在她面前,上上下下打量起她,颇感焦头烂额。 如果封析云在和他出行的时候死了,麻烦就大了——虽然人走茶凉,但她好歹也是宁夜阁前任阁主之女,有遗泽有人脉甚至家里还有爵位等着继承,被人发现后,府衙就算是为了给个敷衍的交代,也会追究元凶的。 前脚出京城还好好的,后脚来了金玉镇就死了,这中间谁也没接触,最有嫌疑的可不就是他了吗? 无名无背景——好拿捏;民间无组织术士——高危。 两项加一块,他妥妥的背锅侠。更不要提叶淮晓对封析云的重视度,以及之前见面时的剑拔弩张,那家夥一定会气怒之下,给他无中生有一堆锅的。 他只是个想好好做赏金任务丶攒够钱回归平静生活,遵纪守法的普通术士,如果被通缉了,虽然不是没有可能逃生,但那样猴年马月才能攒够钱啊? 聂东流一个箭步跳上马车,一把搭住封析云的手腕。 脉象扣准,虽然微弱,还算平稳,起码一时半会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聂东流微微松了一口气,眉头却又慢慢蹙起。 人在马车里,虽然颠簸,也没到把人颠晕的地步吧?除非…… 他目光落在封析云的脸上。 她有一双很媚的桃花眼,肤光胜雪,眉目常含倦意,一看便知病弱,极妩媚的容貌,因病弱更生一种漫不经心的丶若即若离的美。 唯有当她闭上眼的时候,才会让人意识到她的身体是真的不大好,而不是卖弄金贵者的顾影自怜。 聂东流迟疑。 她不会是……身体虚弱到坐不了马车,这才会晕过去吧? 如果是这样,那她还信誓旦旦说要当宁夜阁副阁主呢?就这破身体,还是好好回家养病。多活几年吧。 聂东流眉头紧锁,深感自己这次太过冲动,不仅耽误了一天功夫,还摊上个烫手山芋,栽进了宁夜阁内部的矛盾。 简直是血亏! “封大小姐?”他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迟疑了一下,伸手。 他指尖闪烁起一点微弱的金光,在昏黑的天色里尤为明显。聂东流轻轻点在封析云的肩上,那微光便好似流水,从他指尖溢出,流向封析云。 这是他师承玄晖宗的法术,晨辉诀,属於基础治疗法术,能助人恢覆精力。虽然放在玄晖宗只是入门级别,但放到民间术士的身上,已经算得上是非常不错的法术了。 聂东流不是治疗方向的术士,很少用这类法术,现在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能起点作用。 微光流转,封析云闷哼了一声,两眼皮微微张开了点,勉强透过眼缝看了他一眼,好似一瞬间便明白了现在的情况似的,张张口,低声说道,“我袖口有块玉,你把它拿出来,我含着它。” 她说罢,便又合拢了眼睛,陷落半梦半醒之中。 马车里,封析云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好似有什么不舒心的事,她低声喃喃,声音小过蚊子叫,聂东流就算生了个顺风耳也听不清她在讲什么。 他头疼地打量了她一会儿,伸手去掏她袖口。 美玉无瑕,流光溢彩。 聂东流的动作微微一顿。 作为玄晖宗的弟子,他对自家宗门法术的气息再熟悉不过,封析云的这块玉一入手,他就认出来了,这是玄晖宗炼制的养魂玉,品质极高,十年难成,可谓珍贵到极致,专门用来温养灵魂。 聂东流一直以为封析云的病弱来自体魄,因为她虽然姿态优雅却掩盖不了行动迟缓,一看就知道身体素质极差,也难怪多年足不出户。但她现在忽然掏出养魂玉…… 莫非她的病症在於灵魂? 这可不多见,一旦出现,绝对和诡秘事件有关系。 聂东流的眼神微动,顺手丢了个辟尘诀上去,轻轻送进封析云的口中,然后向后一仰,靠在马车壁上,朝她打量了起来。 封析云的身上,一定藏着很多的秘密,而不是他最初预想的普普通通养尊处优大小姐。 但他可以确定的,她确实是个经验不足的深闺少女,完全不知道人世险恶——且不说她本身是个很容易被人觊觎的美貌姑娘,只说这养魂玉,就已经价值连城,她倒好,就这么大大剌剌摆出来? 他但凡品性稍微有那么一点瑕疵呢?他们才是第一次见啊? 她现在毫无反抗能力,他的一念之差,对她来说就是天堂和地狱啊。 按照正常话本的发展,他现在应该为大小姐这份天真的信任所打动内心的柔软,但聂东流冷着脸靠在车壁上,只觉得自己跟了个智障老板。 真就人傻钱多速来是吧? 她有时候精明有时候又傻得吓人,跟着这样的老板,闯进宁夜阁的诡秘风云里,能有前途吗?他不会直接跟着送人头吧? 也不是他对病弱大小姐有偏见,但就真的……她有点不靠谱啊? 聂东流紧锁眉头,目光朝封析云瞥去,后者已渐渐睁开了眼,舌头压着养魂玉,含糊不清地说道,“我的身体没问题。” 聂东流顿了一下。 封析云一旦清醒,很清楚聂东流现在会是个什么想法,紧接着解释道,“虽然稍显羸弱,还没到坐半天马车就会晕的地步。” 聂东流目光微凝,“你是说,是因为金玉镇的古怪?” 封析云的病症很有可能与诡秘事件有关,这才需要养魂玉来压制。倘若她身体还能支撑,却意外昏迷,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有新的诡秘事件刺激了她。 他们来金玉镇,就是为了探查这里的诡秘事件。 “我也说不准。”封析云含含糊糊,“总之先去镇长家落脚,我再告诉你详细情况。” 她不愿意细说,聂东流唯有蹙眉。 说实话,他对於封析云这种藏藏掖掖的态度很不满意,既然都已经带他来了金玉镇,总也该透点底,像现在这样,不得不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想拿他送死。 “都到了这里,你总得先给我交个底,不然你再昏过去,我在这干瞪眼?”聂东流坚持。 封析云捂着脑袋头疼,她现在脑子昏昏的,没空编谎话骗聂东流,这人怎么就不能识相点挑个好时候呢? 她勉强理了理思绪,“根据家父生前所述,金玉镇的敲门声其实是一种诡异的灵体所为,没有什么伤人的意图,所以多年来和金玉镇的镇民相安无事,我这次来,带上了招灵驱邪之物,就是为了解决它们。” “此前宁夜阁来这里探查,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聂东流挑眉。 虽然他没在宁夜阁待过,但玄晖宗和宁夜阁也算是一个体系的,聂东流大致了解官方探查诡秘事件的流程。 灵体作祟这种事,也就是民间常说的闹鬼,极为普遍,官方前来探查,第一步做的就是检查当地有没有游荡的亡魂灵体,倘若发现了,下一步就是驱除。 要是事情像封析云说得那么简单,宁夜阁早就把这里的问题解决了,哪用得着他们来? 封析云的头更疼了,聂傲天是真的不太好糊弄。 他的问题非常合理,也非常常识性,倘若是个外行,倒好敷衍,偏偏聂东流了解得比她还多。 究竟该怎么圆谎,封析云其实想了一路。 事实是,没有什么“疯阁主口述”,无论是宁夜阁的记录,还是她亲爹的印象里,金玉镇都是个“没多大事丶普普通通有诡秘现象”的小镇,在宁夜 阁需要处理的事件中完全排不上号。 但封析云觉醒记忆,在原文剧情中寻寻觅觅,发现金玉镇另藏玄机——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在原文中金玉镇是个单独的副本,而且还是中期副本,就在叶淮晓反覆横跳的那三百章里。 根据原剧情所述,金玉镇的敲门声,正如她对聂东流所说,是由此地的敲门灵所为,故而她对聂东流所说的每个字都不算是谎言。 但她隐瞒的是,这里的敲门灵不是一只,而是一群。而导致这些敲门灵产生的,正是金玉镇家家供奉的红结。红结由红绸束成,镇民以为这是保此地平安的习俗,其实多年来已经渐渐变为了一种邪神集体祭祀行为。 封析云沈吟了片刻,“宁夜阁探查灵体,一共有两种手段,一种是以法器探测,还有一种就是以玄晖宗的法术探查。” 寻常灵体一般都是偏阴邪属性的,而玄晖宗供奉正神东君,力量至正至阳,一旦使用法术探查,便能让灵体感到不适,从而现身。 “这里的敲门灵与寻常亡魂灵体不一样。”封析云解释道,“它的属性更偏向於中正,玄晖宗的法术没法探查。而它的波动又非常隐秘,法器也探查不出来。家父之所以有察觉,是因为他修习了特殊法术,能探查到,但又不能确定。” 一旦开始撒谎,需要圆的谎就越来越多,刚圆上了“为什么宁夜阁查不出,你爹就能知道”的漏洞,转眼又冒出新的。 “而我之所以能确定——”封析云焦头烂额,破罐子破摔,扶着额,半寐半醒状,“这就涉及到我自己的秘密了。” 聂东流的眼神微动。 封析云这样说来,事情倒也能圆上。这世上本就有很多宁夜阁探查不到的诡秘事件,看她说得头头是道的,聂东流觉得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唯一让他怀疑的是,封析云最后恕不奉告的秘密探查方法……莫非与刚才的忽然昏厥有关?这也正与养魂玉对上,只有神魂不稳的人才需要养魂玉,也只有神魂不稳的人最有可能通灵。 他思忖片刻,微微颔首,“倒也说得过去。但你之前说,从金玉镇离开后,你就有望成为副阁主了?” 聂东流以审视的目光望着她,“我想,还不够吧?” “解决一只普通的敲门灵”和“解决一群因邪神祭祀而产生的敲门灵”,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所能达成的成就,当然也完全不一样。 封析云也想和聂东流说实话,但她不能——她要是说了实话,告诉聂东流这里有一群超凶的敲门灵,60级的你都被打得满头包,现在才20级的聂东流能愿意和她来? 哪怕她已经掌握了攻略,可以越阶刷副本,可聂东流不知道啊。 她一时半会找不到可信又强力的帮手,缺了聂东流,那是真没法单刷金玉镇,只能连哄带骗了。 “我的情报肯定不会全告诉你。”封析云板着脸,“必须说的我都说了,以后如果有必要再补充。” 她当然还有别的计划。 一地忽然形成邪神祭祀的风俗,必然是有邪神信徒幕后推手。 在原剧情里,聂东流到处寻找,却在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兜兜转转,在调查中激化了敲门灵的反应,金玉镇副本也从表面上的入门级小副本,升级成lv60的中高副本,逼得聂东流当场上演绝地求生,直到最后一刻才误打误撞发现了真相,拼死莽了出去。 封析云拿着原剧情,就等於是拿着考卷答案丶副本攻略,完全不需要像聂东流那样死去活来,原文里真正的邪神信徒就是镇长,所以她干脆直奔boss家里平推就行。 对於封析云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首先,宁夜阁的记录里,金玉镇没有这么大的难度,她来这里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也能避开所有潜在的耳目。其次,难度越大,她能借以在宁夜阁里博得更多重视的底气就越足,金玉镇的敲门灵在宁夜阁的评定中也能算得上是半邪神了,足以让她撬动副阁主的砖。 对她来说,这完全是钻空子行为,以她这菜鸡的水平,就算拿着再好的驱魔道具,也绝难通关金玉镇这样的副本,除非有攻略。 可以说,这是她目前唯一丶也是最好的机会,而现在这个时间点也是她踏出深闺宅门最好的一刻。一旦错过,她很有可能就再也没机会掌握自己的人生了。 封析云擡眸,静静望向对面。 聂东流凝视着她。 她这人……嘴里究竟有没有一句实话?她的话真的可信吗? 他眸色渐深。 其实雇主专门找 赏金猎人当炮灰送死这种事,他入行虽短,却也不是没见过,一般来说,这种想算计他的人,最终都会被他干掉。 如果封析云也是这个打算的话……那么即使她背靠宁夜阁,他也奉陪。 “如果以后还有刚才的意外发生,昏迷前记得叫一声让我知道。”聂东流收回目光,冷着脸。 封析云怔了一下,也终於舒了一口气,态度柔软地笑了一下,试图缓和气氛,“这样方便你来救老板吗?” “不,”聂东流冷冷地看着她,“这样方便我快速跑路,免得你意外横死,叶淮晓全境通缉,耽误我赚钱。” 封析云一滞。 她还以为聂东流对着老板会说点好话……是她想多了,走到哪都能招人恨丶满脸写着“在座各位都是垃圾”丶头顶“有本事你来打我啊”满级嘲讽光环的狗男主,怎么可能说人话! “身体不好就少折腾,免得既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我。”聂东流冷声。 封析云沈默。 “要是总这样,不如现在就散夥。”聂东流拂袖。 封析云挑眉,悠悠,“对待一个可以包揽你接下来所有开销的人,你就这态度?” 聂东流一滞。 惹不起惹不起。 向金钱低头.jpg “我还以为你会拿走我的东西,然后扔下我跑了。”封析云撇开话题,脸色还苍白着,人已经开始懒洋洋地开玩笑了,“这可是天降横财,不管你想兑换什么,总归都够数了吧?” “如果我想发不义之财,也不会来做赏金猎人了。”聂东流收回目光,淡淡道,“江洋大盗丶邪神献祭,哪一样不比赏金猎人来钱快?” 他虽然缺钱,但还没到违背底线的地步。 封析云弯了弯眼睛。 她虽然这么问,其实心里早已有笃定的答案。当初之所以来找聂东流,除了他实力很强丶背后没有覆杂势力之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人品过硬。 这位龙傲天虽然能日天日地丶到处拉仇恨,但始终保持着身为主角的较高道德水平,别说是在无恩怨的情况下落井下石丶捅同伴一刀了,倘若关系好了,他甚至会主动为同伴赴汤蹈火。 封析云倒没算计得那么远,也没指望利用聂东流的感情挡刀,她只需要他过硬的人品,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这种信任在聂东流看起来毫无来由,确实会显得很奇怪,她想不出一个严丝合缝的理由,干脆就什么也不解释了,就让聂东流以为她是个傻白甜也不错。 “昏迷是我意料之外的,你的表现很不错,回去给你加钱。”封析云以资鼓励。 聂东流不置可否。 话说得义正言辞,但他的目光还是情不自禁地朝封析云的脸上瞟了一眼,后者抿着唇,养魂玉就含在口中。 价值连城,贵重无比,只需这一块,他便能凑够所需的全部钱财,去换他想要的东西,结束这颠沛流离的日子,堂堂正正地回到玄晖宗,重新成为光鲜亮丽的天才。 聂东流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捏了捏拳头,又很快松开,擡起头,终是神色漠然。 “你就这么直接摆出宁夜阁的派头入住镇长家?”他冷冷道,“就不打算到处探查一番再接触?” 万一这诡秘事件和镇长本人有脱不开的关系,直接入住,岂不是打草惊蛇,少了很多寻找线索的机会?还是说…… “这也是你那个‘秘密’带来的线索?” “差不多吧。”封析云搭着他的手,一步三摇,颤颤巍巍地走向镇长府上,“你放心,我现在和你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等我们进去了,我每行事一步都会告诉你原因,一点也不隐瞒。” “真的?”聂东流狐疑。 “真的。”封析云保证。 才怪。 敲门灵 敲门灵 镇长家在金玉镇上显得十分气派,但对於京城来客就远远算不上什么了,起码封析云走进去的时候,是一点也没这种想法,反倒是仰起头,打量起屋檐上垂落的红结。 红绸结成,编成繁覆的结样,微风一动便轻飘飘摇摆。 “这是金玉镇的风俗?”聂东流顺着她的视线擡起头,“我看经过的人家门前都挂着这种红结。” 一般来说,成规模的奇异风俗是邪神祭祀的重灾区,不过聂东流入行没多久,只从传闻里听说过。 不过,金玉镇紧挨着京城,在宁夜阁势力辐射最强的范围,又受京城阵法的保护,应该不可能有邪神祭祀的存在……的吧。 聂东流凝视红结久了,竟莫名心悸,移开视线,下意识地朝封析云望了一眼。 虽然封析云自称已和他交代了必要的信息,之后也不会隐瞒,但聂东流对此持怀疑态度。封析云明显知道更多,却不知道出於什么理由隐瞒了。 “据说这红结寄托祈祷游子安康的心愿。”封析云目不转睛地盯着红结,“听起来还挺有意思。” 凝视它,一切都好似飘远了,她又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 这次她听得很清楚。 “回家。” 封析云的心里隐约泛起一股不安。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她经常做梦,梦里总会有很多古怪又离奇的东西,有的可怕又诡异,有的却甜蜜而诱人,让她时常想去抓,却又触不可及。 这样的梦境会让她异常亢奋,以至於神魂不稳丶几乎要脱离躯壳。为了防止她有朝一日死於这样的梦中,疯阁主为她求来了养魂玉,为她居所构筑了阵法,将她的灵魂死死地按在躯体之中。 也正因如此,这么多年她足不出户。 疯阁主为她打造了一个世外桃源,也为她打造了一个金玉囚笼。 封析云的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一旦想到她的生父,她的心情就会有些微妙。从理智上,她应该亲近这唯一的亲人,但从情感上来说,她总觉得和他有着很深的隔阂……他对待她的态度很奇怪。 又冷漠,又关切,像是极重视,又好似根本不在意。她曾试图探索他对她的感情,却没有感受到哪怕一点有关“父爱”的东西,哪怕是以最深的脑补。 他看着她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很珍贵的物品,要供着丶精细着,唯恐她哪里受损了,但她想要什么丶喜欢什么,他一点也不关心,或者觉得没有必要关心。 他们很少说话,从不聊天。 疯阁主在的时候,她没有机会离开深闺,而当他死后,没有人能再为她提供道具和法器维持她的神魂,那是有钱也很难大量购买的东西,除非她愿意嫁给叶淮晓,但那样的话,她就更没有机会离开庭院内宅了。 所以虽然看起来十分不拿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但她还是要赶在剩下的道具法器消耗完前,在宁夜阁闯出一条路来。 她凝视着红结的眼神有点太专注了,以至於聂东流对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回,心头发毛。他总觉得这红结有点古怪,封析云这种神魂不稳的人最容易被影响。 她要是意外死亡,他讨不了好;她要是被诡秘力量影响甚至同化变成怪物,他也没法不被牵连啊。 早知道会这样,他还不如果断点拒绝诱惑,老老实实做普通任务慢慢攒钱。 接她这一单生意,简直是聂东流赏金猎人生涯里最错误的决定,每天操心这担心那,还都像是拳头落在棉花上,比和怪物丶恶人硬刚要难太多。他宁愿和一百个术士打个你死我活,也不想再受这个罪了! 最可恶的是,忙活了这么大半天,他赚到的钱…… 哦,还是比平时要多好多的,大小姐出手是真的很大方。 那没事了。 聂东流冷冷道,“你知道这种东西最容易招东西吗?” 封析云被他打断,一晃神,眨眨眼,“是吗?” 她笑眯眯地望着聂东流,目光却带着点试探,“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他不会是……猜到了什么吧? “平民的心愿就这么多。”聂东流看她神色如常,不太像是被影响了神智的样子,收回目光,“风调雨顺丶太平安康,也就足够了。不过在这个世上,这样小小的心愿也很难实现,所以执念太深,难免就成了邪神滋生的土壤。” 封析云简直以为他已经确定了什么。 “总之,你都应该小心远离。” 聂东流仗着周围没有当地镇民,直言不讳,“反正你也不需要有这些平民的奢求。” 看样子……只是他的经验促使他开口。 封析云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难免有点负罪感——当然,只有很少的一点。将最危险的部分隐瞒,这不是厚道事,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厚道人,当然是先满足自己的需求。 她轻轻颔首,顺势附和,“你说得对,这些平民的奢求,我确实没有必要了解。” 封析云仰起头,朝红结最后看了一眼,轻声说道,“生活太可悲,所以才会把希望寄托於虚无缥缈的存在上,多可笑啊……这就是平民。” 聂东流斜眼看她。 虽然话是他说的,但就这么被她直接覆述一遍……感觉完全不一样。 “倘若平民也能过上衣食无忧丶家庭和睦的美满生活,有着数不清的道具来避免被邪神和诡异事件侵扰,自然也就不必奢求妄念。”聂东流没有看她,语气冰冷。 他也是平民出身。自嘲是一回事,被别人嘲又是另一回事。 聂东流从来没有觉得世族丶平民出身能将一个人定义,他也绝不包容因此带来的鄙夷和打压。之前叶淮晓当面叫他“泥腿子”,甭管对方是不是宁夜阁实权副阁主,聂东流不喜欢被人这么挑衅,就照样要揍。 他原本以为封析云对这方面的偏见并不大,现在才意识到当一个人天生就有着什么优势的时候,是绝难以撇开这优势带来的偏见的。 也好,大家互相观感都不好,纯粹金钱交易,明确界限,算起利益的时候才方便。 封析云一怔。 “不管他们到底是不是妄念,远离总是没错的。”聂东流带过这个话题,迎向远处走来的镇长家女佣,没有回头看她的反应。 封析云微微蹙眉,有些迷惑地望着他的背影,她顺着聂东流说,本意只是想转移话题。总感觉聂东流好像误会了什么,但他这么轻飘飘地带过,她也不好追问解释。 她摇摇头。 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等她解决金玉镇的麻烦,成为宁夜阁的副阁主,就能收拢疯阁主原先的手下,有了自己可信的人,也就没必要和男主斗智斗勇了。 她本来就是用谎言和金钱强行捆住了这个帮手,难道还要和他做朋友? 寻常强者可以,龙傲天这种走哪打脸到哪的就算了吧。 由於封析云直接摆出了家有爵位大小姐的身份,她在镇长家得到了贵宾级招待,而她也一点都没客气,明知道这家就是所有敲门灵出现的罪魁祸首,硬是要求这要求那,一副财大气粗全给我布置上的模样。 聂东流已经参加过好几次除魔活动了,就没见过她这么个嚣张派头的。 虽然他很清楚封析云带的装备究竟有多齐全,但就这么看着她在饭桌上,又是对着镇长家的小女儿大谈丈夫守男德的重要性,又是对着镇长夫人点评京城时兴花色土气,又是对着镇长夸赞乡下风光不错…… 简直没眼看! 她到底是来驱魔的,还是来郊游的? 聂东流翻了金主好几个白眼,金主只当没看见,他干脆借口消食,起身离席,在镇长府里转了一圈,眼看着四下无人,找了个墙头翻出去。 大街上空荡荡的,他转过几个弯都不见人影。而与日落黄昏时不同的是,白日里静静垂挂在家家户户屋檐上的红结,此时在漆黑的夜色里发出幽幽的亮光来,显得阴森森的,分外瘆人。 而在这沈沈的寂静中,他隐隐约约听见呼声。 “回……” 聂东流的脚步一顿。 这声音极为遥远,模糊得让人一点也听不懂究竟在说什么,但又好似特别近,不管他如何移动步伐,都如影随形。 所以这声音的来处究竟是…… 他猛地擡起头,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瞳上,此刻竟好似镀了一层金,灿灿而明,在这夜色中无比明显,甚至隐约照出一道金光。 而随着这浅淡却耀眼的金光亮起,半空中忽然显露出一个半透明的身形,飘飘荡荡,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似乎想要逃跑。 金光猛地一闪,将那半透明灵体一把兜住,朝着聂东流卷来。 无所遁逃。 他缓缓伸手,搭在那金光上,微微用力,便好似凭空取出了一个暗金色的网兜似的,提溜着拎在手里。 聂东流把网兜轻轻一提,平举到眼前,被缚住的灵体在网缝间剧烈挣扎着,试图挣脱束缚,却被越缠越紧。他细细打量着这灵体。 刚才对着他发出呼唤的就是这东西,无攻击性,也没有打算害人,甚至於普通人根本听不见这呼唤声。但他作为术士中天赋极强的人,神魂比普通人强大且灵敏得多,不仅能听到这声音,还能顺着方向找到它。 这大约就是封析云所说的敲门灵了,但…… 聂东流眉头紧锁:这玩意也太弱了吧? 他记得封析云的话,这种敲门灵不怕玄晖宗的法术,所以他用的是成为赏金猎人后意外获得的神秘瞳术,他到现在也还没搞清楚它究竟是什么体系,但确实非常强大,对上这敲门灵,直接就能拿下。 而在这个过程中,虽然瞳术强大,他也花了一点力,但总体来说,抓住这敲门灵简直是轻而易举。 这就是封析云所说的,让宁夜阁怎么也查不出来丶能让她成为副阁主的东西? 聂东流神色古怪:宁夜阁的副阁主,现在这么好当了? 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想不通,提着敲门灵就要回镇长家,却不意那怎么挣扎也无望的敲门灵忽地发出一声极尖利丶极凄惨的叫声,整个灵体猛地膨胀变大。 聂东流手猛地一紧,就要将那金光锁死—— “砰——” 敲门灵在他手里猛地炸开,金光没收住,一瞬而散。 聂东流眉头微蹙,缓缓收手,摊开,掌心里血迹斑斑。 敲门灵逃生无望,直接自爆了。 这不合常理。 越是强大的灵体,往往灵智越高,被捉住后的反应也就越激烈,而以敲门灵这样的实力,求生才是本能,甚至於若是再呆点,被捉住后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挣扎两下就乖乖待着的也很常见。 而敲门灵却自爆得如此果断…… 聂东流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远街隐隐约约传来沈重的脚步声,好似是谁听见了动静,前来查看情况。 说来也奇怪,这灵体呼唤的时候,只有聂东流这种神魂强大的术士才能听见,它尖叫时周围也根本没有反应,偏偏当这灵体自爆的时候,竟发出了如同炮响一般极为剧烈的声响,半条街都为此抖上了一抖。 被人遇上很难解释清楚,乡镇排外也很常见,聂东流不打算节外生枝,赶在那脚步声靠近前便匆匆离去,熟门熟路地摸回镇长府外墙,一个翻身便过了墙,躲开来回匆匆的女佣下人,若无其事地延着主路回厅堂。 厅堂外,镇长一家正簇拥着封析云走出来,后者懒洋洋地撩了撩头发,有种旁若无人的气势,声音倒是柔柔的,“真是没办法,谁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说不定是不耐烦见生人,自己去睡觉了。” 镇长家陪笑。 听起来是在说他。 聂东流挑了挑眉,主动迎了上去。 “喏,这不就来了?”封析云目光一转看见他过来,也不招呼,偏头朝着镇长淡淡地笑了笑,“别怕,我不会因为同伴走丢了就问你们的责的。” 这么听起来……好似先问起他去哪的人是镇长? 宴饮已过,女佣带着两人在客房住下,聂东流往她对面一坐,等到屋里只剩两个人,冷不丁开口,“我刚刚去了镇上看看。” 封析云不用听他解释就猜到了。 刚才在席上,聂东流一言不发,偶尔还朝她翻白眼,她全都当没看见。龙傲天当然是不耐烦这种逢迎场合的,起身离开她也看见了,当时就猜他一定不是出去兜风的。 她恨不得当场把人拉回来,但又怕在镇长面前暴露两人的意图,只得装作没看到,继续和镇长家东拉西扯,独占c位。直到后来镇长觉得不对劲,旁敲侧击聂东流究竟去干嘛了,她都还奋战在为聂东流东拉西扯的路上。 等到聂东流所看见的,几人凑在厅堂外聊天的时候,已经快到图穷匕见了。 镇长差一点就要和她撕破脸皮了,聂东流的金主爸爸差一点就要被大boss开团了! 但这一切不好都对聂东流说,毕竟她没法解释为什么镇长会化身boss丶和敲门灵有什么关系,她又是为什么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他…… 她,聂东流的金主爸爸,竟然还得帮他圆场子,还连数落都不可以!这世上还能有比这更窒息的事情吗? 封析云流下了心酸的泪水。 聂东流不仅无法体会到她的心酸,甚至此刻的心情可能比她还要不爽,冷冷道,“我遇到敲门灵了。” 封析云的呼吸微微一滞。 “它很弱,不够让你成为副阁主。”聂东流冷淡地望着她,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冷笑,“封小 姐,现在,你是不是能和我说一说实话了?” 封析云长叹。 现在,她非常确定,更窒息的事情,确实是有的。 召唤敲门灵 召唤敲门灵 聂东流出去一趟,她不仅要帮忙圆谎,等他回来还要解释他发现的漏洞…… 到底谁是老板啊? 封析云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多年来的足不出户,羸弱的身体,让她这一天的奔波带来了加倍的疲倦,刚才的酒席看似轻松,实则也得提起心神,免得镇长看破漏洞,打草惊蛇。 现在还得思考怎么应付聂东流。 “这一点上,我确实有所隐瞒。”她沈默了片刻,终於决定坦白,“金玉镇确实游荡着敲门灵,但不是一个,是一大群。” 聂东流就知道她一定藏着大消息! “一大群是多少?几十?几百?”当你对一个人的底线预期够低,那么即使她说出来的真实信息再怎么惊人,你也能面不改色地应对了。 聂东流回来的一路上都在思考封析云究竟隐瞒了什么,又该如何逼她说实话——如果到了这一步她还不愿意信息共享的话,他就得请她另请高明了。 “总不可能是几千吧?”他冷笑,“我转了一圈,金玉镇这么大点地方,倒还不至於藏着这么多敲门灵。” “几百。”封析云缓缓道,“你也和敲门灵交过手了,应该很清楚它们的个体实力并不强,以你的实力是可以轻易解决的,而我带了杀伤性很强的法器,解决几百个敲门灵,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说的是真的,聂东流知道她带的道具有多强力。 聂东流的神色稍缓。 雇主把重要信息隐瞒了,直到装不下去才说实话,他原本是应该生气的,但生气解决不了问题,更何况…… 他对这位大小姐的底线和期待值已经降到了谷底。她天真又残忍,不谙世事又没有体谅普通人的心,在她的心里,大约什么东西都是可以通过加钱和给钱办到的。 跟着这样的人,无论是做雇主,还是做老板,都不是什么幸运的事,在她心里,你也不过就是个好用的工具罢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觉得封析云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能抵消这些缺点。 离开金玉镇后就散夥! “如果只是这样,你也不必瞒着我。”聂东流淡淡道,“况且,这功绩虽然还算拿得出手,但争夺副阁主之位,还是差了点吧?” 他不相信只是这样。 封析云沈默了片刻。聂东流虽然很莽,其实人很精明也很警惕,这一路揪着漏洞,不到一天就到了图穷匕见,她要是再不坦诚,只怕是真的没有转圜的馀地了。 “其实白日里你见到的红结,确实是邪神祭祀。”封析云缓缓说道,“这里的敲门灵也都是因此产生的。这个邪神祭祀的主谋就是镇长,所有的敲门灵也是以这里为核心,只可能在这里聚拢。” 换言之,想要一网打尽,只能在镇长府上。 “不过,敲门灵在这里实力会整体提升。”封析云双手交叉而握,沈默了一会儿,“每隔一段时间,敲门灵都会在这里聚集一次,实力大规模提升一次,而当这个时候解决它们,是足以让我成为副阁主的。” 几百个敲门灵聚在一起,还整体实力大规模提升,当然够她升职,但前提得是她能解决。 ——她的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明明手无缚鸡之力,也根本没亲自动过手,第一次出手就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聂东流静静地看着她,冷笑了一声,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我的办法是这样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封析云也不打算再瞒下去了,聂东流就算觉得被她算计了,和她合作解决这里丶帮助她成为副阁主也是最好的选择,反正他们互不信任却不得不朝夕相对的日子也就这么一次。 “我带了道具,可以模拟镇长召唤敲门灵的气息,把它们召集来。”封析云说着,打开箱子,拿出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蜡烛,“这种蜡烛是我特意叫人制作的,这里的敲门灵专好这一口。” 具体配方来自原文中男主的发现。 她放下蜡烛,又抽出一个玉匣,匣上还画着繁覆的符箓,“这个法器叫‘匣里乾坤’,专门收纳灵体的,等到敲门灵聚拢了,就用这个把它们全都吸进来。这种法器非常强大,灵体一旦进入就会自动陷入沈眠,不过最多只能收纳三天。” 原文里男主就是靠这个法器,在强弩之末绝地求生的。 “这一切都可以用长风镜记录下来。”她又拿起一面镜子对准聂东流,“只要被长风镜照到的东西都会被记录下来,等回到宁夜阁,我就可以拿着这个和匣里乾坤作证据。” 原文中,叶淮晓想坑掉男主的功劳,就是被长风镜的记录打脸的。 封析云放下长风镜,擡起头望向聂东流,“当然,这只是一头一尾,最重要的还是削弱敲门灵的实力,把它们装进去的过程。这箱子里有十九件道具,剩下的十六件都是用来攻击敲门灵的,绰绰有馀。” “而你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把敲门灵收拢进匣里乾坤。” 她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很久,聂东流不过只是其中的一环。 封析云好整以暇地望着他,而聂东流微微静默,一时没有说话。 封析云的计划算得上是非常简单,但又行之有效。然而这不是她运筹帷幄,纯粹是她财大气粗靠钱砸出来的。 相比之下,聂东流更感兴趣的其实是她的消息来源,究竟是怎么对金玉镇的情况有着这么详细的了解的,但封析云显然不愿意说。 “镇长是敲门灵的掌控者,你召唤敲门灵来,他难道不会阻止?”聂东流沈默了片刻。 “他对敲门灵的掌控也是靠这个实现的。”封析云晃了晃手里的蜡烛,“只不过比我这种半路出家的强。多半等到我把敲门灵招来了,他才会发现。到时候,他发现也无妨——我准备的道具很多,足够他和敲门灵一起上路。” 聂东流一时无言,“都说我莽,我看你可比我莽多了。” 就硬冲呗? 封析云心想那可不敢当。 她之所以能想出这么一个计划来,还不是因为这是原文里男主行之有效的方法?原剧情里,男主根本没有她这么丰富的准备,对金玉镇的情况也完全没有多少了解,不照样莽了进来? 原文里聂东流可是在这莽了个满头包,全城已强化的敲门灵追着他跑,他还面不改色地到处找线索,最后冲进镇长家召唤敲门灵一网打尽。 相比起来,做了一个月准备丶带着无数装备丶提前知道剧情的她,在聂东流面前,实在是不敢言莽啊。 “现在我知道的都说给你听了,诚意总该算摆足了吧?”封析云伸手,在箱中摸索了个遍,抽出一个样式有些奇怪的铜管,摆弄了两下,擡眸,“待会我就拿着这个,你也可以挑挑,我都给你介绍。” 让20级的男主打60级的怪,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装备上就弄得好点吧。 聂东流凝视了她一会儿,默不作声地伸出手,拿起一件法器摆弄起来。 *** 子夜。 封析云跪坐在案前,面前摆好了蜡烛丶玉匣和镜子,还有些琐碎的仪式道具。 准备齐全,她伸手,轻轻拂过,将蜡烛点燃。 轻烟袅袅,慢慢上升,随风飘远。 封析云握紧了手里的铜管,连呼吸声也更轻微了。 虽然在聂东流的面前,她表现得始终胸有成竹,以至於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但实际上,她多年未出深闺,对世界最大的了解都是原文剧情,以小博大玩得这么刺激,又怎么可能不怕? 她只是不敢让害怕成为她的绊脚石,将她牢牢地困在原地,所以每一步都撕裂所有的恐惧,逼着自己拥有最大的胃口。 她想成功,也必须成功。 “咄,咄,咄。” 门外,传来沈重的脚步声。 封析云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咄,咄,咄。” 脚步声渐渐靠近。 聂东流微微蹙眉,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封析云惊疑不定。 按照原剧情的说法,燃起蜡烛后,敲门灵就该从金玉镇的四面八方飞来,聚拢在她周围……但这都是灵体,是飞来而不是走过来,不应该有脚步声啊? 到底是剧情出了错……还是她和聂东流触发了什么原文没有提及的支线,以至於明明方法一样,最终的走向却截然不同? 她一时间甚至都说不出来,这两种可能,究竟哪一个更糟糕一点。穿书套路中的蝴蝶效应丶原剧情的不靠谱,她才第一次利用就要遇到了吗?那她的这个金手指,还能更废一点吗? 封析云抿了抿唇,神色渐渐冷了下来,她握紧了铜管,姿态却反而不再那么紧绷了,悠悠向后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目光沈沈地望着合拢的门。 无论到底是什么情况,既然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见招拆招,也一定要得到她想要的。 “咄,咄,咄。” 脚步声,停在了门前。 熟能生巧 熟能生巧 脚步声慢慢靠近,却在门口突兀停下,屋里一片死寂。 短暂的平静里,封析云与聂东流交换了一个眼神。 现在的状况超出了她的预计,却又偏偏留下一点馀地。倘若脚步声的主人直接冲进屋,封析云肯定二话不说,提着法器就上了——说到底,她装备充足,就是有这个底气。 但外面的不动了,给她留一点琢磨的空间,态势反倒僵持了。 目光流转间,她看出聂东流的神色好像有点恍然的意味。 封析云:?他明白了什么? 聂东流目光沈沈。 他只是一瞬间想起敲门灵自爆后,他所听到的脚步声,和方才在门外响动的,一模一样。而现在,封析云想要召唤的也是敲门灵,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屋外一片寂静,唯有一个好似人影的黑影,嗓音嘎吱嘎吱仿佛锯木, “贵客在吗?” 封析云一怔,会说话? 下一刻,紧握着铜管的手猛地攥紧,由於太过用力,连指节都隐隐发白。 即使以封析云并不丰富的除魔经验,她也可以确定外面的绝非人类,哪怕它会说话,也无法掩盖摆在面前的诡异。而它会说话,恰恰说明了它的吊诡。 寻常灵体邪祟是没有灵智丶不会说话的,在原文里,即使这是60级副本,即使狂暴体敲门灵能把聂东流打个满头包,它们也是不会说话的低等灵体。 原文里,明明没有这一出! “贵客在吗?”无人应答,门外再次开口,“贵客请开门。” 森森冷气顺着门传来,黑影在门上张牙舞爪延伸,室内的温度一下子低了许多。 封析云眉头紧锁。 眼前的情景,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不正常,但她明知如此,此时却真的开始思考究竟要不要开门。 眼前的这扇门装饰性更胜过防御性,门上带雕花窗,白纸糊上,别说是邪祟了,封析云自己一脚都能踢开,除非外面的邪祟受某种规则制约,不经同意无法闯入,否则这扇门根本拦不住。 但,看眼前黑影张牙舞爪的样子,这多半只是奢望,邪祟闯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这是恐怖片里最常见的桥段,但封析云和恐怖片主角最大的区别,就在於她有和邪祟抗衡的底气。犹豫只不过是措不及防,其实直接莽上去也无所谓。 封析云目光微动。 是直接拿着法器冲出去,还是应声?倘若应声,会不会被未知的邪祟直接摄取神智?倘若不应声,就这么等着邪祟闯入吗? “贵客为什么不开门?”嘶哑如锯木的质问越发急促,“贵客请开门!” 黑影爬满了半边墙壁,屋内冷得仿佛深秋,阴森森的,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聂东流面无表情,身形却渐渐绷紧。 封析云神色平静,一手紧握铜管,一手却缓缓伸出,对着桌上的水杯轻轻一推—— 死寂里,瓷器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原来贵客在里面。”锯木嗓音猛地开口,好似在笑,“贵客为什么不开门呢?” 黑影一瞬间扩大到极致,屋内一瞬有如冰窟,一片死寂里,唯有刺耳张狂的笑声。 “我来找贵客了。” 房门轰然碎裂,仅有人身,却几无人形的怪物浑身膨胀到极致,举手投足带着焦黑的烟气,铺天盖地的黑影是它的背景,扭曲到极致的脸上,只剩下好似要将一切撕碎的疯狂笑意—— 迎上这笑意的,是一只平举的铜管。 铜管色泽暗沈,花色普通,看起来就像是无用的废料,然而在这平举的铜管后,是一张平静而美丽的脸。 黑暗与阴影在她的脸上错落,掩盖了她过於精致的五官,却又好似勾勒出她隐藏在平静神态下的另一面,蛊惑的丶疯狂的丶冷酷的丶危险的…… “轰——” 貌不惊人的铜管轻轻颤了一下,火蛇在黑暗中飞舞,艳丽又危险。 带着黑影冲进屋里的怪物,连带着它身后的整座墙面,在一瞬间化作飞灰。 星星点点的火花一闪而过,落在地上熄灭了,一切重归黑暗。 一面承重墙完全被毁,头顶上劈里啪啦的灰与瓦不断向下掉,封析云收起铜管,手一伸,将装满法器的箱子一把提起,站起身来,神色冷淡,迎上聂东流微妙的目光,“事情不太对。” 原文没有这一茬,封析云第一反应是剧情出错了,然而静下心来细想,她更偏向於是他们触发了隐 藏剧情。 过程不一样,遇到的剧情发展自然也不一样,而他们和原文发展的不同在於…… “敲门灵在你手里自爆了。”封析云提着箱子,冷冷地望向聂东流,“你还遇到了什么?” 她可以确定自己来到金玉镇后,绝没有碰上什么会触发隐藏剧情的事,更有可能的是出去转了一大圈的聂东流。 聂东流目光十分微妙,他有点恍然,又好似有点嘲弄。 “刚才的脚步声,敲门灵自爆后我听到过。”聂东流神色淡淡,“但我躲开了,直接回来了。” 他虽然不像封析云这样笃定事情已经失控,也全然不知道原剧情,但仅仅只是通过封析云之前描述与现实的对比丶以及她的反应,他便可以确认现状偏离了这位大小姐的预期。 这是他第一次从老神在在丶仿佛已胜券在握的封析云脸上,看到这样冰冷的神色。 她越冷淡,也就意味着事态越超出她的控制,甚至还要反过来质问他做了什么。 对此,聂东流恍然外,难免觉得可笑——一直隐瞒信息丶什么都不许他知道的是她,胜券在握的是她,霸道掌控的是她,现在出了问题,就要开始把责任往外推了? 他露出点嘲弄的笑意,若隐若现的: “也不是不行,谁叫你是老板呢?” 给老板背锅,打工人义不容辞嘛。 封析云一怔。 聂东流的语气与言辞……一反常态的锋锐。 从两人同行后,占主导的始终是身为雇主的她。而聂东流一步步试探,等到现在,她没有了信息优势,两人的关系一举调转,他才终於又表现出了锋锐…… 果然是从不让人的龙傲天。 “你……”她刚开口,阴森的寒气便直从她脚脖子往上窜,封析云猛地回头,举起铜管,对准身后。 轰—— 火蛇飞舞,整间屋子再难以承受这剧烈的攻击,瓦石疯狂摇落,直接朝屋内的人砸下来。 聂东流神色不变,猛然伸出手,握住封析云的小臂,身形一动,将她拽出屋内。 身后,横梁落下,闷响哄哄,在寂寂长夜里不断回响。 封析云的呼吸微微一滞。 倘若聂东流没有及时拉住她,那么现在一切的计划和野心都只会变成一滩肉泥。 凭着外物得到的,并不真的就属於她。在危机面前,有时只差这么一点。 她太迫切,也太急躁了。 “事情有变,计划也要变。”她把语气放软了,之前隐约的冷色也好似从未存在过,“等不了敲门灵聚集了,我们直接去找镇长。” 之前她自忖准备充足,聂东流只是个镇场子打下手的,自然要保持绝对的话语权,但现在计划一变,势必要更多仰仗聂东流出力,那么态度也该相应变化。 归根结底,还是她不够强,实力不足以匹配金玉镇这个副本。投机取巧固然收获不菲,但一旦出现问题,就会左支右绌。 她总有实力足够的那一天,而在此之前,她要耐下心来,要慢慢等。 封析云朝聂东流露出一个略显歉意的笑容,“很抱歉之前过於自信,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全部的信息,现在事情有变,我也有责任。离开金玉镇后我会补偿你的。” 只要离开金玉镇,她付完钱就和男主老死不相往来! 倘若他老老实实待着,又或者没有遇到敲门灵自爆,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她不该以为手握攻略就万事大吉的,她忘了这可是走到哪哪里就出事的龙傲天。 封析云对於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隐约有点猜测——金玉镇的邪祟分为两种,敲门灵和刚才的怪物。敲门灵自爆在聂东流的手里,他成了被标记的人,而怪物就是循着标记来将他清除。 原本她点燃蜡烛,只会引来敲门灵,但现在聂东流在她身边,反而引来了怪物。 但为什么……为什么原文里没有这种怪物?为什么原文只会被杀死的敲门灵,会在聂东流的手里主动自爆? “动静这么大,整个镇长府都会察觉,已经打草惊蛇。”封析云微微蹙眉。 既然如此,干脆就平推过去!她手握这么多法器道具,身边还有男主跟着,暴力通关也行。 “你确定?”聂东流冷淡挑眉,“如果整个金玉镇都有问题呢?” 他回想到,那时敲门灵的自爆声那么大,两边的居民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如此诡异,他早该发现的。 “这次你的计划是什么 ?总该和我说清楚了吧?”聂东流冷淡。 说实话,他对封析云的观感已跌落谷底,没什么好指望的,也就没什么好愤怒的。他可以接受雇主强势,可以忍受雇主大小姐脾气,可以忍耐雇主隐瞒信息,前提是这一切真的发展顺遂。 但看眼前的情形,显然与顺遂没什么关系。 “你不必再忌惮些有的没的了。”聂东流冷淡地说道,“我既然接了你这一单,肯定尽我所能,不会丢下你的。” 赚钱有赚钱的规矩,聂东流再怎么不满,约定好的事情也一定会做到。 当然,由於雇主失去掌控力,服务态度什么的,就不要太苛求了。 封析云微微抿唇。 她当然算不上逆来顺受,也绝不是花钱买罪受的人,但此刻,聂东流冷淡而毫不客气,她却好似一点不满也没有,堪称温柔地垂下眼睑,“当然,计划是这样的……” 局势逆转,她比谁都从善如流。只是温顺而已,在过往的十几年里,她最会扮演的就是这一套了。 熟能生巧。 熟悉的邪神 熟悉的邪神 “你确定解决镇长就够了?”夜色如墨,本该寂静入眠,但炸响隆隆,火蛇起落,将整个镇长府拖入喧闹。 而这喧闹的制造者,正肩并肩顺着长廊向前走,一人持剑,一人握铳,看上去就像是一对默契的搭档,协力走过风雨。 然而他们的对话,和“默契”不能说完全一样,只能说毫无关系,“别等见到他,你又说有新的计划。” 按照封析云的新计划,无论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总归离不开镇长这个关键人物,两人直接莽过去把人拿下,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或者拿着法器全部平推。 非常粗暴的计划,但如果信息准确,不能说是不有效。 所以最重要的问题是,封析云是否真的有把握。 “如果没有发生新的意外,这个计划绝对是行得通的。”封析云一手端着铜管,一手提着箱子,火蛇从铜管中不断飞出,将不断冒出的狰狞怪物化为飞灰。 箱子有点沈,以她的身体素质,稍显吃力,但封析云宁可费力地护着箱子,甚至显得有些滑稽,也没有一点让聂东流代劳的意思。 她着重强调“新的意外”,提醒聂东流,如果不是他惹出了敲门灵自爆,事情根本无需发展到这个地步。 聂东流看她动作,微微一哂。 他懒待和封析云争辩事情如是发展,究竟谁责任更大。临阵推诿不是他的习惯。 他收回目光,剑光飞舞,将靠近两人的黑影尽数斩去。虽然封析云曾说玄晖宗的法术对於敲门灵无用,但这种实体的怪物却性属阴寒,惧怕他的法术。 以聂东流的实力,对付一两个怪物很轻松,但数量多了便难以坚持。从效率最大化的角度来说,他拿着那箱法器才是最优解。但聂东流连提都不会提一句。 既然封析云不信他,就让她自己去解决好了,老板自己都不在乎任务效率,他一个打工人想那么多干什么?况且,当真需要的时候,箱子究竟在谁的手里,对他来说真的有区别吗? 他耸了耸肩,“那很好。” 这是漫长沈默前的最后一句话,此后,他一言不发。 青烟弥漫,黑影扭动,极致喧嚣外,是一片极致而诡异的寂静。 封析云攥紧了铜管,滚烫的热度传递到她掌心,似乎在逼迫她放手。但她握着铜管的手颤了颤,下一秒,用更大的力气牢牢攥住。 她知道以两人的实力差距,聂东流若想抢法器,她坚持提在手里根本无济於事,反而是一个非常露怯丶推远两人关系的举动。作为一个自身实力约等於零,需要仰仗聂东流帮扶的战五渣,这个举动不是一般的次。 但封析云必须这么做。 她本就不是为了防聂东流反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点信任她还是能交付的,否则根本就没有金玉镇一行。 她真正要的是安全感和掌控感。 像是聂东流出去走一趟,整个金玉镇副本完全变了样的事情,她不想丶也承受不起第二次。 经历过这重变故,封析云非常担心现在这趟看起来没有失误空间的平推之路,又会因为聂东流的主角光环横生波折——别的也就罢了,如果两人走散了怎么办? 以龙傲天的主角光环,这绝非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到时候聂东流误打误撞遇上了机缘,她呢?不攥紧了这箱法器,难道指望聂东流主角光环普渡,感化怪物不来攻击她? 因此,即使会让人寒心,她也一定不能松手。 冲出走廊,怪物源源不断,一个还没解决,已有三五个一起扑上来,封析云手里的铜管越来越短,铜管上的铭文也越来越浅,最后一截滚烫得仿佛烙铁,化为火蛇扑向怪物时,先爆起一团火花。 封析云松手,掌心一片火炙后的焦黑。 聂东流馀光瞥到了,心里微微诧异。 那只铜管近似於火铳,但威力同时作用於灵体丶邪祟和实物,是消耗型道具,每用一次便会短上一分,直至完全耗尽。无论是凡人还是术士都能上手,可以说是非常普适好用的道具。 唯一的弊端在於,铜管使用次数越多就越烫,最后的温度甚至可以慢慢煮熟握住它的手,完全耗尽的时候还会不分敌我地伤害。 这种伤害更近似於“交换”,是使用到最后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即使使用者佩戴了特制手套等道具,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一般在有得选的情况下,使用者都会避免这最后一下。黑市上甚至偶尔会有这种只剩最后一发的铜管流出。 普通民间术士 或赏金猎人没得选,常会买下使用,这不稀奇。但,封析云不是没得选啊? 她紧紧攥住的那个箱子里还有很多法器,每一件都不比铜管威力弱,随便换一件就是,何必坚持到最后? 聂东流当然不是被她的坚持和毅力惊呆了——作为龙傲天,从来只有反过来的份。然而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赏金猎人身上,和发生在封析云的身上,是不同的。 他原以为,以大小姐的脾气和底气,不会用这最后一下。不,他的预期还要更低一点,他以为封析云用到一半就会因为铜管太烫而松手。以她的身体素质和脾气,这是个再合理不过的推测。 聂东流挑眉。 封析云会这么做,只能说明她远比他想得要谨慎,更比他想象得能忍。 这个发现让他神色稍缓。 封析云没留神去看他的反应,她也不在乎聂东流会对她的行为作出什么评价。她甚至都没有当一回事,手忙脚乱地从箱子里抽出新的法器,跟着聂东流一路冲到镇长院外。 踏进门的那一刻,眼前一片清净,一个怪物也没有,里外对比鲜明,仿佛两个世界。 聂东流持剑的手不自觉地更攥紧了几分。 事出反常必有妖。邪祟之间的秩序非常简单,受到畏惧和退避的,一定是更强大的。能让毫无理智的怪物主动避开的地方,一定隐藏着更加可怕的东西。 院里冷冷清清,仿佛主人一点也没有被外面的闹哄哄影响,还深陷沈眠。 这根本不合常理的情况,更衬托出院中的诡异。 聂东流蹙眉,缓缓向前走去,没走两步,眼前的房门就打开了,无风自动,没有开门人。 从他的角度看去,本该是主卧的屋里空荡荡,而哄闹的真正推手镇长一家,此刻正围着一张圆桌,神情僵硬,动也不动。 圆桌上,红烛幽幽,照在三人的脸上,阴森森的,没有一点人气。 随着门缓缓敞开,三人也一点一点转过头,定住。 目光幽幽,钉在不速之客的身上。 聂东流下意识地攥紧剑柄。 镇长脸色白得像抹了面粉,胸前却挂着色泽鲜艳无比的红结,不仅没有提亮气色,反倒把他衬得愈发诡异。 暗淡惨白的唇瓣张了张,被红结映出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聂东流,开口,“回家……” “家”字声调拖到一半,四面火光幽幽,忽地燃起,将黯淡的院落刹那照地透亮。 “噌——” 聂东流抽剑护在身前,目光飞快地逡巡一周,将整个院落的情况尽收眼底。 原本平平无奇的院落,边缘竟亮起了一圈红线,周旋错落,汇成一体,密密麻麻,无比覆杂,将整个院落圈在了中间。 他眼瞳微微一缩。 镇长竟然直接将此处院落埋下了阵法。 聂东流不是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阵法是件很覆杂丶消耗巨大,也很危险的工程。将阵法埋在自己的住处下,无异於把炸弹放在枕头下,随时都有可能被失控的阵法炸成碎片,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干这种事。 而阵法的知识本身门槛很高,即使聂东流是玄晖宗出身,他对阵法的了解也仅限於基础知识,让他自己布置阵法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镇长绝无合理渠道获得这些知识。 所以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就意味着镇长一定信奉了邪神。只有邪神托梦传达神秘知识,才能让一个普通人获得此类知识,也只有信奉了邪神,才会疯得这样毫无理智。 聂东流真的打死也想不到镇长居然是邪神信徒。 一来,阵法的布置不仅需要神秘知识,还需要各种特殊材料,而这些特殊材料是天周王朝严格管制的,镇长想收,无论通过哪种渠道都会被宁夜阁盯住;二来,金玉镇可就在京城旁边,天周王朝势力最强盛丶正神东君直接垂视的地方,这里怎么可能出现邪神踪迹? 之前封析云和他坦白的时候,聂东流没有扭头就走,就是因为他预设金玉镇的危险不可能涉及邪神。 不是他不谨慎,不是他没经验,也不是他轻信封析云,就只是……金玉镇怎么可能有邪神踪迹?天周王朝是要完蛋了吗? 聂东流可以发誓,他要是早知道,他绝对丶绝对不会跟着封析云来送死! 阵法亮起,冥冥传来呼唤,遥远悠长,从四面八方来,一声接着一声。 “回家……回家……” 聂东流想动手,但动作却好似卡住了一样,一点 丶一点,一如镇长方才那样,缓慢到极致,仿佛有什么东西限制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这不是人力,不是任何人的法术能够办到的事,这座阵法必然借助了邪神的力量。 虚空似乎开了一扇门,幽森的气息层层叠叠向他卷来,正如他此前见过的所有邪祟一般,有着最让人厌恶的感觉,而这种作呕感从他第一天踏上术士之路起就已伴随,他甚至觉得格外熟悉…… 聂东流忽然一僵。 是了,熟悉。这股让人作呕的邪祟气息,他早有接触,或者说,刻入骨髓。 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位邪神。向前追溯,这股气息在过往的二十一年里共出现了三次。 第一次,十三年前,祂带走了他的父母丶亲眷,也带走了属於“聂东流”这个凡人的全部人生。从此,世上凡人聂东流,只剩下玄晖宗的天才弟子。 第二次,三年前,祂带走了被他视为挚友丶同伴的人,给他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迫使他不得不收敛声息,以免被人发现身上属於邪神的痕迹。祂最终带走了属於玄晖宗天才弟子的人生,让他成为了一个不起眼的赏金猎人。 这是第三次,祂这次的出现,又要带走什么?他的命吗? 垂在袖中那只手无意识地缓缓收紧,在掌心留下深深的甲痕,聂东流眼底泛起淡淡的猩红,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封析云半遮半掩的叙述后,竟然藏着一位邪神,更没有想到,这个邪神竟然会是他憎恨丶寻找了十三年的那个。 十三年,怒火和仇恨就像裹在灰堆下的残火,将他这捧早该同其他逝者一道随风散去的馀烬反覆炙烤,没有一刻停歇,又在此刻重燃。 冷笑在他唇角一分分绽开,也许他还要感谢封析云,无论如何,没有她的引领,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找到祂。 过往的十三年里,除了共仇恨丶同命运的挚友,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成为术士的原因,没有必要,也不会有人理解。 他能怎么说?他成为术士是为了找到害得他家破人亡丶流离失所的邪神报仇? 他们只会以为他疯了。术士这条路走到尽头,也终究只是个人。人也许可以欺瞒神一时,但永远不可能战胜神。如果八岁时他对着玄晖宗救下他的修士说出“我想覆仇”这样的话,也许后者甚至都不会带他回玄晖宗。 但他们永远不会明白,凡人的仇恨固然微不足道,却也旷日持久,如果不能焚烧对方,就会焚尽自己。聂东流走上这条路,就是为了一个“不可能”。 而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金玉镇藏着邪神这件事,封析云到底知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但故意隐瞒,又或者她根本就是邪神的信徒…… 聂东流缓缓地丶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封析云就站在他侧后方,与他贴得很近,聂东流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凑近的,他微微一惊。 而这张在幽光里显得愈发冶艳的美人面,此时竟一如镇长的脸色般惨白,幽幽艳艳丶袅袅娜娜,既美得让人惊心,又幽森得近乎慑人。 有那么一瞬间,聂东流极度怀疑这一切都是阴谋。也许封析云本就是此地邪神信徒的一员,带他来金玉镇,就是想将他献祭。这就能解释阵法不露痕迹的布置丶她的重重隐瞒。 他眸色微冷。 仇恨归仇恨,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实力和邪神之间的差距。十三年前丶三年前,他从邪神的面前两度死里逃生,对於祂来说,一个蝼蚁能蹦跶这么久,是对祂的挑衅,所以祂留下了烙印,这次相遇,祂必然会上心打死这只挑衅的蝼蚁。即使邪神只是一缕气息降临,对他来说也是十死无生的危局。但反过来说,这也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一个探寻祂的踪迹和特征,找到更多线索的机会。 聂东流望着封析云,由於阵法的限制,面部肌肉也僵住了,他只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而这浅淡到几近於无的笑容里,却莫名无尽疯狂。 “给你。”封析云忽然开口,幽冷地像深秋的夜风。 聂东流一怔。 在阵法的限制下,她缓缓擡手,动作一卡一卡。 聂东流眼瞳微缩。 封析云递给他的,不是别的,竟然是那个她始终不愿离身的丶满载着法器和道具的箱子。 他没有伸手。 也许这箱子里暗藏玄机,也许本就是和邪神有关的道具。他当然要寻找有关这位邪神的一切线索和信息,但不是以祭品的形式。 但封析云态度强硬地塞进了他的怀里。 “希望你能活下去。”她的神情无比冰 冷,聂东流很确定她眼里闪烁的除了冷淡,还有难以抑制的怒气和怨气。 他一怔,也许是对她身份的揣测太过笃定,以至於发现有出入时,他罕见地露出溢於言表的错愕。 她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道具给他,又为什么对他说这样的话?莫非他猜错了,其实她不是邪神信徒? 但,如果她真的和他一样惊愕於事情的发展,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她理应紧握一切保命的道具,而不是反过来给别人。 “再见。”封析云幽幽地说道。 “什么?你——”聂东流罕见地语无伦次,他有太多想问,有太多的不满和忧虑,但积在一起,开口仿佛堵住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 而封析云没有给他思索的机会。 就在他强自镇定又迷惑的目光里,幽光里美得不像真人的少女,自足底升起一道火光,慢慢向上蔓延,转眼被火蛇吞噬,化为了一抹残灰。 幽风吹过,飞灰散尽。 “当啷——” 聂东流难以置信的目光缓缓下移。 眼前空无人影,只剩下从封析云身上掉下来的养魂玉,在幽夜里发出莹莹的暖光。 一片死寂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遥远呼唤: “回家……” 星星在眨眼睛 星星在眨眼睛 聂东流所不知道的是,时间向前回溯,就在踏入院门的那一刻,当他警惕地打量镇长一家,怀疑这院中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封析云却只听到耳边“嗡”的一声, “回家——” 这不是呼唤,而是宣告。强烈的失重感裹挟着她,一部分仍踏在实地,一部分却脱离了肉/体,俯瞰金玉镇,就像远天星辰。她看见—— 星河斗转,仿佛谁给“金玉镇航拍实况”拉了快进,一天翻过一天。自从敲门灵出现后,金玉镇大量人口流出,却极少有人进入,所以一旦有来客,从这个视角看简直无比显眼。 封析云微微一惊。 来客乘着马车来到镇长府,车夫跳下来,微微擡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聂东流。 封析云感到一阵薄薄的凉意。她仗着原剧情,一直觉得事态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怕出现什么变故,她也足以应付这个在剧情里被打穿的副本,但如果……剧情根本没说全金玉镇的情况呢? 就好比离奇出现的怪物丶这个俯视一切的眼睛,剧情里一个字都没有提到。 在原作者的介绍里,邪神更像是一家跨国公司,每个分公司都有支取一定预算的权限,不会惊动邪神本身,就算分公司被毁,邪神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察觉。这是正神庇佑的世界所施加的限制。 而原文里金玉镇最大的难关就是狂暴化的敲门灵,所谓的邪神祭祀只有给敲门灵上buff的作用,这一度让她和所有读者认为金玉镇不是邪神直辖,而是分公司。否则她根本不可能来这冒险。 “你很后悔吧?”细语呢喃,不知究竟从何处来。 封析云眼瞳微微一缩。 “漏洞百出,自以为是,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自由。”低语好似细蛇爬过她的背脊,让她浑身冰凉,“原剧情里聂东流第一次出任务就大放光彩,而你明明占尽优势,却好牌打烂。你总笑他到处打脸炮灰,可你比炮灰好到哪去?” 画面还在自顾自滚动,聂东流和她步入镇长府,又独自离开,逼着敲门灵自爆,成为金玉镇的红名对象,拉着一大群由敲门灵附身人而形成的怪物回到镇长府。而她无知无觉。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在她的脸上,一张熟悉的面孔忽然在她面前浮动。 “疯阁主”冷冰冰地望着她,“第一次尝试的表现无法判断一个人能成功,但已足够判断一个人不能成功。显然,你是后者。” 封析云感到一股真实的丶难以言喻的痛苦啃噬她的内心。 记忆回溯,她想起来了。这不是她的第一次尝试,在很多年前,她也曾想过迈出闺闱。疯阁主没有拒绝,只是从卷宗里随意抽了一张,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是最难的一叠任务。 他给了她一次机会,“只要你能完完整整地回来。” 她记得自己确实完整地回来了,以尸体的形式。 封析云呼吸一滞。 她死过一次这种事,她怎么会知道?死过一次的人,为什么还能活着?她才十九岁,很多年前,又究竟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这十九年的记忆里没有这件事? 为什么她不记得了? “我给过你机会。”她才发现这张熟悉的脸过於年轻,和那张从她记忆开始便有的脸很不一样。他年轻丶克制丶俊美无俦,完全不像她熟悉的那个满眼疯狂和肃杀丶不修边幅的疯阁主。 唯一不变的是看她的眼神,看一件珍贵而麻烦的宝物的眼神,“这一次,不要再给我添乱了。” 封析云感到一阵让人窒息的恐惧和痛苦,如此真实——真实到像是假的,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对“添麻烦”“离开宁夜阁”“自己做点事”有这样深切的排斥和恐惧。 她想起来了,她之所以十九年来循规蹈矩丶从未踏出宁夜阁一步,除了疯阁主不许外,还有她本能的排斥和恐惧,让她无法坚持自己的想法。直到疯阁主意外身亡,她才头一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直到疯阁主死——他对她做了什么? “平庸的人才会不甘心,真正优秀的人从一开始就脱颖而出。”疯阁主的脸褪去,金玉镇的画面也淡去,眼前一片漆黑的夜空,只有如蛇吐信般的嘶语,“如果第一次失败后就放弃,也许还会让你显得更果断。” 漆黑里泛起浅淡的光,仿佛照亮了夜空下的一隅,让黑夜之上的她寻隙看清。 “严宗主,小女体弱多病丶动辄可能出事,却一天到晚向往江湖诡事。”也许这是封析云所能见到的疯阁主最客气的一面,这时他已经是她记忆里的不修边幅的样子了, 但站在“严宗主”面前,看上去就像个父爱深沈却不善表达的父亲。 “封阁主希望我做什么?”与疯阁主对话的那个人,封析云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但无比奇怪的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确定他是玄晖宗的宗主,简直就像是……她真的认识他一样。 这是不可能的,这十九年的记忆非常完整,她可以清晰回忆起每个大节点,她不可能不记得这个人丶这件事。 疯阁主缓缓说道,神情诚恳丶表情真挚得像是换了另一个人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这样的神情,竟然无端端发抖,“我知道玄晖宗有一门洗净心魄的法术。” “不可能。”严宗主一口回绝,“这是专门净化心灵,让信徒对东君的信仰更加虔诚的法术,用在别处就是改人心智的邪术,要被宁夜阁当场击杀的。封阁主,你该比我更清楚。” “别的法术是邪术,玄晖宗自然不同。”疯阁主神色不变,诚恳无比,“我只想让小女安心成长丶安稳待嫁,不要和我一样在诡异与死亡里不得安宁,以她的身体,根本是找死——若是宗主不放心法术落入我手里,恳请宗主亲自出手,为小女洗净心魄。” 他说着,伸手朝侧后方一揽,将一个身量娇小的少女推到严宗主面前,“请宗主救我父女一命。” 少女大约十一二岁年纪,雪肤花貌,容色淡淡,颇见一股病态而脆弱的美,她似乎被法术遮蔽了听觉,不知道身旁的两个大人在谈论什么会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事,此时才被放开束缚,神情有些茫然,任由严宗主审视。 封析云深吸一口气。 这就是她十一二岁时的样子,但她全然没有这段记忆! “封阁主想要我怎么做?” “请严宗主在贵宗内,择一位与小女年纪相仿丶天赋惊人,行事周密机敏的弟子,将他参加宗门小考时的影像摄入小女的记忆里,让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根本不算什么,绝了闯荡的梦。然后再抹去这段记忆,只留下这个印象就够了。” “这未免有些……”严宗主的声音迟疑了,“本宗弟子参加宗门小考前,都会被统一培训,试炼内容也较为单一丶很好琢磨,各弟子参加前有所准备和了解,自然表现比平时更好。如此优势,再拿天才弟子的经历和令爱作比,未免胜之不武。” 他委婉劝诫,“封阁主这样,只怕对令爱打击太深,难免要影响性格和成长,考虑到令爱病弱抱恙,只怕对身体也有不小的损伤。是否有些太过?” “无妨。”疯阁主眼神坚定,“重症需下猛药,性格懦弱丶身体病弱,都有我养着,她只管平安活着就好。” 严宗主沈默,以覆杂的目光望着少女,后者茫然不解。 而她忽然擡起头,直直向窗外的天空看来,视线仿若有实,紧紧地盯着封析云的方向,眨眨眼,天真无邪,“父亲,你看,星星在朝我眨眼睛。” 疯阁主和严宗主猛地擡起头,朝窗外看来,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惊愕与警惕,神情扭曲。 画面定格在此处,缓缓黑了下去,徒留她在幽夜里大口喘息。 疑问似乎已经被解答了。 为什么她不敢再离开深闺了? 因为她被洗脑了。 为什么她不记得这段记忆丶死过一次的往事了? 因为她被洗脑了。 封析云喘不过气,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事……她知道疯阁主对她没有多少亲情,但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疯阁主会做到这一步。 但须臾她又觉得这很好理解,甚至怀疑起自己究竟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到。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自然是要不惜一切锁在家里,哪怕磕着碰着点,也终究在自己的手里。 她最大的错,就是不该对疯阁主的亲情抱有一点希望。 但封析云还有很多疑惑。 死过一次之前的经历,究竟是否在这十九年中?没有被修改和洗脑过的记忆,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疯阁主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她真的是疯阁主的女儿吗?这个高高在上的丶被曾经的她发现的旁观者,究竟是谁? “你还记得他吗?”絮语在黑夜里蔓延,顺着她的脖颈往衣领下滑,仿佛有细蛇冰凉略带粗粝的触感,带起她一身冷汗,“他真强,不是吗?健康丶天赋出众丶想接触什么就接触什么,他有你羡慕的一切。” 视角下移,黑夜里,唯有一点星光,照在聂东流的身上。 画面一闪一闪的,聂东流的脸好似水波闪过,须臾变成了另一副样子,更稚嫩丶更年轻,也 更锋芒毕露,有很多人围在他身边,恭维他丶艳羡他丶嫉妒他,而他照单全收丶全然不在乎。 “你想不起来了。”呢喃声好似轻笑,“严琮翼在你的脑海里细细对比你的每个失败细节和他的高光时刻的时候,你哭得很可怜呢,无论是谁见到了,都要同情你。我敢说,那时候你一定很恨他。” 碎片一样的画面在她脑海里闪过,不太清晰,只剩下苦涩,裹在心里,就好像蜜里裹的药,只有自己尝。 无论是谁,都很难接受有人将自己的失误和别人的高光时刻剪在一起,像个鬼畜视频一样,反覆播放,被一遍遍地告知你不是这块料,更何况还有超凡力量的影响。 所以,当年被严宗主选中来打击她的玄晖宗天才,其实是聂东流吗? “疯阁主对你还不够好吗?”絮语低沈,“他已为你铺平了坦途,亲自为你求来了严琮翼施法——即使他是宁夜阁阁主,所付出的代价也让人心痛。只要你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只要你别任性。” 星光下照,落在聂东流的身上,他正警惕地望着屋内的镇长一家。 “可惜,人生就像是一本书,总要有主角和炮灰,不是吗?”呢喃声轻快空灵得诡异,“你做好了一切准备,却总是差了一点,世事总不与愿望相符,而你的差错却总能成就别人的幸运——聂东流因为提供了影像,被严琮翼注意到,多了多少机遇和优待你知道吗?” 聂东流无知无觉,目光随着镇长的回头而动。 “你为了金玉镇准备了这么多,都被他毁了,你为他做了嫁衣,你知不知道?”絮语急切。 眼前闪过从两人进金玉镇至今的影像,从这个视角看,聂东流身上从一开始便泛着淡淡的金光,当他用瞳术击杀了敲门灵后,金光暴涨,吸引了怪物和敲门灵的注意,仿若飞蛾扑火奔向他。而每杀一个怪物,他身上的金光就会再涨一层。 “你和他,像不像是主角和炮灰?”呢喃声循循善诱,“赶快认清现实,听疯阁主的话,回家吧。回了家,你还是家私巨富丶出身高贵丶有爵位要继承的人上人,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不想嫁给叶淮晓就不嫁,安逸丶平凡。” “回家吧……回家,我也等你很久了。” 黑夜寂静,天地倒悬,她眼前的视角一下改变。置身无边夜色,向下是漆黑幽邃的深渊,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好似渺小到不值一提,让人感到无比的孤独和恐惧。 擡头望去,浩瀚星海里,有一颗闪闪发光,无比璀璨。 封析云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她想起了少女封析云在疯阁主和严宗主面前,指着她的方向说的话。 她说……星星在眨眼睛。 迁怒vs迁怒 迁怒vs迁怒 看见那颗闪烁的星辰的时候,封析云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就像孩子想要回归母亲的怀抱…… 然而下一刻,她猛地从这突兀而古怪的亲近中挣脱出来,不安又迟疑。作为宁夜阁阁主的女儿丶看过原剧情的读者,一些基础常识她还是知道的。 隐秘知识里,每颗星辰都对应了一位神明,通常都是邪神,唯有日月代表了正神东君的一体两面,庇佑着人类和世界。夜晚是东君力量最衰竭的时候,也是邪神运作的高峰时刻。 当某一颗星辰在夜间大放光彩的时候,就是某位邪神暂时摆脱了东君的压制,短暂地入侵了现实世界。普通的邪神祭祀,即分公司行为,是绝不可能导致星辰大放光彩的。她既然看到了这一幕,就说明邪神亲自出手了。 ——就她?邪神亲自出手? 封析云憋着一口气,原本的苦涩丶痛苦丶愤怒此时都卡在半路,被迷惑替代: 龙傲天就在一边,她竟然成了主要目标?邪神还说她是炮灰,她这可不得是超丶超级主角配置啊? 封析云:我真是出息了。 虚空里似乎开了一扇门,幽森的气息层层叠叠,朝她漫涌而来。在那星辰后掩藏着的,就像是一条滔滔的江水,要将她冲走,带离人世,永不覆归,又或者归来的再也不是她。 意识回归肉/体。 封析云擡步,缓缓向聂东流走去。院中的阵法已然启动,她的每一步都卡得像是2g视频,明明她和聂东流之间只有短短五步,却好似隔着万水千山。 还剩四步—— 幽冷的气息扑到了距离她二十丈的地方。 聂东流似乎发现了阵法的不对劲,他的动作忽然卡住了。 作为疯阁主珍视的宝物,封析云身上自然有贵重的保护措施,其中最珍贵的一条,就是“替命傀儡”,当时疯阁主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这个傀儡能够作为她的第二条命,一旦使用,她就会和放置在宁夜阁家中的傀儡替换位置。 还剩三步—— 幽冷气息距离她还有十五丈。 聂东流全身肉眼可见地一僵,即使封析云完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外行,也能看出他此时浑身紧绷,精神高度集中,气息混凝,好似稍有异动就会出手——他是意识到这气息属於邪神了吗? 替命傀儡没有灵智,只能用一次,长得和真人一般无二,很能触发恐怖谷效应,封析云一向敬而远之,但这不妨碍她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强力的保命利器。 这样的底牌,用在第一次尝试任务上,简直有点惨不忍睹的意味,但开局面对邪神,谁家小说都不会这么写,命只有一条——当然,按记忆看,也许她有两条。 还剩两步—— 幽冷气息距离她还有十丈。 聂东流猛地回过身来,目光如炬。他浑身带着一股逼人的戾气,沈黑如墨的眸中,好似燃着一团火,烧不尽旁人,便要灼烧他自己。 触及到他目光的那一刻,封析云动作一滞。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聂东流会杀了她。 “给你。”她猛地擡起手,将手里装满了道具和法器的箱子塞到他面前,将聂东流的话掐断於开口前。 感受到杀意,封析云於第一时间审视了自己和聂东流之间的纠葛。 作为多年老书虫丶原文的忠实读者,封析云可以确定一个原则: 无论主角是神挡杀神的龙傲天,还是遇事不决嘤嘤嘤的小白花,只要走的是打脸爽文剧本,就一定会拿好“完美受害人”标签,也即无论任何背景,主角在这个剧情里一定纯然无辜丶全无坏心丶天降横祸,而反派炮灰一定有坏心丶明确想害人。 简单而言,无论主角究竟是什么人设,在打脸剧情中都是纯良无害,出去随便转了一圈就祸从天降的无辜纯白小可怜,忍无可忍出手打脸。否则,作者就等着评论区腥风血雨吧。 而以原文作者的设定和聂东流的性格,封析云可以确定聂东流的每一次打脸都绝对是符合“完美受害人”原则的,这也是她放手施为的依仗。 封析云审视聂东流:收钱办事无比利落丶反覆确认情况丶发现事情和她说的有出入还是有责任心地坚持保护金主——纯然无辜,天降横祸。 反过来审视自身:明知有危险却含含糊糊有所隐瞒丶带着主角出任务却引来了邪神丶遇事不决打算当场跑路丶仗着有两个钱就摆大小姐派头——反派炮灰妥了。 双方条件满足,这是要开启打脸反杀剧本了啊! 封析云浑身寒毛立起。作为读者,看主角打脸的时候很开心,但当她满足了反派炮灰条件的时候,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如果她真的“明知金玉镇会让聂东流有生命危险,还隐瞒事实带他来,不顾他的死活”,那也就罢了,可事情……它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啊? 明明在原剧情里压根没有这么一出,她可以确定两人不会在这里遇到生命危险,聂东流完完整整地来,也能完完整整地走。这样她就只是游走在灰色地带,聂东流拿钱办事,不符合“完美受害人”原则,大家各得其所,最坏结局也不过是干完这票老死不相往来。 谁知道竟然会有邪神吃饱了没事干,盯了她十几二十年,第一时间跳出来给她搅局啊?? 其实封析云能理解聂东流的想法,他完全有理由愤怒丶警惕她,也完全有理由想杀她,如果她没把他带来,聂东流不会直面一位邪神。而从聂东流的角度看,她吞吞吐吐的态度,确实很像是故意坑害人的反派炮灰。如果她自己是个旁观的读者,拳头早就硬了。 和别的人产生误会,是否解释看心情和对方的重要性,聂傲天排在“必须解开误会”榜首。 她拿得跌跌撞撞也绝不撒手的道具法器箱子怼到面前,聂东流一怔,气势一滞。 肉眼可见的错愕。 封析云猜测,他此刻一定犹疑不定,摸不清她现在到底是在唱哪一出。 她神色不变,缓缓向聂东流的方向迈出。 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幽冷气息距离她还有五丈。 极致的静谧里,她能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心跳丶不知为何没有掩饰住内心激荡的呼吸声,绒绒的,仿佛就吹在她耳边。 她有点拿不准:以男主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人设,就算以为她是故意陷害自己的反派炮灰,也不至於愤怒到无法掩饰情绪吧? 幽冷气息吹到跟前。 “希望你能活下去。”有千言万语想解释,但已全然来不及,开口,唯有最平淡丶最冷漠的一句。 万幸,将手头所有的珍贵道具和法器交给聂东流,以替命傀儡离开丶转移走邪神的注意力,已足够稍稍挽回。剩下的事情,日后再解释也不迟。 沈沈的箱子被强行塞进聂东流的怀里。他神色覆杂地望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神情里窥视出她内心的一棱半角。 但封析云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不愿意让聂东流看清她此刻的内心。 聂东流对她有猜忌和愤怒,封析云也有,迁怒。 根据刚才的画面来看,如果她带来的人不是聂东流,而是任意一个普通术士,很可能就不会拉到敲门灵和怪物的仇恨,从而引起这里的邪神的关注,她就可以一次性解决这里的问题,更不用浪费一个珍贵的替命傀儡。 她知道这迁怒没道理,邪神是冲她来的,为她等了近十年,甚至可能更久,而聂东流只不过是个引子。不是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也正因如此,她更不愿让聂东流看到她的内心,看到她此刻没来由的迁怒。 封析云深吸一口气,按下一切心绪。 迁怒是无能者的狂欢。她想要向前走,就要摒弃一切懦弱的情绪。 她现在应该做的是转移邪神的注意——邪神的目标是她,为她费了很大功夫,甚至冒着在京城外直接出手丶被东君顺藤摸瓜的风险,一旦猎物逃跑,多半会死咬不放,而聂东流多半能被祂放过,只需独自面对敲门灵和怪物,把剩馀的道具都给他,他绝对能逃出来。 而她被傀儡替换回到宁夜阁之中,那里是东君力量直接庇佑的地方,相对安全得多,她再动用疯阁主剩下的面子,请一两位术士去金玉镇把聂东流带回来,两人都能保全。 ——不管怎么说,聂东流是她带进金玉镇,她总得把人家带出来。 幽冷气息已卷到她颊边,仿佛最亲昵的亲吻。 “再见。”她说得真心实意。 希望她还能见到男主活蹦乱跳的,但再合作……想必对方和她是一个想法:还是不要了吧。 从苏醒到离开,前后不到五秒钟,一道火光自她足底升起,慢慢向上蔓延,转眼被火蛇吞噬,化为了一抹残灰。 远天之上的星辰还在闪烁,越来越亮,落在院落里的星光却阴森了起来,隐约间,还停留在院落里的聂东流还能听见不甘的咆哮,但落在身上的束缚,却一点点褪去了,轻盈如故。 那股让人战栗,又让人作呕的气息,竟也随着她的离奇消失,而消失了。 聂东流神 色猛地一变,猛地朝她原先站立的地方伸出手,仿佛想捉住消失的身影,又或者抓住那蓦然消失的气息。 然而触手空空,他什么也没能留下。 聂东流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手心,发现将遇邪神的时候他全然不惧,神色自若,然而当邪神和封析云一起消失的时候,他却露出了茫然与愤恼混合的神情,怅然若失,又怒火焚心。 他原以为……他原以为邪神是为了他而来的。 他曾两度从这尊邪神的手下死里逃生,他的每一次生还都是对邪神的挑衅,十几年来他执着向前的全部动力都是向祂覆仇。其实当他感受到祂那熟悉又令人作呕的气息时,他第一反应其实不是置身险境的忧虑,反倒是由衷的感谢。 无论封析云到底是为了什么将他引到这样的境地,无论她究竟是否包含祸心,没有她,他就找不到一点邪神的线索,他的仇恨丶怒火,便都只能反过来煎熬自己。 在过往的很多个瞬间,月正婵娟,人间欢笑似乎都在此时聚拢了,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院落里,听着邻家父慈子孝和乐融融,唯独他的院落里冷冷清清。墙垣低矮,隔壁的每一声欢笑,都在庭中反覆回荡,他越冷清,邻家的欢笑便越热闹。 那时他望着天空,竭力寻找属於那尊邪神的星辰,目眦欲裂,恨不得舍弃一切,换星辰陨落,再无光辉。 所以,当他在这里,终於寻到祂的气息,寻到一点线索的时候,那一刹那的激动和鲜活的仇恨,让他几乎心满意足。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再凶险,他也一定要得到他需要的线索。 但,但…… 封析云走了,祂也跟着走了——他们都是这样干脆,这样毫无犹豫,她一点也不担心引走邪神的危险,祂也一点都不在乎这个从祂手下两度死里逃生的蝼蚁。 一瞬间,失落丶愤怒,以至於恼恨溢满了他的内心,刺得他心头发颤。 除却妄想以凡人之躯挑战邪神这一桩疯狂外,他从来理智,也从不迁怒。但无端端的,这一刻,他明明已深信这一切只是个巧合,却首次感受到迁怒是什么滋味。 如果封析云留在原地——不,不需要她一直留在那里,只要再多一会儿,让他多一点线索丶多一点希望,就足够了。但她走了,毫无犹豫。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和她说,他认识这尊邪神,他已经研究了很久很久,知道在祂降临的情况下究竟该如何有效应对,如何以凡人之躯在邪神手下保住性命丶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会保护她的!他承诺过的。只要她再稍稍给他一点耐心,只要她稍稍犹豫一下…… 聂东流顿住了。 他面无表情地提起手里的剑,透过剑身,打量着自己模糊的倒影。 双目猩红,满面戾气,如果他还在玄晖宗,仅凭着这一副仪态,就能被打上“入魔”的罪名,押入戒牢,接受无尽漫长的除魔戒律。 他主动离开玄晖宗,是为了掩饰邪神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越来越明显,若被发现就会当场处死,但还有一方面,是因为他已执念成魔。 执念不成,心魔不死。不消解心魔,他早晚要被玄晖宗押解。 聂东流离开玄晖宗,就是为了了结这心魔。要么心魔死,要么他死,心魔若到了极致,他也就成了邪祟。而他绝不愿成为邪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一切怅然若失与恼恨难休。 诚然,封析云隐瞒了部分真相,误打误撞让事情发展到如此危险的地步,这是一怨。但她干脆利落地引走邪神,又给了他强力的道具和法器自保,这又是一恩。 恩怨相抵,他事后再怎么不悦於她带来这无妄之灾都合情合理,但唯独不该怨她引走了邪神丶不该怨她没有冒着生命危险留下来帮他收集线索。 他面无表情。 迁怒是弱者的行径,而他用尽力气走到今天,不是为了当弱者的。 院落外,怪物的嘶吼阵阵。似乎没了阵法和邪神气息的震慑,它们又有勇气冲进来了。 星辰已渐渐黯淡,月光皎洁,却照不去小院里的阴霾,唯有那被主人遗落的养魂玉,还在黑暗中发着莹光。 聂东流微微蹙眉,低下头,俯身拾起,摩挲了两下,犹豫了一下,塞进了怀中。 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 宁夜阁中心的一座小院阁楼里,封析云茫然地擡起头,坐在一个狭窄的木箱里,灰尘在空中飞舞。 她艰难地从小木箱中起身,记忆回笼。替命傀儡会和她交换位置,而她把傀儡塞进了阁楼里,平日里看也不看一眼。直到这一刻之前,她都没想过会有用到它的一天——至少没有这么早。 封析云第一时间凑到床边,去看天空的星星。 奇怪的是,这里的天空,和她在金玉镇所看到的完全不同。从金玉镇看去,众星隐曜,月光也黯淡,唯独那颗代表邪神的星辰光辉耀眼。然而回到了京城,她却发觉月光无比皎洁,根本不会被星光压过,而之前看到闪耀的那颗星星,在月亮的光辉下也显得平平无奇。 不,也许是比平时更闪耀一点的。 封析云凝神观察,她困在这小楼中无所事事的时候,经常会看看星空,她很确定那颗平时是没有这么亮的,只是都被月光压制,看不出来罢了。 她确定自己作为一个无信仰人士,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东君。 稍稍放心,她从阁楼上“噌噌噌”跑下去。疯阁主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在,所以封析云独霸一座小楼,生活必须物都是下人每天来送取,平日里无人作伴,自然也不会有人被她打扰到。 “谢老,救命啊!”她冲进小院对面巍峨的藏书库,“噔噔噔”冲上三楼,还没开始爬楼梯已经累了,白着脸冲进阅读室,对着室内唯一还在看书的老人大摇特晃,“谢老,救命!“ 谢老花白胡子被她晃得一抖一抖,老命要晃掉半条,“你催什么命呢?” 还救命?是他喊救命才对吧? 封析云松开手,失魂落魄地往谢老面前一坐。这是疯阁主给她留下的另一处人脉,谢老现在只担任图书管理员,看守宁夜阁的典籍和卷宗,看起来没什么实权,但当年却是实力超群的副阁主,任谁也不敢不卖他面子。 “你说金玉镇有邪神?而且还盯了你很久?”谢老神情古怪,和她一起仰望星空,“你知道你说的这话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指责东君没有看顾好京城周围,意味着怀疑东君的能力。她是穿越者,向来不会信神,但东君是天周王朝的正统丶唯一信仰,说出这种话是会被信徒敌视的。 “您不相信我的话?”封析云有点急,但耐住了性子,缓缓问道。 “我信。”谢老摇摇头,“你既然连替命傀儡都用到了,我不得不信。” 谢老也知道她手里的替命傀儡? 封析云犹疑,“我刚刚来时……看了一眼典籍,替命傀儡的主要炼制材料是人身。” 准确来说,是与使用者有血脉关系的人的尸体做的,血缘关系越近,效果越好,是一种极其诡异的道具,从道德角度讲,也非常阴毒邪恶。 不过,在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特别诡异的情况下,道德水平不低一点是吃不开的。谢老听到“替命傀儡”,就能面不改色,“我看到你的替命傀儡的时候,已经炼制到一半了。” “我爹提起过这究竟是谁的尸体吗?”在谢老这样纯粹人情照拂的长辈面前,封析云永远亲热地喊疯阁主爹。听谢老这么回答,她心里其实隐约有个答案。 “我猜是你娘。”谢老翻白眼,这他哪好直接问。 “我娘?”封析云一怔。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不过,考虑到她的记忆也未必可靠,一切尚未可知。 “你娘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谢老追忆往昔,“二十年前,我们隐约知道有这么个人,你爹宝贝得很,后来他就孤零零把你抱回来了。等到看到那个替命傀儡,我就估摸着是你娘死了。” “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封析云的重点不在后面。 “是啊,等你长大了,我乍一看还吓一跳。”谢老咂舌。 封析云缓缓收回目光。 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二十年前左右,恐怕被炼成替命傀儡的压根不是什么亲娘,而是她自己。疯阁主故意给她实力不匹配的任务,让她丧命,得到了她的尸体,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重铸了她的肉身,从婴儿养起。尸体也废物利用,成了她的替命傀儡。 这就是大号废了,杀掉养小号吗? “你说的那个朋友……”谢老顿了顿,上下打量起她,“丫头,你可不是爱到处乱跑冒险的性子,平日里门都不出的,怎么会突然和人一起去金玉镇?” 除了疯阁主,没人知道她并非不喜见人,也许叶淮晓也知道一点,但不多。封析云一时间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解释。金玉镇的探索 失败了,那么她的图谋就没必要让人知道,继续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具才是最好的。 “莫非……”谢老的神情十分古怪,“我见你对叶淮晓好似一向不太满意……” 哦,这是以为她看上聂东流了。这个主意很不错,很合理,连叶淮晓那里也对上了。 封析云恍然大悟,拍案叫绝,当场否认,“我只是很欣赏这个朋友罢了。” 拿聂东流做挡箭牌,顺手是顺手,但终究风险太大,封析云是真的丶真的不敢冒这个险了,最好馀生一点都不要和这个人联系上。 她不配(疯狂摇头) “我懂我懂。”谢老连连点头,“年轻人嘛……你放心,我这就找两个徒弟,去给你把人救出来。那个金玉镇竟然真有这么大的问题,也是该宁夜阁收拾,我再去找两个玄晖宗的,这事得请东君借力。” 封析云神色古怪:总感觉谢老的“我懂”,怪怪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烂摊子有人收拾就该知足了。 “至於你,就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事情没解决,不许出宁夜阁。”谢老警告。 知道外面有邪神盯着,她当然不会出去千里送人头。封析云小鸡啄米点头,望着谢老离去,自己拿了本书打发时间。这是藏书库的规矩,不管什么时候,都得留个人,而她也正好留在这里查找资料。 目光落在卷宗上,心却飞到了金玉镇。暂时安全下来了,就难免要思索前因后果了。 首先有个最重要的问题,她看到的原剧情究竟靠不靠谱?金玉镇的敲门灵同样是男主触发的,为什么结果会截然不同? 那些怪物丶阵法甚至邪神,原文里提都没提。聂东流就是很正常地调查了金玉镇一番,引起了镇长的注意,双方试探了几个回合后图穷匕见,聂东流的玄晖宗法术对敲门灵几近无效,所以一旦交手就很狼狈…… 等等—— 玄晖宗的法术对敲门灵几近无效? 封析云眼瞳微缩,原剧情中,聂东流是靠道具和头脑苟过金玉镇前期的危机的,后期则靠着道具莽了过去。换言之,他没有对付敲门灵的直接有效法术。 原剧情里男主拿着道具对落单敲门灵呈碾压态势,以至於封析云听聂东流质问的时候压根没想这回事。 那么,现在刚开始做赏金猎人丶手头道具尚无的情况下,聂东流是凭什么捉住了敲门灵? 事情发展得太快,她一时来不及全想到,现在回忆起来,那位邪神好像说,聂东流是凭借一门可升级的“瞳术”,捉住了敲门灵,吸引了敲门灵和怪物的仇恨。 封析云微微蹙眉,露出困惑的神情,在原剧情里,聂东流压根没有这门听起来很高级的法术,难道她真的拿了假剧本? 她迷惑不解,思考起第二个问题,邪神所展现给她的内容,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固然,从逻辑上来讲,她看见的东西有几分可信度,从情感上来说,她体会到的不甘丶苦涩丶自我怀疑和痛苦,也都无比真实强烈,但情绪能控制人一时,不可能控制她一世,脱离那个环境,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封析云伸手,抚了抚心口,那种如鲠在喉的自我怀疑丶自我否定感和苦涩,无比真实,让人很难怀疑这些画面。 然而,众所周知,只有假的才会反覆强调自己是真实的。 她更趋向於相信这些画面断章取义,只揭露了部分的真相,就比如,她绝不相信自己仅仅会因为恐惧平庸丶恐惧失败而不做尝试。因为她虽然野心不小,却从未觉得自己一定要做最优秀的。 封析云会怀疑很多东西,但绝不会怀疑一件事——她追求的永远只是想要的东西,因为她随时都有可能死在尚未满足的路上。如果她真的想要做最优秀的那个主角,她就绝不会畏惧平庸,而是直面它丶摒弃它。 她拿自己来丈量邪神给出的信息准确度,目前来看,可信度存疑,那么祂所说的“聂东流总能从你的不幸中获利”是否可信,也很难确定。迁怒不是什么好习惯,她最好摒弃。 唯一比较确定的是,她确实死过一次,而且是在十九年以前有过一段人生后死的,不知道疯阁主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能让人死而覆生丶重塑新躯体。 十九年前,疯阁主也就二十来岁,生不出二十多岁的女儿,所以…… 封析云:我爹不是我爹,我是我娘? 过往的十九年里,她一直很好奇自己的生母是谁。疯阁主眼高於顶,也有眼高於顶的资格,英俊无俦丶实力超群丶手段过人丶身居高位,哪一项拿出来都是 男神级的——除了脾气。究竟哪位高人能入他法眼? 但现在,她思路渐渐打开,想出了别的可能。 她怀疑自己并非走正常程序出生的,毕竟疯阁主的精神状态,就很让人联想到各种科学怪人丶疯狂博士,这样的人谁也看不上,靠超凡手段搞了个类人类出来,一点也不违和。 而如果封析云真的是这么出生的,那么疯阁主不满意后删大号练小号丶重新塑造躯体的行为,也就都可以对上了。他能来一次,自然能再重建第二次。 从有记忆以来,封析云就知道自己的神魂不稳,很容易脱离躯体,被诡秘力量控制丶被邪神吸引,长久以来,她只觉得是自己倒霉丶体质有问题。现在想,是否与她的二次新生有关?换了一副身体,神魂自然不会有多稳固。 “所以,我到底是什么呢?”她望着天边闪耀的星辰,轻声呢喃。 她是真的很好奇,也是真的很有兴致思考些什么。 长久以来,她对於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其实是很模糊丶很笼统的。她只是知道自己有野心,知道自己在挣扎,但甚至都不知道在挣扎什么丶想要的又是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应该行动起来,坐以待毙无法获得她想要的生活。 而现在,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唯一知道的是,她不想重覆过去的日子了。 过去的,被左右丶被肆意拿捏和安排的日子。 深夜的沈寂里,有脚步声顺着楼梯,一阶一阶地上来,最终停在她的身后,化作一声沈沈的呼唤,“阿云。” 封析云的身形一顿。 “阿云,我听说,你请谢老出手了?”叶淮晓没有等到她的回应,顿了一下。或许是早已习惯,又或者是不愿等待,自顾自问了下去。 “啊?”封析云状若恍然,回过头来,似乎这才意识到竹马的靠近,“谢老?” “对,谢老。”叶淮晓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你是不是请他出手了?” 封析云的样子,简直像是刚刚睡醒一样,微微蹙眉,既朦胧,又不耐地瞥了他一眼,“是,我是请了谢老帮我捞一个人回来,怎么了?” 长得美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优势,封析云明明生就了一副极妩媚柔情的容貌,但只要眼波这么轻轻一横,立时又化为了锋锐凌然,任谁看了她,都要为这慑人的眼波心头一颤。偏生她还不太在意的样子,大小姐当惯了,倒更显出一份漫不经心的从容。 叶淮晓和她青梅竹马这么多年,又已在宁夜阁历练了几年,见识涨了太多,却终究还是没能撑过这一横眉,仿佛又重回十几年前被领到疯阁主家的大小姐的时候,那种束手束脚丶自惭形秽的不安。 他顿了一下,又仿佛痛恨这不由自主的停顿,加倍语气质问,“阿云,你要救什么人,竟要请动谢老?你是否知道谢老在阁中是个什么地位,全阁敬重的人物,岂容你胡闹?” 封析云歪着头,懒洋洋地看着他训。她的目光很软和,就像往常的任何时候一样,但这温柔并非毫无分量,反而比怒目更有用。 叶淮晓触及她的目光,言语不由一顿,语气渐渐放软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听说,也好去接你。” “如果我有什么不对,谢老也不会由着我胡闹。”封析云温温软软地说着,“我不喜欢你对我管东管西,更不想和对我管东管西的人成亲。叶淮晓,你是想骑在我头上,做我的主吗?” 从语气到神情再到眼神,全都再温柔不过,即使直呼其名,即使言语不客气,也透着一种温软。 但叶淮晓的脸色,却显见地沈了一沈,甚至有些维持不住温柔从容。 做主,多稀罕的词。他又何时能做过她的主?她永远是高高在上的阁主之女,不必做任何事,天生已站在别人的头上,让人仰望也不得,亲近也不得。他虽然也是高门之后,在她面前却只是普通出身。 说是青梅竹马,但封析云又何曾将他这个竹马放在心上过?他是她的玩伴,是她无聊时解闷的工具人,是她可有可无的朋友……唯独不是她的未婚夫。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色甚至扭曲,很想将她一把搂过来,揉碎在怀里,告诉她疯阁主已经死了,她只能依靠他这个曾经看不上的未婚夫了,她该讨好他丶用谄媚爱慕的眼神望着他,就像……他一直对她做的那样。 封析云始终凝视着他的神情,没有漏过这些微的扭曲。 她垂了垂眼睑,漫不经心地打断叶淮晓的沈思,语气柔和得像是在编织一个最美的梦,“阿晓,我知道你关心我 ,但我就是……” 她擡眸,露出一个稍显脆弱的苦笑,“我总是觉得,我再作一点,我爹就能气得跳起来把我骂一顿,他就能活过来了。” ——假话,纯粹大假话。得知了那么多隐秘,要是疯阁主现在活过来,她能再给打死回去。 不过父慈子孝伪饰了这么多年,拿来骗谁都一骗一个准,更不用提叶淮晓了,在他心里,恐怕从来都以为这就是事实。 叶淮晓的神情渐渐放软了。 “傻丫头。”他伸出手,似乎想轻轻抚一抚未婚妻的云鬓,但被封析云的目光清清淡淡地一扫,竟不由自主地一偏,稍纵即逝地从她发梢划过了,最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你我青梅竹马,阁主又将你托付给我,你完全可以信任我丶依赖我——你知道的,就连我阿娘,都早就做好了你进我们家门的准备。她念叨你很久了,明日你随我去见见她。” 再等等,叶淮晓对自己轻轻地说,总有一天,封析云的眼里只有他,臣服他丶爱慕他,而他所向往的丶渴望的一切,也将和她一起成为他的东西。可以 他想着,不自觉地朝封析云露出一个笑容来。 带点谄媚的丶讨好的丶爱慕的,如今已无必要但已习惯了的笑容。 “明天?”封析云的眉头微微蹙起。 “明天。”叶淮晓肯定地点点头,毫无转圜馀地,不容拒绝。 我不想和她有任何交集了 我不想和她有任何交集了 口头上的未婚夫妻在宁夜阁貌合神离的时候,金玉镇的星辰已完全黯淡了下去。 月光中,终究还是东君的天下,邪神可以偷渡一时,却不可能永远光辉,一击不成,时机便已错过,离去是最好的选择。祂来得突兀又难以违抗,走时也干脆利落,完完全全为了封析云,一丁点也没有分润注意给下方这个蝼蚁。 聂东流神色漠然,好似已平覆了心情,然而掩在袖口下的,是握握收收的拳。 他的运气一向不太好,聂东流知道。他锋芒太过丶难与人容,这才会有那么多的龃龉和冲突,他也知道。在玄晖宗的时候,常有师长劝他敛一敛锐气,藏锋於鞘,方能长久,他知道他们说得有道理。 如果他愿意藏锋,如果他愿意磨平棱角,也许轻轻松松就能得到今天已有的一切,结果相同,这一路却会和气太多,他会有更多羽翼丶更多朋友和追随者。 聂东流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他无法走这条更轻松丶更有回报的路,因为看似殊途同归,其实早已南辕北辙。 他竭尽全力丶锋芒毕现,斩尽一切荆棘壁障,是为了将自己磨成一把最锋利的刀,一把人挡杀人丶神挡杀神的刀。只有这样,有朝一日面对那夺走了他亲朋丶挚友和平静生活的邪神,他才能无畏丶无惧丶无悔,一往无前。 所以他全无顾忌,所以他不容许任何挑衅和蔑视,刀是不需要有隐忍和犹豫的。 他以为已将自己磨砺得足够锋锐了,即使面对强敌,他这把刀会断丶会卷刃,却绝不会犹豫不前。 但直到他十年磨刀的邪神终於出现,却毫不犹豫地掠过他,一分一毫多馀的注意也没有分给他,聂东流才恍然又怅然地意识到,他这把刀固然是能震慑人,在神的眼中,却不足一提。 仇恨固然让他煎熬,但来自神的傲慢和无视,更让人煎心。 聂东流深吸一口气。 阵法半途而废,小院外面的怪物没了顾忌,撞破院门,直直冲了进来。镇长一家三口呆呆地望着他,脸色青青白白,就是没有一点人色。木楞楞丶阴森森,到底还有人形,似乎没有冲上来的意图。 他们不冲过来,聂东流要冲过去。 他还记得封析云所说的,镇长才是召唤敲门灵的那个核心,只要解决了镇长,就能让敲门灵和怪物群龙无首——虽然这位大小姐总共交代了几次任务情况,次次都被当场打脸,但没了邪神这个意外,这个说法应该还是靠谱的。 泛着些许黑气的怪物冲到面前,聂东流挥剑,金光微闪,一剑下去,便削掉怪物半边身体,从那伤口处倏然冒出森森的黑气,朝着聂东流喷来。 这些怪物比起进小院前似乎更强了些许,之前是没有这黑气冒出来的。即使没有亲身体会,只需看看这凭空嘶嘶作响的黑气,就知道沾上后究竟会如何凄惨。而这黑气出现得太突兀,就好像一支利箭,从五寸外直接对准聂东流的脸飞来。 这时若躲,怪物就会扑过来将他拢住,下场反而比被黑气喷中更惨,但若不躲,终究也是个死。 聂东流神色不变,手腕一转,剑柄向下一推,磕在怪物的身上,将其瞬间击飞出去,呼啦啦撞倒了一小片怪物。而雪光逼人的剑尖,却不偏不倚,竟正正好好一旋,将那一簇黑气全然排开,随着剑尖甩动,飞在了周遭的怪物身上。 剑尖转动间,一场危机安然化解,然而向他冲过来的并不只有一个怪物,就在他应对那只时,其馀怪物已围到了身旁,张牙舞爪,邪气森森,可以想见,每一只都和那只一模一样难缠。 封析云在一边的时候还不觉得,等她走了,聂东流才真正觉出这位大小姐还是有些好处的——起码她胆气不错,性子也沈凝,明明是第一次应对这样的危险,却分担了他极大的压力,以至於明明该很危险的境况,有她分担时竟显得游刃有馀。 聂东流将左手提着的箱子向上轻轻一抛,为了拿取方便,箱子上的搭扣时开着的,这么一抛,便散了开来,里面的道具和法器“哗啦啦”掉落下来。封析云一共留下十四件有用的道具,聂东流一手根本接不过来,而他也根本没打算全都接下来。 他任由其他道具掉在地上,只随手向上捞了两件,到手便向周围一伸—— 火光四散。 宁夜阁出品,放眼天下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无论对方是人还是邪祟灵体都照杀不误。火光里,围着聂东流的怪物化为一团嘶嘶作响的黑雾,而这黑雾又在火光里转瞬消散了,不留一点痕迹。 比起一剑一剑击杀, 以道具法器击杀,简直简便轻松了不止十倍。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若不是知道这些道具价值千金且有价无市,说不定聂东流今天就弃剑从铳了。 聂东流握着法器,面无表情地对准所有试图冲进小院的怪物,赶在它们进屋前,便将其化为飞灰。 仿佛是刚刚回过神来似的,镇长“嗷”一声叫了出来,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像极了一只狡猾的老鼠,猛地从院落里冲出去。聂东流朝着他的背影开了两铳,黑雾森森爆开,镇长却没有像其他怪物一样消散,顽强地跑远了。 聂东流没有去追。只是转眼的功夫,又有怪物冲到他跟前,将他包围了起来。他也不急,没有邪神的气息持续包裹,金玉镇的怪物终究是有定数的,只要他熬上一段,将这里的怪物杀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能从容出去找镇长了。 越是与这些怪物交手多了,聂东流便明白封析云事先确实做足了准备。诚如她所言,玄晖宗的法术是聂东流无往不利的利器,但到了金玉镇,却真的近乎成了无用之物,无论是敲门灵还是怪物,带来的伤害显然还不如普通大剑的物理攻击力高。 聂东流成为术士已有十三年,掌握的法术其实并不止玄晖宗所学,但任他怎么变换,在这里起到的作用都微乎其微。最终得出的结论,对於绝大多数人来说,对待这里的邪祟,最好用的就是宁夜阁的法器道具。 之所以会加上“绝大多数人”这个限定,是因为聂东流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门意外获得的神秘瞳术,之前用来看破敲门灵的身形有奇效,便试探着一用。 金光忽地一闪,落在近前的怪物身上,便好似定身术一样,让那猛冲来的怪物定在原地,绊住了跟在后头的其他怪物。 聂东流微微挑眉。就这么一下,他竟然察觉到自己的瞳术竟然隐约有精进的迹象。 要知道,这门瞳术很是神秘,且还属於易学难精的类型,自他得到后,就一点都没有头绪,现在只是对着这怪物扫了一眼,竟然就有精进之相了? 他目光一转,落在那怪物身后绊住的一只身上。 金光又是一闪,怪物定住。 这次聂东流可以确定,这门瞳术是真的微微地向前动了一点!虽然想要进阶还是痴人说梦,但他终於摸到了一点进步的头绪了。 聂东流呼吸微微一滞,露出些许激动来。 瞳术自然是有限制的,他每次只能定住一只怪物,中间还需要缓冲时间,论起效率来,甚至还不如他自己挥剑上,放在这种四面八方都是怪物的情况下,定住一只的功夫,其他怪物早就冲过来了。 但…… 聂东流缓缓收起道具,重新提起了自己的剑,怪物冲过来时,他也不忙着挥砍,反倒好似轻柔爱抚似的,只击飞而不伤怪物本身,一边忙里偷闲似的,对着怪物一只只定身。先前被定身的怪物时效过了,他还能再来定身一次,循环使用。唯有怪物冲得实在太密,他才依依不舍地用法器将其化为飞灰。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频繁地使用下,瞳术就好像吃了大补药,噌噌噌往上涨。 聂东流都有点舍不得杀这些怪物了。 谢老带着几个宁夜阁执事和玄晖宗弟子赶到金玉镇的时候,就看见空荡荡的小镇冒着极淡的邪祟气息,偏偏一路根本没看见半个怪物。循着气息向前走,邪气越来越浓,就算是普通人,也能第一时间察觉。 若说谢老来金玉镇之前,还怀疑这金玉镇究竟是否有封析云所说的那样危险,感受到此处的邪气后,他的神情便越来越沈凝,再无怀疑。 “京师重地,周遭竟有如此浓郁的邪气。”随谢老来的宁夜阁执事眉头紧锁,“先前来此探查的弟子,究竟是干什么吃的,竟全都没有发现吗?” “倘若真如谢老所说,曾有邪神在此降临,只怕那些小弟子们还真未必能发现。”玄晖宗弟子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 来此的几人都是经验丰富丶手段了得的除魔高手,若非有谢老的面子,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召来,马不停蹄地赶到金玉镇。然而到了此地感受到邪气,却一个个神色沈凝,彼此心照不宣,只怕接下来便是一场恶战了。 就连奔着帮大小姐救情郎的心赶来的谢老,此时也提都不提这话,以眼前的情形,谢老估摸着那人大约已经没了。 救人的任务多半是吹了,但宁夜阁的职责还在,维护凡人秩序是他们的责任,哪怕只是表面的平静。 循着邪气来源向镇长府内走去,几人终於看见了一只怪物,玄晖宗弟子首当其冲,怒斥一声,法术便飞在了怪物身上。 怪物踉跄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向前冲去,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被打了一样,眼神都没有给一个。 玄晖宗弟子:……? “贵宗的法术竟然对这邪祟不起作用。”谢老大蹙其眉,这可麻烦了,“诸位,不如我们尾随这怪物,先去探探它究竟要去哪。” 几人附议,偷偷摸摸跟在怪物身后,一路跟到小院,不由齐齐倒抽一口冷气,那院落里外围着数十个怪物,一旦扩散开来,不知要带来多大的麻烦。 “我怎么觉得里面好像有打斗声?”有人摸不着头脑,登高看了一眼,“哎呀,里面还有个术士呢!” 这一群鬼东西里面竟然还有人! 几人挤在树上,远远望去,果然看见有个拿着剑的人,看一眼就能将怪物定住,时不时将怪物拍飞,但一看就知道法术有限制,左支右绌。 “撑不了多久。”执事断言,“他终有极限,怪物却那么多,只怕是强弩之末了。”她偏头望向谢老,“我们要救吗?” 谢老得出的结论也差不多。他凝视了那提着剑的人影一会儿。这多半就是封析云央他来救的人,能够支撑这么久,实力已是了得,没想到封析云随便出面,竟还能认识这么一个朋友。 但这认知又让他微感忧心。封析云从小养在深闺,没见过人世险恶,不知道别有用心之人有多能钻营,她随便认识一个朋友就有这样的实力,其中真的没有什么猫腻吗? 谢老沈吟,最终缓缓颔首。 不管怎么说,先将人救出来再说。 几人下树,拿出各自的武器和道具,朝着小院走去。他们经验丰富,合作默契,实力也绝不掺水,除却怪物身上冒出来的黑气有些难缠外,废了一番功夫,终於冲进了院内。 正对上聂东流擡起道具—— 火光冲天,原本围在聂东流身边,让他“左支右绌”的怪物,一瞬化为飞灰。 一个都没留。 谢老&执事&玄晖宗弟子:楞住。 聂东流将眼前的怪物尽数清理,视野开阔,正对上这几张懵逼的脸,不由微微蹙眉,略一沈吟,反手从地上拾起一把新法器,将院子里剩馀的怪物尽数清空了。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还有点依依不舍。 聂东流(惋惜):多好的练级工具啊,就这么毁了。 谢老&执事&玄晖宗弟子:楞住。 将院子里的怪物清完,他也没和眼前的几人搭话的意思,身形一闪,竟直接从院落里飞身而去了。 “聂,聂师兄。”其中一人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大叫,脸上尤带着不敢相信和些微的畏惧,“你怎么在这……你去哪?” 背影一闪,已消失在视线里,徒留身后人目瞪口呆,一片死寂。 执事们:……这就是谢老说的解救无辜受害群众? 玄晖宗弟子:……这就是谢老说要我们净化的凶猛怪物和被污染的不幸小可怜? 谢老:……这就是封析云说的差一点要凉了的朋友? 几人面面相觑,循着踪迹追出去,就眼睁睁地看着稀稀拉拉的怪物簇拥着聂东流,从城东跑到城西,绕着金玉镇转了三圈,硬生生一个人包围了数百怪物,把探索金玉镇,变成了金玉镇狩猎记。 打了小半夜怪物,左道具右长剑中间瞳术的聂东流,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当着来解救他的宁夜阁弟子的面,终於追上了跑得飞快的镇长一家三口,手起刀落—— 把化为怪物的镇长化成了渣。 宁夜阁弟子:我们?救他?? 晨曦爬上天际,晨风吹过,呼啦啦围绕着聂东流,被他砍得剩不下几个的怪物,也在第一缕日光里,化为了飞灰。 聂东流剑尖微垂,微微侧过头,朝目瞪口呆的谢老几人望去,他血战半夜,不仅没有一点颓色,反倒越战越勇,精神提升到极致,露出一股锋芒毕现的煞气,让人情不自禁生出避退之意。 即使明知他独战一夜,状态绝对不会有多好,真正动起手来比不得自己,但与他对视的几人,却都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目光。 “聂,聂师兄?”玄晖宗弟子犹犹豫豫。 谢老不动声色,却暗自惊异,眼前这人竟是玄晖宗的弟子,为何他竟从未听说过? “我已不是玄晖宗弟子,不必再叫我师兄。”聂东流淡淡道,“你们是宁夜阁的人吧?” 即使没有这些人打断,聂东流也准备结束练瞳术了,他终究不是神 仙,调动法术有限,坚持了这么久,已是强弩之末,再拖下去,他就没法自保了。 倒是宁夜阁的术士来得这么快,超乎他的意料。毕竟以他对宁夜阁的了解,这群人的效率可算不上高。 难道是邪神降临的踪迹太过明显,引起了宁夜阁的警惕? 谢老神情微妙。 他无儿无女,封析云这丫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也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孙女看。 以他对封析云的了解,这丫头常年在深闺,不知人世险恶,对个初见的人就掏心掏肺,一起来了金玉镇这么危险的地方,万一聂东流心生歹念呢?这人实力这么强,能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还敢带着她来?指不定就是看中她的背景算计呢? 她这也太好哄了! 封析云在谢老心里越是天真好骗,就越是惹人怜爱丶需要保护。他愁得捏掉了两根胡子,眉头紧锁,凝视着聂东流,缓缓道,“你就是聂公子吧?我听我家姑娘急巴巴说你留在这里危险,便带了人来救人,现在看来,少年英杰,本也无需我们来救,是我家姑娘眼力不够,没认出高人。” 聂东流一怔。 眼前这些人,是封析云特地找来救他的? 金玉镇和京城的距离说长不长,赶过来也需要一定时间,算起来,大约从封析云消失后不久这些人就该出发了。 聂东流心情有些覆杂。 他从未信任过封析云,或者说,他压根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的判断,而他的判断恰恰是,封析云确实一直有所隐瞒和算计,但不把他的命当一回事丶引他送死,还不至於。 甚至於,她在逃生前将剩馀所有的法器和道具都留给了他,引走了最危险的邪神直视,竟然还能说的上是挺有良心。换成是聂东流,能跑路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赏金猎人一起死。 而从某种角度来说,若非封析云带他来金玉镇,他也找不到邪神的线索。 这简直比封析云有意算计他还让人感到憋屈。 这完全是一笔烂账。 恼怒憋在心里,腾不起来又消不下去,憋得人难受,加上尚存的迁怒,聂东流抿了抿唇,对着谢老凝视了一会儿,忽然干脆将手里的剑往地上一插,拄着剑柄,歪着头,神色淡淡的,没有作答。 谢老:这人看着是个小年轻,咂恁能装逼? 谢老愁,愁得恨不得头上为数不多的几把头发都给扯下来。看聂东流这样子,就算背景和居心没有问题,也不像是个体贴懂事守男德的好男子样,他要是和封析云在一起了,真能照顾好人吗?聂东流那双握剑的手,能洗衣做饭丶料理生活琐细吗? 总不能让他们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给他洗手做羹汤吧?这像什么样子? 正因谢老也是握剑的人,他才更了解这种人。刀口舔血面不改色的人再风光,融入人间烟火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对於封析云来说,实力强大的术士从来不是稀缺资源,她要是喜欢,谢老完全可以从上到下举办一个专属相亲会。 聂东流是很强,但要是只会除魔杀人,不修男德,在谢老心里也不过就是个可替代资源。在这一点上,封析云始终态度淡淡的叶淮晓倒是脱颖而出。 作为封析云的青梅竹马,叶淮晓从小就对她无比体贴照顾,这都是谢老亲眼所见。虽然这份殷勤里掺杂了很多覆杂的东西,也有封析云身份更高丶叶淮晓着意讨好的原因,但其的男德水平,确实是不错的。 可惜封析云就是对叶淮晓不咸不淡的,谢老扼腕。 聂东流淡淡地望着谢老。其实他不是想装逼,他就是太累了,几乎快站不住了,靠着剑撑一撑。多年的生死危机,让他习惯了绝不在人前露出一丝软弱,给人任何可乘之机。 特别是,面前的是封析云的人,莫名的,他不愿对方看出自己哪怕丝毫的狼狈。 这看起来就更不像个守男德的样子了。 “我就想问问,”谢老反覆斟酌,犹豫再三,决定迂回一点,“我看聂公子实力不错,既然已不在玄晖宗门下,是否有兴趣来我宁夜阁?” 先把人拉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好观察,就算没能成,好歹也拉来了一个实力不错的弟子嘛。 聂东流微微挑眉,有些错愕。 加入宁夜阁,自离开玄晖宗后,他并非没想过,但宁夜阁的考察非常严格,以他得罪人后退出玄晖宗的背景,多半是没法通过的。他愿意和封析云来金玉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打通宁夜阁的部分渠道,以后想要兑换超凡道具方便些。 现在谢老 问出这样的话,无异於是愿意为他放宽审查条件,对於聂东流来说,是一件极大的好事。 然而在这极大的好事面前,他却顿了顿。 成为赏金猎人这一个月来,聂东流的想法变了很多。宁夜阁的规矩比玄晖宗只多不少,他身上的秘密不少,即使不通过审查就进入了宁夜阁,也早晚要在严格的内部机制下被揪出来,那么兜兜转转何苦来? 况且,谢老看着封析云的面子让他进入了宁夜阁,他就难免要和后者时常打交道。一看到她就想到金玉镇的事,怪烦心的。 聂东流虽然缺钱,但也没到为了钱和自己过不去的地步。 “不必了,我闲云野鹤惯了,不堪大用。”他神色淡淡,缓缓归剑於鞘。歇了这么一会儿,这副久经磨练丶好似铁打的身躯已缓过气来,至少回城还是办得到的。 “既然您与封小姐相熟,那么托您转告,”聂东流背脊笔直,身后剑也笔直,神情冷淡,锐气藏於眉眼,似乎看不出彻夜鏖战的疲惫,反透出一股难挡的锋锐,“多谢封小姐擡爱,但走过这么一遭,在下是再不敢和封小姐丶宁夜阁有什么交集了,从前说的事都作罢,请她不必再来找我了。” 他语气冰冷,透着一股难言的决然,谢老不由一怔,“哎,你……” 聂东流说完,朝面前几人微微颔首,大步向镇外走去。 谢老阅人无数,却也一时看不出他究竟是欲擒故纵,还是当真不愿再与封析云有往来了,不由蹙眉,望着聂东流的背影,目含探究。 就在身后几人的凝望中,聂东流大步流星,毅然决然,不带分毫犹豫,转眼就要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聂东流的脚步忽然一顿。 谢老:? 聂东流缓缓转过身,远远的,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力持镇定的声音: “不过,还请转告封小姐,这陪她来金玉镇一趟的赏金,还请她有时间尽快给我,我随时有空。” 谢老:?? 请她别来找他了?不想和她有任何交集了?他随时有空?? 谢老(侧目):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聂东流力持镇定,朝谢老一颔首,背脊笔直,转身,头也不回,大步向前,转眼消失在对方的视线中。 ——金钱交集,可以例外! 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对於一名实力不错的术士来说,从金玉镇回天周京城,若是赶一点,只要一个时辰出头便够了。然而,经历了一夜鏖战丶一天奔波,中途都没有任何休憩,聂东流就算真是铁打的,也该撑不住了。 他不愿在金玉镇停留,一方面是怕夜长梦多,一方面却是不想和玄晖宗的弟子待在一起。 虽然他是主动离开玄晖宗的,也不畏旁人的任何议论,但他毕竟在那里度过了十几年的光阴,终究还是深有留恋。倘若与同门待久了,便会让他意识到从前的生活已离他渐渐远去了,而且是他主动抛弃的。 惆怅和追念对於一把刀来说是没有必要的,它们只会让刀变钝,让刀尖心有杂念,无法坚定向前。这样的刀是没法斩向邪神的。 匆匆离开金玉镇,聂东流才越发感受到力竭后的疲惫。这感觉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作为一个术士丶一个除魔人,如果始终游刃有馀丶精力充沛,反倒是一桩最奇怪的事。 因为习惯,所以也无所畏惧。拥有力量的人总会为乍然失去力量而惊慌失措,他就不会。聂东流极为平静地调整自己的气息,以不会让自己感到疲倦的最快速度向京城而去。 他算过了,回到槐生坊大约是寅时三刻,那时槐生坊的老板娘正好开门做生意,她家养着一只大胖橘猫,每天都要懒洋洋地溜出门,满西城乱逛。聂东流从老板娘那接下一个任务,每天午时帮她找到胖橘,带回槐生坊,靠着这个任务,聂东流可以在槐生坊管两顿饭。 而他平时若是在槐生坊里,遇到了上门闹事的,需要出面拦下,凭着这个,槐生坊还给他提供一间杂屋住。此外,槐生坊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处,很多赏金任务的发布者会来这里留个信,请老板娘帮忙物色靠谱的赏金猎人,聂东流具有优先选择权。 这样一来,包吃包住还帮忙找工作,聂东流就在槐生坊暂时扎了根。条件自然不能和玄晖宗比,但他对物质条件没什么要求,每一分钱都要攒起来,以便日后兑换他想要的东西。 “你回来了。”然而,聂东流熬了一夜,终於回到槐生坊,却看见老板娘抱着胖橘坐在大堂里,神色沈凝。 看起来像是专门在等他?这就奇了,大早上虽然生意不多,但要忙活进货,老板娘怎么有空闲坐? 老板娘默不作声,将一张纸条推到他面前。 聂东流微微蹙眉,捞起纸条,一触目,神情便猛地一变。 “陈素雪被抓走了,速来。” “我今天刚开门,就看见这纸条夹在门缝里。”老板娘缓缓道,“陈素雪,就是之前那个对你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小丫头吧?” 聂东流神色冷峻。 陈素雪是他挚友的妹妹。自从好友去世后,聂东流一直留意陈素雪的状况,倘若有什么难处,便会搭把手。不过陈素雪认定好友的死和他脱不开关系,又向来和他合不来,对他往往嗤之以鼻,聂东流不是上赶着的性子,若非必要不会和她联系。 但,若是陈素雪遇上了危险,他是必然要去救的。 “昨天漂亮多金大小姐,今天青梅竹马好妹妹,你也真是不容易。”老板娘啧啧摇头。 这玩笑并不合时宜,而内容更是没有意思,即使放在平时也没法换来一声笑。聂东流神色冷冷的,半点没有松动,“这纸条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我起来的时候还没有,开门时却有了。”老板娘懒洋洋地把玩指甲,“今天不用你找猫了,去救人吧。” 没有应声。 老板娘擡起头,面前早已没了人影。她啧啧摇了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了无意趣地垂下头把玩起指甲来。 而聂东流早已冲出槐生坊,向陈素雪的住处而去,后者虽然不是大小姐,但生性|爱光鲜,手头紧巴巴,却还是在寸土寸金的东城赁了一处小院子,屋舍小得迈不开腿,胜在周遭繁华。 陈素雪家里早有人等着,见面就急吼吼,“你怎么才来?阿雪已经被抓走了一天了!” 聂东流压根不认识他,不由微微蹙眉,按捺下急躁,从头问起缘由来。 而他不知道,就在三条街外,京城最大的那家脂粉铺子里,封析云正透过三楼靠街的窗口,目光遥遥地扫过陈素雪的小院。 “阿云,你快来帮我看看,到底哪个颜色更好看。”身后,雍容华贵的妇人朝她望来,眉眼带嗔,“那窗外有什么好看的,仔细叫村汉见了你,落得你心里恶心。” 虽然言语好似是在为她打算,但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带着点命令的 意味,似乎不容悖逆,“出阁前的快乐时光,也就这么点了,你还不赶紧多享受享受?以后你去哪都跟着阿晓这个跟屁虫,看你后悔去!” 封析云垂眸,眼底短暂地闪过些微的不耐。 眼前的这个贵妇正是叶淮晓的亲娘,封析云和她交集不多,对方却早在五六年前,便因为一句口头戏言,而直接以她的婆婆自居了,两人每次打起交道,叶夫人都会以婆婆的口吻对她要求这要求那,封析云也就知道叶淮晓这种事还没成,就已经将她当作囊中之物的做派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了。 封析云很难想象原文中甘心嫁给叶淮晓的“封小姐”究竟是怎么忍的,和这样一家子过一辈子,简直要憋屈死了。 “伯母自然配什么颜色都好看的。”封析云擡眸,柔柔地说道,“让我来挑最适合我的,实在是难为我。” “你这嘴也太甜了。”叶夫人脸上浮现起矜持的笑意来,“别再耍宝,快给我过来看看,多大的姑娘了,也不知道打扮,往后若是去了宴席,人家都说起最时兴的胭脂水粉,你一问三不知,就等着丢人吧。” 说是封析云等着丢人,看神态,倒更像是怕封析云丢他们叶家的人。 这也正是封析云最烦这家人的原因。 倘若只是不懂拿捏分寸,那她把事情说开了也就罢了,但偏偏这一家子已完全认定她就是叶淮晓的妻子。疯阁主在的时候还知分寸,如今却已毫不收敛。若她不愿嫁给叶淮晓,只怕这家子就要当场翻脸,可劲地给她找麻烦了。她甚至怀疑这家子能绑着她上花轿。 可分明,叶家受了疯阁主大力提携,受恩惠的是叶家丶上赶着巴结的也是他们,封家完全不欠他们的。升米恩,斗米仇,这家人不把她和疯阁主的剩馀价值榨干誓不罢休。 封析云身上还留着疯阁主的遗泽不假,但指望他人的感恩之心能让他们和叶家对峙几年,实在是太高看人性了。想要自保,就只能靠自己。 封小姐或许被逼无奈只能妥协,但封析云绝不愿意。也正因如此,她必须得在宁夜阁尽快拥有一席之地。而在此之前,还得先虚与委蛇。 “是吗?”封析云挑了挑眉,声音软软的,“我是不喜欢这些酒席宴会,大不了不去就是啦。” “那怎么行?”叶夫人的眉毛拧在一起,“哪家的夫人常年不见人的?失了体统!” 封析云侧了侧身,假装去看一侧的水粉,於无人处,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最有意思的就是这个了,叶夫人明明早就已经以她的婆婆自居,极其看得上她的背景和家财,却始终很看不上她这个人本身,嫌弃她体弱多病丶嫌弃她养尊处优不会小意体贴,甚至还嫌弃她长得太美不是宜室宜家之相,相处时常常若有似无地透露出一种“我愿意挑你做儿媳妇真是亏大了”的意味。 不能深想,再想拳头要硬了。 封析云深吸一口气,偏了偏头,不去看叶夫人,又朝窗外望了一眼。 她之所以提议和叶夫人来这里,就是看中这家胭脂铺拥有整个京城都罕见的高楼,站在第三层,凭栏而望,能看见周围三四条街的景致,自然也包括陈素雪的小院。 这也正是封析云的目的。 刚使用替命傀儡回到宁夜阁的时候,封析云可以发誓,她再也不想和聂东流打交道了。也不是说这人有什么不好,但指不定对方的男主光环就要秒到她,那可不得气死她? 但回到宁夜阁的第二个时辰,她就决定把这话吃了。 叶淮晓要求她和叶夫人联络感情,还把时间定得这么赶丶这么死,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疯阁主的馀威已渐渐褪去,叶淮晓的顾忌也越来越少,叶家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她,或者说,她所代表的大把家财丶众多人脉娶回家了。 她能掌握的时间不多了,有一点是一点,能把握住就够欣慰,哪还有得挑?男主就算再怎么光环秒人,好歹也是男主,实力强丶还有到处拉仇恨的能力,正适合需要搞事上位的她。 然而,鉴於金玉镇和原剧情的严重出入,封析云对原剧情的信任感急剧下降,所以这次她不打算亲自参与,而是从旁推手,最后摘取胜利果实——她也不白拿聂东流的功绩,她能提供原剧情的信息,让他少走弯路,事成后还能在宁夜阁为他遮掩痕迹,此外,要钱给钱。 当然,这次不能是下副本了,否则以金玉镇的经历,聂东流肯定是断然拒绝。所以这次封析云找的剧情是聂东流的无妄之灾。 这事还得从原文背景设定,也即是聂东流成为赏金猎人丶正文开始前三年开 始说。 纵观聂东流过往二十一年,完全可以用几个通用设定来提炼:x点孤儿院丶莫欺少年穷丶天才变废柴。 x点孤儿院: 聂东流出身殷实人家,本该有个平静的人生,偏偏天有不测,一位邪神在当地搞事,把他所在的整座城都化为焦土,只有他一人奇迹般幸存。 莫欺少年穷: 虽然只是个八岁的孩童,但聂东流已显现出在术士路上非凡的天赋,被带回玄晖宗接受教导,很快就成了全宗皆知的天才。 寻常孩童就算心怀仇恨,在接触了超凡的世界丶了解了大量的隐秘知识后,也会渐渐畏惧於人与神之间的天壤之别,将那份仇恨一点点打散,化为对邪神信徒毫不留情的打压,又或是干脆忘得一干二净。 但作为龙傲天,聂东流自然不一样,他从未忘记自己真正的仇敌是邪神,所谓信徒只不过是邪神的工具,即使成为玄晖宗天才弟子后,也一直在留意那位邪神的线索。 众所周知,龙傲天总要有个死掉的好友,而这个死掉的好友又一定要有个漂亮妹妹托付给他。这种剧情安排,既能让龙傲天更深沈一点,也能多个漂亮妹妹养养眼,哪怕原文是本无cp文,也不能免俗。 在探寻邪神踪迹的过程中,聂东流认识了好友陈素同,两人命运相似丶目的相仿,一见如故,引为至交。可惜在这个危险的世界里,他们走了一条最危险的路,某次邪神出手,陈素同自知无法逃脱,舍命为聂东流争取了逃生机会。 天才变废柴: 聂东流生还,却带上了邪神的烙印,时时加深,早晚会被人发现。而他在玄晖宗又待了三年,担心掩饰不住,就找了机会退出玄晖宗,成为赏金猎人。在玄晖宗旧识的心里,他堪称前途尽毁,往常暗暗嫉恨他的人,便时不时出来丰富打脸素材库。 封析云对聂东流说,她不知道对方攒钱到底是想从宁夜阁兑换什么东西,完全是一派胡言,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聂东流是为了兑换东君的圣符,用以驱逐身上的邪神烙印,以免自己堕为邪神信徒。 这是聂东流最大的秘密,原文里,直到剧情进展到百分之七十,他都守得死死的,一旦被人发现,便必然要灭口——当然,以“完美受害人”原则,所有发现这个秘密的显然都是反派炮灰。 封析云不太想为了这个挑战完美受害人原则究竟是否永远适用,干脆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她还知道,陈素同有个亲妹妹,叫做陈素雪,是个赤子之心丶刚烈如火却又有点莽撞的漂亮妹妹,和聂东流很是合不来,但继承了哥哥的志向。 按照剧情发展,陈素雪被人引诱,发现了邪神信徒的踪迹,当场决定跟上去探查情况,却正中对方的计,一路闯到了对方大本营才意识到不对劲,在邪神信徒大本营东躲西藏了半个月,终於等到了来救她的聂东流。 而聂东流则是在清晨收到了邪神信徒留下的字条,冲到陈素雪家里,邪神信徒早就等在里面,编了个故事,领着聂东流去找陈素雪。聂东流半信半疑,跟着那人一路走到一处屋舍的后院,眼看着就要进陷阱,却忽然停步不前,指出了对方的破绽,然后打得把人家屋子都给掀了,装了好大一个逼。 不幸的是,也许装逼真的遭雷劈,聂东流刚刚把对方打得抱头鼠窜,想要顺势追查下去时,敬业的反派叶淮晓出现了,怎么也不信屋主人是邪神信徒,以当街闹事为名,扣押聂东流,硬生生打断了他寻妹的进程,两人结下了第一个大仇。 而聂东流掀房暴打邪神信徒的那处院落—— 封析云的目光微微一偏,落在隔壁,那是一家传承好几代的漆器店,经营不善,但胜在地段好,还能勉强维持,谁也想不到这一家子已经变成了邪神信徒,虔心贡献出祖传的铺子给其他信徒做陷阱。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快到这个剧情了,封析云已做好决定,这几日她天天都会来这家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当然,也可以说是倒霉透顶的水粉铺子,等着聂东流到来,提前给他一点线索,顺便避过叶淮晓的找茬。 以封析云对聂东流的了解,这人大约不会再想和她产生交集,但若是涉及到那位邪神以及陈素雪,他是一定会摒弃一切勉强,主动和她合作的,哪怕他只能得到一点未必真的消息。 封析云微感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聂东流走的这条路,孤独又寂寥,疯狂又危险,每一步都悬在刀尖上,能理解他的,大约只有陈素同算半个,但无论如何,他始终有同伴一起针对那位邪神。 而她呢? 冷不丁 发现自己其实被一位邪神盯上了很多年,却连对方到底是哪位丶到底怎么招惹的都不清楚,就算想自救,也压根不知道怎么做,更不必提寻找聊以慰藉的同伴了。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叶夫人极不悦地瞥了她一眼,“丧气样子,讨人嫌。” 封析云深吸一口气,假装没听见,垂眸微微笑了笑,将这话掠过,最后瞥了窗外一眼,便专注为叶夫人挑起水粉来。 而也就是这时,街口,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慢慢走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停在了在三层奢华水粉铺子边上显得有些冷清的漆器铺前,一前一后,竟同时站住了。 聂东流跟着这留下字条丶等在陈素雪家的人穿过了三条街。 他一路上神色淡淡,又难掩急切与忧虑,不住地向那人问起问题,几乎显得罗里吧嗦,让那人暗暗翻了好些白眼,他却好似一点都没有发现。 而也正是这样的表现,让那人松了口气,开始暗笑他好糊弄。越近漆器铺,也就越放松,已是胜券在握,立定在漆器铺门口,回过头来,准备完成剧本的最后一个片段,引聂东流率先踏进漆器铺中。 按照计划,今日漆器铺不开门,这一扇门中,掩藏着无数的机关和陷阱,还有好几个实力强悍的术士埋伏着,只要聂东流一踏入,就会齐齐发动,将他一举拿下,送进总坛,和陈素雪一起,成为献给邪神的祭品。 这个计划,从聂东流刚刚离开玄晖宗时便已设计,等了一个月,终於找到了合适的机会实施。担心聂东流不上套,他们还特意布置在这个闹市暗线铺子里,人来人往,风险不小,今日终於能收网了。 那人几乎是兴致勃勃地回过头,向聂东流完成最后的谎言,然而触目,却是一张冷淡沈静到极致的脸,和之前忧心忡忡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聂东流平淡地望着他,神态平静,甚至显得格外礼貌优雅,彬彬有礼地问道,“所以,你们究竟在里面埋伏了几个人?” 撕破脸皮 撕破脸皮 “你,你说什么呢?”有一瞬间,那人怀疑自己在做梦,噩梦。他结结巴巴,寄希望於聂东流下一秒能笑一笑,说刚才只是开个玩笑。 但目光所及,聂东流静静地望着他,再没有半点先前焦急的蠢样,目光清明而冷淡,他的一切小心思都已无所遁形。 他就像是被猛兽盯上的猎物,很想对着熙攘的人群放声求救,却又想起自己还是个布下陷阱的□□信徒。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下次不用搞这么麻烦,直接埋伏或者动手就行了。”聂东流淡淡地望着他,言语倒是很诚恳的建议,“你们编的谎话太离谱了。” 那人开始微微发抖。 “你不愿意告诉我。”聂东流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的神情是很冷的,这叹气便好似最后的判决。几乎是本能的,那人抖得更厉害了,在不断加深的惊恐中,听见他平淡得好像出去买个菜的陈述,“那么,我自己进去看看吧。” 下一刻,聂东流猛地推开了漆器铺的大门,将那人直直推了进去。 “咔哒”,极轻微的一声响。 一张带着钩刺的铁网便当头罩了下来,寒光毕现;地上的小型阵法同时触发,轰然炸开;在这安静的小院里早就埋伏好的人便冲了出来,手持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道具,对准了在铁网束缚下双腿炸伤丶拼命嚎叫的人。 这人看上去……怎么有点眼熟,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看起来你们确实准备充足。”就在屋内几人懵逼的目光里,聂东流缓缓踏进院内,不紧不慢地反手关上门,将熙熙攘攘的喧闹关在门后。 不愧是京城最繁华的大街,这漆器铺里的动静不小,竟都淹没在孩童嬉笑丶锣鼓喧天和往来商贸中了。这群邪神信徒把陷阱地点选在这里,果然是有道理的。 聂东流目光快速掠过,在面前的几个人脸上扫了一遍,确定这些人和他从未打过交道,然而他们身上属於那位邪神的痕迹却没能收敛好,熟悉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散佚,让他反胃,但这发现并不让他生气。 在与视为仇敌的邪神离得前所未有的近丶却偏偏毫无波澜地擦肩而过后,转眼就遇上了邪神信徒上门搞事,这是惊喜。 在忌惮的目光中,惊喜的聂东流缓缓开口,“陈素雪在哪?” 仿佛是忽然打破了微妙的平衡,原本以沈默与警惕目光望着他的邪神信徒猝然伸出了手,将那奇形怪状的道具对准了他。 如果是封析云这样眼光高的大小姐,未必能认出他们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兵器不像兵器,法器不像法器,但聂东流很清楚,他们手里拿的是超凡道具——会被大小姐嫌弃得开除超凡道具籍的丶野生术士才会用的道具。 和封析云的那箱比,这些道具威力小丶安全性低丶使用不便,只有一个优点,便宜。 被几人同时拿着道具对准,聂东流神色甚至都没有变一下,顶着几人的攻击,旁若无人地向前走,背后的剑不知何时已出鞘,在他手里上下翻飞,火星四溅里,他近乎闲庭信步,长剑挥舞下,将几个邪神信徒击昏竟不过片刻。 走上超凡这条路,身体素质会有所强化,绝大多数野生术士得不到法术传承,眼前这几个邪神信徒多半是刚得到邪神回应,在聂东流这样的正统玄晖宗修士看来,也不过就是稍强些的普通人罢了。 聂东流没有杀人。他顺着这小院向前探索了一番,确定里面再没有别人,准备回到前院挨个唤醒拷问的时候,脚步一顿。 他感受到了一道若有似无的注视。 在这种时候,远远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的人格外可疑,很有可能和这些邪神信徒是一夥的,甚至,是他们的上峰。 他猛地擡起头,目光锐利如刀,顺着感受到的方向望去,绝不给那注视的主人躲闪的机会。 目光落稳,却是一怔。 就在这院落的隔壁,有一座三层高楼,繁华锦簇,聂东流虽然没去过,但也知道那是全京城最大的水粉胭脂铺,在普遍低矮的建筑群中鹤立鸡群,隔着几条街都能看见。 而这水粉铺子三楼向上还有一个小平台,大约是堆放杂物的,四面封闭,唯有斜对漆器铺后院的一侧开了一扇狭窄的小窗。 就在这小窗里,有人一手撑在窗台上,一手托腮,以一副吃瓜看戏丶漫不经心的姿态望着他。在阴暗的背景里,她仿佛明珠生晕丶美玉莹光,竟好似借来了三分日光,将昏暗的屋舍都照亮了。 这张脸,他几个时辰前才见过,然而被这邪神信徒之事一打岔,现在冷 不丁看见,竟有种反应不过来的恍惚感。 聂东流心情覆杂地想,京城这么大,怎么哪都能遇见她? 刚离开金玉镇时的不悦和迁怒仿佛还在眼前,却又被变故稀释冲淡,他确定自己暂时不想看见她,但这感觉又没有那么强烈了。如今涌上心头的除了荒诞感,还有本能的警惕。以封析云现在的这个角度,是能看清大半个院落的。 那么,她有没有看到前院的几个邪神信徒? 封析云是宁夜阁的大小姐,本身环境和认知大约更倾向於稳定和安逸,对於野生术士之间的争斗并不熟悉,万一她反应过度,让人来查这里发生了什么,难免要大张旗鼓,可能会惊动这些人背后的邪神信徒,打草惊蛇。 聂东流微微眯起眼。 两人都沈默不语,气氛便渐渐沈凝了下来。 而封析云站在楼上,远远地望着聂东流,心中的惊诧其实不比他少。 水粉铺子是附近几条街最高大的建筑物丶拥有最开阔的视野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能直接观察到隔壁漆器铺里发生的情况。毕竟,谁也不会希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隔壁高楼人来人往的客人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漆器铺虽然比不上水粉铺子高大,却精准利用了视角和距离,将整个院落都裹得严严实实。 封析云暂时甩开了叶夫人,独自找遍了整个水粉铺子,都没找到一扇能看见漆器铺里情况的窗,触目只有几间屋顶。她一路找上来,终於在水粉铺放置杂物的简陋阁楼里,找到了一扇小窗,勉强能看见大半个漆器铺。 她不知道剧情什么时候进展到这个地方,本来打算从明天起在这蹲几天的,没想到正看见聂东流走进了后院,目光锐利,四下打量。 剧情竟然就在今天! 封析云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能这么巧,庆幸之馀,还有几分后怕,倘若她不是正好在这,岂非要在这白等好几天? 她正组织着语言,准备叫住聂东流,却发现他竟仿若有感应,猛地擡起头,直直地望向她。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也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凌厉,让她不自觉地屏息了一瞬,话到嘴边,竟然卡住了。 她不说话,他竟也不。 封析云微微蹙眉,有种微妙的迟疑,原本很直接的言语到了嘴边,犹犹豫豫地打转,开口,却成了恶人先告状般的嘲讽,“你人缘是不是不太行,怎么我每次见到你,你都在打架?” 这问题对她来说十分多馀,龙傲天走到哪打脸到哪不需要理由。 而聂东流却被她一噎,有种不知如何作答的感觉。 确实,他们一共见了两次,前后不超过两天,每次她都能撞见有人找他麻烦,这频率即使是对於术士来说,也未免太高了,而对於聂东流来说,倒也没有那么罕见,他毕竟是个事故体质,他自己也知道。 但这话好似不太适合作为回答。 聂东流保持了沈默。 然而这没有回应的问题冲淡了聂东流的隔阂和戒备,恰到好处地缓和了两人间的气氛,让他的神色微缓,目光虽还锐利,却没有那么慑人了。 “你看到了多少?”聂东流仰头望着她,却不需要她的回答,很快接续,“术士间的恩怨,和你没什么关系。” 封析云被邪神追着直接离开金玉镇,这是他亲眼看到的,故而倒不怀疑她和这些人是一夥的,不管她看到了多少,只需要她当作没看见就行。 封析云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睁眼说瞎话,“全部。” 重点不在於她到底看到了多少,而在於她的态度表明她不像是打算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聂东流微微蹙眉。 按照剧情,聂东流这是将邪神信徒都打晕了准备拷问,在封析云看不见的前院里,那些信徒一定还躺着。她缓缓道,“在你盘问他们前,友情提示,屋里还躲着一个。” 聂东流的目光一凝。 他方才检查过屋内,并没有察觉有人。 “就在杂物间,有个小地窖。”封析云不紧不慢。 聂东流蹙眉,迟疑了一下,转身走进杂物间。 就在几个空篮子下,真的有个地窖,真的有个惊恐的人藏着。他身上的邪神气息很淡,所以聂东流没有察觉。 打晕这样的人只需三秒钟,聂东流便带着满腹的狐疑,缓缓走出杂物间。 只是出现在那里,也许还能解释为大小姐玩性重,到处乱逛,但说出他都没发现的藏身之处,这就不能用巧合来形容了。 聂 东流擡起头,目光里满是警惕与疑问。 封析云不闪不避,大大方方地迎上他的审视,任他胡思乱想,“需要我给你点线索吗?” 聂东流的眉头拧成了川字。 从前往金玉镇的时候,聂东流就意识到这位大小姐看起来简单,其实很有点神秘。她有着让聂东流这种久经历练的人难以理解的轻信,能对着一个刚认识的赏金猎人交付信任,有时却让他完全看不透。 他不太相信封析云是幕后黑手,但却怀疑她早就知道些什么。现在她说出这种话,显然不是来助人为乐的。 聂东流警惕,也并不想和她产生过多的交集,邪神信徒就堆在前院里,他挨个问过去,总能找到线索,未必需要领她的人情。 “看来你更想自己查。”封析云毫不意外,被拒绝也不恼,朝他露出一个笑脸,“那就祝你成功。” 她说完,不带半点犹豫,转身走了。 聂东流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窄小的窗口,眉头紧锁。 她走得这么干脆,一点也没有和他讨价还价的样子,让他产生一种不妙的预感,仿佛她已确定,他必然会一无所获,向他求助。 聂东流紧紧抿唇,缓缓收回目光,一提那被打昏的邪神信徒的衣领,拎着那人走向前院——到底成不成,总要试了才知道。 而封析云已下了阁楼,匆匆回到三楼。她说走就走,是真的不带犹豫,而非欲擒故纵。她可以肯定,聂东流还会来找她的。 在原文里,聂东流追问了半天,就得到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压根就搞不懂这话世什么意思,就被叶淮晓扣押了,在宁夜阁的大牢里蹲了三天才凑巧找到答案。 封析云很确定聂东流肯定不想蹲大牢,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在那里找到答案,他找不到线索,必然会来找她。而如果现实和原文有出入,聂东流这次得到了更多线索,便说明原文剧情实在不靠谱,她就该另寻出路了。 无论如何,她没必要上赶着送信息。 反而是剧情猝不及防地展开,也就意味着叶淮晓已经带着手下来到了附近。在原文里,聂东流没找到地窖里的人,拷问时,那人偷偷出来,想暗算他,两人打斗的动静不巧被叶淮晓发现,前去抓捕。 这次封析云提前帮聂东流抓住了那人,聂东流多半是不会被叶淮晓抓了,但她自己却麻烦不小——叶淮晓忽然来到这附近,只可能是为了她,加上叶夫人,母子混合双打,应付起来简直像是打仗。 封析云匆匆下了二楼,正对上拥着叶夫人上楼的叶淮晓。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到处找不到你?”叶夫人照面便是眉头紧锁,“阿晓来了。你也没看见。” 见面就是窒息。 “在楼里随便逛了逛。”封析云客客气气,朝叶淮晓点点头,“我和伯母逛街,你来作什么?” 听起来不太客气的话,配上柔软的语调,并不会惹人不悦,反倒像是亲近的薄嗔。 迂回和软化,配上没有人在意丶但她无法舍弃的不悦和反抗,这是她最习惯的丶生活的滋味。意义不大,并不能改变她的处境,甚至不会引起听者的注意,唯一的作用,大约就是让她像个溺水的人,偶然浮出水面,稍稍喘上一口气,好去面对无尽的死水。 叶淮晓从看到她的那一刻,目光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再未挪开,无论是怎样挑剔的人见了他看她时的样子,都不会怀疑他对她的感情。 有时,封析云也很确信叶淮晓对她这个青梅满腔情谊。他从来不让她受一点累,熟悉叶淮晓的人很难相信他和封析云相处时竟是洗手做羹汤的那个。即使谢老那样挑剔的人,也承认叶淮晓对她是真的好。 “他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是封析云从旁人那里听来最多的话。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如今都大了,也是时候考虑成家了。”叶夫人领着两人在三楼为贵客开辟的茶室坐下,甫一开口,就是惊雷。 封析云出门前,就已经做好了鸿门宴的准备,但她绝没有想到昨天才把叶淮晓糊弄过去,今天叶夫人竟然已迫不及待到这种地步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目光一转,刚好捕捉到叶淮晓脸上一闪而逝的惊异,似乎也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种话。 但封析云的心却猛地一沈,多年的相处让她第一时间察觉到,叶淮晓之前可能还没这么急,但亲妈一说,他心动了。 “你的意思呢?”叶淮晓果然偏过头来,唇角含笑,凝视着她。 莫名的,封析云感到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段时间来,她竭力避免的就是这种话题,每次一有这种苗头,就立刻把话岔开。她不敢丶也不能和这家人立刻撕破脸皮,他们是真的做得出强行娶亲的。 叶淮晓这些年一直在经营两人青梅竹马的形象,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叶淮晓对她深情不二。如果她没有掌握力量,那么即使是愿意庇护她的人,也会在出手时觉得她在胡闹。而一旦撕破脸皮,被叶家针对,她想积攒力量就更难了。 旁人能庇护她一年两年,难道还能庇护一辈子?又或者,庇护者若和叶家打着一样的主意,她又能怎么办呢? 如果能不动用人情,封析云就不动。但到了此刻,她却骇然发现,就算她想动用人情撕破脸皮,可能也没有机会了。 叶淮晓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心腹手下,在水粉铺子周围护卫。叶夫人乍然打直球,她就算当场撕破脸皮,以她这病弱无力的身体,也逃不出水粉铺子去求旁人庇护。 他们根本没有给她选择的意思! 血涌上脑后,耳边隐约响起“嗡嗡”声,闹得她心慌意乱,又头晕目眩。 封析云明白这是她已难以维持平静的缘故。 她从小身体就不好,一旦情绪过於激烈,就会头晕目眩丶喘不过气,严重时会直接晕厥大病。这滋味实在不好受,所以她从小就懂得控制情绪,尽量让所有情绪都保持在一个浅淡而安全的范围内。 但她现在已无法平静。 “突然说起这种事,未免也太突然了。”她勉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个笑容,“伯母这么说,怪让人不知所措的。” 她低下头,假装自己是个听到嫁人就恼羞成怒的纯真守礼少女。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叶夫人不以为然,“人这辈子总要成家的,你早晚要考虑这事的。” 她颇为自得地望向叶淮晓,却强装自矜,“阿晓是我儿子,但我这为娘的今天说出来的,却不是自卖自夸的话。论人品,论相貌,论能力,论家世,甚至论对你的情谊,都是顶顶好的。” 叶夫人笑容可掬,好似玩笑,但眼神却说明了她是真心的,“你说说,我们家阿晓哪点配不上你?” 封析云喘不过气。 “阿云,伯母一直很喜欢你,很想让你做我的儿媳。”叶夫人不容反驳,“说句不好听的,阿云,除了我们阿晓,你真的很难找到更好的夫婿了。” “我……”封析云一开口,就觉得一阵晕眩,更不必说凝神思考。好似有海水朝她涌来,将她裹在里面,沈沈浮浮,却永远无法到达水面。维持清醒已耗尽她的全部意志,她勉强凝神,一开口,细声细气,听起来是那样无力,“我还小呢,想这个有点太早了。” 这一刻,她甚至恨自己。 如果她身怀力量,也就不必委曲求全,如果她敢鱼死网破,也就不会进退两难,甚至,仅仅只需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她起码也能堂堂正正地丶痛痛快快地把面前这两人骂个狗血淋头。 哪怕只是让人听见一次她的声音,哪怕只是让人在乎一次,只有一次都好。 但她一退再退,一忍再忍,总以为能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不想忍时,竟然没有机会了。 “阿云。”叶淮晓忽然开口,目光沈沈的,带着点阴翳,撕破她所有的伪装,“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我?” 天旋地转,世界仿佛都扭曲了,嘈嘈杂杂的声音涌入她的耳朵,多年来困扰她的丶来自邪神和神秘存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炸开。她猛地一颤,差点栽倒在地上,溺水般伸出手,紧紧地扣在桌角上,才坐稳身形。 “我只是……还没想好。”她勉强说着胡话,思维已完全无法集中,只知道一件事。 她不想答应。 叶淮晓望着她,说不清到底是恼怒还是羞愤,在叶夫人惊讶的目光里,他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扣住封析云的下巴,“我对你百依百顺,周到备至,我做小伏低,我护着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疼痛让意识稍稍回转。 封析云眨了眨眼,思绪散漫地想着,他说的其实没错,他护着她不受一点委屈。 但给她委屈和痛苦的,都是他。 “别说了。”她喃喃,却像是□□。 “你有什么好想的?”叶淮晓冷冷地审视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欠债不还的恶徒,“阿云,我恐怕对你太好了,让你看不清分寸了。” “别再说了。”她喘不过气来。 叶淮晓一字一顿, “你一无所有,除了嫁给我还想嫁给谁?” 她说了让他别再说了! 天旋地转里,怒火铺天盖地将她包裹,冲破她最后的理智,封析云蓦然扬起手,竭尽全力,对准叶淮晓近在咫尺的脸,狠狠扇了下去—— “啪!” 叶淮晓大约这辈子都想不到从来温顺温柔的封析云,有朝一日竟然会给他一耳光,极端惊愕之下,压根没有反应过来,被她的力道打得脸猛地一歪,扣着她下巴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唇角溢出点血来。 他回过头,楞楞地望着她,脸上犹带着震惊,一时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封析云缓缓收回了手。 天地忽然恢覆了正常,不再旋转着让人晕眩了。 这一耳光完全是盛怒与晕眩之下的意外,但这一巴掌出去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封析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冷静丶这么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这样也好,她恶心这家人的pua,这家人也痛恨为了她的家财和遗泽做小伏低,大家都不再伪装,免得各自不甘。这才是真正的撕破脸皮。 在叶淮晓和叶夫人短暂的楞怔中,她猛地擡起手,挡住自己的脸,伪装成气得掉眼泪的样子,以免她快意的神情遮不住。 “你竟然这么说我!”封析云带着哭腔控诉,幸好遮住了脸,否则唇角的笑意就能泄露一切,“我爹才刚死一个月,你竟然就跟我谈嫁娶,你让我怎么有心思想这个?” 她用出毕生演技哭喊,“叶淮晓,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 叶淮晓怔了一下,露出不知所措来,他似乎也很后悔撕破脸皮,犹豫着伸出手,想挽回。 封析云猛地跳起来,避过了他的手,“别碰我!” 她转身,仿佛无法承受一般,冲出了茶室。 叶淮晓没有来得及拉住她,唯有指尖拂过了她的衣袖,最终无力地落空。他看着自己的掌心,忡怔了许久,才在叶夫人的厉声下,恍然般地冲出茶室去追。 封析云一出茶室,就放下了捂着脸的手,露出平静的脸。 她很清楚现在的情况。 给了叶淮晓她早就想给的一巴掌,爽是爽了,也是真的撕破脸皮,走到绝地了。从此叶淮晓知道自己的伪装不管用,也就不会再维持那副假装的温柔爱重,刚才博得的一点忡怔大约是叶淮晓最后的良心和伪装惯性,从此她再无缓冲和退路。 兜兜转转,还是走到这一步。 封析云自嘲地笑了笑,不带一点犹豫,冲进了小阁楼。 叶淮晓的人围绕整个水粉铺,走正常方法,她绝无可能出去。 她一口气冲到了窗边,气喘得像头牛,自从她长大后,就再也没有做过这么不珍惜身体的事情,但出乎意料的,她竟从这喘息中感受到一股鲜活的快意,和无穷的动力。 她探出头。 聂东流正抱着剑站在院子里,神色冷淡而沈凝,似乎在沈思着什么。 但毫无疑问,他在等她。 真奇妙,封析云想,她气得头晕目眩丶几乎要昏倒的时候,都没有在叶家母子面前掉一滴眼泪,可这一刻她见到聂东流等在这里,她有了出路,却竟然忍不住想掉眼泪。 她想,她真是没出息。 聂东流抱着剑站在漆器铺的后院里,心情很是覆杂。 正如预感的一样,他除了一句毫无头绪的话,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可能真的得求大小姐给个线索了。 如果可以,聂东流真的不想要封析云帮忙,但让人恼怒的是,她好像总有办法。而他无从拒绝。 聂东流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没出息过。 “聂东流。”他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呼唤,封析云在叫他。 他擡起头,因为背光,一时看不清封析云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站在阴影里,语气覆杂得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探索究竟,她轻声说道,“对不起。” 聂东流露出迷惑的神情,她为什么要道歉? 下一刻,他就瞪大了眼睛。 阴影里,封析云提起裙摆,费力登上了窗台,挤过狭窄的窗户,衣袂翻飞,像是一只奋力飞舞的蝴蝶,迎着阳光,猛地跳了下来。 带我走 带我走 像飞蛾扑火,从高楼纵身一跃,落入信任的人怀中,听起来怪浪漫的。 但也就只是听起来而已。 连情绪的大起大落都会成为头晕目眩的诱因,更不必提骤然失重的惊恐,封析云跳出窗户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一个觉得自己要摔死了,一个却轻飘飘的带着晕眩。 跳下来之前,她没有商量过,却已很笃定聂东流会接住她。 不管她有多么嫌弃他的主角光环太拉仇恨,但从心底,她对聂东流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信赖。她知道聂东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看上去再怎么冷淡丶再怎么打脸狂魔,也终究不会改变他的本质。 他不是一个会冷漠地看着不该死的人死在面前的人,即使这性格为他招来了很多麻烦,即使这个人和他有过龃龉。他冷淡高傲,却又坦荡,简言之,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从某方面来说,封析云信他远胜过信任自己。若非男主动人,她又怎么会坚持看完原文? 怀着这样莫名的信任,她连犹豫都不曾有半点,直直坠落—— “啊呜。” 她后悔了。 封析云直直地撞在了聂东流身上,她的肚子顶着他的肩膀,即使有聂东流的法术缓冲,那一瞬间也简直像是五脏六腑挪了位置一样。 她闷哼了一声,弯着腰悬在聂东流的肩上,后者一只手搭在她膝盖后,这才把她稳住,没有侧翻到地上。 “你搞什么?”聂东流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恼火,封析云一听,就已经做好了被他冷淡质问一番的准备,就像是他在金玉镇做的那样,虽然眼前还转着金星,脑子却已飞快地想起谎话的一百零八种编法了。 然而,不知为何,耳畔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封析云莫名其妙,却也松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聂东流的背,“快扶我一把,我下不来。” 她整个人悬在聂东流的身上,就很像个工地上的麻袋,不仅难受,还特别没有安全感,只要聂东流一松手,她就会摔在地上。 疯阁主和她从无父女间的嬉戏,封析云印象里就没有吊在别人身上过,虽然有点新奇,却又特别尴尬。 聂东流没有回答,但叠在她膝后的那只手却猛地一松。 “聂东流!”封析云极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整个人像个被摔在地上的麻袋,从聂东流的肩头倏然滚落—— 一只有力的手已等在了那里。 聂东流的手落在她的腰间,顺手一捞,封析云只觉自己像个陀螺,天旋地转里,已转过了半圈,猛地撞进聂东流的怀里。由於惯性太大,她整张脸都埋进了聂东流的颈窝,鼻子正好撞在了聂东流的锁骨上方,疼得眼圈都泛红。 有两个呼吸的时间,封析云都是懵的,她冲得太猛,这具身体经不起折腾,晕眩期比正常人要长很多。就好像宇航员需要大量的练习,跳楼这种高危动作也没那么容易。她头晕脚软,整个人都站不稳,明明稳稳地站在地上,却觉得天旋地转丶头重脚轻,死命地扯着聂东流的肩膀。 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见聂东流若有似无的声音,太朦胧也太遥远,没有一点真切感,好似十分恼火,却又好似没有那么气她,“就这,还敢往下跳……” 她把聂东流的肩膀抠得更死了。 “嘶——”即使再怎么柔弱,乍然能迸发出的力量也超乎想象,聂东流能清晰地感觉到封析云的指甲隔着他的衣领死死地往里扣,好似不把他戳出几个洞来便不能罢休。他不是忍不了疼的人,但封析云就这么对待一个二话不说接住他的人…… 简直是恩将仇报! 他半是恼火,半是尴尬地僵在原地,好像有满腔的不爽要控诉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从三楼跳下来,甚至连个招呼也不打,又是什么大小姐折腾人的心血来潮行径? 然而控诉到了嘴边,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真要将他此刻的心里话全都说出来,洋洋洒洒能有一大串,罗里吧嗦。但若是只挑几句说,却又不知该先说哪个。憋了又憋,最终除了一句“你搞什么”,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憋屈。 更古怪的是,她整张脸埋在他颈窝里,头发都掉进他领口了,弄得他怪痒的,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痒,想挠都挠不着。 以前聂东流在玄晖宗的时候,也遇到过同门斗法时互相搭一把的,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奇怪。 就是奇怪。 聂东流愤愤地想,现在封析云紧紧巴着他,显见这回是知道不好受,明白从 高楼上跳下来,纵然有人托着也不是潇洒的事了吧? 要不是她掌握了陈素雪的线索,他肯定要出手,她摔成个瘫子,看她后悔去吧! 聂东流越想越气,没好气地扶了大小姐一把。 忽地,他擡起头,目光锐利如刀。 封析云冲出茶室后片刻,叶淮晓便追了上来。水粉铺里有他手下守着,为他指明了方向,他一口气追上小阁楼,没有看见封析云的人影。 叶淮晓心里一沈,以为她一气之下竟有死志,半是惊恐半是痛悔,只恨自己逼得太紧,若是能再多一点耐心,小意温存,哄上三五个月,凭两人之间的情谊,怎么都能和和美美地将人娶回来。 人即将失去什么的时候,总会想起她的好来。 叶淮晓和封析云相识已有十一年,他还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罗裙,静静地坐在水台上,听阁里请来的歌女唱曲。水光潋滟,映在她白瓷般的脸上,衬出一股超乎年龄的沈静和艳丽。 “这就是阿云。”疯阁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被称为“疯”的男人,从外表看却更像是个文气的书生,文质彬彬丶矜贵不凡,丝毫看不出他杀人不眨眼的痕迹,“她没什么玩伴,以后你就多陪陪她吧。” “叶淮晓?”在他的忐忑里,明明比他小三岁的女孩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绽开一点笑影,猛地凑近了,吓了他一跳,“你会不会唱歌?唱给我听,好听我就允许你和我一起玩。” 在他的前十一年人生里,充斥着父母的呵斥丶振兴叶家的期望,唱歌这种事根本不该是他这种身份的人干的。然而所有人都告诉他,要讨好她丶顺着她,不能惹她不开心。所以他唱了。那一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屈辱,被他留在心里,藏了十一年。 但也就是从那一次起,她被他捧在手上,藏在心里,十一年。 一个人就算全然是假意,尽心尽力地装了十一年,也会拥有惯性。叶淮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装得太久了,还是真心实意,但一旦想到往后的日子不会有封析云,竟会有种钻心的疼。 他惊恐又痛悔地丶甚至罕见地带着点犹豫地,既想在下面看见封析云,又恐惧会看到她,他凑到了狭窄的窗边,鼓足勇气,向外探出头去。 目眦欲裂。 他看到那熟悉的窈窕背影正被另一个人圈在怀里。她将整张脸埋在那个男人的颈窝里,一只手还依赖似的抚在对方的肩上,好似浑然不知道自己的美似的,任由一两缕散落的青丝松软地滑入对方的衣领。 这是叶淮晓肖想过无数次,却又连提都不敢稍稍提及丶生怕惹来封析云厌恶的姿势。 他从来没有见过封析云和任何人有过这么亲昵的姿势,亲昵得他过去的十一年全被她踩在了脚下,成了一个碎掉的丶烂透了的笑话。 “封析云!”他咬牙切齿,攥紧了拳头,怒火与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大叫,但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意义,除了让人明白他的无能,甚至不能挽回分毫。 他没法靠怒火让相拥的两人分开,也无法靠蚀心的嫉妒让拥着她的人变成自己。 叶淮晓猛地登上窗台,跳了下去。 不像封析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又体弱多病的大小姐,叶淮晓自幼习武打熬筋骨,又早早地踏上了术士这条路,水粉铺虽然是远近最高的建筑,但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跃的功夫,完全无需下面有人接着,便敢直直跳下。 落到半途,他竟好似无需借力似的,右腿一伸,便抡了起来,直直朝聂东流踢去。 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叶淮晓的敌意是无需质疑的,聂东流神色一冷,足下一点,整个人便揽着封析云向后退出了十来步,似乎无需眼睛便能丈量分寸似的,不多不少,正落在他身后的那道墙前。 他整个人简直像是飘出去的,叶淮晓跳下来已够迅速,竟连他衣角都没够到,唯有收回腿,稳稳地落在地上。 一击不成,叶淮晓倒也没有接着出手的意思,反倒静立在原地,面色铁青地望着聂东流,或者说,他怀里只露出个背影的封析云。 “怪不得你不愿和我成亲。”叶淮晓忽然找到了答案,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好像是挤出来的, “原来是有了情郎。” 聂东流:……? 他细细地审视起聂东流,第一时间认出了这个人,“怪不得,昨天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该有预感,你一向守规矩,什么时候干过这么出格的事?我只道是你故意气我,没想到……” 叶淮晓越想越觉得自己头 顶绿油油,“你们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老阁主看重我,你就把这事瞒得死死的,把我骗得团团转,现在老阁主死了,你就可以快活了是吧?” 聂东流:?? “封析云,我该说你傻还是说你太坏?”叶淮晓半是痛心疾首,半是愤恨难熬,“他这样的泥腿子,巴着你到底图你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以为他对你是真心的?他只是眼红你的万贯家私,眼红你好哄,想把你的东西都据为己有!等你被他榨干了,你以为他会感激你?不可能!他只会转眼就把你踢开,就像踢开一团垃圾!” 聂东流:??? 封析云慢慢缓过来,神智渐渐清晰,正听见叶淮晓这句咬牙切齿的指控,缓缓打出一个? 叶淮晓这是在说他自己吗? “我对你做小伏低了十一年。”叶淮晓感到一股强烈的不甘和耻辱,而这之中又似乎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苦痛,让他深为自己感到不值,“这十一年来你看我卑微的样子,是不是很有意思?大小姐,你真是知道怎么折辱玩弄别人的感情。” 这说得,好像他对她是真爱丶她主动请他来讨好一样。 封析云对叶淮晓的了解,让她知道这人可能真的把讨好她丶图谋她的家财背景,当作是对她的爱和付出,如果没能得到她,便像是个倾家荡产的赌徒。 即使是和叶淮晓关系不错的时候,她也非常清楚,竹马的心眼不大,而等到此刻,也就更不必多说。 她伸手,落在聂东流的衣襟上,甚至都没有朝叶淮晓看上一眼。 聂东流被她一扯,不由低下头来。 他微微一顿。 封析云微微撑起身,不再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了,但她也没有离得太远,聂东流望着叶淮晓的时候还不觉得,但当他低下头时,封析云的脸就在眼前,近得仿佛连呼吸都软软地触在他脸上,吹得他痒痒的。 他莫名感到一点微妙的尴尬,却又似乎茫然於这微妙,极不自在地仰了仰脖子,试图避开那恼人的痒意。 但呼吸好避开,目光却难躲。 封析云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目光清亮得胜过最皎洁的月光,好像有着直通人心的魔力。她开口,也像是蛊惑。 “带我走。” “你敢!”聂东流还没回答,叶淮晓已经暴跳如雷,“你是我的未婚妻,老阁主答应过的!你怎么敢和别的男人走?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们叶家的鬼!” 封析云没有给他半点注意。 她不解释,不理会,不在意,只是望着聂东流的眼睛,“带我走。” 聂东流从来没觉得自己脖子上长的这玩意这么没用过。 他……他觉得自己有点晕,鬼知道从他八岁进入玄晖宗后就再没有为什么事这么困惑,困惑到有点晕。 这对未婚夫妻之间到底起了什么大冲突,以至於大小姐竟然要跳楼逃跑,叶淮晓怀疑他勾引封析云?从叶淮晓的话里,他知道封析云大约拒绝了婚约,两人闹得很不愉快,但……好歹青梅竹马,怎么就冲突到了这种地步? 这一个疯狂咆哮,一个更是换了个人似的对他说“带我走”……明明他只是想来问个消息,最多做个交易,怎么搞得和插足二人感情,带大小姐私奔一样了?? 聂东流一向觉得自己挺雷厉风行丶反应挺快的,不然也不能在无数危险中活下来。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可能过於自信了。 他望着封析云,满脸写着问号。 她的眼神无比清明,也绝不像是忽然爱上了他的样子。她没有在开玩笑。 聂东流觉得她总得把话说清楚——就算是赏金猎人接任务也得知道任务到底是什么吧? 但他没来得及开口。 封析云扯着他的衣襟,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陈素雪在哪。” 聂东流眼神一凝。 “带我走,我帮你找到她。”封析云无比肯定地望着他。 聂东流凝视了她片刻。 他意识到,他的感觉不止是感觉,而是事实。 她总有办法让他无从拒绝。 “成交。” 他擡起头,望了叶淮晓一眼,也不说话,点足便走。 “你敢!”叶淮晓惊怒到极致,“封析云,你敢和他走?要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抛下未婚夫,和一个泥腿子跑了,你不怕给老阁主蒙羞吗?” 他说着,飞身来拦。 “他带了不少手下。”封析云望着叶淮晓,神色冷冷的,任他软话硬话轮流说。她扯 着聂东流的衣襟,淡淡道,“速战速决。” 在原文里,聂东流被叶淮晓和手下围住,其实不是没有一战之力,然而,叶淮晓摆出大阵仗,倘若死战就是在挑衅宁夜阁的权威。聂东流还要应付邪神信徒,又要寻找陈素雪,不能再被宁夜阁通缉了。 权衡之下,他选择暂避锋芒。虽然叶淮晓不信漆器铺里的是邪神信徒,却也没法给他定大罪,最多也就关他三天,通过槐生坊的老板娘作保,便从大牢里赎出来。 在原剧情里,这既是聂东流找寻线索的剧情,也是展现他并非一味头铁,有迂回的一面,但放到封析云这里,反倒不需要他迂回的智慧,莽,一定要莽。 聂东流神色冷淡,不知到底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搭着她的腰,另一手则在身前结成印记,金光大盛,几乎像是一轮太阳。他反手,那金光绘成的印结便朝叶淮晓飞去,正迎上后者的法术。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 “你是玄晖宗的人?”在这巨响中,封析云隐约听见叶淮晓震惊的声音。 聂东流没有回应。 借着双方法术的馀波作掩饰,他揽着封析云,一路蹿过低矮的屋顶,一口气飞出数条街巷,身形猛地一沈。 阴暗而冷清的街巷里,流光在头顶隐约飞旋,发生在闹市区的术士斗法足以令宁夜阁大肆运作起来,寻找敢於攻击副阁主丶掳走前阁主之女的暴徒。 而这暴徒正把楚楚可怜的前任阁主之女堵在墙角,咬牙切齿,却又轻得像耳语: “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吧,大小姐?” 桃色绯闻 桃色绯闻 再繁华的地方也有阴暗与破落。很少有人知道,在京城最繁华的几条街间,还藏着一条隐蔽的破落小巷。来东城的人都奔着热闹,阴暗破落在这里无法博得半点留意。即使是待了好几年的人,提起这条小巷,也有可能露出极茫然的神色。 只有最警惕丶时刻留意着方位与路线的人会记住这里,以备某些特殊的用途。 聂东流攥着封析云的衣袖,以一种亲近却不暧昧,甚至还显得有点古怪的姿势,凑在她耳边。从他这个角度,能够很清楚地观察封析云的每一个细微表情,而后者却只能看见他线条硬朗的下巴。 他只问了一句,但这其实是两个问题。他既想问陈素雪的下落,又想搞清楚封析云和叶淮晓之间发生了什么。 一般来说,聂东流对情侣之间的事敬而远之,小夫妻今天打得头破血流,第二天又甜甜蜜蜜的事,他既看不懂,又深感莫名其妙,没有了解的兴趣,更不打算掺和。 但凡事都有例外——封析云有本事让他硬着头皮接下这口飞天巨锅,总得让他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聂东流瞪着封析云,从这个角度看,她的睫毛长长的,眼睑微垂时,总会让人觉得心也像她的睫毛一样,悬在那里,不上不下的,又有点难受,又有点缱绻。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看着她眼睫轻颤,擡眸,好似满眼含着潋滟的水波,能让一切冷淡软化。 “打住。”他冷不丁开口,语气断然。 还没开始说话的封析云:……? 不是他问的问题嘛?? “你每次露出这种表情,就代表你要骗人。”聂东流无比确定,“你的谎话尽可以讲给别人,反正你是大小姐,不缺捧场的。” 他神色笃定,“我要听真话。” 封析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他又知道她要骗人,还能开了天眼,知道她说谎话不缺人捧场了? 她悻悻地收回了刚编好的谎话,陷入短暂的沈默。 罕见的,她有一种不知如何开口的感觉。 想要逃出水粉铺,向聂东流求助是她唯一的选择,那时变故太匆忙,她的反应也太直接,无论是阁楼上的纵身一跃,还是直白的“带我走”,都近乎她的本能,也并不让她后悔。但直到此时,聂东流和她躲在幽森的街巷中,危险就在周边,却挨不近他们身边。 封析云意识到,她或许丶可能正对聂东流心怀愧疚。 这和金玉镇的事不一样。那时她虽然隐瞒了很多信息,但有信心将聂东流安全地带出来,邪神的出现完全是意外,她也果断将其引开丶及时补救。过程有惊无险,报酬也很丰厚,她开出的酬劳配得上这份任务。 而将聂东流牵扯到她和叶家的私事中,用一份原剧情给予的先知先觉,同时换聂东流的庇护和功绩,她能给出的便及不上她所能得到的。 作为一个逐利者,一份投资换回远超本金的回报,这是一件大好事。但…… 封析云眉头微蹙。 也许是读者对男主的天然好感,也许是她自己良心发现,又或许,是在她全无退路时,发现聂东流在等她,让她感到一股轻微但清晰的愧疚,让她在被聂东流揭穿的时候,无法理直气壮地将自己编好的谎言说出口。 并不严重,也并不蚀心,甚至,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叶淮晓我也得罪了,也顶着宁夜阁的追捕将你带出来了。”她的沈默被聂东流误以为是无可奉告,又或者是对与未婚夫翻脸的后悔。大小姐想一出是一出与他没有关系,但答应好的线索,他不接受赖账。 他已付出,现在是时候索取。 “大小姐,我的诚意应该够了吧?”聂东流目光锐利,紧紧地盯着封析云的眼睛。平常他看起来像是一把锋锐的剑,而此时,这把剑对准了封析云。 仿若寒光慑人,好似能随时将一切斩落。 聂东流承认,他警惕丶又有点忌惮封析云。她太过神秘,他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也看不透她要的是什么。信息不对称,同她合作便永远不是平等的,这种感觉对於聂东流来说很陌生,让他忍不住提起心对待封析云的每一个举动,试图从中探索出什么。 他习惯了占据主动,也绝不会甘愿永远被人牵着鼻子走。 “如你所见,我和叶淮晓有点矛盾。”封析云沈默了许久,擡眸,迎着聂东流的审视,“你应该明白的吧,青梅竹马丶未婚夫妻之间关系再好,也总会产生分歧。” 牵连了聂东流,她确实心怀愧疚,但也许是她 本质冷酷,这愧疚只能像是一只小虫,在她心里啃啮,却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虽然有原文男主滤镜加成,但封析云很清楚,与聂东流的面冷心热丶不会眼睁睁看着旁人死在面前而躲麻烦相对的,是他付出一分就一定要加倍地收回收益,否则就是及时止损。 如果她不能提供让聂东流满意的价值,那么他必然会就此将她放下,再不管她和叶淮晓之间的纠葛,往后过得怎么样,都与他无关。从情理上来讲,如果不能得到回报,聂东流将她带出水粉铺子就已经是恩义了。他是有侠义,但不是圣母。 “叶淮晓这人,对我的情谊确实不浅,平日里对我也格外体贴照顾,”封析云半真半假地露出一点苦笑,“所有认识的人都说我们般配,说的多了,我也有几分信了。” 真话。 聂东流微微蹙眉,指出事实,“你昨天还说你不把这口头婚约当真。” “是,我是没有当真。”封析云点点头,“我被我爹管束了这么多年,嫁给叶淮晓,不过是重覆过去的人生,我想试试走自己的路。” 真话。 “叶淮晓不同意。”聂东流指出。 “对,他不支持。”封析云没有用聂东流给的词,而换成了支配感更低的“支持”,她顿了顿,“但我还是想试试,所以我找了你,也同我爹的老交情沟通,得到了他们的默许,如果我能干出一番事业,他们会选择支持我。” 假话。 她露出点笑影,“你看谢老,不是跑到金玉镇去救你了吗?” 真话。 “你瞒着叶淮晓,被他发现了,他还是不支持,想用成亲来阻止你,被你拒绝了,他就觉得你是不想和他成亲才会有这么离谱的追求,你们吵翻了?”聂东流顺着她的意思猜下去,神色有点狐疑,但又有几分信。 封析云眨眨眼,露出点微渺的笑意来。 这正是她试图让聂东流以为的丶半真半假的部分真相。倒置因果,真假相掺,部分隐瞒,她不指望聂东流完全相信,但只要给他一个暗示,强调自己在宁夜阁的重要性,并非不和叶淮晓闹翻就失势了,既是合作的前提,也是两人同行时,她能够有几分话语权的关键。 男主不是她的定制助手,龙傲天要么在占据主导,要么在争取占据主导地位的路上。她掌握了陈素雪的下落,聂东流当然需要她,那么她最次也能混成这段剧情里男主的小跟班。 但她和叶家撕破脸皮,放着安逸的生活不过,偏要和邪神直面,难道是为了换一个人来主导她的命运吗? “牵连到你,我很抱歉。”封析云点到为止。 真话。 聂东流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却又因为信息不足,无法验证真假。他感到些微的不爽,却又难以分辨这不爽的来源,只能任唇角流露出三分嘲意。 一个副阁主之位,一份帮助他兑换任何超凡物品的承诺,被她变着法给他画了多少个饼了?她说是“抱歉牵连到你”,又何尝不是提醒他,只有帮助她登上副阁主之位才能摆脱叶淮晓这无妄之灾? “你看中了陈素雪这件事的功绩?”单刀直入。 不过两天的相处。聂东流已部分了解封析云。有时天马行空,有时又旁出错漏,真要分析起来,就如羚羊挂角。但毫无疑问,她的每次主动都必有所图。 聂东流不信封析云偶然出来乱逛遇上了他,也不信她真是单纯热心想要给他线索。抽丝剥茧,从她未知真假的话里剥出最有逻辑丶最确定的:她想做副阁主丶她需要功绩丶她掌握了陈素雪的下落并暗示他。 那么,她只可能是为了支使他贡献这份不小的功绩。 封析云望着他,唇角轻轻勾了勾,没有回答。 但对於聂东流来说,这反应已经足够了。 “既然是这样,你总该说说陈素雪这是怎么回事了吧?”看封析云的姿态,聂东流不抱“她不确定可以拿陈素雪威胁我”的奢望。狡辩无用,不如直奔主题。 封析云微微一笑,聂东流对“只要拿了这桩功绩她就能升任副阁主”“虽然和叶淮晓闹翻了,但她有希望长成金大腿”的认知保住了,这最艰难的一步就完成了。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个认知,一切都好谈了。 “我不是故意吊你胃口。”她缓缓道,“只是我有点担心你的反应。” 聂东流眉头紧蹙,缓缓打出一个? 这话说的,好像她以前在乎过似的。 隐瞒金玉镇真相,最终翻车引来邪神;招呼也不打,直接从三楼往下 跳;一点也不知会,就带着他当着叶淮晓的面上演暴力“私奔”……这都是谁啊? 封析云知道他迷惑,但她接下来要提出的要求,对聂东流是个不小的挣扎,有了铺垫才不会被他断然拒绝,“我要你带我进入玄晖宗。” 聂东流一顿。 “这不是我在提条件。”封析云观察着他的神色,缓缓说道,“而是因为线索就在玄晖宗。” 听起来再平常的要求,放在不同人的耳中也会有不同的意味。如果放在三五年前,这对於聂东流来说,是个可以谈的条件,但时至今日,玄晖宗对他来说已不是一个可以轻易面对的地方。 那里固然有数不清的麻烦丶没完没了的挑衅,却也有看重他的师长丶合脾气的同门,他的第一段人生终结於八岁那年的劫难,又在那一年开出新生,在玄晖宗根深蒂固丶枝繁叶茂。 而这重新繁盛的新生,就在一个月前,被他亲手拔起,毅然决然地丢在身后,从此过去已成陌路,而他的未来前途不定,他的现在满眼荒芜。 “什么线索?”他紧紧地盯着封析云,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也相差不远,“非得去玄晖宗不可?” “非去不可。”封析云很理解聂东流的反应。自从三年前他被邪神留下烙印,他就一直在是否离开玄晖宗的问题上犹豫,他的家被邪神毁了,玄晖宗就是他的第二个家,而这份难得的宁静最终也被他亲手割舍,至今不过一个月。乍然被提及,不能接受也很正常。 在原文中,他花了整整一年才度过这个坎,能够坦然地面对玄晖宗的一切。但封析云等不了那么久。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从那群人口中,只得到了一句‘描金绘彩’吧?”封析云赶在他拒绝之前开口,“毫无头绪,是不是?” 聂东流眉头紧锁,拒绝的言语到了嘴边又顿住了。 他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封析云,“你还知道什么?” “你出过海吗?”封析云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聂东流不解,“没有。” “天周王朝君临天下,四番皆臣,普天之下,没有哪一处不在东君辉耀之下。”封析云缓缓说道,“但海上就不一样了,邪神无孔不入,常有异闻诡谈,包裹上花团锦簇的表相,诱引陆上人前往所谓的富贵乡丶极乐国。” 聂东流眉头微蹙,不明所以,“和这句话的关系是?” “刚才那个院子是家漆器铺,有个海外的传说,在海上有一座极乐之岛,上面有来自仙境的珍奇异宝,其中就有一种巧夺天工的漆器,描金绘彩丶流光溢美。”封析云娓娓道来,“你知道的,这种传说背后往往隐匿着邪神。” 不必封析云再说下去了,聂东流已经明白了,这个极乐之岛大约就是邪神信徒的大本营,而想找到陈素雪大约就得偏向虎山行。 但这和玄晖宗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她还想找玄晖宗举报邪神信徒非法集会?玄晖宗要是能管,那早就把海外都并入东君麾下了。邪神信徒在海外,陆上全归东君的信徒,这是一种妥协的默契。 “你要是知道极乐之岛在哪里,该怎么去,自然也可以不去玄晖宗。”封析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知道玄晖宗有收集这些海外大岛的书,拿到它就能动身,我的情报就到这里。” 这么说来……她的话确有几分可信的意味。 聂东流眉头紧锁,陷入了长久的沈默。 他才刚离开玄晖宗一个月,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他斩断了所有羁绊,难免会让部分真心待他的人伤心。他走得毅然决然,自忖还算干脆利落,但要是一个月就回去…… 虽然他不是什么虚荣的人,但这也太无颜面对了吧? “又或者……”封析云观察着他的神情变换,状若寻常,但精神紧绷,试探着说道,“你进不进去无所谓,我知道怎么拿到那本书,你帮我找个渠道,让我悄悄进去就行了。” 聂东流目光蓦然一凝,定在她的脸上,笃定地说道,“说了这么一大串,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什么让他带她进玄晖宗,都是大小姐的以退为进,她不知道怎么看出他对玄晖宗的下意识回避,故意让他回去,这才好在他拒绝后,提出“送她进玄晖宗”的“退而求其次”方案。 封析云挑了挑眉,没有反驳,既然他猜到了,也没必要和龙傲天的敏锐觉察强着来。反正她稳操胜券,两个方案,他必须得选一个。 在原文中,聂东流现在已经去蹲宁夜阁的大牢了,他会在牢中遇见一个疯疯癫癫的邪神信徒,欲拒不能地被迫听对方卖 了三天邪神特供大礼包的安利,在最后一天听到了一种特殊漆器,主打工艺就是“描金绘彩”,当场获得灵感,正好被槐生坊的老板娘保出大牢,立即循着这个线索追查了下去。 由於这个线索非常隐晦,所以聂东流先是根据“描金绘彩”找寻这类漆器,花了三个月跑遍了小半个天周王朝,遇到了无数危机并成功打脸,终於遇上了掌握极乐岛线索的npc,开启了极乐岛副本。 而这个开启副本的npc是聂东流在玄晖宗关系最好的朋友,在外为宗门办事时偶然遇上追查线索的男主,提供了思路,并主动帮聂东流取出了记录航线的书。 原文剧情需要,男主兜兜转转,花了三四个月,终於赶上在极乐岛将近弹尽粮绝的陈素雪,节奏紧凑,很好看。但封析云等不了那么久。 “你去玄晖宗干什么?”聂东流可不信这位大小姐真的那么好心,全然为他提供线索。封析云能一块副阁主大腿的大饼画几遍,也就能一桩买卖赚几次好处。她主动提出去玄晖宗,一定有别的打算。 别的事也就罢了,但他虽然离开了玄晖宗,总归还有几分香火情,若是封析云要去做什么有损宗门利益的事,他是不会答应的。 他顿了一下,忽觉恍然,望着封析云缓缓说道,“你根本不打算和我一起出海。” 聂东流听到封析云解释海外岛屿的情况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封析云离开京城,仅仅是去到金玉镇,都能被邪神直接盯上,花了大代价才能逃脱,更何况是直接去邪神的大本营?即使她再怎么财大气粗,上次脱身的道具,只怕也没几个了吧? 他想明白了关键,几乎要露出点冷笑。 果然,还是熟悉的配方丶熟悉的味道。什么都藏一手,他没觉察出不对就绝不点出,一份筹码能赚回几次报酬,自己隔岸观火,好处通吃,典型的封大小姐作风。 其实对於聂东流来说,封析云到底陪不陪他出海,压根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於,不必带上这个累赘,对他来说反而轻松。但封析云这一出,让他立即回想起金玉镇的经历,气就不打一处来。 第一次合作也就算了,如今他可是二话不说接住她丶在还没谈拢的情况下就直接为她得罪叶淮晓的人,她就这态度?? 早知道接住她就往叶淮晓那一推,让她后悔去! 聂东流冷笑。 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大小姐大约不缺被三番五次糊弄欺骗还上赶着的人吧——一想到他现在也能被归为此类,聂东流就不想给她好脸。 封析云擡眸,瞥了他一眼,对上他的目光,眼睫轻轻颤了颤,竟没有与他对视,垂下了眼睑。 她提出去玄晖宗,确实别有用心。自从在金玉镇看到被抹去的丶可能属於她的回忆,她便上了心,打算挑一个时间去玄晖宗找宗主严琮翼问个清楚。 在原文里,这位严宗主有手段,也有狠辣,但总体来说,更像是个全心奉献给东君的狂信徒。除了有关东君的事外,他对一切俗事都秉持着极高的道德水准,甚至像个老好人。封析云有几分把握能从他那得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线索。 原本她是打算过两天光明正大丶以疯阁主之女的名义前去拜见的,没想到叶家这么心急,计划赶不上变化,她现在只要出现在玄晖宗弟子面前,就有可能被想求好处的人送到叶淮晓面前。只能靠聂东流的渠道偷渡了。 至於聂东流想要的线索,她自然会给他拿到,但更多的就不可能了。她才刚刚开始体会活的滋味,怎么可能离开京城送死? 借聂东流的渠道去玄晖宗,顺便找到那本书后就让聂东流自己去极乐岛,自己等着他带着功绩归来,成为副阁主为他挡住叶淮晓的找麻烦,这才是她跳下高楼丶亲手断去后路后的打算。 “你只需要选择送我进去,还是和我一起进去。”她淡淡地说道,“我体弱多病,你不是早就嫌我累赘丶不愿和我一起吗?你可别跟我说没有。” 聂东流噎住。 “我没有威胁你,也不是想压榨你。”封析云望着他,语气无比温柔,消弭了一切隐约的对立情绪,“你不必兜兜转转,也不必自己去玄晖宗就能去找陈素雪,而我能去玄晖宗做我想做的事情,也能借着你的东风升职,大家各取所需。” 她说到这里,目光落在聂东流的肩头,那里衣角有点皱巴巴,是她头脑昏昏时掐出来的。封析云微微笑了一下,擡眸望着他的眼睛,轻轻伸出手,缓缓为他将褶皱抚平。 笑意盈然,却未达眼底,“这是双赢。” 第一重要的,自然是她自 己的利益,她永远丶永远要把自己的未来掌握在手里。她需要聂东流,在她争取到足够的地位之前,两人的命运必须捆得死死的。 这不仅是她的救命稻草,也是她的破釜沈舟。 聂东流凝视了她一会儿。 “我有个朋友常住南城,但时常回宗门,他可以帮忙。”他转身,观察了一眼天上,那流光已消失了,宁夜阁的术士没找到他们,去别的搜寻了,“走快点,还能赶上他傍晚回宗,今天就能把你送进去。” 他顿了一下,步履倒是从容,“我不去,我在外面等你。” 封析云挑了挑眉,一瞬间眉目舒展,弯了弯眉眼,跟上他的脚步。 “我还以为你会怀疑我说的线索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勾了勾唇,语气很轻松,显然是在开玩笑,“毕竟,我在金玉镇的表现可不算好。” 聂东流的脚步蓦然一顿。 封析云一怔,脚下的步伐也慢慢停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聂东流神色冷凝,目光沈沈。 “我当然怀疑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他静静地望着她,“但我没有选择,只能相信。”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好似想要把她看穿似的,缓缓说道,“封析云,希望你能让我相信。” 封析云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她本该理直气壮地将编谎话丶隐瞒部分真相丶攫取最大利益当作常事,坦然面对聂东流的一切质问和怀疑,但不知怎么的,眼睫轻颤,避开了他的目光。 聂东流凝视了她许久,似乎还有些什么想说,但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大步向前,只留给封析云一个背影,“跟上。” 封析云站在原地,凝望他笔挺得活像一把剑似的背影许久,许久才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迈步追了上去。 从东城到南城,步行大约要小半天,聂东流嫌太久,让封析云在隐蔽处等着,自己跑去租了辆马车,载着她,避开天上术士的搜索,大摇大摆出了东城,一路从正午直到时近黄昏。 甫一到南城,还没见到聂东流的好友,封析云先见到了聂东流的通缉令。 “打伤副阁主丶掳走前任阁主之女,见面即擒。” 特别是,她遮着面远远看的时候,还听见有路人神神秘秘透露“独家消息”: “我听说,其实是那位大小姐不愿意嫁给叶副阁主,和通缉令上的这个人私奔了。” 被·私奔的封析云:……? 她缓缓望了神色冰冷的聂东流,良心难得一痛: 让全龙傲天界里屈指可数的良心单身狗传出桃色绯闻,她真是罪过太大了! 我尽量日更,保底隔日更,但有时候太忙就更不了(土下座道歉) 我第一次写男主存在感这么高的文,太菜了给大家磕头 推推基友文: 《拯救病娇魔尊后》发条瓶子 id:5048923 虞琅穿成了玛丽苏仙侠文里的炮灰圣母女配。 原主灵根浑浊,痴恋男主,对男主更是言听计从,一味奉献,最终心甘情愿被男主亲手挖了双目丶剖了肝肾给女主,死前竟然还笑着祝两人幸福。 回忆完剧情,虞琅看着面前擡手冲她双目而来的男主:我祝你幸福……个鬼! 好容易从必死结局中逃离,并顺手救了未来反派陆星舟,却还前有虎视眈眈的男主丶我见犹怜的绿茶女主,后有贪得无厌的同门丶视她如草芥的师父。 为了活下去,虞琅只得咬牙修炼,以图一线生机—— 没想到,本是浑浊灵根丶资质稀烂的她,竟然每天进步亿点点,夺了原女主的上古名剑,被灵兽之王倒贴认主,在试炼之中拔得头筹,还成为仙宗的话题人物。 龙傲天男主哭着求她原谅, 妖王之子亲手剖出妖丹捧到她面前, 就连隔壁惊才绝艳的那位师兄都每天送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虞琅:“不好意思,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直到—— 魔尊陆枕舟也不顾仙宗大阵带来的砭骨拔筋之痛,只身过境,只为见她。 陆枕舟克制地圈着虞琅,眼底融尽轻颤的星河,偏执藏在泛红的眼尾中:“说好对你涌泉相报,不要了吗? #全部的我凝望你,等待你,渴求你。 只有你。# *美貌实力超强直女x病娇偏执自我攻略男 盛大哥可是好人啊(已修) 盛大哥可是好人啊(已修) “嘘。”极轻的嘘声,一只手从旁边斜斜伸了过来,揽在聂东流的肩头,“老弟,长远不见你和弟妹了,这回咱们可要不醉不归。” 封析云感受到小臂上一紧,一股力道强势但不霸道的将她往前一扯,让她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 她偏过头,略显惊诧地望着一个长相十分老成的青年格外亲昵地勾着聂东流的肩膀,揽着他离开挤在一起看通缉令的人群。而一向不喜欢和人有亲密接触丶看起来就没朋友的聂东流,竟然难得地没有皱眉,反倒缓和了神情,露出点笑意。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聂东流偏过头与她对视一眼,神色平淡,没有当场解释一番的意思便回过头去了。 唯有他的手还不轻不重地留丶握在她的小臂上,牵着她一路向前。 封析云以打量的目光,隔着聂东流审视那勾肩搭背的青年。他长着一张老成的脸,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叫一声大叔,明明不蓄须,却让人莫名给他加了个络腮胡滤镜。然而在这看似豪爽的脸下,却是一身又紧又绷丶看起来不太合身的冠服。 ……就有种鲁智深穿紧身西装卖保险的感觉。 感受到她的打量,“鲁智深”状似无意地瞥了她一眼,朝她笑了笑,显得十分友好。 仿佛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封析云眼睫颤了颤,反应慢了一拍,慢吞吞地朝对方点点头,移开了目光。 “鲁智深”也不在意,目光一触即离,继续与聂东流单方面聊得火热。三人看起来就像是久别重逢的友人,说说笑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守在布告旁的人随意地从这三个背影上滑过,便自然地挪开去看别人了。 “怎么回事啊你?”“鲁智深”带着两人拐进一座小院,刚一掩上门,就急不可耐地问道,“兄弟长远不见,一见就在通缉令上,我看到还以为眼睛坏了。” 他说着,目光落在封析云身上,“这就是和你私奔的封小姐吧?” 聂东流的脸绿了。 “盛少玄。”他面无表情地朝封析云介绍,“我在玄晖宗的熟人。” “诶诶,这就伤人了吧?”盛少玄抗议,“你知道我要是把你举报了,能得多少赏金吗?这样的铁交情,你居然说我只是熟人?” 聂东流没有搭理他,继续朝封析云介绍,“玄晖宗外门执事,长居宗门外,固定时间回去办事。不用担心他告密,这人只是喜欢听八卦,方便他给京城小报写专栏而已。” “喂喂,要不要这么重色轻友,见面就把我抖了个底掉啊?”盛少玄嚷嚷着,脸上的神情却诉说着受用,“咳,弟妹你好,我就是这狗的朋友……” “别叫她弟妹!”聂东流冷着脸打断,“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装什么?”盛少玄满脸无辜地望着他,直到聂东流脸越来越黑,这才哈哈一笑,“当然,一切以通缉令为准,什么你和大小姐为爱私奔丶打脸叶淮晓的八卦,当然都是假的,像你这种狗脾气,封小姐这种见过世面的怎么可能看得上?” 他说着,格外自来熟地朝封析云挤了挤眼睛。 封析云迎上他的目光,眉目温然,仿佛被逗乐了似的,扬起唇角,轻轻笑了笑。 聂东流耐着性子听盛少玄满嘴跑火车,两人刚认识的时候这人还不这样,一本正经的,总穿着一身不合适的正装华服,满脑子升官发财,两人很是有点不对脾气。谁知道五六年相处下来,这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盛少玄没个正经他已习惯,但封析云这么一笑…… “他这人天天胡说八道,你别放在心上。”聂东流浑身不自在,唯有把脸色更冷,试图震慑这种莫名其妙的尴尬。 封析云瞥了他一眼,温温地笑了一笑,神色自然。 聂东流莫名松了口气,把那股不自在丢了个干净,坦荡荡对盛少玄说道,“这次来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封析云敛眸。 眉眼敛去时,便显出她眼底的冷淡。 殊无笑意。 听聂东流说来南城找个朋友帮忙的时候,她没想到会是盛少玄。虽然从未见过,但她确实认识他——在她看过的那本龙傲天爽文里。 而封析云一路沈默,思考的也无非就是一个问题,她究竟该不该告诉聂东流,盛少玄还有另一重身份,是曾与他并肩前行的好友陈素同,被邪神污染到六亲不认的陈素同。 #昔日好友,今日宿敌# 究其根底,是原文作者老贼没有心,先用“唯一的至交死在追求共同志向的路 上”骗了一波眼泪,又在小说后半段铺垫盛少玄的反派人设,冷不丁揭露盛少玄其实是被邪神污染后的陈素同假装的,最后友谊胜过精神控制毅然牺牲,狂发刀片。 封析云(面无表情):套路,都是套路。 一不小心就穿书了的封析云,再也无法直视当初对着手机抹眼泪的自己。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盛少玄,想的全是自己。 追文的时候,她恨不得第一时间告诉男主,好友就在你身边,赶紧认出来吧。这情感延续到现实,混合着对牵连到聂东流的些许愧疚,让她几乎第一时间出言提醒。 但冲动的言语到了嘴边,很快又被她咽下去了。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盛少玄和聂东流虽然一个跳脱一个冷淡,但确实相处融洽,关系很不错,至少比与聂东流互相利用的她要亲近多了。疏不间亲,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告诉聂东流这人有问题,不仅麻烦,还很容易引火烧身。 更重要的是…… 封析云眼睫轻轻颤了颤。 盛少玄既是聂东流曾经的至交好友,又是真正的邪神信徒,如果被聂东流知道了真实身份,当场拿下这人,从盛少玄那里得知了极乐岛的方位,还有她什么事? 封析云藏在衣袖下的手指蜷缩成拳。 她会告诉聂东流这件事的,但不是现在。起码,要等她见过玄晖宗主之后。 她的神色淡了下来。 按照原文剧情,陈素雪这事是盛少玄一手策划的,邪神污染后,情感渐趋於无,亲妹妹丶好朋友也能送给邪神当祭品。 这个时间点上,他本不该在京城,除非后续的陷阱都已经安排好了,回来观察实施情况。聂东流的到访应该在他意料之外,而她更是完全打乱了盛少玄的全盘计划。 他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让她拿到海图,自己放弃原计划随机应变,要么拖延时间不带她进玄晖宗,在这段时间内让她“合理地”消失。 她要做的,是让盛少玄没有第二种选择。 “等一下,”封析云忽然开口,打断了聂东流的话。她擡眸,态度温软,甚至显得有些腼腆,“聂东流说和你关系很好,所以来找你帮忙。不过我觉得,麻烦你很不好意思,所以想和你确认一下,你今天没什么事,不会被我们耽搁吧?” 盛少玄一怔,旋即大笑,“我能有什么事?每天听听市井传闻丶写写小报专栏丶傍晚回宗门报备一下,自从陈……”他顿了一下,露出点被刺痛的神情来,转眼又改口,“自从聂东流这小子离开宗门后,也再没人来找我,闲得很。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一定帮忙。” 封析云静静地看着他大秀演技: 要的就是这话。 她成功挖好坑,微微一笑,将目光递给聂东流。 触目,他神色冷冷的,颇有种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压根没听懂盛少玄言语中故意藏匿的那个名字。 封析云收回目光,垂眸淡淡地笑了笑。 聂东流就是这种人,冷硬得像是一把刀,好像永远不会有感情,一心向着永远不会被人理解的目标奔去。哪怕众叛亲离,哪怕飞蛾扑火。 在原文里,即使后来知道盛少玄就是陈素同,即使对方短暂恢覆理智与他共同对抗邪神,最终难逃命运化为怪物时,聂东流再悲伤,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怪物杀死。 他是能丢掉一切重负,义无反顾前行的人。 聂东流沈吟了片刻。 盛少玄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如果不出所料,聂东流马上就会说到陈素雪—— “你知道宗门内有记载海外邪神岛屿的图册吗?” 盛少玄一怔。 他当然知道,而且在他的计划里,这是相当重要的一环,但聂东流不该知道,起码不该这么早就知道。 重点是陈素雪,陈素雪啊?这可是至交好友唯一的妹妹,聂东流怎么一点也不急啊? “我好像隐约有听说。”盛少玄模棱两可地说道,“但我不知道在哪。” “那就算了。”聂东流沈默了片刻,缓缓说道,“那么,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将封小姐带进宗门,她知道怎么得到海图。” “什么?”盛少玄一惊,声调不自觉地变高了,引起了聂东流的凝视,这才讪讪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奇怪。你要海图干嘛?” 他已有极不妙的预感,但仍不愿相信预感会成真。就算聂东流知道了海图的下落,应该也只是对邪神覆仇心切,和陈素雪的关系不大吧—— “陈素雪在海上。” 聂东流坦然道,“我得去帮她哥把她带回来。” 盛少玄噎住。 陈素雪·亲哥欲言又止: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盛少玄下意识地朝封析云望去,他想起了方才好似贴心的问题,现在回想,竟直接将他逼得一点转圜的馀地都没有。现在若是找借口,必然会引起聂东流的怀疑——论起正面交手,技能点全点在伪装上的盛少玄可打不过聂东流。 他的心渐渐下沈。 封析云向他露出格外无辜的笑容。 留给盛少玄反应的时间不多,措手不及后,他的眸色渐渐深沈,意味深长地望了封析云一眼,已然随机应变,缓缓说道,“那……真是有劳封小姐帮我们找到海图了。” 盛少玄皮笑肉不笑,回头望了聂东流一眼,“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聂东流摇摇头。 “我送你们到宗门口。” 盛少玄原以为他连宗门都不愿意靠近半步,闻言脚步一顿,略显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旋即朝封析云一瞥,若有所思地朝他笑了笑,擡步便走。 聂东流被他看得发毛,莫名其妙,一回头,发现封析云就站在身边,欲言又止。 “你朋友?”她意味不明地问着多馀的问题。 “算是。”聂东流顿了一下。 “他一直都这样吗?” “哪样?”聂东流以为她想说盛少玄是个怪人,不由皱起眉头。 “在你眼里的样子。”封析云擡眸,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聂东流蹙眉。 “长点心吧。”封析云叹了口气,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昨天我塞给你的道具,你身上还有吗?” 那确实是还有的,而且还不少。自从发现了自己的瞳术对金玉镇的怪物有奇效后,聂东流这种生性简朴(穷)的术士,自然能不用道具就不用。走之前,他把剩下的道具一打包,还剩七八件,全都带走了。 他怔了一下,不知道这位大小姐忽然问起这个到底是想干嘛,迟疑了一会儿,伸手从兜里掏出了四五件,递到封析云的面前。 虽然不知道封析云想作什么,但这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他昧下一半,其他的就当是物归原主了。 封析云当然不可能开了天眼知道聂东流到底用了几件,又剩下几件。她对男主到底有多牛逼的认知都是从原文中来的,作者怎么说,读者就怎么解读。然而金玉镇这个副本变异后,她已失去了参照物,聂东流说只剩下这么点,她也无法反驳。 但这不代表她就真的相信。她不了解神秘力量,但她对聂东流的性格很了解,这人虽然人品靠得住,但给自己扒拉好处的时候也绝不手慢,现在给她四五件,那他剩下的道具大约有七八件。 如果聂东流对她好感全无,说不定他手里能有十件。 看破不说破,封析云假装惊叹,顺便还假模假样地吹聂东流的彩虹屁,“你实力到底有多强?竟然还能剩下这么多道具?” 聂东流眉头拧得死紧。 少女眉眼动人,目含憧憬,满口赞誉,本该是最让人轻飘飘找不着北的场景,但一来聂东流听惯了别人的彩虹屁,二来……不知怎么的,同样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怎么感觉就这么奇怪呢? “你别说了。”他从不勉强自己,“你方才在叶淮晓面前可不是这样。” 明明身无力量,却心有锋芒,这才该是她的样子。起码,是他眼里她的样子。他当然不喜欢被她锋芒相对,但如果,就只是如果他和大小姐需要一直这么互相利用着,聂东流还是觉得她锋芒耀眼的样子顺眼一点。 就好像执意给利爪套上纸手套,能掩饰一时,让人自我安慰一时,但利爪终有一日撕破束缚,撕碎束缚者的喉咙。 封析云被他打断,自己也觉得有点没意思。 聂东流见过她最真实的模样,再装,没意思。可以,但没必要。 她从善如流,一把捞过聂东流手里的道具,往兜里一塞,最后瞟了他一眼,朝他挥了挥手,“我刚才说的话,你也上点心呀!” 快步追上盛少玄。 身后,聂东流凝视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 穿过几条街巷,盛少玄领着封析云走进玄晖宗的地界,聂东流远远地停下,望着他们越走越远,而一直沈默的盛少玄也突然打开了话匣。 “说来,我很好奇,封小姐和老聂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在聂东流看不见的地方,盛少玄的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老陈当年发愁他这臭脾气得孤独终老,开玩笑说要把 妹子嫁给他——就是陈素雪,也是个大美人。老聂拒绝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他回过头望向封析云,目光沈沈,神色难解,“这么多年,我就没见他和哪个姑娘关系近过,封小姐实在是个例外。” 封析云目光流转,恍若不觉他态度的古怪,露出一个格外天真的笑容,“我一直对术士很好奇,可惜家里管的严,没机会接触,正巧遇到聂东流,就雇他给我介绍。他很厉害呢,懂的真不少。” “这就奇怪了,封小姐可是封阁主的千金,怎么会不了解术士的世界呢?”盛少玄不动声色,脚步却停了下来,定在原地望着她,神色阴冷。 扭曲的阴影从他的影子里慢慢长出,张牙舞爪,又行踪诡秘。恰巧,又或许不止是巧合,盛少玄站在树下,夕阳西下,晚风下树影婆娑,将他的影子涵盖其中,掩盖了滋长的扭曲和疯狂。 封析云恍若无觉,她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双手交叠,不安地绞在一起,又好似焦虑似的,将手揣进了兜里,好似这样就能缓解她几分尴尬似的。 “话是这么说,其实家父对我只愿平安,除了些隐秘知识,我对术士所知甚少。”她垂下头,好似有些羞赧,“要不然,我也能多帮帮他,而不是只知道玄晖宗藏着海图,却不知道极乐岛在哪了。” 她擡头,满眼期待,好似毫无心眼丶满心信任,“多亏有盛大哥你,不然我就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他了。” 在盛少玄看不到的地方,藏在兜里的手,缓缓握住了道具。 “封小姐对老聂真是很上心。”盛少玄凝视着她,声音淡淡的,意味不明,“可惜,他怎么没有告诉你,术士的世界固然神秘,却也很危险。” 阴影疯狂滋生,残阳如血,一片凄厉。 封析云满眼纯真的疑惑,“怎么会危险呢?我觉得不危险呀?” 道具上的手紧紧攥住,指节已发白,却稳稳的,好似永远不会有一点动摇丶一点放松,只待一个合适的时间,蓦然掏出,将阻碍化为飞灰。 盛少玄轻笑了一声,有点凉薄。 “就比如朋友不一定可信,朋友的朋友就更不可信了。封小姐,如果有下次,记得要警惕一点,轻信的代价,可是要命的。” 阴影大涨,一瞬冲破树影的遮盖,张牙舞爪,要朝猎物冲来;紧握道具的手一瞬运力,即将从兜里掏出,撕碎阻碍—— “封小姐,宗主等您很久了,请随我来。”温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阴影猛地缩回树影,一瞬间消失,即将掏出的道具也卡在半路,没有真正出现在任何人的视线里。 齐齐转头。 站在两人面前的是个身材高挑丶身着玄晖宗弟子袍的女子,神情恬淡。然而盛少玄一见到她,神色便微微地变了。 “权师姐?你怎么……”他震惊地望向封析云,看到后者略显茫然的脸,“宗主和她约好了?” “就是你,封小姐。”权师姐反倒比他们更惊讶,“宗主说早就和你约好了。” 她望着封析云,真心实意露出迷惑,“怎么,难道你不知道吗?” 封析云眨了眨眼。 在见到盛少玄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当他发现事态变化超出他的预期时,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在聂东流看不见的地方杀了她,然后巧立名目,立即动手,让聂东流重归他原先设好的陷阱流程。 这个可能不大,毕竟玄晖宗是东君嫡传,理论上来说是绝对安全之地,在这里行凶很有可能引来东君的注意,像是盛少玄这种身份可疑的人最该留意。从私心来说,封析云也希望盛少玄能别作这个妖,但他要真是凶性难抑,她也不怕。 在原文里,一开始盛少玄的技能点都点在伪装上,后续建功,邪神不断奖励,他的实力才渐渐变强。 虽然背景设定中,东君近百年实力有所衰退,对世界的掌控里大不如前,这才使各处的牛鬼蛇神滋生,但玄晖宗终究是全天下最接近东君的地方,邪神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亲自在这里上阵,盛少玄只能靠自己。 现在这个阶段,盛少玄靠自己,大约就是一两只强力道具能够放倒的水平。 一铳不够,那就再来几铳。 现在盛少玄宁愿暴露也要对她出手,显然不是为了她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炮灰,而是聂东流,之前的一切交谈都只是对她的试探。 没想到图穷即将见匕,却被突然打断,而且还打着玄晖宗主的名头,不知道盛少玄现在觉不觉得心堵。 封析云偏头望了盛少玄一眼。这样一来,事 情倒是更好转圜了,也免得她杀人后再想办法解释盛少玄其实是个邪神信徒。她虽然不怕图穷匕见,却当然更喜欢没有麻烦。 封析云从茫然中回过神,一秒变脸,走上前,朝权师姐甜甜蜜蜜地笑了,“怎么会?我当然早就和宗主约好了,错不了。” 她虽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严宗主约好了,但既然结果符合目标,那么过程并不重要。 盛少玄的神色阴晴不定,望着两人相携而去丶越来越远的背影,眯了眯眼睛,好似蓄势待发,却终究没有动。 这事怎么会如此凑巧?不早不晚,偏偏在他马上要动手的时候来。封析云究竟有没有看到扭曲的阴影,她知不知道这代表着他邪神信徒的身份? 若她只是佯装镇定,等出去后告诉聂东流…… “哦,对了。”倒是封析云与权师姐即将走远,忽然回身,撞上盛少玄阴翳的视线。 她勾了勾唇角,娇养了十九年的脸仿若白瓷,明眸清亮,夕阳照在她身上,仿佛披了一件霞帔,看起来纯净得纤尘不染,“盛大哥,你刚才说朋友的朋友不可信,很有可能会要我的命,让我下次警惕一点,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我们也是朋友的朋友,但你就不会害我,还帮了我很多,而且我现在不是还活着吗?” 权师姐被她挽着走,也跟着她一起回头,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来,听到此处,望着盛少玄的眼神一瞬变得狐疑而锐利。 “如果这话不是在对我说,别人可能会误会你就是这种人的,所以,盛大哥你以后千万别再妄自菲薄了。”封析云满脸写着理直气壮的天真,每个字都铿锵有力,“盛大哥,你是个好人呀。” 真的就是这种人丶说着“下次”但没打算让封析云有下次,感受到权师姐怀疑而警惕的审视,顶着封析云天真的目光,被迫收下好人卡的盛·不是好人·少玄僵硬地笑了笑: 就……他真是谢谢她了。 在聂东流面前。 封析云:演戏也太累了吧,懒得装了。 在别人面前。 封析云:我就是个演员。 看到有评论说到女主的性格: 1.她不是道德楷模2.她只能做出符合人设的最优解3.从实际来讲,她并不亏欠任何人。 我不太喜欢在正文以外的地方对文的内容做出任何解读,文写出来,怎么看是读者私人的事。 所以无论是喜欢女主还是骂女主的小可爱,我都不会回啦,咱们看文讲究一个开心,合则来不合则去,别坏了心情~ 拔刀 拔刀 临走前膈应盛少玄一把,封析云走得很痛快,十几年过往,让她一向是个很讨喜的姑娘,即使权师姐和她是初见,说不过几轮,便对她颇有好感,送她进主殿丶亲自为她推开门才离开。 门内,麻衣素袍的中年人负手而立,朝她平静微笑, “封姑娘,一别经年,终是重逢了。” 屋舍中的陈设丶质朴平和的上位者丶时近黄昏的残阳,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仿佛在她的过往还有过同样的经历,一模一样。 封析云茫茫然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眼睫颤了又颤,最终敛眸,满面平静,“宗主说一别经年,不知究竟是多少年?” 在原文中,玄晖宗主严琮翼是个心眼贼多,但除却东君之事光明坦荡的人。如果她的过往事涉东君,那么对方大玩心眼,她阅历不足,玩不过;如果与东君无关,那么对方坦诚布公,不必玩心眼。 故而,她选择直接问,“我好像缺了一段记忆,宗主能为我解惑吗?” 也许是没想到她会不管不顾直奔主题,严琮翼的笑容微敛。 他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而封析云任他打量,信息交流从来都是双向的,严琮翼不需要任何回答,就已经证实了她的问题究竟是何答案。 他没有遮掩自己的态度,而她也无意卖弄她的结论。 她只是沈默地任严琮翼审视,在一片寂静里一动不动了很久,缓缓擡眸,陈述事实,“我爹死了。” 严琮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好似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的目光并不锐利,但足够映射人心,任何被他审视的人都会觉得自己被他看透了想法。有时杀气和锋芒无法让人避退,而无所遁形的洞察能。 但封析云回望着他,毫无避退。 “我想了解我的过去。”她静静地说道。 严琮翼凝视了她很久。 就在封析云的目光里,他忽然转过身,从架子上提起一把乌鞘沈沈的刀,宽柄宽刃,一臂来长,朴素得不像是一位大权在握的宗主会拿出来的东西。 他将那把刀沈沈地拍在封析云面前的桌上,闷闷的响声丶颤动的茶杯昭示着这把刀的重量。而他手还按在那把刀上,神色和闷响一样沈,目光紧紧地盯着封析云的眼睛。 “把它拔出来,我告诉你。”在封析云的注视中,他一字一顿。 聂东流遥遥地等在玄晖宗外,避开人群,抱着剑思考临别前封析云对他说的那些话。 如果不是她直接点出,聂东流不会发现自己多年信赖的好友其实有着这么多诡异之处。 他和盛少玄认识了五六年,那时候陈素同还在,而他虽然始终都以邪神为假想敌,却还没经历过残酷的摧折与打击。简言之,还有点少年气的天真。 当一个人不再觉得自己是少年的时候,就会无意识地美化过往,让曾经的一切都带上幻梦般的模样,从中汲取力量,好抵消“现在”这个词的沈重。 陈素同死后,聂东流一夜之间觉得自己长大了。他从那种天真的丶以为自己的努力一定能有所收获丶以为自己真的能撼动些什么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终於认识到凡人和神之间的鸿沟,意识到自己做的一切可能都只是蚍蜉撼树。 他痛苦过,质疑过,想过放弃,却终究还是向前走,回首,恍若隔世。曾经的朋友丶特别是盛少玄这样和过往的他丶陈素同有过交集的朋友,好似都带上了一层“物是人非,只剩一二故人”的滤镜,以至於他甚至忘记了,在最初的岁月里,盛少玄根本不是这样的。 甚至於,盛少玄从来都不是他的朋友。 “老聂,老聂!”不远处,盛少玄小跑着赶来,朝他兴冲冲地招手,就像个只会摆手的大号熊玩具,由远及近,慢慢变成一个豪爽却又滑稽的身影。 他还穿着那身不合身到可笑的冠服,那魁梧的身材挤在里面显得格外艰难,形成的对比足以让任何人过目不忘。聂东流记得自己和盛少玄初见的时候,他就是这一副打扮,摆着一副夸张的自矜身份的姿态,总觉得自己是上等人,功利又势利。 那时候聂东流对他并无好感,而他也一点没想和聂东流做朋友。甚至於,两人还有点过节,光是聂东流记得的冲突就有五六次,每次都以盛少玄的狼狈退走告终。等到陈素同死后,盛少玄和他因为这件事关系越来越近,过往的龃龉也就慢慢变成了不打不相识,甚至带点亲近的意味。 现在回想,这其中有颇多古怪。盛少玄和陈素同确实有几分交情,但好似也没重要到能改变一个人的地步,更不必提让两个 有过节的人成为朋友。而如果盛少玄的性格真的变了,又为什么还会穿着这身不变的冠服? 改变了的丶讨喜的性格,配上没有改变的丶不讨喜的细枝末节,太刻意,也太像是迷惑什么。 他早该发现,但那时他心里太乱,有痛失挚友,也有物伤其类。自己的心里兵荒马乱,也就没有时间去细思别人的变化。 聂东流沈默地望着他跑到跟前,一把勾住自己的肩膀,笑得格外憨厚爽朗,还带着点神秘,“你小子的运气还真是一向不错,就那个封小姐,你知道她一进宗门被谁叫走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聂东流短暂地出了一下神,又沈默地以目光追问。 “权师姐!”盛少玄压低了声音,遮不住言语里的兴奋,“真是想不到啊,她竟然和宗主有约,那她还找我偷偷摸摸进去干嘛啊?” 封析云潜入玄晖宗是为了见宗主,这个消息让聂东流一怔。如果封析云真的和宗主有约,他看不出她偷偷摸摸的必要性,总不可能是为了故意讹他一场吧?除非她自己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约定。 “我看她自己也有点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盛少玄还在叨叨,“可能这就是宁夜阁大小姐的待遇吧,走到哪都能被特别关照。会投胎真是好啊。” 聂东流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多心了,智子疑邻总难避免。但这一刻,他确实觉得盛少玄看似啰嗦的艳羡下,每个字都藏着对他的试探。试探他和封析云的关系,试探他对这位大小姐的态度。 他本该实话实说,告诉盛少玄两人不过是互利互惠,只要目的达成就会分道扬镳丶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於各怀鬼胎,互相之间一点信任和情谊都没有。最好还要埋汰封析云几句,贬低她靠着投胎好,实则绣花枕头一包草。 这本该很顺口,在任何术士的身上都很常见,而阶级导致的不同命运也是术士间的永恒矛盾话题。他说出口,不会违心,也不会欺骗朋友。 但不知道为什么,将开口的时候,封析云站在阁楼阴影里望着他的画面忽然浮现在了他的眼前。闭上眼,她的脸离得很近,眼睛睁得大大的,清亮得如含水波,好似藏着无限期盼,让他带她走。 他说不出。 “她去见宗主了?”聂东流沈默了一会儿,跳过了这个话题。 他有点烦这样磨磨唧唧不干脆的自己。 “是啊。”盛少玄没从他这得到答案,好似也没表现出什么失望,自如地接话,“大概得很久。咱哥俩好久没见了,你又马上出海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咱一起喝一杯去?” 聂东流凝视着他,目光沈静,好似能让一切无所遁形,盛少玄不觉微微收敛了笑容。 就在盛少玄隐约不安,即将开口的时候,聂东流终於开口,声线淡淡,让人分不清他此刻的情绪。 “可以。” 我躺平,我收回所有关於更新的承诺。 日更也不是不行,但我不满意质量,第一次写这种类型,我想尽量写好一点,所以只能小破车慢慢开(叹气) 如果大家能等就等等,不能也是我没本事,以后每章都发小红包,算我请大家看(鞠躬) 她的钥匙 她的钥匙 盛少玄说是请聂东流喝酒,也没真的随便找个酒家,“我好不容易找着的,酒香不怕巷子深!” 为了这么一句,他带着聂东流坐上马车,车轮咕噜噜滚过南城的街巷,熙攘声渐远。他一把遮上车窗上的帘子,将街景拦在另一个世界,“我的大兄弟,你还嫌自己的通缉令挂得不够多,给你个帘子遮一遮你还不要?” 聂东流的手顿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笑,缓缓收回,“说得也是。” “还在担心封小姐?”盛少玄觑着他的神色,“你可别瞎操心了,她可是宗主的贵客,这世上有谁能在宗主面前伤人?我问过了,没三五个时辰,她是不会出来的,时间绰绰有馀。” 他挑眉,笑得贼兮兮,“欸,你对她这么上心,我看不只是为了陈素雪吧?我刚才可问过封小姐了,她说你们只是雇佣关系,我看你这样子可不像。” 聂东流分不出情绪,“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不然呢?”盛少玄观察着他的脸色,笑着锤了他一拳,“老聂,看你这表情……别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吧?你行不行啊?” 聂东流望着他,许久,露出点笑意,仿若之前的冷淡都只是恍惚,“没有的事。她说的都是真的。” 车轮咕噜噜,渐渐远离南城,周围一片寂静。盛少玄拉下了窗帘,聂东流也就当真一次都没有拉开过,任由车内昏暗,将两人的脸笼在阴影里。 盛少玄一向很能闹腾,一路上叽叽喳喳没个消停,好似要把分别的这段时间没聊的全都补上。他说,聂东流也不搭话,只是静静地听,直到马车停下,四周一片死寂,不闻人声,难见鸟语。 “到了?”聂东流率先开口。 盛少玄若无其事,“到了,咱们下车去吧,这次的酒好得很。” 他说完就要下马车,身形刚动,衣角就被拉住了。 慢慢回首,聂东流静静地望着他,目光幽幽,窥不出情绪,“你确定是这里吗?没搞错地方?” 盛少玄动作一顿,缓缓擡头,神色如常,“没搞错,就这儿,你还信不过我?” “老聂,你现在是拿我当贼防啊?”他笑着,伸手来拽聂东流,后者没有动,任由他靠近。 就在他的手即将搭上聂东流的胳膊时,拢着的五指忽地一张,朝聂东流撒出一团黑雾来,眼看就要将毫无防备的后者腐蚀。 聂东流猛地擡头,目光锐利,哪还有半点松散的样子,微微起身,仿佛凶兽出猎,身形微微一闪便绕过了那道黑雾。擡手,搭在盛少玄的手腕上,双手反剪,大力一扣,竟直接让盛少玄贴脸撞在车壁上,发出一声剧烈的闷响。 金光微微闪动,顺着盛少玄的掌心传入经脉,后者闷哼一声,浑身冒出森森的祟气。 玄晖宗道法也许不能克制所有邪神法术,但灵力入体后,却必然能检验出邪神信徒。到了这一步,盛少玄究竟是什么身份,也就无需猜测了。 “你早就看出来了?”盛少玄整张脸贴在车壁上都给挤变形了,玄晖宗灵力入体对邪神信徒来说更是酷刑,但他在剧痛下轻轻颤抖,还是挣扎着别过脸,望向聂东流。 出乎他意料,入目只有一张平静的脸,并不愤怒,也不惊疑,半点没有发现好友暗算自己的正常反应。聂东流的神情……很古怪,他看不懂,也说不清。 虽然不是深思的时候,但盛少玄却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股疑惑,聂东流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聂东流在想什么? 他凝视着昔日好友,连自己都惊异於他此刻的平静。他没有多少朋友,盛少玄算是硕果仅存的一个,而这个朋友却是个一直在欺骗自己的邪神信徒,他应该愤怒,也有理由愤怒,但不知为何,此刻,他却没去思考过往,反倒想起了封析云。 他想,又被她说中了。 封析云很神秘,他早就知道,但神秘到甚至能介入他的朋友丶他的过往,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的一切,难免让他有种无所遁藏之感,让他有点……不自在。 不是怕被人洞察,不是厌恶这种感觉,也不是第一次被查过往,一个人只要稍微拔尖一点,总会被形形色色的人关注。在他过往的二十一年里,除了邪神烙印,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不可以被人知道的。 但从来没有人给他这种被看透了的感觉。 有很多人会根据过往给他贴标签,却不会有人真正了解他这个人在想什么,会怎么做。但素昧平生的大小姐好像就知道,知道他的性格丶他的社交圈,知道他的一切,甚至比他自己还清楚。 她就是知道。 “没有多早。”聂东流把一切情绪都包裹在冷淡的神情下,“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会把我带到哪里。” 是的,即使封析云暗示他盛少玄有问题,令他生疑,聂东流也不愿猜忌朋友。他交付信任,给盛少玄机会,希望怀疑能只是怀疑,可惜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 当一个人遭遇背叛,最体面的做法就是不回头也不追究,决然地向前走,可惜从来都只有最无情丶最无顾忌的人能做到。聂东流从不犹疑,永远向前,但千般话语在心头梗了又梗,明知没有意义,却终究还是问出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想得到什么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作为玄晖宗弟子要信奉邪神,为什么要暗算朋友,为什么会性格大变?盛少玄到底还是不是盛少玄,为什么封析云一个初次见面的旁观者,竟然会比他这个相处了几年的朋友更了解盛少玄? 不等盛少玄给出答案,他已开口,仿佛自己不曾问过,轻轻一推,将人推出马车, “走吧,让我看看你到底为我准备了什么样的好酒。” 不管是不是邪神信徒,盛少玄的实力都不算强,在聂东流的灵力限制下,像个羸弱的凡人,跌跌撞撞冲出马车,撞进一片阴森森的空旷。 这是一座破庙,荒芜已久,全无人迹,夜色已至,四下是一片死寂。雇来的车夫早已没了人影,聂东流推着盛少玄出来,满心戒备,竟然什么危险都没有遇到。 他不由微微一怔。 “你不是很想知道盛少玄到底是怎么回事吗?”被他制住的盛少玄忽然扭过头来,望着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聂东流定定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说出这样的话,已然承认自己不是盛少玄了。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原先的盛少玄和你互相看不顺眼,为什么突然和你投缘了?”盛少玄噙着笑,目光诡谲,“这么多年来,你有几个投缘的朋友?你不觉得我很熟悉吗?” 聂东流原本冷淡的神色里透出一点忡怔。 “你是不是觉得,失去了一个至交好友,上天又补偿给了你一个?”盛少玄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显得格外不怀好意,“你可真是幸运,好友还有替换款的,是不是?” 如闻惊雷。 聂东流反剪盛少玄的手蓦然一紧,瞳孔一缩,再难维持镇定,几乎难以置信地叫出了那个第一时间跃上心头丶难以回避的名字,“陈素同?” 也就是在他震惊难抑的那一刻,仿佛有海水一瞬倒灌,将他淹没。沈沈浮浮,恍恍惚惚,一切扭曲了,四面浪涛,他在浪心。 而先前站在他面前的盛少玄,又或者是陈素同,也一瞬间淡去,抓不住,碰不到,仿佛两人进入了不同的世界,再难触及。 “游神阵,心若有瑕便会陷落幻境中,永不覆出,你这人永远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不会中招呢。”消失之前,盛少玄朝他露出一个古怪而不协调的笑容,好似有点得意,却又莫名显得悲伤,“老聂,我总算赢了你一回吧?” 他消失在聂东流的面前,眼前只剩下虚渺的幻境。 瘆人的寂静与扭曲里,聂东流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与震怒,但最终凝视着盛少玄消失的地方,神情渐渐抹去,只剩一片难言的漠然。 玄晖宗内,封析云望着推至眼前的刀,凝视了片刻,既不询问,也不犹疑,伸手,握着鞘将其提至面前。 看严宗主将其放在桌上的声势,她猜测这把刀一定很沈,故而握起刀的时候,她花了很大的力气,以防折戟於第一步,颜面尽失。 然而这卖力就像是抛给了瞎子的俏媚眼,封析云的手刚一往上提,刀便轻飘飘地跟着她擡起,方才的沈重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入手的简直是把纸做的刀,要不是她反应得快,刀柄都要磕到她脑门上来了。 封析云定定地望着这把刀:作为一个有着多病羸弱人设的大小姐,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用力过猛”是什么滋味了。 在有神秘力量的世界里生活久了,对比这把刀在严宗主手里,和在她手里的反应,封析云很难不怀疑这是什么强力法器。 严宗主为什么会让她拔这样一把刀? 封析云从刀柄开始,观察了手中刀片刻,缓缓擡手,拔刀。 虽然有提刀的先例,但到了拔刀时,她还是全力以赴,不寄希望於这把刀能对她格外特别。 “锵——” 极清脆尖锐的声音响起,又好似被裹在什么之中,发出声声极沈闷的响声,嗡嗡地响着,颤在人心上。 封析云垂眸,有一刹那,被锐利的雪光刺得想挪开目光。但她撑住了,迎着那刺眼的光芒凝视那把刀,只看见一小段刀身,青锋照眼,锐气逼人。 她用尽全力,竟然只拔.出五分之一,无论再怎么努力,剩下的五分之四便好似定在刀鞘之中,硬是拔不出来了。 奇怪的是,虽然她确定自己已竭尽全力,但拔.出刀的那一刻,竟感受到一股力量从刀上传来,汇入她体内,让她自幼多病的身体忽然焕发生机,全身舒泰得仿佛吃了仙丹。 这就是她向往了很久,也遗忘了很久的,健康,甚至是健壮的感觉。 封析云凝视着这把刀很久,双手一合,没有继续拔刀,反倒将其缓缓推归鞘中,擡起头,神情平淡,“我只能拔.出这么多。” 她已确定过,自己当真不能把这把刀完全拔.出来,而以各种法器的特性,这多半不是单纯的力量就能决定的。她已尽力,却不勉强。最重要的是,她基本可以确定,严宗主把这把刀拿出来,不是真的为了测试她的力气的。 刀一归鞘,那股浑身充盈的力量感便忽然消失了,她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少女。十九年的生活本该让她习惯病弱,但却好似完全抵不上那片刻的健康,让她一瞬间烦躁难耐,恨不得再次拔刀,回归无病无忧。 但她忍住了,连刀带鞘放回桌上,轻飘飘的,就像在放一张纸,一点声音都没有。 擡眸,严琮翼神色莫测,目光幽幽地望着她,看不出究竟是否满意。 良久,他才开口。 “拔.出五分之一,总比动不了要好。”不说话倒还好,一旦开口,一股失望便若有似无地蔓延,即使他竭力收敛,也终究被封析云捕捉。情绪如此难以克制,对於他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严琮翼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收敛不住,干脆就不强拗了,“你之前问的问题,我也无法回答,我只知道你十三岁时不甘闺阁,你父亲请我为你洗心魄,植入了许多本宗一位天才弟子的影像,让你安安分分待在家里享福。” 他诉说的往事,和封析云在金玉镇所看见的一模一样,只多了一部分。 “您说除却有关於洗心魄的那段记忆外,还有一段往事被洗掉了?”有一瞬间,封析云很想问问这位老好人宗主,疯阁主请他帮助,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他是否就能心安理得地把她的过往和人生玩弄於掌心,为她选择他认为的好? 她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在严琮翼的叙述中,质问好几次已到了唇边,最终又被她收回,憋在她心口,硌得她浑身都疼。 但她终究没有说,也没有说的必要。要怪,也只能怪她没有本事,怪她不够强,所以命运永远悬在别人的手心,永远任人摆布,即使掌握了点什么,也只能用听起来让人不屑的迂回丶套路达成自己的目的。 指责严琮翼无济於事,她越平静,对方也许还可能愧疚一点。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严琮翼静静地望着她,“你是个很警惕丶很有自己主张的姑娘,你不想让我看到的记忆,我不能强行读取,否则会伤到你。但我确实引导你忘却了那段记忆。” 是什么样的记忆,会让疯阁主点明洗去丶让她紧闭心门不给看?会和她的离奇身世有关吗? “我不能回答你,但你自己可以。”严琮翼平静地看着她,好似之前若有似无的失望都不存在一般,在她面前,他只是个再平和不过的玄晖宗主,“东君赋予并主宰一切,唯独没有拿走灵魂。每个人的任何记忆都独属於他自己,没有真正的消失,只是被遗忘了。洗心魄也是同样的道理。” 封析云的眼睛微微燃起了点亮光,“您的意思是,我还能将那段记忆找回来?” 严琮翼点点头,“洗心魄的原理,就像是把你的记忆上了一段锁,你不记得了,但其实还在那里,还有影响。你要是想找回记忆,就得找到钥匙。” 洗心魄最常见的用法是给圣童洗脑,植入各种片段,让他们亲近丶信仰东君,成为狂信徒。而对於封析云来说则更覆杂一点,疯阁主要求的是改变她的性格和追求,严琮翼就得先让她的性格受到刺激丶确实发生改变,用新的记忆覆盖旧记忆的影响,最后锁起所有的记忆。 “你想找回那段记忆,就得同时唤醒我为你植入的那段刺激你的记忆。”严琮翼实话实说,并没有多少直接责任人的愧疚,“你当时崩溃了,锁起记忆对你来说其实是好事,你确定要想起来吗?” 封析云凝视了他一会儿。她的眼睫很长,仿若 鸦羽,缓缓地扑闪了两下,将她眸中的光辉半遮半掩,而她缓缓地说道,“那么,什么是我的钥匙?” 不必犹豫,也无需恐惧,删除任何一段往事,她都无法成为现在的自己。换言之,即使是恐惧,她也已经切实地恐惧丶瑟缩过这么多年了。影响既然客观存在,往事又何妨直面? 她不敢对任何人敞开心扉,时至今日,总也该对自己坦诚,不然,她费劲心力从深闺里挣扎出来,又到底是图什么? “这我恐怕很难帮你,得靠你自己。”严琮翼坦然,“你的钥匙就是我之前为你植入的那段记忆的主人,本宗的天才弟子。原本将他带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就在一月前,他因为和本宗长老起了矛盾,愤然退出宗门了,现在做个卖命吃饭的赏金猎人,我管不到他。” “当然,”他眼含笑意,凝视着封析云,“我相信,封小姐大约比我更有办法,不是吗?” 封析云的神色凝住,擡眸,与严琮翼对视了一会儿,“聂东流?” 语调倒很平静,只在话尾泄露出一点惊诧,终是没收敛尽。 “封小姐果然和他关系不错。”严琮翼微微颔首,带着点笑意,“既然你知道他,便多和他接触,时日久了,总能慢慢找回记忆的。” “就这么简单?”封析云狐疑。 “封小姐觉得这很简单?”严琮翼失笑,“那也是件好事。这世间万物都有相生相克,没有哪家道法一家独大丶绝无解法的,越是高深强力的法术,解法往往越是简单,只是很多时候人们无法想到罢了。” 若严琮翼不说,她确实永远不可能想到找回记忆的关键就在聂东流身上,而没有原文剧情,她甚至根本不会和聂东流相遇。 封析云敛眸。 按照严琮翼的说法,她若想尽快找回记忆,就得一直跟在聂东流身边,寄希望於自己是个时刻等待的手机,能从断断续续的wifi信号里加载好一个云文件。 这本该是件容易的事,但对於她这种身无力量,偏偏还招邪神的弱鸡来说,就很难了。 千算万算,全怪她没有力量,怪她不够强。 “我诚心遵奉东君,愿入玄晖宗门下,不知宗主可愿收我吗?”她缓缓俯身,单膝点在地上,学起她曾见过无数次的丶术士间的大礼,生涩又虔诚。 若她身怀力量,又何必迂回,难道她天生便喜欢卖弄吗?她也想坦荡,也想从直中取,可她不能。 她希望自己能有坦言自己的欲望丶追求和选择的一天。 很多年前,她请疯阁主教她法术,对方倒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干脆地告诉她,“你没有成为术士的资质。” 封析云当然不会甘心这样的评价。她向别人询问,希望得到不同的答案,但没有,没有一个回答不同,他们的回答甚至一字不差。 她早该放弃,但她就是……不甘心。所以沈寂多年丶隐忍多年,最终还是逃不过一个“我想”,不管不顾地闯进术士这陌生又危险的世界,在这曾经洗去她追求与记忆的人面前俯首,求一个可能。 但…… “你没有成为术士的资质。”严琮翼神色甚至没有半分变化,淡淡地向她宣告。 指甲早已陷入掌心,一瞬掐破油皮,渗出一点血来。 “宗主不再看看吗?”她眨眨眼,好似没有一点波澜,只是平静地指出一个错误。 “不用再看了。”严琮翼凝视了她很久,轻轻叹了一口气。 封析云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像是一尊精致的雕像,却又冷漠到锋锐。 “但我也许能给你指出一条别的路。”似乎是不忍面对这样的目光似的,严琮翼别开了眼,落在了桌上,“这把刀原本就是你父亲的,他托我代为保管罢了,现在你来了,也该物归原主。它是把特殊的强大法器,既能让你获得力量,也能遮蔽你的气息,免受邪祟甚至邪神的追踪与侵扰。” 封析云的目光随他一起落下。 她静静地望着那把刀,神色平静到寡淡。绝处逢生,她本该激动,也理应激动,但没有。 “这就是你让我拔刀的意思。”她凝视了那把没什么看头丶朴素到极致的刀一会儿,缓缓开口,不是猜测,是陈述结论,“其实无论我能不能拔.出来,你都会给我。” 这不难猜,严琮翼只是微笑不语。 “但到底能不能拔.出来,拔.出多少,还是有区别的。”她又陈述道,“区别很大,对你来说,也很重要。你对我有点失望,看来我对你也许很重要。” 她没有去拿刀, 擡眸,满眼平静,“你只在乎东君,所以,我和东君有什么关系吗?” 严琮翼渐渐不笑了。 他用一种审视的眼神打量着她,好似之前的审视还不足够他下定义似的。他打量了封析云很久,而后者也任他打量,直到他终於打破沈默,“你总会知道答案的,但不是由我告诉你,能告诉你的,只有你自己。” 封析云缓缓点点头,“所以还是要找我的钥匙。” “还是要找你的钥匙。”严琮翼也缓缓点头。 “那也不错。”封析云仿佛思考了很久,终於回过神来,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不及眼底,但也足够明晰,“万事归一,省得麻烦,这很好。” 她的身份丶她的回忆丶她的功绩丶原文剧情,都指向了同一个人丶同一个方向,可不是件超级“巧”,又超级妙的大好事吗? “宗主这么在意我,不如再帮我个忙吧?”她提起刀,拿在手上把玩,像是再把玩孩童的玩具,擡起头,脸上噙着浅浅的丶温柔的笑意,乖得人心颤,“我对贵宗的海图很好奇,严叔叔能不能行个方便,借我看上两三个月?” 打蛇随棍上,她也很在行。 从严琮翼那敲来“赞助费”,封析云带上刀就离开了。 根据严琮翼的介绍,这把刀叫做“靖夜”,能斩鬼神,是把不折不扣的妖刀,认人择主。虽然严琮翼失望於她只能拔.出五分之一,但他自己其实压根一点都拔不动。 虽然不收她这个弟子,但严琮翼还是教了她一门法术,将靖夜刀结契收起,需要时能快速取出。封析云体质不够,悟性却还可以,又与靖夜契合,倒将这变成了她唯一能学的法术。 靖夜化作一道一指长的狭长伤疤,落在她的腕间,看起来没什么特殊的。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好歹算是有点力量和底气了。 封析云刚走出主殿,就被权师姐拉住了。 她确乎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想和人做朋友的时候,每句话都能说在心坎上,长得也绝对让人心生好感,权师姐对她印象极好,此时正焦急地等在门外,一看见她,眼睛一亮,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就拖着她往前走。 封析云不明所以。 “你快走,我带你去后门。”权师姐一边拉着她狂奔,一边急切地说道,“宁夜阁的叶淮晓不知从哪里收到的消息,带着人来宗门门口堵你,说是要带你走。他和你关系太密切,又走了正常抓人程序,宗门没理由拒绝。” 封析云一怔。 “等一下。”权师姐跑到一半,脚步又忽然慢了下来,回过头,望着气喘吁吁的封析云,迟疑,“你……不想被他带走的,是吧?” 封析云凝视着权师姐,对方的目光里是一片澄澈。 她缓缓点头,“当然。” 我来了我来了,七千,我真棒! 这段剧情暂时理顺了,明天晚上应该还能有个大章。看到评论说会不会坑,不至於不至於(疯狂摇头) 没见识的我没见过这么多评论,我激动了(搓手) 待会去发上一章的红包,以后每章都发,我就是喜欢发红包的感觉(豪横) 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 两人往玄晖宗的侧门跑,一路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冲到门口,权师姐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安慰封析云,“这是本宗的侧门,只要你出去了,天高任鸟飞,宁夜阁的人就找不到你了。” 好巧不巧,她回头叮嘱的时候,对面正好跑来一队身着宁夜阁装束的术士,行色匆匆,为首的那个除了脸色难看之外,像极了她十几年的竹马,或者说就是,“一定要守住侧门,不要让她混出去了!” 两道声音一高一低,同时响起,相互应和,引得双方不由自主远远对望,同时楞住。 封析云:谢邀,就……挺秃然的。 叶淮晓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封析云。他虽然申请进入玄晖宗搜寻,却并未得到从正门进入的许可。玄晖宗毕竟是天周王朝最神圣的地方,他可以查,但只能从侧门进,更不能大张旗鼓。 即使是宁夜阁阁主,在玄晖宗也不会有特权,更遑论叶淮晓还不是。他只能将人手分一半守在正门,自己等不及,从侧门进入。没想到无心插柳,竟正好逮住封析云。 从封析云跳下水粉铺,被聂东流带走至今,也不过几个时辰,但对於叶淮晓来说,简直像是几年般漫长。 他从没想过往后馀生没有封析云会是什么样的。有时他恨她,在她面前他如此卑微,但即使是恨意最深的时刻,他也从没想过会失去她。他为她付出了太多,时间丶精力和所有的卑微,他不能离开她,她也必须属於他。 “阿云。”他蓦然开口,甚至没有去思考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神情丶什么语气,“终於找到你了。别任性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去说,好不好?” 是狂喜。 失而覆得的丶有利可图的狂喜。 平心而论,叶淮晓其实长得很不错。长得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占便宜,即使做出些讨人厌的举动来,也更容易博得别人的原谅。 封析云还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又如此陌生地打量叶淮晓,去掉竹马滤镜,去掉他因家世丶职位等一切外物的光环,单纯地丶像个素昧平生的陌路人似的打量他。 她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或者从头至尾,他都确实是个陌生人。她甚至开始怀疑,在过往的十一年里,她认识的那个叶淮晓究竟是谁?是眼前这个陌生人的伪装,又或者是他特意为她戴上的一副面具? 她不是一直清醒,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明白叶家的心思。在最初的回忆里,叶淮晓是个热情又体贴的玩伴,而叶家伯父伯母也是一对再和蔼不过的长辈,疯阁主当爹当得名存实亡,她最初对情感的渴望都在他们身上得以抒发。有段时间,她听说婚约,觉得嫁给叶淮晓也不错。 但她会长大,旁人也会变。她跌跌撞撞丶进退不得地退出天真的年纪,周围的一切也好似变了一副模样,抓不住也留不得——又或者是可以留住的,只要她愿意退让,只要她不改变。 但她不愿意。 “阿云,那个劫走你的泥腿子呢?”叶淮晓见她不回答,也不在乎,目光一扫,戾气隐约,好似在寻找聂东流的踪影,想把对方大卸八块,“以后不要再任性了,这世道凶险之极,到处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表面上人模人样,实际上只想把你生吞活剥,你没有能力分清,只有我能保护你。” 叶淮晓凝视她。 只有他会对她好,她该尽早明白这个道理。 “阿云,你要听话,不要任性。”他加重了语气,沈沈地说着,擡起脚步,向她走来。 封析云静静地望着他。 熟悉的排斥感涌上心头,就像过去很多个日夜一样。她想反驳,她很厌恶,以至於一听到这样的话语,她就像是被无尽的海水裹在浪心,沈沈浮浮,难以喘息。 每一次丶每一次的窒息,都让她想不管不顾撕破脸,展露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把所有敢於对她伸出的手打痛丶斩断,但最终,这些念头都会化作更现实的权衡,拘得她动弹不得,最终只能化为一两句仿若玩笑的抱怨。 ——叶淮晓堵着门,她不可能绕过他出去;叶淮晓本身是经验丰富的术士,还带着一队宁夜阁弟子,而她从未动过手,权师姐为了宗门很可能置身事外;叶淮晓态度还算温和,伪装一下,也许能找到机会逃跑。 她张了张口,好似想怒斥,但话语到了嘴边,却好似嗔怪,“我也有我自己的判断,你别老是打击我。” 多荒诞,她自厌般地想。 心心念念想着获得力量后就能坚定地维护内心的想法,得偿所愿后却开始犹疑得到的力量还不够大。这不像她,又太像她。 她本来就是这么不干脆,有退路便不敢向前,总以为前方有柳暗花明,却终究要面对山穷水覆。 但她若是真的想重覆这样的人生,当初高高兴兴坐上花轿还能得个皆大欢喜,又何必给叶淮晓一巴掌,何必跳下水粉铺,白给聂东流惹来麻烦? 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封析云眼神覆杂地望着向自己走来的叶淮晓,尚未理清心绪,右手已先於意识擡起,若有似无地轻轻抚摸着左手手腕上的那道疤。 “你有什么判断?”先於她的动作,叶淮晓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阿云,你一直都当着你的大小姐,从来没怎么出过门,老阁主愿意养着你,我也愿意宠着你,但这不代表你就可以对大事插手了。” “阿云,你该看清分寸,我是为你好才说这些。” 他真心规劝,已踱步到封析云近前十步。 为你好。 封析云凝视着他。 指尖划过腕间的疤,她蓦然擡眸,笑得温婉又亲切,“阿晓,之前我们分别得太匆忙,有件事我没来得及问。” 叶淮晓走到五步外。 看见她的笑容,听她亲切地叫他“阿晓”,以为她已想明白事实,愿意回心转意,不由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激动道,“你尽管问。” 封析云凝视着他,笑得很甜,可眼神是冷的,带着点恶意的嘲弄,她柔声问道,“叶淮晓,那一巴掌,是不是还没把你打疼?” 叶淮晓的神情,就好像是封析云当场又给了他一个巴掌,也许还要更过分一点。 他有一瞬间的不敢置信,转眼便是难以遏制的羞愤与狂怒。这一刻,他好似忘了面前的是他卑微追求了十一年的青梅,忘记他最初想要的其实是封析云的回心转意,他只知道自己的尊严被她狠狠地踩在泥里还不满意,甚至还得再狠狠地碾上两脚。 她总是这样!她高高在上,摆着她的大小姐架子,践踏他的尊严。她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她已经不是大小姐了,往后的日子,她要看着他的眼色活! 他高高扬起了手—— “锵——” 寒光如雪,白芒如焚,刀芒数丈,一瞬划破已暗沈的天色。 封析云用尽全力,仿佛要将过往的一切犹疑丶迂回丶不甘都汇聚在这一刀,毅然决然斩出,将让她厌恶的丶排斥的丶约束她的,连同心怀侥幸的退路,一并斩断。 所有的选择丶退路,都只是自我安慰,她行於逆水,唯有向前才能叫选择,其他都只能算被安排。她一退再退也就罢了,可等到水粉铺中撕破脸后,又怎么能心怀希望,以为叶淮晓还会给她逃跑的机会?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不想退,就只能永远向前。 哪怕飞蛾扑火,哪怕以卵击石。 叶淮晓绝不可能想到一个下午不见,毫无术士资质的封析云便能对他悍然出手,猝不及防之下,他唯有仓促地伸手去挡。 灵力自他手上骤然爆发,到底是宁夜阁副阁主丶从小被培养的正统术士,乍然迸发的力量传递到封析云近前,便好似岩浆迸溅,让人心惊胆战。 如果是两天之前,遇上这样迫人的力量,封析云的第一选择一定是躲。体弱多病很大程度影响了她的选择,让她知道她绝不可能经得起这样的攻击。 但此刻,手握靖夜,病灾全消,她前所未有的健康,前所未有的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她不能退,也绝不愿退。 “轰——” 靖夜刀芒冲破阻碍,猛烈地撞在叶淮晓的胸口,将他击飞出数丈远,像个破包袱一样跌在地上,滑出两丈,这才稳住身形,猛地吐出两口血来。 自从升任副阁主以来,他大约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终於不再拿那种对待金丝雀的眼光望着她,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惮和猜疑,甚至还有……遮遮掩掩的畏惧。 他沈默,而封析云凝视着他,一时也没说话。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好似现在心头的每个想法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反派味,绝对会被道德卫士指责,但她就是…… 前所未有的爽。 她知道这次占了偷袭的便宜,知道再来一次可能有不同的结果,但她不在乎。 这不是她第一次反击,论起撕破脸,水粉铺上的那次才是真正的第一次。但那时她浑浑噩噩,盛怒之下出手,连自己也错愕,后续的一切更像是将错就错丶别无选择。 唯有这一次,是她深思熟虑丶重重犹豫后的选择。没有偶然,也不含侥幸。她为这决定而畅 快淋漓,绝不后悔。 守着力量而不敢出手,不叫拥有力量。无论对手是强是弱,都敢毅然出刀,维护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这才是真正的力量,即使不多,也切实属於她。 她轻轻抚了抚靖夜,总觉得刚才拔.出的好像更多了点,但这不是验证的时候。 “青梅竹马一场,我不为难你。”封析云放缓了语调,“告诉我,是谁把我的消息告诉你的?” 她说着,毫不掩饰自己抚摸刀柄的动作,好似跃跃欲试。 叶淮晓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变了,而他因这变化而更觉得没有尊严,他冷笑一声,“果然是有了本事就忘本,你以为老阁主死后是谁护着你……” “谁告诉你的?”封析云打断了他,一字一顿。 她的手很漂亮,也很纤细,完全不像是一把握刀的手,但当她搭在刀柄上的时候,谁也不会怀疑她到底能不能杀人。 叶淮晓沈默了片刻,最终妥协,“有个玄晖宗弟子前来报信,说是带你进宗门的那个人请他代为转告我。” 他说完,又觉得妥协有伤尊严,冷笑,“你还说你有自己的判断,你交的就是这样的朋友?人家巴不得赶紧把你卖了换赏金。” 封析云已理好袖子,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向门口走去。 宁夜阁的弟子犹犹豫豫地看看她,又去觑叶淮晓的脸色,想堵,却又畏惧她的刀锋,最终畏畏缩缩,还是装作没反应过来,任由她一路畅通无阻走到门口,在所有的目光里顿足,缓缓回过身来,遥遥地望着叶淮晓。 “我仔细想了想,其实我也不算完全无辜。”封析云凝视着曾经的竹马,缓缓说道,“如果我从一开始就选择做我自己,勇敢坦诚我的真实性格和想法,不撞南墙不回头,也就不会给你错觉,养大你的胃口。” 在叶淮晓见了鬼的目光里,她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纯然欢悦的微笑,真心实意,“我一直在等有人能看透我的真实想法,能拯救我走出困境,但我现在明白,真正困住我的,其实是我自己,是我不够勇敢,才不敢坦诚。” 遮掩迂回,是因为没有底气和勇气。 从水粉铺跳下来的时候,她真的以为聂东流就是可以拯救她的那个人,她脱离困境的希望丶获得自由的可能,都伴着他一起而来。她感激又依赖他,却又难以自制地把自己的一切都习惯性地掩藏起来,因为经验告诉她,这才是安全的。 但直到站在这里重见叶淮晓,身旁再无拯救者,每一步都只能自己走,她才终於拾起勇气,面对自己人生的全新篇章。 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这次她自己拯救自己。 “我大概知道以后该怎么交朋友啦。”她朝叶淮晓笑了笑,像是晚风拂过的海棠,在夜色里甚至透着点虚渺不似凡人的美,温柔又轻快,“再见。” 她回身,大步离开,骑上叶淮晓带来的马,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这次,没有回头。 离开玄晖宗封析云一边跨马,一边到处找之前从聂东流那里要来的道具。她早担心两人分散,随身携带了能顺着气息找人的符箓。既然是盛少玄告密,那么他现在多半已对聂东流动手了,换做往日,她自然不敢贸然去找,但现在不一样。 她已经有力量丶有底气去找她的钥匙丶她的同伴了。 掏了半天找出来,这些道具被聂东流揣了一天,沾染的气息虽不浓烈,也算够了。符箓接触到道具,发出一点亮光,为她引路,封析云便将它往缰绳上一挂。 夜有小雨,点点滴滴,行人归家,街巷空旷,唯有她哒哒的马蹄声一路向前。 她伸出手,不甚在意地挡了挡额前雨,明明鬓发已微湿,明明奔赴的将是险境,但此刻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好。 回首,烟雨蒙蒙里,玄晖宗渐渐远去。 她微微勾唇,回过头,展望前路,万家灯火,忽然笑了一声,悠然轻诵,不知说给谁听: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马蹄过去,唯有长风悠悠。 本妈妈欣慰点烟:女儿长大了 这章一不小心写多了,没写完后续剧情,所以明天继续更。 抹把脸发红包去惹 她坦诚 她坦诚 封析云一路策马行过半个京城,终於在郊外停下。符箓终有效力极限,能为她极大程度缩小寻找范围,却没法直接把她带到聂东流面前。 她皱眉,翻身下马,伸手揭下挂在缰绳上的符箓,黄纸隐约还发烫,原本朱笔写就的符文已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点凹痕,彰显它原本的模样。 擡头,满目荒草,夜色如墨,零星的鸦鸣衬得四周阴森森,若要给志怪轶闻找个背景,眼前的一切便再合适不过了。 京城郊外,荒草无人之处,她总觉得有印象,却一时想不起,牵马走了几步,一时踌躇。 忽地,身后传来脚步踩在枯草上的簌簌声。 封析云一惊。 她猛然回头,右手已下意识地搭在左手腕间,触目,却是一怔,“盛少……盛大哥?” 几株枯木作背景,盛少玄一身黑衣,好似要融入这苍茫夜色中,乍然出现,仿若鬼怪,更显得诡异。他目光幽幽,仿佛比她更惊讶,“你怎么会在这?” 他是该惊讶,毕竟叶淮晓是他特意引到玄晖宗的,理论上全无反抗之力的大小姐此刻应该在宁夜阁的重重保卫下,回到她那金玉辉煌又安全的世界,不要再卷进这诡谲又残酷的江湖,更不会再认识注定只会给她带来危险的无用朋友。 对於邪神信徒盛少玄来说,这已是罕见的丶近乎奇迹的仁慈。 但这样奇迹般的仁慈,对方竟然完全没有珍惜,反而以另一个奇迹回敬,离奇地逃过了叶淮晓的搜寻,甚至还毫无缘由地出现在了这里,简直像是对他的嘲讽一般,脸上是未变的信任和天真。 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奇迹吗? “封小姐,你怎么会找到这?”盛少玄放缓了语气,目光却尽是警惕的审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来了,我没来得及去接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和老聂在这的?” “我也奇怪呢,盛大哥你怎么会在这?聂东流呢?”封析云的惊诧稍纵即逝,惊喜反倒浮上心头。她眼尾微微上挑,露出一副天真纯良的神情来,眼角眉梢尽是信赖的光彩,那模样任谁看见了,都会觉得怀疑她是一件无理取闹的事,“我是用符箓找来的呀!” 她满脸写着谴责,“盛大哥,我出了玄晖宗,到处找不到你们人影,就算有什么事要处理,也该留个信给我,我好带着海图来找你们啊。” 盛少玄凝视着她。 看她这样子,倒真像什么也不知道,单纯运气好,既没遇上叶淮晓,也提前准备好了特殊符箓寻人,这才创造了一个奇迹。 叶淮晓就这么废物,连自己的未婚妻都找不到,任由她大摇大摆出了城? “你怎么会有这种珍稀符箓?”盛少玄露出点困惑,目光却紧紧地关注着封析云的每一个细微神情,“就算是提前准备,也得等上几个月吧?” 倘若封析云的神情有半点不对,那她就十分可疑了,那时他就—— “啊?”封析云眨了眨她那双天然含情带媚的桃花眼,看上去比他还困惑,近乎无辜地凝视着他,仿佛盛少玄方才说了什么天外胡话,“还要提前准备吗?我看阁里有很多品种的符箓,就每样拿了一张,现在不就用上了?” 贫!穷!暴!击! 盛少玄,楞住。 阁里有很多品种,就每样……拿一张? “那你现在身上带着……”他楞楞地望着封析云,艰难吞咽口水,“很多符箓?” “怎么可能?”封析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盛少玄不知为何,暗暗松了口气,他就说嘛,怎么可能有人随身带着大把符箓,大摇大摆招摇过市,想丢哪个丢哪个,需要什么掏什么,任你什么困难出现都有对策,反正就是钞能力天下第一……怎么越想心里越酸了? “那也不错。”他神色和缓,“这样……” “我和聂东流出任务的时候全都用光啦。”封析云笑眯眯,“我爹真的没骗人,这个世界好危险的,要不是带的符箓够多,我都要吓死啦。” 二!次!暴!击! “你怎么能都用完呢?”盛少玄忍,再忍,没忍住,咆哮,“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你得用完所有符箓?”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心疼的。 成为了盛少玄,却还保存着陈素同记忆的邪神信徒,手头已越见阔绰,也极大程度地改变了陈素同的习惯和性格,但见到这种极度可耻的铺张浪费行为,久违的记忆浮上心头,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曾与聂东流为了一张符箓打了 半个月零工的心酸日子,这心里面忍不住就泛苦水。 狗日的聂东流到底带这大小姐去了什么地方,能一下子用完那么多张符箓?? 封析云的表情,好似被他突然的脾气吓了一跳,随之涌上来的是顺我者昌的大小姐脾气。她一改那副纯良无辜的神情,两弯黛眉高高地挑了起来,显示出主人的不以为然,“刚到一个新地方,总要随便拿张符箓试一下是不是绝灵之地;杀完一个怪物,总得再拿张符箓试试它是不是真的死了;遇上危险没有合适的符箓,总得拿一把别的符箓试试能不能替代……” 她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巴拉巴拉直到编不下去了,这才煞有介事地擡起头,很认真地点点头,“只剩下这张寻人的符箓,可能有点用,就留在手里了。这不就用完了吗?欸?盛大哥你脸怎么绿了?没事吧?” 盛大哥……盛大哥都快给她气死了! 这他娘的是什么败家孩子?听听她说的这都是人话吗?每一个符箓师都是广大术士的小宝贝,每一道符箓都是术士的爱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是要拜在祖宗的灵边,每天虔诚地上柱香拜一拜,借来一点福气,直到迫不得已丶性命攸关才请出来用的。 到她这,一手一把全撒完了?? 盛少玄痛啊,心窝子都痛。多亏了疯阁主死得早啊,不然看见这倒霉孩子糟蹋东西的样子,不得直接气死过去?战死,总比被败家子气死来的好听啊。 “聂东流他就这么看着你撒符箓?”盛少玄重新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阴阳怪气,“没说点什么?” 怪不得八百年异性相斥体质丶女人莫挨老子的钢铁直男忽然转了性子,走到哪都带着个柔柔弱弱的漂亮姑娘,原来不是为了人家的人,而是为了人家的钱。 盛少玄冷笑:聂东流啊聂东流,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聂东流! 唾弃!可耻! “他好像是说了什么,但我没注意。我跟他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差这点钱,他就不说话啦。”封析云火上浇油,“啊,对了,我好像记得当时他的脸色,和盛大哥你现在一模一样。” 她不认同地摇摇头,“盛大哥,你和聂东流虽然很厉害,但在这一点上,到底还是差了点大气啊。” 差了点大气。 点大气。 大气…… “你还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吧?”盛少玄咬着牙,强行转换话题,“其实是因为有人来袭,抓走了老聂,我跟着一路追来,想把他救出来。” 不管这大小姐到底是装傻还是真气人,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她非要挤进来,那他就成全她,让她去和聂东流一起困在游神阵里,献给神主。 插科打诨,终於将盛少玄的疑心和警惕消下去,切入正题了,封析云心里一舒,却没放松,用无比狐疑的眼神望着他,“聂东流被抓走了,你没事?”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已全然写在了脸上:就你?就你?反过来才对吧? 盛少玄看懂了,盛少玄给她气死了。 他算是明白了,不管这大小姐是真傻还是假傻,她都是真气人! “对方的主要目标就是聂东流,我是顺带。”气归气,再气也不能否认,大小姐的质疑是有理的,他现在是要骗人的那个,咬着牙也得把谎话编完,“老聂把我推出来了,对方也没纠缠,带着他就走了,所以我跟上来看看。” 这谎话还像点样子,她信了,盛少玄也不会太怀疑她装傻。 封析云像模像样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有点酸溜溜地望着盛少玄,“你们感情真好呀,他竟然舍身救你。” 盛少玄消下去的气又给她提起来了,那他做陈素同的时候还真的为了救聂东流死了呢?虽然不救聂东流他也活不下来…… 他的神情微微一僵。自从“陈素同”死了以后,取而代之的盛少玄很少回忆往事,每次都只为了骗取聂东流的信任。往事对於他来说,只是一段与自己没多大关系的影像。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意义地想起往事。 “我们毕竟是多年的好友。”盛少玄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淡了下来,“你如果想和我一起去救他,就跟我走,如果不想就赶紧回城。” 他说完,竟然直接转身走了。 封析云眨眨眼,一时无法判断这到底是激将法,还是真的被她戳中了不存在的良心。她估摸着,大概可能……不是后者。毕竟在原文里,盛少玄基本和陈素同是两个人,有记忆没情感,直到聂东流差点死了,这 才爆发出一点感情,不太可能被她一句话说出来吧? 不管盛少玄在想什么,可以确定的是,他的怀疑已基本打消,只要跟着走,她就能被领到聂东流面前,她的目的就已达成。 封析云毫不犹豫,快步追上盛少玄。 “我亲眼看着那群人带着老聂进了前面那破庙。”走出几百步,盛少玄已神色如常,扬扬下巴,给她指前面隐於枝桠的断壁残垣,“但等我进去探查的时候,里面却没有人,只有一个奇怪的阵法。” 他这么说,当然是想引封析云进去查探一番。后者看得明明白白,但此刻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就在那断壁颓垣前,立着块石碑,任风吹雨打,上刻“浮生”。 这石碑一下子勾起了封析云的回忆——这个破庙,在原文里有。 就在聂东流满天下寻找陈素雪的踪迹那卷里,穿插着一个不太起眼丶只占了两章篇幅的小副本,小到不特意提,封析云根本想不起来,这破庙中藏着一个说危险也危险,说简单也简单的幻阵。 危险是对於绝大部分人而言的。这幻阵考验入阵者的心志是否坚定,倘若入阵者永不自我怀疑丶从不犹豫,便能所向披靡,可一旦有了踌躇,便会兵败如山倒,幻象一步步升级,最终成真,让入阵者死於阵中。 可以想见,这世上能有多少人永远坚定丶永不迷茫?又能有几个永远明白自己的方向,永不迷途?故而这样的阵法里,九死一生都是幸运。 简单则是对聂东流而言。就算世人再怎么迷茫,男主也绝对不会看不清自己将去往何方。在剧情里,聂东流入阵,看见一地尸骸,在尸山血海里一路挥剑,直接砍到幻阵崩毁,全程不过几分钟,把反派吓得魂都飞了。 照这么说,她只需站在这破庙外登上几分钟,就能看着聂东流杀出来了,根本无需救人? 封析云满脸狐疑,“你确定聂东流就在里面?” 她不确定聂东流究竟是什么时候被盛少玄骗进去的,有意拖延时间,一方面想等等,看聂东流会不会自己出来,另一方面,却是有些犹疑,如果情况与剧情有出入,聂东流迟迟不出来,她又是否要进入幻阵? 有金玉镇的前车之鉴,剧情未必靠谱已成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她若全照着剧情来,必然会大失所望,甚至反陷入险境。更何况,这次剧情已被她亲手搅乱,二手准备不可或缺。 那么问题就是,如果聂东流没有顺利走出破庙,她是否能对自己交付信任,是否相信自己有坚定不悔的信念,是否相信自己能破开这幻境? 她有点担心自己……做不到男主能做到的事。 她了解自己,她并不是没有坚韧,也不是不相信自己可以无畏,但她不相信自己能做到永远如一。她会迟疑,会反覆,她不怀疑她某一刻的勇敢,却不能确定偶尔的懦弱和迟疑。在现实中,偶尔的懦弱不能说明什么,但在幻阵中,每一刻都会被放大,成为对准胸口的尖刀。 “你查探过那是什么阵法了吗?”她问,语气中已渐渐消去了伪装的天真纯良。 盛少玄或许感受到她的态度变化了,又或许没有,他的态度倒是没有变,还是好脾气大哥的样子,“我检查过了,那是个幻阵,叫做游神阵,要是深陷其中,就会进入游离之境,失去神智和思维,只剩本能。” 原文里只有聂东流破阵的过程,却没有介绍阵法。 封析云听说过游离之境,男主有过这样的经历,但不是在这个剧情。进入这种状态后,他能听懂人说话,也能有行动反应,但不具备基本的思维判断,一切反应全看外界给予的刺激所激发的本能。原文中男主是被信任的同伴坚持不懈唤醒的。 剧情和现实有出入,这在她意料之中,但……男主怎么会闯不过这个幻阵?老司机还翻车,龙傲天还装不了逼了? “你为什么不进去唤醒他?”封析云挑眉,她的态度越发锋锐,她也没有遮掩这一点,破庙都已经在眼前了,盛少玄的价值急剧降低,“他舍身救你,你还不舍得进去把他唤醒?” 盛少玄笑容不变,“虽然知道解法,却不代表我就能做到,想要毫无犹豫保持本心和神智,我可做不到,正巧封小姐你来了,既然你和老聂的关系这么好,不如你去试试?” 封析云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勾了勾唇,带点嘲意,目带讥讽,“这么说来,你就是不想为他冒险而已。” 盛少玄竟然真的点点头,“对。” 封析云:……这人为了把她送进幻阵里,好朋友都不装了。 但盛少玄可以无所顾忌 ,撕下自己的伪装,只为引诱她进入游神阵,巴不得聂东流在里面失去意识,她却不能真的把聂东流抛下。 那么,现在进入游神阵? 且不说她究竟能否坚定如一,在里面保持神智和思维,只说她若找到了聂东流,对方已进入游离之境,她又该如何获得他的信任? 封析云很清楚,她和聂东流用不上“信任”这个词,他们是合作,各怀心思,互相防备。她或许借剧情之便,对聂东流的想法有所洞察,但聂东流却对她近乎一无所知。有思维和理智的情况下,聂东流当然会从利益和理性出发,可进入游离之境后,剩下的恐怕就只有警惕了。 她要是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杀到聂东流面前,结果被警惕的他一剑砍了,那得多冤啊? 此刻,她心里有很多声音劝她谨慎一点,再想想别的办法,没必要赌上性命,只为求一个可能。如果她真的还有理智,也许就该听从这声音,但…… 她听见另一个声音。 她需要聂东流,无论是这个人本身,还是他所代表的利益。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的利益是紧密契合的,她不能什么都不做,指望聂东流靠着主角光环碾压一切。 更重要的是,如果连尝试都不敢,如果还未踏出第一步就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不行,那就是真的输了。 她不想输。 “这样吧,我在这等他一刻钟,如果聂东流还是没出来,我就进去。”封析云蓦然朝盛少玄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总有点不怀好意,让人疑心是看错了。她悠悠地说道,“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件别的事——” 陷落游神阵后,聂东流并不惊慌,比起对自己安危的担忧,他想起封析云和陈素同的时间反倒要多一点。 想起陈素同没什么好奇怪的,那段并不鲜衣怒马丶只有狼狈和危险的记忆,是他过往二十一年里少有的色彩,而他的少年时代也随着陈素同的死终结,现在冷不丁发现至交好友成了邪神走狗,心情覆杂地追忆往事,再正常不过。 但他却在此时想起了封析云,甚至比想起陈素同还要多,他不明白。 谁也不会知道,甚至聂东流羞於承认,在发现盛少玄就是陈素同的那一刻,他竟然感到了一点迁怒。 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把刀,只需向前,斩尽鬼神,而一把刀是不会有喜怒,也不会有弱点的,无论是他新结交的朋友丶有龃龉的对手,没人觉得他会脆弱。他是强者,就不会有脆弱,他也不需要脆弱。 但封析云……她轻而易举地撬开了一切阻拦与外壳,触及到他自己都快遗忘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聂东流竟然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他想的那样强。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家破人亡丶无处哭诉的小男孩,变成了那个好友惨死丶无力覆仇的少年。 比愤怒与仇恨更痛苦的,是无能为力。 这和封析云没有关系,他也本不该为此迁怒,但就好像他在盛少玄面前无法否定她时一样,他竟也难以克制这没有道理的恼怒,就好像……就好像这样能抓住点什么丶他就不会两手空空。 他真的有点烦这样磨磨唧唧不干脆的自己。 聂东流烦躁地搓了搓太阳穴,把这理不清的乱麻远远地抛开。 他毕竟是玄晖宗天才,对各路阵法有基本的了解,游神阵到底是个什么机制丶应该怎么应对他心里门清,盛少玄这个假扮的玄晖宗弟子指望拿这个困住他,恐怕还是吃了文化的亏。 玄晖宗典籍里清楚地记述,游神阵所幻化出来的景象,完全由入阵者内心的情绪衍化,心怀戾气的人会看见刀锋临头,心怀嫉恨的人会看到他人飞黄腾达,只截取入阵那一刻的心绪,强度完全由入阵者的信念决定。 总而言之,是个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的阵法。 聂东流没有费多大力,便摆脱了游神阵幻境,然而打算脱离时,却发现盛少玄为了双重保险,还给游神阵勾连上了地脉。幻境外还套着一重幻境,在里面神智清明,却无法脱离。 ——只能说,不愧是多年好友,即使失去了旧日情谊,也最清楚怎么对付他。 聂东流不算意外,也没有失措,安然待在这重幻境里,尝试沟通地脉。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他有足够的耐心,同样的步骤,他可以重覆几千遍也绝无厌烦。 他总有成功的时候。 “咔擦——” 就好像脑门上方传来一声轻响,聂东流的意识蓦然上升丶上升,像是俯瞰这片土地,却又不像是身处高处,反而像……他就是这片土地。 他沟通 地脉成功,共享了这片土地的视野。 而在这片广阔的视野中,他看到了枯木林,看到了破庙中的阵法,看到了盛少玄,也看到了……封析云? 聂东流惊诧。 她怎么会在这? 她去见了宗主,她该在玄晖宗,没有人能告诉她他和盛少玄的下落……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来? 视野里,封析云朝盛少玄露出笑容,带着点不怀好意,却又那样鲜活,她本因过白的病容而显得脆弱的脸,忽然娇艳得让人情不自禁地……心头一颤。 “有什么事,你说。”盛少玄就那么看着她。 “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想请你挨我一刀。”封析云露出冷笑,白芒闪动,耀眼得仿佛太阳,一瞬间朝盛少玄涌去。 聂东流眼睁睁地看着封析云给了自己特别想给盛少玄的一刀,让后者在巨大的惊诧中狼狈逃窜,跌跌撞撞避开锋芒,带着伤用秘法遁走。 而大小姐就这么带着点冷笑静静地看着,将她那把不知从家里哪个箱子里坑出来的宝贝刀收回鞘中,头也不回地丶毅然决然地踏入了游神阵。 一刻钟后,她带着满身的鲜血和风尘,紧紧地攥着那把刀,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独坐高台,俯视她步步走来,疲倦和坚毅交织,没洗去她那多年养尊处优带来的矜贵和隐约的天真,却又染上了锐利与锋芒。 不知为什么,他静静地望着她,一时竟忘了起身,也忘了开口,只是望着她一步步靠近,她的每一点动作丶每一点神情,都好像刻在他的眼里丶心里。 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聂东流觉得他有点……奇怪。 封析云终於走到他的面前,她满身血,分不清是别人的,又或者是她自己的。 她张口,想说点什么,却轻轻一颤,仿佛站立不稳似的,向他跌了过来,撞在他怀里。 动作先於意识,聂东流伸出手,仿佛已很熟练似的轻轻揽在她的腰际,将她扶住,触手,鲜血淋漓,染红了他的手。 这是幻象,他悄悄对自己说,只要离开这里,这些血和伤都会消失,大小姐应当也是知道这点,才会进入幻阵,才会来救他,即使他其实并不需要。 不然呢? 有个声音问他。 难不成他还会以为,她真的把他当作命运与共的同伴,即使再危险,也愿意和他一同奔赴?别想得太美了。 聂东流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了。 无论大小姐为了什么来救他,这次都是他欠她的,而考虑到他太久没有遇到可以交付性命的同伴,乍然看见有人为了他身涉陷阱而激动也是很正常的。他只需要带她离开这里,然后郑重道谢,尽力完成原先的合作就可以了。 这很简单。 他的手轻轻颤抖着要从她腰上松开,试图沈下心来重新感应地脉,但她却蓦然睁开眼,一把攥住他的衣襟,紧紧地好似生怕他推开,眼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期盼,灿灿的好似含着一片星河,“对不起。” 聂东流一怔。 “我没有想害你,也不是想卸磨杀驴,我就是……太害怕了。”仿佛是在焦虑着什么似的,她急切地开口,每个字都争先恐后,“我以后会尽量对你坦诚,虽然我也不确定能不能做到,但我会尽我所能,让我们的沟通顺畅丶合作愉快。” “拜托了,赶紧醒过来,”她郑重其事,“你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封析云凝视着聂东流。 她少有地坦诚,将深深掩藏的内心掀开一隅,她不知道对於旁人来说这是否常见,但对她自己而言,这也许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勇敢。 而这感觉,虽然有点惶恐,却也没她想得那么糟糕。迈出这一步,她不再是个将自己的内心紧紧包裹丶生怕旁人看见的无助小姑娘。 她为自己的性格负责,为真实的自己负责,无论旁人究竟作出何种反应和评价,她都将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正视并尊重自己的内心。而不是藏起来,生怕被攻击和诋毁,用温顺和狡诈伪装,却又永远无法直视或干脆抹除真实的自己。 她早该这样活。 “给点面子吧大哥。”她喃喃,别让她的第一次勇敢尴尬收场啊。 下一刻,聂东流忽然俯身,擡起手,在她忡怔的目光里,近乎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血。 幻境如琉璃破碎的嗡鸣声里,她隐约听见他叹气,也许是她耳背了,竟然从中听出点拿她没办法的无奈,又好像带着点不自觉的笑意,“大小姐,你真是 ……把自己搞成这样,哪来这么大的戾气?” 轻轻的,像是温柔的夜风,吹过她的心上。 写了一整天,眼睛疼呜呜 发完红包就去睡啦,上章的彩虹屁看得我心花怒放,恨不得日更十万,可惜我不行…… 挽青丝 挽青丝 幻境散去,血丶尘土和疲倦都一瞬褪去,一切回归清明,她扒在聂东流身上,被他半拉半搂半拽。聂东流坐着时这姿势是挺唯美的,但现在两人都站着,那就唯美不起来了,封析云觉得她就像是个挂在墙上的腊肠,而且还得是打着结的那种。 “咳。”她重重地咳了一声,好像这样就能把尴尬咳走,烫手似的松开了聂东流的衣襟,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腰际的那只手似乎迟疑了一下,又立刻松开,任她退开两步远,陷入一片尴尬的沈默。 她是尴尬到不知道说什么,他竟也不说。 “你刚才说我戾气太大,是什么意思?”封析云思索了片刻,收拾好心绪,擡眸,若无其事地抚了抚额角,她总觉得那里刚才有点刺痛,可能是头发绞到纽扣上,而她退得太猛,扯到了。 “你是一路杀过来的。”聂东流看了她一眼,简短地解释,“如果你入阵时心怀杀意,游神阵就会展现出刀锋临头,幻象越强,说明你心中杀意越强。” 像封析云这样,满身血水,在幻象中杀了多少人,踏入幻阵时心里的杀意又有多强,已无需赘述。 这也正是聂东流不解的,在他的印象里,大小姐虽然有几分魄力和手腕,却不是满心戾气的人,就算有了倚仗,持刀入阵,也总不至於杀意如此强烈吧?莫非在他不知道的这半天里,她又遇到了什么,让她心境忽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幻象会随入阵时的心绪而不同?”封析云一怔。 原文里没有介绍,盛少玄也没有透露,她当然不会知道。她以为进入幻阵就是无止境的杀杀杀,就像原文里聂东流所做的那样,所以她鼓足勇气,去面对腥风血雨。入阵时心怀杀意,幻象自然也就成了尸山血海。 所以说,如果她没有想起这段剧情,也许就不用一路苦兮兮地杀过来,去面对她本不擅长的领域?那她这…… 封析云:是我,坑了我自己。 “原来是这样……”她低低地说着,尴尬又失措。这全怪叶淮晓,要不是他作妖,她也不至於满脑子披荆斩棘,给自己人工制造难度。她这样想着,仿佛就能缓解几分尴尬,静静地不说话。 她不说话,聂东流也没有。 莫名的,他觉得有点不自在,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想做点什么,但又好似没什么能做的。他近乎是焦躁地放出灵识,把周围扫了个遍,试图找到盛少玄,都是这家夥害得他现在这样,干脆找出来打一顿再说。 然而灵识扫了一圈又一圈,盛少玄早就跑了个没影,哪里还找得到? 聂东流冷笑。 这狗东西一定是想起以前和他一起探查诡秘的经历,知道他必然会秋后算账,这才跑得快,估摸着被封析云一刀击伤后就跑了,远远观察着,直到发现阵法被破,这才撒开蹄子生怕被追上。 要是盛少玄没有跑,他就能把人当场逮回来,按在这里劈头盖脸先骂一顿,再把来龙去脉问清楚,搞明白怎么让陈素同恢覆。也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对着封析云默默无言,反覆回忆刚才在幻境里的事,浑身不自在。 幻境。 封析云仰着脸,双目熠熠生辉,凝视着他的样子,忽然又撞进他的脑海里,蛮横又霸道,抹不去丶忘不掉。她说的每一个字,她的每一点神情,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她的道歉,她的毫不犹豫,她难得的坦诚…… 他无端端想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她像是一幅绘卷上的美人,美则美矣,却差点生动,从高楼上跳下来时,好似忽然注入了一点活力直到此刻,她近乎迫人的美近乎漫溢出来,满眼满心都写着鲜活,就好像—— 她从画卷中走了出来,闯入他的生活。 聂东流既恍惚,又难以置信。她的态度变化这么大,又这么快,之前还互相戒备互相迁怒呢,她突然变了,搞得好像他特别记仇似的。 “你刚才……”他狐疑,想问她,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言语到了唇边,只剩下苍白。 “刚才都是我的真心话,以后有什么信息都会尽量和你坦诚。”他问得踌躇,封析云却好似松了口气似的,答得痛快又坦诚,“我可能要麻烦你一点事,以后都得跟着你,好在我现在有自保能力,不会拖你的后腿了。” 她简短而隐晦地介绍了自己的部分往事,重点突出“想找回记忆就得跟在聂东流身边”。 要是以往,她一定会守住这个秘密,生怕聂东流拿捏这一点威胁她,但现在她有了底气,坦诚些也无妨。她朝聂东流眨眨眼, “在找回那段记忆前,就算你不愿意,恐怕我也得一直跟着你啦。” 聂东流凝视她。 她很狡猾,他早知道,一份筹码能换回无数报偿,而他只能接受。但也许是她的意外坦诚,也许是她毫不犹豫地搭救,又或许是他这莫名其妙的心绪,他竟然没有之前的警惕与排斥了。 “我不是指这个。”他低声说道,“你其实没必要来救我。” 更没有必要,明知凶险重重还毅然决然地踏入阵中。即使利益相同,命运相连,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办法总比困难多,没有必要搭上性命。让封析云做出这种选择的,不可能只有利益。 但他不确定,又或者是不敢信,以封析云之前的表现,在利益之外,他们之间还剩下些别的什么。总不能是大小姐忽然良心发现,觉得他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突然拥有了惊天动地的同伴情吧? 他为这没来由的猜想哂笑,怎么可能? “所以,为什么?”他擡眸,直视封析云的眼睛。他的目光永远锐利,就好像他这个人一样,永远锋锐,冷硬如刀。但这眼神锐利,却并不冷肃,平添几分覆杂,好似沈默地试探。 封析云偏了偏头,露出一个有点意外的神情来,“你说这个啊……” 聂东流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 不知怎么的,封析云竟有点微妙的紧张,她下意识地轻轻捏了捏衣角,干咳一声,神色倒是很自如,朝聂东流挑眉,“我是你老板,来救你不是很正常的吗?” 聂东流一怔,他绝没想过她竟然会给出这样的理由。他用探究的目光望向她。 封析云没来由有点不自在,微微敛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图册,顺势将话题岔开,“我得到玄晖宗的海图了,时间紧,救人要紧,咱们现在研究一下,别管盛少玄,直接去极乐岛。” 她把海图翻得哗哗响,转眼就忘了之前的不自在,徒留聂东流微微蹙眉,心情微妙。 他实在很难把封析云的话当真,向来只有赏金猎人来救雇主,哪有雇主反过来赴汤蹈火救猎人的?她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到底是想让他相信,还是让他不信? 情理上讲,他其实不必刨根究底,只需意识到他和这位大小姐之间的关系,已从她孤身入阵起,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可以用对待同伴的态度来对待她。 他本无需深究,也不该深究,这世上有太多事情突如其来,他只需要接受,并永远向前,不让一切转变干扰他的前行。但无端的,这次他没法不深究。 如果就这么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默认两人已暂时成为了真正的同伴,他总觉得心里憋得慌——无论是金玉镇还是脂粉铺,封析云先后算计他,把他坑得不轻,虽然事后并无损失,但让他就这么算了,他就是有点意难平。 他本不这样,纠缠着无关紧要的过去和细节,不愿意向前走,这不是聂东流的性格。磨磨唧唧丶不干不脆,无法斩断,又萦绕在心。 聂东流有点烦躁地想,自从遇上她,他好像越来越没出息了。 怪气人,也怪憋屈的。 “京城地处内陆,不临海域,我们要先乘船,沿河而下,一路入海,如果顺利的话,最多一旬就能入海了。”封析云对着海图指指点点,“算下来,半个月就能到极乐岛了。” 她收好海图,神采奕奕,似乎随时做好了打到邪神老巢的准备,意气风发,“京城外就有个码头,离这里不远,咱们现在出发,傍晚就到了。” 聂东流楞楞地望着风风火火的大小姐。 “走呀?”大小姐斜了他一眼,眼波如含月光,清亮又耀眼,容光焕发,美得生动又鲜活,“救人如救火,你倒是快点呀。” ——怎么搞得好像陈素雪是她要救的人丶他消极怠工一样? 聂东流一时失语,想说什么,说不出,什么也不说,憋屈。但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任心里仿佛有只爪子挠了千百遍,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自暴自弃地自我安慰。 想想,其实大家互利互惠,也没什么必要深仇大恨,现在大小姐不是已经和他坦诚布公丶成为同伴了吗?人家都九死一生来救你了,再纠缠往事,实在不大气。过往就……算了。 对,算了。 人生一场大梦,有那么多意难平,件件纠缠丶事事不放,圣人也没有那样的好精力。他的目标只有向邪神覆仇这一件事,没有功夫去计较那么多,他理应放下,理应向前。这不是被大小姐迷惑了,也不是他心智不坚定,就是最合 理的做法。 他确信。 “你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应该熟悉码头的环境吧?”封析云不知道他的心绪,已全心展望未来,边走边盘算,随口问他。 聂东流深吸一口气,提起精神,应了一声。 已经做出决定,就没必要再反反覆覆地回想,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试图把这杂乱的心绪抛在脑后,一低头,却不经意望见衣襟下的纽扣上,缠着两根细软的青丝。 这不是他的头发。 先於意识,他的手已伸出,轻轻拈起那两根发丝,拢在掌心。 这是封析云的头发。 他意识到,这是刚才她落在他怀里留下的,大约是一不小心绞了进去,离开时便扯断了。 鸡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他想,丢掉就行了。 但掌心微微一颤,欲动未动,他脑海中又鬼使神差地丶本不应当地浮现了她那张妩媚又娇艳的脸,那双天然带媚丶如含星光的眼睛,还有她身上淡淡的丶却又霸道得攫取他全部感知的满怀幽香。 掌心一翻,五指轻轻一勾,将下落的发丝重新勾拢,聂东流很严肃地想,封析云气息太重,很容易被邪神追捕到,头发最好还是不要乱丢,要是成为被针对的道具就麻烦了。 大小姐没有经验,他作为职业素养一流的高价值金牌赏金猎人,理应面面俱到地照顾好雇主的人生安全,不让雇主的钱白花。 他成功说服了自己,表情严肃丶十分正经地用法术将这两根青丝收成一个灵气包裹的小球,往身上较为隐蔽的口袋里一塞,无比自然地跟上了封析云的脚步。 晨光熹微里,他还隐约听见大小姐细细柔柔,却又十分轻快的声音,“我现在实力也还可以,不需要你事事护着了,等合适的时机,给你看看我的本事。” 声声清脆,仿佛莺啼,每一声都让他情不自禁地微笑,但他没有展现出来,只是淡淡,“我等着。” “那你就等着吧。”封析云轻轻哼了一声。 糟糕,聂东流想,无端端,他竟然又想微笑。 但他没等到封析云大展身手,她先病了。 文里: 头发会成为对付主人的媒介,每一根都必须小心处理。 现实: 对着满地头发,陷入沈思。 他当然不会丢下她 他当然不会丢下她 封析云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两天里,先是遇到邪神,又和叶淮晓母子硬刚,和叶淮晓对峙,又跑来救聂东流,情绪大起大落,全靠心里憋了一口气,和聂东流一路上船安置。 周围一安全丶稍微有点喘息之机,立马就病了。 病来如山倒,她这一病,聂东流忙得团团转,冷面辣手赏金猎人被迫化身任劳任怨贴身女仆,从煎药到做饭一手包办。原本打算在船上多走动打探消息,现在全变成了坐在屋里照顾大小姐。得亏叶淮晓的命令没出京城,否则他还有的心累。 其实煎药做饭这些生活琐细,聂东流平时也是自己动手,加大小姐一个也不多,反正人家给钱,就当多打一份工。麻烦的是,大小姐一病,就变得格外……难缠。 “聂东流,”她又在叫他的名字了,软软的,带着点哑,明明轻得像烟,却又甜得像蜜,“可不可以,帮我倒杯水啊?” 聂东流“腾”地一下起身,提起桌上还温热的茶壶,倒了大半杯,走到榻边,伸手将她搀起来,动作无比熟练。封析云的手已搭在水杯上,他却没有松手,托着杯底,顺着她的动作,将水杯送到了她的唇边。 这倒不是他天生体贴,任谁把水杯递给一个病号,结果后者虚弱到拿不稳,差点把水洒在被子上,都会像他一样的。 “谢谢你。”封析云浅浅地酌了两口,擡眸看向他。她常年病弱,脸上常带病容,这次大病一场,除了脸上血色更浅外,竟没太大变化。只是满眼的疲倦,好似只是起身喝水丶开口道谢这点简单的动作,也让她满心疲惫,看上去益发楚楚动人,“麻烦你了。” “你赶紧喝吧。”聂东流冷着脸,无情打断。 她楞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缓缓吐露出一个“哦”字,好似还带着点委屈,可怜巴巴地望了聂东流一眼,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喝水。 “你早点喝完,就能早点休息,早点好起来。”大小姐变成乖宝宝,聂东流又莫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缓下语气,绞尽脑汁找出点安慰的话,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浑身不自在。 封析云喝完了水,松开手,指尖不经意擦过聂东流掌心,软软地躺回榻上,却没忙着闭眼,眼瞳乌珠似的清亮,凝视着聂东流,轻声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身体不好,麻烦你了。” 聂东流浑身不自在。 封析云刚病倒的时候,他其实还很担心大小姐闹脾气,病中对他颐指气使。要知道,聂东流这辈子就没怎么照顾过人,显然不可能达到大小姐的标准,封析云要是太难缠,那他就得在“尊重老板做好打工人”和“把这烦人鬼扔出去”中艰难挣扎。 聂东流不保证自己真能克制住。 但现在,封析云一生病,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又礼貌又温柔,说话又好听,动不动就歉意满满地望着他,客气得不像话,别说她是老板,就算角色对调,聂东流也没法找出茬来。 这是另一种难缠! 聂东流动作硬梆梆,冷着脸收回水杯,眼神与她一触即分,转过身去,不看她,淡淡说道,“你快点好起来,不需要我照顾,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封析云倚在榻上,看他不假辞色,甚至好似还有点厌烦,微微垂眸,极虚渺地叹了口气。 她其实……有点害怕。 听起来像是个笑话,她算计了聂东流丶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丶不容拒绝地将两人的命运捆在一起,这些都没让她害怕,甚至没让她犹豫,而现在只是安静地躺在这里,竟突然开始害怕了? 但她确实胆怯。 之前的每一步,都是她有筹码丶有预想后的行动,她确认聂东流不会拒绝,也可以冷静理智地预测事情的发展。而这突如其来的大病却超出了她的预计,让她虚弱丶让她思维混沌,又让她不知何时能结束。她讨厌生病,但她这一生偏又满是病痛。 久病床前无孝子,封析云有太丰富的经验体会到这一点,更何况这个“带孝子”还是从来没照顾过谁的聂傲天。 她承认,她在害怕,害怕聂东流会夺走海图,将她丢下。 她曾有自信,只要她想,没有人会不喜欢她,但现在看聂东流的反应,也许她这是过度自信了。男主就是男主,说不为所动,就是不假辞色,好在人品过硬,再怎么心有芥蒂,也没有把她抛下。 任人宰割的感觉实在不好,特别是尝过自己做主之后,也就越难忍受。 封析云茫茫然叹了口气,想要睡去,养足精神,却忽然听见一片寂静里,聂东流似乎不经意地开口,仿若 嗤笑,“刚上船的时候还念叨要过中秋,转眼就躺下了,这可怎么过?” 她一怔。 刚上船的时候,她确实有点天高任鸟飞的畅快,想到时近中秋,就顺嘴提了一句,还很眉飞色舞地说,趁船靠岸卸货的时候,带聂东流下船去赏灯。但那时聂东流没有说话,她还以为他不屑於这种玩乐,就没再提,此后更是一病不起,没时间去想这个了。 现在他忽然说起…… “那我要是在中秋前好起来了,你真的和我一起过中秋啊?”封析云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印象里,日天日地龙傲天好像就没这么“世俗”过,聂东流虽然因为“穷”这个设定而接地气,但他参与的每一件事都是离奇的丶远离世俗生活的,在小说里自然很能吸引读者的好奇,但换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总让人觉得打着飘。 即使聂东流现在切实站在她面前,她也仍然觉得他很遥远。他只属於那个神秘的世界,而她偶然踏入,终究还要回世俗中休憩,他们偶尔会有交集,但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很难想象聂东流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而又因此益发好奇。 聂东流在她好奇的打量下偏过头,神色淡淡,顿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你先好起来再说。” 没劲。 封析云一下失了兴趣,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精力耗尽,她感到一阵晕厥般的困倦,微微合拢眼睛,没一会儿便陷入沈眠,自然也就没有看见聂东流凝视着她,露出专注又困惑的神情。 她陷入了如长夜般深邃幽暗的梦境。 梦里,她忘记了自己已不是身无力量,忘记了除却既定的力量外,她还有勇气。她只记得自己忧心忡忡丶前途未卜丶身如飘萍。 “无论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命运。”有如同毒蛇的低语凑在她的耳边,嘶嘶着试图以毒液将她侵蚀,“被摆布丶被安排,即使逃出了樊笼,不还是套上了另一重枷锁?” 能将人逼疯的焦虑浮上心头,沈沈得仿若大山,压在她身上,让人喘不过气来。她不明白这焦虑所从何来,也根本无暇去思考来源,只知道焦虑。就仿佛……不做出点什么改变,迟早会下场凄惨似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封析云哽咽着在这如山的焦虑下难以喘息,心里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太小也太轻,让她听不清,却又竭力想去听清,仿佛那就意味着什么,仿佛那就有意义。 她像溺水的人,竭力挣扎,剧烈喘息。 平稳航行的船舱里,膝头平放剑刃作拭剑状,却又低着头没动静,不知道究竟在沈思些什么的聂东流,忽然擡起头,眉头微蹙,朝封析云猛地望去。 静谧无声的船舱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尤为明显,一声声的,仿佛喘不过气来,像是溺水的人竭尽全力浮出水面却又不得。 他快步走到榻边,垂着头看她,脸色惨白,两颊却又绽开两团嫣红,给她更添几分平日不可能有的妖冶,神情很古怪,像是痛苦里带着挣扎,又不得解脱。 聂东流眉头紧锁,伸手,探向封析云的额头,触手是一片温热,没有发烧。 他正要将手收回,却又一顿。 封析云的脸上露出了更加痛苦的神情,好似要从什么束缚里摆脱,却又无法摆脱,沈沈浮浮的,好像期待谁能拉她一把,“我不——” 不什么,她又没有说下去。 聂东流顿了顿,两指并拢,立在她额前,金光隐约闪烁,不一会儿,便皱着眉收回手,凝视着她,深感棘手。 封析云的神魂剧烈震荡,即使他竭力安抚,也有脱离肉.体的倾向。血肉之躯温养神魂,两者一旦分离,就是殒命之时。在金玉镇的时候,他已知道封析云神魂不稳定,却没想到会危险到这个地步,这样一来,她身体不好的原因也就很清楚了。 他略显焦躁地原地踱了两步,一时想不出办法,只能靠玄晖宗的法术,勉力吊住她的神魂,就像是游丝束着翩飞的蝴蝶,只能拉扯,却束缚不住。 封析云更加挣扎,她猛地擡手挥舞了一下,因为无力,所以举得并不高,就只是轻轻地摆动了一下,却触及到他的衣角。 就好似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她五指猛然收紧,将那一点衣角紧紧地攥在手里,绝不放开。 聂东流一怔,下意识地向后一退,想把自己的衣角抽回,却把她藏在被窝里的胳膊带出来一截,衣袖被被子裹着,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胳膊。攥在他衣角上的手紧紧扣拢,指节都隐约泛白。 他有些无措地望着她 ,不知何解,而她注定不可能给他一个答案。 摸遍全身,绞尽脑汁,他忽然好似醒悟了什么,伸手向怀中探去,取出一块裹好的白帕子,摊开,光华流转。 养魂玉。 那天封析云离奇地消失,他於无限茫然和隐约的恼怒中,鬼使神差地捡起了这块被主人遗落的养魂玉,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慎之又慎地保存,却又没有在第一时间还给封析云。 他轻轻抚了抚养魂玉光洁的表面,心绪有些覆杂,却没来得及多思虑,已急匆匆地将之塞进了封析云的口中,一如当日她要求的那样。 养魂玉入口,封析云急促的喘息便缓了下来,不再像是窒息者的求生了。 他莫名松了一口气,好似心里一块巨石落地。 梦魇中,封析云只觉於森罗幽邃之中,有一道暖光忽照,将压在她心头的那座大山挪走,为她开一点喘息之地。而那微小却坚定的声音,也越见清晰有力,隐隐约约的,就差一点。 “他自称是你的父亲,却只想摆布你丶掌控你,让你顺着他的心意走,就像养着一个娃娃,一旦不合心意,就要将你销毁重塑;”那个毒蛇般的声音嘶嘶作响,“他自称爱你,却只想图谋你代表的利益,束缚你丶否定你丶定义你,让你成为他最好最靓丽的装饰品,成为他的荣耀和点缀。” “而他呢?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为了你的钱,如果你身无分文,他甚至都不会多看你一眼,现在你离开了你最熟悉的地方,任他摆布,他又会怎么对你?”挑唆就像裹了蜜的毒药,“这样无力的丶毫无意义的人生,真的是你想过的人生吗?” 遥远的召唤仿佛在呼唤她回归怀抱,仿佛她的归宿不在当下而在远方。远方是有力的拥抱和亲切的呼唤,而周身只有地狱苦海,无边无涯。 奇怪的是,这本该让人心驰神往的感受,落在她的心里,却好似隔了一层似的,让人无端端觉得……假。 那微小的声音渐渐变大。 “你还在等什么?”仿佛毒蛇暴起,愤怒与尖利同在,要将她撕成碎片,沈沈的长夜忽然恣意疯长,像极了诡异的触手,要将她整个人抓在手中,“你还在等什么?回来,回来!你是属於我的!” 触手般的阴影是那样庞大,而她又是何等渺小,在这长夜里简直不值一提,只能被淹没—— 炽烈的白芒划破长夜,就像流星划过夜空,撕裂一切,也撕裂这荒诞而诡异的梦。 “这是什——”尖锐刺耳的嘶吼戛然而止,就像突然被关上的电视,又像是被割破喉咙的鸡鸣,只剩下一片突兀的死寂。 而她终於想起,她不是一无所有,也不是毫无力量,无需恐惧丶也不必担忧被摆布,即使两手空空,她也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去对抗一切束缚。 就仿佛是一场噩梦终於结束,而却又未曾醒来,她在这死寂的蒙昧中蓦然松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於上岸,珍惜每一次喘息,恋栈不去,又庆幸无比丶后怕无比。 就在这短暂的蒙昧中,她忽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心绪已先於思维,让她脱口而出,“爹?” 天旋地转,梦境颠倒,她睁开眼,一片空茫。 没有疯阁主的脸,没有毒蛇般刺耳的声音,也没有让她挣扎的梦,却也没有聂东流,没有一切现实的东西,茫茫然的,她不知身处何处。 “你醒了?”在这空茫里,她听见聂东流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但莫名的,她感到一阵解脱般的舒心。 “我还以为,”她像是意识尚存,又如处梦中,迷迷蒙蒙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笑,以一种她从来没听过的丶从未想过自己会发出的娇媚声音,半哑半脆地轻嗔,“我还以为,你会不管我。” 对,她真的以为丶至少是担心聂东流会扔掉她这个累赘。 真是的,她迷迷糊糊地嗔怪自己,这种话藏在心里就好了,干什么要告诉他呢?现在说了,他要是被提醒了怎么办?她真不该说。 但下一刻,又好似被这迷蒙的想法逗笑了似的,她咯咯地笑了两声,讨论什么有意思的事似的,声音好似软帛,绵软又甜腻,“你真该把我丢掉的,是不是?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呀?” 等不及得到答案,又或者根本不需要答案,疲倦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将她包裹,将她带走,而这一次,却满是香甜。 在沈入梦境的前一刻,她隐约听见聂东流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似无奈之极,只是包容一个断片迷糊丶失去神智的病鬼,又好似……无限温存: “我当然不会丢下你。”他说,“你可是我老板啊。” 他说得对。 在陷入酣甜的梦乡前,她欣然接受这理由,深信不疑,甚至是理直气壮:毋庸置疑,她可是他的老板,他当然不会丶也不可能丢下她—— 永远不。 晚了点,我的固定更新时间就是我写完后的五分钟(bushi)我真的很想规律,但我做不到(叹气) 困啦,去发完红包就睡啦~ 送给你 送给你 这是一场酣甜的梦,足以让身心疲惫的旅人焕发新生,但醒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封析云都尴尬地擡不起头来。 她记起入梦前和聂东流说的话,什么“不会丢下你”“永远不”,前一句大约是有的,但后一句完全是她自己病迷糊了硬给人加戏,人家聂东流说的是不会丢下老板,等从极乐岛回来,她可就不是他的老板了,不必提“永远”,他们还有没有以后都是未知。 而麻烦的是,封析云也说不清楚,她到底是希望这个未知的以后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幸好聂东流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然她现在更尴尬。 老实说,她不知道聂东流有没有发现她的回避。每当有提及这事的倾向时,她立马东拉西扯转移话题,而他就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望望她,看得她心惊胆战丶以为他要开口嘲笑时,却又极自然地顺着她换了话题。 好似心知肚明,好似心照不宣,却又什么都不说。 封析云暗暗捶床板,脚趾抠地,无能狂怒: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像她这么尴尬! 躺在床上装傻充楞捱了好几天,她终於恢覆健康,好巧不巧,赶在中秋节那天顺利下地,行动如常。 他们搭的这艘其实是货船,顺道载客,中间会在某城码头卸货,直到第二日凌晨才重新启程。对於一心救人的聂东流来说,这大半天的时间自然是完全浪费,但这年头找一艘直奔海港的船不容易,这艘是最近的那班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有半天,耽误不了什么。水路本就说不准,说不定正好避开了坏天气。”封析云把人拐上自己的贼船了,自觉有责任安抚男主的焦躁,免得他过度担心陈素雪已经出事丶恨不得自己游去极乐岛,“你就在这船上好好休息一天,养精蓄锐,这才能更好地救陈素雪嘛。” 她不能直说自己知道陈素雪现在没事,也没法让货船当场启程,只能让他换个角度想问题,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封析云悄咪咪去观察聂东流的神情。 他好似楞了一下,不明显,没有冲淡他原本冷淡的表情,但莫名被她捕捉到,让她心里一咯噔,赶忙卖力安抚,“停泊一天,你休息,船员也能休息,养足精神启航,速度更快,你别太担心了。” 聂东流沈默。 封析云绞尽脑汁,“停泊一天,少点颠簸,我也能好得更快……“ “不是说要过中秋?”他终於打破沈默,擡眸望向她。 封析云一怔。 聂东流确实在她病中和她做过模棱两可的约定,但当时他只说“再说”,她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他还会主动提及,不由惊诧,“你……真打算和我一起过呀?” 诧异溢於言表,不难看出她才是那个压根没有打算一起过的人。 聂东流沈默。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原以为自己对这种事没有兴趣,又或者是不该感兴趣,一把刀是不需要这些世俗感情的。他早已做好决定,将这些红尘俗事都远远地推开,远离他的人生,以免刀尖生锈丶心头有瑕,却又鬼使神差地问起。 封析云问他,他答不上来。 难道要他说,他其实心怀期待,却连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都不明白?难道要他说,本想拒绝的是他,听说不过中秋后竟心生懊恼丶后悔开口的也是他? 明知不该,甚至显得幼稚,但聂东流却难得没能忍住,心生懊恼,他早该想到,封析云和他只是雇佣丶互相利用的关系,大小姐只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他却当了真。 封析云现在心里一定在嘲笑他自作多情。 “算了。”他脱口而出,神色愈发冰冷,“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就好。” 就该这样,本该这样。他从未想过这种世俗的节日,一把刀本不该享受人间烟火。他不想,不羡慕,也不需要。 是,他,不,想。 “别啊。”出乎意料的,封析云没有鄙夷,也没有对他露出讥讽的神情,更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恼怒他的不识擡举,“你一个人窝在船上多没意思啊?哪有中秋的样子?” 聂东流想反驳她,过往的每一年中秋他都是一个人过的。 但她伸出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满眼都是笑意,眼波如春溪,清亮又轻柔,将他的全部话语都堵在喉头,如同硌人的碎冰,“不然,算我请你陪我过节呀?” 陪她。 碎冰似乎有融化的迹象,不再硌得人发疼。 聂东流喉结微微滚动,用一种微疑的目光望着她,重覆,好似没有 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陪你?” “对,陪我。”封析云的目光清亮又坦荡,迎上他的打量,还朝他温柔地笑了笑。 陪她。 聂东流凝视着她。 对,不是他动摇了,想向世俗的生活琐细低头,也不是这把刀为人间烟火犹豫丶生了不必要的留恋,不是他心志不坚定丶没法一心一意向邪神覆仇,就只是,如果同伴请求他的陪伴,他也没必要如临大敌地拒绝,不是吗? 不是他真的在乎这个没意义的节日,只是陪她,仅此而已。 “好。”他听见自己回答。 临时决定,黄昏已至,再不走就可以直接等开船了,既然聂东流应下,封析云便拉着他下船,顺着熙攘的人流,一路往城里去看花灯。 也许是这个世界本就不止是一本小说,又或许是原文作者实在编不出来新的,封析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觉醒记忆的时候也没觉得违和,多亏了两个世界大差不差丶无比吻合的细节。 这里有相同的节气丶相似的风俗,有时她甚至很难分清书里书外,而她已活在这里,也已……无需分清。 封析云远远地凝视着这座小城最大的花灯楼,人潮如织,斜月与灯火辉映,将夜间妆点成满眼璀璨。处处透着烟火气——她久违的丶难免向往又深觉陌生的烟火气。 在花灯楼的两层屋檐上,错落挂着无数精美的花灯,吸引来许许多多游人,有的才学出众,有的财力雄厚,此时都拥在一起,去争自己想要的那一盏。 她久久驻足。 聂东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对她的是一盏稍显粗糙的兔子灯,价格约莫不贵,造型十足可爱,吸引了许多孩童的目光,吵吵嚷嚷地挤在下面争着归属,还有忙着叫家长的,虽吵人,却也热闹。 是他不熟悉丶不会靠近的,属於红尘俗世的一幕。 “你不去买一盏吗?”他问。 以大小姐的财力,即使现在和宁夜阁不联系,也足够把整个花灯楼买下来,总不至於对着一盏灯囊中羞涩吧?现在上去砸钱,怕不是老板哭着喊着要把灯卖给她。就只除了……会有和小朋友抢玩具的嫌疑,而已。 封析云回过神来,摇摇头,“人太多了。” 她神色平淡,仿佛刚才的驻足只是一时兴起,擡步时也毫无留恋,随口问了一句,确定聂东流对花灯也没有什么兴趣后,便远离了那座花灯楼,也远离了那片灯辉如昼,步入更暗沈的夜色。 点点灯火,人家隐隐,月色动人,这才是夜晚真正的模样。 从最熙攘处挤出来,封析云才觉出热闹的好来,起码人一多丶一嘈杂,她和聂东流就不会那么明显,走在一起的时候,即使互相一言不发,也不会显得尴尬。现在倒好,她不说话,聂东流更不会主动找话题,两人闷头往前走,却也没个目的地,整得像双人竞走似的。 她有点后悔,她当初为什么要给自己布置下和聂东流一起过中秋这么个高难度的任务?如果没有这一茬,她一个人窝在船舱里睡个昏天黑地不快乐吗? 封析云硬着头皮,和聂东流闷不做声走了一段,终於憋出一个话题,“听船工们说,这里的美食不少,别有风味,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们去尝尝?” 不管聂东流到底有没有听说过这里的美食,也不管这里到底有没有美食,只要他随便接一句,就能顺着聊下去—— “随便。”聂东流淡淡道。 啊这。 没关系,没什么想吃的没关系,是她问得太仔细了,想来龙傲天也不是注重口腹之欲的人——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封析云和颜悦色,“难得出来逛一趟,好好玩玩。” 不管聂东流到底想做什么,他跟着她出来,总归不是来散步压马路的吧?他总得说一个出来,那事情不就妥了—— “随便。”聂东流语气淡淡,头也没擡,连开口间隙和语音语调都一模一样。 ……这天没法聊了! 左一个“随便”,右一个“随便”,封析云感觉自己像是带着女朋友逛街的死直男,不知道“随便”到底是个怎么随便法,也不知道聂东流的“随便”到底是不是真的随便。 不,知,所,措。 她不说话,聂东流便瞥了她一眼,迟疑了片刻,看起来反倒比她更疑惑,“你不必管我,按你的习惯来,我跟着你就是了。” 大小姐什么时候还征询起他的意见了?她决定,他跟着走不就够了? 封析云一滞。 半晌,似 乎是踟蹰着什么,她讪讪开口,坦然承认,“其实,我没怎么正经过过中秋,到底该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她说完,飞速地瞥了一眼聂东流的神情,夜色沈沈,遮住了他大半的情绪,阴影里,他似乎凝视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举目,月色动人;远望,灯火万家;眼下,唯有你我。 ——正是一个绝好的谈心增进感情的机会。 封析云飞快地做出决定,顺着之前的吐露,谈起平日里不知如何谈起的话题,“大家都叫我爹‘疯阁主’,他也确实挺疯,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我和他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以称得上无比冷淡,故而我过往的每个中秋,都是和宁夜阁的大家一起过的。” 宁夜阁都是一群术士,平日里和诡谲打交道,危险不比赏金猎人少,没什么机会,更没什么心思成家,无论男女,多半是光棍,免得哪天自己不在了,家小过得艰难。也正因如此,到了中秋佳节,这些人就会凑在一起热闹。 疯阁主不会和她温情,印象里的绝大多数中秋他都不知所踪。封析云日常窝在小楼里不能走动,但中秋这种日子,她总难免出来转两圈,凑个热闹,就当她也过好这个节了。 但她身体不好,和宁夜阁的人也称不上熟,即使凑热闹,也参与得不多,更像个游荡在人群中的幽灵,於极喧嚣处独自品味孤寂,最终意兴阑珊地回到冰冷而空旷的院落里,回归她一成不变而枯燥乏味的生活。 她曾习惯,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她终究还是……不能习惯。一旦有了鲜活地活着的机会,便再也无法回首那金玉牢笼。 “我觉得你其实也看出来了。”她索性说个明明白白,“我和叶淮晓算是闹掰了,背道而驰丶反目成仇的那种,但以前的每一年中秋,我都有一半的时间是和他一起过的。” 封析云意兴阑珊地把衣袖搓成一团,又蓦然放下,简短地叙述了她和叶淮晓的过往和如今的争执,不无伤感。 原本疯阁主虽然没什么温情,但好歹宁夜阁对她来说也算是个家的样子,有朋友,有长辈,叶家也还没有露出丑恶,叶淮晓还是温柔体贴小竹马,哪怕这“家”的壳再空,也好歹还是家。 可现在,疯阁主也不在了,她也不在宁夜阁了,连个空壳都没有了。 微渺的月光里,她敛眸,有些低落,却又哀而不伤,在秋夜的晚风里,有种静谧到极致的美,仿佛能抚平心上一切不平。 不知何时,聂东流已同她一起停下脚步,驻足於已闭户的街巷,月光微渺,只能照清前路。而铺户留於门前的孤灯,却将微明的光辉投在她脸上,柔和又朦胧,仿佛真切为他停留,却又随时能乘风而去。 鬼使神差地,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却因那一瞬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丶蓬勃而发的倾诉欲,试图吐露他多年来从未和人提过,如同锁在心扉里的心绪,“我……” 言语到了唇边,却又止步。 罕见的,他竟感到畏怯,又或者是迟疑,他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这决定是否太过冲动,而他又是否会后悔。 前所未有,这把一往无前的丶只剩覆仇而不留人情的丶名为聂东流的刀,竟然有点怂了,想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住。 封析云以好奇却温柔的眼神望着他,似乎乐意听,却不逼迫他说。莫名的,聂东流有预感,即使他现在半路放弃,拒绝说下去,她也绝不会追问,而是体贴地当作难言之隐,为他守好心门,不去探究里面的零落。 她有时像是以钱压人丶完全不在乎旁人感受的大小姐,有时却是最体贴丶最温柔的同伴,能於旁人自己意识到前便照顾周备。多矛盾,多奇怪,但在她身上,却又那么正常。 聂东流的怂也只有一瞬。 下一刻,他抿了抿唇,静静地望着她,“八岁以后,我再没有过过任何一个节日,没有人和我一起过。” 一次都没有。 封析云一怔。 她才想起,龙傲天虽然风光,但每次风光后都隐藏着代价,小说一笔带过,好似不值一提,只是个将男主的牛逼合理化的背景设定。但聂东流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当然会孤独,当然也会为此痛苦。 “你……”她沈默,又惊诧,讷讷无言,半晌开口,“陈素雪的哥哥还在时,你没和他们兄妹一起过节吗?” 别人也就罢了,陈素同可是作者钦点的至交好友,同样父母双亡,只带着个妹妹,和聂东流关系那么亲近,中秋这种节日,不正好一起过吗? 她没有提及那个名字,但聂东流知 道她知道。 他所知道的丶不知道的,也许她全都知道,愿意或不愿意告诉他,这曾让他困惑的,现在却已不再重要。她知道他的全部过去,甚至比他自己还了解“聂东流”这个人,这曾让他警惕,现在却让他没来由地舒了一口气。 就像是闷头跋涉的旅人忽然寻到绿洲,又或者不回头的船只忽然寻到港湾,他不必同她解释,也不必同她介绍,他说什么,她都会懂,也绝不会指责他,所有该说的丶不该说的,他都情不自禁想倾诉。 聂东流沈默了很久,静静地回答,“没有。” 即使是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也没有和陈素同兄妹一起过任何节日。他们确实邀请过,但他拒绝了。 因为他是一把刀,他怕情感和对世俗的眷恋会消磨他的斗志和勇气,他就像是一个向往又畏怯的浪子,路过这人间,不能,也不敢靠近这滚滚红尘。 但当他这么想,自己都会疑惑,他现在又是为什么会和封析云一起出现在这里? 他不敢说,更不敢深想。 封析云凝视着他,莫名的,她觉得聂东流也很可怜。 无论男主丶炮灰,聂东流或是她,还是随便什么人,在这红尘里打滚的人,都很可怜。她总觉得自己是炮灰命,其实男主命也未见得就比她更好。 最重要的是有一颗永远向前看的心。 “咱们这回同是天涯沦落人,正好凑一起过节。” 她并不擅长安慰人,不如转移话题,笑盈盈地望向聂东流,“你陪别人过中秋,那是虚度时光,但和我一起过节,那就是带薪休假,你这可是赚大了,别苦着个脸啊?” 赚钱啊,这总能哄聂东流开心了吧?忘掉那些旧事,向前看,他现在遇上大老板了呢。 聂东流一怔。 他望向封析云,却只看见她在灯光下朝他盈盈而笑,神情再自然不过,好似之前他用尽勇气所说的那些话,完全没有得到她一点上心。 她只是短暂地丶漫不经心地,在他面前扮演了“倾听者”这个角色,让他误以为无比亲近地靠拢了她的内心,却又转瞬即离,好似之前的一切,都是兴味一场,回归现实,他们还是很远……很远。 他根本没想过为了这个收钱。 细想,她和他起於交易,续於交易,大家本来就是雇佣关系丶合作关系,她主动给钱,再正常不过,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神仙老板。而他若不为了钱,又能为了什么呢? 又能算什么呢? 封析云眼睁睁看着他的神色不仅没有缓和,反而渐渐冷淡了下去,不解其意,以为他太过悲痛往事丶意志消沈,连金钱的力量都无法抵消——那这对於聂东流来说,确实是极大的心灵创伤了。 她绞尽脑汁,“其实吧,亲情更多是给你找麻烦,你现在没有,也不算完全不好,起码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她搓搓手,露出点迟疑,但很快又淡去了,缓缓宽慰,“你看我和我爹,我们虽然是至亲,但感情淡薄,指不定还没我俩关系好。” 既然要安慰人,就得比惨,连自己都搭上作反例,她为了聂东流真是付出太多了,“你看我小的时候,一直想我爹能多关心我,有一年中秋他终於不是很忙,好似心情也格外的好,破天荒地待在家里和我一起过节,问我想要什么。” 那时她特别兴奋,也特别开心,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要,只想疯阁主能作为一个父亲,陪她一晚上。 我想看灯,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灯,她说。 那天疯阁主的心情许是真的特别好,他竟然真的同意了,愿意带着本不上心的女儿去到他最讨厌的丶庸俗而嘈杂的集市中看灯会。这个“竟然”太过出人意料,以至於时隔多年,封析云此时回想起来,都觉得比中彩票还难。 “那天我们去了灯会,我有一盏特别喜欢的兔子灯,我跟他说,我想要那盏灯,他同意了。”说着说着,她的情绪却真的渐渐低落了下去,低低地诉说本已遥远的回忆,“他把我放在茶楼里,告诉我下面太乱,不要乱跑,他会带着兔子灯回来找我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口,仿佛追忆什么入了迷似的,再没有往下说。 聂东流微怔。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看风吹孤灯,火苗与灯影摇晃,落在她秀美绮丽的脸上,半遮半掩她的苦涩。 “我听他的话,在茶楼里等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乱跑。”过了很久,仿佛才从回忆里挣脱出来一样,她回过神,抹去一切本无意流露的情绪,只剩下一片沈静,“但我等了整整一晚上,肚子咕咕 叫,他都没有来。” 她说到这里,甚至还有心思朝聂东流皱皱鼻子,露出一个有点俏皮的笑容,“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信不得。” 聂东流忡怔地望着她笑颜如花。 “所以说,没有许诺和期待,自然也就不会失望。”封析云非常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倘若本身遇到的是浅薄的缘份,还不如没有。” 那种对极浅薄的感情有所期待又落空的失望,就像是明知镜花水月,也仍然试图去触及,一次又一次失败后才知道自己傻。就她个人而言,还不如没有。 “怎么样?”她微微一笑,已将这事抛到脑后,“感觉好点了没?” ——聂东流最好识相一点,他应该知道她现在想要什么答案……她都拿自己的悲惨事件举例了! 聂东流凝视她。 “他为什么没有来?”蓦然,他问,“你在茶楼等了多久?” 封析云一怔。 事实是,她在茶楼上整整等了一夜,从黄昏渐晚到旭日东升又高照,又怕又困又累,却只想见疯阁主来接她,生怕一睡着就会错过。但在重新熙攘的人群和生意中,她只等到了发现大小姐不在府里丶到处搜寻的仆役。 疯阁主去处理公务了,毋庸置疑,永远是这个理由。 他甚至都没有让人来找她! 就那样理直气壮地丶不以为意地把她丢在茶楼,忘却一切承诺,连一点点补救都没有纡尊降贵去想。 “还能为什么?”她淡淡地笑了笑,不无讥讽,却也平静,“我爹是大忙人,肩负全天下安危的责任,他首先是宁夜阁阁主,其次是我爹,也不难理解。” 不难理解。 她只是……不能接受,也不能原谅。 但或许对疯阁主来说,她到底怎么想完全不重要——也许吧。 聂东流凝视了她很久。 “你等我一会儿。”他丢下这话,转眼消失在街口,挤进汹涌的人潮里,徒留封析云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总搞不懂聂东流在想什么,可能这就是男主心海底针,想不通索性不想了。 她想起了……疯阁主。 在聂东流面前,她表现出对疯阁主的感情很淡薄的样子,一口一个“疯阁主”,很少叫爹,内心也没把他当爹,但最初其实不是这样的,她当然会依赖自己的父亲,只是在一次次的失望里消磨了,认清了有些人就是有父女缘份,却没法有情谊。 而在金玉镇看见邪神透露给她的往事,让这本就岌岌可危丶单方面维系的亲情雪上加霜。她信自己曾被疯阁主害死过一次丶控制过多年,也信自己的记忆和性格完全被疯阁主玩弄於股掌之间,因为这真的是她爹能做出来的事。而这一切在得到严琮翼的证实后,更让她相信了。 直到在梦里遇见了十三年前的事,她才忽然冷静下来,意识到事情可能是邪神的误导,让她失措,从而控制她。 无论是术士还是凡人,最重要的丶必须牢记的常识: 不要相信邪神的任何话。 封析云下意识地抚了抚腕间的疤痕。 在邪神潜入她梦境丶要诱她沈沦的时候,保护她的那道白芒,她知道就是靖夜。 其实早在离开玄晖宗前,对着叶淮晓出手后,她便发现自己忽然能拔.出五分之二的刀锋了。 靖夜出手,无需全部出鞘,只需有一部分在外便可,而威力视能拔.出几分而定。她现在能拔出五分之二,已足够和叶淮晓打个平手,堪称当世高手了。 她不禁要探究,这把刀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只拔.出五分之二便能有这样的威力,那等到终於脱离刀鞘,得是什么妖魔鬼怪超级牛逼的大佬刀啊? 严琮翼说这是疯阁主留下,专门留给她的——她爹有这样的宝贝,竟然会给她?? 封析云想相信,又不敢相信。 她没有告诉聂东流,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在邪神的指爪再次伸入她的梦境,却被靖夜的刀锋逼退后,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以自己绝难想象的满脸坚毅,於寂寂无声丶全无人迹中,请邪神附身,然后,毅然决然地催动阵法,引烈火焚身,与邪神的分神一起,被攀升的火苗吞噬。 这是何等的痛苦,又是何等的悲壮,身侧无人丶孤胆英雄,又是何等落寞,封析云不会,也绝不认为自己会做出这种事,除非不这么做也是个死,那么死前也会满心不甘。 但在这个梦里,她不仅这么做了,还欣然赴死丶无 怨无悔——她甚至觉得死得其所。这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荒诞。 她不太相信这离奇的梦,却又难免很想试着相信,也愿意为了这个离谱的梦,深想一点……别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疤痕,一时入神,任人来人往,也全不萦心,直到有人喊她—— “封析云。” 朦朦胧胧的,就在头顶,很熟悉,也很陌生。好似十分平淡,什么也不能让他挂心,又好似小心翼翼地收敛着什么。 她下意识地擡头。 那是她第一次特别丶特别认真地近距离观察聂东流的长相。他有一副攻击性极强的英朗容貌。 一双特别锐利的瑞凤眼,剑眉星目,眼瞳比寻常人更黑许多,嘴唇极薄,眉眼总是飞扬,好似从来不会折腰,也从来不会低头。他是快意丶潇洒丶决绝的陆地代行者,明明没有针对的意图,看起来也锐气逼人,好似在说“在座的都是垃圾”。 任谁见了他,都不会怀疑他是个走到哪打脸到哪的龙傲天。 而现在,这个锐气逼人丶攻击性嘲讽性都极强的龙傲天,正提着一盏做工粗糙但造型可爱,看着还有点眼熟的兔子灯站在她面前。 他凝视她,露出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强行忍住的神情,极致忍耐,也极度克制。 “送给你。”最终,他张了张口,露出不太自然的冷淡,仿佛这就能抵消些什么,但眼角眉梢的不自在却已悄然道尽一切,“拿着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 “老板。” 聊天前。 聂东流:她不会和小孩子抢玩具吧? 聊天后。 聂东流:我帮你把玩具抢来了! 大型双标现场(bushi) 他不愿深想 他不愿深想 灯辉摇曳,不太分明地照亮两人的眉眼,远处夜色动人,近处一片静谧。 就在这静谧中,封析云没有第一时间接灯,而是怔怔地望着聂东流,想说什么,却又好似说什么都不对。 她不接,那盏兔子灯便静静地支在她的面前,目光上移,提灯的那只手稳稳的,分毫没有动摇,擡眸,聂东流已收起了那副不自在的模样,迎上她的目光,微微挑眉。 说点什么。 “你把灯拿下来的时候,那群小朋友有没有围着你哭啊?”明明是想感谢,明明想说被触动,但开口,却莫名成了笑,“我就随口一说,你怎么还和小朋友抢玩具啊?” 聂东流一怔,好似有点手足无措,但很快目光便落在她脸上。 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他顿了一下,眼睛也好似忽然亮了起来,目光都好似带着笑意,凝视着她,“其实我去的时候,那盏灯已经被买走了。” 封析云微诧。 “有个小孩把灯买走了,我追去和她换的。”聂东流唇边勾起点弧度,目光坦荡,露出极为难得的丶全然放松的姿态,“小孩子只看喜欢,不看钱,想从她手里换来还挺不容易。” 其实花了他很大的功夫,比和最凶恶的歹徒搏斗还难缠,让他抓耳挠腮手足无措就差给小姑奶奶跪下了。 但这就不必和封析云说了。 封析云怔怔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几乎让他心跳如擂鼓,却又偏偏在他忍不住开口说点什么前垂眸,避开他的目光,缓缓伸出手,接过他手里的兔子灯。 她轻轻抚了抚绘在灯面上憨态可掬的兔子,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只能听见她轻柔似晚风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这灯火塑造的静谧所烘托,还是确有其事,聂东流总觉得她比平日更温柔,“谢谢你呀,我很喜欢。” 不是那种专门讨人喜欢的温柔,而是轻柔的丶小心翼翼的温柔。 他竭力按捺的那种不自在,又莫名将他裹住,痒得他心里发颤,想挠又挠不得,想忍却又……忍不住,让他凝视着低头抚着兔子灯不言语的封析云,最终轻轻地笑了一声。 半是笑,半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叹。 聂东流很清楚地意识到,在这短暂却频繁巨变的几天里,他对封析云的态度,比对待难缠的老板,多了点什么。但也就是这微妙的“什么”,让人如鲠在喉。 说白了,也就止步於“什么”,对她无关紧要,对他也仅止於此,非要说开了,其实什么也不算。但若是就此斩断——他早就该斩断,他又莫名迟疑。 进一步太重,她大约无意,他也还没想明白;退一步又太轻,也许惹她生疑,他也不甘心。 他不愿深想,也不敢深想。明知不该,却又贪恋,明明该翻篇,却又不言不语,连呼吸都放轻了,好似便能让这片刻静谧再长点,多停留一会儿。 “轰——”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在略显沈寂的夜色里分外明显,惊起一片嘈杂的呼喊与尖叫,不远处正热闹的长街也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静,继而一片混乱的喧扰。 屋檐下的两人猛然擡起头,神色凛然,眉头微锁,对视了一眼。 刨除那此起彼伏的惊叫,最初的巨响是从约莫两条街外传来的,普通人或许听不出来,但两人却再确定不过,那是术士斗法的动静。 “回船。”封析云果断决定。他们是去极乐岛救陈素雪的,掺和陌生术士斗法最容易引火上身,耽搁了行程就麻烦了,“附近有宁夜阁分阁,他们会来处理的。” 她擡眸,聂东流略显诧异,却又有点笑意,好似同她想到一起去了,微微颔首,“走。” 两人辨明方向,便顶着这嘈杂纷乱声,闷头向前走,转眼冲出半条街,正要拐弯,却听见头顶上劈里啪啦一阵砖瓦脆响,好似有谁一路踩着屋顶歪歪扭扭地跑了过来。 “扑通——” 落在了他们面前。 封析云:…… 聂东流:…… 跳下来的人:…… 面面相觑,这人瞪大了眼睛,望了望聂东流,满脸嫌弃,又眼神古怪地望了望封析云, “聂东流?” 聂东流压根没认出来这从天而降丶满脸都是灰,看着就像逃荒的人到底是谁,冷不丁被叫出名字,一怔。 这声音有点耳熟,他顿了一下,以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那人,“……陈素雪?” 封析云手都摸到手腕上的疤,满眼戒备,下一瞬就要拔刀了,听他开口,眼 睛瞪得圆圆的,惊诧地望着这个疑似陈素雪的人。 在原文里,陈素雪是个性情直爽的妹妹,有点大大咧咧,总把剧本拿成喜剧,但这无法掩盖她是个讨人喜欢的漂亮姑娘。按理说,讨厌主角的角色总难免被读者讨厌,她就是个例外。 封析云很喜欢这个角色。 而眼前这个,满脸黑乎乎,一身是灰,衣服破破烂烂,看上去像是三个月没洗澡丶压根看不出性别的难民…… 这是陈素雪?? 封析云痛心疾首。 “怎么是你?”陈素雪倒是没有对自己现在的形象窒息,甚至还显得神采奕奕,一副斗志昂扬还能再战三百年的模样,在聂东流认出她的一瞬间,紧绷的肩膀一松,当场朝聂东流翻了个白眼。 聂东流还惊疑不定,不知道明明该在极乐岛的陈素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丶大小姐的情报是不是又一次出错了,就见她嫌弃的样,没好气,“我还想知道怎么会是你——” 陈素雪没等他说完,便猛地上前一步,却不是朝着聂东流,迎着两人的目光,一把拉起了封析云的手—— “漂亮姐姐,你们从哪来的?有人追我,咱们快跑吧。” 被无视的聂东流:…… 封析云猛地被陈素雪牵住手,格外亲密地搭话,不由也怔了一下,擡头望了一眼聂东流冷着脸,莞尔,倒也不嫌陈素雪抹了她一手灰,反手拉住,“我们坐船来的,还有一个时辰才开船,去海港。” 她如实作答,心里却在想陈素雪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仔细回忆原文,“陈素雪被骗走” “陈素雪到极乐岛”之间是有时间差的,只不过原文视角放在男主这边,聂东流一路打怪,冲到极乐岛的时候陈素雪已经在极乐岛待了大半个月了,作为读者也就不会去思考这中间陈素雪到底在哪。 但聂东流打怪三个月,陈素雪才在极乐岛待了大半个月,这中间还有两个多月,她到底在哪? 封析云原本以为这就是作者写迷糊留下的bug,直到在这里遇见陈素雪,才开始细想根由。陈素雪被当作祭品,固然是因为盛少玄特意点名,但让她上钩,也得付出一定的鱼饵。原文里没有细说,只在两人相见后简略提到陈素雪是为了追查邪神献祭才跟来的,此后就是两人大闹极乐岛,一路逃生。 “邪神献祭”在原文里就是个“麦高芬”,从全文开头聂东流离开玄晖宗就开始铺垫,他所遇到的每一次事件丶接到的每一个任务都和邪神献祭有关,直到结尾邪神献祭开始,邪神降临,聂东流爆种反杀邪神分.身,全文完。 读者左看右看,能清楚地说出男主在哪里遇到了什么,怎么追查下去的,但真要问起在哪个时间点邪神献祭怎么发展的,那就抓瞎了。 封析云记得陈素雪离开极乐岛后,给了聂东流一个信物,里面藏有关於邪神献祭的信息,本该交给玄晖宗或是宁夜阁这样的官方术士组织,却因为时间来不及,直接赶赴现场,暂时打断了邪神献祭,成功拖延到一年后。 封析云掺和进这事,一方面是为了自己,另一方面也有促成聂东流早点找到线索的意思。邪神降临,苦的是千家万户,能阻止就尽量阻止。 如果能对上的话,现在陈素雪猛然杀出来,为的就是…… “来不及了。”陈素雪急巴巴地扯着她,“我有重大发现,必须赶紧回京城交到玄晖宗,咱们赶紧走。” 隔街传来吵嚷。 封析云擡眸,与聂东流对视一眼,从后者的眼底窥见几分惊诧。她微微沈吟,反手握紧陈素雪,“你熟悉这里的路吗?我们走。” 聂东流一句话都没说,这两个素昧平生的就已经决定好了,他张张口,想说点什么,瞪着眼睛看了封析云一会儿,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擡头听见屋顶上砖瓦的脆响,干脆不说了,没好气地跟上她们。 原文里陈素雪最终还是到了极乐岛,没有第一时间逃回京城,可见引着她的邪神信徒追得很紧,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已有术士追过几条街,翻过屋舍,人还站在屋顶上,法术就已如雷霆追了上来。 即使封析云见过的邪神信徒不多,从这法术中也可窥见对方的实力,她手持靖夜与那人在伯仲间,考虑到她没什么斗法经验,赢面不大。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的目光落在了聂东流身上,正对上后者的眼神。 “你带她先走。”聂东流神色冷凝。 明明陈素雪才是两人中的术士,但他目光分明,无疑是在对她嘱咐,“顺着大路走,我会赶上。” 眉目沈凝,锋芒不敛时,他别有一种逼人的锐气,无需杀意,也无需凶神恶煞,便自给人以“在座的都是垃圾”之感。他收敛锋芒丶眉眼温和时,封析云尚且要感叹他天生长了一副攻击性极强的英朗容貌,现在有敌当前,虽然不合时宜,她还是想感慨,这人全靠一张脸,就能撑起打脸爽文的半边江山。 龙傲天主动断后,完全没什么可担心犹豫的,封析云一秒接受,却不免顿了一下,“你能找到我们吗?” 聂东流的安全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她和陈素雪那可就说不准了。 邪神信徒脚步渐近。 聂东流的眉眼已锋锐起来,闻言却微微一怔,目光莫名有些柔软,凝视着她,缓缓说道,“我肯定能找到你们,不必……” 封析云听到前半句,当场拉着陈素雪转头跑路,头也没回,麻利得完全不像个体弱多病的大小姐。 ……不必担心。 聂东流难得的温煦卡在嗓子眼,硌得他哪哪都不舒服,瞪着封析云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虽然是他让她别管他丶赶紧跑路的,但她这……跑得可真够快的。 如鲠在喉,他恍然想起,从这位大小姐和他头一回见面起,无论是槐生坊丶金玉镇还是脂粉铺,她都展现了超凡的跑路素养和觉悟,干干脆脆丶毫不犹豫,绝不回头,比他这个赏金猎人还要专业。 论跑路,她才是内行,他让她赶紧走,简直是让饕餮赶紧吃丶螃蟹赶紧爬,多此一举。 ……她都绝不会回头看他一眼的,更别提担心了! 邪神信徒已到近前。 聂东流没好气地拔剑,将一切法术与刀剑挡在身前。 身后,封析云跑得飞快。一开始是她牵着陈素雪跑,然而体力毕竟有差异,靖夜能给予她强大的攻击力,却不能提高她的身体素质,跑出半条街,陈素雪便已后来居上,反牵着她向前冲了。 按照聂东流的嘱咐,两人延着大路向前跑,夜色已深,灯火本就阑珊,更何况方才的巨响纷乱,更使得家家闭户,免得沾惹是非,主路上黑漆漆的,全靠封析云手里那盏兔子灯才辨清方向。 兔子灯摇摇晃晃的,随着她的跑动,里面的烛火闪闪的,眼看着要熄灭,封析云索性弃了灯柄,将灯整个抱在怀里,幸亏她体弱,一向穿得多,否则怕不是要被烫出个包来。她跌跌撞撞跟着陈素雪跑,又累又喘,冷不丁被后者大力一拽。 她本就纤弱,陈素雪又是个术士,猛地一拉,根本稳不住身形,撞在后者肩头,还没来得及惊诧,便听见陈素雪又快又急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温温热热又风风火火,就像她本人的性格,“我们这样不行,他们会追上来的。” 一路周旋奔波,又急急忙忙跑了一路,即使陈素雪是术士,此时体力也有些不济。她微喘,心里满是焦急。 她从那群邪神信徒手中找到机会逃跑后,对方兵分几路来找她,聂东流所拦住的不过是其中的大头,还有一小部分邪神信徒压根没去三人相遇的那条街,自然也就不会被聂东流拦住,正好截住她和封析云,此时跟在两人身后没命地追。 陈素雪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她修练毕竟还短,经验也不足,对付一两个邪神信徒倒还可以,身后那么多人,跑路都难,更别提她现在还带着封析云这个凡人。 虽然和聂东流很不对付,但陈素雪还是很信任这人的靠谱程度的。这人身边一向没什么朋友,更别提封析云这样一看就精致漂亮的大小姐,还有临别前那种依依不舍的目光,她估摸着,要么封析云地位特殊丶非常重要,要么就是聂东流多年单身狗忽然开了窍……不管是哪一种,他把人交到她手上,口口声声让她带着走,她也不能扔下不管。 ——不然,聂东流那声“你带她走“总不能是对着封析云说的吧? 陈素雪狐疑地打量了一会儿封析云。 纤腰似柳,肤若凝脂,柔弱无骨,艳光动人,温温柔柔的,好看得不像话,如果这是在京城相遇,她一定拉着不放手,但…… 陈素雪摇摇头,满脸遗憾: 一看就不能打的样子。 “你拿着这东西,赶紧跑,等聂东流追上你,回到京城后,把它交给玄晖宗的严宗主,告诉他这是邪神献祭的线索,一定要赶在邪神献祭开始前阻止他们,否则十三年前那场天灾便要重演。” 封析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听清陈素雪语速飞快巴拉巴拉了什么,手里就猛地被塞进了一面小镜子,黄铜镜面,模模糊糊的,照不清人影,看上去就像是最普通的廉价铜镜,然而等她多看 两眼,便猛地一惊。 这就是原文里提到过的丶陈素雪交给聂东流的那件藏着邪神献祭线索的信物。陈素雪忽然把这东西交给她,显然不是觉得她的口袋更结实。 她回过头,远远地望了身后的追兵一眼,躲开零星的法术,自忖如果现在停下,靠着靖夜的威力,也足以反杀了,完全无需陈素雪破釜沈舟,“其实我……” “这东西真的很重要,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是值得的。”陈素雪猛地提高音量,将她的话语当场打断,“我拦着他们,你赶紧跑,这样咱们还能有条生路,你可别在这给我上演姐妹情深啊!” 封析云的话被她一通抢白,到嘴边的话又噎回去,没能第一时间重新组织语言,哭笑不得。 陈素雪这对兄妹是真有意思,虽说都是理性选择,但在这种时刻,竟然能不约而同做出把生路让给别人的选择,无愧为原文最佳骗眼泪组合。 她定定神,清清嗓子,“你放宽心,其实我……” 其实她真正动起手来,后面这些人也能应付,陈素雪真的没必要一副穷途末路丶生离死别的样子—— “求你了嫂子!”陈素雪一把握紧她的手腕,满脸写着焦躁和濒临崩溃,“我真的打不过那些人,一起跑就是死路一条,你快走吧,不然我怎么和聂东流交代!” 封析云的话全给她一把噎回肚子里了。 嫂…嫂子?? 她瞪大眼睛,一时不知道先吐槽哪个。 就,陈素雪不是一直对聂东流很不待见,就算她和聂东流真有点什么,也不该叫嫂子啊?还有,就,陈素雪到底是怎么把她和聂东流的金钱关系看出暧昧来的? ……这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啊? 封析云被她噎得内伤,实在说不下去,干脆放慢脚步,拉着陈素雪停下,转过身,正对上渐渐追近的邪神信徒。 她本来就有点跑不动,索性试试刀锋。 法术如烈火,转眼朝两人扑来,威力极大,仿若火海,一瞬间铺天盖地,火花四溅,如同火雨。而在这火雨后,邪神信徒刀锋映火光,杀意森森。 陈素雪被她带着停住脚步,一转眼遇上这满眼火光,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声音都变了,尖叫刺破烈火喧嚣,直上长夜,“嫂子这我挡不住啊——” “锵——” 刀锋如雪,白芒欲燃,斩断一切喧嚣丶烈火丶狰狞。 寂寂长夜里,再无烈火与杀机,唯剩下一片静谧,仿佛连呼吸声稍稍重一些都会惊扰到什么。 陈素雪嘴还张着,半晌没合拢,满眼都是震惊,猛然回头,望着封析云,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莫名不敢在这突然的死寂里开口。 “锵。” 封析云将拔到五分之二的靖夜插回鞘中,打破这极致的静谧,擡眸,对上陈素雪瞪得圆圆的杏眼,微微勾了勾唇角,眉目婉转,眼神却似笑非笑,“你刚才叫我什么?” 陈素雪眼珠滴溜溜转,落在躺了一地的邪神信徒身上,眨眨眼,再眨眨眼,忽然向前一倾,搭在封析云身前,朝她软软地笑,殷勤伸手,为封析云理起因跑动而散乱的青丝,满眼晶亮亮的,“我来给漂亮姐姐理头发,姐姐又好看又厉害,这种小事,我来我来。” 这会儿又从“嫂子”变成“漂亮姐姐”了,看她对这称呼不痛快,变得倒是快。封析云本来就没生气,看陈素雪殷勤的样子,没忍住,勾了勾唇角,任由陈素雪一边为她理头发,一边嘀嘀咕咕,“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漂亮姐姐,绝不可能看上聂东流那种狗脾气的。他也配?他不配!” 她古灵精怪,角度刁钻,一人堪比无数沙雕网友,嘀嘀咕咕,对准聂东流开炮,听得封析云瞠目结舌,又没能忍住,笑得喘不过气来。 聂东流解决完追击的邪神信徒,满心忧虑与杀机,生怕两人遭遇不测,匆匆赶来,就看见陈素雪无比严肃地给封析云整理头发,嘴里还念念有词,什么“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把封析云逗得眉眼弯弯,满眼笑意。 夜色沈沈里,封析云怀抱花灯,微光柔柔,映在两人脸上,一个狼狈,一个光鲜,却俱是笑意盈盈,在这幽森中另开一隅静谧,一看就知道相处得很融洽。 其乐融融,柔情蜜意,姐妹情深。 好得很,比起他一路忧思的最坏场景来说,眼前的这一幕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但…… 聂东流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憋在胸口,噎得慌。 他一路又是担心又是凶险,披荆斩棘赶来救她们,生怕她们出什么事,她们就 这么一见如故,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花前月下理青丝了?? 她们到底有没有良心? 封析云:没有。 陈素雪:没有。 不仅把你忘得一干二净,还要凑在一起说你坏话(确信) 他想斩断 他想斩断 聂东流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脚步却渐缓,远远地望着她们,不自觉露出些微笑意。 似有所觉,封析云忽然转过头。 目光相对,他心头一颤,竟下意识想挪开目光,却又忍住了,神色依旧淡淡的,恍若无事地与她对视。 渺渺灯辉里,她有一种不似此中人的美,目光投来时,仿若一泓秋水,又好似忽然染上了人间烟火。 她看见他,微微一笑,启唇似乎想说点什么,陈素雪这个没眼色的棒槌已经抢先嚷嚷了,把方才那一点静谧直接变成菜市场,“你怎么才来啊?” 她惹出来的麻烦,倒成了他来得晚了,聂东流冷笑。 陈素雪根本不管他脸色,忙着挽封析云的手,“要不是云姐神通广大,我们就直接折在这里了。” 聂东流面无表情。 这都叫上“云姐”了,他怎么不知道这两人什么时候关系好到这种程度? “云姐,实在对不住。”陈素雪好似一点也没看出他的黑脸,还没完没了了,握着封析云的手殷殷切切丶深情款款,“我一开始把你当作嫂子,实在是太侮辱你了。” 嫂子。 简短的两个字,竟像是平地惊雷。 聂东流心头一跳,好似浑身的血从背脊直冲脑后,言语已先於意识,冲破唇舌的束缚,猛然将陈素雪的喋喋不休截断,“什么嫂子?别胡说八道!” 疾言厉色。 远远的看不清他的神情,朦胧的灯光似为他蒙上一层轻纱,只能看见他无比冷淡的神色,仿佛格外不悦。 陈素雪与封析云齐齐一怔,露出惊诧之色来。 “只是个误会,”封析云微微蹙眉,目光一旋,轻飘飘地从他脸上掠过,好似没看见他的冷淡似的,笑着打起圆场,“可见我确实没把有钱两个字写在脸上。” 她神色自若,好似没把这闹剧一场放在心上,然而浅笑下,却是一股莫名的不自在。 相识一场,无论是书里还是现实,她都没见过聂东流为一句玩笑而翻脸的样子,何况是如此愠怒丶如此凌厉。他无疑不是看不起玩笑的人,会有这样下意识的反应,只能说明……他没有把这当成玩笑。 他大概是很不高兴了。他脸色那么差,甚至胜过他们初见时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般的厌恶这件事,又或者,她这个人。 可他明明方才还和她聊得很自如,甚至把兔子灯送给她…… “你别板着个脸啊,我都没发脾气呢。”她压下那股不自在,恍若无事,甚至还迎着聂东流冷淡的神色翻了个白眼,“没事就赶紧走吧,待会人多了走不了。” 管他到底在想什么,反正陈素雪的信物已在手,不去极乐岛也一样,回了宁夜阁她就能另行筹谋。目的已达成,交易也算完成,等回到京城,不管聂东流到底是不是讨厌她,大家好聚好散。 仔细算来,他们的关系也不过就是,你我本无缘,全靠她撒钱,强求不得。 聂东流好似不在看她,目光却又无时无刻不跟着她,见她神色不变,眸光却淡了下来,心头微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 只是一个误会,最多算个玩笑,他完全没有理由这样匆忙迫切地否认。 “她是我老板。”他沈默了片刻,像是陈述,又像是在解释,像慌张,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引来陈素雪一个白眼,封析云一横眉,好似在说“不然呢”。 像是猛然卸下了什么沈甸甸的束缚,他松了一口气,有点庆幸,想说“好险”,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庆幸什么,想说“这样就很好”,又不知怎么的,好似有虫蛇在心上啃啮,空落落的,有点……不舒服。 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让他茫然,却又不是全然茫然。他似乎知道这感觉背后藏着什么样的答案,但他下意识地回避,却又无可回避。 细品,心间还会泛起微微的苦意。 思绪如同浮光掠影,聂东流想,矛盾而迟疑,这不像是他的性格。他该永远坚定丶永不迟疑,也该无惧一切迷茫与畏怯,直面事实,而非避怯。哪怕苦涩,哪怕这突如其来的真实不如人意。 他擡眸,静静地望向封析云。 目光相接,她在灯火阑珊处,朝他微笑。 聂东流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喉头滚动,心头发紧,唇边却透出些微的苦笑。 他所有的困惑,好似都不再是困惑。那说不清道不明丶让他不愿深思的,也好似忽然掀起了半遮半掩的帷幕,任他看清那帷幕下藏着的究竟是什 么。 他的犹豫丶他的畏怯丶他的不敢深究和苦涩,一切的答案…… 沈重的脚步声从街角传来,打破这一隅静谧,三人的神色俱是一凝,彼此对视,收去浮光般的思绪,延着主路,向城外跑去。 水路蜿蜒,途径许多大城,封析云两人坐船数日,绕过小半个天周王朝,论行程,是陆路的两倍长,但论起时间,却比在陆上更快上两三日。 暂时甩脱追兵,陈素雪便把那镜子是邪神献祭的线索说了出来。封析云早就知道,没多大反应,聂东流却乍然严肃了神情,将这事上了心,三人无需过多商量,便决定回京城,将东西上交。 在计划的最初,盛少玄为了逮住自家妹妹,便很是调动了不少邪神信徒,即使聂东流和封析云解决了一部分,也在回京的路上为一波又一波的追击疲於奔命,七八日的行程硬是拖了半个月,走到距京城数十里外的荒郊时,已是心力交瘁。 ——至少封析云是心力交瘁了。 她并不想成为聂东流和陈素雪的拖累,这一路不太说话,竭力跟上他们的节奏。一开始徒步,她体力不够,走得摇摇晃晃,聂东流大约是看不下去了,想办法从邪神信徒那得来三匹马代步,接下来的几天便好过了很多。 但靖夜能弥补她的力量,车马能代替她的体力,先天的劣势,终究还是存在的。 封析云骑在马背上,一手紧紧地握着缰绳,一手却已搭在鬓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太阳穴,难掩疲色。 忽地,在她身前的那匹马脚步慢了下来,渐渐停住。 她赶路赶得浑浑噩噩,下意识勒马,擡起头,正对上聂东流的目光,意识还有点昏,瞪大眼睛望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停下来。 仿佛是听见了她的心声似的,聂东流凝视了她一会儿,忽然翻身下马, “还有七八十里,没有一两天功夫到不了京城,天色也暗了,在前面的屋舍休整一晚再走吧。”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神色淡淡的,好似这是什么理所应当丶本该如此的事,封析云没去接,他也没有收回手,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好似不牵着她下马便不罢休似的。 他说休息。 封析云楞楞地瞪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还眨巴着眼睛,“不走了?” 聂东流那一瞬间的神情,简直就像是看见猫咪打碎了花瓶,眼角眉梢一瞬温和了下来,好似十分无奈,又好似难掩笑意,敛去了他仿佛与生俱来的锐气与冷淡,也敛去了深仇旧恨的沈重。这时他看起来真正像个年轻人了。 鲜活,风华正茂,活在她眼前丶身边丶生活里的,很英俊也很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而不是什么龙傲天,不是那个遥远而纸片的男主。 他凝视着她,唇边带笑,手递到她面前,那是全然放松的姿态与神情。 “不走了。”他轻声说着,仿佛一旦高声,就会搅扰些什么似的。 封析云有点实感了,意识回笼,她眨眨眼,伸手搭去。 掌心相对,她五指微凉,他掌心炽热。 她隐约有些不自在,手腕微动,想将手收回,聂东流却猛然收紧五指,将她的手牢牢地扣在掌心,不容挣脱。 这时再甩开就太奇怪了。 封析云竭力按捺住心底那种古怪的感觉,垂眸不去看聂东流,另一手扣着缰绳,顺着他的力道下马,顺势想挣开他,轻轻一甩手—— 没挣开。 那种古怪感更强了。 封析云眼睫轻颤,擡眸,询问似的望向聂东流,入目,他神色很是微妙,似乎自己也不明白似的,迟疑着,想松开,却没松开,仍紧紧地扣着她的手。 封析云欲言又止。 看表情,他似乎也有点窘迫,但龙傲天最让人佩服的一点就是,不论什么情况都不会怂,至少看起来不怂。聂东流就这么既有点迟疑窘迫,又格外坦荡地与她对视,好似有问题的是她一样。 封析云止言又欲。 “终於能休息了,可真是累死我了。”陈素雪张开双臂,半瘫在马上,发泄似的大吼一声,还不满意,又“啊啊”大叫一声,惊起荒林鸦雀,也把两人之间的古怪气氛去了个一大半。 封析云在聂东流的凝视下,眨眨眼,晃晃两人相握的手,“没事,我站得住,你不用扶我的。” 聂东流噎住。 “什么什么?云姐头晕站不稳?”陈素雪一秒赶到现场,“我来扶着云姐,我的肩膀永远是云姐疲惫时的依靠,我来,我来!” 聂 东流给她俩噎死了。 在封析云和陈素雪理所当然的注视下,他迟疑着丶犹豫着,最终愤愤地松开了手。 怅然若失,又理当如此。 “走吧。”他敛去心神,神色又是淡淡的了。一马当先,将前方废弃的屋舍查探了一番,确定里面没有埋伏,这才引着封析云和陈素雪进去。 陈素雪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近一月的奔波追逃本就让她精神疲惫,每次休息时,便能第一时间睡去。她这阵子过得苦,身体虽然还撑得住,精神状态却比封析云还不稳定,急需睡眠,守夜的任务自然便落在聂东流和封析云身上。 这才刚进破屋,她便枕着包袱沈沈睡去,怀里还搂着封析云的胳膊。 秋意渐浓,京城附近天气已凉了下来,近夜更是寒气隐隐,聂东流用法术生了团火,既时照明,又能取暖,与封析云隔火而坐,一时静默。 “今晚我来守夜吧。”他开口,打破沈默,“你睡吧。” 先前两人都是分上下半夜轮流守夜的。 “快的话明晚就能到京城。”不知怎么的,聂东流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没有与她对视,目光散漫,不知道究竟在看哪里,说的话却一如既往的笃定,“我还撑得住,你多休息一会儿吧。” 他说完,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顿了一下,有些诧异,擡眸。 封析云以惊诧的目光望着他。 聂东流一怔。 “怎么了?”他疑惑。 封析云眼睫轻颤,轻声说道,“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好强啊。” 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知道聂东流很强,从她认识聂东流第一天起,这个认知便已经根植在她心里了,此后的每一次接触都不过是印证这个认知。 但此刻,同样奔波了数日,聂东流比她承担了更多的压力和攻击,大家一同坐在这里,她身心俱疲,浑身每个细胞都叫嚣着疲惫,他却能泰然自若地将属於她的那份责任揽在自己的肩头,神情甚至没有一点变化。 差距……竟然有这么大,让她惆怅,又让她向往,恨不得以身相代,有朝一日,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她声音幽幽的,像是荒原上的晚风,轻轻打着旋,若有似无地吹过他的心上,让他一个激灵,神情微动,想说点什么,却又犹豫是否适合这氛围,言辞止於唇齿,终究化作一声轻笑,故作潇洒,却又太过短促,“还算过得去。” 话已出口,他又懊悔,好似每个字都带着点炫耀,富婆称穷的那种意味。 奇怪的很,这是他真实的想法,换了任何一个人在面前,他都会这么说,但对上封析云,懊悔这,犹豫那,好似连话都不会说了。 封析云垂眸,轻轻笑了一下。 无言的沈默。 仿佛无形中有一寸寸丝线,将气氛拉得越来越紧,明明两人都不言语,却比剑拔弩张还要危险,比箭在弦上还要焦灼。 聂东流凝视着眼前那团翻腾的火,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思绪却一路飘到了几天前,就在陈素雪叫封析云“嫂子”之后。 这一路艰辛,封析云看着他神色自若,其实他也未尝不累,只是习惯了这种永远在弦上丶永远心神紧绷的状态罢了。当时那一点本不该的失态,还没来得及等到他的探究,便已被重重的危机所淹没,让他无暇去想,无暇去深思。 等到这一根弦终於有闲暇稍稍松懈,让他稍稍放松心神,思绪便如潮水般强行挤进他的脑海,逼着他反反覆覆回忆,反反覆覆追寻。 聂东流凝视着火堆,唇角泛起点苦笑。 在陈素雪提及“嫂子”的时候,他为什么要那样激烈地否认?封析云不以为意丶轻飘飘地归为一个玩笑时,他又为什么要心里不舒服?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现在又是为什么反覆回想丶念念不忘? 其实答案就在那里,只是他不敢去想,每次接近,都下意识地避开,无论这避开的理由是如何荒诞丶如何草率…… “都给我包起来,全都包起来。”一片寂静里,陈素雪的嘟囔声格外清晰,仿佛是一声炸雷,让他一惊,猛然看去,罪魁祸首翻了个身,睡得正香,“真好看,我就喜欢买首饰,我就喜欢漂亮,要你管。” 原来是梦话。 聂东流抿了抿唇,有种藏在心底丶严加把守的秘密被人窥视后的庆幸,却又怅然若失,擡眸,却看见封析云正望着陈素雪笑。 “她好可爱。”注意到他的打量,封析云目光一转,眉眼弯弯。 聂东流张张嘴,没 话找话,“她就是这样,一天到晚想着漂亮,手里有一分钱就要花三分钱,天天买首饰买裙子。当初她哥哥还在的时候,一直训她,总是搞得鸡飞狗跳的。” 他说来就有点想笑,当年陈素同和陈素雪,不谈首饰,兄友妹恭,一谈首饰,鸡犬不宁,即使他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局外人,也总能旁观到这一棱半角。 说来也有点奇怪,往前两年,甚至仅仅只是在半个月前,这些往事都让他避之不及,不愿,或者说是不敢回忆。陈素同的死就像是一道分界线,将他的人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部分,前半部分心怀天真,此后,便满是荒芜与不甘心。 不敢想,不能想,就像铁锈,会让刀锋不再锐利,难斩鬼神。 但此刻,他竟然能如此平静,甚至还带点追念地回想往事,就好像过去不曾有什么伤痛,又或者已经过去了。 聂东流轻轻叹了一声,既欣慰,又惆怅。 他意识到,陈素同对他来说是挚友,往事则是难得美好的追忆,但对於封析云这样从未经历过的人来说,只是一段无聊而平淡的回忆。碍於礼貌,她也许会认真听下去,但大概不会感兴趣,只会在心里希望他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他该识趣一点。 聂东流擡眸,想看看封析云的神情,目光交错,却忽然楞住了。 夜色已深,火光朦胧,她抱膝而坐,半支着下巴,歪着头,笑吟吟地望着他,目光专注得不可思议,也温柔得不可思议,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仿佛是忽然有电光在他心里击落似的,他下意识地收拢五指,攥着一点衣角,紧紧地握着,好似想抓住什么,绝不愿松开。 他想,他其实一向是很清醒的,如果有什么问题他反覆想不明白,那么,只可能是他回避去想明白。 他为什么在她面前犹犹豫豫不干脆,又为什么百爪挠心不自在?为什么当陈素雪说起误会她是嫂子的时候,厉声反驳,却又暗自窃喜,被她轻描淡写带过又为什么不舒服?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满心都是笑意,反反覆覆去想为什么? 因为曾立誓把自己磨砺成一把斩向邪神的刀,宁愿抛弃一切犹豫和怯懦,放弃一切世俗的情感和追求的这个人,没能坚守向自己发下的誓言。 他想远离红尘,忘却身为一个凡人的怯懦和情感,更像是一把刀而不是一个人,却在猝不及防间滋生了他以为永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情感。 就像是刀尖生锈,无需通知刀,他忽然慕少艾,也无人能预先警告他。 “继续说呀?”大约是他沈默了太久,封析云轻声催促,有点亲近后的理所当然,这初见时的大小姐脾气,此刻却带点娇憨。 聂东流凝视了她一会儿,唇边不自觉流露出点微笑。 他散漫地扯起往事,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就像是信马由缰,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丶就像是猫对亲近之人露出肚皮的放松姿态,带她走过他曾避之不及丶不愿提及的过往,不去想现在,也不去想明天。 聂东流说,封析云就静静地听,偶尔轻轻笑两声,就像是给他鼓舞,催他更卖力,抖落他那点其实并不有趣的往事,直到他无事可追忆,直到他词穷。 擡眸,她垂首,抱膝而眠,唇边还带着未褪的笑意,好似要做个美梦。 如此酣甜。 就像是一场美梦方醒,又或者怕惊扰了她的梦乡,聂东流静静地望着她,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凝视了她很久,最终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聂东流知道自己已无可否认,他就像是每一个血气方刚丶初出茅庐的青年一样,如此轻易,又如此必然地,将自己的喜怒交付给一个少女,即使理智拼命阻拦,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也义无反顾。 如此陌生的感觉,让人畏怯,也让人窃喜,甚至是迷恋。他大可以像任何一个年轻人一样,沈浸於这种感觉之中,热烈丶真挚,不问结果,只为了体会这片刻的青春,以免垂垂老矣丶青春不再时,能确定地说自己活过。 聂东流的神色渐渐沈了下去,在火光下,竟显得无比冷淡。 但他不是任何一个年轻人。 任何世俗的丶红尘的丶属於一个人的情感或是追求,都会侵蚀他作为一把刀的锋锐,总有一天,刀尖心怀迟疑,不再向前丶不敢向前,那么这把刀究竟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在他的人生里,为了向邪神覆仇这个目标,他已牺牲了太多东西,也失去了太多东西,他能握住的只有这个,绝不能再失去了。 倘若连覆仇都不再坚持,他这一生, 寻寻觅觅丶跌跌撞撞,还能剩下点什么? 聂东流猛地向后一靠,倚在破败的墙壁上,苦笑。 他终於是想明白了这一切,却竟也是斩断之时,也许他之前的一切犹豫和回避,都是因为早知会有这样的结果。 目光在火光与她的身上流转,一切都美得像梦丶纯粹得像梦,也只能是梦,存於回忆,而终不留痕迹。 就当是……一场梦吧。 喟叹从唇齿间溜出,微不可闻,眼皮微颤微垂,眼前的光忽然颤动起来,光怪陆离里,凑成了另一个世界。 “老聂,你说说你这性子,以后准保没有姑娘会看上你,等咱们老了,我子孙满堂,你岂不是得孤零零看着我眼睛发红?”遥远丶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就像是年节伴着爆竹声的春风,不容拒绝地朝他卷来。 聂东流缓缓地眨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望着眼前人。 “嘿,想什么呢?总不能是有心上人了吧?”陈素同那张无比熟悉的脸直直挤进他视线里,还带着欠揍的笑容,亲切得像是从未分别。 真假丶现实与虚幻,好似一瞬间重合在了一起,让人分辨不清。 “兄弟一场,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你孤独终老,以后没个人送终啊。”陈素同笑嘻嘻地说着讨打的话,“这样吧,正巧我妹也是个讨人嫌的臭丫头,我总担心她要是嫁了人会被打死,干脆你俩配一起,凑合过吧?” 一切都好像真的。 “你的妹妹自己留着吧。”他淡淡地说,“我就算孤独终老,也不会眼红你。” “啧。”陈素同还是笑嘻嘻,“你这是看不上陈素雪啊?也不怕我一气之下打死你?” 聂东流给了他一个冷淡的眼神。 陈素同一直都是这样,跳脱得很,嘴里的话没个边,谁要是当真了,谁就输了。为了这个,陈素雪想谋杀亲哥也不是第一天了。 “我懂了,人选不对。”陈素同恍然大悟,拖长了音调,满脸都是戏谑的笑,“那要是……大小姐呢?” 仿佛一声惊雷炸响,他猛然一惊,直直地望向陈素同。 “欸,问你呢?”陈素同推推他,满脸真实的促狭,“说话呀?要是大小姐,你就愿意了是吧?” 聂东流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不说话,我就当作是默认了哦?”陈素同好似没察觉他的不对劲,自顾自笑嘻嘻,一伸手,就要来搭他的肩膀—— 聂东流眼底泛起隐约的哀色,但他的神色已冷了下来,猛地伸手,推开了陈素同的胳膊。 就像是琉璃破碎,梦境猛然散去。 聂东流猛地从梦中惊起,背脊挺直,目光如电。 他本该凝神守夜,绝不可能忽然入眠,更不可能入梦。 这不对劲。 动作先於意识,他已提剑在手。 一擡头,却正对上鬼鬼祟祟爬过来的封析云。 她的脸就在他颊边,近在咫尺,隐约的幽香从她发间传来,仿佛丝丝袅袅缠住人的心。 聂东流一下子楞住了,心头狂跳,难得打了个磕绊,“你……你做什么?” 封析云似乎也很惊诧他的惊起,但她只是摇摇头,将食指递到嫣红的唇边,轻声说道,“嘘。” 虚假的剑纯:每天都在思考自己到底是不是心动了,要不要斩断这段心动。 真正的剑纯:每天都在撒钱,并且真情实感地认定大家都是金钱关系。 他退却 他退却 封析云也是刚醒。 聂东流叙述的往事,对她来说就像是狗作者补的温馨催泪番外,在这危机四伏丶让人疲倦的客途中让人格外安定,以至於听着听着,精神极致疲惫后刺痛般的清醒期竟在不知不觉中度过,让她终於安睡。 久违的安眠中,她再次梦到了往事。 秋雨萧瑟,点点滴滴,她茫茫然立在半开的窗前,看豆大的雨珠打在萧萧黄叶上,好似满怀愁绪,又好似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你忽然来找我,不是来我这赏雨景的吧?”突兀的,从背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冻得人心里发寒,让她浑身一个激灵,转过身去,对上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几乎让她失声尖叫,却又好似冥冥中有什么左右着她似的,封析云听见自己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好似春光轻抚花瓣。 “封先生。” 比印象里年轻了十几岁的疯阁主好似全然不为所动似的,依旧冷着脸,似乎懒待给予半点回应。他这个年纪正是最英俊丶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即使脾气肉眼可见的坏,却也不乏一股根植於深处的魅力。 明明是宁夜阁阁主丶全天下最具除魔使命的人,疯阁主的气质里却莫名带着点邪气,假使放在荧幕上,便是天生的反派专业户。再配上他极端实用主义的作风丶没什么道德底线的行为,封析云认识他这么多年,也没能把这个以貌取人而来的印象打消。 而此时,这个年轻了许多,却如出一辙冷淡无情丶难以揣测的疯阁主正以胜过冰雪寒冷的眼神瞪着她,好似她再不说出点有用的,就要把她剁碎了埋在外面花坛里当花肥。 封析云最厌烦,也最忌惮他这种神情。过往有很多次,她都很想大声抱怨,告诉他这不是对待女儿的态度,她也根本不喜欢这样的态度,让他不要再摆这样的臭脸。她有过这样的试探,得来的只有更冷酷的对待和惩罚。 疯阁主冷淡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更冷酷的心。 从那之后,她学会了用温顺包裹自己真实的想法,就像个会动的娃娃,静静地给出一切疯阁主想要的反馈,而不是她自己。 最好的做法,就是伪装顺从—— “你总不能一直这么关着我。”完全与她的意料相反,让她瞪大眼睛,几乎震骇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轻快,就像阳光洒满大地一样自然地如实传达自己的情绪,无所顾忌,也不胆怯,“你不能指望我像个提线木偶,没有自己的想法,完全按照你的要求行事。” “这是不可能的。” 如此笃定,也如此轻松,好似诉说什么无需质疑的事实,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她期盼却又不敢了很多年的尝试。 封析云怔住了。 这平实却全然不客气的话语,镇住了她自己,却只让疯阁主微微蹙眉,露出点触怒,又完全不似她预计的那般露出冷笑,反倒静静地望着她,满眼都是她从未在他眼里见到过的覆杂。 那不像她熟悉的丶不称职但确然的丶父亲的目光,反倒更像是在观察一个熟人,一个与他平等的丶值得他揣摩和尊重的人。 这尊重与揣摩实在太陌生,几乎让她悚然一惊。 世界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在迟疑着什么,震颤着,几乎要裂开点缝隙,却又在冥冥间悄悄抚平,没有搅扰。 她开始怀疑,这一切究竟是否是真的,她是否有这样的勇气,疯阁主又是否真的有那么好说话? 但这怀疑转瞬即逝,很快被她忘却了,一心沈浸在这梦境里。 “我的性格和你的预期并不一样。”她听见自己声音轻快又笃定,就像春光,温煦却绝不柔弱,哪怕她完全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你的计划已经失败了,那么在你想出新的办法前,我总可以去做我想做的事吧?” 不仅是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可以确定,看上去神色毫无变化丶依旧冷淡的疯阁主其实并非毫无波动,他只是在沈默地观察,揣摩着她的想法……就像她对他最常做的那样。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有什么计划,与她的性格有什么关系,她又究竟想做什么,能以她如此陌生的理所当然向他据理力争? 秋雨淅沥,打在窗外的青石上,点点滴滴。 气氛仿佛被这秋雨一声声敲打着,一阵比一阵更沈重,就好像一片黄叶,在雨打声声里,一点一点沈了下去,寂静又焦灼。 “你这么做,究竟能得到什么?”无声的对视中,率先妥协的竟然是疯阁主。他移开视线,又好似不甘似的,再擡起,直视 她的眼睛,咄咄逼人,“就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等我找出一个更好的办法不行吗?” 他的眼里好似有火光,灼灼要将人燃烧。 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轻笑。 “可我不是为你而生的,我也有我的使命呀。”她听见自己柔软但坚定胜过磐石的安抚,温柔,却又无可动摇,“我要完成我的使命,就像你也不会放弃你的追求。” 她的目光就像是春风,温柔又静谧丶柔软又和煦地漫过他的脸,即使得到的只有冷淡和审视,“在你想出新的办法前,我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在帮你完成你的心愿。” “我们殊途同归呀。” 一片如有形质般沈重的寂静。 她双手合拢,十指交握,以一种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平静,在这寂静里安之若素,平和地凝视疯阁主。 “嘎吱。” 像是无法承受这凝视,疯阁主猛地伸手,拉开面前的抽屉,从卷宗里抽了一张,重重地拍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神色冰冷到极致,“你要做的事,不就是找死吗?我可以成全你,只要你能完完整整地回来——” 雷声隐隐,就像是震碎了琉璃世界似的,隆隆之声里,画面昏黄发旧,雨点声声,朦胧似故曲,吞下了剩下的声音。 “一切如你所愿。” 扭曲破碎的残画里,她低下头,看见那张被疯阁主拍在桌上的卷宗最上写着三个大字: 流云城。 封析云深吸一口气,眼前是模糊而朦胧的破屋,聂东流坚毅而英挺的五官在跳动的火光里无比清晰,似乎在提醒她之前都不过是一个梦,她已回归现实,但她眨眨眼,目光落在聂东流合拢的双目上,一时间竟有点不敢相信。 聂东流竟然会在守夜的时候睡着?无论是现实还是小说,这都近乎是件不可能的事,至少她难以想象,因此在入目的第一刻,便确定周围有什么不对劲。 她轻轻揉了揉因没有休息好而钝痛的太阳穴。 残碎的画面消散后,眼前一片黑暗,就像是电影长廊似的,时光在她面前加速向前涌去,为她呈现她或曾或未见证的过往,远没有之前与疯阁主对话的场景清晰,就好像顾忌着谁似的,遮遮掩掩地展开一角。 在这段画面里,她看见自己接过卷宗,朝上面所记述的“流云城”赶去,在那里,有一位邪神大展神通,让一方繁华变为赤地千里,亡者与冤魂的痛哭与哀嚎在幽森黑暗的大地上回荡,久久不去,试图将生者也拽入永恒的痛苦。 玄晖宗和宁夜阁的术士远远地望着那片焦黑的故土,祈求东君能早日将邪神驱逐,让后者付出代价,但入眼的只有一寸寸扩张的焦土。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流云城的,拿着疯阁主的印信,甫一到来便自请缨进入那片焦土,说自己有办法结束这场灾厄,被焦急的术士们敲锣打鼓送了进去。 封析云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短暂地打断了她的回忆,让她更小心地整理思绪,因为在接下来的回忆里,会直接涉及到那位邪神,画面和回忆之具体,也许连回忆都会引起祂本尊的注意—— 进入流云城后,她好似一点都没有受到那能赤地千里的恐怖力量的影响,以她难以相信会属於自己的强大力量,深入腹地,来到邪神降世的核心地带,当着邪神分.身的面,进行献祭仪式,请求邪神附身。 邪神回应了她,甚至是以迫不及待的姿态,试图抢占她的躯壳,而她从容得好像只是一场嬉闹,在邪神降临的一瞬间化作烈火,强行打断了邪神的降临,终止了这场长达一个月的灾厄。 留下的只有一具好似沈睡丶毫无伤痕的尸体。 呻吟从封析云的喉管里低低地传出,仿佛有一根长针,从太阳穴直刺入她脑中,刺痛得她一瞬抓紧了衣角,几乎要撕下一块衣料来。 她向后微微仰首,靠在墙壁上,以免自己滑落倒地,眼睛无神地张着,凝视着破屋那黑漆漆的天花板。 也许是她真的太晕了,她想。 看着那黑洞洞的天花板,她竟然从中看出了夜色般漆黑幽邃的深渊,群星闪烁,浩瀚星海里,有一颗闪闪发光,无比璀璨,隐约中,有一道熟悉又陌生的稚嫩声音凑在她耳边呢喃。 “你看,星星在朝我眨眼睛。” 轰隆隆—— 雷声轰鸣,闷闷的,好似要下雨,一瞬炸开,在空旷的乡野显得格外骇人。 隆隆声里,有个声音从冥冥中来,嘶鸣似蛇,冰冷而阴森,好似真实存在,似蛇信舔过她的耳后,引她一个激灵,又好似只是她的幻 觉: “我等你……好久了。” 封析云猛地一撑身子,跪坐在地上,顶着这眩晕与刺痛,半爬半走,一步步靠近聂东流,刚想叫醒他,手还没擡起来,他便猛地一振,提剑起身,差点把封析云撞飞。 幸好他反应快,在撞上她的前一刻顿住身形,向后反栽去,重新坐回墙角,怔怔地望着她,似乎不明所以似的,一时间连话都说不顺了,“你……你干什么?” 这样的聂东流,无论是原文里还是现实接触中,封析云都没见识过,不由新奇地微微瞪大了眼睛,心神却始终被更重要的事占据着,很快便摆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听自己说。 淅淅沥沥的雨声零碎地打落,伴着秋风,莫名萧瑟。 聂东流凝视了她片刻,无声地点点头。 “我们中埋伏了。”她轻声说道,“这里有魇魂香的味道,能勾起的人的回忆,呈现你所想看到的画面,沈迷其中,除非自己察觉不对劲,否则永远也无法醒来,即使外人打断,也只会适得其反丶深陷其中。” 聂东流的目光陡然锐利。 封析云知道自己无需多言,魇魂香在术士的世界里算得上有名,作为闻了必陷入梦魇的bug级手段在原文里也有提及。 然而,封析云分明记得,在原文中,魇魂香的主人分明是个隶属於宁夜阁的普通路人背景板,唯一的用途就是向读者展示一下丰富的世界观和设定,压根就没有对男主施展过,更别提和邪神扯上关系了。 怎么现在被他们遇上了? 她说的时候,聂东流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眼神格外专注,几乎让她下意识地向后缩,却又强行止住了,莫名有些不自在。 她想挪开目光,不再与他对视,把这莫名其妙的古怪沈默打断,说点他们本该在这个时候说的话。然而目光一颤,却仿佛粘在那里似的,不愿率先挪开,仿佛不这样做,就像是像他认输了似的。 封析云半是不自在,半是因这不自在而产生的迁怒,令她理直气壮——要不是聂东流这么古古怪怪的,一直看着她,她也不会这么不自在,那么现在由她看回去,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聂东流与她对视了一会儿,仿佛才意识到什么似的,心绪难得浮上神色,极覆杂,又好似极克制,像是想要前进却又后退的飞鸟,想要吐露却又强行咽下,硌得喉口丶心口,哪里都生疼,但不说。 像是花费了极大的力气似的,他猛地向后一靠,仿佛远离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坚决地丶不容挽留地远离她,垂下眼睑,神色寡淡到甚至有点冷淡,却又莫名有点苦。 封析云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聂东流一瞬间像是要和她划清界限似的,态度一下子便疏远了,全然没有方才对坐述说往事的融洽……明明前一刻,他和她还毫无芥蒂地对视交谈。 “我知道了。”他淡淡地说道,看也不看她,就像是刚和她认识时那样,甚至比那时更冷淡,“我没察觉到,是我大意了。布下魇魂香的人一定就在附近,我们等。” 他的态度像是忽然疏远,但说出来的话,却又不似初识那般,一个字都懒得和她多说,而是简洁又妥帖,足以让任何人在他面前情不自禁地放下心来,认定他十分可靠。 封析云望着他,莫名有点委屈。她固然擅长伪装温顺,本心却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脾气,聂东流好端端地忽然变冷淡了,简直莫名其妙! 这委屈横亘在她心头,想说,又莫名不好意思展露,好似说出口,就像是任自己的心绪化作一潭碧波,在春光下,软绵绵地泛起清波。 他自己奇奇怪怪,凭什么要她来配合啊! 封析云愤愤然,暗戳戳瞪了聂东流一眼,听到后者低低的声音,在淅沥的雨声里渐渐融为一体,静谧又纯粹,“如果外面有动静,让我来。” 她忽然不说话了。 黑暗里,她有点烦躁地拽了拽发尾,又不知这烦躁究竟从何而来,只能迁怒这恼人的秋雨,都怪它不明不白地到来,又好似耍人似的淅淅沥沥,偏不爽快地落下,平白搅得人心烦意乱。 坏死了,她愤愤。 一室寂静里,雨声零碎,点点滴滴,打在屋檐上丶荒林上,又好似……打在谁心上。 在这唯馀雨声的静谧里,一道极轻微的脚步声踏着积水和落叶,极小心丶极轻缓地向屋内靠近。 一片黑暗里,有两双眼睛缓缓张开,相对而坐,静静地等着脚步声的主人一步步靠近。 我鸽了好久(望天) 明天还有,我得赶榜单了< /p> 回京 回京 脚步声渐近,最终踏过门槛,鞋底带着些微的水意踩在积灰的地面上,近乎悄无声息。 但也只是近乎。 当脚步靠近聂东流的时候,原本安静倚靠墙角的青年忽地一跃而起,剑光似寒霜,一闪而过,来人还没反应过来,再定睛,剑已架在脖子上了。 一举制服这明显身手不错的暗算者,聂东流的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微微运力,便将人反扣在地,卸下关节,一道灵力输入其脉门,将人完全制住丶动弹不得。 然而做完这一切,他却微微蹙眉,打量着这人,仿佛有什么不解似的,迟疑了片刻,在封析云征询的目光里缓缓开口,“这人不是邪神信徒。” 聂东流和那位邪神的信徒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对他们的气息和特征了如指掌,完全可以确定,眼前这人虽然是设下魇魂香埋伏他们的人,却绝不是邪神信徒。 “他的灵力和邪神信徒全然不是一个路数。”言语在唇齿便一度徘徊,最终出口,聂东流还是委婉了很多,“他这样的,更像是正统出身。” 言语未尽,其实他更想说是宁夜阁的路数。然而目光在封析云脸上点到即止地掠过,又好似逃开似的挪走,终究没有说得那么直白。 袭击他们的人竟然来自宁夜阁,这消息无论说给谁,都是一场惊诧。更何况封析云雨宁夜阁渊源如此深厚…… “问他。”出乎他意料,封析云完全没有被这消息惊愕的意思,她既像是全然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似的,目光锐利而坚定,可以破云穿雾,看透重重掩盖下的真实,却又像是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天真地去探寻可能会刺痛她的真相,“问他,从哪来,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她望了他一眼,强调,“随便用什么办法。” 屋外,雨声淅沥。 聂东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手下微微运力,灵力顺着那人的筋络游走,仿佛刀割剑削,不过一个周天,便让那人冷汗涔涔,惨叫出声,在这荒郊野外显得格外诡异,倘若有行人经过,只怕会以为这里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在这断断续续的惨叫声里,聂东流垂眸望向他,声音冷冷的,好似藏着一块锋锐的薄冰,“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在这里埋伏?谁指使你的?” 每个问题出口,游走的灵力便更强上几分,仿佛拿着一把剃刀,对着那人的筋络细细地削去,要削下一层似的,引起那人更惨烈的叫声,封析云在一旁听着都觉得后脊发寒,仿佛也能从这惨叫声中感受到痛楚似的。 这是她从未在聂东流身上见过的一面。 她身子微微向后倾了倾,好似想要避开这一幕似的,却又强行止住了,立定在原地,绝不向后退却。她的手垂下,指尖隐藏在袖口下,悄然攥住了衣摆,仿佛就能从中汲取些力量,昂然擡头,直视那惨叫痛呼的人,目光冷淡,乍一看,竟与聂东流如出一辙。 “我……我是宁夜阁的,得了命令……”难以承受这样痛苦的折磨,那人双目圆瞪,眼珠几乎脱眶,脸上丶脖子上青筋暴突,几乎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仿佛祈求似的吐露,“奉阁中命令,杀了你们。” 灵力稍稍止歇,惨叫声也终於停下,仿佛在这忙碌的秋夜挤出一点静谧,唯有秋雨绵绵,点点滴滴打在屋檐上。 在这突兀的寂静里,聂东流垂眸,“杀了我,还是我和她都要杀?” 仿佛是珍惜这一点安歇的不易,那人急切地仰起头,而这动作仿佛便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只为博得一点松快,“都,都要杀。” 都要杀。 聂东流捏着那人脖颈的手微微垂下,头微微扭了扭,仿佛有那么一瞬间想朝封析云望去,看看她会对此有什么反应似的,却又终究没有。 “是谁的命令?”他一字一顿。 一瞬静默。 屋外,雨声渐急,将静谧的夜渲染上喧嚣,却又被断续起伏的惨叫掩盖。 聂东流好似压根没听见这惨叫声似的,神色分毫未变,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挪动,仍是垂着头,无动於衷地重覆,“是谁的命令?” 惨叫声难以止歇,可急於交待得个痛快的人却忽然哑火,除了惨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仿佛在迟疑着什么,宁可遭受这非人的折磨,也不敢说出口。 聂东流加大的灵力输送。 惨叫声叠起,一瞬间完全覆盖了屋外的雨声,成为这渺无人烟处唯一的喧嚣,惊起雀鸟,也足以让任何肉.体凡胎的人听之胆寒。 然而屋内仍站立着的两人却好似压根没有听见似的,神色如 出一辙的冷淡,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更不必提畏怯了。 封析云微微抿唇,身子微微前倾,无比专注地注视着这面目狰狞丶奋力挣扎的人,试图从他的脸上读出点言语不能传达的意味,又或者从这张已扭曲的脸上看出几分也许会有的面熟感。 “不……不能说。”在这惨烈的叫声中,那人连挣扎的力气也无,身体一颤一颤的,仿佛要蜷缩起来,连声线都颤抖着,却哆哆嗦嗦丶断断续续地从喉咙口漏出几句破碎的言语,“不能说。” 聂东流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亲自动手,很清楚这种痛楚已经到了理智无法控制的程度,这人分明不是铁骨铮铮,也不是不愿吐露,却在这个问题上如此执着,那只能说明这人觉得回答这个问题所要承受的,将比这痛楚还要更痛苦数倍,这种认知刻在骨血里,哪怕理智已失控,却仍束缚着他的行为。 思及此处,聂东流擡眸,朝封析云瞥去,在后者的脸上窥见了一片沈然,仿佛事不关己,也绝不为此动容。 目光所及,她目光冷淡,不为所动,无论是神情还是眼神,都诉说着她所需要的,只有答案和真相。 聂东流收回目光。 他顿了一下,竟停下了不断输送的灵力,任奄奄一息的人於半昏中发出低低的呻吟,淹没在淋漓的雨声中。 他伸手,卡住那人的下巴,四目相对,眼瞳泛起隐约的金光,在昏暗的破屋内,仿佛两颗灼灼的明珠。他一字一顿,“是谁让你来杀我和她的?” 在这金光里,那人仿佛被蛊惑了心智似的,茫茫然睁开眼,朦朦胧胧地与聂东流对视,两眼迷离,身不由住地开口,“是,是……” 仿佛有什么卡在喉咙口,让他迟疑着,无法吐露出应出口的那个名字。夜雨滴答,闷声隐约,轰轰的,好似要打雷,却又没打,屋内屋外,尽是一片沈闷到极致的气氛。 “是谁?”聂东流眼瞳中的金光更加耀眼。 “是,”那人抽搐着,仿佛挣扎,又无所挣扎,最终吞咽刀片似的,挤出一个又一个字,最终连成一个名字,“是……” “叶副阁主。” 微弱的声音,却好似平地一声惊雷,炸响在聂东流的耳畔,让他下意识擡头,猛然望向封析云,试图观察她的反应,却发现她不知何时挪了几步,站在了微弱的光芒所无法映照的地方,眼睑微垂,神色难辨。 他张张口,下意识想说点什么,不管是安抚她,昔日青梅竹马未必会落到这一步,也许是下属理解错误丶自作主张,又或者提醒她,这人交代的未必就是真的,一切还要回到宁夜阁再看。 无论说点什么都好。 然而话到唇边,尚未来得及出口,屋外,一道电光闪过,仿佛最锋锐丶最冷酷的刀光剑影,划破长空,刺破寰宇,倏忽落下,一瞬间照亮了四野,照亮了这方天地,照亮了这座小破屋,也照亮了她的脸。 惨白的电光映照下,她倏忽擡眸。 神色冰冷,目光如刀。 “轰隆隆——” 沈闷了许久的雷声炸响,隆隆之声在空旷的四野反覆回荡,将一切声响压过,於极喧嚣里,衬出一片死寂,也压过了从封析云张张合合的唇齿中吐露的言语,仿佛她从来没有说过。 “确实是叶淮晓会做出来的事。”她叹息,却不含多少感情,冷漠得像是在讨论一个陌路人。 单纯感慨。 暴雨终於倾盆,大力洗刷尘寰,掩盖一切喧嚣。 “没想到这个魇魂香还有点本事。”归京路上,陈素雪骑在马背上,兴奋肉眼可见。她这次可算是好好睡了一觉,托魇魂香的福,做了个美梦,被解开梦魇丶回归清醒的时候,直接对着人伸了个懒腰,盛赞魇魂香促进睡眠的效果。 “云姐,我跟你说,我竟然梦到我哥了。”陈素雪凑在封析云身边叭叭叭,她还是不待见聂东流,没兴趣和他多说,“我已经很久没敢想起他了,不过忽然梦到,又觉得好像他还在我身边,一切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你知道我哥哥吗?” 封析云是太知道了,她看过原文,了解陈素同这个重要配角,又听聂东流讲过许多原文不曾提及的往事,但她含笑望着陈素雪,缓缓点头,任后者尽情述说,借着倾诉发泄这三年来积攒的情绪。 “我哥和聂东流是在对付邪神信徒的时候认识的。”陈素雪难得找到个可以倾诉丶也愿意倾听的对象,兴冲冲地吐露,“我哥可比聂东流沈稳可靠多了,他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其实很有成算……” 封析云静静 地听着。 陈素同作为龙傲天的挚友,也有一个逼格不小的背景,但放在这个世界观里,这逼格满满的背景就成了痛苦的来源——陈家在术士圈里,属於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家族,出名的原因既不是强大的法术,也不是深厚的背景,而是他们讳莫如深的来历。 陈家祖上曾有一位邪神信徒,将自己的子嗣和血裔献给了邪神,从此往后,这个家族便天生带着邪神的印记,至死难消,只要邪神需要,便会被迫响应血脉的召唤,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为邪神信徒。 陈素同和陈素雪这对兄妹挣扎反抗的也就是这样的命运,为此,他们四处游历,到处了解邪神的情况,增长见闻,企图找到血脉印记的解法。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和聂东流相遇相识,引为同路人,他们所对抗的丶仇恨的是同一位邪神,也是…… 封析云下意识地卷了卷落到鬓边的零星碎发,任青丝在指尖缠绕。 ——也是那位关注了她二十多年的邪神。 昨夜因魇魂香所经历的梦境,前半部分她第一次见,但流云城引诱邪神同归於尽的部分,她在船上梦到过,每一段画面都不陌生。也正因这场梦,她重新思考起疯阁主这个人。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她“死”过一次,而这两段迥异的人生里都有疯阁主的参与。她有记忆的这段人生中,疯阁主呈现的是个冰冷丶控制欲极强的形象,曾请玄晖宗宗主出手封印了她的记忆,改变她的性格。 有这些条件,似乎很轻易便得出疯阁主为了控制她故意让她死了一次的结论。她应该,也完全有理由怨愤,也确乎怨恨。 然而…… 封析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陈素雪说话,时不时附和两声,心思却飘到了那些遥远模糊的往事上。 如果这场梦是真的,她真如梦中呈现的那样,主动且义无反顾的前往流云城,疯阁主拦都拦不住,那么即使两人关系古怪丶并不和睦,她的“死”也不该归咎於疯阁主。 封析云的心沈沈的。 从梦境中的感受来看,无论是和疯阁主交谈时,还是在流云城引邪神附身时,她的心情都可以称得上是平静,甚至还带点愉快,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既不痛苦,也不后悔,义无反顾。 这样的态度,真的很难让她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疯阁主害得”啊。 封析云困扰地歪了歪头,倚马前行,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眼前缓缓后退的景物。她实在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个自己会持这样的心态,奔赴明知的死路?为什么那时的她身负那样强大的力量丶健康的身体,能够深入邪神力量蔓延的流云城?她所说的“生来的使命”,又到底是什么? 她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从疯阁主一切接受良好的态度来看,他也很了解她所谓的“使命”,不以为奇,即使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他也只是愤怒,却没有否定她说的“使命”。 封析云指尖轻轻点了点马辔,仿佛是确定了什么似的。 一切最终还是指向了她的身份,一切的秘密都从这里开启,编织了一个跨越二十多年的迷局,让逆流而上追溯者越追寻,越一头雾水。 但这场梦境也不是一无所获。 “……那时候我们还凑在一起比惨呢!”陈素雪的声音高高低低,绘声绘色,在她耳边缠绕。明明说着略显心酸的往事,那眉飞色舞的样子,简直像是快乐得要飞了,“我和我哥已经很惨了,被邪神纠缠着,朝不保夕的,双亲都不在,两兄妹从小相依为命,谁知道一比惨,哈,聂东流竟然比我们还惨!” 封析云下意识朝聂东流望去,后者被当作比惨对照组嘲笑,神色冷冷的,别有一股凛然,好似要把陈素雪就此冻住,绝不给她一点进一步嘲笑的机会。 “我们好歹是兄妹俩,他全家却死得只剩他自己了,当年邪神分.身降临,赤地千里,实为百年难见的天灾,就被他赶上了,全城的人都死光了,就剩他一个人活着,命可真够硬的。”陈素雪诉说的每个字都锋锐如刀,仿佛要将聂东流剁成片。 她也确乎成功了,聂东流的神色陡然冷了下去,冷冷地望着她。 然而陈素雪却好似并不为此痛快,反倒阴沈之极,带着难解的恨,看也不看聂东流,“我哥和他碰上,当然也比不过他命硬。” 气氛陡然转冷。 封析云握着马缰的手微微一顿。 她迟疑了一下,左看看,陈素雪满脸阴沈,右看看,聂东流神色如冰,各自把目 光撇开,没有一点对视或是交流的意思,徒留她一人夹在中间像个局外人,安抚也不是,劝和也不是,不理更不是。 虽然早就从原文中得知这两人剑拔弩张的程度,但见面以来,陈素雪一直以小可爱的形象和她相处,甚至还在误会时叫她“嫂子”,让她误判了两人的关系紧张程度,原来起冲突的时候,是真的戳心窝子啊? 仿佛是察觉了她的迟疑,陈素雪缓缓偏过头来,与她对视了片刻,面上的阴沈渐渐淡去了点,甚至朝她微微笑了笑,若无其事。 封析云顿了一下,回以一个微笑,又迟疑着朝聂东流望去。 正如陈素雪所说,在聂东流八岁那年,邪神分.身降临,给全城带来了灾厄,让千里繁华变为焦土,一番盛世大城,三个月后竟只剩下他一个孩童生还,既是奇迹,也是痛苦。 而原文里提到过,生养了聂东流丶承载了他童年回忆的城市正好也叫做…… 流云城。 似乎察觉了她的担忧,聂东流擡眸,对上她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被带着恶意提及惨痛往事,他脸上竟没有多少怒意和痛楚,好似事不关己,除了冷淡还是冷淡。 封析云凝视了他一会儿,默默无言。 陈素雪不是第一天迁怒他,那么这样的对话,也许早已重覆过太多遍,他纵使不能接受,却也只能学会忘记和习惯。 得是怎样的忍耐,才能习惯这样的讥讽,好似事不关己,永远向前走? 然而她也没有资格斥责陈素雪,想必这也不是聂东流希望看到的,她只是个局外人,所做的也该是她力所能及的事。 “你哥哥还挺有意思的。”封析云若无其事地朝陈素雪笑了笑,“没想到他竟然是挺风趣的性格。” 即使知道封析云是在打圆场给聂东流挽尊,陈素雪还是卖了漂亮姐姐这个面子,勉强朝她笑了笑,甚至还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是不是觉得他能和聂东流成为朋友很奇怪?” 是缓和气氛的玩笑,也是陈素雪长久以来的疑问,无数个冷清的夜晚,她在自己那个狭窄的小院里反覆踱步,试图想明白这个问题,却始终无果。 “倒也不是。”封析云却没有顺着说下去。她以另一个玩笑回应,“我只是觉得,你这么活泼的性格,配上一个活泼的哥哥,平时生活一定特别鸡飞狗跳。” 陈素雪噗地笑了起来,淡去了阴沈,重又兴冲冲地诉说起往事,“其实我哥和谁都能鸡飞狗跳,你别看聂东流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当初和陈素同闹得可欢了。我哥从小本事就大,不然也不能带着我过得不错。不过他这人好胜心还挺强,当初天天闹着要和聂东流比赛,分个高下……” 聂东流静静地听着陈素雪给封析云讲往事,思绪也难免飘远了。 陈素雪说的没错,陈素同就是个看起来潇洒跳脱,实际上好胜心强到爆的人。他现在还能回忆起来,两人认识,就是因为这人发现两人年纪相仿,实力却比不上他,非要暗戳戳和他比一比,谁知一起搅进了邪神信徒的事里,慢慢成了朋友。 熟了之后,陈素同更是变本加厉,天天缠着他,和他比这个比那个,非得赢一回才行。两人从谁更强比到谁更穷,陈素同胜少输多,像个赌徒,越比越要比,甚至还拉着妹妹作见证,比起两人谁更惨。 聂东流想到这里,竟然有点想笑。 陈素同胜券在握,以为自己一定能胜出,却没想到就连这精心挑选的题目也输了,那时候他的神情,没见过的人是真不能理解到底有多精彩。 可惜,兜兜转转,这场比试,如今终究是让陈素同赢了。 笑意凝结在唇边,再难接续。 聂东流敛眸。 他宁愿在这个题目上永远赢下去。 带上了使用魇魂香的术士,预计要走一天的路程又加长了半天,等到京城近前时,已是第三天的中午了。 越靠近京城,精神难免越放松,陈素雪说够了往事,终於能做好情绪管理,不再时不时刺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封析云聊天,也不在意得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回答,看起来,三人的氛围简直好极了。 可是…… 聂东流沈默着,始终打着精神留意四下的动静,以免走过九十九步,倒在了最后一步。留下的一点馀裕,便若有似无地在他心底打着旋,时不时引诱他擡眸,状似不经意地朝封析云投去一瞥,试图观察些什么。 封析云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好似和陈素雪聊得格外欢畅,完全将他抛到脑后。 ——如果从破 屋出来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不是那么古怪的话,聂东流也会这么以为。 他神情绷得紧紧的,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好似这样就能掩盖他飞渡的思绪,没有回到一天前,将魇魂香的术士打晕,三人出发时,她若无其事的笑脸。 聂东流蹙眉,仿佛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谜题。 听说那术士是听命於叶淮晓后,他便在观察封析云的反应。 他不愿说,更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时他望着她,近乎小心翼翼。他从未安慰过什么人,也从未遇到过什么能激起他安慰之心的人,更不擅长安慰。 寻常时候,他会选择沈默,不去探索自己不擅长的领域,然而那时他状似无意丶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她,心里闪过的每一个念头,都是想让她展颜。哪怕这件事他并不擅长。 这似乎违背他的本意,他本该克制,努力斩断这段不该有的情愫,但那时他没能想那么多。 不过,没等到他的本能冲破理智和犹豫,他便发现在他预想中会对这件事十分愤怒与伤感的封析云,始终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而若无其事地和他聊起天,甚至还开了天眼似的,不知从哪看出他的迟疑,笑吟吟地望着他,打趣他,“你家老板心态好得很,就算你安慰我,我也不会感动到给你涨赏金的啦。” 涨赏金这个话题,最初曾是维系两人塑料队友情的唯一纽带,然而事到如今,却已渐渐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玩笑,她提及,博两人不约而同的一笑,淡去了那个小心翼翼的话题与氛围,剩下的,是一种谁也分不清的丶说不出的…… 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眼波流转,好似想说什么,又没说。而他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好似被谁锁死了,该挪开,没挪开。 他们就这么对视着,好似有无穷言语该说,却又都不必说,久到时间都遥远,又短暂到仿佛一瞬。 只差那么一点,聂东流就要一点点朝她靠近。 但好似有一道电光落下,将他从那鬼迷心窍的状态里猛然挣脱,理智回归,想起他原本的打算丶十几年如一日的坚持…… 他一个激灵,竟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是即将触碰什么珍贵之物却又不敢,是即将放下什么沈重之负却又不愿,让他惊慌失措,让他心神不宁。 他猛地向后迈出一步,远离那心神不宁的源泉,不去管丶也无暇去管这举动究竟有多掩耳盗铃,又有多狼狈。 他溃不成军,却又负隅顽抗。 聂东流唇边不自觉流露出些微的苦笑,已然察觉,却无法抑制。 在他突兀地后退,表现出明显的丶激烈的抗拒后,封析云莫名其妙,显然被他吓了一大跳。 回忆停留在最后,封析云微微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惊愕,带着一点患得患失的小心翼翼,轻声问道,“你……怎么啦?” 聂东流忍耐似的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记忆里的画面仍在眼前,仿佛昭示着主人的心绪,难舍难弃,恋栈不去。 该放,却放不下,不忍放,在术士的世界里,谓之心魔。 “快到京城了。”封析云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几乎像是一道惊雷,让他仿佛担忧她能窥见自己的思绪似的,下意识地握紧了马缰,意识回归,才又渐渐松开。 聂东流目光缓缓挪开,他垂眸,含糊地应了一声,有意无意的,竟一点也没往她那个方向看。 他不接话,却已灌注全副心神,支着耳朵,试图从封析云那里再听来一星半点言语,哪怕只有一两句也好。 但他沈默,封析云竟也沈默。 聂东流抿了抿唇,擡眸,目光先於理智,已下意识地朝她看去,正对上她回眸。 目光交错,他下意识握紧了缰绳。 她不言语,也不挪开目光,他便也不,倘若这是一场必然的交锋,他绝不率先挪开目光。 封析云当然没有和他在目光对决上一决高下的意思。 她凝视着他,仿佛欲言又止,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快,想说点什么,却又在等他先开口,显然是对他十分关注,而这关注也不知究竟已持续了多久。 聂东流静静地回望她,像是承受不住这重负似的,想挪开目光,却又像每一刹都是偷来的,隐约窃喜。 她是心无旁骛,他却是心里有鬼。 就像是药理掺了糖,一口满饮下,满心苦涩里掺着丝丝袅袅的甜。细想,这一点甜又更觉苦。 聂东流苦笑。 原先一腔意气,觉得自己能舍下七情六欲,不觉得那些东西究竟有什 么值得留恋的,也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为此迟疑,甘愿做一把斩向鬼神的刀。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觉得自己不仅不够干脆丶没出息,而且还很卑劣。 就像是硬生生将自己的心扯下来似的,聂东流用尽力气,在封析云诧异又不快的注视下,一寸寸,移开目光。 当断则断,否则不过是误人误己,他理当明白。 “快到京城了。”他冷着脸,沈声开口,好似没看见封析云的注视似的,“按照之前说好的,我去想办法求见宗主,你们想办法联系宁夜阁。” 这确实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计划。 他们三个,一个是民间无组织术士,一个是宁夜阁在逃大小姐,一个是前玄晖宗弟子,无论哪一个都不是能秘密见到玄晖宗宗主的身份。 封析云倒是对聂东流很有信心,坚信即使他们和盛少玄闹崩了,聂东流也总有办法见到严琮翼。她的信任让聂东流很是感动,然后拒绝了她,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封析云对他哪来这么大的信心。 “若只是让宗主知道这件事,给我们一个见面的机会,我倒是可以试试。”三人合计的时候,聂东流在确定封析云“据(盛少玄)说被严琮翼青眼有加”的传言不实丶至少现在不太管用后,若有所思,“但未必能取信於他,让他来见我们。” 简言之,他能找渠道把消息传达给严琮翼,却未必能见到严琮翼本人,更不必提把人引出来见面了。 “这容易。”封析云听他这么说,微微挑眉,“你告诉他,他给我的那把刀我能拔.出五分之二了,他会来的。” 那时聂东流半信半疑地望着她,却也只能选择相信。 封析云轻轻敲了敲马头,让早已疲惫的马儿放缓脚步。 谨慎的赏金猎人懂得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聂东流一边接受了她提供的线索,一边却提出了另一个建议,让她联络宁夜阁旧人脉,带着靖夜和这件信物,借机一搏,完成他们自初见起她便画给他的饼。 这提议正中封析云下怀,即使聂东流不说,她也会自己提出来,两人一拍即合,正好兵分两路,她带着陈素雪走动,聂东流则直奔玄晖宗。 “我当然跟着云姐!”被问及和谁走时,陈素雪眨眨眼睛,理所当然地凑上来,抱住封析云的胳膊,把“与聂东流合不来”这个设定写到了脸上,明明白白。 现在快进京城了,自然也是重提计划的时候了。 封析云微微垂眸,目光若有似无地在聂东流身上转了一圈。 原本两人的关系已越发亲近,即使放在原文里,大约也能算得上是好同伴丶好朋友了,可自从这人从魇魂香里醒来后,便怪怪的,哪里都不对劲。两人的关系肉眼可见地倒退,他却又不说原因,让她想拉都拉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后退。 她隐约有些不悦,想问,却又不爽,莫名不想先开这个口。 “那就按计划吧。”她冷着脸,也不去看他,转开脸,朝陈素雪望去,漂亮妹妹瞪大了眼睛,兴奋地像是要和她一起去郊游。 封析云愤愤。 果然还是漂亮妹妹更讨人喜欢! 她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看也不看聂东流一眼,挽着陈素雪,下马进城,一心向前走,融入久违的京城繁华,也融入她难得触碰的人间烟火,满眼嘈杂尘嚣,满耳纷乱吵嚷,也绝不回头。 然而,行过大半条街,即将转过街口时,她却没能忍住,在转身时,下意识地偏过头,向身后望去—— 人头攒动丶俗世熙攘丶十丈软红里,他融於其中,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朝她微笑。 她吓了一跳,好似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包了似的,下意识地猛然转过头,加快了脚步,将身形隐於转角,朝不明所以的陈素雪尴尬微笑,却又无暇过多思考。 只能听见胸腔里清晰又有力的跳动声,有那么一瞬间,胜过尘世喧嚣。 三人分道扬镳,封析云说是要回宁夜阁上演一出“爷来踢馆了”的大戏,实际却脸宁夜阁的大门都没靠近,反而带着陈素雪满大街转。 一会儿去看看东城的成衣铺,一会儿又去逛逛成衣铺旁边的木工铺,手里钱袋时时揣着,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每个老板见了她都点头哈腰殷勤备至的,却又从来不见她往外掏钱,也不买东西。 大摇大摆,又像是逛街,又不像是来逛街的——倒怪像是来收保护费的。 陈素雪一头雾水,跟着她逛了一大圈,最终又逛回成衣铺,满脑门都写着问号,想问又不敢问。 封析 云一回头,就看见她云里雾里,顿了一下,微微挑眉,指着成衣铺旁边的首饰铺,“想不想进去逛逛?” 成衣铺分里外两重院落,占地不小。最外层的院落与旁边的首饰铺相接,两家铺子的两扇窗间不过隔了一手宽的距离,一张半掩着,一张则紧闭着。 京都居,大不易,两家铺子间的距离虽然窄,放在这寸土寸金的东城,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啊?”陈素雪瞪大眼睛望着封析云,满脸写着十动然拒,支支吾吾,“我们,我们是要通知宁夜阁邪神献祭的事,现在去逛街……不太好吧?” 邪神献祭,无数人可能为此水深火热,她们却去逛街,就……很不务正业的感觉。 ——不是说她不想去的意思! 封析云挑眉,饶有兴趣地望着陈素雪纠结,目光流转,在一旁的成衣铺上打了个旋,又若有似无地朝熙攘的人群里望了两眼,一伸手,扯过陈素雪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后者半拉半带,走进了首饰铺。 一踏入首饰铺,之前还犹犹豫豫的陈素雪便忽然变了模样,站在人家店门口,咳了两声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上下打量,理完衣服理头发,衣角要打个摆,袖口要折一折,恨不得全身上下都整成光鲜亮丽的模样,这才昂首挺胸踏进门。 封析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进门就好像鱼跃进了水,游刃有馀地给她介绍起着首饰铺里有哪些漂亮玩意,头头是道得简直像是掌柜请来的推销员。 她恍然意识到,在原文里,陈素雪好像还有“精致女孩”的人设,宁愿少吃两顿饭,也要多买一个漂亮包,花大半的收入也要住在闹市的小宅院的光鲜少女,甚至还为此和陈素同闹过鸡飞狗跳,当然会熟悉这家全京城都有点名气的首饰铺了。 封析云神色覆杂,欲言又止。 这不能怪她记性不好,连原文人设都没记全,毕竟任谁见了陈素雪满脸黑漆漆丶灰头土脸丶头发凌乱的样子,都不会想起来她还有这个人设的。 而如鱼得水的陈素雪,显然是不会知道云姐在想什么的。她像只快乐的小蜜蜂,在珠光宝气的花丛中到处翻飞,时不时指着展示的图纸戳来戳去,又在陈列的首饰前恋栈不去,大方地向她分享自己喜欢的纹样。 “云姐,你看这个好看。” “云姐,你戴这个好看。” “云姐,你看这两对耳坠哪个更好看?” 陈素雪停在两对耳坠前,微微俯下身,露出纠结的神色来。 封析云慢吞吞地踱步过去,发现她正在究竟该选哪个,一个便宜些,一个却有点贵。这是所有人逛街的通病,有心随心所欲,却又囊中羞涩。 在遥远到几乎失真的回忆里,封析云记得自己似乎也有过这样的犹豫,但也许是时间太过久远,又或者死过一次带来的影响,她竟觉得来自现代的那段记忆格外陌生,以至於现在试图回忆相关的细节,竟是一片空白。 但有一件事,她完全可以确定,那就是,当有人将两样东西摆在你面前,一个贵一个便宜,让你帮忙选一个的时候,对方心里真正想要的,一定是那个贵的。 封析云只看了一眼。 “那就都包起来吧。”她说,“我送你。” 陈素雪:!!! 云妹:给喜欢的纸片人花钱,怎么能叫花钱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别别别,”陈素雪满眼写着心动,手却摆得像是两个蒲扇,一副慌里慌张的模样,“不是要你买,我自己可以买,你别破费,我……” 封析云手一伸,支在一旁的柜桌上,斜过身,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享受到了一点霸总的乐趣,只需用一点她心里无足轻重的东西,就能调动旁人极大的情绪波动,无论这个“旁人”是陈素雪还是更难搞的聂东流。这感觉实在是…… 爽。 果然她就应该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用金钱解决问题,而不是像个读心大师一样猜来猜去,跟着聂东流莫名其妙的情绪走嘛! 封析云指节轻轻敲了敲柜桌,忽然开口,打断了陈素雪的婉拒,“这一路上相处愉快,你也很照顾我。现在如果能花点钱让朋友开心,我觉得是件很划算的事,你不用感到负累。” 陈素雪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来。 她的目光犹疑着,在那两对耳坠和封析云的身上来来回回,在掌柜热情洋溢地劝说下,试探着望了望封析云的眼睛,发现后者眉眼温柔地笑了笑,仿佛是得到了鼓励似的,迟疑了一下,指着那对便宜的耳坠,“只要这对就好啦。” 虽然这对相对便宜很多,但对於陈素雪来说,也称得上轻奢,任封析云帮她付钱,如果后者反悔,她凑凑钱也还得起。 陈素雪的目光若有似无丶仿佛怕被发现似的,小心翼翼地觑着封析云的每个细微神情。 十来日的相处,她当然知道云姐来历不凡丶身家颇丰,不然也不可能让聂东流心甘情愿地当作老板。虽然在躲避追杀一切从简,但从很多细节中也能看出对方生活和用度的精致,那是没有金钱支撑无法养出来的习惯。 陈素雪当然喜欢封析云,又或者喜欢后者身上的那种精致。与其说对方是同好,倒不如说封析云轻而易举地支配她所向往的东西,一如她想象般光鲜。没有人会排斥对自己释放善意又活成自己想要样子的人。 但这不代表陈素雪和封析云关系亲密就是为了占便宜。倘若收下耳坠会引起大小姐居高临下的不屑,致使对她人品的误解,那么陈素雪宁愿第一时间拒绝,甚至就此和新交的朋友决裂。 封析云把她的迟疑和些微的警惕收入眼底,轻轻嗤笑了一声。 声音轻轻的,落在陈素雪心上,令她心里微微一沈,拒绝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你更喜欢贵的那对,为什么不要?”封析云单刀直入,就像是拿着把刀子似的,直直剖开她的内心,把她羞於在新朋友面前展露的东西摊开,“送都送了,难道让我送好朋友一件她不满意的礼物?那我掏钱的意义是什么?” 唯当这种时候,陈素雪才感受到这个被聂东流称之为老板,经常为之吃瘪,无计可施的大小姐身上,确实有一种咄咄逼人却又不令人讨厌的气场。她总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让人无从拒绝,甚至满心欢喜地伸手…… “谢谢云姐。”陈素雪有点羞涩,却又不无雀跃,她垂眸,将那对贵的耳坠拿在手中轻轻把玩,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但这对耳坠就完全足够了,另一对我已经不喜欢了。” 一开始声音轻轻的,还带着点似胆怯的颤抖,仿佛客套的犹豫还没能消去,但言至话尾,便渐渐轻快,有什么轻快而飞扬的东西满溢而出。 陈素雪这次没有说违心之言,她说不喜欢了,不是客气的拒绝,而是真的不喜欢了。这仿佛太快,却无比自然。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在故往的几年里,她有很多次艳羡而向往地望着这对买不起的耳坠,也有很多次炫耀似的向同伴展示自己喜欢的耳坠有多好看。想买,买不起,所以只能买平价替代,用买得起的东西来分散买不起的遗憾。 大小姐确有一副配得上优越身世的敏锐眼光,一眼就能看穿这隐晦的心思。 陈素雪轻轻抚摸着耳坠,现在她明白,为什么拽得格外嚣张的聂东流也总会对封析云露出一副无奈又顺从的模样了。 封析云确认漂亮妹妹不是在说违心话,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没有强行硬塞。 她虽然很有钱,却不是没事非得瞎显摆。送礼送的就是开心,非要塞个对方不喜欢的东西,那叫缺心眼的土大户。 陈素雪一擡头,便看见她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不知怎么的,竟有点耳热,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一伸,把耳坠递到封析云眼前,小声叭叭,“这个耳坠就是很好看哒,你看这个红的可以叠到蓝的上面,变成一个单边耳坠,也很好看……” 封析云笑吟吟地看着她解释,一边把耳坠上那 两个环扣来扣去,表演两个变一个的幼稚游戏,就像个小孩子为自己的喜好作辩护,想让小夥伴也能体会到乐趣。 ——她追的纸片人崽崽也太可爱了,给她往死里宠! 陈素雪说着说着就停住了,摩挲着耳坠,“其实我以前就很喜欢这对耳坠了,一直没钱买,想问我哥借点钱来花,他死活不同意,甚至还跟我说这耳坠丑死了——这傻狗现在想想我都气死,当时我就想,等我攒够钱了一定要买下来,天天在他面前晃,气死他!” 可现在耳坠就在她手里,想要显摆的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封析云静静地望着她,没有打断,直到陈素雪沈默,这才张了张口,准备说点什么,却在出口前便被打断了。 “封析云,你还敢在这逛街!” 尖锐的声音与安静的店铺格格不入,一瞬夺取了店内小声交谈的客人的注意力。 封析云擡头望去,不出意外地看到这熟悉声音的主人,叶夫人正满面怒容,大踏步地朝她走来,那副神情,让人禁不住要联想到抓包学生逃课打游戏的班主任。熟悉的是窒息感,陌生的却是漫不经心。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动作却没有变,就以方才对陈素雪说“包起来”的姿势,定定地望着叶夫人,看着后者一路走到她面前,咄咄逼人。 “婚约既在,就该好好履行,也是在尊重你爹生前遗愿,你就这么直接跑掉,岂不是让你爹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然瞑目?你这是大不孝!”叶夫人眉毛竖起,好似狂怒般瞪着她,“阿晓和你青梅竹马,你们一向情投意合,你怎么能打他一巴掌,让他之后都没法见人?打完人一声不吭就跑,你的家教就是这样的?这样没规矩,我以前还觉得你是个好孩子,能进我们家门,现在真是看错你了。” 叶夫人气势汹汹,手指头就快戳到封析云脑门上来了。 陈素雪莫名其妙,不知前情,却不妨碍她对咄咄逼人的叶夫人产生排斥之意,后者虽然没说什么骂人的话,却每个字都听着难受,“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你这是哪找来的野丫头?”叶夫人猛然打断陈素雪的话,目光一扫,嫌弃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后者,仿佛陈素雪一身精致不失细节的打扮土得掉渣,靠近了都会让人沾上一身灰似的,毫不客气地开口,却压根没有和陈素雪对话的意思,“阿云,你耍性子跑出去一个月,把我们都搞得人仰马翻的,就是交了这种不三不四的朋友?” “什么——”陈素雪还是第一次被称作“不三不四的朋友”,眼睛一瞬间瞪大了,好似想跟叶夫人好好理论,然而后者却压根没给这个机会。 “阿云,伯母和你说实话,我现在骂你丶训你,你恨我,我都知道。”叶夫人猛然压低了声音,一把拉住封析云的衣袖,攥紧了,步步凑近,眼神死死地盯着封析云的眼睛,“但我都是为你好,你以后会感激我的。” 封析云静静地听着,没有挣扎甩脱,也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驳,她这种态度给了陈素雪错误的信号,让后者误判她与叶夫人的关系,迟疑着,却没伸手把两人分开。 陈素雪略显焦躁地望了望封析云,恨不得现在就伸出拳头,把这个莫名其妙出来教训人还要说“为你好”的家夥揍趴下。虽然不知前情,但真要是关系好,又怎么会对亲近的人说出这种伤人的话? ——云姐怎么还不生气?但凡云姐脸上有那么一点怒容,她现在就挥着拳头上了。 就是封析云太平静,也太事不关己,这才让她举棋不定。 云姐到底在想什么呢? 封析云漫不经心地听着叶夫人控诉丶愤怒丶劝诫,从白脸一路唱到红脸,独自表演变脸术,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很久没见了,想听听叶夫人能说点什么有新意的话来。 叶夫人的态度明摆着,一切的愤怒都是为了给她施压,典型的欲扬先抑,先把她吓住,再抛出“虽然你不守妇道爱折腾配不上,但我儿子还是愿意看情分娶你”的信号,让她感激涕零。 简言之,这只是一场婆婆给媳妇的“立规矩”。 封析云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结合叶夫人的话语态度,以及这一路上得到的线索来看,叶淮晓绝对把“我竟然被弱鸡未婚妻打成重伤”的事,连同“我的未婚妻竟然丢下我和一个泥腿子跑了”,一并捂得死死的,就连亲妈也只知道一鳞半爪罢了。 至於“我的未婚妻看不上我,背信弃义丢下我”这种不实谣言,封析云更是在跑路前就已肯定,以叶淮晓的性格,绝对丶绝对不可能散布出去的。 在原文里,叶淮晓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反派,只要能恶心聂东流的事他一样都不会落下,按理说,被未婚妻抛下甚至打伤,他应该立刻发动舆论,占据道德高地,把封析云锤得死死的,成为一个不思回报丶背叛感情者。 但封析云可以确定他不会做这种事。 倒不是相信过往的情分能让叶淮晓做事留一线,而是因为她了解叶淮晓这个人——他想软饭硬吃,还能怨她不跪着喂,说到底也不过是太看重自己丶太想要所谓的尊严和面子。像叶淮晓这么要面子丶容不得一点损及他颜面的人,苦果也只能自己尝。 难道要他发通缉昭告天下,“我被绿了”“我还不如我的病弱未婚妻能打”? 那还不如杀了他。 叶淮晓也就配硬忍下这口气,背地里暗戳戳联系外地的宁夜阁分属,下达私人命令,偷偷除掉已经没有可能带着丰厚资源嫁给自己丶反而会成为阻力和敌人的未婚妻。 也正因如此,叶夫人才会误判情况,以为封析云还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儿媳,受她的婆婆教训 封析云含笑望向叶夫人。 从前她在这家人面前处处掣肘,每一步都不能自主,但现在,优势却已一步步站在了她这边。她不仅手握力量,而且无比了解他们。可他们却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没关心过,也就没机会知道了。 “女人嘛,这辈子也就是嫁人生子,普普通通地过这一辈子,像咱们这样天生富贵丶夫婿得力,那就是女人中的赢家了。”叶夫人低声说着,推心置腹,“我知道你心气高,但人得脚踏实地,女人更得安分一点。你还年轻,贪图新鲜,我跟你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人生就这么一条路,嫁人丶生子,以后带带孙辈,总要往下走的,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你太不安分了。”叶夫人隐含责备,却又好像和蔼的长辈,“女孩子这样早晚要后悔的,要不是为你好,我才不会和你讲这么多。你得明白,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你不十足慎重怎么行?” 封析云觉得这句话有必要反驳一下,微微舒展了一下身体,就要收回斜支着柜桌的手,陈素雪一句粗鄙之言就要往叶夫人脸上输出了,被她将将打断,“其实我觉得我这辈子过得还不错,没必要这么急着投胎。” 叶夫人一下子噎住。 “还有就是,”封析云顿了一下,想了想,努力委婉,“我觉得如果这胎越投越差,那还是能不投就不投了吧,活着挺好的。” 叶夫人气得手都在发抖,反覆吸气,看得人直害怕她会当场厥过去,让封析云很担心自己惨遭碰瓷。叶夫人喘够了,猛然擡头,好像要怒骂她不识擡举。 “阿云!” 封析云微微一顿,朝喊声的来处望去,叶淮晓满脸写着激动,在一众手下的簇拥下朝她快步走来,若非她有心注意,很难看出他行步有些虚浮,是一个月前她留下的伤。 术士的身体素质比寻常人要强得多,断了几根肋骨这种伤,寻常人得养几个月甚至半年,换成叶淮晓这样的术士,一个月也差不多能自由走动了,但若说状态,那是比不上全盛之时的。 叶淮晓伤还没好全,这对封析云来说就是件好事。 封析云轻轻推开叶夫人伸到眼前的手,难得对远远走来的叶淮晓露出一个笑容,不无揶揄,“叶副阁主来见我,好大的排场,真是威风,让我艳羡。” 说是揶揄,也是轻嘲。她那一刀真是把叶淮晓给打怕了,不然后者匆匆来见她,不可能带上好些个术士,前三后四地拥着他挤进首饰铺。术士和普通人的气息有不小差距,这一个月来她见得多了,不可能认错。 现在叶淮晓这么快就能感到首饰铺,可见是没少在大街小巷布置人盯梢,一旦看见她的踪迹就去汇报,第一时间赶来。不枉她逛街似的转了这么久。 叶淮晓见到她这个笑,垂在袖子里的手便忍不住攥紧了。 还是熟悉的容貌丶熟悉的神态,却莫名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仅敢忤逆他的决定,甚至就连姿态也让他忍不住想起那个无法忘怀的雨夜,胸前的伤口也若有似无地疼了起来,让他轻轻颤栗。 邪了门了! “阿云。”叶淮晓竭力挤出笑容来,自觉和原先没什么不同,深情丶宠溺丶非她不可,先稳住她。看封析云这副样子,大约是不知道他发下私令击杀她的,多半还以为他会继续追着她跑丶求她嫁给他,那就让她先这么以为着,骗得轻视,再寻机会击杀,“这一个月来,我一直都在找你。” ——要柔软,在期盼里带点小心翼翼,就像 是想要靠近又生怕失去,苦涩里夹着甜蜜。 叶淮晓憋出毕生演技,柔情蜜意地望向封析云,“之前的事,我想了很久,是我自以为了解你,却还远远不够。我只是把我想要的东西一股脑塞给你,以为这就是对你好,给你太多负累。” 他说到这里,神情黯然,仿佛被情绪哽住了,一时沈默。 “是啊是啊,封小姐,叶阁主对你那是真上心,一片痴心,谁也比不上啊!”叶淮晓不说话,他带来的手下却卖力捧哏。 “咱们叶阁主那可是真的绝佳好男人,封小姐,我保证你在这整个天周王朝找不出任何能比叶阁主待你更好的人,你们小两口有什么恩怨回家说,嘿,床头打架床尾和的事,没必要闹成这样。” 陈素雪一开始还被叶淮晓满脸的深情镇住了,以为这人和封析云是一对,产生了什么误会才分开,还暗戳戳琢磨聂东流是不是撬了人墙角,直到听到叶淮晓的手下满脸猥琐地暗示,眼睛一瞪,“去他爹的好男人,搁这给我装什么大尾巴狼呢?真要是好男人,犯了错就该跪下悔过,怎么还在这带了七张嘴叭叭叭呢?感情你一人长张碎嘴还嫌不够,非得再找七张一起漏?”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冲着这人手下的猥琐样,这人就一定有问题!她之前也是糊涂了,像云姐这么好的人,能忍心和她起冲突的,那能是什么好人吗?连聂东流这种装逼犯都对云姐好声好气的,眼前这几个人凭什么? 叶淮晓装成一副深情的样子,他就是真深情了?还不如拿去喂狗。 她和哥哥一起漂泊多年,见过太多人,平日里不骂人那是注意形象,但今天好好的逛街,先后冲出来两拨恶心人骚扰,云姐脾气好不搭理,她却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每当有人说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的,陈素雪:封析云.jpg 封析云:瞳孔地震! 漂亮妹妹……漂亮妹妹的人设崩了!这不是性烈如火的妹妹,这是暴躁老姐了啊? 她痛心疾首。 “小丫头片子胡咧咧什么呢?”陈素雪叭叭叭怼人如机关枪,不仅说楞了封析云,也把对面七个葫芦娃说懵了,过了一会儿才回骂,“我们叶阁主前途无量丶青年俊杰,让她嫁进门那是给她脸了,她要是真识相,就不该让爷们来道歉——没有哪个娘们拿捏成这样的道理!” 有唱红脸的,“封小姐——咱们还敬您一句小姐,那一是看老阁主的面子,更多的还是因为咱们叶阁主看重您,您这么聪明,可千万不要看不清分寸了。” “胡说八道!”叶淮晓猛然喝道,“你们都在说什么胡话!这是老阁主的大小姐,都给我放尊重点,这些浑话也是你们能说的?” 七个葫芦娃唯唯诺诺,一齐收声。 “阿云,是我御下不严,让他们说出这样的浑话来,我绝不是如此作想——你是老阁主的独女,这宁夜阁理当尊你为大小姐,无论我们是否有婚约都该如此。”叶淮晓低声下气,一脸悔意,近乎央求地望着她,像个卑微的小可怜,“我只求你给我个机会,让我重新对你好,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论装,还是叶淮晓最能装。 封析云一直以霸道总裁的姿势遥遥地望着叶淮晓,静静的也不发话,直到此刻,才仿佛看了一场拙劣的脱口秀似的,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似笑的哼声,以一种极不尊重的姿态把叶淮晓上下打量了一遍,慢条斯理地挪动步伐,在首饰铺里踱步走来走去,把好好的会面变成了班主任训闯祸小学生。 “诚意?”封析云嗤笑,“你能有什么诚意。叶淮晓,你不了解我,我却了解你得很,你这人刚愎自负,自己永远一点错也没有,错的都是别人,你还能悔过?你骗谁呀?” 此时首饰铺里的客人已尽数溜走,只剩下掌柜进不得退不得,哭丧着脸,又不敢劝退七个葫芦娃,只能可怜巴巴地望着。 在这方面,封析云很有江湖人的习性,又特别有大小姐脾气,她要解决什么事,想在哪里就在哪里解决,只要不伤人,钱她赔得起,重要的是她乐意。 叶淮晓心里隐约不妙,有个恐怖的念头升上心头——封析云不会是已经遇上了宁夜阁内部的人,知道他有心杀她吧?那他这一番作态,岂不是全然笑话? 倒还不如一开始就来硬的,八个人一道上前,任封析云那邪门的手段再怎么强大,猝不及防之下也施展不开,到时候直接带回叶家,岂非轻易的很?又何必这番折腾? 叶淮晓心下懊恼,思绪一转,却又不同。 其实现在改改策略,倒也不迟。 “阿云 你这话我就有点听不懂了。”叶淮晓渐渐收起那副强行伪装的深情,姿态隐约强硬起来,“我怎么就没有诚意了?我虽然对你有些疏忽,总体也是对你好的吧?老阁主故去,难免人走茶凉,若非我庇佑,你以为你现在会在哪?阿云,刚才他说话不好听,但我还是得说他有道理。你长大了,得知道点分寸。” 他还是有点迟疑,想再打消她警惕,一方面也是试探她到底知不知道他的杀意。 犹豫归犹豫,叶淮晓已经物色好出手的时机了。 这首饰铺并不算大,其中一面和隔壁的商户紧紧挨着,两堵墙中间只有一道连猫儿也挤不进去的窄缝。这面墙外还是墙,什么也看不见,自然也就没了开门开窗的必要,全是柜架,唯有中间开了一扇可有可无的小窗,似乎是用来通风的。在这扇小窗前没有货架,毫无遮拦,却又被货架围着,形成一隅。 等到封析云站到那个位置的时候,他就立刻出手,将她制服,带回去直接击杀。 封析云在店中缓缓踱步,在叶淮晓的目光中缓缓靠近窗前。 在叶淮晓查探不到的地方,她听见窗外有重重的脚步声,因为隔墙,也变成了轻轻的。仿佛有什么人被引着,一步步走进隔壁的房间,那里悄无声息,似乎没有人。 “非要说的话,我觉得你是很有杀了我的诚意的。”封析云轻声说道。 叶淮晓的目光锁定着她的位置,看她一步,两步……还差三步就要走到窗边了。 他一惊,既为了她已察觉,也为了她竟选择直接点破。 但很快,这惊愕便转为了无所谓。能怎么样呢?就算她知道了,她上次走了运能伤他,现在可未必,更何况他身后还带着这么多术士。 他甚至为了这话笑了出来,为她的不够干脆,他要是她,早就动手了。 果然,女人就是优柔寡断,错失良机。 “阿云,你现在说这些,能有什么意思呢?”他甚至柔声说着,敷衍,又甚至懒得再敷衍。 但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落在封析云的脚步上。 一步。 “我都说过了,咱们一笔勾销,一切重来,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两步。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原谅我的话——” 三步。 “嗡——”剧烈的闷响在狭窄的空间回荡,逼得人浑身难受,叶淮晓手持法器,猛地向封析云罩去。 望去,他神色冷酷,甚至还带着快意的笑,“那我就只能直接动手了。” 法器嗡鸣,灵力狂涌,封析云就直直地站在他面前,甚至还没转过身,她绝不可能逃过这一击! 叶淮晓满心快意,他无需直接击杀封析云,只要控制住她,往后岂不是为所欲为?他还不想让封析云那么快去死。 不,他更想让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的人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丶求他,在他的一举一动下喘息求饶……那才算是痛快! 在叶淮晓畅快的目光里,封析云微微偏头,似乎平淡,又似乎毫不在意地望了他一眼,仿佛全然不知道自己的险境,也没意识到接下来会沦落到什么程度,让叶淮晓心里猛地一突。 她只是平淡地丶从容地伸出手,推开了那扇背后理应只有墙的窗—— 窗的后面还是窗。 一扇打开的窗后,隔壁的成衣铺里,宁夜阁一众元老满脸惊愕,正对上叶淮晓畅快的笑容,也不知道究竟蹲在那听了多久的墙根。 “嘎吱——”那边的房门也正正好被推开。 门外,任何玄晖宗弟子都绝不会认错,宁夜阁高层也无比熟悉的一张脸,玄晖宗主严琮翼被人引着,带着些微的错愕和微妙,踏进了房间,也正对上叶淮晓的脸。 而跟在严琮翼旁边的那个胖子也格外眼熟……就好像很久以前在宁夜阁中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封析云回过头来,朝他露出一个熟悉的丶浅淡而温柔的笑容,然而莫名的,却与他过往所见过的每一个笑容所包含的意味都大不相同。 她说,“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轰——” 白芒如焚,仿佛要烧尽一切,封析云侧过身,露出身前早有准备的一排防护符箓,以及手中那把曾给他重创的刀,在叶淮晓目眦欲裂的瞪视中,狠狠地劈落。 难得男主没有存在感的一章啊(唏嘘) 他无可否认 他无可否认 窗后的景象让叶淮晓大惊,心神难免短暂地失守,锋芒落下,整个人就像是个皮球,怎样朝她冲过来,便两倍地向后倒退弹出,破包袱似的重重摔落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只能在地上反覆撑拄,终究再次摔落。 “阿晓!”叶夫人一声尖叫,猛地朝儿子扑过去,想要将他搀起来,却只能让叶淮晓伤势更疼,钝钝地咳个不止,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吓得叶夫人撒手也不是,继续搀着也不是,“阿晓!” “你们这都是做什么?”她猛地擡起头,说着“你们”,眼里看的却只有封析云,“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下这么狠的手,翻了天了!各位长老,你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儿这个副阁主被打成这样?” 突然被cue的宁夜阁元老们眨眨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老实实谁也没说话。 倒也不是不敢。倘若封析云无故伤人,他们肯定是立刻出手的,但他们这不是还沈浸在这对未婚夫妻竟然反目到这种地步丶从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竟然这么强的惊吓中吗? 叶夫人的控诉凄厉得简直闻者落泪,“他的伤才刚好,从小就为宁夜阁鞠躬尽瘁,为了阁中事务才沦落至此,竟然还要受这样的折辱,你们怎么忍心的?” 宁夜阁元老们的表情更加古怪。 忍不忍心什么的……术士还能有良心这玩意哪?倒是叶淮晓前段时间受的重伤,宁夜阁中早有议论,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怎么受伤的,以为京城附近又出现了什么危险邪祟,问他也不说。现在看来是真相大白了—— 原来这小子是被他自个儿的未婚妻打成这样的? “娘,别说了!”叶淮晓被他们这古怪的眼神一打量就知道这群老东西到底在想些什么,从前疯阁主还在的时候他们就总以奚落的眼神看这看那,对每个新人都报以倚老卖老的狂妄。他一向厌烦这些人,更不愿在他们的打量中落出一点破绽,谁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趴在这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任由他们嘲弄。 他恨不得杀了封析云和这些老东西解恨。 “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的。”迎着他仿若刀锋的目光,封析云似叹非叹,好似十分伤感地望着他,眼角眉梢每个弧度都写着假惺惺的惆怅,“阿晓,我们青梅竹马之间,何至於反目成仇呢?就因为我不想在孝期成亲,你就气得想要我的命吗?” 瓜主爆料,宁夜阁的元老们一时全都没说话,支起耳朵听第一手八卦。 “是不想在孝期成亲,还是不想和我成亲?”叶淮晓被她茶里茶气的样子给气死了,恨不得立马跳起来将她骂个狗血淋头,却碍於伤重,只能倚着叶夫人,恨恨地瞪着她,声音有气无力的,特别色厉内荏,“你和那个泥腿子跑了,你怎么不说?你让我的颜面往哪搁?” 宁夜阁元老头上的吃瓜天线全都竖起来了,一个个六七十的老头老太,眼里闪烁的全是兴奋的眼神: 叶淮晓被绿了?? “你竟然这么说我。”封析云眼底泛起苦笑,仿佛被他伤了心,却又碍於青梅竹马的情分,不愿以牙还牙,只能自己吞咽这苦果,格外楚楚动人,“罢了,你非要为自己找点理由,就是不肯信我不想在热孝成亲,也随你吧。只是咱们这样的情分,何至於走到这一步?” 她不尽忧愁地长叹了一声,幽幽的,仿佛旷野里的风,让人心凉。 叶淮晓简直要被她气死,“你还狡辩,你都扑到那泥腿子的怀里了,你们俩——” “够了!”封析云猛然开口,厉声喝道,把叶淮晓冷不丁吓一跳,手都颤了一下,差点又吐出口血来。她神色冷峻,温柔缱绻的眉眼里透着说不出的锋锐,“往日你胡说八道,我不同你计较,今时今日,你还要作妖。” “咳,”八卦听到这里也就够了,总不能真的让封析云在这里把叶淮晓砍了,谢老干咳一声,“你们俩闹归闹,事情还是要好好说清楚,阿云,叶淮晓他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慢慢说,我们这些老家夥总是会给你做主的。” 一句话,就先判定是叶淮晓对不起封析云了,在场的哪个能听不出来,却个个都装成楞子,装聋作哑。 叶淮晓早有预料,见到此景,心里还是一凉,又不甘心,思绪飞转,一张口想说什么,封析云顺手就团了个抹布塞进他嘴里,把他的话堵了个严严实实。 叶夫人又是一声尖叫,想扶着叶淮晓躲开,却没想到封析云动作太快,她还没踏出一步,叶淮晓已经叼着抹布了。 “来给你们叶副阁主处理一下伤。”封析云仿佛压根没在意这对 母子的反应,随意擡手,朝远处自她一刀斩出后便噤声不语的七个葫芦娃招招手,态度自然得好似这是她的手下似的。 叶淮晓都给她一刀击飞了,眼前还有一众宁夜阁元老看着,七个葫芦娃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凑上来,又是给叶淮晓止血,又是给他摸骨,就是假装看不见叶淮晓示意他们把他嘴里的抹布拿走的眼神。一个个表现得格外卖力,其实都在划水,恨不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不至於干站在那里尴尬。 封析云把人丢给他们就扭过头,与隔窗相望的元老们对视,然后在他们的目光里,不紧不慢地理理鬓发,目光越过这群老头老太,落在跟着严琮翼进来的青年身上,唇角勾了勾,“来得挺及时。” 自从严琮翼进门,元老们的注意力便一半分给他,一半分给封析云,目光在跟进门的青年身上微微一扫,很快就掠过了,以为这是玄晖宗哪个年轻弟子,压根没放在心上。此刻封析云不理人,倒先和这青年打招呼,这才赶紧望去。 一打量,这神情就古怪了起来。 这青年剑眉星目,眉眼飞扬,生就一副凌然不居人下的英俊相貌,锐意逼人,即使和这一屋大佬共处也神色冷淡,仿佛他们都是一群普通老头老太,显见是心有傲气的年轻人,却在封析云望来时骤然柔和了眉眼,“不负所托。” 嘶—— 这是要成为姑爷的节奏啊?难不成叶淮晓被绿,说的就是这个? 谢老对着聂东流看了老半天,想起这小年轻和他还有过一面之缘,猛地一拍大腿。 他就说嘛,封析云大半夜的跑来让他出手相救的,那必然不是普通人啊?当时封析云不在场看不真切,现在可不就真相大白了? “小聂是吧?”他猛然起身,扯着聂东流的胳膊就往席间拉,那姿态殷勤的,严琮翼看了都要说一声好家夥,“你可是我们大小姐的得力臂助,这次多亏你了。” 聂东流莫名其妙,搞不清谢老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是为什么,下意识想挣开,又想到这是封析云的长辈,没好意思拒绝,一路被扯着座下。 他天生自带“不论什么场合都不会尴尬”的技能,神色自如,擡眸与封析云的目光冷不丁对上,心里却猛地一颤。自打发现自己心里有鬼后,他想得就比以往要多得多,先前不明白谢老的殷勤,此刻却全然涌上心头,让他一瞬间明白。 这些宁夜阁元老是把他和封析云的关系搞错了,而他竟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又或者是不愿意反应过来,以至於就这么在封析云的注视下落座,好似他们真的是那种关系似的。 他如坐针毡,一时不敢去想封析云心里会怎么看他,却又莫名为这一点迟钝窃喜。 封析云淡淡地挑了挑眉,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无论旁人信不信叶淮晓逃避事实式的指责,她都不在乎,甚至於,倘若这些元老们当真这么误会,对她来说倒是一件好事,也省得他们一天到晚想着找个人来“照顾”她。 “我本来没想把事情闹大的。”封析云神色寡淡,“但事到如今,总不好瞒着各位关心我的长辈,我和叶淮晓从此一刀两断,还请各位为我做个见证。” 叶淮晓的嘴给她堵上了,叶夫人又是个远离劳苦丶一心享福的凡人,并不了解宁夜阁的事务,在这一众术士元老的心里,可信度自然是远远无法作比,那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不是封析云一张嘴说了算? 她倒也不添油加醋,也没有往日那种温顺,更没有作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博取怜惜。 不需要。 封析云实话实说,心中却已然笃定。事情看似只到一半,其实自她一刀击伤叶淮晓后便已尘埃落定,再没有别的可能了。 叶淮晓年纪轻轻便能坐上副阁主之位,一方面是疯阁主大力提拔,一方面则是他自己实力过硬。他天赋极佳,又有大力栽培,性情自傲也算正常,在原文中若非遇上了聂东流这个龙傲天,确实是能傲视同侪的。 与其说,叶淮晓竟然败在她手下,实在是太弱了,倒不如说,她竟然仅凭一把靖夜就能将他两度重伤,实力强得有点骇人听闻了。 在这种背景危险的世界观里,宁夜阁这种直面疯狂的组织必然是最危险的,术士四处应对邪祟,并非总能靠知识和道具解决,常有拿命来填的事,也就导致宁夜阁术士损耗速度极快,能活到老的极少。 换言之,现在这一屋的老头老太,实力未必是当年那波人里最强的,但一定是最能苟命的。 宁夜阁的机制付予了阁主极大的权力和地位,也就对应了极高的风险和责任,每次大难都要他们身先士卒。在宁夜 阁成立近百年中,共有十多位阁主,无一善终。其中在位最长的就是疯阁主,享年四十六。 ——这满屋子最会苟命的老头老太好不容易活到这个岁数,状态也随年纪不断下降,根本不想坐上阁主这糟心的位置。 哪怕是这屋里最无牵无挂的谢老,也不高兴遭这个罪,他要是想做阁主,当年未必轮得到疯阁主这个小年轻。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更不可能竞争。 虽然心有芥蒂,封析云还是得承认,疯阁主不是个好父亲,却对得起宁夜阁。 现在,能挑起担子丶实力又足够的年轻人被她打了个重伤,宁夜阁却总需要一个新的疯阁主。 “大小姐,您要不过来说话?还有叶副阁主,擡到我这给他稍微看看吧。”成衣铺里,身材富态的掌柜忽然开口,姿态谦恭又亲切。他笑眯眯的,就像个普通的生意人,然而这一屋的元老之所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聚在这里,全靠他跑前跑后联络。 要不是看到他,陈素雪还茫然不解对面的一堆老头老太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呀,你是刚才我们逛的成衣铺里的掌柜?你也是术士?” 难怪封析云什么事也不干,全顾着逛街了,原来是在找宁夜阁的隐秘成员? 掌柜当年也是刀山火海里趟过来的狠人,但陈素雪既然是大小姐带来的朋友,倒也得了他的好声气,“在座的各位都是阁里响当当的人物,凑在一起难免声势浩大。大小姐怕引起阁中弟子的恐慌,有心人借机生事,就委屈各位来我这小店里一见,也算是对我的擡举了。” 至於谁是会借机生事的有心人,那就不用说得太清楚了。 他把话说得越体面,便越体现出疯阁主过世前对女儿的安排妥帖,让人浮想联翩,封析云手里是不是还握着更多的底牌,怎么一下子就从手无缚鸡之力,直接把叶淮晓重伤,还能掌握这么得力的手下? 话不必说得太明白,封析云带着七个葫芦娃和叶淮晓绕进成衣铺,无视叶夫人的叫嚣,把人交给掌柜,正好给一众元老神色变来变去的机会,等到她踏进房间,里面已是一片若有所思的沈默。 “今日劳烦严宗主走这么一遭,只因有事相商。”他们不开口不表态,等着封析云先提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话头,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胃口,封析云却比他们更沈得住气,又或者更不要脸,“虽说平日贵宗和本阁互不干涉丶各司其职,但此事重大,还需两部通力合作,共守苍生。” 元老们猛地瞪大眼。 啊这丶啊这? 她说起话来怎么一套一套的,她还不是宁夜阁的什么人吧,怎么就能这么自然地在他们面前拿着宁夜阁的名头和严琮翼商量合作啊?她总得先和他们扯扯情分,说说自己的野心,表个态,先挣个副阁主的位置,把叶淮晓踹下去再说吧?怎么就直接跳过这一步了? 他们真的只是等了封析云一分钟,让她从隔壁走过来吧?怎么好像错过了好几集的样子?这中间真的没有发生过什么剧情吗?? 她这么没名没份地和严琮翼谈合作,人家真会搭理她吗? “聂东流同我说你今非昔比,我还半信半疑,看你方才出手,才知道原来是我小瞧你了。”严琮翼微微一笑,打破这诡异的沈默,顶着一众宁夜阁元老狐疑的眼神,眼神满是欣慰,“封阁主若能见到你这样,想必也很是欣慰。” 元老们沈默。 严琮翼还真的很乐意搭理她? 即使是和封析云关系最好的谢老,此时也不觉微微蹙眉。封析云不知怎么竟能把严琮翼叫来,事情便不好办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放在宁夜阁这个组织身上也是这个道理,封析云和叶淮晓起了龃龉,让严琮翼这个外人看了又算什么呢? 然而,不等他们多想,封析云微微上前一步,便把这些细枝末节全然抹去,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前些日子,我们从一群邪神信徒手中得到了一份有关邪神献祭的信物。” 无论是严琮翼,还是宁夜阁的一众元老,猛地直起身,向她靠拢,神情肃穆,目光齐齐凝聚在她放在桌上的那面镜子上,听她细细分说。 在原文里,聂东流拿到这面镜子为时已晚,根本来不及回京交付玄晖宗调度,只能跟着邪神信徒的脚步一路追踪,期间发生了一二三四五打脸事件,可谓十分精彩。 但对於封析云和当下的所有来说,这段精彩的剧情不能说是大有裨益,只能说毫无作用。她总不能满天下揪出原文那几个活不过二十章的炮灰,然后逼着他们走一遍原文剧情吧? 通晓原文剧情给他 们带来的时间优势能否被利用,就看这群经验丰富丶但在原文着墨极少的高级路人甲们能否通过信物看出点什么了。 “这镜子看着好似有点眼熟……”有位元老嘀咕着,伸手去够那面镜子,然而还没等碰到,便被边上的元老抢先拿去研究,当场变脸,两人就“你干嘛非要和我抢”这个话题展开激烈的讨论,说着说着便转移讨论“你老是和我抢,我忍你很久了”,由於讨论中不慎牵扯到在场其他元老的旧事,战况逐渐扩大,屋里很快便陷入了一片喧嚷的嘈杂。 聂东流坐在边缘,身边的谢老正和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吵得起劲,两人用词之激烈,吵架强度之高,足以让他这个血气方刚的大小夥招架不住丶连连溃败丶当场跑路…… 他神色微变,目光一转,以怀疑的目光望向封析云。 ——这群人就是护卫天周王朝不被邪祟侵扰的最坚实力量? 聂东流:我们天周王朝好像要完蛋了。 封析云接到他的目光,干笑,想说点什么给自家元老们挽尊一下,一旁唯一没有被卷进闹剧的严琮翼却先看了过来,眉眼含笑,很有慈眉善目的模样,伸手朝门外指了指,示意她和聂东流先出去等会儿。 “宁夜阁中常有龃龉,都是旧事了,举凡有大事总要吵上一吵,你们不习惯也正常。”耳边一沈,严琮翼的声音仿佛贴着耳蜗传来,“你们俩都是年轻人,在这听陈年鸡毛蒜皮也无益,倒不如先避开,等他们吵完了再来。” 灵气传音。 封析云仔细听了几耳朵,发现这群老头老太吵的很多事她以前都听过,什么“当年你为什么先救他而不救我”“那次出任务你明知道你惹上了邪祟为什么还要来拉我的手”,他们从她小时候便开始吵,十几年后还在这翻来覆去。 宁夜阁的元老们有时候很不靠谱,她知道,但这么不靠谱还是超乎了她的想象。 封析云有种噎住了的感觉,猛然伸手,轻轻扯了扯聂东流的袖口,将他拉出了房间,免得他再听下去,以为宁夜阁是什么老年人平价菜市场。 ——虽然原文里宁夜阁的形象也很一般,甚至还带点贬低,但…… 宁夜阁它罪不至此啊! 聂东流近乎温顺地由她拉扯,跟着她走出房间,还不忘把门带上,静静地望着她。 屋内,吵嚷声嘈杂,屋外,唯有她和他。 一片仿佛被轻纱笼住的静谧。 莫名的,封析云有些不自在,挪开目光,没话找话,“陈素雪和掌柜一起去看叶淮晓了,你别担心,掌柜的实力很不错,经验丰富,绝对能制住叶淮晓那几个手下,不会有危险的。屋里那几个老头老太看起来不靠谱,但天周王朝到现在还没倒,说明他们还是有数的……” 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封析云渐渐收声,以免场面更加尴尬。 一片沈默。 似乎是想填补这段空缺似的,聂东流开口,声音低低的,像是响在她耳边,“你不打算杀叶淮晓。” 陈述句。 封析云一怔,顿了一下,微感恍然般点点头,“对。” 她确实没打算杀叶淮晓,否则他根本活不过那一刀。 如果说玄晖宗的第一次交手,她控制力量还生涩,那么一个月后,有龙傲天的一对一辅导和邪神信徒的高强度陪练,她已脱胎换骨,能熟练使用靖夜,发挥出所能调动的所有力量,收放自如,叶淮晓已算强者,却也比不上她。 一个月内,让一个孱弱的凡人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强者,无论放在哪里都堪称骇人听闻。靖夜的来历神秘,根本不是“强力法器”能解释的。这样的神兵利器,为什么在原文里没有一点笔墨?聂东流要是能拿到它,岂不是根本无需等到大结局就能硬刚邪神? 还是说,靖夜只为她而生? “等他伤好,他会报覆你。”聂东流似乎是告知一个事实,又似乎带着询问,“他不会甘心。” 封析云轻轻叹了一口气,“自信点,把‘等他伤好’去掉。” 叶淮晓会报覆她,这毋庸置疑。 原文里,叶淮晓仅仅因为看不惯聂东流这个出身不好的赏金猎人抢去了他的风头,就开始针对后者,被打脸-再针对-再打脸,往覆循环,越挫越勇,直到身败名裂,最终身死,报覆的脚步就没停过。现在换成是她,封析云不觉得自己能例外。 叶淮晓总觉得他爱她丶对她好,其实也就只是他觉得而已。从未婚夫妻到竞争对手,足以让深情人设变回反派,持之 以恒地报覆她。 “但你不打算杀他。”聂东流仿佛忘了自己问过这个问题似的,又重覆了一遍。 封析云确实不打算杀叶淮晓,或者说,不打算现在就杀他,除却逐渐消磨到近乎不见的多年情谊,更多的还是权衡。 她年纪轻轻,经验不足,之前没有受到足够的教育,对术士界的了解远远不够,需要这些元老的支持,而对於他们来说,她是个陌生的丶初入术士世界的新人,所有的情分都靠往日旧情维系,现在杀了叶淮晓,无疑是在宣告她足够狠心丶并不念旧。 足够狠心对於宁夜阁阁主来说是个好品质,对这些更倾向於养老的元老们来说却适得其反。 封析云选择等,等下一个合适的机会。她已经掌握了靖夜,抢先将叶淮晓重伤,还有聂东流这个龙傲天相助,她等得起。 “对。”她点头,爽快地给出答案,“暂时不杀他。” ——暂时不杀,以后就不一定了。 聂东流凝视了封析云一会儿,微微垂眸,没有说话。 他不是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却忍不住要去想,“暂时不杀”,是决意后的忍耐,还是旧情不忍的自我说服? 青梅竹马。 他忽然沈默,只因他不知能说什么,到嘴边的每个字仿佛都不对。 唯有缄默。 像是听见了他反覆诘问的那个词一样,封析云不无唏嘘地开口,将他竭力维持的一点冷静打碎,“仔细想来,我和叶淮晓好歹也算青梅竹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聂东流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到身后。 “其实一开始他不这样。”封析云的头微微垂着,似乎在凝视她鲜亮的裙摆,只留给他满眼乌沈的云鬓,轻声低语,“我刚和他认识的时候,他其实是个脾气很好的哥哥。” 聂东流凝视她,神色渐渐寡淡。他面无表情地向后微微倾去,倚靠在梁柱上,以一种他难以言喻的丶微妙的覆杂心情,听封析云诉说她和叶淮晓青梅竹马的那些往事。 他既不想听,仿佛每个字都会灼伤他自己,又矛盾地汲取她的每一点声音,生怕错过任何一瞬光阴,错过她主动向他展开的丶属於她过往的世界的一角。 沈默又贪婪,心旌摇曳又小心翼翼,听她不无惆怅地怀念他不曾参与的岁月,用不知是否有回忆滤镜的口吻细述叶淮晓这个他一点都没有好感的人。 他只能沈默,因为一旦开口,每一个字都将违背理智的约束。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和叶淮晓是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封析云仿佛也沈浸在她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聆听的人长久的沈默,自顾自说下去,“后来我有点明白了,他无意坦诚,而我不敢坦诚。我们相处的时候,谁都没有在做自己,互相不了解对方的想法,谁都不问,谁都不说,自然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聂东流望着她,唇边克制不住地泛起苦涩的弧度。就仿佛流入碗中的水,浮起碗底的药渣,细细的,很苦。 他堪称卑劣地想,这可太好了,倘若叶淮晓和她心意相通,那还有他什么事啊? 但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另一个便接踵而至:就算青梅竹马终成陌路,又有他什么事? 又能有他什么事? 他心心念念丶他不甘心丶他辗转反侧为这一点浮念磨穿心肺,他伸出手又在她留意前收回,他问自己,聂东流,你怎么这么怂啊? 但最后的最后,他拥有的只是苦涩。 聂东流苦笑。 “有件事我没和你说过,以为你是知道的,但现在看来,无论你明不明白,我都有必要说清楚,以免我今后遗憾。”封析云轻声说着,温言软语,却绝不会再有人误以为她是个可以任人摆布的金丝雀。她的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深思熟虑下富有力量。 她擡头,肤光胜雪,眉目如画,露出那副因病弱的倦意而缱绻妩媚的脸。她看来的时候,眸光清亮,仿佛藏着两汪清泓,能照进任何人的心底。 聂东流不觉忡怔。 “虽然我们因生意相识,但我私心里把你当作朋友。”她静静地望着他,每个字都能击穿他心里的壁垒,让他溃不成军,“我不希望我们之间也会像我和叶淮晓那样渐行渐远。” 她强调,“我想一直和你做朋友。” 聂东流心里微微一颤。 没有等到他的理智警铃大作,封析云凝视着他,眼角眉梢丶每个细微的神情都诉说着真诚,温柔丶缱绻,又蛊惑人心,她轻声问他,“我觉得这段时间我们有点……疏远, 我不明白。” 她眼神清亮又真挚,“如果是我做得不好,我向你道歉好吗?” 就像是雷霆万钧,击碎他一切的矫饰和壁垒,深心里仿佛有千万虫蚁翻涌啃啮,沈沈得累在胸腔,逼得他五脏六腑都挪位,让他心神巨颤。 聂东流凝视她,再难掩饰,苦涩混合着窃喜流露於眉眼,让他苦笑,想克制,却不能。 事到如今,他已无可否认,所有的“不能”和“克制”都只是自欺欺人,他诚然不愿放弃多年来的追求和使命,但这份使命也无法令他放下一腔为她而燃的热血。 他心悦她,明知她把他当朋友丶无视及时止损的最优选,也绝不愿回避和放弃,哪怕最终发现这只是他一个人的空欢喜。 心酸与苦涩同时涌上心头,又如释重负。 聂东流凝视她,仿佛心头卸下什么重担似的,自暴自弃地想,他认输,他认命,倘若世事如斯,便说明一切本该如此。 他就是心悦她,年少慕艾,他有这个自由。 这想法让酸涩中裹起一点甜意,让他大口喘息,仿佛重活一次。 他神色变换,封析云却不明白,只能惊愕地望着他,近乎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了。 聂东流望着她,冲动裹着他,让他一张口,就想把这一切只属於他的挣扎告诉她,无论结果是好是坏,起码要让她知道。 他绝不唱独角戏。 但话到嘴边,让他张口,却被打断了。 “其实我……” “可以进来了。”房间门被从内而外打开,严琮翼站在门口,朝他们招呼一声,发现两人神情有异,意识到自己可能来的不凑巧,便报以歉意的一笑,和蔼得不像一个地位极高的宗主,“我来得不巧,不好意思。” 仿佛被人从一场梦境中打断,聂东流猛地清醒,吞下到唇边的言语。 不,他想,严琮翼来得正是时候,赶在无可挽回前截住了本不该出口的言语。他该谢谢严琮翼打断他。 他不该说,或者说,不该现在说出来,那只能换来一场失意丶两厢尴尬,而他不接受失意的结局。 聂东流收回一切情绪,神色平静。 他只接受笃定的成功。 我儿终於开窍了(唏嘘) 推推下下本预收: 《把多情男配攻略成病娇》 叶观莺医术绝佳,年纪轻轻就成了药王谷谷主,意气风发。直到系统剧透: “男二蔺桓舟风流多情,却为爱接盘,让爱慕他的叶观莺救女主之子。叶观莺因爱生恨,拖了他十年,却没治好女主儿子,令女主与他恩断义绝。蔺桓舟痛怒之下入魔,虐杀叶观莺。” 系统:蔺桓舟多情又薄情,好感70是个门槛,往后每加一点好感都难於登天。你需要攻略他,你选择: a.细水长流(20年) b.世上只有我懂你(15年) c. 比他更狗(1年) 叶观莺注重效率,果断选c 蔺桓舟为她锦衣染血,心意萌动,好感69 叶观莺笑盈盈把女主往他怀里推:你是来救她的吧? 蔺桓舟热血凉透,好感0 蔺桓舟被她救下,心旌摇曳,为她找遍天下医书,好感69 叶观莺循循善诱:你最爱的是女主,你可千万别辜负她啊。 蔺桓舟欢喜成空,好感0 蔺桓舟放下女主,来倾诉衷情,好感69 叶观莺羞羞答答:我有心上人了,以后请你喝喜酒。 蔺桓舟心碎满地,好感0 半年后,女主儿子痊愈。 蔺桓舟却无故入魔,眼尾猩红,碧落黄泉搜寻她的“心上人”,将她逼入怀中,在她耳边颤声呢喃:莺莺,玩弄我是有代价的。 好感100(已黑化) 就罚你往后馀生,眼里只有我。 【疯批黑莲花女主x被攻略成疯批的病娇男主】 -阅前指南- 1.sc,1v1,微虐男,不虐女主 2.女主道德感低,最喜欢戳人心窝疼;男主多情薄情,喜欢过原女主,男德不及格,所以女主给他一对一精准开课,最终会成为男德班优秀毕业生。 【高亮:小说请勿联系现实,各位姐妹线下遇见男主这种性格,记得让他滚远点】 圣童 圣童 一进门,便好似从寂静里一下子挤进喧闹似的,明明几个元老也没吵嚷,三言两语,却无端嘈杂,“阿云,你拿来的这面镜子上的纹路,当年流云城也有,你说这是邪神献祭的信物也没错。” 刚踏进屋里的聂东流脚步一顿。 “流云城?”封析云却没去看他,微微敛眸,“十三年前那次吗?我记得当时也是邪神献祭,引来邪神化身降临,赤地千里,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解决了,这次竟然也是那尊邪神吗?” 她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但考虑到十三年前她才六岁,谁也没觉得她不了解这种陈年旧事有什么不对。 “当年流云城之劫之所以没有扩大,和宁夜阁丶玄晖宗关系都不大。”之前和谢老针对“到底谁是杠精”争论不休的元老忽然开口。 封析云顿了一下,朝她望去。 那是个从头到脚收拾得整整齐齐丶衣服上一个褶也没有的老太太,封析云记得她姓韦,是宁夜阁里出了名的严厉。 韦老面目坚毅,面部轮廓都透着冷硬,神情十分严肃,以低沈却有力的声音咄咄逼人,“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女人忽然出现,自称可以解决这场劫难。她手握封衡的印信,实力也强,死马当活马医,我就让她进去了。” 她目光锋锐如刀,直视着封析云的眼睛,“十三年过去了,封衡都死了,我这老太婆却还活着。有个问题我憋了十三年,封衡不给我答案,也再也没法给我答案,我只好来问他闺女——当年那个打断流云城邪神献祭的女人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不信有这样的巧合,你是她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 一时静默。 封衡是疯阁主的名字,在他成为宁夜阁阁主后的二十多年里,已越来越少有人提及。 谁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也没想到这一问韦老竟然憋了十三年,念念不忘。直到她提及,才有元老恍然想起,当年在流云城外统揽大局的确实是韦老。 聂东流的目光落在了封析云的脸上,神色覆杂。 流云城是他的来处,也是让他走上术士之路,在这个诡谲的世界里坚定向前的原动力。这些年来他从未放弃过调查流云城那场浩劫,但由於时间久远丶涉及隐秘,他寻寻觅觅,难知全貌,至今知之不详。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如此猝不及防地得到他苦苦寻觅的真相。 聂东流紧紧凝视着封析云的神情。 她微微抿唇,沈默。 “封衡把你藏得死死的,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怎么见过,算他把你护得好。”韦老步步紧逼,“但他总不能护你一辈子——这不光是你们家的事,也是宁夜阁丶天周王朝的事,大小姐,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逃不过了。” 封析云顿了一下。 韦老的意思是,疯阁主这么多年拘着她,反而是在保护她? 她无以作答。 谢老见她不说话,张张口,想打个圆场缓和一下气氛,然而话到嘴边还没出口,韦老一个眼刀便先扎了过来,“你让她自己说,她还是小孩子吗,遇事只会躲在你背后逃避?” 若论脾气暴,韦老一骑绝尘,但谢老和她吵了半辈子,也绝不输给她。他本心当然是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但封析云既然是他看着长大丶比谁都更亲近,他就看不得韦老这副审人似的态度逼问,冷笑,“我也奇怪,甘愿牺牲己身打断邪神献祭丶保住更多人性命,这是件大好事吧?怎么你这态度,好像我们阿云对不起天下丶对不起东君了似的?” 韦老神色冷硬,“打断邪神降临丶挽救众生,是大功大德,但隐瞒真相,耽误下一步判断,当责。” “责什么责,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倒是把你的底牌全说出来啊?”谢老嗤之以鼻,“你想要人家全盘告诉你,凭什么?她是宁夜阁什么人啊?她有什么责任为了宁夜阁牺牲自己的秘密啊?” 他说到这里,朝封析云一瞥,扬扬下巴,“阿云,她拿大义套你,我们还就不吃这一套——除非韦长老打算大力支持你做阁主,不然理都别理她,舍不得孩子还想套着狼,想得倒也挺美。” 封析云接到他的目光,里面颇多狡黠,会意。谢老和韦老硬刚,十分怒气里顶多有三分真,其馀全是借机给她争一个名正言顺。 “我这是为大局着想,不是在和你谈生意!”韦老面部线条更加冷硬,怒色难掩,“你把这等大事当成了什么?家家酒吗?事关邪神,任何人都有义务做出牺牲。” “你可得了吧!”谢老一点也不给她面子,“你不敢和封衡硬刚 ,十三年来屁都不放一个,现在封衡不在了,倒是敢来逼问他闺女,让阿云来给你做牺牲了——你不就是欺软怕硬又小肚鸡肠吗?自己一事无成,一天天嫉恨小年轻有出息丶大权在握,恨不得以身相代,可你有那个胆子当阁主吗?” 封析云眼观鼻鼻观心。 谢老说这话就有点人身攻击了,还带点老对头的偏见和怨气。韦老虽然态度不太好,倒也不至於像他说的那样。这指控里大约也就三分真。 她顿了顿,打算打断这段小学鸡吵架,却被谢老脱口而出的话语打断。 “哦对,你当然没这个胆子。”谢老讥笑,“你要真敢担负起阁主的责任,当年还有封衡什么事啊?从你还是个小年轻的时候就一口一个大义大局,为国为民得跟什么似的,谁听了不得以为你是下任阁主丶忧国忧民啊?结果呢?最后还不是和我这个没志气的一样,争都没敢争,看着封衡这小子上去了?结果又后悔了这么多年,现在来刁难人家闺女了?” 他啐一口,总结,“你也就会倚老卖老丶道德绑架小年轻了,我呸!” “你——”韦老气极。 “你什么你?”她气极,谢老更理直气壮,伸手,掌心摊开,对着众人比比划划,“你说——当年老阁主死得太突然,阁里数得上号的人,老的老丶病的病,年轻人倒是不少,可却没出什么能挑大梁的人。事出突然,群龙无首,人心浮动,东君还陷入沈睡,邪祟到处都是,谁看了不说一声宁夜阁要完?那时候你怎么没跳出来和大家说大局?” 这里的老阁主说的是疯阁主之前的那一位。 谢老一生腥风血雨里走过,能动手就不哔哔,到老来却也不能免俗地絮絮叨叨,总是提起往事。其实这就和他们讨论的事没有多大关系,全然是两个老的互相攻击置气,封析云本打算截住话头,却难得听见疯阁主的往事,反倒支起耳朵专心听了起来。 当听到“东君陷入沈睡”的时候,她瞳孔猛然一缩。 “这和这事没关系——”韦老冷着脸,试图把话题掰回来。 “什么没关系?哪有你这么做事的?没有阁主的身份,不承担阁主的义务和危险,倒是想来这里充大头,趁着封衡死了丶新阁主没上位为所欲为。” 谢老一通狂喷,“当时你生怕自己当了阁主,宁夜阁毁在你手里,又怕保不住小命,压根不敢冒头,是封衡站出来,力挽狂澜,接下这个谁都不敢接的担子,让互不服气的和平共处,让抱团对外的专心本职,像个胶水似的,硬生生把这个快要分崩离析的蛋壳给黏回去了!” 谁也没作声。 韦老神色冷凝,却也没反驳他。 无可反驳。 谢老气势一刻更比一刻盛,他咄咄逼人,甚至有些絮叨,细数疯阁主这些年的功劳苦劳,“这么多年了,有危险他第一个上,有好处大家一起分,谁能否认?那尊血肉相生的邪神,谁敢对上?封衡一上位便亲自去查丶去铲除,二十多年如一日,甚至为此而死,你们谁敢?” 封析云眼睫轻颤。 原文当然没说疯阁主为什么而死——他们父女俩就像是叶淮晓的提款机似的,专门支持这位反派全力以赴搞男主,又给地位又给钱还发老婆,完全就是工具人。封析云对疯阁主的死因,全靠叶淮晓丶谢老和成衣铺掌柜的只言片语。 她虽然生活在这个诡谲的世界,就生在整个天周王朝的浪心,却完全不属於这个世界,无论是谁,仿佛都不认为她有必要对疯阁主的死有过多了解。他们为她安排好了一条看似安稳的路,也就为她推开不必要的信息。 他们也许觉得对她来说,不知道更好。 在此之前,她只知道疯阁主死得很壮烈,无愧於他的地位和责任,极限一换一,和邪神化身同归於尽,将一场持续五十多年的邪祟完全斩断。 人当然杀不了神,但却可以斩断邪神伸入现世的手,将其逼退,换取几十上百年的太平。这世上邪神多如繁星,东君也无法全然挡住,若非有宁夜阁这样的组织丶封衡这样的人拦在中间,人类早就玩完了。 封析云心绪覆杂。 她一直都知道她爹对宁夜阁尽职尽责丶鞠躬尽瘁。做父亲,他处处不如人意,她也绝不喜欢他,但不可否认,封衡对得起宁夜阁阁主这个位置,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即使失望於他的冷淡,她也并不怨恨。 封析云的情感比旁人淡漠很多,她的全副心意和情感都倾注在自己的身上,若非疯阁主拘她太狠,又有邪神呈现的画面诱导,在她心里,封衡就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敬而远之,也就这 样了。 但往事一重又一重,也许还是心有不甘,又或许只是出於探索,不可否认,她心生好奇。 “血肉相生的邪神?”封析云开口询问。 “没错,就是让你爹拿命换的那个。”谢老对她是真的掏心掏肺,从前觉得她安稳一生更好,便为她撑腰,如今发现她非要走更危险的路,便推着她前行,“五十多年前便有这邪神的信徒出没了,日渐壮大——你是没见到,也幸好没见到,那邪神可恶心了,祂的信徒都会变成一团血肉,平时伪装成人的样子,暗中用那坨血肉吞食人,变成更大的血肉团在一起。” 要是被攻击了,那血肉团便会裂开来,变成一滩一滩的,对付起人来格外难缠。好不容易要打死了,它们还会炸开,变成无数碎块,但凡有一小块,甚至是一滴血跑了,便能重组再生。 “从那邪神的信徒现世起,宁夜阁头疼了那么久,谁也没辙,纠纠缠缠十几年,反倒叫这邪神的信徒更多丶更猖狂了。是你爹主动接手,一追查就是二十年,一步步把他们压下去,最终铲除。” 这便是原文中半点都没有提到的邪神了。即使后期聂东流能拳打邪神丶脚踢邪祟,全文的主线也都是向那特定的一个报仇。 谢老唏嘘,“我这臭脾气我自己知道,平生最是眼高於顶,谁也看不上,但你爹——虽然年纪比我小了一茬,我却是真的服气他。他这人活着,修练也好丶进宁夜阁也好丶当阁主也好,就好像全是为了除邪祟丶卫太平似的,什么名啊利啊,全是踏脚石。” 封析云眼睫轻颤,这还是她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别人心里疯阁主的形象。 她不了解他,也再没有机会去了解,只能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重新去描摹那个本该已很熟悉的身影。 但谢老这话,是不是有点太…… “你这话你自己信?”韦老冷笑。 谢老噎了一下。 说一个人天生没什么物欲,顶着一不小心就壮烈牺牲的危险,坐上宁夜阁阁主这个位置,就完全是为了除去邪祟,为此可以舍弃一切名利……这实在是太理想化,也太不可思议了。封衡那样的人,冷淡又冷酷,谁也没法说他是好人,给他安上这么个形容,是否有点太过了?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封衡? 他挥斥方遒,没人反驳,此时沈默,也没人讥笑,但这寂静更让他想说点什么。 封衡刚刚上位的时候,看好他的人不多,他又长了张反派的邪气俊脸,很是难以令人信服,就连谢老自己,想要把“励志除魔丶心无杂念”这样的标签贴在他身上,都觉得有点有点过分。 谢老服气封衡,也欣赏封衡,但这份无端的信任和服气,却连自己也不敢斩钉截铁。 一片沈默里,他不甘心就此沈寂。 二十多年过去,他反反覆覆琢磨,想搞清楚封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斯人已逝,他就算说一句,他信封衡就是这样的人,他信这世上有这样的人,信漫漫长夜里总有人会是光,又能怎么样呢? “我信啊。”他粗声粗气,“我信封衡就是这种人,我信宁夜阁在他手里永远有底气和希望,我信他闺女和他一样可以信赖,怎么了?” 同僚笑他天真也罢,笑他被封衡洗脑也罢,他都一大把年纪了,有什么好怕的? 谢老抱臂,神色冷淡,等着同僚的嘲笑,并暗暗发誓绝不在乎。 但屋里一时静默。 无人反驳,也无人质疑。 静默里,聂东流微微偏头,朝封析云望去。 他不认识疯阁主,只作为赏金猎人听说过一点传闻,这还是第一次了解这么多往事。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察觉到这对父女的关系十分冷淡,但这冷淡下却又藏着抹不去的牵绊。他只是个外人,这是他不曾参与的过往。他说不上话,也无话可说,甚至算不上在乎。 他只在乎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不管封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已经死了。”韦老淡淡地说道,“现在宁夜阁就是群龙无首丶就是一团乱麻,没人能挑大梁,我们就得撑起来,问题就得解决。想要知道怎么对付着邪神献祭,就得知道当初是怎么对付的。” 韦老的目光一扫,重新落在封析云的身上,没有再追问,但必须要得到答案的意思已没有人不清楚。 所有的目光汇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而她唯有垂眸,蹙眉。 封析云不说话,不是耍脾气,也不是磨磨唧唧卖关子。她只是不知道能怎么回答。 韦老问她 流云城那人和她有什么关系,以为她一定会知道,只是不想回答。但疯阁主从未和她提起过,她也没有那段回忆,一切的一切都只能追溯到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通过那些梦,她猜测那个打断了流云城献祭的人就是她自己,但梦一定就准吗?邪神能通过一段画面骗她一次,难道就不能再骗两次丶三次吗? 死而覆生,她自己都觉得荒诞吊诡,他们会信吗? 她拿不准,而眼前的每个人都只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别问她了。”严琮翼忽然开口,“她什么都不知道。” 封析云微微一顿。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严琮翼望了她一眼,缓缓说道,“她确实不知道,封阁主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是一位圣童,十三年前的那位,应该也是她。” 满目震惊,一片喧哗。 “阿云是圣童?怎么可能?她以前根本一点力量都没有啊?”嘈杂里,就数谢老嗓门最大。 就连聂东流也面露惊诧,好似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圣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封析云适时地露出疑惑的神情来。 她确实从未听说过这个奇怪的称呼,无论是原文还是这十九年的生活环境,她都没接触过所谓“圣童”。 严琮翼给她解释,“圣童是东君一点灵性化身,有自己的思想,行走於陆地,死后魂归东君本尊,生老病死,与常人无异,天生带有强大的力量。每位圣童的降生都自带使命和性格,守护天周王朝和东君信徒。” 他顿了一下,“你可以理解为,强大的丶比凡人离东君更近丶对东君更虔诚也更被眷顾丶生而保卫凡人的术士。” 封析云神色古怪。 强大?虔诚?天生志愿保卫凡人? 这说的是她?? 封析云好笑,“严宗主,您搞错了吧?” 按照严琮翼这形容,她和圣童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绝不可能。”严琮翼收起那副对谁都和煦丶好似个老好人的笑容,郑重其事,“这是当年封阁主带你来找我的时候,亲口告诉我的。我本不同意对你用洗心魄之法,他便告知我你的身份,我亲自确认,你对本宗法术灵力亲和极高,除非圣童,没人能有这样的体质。” 但他这话更让人奇怪。 “严宗主本不同意对我洗心魄,但我爹告诉你我是圣童,是东君的陆地代行者,你反倒是同意了?”封析云狐疑。 一个不相干的人不能被洗脑,东君化身反倒可以被洗脑,这是什么道理?这像是一个信徒做出来的事? 这个问题仿佛很难回答,严琮翼沈默了片刻。 “你天生魂魄不稳,身体羸弱,既没有圣童应有的强大力量,也没有圣童一脉相承的丶对凡人的强烈责任感和保护欲,我觉得很奇怪,想把你留在玄晖宗想想办法,但封阁主不同意,我无法说服他。” 严琮翼的眼底流露出无奈。 “无法说服”都算是客气说法,事实上,那时候他和封衡为了这件事差点大打出手。两人都是心智坚毅之辈,一旦有了想法,谁都无法改变,严琮翼了解自己,也就更明白封衡是什么样的人,实在无法说服,只能两人各退一步,封衡继续闺女一样养着封析云,同时要将封析云的情况分享给他。 “至於洗心魄,对别人来说,会伤害神魂,但对你来说,反倒有助神魂凝聚。”严琮翼缓缓说道,“那时候你的神魂状态很差,若不为你洗心魄,也许会魂飞魄散。” 这才是严琮翼愿意应封衡之请出手的真正原因。 圣童难求,即使封析云的状态有些古怪,在东君沈眠丶邪神作祟之际,也已是玄晖宗不能失去的一线希望。 但他解释归解释,却也没想平白给封衡洗白,免得圣童对封衡的好感太高,更倾向於宁夜阁——宁夜阁与玄晖宗从不对立,但前者也大可不必比后者更接近东君,“封阁主大约也是从这点考虑,既能封印你的记忆,又能为你稳固神魂,一举两得。” 封析云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忽然淡淡地笑了一下,仿佛觉得挺有趣,“这真是奇怪,既然我是东君的化身,竟然从小在宁夜阁长大——我还以为玄晖宗才是离东君最近的呢。” 轮到她这个圣童,没被玄晖宗养大,反倒落到疯阁主手里了,那玄晖宗这个东君正统未免也太没有地位了吧? 这种问题最好是装作没想到,问了就尴尬,但严琮翼格外好脾气,非 但没有因为她对玄晖宗地位的质疑而尴尬生气,反倒露出笑容,“圣童降世是东君赐予世人的恩典,而非赐予玄晖宗。信徒祈求,东君回应,并非玄晖宗所能把控的。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为东君与圣童付出一切。” “严宗主的意思是说,我是我爹亲自向东君求来的圣童?”封析云眉头微挑。 严琮翼缓缓颔首,“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可能。” “那我为什么没有力量?”封析云追问。 倘若不知道所谓的圣童身份也就罢了,不能成为术士的芥蒂习惯了也就罢了,拿到了靖夜之后忘却了也就罢了,但既然她“本该强大”,为什么她却没有强大呢? 谁能释怀? 她只能念念不忘,长怀芥蒂。 也许是她的芥蒂溢於言表,严琮翼凝视着她,缓缓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封析云抿了抿唇。 “我也问过封阁主这个问题。”严琮翼突兀地接续上之前的话,就像是忽然想给她一个希望似的,“他一直没有给我一个答案。但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他曾来见我,让我去某地收取一把刀,并且告诉我,那把刀就是我要的答案。一个月后,他与邪神化身同归於尽,我才知道他早就算好,是让我去取他的遗物的。” 他的语气放缓,又重新回到了他平时那副平缓的样子,用无比和煦的目光望着她,“至於那把刀,你也知道了。” 严琮翼说完,便静静地望着她,仿佛和蔼的长辈一般,包容她的一切反应,不管她究竟会给出什么样的话语。 而封析云却无话可说。 她垂下头,轻轻抚了抚左手手腕上的疤痕,微微一抓,仿佛凭空抽出了一把刀似的,疤痕化作靖夜,沈沈地托在她的掌心,如她一般静默。 “等等。”韦老忽然插话,打断这片刻的沈默,指着封析云问道,“你是圣童,那流云城那个又是谁?当初我见到的那个女人看上去二十来岁,虽然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但你绝不是同一个人。流云城那个,实力极强,又能舍身打断邪神降临,怎么看都更像圣童吧?” 这对不上号啊? 韦老转头望向严琮翼,“这又是怎么回事?” 十三年前流云城之劫是整个天周王朝的浩劫,玄晖宗也有参与,倘若不是见了封析云,严琮翼也会猜那位是圣童,但神明的恩赐从来吝啬,绝不会有两位圣童同时现世,算算年纪,流云城遭难时封析云已经六七岁了,后者是圣童,那么流云城那位便不是。 流云城那位到底是什么人,只有疯阁主知道,疯阁主不说,谁也给不出答案。 “那也是我。”封析云忽然开口。 聂东流站在她身边,微微一滞,猛然扭过头去,震惊之色溢於言表,无可掩饰,也无意掩饰。 他用那种难以置信,又满含探索的目光望向她。这时他仿佛难掩那种刻於骨血的锋芒,仿佛要将她剖开看穿,细究个明明白白。 封析云眼睫轻轻颤了颤,没有回应这目光。 “那也是你?”一片惊呼。 “你等等,”韦老有些懵,“你方才说你不知道也不记得,现在又这么确定地说那就是你——你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我不记得了。”封析云神色淡淡的,“但我另有奇遇,得知了一星半点,我猜当年在流云城的那个人,可能是我。我现在有那段回忆,也记得我死过一次。我还有一具替命傀儡。前后联系,就算流云城里的那个不是我,也与我大有渊源。” 她顿了一下,竭力忽略旁边那道灼灼的目光,“目前还不知全貌,以后再慢慢探索吧。” 也只能如此。 “不管旧事如何,你是圣童这事大约不假,那把刀在你手里,你也算是身负力量了。”韦老沈吟,“你是东君化身,天然排斥邪神力量,自然也就是当世最不可能被邪神迷惑的人——” 封析云神色古怪。 说真的,没有力量,没有奉献精神,现在还多了一条,没法排斥邪神力量,反而贼招邪神…… 她真的是个假的圣童吧? “既然这样,这邪神献祭的事,交由你去办最好。”韦老望了望封析云,又望了望谢老,仿佛意有所指,“按理说,这样的事,都是由阁主亲自来解决的。” 她也不是真的想和封析云过不去。正如谢老所说,韦老都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想当阁主,二十多年前就当了。她做不到,也不想担这么大的责任,活到这个年纪不容易,想安度晚年更 不容易。既然年轻人中最有实力的叶淮晓都被封析云揍趴下了,她又何必来这做恶人? 只要封析云能解决邪神献祭的事,她当然也愿意推上一把。 ——前提是封析云真的有对得起阁主之位的实力。 韦老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但封析云不想接她的茬。 她笑吟吟地问道,“韦老的意思是,我要是接下了这任务,我就是宁夜阁的新任阁主了?” 这种任务应由阁主来解决=她接了任务就是阁主,没毛病。 角度刁钻,故意找茬,韦老的脸色有点挂不住。 封析云不喜欢她这种高高在上安排一切的态度,仿佛阁主这个位置是韦老施舍的,刺她一次,倒也不想把人得罪死,赶在韦老开口前把话圆上,“当然,我年纪太小,实力也没有得到各位前辈的见证,各位长辈想给我个考验。我这就去和邪神硬刚,用实力和决心证明给大家看,我和我爹一脉相承,都是合格的阁主。” 她笑吟吟说话的时候,很少有人真能讨厌她,韦老瞪了她许久,终究什么也没说。 “事情是这样的。”谢老干咳了一声,“你带过来的那个玉佩我们看了,和流云城那个邪神是一模一样,就连仪式和流程也都相差不多,准确来说,这块玉佩指引的地方和阵法,与流云城那个完全是同一个。” “同一个阵法?”封析云没懂谢老强调这话的意思。 “比如说,我这有个招灵阵的布置方法,我在宁夜阁布置一个,在玄晖宗布置一个,这两个阵法都是招灵阵。这是一般意义上的‘同一个阵法’。”谢老解释道,“但邪神献祭这个不是。它一共布置在三个地方,互为表里,三位一体,互相影响,属於覆合结构,有个专门的阵法术语‘狡兔三窟’,指的就是这种。” 也就是说,布阵者将阵法布置在甲乙丙三处不同的地方,相隔万里却能互相影响。就如同兔穴一般,最初只有甲地的阵法是显露在外丶有灵力的,能承载邪神献祭,倘若甲地的仪式被打断,那么乙地的阵法便会开始运转,承载下一次邪神献祭。再被打断,就转移到丙地,即“狡兔三窟”。 “也就是说,流云城那次只不过是这场邪神献祭里的第一次尝试?”封析云若有所思,“我们还得毁去两次邪神献祭?” 只不过是一次邪神献祭,就带走了整个流云城的所有生命,让千里平原化作焦土,而这样的事情,还会再发生两次? 仿佛不由自主,她的目光微微一转,落在了聂东流的身上。 他的头微微垂着,让人难以看清神色,然而封析云与他离得太近,从她的角度看,聂东流的唇紧紧地抿着,仿佛要用力抿成一条平平的线,才能抹去他心头的不平。 她顿了一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她只不过是个看客,尚且感到残酷,聂东流却是真正的受害者,听见这样的消息,他岂非难受极了? 原文里,他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一路坚定不移走下去的? 排除现实和利益,排除一切功利性的理由,封析云也希望聂东流能过得好。她是真的把聂东流当作好朋友,甚至比好朋友还要再好一点,毕竟她虽然有点护短,却不像对着聂东流这样,恨不得崽崽永远快乐。 封析云琢磨着,她大约是聂东流的妈妈粉吧。 抱着这样的心情,她安抚的手便要落下,可拍在聂东流的胳膊上那一刻,她又忽然后悔了——万一聂东流当场把她甩开,又或者猛然退开怎么办? 先前聂东流猛然远离她的场景全然浮现在她脑海中,让她的手猛然一僵,不尴不尬地搭在聂东流的胳膊上,拍也不是,收也不是。 她有点后悔了。 她就不该在这种重要时刻分心去想聂东流会不会感到难过!她应该认真听讲丶努力完成任务丶成为阁主丶走上人生巅峰,然后迎娶聂东流这个万年单身狗娶不到的白富美,让他一个人奇奇怪怪去吧! 封析云手腕轻轻一动,想要收回。 聂东流却猛然翻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像是谁在心头猛然捶了一下似的,封析云心头微微一颤,手腕上的热意仿佛能顺着手臂往上爬似的,一直攀到鬓边耳后。 她真是莫名其妙,她想。明明只是一个象征友谊长存的普通握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莫名其妙! 封析云轻轻用力,想要将手腕从聂东流的掌心抽出——友谊长存是一回事,当众表达友谊,还是这么严肃的场合,还是收敛一下比较好。 但她一抽手。 没抽动。 ——这场景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封析云陷入沈思,一边仿佛偷偷摸摸似的,拿馀光去觑聂东流的神情,想要看看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却冷不丁对上聂东流望过来的目光。 仿佛是上课开小差被班主任当场抓包了似的,她心头猛地一颤,蓦然收回目光,连自己也不知缘由,躲开一切对视。 她不看他,他却在看她。 她不愿意看他,只拿那张莹白如玉的侧脸对着他,然而就只是这样,也足够展现出她的美貌,让人情不自禁去勾勒她眉眼,反反覆覆。而她浑然不觉,好似在看旁人,可眼珠来回转,便已透露出她目光的流转,若有似无地落在他的身上。 大小姐当然是极美的,他早就知道。 但他现在会这样凝视她,将所有注视都倾注在她的身上,却不是因为容貌。 倘若不是缘份凑巧,他不会遇到她,也就不会参与她的喜怒,不会帮她一步步走出她的樊笼,那么他便永远也不会知道,早在他第一次死里逃生的时候,便已有她的痕迹丶她的烙印。 那场浩劫中的经历从他脑海中渐渐淡去,就好像随着那场浩劫所带来的恐惧一起被淡忘了。他不愿想起,也没有必要想起。 聂东流凝视着封析云。 他想起来了,他是见过她的,早就见过。在遥远到淡忘的流云城里,在斩断过往的玄晖宗,在失去挚友的那个夜晚,无数个若有似无的噩梦中,他早就见过她,却又无动於衷地遗忘了。 他本不该忘的,而他也永远不会再忘—— “咳,”封析云甩了甩手,故作严肃,想要将他甩开,“认真听讲,有什么事待会再说。” 她严肃得像个查纪律的教务处主任,神色足以糊弄住任何一个人,但鬓发之下,耳尖却已莫名其妙烧红了起来,只盼着聂东流赶紧松手。 仿佛是和她对着干似的,聂东流像是完全不懂她的窘迫,凝视了她好一会儿。 封析云没忍住,怒瞪他。 聂东流顿了一下。 他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还是很正经的样子,但封析云就是觉得这人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仿佛吹在她耳边的风,痒痒的。 他放开了她的手。 “现在的年轻人啊。”几个老头老太围着他们看热闹,阵法也不科普了,常识也不讲解了明明看得起劲,两人手分开后,却要装腔作势地摇摇头,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真是沈不住气啊。” 只要不对上聂傲天,封析云就不知道什么叫尴尬。她翻了个白眼,扯着谢老的袖子撒娇,“我听着呢,您快赶紧继续说呀!” 倒打一耙,搞得像是人家耽误了进度似的。可旁人也许会为此心里不舒服,谢老看她从小长大,满脸乐呵呵,“好好,我们继续说。” 按照这件信物上的信息,第二座阵法的地点在海外,而且非常凑巧的,就在封析云他们打算去,却没去成的极乐岛。 “极乐岛?”封析云挑眉,有些惊诧,她明明记得原文里,聂东流是离开极乐岛后才根据信物提示,一路找到那个阵法地点的,按理说,不该有极乐岛什么事—— 她神色微微一动。 原文里,聂东流和陈素雪在极乐岛大闹一场,好像正好也赶上了某次邪神信徒的重要集体活动……这就对上了。 龙傲天就是龙傲天,随随便便到一个地方都能搞掉一出大事,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的事竟然这么牛逼。 封析云深表敬佩。 “这阵法是毁掉一座,下一座才能显现,所以我们得先把极乐岛的这座阵法给毁掉才能想接下来的事?”封析云确认。 “不错。”谢老点点头,“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虽然你是圣童,能抵御邪神的侵染,但你神魂不稳,还是很招邪祟的,最好找一两个帮手,但也不能太多,驱魔这种事,不是说人多就能有用的。” 这话十分在理,引起几位元老的一致认同,然而众说纷纭里,要让他们推荐两个合适的帮手,却又个个闭嘴了。虽然封析云赶着去,但这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大约也就比上赶着送死好一点吧。 他们擅长苟命,他们看好的属下也不遑多让,这时候推荐,那不是要人命吗?什么仇什么怨啊? 封析云瘫着脸望着他们,就差直接翻几个白眼。 靠不住,真是靠不住。 封析云疯狂摇头:宁夜阁吃枣药丸。 “你是圣童,与常人不同, 这便不必多说,倘若要带人去,我建议你带上聂东流。”严琮翼轻轻敲了敲桌子,将她的注意吸引过来,“他是当年流云城唯一生还的幸运儿,经验比较丰富——” “我也有这个打算。”封析云点点头,截住了他剩下的话语。 她好不容易把龙傲天拉到自己身边来,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自己不去,也不能让聂东流不去啊? 严琮翼顿了一下。 “看来你们相处得确实不错。”他露出点笑意来,并不过分热切,也没有看热闹的意味,但和寻常比,又多了点恍然般的意味,乐见其成,“那我就不多说了。” 点到为止,殷勤又不过分。 ——要不说人家是专业的呢?对她这个化身都这样了,对东君还不得殷勤备至丶无比体贴,胜过塞巴斯蒂安啊? 封析云鄙视地望了自家老头老太观光团一眼。 看看,看看人家,什么叫做专业啊? 封析云心酸捂胸口,他们宁夜阁就知道苟命,有事没事都推给阁主干,怪不得没人愿意当阁主,最后差点便宜叶淮晓。 ——就这一票咸鱼老头老太,阁主那还不是,有手就行?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否正确了。 “至於另一个人选——”严琮翼只是微笑,仿佛没看见她的小动作似的,“我建议你带上陈素雪,她实力虽不算强,但关键时刻,你们会发现她的好处的。” “陈素雪?”封析云一怔,对他的人选建议倒是没什么异议,只是有点好奇,“严宗主日理万机,每天要见那么多人,还认识阿雪?” 原文中好像没有提到严琮翼认识陈素同兄妹啊? 她问得漫不经心,只是随口一问,根本不需要答案,也就没注意到,听到她这个问题后,严琮翼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又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好脾气地微微一笑。 “这可能就是缘份吧。” 蛟舟失控 蛟舟失控 时值深秋,细浪卷着散漫的日光,层层叠叠地打在船身,泛起点点白沫。水手嘈杂的喧嚷声遥遥地充当着背景音,给轻拂的海风点缀。 封析云倚着栏杆,任海风拂过她鬓角,手里握着半块油纸包的米糕,轻轻掰下一小块,向船外掷下。 “哗啦——” 水花飞溅,那小块的米糕方一触及水面,便被早已守在船边的鱼群争抢不休,最终被最灵敏也最幸运的那只一口叼中,吞入腹中,只剩下躁动难止的鱼群。 聂东流站在她身边,看她玩了一上午“让我看看谁是那条幸运的鱼”。这本就是个很无聊的消遣,看别人消遣就更无聊了,本来旁边还有个陈素雪,后者看了半个时辰,没能忍住,跑去找别的乐子了。 这么无聊的消遣,聂东流竟然还能默默看她玩一上午,耐性十分了得,所以封析云也终於放下了米糕,半倚着栏杆,偏头看他。 她没说话,聂东流沈默了一上午,更不会主动开口。 封析云懒洋洋地望着他,思绪散漫地飘荡着,感到一股无由的趣意。她敲了敲栏杆,随口说道,“你想不想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鱼?” 船行海上,既不是深海,也不是浅池,这样大群且会跟着船走的鱼群并不常见。更何况他们这趟公费出行,乘坐的是宁夜阁特制的海航船,速度极快,不是寻常鱼群能跟上的,更不提用一块米糕吸引大批鱼群长随不弃了。 聂东流沈默了一上午,几乎要化身雕塑,瞥了她一眼,终於开口,说出今天第一句话,“这是宁夜阁特质的海航船。” 他学着封析云的动作,也伸手轻轻敲了敲栏杆,淡淡地说道,“船身看似寻常,实则以奇木铸就,遇火不焚丶遇水不腐,是绝佳的炼器材料。灵力氤氲其中,整艘船其实是一件大型法器。” 封析云拨着剩下的半块米糕,静静听他说下去。 “船外壁上绘有许多花纹,其中除防御类丶排水类阵法外,还有吸引海上生物的阵法,故而过路鱼群会纷纷凑上来。”聂东流点到为止。 封析云唇角微微勾起,露出点散漫的笑意,重新拿起米糕,再次掰开一点投下,漫不经心地问道,“防御类丶排水类的阵法也就罢了,船上为什么要有吸引鱼群的阵法?” 口中问着问题,她的脸上却没多少困惑。 但聂东流却顿了一下。 “因为这艘船是活的。”他神色淡淡的,仿佛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给出的答案有多惊世骇俗,也丝毫不畏怯这答案会否给他招来嗤笑,“它要进食。” 封析云掰米糕的手微微一顿。 很快,她又恢覆自如,闲散地伸手,直接将剩下的小半块米糕往海面上一丢,然后干脆地转过身来,再不去看身后鱼群的争夺。任水花飞溅,她平淡得好似这喧闹与她无关,“还以为这问题能难倒你。果然——” 果然,龙傲天就是龙傲天,观察力和判断力一流。 封析云抽出纸巾,细细地拭去指尖染上的油渍,“这是宁夜阁秘密持有的重要法器,蛟舟,带有一定灵智,乘风破浪不在话下,遇敌时也格外有力,就是贪吃了点——这艘船是建在一条蛟蛇的骨架上的,据说原来带点饕餮血统。” 制成法器后,蛟蛇的灵智得到一定保留,贪吃这个属性竟也保留了下来,宁夜阁锻造的前辈在船身上画阵法引鱼群在侧,就是为了贪吃蛇想吃的时候随时有鱼吃。 蛟舟算是宁夜阁压箱底的宝贝之一了,真要论品级,也许还在靖夜之上——后者过分神秘,封析云探不出底,就目前来看,比蛟舟稍差一筹。能用上这样的法器赶路,也算是她地位提升的体现。 “你在这看我喂了一上午鱼,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封析云扔了纸巾,擡眸。 聂东流站在边上看她喂了这么久鱼,想也知道不是因为他对鱼感兴趣。让他迟疑这么久却迟迟不开口的话题,数遍整本书也没几个。封析云能猜到他想问什么,但聂东流犹豫的恰也是她不想谈及的,故而宁愿喂鱼。 “你再不问,我可就不想说了。”她似笑非笑地望着稍显迟疑的聂东流。 聂东流的神色微微一顿,那一点迟疑很快便被他妥帖地收敛了起来,再看不到一点痕迹。 他盯住她,不带多少情绪,像是单纯陈述,“也许我没什么想说的,只是想看你呢?” 封析云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一时微微瞪大眼睛,错愕。 什,什么叫只是想看你? ……他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等她回过神来给予答覆,聂东流已继续说下去,敛去她的浮思,“你既然查过我,应该知道我的来历。” 他顿了一下,仿佛是留出一点空隙观察她的反应,却又并非真的需要她的回答,很快便自如地接上了这话,自问自答,“十三年前邪神在流云城降临,赤地千里,只有一人生还,我就是那个幸存者。” 这就是封析云一上午都没有主动和他说话的原因——她其实不想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 她沈默地听着。 “进入玄晖宗之前的事,我很少回忆。”聂东流淡淡地说道,“如果不是你们提到,我不会想起来那时在流云城里看到了什么,不会记起我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我确实比别人幸运,但能撑到邪神献祭被打断,是因为有人救了我。” 在混沌幽邃和诡谲变换中,他曾奄奄一息,满眼都是光怪陆离的诡影,没有多久就要和他所认识的亲故们一样化为怪物,成为作为人类所不能理解的生命——又或者再也不能算作生命。 有人发现了他,在他身侧点燃一盏明灯,驱散他身侧蠢蠢欲动的诡谲,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去,就像她无声无息的来。 那时他浑身难以动弹,却在陷入昏厥前竭力看清她的面容,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想要将这恍如噩梦里一点光亮的片段牢牢记住,永不忘记。 但他陷入长久的昏睡,再醒来已是换了天地,除了不愿回忆的诡谲和恐惧,他终究还是忘记了。 聂东流紧紧地盯着她,“我在流云城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 封析云擡眸,静静与他对视,直到气氛渐渐绷紧到无可拖延,才仿佛四两拨千斤般开口,让气氛免於更僵,“一个急於谋求权力的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并不确定当初流云城里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但在宁夜阁里,我会不遗馀力告诉每个人那就是我。” 聂东流微微蹙眉。 “你最好别把这事当真,更不要这么轻易就做出判断。”封析云垂眸,语气淡淡,“不管流云城里的人究竟是不是我,既然十三年前她已经死了,你就当你的恩人那时候已经死了,不必再去纠缠过往。” 昔是今非,无论流云城里死去的那个和她有什么关系,封析云都不打算深究。她想得到的只有真相,并不打算思考“死过一次的我究竟还是不是我”“不同性格的我是不是同一个人”这样的哲学问题。 她做不到舍生取义,也没有那个“她”的本事,就算真相揭晓,两人就是同一人,又能说明什么呢?莫如忘却前尘,只记今生。 在宁夜阁当然是怎么有利怎么说,但聂东流问,她只会这么说,也只会这么想。 “我记得那就是你。”聂东流加重了语气。 “人的记忆会骗人,会随着你想要的结果加工过往。”封析云心平气和,“况且,长得一样说明不了什么,记忆更是不靠谱了,你见证诡异这么多年,难道第一天知道邪祟的手段吗?” 她顿了一下,觉得聂东流提起这个话题大概是激动之下对她表达感激之情,她一个劲泼冷水有点扫兴,便轻轻笑了笑,“总之,我不会追着你要求报恩的,你大可以放心地把这事翻篇。” 她不愿多提,聂东流也不勉强。 他挑眉,不置可否,却也不再说。 气氛微微迟滞。 “哗啦——” 背后,水声阵阵,浪花叠起,仿佛是封析云刚才投下的小半块米糕终於有了新的主人,鱼龙横跃,带起水花点点,鱼群骚乱。 封析云微微转身,瞥了身后的海面一眼,自如地掠过了这个话题,脸上带了点笑影,仿佛默认气氛转入闲聊似的,“说来挺好笑的,我们出发前,谢老还偷偷拉住我,说现在没了叶淮晓也挺好,我一开始还没听懂,追问了几句才知道,那些老头老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误会了我们俩的关系。” 为免尴尬,她没有说得太直白,“对我来说,这个误会反而是件好事,省得他们一天到晚想着为我找个‘值得托付’的人,所以当时我没有反驳,如果这件事会让你感到困扰,回去我就澄清。” 其实这话只是没话找话的产物。 当日在宁夜阁元老们面前,聂东流绝不是没感受到元老们的误会,但他当时没说话,此时想必也不会激烈排斥。封析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好拂老板的面子,还是给她撑场子,但这份心意她领了。 但她说得委婉,聂东流却仿佛没领会她这份妥帖。 他默默听她说完,低声重覆她的言语,“我们的关系?” 封析云 心头微微一颤。 “他们以为我们是情侣。”聂东流意味不明。 封析云卡住,“嗯,对。” 她尬笑,没话找话,“老头老太就是乱点鸳鸯谱,也不知道是怎么得出这么离谱的结论,奇怪得很。” 她本意是想缓和这莫名的气氛,但聂东流却没有顺势移开话题。 他凝视她,声音低沈,“很奇怪吗?” “是…是挺奇怪的。”封析云打了个磕绊,猛然收回目光,不再与他对视。 古怪,太古怪了。 就像是空中有无形的丝线,轻轻浅浅地缠绕在她心间,一寸寸拉紧。 “对了,”不等聂东流接续这个话题,她便匆忙转移,太仓促,也太突兀,就像是唯恐溺水的人随手扯过手边的稻草,无暇顾及这是否有用的一株,“在成衣铺的时候,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要回答的时候被严宗主打断了。那时候你想说什么?” 聂东流凝视她。他一定是察觉到她的回避了。 他微不可闻地轻叹,好似纵容,又好似不愿就这么轻易地放过。 他俯身,凑近她,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压缩到一个亲密而不压迫的位置,仿佛观察,又仿佛试探,礼貌,又有点暧昧。 在气氛转向尴尬前,他轻声开口,问她,“你觉得,我想说什么?” 目光灼灼,凝视她丶观察她丶试探她,就像个狡猾的猎手,小心翼翼,又专注到忘我,无意去宣告势在必得,却用每一毫厘诠释全力以赴。 封析云下意识攥住了栏杆。 她眼睫轻颤,下意识想说点什么。 但早在她开口之前,便仿佛一切只是个不足道的意外,聂东流向后退了两步,偏过头,望向远处高高的桅杆,好似真的被吸引了注意似的,若无其事地感慨,“这艘船宝贵是宝贵,运转起来也不轻松,得有经验丰富的术士一直在上面配合,这可是个苦差。” 封析云没去管什么苦差不苦差。 他……他! 仿佛刚回过神来似的,她愤愤,张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没什么可说,堪称恼怒地瞪了聂东流一眼,提着裙摆大跨步越过他,坚决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然而头也不回地走过大半个甲板,即将步入船舱时,她却鬼使神差地偏过头,朝他方才望的方向看去。 日光辉耀,风帆扬鼓,仿佛蛟生龙翼,展翅於飞。 而在这高高的桅杆上,有一道黑色的身影静静伫立於大展的风帆中,就像是……日光照不到的阴影。 步入船舱,陈素雪就坐在桌边,一本正经地研究舱内的陈设,看见封析云走进来,满眼都是兴奋,“云姐,你们宁夜阁真有钱啊,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船呢。” 封析云走近,就听见陈素雪抱着一个花瓶赞不绝口,“还是宁夜阁有排面啊。” “你小心点,那也是法器,别伤到你自己。”封析云一眼看见陈素雪手指摁在花瓶纹路上,瓶口对准下巴,瞳孔地震,眼疾手快伸手,将那花瓶口朝外一拨—— “轰——” 火花似舞龙,从瓶口猛然冲出,将半张桌子化为齑粉。 一队守卫闻声从舱外风风火火鱼贯而入,转眼将舱内挤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围着她们,手持法器,神情严肃,面带警惕。 陈素雪:…… 封析云:…… 陈素雪颤颤巍巍地抱着瓶口被炸碎的半个花瓶,弱小丶无助丶可怜。 “咳,”封析云干咳一声,把剩下半个花瓶从她怀里一把抽出来,往剩下那半张摇摇欲坠的桌子放在一起,“你们来得正好,没什么事,把这些垃圾带走吧。” 蛟舟上所有守卫都负责保护她,听从封析云的调令,见只是一场误会,为首的队长收起法器,向她行礼,带着陈素雪刚刚制造出来的垃圾和手下们排队有序退场。 狭小逼仄的空间又重新变回空旷,冷肃之气一扫而空,聂东流缓缓踏入舱内,就听见陈素雪发表志气宣言。 “呜呜,宁夜阁也太有钱了吧?云姐我不想努力了,带带弱小贫穷一无所长但能吃的我吧呜呜!性别不要卡得太死,我可以!” 聂东流脚步一顿。 他冷冷地看了陈素雪一眼,后者正忙於竞争上岗吃上这口软饭,背脊却莫名一凉。 “别瞎说呀。”封析云被她逗乐了,一边笑一边伸手抚了抚陈素雪的肩,“你怎么会是一无所长呢?你很厉害的。” 比不上龙傲天这样的bug级存在,但陈素雪也是个 小天才。她聪慧又活泼,从性格来说,她比聂东流更容易得到别人的好感。 封析云柔声说道,“出发前我问严宗主有没有推荐人选,他推荐了你,足见你其实很厉害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说出这句话后,陈素雪的动作竟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再望去,陈素雪笑得很自然,“我和严宗主没什么交集,基本都是我哥哥还在的时候的事了,没想到他竟然记得我,还这么看好我,我真是太荣幸了。” 近乎无意识地,陈素雪伸手,轻轻扯了扯戴在耳朵上的耳坠,鲜亮的耳坠莹莹发光,衬得她神色难辨。 “自从陈素同死了,我和很多人都不再联系了。”她轻声说道,“真奇怪,我眼里的世界都变了。” 舱内陷入短暂的静默。 “不说啦不说啦,”陈素雪展颜,“人要向前看,说点开心的。” 封析云隐晦地与聂东流交换了一个目光,他们都还没有告诉陈素雪关於盛少玄的事,既是因为没有证剧,也是怕陈素雪知道真相后冲动。封析云曾旁敲侧击,试探陈素雪的接受度,而结果不太理想,所以她保留了这部分真相。 但这样的保留,在去往极乐岛的当下,又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倘若遇到了盛少玄,让陈素雪陷入猝不及防的震惊,反而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其实……”封析云开口,对上陈素雪的目光,又犹豫,“你有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陈素雪疑惑,“别的可能?” 聂东流的目光若有实质,落在她身上,封析云硬着头皮,“其实你也不必这么悲观嘛,说不定当时是聂东流看错了,你哥其实还活着呢?” 话已出口,她仿佛长出了一口气。 直接说出真相太突兀也太残忍,循序渐进暗示也不错,起码是个进步。 她望向聂东流。 仿佛是无奈,又仿佛是纵容,他望着她,微微地笑。 就像是心里有巨石落地,忽然浑身轻松,她偏过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轻轻地笑了。 又是一室欢声笑语。 舱外,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守卫静静伫立。 屋檐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遮住了他覆杂的神色,遮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也掩盖了他手心的东西。 仿佛是无意识地,他轻轻摩挲着掌中物,神色茫然丶排斥,却又……留恋。 “阿玄!”队长呼唤。 守卫猛地擡起头,整装待发,迈步前,又仿佛迟疑了一下,擡手,缓缓摊开。 明媚的天光衬出鲜亮的光彩,精致的耳坠熠熠生辉。 仿佛是被这鲜亮的光彩刺到了似的,他猛地收手,想将其抛出,动作到一半,却又止歇。 “阿玄!”队长再次呼唤。 他猛地攥紧拳,泄愤似的,将那对耳坠塞进怀里,大步迈出。 就在他离开的那一刻,舱内,聂东流若有所觉,猛地擡起头。 但入目的,只有空荡荡的舱壁。 “怎么了?”封析云轻声问他。 聂东流凝视了舱壁很久,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也许是陈素雪提及,让他产生了幻觉,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陈素同就在他们身边。 从未离开。 船行三日,一路风平浪静,终於在第三天的夜晚,风起云涌,大浪滔天。 蛟舟上的守卫经验丰富,早已提前告知过这一消息,让封析云三人待在舱内静候,风浪很快就能过去。 然而,当他们乖乖听话坐在舱内等候了半个时辰,等来的却不是风平浪静。 “轰——” 蛟舟震颤,电光顺着舱壁一路飞下,在黑夜中发出诡异的狂乱响声,伴着仿佛恸哭的风浪声丶隐隐约约的呼喊声,攫取一片诡谲。 聂东流与封析云同时起身。 几乎是同一时刻,舱门猛地被打开,有个守卫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大,大小姐,出大事了——” 蛟舟,失控了。 从明天起固定晚上九点日更到完结 蛟蛇苏醒 蛟蛇苏醒 蛟舟的所有行进运作都由靠近船头的控制室掌握,当蛟舟出现失控,这里也必然是想要解决问题的人的第一选择。 封析云沈着眉眼跟在守卫身后冲进嘈杂哄闹的控制室时,正对上匆匆向外走去的守卫队长。 一看到她,守卫队长的眼睛便立刻亮了起来,灼灼地望着她,“大小姐,蛟舟无故失控,其中必有古怪,倘若能重新掌控自然最好,但若是情况有变,我将立刻护大小姐乘备用船逃离蛟舟。请您理解,您的地位特殊,我们的职责是保证您的安全……” 他还有许多话语没来得及出口。 封析云擡手,以一个迥异这嘈杂场面的冷淡姿态,不容置疑地将他尚未出口的一切话语都截在了这一刻。 “这些对解决问题无益的话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她一反常态地强硬,眉头紧锁,每一处线条都彰显着坚毅,即使是最熟悉她的人也会惊诧,那张柔和秀美丶总是含笑的脸,竟然能在这一刻化为最坚硬的大理石,冷肃又刚硬,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蛟舟为什么会失控,失控到什么程度,有哪些解决的办法,有多大的可能性恢覆?” 咄咄逼人,却又不慌不忙。 她身上仿佛有一股特殊的力量,让人情不自禁地听从她丶信赖她,守卫队长本有些焦躁的心绪竟莫名得到安抚,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语速,以便封析云可以更快地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失控原因还在排查,失控程度正在以极危险的速度增加,目前我们尝试用控制室的主要装置恢覆,如果情况恶劣可能会考虑切断蛟舟的一部分灵力供给。很危险,此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们……” 蛟舟猛地震颤,桌上丶地上的一切物品都随着这震颤而飞出,更不要提站在船上的人,即使是底盘功夫再好的,也只能上演人仰马翻。 守卫队长话说到一半,眼疾手快扶住桌角——由於船行难免颠簸,蛟舟上的大件都是固定在地上的。借了桌子的力,他没因为这突兀的猛烈震颤而摔倒,但他效忠的对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地面像是鼓面一样颤动,封析云不巧站在一块有些松动的木板上,周围没什么可以借力的陈设,震颤来袭时,她直接被甩了出去。 被甩出原地的那一刻,封析云心里“咯噔”一声。 她从来不是身体协调性极强的人,即使现在手握靖夜拥有力量,病弱人设也永不倒,就这么摔出去,还是这么关键的时刻……她一旦伤重,还有谁能来主事? 守卫队长不可以,他武勇有馀,应变却不足,在这样千变万化的环境下根本应付不来;聂东流不可以,他实力智力倒是足够,但对於蛟舟上的人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若不是她的面子,他甚至上不了蛟舟,一旦发生问题,他的决策根本得不到执行…… ——她绝不能受伤,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 仿佛是听见了她的心声,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发生。 封析云感觉自己撞上了什么极坚实的东西,却又不像是木板的冷硬硌人,就像是飞鸟投入群山的怀抱,她撞得几乎要浑身散架,却又稳稳地落实了,刹那安心。 低低的闷哼声在她耳后响起,一只坚硬有力的胳膊横在她的腰间,将她牢牢固定,不再因船体的震动而甩出。 即使明知每一秒都极为宝贵,随时会有新的变故发生,但有那么一瞬间,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脑海里一片空白,好像想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聂东流—— 是聂东流接住了她。 这个名字一旦出现在脑海中,就像是一点水墨滴落白纸,晕开一片,整幅图画便也飞快地展现了。 封析云的意识飞速从茫然中抽离,从摔落丶到聂东流……几乎是流水迫不及待顺江而下似的,思绪倾泻而出,重回高速运转状态,将那一点茫然尽数甩在遥远的脑后。 她猛地上前一步,从聂东流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甚至没来得及和他道谢——但那在这种时刻已无关紧要,甚至根本无需一提——她猛地攥住牢牢固定在地上的桌子,就像是猛虎扑向她的猎物那样,她冲到守卫队长面前,与他隔着半张桌子对视,目光如最锋锐的刀。 她张口,“这是——” 后面的话语迫不及待地离开唇齿,但尽数消隐在了轰鸣的雷声与浪涛之中。 仿佛是划过长空丶独属於神的刀光,一道耀眼到极致的闪电从九天坠落,将原本灰暗的天色照亮,让一切无所遁形。浪涛汹涌里,满目都是狰狞的杀机。 电光闪耀的那一刹那,无论是守卫队长 ,还是聂东流,都看见了封析云脸上一闪而过的极度惊诧,“那是——” “轰——” 仿佛是有无形的巨人在奋力摇晃着他的玩具船,蛟舟猛烈地晃动起来,方才的那一下与现在相比,就像是一个可笑的预热。 几乎是下意识地,封析云猛地攥紧桌角,任由剧烈的摇动和震颤疯狂想将她甩出去,粗糙的木头在她掌心留下红痕,她也绝不松手。 相反,在这样猛烈的震颤里,她竭尽全力擡起头。 就像是整个蛟舟被布置上了无数灯管,一道道电光顺着舱壁丶甲板急速攀升,高强度的力量甚至让品质极佳的蛟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不时有火苗猛地窜出,又突兀熄灭。 蛟舟上的人都是宁夜阁挑选出来的,虽然时间有限,算不上精英中的精英,但也个个经验丰富,可惜谁也不是铁打的,比起许多作孽的邪祟,天地的伟力更像是不容抗拒的命运。 叫声丶痛呼在船上反覆回响,又被呜咽的海浪搅碎了。 剧烈的震颤微微止歇,蛟舟还在抖动,但好歹能让人踉踉跄跄站稳一点了。 “大小姐,我们……”守卫队长缓过神,凑过来想劝封析云弃舟先走,然而后者连半点目光都没有分给她。 她直楞楞地望着门口——那里本该是开着的,但或许是方才剧烈的震颤,让门关上了。 封析云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守卫队长,“你去看看门还打得开吗?” “大小姐,这门得用符箓才能上锁,直接关上还是能打开的……”守卫队长的话说到一半又被吞了下去,他向封析云不容置疑的目光妥协了,顶着晃动的船体,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向内一拉,“没事,大小姐,你看——” 就仿佛是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似的,他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 不信邪似的,他奋力开门,身为术士,即使是钢铁铸造的门他也能轻易撞开,然而就是这么一盏窄窄的丶薄薄的小门,竟然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无用功。 这下,守卫队长的笑容是真的消失了。 “大小姐,船上有细作,我们出不去控制室了。”虽然机变不足,但守卫队长还是很明白什么消息可以直接说,什么消息最好偷偷讲——他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来,而是沈默着走到封析云身边,轻声宣布这个极度容易引起控制室内其馀人恐慌的坏消息。 “控制室是掌控蛟舟的关键,所以设有很多保护措施,如果没有符箓钥匙控制,我们绝不可能以正常手段出去。”他低低地说着,仿佛唯恐被第三个人听见。 但封析云的思绪已从这里脱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除了控制室,还有没有那里可能掌握蛟舟的动向?” 这次,回答她的不是守卫队长。 “大小姐!”不必去看呼唤者的神色,只是从这声音中,便已能听出十成十的恐慌甚至绝望,颤颤巍巍,“大小姐,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有个人在桅杆的辅控处——他根本不是想控制蛟舟,他是想唤醒蛟蛇!” 话音未落,封析云已一个箭步冲到了控制室唯一类似屏幕的东西前——如果不是亲身实践,她可能永远不会相信自己这样的病弱人设竟然能爆发出这样的速度。她几乎半趴在上面,看着画面疯狂跳转,最终定格在高高的桅杆上。 风浪滔天里,有个模糊的黑影。 “蛟舟是由一条有灵的蛟蛇脊骨所制成的,本身带有灵性,这也正是蛟舟珍贵的地方,”主操蛟舟的术士看上去快哭了,“但,但这个人不知道用了什么邪门的办法,竟然真的让死物覆活,他在唤醒蛟蛇!” 不是每个人都有守卫队长的觉悟,主操蛟舟的术士显然就是没有的那种,他无法提前预知到自己的话直白大声地说出来,对於还留在控制室的人是种多大的冲击。 一片震骇。 蛟舟作为死物,尚且对食物和灵力的需求那么大,时时刻刻都需要进食,倘若当真被唤醒丶重新变成蛟蛇,那船上的这些人,又哪够它塞牙缝的? 这是死路一条啊! “大小姐!”守卫队长实在顾不上什么礼节尊卑了,猛地伸出手,拉住封析云的胳膊,“制成蛟舟的那条蛟蛇生前寿数超过五百载,灵性极强,近乎半神,即使它只是活了一点,也绝不是我们可以对付的……” 早在封析云查看画面的时候,聂东流便跟到了她身边,在所有人恐慌的时候,仿佛无动於衷地俯下身,无比专注地观察那风浪里模糊的身影。 仿佛是得到了什么结论似的,他 观察了一会儿便直起身,对上封析云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是他。” 盛少玄。 封析云冷笑了一下。 简直奇怪,当确定了这些事其实都是“老朋友”的算计后,她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就好像这还在震颤丶亮成灯泡丶随时都可能变成真蛟蛇的糟糕处境已经被处理完了似的。 仅存的慌乱也淡了下去。 “大小姐,我求你,你赶紧逃吧!”但她的平淡好似全然没有分享给她的守卫队长哪怕一点点,这个看上去有点早秃的沧桑中年男子此时用一种崩溃的语气,紧紧地攥着她的胳膊试图劝服她,“我们还有一点强力道具,本来是用来攻击水匪和邪神信徒的,现在都用上,绝对能炸开蛟舟。你身上的防护道具和法器多,绝对能逃出去的。” 封析云本打算说点什么,听到这话却顿住了。 她用一种不可思议,甚至是匪夷所思的眼神打量着守卫队长,“我有法器和道具护体,那你们呢?” 守卫队长沈默了一瞬。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宁夜阁大小姐那么幸运的,或者说,像她这样幸运的人终究只有一个。能炸开蛟舟的强力道具一旦使用,先覆灭的反而是使用者本身。 “这是他们理所当然的牺牲。”他的沈默只有一瞬,下一刻,他已昂然对上封析云的目光,迸发出绝不逊色於她的强硬和坚定。他强调,“这是我们的使命——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人在出发前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逃吧!”他近乎恳求,“大小姐,在蛟蛇苏醒前赶紧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封析云……封析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境况一下子急转而下,蛟船忽然就失控了,蛟蛇忽然就要苏醒了,他们忽然就毫无生路了,好似跳转到了非死不可丶绝无选择的地步,以至於她的守卫队长竟然这么郑重地请求她允许他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船人的性命为她牺牲。 ——简直荒诞! “逃?逃到哪里去?说的什么蠢话!”几乎是顶着守卫队长的最后一个字,她毫不客气,甚至是咄咄逼人,每个字都透着汹涌的冷淡和怒意。 这无疑是天然自带震慑和力量的语气,守卫队长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 封析云已理清了一切——这一切诚然像梦一样荒诞而变化多端,但她过往可悲又可叹的人生里最擅长的也恰是这样的处境,思路无比清晰: 她绝不可能接受守卫队长的提议,也绝不能答应。 且不说这件事放在所有人眼前后成功的可能性,只说她一个普通人,即使靠着道具活了下来,又怎么能安全地飘回岸上呢? 何况,虽然这船上的人对她来说基本都是陌生人,但他们既然是为了保护她而来,她就有义务付出对等的庇护,而不是在危机时理所当然地踩着他们的牺牲活命。更不要提,在这艘船上,还有她的朋友。 最重要的是,如果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去,她还有什么脸面染指阁主的位置?又有什么资格面对她长久以来的付出和渴望? 她一路咬着牙向前走,就是为了在这里踩着旁人的鲜血不战而退吗? “别再说什么赶紧走的蠢话了,浪费的时间。”她毫不客气地斥责,眉眼锐利到极致,仿佛隐有刀光剑影,字字如刀,钉死在这一片喧嚣里,“就算是死,我也要朝着前死!” 守卫队长嘴唇颤抖着,好似还想说点什么,但封析云再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别再废话了,” 她神色冷淡,却又莫名让人安心,“说说看,我们还有什么生路?不要怕难,就算是再难,我们也要试一试才说可不可以。” 封析云算是想明白事情到底哪里不对劲了——整个场面都被守卫队长给直接带偏了! 原本,即使出了这样的问题,他们也该理性地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是直接放弃验证可能性,思考该怎么做出牺牲。 但即使封析云想明白这些,她也无法为此责怪守卫队长。 他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一方面是他忠心有馀应变不足,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在他的心里,封析云不足以丶或者说没有足够的能力做出改变局势的决策。他不相信她能在这样的局势里做出最有效的选择,所以选择了他认为最好的。 这不是轻视,也不是傲慢。 如果非要找一个人怪罪,也许她自己才是更应该责备的那一个——作为一个领导者丶蛟舟上的绝对话事人,不能给予忠心的下属足够的安全感,让他们信任她的能力,这是她的失职,她理应接受这 一切后果。 但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封析云的坚定和不容更改已溢於言表,守卫队长再不报说服她的指望,带着些微的苦涩,尽职尽责地回答她的问题,“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蛟蛇被唤醒的那一刹那破开控制室,但只有一瞬间,需要极其强大而精准的攻击——这太难了。” 他苦笑。 想要破开控制室,起码得要强力道具级别的力量,却又得缩成一条线那么细。越是强大的攻击越难控制精准度,这是恒定不变的真理。纵观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也没几个,更何况是他们这小小的蛟舟上? “就算真能一瞬间破开了控制室也不算完,”主操蛟舟的术士插话,“因为那时候蛟蛇已苏醒,我们绝对来不及离开,所以唯一的生路是和那个唤醒蛟蛇的人争夺控制权,反过来掌控蛟蛇,这样才算是真的把命保住了。” 守卫队长的脸色更见颓意。 冲出控制室已是近乎不可能,还要控制苏醒的蛟蛇? ——他们在场的这些人,怎么可能有人能做到这些? 和守卫队长不同,封析云倒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这里能控制苏醒的蛟蛇?” “不不,这里不行,桅杆那边可以——不过那里已经有人了。”主操蛟舟的术士连连摇头,说了句无用的废话,得到了满室杀人的目光,赶紧切入重点,“船头甲板下,也就是对应蛇头的地方也可以,但……” 封析云以目光催促。 “大小姐,这是件特别特别危险的事,”术士苦笑,“即使在争夺过程种赢了那个召唤蛟蛇苏醒的人,也还要和蛟蛇再进行博弈,一个不慎,会直接成为蛟蛇的食物。” 这甚至不构成一个劝退理由。 “如果不尝试,我们也都会被吃。”她平静地指出,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甚至还带了点笑意,在凝重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格格不入,“很好,那么我们现在就拥有了一个很靠谱的办法——等到蛟蛇开始苏醒,我破开控制室,然后直奔船头控制蛟蛇,至於桅杆那里……” 她的目光落在聂东流身上,与后者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你去桅杆,即使不能杀了那个人,至少也要干扰他,让他无法专心操纵蛟蛇,给我争取机会。” 聂东流当然不会拒绝她的安排,但似乎还有别的想法,他顿了顿,“蛟蛇很危险,不如让我去船头。” 危险的事,他来做,她懂他的意思。 但封析云并不打算领情。 她静静地反问,“你可以去船头,我难道能去桅杆吗?或者还有谁可以替代你或我吗?” 聂东流顿了顿。 封析云轻声说道,“蛟舟因我而入海,这里的所有人都因我而上船,这是我的义务。” 字字坚决,无可更改。 聂东流抿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不再说话了。 嘈杂的控制室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在说话,就连走动声也刻意放低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息,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焦灼流逝。 舱外,海浪涛涛,雷电咆哮,舱内,静默无声,於无穷喧嚣中衬出一股焦躁的平静。 “轰——” 蛟舟猛地一颤,船上的所有人便觉一股巨力从脚底猛然掀起,身形忽地一轻,双脚离地,飞身而起,仿若置身云端,飘飘乎无所落实。 “啊!”有人没扶稳桌椅,当场被甩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天花板上,又随着蛟舟腾挪,在整个控制室里横冲直撞,像个无法自控的球,各处甩落,重重地撞在旁人的身上,让人闪避不及,却也接不住。 但谁也无暇去看他的惨状。 仿佛是从幽夜里升起的火光,又或者是暴雨中的电闪,一点白得虚无的光芒蓦然从不知何处升起,霎那满眼,盈遍天地。 白芒如焚。 “咔擦——”仿佛是紧绷到了极点,蛟舟迟缓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这波涛汹涌的嘈杂里本不起眼,落入众人耳中,却仿若惊雷。 “咔擦”“咔擦” 仿佛是接到了什么暗示,碎裂的声响一声又一声,密集又急切地响起,以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势,刹那遍布四面八方。 “轰——” 电光一闪而逝,整个控制室便如炸裂的盒子一般,四壁毁损,猛烈的风伴着冰冷的浪花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毫不留情地刮在众人的脸上。 封析云在守卫队长震惊的目光里缓缓将靖夜收起,迎着风雨,在震颤的甲板上望去—— 如果说蛟舟是磅礴的气派,那么此时它便忽然活了过来。令宁夜阁引以为傲的蛟蛇脊骨,在多年之后又重新鲜活,昂首,无惧滔天风浪丶无边狂澜。 那是足以让人震骇的力量。 封析云短暂地凝视了仿佛蛟蛇之首的船头,回首,与聂东流对视了一眼。她什么都没有说,却也什么都不必说,就连她自己也惊诧於这无言后的默契和信赖。 这也许说明了什么,但现在显然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回过头,扶着她所能触碰到的固定物,跌跌撞撞地延着甲板,顺着灵性渐醒的蛟蛇脊骨一路向船头跑去。 灵性苏醒的蛟舟,有着平常绝不可能见到的诡谲。 在这个处处诡异的世界里,任何带有神秘力量的人或物,除非是东君羽翼,否则便都带着一点邪性。被宁夜阁制成蛟舟的这条蛟蛇也不例外,它不仅有着强大的力量丶天生的残忍,还有力量本身带来的诡异。 炼器师在制舟时显然花了极大的心思在制服蛟蛇脊骨的凶诡上,甲板上的每一道木板都以最好的容灵木材制成,每一寸空隙都填满了繁覆的花纹,那是阵法和符箓的痕迹,共同作用,像是马缰一样,死死地将蛟蛇脊骨钉在其中,承载宁夜阁一路乘风破浪。 缰绳的坚固恰说明了烈马的难驯,即使有炼器师的煞费苦心,在蛟蛇苏醒的此时,带着诡异呓语和强烈凶性的花纹也顺着蛟蛇脊骨,在甲板上一重重散开,若有似无地向外试探,试图摆脱甲板的束缚。而倘若甲板上的人不够小心,便难免被这些诡异花纹攻击甚至吞噬的命运。 坚固的甲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聂东流迎着猛烈的风雨,一路冲过甲板。他从不绕路,很少闪避,即使有花纹试图将他吞噬,他也只是坚定地丶仿佛不觉般地迈出脚步,重重地踏在甲板上。金光在他步伐间绽开,带起一道道属於诡谲花纹的呻.吟。 他很快就冲到了桅杆旁,纵身而起,顺着高高的桅杆一路向上,仿佛鹰隼直冲云霄,没入浪潮之巅丶风云之间。 那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随风帆而动。 当聂东流踏上桅杆之间时,他们同时陷入了片刻的静默。 “陈素同。”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口中先后蹦出来,聂东流缓缓吐露这个他曾不敢提及的名字。 无论是谁,恐怕都绝难从他此时冷漠如冰的神情中窥见哪怕一点旧友情谊。 但谁都知道,事实绝非如此。 盛少玄立在风帆之中,遥遥地望着聂东流,神色同样覆杂难辨。 这是第一次,聂东流对着盛少玄的脸,呼唤最初旧友的名字——但他不是陈素同! 陈素同早就死在三年前。那个不信神主丶悖逆血脉的术士就不该存在,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他!诚然他们有着同样的记忆,但若不是为了伪装,他甚至懒得去看那些回忆。 他不认同,也绝不承认自己是陈素同。此前伪装的三年里,他也从未想起过属於陈素同的回忆,更不会承继那些懦弱的丶无用的情感。 但—— 盛少玄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当聂东流出现在他的面前时——该死的,陈素同的回忆竟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一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心神。 “诶,老聂,你说,要是有一天咱俩刀兵相见,狭路相逢,谁会赢啊?”记忆里,作为陈素同的他咧开嘴大笑,以他绝不可能摆出的放肆姿态,亲密又豪迈地拿手肘撞了撞身侧的少年,不等对方开口,便又堪称没脸没皮地笑,“害,不用问,那肯定是我赢,到时候我绝对把你打得落荒而逃叫爸爸。” ——不要脸! 盛少玄冷笑,他还能不知道?两人交手,陈素同根本就没赢过。 仿佛是听到他的嗤之以鼻,记忆里,还是少年模样的聂东流露出如出一辙的冷笑。 “你可以现在就试试。”少年聂东流拔剑。 “诶卧槽你来真的?”陈素同一秒认怂,与聂东流追追逃逃,灵活地像只猴子,上蹿下跳躲开聂东流的剑,一边露出讨好的笑,“别急啊,我开玩笑的,咱俩什么交情,我怎么可能和你刀兵相见呢?” 聂东流冷笑。 “兄弟,好兄弟,真有那一天肯定是我叫你爸爸!”陈素同鸡飞狗跳,嗷嗷叫,“不不不,我不可能和你刀兵相见的,咱俩可是两肋插刀的交情,要真有那一天,那我肯定是演的,你永远可以相信我,真的!” “我的刀永远不会对准你。” 现实和记忆交叠,就像一个 清醒的梦,让人分不清丶醒不了,忘却今与昔丶真与梦丶是与非。陈素同是谁,他又是谁? 苦涩和钝痛仿佛打翻的酒,在他腹中胸中晕开又搅动,让他窒息,让他颤栗。 盛少玄猛地握拳,露出狂怒的神情。 ——那不是他的记忆,他也不应该为那些记忆牵动心神! 那是本该割舍,不,那是本不应该存在的过往,他不承认,也绝不需要这种羸弱的情感。 他不是陈素同! 盛少玄咬牙,在电闪雷鸣的半明半昧里,他的神色无比狰狞,眉眼狠戾,手势猛地一动,重重下落—— “轰——”蛟蛇嘶鸣,迎着风浪冲上浪潮之巅。 风帆间,诡谲的气息大盛,仿佛是蛟蛇试图吞噬食物似的,疯狂朝聂东流扑去。 就在盛少玄挥手驱使蛟蛇率先吞噬聂东流的时候,金光绕着剑光飞出,几乎是同一时刻,聂东流挥剑,迎上那诡谲的气息,将其硬生生逼退。 剑光里,映照出两人的神色,那一刹那,这对兵戈相见的旧友脸上的神情竟然如出一辙。 覆杂丶挣扎,却又无可更改的冷酷。 “啪——” 盛少玄下落的手上,就像是被狠狠劈了一刀似的,掌心猛然崩开一道深深的血痕,血肉狰狞地撕裂卷开,贯穿整个手掌,鲜血淋漓,顺着他的手肘一路滑下。 这不是因交手而产生的伤痕,反倒像是掌心莫名其妙自己开裂了。 而盛少玄却好似全然感受不到似的,狠狠地攥紧拳,任由伤口在掌心扩大,鲜血从指缝溢出,他也无觉。 他当然知道掌心的伤口意味着什么。 这世上没有什么无懈可击的易容术能让一个人从头到尾变成另一个人。他之所以能假扮盛少玄天.衣无缝,三年相处,即使是聂东流也看不出破绽,是因为神主赐予了他新生,以莫大神通,为他在原本的的躯体上,又重新塑造了一副血肉躯壳。 这副新血肉,就裹在他原来的皮肤上。 只有这样的神通,才能让伪装天.衣无缝,让最警惕的术士也无法窥见一点破绽,让他混在玄晖宗里如鱼得水——他真正成了“盛少玄”。 但这世上任何一门法术都有限制,越是强力的神通限制就越多。盛少玄之所以能成为“盛少玄”,是因为他已全然否定了自己的过去。他不承认自己作为陈素同的来处,以“盛少玄”为新的起点,这才是这门神通能长期维持的最重要因素。 如果有一天,身为陈素同的回忆丶情感重新占据他的心,他不再坚定地把自己当作盛少玄,这门神通也就渐渐褪色,新生的血肉也会慢慢崩毁。 盛少玄早就知道,从成为“盛少玄”的那一刻就已知道这些。但他从未担忧,也绝不认为自己会沦入这样的地步。他是神主最忠实的信徒,他愿意为神主付出生命,凡人的一生,无论是情感还是追求都那样粗陋,让他嗤之以鼻,他又怎么可能放下现有的一切,去追求作为凡人的愚蠢过往? ——他怎么可能? ——他绝不可能! 盛少玄冷冷地望向聂东流,无视掌心的剧痛。 “旧友相逢,你是一点也不留情,看来你们凡人所谓的情谊,也不过都是趋利避害的工具。”他狰狞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带着杀气的讥讽笑容,“真可笑,我还以为你会痛苦地看着我,指望我被你感动,想起作为凡人时可笑的情谊呢。” 他有意拿两人的友情激怒聂东流,后者却好似听不见似的,神色冷淡到极致,显出一片漠然。 金辉剑光交错,将蛟蛇身上诡异的气息尽数斩落。长剑舞动间,竟连成一片光幕,将诡谲和阴暗尽数推开,远远地徘徊在他三丈外,甚至无法前进一步。 聂东流一言不发,招招狠辣,没有半点留情。 在京城郊外,他已经给过盛少玄机会,既然旧友不会因为昔日情谊而回归,那么他就先把人拿下,再想办法让陈素同恢覆。 盛少玄咬牙,紧紧握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作为陈素同活着的时候,聂东流就一直都是那个赢家,而皈依他的神主后,恩赐又更偏重於伪装,可以说,盛少玄从来不是以实力取胜的人。他实力不如聂东流,也并未真正降伏觉醒的蛟蛇,只是借助唤醒的先手暂时驱使罢了。 两人交手越久,形势就对他越不利,而他必须完成神主交给他的任务。 “聂东流,你果然从来都没有变。”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从来不让人,无论对 面是谁——你心里就没有退一步这种概念,总是咄咄逼人,所有人都要为你妥协,什么都要赢,什么都没有赢更重要。” 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丶作为陈素同的情感,咬牙翻找过往的回忆。 如果记忆的浮现无可阻挡,那么即使冒着血肉崩毁的代价,他也要踩着陈素同的回忆,完成神主的任务。 ——只要这能刺激到聂东流,只要能博得一点胜算,即使是饮鸩止渴,他也义无反顾。 聂东流没有说话,他简直像是没有长耳朵似的,一言不发。 他为什么一言不发! 难以言喻的怒火猛烈升腾,驱使着盛少玄冷笑,“聂东流,你这人就是个孤寡命,没亲眷,也没情人,好不容易交了朋友,也是我看你可怜上赶着——多可笑?” 他从唇齿里挤出字字句句,竟像是根根倒刺似的,往他自己心上戳,“你根本不会做个正常人,要我说,当年在白首山的时候我就不该管你,直接走人,也省得往后麻烦。” 聂东流冷淡的神色终於出现一点裂痕。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就像是掀开了盖在脸上的面具似的,让他原本漠然的神情显出一点狰狞。 如果说故往的这段友谊结束於陈素同身死的那一刻,那么白首山便是友谊真正建立的开始。 事情的开始很简单,无非就是陈素雪遇上了麻烦,如果不是聂东流及时赶到,这对防备不足的兄妹便会中招,一个成为邪神信徒,一个则死於亲妹妹的手下。 而事情的后续也并不惊世骇俗,无非是陈素雪和聂东流一病一伤,同时丧失了行动能力,是相对来说伤势更轻的陈素同背上一个丶怀里一个,绕开邪神信徒的追踪和封锁,翻越了那座号称难於上青天的白首山,一步一个血脚印,博出了一份生机。 这是放在话本里都嫌俗套的桥段,是聂东流过往惊险人生里并不出众的一段冒险,却是填补了他一片空白的人生的难得色彩。 即使明知眼前的人不能算是陈素同,但这样的言语从他口中说出,也足够令人愤怒。 “你当时确实该这么做,”聂东流冷笑,“我现在也就不用再犹豫什么朋友不朋友,管你是死是活,直接把你杀了完事。” “你放屁!”几乎是脱口而出,盛少玄顶着莫大的丶并不属於他的强烈情绪咆哮,“我死前和你说过什么?你要帮我好好照顾陈素雪,你就是她的哥哥,结果呢?她想买个首饰你都不答应,你又算什么朋友?” 话语冲出唇齿,便仿佛惊雷,无论是听者还是说者,一视同仁。 如同被人忽然按下了暂停键,聂东流和盛少玄一齐楞住,就连昂首恣意的蛟蛇也有一瞬间的僵持。 也正是这稍纵即逝的一瞬,一道炽烈的灵力猛然从船头升起,像是涌泉一般,直冲半空,与风浪相接,中间托着一道纤细羸弱的身影,乘风踏浪,气势滔天。 封析云便站在这灵力狂澜之间,顺无边声势,借这一刻僵持,去扼那诡谲凶恶丶稍有不慎便会反被吞噬的蛟蛇。 如此惊险,她却好似浑不知什么叫做害怕似的,神色静谧到极致。 天地浩大,她只会向前。 “啪——” 盛少玄猛地一颤,肩头的衣料一瞬被血水染红,与崩裂的狰狞血肉黏在一起,带来钻心的痛楚。他整个人向前倾去,几乎难以稳住身形,就要向下跌落。 就是这一瞬的光影,蛟蛇嘶鸣,昂然扬身,甩落在它身上耀武扬威的渺小人类。 聂东流和盛少玄同时从桅杆上甩落,重重地落在甲板上,仰首,浪潮之巅只有那道纤弱的身影,却好似钢铁铸就,任狂风巨浪,也稳稳地伫立,永不动摇。 盛少玄的脸色渐渐白了下去。没了蛟蛇的辅助,他的计划已经无可挽回地失败了。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冒着血肉崩毁的代价,还是失败了。 他咬牙,跌跌撞撞地向甲板外冲去,但去路上已伫立了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陈素雪就站在他面前,仿佛一点也没意识到眼前的人其实是危险的邪神信徒似的,她只是直楞楞地站在他面前。 “白首山丶首饰丶死前让聂东流照顾我。”她面无表情,又或许不是没有表情,而是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什么意思?” 盛少玄陷入诡异的沈默。 陈素雪两腮的肌肉紧缩,勾出最坚硬丶最愤怒的轮廓。 她紧咬牙关,一字一顿,“你到底是谁?” 仿佛是被她唤醒,盛少玄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扭 曲,血色染上眼瞳,杀气逼人,好似要发狂。 但下一刻,他猛然发出一声似穷途末路的孤狼般的嚎叫,像是一只羽翼折损的鹰,竭尽全力,在蛟蛇的嘶鸣里,猛然向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汹涌的波涛里。 flag第一天就晚了orz 明天的章节应该短一点,肯定可以按时的(信誓旦旦 一场交易 一场交易 风浪之巅,属於封析云的博弈还在继续。 蛟蛇已全然苏醒,昂首摆尾,疯狂挣扎着,诡谲的气息恣意生长,搅得海面浪涛无穷,天河霹雳遥遥呼应,哪怕只是遥遥相望也会被这天地浩大的声势震骇。这是超越了凡人丶无限接近於神明的存在。 而封析云就站在这汹涌的风波之上丶浪潮之巅丶危险之中,以凡人之躯,妄图去撼动丶束缚这近乎神明的力量。 不必过多试探,仅仅只是一次尝试,她已全然明白,她和靖夜目前的实力,远不足以降伏蛟蛇,进一步说,整个蛟舟上没有人有这样的实力。 那是宁夜阁曾以无数人命相拼丶用无数鲜血填满的鸿沟,即使多年过去,当年的半神恶蛟已只剩下一副脊骨,被重重阵法架束,沈眠的灵智再不覆苏,当有人将其唤醒时,也能跨越时光,挣扎着,迸发出让凡人震骇的力量。 在这个世界上,凡人还是太弱小,也太过无力了。 封析云握紧了靖夜的刀柄,坦然迎向望之凶险之极的风浪。 仅仅只是一个月以前,她还是个常居深闺的普通病弱少女,每天担忧的无非就是不想嫁给未婚夫,会为了不和长久认识的人撕破脸皮而犹豫反覆,甚至委屈自己的意愿。仅仅只是把自己想要的东西说出口,她都没有勇气。 她的人生,就像是一间幽暗的屋舍,她站在里面,向往又恐惧地向那扇狭窄的窗外张望,只能看到窗外单调的风景,却已令她无比神往。 谁能想到,一个月后,她跳出那扇狭窄的窗,和束缚了她十几年的人与事一刀两断,和曾经犹豫不快的旧交撕破脸皮,和过往拘束迟疑的人生划清界限丶再无交集,站在这里,随潮起潮落丶看风涛汹涌,站在浪潮之巅,追逐这世上最巅峰的力量? 即使层次相差甚远丶实力天壤之别,即使她的尝试有如飞蛾扑火,她也必须一试。 就如同某个平平无奇丶却又令她如获新生的雨夜,她曾暗暗发誓的那样,从此以后,无论风霜雪雨,她的人生,只有向前—— 刀光似电,白芒如焚,在咆哮的浪潮声里,靖夜发出一声高亢的铮鸣,响彻周天。 仿佛是命运扼住咽喉的绳索,从靖夜的刀锋中涌出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像是洪流一般,向覆苏的蛟蛇涌去,让后者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 蛟舟上焦躁的人们忽然感到身形一轻,像是忽然超越凡人之躯丶踏浪登云一般,向极高处奋力攀升而去,直冲上云霄,与青天白日为伴。 ——那不是错觉! 蛟蛇昂首而飞,竟直直冲出海面,向云端飞去,云行四海,转眼飞跃翻涌的风浪,越过澎湃的海波,越过无数海上渺小的身影,千里一瞬,落入一片静谧的海域。 “轰——” 蛟舟入水,带起滔天巨浪,仿佛忽然下了一场暴雨,豆大的雨珠“劈里啪啦”地落下,却被蛟舟上的阵法拦住,顺着灵力光幕滑下,重归於海面。 风烟过后,风平浪静。 覆苏逞凶的蛟蛇已重新化作一座平静的脊骨,构成蛟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带着他们一瞬飞渡千里,此时正静静地飘荡在海面上,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 难以置信的楞怔后,众人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庆幸劫后馀生,甚至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能有这样的幸运。 在这片猛烈的欢呼声里,聂东流望了望神情木然的陈素雪,抿了抿唇,没有加入欢呼的人群,而是将目光放远,逡巡着整个蛟舟,寻找封析云的身影。 蛟蛇已伏,封析云呢? 封析云正呆呆地站在甲板上,沈浸在那非人力能及的一刀上。 刀光涌出的时候,她看见了旧日的光景。 “你总和我争辩,你很会说服人,但你看,事实证明,我才是对的,要是早听我的,事情也不至於走到这一步。”她看见疯阁主站在她的尸体前,神情冷酷,“这个世界需要的不是心怀仁爱的圣徒,而是手握刀剑的狂徒。” “但没关系,我们还有机会。”他低声呢喃,“还有机会……” 画面猛然切换。 “砰!”坚硬之物重重摔在地面上的声音。 封衡暴怒到无可遏止的声音,“失败,失败,为什么又是失败!” “我没时间了,”他站在一方似锻造池的高台前,双手撑在池边,整个人微微颤抖,仿佛喃喃自语,又仿佛说给谁听,“反正你肯定会恨我,也不在乎恨得多一点了。” 仿佛是忽然下决定一般,他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锻造池中一片冰封,一团模糊的血肉在寒冰的阻挠下,仍坚持不懈地努力生长,组成一个狰狞丑陋的肉团,努力拼凑成人形,却只有一张脸让它看起来和人沾边。 那是她的脸。 画面渐渐消逝。 仿佛是惊梦里醒来,神思还混沌,心念却炽烈,封析云伸手,下意识想拦住这无由的往事,“等等——” 等等,别这么急着离去,如同突兀的来,别留她在这未明的往事里神思不属。 别急着结束,她还有很多问题想搞明白。 眼前猛然一黑。 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似的,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见到了封衡的鬼魂——她发誓她真的看到了他站在她面前,就好像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别辜负了你手中刀的名字。”他冷冷地望着她,好似还想说点什么。 “封析云——”冥冥中一声呼唤,仿佛炸雷,把周天幽黑和封衡的脸搅得粉碎。 她握着靖夜,楞楞地站在平稳的蛟舟上,眼前天光明媚,担忧的同伴正站在她的面前,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你没事吧?”聂东流微微蹙眉,锋锐难掩的眉眼里全是关切和担忧。 而她像是一梦放醒,又像是怅然若失,在明媚的天光里轻轻摇摇头,甩开已错过的,迎向崭新的前路。 蛟舟重归平静,去往极乐岛的路又因蛟蛇最后的一跃缩短了一大半,往后的航行中风平浪静丶一切顺遂,没多时便渐渐靠近了那座传说中的极乐之岛,再有一日便能到达目的地丶直面邪神信徒的大本营了。 然而,与顺遂的航行截然相反,这一行最重要的几个人在这几日里却不约而同地显出了反常的沈默,各有各的心事,很少交谈,全然不像是马上就要赶赴最危险的地方。 在这诡异却默契的沈默里,率先打破僵局的竟然是陈素雪。 “云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她径直走到封析云的面前,神情淡漠,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和天真感,单刀直入,“你和聂东流是不是早就知道陈素同的事,那个邪神信徒就是他,所以之前才会一直暗示我?” 她直直地望着封析云的眼睛,带着一股不容敷衍的气势。 封析云沈默以对。 她没有说话,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什么话是合适的。 但沈默本身就是最好的回答。 陈素雪顿了一下。 冷不丁的,她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化不开的苦涩,像是一瞬间长大了,她疲倦地倚靠在椅子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沈默了很久。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们家的事吧?”她忽然开口,声音竟诡异地平静,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从容又镇定,“就是……陈家的事。” 封析云立刻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云姐也知道。”她轻声说着,好似陈述些无用的废话能让她得到些安慰似的,“那也很好,不用我再说一遍了——太恶心了。” 封析云微微蹙眉。 她当然很了解陈家的事,那是原文里的重要背景之一。 陈家几代前曾有一位老祖,贪慕富贵虚荣,也不出意外的,就像任何一个想走捷径的人一样,将心愿寄托在邪神的身上。而他做得更彻底——连自己的子子孙孙都献上了。 这是困扰了陈家上百年的苦厄,也是陈素同兄妹化不开的劫。 “真是笑死人了。”陈素雪嗤笑,语气与神情浮夸又做作,好似这样就能显得更洒脱一点,“你真该听听他那天对聂东流说了什么——他怪聂东流没掏钱帮我买首饰!” “太好笑了。”她猛地伸手,掌心盖住扭曲的眉眼,五指插入发端,像是咬着舌尖,竭力发出如常的声音,“当年最看不惯我买东西的人就是他,一天到晚警告我别太重物欲,早晚有一天步老祖的后尘成为邪神信徒——” “结果呢?”陈素雪哽咽,想掩饰,却没能成功,只能化作一声古怪的声音,似哭似笑,“最后我没事,倒是他成了邪神信徒,他当年还好意思骂我呢?” 封析云无言,伸手,轻柔地拂过她的发梢。 “云姐,你之前问我,严琮翼怎么会认识我,我没和你说实话。”陈素雪稍稍平覆心情,放下捂脸的手,擡头,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我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 封析云猛然一怔。 “他也是陈家人。”陈素雪神色莫名,“但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直到六年前,他忽然出现,以长辈的名 义,给了我们两张符箓,告诉我们在生死存亡关头能派上用场,能换得一线生机。” 她讥讽地笑了一下,“当然,看我哥的结局,这种生机不要也罢。” 封析云静静地望着她,抿了抿唇,想安慰,却什么也说不出,好似说什么都不对。 “我没别的意思,我不该恨他,也不该恨任何人,我不会迁怒的。”陈素雪低低地说道。 “我真的谁也不怨。”她强调。 真要恨,只能恨她自己。 恨自己无力,恨命运无常,恨凡人渺小丶神明莫测,恨人生不能自主,只是没奈何。 “说这些,只是觉得……这个答案,也许对你有用。” 她擡头,细碎的光在她的眼中闪动,凝视着封析云,褪去天真丶活泼和一切不够冷静沈着的神情,就像个真正可靠的大人丶永远在诡谲路上行走的术士一样,敏锐又锋锐,“严琮翼给我们符箓的时候,我哥曾经问过他,这是什么符箓,应该怎么用。” 封析云直觉自己将从陈素雪的口中听到一个她寻觅了很久的答案。 “严琮翼说,这是两张以两段尘封的记忆制成的符箓,记忆的主人超圣超凡,是东君救世的使者,当使用符箓时,我们会看见那些尘封的过往,而那也将是生死一刻中,我们唯一的生机。”陈素雪沈沈地望着她,压低了声音。 “云姐,他说的那个记忆的主人,就是你吧?” 封析云猛然直起身,这一刻她很是怀疑,陈素雪忽然来到她的面前倾诉这些聂东流也不知道的往事,其中所流露出来的痛楚,究竟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用来打动人的表演? 但这确实是个好筹码。 “你想要什么?”她直白地问道。 “我想用这张符箓换你帮我一个忙。”图穷匕见,话已说开,陈素雪的脸上只剩下一片漠然的平静,她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再害怕,“我不相信我哥真的会信仰邪神,一定是邪神用法术迷惑了他,如果足够努力,他还是会清醒的——他一定会清醒的!” 封析云想说这太难了,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事,但看看陈素雪的神情,又把话咽下去了。 陈素雪不会听的。 “你想要我怎么做?”封析云静静地问道。 这回轮到陈素雪惊诧,“你也相信我哥还能被唤醒神智?” 她自己都不敢信,只是无论如何都得尝试,甚至跳过聂东流单独和封析云谈,就是知道聂东流肯定不会同意她这种飞蛾扑火的努力。 可封析云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 陈素雪一阵恍惚,觉得一切顺遂得简直不像话。 “我信啊。”封析云干脆地说道。她往后一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淡淡地望着陈素雪,“你不信吗?那你还有什么必要尝试呢?” 原文中陈素同不就是这么醒来的吗?虽然他转眼又死了,但他确实是以一个与邪神丶命运抗争到底的斗士的身份死去的,而非可悲的邪神信徒。那么陈素雪此刻决定做出的尝试便不是毫无意义。 “我觉得,只要不耽误阻止邪神祭祀这个任务,那么,尝试拯救一个失足术士,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封析云微微勾起唇角,“你不必感到负担——无论是为利用我,又或者为拯救你哥哥这件事。” 陈素雪怔怔地望着她。 “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你有想做的事,有反对你的人,而结果未知,但你还是想尽一切办法去达成。”封析云语气轻松,就像是她们平常的任何一次闲聊一样,还带点笑意,“这不是很好吗?” 她静静地望着陈素雪。这或许是个危险丶付出浩大又未必有结果的尝试,但这样也不错,她想。 作为读者的时候,她也曾为陈素同而哭过丶惋惜过,等到成为这个世界的一份子,她也从原文中汲取了太多的力量,支撑着她向前走。那么现在,就当是回馈,轮到她反过来为她曾喜爱过的角色赠予勇气了。 “我觉得你做得挺好。”封析云微微笑了起来,朝陈素雪眨了眨眼,“我愿意和你做这个交易。” 陈素雪怔怔地凝视了她很久,猛地低下头。 再擡头的时候,露出一张若笑若哭的脸,“云姐,咱们什么时候能上极乐岛啊?” 极乐之地 极乐之地 托盛少玄尝试唤醒蛟蛇的福,蛟舟一跃千里,将航程缩短了大半,转眼便到了极乐岛,靠近了那片传说中的海域。 由於之前守卫队的表现堪忧,岛外也需要值得信赖的人接应,封析云安排守卫队长带队在外待命,自己则带着聂东流和陈素雪,一叶扁舟,顺着悠悠的海浪,去往极乐岛。 小舟摇摇,在无垠的海面上缓缓行过。 风浪在此收歇,方圆百里都沈入一片极致的静谧,偶有斜风细雨,也只是诗情画意的点缀。 静谧到了极致,就像是从诗画里走出来的山河。 是凡人不该轻易涉足的禁土。 “如果,”封析云立於舟头,透过重重轻雾,遥遥地望向远方隐约的岛屿,缓缓开口,“如果等我们登上极乐岛之后,发现那里真的如传说里一样繁华,甚至看不见任何杀机,那么繁华安乐就成了该警惕的东西。” 在原文设定里,极乐岛是个类似“乌托邦”的存在。在那里,一切工艺都无比发达,每个人都过着幸福康乐的生活,没有烦恼,没有恶意,仿佛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地方。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正是极乐岛维持这种不现实环境的原则。 一切不符合乌托邦设定的东西都会被极乐岛自动清除,包括物件,也包括人。只要这些不和谐内容被摧毁丶清除,极乐岛也就成了永恒的圣地。 这是极乐岛存在的铁律,无论任何是外来客,又或者是普通岛民,以至於连邪神本身都要遵守这样的规则。 原文里,聂东流和陈素雪在极乐岛窝了好一段时间,始终战战兢兢丶严格遵守极乐岛的各种隐形规则,将“和谐”“美德”贯彻到极致,和纠察极乐岛的邪神信徒斗智斗勇,即使遇到了危险,也尽量不露出任何恶意,以免被判定不符合极乐岛的要求而被清除,这才保住命,可谓极度艰难。 这对他们来说,算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由於规则的严苛,不仅束缚了他们,也会相应地束缚极乐岛上的信徒,所以只要提前做好准备,人少的劣势能够极大程度地消弭。 小舟顺海风而行,无需桨力,已飘飘荡荡,朝那座烟雾笼罩的传说之岛荡去。 一路行过,烟深水阔,从极致的静谧,渐渐染上了属於人间的烟火。 渔家出海,傍晚而归,渔歌声声,欢笑不绝於耳,於夕阳烂漫中别开一片陶然。 那是属於世外桃源的丶会被文人墨客反覆提笔称颂的逍遥,一路送他们由世外入红尘,登上传说中的极乐之岛。 这里有天下最好的工艺丶最丰饶的城池。 高楼百尺,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那是一种直击人心的丶让人震撼的繁华的美。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一股精致到慑人的美,让人眼睛黏在上面,甚至不愿稍稍挪开。 哪怕明知繁华的背后是邪神,是吊诡离奇,也能让人片刻失神,怀疑自己真的到达了极乐的彼端。 邪神的大本营,却比正神庇佑的世界看起来更繁华鼎盛。 这本身就是一场荒诞。 封析云收回目光,正对上聂东流沈沈的目光。 彼此对视一眼,她缓缓摇了摇头。 极乐岛上的一切景物都仿佛带着魔力,让人心驰神往丶挪不开眼睛。特别是对外面东君庇护的世界很熟悉的人,在看到这里的一瞬间,会感到一种灵魂的震颤,那是对美好事物的本能向往。 然而,这种明显带着诡异而不正常的美好世界,即使带着放大镜去观察,封析云竟也没能第一时间找出什么明显的破绽来。 就好像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寻常人登上极乐岛后,便很难不为此震撼,更不可能从这里主动离开,但这次到来的三人显然很是不同: 封析云含笑打量着一切,手指轻轻拂过左腕的纤细疤痕;聂东流右手若有似无地在剑柄周围徘徊,紧紧抿着唇审视着一切。 即使是不熟悉他们的人见了,也可以第一时间断言,这一切瑰丽繁盛不仅没有让他们降低警惕,反倒引起了他们的加倍注意。 而这一行中唯一有可能被这副繁华景象蛊惑的那个人—— “我们都到岛上了,陈素同到底什么时候来对付我们?”自从登上极乐岛后,陈素雪的耐心便一点点流逝,根本无心去看这景色动人,一心只想找到陈素同。 她焦躁地四下打量着,却又因记着封析云的叮嘱,强行 顿在原地没动,“他不会还在海上漂着吧?” 封析云一顿。 考虑到她们借着蛟舟一跃千里,极大地缩短了路程,也许……还真不排除这个可能? 但这样的话显然不适合直接说给陈素雪听,不然她很怀疑,以后者的精神状态,会不会当场崩溃,直接冲进海里,游着去找盛少玄。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看了聂东流一眼。 “现在最重要的是阵法,陈……盛少玄在哪不重要。”他紧紧抿着唇,神色冷淡又严肃,声音低低的,像是石盘推过发出的声音,带着沈甸甸的丶压在人心上的力量,即使是这声音的产生本身就已经足够压抑沈重,却又冷硬得像是毫无温度,硌在人心口发堵。 封析云心里一咯噔。 “我们之前说过,一旦到了岛上,就先找到祭坛,”她开口,用强硬的态度将话题扭转了过来,“如果盛少玄在这里,他一定会阻止我们,如果不在,那现在想他也无用。” 虽然原文里没有提到三重阵法,但聂东流天南海北到处遇邪神的剧情证明了这也是设定的一部分,那么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根据剧情,将目标直接放到原文里出现过的祭坛,就是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 封析云从踏上极乐岛起,就只有两个目的,第一是毁掉这里的阵法,完成任务,回到宁夜阁获得她想要的回报,第二就是从陈素雪的手里得到那张由严琮翼交付的符箓,找寻她身上的秘密。 她目的明确,既然聂东流和陈素雪看起来没有那么理智,就只能让她来当这个掌舵的人。 掌舵的第一步,就是收一收聂东流和陈素雪的心,别连陈素同的人都没见着,就先因为处理感情的方式不同而直接吵起来——这不是杞人忧天,原文里这两人是真的吵了起来,违背了极乐岛“和谐共处”的规则,差点被岛民发现,一波送走。 “这里是极乐岛,不能吵架。”她加重了语气,暗含警告。 她自己不觉得,其实自从踏出闺阁,摆脱了叶家的控制,又一步步尝试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后,她便再也不是原先那个温顺娇怯丶处处让人顺心的病弱少女了。不断的尝试和成功积累了她的自信,独属於她的力量和权势也为她添妆。 就像是她曾经向往的那样,她一开口,没有人会忽视她的想法,聂东流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跟上她的脚步,而陈素雪紧紧地抿着唇,眉头紧锁,却也亦步亦趋。 三人就像是这岛上任何一个岛民一样,姿态平静,像是毫无烦恼一般,渐渐融入这归家的人群,夕阳西下,灯火渐起,辉煌灿烂下照耀的,是万千如出一辙的幸福笑容—— 连弧度都一模一样。 入夜的极乐岛,繁华更胜过白日。 灯火连绵成一线,入眼万里璀璨,亮如白昼,在这茫茫死寂的海面上,就像是最耀眼辉煌的星辰。灯火万家里,是欢声笑语丶无忧无虑,宝马雕车竞行,花千树,星如雨,一夜鱼龙舞。 酒肆旗招,人声鼎沸。 盛少玄倚栏而坐,身前一坛烈酒,一只空碗,再无他物。 凭栏而望,通明的灯火里,尽是摩肩接踵丶游兴大发的岛民。摊贩忙得不亦乐乎,笑面殷勤,想来又是一日好生意;游人左手吃食,右手玩物,满脸新奇,必能尽兴而归;眷侣多情,争戴簪花,眉目含情;就连锦衣纨絝招摇过市,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盛少玄静静地望着这盛世风貌,忽地伸手,提起满载的酒坛,粗暴地拍开纸封,往空碗里倒。 他好似心里憋着一口气似的,动作又快又急,任酒水飞溅,歪歪斜斜地蹦出碗中,打在案上,匆匆忙忙倒满一碗,重重地将酒坛放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追赶似的,提着那碗,直朝口中灌。 他喝得太急了,酒水洒落了些许,淋在他衣襟上,他也浑然不觉,将烈酒尽数灌进愁肠,任胸腹似火烧,“啪”地将空碗拍在案上,长吁一声,与周遭的欢笑仿佛格格不入,惹来小二一个古怪的凝视,还要强扯出一个快意的笑容,故作恣情,融入这欢声笑语。 小二转眼过去后,又是一片愁肠难解。 极乐岛上无烦忧,无论是王孙公子,还是黎民黔首,这是铁律,也是极乐岛存在的根基。在这里,你可以纵情声色,也可以踏实上进,但不管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你都不会,也不能有与幸福不符的负面情感和表现。 即使盛少玄是曾经得到过神主的恩赐的特殊信徒,即使他现在忧心的是极乐岛的大事,也必须时刻遵守这样的规则,否则就会受到极乐岛丶神主的惩罚。 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对於极乐岛的岛民来说,根本算不上是严苛的规则,而更像是生活最正常不过的组成部分,他们安然丶享受这里的幸福与和谐。只有极少数情况,当个别岛民因为生活琐细,忽然对这样的生活产生了质疑的时候,这条规则才会忽然显现,降临最严苛的惩罚。 不够和谐丶背叛了神主的人,也就无需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 以往,无论盛少玄在外面是什么想法,一旦回到极乐岛丶回归神主的注视,他都会全心全意热爱丶拥护这里的一切,再无任何负面的情感,也不会对任何人有负面想法,更不会有恶意。 也就更不会像现在这样,独自坐在高楼之上,俯瞰歌舞升平丶繁华无限,却好像整个人被劈成两半,割裂又矛盾地看着这一切。 一半说,这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一半说……这些,全都是假的。 盛少玄猛地提起酒坛,往喉中猛地灌去,惹来周遭若有似无的阴冷打量。 阴森诡谲的气息从不知何方幽幽遣来,吹到他的衣摆边,缠绵地试图将他卷入幽暗的世界。 他乍然擡手,以宽大的衣袖挡住似哭似笑的脸,像是纵情声色的酒鬼狂徒,神经质地拍案大笑,“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有酒丶有月,快哉,快哉!” “小二,”他放下手,眼眶微红,似是微醺,“再来一坛!” 凝聚在他身上的目光渐渐散去,阴冷诡谲的气息也无声无息消逝。 再望去,尽是歌舞升平丶万家安乐,一片和乐融融。 盛少玄搁了杯盏,身子微微前倾,沈沈地望向长街。 天周王朝一向自傲於他们的强大与富饶,而京城更是繁华鼎盛的极致,但要是他们能看到极乐岛的样子,恐怕此生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言语。 繁华富饶的京城,在极乐岛面前,也好似锦绣与泥泞混杂的一面袍子,外面是花团锦簇,内里是苦痛杂糅。 他冷笑。 那样建立在无数黔首黎庶血泪上的繁华鼎盛,又有什么好歌颂,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极乐岛,不好吗? 鲜血从他肩头一点点渗出,晕染了外袍下的薄衫,痛楚钻心,他却好似浑然无觉。 人生一世,苦多乐少,谁又能评判谁对谁错?他们都说天周王朝那样的悲喜交织才是真实的世界,可极乐岛的众生欢喜,又究竟哪里比天周王朝荒谬了?不一样是异类被清除丶所有人生活在神的摆布和注视下? 既然如此,极乐岛又有什么不好? 即使有相同的过去丶相同的记忆,他也只是盛少玄,而不是陈素同。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无论是谁,在这片土地上,以凡人卑劣的伎俩,毁掉这一片天下繁盛太平! 仿佛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又痛楚的决定,盛少玄猛然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碗重重地拍在桌上,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向楼内走去。 就在盛少玄的身影消失在高楼的栏杆拐角处时,繁华长街的尽头,三道身影随着涌动的人群,不紧不慢地走来。 顺着人流一直走,便会发现从登岛处,只能到达一个地方,也就是极乐岛最繁华丶最中心的闹市。 封析云沈下心,目光流转,落在沿途的每一处风景之上,直到转入长街,华灯初上,玉壶光转,入目尽是熙攘繁盛,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唯有真正幸福者才能有的光彩——是她穿书后这么多年来,从未在这个世界上看到过的光彩。 她才蓦然一顿。 “京城向来自居天下繁盛之首,比起这里,竟然像是乡下的穷地方。”她轻声说着,意味不明,目光流转间,竟透出一股迷离的丶覆杂的神色来。 聂东流神色微微一动,下意识望了她一眼,将她脸上深思又覆杂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心头一跳,声音却低低的,“这世上不会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即使有,也不适合你我,不适合世人。” 人只要活着,就有这样那样的欲望,有欲望就有冲突,何处又能有真正的太平和睦丶毫无烦恼? 聂东流从不,也绝不会对这样的地方动心——他已在多年的反覆自我诘问中,习惯丶承认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丶身不由己,他竭力让自己免於它们的烦扰,却从不需要其他人同他一样。因为那本就是生而为人的一部分,是活着最真实的证明,也是区别於神丶邪灵和任何东西的特征。 没有真正的烦忧,也就不会有真正的快意,活在虚假的世界里,一生就像一场任人摆布的大戏,又有什么意义? 对於聂东流来说,他宁愿清醒而痛苦,也绝不在酣梦里沈沦。· 他怕的是封析云动心,因为一旦稍有心动,就会被邪神捕捉,成为这酣甜之梦里的又一个俘虏。 封析云无声地笑了笑,原文里,聂东流也是这种态度,所以带着陈素雪在极乐岛躲躲藏藏那么久,也没有像绝大多数人一样被同化。 但聂东流误会了,她并非沈沦在极乐岛如有魔力的繁华中,单纯只是将京城和这里对比,得出一个公正的结论。事实上,无论是京城还是极乐岛,和穿书前的现代社会一比,都只能胜在人情风土独特,而不能给她以震撼。 她之所以迷离又忡怔,恰是因为极乐岛并未达到她想象中的繁华。这是这个世界的人想象中繁华的极致,却不是她向往的样子。然而当她惆怅追忆,想要将遥远的记忆中那个钢铁铸就丶高楼遍地的世界摸索出一棱半角,却发现只能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什么也握不住。 留下的,只有镌刻在深心的印象:她现在的这个世界是荒诞的,所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冷眼旁观,质疑一切,追求她心中更向往的丶更像现代的世界。 ——这难道不奇怪吗? “既然一时找不到祭坛所在,起码要对整个极乐岛的构造有数。”封析云擡头,望向长街尽头那座高楼,酒旗招展,簇簇灯花摆成盘龙,绕楼而飞。楼上时不时有花灯放出,灯火璀璨,在空中飘飘荡荡,好似坠落的星辰。即使在这繁华至极的长街上,也耀眼得无可忽视。 在原文里,这座高楼有着近乎了望塔的地位,登上顶楼,就能俯瞰整个极乐岛,分毫毕现——从物理角度来说,这是很不科学的,但极乐岛本身就不是什么科学存在。 她没有接聂东流刚才的话。 后者微微蹙眉,想到她的“圣童”身份,又把心中隐约的忧虑按下,看了看汹涌的人潮,主动上前一步,为她和陈素雪开路。 长街的热闹,堪比京城逢年过节时的东城,无论是花灯丶盛会,还是熙攘的人群。如果是对极乐岛的情况并不了解的人,难免要怀疑自己正好赶上了邪神信徒的重要节日,然而看过原文的封析云却知道,即使不年不节,极乐岛上的每一天也都这样度过。 永远熙攘丶永远热闹丶永远繁华,每天都没有两样,就像是设定好的游戏地图,到了夜晚就会刷出同样的npc和活动。 也正因如此,无论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最终的结果都会是像现在这样,在汹涌的人群中艰难地穿行,头顶是璀璨的灯火,飘飘荡荡布满长街,微炽的热浪卷来,伴着欢声笑语丶热食与花果的香气吹来,熏熏的惹人沈醉。 “放天灯了,放天灯了!”就在他们挤到街心半途的时候,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欢呼,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水面似的,一下引起了人群的沸腾。 三人挤在人群中,一瞬间感觉自己周围像是猛然升温的潮水,而自己像是被煮在锅里的螃蟹,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所措。 这感觉太真实,任谁也分不出自己其实身处极乐岛这种诡异的地方,而更像是天周王朝的任意一个欢呼雀跃的闹市。就连始终保持高度警惕的聂东流,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们很快分清了这让人群沸腾的来源,随周围人擡起头,长街尽头的高楼上,有数个鲜衣美饰丶姿容姣好的侍者,步履整齐,合力托着一盏巨大的花灯缓缓朝靠街的栏杆走来。 与飘浮在长街随处可见的花灯不同,这一盏明显更加精致,也更加沈重,底座巨大,材质似金似铜,雕镂出精美的纹饰,一看便知贵重难得。 在原文里,盛少玄就是利用这盏被称为“灯魁”的天灯,在灯油里掺了能让人变成信仰邪神的怪物的毒水,试图污染聂东流和陈素雪,没想到因为怀有恶意,反被极乐岛捶了,算是自食其果。 但原文归原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封析云的脚步下意识顿了一下,不愿再向前走动,但身后的人群却像是忽然兴奋了似的,纷纷往高楼附近凑,她置身人潮之中,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朝前走去,哪怕竭力向外走,也像是被困洋流之中的一叶扁舟。 她努力回过头,想从人群中找到聂东流和陈素雪,入目却全是各不相同丶却无比相似的脸,每一张都带着那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丶沈醉其中的幸福兴奋的笑容。 满眼望去,竟然没有一个不同。 “啪。”极轻微的一声,淹没在喧嚷中。 金镂铜琢的花灯燃起,火光在其中跳跃闪烁,映照辉煌。 高楼上,盛少玄挤在熙攘围 观的人群里,透过人头攒动的缝隙,一动不动,神色冰冷地望着楼下喧嚣拥挤的人群。 准确来说,是人群里的那三个人。 人群将他们分开,让他们孤零零地挤在人流中,像是漂泊海上丶无处可归的孤舟。一个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对,回身而望,却谁也找不到;一个神色冷淡,想蹙眉推开人群,却心有顾忌,进退不得;一个则神情恍惚,目光始终在人群里逡巡着,似乎不是在找同伴,而是在找…… 盛少玄紧紧地闭了闭眼,克制住由心底泛起的痛楚,拒绝去思考陈素雪的意图。 他们若是自己登上高楼,从上往下俯瞰,就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明显。满目的欢笑里,只有他们格格不入。 他们真该庆幸自己还没露出哭丧脸,不然只需要在刹那间,原本温暖动人的繁盛气象,就会立时变为夺命的地狱,吞噬他们,然后重归平静。 他们真该归於这样的命运! 但,盛少玄面无表情地呆立着,垂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成拳,正好将从肩头顺着胳膊淌到手边的血牢牢地捏在手心,染红了他的手掌。 但…… 他痛恨,为什么他看着熙攘繁盛丶煊赫万年的盛世,心里竟然会觉得空落落。 为什么从前在他眼中太平安康的景象,现在却是呆板可怖?为什么从前让他欣慰感慨的欢声笑语,现在看,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毫无区别? 他想要的是什么,他维护的是什么,眼前的又是什么,为什么他忽然……分辨不清了? “咚——”如鹰啼鹤唳,声声悠长,站在灯魁前的女侍手持一把玉杵,环灯魁一周,轻轻敲击在金镂铜琢的花灯上。 随着她的每一次敲击,金镂之中便燃起一重耀眼的灯火,在金玉的映照下,煌煌如神赐。 盛少玄紧紧抿着唇,凝视着那盏辉煌璀璨的灯魁。 在极乐岛上,他不能直接动手,只能让一切变成“不幸的巧合”。如果那三人因为“意外”而遭遇不幸,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合情合理——极乐岛自然会将“不幸的事情”回收吞噬,留在这世上的便又是欢声笑语了。 这种灯魁是以秘法特制的法器,灯油燃起后便会飞起,飘荡於长天之下,映照夜色,洒下甘霖。 所谓的“甘霖”,其实就是灯油珠,颗颗璀璨似宝珠,能飘浮在半空中,呈现出珠玉漫天的景象。 他将神主赐下的毒水混在了灯魁的灯油中,等到灯魁飞起后,毒水就会和灯油混在一起,飘洒长街,封析云三人一旦碰到,便会立即变成怪物。 这种毒水只针对不信神主的人,对正常的极乐岛民是没有危害的,格外珍稀,且见效太快,盛少玄行走在外的时候,极偶尔才会用到。 他只从神主那得到了这么一点,今天全都用在了灯油里。 盛少玄攥紧拳,紧紧地盯着灯魁,但不知为什么,眼神却止不住地发飘。 熙攘繁盛的喧闹在他耳边回荡,又慢慢拉长,像是有个无形的漩涡,将一切都拉远了,隔着一层纱,他听见从遥远的记忆里传来的欢笑。 ——属於他的欢笑。 “陈素雪,你再给我皮,我这就把花灯给撕了,以后也不给你做丶不给你买了!”少年顿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我说到做到,你听到没?” “行了行了,怕了你了,最后一个,买完就不许再买了。” “……我刚和你说什么了?我们没钱了,买不起,回家!” “等等等等,别哭,嘿,你看花灯多好看啊?咱们去看花灯,走走走……” 那是……属於陈素同的记忆。 混杂着贫穷丶苦涩丶忧虑的生活,就连偶尔的甜蜜温暖也夹杂着心酸与泪。 笑中带泪,泪中又带笑,像是无名的毒一般,幽幽将他吞噬。 热闹喧嚣的世界忽然阴冷了下来,热情与欢喜洋溢的人群,也忽然变得阴森森,若有似无地,从四面八方,静悄悄地望向他。 盛少玄怔怔地擡手,抚过面颊,一片冰凉凉。 他……竟然哭了? 阴森诡谲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幽幽遣来,吹到他的衣摆边,与周边熙攘的人群裹在一起丶融为一体,缠绵地试图将他卷入幽暗的世界。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哭非哭,似乎就要嚎哭出声。 然而下一刻,他猛地擡手,以袖掩面,再擡头,眼底猩红,却是一个恶狠狠丶用尽全力的灿烂笑容。 “嘤——” 女侍放下玉杵,走到灯魁后,朝栏 杆外轻轻一推—— 紫金流光,玉壶生辉,金镂铜琢的花灯飘然而飞,仿若乘风,高高地飞上了长天,夺明月清辉,光耀万里。 光辉之下,阴冷的气息渐渐散去。 盛少玄用力攥拳,冷冷地望着灯魁飘然而转,在长空中高飞,散发出高华而璀璨的光芒。 灯火从内而外映照,从底部向上,让灯魁外壁逐渐变得晶莹圣洁,如同明月。 只要等到灯魁全身都变得晶莹剔透,就是甘霖洒落之时。 到时候,属於这个极乐.世界的,仍将属於这个世界,而踏入即为毁灭的人,将被这个世界排斥丶吞噬,让一切重归於真正的平静。 那时候,世界就会变成原来的样子吧? 盛少玄的指甲渐渐在掌心掐出血印。 金镂铜琢的花灯自下而上,一点点变得晶莹。 欢呼雀跃的人群笑容如出一辙,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幸福”。 茫然寻找同伴的人已回过头,在人群里远远地望着灯魁,神色不明。 冷淡打量的目光微动,试图从这景象中找出端倪。 而神思不属丶急切逡巡的…… 只有她,只有陈素雪,还在张望着,好像知道周围熙攘的人群中一定会又她要寻找的人,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无法稍稍分走她的一点注意,她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在盛少玄覆杂又深沈的凝视里,她仿佛福至心灵,又仿佛心有所感,猛地回过头—— “轰——” 仿佛惊雷乍起。 盛少玄露出难以置信到极致的眼神。 灯魁忽地发出古怪又沈重的巨响,只是听着便能让人心惊肉跳。 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变得阴冷,有沈重又阴森的气息从无形之处渗透过来,遍布长街。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里,长空之上,如同明月璀璨的花灯从内而外,一寸寸崩裂,幽黑的气息从裂痕里弥漫而出,反过来将灯魁包裹。一寸寸的,像是无形的恶兽贪婪地吞咽食物一般,将那盏璀璨辉煌丶映照出无数幸福的花灯,尽数吞噬。 然后幽幽地丶不紧不慢地,向另一个也许存在,但谁也看不见的世界缓缓退去,消匿无踪,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留下的,唯有寂寂长夜。 惊雷带着苦痛,从上而下席卷盛少玄。 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 承载了恶意的灯魁,没有惩治意图带来毁灭的来客,却在极乐岛的规则下,突然,又仿佛是必然地被吞噬了。 他一心想要守护的宁静之地,却因为他自己的恶意而反受其害。 明明是带着守护的心,却比恶客先受到他一心守护的净土的排斥。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是属於神的方寸之地,只有神有资格决定这个世界。 自作聪明的信徒并不比意图毁灭的恶客更受到偏爱。 即使他一心信仰,即使他一心守护,也无法跨越这鸿沟。 神明和凡人的鸿沟。 主宰和信徒的鸿沟。 当他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意图的时候,也就与神主越来越遥远。 那么,他和他一心想要除去的异信仰之人,又究竟有什么区别? 世界重归宁静,欢乐的人群像是齐齐忘却了之前发生过的事情,重归於欢笑,熙攘着丶欢笑着,一切和之前一样幸福又满足。 幸福又满足。 盛少玄惨笑,踉跄着想要挣脱出这一片欢笑。 而就在这一刻,陈素雪也看见了他。 仿佛是根本没有从刚才的异变中意识到危险似的,她猛地飞身向前,朝高楼上冲了过来,像是很多年前突然见到他似的,大声呼唤。 “哥!” 极乐岛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地图,应该会有点克味(一点点?) 很抱歉这章晚了这么多,躺平等挨骂。 如果我还能稍微狡辩一下的话……这章我真的写得很用心,骂得轻一点呜呜 谁的皮囊? 谁的皮囊? 少女奋不顾身地一跃,好似带着神奇的魔力,能跨越山海,一切艰难险阻都为她让步,沿途的一切鲜活人间,都因为她的到来黯然失色。 鲜丽精美的渐渐褪色,欢声笑语的慢慢漠然,若有似无的阴森气息从无形中弥漫,若有似无,隐隐约约。 盛少玄的神色蓦然苍白。 他站在茫茫人海中,在重重遮掩后,他的面目与陈素同完全不同,陈素雪怎么会看到他? 对她来说,极乐岛是真正的险地,灯魁被吞噬不过是眨眼前的事,她为什么敢毫不犹豫地朝他冲过来? 她怎么敢? 属於另一个他的记忆如潮水汹涌,带笑丶带泪丶带着烟火人间酸甜苦辣,属於那个他不屑一顾的世界的,霸道至极地欲将他淹没。 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他分不清丶辨不明,坚持的已动摇,否定的却在汹涌。 如果盛少玄认同的那个世界是错的,如果盛少玄坚持守护的那个信仰并不需要丶甚至排斥他的守护,那么他的存在又算什么呢? 他又拿什么来否定陈素同的存在,否认这鲜明的丶炽烈的丶足以焚烧任何人身心的强烈情感和自我认知? 他是谁?又能是谁? 不顾周围僵硬又古怪的环境丶若有似无的阴森,盛少玄猛地跳了起来。 像是从噩梦里惊醒,他不管不顾地推开表情越来越诡异的人群,奋力向楼下冲去。 落荒而逃。 “陈素同!你给我站住!”陈素雪一口气憋在胸口。 其实陈素雪刚刚冲出去,就已经后悔了。 倒不是后悔见到盛少玄就这么直白莽撞,而是担心封析云和聂东流会被自己的莽撞波及。 三年前,聂东流带回陈素同的死讯后,她就一直觉得恍恍惚惚的,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用了整整三年,让情感和理智艰难搏斗,终於强迫自己慢慢“习惯”,习惯陈素同已经死了的事实,习惯她真的成为了孤家寡人,无亲无伴,哪天死在了不知哪个邪神信徒的手里,也无人会为她哭一声半声。 她本已经习惯了。 但盛少玄不该在她面前说那些话的。 他怎么能如此残忍,他怎么能让她撕心裂肺地习惯了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丶唯一的牵绊死了后,以另一个面目,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怎么能? 也许陈素同变成了盛少玄,就能痛快地割舍往事,三年来不和亲妹妹说一句话丶见一次面,若无其事地好似两个陌生人。 但陈素雪不可以。 陈素同就是盛少玄,那么盛少玄也就是陈素同。 从蛟舟上听到往事从他口中道出的那一刻,陈素雪登上极乐岛的全部意义,就只是找回哥哥。 所以她到处逡巡,寻寻觅觅,只想找到一个身影,哪怕那个身影如此陌生。 “陈素雪!”人群里,聂东流暴喝。 听到呼唤的那一刻,陈素雪微微迟疑,封析云介绍过极乐岛的规则,她这样冲动,可能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然而,当盛少玄与她对视,怔怔然片刻,竟然毫不犹豫地转身就逃,陈素雪的悔意和迟疑就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行动已先於理智做出决定,“你跑什么跑?我让你跑了吗?” 几乎是本能地,她像一支决然的利箭,冲入缓缓变得古怪的人群和高楼秀色,绝不回头。 她身后,阴森诡谲的气息自无形处幽幽遣来,像是渗透纸上的墨,浅浅地丶一重一重地晕染长街,缠绵又缱绻。 封析云微微蹙眉,右手已下意识地搭在左手腕上,却强忍着没有拔刀。由於陈素雪出人意料的反应,周围人群和环境明显变得诡异了起来,只要是稍有警惕的术士都能感觉到。然而恰就是这种时候,越要镇定。 当极乐岛判定出现“不够和谐幸福”的情况时,就会像之前吞噬灯魁一样,直接将格格不入者吞噬。而像是现在这种诡异的情况,就还有转圜的馀地。 如果对此反应激烈,进一步违反极乐岛的判定,就会让情况越来越糟,最后成为又一个“灯魁”。相反,如果泰然处之,若无其事,倒是很有可能让周遭环境重新变回繁华和谐的样子。 她就怕聂东流和陈素雪激化异变。 封析云右手始终搭在左手腕间,保证随时都能第一时间拔.出靖夜,然后镇定地擡起头,神色平静得仿佛周围五官渐渐僵硬可怖的人群都不存在。 到了这个时候,在人群里寻找聂东流忽然变得轻而易举,入目满眼僵硬相似的脸,他眉头紧锁的神情便显得格外鲜活。 她高声呼唤,“聂东流。” 聂东流应声回转。 他的视线越过重重人群,几乎没有迟疑,循声第一时间锁定了她的位置,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封析云笑着朝他挥挥手。 好似压根不懂得判断处境的凶险,她神色如此平和,唇角微微翘起,远远望去,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她眉眼里仿佛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丶若即若离,即使在这样阴森危险的环境里也未消退,成为诡异丶呆板又千人一面的人群里唯一的亮色。 她只要站在那里,就有让一切成为陪衬的魔力,就连诡异莫测的极乐岛也夺不去这光彩。 聂东流眉头紧锁。 若非身处这种诡异的环境,他还真没意识到封析云身上有这样的力量——刨除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部分,封析云这样,是不是有点古怪? 是因为她圣童的身份,作为东君灵性化身,所以在无论哪里都脱颖而出? 封析云仿佛没看到他紧缩的眉头,浅浅地笑着,朝他招招手,“你快过来呀。” 她声线清越,带着因亲近而产生的理所当然,还有点撒娇似的颐指气使,姿态自然,让人见了,难免生出一股恍惚感,以为一切如常。 然而,就是因为她的姿态实在太正常,在这诡异的情境里,反而显得更加诡异。 聂东流见过太多被邪祟影响的人,看到她的样子,很难不心生警惕。 他脚步微顿。 封析云……是否已经被极乐岛影响了? 她忽然叫住他,到底是一个来自极乐岛的恶意陷阱,还是另有原因? 他该不该相信她,明知这一切的诡异,还要靠近她? 聂东流越过人海凝视她。 封析云静静地回望他,眸光璀璨,像是在暗示他什么,又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满眼阴森呆板里,她沈静如海,别样鲜活,熠熠生辉。 随着两人的沈默僵持,周围的人群渐渐阴森,一眼望去,他们的脸上仍带着那副幸福的笑容,但弧度僵硬又呆板,像是一尊尊蜡像,越像活人,反倒越让人心里发凉。 他们呆板而无机质的眼珠子就像装嵌进去的玻璃珠,在眼眶里缓慢而匀速地转动着,朝聂东流的方向看来,慢慢凝住,定定地,齐齐凝视他。 气氛越来越僵硬。 在他们的凝视中,聂东流忽然动了。 他微微抿唇,神色略显冷淡,却并不含明显的敌意,双手垂在袖中,以一种平和的丶随意的姿态,无视周围诡异的环境,迎着僵硬冰冷的人群,向封析云走去。 一步,一步,笃定又坚毅。 冰冷的视线密集地落在他的身上,似乎想将他看透丶戳穿,冷冷的恶意扑面而来,等待着他的惊慌失措,只要他有半步行差踏错,便会疯长,将他淹没。 但聂东流走得很稳。 像是一无所觉,又或者毫无所谓,他神情冷淡丶步履从容地向封析云坚定地走了过去,有时绕不过人,便将朝他瞪着眼睛冷硬凝视的岛民轻轻往旁边推开,动作轻柔又干脆,镇定丶甚至是礼貌地越过人群,走到封析云的面前。 封析云朝他微微地笑,在阴森吊诡的气氛里,连动作都仿佛被拉长了。 她伸手。 一把牵住了他的手。 像是水墨忽然染上丹青,蓦然间,冰冷诡谲的气息如风吹而散的烟,一瞬散开,僵硬阴森的长街又重新鲜活生动,精致鲜亮的重新流光溢彩,欢声笑语的重新热闹喧嚣。 整条长街,又活了过来。 伴着这近乎奇迹的覆苏,是封析云轻盈悦耳的声音,“你也太慢了一点,我还能吃了你?跟我来就是了。” 其实她也没有用多大的力,但聂东流被她一拉,便下意识地跟着她向前走去。 即使他再迟钝,也能明白周围的危机暂时解除了,然而这认知一旦浮现,新的疑惑又从心底止不住地向上涌。 封析云为什么会对极乐岛这么了解? 从他们初见开始,她就仿佛有神秘的手段,能提前知道很多事,却又对很多事一知半解。 那时两人还不熟悉,疑惑也就只是疑惑,但相识至今,他们朝夕相处了两个多月,这疑惑便更深了。 不是宁夜阁,也不是玄晖宗,她究竟从哪得到这么多隐秘消息? 朱楼绣户 阶梯繁覆,盛少玄跌跌撞撞地沿着楼梯向下跑。 随着他的路途,阴森诡谲的气息缠绵地幽幽遣来,一重一重地晕染他经过的地方。他身后,一片冷凝,如褪色斑驳的画,空洞而死板。 但他跑得太急了,甚至没分出半点注意。 他不敢停,生怕自己脚步稍缓,就会被陈素雪追上。 但对他来说,陈素雪真的有这样大的威胁吗?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也许他之所以落荒而逃,不仅为了躲避陈素雪,更是为了躲避他自己。 另一个丶属於过去的他。 他生怕自己一旦停下,就会被过去的那个陈素同追上,成为另一个人。 “陈素同,你不许跑!”身后,陈素雪的声音忽远忽近,年轻的小姑娘如此鲜活又冲动,一切的代价丶危险和权衡,在最重要的亲人面前,都无法拦住她的脚步。 她太年轻,所以无所畏惧,也无所顾忌,用尽全力,不留馀地,像是一团炽烈的火,能燃烧一切,“你不是要杀我吗?我等了你三年,你想杀就杀啊,跑什么呀!” 盛少玄一个踉跄,露出极痛苦的神色。 下一刻,他咬牙,单手撑在身旁的楼梯栏杆上,吃力地一撑,翻身越过栏杆,纵身一跃,从数丈高的地方直接跳了下去。 “咚——” 他沈沈地落在地上,狼狈地打了个滚,手肘撑地,想要爬起来,用力到一半,却忽然撑不住,踉跄着又摔了个狠的。 鲜血从袍子下汨汨流出,瞬间打湿了金贵的羊毛地毯。 但他挣扎着,用尽全力,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痛,再次吃力地爬起来,踉跄着冲出着金砌玉造的朱楼。 不能被追上,一定不能被追上! 盛少玄跌跌撞撞,冲入沈沈的夜色。 繁华的长街就在面前,他却怔怔地,露出悲泣般的扭曲神色。 转身,一头扎进一旁幽黑的小巷。 极喧嚣边,竟然还藏着极寂静。 他沈重的脚步声在漆黑幽寂的小巷中回响,足以让任何人察觉到他的去向,但他只是埋头向前冲,一步也不敢停。 他不能被追上,无论如何都不能。 他只是暂时被迷惑了,只要再等等,等到他想通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眼前一片漆黑。 两丈高墙静静地伫立在窄巷尽头,像是天堑,命运般堵住了一切去路,冰冷地向他宣告: 无处可逃。 盛少玄猛地一个踉跄。 那口吊着他全部力气的心气,忽然卸去,像是累到了极致,他渐渐放缓了脚步,放弃这注定徒劳的挣扎。 一旦停止奔跑,剧烈的痛楚遍布全身,像是不容阻挡的狂浪,将他淹没。 连独自站立的力气仿佛也消失了,他跌跌撞撞地伸手,撑在那面高墙上,仿佛感觉不到那股阴森刺骨的气息,无力地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穷途末路。 身后,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明明撵着他追了这么久,陈素雪却好像忽然胆怯了似的,不近不远地站在他身后,就是没有靠近。 盛少玄没有回头。 巷口一片安静,只剩下盛少玄疲惫的喘息。 仿佛是犹豫了很久,终於鼓起勇气,陈素雪在他身后小声地开口,“……哥哥?” 小心翼翼,像是害怕打碎什么珍贵之物,每一个字眼都轻柔。 属於另一个人的记忆像是被这呼唤默然叫醒,更汹涌地席卷,不容反抗地将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塞进他的眼前丶脑海,反覆逼迫他重温。 理智被淹没。 盛少玄剧烈地喘息。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人,却偏要分享同一具身躯,共享同一段记忆和人生?明明他不承认这段过去,却偏偏要被反覆强调?如果陈素同才是真实存在的那个,那么盛少玄又究竟算是什么? 祂丶他们,到底把他,把盛少玄当成了什么? 盛少玄的存在,又究竟算是什么? 如果盛少玄本不该存在,那干脆就不要存在! 为什么明明否认了过去,陈素同却依然如跗骨之疽,有人追念丶有人执着着想要寻回,而他却只是个“不该存在的错误”,连一心信奉的神明也对他可有可无丶当作一个玩笑? 为!什!么! “……哥。” “谁是你哥哥!” 盛少玄猛地回过 头,这动作便已抽干了他的力气,让他往后一栽,撞在墙上,痛楚撕心裂肺,他却浑然不觉,倚靠在墙上,用尽仅存的力气冷笑。 什么极乐岛上不能有恶意,他都不在乎了,他只想冷笑,用尽全力去嘲笑这个荒唐的世界丶荒唐的人生,“你哥哥早就死了,三年前就死得干干净净了!” 就这样吧,即使无力逃脱,也无法反抗,即使终究会变回陈素同,但“盛少玄”只要还存在一刻,就绝不接受。 就当他是疯了吧,他早就疯了,从陈素同的记忆阴魂不散地浮现的那天起,他就疯了。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面前的是谁。”他神色漠然,欲望丶活力已全然从他的脸上隐去了,剩下的只有一片麻木,和疯狂的恶意,“你哥哥到死都不愿意接受家族的命运,你却对着一个邪神信徒叫哥哥,这就是你的亲情吗?” 他嗤笑,仿佛被逗乐了,“真是可笑。” 真是可笑! 盛少玄冷冷地瞪着陈素雪,希望自己的讥讽能刺痛她,最好露出痛苦丶愤怒的神色来,至少能证明他的挣扎和反抗还有点意义。 但没有。 陈素雪像是听不懂人话似的,一星半点的愤怒也没有。 她只是瞪着那双圆圆的杏眼,和他作对似的,倔强地瞪着他,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直到实在无法积蓄,才倏忽坠落,无声又沈重。 盛少玄忽然什么也说不出。 他无可奈何丶认命般仰头,靠在墙上。没有宣泄恶意的快感,只有一股撕心裂肺的痛苦。 像是穷途末路,困兽最后的挣扎,他喘息着大喊,“陈素同在三年前就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我是盛少玄,我信邪神,我属於这里,你到底明不明白?” “轰隆。” 世界一瞬间变得阴冷,沈重又阴森的气息恣意疯涨。 “不——” 盛少玄脸色猛然惨败,声嘶力竭。 在他绝望痛苦的大喊中,那座承载了繁华鼎盛丶仿佛天上琼楼的朱楼,像是终於不容於这个世俗的人间,猛然染上灰败。 曾经金碧辉煌的渐渐雕败,金砌玉造的一寸寸崩裂。曾经足以让任何一个极乐岛民引以为傲的琼楼玉宇,终於染上了浊世的烟尘,变得和这世上任何一栋楼一样平庸,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 幽黑的气息从崩毁的裂痕里弥漫而出,反过来将朱楼包裹,像是无形的凶兽被唤醒,贪婪地张开巨口,将这极乐岛的象征吞噬。 什么也没剩下。 “不,”盛少玄楞楞地看着化为烟尘丶分毫不剩的朱楼,曾经辉煌的只剩下一片空落落,而这一切无不在提醒他,这是他带来的。 他猛地伸手,捂住脸,猛地滑落,颓然地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不……” 即使痛苦,即使质疑,但他仍然想守护这片最后的净土。 ……他守护了三年的净土。 明明他是想……保护这里啊! 也许是他情绪太过激烈,让陈素雪情不自禁地担忧,她小心翼翼地叫他,像是守护什么珍宝,“……哥?” 盛少玄的身子猛地一颤。 他忽然放下手,回过头,正对上身侧商店的琉璃窗。 在晶莹剔透,如同明镜的琉璃窗上,他看见了他自己—— 血肉模糊,面目崩裂,血水顺着裂痕淌下,混入衣襟,与更多的裂痕掺杂在一起,不分彼此。翻卷的血肉下,似乎还隐藏着另一张脸,更完整,更生动,也更鲜活。 这是他的脸,盛少玄的脸,如今已面目全非。 而在这张已崩毁的脸下,藏着的又是谁的脸?裂痕终究已遍布全身,这副拼凑而成的皮囊,又将归还於谁?谁将留下,谁又将永远消逝,没有人会记得,也没有人会努力找回? 盛少玄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倒影。 忽然,他像是疯了一样,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大笑,笑得撕心裂肺,喘不过气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笑出来。 他转过身,对着下意识抿唇,想后退,却又倔强地站在原地的陈素雪,咧开嘴,露出一个蕴含着疯狂丶恶意与绝望的笑容,“你要哥哥?” “好!”他重重点头,“我把你哥哥还给你!” 在陈素雪隐含恐惧的眼神里,他大笑着,伸出手,落在脸上,握住翻卷的血肉,猛地一拉—— 用尽全力,将整张脸撕了下来! 宁夜与靖夜 宁夜与靖夜 陈素雪本以为,盛少玄是忽然发疯,想要自毁。 她并不在乎盛少玄,但却在意这具躯体,那也是陈素同的身体。 她急切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阻止,却又担心这是盛少玄的阴谋,只能惊骇地看着盛少玄如同疯魔一般,将脸上丶身上翻卷模糊的血肉用力地撕扯,像是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任鲜血淋漓。 就算是最冷心硬肠的术士也会为这疯狂而血腥的场景战栗。 属於人的理智全然为疯狂和诡异所摧毁,只剩下虚无和毁灭。 陈素雪轻轻颤抖。 然而,就在她以为盛少玄在绝望下走向疯狂的自我毁灭,而她无力挽救时,盛少玄那翻卷的血肉被他撕得干干净净,鲜血模糊里,却不是白骨累累。 而是一张迥异的丶光滑的,属於另一个人的脸。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怔怔地望着那张被鲜血和碎肉覆盖,尚且看不清五官的脸。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在她恐惧丶紧张,又期待的目光中,忽然一把扯住颈边翻卷的皮肉,用力一撕,像是扯掉一副碍事的皮套似的,将浑身的皮肉扯了下来。 鲜血像是涌泉,从他身上滑落,但暴露在视线里的,却是一身光滑的丶完好的皮肤。 陈素雪怔在原地。 那是,那是…… 像是回应她的期待,承载着她胶着目光的那个人,随手将扯下来的皮肉一丢,扯过属於盛少玄的上衣,团成一团,像是拿着条抹布似的,在脸上胡乱地抹了几下,擦去鲜血和碎肉,露出他原本的模样。 “……陈素同?” 陈素雪怔怔地望着他。 她像是忘了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来,也忘了自己究竟为了谁不顾危险狂追了盛少玄这么久,只是仿佛失了魂,忡怔又不敢相信地望着这张熟悉到永远不可能忘记的脸。 听到这声呼唤,就在巷尾,阴森幽暗里,陈素同蓦然咧开嘴,朝她露出一个夸张的笑。 搞怪,神气活现,充满了“不知道说什么,搞怪逗你一下吧”的潜台词。 熟悉到让她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陈素同!”她大喊,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明明是她心心念念的哥哥回来了,明明这是她三年来朝思暮想的画面成真,但她开口,每个字都咬牙切齿,“你真是出息,你还敢笑!” 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但她擡头,泪水如注,双腿已先於意识迈开,用尽全力跑向哥哥,一刻也不敢停歇。 就仿佛,只要她稍微慢了分毫,这一切就会像一场梦,倏忽消散。 陈素同唇角噙着点无奈的笑意,温柔地望着她,却又好像在叹息。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却忽然擡起头。 像是出自本能,他忽然伸手,将盛少玄的衣物团成一团,按在胸膛,遮住大半个胸脯。 巷口,有两道身影缓缓走来。 看见陈素雪不管不顾地向他奔来,高挑的那个发出一声暴喝,向他们冲了过来,“陈素雪!” 聂东流绝没想到,跟着封析云绕过长街,会在这条不起眼的小巷里看见陈素雪对着盛少玄毫不犹豫地扑过去——他真的难以理解!就算陈素雪再怎么激动。脑子总归是要带的吧?那是一个邪神信徒,不是她熟悉的哥哥,她就这么冲过去,是活腻了? 这份震惊压过了“封析云为什么会对这里这么熟悉”的狐疑,他拔剑,飞身追了过去,直冲到两人面前,打算赶在盛少玄攻击陈素雪之前将她救下。 然而,当他靠近,却看见了另一张熟悉的脸。 他蓦然顿住。 像是有坚冰骤然封印了他的动作似的,他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陈素同。 而这个让他楞怔失神丶不敢相信的人,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脸上挂着和多年以前如出一辙的自来熟笑容,胸口捂着团乱七八糟的衣服,笑得格外欠揍,“哟,好久不见。怎么?不欢迎我回来啊?” 聂东流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剑。 “哎,还有封小姐在呢,不好意思,我先穿个衣服,不然某人怕是要嫌我耍流氓,找我麻烦,我现在可打不过他。”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聂东流的警惕和怀疑,陈素同笑呵呵地往聂东流身后缓缓走来的封析云看了一眼,极自然地转过身,坦荡荡地将后背对准三人,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会趁机攻击。 聂东流冷冷地望着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剑柄。 粗粝的触感提醒这一切发生的突兀和真实。 陈素同吊儿郎当地把盛少玄的衣服胡乱套上,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一点也不合身。他倒也不在乎形象,一边转过来,一边嫌弃,“盛少玄这身皮还真怪厚的,邪神到底有多喜欢壮汉啊,据说适度健身吸引异性,过度健身吸引同性,祂给我弄这么一身腱子肉,肯定是个品味糟糕的糙汉。” 聂东流神色很冷淡,却透露出一股一言难尽感,冷冷地望着他。 能在邪神的地盘上,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除了陈素同也没谁了。就算这背后藏着阴谋,起码这人确实带着陈素同的特性,而且暂时攻击性并不强,击杀他废不了多少功夫。 ——虽然心里想的是有问题当场击杀,但他搭在剑柄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松开了些许。 但他并没有就此放下警惕。 “你既然被邪神控制了,怎么能变回来?”聂东流紧紧地盯着陈素同,示意陈素雪退后,后者已经走到了陈素同的身边,犹豫了一下,没有后退,却也没有再向前。 明明被曾经的好友丶相依为命的妹妹当作敌人质疑,陈素同看上去却没有多少恼怒。 恰恰相反,他甚至称得上有些愉悦,坦荡地解释,“这就要感谢封小姐了,如果不是你给的奇迹,我也不可能有机会再见到你们。” “你认识我?”封析云终於从巷口走到他们面前。 无论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都好似永远能保持那股从容优雅的仪态,缓步匀速,姿态得体,就算是这阴森的巷尾也似乎被她照亮了。 ——她平时不这样。 封析云也没办法。 明明她提醒过,在极乐岛上做好伪装非常重要,可一见到盛少玄,陈素雪和聂东流就接连失控,根本没法保持伪装,她跟在后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带着周围的环境越来越诡异。 队友不冷静,只能由她来做冷静的那一个,封析云努力端住,假装若无其事,从越来越诡异的环境里走过,就像是一阵有力的安抚,让周围的环境崩得没那么厉害。 “真奇怪,”她走到陈素同的面前,颇感惊奇地打量着这个曾经骗过她不少眼泪的角色,有些狐疑,又隐约有预感,“我们应该从来没有见过。” 在原文里,封小姐这个角色只作为叶淮晓的妻子丶疯阁主的女儿有过出场,从未有人提到过她和陈素同有关系。如果陈素同说的是真的…… 她的到来像是一阵轻柔的风,将巷尾阴森的气息稍稍吹散了些许,又重新浮现出了一点繁盛的气象。 陈素同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他嬉皮笑脸。 他这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实在和从前太相似了。 聂东流没忍住,就像是曾经的无数个日夜一样,冷冷地瞥了陈素同一眼。 陈素同把聂东流的反应看在眼里。 他的目光在封析云和聂东流之间转了一圈,看到后者略带茫然的神色,不无揶揄地笑了一下,便浅尝辄止地收起了这副姿态。 像是不耐烦身上这件松松垮垮的衣服似的,他扯了扯胸前的衣襟,“我们时间不多,长话短说,严琮翼是我们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祖宗,提前给了我和陈素雪一人一张符箓,当我们在遇到邪神丶身处绝境的时候可能会获得一线生机,所以三年前我用了,保持了一点灵智,所以现在才有可能出现在你们面前。” “因为我们家天生自带邪神印记,所以邪神没有吞噬我,而是激活了印记,让我成为了邪神信徒。他赐予了我一种神通,能让我变成另一个人,也就是用另一重血肉裹在我的身上,用另一副皮囊裹挟我的皮囊,我也就从内而外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张符箓保留了陈素同的一点灵智,但这残存的灵智完全不可能对抗邪神的力量,只能让他蛰伏在这具身躯内,静候合适的时期回归。 陈素同摊了摊手,“在这期间,我既是盛少玄,又不是盛少玄。” 只有当“盛少玄”不再认同自己的身份,陈素同的灵智和认知重归主导,他才有可能恢覆理智,重新主宰自己的身躯。 封析云微微蹙眉。 来之前,她对目前人类所知的不同邪神之间的区别进行过了解。从宁夜阁和玄晖宗的典籍记载来看,诸如此类的神通,不像是极乐岛的这位邪神的手段,而更像是封衡花了小半辈子对付的那位血肉相生的邪神惯用的手段。 也很可能就是……让一个十三年前死在流云城的人,在十三年后还能像任何一个正常人一样踏 上极乐岛的邪神。 在蛟舟上对过去的惊鸿一瞥,让封析云开始怀疑,在所有人眼中,一生都在与邪神作斗争,最终与邪神同归於尽的疯阁主,其实并非如人们所想的那样,与邪神水火不容。 如果她看到的那足以让人理智值狂掉的场景是真的,她真的是从一个肉团变成的人,那封衡必然和他斗了二十多年的邪神有过一定的联系,甚至是需求互换。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封析云苦笑。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能拥有今天的优越条件和地位,确实受了封衡极大的遗泽,如果让宁夜阁的那些元老知道封衡其实和邪神有过联系,而她的来历这样覆杂,那她目前所拥有的很多东西绝对都会大打折扣。 也正因如此,知道真相对她来说是这样重要。 “你从那张符箓里看到了什么?”她平静而坦荡地问道。 陈素同神色微妙地看了她一眼。 “也没什么,就是有点涉及隐私。”他拖长了声调。 “你可以说。”封析云静静地望着他。 她很坦荡,也很平静,就是不知道听到他要讲的话后,是否还能保持这样的平静,又是否会后悔当着聂东流和陈素雪的面让他说。 陈素同打量着她,不无好奇。 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浑浑噩噩,只能借助盛少玄的视角,偶尔观察到这个世界,所以使用符箓丶看到封析云的往事虽然是三年前的事,但他对封析云的揣摩却不算深。如今也只能用盛少玄的观察来稍作推断。 “应该是你十三四岁的事。”陈素同回答得很痛快,“你似乎和疯阁主闹翻了。” 三年前,陈素同在绝境中想起了严琮翼交给他的这张符箓,孤注一掷激发,便看见了一段属於封析云的回忆。 她从沈睡中醒来,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对自己反覆打量,最后以无比厌恶的神态望向疯阁主,“你疯了吧?你怎么能用这种肮脏的东西来做我的躯体?” 她似乎有严重的自毁倾向,对自己的身躯极度厌恶,已经到了憎恨的地步,甚至都不打算和疯阁主多说两句话,一心只想让自己,或者说这副躯体毁灭。 疯阁主一开始是很期待她苏醒的,然而发现她竟然有自毁倾向,并且对他极度排斥后,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变得很可怕。 “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个反应。”他冷笑着,很快制住了她,让她无法自毁。 他按着她的脑袋,狠狠地撞在墙壁上,字字如蛇吐信,“我太失望了。” “我为了你,花了那么大的精力和代价,我给过你自由,事实证明我才是对的,现在该你听话了,你竟然不愿意了?” 他恶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一字一顿,“你丶太丶让丶我丶失丶望丶了!” 疯阁主的神态太过可怕,足以让任何一个熟悉他的人怀疑他是否还能保持理智,如果一直支持他的宁夜阁元老们看了,甚至会怀疑他已经被邪神污染了。 然而被掐住咽喉,奄奄一息的封析云,却好似完全不在乎。 既不在乎他的怒火与疯狂,也不在乎自己的生与死。 她只是用厌恶至极的眼神望着他,“我永远也不允许我用一副来自邪神的肮脏躯体活在这个世上。” 疯阁主发出一声可怕的笑声,像是怒到了极致,他也狠狠地瞪着封析云,厌恶丶愤怒丶疯狂和恨意在他眼中浓重得化不开。 他笑了,凉凉的,一字一顿,甚至称得上轻柔,眼神冰冷,像蛇的竖瞳。 “那你就去死吧。” 陈素同扯了扯胸前的衣料,“然后就没有了。” 他叙述完自己曾经见过的画面,便带着点好奇的意味,探究式地望向封析云,想从后者脸上找出因这段叙述而产生的情绪。 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封析云的脸上一片平静。 与其说陈素同告诉了她一段往事,倒不如说他只是验证了她的猜想。 封衡向东君祈祷,得到了一个圣童,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的。 也许是他的那个目的打动了东君,也或许是东君单纯欣赏这个信徒,总之,他幸运地得到了圣童。 然而作为东君的灵性化身,圣童也有着属於自己的性格和判断标准。她和封衡的目的并不完全相同,至少在达成的方式上不同。 最开始,封衡对自己的计划还不是那么确定自信,所以在力量强大丶态度强势的圣 童的劝说下,他让圣童去了流云城。也就是在那里,圣童阻止了邪神降临,但自己也搭了进去,这显然没有达到封衡的标准,远远不够实现他的目的。 正因确定了圣童选择的路和他的目标不匹配,他才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决定重新开始,甚至不惜和自己抗争了几十年的那位血肉相生的邪神合作,利用了邪神的力量,重塑了一具躯体,将圣童残存的部分神魂放进了这具新的躯体中。 这也就解释了她为什么从小体弱多病丶神魂不稳还招邪神。 就像是转世重生,最开始,她完全不记得属於圣童的过去,直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圣童的记忆觉醒了。作为东君的零星化身丶东君最虔诚的信徒,她完全无法接受自己新的躯体和邪神有关,所以想要自毁。 这被封衡视为对他的背叛。他耗费了这么大的精力,怎么可能容许她毁掉自己的心血? 既然圣童不能为他所用,他就直接把圣童残存的灵智彻底毁掉了,也因此让她本就脆弱的灵魂更加不稳。也就因此有了封衡连夜带着她上玄晖宗,请严琮翼出手为她洗心魄的事。 既是稳固她的神魂,也是为了让她彻底忘掉这段前世觉醒的记忆。 从此没有圣童,只有封析云。 封析云缓缓合拢眼眸。 换做其他人,出於对神明的敬畏,很难像她一样笃定地得出这样的推论。但封析云却意外地笃定。 封衡是绝对的实用主义者,信仰对他来说只是实现目的的一个途径,所以让圣童的寄体是邪神特制丶毁掉圣童灵智这种会让信徒愤怒崩溃的事,他做起来简直顺手到不行。 “我知道了。”她将原文中的疯阁主,和如今掌握的所有信息拼凑,曾经困扰她的,也终於渐渐清晰。 封析云长出一口气,有些怅然,又如释重负。 她大概明白封衡做了这么多,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如果说圣童秉承东君的意志诞生,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维护东君的信徒,守护天周王朝和世人的话,封衡想要的远不止於此。 他的目的不是某个人的牺牲换取人类的短暂安宁,而是剑指邪神,让邪神的威胁就此真正消失,让人类无需牺牲,无惧邪神,永远安宁。 她轻轻抚了抚左手腕,细伤疤微微扭曲,化作一把通体漆黑的短刀,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她明白为什么封衡要给这把刀起这个名字了。 他要的不是“宁夜”,不是一时牺牲和守护换取的安宁。 他要寂寂长夜永远靖平,要人类永远无惧丶无畏丶无需守护和牺牲。 故名,靖夜。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封析云轻声说道。 如果她的推断正确,封衡可以为了他的目的渎神,可以和邪神合作,可以做出一切迎合和牺牲,又怎么可能在没有完成时就和曾经合作过的邪神同归於尽,任由计划中道崩殂? 她是他费尽心思得到的,是他达成目的的必要媒介,封衡又怎么可能对她没有安排? 洗心魄时洗掉的回忆,被严琮翼制成了特殊符箓,交给了陈素同兄妹。 封衡把圣童的力量藏在了靖夜中,又把靖夜交给了严琮翼。 她这一路寻寻觅觅,严琮翼为她指引了数次方向。 严琮翼也是被邪神留下印记的陈家人,却能成为东君在世俗的代言人。 封析云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靖夜。 ——严琮翼要是没和封衡联手合作,共享一个目标,她名字倒过来写。 “既然大家达成共识,那我们抓紧时间,我带你们去祭坛。”陈素同抓了抓胸前的衣服,“只要毁掉祭坛,阵法和极乐岛也就都差不多毁了。这里其实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凶险,只要能坚守理智和本心,遵守规则,就能过得不错。” 他顿了一下,看了封析云一眼。 其实没他说的那么简单。 极乐岛是邪神的领域,每个人丶每件东西都带着迷惑人心智的魔力。随便哪一个单独拿出来,放在别的地方,是会引起宁夜阁谨慎处理的邪物。 “保持理智和本心”说得容易,但想要在这张处处诡异的地方达到,又何其难? 如果不是封析云身份特殊,聂东流也许会因为心志坚定而幸免,但他的倒霉老妹一定没这运气,说不定得像他当年一样,在绝境中激发符箓,然后重覆他的经历,运气好一点,也能在最后恢覆片刻的灵智,运气不好,就永远变成邪神信徒了。 他们三人各有各的特殊,严琮翼让 他们来极乐岛,一定出於这样的考虑。 但陈素同不想再见到似他自己这样的特殊了。 一直站在他跟前的陈素雪忽然叫了一声,她眼神晶亮亮地望向封析云,“云姐,也就是说,我哥是真的回来了?” 封析云含笑点头。 陈素雪欢呼一声,猛地朝陈素同扑了过来。 “哎哎哎,干嘛呢,我刚刚恢覆理智,这身体经不起你这两百多斤的折腾啊。”陈素同侧了侧身,嚷嚷起来。 “讨厌鬼!”陈素雪气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你才两百多斤呢!” 真奇怪,这人不在了,她哭得三年都流不尽眼泪,但这人要是重新回到她面前,又老是讨人厌。 “嘶,疼死我了。”陈素同夸张地大叫,朝陈素雪呲牙咧嘴地笑。 陈素雪瞪他,他就哈哈地笑,侧身,伸出手,虚虚地环了陈素雪的肩膀一下,很快收手,温柔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 像是被顺毛了的猫咪,陈素雪白了他一眼,安静了下来。 陈素同微笑。 他忽然擡起头,看了看远处的聂东流,对方仍然一副冷淡的神色,哪怕封析云已经断言他就是真的陈素同,也没有一点欢笑。 陈素同不满地“啧”了一声,街头小流氓似的,朝聂东流大胆吹了声口哨,拖长了音调,轻松得好像只是小别重逢,“怎么还冷着脸呢,不欢迎我回来?” 嬉笑怒骂,一如当年。 聂东流没说话。 陈素同也不在意,拽了拽身上的衣服,催着几人一起动身,“赶紧走,赶紧走,早去早回。” 他擡步。 聂东流突然开口,“陈素同。” 他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 陈素同脚步不停,偏头看他。 “欢迎回来。” 陈素同脚步一顿。 他扯了扯衣襟,轻轻笑了一下,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没有回答。 那一天,规则严苛的极乐岛任由他们说了一章的话。 一定是因为哥哥回来了,妹妹觉得太幸福了,感染到幸福至上的极乐岛了吧 走出长街 走出长街 “极乐岛其实不是真的。”陈素同带着三人从小巷中走出,步履匆匆,“长街是极乐岛的保留曲目,每个夜晚都必开,无论你从哪里上岛,无论你想去哪丶怎么走,最终都会来到长街。” 喧嚣热闹的长街,此时幽幽的气息弥漫,像是漆黑的墨汁晕染了金粉丹青,让一切变得晦暗。原本繁盛的景物,也突然透露出一股诡谲的意味。 通明的灯火,如今如鬼火森森,映照着鬼怪人间。 摩肩接踵丶游兴大发的岛民驻足,笑面殷勤的摊贩扔下生意,多情眷侣满面麻木,就连招摇过市的锦衣纨絝,也拉下脸,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凝视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四人,仿佛想用注视,让他们恐惧战栗…… “诶诶,陈素雪,你干嘛呢!”陈素同一抽胳膊,避开陈素雪搂过来的手,嚷嚷,“你当你还是三岁小孩啊,上街走个路还要哥哥拉着?请陈素雪小姐独立行走,不要来碰瓷你老哥,行不行?” 陈素雪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她一怔,不自觉地轻轻蹙眉。 听见陈素同嬉皮笑脸,眉毛立刻竖了起来,瞪他。 “哎呀,跟你认真的,咱们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陈素同朝她挤挤眼睛,苦口婆心,“严肃一点,有点正经术士的样子。” 倒是有点哥哥耐心教妹妹的样子了。 陈素雪瞪他,哼了一声,“就不!” 然而她嘴上说着不,竖起的眉头却悄悄放下了。她撇了撇嘴,想了一会儿,又偷偷伸出手去拽陈素同的衣袖。 这回陈素同由她,陈素雪紧紧攥着衣袖,终於满意。 “不是真的,是什么意思?”封析云无意打断这好不容易重逢的兄妹俩,即使在原文里陈素同最终醒来,却也没等到和妹妹见上一面就死在了邪神的手中,这次陈素同提前醒来,应该算是摆脱了原文中的命运。 她等这两人安静了,才追问。 “准确来说,极乐岛既是丶也不是真实存在的。海上真的有极乐岛这么个地方,但上了岛,无论是时间丶空间,还是上面的人丶景丶物,都虚虚实实,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陈素同任由妹妹牵着自己的袖口,带着三人快步往前走,“我在盛少玄的意识里观察了极乐岛三年才有头绪——极乐岛其实是邪神的一个梦。” “一个梦?”封析云加重了语气,重覆。 “对,一个梦。”陈素同点点头,“到了邪神这个层次,祂的梦境已经能影响现实,两者融合在一起,也就让极乐岛虚虚实实,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因此,极乐岛分为两重世界,一层是表世界,也就是我们现在见到的样子。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是真的,但随时可能变成假的。还有一层是里世界,那一层什么都是假的,你可以直接认为里世界就是邪神本身,里世界随时可以改变表世界,也即,在极乐岛上,邪神无处不在。” 陈素同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邪神本身是混沌的,极乐岛也只是祂梦的具象化,所以这里有着固定的规则,只要你遵守了,祂就不会来针对你——千万别以为这是祂的仁慈,这只是……” 神明的漠视。 就像是屋里爬进一只蚂蚁,没有人会特意去翻箱倒柜找出杀死,但人的存在本身,就会给蚂蚁带来无穷的危险。 极乐岛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他话音落下,周围倏然安静。 阴森诡谲的气息自无形处幽幽遣来,像是渗透纸上的墨,浅浅地丶一重一重地晕染长街,缠绵又缱绻,吻到来客的裙裾边。 像是爱抚,又像是冷笑。 封析云恍然。 从看到被吞噬的灯魁起,她就觉得不对劲,却说不出,只以为这是邪神出手了。如今陈素同说起他的结论,相互映照,她才豁然开朗。 极乐岛的诡异,并不在於术士们平时接触,又或者畏惧的“法术”“神通”,而是让人不明所以的“位格”,或者说“生命层次”的区别。 邪神的一个梦,对於凡人来说,就是一个真假难辨的世界。 无需神通,无需法术,在这个梦里,邪神就是绝对的主宰,而凡人无能为力。 这是任何力量丶任何努力都无法扭转的,就像二次元纸片人和三次元的区别一样让人绝望。 这就是……神明。 万幸的是,邪神的层次应该还不达标,祂的梦需要通过极乐岛这个真实存在的媒介实现, 也就造就了极乐岛的虚虚实实。祂这个“主宰”,也就没那么绝对,他们还能找出空子,毁掉阵法,阻止邪神的降临。 封析云微微松了一口气,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邪神一旦降临,那么祂的这个“梦”对现实的覆盖度便会大大提升,到时候,极乐岛可能就真的完完全全变成祂的梦境世界了。 然而,她却总觉得还有什么被自己遗漏了,微微蹙眉,却又没想明白。 ——既然这才是极乐岛真正的设定,原文中为什么没有提及? 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阴冷的气息无孔不入,贪婪地侵蚀着一切,吻过她的面颊,似乎是盛情的邀请,冰冷到战栗。 “诶诶,陈素雪,你差不多得了啊,”陈素同忽然又叫了起来,打破了这诡异的沈默。 他甩甩袖子,陈素雪正牢牢地牵着一角,怎么也甩不脱。 “我这衣服本来就不合身,你老这么拽着,我待会衣服给你扯掉了。”他故作正经,板着脸训妹妹。 “那你就光着膀子吧!”陈素雪没好气地怼他,“你什么样我没见过啊?” “哎,这不一样。”陈素同拖长了音调。 陈素雪瞪他,“哪不一样了?” 陈素同露出点好笑模样,瞥了聂东流一眼,“男孩子不能随便在别人面前光着膀子的,得守男德。” 聂东流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眼。 “什么啊?”陈素雪莫名其妙,翻白眼。 陈素同强忍笑意,一本正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作为你聂大哥为数不多的好友,我必须以身作则,让大家知道他和我一样,都是洁身自好丶恪守男德本分的好男孩,宜室宜家,和外面的妖艳贱货不一样。” 聂东流冷冷地看着陈素同,默默握紧了他的剑。 “啊?”陈素雪更懵了。 “啧,”陈素同嫌弃地看了妹妹一眼,“酒香也怕巷子深,有的人自己像个锯了嘴的木头,以后孤独终老,给钱都没人要,只能让我来帮他费费心了。” 聂东流一把抽出了他的剑。 “欸欸欸,你别因为别人说了两句实话就恼羞成怒啊!”陈素同一下子跳起来,从陈素雪手里一把扯过自己的衣袖,警惕地向后退了几步,嬉皮笑脸。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陈素雪茫然。 她看看陈素同,又看看聂东流,搞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什么男德?什么宜室宜家?这和聂东流有什么关系? 陈素雪没听懂,封析云却听懂了。 她对上陈素雪茫然清澈的目光,略感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陈素同一定是搞错了。 她尴尬地拈了拈衣角,陈素同一定是把她和聂东流的关系搞错了。 说来真的很奇怪,为什么他们都会把她和聂东流当成恋人呢?解释也不是,承认就……更不是了! 聂东流也真讨人厌,明明可以和她一样装作无事发生,为什么偏偏要当真呢? 这样不是更证实他们之间有暧昧了吗? 可明明,明明他和她就是掺杂了金钱的朋友关系嘛! 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好啦,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这么危险的地方,要打闹也该等出去以后嘛。”封析云强装镇定,按下那股古怪的尴尬,快步追上两人,伸手,按住聂东流握剑的手,言笑晏晏,“你别误会,我和聂东流不是你说的那样。” 她说着微微用力,将聂东流手里的剑往下压。 聂东流本来就没打算和陈素同打起来——这人八百年前就是这副德性,他要是每次都逮着陈素同胡说八道的时候揍人,那别的事都别做了。 他眼皮微擡,落在封析云的脸上,她站得很近,从他的角度看去,连睫毛也清晰可数,对着陈素同说话的时候,像蝴蝶扑闪的翅膀。 他顿了一下,缓缓将剑收回。 “啧。”陈素同饶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 “害,我明白,”这人一本正经地望着封析云,一边带着几人快速往前走,“他这种狗脾气,谁看得上啊?你放心,他有自知之明的。” 聂东流面无表情。 误交损友,是他的不对。 封析云忍不住笑了起来,下意识为聂东流找回一点面子,“没有,聂东流人很好,不是我看不上他,是他看不上我。” 聂东流微微一怔,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封析云顿了一下。 她一直觉得自己算是很幸运的穿书者, 她喜欢的角色恰都和她在同一个阵营,每个人的性格也都没有崩人设,让她的喜欢没有错付。 聂东流更是完美符合她喜欢的样子,就算是她处境最糟丶最后悔找他的时候,也从未觉得他不值得她作为读者时的喜爱。 在他自己也许都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存在给予她动力,给予她勇气,让她在踌躇中选择走下去,因为她知道有这么一个永远不会退缩丶永远不会屈服的人存在,所以她知道自己在这条路上永远不会孤独。 她一向信奉三次元不要碰瓷的原则,认为纸片人的魅力永远只在纸面,如果变成真实存在的人,就会魅力大减,甚至面目可憎,但聂东流显然是个例外。 他是她遇见过的人中,少有的,本人比文字更具魅力的人。 所以,即使有时候她也很好奇自己在聂东流的心里是个什么位置,重要的朋友,又或者生活中的一个过客,但这答案对她来说,其实无关紧要。 她清楚地知道,聂东流是个真正的强者。在他人生里,最重要的还是变强丶向邪神覆仇。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克制一切属於凡人的情绪和情感,永远向前。他给予情谊近乎苛刻,真正给予时却又毫无保留。 她本就是因为聂东流的冷漠和强大而崇拜丶欣赏他,又怎么会为了他的冷漠而恼怒? 就算离开极乐岛后他和她就分道扬镳,对她来说,这也已经是一段愉快的旅程,值得她反覆回忆,很多年以后,也能笑着对别人说,她曾经在这位龙傲天的传奇经历里,当过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他真的很好。”封析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所以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聂东流静静地望着她。 陈素同看了她一会儿,又瞥了聂东流一眼,突然笑了一下,像是一桩心事忽然解开,咧开嘴,止不住地笑,好像封析云夸的是他一样。 他大剌剌地挥了挥手,“好好好,不说了,知道你们关系好了,我们还是继续说极乐岛吧——” 他说着,忽然伸出手,在封析云目瞪口呆的眼神里,一把扯住身边某个岛民的衣领,直接把人家身上厚厚的袍子扯了下来,往自己身上一批,“我这衣服早晚给陈素雪拉坏,还是赶紧加一件吧。” 只穿着一件里衣的岛民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阴森森的鬼气几乎要扑面而来。 他只当没看见,甚至还当着人家的面挑三拣四,“这是什么品味,这么丑的衣服也穿得出门?极乐岛审美堪忧啊。” 说着,他很不满意地摇摇头,当着受害岛民的面,又是一伸手—— 把旁边另一个岛民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 “这件就还不错,看来你的审美没有人家好。”陈素同把新扒的衣服胡乱套在袍子外,宽大的衣料遮住了他大半个身体,像个大号特制垃圾袋飘在半空中,竟然还好意思当面拉踩人家岛民的审美。 只穿着一件里衣的岛民本就阴冷的神色更加扭曲了。 “行了,”陈素同扯了扯衣襟,意气风发,对着陈素雪甩袖子,“喏,拿去拿去,这回随便拽。” 陈素雪静静地望着他,漆黑的夜色里,她的眼睛也黑得幽邃。 陈素同莫名顿了一下。 他扯了扯衣领,神色自然,“怎么了?” 陈素雪嘴唇轻轻颤了一下。 “……没什么。”她蓦然垂下眼睑。 再擡起时,已经换上了一副毫不客气的鄙夷,“就是觉得你这人太缺德了。” 邪神信徒的衣服都要抢,不要脸! “嘿?”陈素同被气乐了,“小丫头片子,怎么说你哥呢?” 他擡手,似乎想揍妹妹,然而两人一追一逃,没几步,他又慢下了脚步。 “三年没见,见面就鸡飞狗跳,这到底是什么倒霉哥哥。”他缓缓放下手,像是沈默了,兴致不高,却又强打精神,“算了,这次放你一马。” “不闹了,我继续说。”他正色。 陈素雪怔怔地望着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容渐渐消散。 衣袖下,五指猛然蜷曲。 “我作为盛少玄,在极乐岛待了三年,对这里算是很熟悉了。”陈素同神色淡淡的,这时候他终於显出作为龙傲天挚友的靠谱了——靠谱得甚至有点过分,从极跳脱到极冷淡,之前的耍宝甚至像是另一个人。 他脸上隐含的是封析云最熟悉的那种情绪,是无能为力却必须孤注一掷的疲倦。 “待会我会直接带你们到祭坛,你们把祭坛毁了就行——祭坛 按照两仪布置,需要有两人同时在阴阳方位,一起动手,威力足够,才能摧毁。封小姐你和老聂都有自己的手段,就拜托你们了。”陈素同格外详细地解说,一点也不嫌繁琐,“这样一来,虽然无法对邪神造成直接打击,只是拖延了邪神的降临,也算你们完成任务,为守护人类做出巨大贡献。” 他的神情无比专注,说着说着,无意识地伸出手,在腰侧扯了扯衣摆,“做到这一步也就够了,要是真的引起邪神降临,那你们的命还不够填牙缝的。” 陈素同说着,伸手,抓着胸前的衣襟,朝陈素雪笑,“这是老哥拿命换来的教训——什么都比不上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你可千万别像那些傻子一样,为了逞英雄,明知自己无济於事,还非得和邪神硬刚,那是死的最快,也最没意义的。” “听到没?”他加重语气,像是叮嘱,又像是焦躁,紧紧盯着妹妹的脸,“陈素雪,以后都记住,好好活着最重要。” 陈素雪轻轻攥住衣袖。 “烦死了,一见面就对我说一大堆大道理!”她不耐烦地嚷嚷。 “不是大道理,是我的肺腑之言。”陈素同耐心地看着她,“陈素雪,你要好好活着,不要像你哥这样,为了一个冲动,浑浑噩噩三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嘛,你明白吗?” 他的态度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聂东流认识他这么久,很少见他对陈素雪这样体贴温柔,像个标准的好哥哥,不由挑眉。 然而,陈素雪却好似一点也不吃这一套。 她压根不买陈素同的账,“你真的好烦啊!” “说这些到底干嘛啊?”她克制不住的暴躁,伸手,往陈素同胸口重重地捶了一下。 陈素同的肌肉一瞬间绷紧。 他几乎要迈步躲开这一拳,却不知道为什么,硬生生克制住了。 他僵在原地,任由陈素雪落下这一拳,然后闷哼一声,身形猛地一颤,整个人弯下腰去,露出无比痛苦之色。 陈素雪猛地冲上前两步。 “骗你的。”然而,下一刻,陈素同又猛地擡起头,朝妹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嘿,看你这急的——明明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其实对我在意得不得了嘛。” 他极缓慢地擡起身,因为神色带笑,看起来还算有几分从容,“你也别不耐烦。我说这些还不是为了你?你自己说说,没有老哥的这三年里,你把日子过成了什么鬼样子?我通过盛少玄的记忆可全都看到了!” 陈素同若无其事地扯了扯衣襟,笑得无比欠揍,“看来,某位大小姐真的离不开我啊。” 他做好了陈素雪冲过来再揍他一拳的准备。 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陈素雪这次没有生气。 一点都没有。 她静静地望着他,漆黑的大眼睛像是两汪幽寂的潭水,幽幽的,深不见底。 “对,我离不开我哥。”她出人意料地温顺,不是那副浑身带刺的模样,像是所有少年心目中的妹妹一样听话又乖巧,“所以你以后得一直跟着我,管我,不然没了我哥,我也过不下去了啊。” 像是被谁掐住了咽喉,陈素同猛然怔住,一切话语全消。 想说点什么调节气氛,嘴唇蠕动了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猛地闭上嘴,紧紧抿唇。 陈素雪静静地望着他。 陈素同静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若无其事,“你今年十六岁,不是六岁了,这辈子总得学会长大吧?” 他擡眸,想笑一下。 “我就是不想!”陈素雪重重地说道。 每个字都重得像是和她有仇。 陈素同猛地偏过头。 “不想就算了。”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传了过来,背对着三人,像是笑了一声,又好像是从唇齿间强行挤出来的,短促又激烈,“算啦,慢慢来。” “来日方长嘛。” 他身后,陈素雪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她几度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言语到了唇齿间,却又退却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几度剧烈起伏。 衣袖下,五指深深地陷入掌心。 然而擡起头,她却又是一副平静的姿态,迎上聂东流狐疑的目光,还有心思微微笑了一下。 长街作为极乐岛必刷副本,邪神显然是下了血本的,不仅风物繁覆奢华,就连长度也堪称规模庞大。放在天周王朝,仅仅只需报出这条街的长度,便足以让人惊叹,盛赞这条街的繁华。 繁华的长街,花了四人不少时间,终於走到了街口。 然后,一起顿住了脚步。 一排岛民整齐地列队,挤在街口,将出口堵得水泄不通。 诡谲的气息从外向内,将整个长街包裹,而他们就站在阴森的晦暗中,神态动作是如出一辙的僵硬,静静地望着四人,整齐划一地开口,“客人打算去哪?长街还不够繁华吗?” 从眉眼,到唇齿,无一细微处不相同,数十个人同时开口,竟像是一个人的覆制黏贴。 封析云轻轻抚了抚腕间的细伤疤。 聂东流默默握紧了剑柄。 陈素雪神色也渐渐凝重。 “哈哈哈哈哈!”陈素同却忽然大笑,将诡谲僵硬的气氛一瞬打破。 像是看不懂气氛似的,他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爽朗又从容,甚至迈步,在三人蓦然瞪大眼睛的瞪视中,径直朝诡谲的岛民走去。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是多年交情的好兄弟似的,伸出手,揽住站位为首的那个岛民,哥俩好地用力拍了拍人家的肩膀,大笑: “老兄,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啊!长街刚刚发生大事了,你知道吗?” 他把脸凑得离岛民非常近,信誓旦旦,“我刚看见,就特地过来和你分享了,你说,我这好兄弟当得实在太够意思了吧?” 岛民硬生生被他拍得往下沈了两个身位,略显茫然地看着他,批发的阴森诡谲的神情缓缓裂开:……? 极乐岛什么时候给他又发了个好兄弟?设定里有吗? 他应该知道吗? 里世界 里世界 “分享?”岛民僵着脸,神色冷冷地,重覆。 浓浓的恶意在他眼中酝酿,凝视着陈素同,像是后者稍有一点失误,眼前的所有岛民便会像撕裂伪装的巨兽,冲出来将他撕碎。 回望,身后的长街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阴森鬼城,原本各居其位的岛民也都无声无息地走到了他们身后五六米的地方,将他们围在中间。 阴森诡谲的气息像是打翻了的墨水,几乎化为实质,流淌到他们的脚边。 紧随陈素同身后的封析云三人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备的姿态,警惕地打量着岛民。 只有一马当先的陈素同神色丝毫未变。 不仅没有警惕和敌意,他甚至像是看不见岛民的恶意似的,听到岛民的重覆,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用力拍了拍后者的肩膀,“是啊,你不就是长街上卖煎饼的王老二吗?我还能认不出你?好兄弟,互相分享刚发生的大事,这多正常啊?” “卖煎饼?”岛民眼中的恶意倏忽消散了。 他像是楞住了,喃喃,“王老二?“ “可不是嘛!”陈素同一拍大腿,“咱们认识了有三年了吧,我天天去你煎饼摊上买煎饼,里脊加烤肠,你忘了?” “里脊加烤肠……”疑似“王老二”的岛民喃喃重覆。 他原本充满恶意,显得格外阴森浑浊的眼睛,竟然渐渐变得清澈了起来。 “是啊。”陈素同神态自然。 他望着因阴诡气息侵蚀而显得面目狰狞的岛民,不像是在面对会威胁他生命的危险人物,倒像是在看一个老朋友,甚至带着点平和的微笑,“你不是还有个好兄弟,卖凉皮的李四吗?现在告诉了你,我还要赶着去告诉他呢。” “李四!”岛民的眼中露出纯然惊喜的光芒,像是忽然明白了自己在干什么,恍然,也朝着陈素同露出笑容来——是那种不含恶意的丶像任何一个正常人一样的爽朗笑意。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封析云甚至不敢相信,这会是一个被极乐岛深深影响的邪神信徒露出的笑容。 “我明白了。”承认自己是“王老二”的岛民笑了起来,看着陈素同,就像是朝夕相处的老友。他甚至伸出手,学着陈素同的样子,在后者的肩膀上动作僵硬地拍了拍,“好兄弟,你赶紧去吧,李四也该早点知道长街发生的大事。” “你就放心吧。” 陈素同笑了起来,转过头,朝他身后楞楞的三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上。 然后悠悠地扯了扯肩头的衣服,大摇大摆地从岛民中间挤了过去,原本神情阴森的岛民幽幽地看着他,他还朝人家笑,硬是挤出一条路来。 封析云跟在后面看傻了。 原文里聂东流和陈素雪来到极乐岛的时候,陈素同还远远没到苏醒的时候,全靠聂东流一力降十会莽过去,所以她根本没想到这里的岛民竟然也是能够沟通,甚至还有朋友的! 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这里的岛民,你全都认识吗?”穿过拥挤的人群,封析云难掩好奇。 随便遇到一个就能说出对方的名字丶职业,甚至还能说出对方的人际社交,她不觉得这只是侥幸。 “我可是在极乐岛待了三年啊。”像是一眼看透了她真正想要问的问题,陈素同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他不急不徐地走着,显得游刃有馀,“其实极乐岛的这些邪神信徒也没你们想得那么可怕,他们除了受到邪神的控制之外,也还是人。” 有着个人生活丶交际,喜丶怒丶哀丶乐的人,只不过在极乐岛这种地方,一切负面情绪都被抹去,不允许出现。 身后,动作僵硬丶神色阴冷的岛民整齐划一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没有冲上来将他们再次围住,却像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死死地盯着他们,紧紧地跟着他们,寸步不离。 “如果你能适应这里的规则,甚至会觉得他们是非常好的人。”陈素同笑了一下,意味难辨,“比外面的人更好相处。” 他耸了耸肩,“所以,极乐岛就这么大,这里的人我确实都认识。” “每一个。”他轻声说道。 原文里的聂东流和陈素雪一定不知道他们到底错过了什么。 封析云震撼。 聂东流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他从小就这样。”他微微凑近了一点,显得亲密又不失尊重,“虽然这人看着很欠揍,但不得不承认,在社交方面,他确实有一手。” 就是没想到,这种特质,不仅正常 时有,就连变成了邪神信徒的盛少玄也没落下,成为了极乐岛上一支活跃的交际花。 封析云不觉点头。 能和整个极乐岛的邪神信徒称兄道弟,说出人家的职业社交背景设定,这得是技术流玩家平推副本了。 聂东流顿了一下。 “我就不行。”他坦然,“我一直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他很清楚自己身上的不足。他太强势也太锋锐,眼里心里只有变强,连邪神也想斩落,这样的性格显然不可能讨喜。事实上,在遇见封析云之前,他也只和陈素同兄妹的交集比较密切,除非盛少玄也能单独列算,不然在两人相遇的时候,他甚至连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都没有。 有些是渐行渐远,而有些是他主动舍弃的。 唯有封析云,是他明明想过舍弃,明知可能渐行渐远,却仍想主动靠近的那个唯一。 她理应知道这些。 如果他想靠近她,也想让她靠近他,那么就有义务公开公平地将自己展示在她面前。 他的好与坏,任她洞悉。 也避免……她以后再说出“是他看不上我”这样荒诞的言语。 无论她是在为他找补颜面的客气之言,还是真心实意的感慨。 他都不要。 封析云略显惊诧地看了他一眼。 她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没法违心地说龙傲天在这方面水平不错,但龙傲天要什么社交技能嘛!能平推的事,何必费口舌? “这有什么关系?”她不甚在意地说道,“不是还有我吗?要是遇到我搞不定的,就花钱嘛。实在不行,你就打他!” 聂东流被她逗笑了。 他无声地弯了弯唇角,眉眼间的锋锐也被冲淡了些。 他算是她什么人呢,怎么就能和她一起算呢? 但他擡眸,目光落在晦暗的街巷和越来越多的岛民,又是一片冷然。 “这些岛民跟着我们,不会有事吧?”封析云微微蹙眉。 她往后看了一眼,街头巷尾,密密麻麻全是岛民,光是人头攒动,便让人暗暗心惊。 “放心。”陈素同甚至没有回头,“只要不去招惹,他们暂时不会有进一步的动作的。” 他不知何时,已不再冲在前面,而是和聂东流丶封析云并肩而行,此时偏头笑了一下,“其实能在极乐岛过得下去的岛民,攻击性都没那么强,逆来顺受,一心过日子——真正攻击性强的,就得和盛少玄一样,经常在外面搞破坏丶拉信徒。” “你和他们的关系倒是很好嘛。”陈素雪听他这么说,不知道又为了什么,忽然不高兴了起来,“挨个都认识了,全是你的朋友嘛。” 陈素同啼笑皆非,却还是耐心地解释,“他们也都是可怜人,在邪神面前,难道还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吗?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过都是凡人,在神明的面前,力量微渺如烟尘,连自己的思想和人生都无法选择。 每个人都有可能落到这样的地步,区别只是幸运与不幸。 陈素雪藏在衣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她有千言万语,心情激荡,想开口,却又不敢。 覆杂到极致。 最终都掩藏在她似无意的偏头,“所以,这样邪恶的神,这样害人的岛,还是毁掉的好,也免得更多人受害,是不是?” 她瞪着陈素同,像是十分不满,“我才不相信真的没有办法让邪神付出代价。” 陈素同看着她,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小孩子,有点无奈,又有点叹息,很是好脾气,“我之前不也说了吗,除非是流云城那种情况,邪神亲自降临,这时候打断仪式,毁掉阵法,就能伤到邪神,但这哪有那么容易?” 邪神也不是随意降临的,除非真的有值得让祂出手的存在。而祂一旦降临,神和人的差距便犹如天壤,所有人都难逃厄运,或是死亡,又或是像他过去三年那样,浑浑噩噩,还不如死了。 “可是云姐就活下来了?”陈素雪追问,“你也活下来了。” “我们……”陈素同顿了一下。 像是忽然卡壳,他笑,“封小姐能活下来,是因为她身份特殊,身怀强大的力量,又有决心,就这,她也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他用一种了然的神情望向封析云,“如果不是封阁主不计成本地挽回,恐怕我们也没法看到封小姐平平安安地站在我们面前。” 他这算是客气的说法了。 从他 看到的记忆片段来看,封析云和流云城的那个圣童说不上是同一个人,只能说有关系,而封衡“不计成本的挽回”,也可以直接翻译成“与邪神同流合污”。 而被封衡重塑的封析云,到底算是东君的灵性化身,还是邪神的法术造物,也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同样的事,不可能在封析云的身上重演。 “所以,必须得像在流云城那样,有吸引邪神的人或物,让邪神愿意降临,还要像当年的云姐一样,吸引邪神附身。这时候打断仪式,摧毁阵法,就能伤到邪神了?”陈素雪手背在身后,捏着衣摆,轻声问道。 “还‘就’?”陈素同呲牙咧嘴,“你知道这条件有多苛刻吗?而且除非是封小姐这种特殊存在,被附身的那个人绝无幸免的可能,从躯体到神魂都会腐烂,你就像个烂苹果,在熏热的风里发烂丶发臭,从果核到果皮。” 他忍不住笑,却没有一点笑意,“那种感觉,就算把你杀了一百次,你都不会想体验的。你从小就娇气,还是少想这有的没的了。” “你怎么知道的?”陈素雪望着他,蓦然问道。 陈素同一怔。 下意识地,他攥紧了自己的衣摆。 “被附身的感觉,你怎么会知道?”陈素雪静静地问道,“这就是三年前你的感觉吗?” 陈素同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 “害,”他笑了起来,看不出半点阴霾,“毕竟是被邪神控制了一回的人,这过程不可能舒坦啊。” 陈素雪攥紧了衣摆,将半片布料扯得皱巴巴,指甲隔着布料,深深地陷进掌心,掐得她刺痛,她却好像完全没察觉。 她望了陈素同一会儿,“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她收回了目光,好像这事就要翻篇了,陈素同却还在看她。 “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们的。”他笑了一下,像是很随意,却又像是每个字都小心翼翼,仔细斟酌着陈素雪的反应,“多大点事啊,我这不是怕你们担心我嘛!特别是我妹,特别崇拜她哥,听说她哥吃了这么大苦头,可不得哭死?” 陈素雪不理他,径直向前走,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唉,这也没办法,谁叫我的人格魅力太大了,聂东流这种狗脾气也能把我当挚友,邪神信徒也能和我勾肩搭背,和他们一比,我老妹这种平平无奇,也就只有脸好看的小妹怎么可能不被我的魅力折服呢?”陈素同嬉皮笑脸。 陈素雪走得稍稍有些急,把他拉下一截,他也不急,慢悠悠地缀在后面,“唉,妹妹长大了,就是害羞了。” 陈素雪被他吵得烦死了。 “你再烦一句试试?”她蓦然转身,举起拳头,如同怒狮咆哮。 “不不不,我都是瞎说的。”陈素同秒怂,朝她点头哈腰,“不说了,不说了。” 陈素雪冷笑一声,用力甩头,雄赳赳气昂昂,像是得胜归来的狮王。 然而,当她回过头,在无人能瞧见的地方,她紧紧地咬着牙,像是负伤的母狮,痛楚越是撕心裂肺,便越只能在无人处,孤独地舔舐伤口。 衣袖能掩盖她攥紧的拳,但微红的眼眶却无人来掩盖。 她身后,陈素同却如释重负,乍然松开攥紧的衣摆,神情有一瞬间空白。 像是空落落的,又像是欣慰。 他无意识地扯了扯衣襟,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神态自若,干脆把全身上下的衣料全都给扯了一遍。 擡头,对上聂东流回过头来丶如能洞察的凝视,又忽然露出喜滋滋的神情来,“有个叛逆的妹妹就是麻烦,拿她没办法,真羡慕你孤家寡人,没有这种烦恼。” 聂东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阴森诡谲的气息自无形处幽幽遣来,像是渗透纸上的墨,一重一重地晕染天地,浓墨重彩,缠绵又缱绻,吻到来客的颊边。 从长街一路走来,他们像是从繁华闹市,渐渐步入荒芜,而追缠着他们的晦暗气息也越加浓郁,像是将天地晕染。 无尽的荒芜里,他们渺茫如微尘。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岛民不知何时已将他们围在中间,静静地注视着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好像冰冷的黑石,在晦暗中幽幽地反射着冷光。 就像是冰冷的凶兽,在无声中,静静观察着猎物。 任何人在这样的场景里,都不可能视作寻常。 封析云微微蹙眉,目光微转,望向聂东流,正与后者对上。 晦暗中,后者的目光幽幽,神色难辨。 “现在也不管他们吗?”封析云神色如常,回过头,向陈素同望去。 她背着手,右手若有似无地抚着左手腕间的伤疤,姿态却温和如春风轻拂,轻柔又细腻,“看上去,这些岛民虽然本性不坏,却被邪神控制得太深了,如果让他们再这么跟下去,可能会出事呢。” 不知何时起,原本走在最前面带路的陈素同,竟在悄无声息间落到了他们的身后。紧随的岛民越走越近,离他们只剩下不到两丈的距离,若不细看,甚至像是簇拥着陈素同,冷冷地凝视他们的背影。 聂东流不是第一次直面诡异的菜鸟,封析云也不是对诡异世界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在这个世界里,一旦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该正视你的感觉。 封析云静静地望着陈素同。 这是她曾经非常喜欢的角色,真正见面后也很欣赏的人,但在这个世界里,一旦你真的相信了什么人,也许就会离危险和疯狂更近了一步。 陈素雪或许察觉到了,但她不愿说;聂东流必然察觉了,但他不会说;那么,只有她这个局外人来捅破这层遮遮掩掩的窗花纸。 她笑容温柔,却不含多少笑意。 “唔。” 在三人沈默的注视下,陈素同擡手,轻轻揉了揉鼻梁。 像是完全没感觉到气氛的古怪似的,他缓慢地扫视了一周,仿佛终於意识到岛民靠得过於近了,“说得也是,毕竟都是邪神信徒,太危险了。” 他缓缓点点头。 封析云微微蹙眉。 “那就这样吧,”陈素同放缓了语速,“祭坛就在前面了。在极乐岛,不受方位的限制,只要你踏上这片荒原,除非是顺着我们来时的这条路走,能回到长街,否则无论向哪里走,最终都会走到祭坛。没有我领路,你们也能找到。” “我带着这些岛民延着来路走,回长街,把他们引开,你们就顺着荒原走,去祭坛,把阵法毁了,然后离开极乐岛。” “那你呢?”陈素雪猛地开口。 “我把这些岛民引开,也要离开极乐岛,到时候回京城,和你们会合。”陈素同笑了一下,隐约有点僵硬,却又像是若无其事,“放心,只要你们能毁掉祭坛,极乐岛暂时就不会针对我。” 他神色自如,清醒又有条理,不仅半点没有疯色,反倒比绝大多数人都冷静,看起来不像是被邪神影响后,意图骗他们送死的样子。 至少以封析云对陈素同的微薄了解,觉得他并没有他的行为那样可疑。 封析云目光微转,落在聂东流的脸上。 “你能引开这么多人?”聂东流凝视陈素同。 “凶险嘛,肯定是有点凶险的。”陈素同笑了起来。 他擡步,缓缓地向前走,像是没了机油的机器人,又像是在耍宝,慢吞吞地向三人走来,却又在较为安全的地方停下了,朝陈素雪笑,“你待会跟着封小姐还有你聂大哥,千万不要自己瞎跑,别等你老哥终於挣脱苦海了,回头一看,我妹妹又留下了。” 陈素雪望着他。 有一瞬间,她的神色完全扭曲了,像是心底有一瓶情绪酿成的酒,骤然打翻了,渗到脸上,五味杂陈,覆杂难辨。 她轻轻伸手,攥住陈素同的衣袖,张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 “这是干嘛呢?”陈素同叹着气,朝她笑,语调轻柔又缓慢,每个字都像是用力吐出来的,“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咱们离开极乐岛,来日方长啊。” 陈素雪轻轻摇摇头。 “诶,放手呀?”陈素同笑,又笑得那么轻柔,像是一辈子从没有过的温柔都给了今天,他这一生,从未有一刻这么像个理想中的哥哥。 “陈素雪,”他加重语气,“听话。” 眼泪倏忽从眼眶中滴落,像是喷涌的泉水,止不住丶收不回。 陈素雪哽咽着问他,“我要是听话了,这辈子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你了?” 陈素同忽然一僵。 “……怎么会呢?”他缓缓地说道,露出一个笑容,“只要离开了极乐岛,以后机会多的是。” 他笑,想逗妹妹,“就怕到时候你又嫌我管得宽,恨不得我消失了。” 陈素雪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摇头。 她像是要默默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似的,泪流满面。 陈素同的调笑渐渐消逝在唇边。 他一贯讨喜的吊儿郎当不知何时也从脸上褪了色,只剩下一片空白的虚无。 过了半晌 ,他才像是强打起精神,重新扯出笑容。 “干嘛呢?”陈素同轻轻晃了晃被陈素雪扯在手中的衣袖,“赶紧放手,让我去把岛民引开,大家各自完成任务,这不是很好吗?你老是阻碍我干正事干嘛?” 他笑,却比哭还难看,“陈素雪,你这是干嘛呢?” 像是再也支撑不住,陈素雪猛地捂住脸,放声大哭,“我现在放你走,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万千酸楚到心头,她哭着问他,“你为什么一直扯你身上的衣服?为什么要穿上好几件?为什么不敢和我有肢体接触?为什么步伐越来越慢丶连走都走不动?” 邪神控制了你这么多年,你真的能和以前一样,完好地活下去吗? 邪神有这么好心吗? 除非……祂会从你身上带走更多。 “我太熟悉你了。”她呜呜咽咽地哭,万般酸楚都入愁肠,断裂在她喉头,辛辣如烈酒,让人呛得说不出话。 “你再怎么不着调,又怎么会在极乐岛这种地方嬉皮笑脸,把这一切都当作一个玩笑?” 除非,这玩笑下还掩盖着更多。 她猛地擡手,将陈素同的袖口往上一撩—— 原本应当是肌肤的地方,竟然密密麻麻地长了无数张细长的嘴,红唇张张合合,锋利的牙齿闪着寒光,若隐若现,像是本能地吸附能触碰到的一切事物,这一张张嘴已牢牢地贴在衣料上,似乎要融为一体。 狰狞丶恶心又凶恶。 聂东流的神色猛地一变。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金光在他掌心汇聚,拂过陈素同的手,却像是反哺了那些细长的嘴似的,让它们微微蠕动,似是餍足。 聂东流的手微微一颤。 即使陈素雪早有准备,看到这一幕,还是忍不住颤抖。 她擡头,用悲哀到绝望的神情望着陈素同。 陈素同嘴唇微微嗫嚅。 他像是还想辩解,但嘴唇几度开合,颤得几乎发抖,最后只能任苦涩涌溢,化作一个难以克制的苦笑。 “是,”他的声音轻轻颤抖,却又像是为了安抚妹妹,强行按捺,沈稳又有力,“陈素雪,你现在真是比以前聪明太多了,这也能看出来,真厉害。” 陈素雪用力摇头。 泪水从她下巴上甩落,她浑然不知。 “邪神的便宜没这么好占啊。”陈素同苦笑,“严琮翼给我的那张符箓,确实让我保持了一线清明,但也就只是一点灵智罢了。我的神魂丶我的躯体,陈素同这个人本身,全都成为了邪神的猎物,我又凭什么以为,只要找回了我自己,我就能幸免,成为最特别的那一个呢?” 盛少玄就是陈素同,只不过是另一种认知的陈素同。 如今盛少玄死了,陈素同怎么可能还活着? 那一线清明,虽然能让他短暂地回归,但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从盛少玄彻底否认自己的存在,撕碎这副皮囊起,这具身躯就已经踏上了不会回头的毁灭。异变从心口一路攀升,将他整个人渐渐吞食,最终腐败,由内而外。 从陈素同回归的那一刻起,他便已走向毁灭。 “所以我并不是你们怀疑的那样,故意骗你们往死路走。”陈素同擡眸,朝聂东流和封析云笑,“极乐岛没有出口,只有当你们摧毁了祭坛,才有可能离开这里。” “我怕我还没带你们离开,就先倒下了,所以才急。” 他转头,又朝妹妹笑,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手,从怀中掏出了什么,递到陈素雪面前。 掌心摊开,竟然是一只晶莹的耳坠。 精巧夺目,赫然与封析云送给陈素雪,正被后者佩戴在耳朵上的那对一模一样。 “我也没想到,也许是盛少玄有我的记忆的原因吧,虽然他不承认他是我,但有时还是忍不住受到影响。某天他露过一家首饰铺,记起你以前为了这对耳坠和我吵架的事,想起你应该很喜欢,就进去买了下来。”他娓娓道来。 明明死亡在即,却像是坦然的小别,“现在想起这件事,当年我们吵得真是莫名其妙。这件事是我不对,你喜欢漂亮的东西,本来就是人之常情,是我过分敏感,总将你往我们家那个倒霉祖宗的身上联想,为了这种小事挑剔你,太过分了。” 陈素同含笑将耳坠递给妹妹,“虽然晚了好几年,但总算是赶上了,那件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可以吗?” “只剩一只了,这得怪盛少玄,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弄丢了另一只,你别嫌 弃。”他玩笑,“反正你耳朵上也有两只了,拿着备用吧。” 在陈素同缓慢的言语中,他朝着陈素雪伸出的那只手,一张张细长的嘴从袖底一路向外延伸,渐渐爬到了他的腕间。 他低下头,看见了开合间的利齿。 但他只是笑了一下,像是这些嘴压根不长在他的手上似的,擡眸,扬扬下巴,示意妹妹快点接过去。 陈素雪放声大哭。 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抢过陈素同掌心的耳坠,用力地捂住脸,泪水从她指缝间溢出。 “所以,你看着我,就应该吸取教训,只有活着最重要,否则不过是亲者痛丶仇者快,又有什么意思呢?”陈素同轻轻叹息,像是无奈,又满是怜爱,“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可以慢慢走,慢慢看,就当是带上我那份,好好活下去。” 陈素雪捂着脸,用力地摇头。 呜咽破碎在喉头,她只剩酸楚。 他总告诉她,来日方长,可他却从来没有说过,他已经再也没有以后了。 也许很久以后,她离开这里,慢慢走,慢慢看,好好活,日子很长,一切痛苦都会淡去,她终究会忘却这些,重新找回快乐。 但她的未来里,再也不会有他。 往后喜也好,悲也好,痛也好,苦也好,她人生中最要的人,她唯一的亲人,最疼爱她丶也是她最爱的哥哥,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人生里了。 他又怎么会以为,她还能好好活着? “你刚才想离开,是有什么打算吗?”陈素雪猛地抽噎,放下手,眼睛红彤彤,却将眼泪尽数咽下,灼灼生辉。 “我本来是不想在你们面前被吞噬的。”陈素同苦笑,“谁能想到,到底还是瞒不过去。” 他顿了一下,“还有就是……” “之前和你们说过,这个世界分为表里,里世界才是神明的层次,凡人只需看一眼,便会变成可怕的怪物,死得无比凄惨,因为他们看到了不属於凡人能目睹的更高层次丶更高世界,获得了凡人不应获取的知识。” 陈素同目光清明,“也许是因为严琮翼给的符箓,让我也拥有了封小姐的几分位格,所以我有预感,只要我想,我就能看见里世界。” 他笑了一下,冷静到可怕,“反正我总归是要死的,临死前看一眼不属於凡人的层次,获知我本不该得知的东西,够本。” 他想看看,高高在上的神明究竟是什么样的,为什么能翻云覆雨,让无数想要好好生活的凡人搅得痛苦挣扎? 他想看看,从他出生起便被玩弄命运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明明他尽力想要活下去,却要为了这样荒诞的理由生离死别,死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 他想看看,那个注定不属於凡人的世界,到底能有什么不同。 “里世界?”封析云猛地上前一步。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却又抓不住,只能急切地靠近,妄图探究记忆碎片的一角。 但陈素同没等她靠近。 像是终於将从这个世界脱离了似的,他猛地一拽身上的衣服,扯下已与衣料粘合在一起的无数细长的嘴,畅快淋漓地张开双臂。 阴森诡谲的宏大世界在他背后张开,像是历史丶时空丶宇宙的大门向他缓缓敞开,宣告着另一个,凡人不可踏足的世界。 陈素同猛地向后倒退了几步。 “嘘,”他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唇边,“别出声,别看,不要和我一样,变成怪物。” 然后,像是多年的心愿终於得偿,他近乎迫不及待地回过头,半只脚踏入那扇开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急切地向内张望。 “轰——” 巨响从门内传来,伴随着的,是陈素同近乎枯竭的惨叫声,像是最可怕的怪物,直冲云霄,在极乐岛的上下寰宇长久地回荡着,让人闻之战栗,几乎站不稳。 在这痛苦到极致,引起人本能恐惧的惨叫里,快速异变,转眼已再无人形的怪物战栗着丶颤抖着丶痛苦着丶疯狂着,发出最后的嘶吼,“假的,这个世界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梦啊。” 一点点克,一点点刀 但主角肯定是he 破碎的荒原 破碎的荒原 封析云勃然色变。 有一瞬间,冲动甚至胜过了理智,她不由自主地快步向前,急切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什么是假的?” 她罕见这样迫切,也罕见这样冲动,甚至连声音都无限拔高了,恨不得将陈素同拉过来,让他再多说点,把他看到的一切都说个一清二楚。 但她没赶上。 就像是一场盛大的戏剧骤然被撕碎了幕布,平静晦暗的荒原倏然破碎,变成无数荒诞的碎片,漩涡般将一切笼罩。 诡谲席卷了怪物的全身,让它倏然膨胀,再看不出一点人形,咆哮着,朝一切嘶吼。 封析云止步。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神色罕见的有些茫然。 她觉得自己像是听明白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明白。 什么叫“这个世界是假的”? 陈素同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说,极乐岛是假的,只是邪神的一个梦吗? 但这不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能让他在这一刻,即使变成了怪物,也一定要在生命和理智存续的最后,声嘶力竭地喊出这句话,只能是因为…… 封析云背脊发凉。 那只能是因为,陈素同想说的不是极乐岛,而是岛外的世界。 这一刻,过去埋下的太多困惑,或因时机的不合适,或因线索的不充分,被她丢在脑后,本该混入无数记忆的碎片里,逐渐被淡忘,却在此刻,因陈素同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猛然浮现,串联在一起,构成一个让她细思极恐的猜想: 既然邪神能编织出极乐岛这样真真假假的世界,让岛上的人沈溺其中,难分真假,那么,让她和聂东流丶陈素雪认同的现实世界丶天周王朝,又为什么不可能是东君的一场梦? 她为什么会穿书,为什么会知道“剧情”,又为什么能看见另一个世界,抽离又沈浸地观察这个世界? 为什么每当她试图回忆穿越前的细节,却总是觉得模糊不清,像是并未真正有过那段回忆? 这个世界……真的是真的吗? 痛苦呼号的怪物逐渐扭曲,渐渐失去了人形,化为可怖的怪物。 无数张细长的嘴遍布它的身躯,将它牢牢地裹在其中。每一张嘴都竭力张大,露出里面泛着寒光的一排排牙齿,像是无数刀锋隐匿,恶意深藏,随时都会扑上来,将能触碰到的一切都撕碎丶咬烂丶吞噬。 “锵——” 一道锐利的剑光猛然亮起,自上而下,朝着咆哮的怪物落下。 聂东流神色冷淡,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在这片混沌中,似要将一切斩断。 变故突如其来,谁也没想到陈素同会在三人的目光里,忽然异变。封析云心有疑虑,陈素雪心怀不忍,唯有他,明明亲眼看着旧友在面前彻底地消失,却如此果断地出剑。 毫无犹豫。 自从踏上极乐岛以来,聂东流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冷静。 剑光带着极致的杀意,劈开幽晦,驱散诡谲的气息,激起一片动荡难平,像是要将整片天地都劈散,一切都将被撕碎。 然而当剑光落在那怪物的身上时,无数张可怖的嘴拼命地张大,争先恐后地迎向那逼人的锐意。 一道深深的裂痕从怪物身上裂开,大片大片的黑血流出,瞬间染污了半边身体。 就像是被这黑血刺激了一样,怪物身上的无数张嘴猛地张大,争先恐后地舔舐吞食,刹那间便将满身的血污尽数咽下。 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聂东流持剑的手不由握得更紧了。 就像是被这一件激怒了一样,怪物痛呼,发出让人头痛欲裂丶理智狂跌的尖叫声。 周围浓稠如海水的诡谲气息忽然形成漩涡,怪物云吞海纳,与这一片天地气息相连,狂乱地怒喊,搅动一天风云。 诡谲气息仿佛忽然化为刀锋,将整片天地卷入,要将三人齐齐撕碎。 聂东流剑锋连动,如光辉刺破暗云,狂风暴雨般落在怪物的身上。 剑光落在怪物身上,撕扯出一道道狰狞的裂痕,像是要把它整个掏空,流尽黑血。 然而,这凌锐的剑气却好似激起了怪物的狂怒,与周遭诡谲气息的牵缠一重又一重加重,伤口以让人恐惧的速度重新愈合,在无数张嘴中重新长出新的嘴。 剑气击伤怪物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怪物与天地交融的速度。再这么下去,不等聂东流将怪物击杀,三人就会被周围的诡谲气息侵 蚀,在这片破碎的荒原悄无声息地化为碎片。 靖夜已被封析云掣在手中,漆黑的刀身似乎能将一切光影吞食。 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刀柄,精神紧绷到极致,随时都有可能出刀,但她目光紧紧地随着怪物和聂东流的动作而动,却终究没有拔刀。 不是她碍於陈素同的身份不愿动手,也不是因为她还心存侥幸,像从陈素同的口中得出更多有关世界真假的情报,而是因为,她做不到。 自从她拿到靖夜后,在不断的变故中,她和这把刀的联系越来越紧密,运用这股力量时,也越来越得心应手。现在她握住刀柄,整个人的气势便自然提升,无论是眼光还是实力,都已然有了真正的高手境界。 也正因如此,她才没有出刀。 以她现在的眼力,一眼便能看出,由陈素同所化的怪物已和这片破碎的荒原气息紧密牵缠,整个荒原都是它的后盾,为它提供一切力量来源。 如果说普通人类的生命中枢是由脊髓延伸的一部分躯体,只要攻击其中一点,就足以致命,那么眼前的怪物,就像是无数个生命体拼凑而成的集合体,生机散漫地遍布全身,如果不找到真正的生命核心,一刀毙命,那么她的出手,和聂东流现在所进行的也就没什么差别了。 她的力量来源毕竟和聂东流不一样,靖夜的威力无比强大,却也有所限制,聂东流可以一剑又一剑奋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却像是只能等大招cd的玩家,每一刀都不容浪费。 眼前的怪物,正是对她来说,最难对付的一种。 封析云紧紧地盯着眼前破碎的荒原。 她总觉得有什么被她忽略了,有什么近在咫尺丶就在指尖的东西,她触及了,但总是还差一点,抓不住。 究竟是什么? 无论剧情是真是假,无论身处的世界究竟是虚是实,那些凌乱却又被她真实触及过的故往,那些为了跨越神与人的天堑的努力……总有点什么是能留下,又被她抓住的吧? 怪物咆哮着,似乎仍不满足,破碎的荒原也就愈发狂乱,扭曲的气息带着蛮横的力道,要将误入的来客统统搅碎。 而聂东流的每一剑,虽然威力惊人,在这怪物和荒原的诡异联系下,也显得像是无用功。 唯有徒劳。 玄晖宗的法术起不了作用,一剑剑出手又太慢。 怪物咆哮着,也像是嘲讽,笑他无能为力,笑他只能看着挚友分离,笑他就连狠心动手,也是徒劳,张开无数张陆离模糊的嘴,朝他倾盖而来—— “瞳术!” 声如惊雷,划破轰隆的嗡鸣,像一把利剑撕碎混沌。 聂东流猛然擡起头,原本幽黑的眼瞳仿佛有灿金铺就, 灿灿金光在破碎斑驳的荒原乍然亮起,光芒所及,璀璨的越璀璨,幽微的便越可怖,像是一张相片,将光芒所到之处尽数收拢,留存下某一刻,一切都忽然静止,只剩下…… 一点寒光如昼。 靖夜脱鞘而出,刀光丶金光涌在一起,汇成一片璀璨夺目的汪洋。 封析云持刀的手微微颤抖着,像是不堪重负,但她紧紧地凝视着融会的刀光与金光,眼底心头的锋芒却比它们还要更亮。 是了,她想,一切自然都是由来有因。 真相与表相混杂在一起,被重重迷雾掩盖着,让她像是迷途的旅人,看不清方向,但她绝不该忘记,发生在她身上的被话本收录尚嫌惊奇的一切,没有任何一桩是毫无意义丶全无联系的。 圣童丶靖夜丶前世今生…… 以及,那稀奇古怪的剧情和莫名其妙的穿书。 何妨大胆些,就当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理由——为什么她会拥有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为什么她会知道书中那些离奇的剧情丶真正探索的时候却发现它会变,为什么聂东流会是男主? 既然连这个世界是否真实存在都已不再确定,既然这方寸人间也许只是东君的一场梦,那么她所记忆的丶预见的,为什么不可能也是这梦境中的一环呢? 除了东君,还有谁能编织或窥见另一个宏大的世界,还有谁能预见未来,通通送入她的脑海? 如果说圣童的使命就是为东君匡扶人间丶扫平邪佞,所以她收获了并不绝对的“剧情”,那么,作为这本书的绝对主角,聂东流对她丶或者对她的“使命”来说,总不会是毫无意义的吧? “剧情”里根本没有对聂东流的瞳术进行描写,最初甚至是邪神蛊惑她的信息,试图让她相信聂东流是天命主角丶而她只不过是个可悲 的炮灰。瞳术对邪祟有强力克制作用,甚至比玄晖宗的法术更有用,而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法术能胜过东君正统传承的玄晖宗? 除非和她的力量一样,来自东君,还能是什么? 这看不见尽头的迷局的彼端,不仅站着封衡丶严琮翼,也站着高高在上的神明,而她丶聂东流丶陈素同丶陈素雪,都是迷局中的人,甚至连这个世界是否真实都无法确定。 她克制自己不去思考这个世界丶她的存在的真实与否,不去思考在一场梦里的人生究竟有多少意义,不是现在,至少不是眼前,哪怕她真的是虚无缥缈的梦里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她总也得挣扎着在这场梦里活下去。 活下去,活得更久丶更真,直到探寻到真相的那一天。 白芒如焚。 唯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可怖怪物,连同这僵硬定格的幽微世界一起,像是被打碎的琉璃画,在璀璨的寒光下倏然碎裂,化作无数片碎块,坍陷。 带着整个荒原丶眼前的一切和他们一起,向更幽邃处坠落。 而表面繁华丶无尽幽微之下,藏着一座祭坛,飞檐斗拱,周遭尽是葱茏树木,叶影摇动,在近乎晦暗的夜幕下,仿佛群蛇舞动,婆娑起舞。 树影里,无数鬼影静静伫立。 ——仿佛在恭迎主的回归。 明明你也不后悔的 明明你也不后悔的 “嗡——” 封析云的脑袋猛地一沈。 冥冥中无数低语争先恐后地灌入她的脑海,争抢着要将她淹没,像是汹涌的潮水强硬地灌入狭小的空间,将壁障粉碎丶完全摧毁。仔细听,就像是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丶带着重重回音的呼喊,煽惑着丶诱引着,想要将她的理智拉入深渊。 她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怎么了?”聂东流向前的脚步微微一顿。 封析云紧紧地捂着额头。 “你们没听见吗?很吵闹的声音……”就连声音也带着颤抖,她极力忽略那些低语,擡起头看向聂东流和陈素雪,他们的神色如此平静,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她用力捂着头,“只有我听见了?” 聂东流微微蹙眉,看上去想说什么。 “刺啦——” 电光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像是从空中撕裂了一条缝隙,露出深邃不见底的黑洞,转瞬又弥合了。 只是看一眼,就让人头晕眼花,整个人脑子昏昏沈沈的,几乎站立不稳。 封析云猛地移开了视线。 即使只是这么一点小动作,也好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让她摇摇晃晃着,一个踉跄,差一点栽在地上。 聂东流扶了她一把。 琐碎嘈杂的絮语更加清晰了。 “……我的……回来……” “……真实……” 细密的线条从他们的脚下快速延伸,就像蜘蛛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爬满他们的脚底丶身前,擡眸望去,整个祭坛都被笼罩在一片幽黑繁覆的花纹下。 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阵法。”聂东流凝视着地上的花纹,轻声说,“祈求邪神降世的阵法。” “刺啦——” 惊起的火花不知从哪里燃起,激烈地燃烧着,撕开黑洞洞的裂缝,他们回避着尽量不去观察那裂缝里是什么,但馀光还是瞥见了裂缝中细碎跳动着什么,又随着裂缝的弥合而难以辨认了。 “我我我我的的的的的……让让我让我让我我……” “回来……” 她的头剧烈地抽疼着。 模糊的树影婆娑着,但周围没有任何高大的树木。在这片荒芜而不见边际的空间,唯一清晰的丶唯一存在的仿佛只有这一座祭坛。这些狂舞如膜拜的树影究竟从何而来? 不能细想。 踩着细密的纹路向前走,恢弘而诡异的祭坛像是不断扭曲着,那些扭动的黑影狂欢着,像是随时能将一切吞噬。不是他们不想避开那些诡异的纹路,但整个阵法密密麻麻,绕不开丶避不过,笼罩着整个祭坛,想要前行,必然要踩着阵法走。 时不时燃起的火光无规律地出现,有时甚至和他们擦肩而过,黑幽幽的裂缝几乎让人寒毛耸立。 这里是表里世界的边际,是邪神介入现实世界的锚点,也是所谓“真实”与“虚幻”的分界——如果外面的世界真的能算作是“真实”的话。 在无数诡异花纹的中央,不算高大的台阶上,插着一块方方正正,看起来只有巴掌大的令牌,所有的花纹最终都通向它,隐隐约约的流光溢彩都汇入其中。 “那是神牌。”当聂东流和封析云的目光都凝住在那面一看就有着不同意义的令牌上时,谁也想不到,陈素雪竟然开口了。她静静地注视着神牌,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劈里啪啦的火光闪动里轻声说道,“神牌能承载神明的位格,凭借神牌,邪神能在现世拥有锚点,这种献祭类的阵法必然需要神牌。” 她回过头,在诡异的火光照耀下,竟然显得格外……平静。 平静到不可思议。 “你怎么会认得神牌?”聂东流微微蹙眉,用锐利的目光望向陈素雪,不放过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你应该没有机会见到才对。” 但他什么也没从陈素雪的脸上发现。 “严琮翼告诉我的。”陈素雪偏过头,不去和聂东流对视。 “啪啦——” 爆裂的火光在陈素雪身边一闪而过,她紧急避让才将将躲开,衣角卷进黑洞般的裂缝,立刻发出“嘶嘶”的声响,焦黑的烧痕瞬间从边缘一路向上延伸,从那裂缝中伸出无数只细小如藤蔓的黑色触手,狂热地挥舞着,用力攥紧她的衣角,不断向上攀爬,转眼就要攀到她的腰间。 陈素雪猛地攥住半边衣领,用力一扯。 “呲——” 罩衫被她猛地撕成两半,卷着那些攀援而上的黑色触 手,一股脑儿全扔回了一闪而逝的裂缝,随着裂缝的弥合而转瞬消失。 什么也没剩下。 “这里是邪神力量与现世的边际,东君和邪神的力量在这里达成了微妙的平衡——非常脆弱的平衡,之前我们在外面干扰了极乐岛的稳定,所以这里才会有这些裂缝。”陈素雪仓促地抚了抚方才将衣料扔进裂缝的手,“这里离邪神已经很近了,那些裂缝应该就是里世界的一角,我们是绝对无法涉及的——就像我哥刚才那样。” 聂东流仍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试图从陈素雪的表情中看出她如此平静镇定的理由,但他什么都没看出来。陈素雪表现得太镇定,也太平静了,以至於脸上除了一种笃定的坚毅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微微偏头,看了封析云一眼,从后者的眼底看见了和他相似的迷惑。 “刺啦——” 数道火光一起擦过,带着狰狞的裂缝,交汇在一起,形成更大的裂痕,像是一张血盆大口,等待着吞噬些什么。不像那些裂缝一样转瞬即逝,这狰狞的裂痕就像是僵在了那里,细小的触手一点点向外试探着,纠缠着似乎在巡捕猎物。 过了十几个呼吸,当最长的触手已经有两臂长的时候,这裂痕才终於弥合。 已经伸出的触手骤然断裂,落在地上,扭曲着,挣扎着,在地上不甘心地跳动着,最终枯萎,汇入地面上的花纹中。 那一片平静的花纹,就好像忽然也活了一样,不知是不是错觉,封析云总觉得它们在扭动着,但细看去,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她的脑袋像是被人用无数细小的银针刺着,每一声低语都像是一次酷刑。 但这一次,她隐约听清了这低语。 “你你你你是我的的的的……馈赠,回来来来来来……我我我将带你……见证……真实……” 馈赠是什么,又是在说谁?这是邪神的低语吗? 见证真实又是什么样的邀请?是和陈素同那样吗? 她头痛欲裂。 “我们得快点毁掉祭坛。”陈素雪伸手扶住她,封析云紧紧皱着眉,用力地揉着太阳穴,那里正一抽一抽地发疼。 陈素雪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声音说,“阵法是没办法完全毁掉了,但毁掉祭坛就等於是毁了这次仪式,起码百年内这里都不会成为邪神降临的锚点,也算达成了我们的目的——云姐体质特殊,不适合在这里多待。” 聂东流看着陈素雪,就好像从来没认识过她一样。 她今天真的太古怪了,果断冷静得像是另一个人,这和他印象里对陈素同无比依赖的陈素雪简直是两个人。 这种古怪让他心头一跳,总有些不太妙的预感,但无论怎么观察,陈素雪看起来都没有明显的异常……突逢大变,真的能让一个人瞬间成长,全程冷静吗? “刺啦——” 炸裂般的火光刺眼地闪耀着,将狰狞的裂缝衬托得更加幽微深邃,无数细小的黑色触手以让人心惊的速度,在火光的阴影下潜行,几乎要爬到他们的脚边。 “阴阳两极。”他沈默了一瞬,果决地说道,“陈素同说只要找到阴阳两极,就能毁掉阵法。” 无论陈素雪究竟在想什么,总得出了极乐岛再深究,只要她不是被邪神影响了就行。 “我和云姐一起。”陈素雪自告奋勇,搭着封析云的胳膊朝相反方向走去。 有那么一瞬间,聂东流看着她们的背影,心头微微一跳,就像是有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存在忽然拂过他的衣角,即使尚未伤害到他,其存在本身就已经让人战栗了。 直觉曾无数次地在生死之间警醒过他。 “等等!”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轰——” 惊雷般的炸响,数尺高的火光在他们之间窜起,一人高的巨大黑洞狰狞地裂开,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触手争先恐后地从中伸出,狂乱地挥舞着,想要将所能触及到的一切都撕碎。 聂东流猛地向后退去,一瞬也不停地转过身,针扎般的刺痛让他的眼睛几乎麻木,烫热的血从眼角顺着脸颊缓缓滑落,被他粗暴地擦掉,一滴也不曾掉落在地上被触手卷去。 不断有火光在他身边闪动,但都被他一一避开了,他就像是能预测这些火光究竟会在何时何地出现一样,精准地躲开,不去多看哪怕一眼,只是顺着阵法的花纹一路向前。 乱窜的火光舔过着他的脸,只映照出他冷淡的神情和专注到极致的目光——只要找到阴阳两级,毁掉祭坛,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 被巨大 裂缝隔开的另一端,陈素雪拉着封析云头也不回地向前跑,直到背后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森冷感终於消失,另一种阴冷的气息笼罩了她们。 密集的低语如同炸雷般在封析云的耳畔轰鸣,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即使只是站稳身形,也好像费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冰冷无情的声音在她耳边,一声比一声清晰,“你是我的馈赠赠赠……回来,我的孩子,我将向你展示这个世界的真实。” 轰鸣着,炸响着,即使她能听懂,那也绝不是人的声音,没有任何凡人能发出那样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这样的轰鸣里,她就像一粒微尘,渺小得能被随意碾碎,什么也无法剩下。 封析云猛地弯下了腰,痛苦地抽搐着,她听见一声哀嚎。 包裹着痛苦丶绝望和憎恨,仿佛要把所有的生机都燃烧的哀嚎。 有那么一瞬间,她猛地去摸自己的咽喉,几乎以为那声哀嚎是自己发出来的,然而不是,钝痛细密地舔舐着她的喉头,让她所有的声音都在痛苦下只剩下沙哑和低沈。 不是她在哀嚎。 那又能是谁? 封析云吃力地直起身,想要站稳,却在将要站直的时候被臂弯的大力一带,差点直接跪倒在地上。 她和陈素雪踉踉跄跄地摔倒成一团,在幽邃扭动的花纹上滚了一圈,这才搀扶着稳住身形,跳动的火光就贴着她们的衣角划过,卷走她一丝半绺的头发,几乎像是要把她头皮也扯下来一样,疼得她一哆嗦。 可封析云顾不上这疼痛。 她下意识地摩挲起左手腕上的疤痕,一边强打精神,既警惕又忧虑地望向陈素雪——那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哀嚎是后者发出的。 但没等封析云去探究,就在她刚刚直起身的时候,陈素雪忽然伸出手,用尽全力,在她的肩头猛地一推—— 封析云始料未及,被推得一个踉跄,向后仰倒,耀眼的火光就在她面前闪动,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旁边扑去,狼狈至极地摔在地上,将将躲过那火光和裂缝。 漆黑如墨的刀锋出现在她的掌心。 她强忍着脑袋的抽痛,勉强支起身,冷冷地看向陈素雪。 然而当她目光触及后者时,她却又忽然楞住了。 陈素雪静静地跪坐在对面,背脊挺得笔直,就好像一棵冲天而生的青松,封析云认识她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郑重丶肃穆而坚毅的样子。 但…… 封析云握着靖夜的手微微颤抖。 诡异的黑纹从陈素雪的领口攀援而上,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扭动着,像是结成一个个恶瘤,毫不掩饰地留下痕迹,从脖颈爬到下颌,然后一路攀升…… “你做了什么?”封析云握紧了靖夜,就像还没搞清状况一样问,但她的目光已经飞快地向下,落在陈素雪交握的手中—— 那是一张……燃烧到一半的符箓。 “你疯了吧?”封析云难以置信地看向陈素雪,希望能从后者的脸上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不记得我有多招邪神,难道还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吗?现在又没到山穷水覆,你用上这张符箓干嘛啊?” 但这个否定的答案,她显然无法等到了。 陈素雪凝视着她。 “我知道。”她说。 封析云的心里猛地一沈。 “我什么都记得,我就是故意的。”陈素雪静静地说,“我知道邪神对你有特别的关注,我也记得我们陈家人身负诅咒,注定会被邪神当作祭品盯上。” “所以……为什么?”封析云握紧了靖夜,她几乎似乎喃喃。 “我想试试,如果用上这张符箓,和你走在一起,会不会吸引邪神的注意,让他误以为我才是你,然后附身在我的身上。”幽黑狰狞的纹路渐渐爬上陈素雪的下巴,扭曲的线条就像是锋锐的刀痕,封析云甚至看见丝丝的血从陈素雪的脸上渗了出来,转瞬又被那些幽黑的纹路吞噬了,“只要祂附身在我的身上,就会分享我受到的伤害。云姐,你应该懂我的,就像你在流云城做过的那样。” 陈素雪的身形轻轻颤抖着,但她的腰背笔直,一动不动地跪坐在那里,甚至朝封析云笑了一下,“云姐,我觉得,我好像是成功了。” 封析云怔怔地望着陈素雪。 “这是不可逆的。”她下意识地喃喃,双手微微颤抖,就连轰鸣的低语也好像朝她远去了一点,她的嘴唇也难以克制地颤抖着,“……为什么?” 其实她不该问。 她已经 隐约猜到了这个为什么,但她不仅难以相信,一旦想到,却又无法不相信。 “为什么?”陈素雪像是笑了一下,但斑驳的黑纹淹没了她的嘴唇,只剩下一片焦黑。在焦黑蠕动的唇瓣中,她几乎是和每个字都有仇一样,一字一顿,咀嚼着每一点音节,想要把它们揉碎丶嚼烂,“因为……” “我,不,甘,心!” 她哭了。 “我不甘心!”滚烫的泪从她的眼眶滑落,顺着脸颊滑下,却在触及到焦黑纹路时一瞬消逝,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只有眼角的泪痕能证明。 封析云茫然地坐在地上,楞楞地望着陈素雪,无力感慢慢将她吞噬。 “我不甘心。”陈素雪轻声说,声音比她的身形更颤抖,“我好不甘心啊,云姐。” 陈家人永远比别人更懂认命。 当其他孩童正享受着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们已经习惯了颠沛流离丶随时都可能性命不保的命运。家已不成家,信仰也无法庇佑他们,当更多人可以生活在东君和术士们编织的美好的无知无畏时,他们却只能在清醒中战栗,以凡人之躯,妄图摆脱神明的追索。 陈素雪觉得自己已经够知足的了。 茫茫世界,她不是孤身一人,不必像无根飘萍一样难看又痛苦地挣扎,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她还有哥哥,她在这个世界不是一无所有,那么她在命运和生活前所做的任何挣扎,即使再狼狈,也是确定的丶能抓住些什么的……即使再少,她也确实拥有! “我想要的真的不多……”她喃喃,“只要我哥还在就行了,别的什么我都不想要……真的真的不多。” 焦黑的纹路渐渐攀至陈素雪的鼻梁,她的半张脸都变得焦黑狰狞了起来。 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了封析云。 她轻轻将靖夜放在膝盖上,颤抖着,就像是拿不住了一样。 “云姐,你知道吗?我哥死后的每一天,生活里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提醒我,陈素同已经没了。”陈素雪喃喃,“我觉得我就像一艘船,漂泊不定,没有归港,只能在茫茫大海上飘啊飘……直到有一天被巨浪打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沈入大海,甚至不会有人为我叹一口气,更没人知道我来过。” “三年了,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怎么捱过来的。”她低低地笑,泪水还没来得及滴落,便已被焦黑的纹路吞噬,“云姐,我真的……好累啊。” 累,打心底的累,是浑浑噩噩却又努力生活的每一天,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活着。 谁又会在乎? 如果没有在这里遇见盛少玄,看见陈素同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就罢了,也许再熬一熬,再坚持一下,她还能安慰自己,麻木地生活下去,枯燥地度过这一生,又或者不幸在某次事故中沦为邪神的祭品,而她所能做的唯一的坚持,就是在失去理智前结束自己。 ——如果她没见到陈素同。 但她来了,她就在这见到了三年不见的哥哥,重新感受过那种与世界有深深羁绊的笃定和宽慰,她知道这世上真的有人永远在乎她! 现在再叫她若无其事地回到过去一千多个辗转反侧的日子里,在孤独里消磨意趣,她又怎么可能做到? “我受够了!”她难以忍受地颤抖着,“我真的受够了!” 这身如飘萍的日子,这在邪神面前如同蚍蜉的日子……她真的丶真的丶真的受够了! 生而弱小,所以只能沦为神明的玩物,作为战利品玩弄於鼓掌,恶狠狠地剥掉一层又一层血肉和感情? 为什么?凭什么?凡人的命? 这个命,她不认! 莫如孤注一掷,即使飞蛾扑火,烧干自己,也要说一个“不”。 绝不! “云姐,我已经很累了,”陈素雪笑了一下,诡异的纹路爬过她清澈的眼睛,把她原本漂亮的脸蛋变成了一团焦黑的血肉,但仍然用那扭曲的唇瓣,努力微笑了一下,“我走不下去了,就留在这里,和我哥一起,顺便让邪神付出代价,我觉得就很好。” “杀了我吧,云姐。” “我哥已找到了他的道,现在,轮到我了。” 封析云轻轻颤抖着,她几乎快拿不稳靖夜,巨大的悲哀淹没了她。 “你傻不傻啊?”她哽咽着,滚烫的热泪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她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刻般感受到世界的真实和鲜活,每个人丶每个角色都不再只是一个平板的名字,又或者某段剧情的必需品,她活在一个有血有泪丶有痛苦有崩溃的真实世界,“你哥只想让 你活着,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陈素雪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 “陈素同说,他用了这张符箓后,看见了你的回忆。”她轻轻地说,微笑,竟然还带点陶然的天真,“云姐,我也会看见你吗?” 封析云的眼泪簌簌地滚落。 她什么也说不出。 焦黑的纹路爬满了陈素雪的整张脸,无论谁再见到她,都无法从这张脸上看出昔日那个漂亮活泼的小姑娘的影子了。 “快动手呀!”她甚至埋怨般轻轻说,“我好疼的,我快要变成怪物啦,我可不想变成那样。” “我想作为一个人的样子死掉。”她认真地说。 “陈素同死得太丑了,我可不要。” 斑驳的黑影从陈素雪的身上若有似无地四散,虚无的触手胡乱地舞动着。 封析云微微颤抖着,缓缓举起靖夜。 “别动……别这么做……”轰鸣的低语就在她的耳边,狡诈又魅惑,“这没道理,我们才是一体的,你是我的馈赠,让我降临对你只有好处。” 封析云缓缓握紧了靖夜。 “别这么做!你不是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本质吗?”轰鸣的低语炸雷般响动,“你不是想搞清楚真相吗?你难道不好奇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东君的一场梦吗?看看吧?” “看看吧?”邪神的低语充满了诱惑力,“看一眼,我带你去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 封析云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的丶只剩下人形的陈素雪。 她用力地握紧了靖夜。 “看看吧?看看吧……”急切的呼喊,“……看看吧!看看吧!!” “为什么不愿意看一眼呢?你在害怕什么?”祂像是声嘶力竭,又像是歇斯底里的大笑,“你难道不敢面对吗?你是不是害怕……这个世界,只是祂的一场梦?” 白芒如焚。 迫人的寒光卷过一切阴霾,毁灭一切幽邃,以焚尽所有的气魄,一出无回。 吞没晦暗,吞没火光和裂缝,吞没斑驳狰狞的黑影……也吞没,尽头那个已逐渐不成人形的少女。 “云姐,”陈素雪笑着,像是在赴一场期待已久的邀约,“我看见你了。” 谁也不会知道她究竟看见了什么,封析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寒光涌过,撕碎一切。 一片死寂一般的虚无里,只剩下一声轻笑。 “云姐,”她说,“明明你也不后悔的。” 掉落的耳坠 掉落的耳坠 “轰——” 如山陵崩丶天地倾的轰鸣,整个祭坛开始颤抖丶晃动,天旋地转。 光怪陆离,鬼影幢幢,像是身处画中,一切渐渐碎开,黑洞洞的海水和沈沈如墨的夜色在裂缝中摇曳着丶闪动着,通向另一个世界。无数细小的黑色触手从裂缝的边际挤出来,争先恐后,像是疯了一样拼命延伸,转眼膨胀成无数倍,狰狞地挥舞着,只要被任何一只碰到,便会被碾得粉碎。 封析云隐约感受到一阵无形的斥力,像是要把她从极乐岛赶出去,撕扯着排斥她。 ——祭坛被毁掉了。 她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下意识地握紧靖夜,努力站稳身形,张望着寻找聂东流的踪影,但莽莽荒芜里,她什么都没有看见。 天地浩大,人力渺小。 此身如微尘。 “怎么就你一个人?”忽然有人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猛地回头,闪动的火光里,聂东流就站在她身后,微微蹙眉,黑衣染血,侧脸上还带着两道划痕,灰混杂着血,看上去有些狼狈。 但他的神情却和平常一样镇定,即使眼前天崩地裂,看起来也无法让他稍稍慌神。 他看见她,微微一怔,“你哭了?” 封析云的心微微安定了一点。 “陈素雪,她……”她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如此沙哑,像是烟熏火燎过咽喉,只剩痛楚的哽咽,“她想给陈素同报仇,所以用了符箓,引邪神附身……” 她说不下去了。 聂东流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空白。 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庞,斑驳的阴影在他们的脸上跳动着,像是爆起的青筋,又像是抽动的肌肉,“劈啪”的爆响将一切编织得像一场噩梦。 “她……死了?”他轻声说。 封析云沈默着。 “嗯。”她微不可察地说着,微微颤抖,“她让我……杀了她。” “轰——” 巨大的触手胡乱挥舞着,朝他们探过来,似乎想要把他们撕碎。 聂东流猛地拔剑。 剑光如璀。 庞大的触手应声而断,痛苦地抽搐着,在荒芜中化为黑色的雾气,消散不见。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了剑。 封析云微微摩挲着靖夜,紧紧地抿着唇,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我知道了。”他说,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微微阖眸,有那么一瞬间,露出极其疲惫的神色,但转眼又褪去了,就好像那只是封析云眼花缭乱的一个错觉丶他始终平静,“祭坛已经被毁,这里随时会崩塌,我们现在找机会,赶紧离开这里。” 封析云怔怔地看了他一眼。 “哦。”像是需要再多反应一会儿,她顿了一下,“没错。”她轻声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你是对的。” 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了解聂东流。 听说这个世界可能只是东君的一场梦,他几乎没什么波澜。 因为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认清人和神的本质,也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这其中的鸿沟。旁人会因为这件事而绝望,但对於独自在绝望和鸿沟面前踽踽独行了很多年的聂东流来说,反而算是给他的很多疑惑做出了一个解答,他不会因此而颓废,就像知道了任何一个隐秘一样,他平静面对。 而面对陈素雪的选择,他悲痛,但尊重。 封析云低下头,轻轻抚了抚靖夜的刀身,掩饰她内心的覆杂。 从某种程度来说,聂东流真的是个……非常冷酷的人。他如此平静地面对身边人的死亡,就像一台机器,永远冷酷地向前走。 如果她不熟悉他,或许就会认定他天生冷血,漠视他人的生死,但偏偏她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他这种冷酷的平静下,究竟藏着怎样能不顾一切地灼烧自我,去搏一场堪称天渊之别的覆仇,也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他并非冷漠无情。 陈素同丶陈素雪……还有许许多多在他人生中走过的人,看似在他的生命中的痕迹渐渐消失,丝毫无法动摇他丶改变他,其实每一个都被他深深珍视,成为他心底的一片温情。 不会有人像她一样清楚,他会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为挚友亲朋,甚至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的逝去而黯然神伤,又或者愤郁难消,去怒丶去怨,去恨命运无常丶人力渺茫。 他只是把愤郁和痛楚埋在心底,把所有软弱无力的情绪都深 埋在土地,用尽全力从中汲取力量,成为他渺茫到几乎可笑的目标的养分。 她早就知道,她实在是太知道了,也正因他是这样一个人,她当初才那样喜欢他丶认同他的强大和魅力。 但…… 封析云握着靖夜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又很快握得更紧了。 陈素同和她没什么交集,封衡又实在算不上能给人温暖的美好回忆,摆脱叶淮晓更是让她前所未有的痛快……她从没有真正经历过别离,她真的不知道这些事竟然会—— 这么痛! 痛到让人心尖发颤,脑海中却仍还茫然着,怀疑这只是一场梦,不愿相信,却不得不相信。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而易逝,或许这正是神明高高在上的原因,也是祂们玩弄凡人命运的依仗。 多让人惶恐。 封析云默不作声地跟着聂东流穿梭在数不清的裂缝与火光间,冰冷的阴影笼罩着他们,巨大的触手无处不在,编织出一幅即使在噩梦中也嫌太过恐怖的图景。 但每当她望向聂东流的时候,总能看见一道笔挺而坚毅的背影。 无畏丶无惧丶永不退缩丶始终向前。 聂东流痛吗?当然是痛的。 但他已经痛过太多次,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痛楚,早已学会了在痛楚中咬牙前行。 聂东流永远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封析云用力握紧了靖夜。 总有一天,她想,她也会习惯的,既然她已经选择了踏上这条路,那么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她动摇,唯有这样,她才能在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里走下去。 确实是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她默默地想。 “砰——” 惊雷般的炸裂声在他们身旁炸响,如同画布骤然被撕扯成两半,茫茫的天地之间忽然裂开一道巨大的裂缝,从上至下,贯穿而过,露出深沈的夜幕丶远天,和无边无际的海面。 数不尽的海水从底面向上涌来,一口气灌入祭坛,瞬间将祭坛淹没成汪洋,汹涌的海流中,他们得用尽全力才能稳住身形,不被海水冲走。 封析云跟在聂东流的身后,逆着水流,冲向裂缝,狰狞的触手在他们的身边掠过,又被一道道剑光斩断,乌沈的夜色里,他们走过之处,竟遍是光辉。 聂东流率先冲到裂缝边,稳住身形,回过身来帮她。 “锵!” 剑影横秋。 疯狂舞动的触手挣扎着,应声而断,浓稠恶臭的汁血顺着断口流出,瞬间染污了大片的海水。 封析云终於冲到了裂缝边,聂东流遥遥地朝她伸出手—— 她搭住他的掌心,他猛地用力,拉着她飞跃而起,跃过汹涌的海水和裂缝,去向更真实的世界。 “哗啦——” 白浪狂涌,在深沈的夜色里,他们跌入翻腾的海水。 封析云在汹涌的海浪里剧烈地扑腾着,柔软的海水忽然成了软剑,绵绵地割过她的脸颊丶手臂丶胸口,几乎把她撕成碎片。聂东流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她分开了,茫茫大海里只有她一个人,微若浮尘。 她呛了两口水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毫无力量的普通人,即使最难受时,她的手也从不曾有片刻松开靖夜,自从她得到它的那一天起,它仿佛就已经成了她人生中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力量。 当然,她永远不会松开。 她早已不再弱小。 一阵柔和的力量从漆黑的刀锋上倾泻而出,包裹着她昂然而上,不断试图将她淹没的海水就像忽然懂得敬畏了一般,离她远去。她衣衫犹未干,便已从容地站立在海面之上。 海风吹过,她冷得直打哆嗦,但她没有去在意这个,四下张望,想要找到聂东流,却正好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划过黑沈沈的夜色,一跃而上—— 就像是以无数狰狞的触手的舞动作为迎接一般,重新落入那即将崩塌的祭坛。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聂东流!”几乎想也没想,她声嘶力竭。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追着他的背影,和他一起冲入那个鬼影重重的荒原祭坛。 不管他到底是忽然中邪了也好,一腔孤勇也罢,她得做点什么……她总要做些什么,至少不是站在一边像个不知所措的龙套,心酸苦涩地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无论所谓穿书究竟是真是假,无论剧情究竟有几分可信,注定要死的已经死了,不该死的也已经死了,她除了无 能为力,只剩下无能为力。 陈素同死了,她插不上手;陈素雪死了,她只能痛哭。 极乐岛已经带走了他们,她身边最终也只剩下聂东流……她总得做点什么啊! 但命运好像偏偏和她作对一样,每当她试图靠近,一股无形的巨力便不轻不重地抵着她丶排斥她,用力地把她推开,无论她如何努力,就好像永远无法再次进入极乐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不断破碎的祭坛越来越远。 她不断坠落丶坠落……呼啸的破空声在她耳边如同最疯狂的尖叫。 但她根本顾不上这个,只是用力地攥紧靖夜,目眦欲裂地看着祭坛。 她再次跌入汹涌狂怒的海水。 这感觉真奇怪,她仰着头,半张脸淹没在海水中,心想,真奇怪。 她不是没有感受过分别,也不是从没见证过死亡,在宁夜阁的每一天她都能听见某某执事或弟子不幸丧生的消息,也许躺在棺材里被人拂拢眼皮的人前几天还从她的小楼边有说有笑地走过,也许那扭曲不成人形的尸体也曾在某年中秋月圆对陌生的她道过一声祝福……甚至是封衡,理论上她唯一的亲人。 死亡对她来说并不遥远,分别对她来说也是常态,既然她可以那样平淡地漠视着度过那么多次,为什么偏偏这次,为什么偏偏今天就不可以? 这究竟有什么区别? 海水淹没她的脸颊,朦胧了她的视线,但她没有动,甚至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仰躺着,透过斑驳的海水,看向那个逐渐碎裂的遥远荒原。 恍惚的视线里,她想起了很多并不那么珍贵的回忆。 十天半月的疲倦逃亡丶昏灯夜雨的破庙丶陈素雪的笑脸丶闪耀的耳坠丶小楼里那些面红心跳的对视丶蛟舟上的狼狈和欢笑…… 那些她不曾留意的片段,那些她以为寻常的回忆,其实已经是她生命里不会再重覆的最后一次了。 但她当时就是不知道。 现在想想,这个道理陈素同懂,陈素雪懂,甚至封衡也懂,聂东流只会更懂。他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生离死别,感受过太多次所珍视的东西被硬生生夺走,知道现下的每一刻都是未必能再有的幸福。 只有她不知道! 因为她从未拥有,从未珍视,也就从未留意。 这个世界如此真实,也如此荒诞,那些光怪陆离触手可及,而情真意切也从来离她不远,究竟是确真存在,还是大梦一场,对她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真的在乎那个虚无缥缈的真相吗? 除了手中的刀,除了颊边的泪,除了心口滚烫的不甘心,她什么都不信,只要一息尚存,她就要永远向前,斩断一切想从她手里夺走些什么的触手,无论对方是人是神,无论她活在一个谎言还是梦境里! “嚓,嚓……” 细碎的裂痕不断合并丶扩大,乍一看甚至像是苍穹崩裂,天地塌陷。 在祭坛完全碎裂之前,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裂缝中一跃而出,在冷清的月色里划过夜空,“哗啦”巨响,跌入海水,激起数丈高的浪花。 封析云猛地翻身,从海水中一跃而起,几乎是恶狠狠地落在聂东流身边,用力攥住他的胳膊,一点也不顾忌他刚刚跌落水中的狼狈,“你真是——” 她心中有千头万绪,开口却好像全都哽住了,千言万语卡在喉头,嘴唇张张合合,颤抖着,竟然什么都说不出。 “……你可真是龙傲天啊!”她恶狠狠地瞪着他。 聂东流看起来怔住了。 他张了张口,想问点什么,但没来得及。 “轰——” 天地倾覆般的轰鸣,幽黑的长夜里,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急剧地轰隆着丶颤抖着丶坍缩着。夜空中浮现出朦胧的蜃景,那浮华如仙境的街市丶那万民幸福欢乐的地方丶那不容苦厄的世界…… 在这恐怖的轰鸣声里,就像被震碎的琉璃,破碎了,坍缩着,化为烟尘,最后仿佛了一缕清风,在夜海沈沈中一拂而散,什么都不剩。 那些繁华的丶热闹的丶精致的,会被商贾视为奇珍的,全都随着这坍缩,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封析云也终於明白聂东流冲进去究竟是为了什么——邪神先是遇上极乐岛大毁,又被陈素雪引来附身,被她靖夜斩伤,能投入这个世界的力量大减,那么原本他们只能毁掉祭坛丶对极乐岛无能为力,现在却能直接毁掉祭坛的核心阵法,彻底拔除邪神留在这里的锚点。 这起码为人类术士多赢得了几百年的时间。 这种决断的果敢,这样奋不顾身的勇气,这样稳准狠的判断和实力,把理论上可行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 封析云恶狠狠地瞪着聂东流,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 像是词穷,她擡起手,用力给了他一下,又被聂东流眼疾手快握住手腕。 “你果然是龙傲天啊!”她阴恻恻地咬牙切齿。 茫茫的夜空,当最后一缕清风消散在月色里时,一点晶亮划过长空,仿佛坠落的星,朝他们跌来。 封析云轻轻伸出手。 坠落如星的光亮轻盈地落在她的掌心,摊开手,是一只熟悉的耳坠。 她微微忡怔地望着掌心。 那是……她曾送给陈素雪的耳坠。 这既荒凉又繁华的极乐岛最终如烟消散,什么都化作了清风,却只剩下这一只耳坠,或许不属於极乐岛的东西,最终也没有和极乐岛一起消失。 但还有更多的遗憾和泪眼究竟去哪质问? 来的时候是活生生一个人,走的时候却只留下了孤零零一只耳坠。 这只究竟是谁送给陈素雪的呢? 封析云还是盛少玄的那个? 不重要了。 荒凉冷凝的夜色里,她和聂东流并排坐在沈浮的海水中,冰冷而永恒的月光是他们唯一的见证。 封析云沈默地拢着那只耳坠,凝视了很久,很久。 糟糕,她想,她又想哭了。 满船朝晖 满船朝晖 夜海静谧,小舟摇摇。 他们在附近找到了先前留在岛外的小舟,向先前约好的蛟舟等待方向划去,冰冷的海风就像一个最冷淡的旁观者,从他们身边路过,只留下一片透骨心寒。 封析云微微打了个哆嗦。 “之前带的符箓全没了。”聂东流擡手,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淡淡的金光带着一股暖流沐浴着她,将她衣衫上的海水蒸干,然后就像她肩头有火一样,快速地收回了手。他顿了一下,轻声说,“撑一下,很快就上蛟舟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差不多,沈稳而平淡,但封析云再也无法用从前的目光看他了。 她沈默地看了身侧空荡荡的位置,来时那里本来也是有人的,但现在却只能用冰冷的月色填补。 “是我们尤其倒霉吗?”寂寂的夜色里,她凝视着波光沈沈的海面,忽然问,“还是这个世界一向如此?” 她发问,但她心里已经有答案。 没头没脑,但聂东流懂。 “一向如此。”他说。 他和她并排坐着,沈默地凝视着远天的一抹霞光,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从来都是这样,从来没有变过。” 封析云缄默地垂下眼睑。 从来都没有变过。 聂东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她没能生就一副铁石心肠,聂东流也没有。 他不是站在神坛上高高在上丶做什么事都笃定成功的龙傲天,也有血有肉有痛有挣扎。 经历了这么多离别丶死亡和痛楚,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她忽然很想问问他,在最初的最初,他究竟有没有在无言的夜色里失声痛哭过? 这问题毫无意义,也许唯一的作用就是证明她和他并不那么遥远。 但话到嘴边,她又把它咽了下去。 最终的最终,还是只剩下一片缄默。 “但——”静默里,聂东流忽然开口,短促又突兀,像是没有想好要说什么,但已先於思绪蹦出来了。他顿了一下,重覆,“但,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 封析云微微讶异地看向他。 聂东流没有转头,他依旧盯着遥远的海面。 “从前每一次,我都是一个人走的。”他静静地说。 至少这一次,她还在。 他淡淡地勾了勾唇角,没多少笑意,回过头看她,“别去想了。”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自己选自己走,谁也帮不上忙。有缘相见,缘尽分别,没什么好伤怀的。” 封析云抿了抿唇。 聂东流看了她一会儿,像是有些迟疑。 他顿了一下,忽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令牌递给她。 封析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刚刚触及,一股玄妙的感觉便席卷了她,难以形容,就好像整个人忽然完整了起来,就连周遭的世界也变得更清晰了。 “这是——”她瞪大了眼睛。 “神牌。”聂东流飞速地接上了她没能说下去的半句,“刚才我看机会难得,进去把祭坛和阵法全都毁了,极乐岛这个锚点算是彻底废了。出来前正好看见神牌——这是东西并非邪神独有,谁都能用,算是个宝贝,顺手就拿出来了。” 他说到这里,耸了耸肩,理直气壮,“机会难得,现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唯有这个时候,他竟然流露出了些罕见的少年气。 他的小算计,他绝不手慢,有点幼稚,又特别撩拨人,这一切都不是属於那个神挡杀神的爽文男主的。 她遇见的从来不是什么龙傲天,而是聂东流。 封析云看着他,没忍住,短暂地笑了一下。 “薅羊毛都薅到邪神头上了,”她拖长了音调,轻轻哼了一声,“你果然到哪都不吃亏。” 聂东流看她露出笑容,也微微笑了一下。 封析云把神牌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又重新向他推了过去,“你好不容易得到的战利品,给我?” 聂东流垂眸看了看递到面前的神牌,没有伸手。 “你拿着吧。”他说,“神牌能够承载神的位格,现在祭坛毁了,邪神的气息也消散了,你是东君化身,拿着它能稳固神魂和位格,以后邪神就没法再影响你了。” 封析云握着神牌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你对老板这么体贴周到的吗?”她的眼睫轻 轻颤了颤,用沈凝而专注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最佳打工人?” 聂东流的目光快速地在她脸颊上扫过。 “通常来说,不是。”他说,“但我以为我们至少已经是朋友了。” 封析云微微地笑了一下。 “对朋友的事,当然会更上心。”聂东流紧紧地盯着她。 但封析云却偏过头,不再看他了。 “原来是这样。”她说,把神牌塞进衣袋里,“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你的关心。” 聂东流足足盯了她好一会儿,但封析云就好像一点都没感受到。 她就是不回头看他。 “……没事。”过了好一会儿,聂东流才终於开口,听起来有点憋屈,“不客气。” 他猛地站起身,背对着她,像是没脾气可发,只能闷着头催动小舟上的符箓,操纵着小舟快速向前驶去。 封析云的唇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浅淡的霞光从海天之交缓缓地攀升,点亮了一小片云霓。 他们周围黑沈的海水也染上了一点珠光。 “你刚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有缘相见,缘尽分别,没什么好伤怀的。”一片沈静的潮声中,封析云轻声说,她偏过头,望着聂东流的背影,“所以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和我分道扬镳吗?” 聂东流像是僵了一下。 “世上的事谁也说不清,没人能给出一个绝对的答案。”他飞快地说,干涩的,像是没话找话,“现在问这个问题未免太早了,如果到时候非得这样,那也只能这样了。” 封析云轻轻地笑了一下。 谁也没法从她的轻笑里判断她究竟在想什么。 聂东流的背影肉眼可见僵硬了一会儿。 他背对着她,沈默地催动着符箓,连头都没有偏哪怕一下,像是生了锈的人偶,卡在那里动弹不得。 一片安静里,只有簌簌的海水声。 黑沈的海水慢慢变得清透,霞光笼罩着遥远的海面。 封析云静静地坐着,凝视着被霞光包裹的海波。 聂东流背对着她,扶着船头的手松开了又收拢,反反覆覆,像是终於难以忍耐了似的,他猛地转过身,“但是——”他说,顿了一下,紧紧地盯着封析云,“但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也可以选择不分道扬镳。重要的是究竟打算怎么往下走。” 封析云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睫颤了颤,又快速地别过头,重新把目光落在海面。 “什么怎么走?”她短促地说,“我好像没听懂。” 聂东流几乎给她气笑了。 “是吗?”他不动声色地说,“那看起来这个问题也不重要。毕竟做我们这行的,分别和死亡是家常便饭,习惯就好。” 封析云立刻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她明知道他是故意的。 “你可千万别死了,”但她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开口,“我不想习惯。” 聂东流直直地看着她。 “你是以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他平淡地问她,却有种让人莫名心慌的力量。 封析云嘴唇微张,还没说话,很快又闭上。 “老板,不行吗?”她扬了扬下巴,理不直气也壮。 “老板。”聂东流轻轻重覆了一遍。 他轻笑,“行,怎么不行?金钱交易,钱货两讫,咱们干完这票就分道扬镳。” “……你非要把话说这么冷酷吗?” 究竟是谁冷酷? 聂东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封析云抿唇,用力瞪他。 海水映着霞光,浅浅地反照在他们身上,把冷风里的人染上暖意。 聂东流凝视了她一会儿。 “如果,”他说,向前走了一步,封析云微微瞪大眼睛,他说,“如果你……” “哗啦!” 一阵细浪柔和地打来,顺着他们的方向轻轻一推,船体猛地向侧边一倾,差点就要翻,聂东流立刻顿住脚步,向反方向走了两步。 小舟左右摇摆,在细浪里带起更多水波,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倾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稳下来。 惊起的细浪掀了他们一身海水。 封析云差点被浇成落汤鸡,然而当船体平稳下来,她瞪着聂东流半湿的衣摆,却忽然趴在船沿上,大笑了起来。 这回轮到聂东流瞪她了。 封析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聂东流站在那儿瞪了她一会儿,过了片刻,却又好像没忍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 小舟飘飘荡荡,停在海面上。 封析云从船上拈下一张符箓,轻轻拈了一下,一缕烟气缓缓飘出,向远处无限延伸,一直去往视线不可及的远方。 “你难受吗?”她拈着符箓,轻声问。 聂东流坐在她旁边,闻言,朝极乐岛的方向看去,虽然他们都知道,那里已什么都没有了,无论是岛屿丶邪神,还是曾经踏足过那里的人…… “还行,”他说,淡淡的,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习惯了。” 封析云安静地凝视了海面一会儿。 她歪了歪头。 聂东流的肩头微微一沈。 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整个人僵硬了起来,像是忽然变成了木头人,动也不动一下。 浅淡辉煌的霞光里,他们沈默地依偎着,凝视着远天。 小舟摇摇,在被染成金红色的天海之际,一艘蛟舟渐渐驶来,满载一船朝晖。 烟火人间 烟火人间 蛟舟一渡千里。 “可算是回来了。”宁夜阁,谢老扯着封析云的袖子,一个劲把她往前拉,一边还念叨着,“干咱们这一行就是这点不好,出了事得你自己先拿命去填上,多少年了,这宁夜阁里的人是来了又去,没个长久。” “您老把宁夜阁说得像是天下第一魔窟。”封析云任由他拉着,笑眯眯地说,“要不是我现在比以前长了些见识,还真以为外面那些术士挤破头进来是自找麻烦。” 谢老乜她一眼。 “责任越大,权力越大,这难道不合理吗?”他没好气地说,“我是在埋汰宁夜阁吗?我是担心你!安安稳稳地不行吗?非要卷进这些是非来。” 封析云只是笑。 谢老嘟囔几句,也没了声音。 像封析云这样的背景身份,就算她想求安稳,也只能是缘木求鱼,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果非得卷入是非,倒还不如自己抢占先机。 求安稳反倒被当作筹码或棋子,又或者自己在腥风血雨里搏条出路,想也知道该怎么选。 谢老总不能护她一辈子。 “这样想来,你如今这么走,倒也算得上不错了。”过了良久,他方叹了一声,“能亲身去探极乐岛,还平平安安地回来,你有这本事,确实该在更广阔的天地大展身手。” 封析云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还没告诉谢老,她并不只是“去了极乐岛还平安归来”。 “不太平安”的应该是极乐岛和邪神才对。 然而面对这位为数不多的丶确实在意她的安危的长辈,现在提起未免有些破坏气氛,反正他们还会和其他长老讨论这事,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想到这里,她又忽然朝身边的聂东流看了一眼——话说,她这算不算是和龙傲天待久了,沾染上了一点“扮猪吃虎流”的习惯? 聂东流莫名其妙地和她对视,封析云没忍住勾起唇角。 “也不知道封衡有没有想过你会有这么威风的一天。”谢老瞥了他们一眼,有点唏嘘,“他当初对你还真没什么期许。” 封析云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 “我觉得,他肯定是有想过的。”封析云诚恳地说,“论望子成龙,他绝对算是个中翘楚。” 别人都是指望儿女成功成才,封衡直接指望她神挡杀神,如果说封衡对她没期许,那这世上还真就没有人对她有所期许了。 “那他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一定很欣慰。”谢老笑呵呵地说,把她带到宁夜阁东南方的一座小楼——宁夜阁所有元老最常聚集的地方,也是历任阁主理事之所。 在过去的很多日子里,这曾经是她最向往也最厌恶的地方,她曾在这里遥遥地见过封衡发号施令丶忙於公务,仅仅只在琐细间擡起头,朝她看上一眼,即使前一天的晚上,他刚把她丢在闹市之中自生自灭。 “好奇怪。”她跨过乌木门槛,微微擡起头,凝视着房梁上发锈的风铃,灰扑扑的红缎系着它,悬挂着俯瞰每一个来客。 “那是封衡挂上去的。”谢老以为她在奇怪这里为什么会挂风铃,笑着解释,“看上去和他挺不搭的,是不是?我们当时也奇怪,但他说是在对抗那尊血肉相生的邪神的时候留下的纪念,挂在这里,每次出入都能激励他。” 封析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风铃。 其实她觉得奇怪的不是这只风铃,而是封衡的行为——如果他真的把对抗邪神的希望全都放在她这个东君化身的身上,当年又为什么会做出把她丢在闹市,自己回宁夜阁处理公务的事? 当时她没有拿到靖夜,毫无力量,万一出了什么事,他难不成还再覆活她一次? 从前她只以为他是真的不在乎她,现在得知了那么多真相,却又愈发搞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了。 “他是什么时候把它挂上去的?”她问。 “快十年了吧?”谢老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回忆了好一会儿,“我记得他刚挂上去的时候还挺兴奋的——封衡这人很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不过没多久,他就好像忘了这回事,任由这个风铃积灰了。” 十年前…… 封析云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差不多是她被封衡在中秋丢下的时候。 如果说封衡留着她是为了寄托他对抗邪神丶靖平长夜的理想,那将她丢下丶不闻不问,一定是因为当时他认为她对他的理想没有那么重要了,至少不再是必须。 ——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或者说,封衡当时又找到了 什么他认为可行的办法? 而最让她困惑的是,以封衡的审慎,即使找到了替代办法,也不应该把她舍弃,而是留下做备用方案,应对可能的风险。 他究竟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做出决定将她丢弃,却又在仆役将她找回时轻易地收回决定,重新把她留下? 她有个近乎荒诞的想法,荒诞到她也几乎要笑出来,但却长久地徘徊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也许封衡是故意放她走的。如果那天她没有留在原地,如果那天仆役没有找到她,那么他就接受这个结局,不再把他的理想强加在她的身上,一别两宽。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这是否也就意味着,封衡对她也曾有过一点犹豫? 又或者,一点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怜悯。 她沈默地凝视着那只风铃。 过了一会儿,踮起脚,拽住垂落的红缎一角,用力一扯,发锈的风铃随着绸带一起落入她的手中,飞起一阵烟尘。 往事既然已经过去,就让它无声无息地消逝吧。 正如她最终没有离开原地,被仆役找回了宁夜阁,现在这里承载封衡的理想,也如封衡那或许存在,却又几乎等於不曾存在过的无用的怜悯。 她早就已经不需要了。 她大步跨进正厅。 “……我看你就是故意找茬!这种大花销也敢克扣!一个先救谁的小事,你跟我纠缠了这么多年我都忍了,但在这种要事上使绊子,我看你是昏了头!” 刚进门,就是熟悉的吵闹声。 “放你的屁!说了没钱就是没钱,这种大花销你也敢来申请,我看你是想中饱私囊!” 封析云下意识地就想转身出门。 正在大吵特吵的老太太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来来来,正好云丫头来了,你是下任阁主,你来评评理!看看到底是谁过分!” “评理就评理!我身子不怕影子斜!”对吵的老太太不甘示弱,扯住了她的另一边胳膊,两人一左一右,把她围在中间,虎视眈眈。 封析云头皮发麻,像个挨训的小学生,被一左一右地炮轰,时不时还夹杂双方的小学鸡式人身攻击。 左:“你说说,阁中弟子外出任务,咱给安排一个落脚处,这不过分吧?你看看这人,她就为了和我作对,直接把我提的建议给否决了。” 右:“我从来没说不能给阁中弟子落脚点,但你简直是狮子大张口啊——咱宁夜阁虽然家大业大,但这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你给每个落脚处分配的钱大得离谱,除非是想中饱私囊,不然我可找不出理由。” 左:“谁说我报出来的价格高了?既然是给弟子们配备的落脚处,总不能什么都没有吧?除了普通客栈的那些东西,伤药总得配备吧?备用符箓总得多来点吧?还有法器,总也要备上一点吧,不然人家自己的法器用完了,还真让弟子们赤手空拳地凑上去啊?这一来一去,当然得花钱啊!” 右:“好家夥,感情不是你的钱,花起来就是不心疼啊?几个宁夜阁经得起你这么用啊?” 双方吵着吵着,一起瞪向封析云,杀气腾腾:“你是阁主,你来拿主意,谁说得更有道理?” 封析云头大如斗。 怎…怎么回事? 她前脚还在对抗邪神丶拯救世界,为什么忽然之间就闯进了柴米油盐丶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的片场?? “术士也是要花钱的啊。” 谢老站在一边凉凉地说,满脸都写着看破红尘的沧桑。 封析云缓缓丶缓缓地裂开。 “那要不,”她小心翼翼,“……要不,这阁主我就不当了?” 整个正厅忽然安静。 正在争吵的老太太齐刷刷回头。 他们整齐划一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封析云一瞬间梦回极乐岛。 “别吧……”她瑟瑟发抖,“我一直很信任各位前辈的能力和德行,我还年轻,负担不起这种重任——我可以对付邪祟啊!” “阁主,看起来咱们以后还有很多可以互相探讨的东西。”坚持要砍掉落脚处花销的老太太朝她露出一个假笑,“你不会以为这世上除了邪祟和邪神没什么东西可怕了吧?实话说,那可多了去。” 封析云小心翼翼,“……比如?” 老太太露出一个莫测的微笑。 “比如?”她说,洋洋得意,像是在嘲笑天真的后辈,却又唏嘘不已,“比如说……” “十丈软红,人间烟火,柴米油盐。” 封析云 瑟瑟发抖,“……这不就是普普通通地活着吗?” 下一刻,谢老“啪”地合上了她身后的门。 “不好意思。”他说,朝她露出核善的笑容,“现在后悔——晚了。” 片刻温存 片刻温存 后悔是不可能后悔的。 无论一开始说得多么抗拒,真正上手后,封析云反倒表现出了惊人的效率,她不像是个毫无经验的新人,不会总搞不清楚状况,也不会战战兢兢不敢提出意见。即使她对宁夜阁的事务肉眼可见的生疏,但她展现出的那种从容,却也足够叫暗暗观察她的元老们瞠目了。 “封衡以前教过你?”谢老也没忍住,偷摸着问她。 封析云顿了一下。 “没有。”她说,但过了一会儿,却又改了口吻,“不过非要说的话,他在这方面倒也确实是我的老师。” 其实封衡当然没有教过她。 从封衡把她带回宁夜阁的那天起,她在封衡的心里就如靖夜,是一把斩断无尽长夜的妖刀。刀有刀的使命,又何必学着做人呢? 但无论是“穿书”自带技能,还是过去二十年光景里的耳濡目染,都让她或多或少掌握了一点诀窍,而这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封衡。 反正她承的是他的遗泽,再多加一笔也没什么。 “原来当初他从东君那求来你,竟然是为了宁夜阁培养下一任阁主?”谢老恍然大悟。 封析云哽住,“……啊?” 谢老有理有据,“教你如何处理事务丶在你长大后再把属於你的力量还给你,这不正好让你在他身故后陡然崛起,一举成为下一任阁主吗?” “……啊?” “可也不太对啊?如果封衡想让你做下一任阁主,之前又何必让你足不出户丶隐匿锋芒呢?还有叶淮晓,为什么要说给你们订亲呢?”谢老又忽然摇摇头,皱眉,“他想让你做阁主,直接栽培你就是了,难道我们还会有意见?” 封析云诚恳点头,“就是啊。” 所以封衡根本就不是想让她做阁主嘛。 谢老你冷静一点! “我懂了,”谢老豁然开朗,“他这是想磨练你啊!” “他就是怕你享受了太过优越的条件,太过顺风顺水,难成大器,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另一个叶淮晓,所以特意把后者拎出来给你做参考,要么你们一起奋斗,要么你引以为鉴。”谢老信誓旦旦,“这就是先苦后甜丶成大器者必先苦其心志的道理,可谓用心良苦。” “……啊?” 谢老这是给封衡开了多少倍的滤镜啊? 在之前十年里,封衡之所以没有栽培她,甚至口头上给她和叶淮晓订婚,更大可能是在是否利用她完成自己的理想的问题上没有拿定主意——这说明在这十年里,他还有另一个备选方案,直到封衡身死前,才确定那个方案并不可行,最终选择了继续利用她。 再联想到她从过往的片段里所看见的,长着她的脸的狰狞血肉团……封衡的另一个选择,很有可能指向邪神。 “也有可能吧。”封析云含糊地说。 她并不愿意在旁人面前点破封衡这些年的做法,更不打算说出封衡可能和邪神有过合作丶从而让她重生的事。在宁夜阁减损封衡的形象,也等同於毁她自己的威望。 封衡已经死了,而她还活着,比谁都清晰又痛快地活着。 这已经足够了。 无言的寂静在落日馀晖中走到尽头,浅淡的霞光铺在她的身上,晕红了她的侧脸。 谢老叼着烟斗打火,无意中一瞥,不由怔住。 绯红的霞光辉映里,她遥遥地凝视着远方,暖融融的光彩勾勒出她秀丽沈静的眉目,却无端端给人一种冷肃妖异之感。 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竟然忽然变得陌生而遥远了起来。 然而如果让谢老再去回忆封析云过去的样子,无论他怎么回想,好像都只剩下一个模糊丶安静而温顺的影子,看不清眉目,也看不清心事。 真正留下的,只有眼前这个年轻姑娘。 冷肃丶一往无前的宁夜阁现任阁主。 太像了。 下意识地,他脱口而出,“你和封衡果然是父女。” 未几,又只剩下深深的叹息。 封析云诧异地回过头,似乎从来没想过他竟然会这么说。 “——是吗?”她像是把这话来回地琢磨,却又很快微笑了起来,带着一股并不那么在意的笃定,“如果真是这样……其实也不错。” 谢老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这时聂东流忽然从他们身侧的窗外探出半边身子。 “严宗主在等你。”他说。 谢老的半边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看起来对於自家阁主刚 刚回到宁夜阁,后脚玄晖宗就知道消息这件事非常不满——他们这种元老对宁夜阁的归属感和维护感越强,对玄晖宗也就越有种排外感。 但封析云不在乎。 “圣符可以解决你身上的邪神烙印吗?”她先问聂东流。 ——这是她和聂东流最初有所交集的前提,随着他们熟悉后逐渐却渐渐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但承诺就是承诺。 上次她还没能用实绩证明自己,如今从极乐岛归来,阁主的位置终於算是坐上去了,匀一张圣符给聂东流解决邪神烙印并不难。 聂东流微微颔首。 封析云的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 谢老发现她身上那种冷肃感就在这稍纵即逝的微笑里消融了,“看来我不必再担心违背当初的承诺了,”她说,不无矜持,却足够轻快,“真让人害怕,要是不兑现承诺,你会不会把宁夜阁给拆了?” 谁都知道她在开玩笑。 但聂东流煞有介事地看了她一会儿,沈着脸点点头。 “如果真是那样,你确实该小心了。”他说,好像很冷淡,但细听却藏不住淡淡的笑意,“倘若属於我,我是绝不会放手的。” 封析云轻轻地笑了一声。 “走吧,”她说,“即使是志怪小说,总也会有个利落收场,希望严宗主不要让我失望。” 严琮翼确实没让她失望。 “我和封衡早就认识。”他安静地坐在宁夜阁的偏厅里,窗外已不那么明亮的馀晖洒在他身上,却反而让他比周围的昏黑更像个暗沈的梦,“在彻底解决邪神这件事上,我们是一致的。” 封析云凝视了他一会儿,没有立即搭话。 她走到一边,轻轻点燃桌上的灯。 温柔的光辉拥抱了他们,没那么明亮,甚至照不满偏厅,但已足够点亮一隅。 “他都干了什么?”做完这些,她才缓缓地坐在严琮翼对面的位置上,借着灯火打量着他,“靖夜丶邪神,还有我,究竟都是怎么回事?” 温柔的灯光里,严琮翼端坐着,他显然早已不再年轻,但足够沈稳庄重。他不是那种冷肃到让人望而生畏的人,但任何人见了他,都不会生出触犯他威严的念头。 然而就在这昏暗的灯光与馀晖下,封析云打量着他,竟然莫名觉得眼前的人身体里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疯狂。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流云城外的封衡丶极乐岛上的陈素同丶祭坛外的陈素雪丶冲入破碎荒原的聂东流,甚至於是她自己…… 她所遇到的每个不甘於在命运面前低头的人都带着如出一辙的疯狂。 又或者,这疯狂既不来自她,也不来自他们,而是来自这个光怪陆离的疯狂世界。 “你死过一次,这事你已经知道了,但你恐怕还不知道你是怎么覆生的。”严琮翼凝视她,像是在掂量她究竟能否接受事实。他知道这个答案有时能让一个理智坚定的人瞬间崩溃,他不确定封析云是否是这种人的一员。也许他该再铺垫一些丶多等待一些日子,但他已经等不及了,“封衡为了覆活你,借助了邪神的力量。” 惊天巨雷。 即使早有预料,但真正从严琮翼口中确认,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堂堂宁夜阁的阁主丶这世上最应该对抗邪神丶以维护人世秩序为己任的人,居然在无人知晓时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偷利用了邪神的力量;而东君的化身,竟然是靠邪神的力量覆活的。 这两桩荒唐,一时竟不知哪个更讽刺。 “是那个被他亲手铲除的血肉相生的邪神?”封析云神色不变。 轮到严琮翼诧异地瞥她一眼,他罕见地流露出困惑之色,很浅,转瞬又消逝了,“不止。”他说,“覆活你是用了祂的力量,但为了这位铲除血肉相生的邪神,封衡还和极乐岛的邪神有过合作。” 封析云猛地攥紧了衣袖。 “凡人之力终有穷,封衡和血肉相生的邪神对抗了很多年,最多也只能消减祂在天周王朝的影响,却不可能彻底铲除祂。”严琮翼见她还算接受良好,便淡淡地说了下去,“你了解他,以他的性格,必然是不会甘心的,所以他向东君求来了你。而你死在流云城后,他又把主意打到了邪神的身上。” 封衡是真的疯。 凡人无法铲除邪神,他就和邪神合作;凡人无法覆活另一个凡人,他就用邪神的力量来覆活她。像他这样的实用主义者,很少会去思考这种手段究竟是否“正义”,被旁人知晓后又会面临什么样的质疑。 “所以极乐岛的邪神现在也有一部分血肉相生的能力。”封析云缓缓地说,她想到了陈素同作为盛少玄时崩毁的样子,以及他死前狰狞的躯体,“他铲除了一个,也壮大了一个。” 而极乐岛的邪神的猎物显然不止陈素同,作为重塑的造物,她也是祂的目标。 祂把她称为“礼物”,一个意外之喜,比任何猎物都更珍贵丶更难得丶更让祂跃跃欲试的珍宝。 所以她这些年一直饱受邪神呼唤的困扰,在踏入金玉镇的那一刻起就暴露了在祂的注视下。 “可为什么……”她沈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既然封衡已经铲除了一位邪神,这条路是走得通的,为什么最后却又选择了我?” 他明明已经成功了,也明明在是否放弃她的边缘徘徊,他甚至从来没有和她探讨过这些事……那他为什么不干脆一条路走到底呢? 但答案好像不需要严琮翼来告诉她。 “他是怎么死的?”封析云顿了一下,用新的问题来代替,“他最后发现,和邪神合作是行不通的,所以最后又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了,是这样吗?” 严琮翼静静地注视着她。 “封衡大概从一开始就没真的相信过邪神,他这样的人只恨天下邪神不能全都铲平。”他说,“所以算是两手准备,一方面和邪神联手,一方面又把希望放在你身上。有些事他做不到,但你可以。” 封析云挑起眉毛。 严琮翼默不作声地掸了掸袖口细碎的灰尘。 他还记得就在封衡身死的一个月前,后者来见他,带着一个地址,一把刀,一句话,“我死后,你要拿到这把刀,在合适的时候交给她,那里封印着本属於她的力量。” 一个月后,封衡就死了。 “我和封衡其实没什么交情,我们只是恰好目标一致。”严琮翼承认,“对於他的事,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靖夜里封印着你的力量,也只有你可以重新获取,但这把刀的来历却不止於此,用封衡的话说,这是一把能斩鬼神的刀。” 斩鬼神。 这样的话从封衡的口中说出来,当然不是一句卖弄宝物的夸张形容,而是真的能直指邪神。 封析云眼瞳微微一缩,她下意识地摩挲起左手腕的那道疤。 “他觉得我能斩杀邪神?”她微妙地说,“就靠这把刀吗?” 她是真的觉得很荒诞。 自从离开极乐岛后,她已经能拔.出靖夜五分之四的刀身,距离完全掌握这把刀只有一步之遥。实话说,作为东君化身,她能掌握的力量非常强,这五分之四已经足够她完成所有的世俗目标,然而这对於斩杀邪神这个宏伟目标来说,仍然太遥远了。 她太渺小了。 “你真的相信封衡的话?”封析云忍不住追问。 这样荒诞而疯狂的话……毫无根据,无从考究,她尚且不信,为什么严琮翼会信? 严琮翼看了她一会儿。 昏暗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留下一片阴影,就像月光照不亮夜色中的原野,“那是因为,”他说着,微微地笑了一下,就像一个普通的中年人望着小辈,平静而和蔼,而这平静下却又藏着太多,“我没有时间了。” 封析云猛地朝前倾去,紧紧地盯着严琮翼,“什么意思?” 严琮翼顿了一下,像是在掂量她究竟能否接受,但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他拉开自己的衣袖,一片炭一般的焦黑,几乎不像是人的手臂,而更像是一块烧到焦枯的树枝。只有在最靠近手腕的边缘,密密麻麻地长出一排张张合合的细小的嘴。 “怎么会这样?”封析云猛地伸出手,像是不肯相信,要拉住严琮翼的手细细地看,然而手伸到一半,却又顿住了。 “你是陈家人。”她说,就像是恍然大悟,怔怔地望着他,“你身上也有邪神烙印。” 严琮翼是陈素同丶陈素雪的长辈。 他把符箓交给他们,给他们指出一条无法回头丶但能在神明的伟力下保留最后尊严的路,既是他们的命运,也是他们的选择。 也是严琮翼的命运和选择。 “看来你也知道了。”严琮翼微微笑了一下,从容地放下袖管,就好像那狰狞的手臂并不是长在他的身上,也感觉不到痛苦,平静地像是在说另一个人,“陈家那个把子孙后辈全都献祭的先祖就是我的父亲,交易达成,谁也逃不掉。只有我比较幸运,多活了半辈子。” 如果要按照陈家存续至今的时间算,严琮翼也快七八十岁了。 封析云直楞楞地瞪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 这一切就像个天大的笑话。 最应该嫉恶如仇丶与邪神势不两立的宁夜阁阁主偷偷和邪神联手达成了协议,最不可能和邪神扯上关系的东君化身是靠邪神的力量覆生的,而最虔诚笃信东君的玄晖宗宗主,居然半辈子都带着邪神烙印,在无人知晓时,从最隐秘的地方,慢慢变成人人恐惧的怪物。 多讽刺。 然而就是这样可笑又讽刺的真相下,他们说出去人人喊打的存在,却竟然跨越不同的时空,共享着同样的仇恨丶苦涩和愤怒,拼尽凡人微渺的力量,去赌一个不可能的奢望。 多荒唐。 “我大概知道祂的最后一个献祭地点在哪了。”她收回手,静静地靠在椅背上,灯火照在她的脸颊上,是一片与严琮翼如出一辙的安静。无需赘言,也不必再讨论丶感慨,对於严琮翼来说,那些都太多馀了。她当然知道对於他们这样的人,什么才是真正应当关注的。 不需要嗟叹,也完全没必要为他们苦涩,所有能在长夜里燃尽一切走下去的人,支撑他们绝非安慰和同情,而恰恰是仇恨和不甘。 “在哪?”就好像一尊雕像忽然活过来了一样,严琮翼猛地向前倾了倾,几乎有些急不可耐地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副沈稳中年人的表相从他身上倏然消逝,真正存在的丶真正展露的,只有一个在漫长岁月里苦恨难消的灵魂。 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金玉镇。”封析云轻声说。 她在极乐岛所见到的祭坛,那里给她的感觉,分明和金玉镇全然相同。 就像是一种宿命。 一切的开始,一切的终结。 “金玉镇?”严琮翼微微蹙眉,思索了一会儿,“我记得两个月前,宁夜阁和玄晖宗的弟子去那里查探过。” “当时发现金玉镇有问题的就是我和聂东流。”封析云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轻声说,“阵法是环环相扣的,表面上的影响好解决,但深藏在底下的阵法却难以发现,只有等到极乐岛的献祭被破坏,才会显露。” 虽然事实证明她脑海中的“原文”多半只是因为她和东君的特殊联系而看见的“部分未来”,但其中仍然有参考价值——金玉镇在原文里其实是个比较高级的副本,只是她仗着知晓剧情,直接找上聂东流投机取巧了,对照现实,不难推出金玉镇在邪神降临的过程中具有重要地位。 原文里没有狡兔三窟的邪神献祭设定,也没有她这个东君化身,更没有提及第三次献祭究竟在哪里。 “着重留意金玉镇的情况。”严琮翼断然说道,“在周边布置好人手,另外再派遣各地调查。” 封析云当然没有意见。 她微微颔首。 严琮翼向她告辞,走到尽头的夕阳馀晖洒在他的身上,又随着他离开窗边的脚步,在他的身上和天边一起消逝了,屋内只剩下桌边的灯火。 然而当严琮翼走到门边时,却又突兀地顿住了。 他犹豫了一下,偏过头看向她,“陈素同和陈素雪,他们临走前……痛苦吗?” 这是他们今天见面以来第一次直接提到陈素同和陈素雪。 之前他表现得好像他们并非这世上仅存的血亲,就好像只是他曾经看惯的无数消逝的生命,并不值得他更多的关注。只有这一刻,他为他们停下脚步。 封析云沈默了一会儿,她实在说不出否认的话语,但若是用痛苦来形容,又好像是另一种羞辱。 “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最后,她说。 严琮翼顿了一下,他长久地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尊无言的雕像,反覆咀嚼着这句回答。一片昏沈中,只有柔和的灯火拂过他,却好像永远也无法将他拉入光明。过了很久,他才终於开口,“人这一辈子能这么清楚一回,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昏沈的偏厅内唯馀一片寂然。 “其实他说的也没错。”封析云身侧忽然有人说,“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啪——” 通明的烛火照亮了整个偏厅,驱走一切阴森昏暗。 聂东流就站在她身边,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封析云没有说话,她凝视着聂东流,他显然不只是随口一说。 “那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吗?”她配合地问。 “我知道,也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聂东流微微抿唇,灯光照耀他英俊 的五官,更凸显出他仿若天成的锐意和冷肃,她知道这实非他本意,然而却也足够说明他的天性。 聂东流从来不是退缩不前的人。 “我唯一不确定的是,你想要什么?”他紧紧地盯着她。 他们之间的悬而未决丶心照不宣…… 他知道自己不必解释。 封析云眼睫轻轻颤了颤。 他们陷入一片短暂而紧绷的安静。 其实这沈默的时间并不算长,他们也并没有什么危险的冲突,然而这短短的一段光景里,聂东流竟然有种难以抑制的心慌意乱,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他的心头来回爬动。 他凝视她在灯光下宁静的侧脸,比起他们最初的相见,她其实没有太大变化,重拾的力量并没有让她略显病弱的气色看起来更健康些,但他确定有什么微妙的变化在她身上发生了,让她像被打磨过的玉石,毫无保留地绽放光彩。 他一向无所畏惧丶一往无前,然而好像有什么梗在心头,明明早已下定决心,此刻却又让他小心翼翼丶犹豫不决。 只有她。 在一片紧绷的安静中,封析云终於擡起头。 “我本来是不打算深究的,”她眼睫微微颤动着,轻声说,“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时机,变数太多。但既然你问了,干脆就挑明吧。” 在聂东流忡怔的目光里,她猛地站了起来,轻轻俯身,在他的颊边吻了一下。 没什么好否认的,她想,她已经犹豫着错过了太多的东西,往后所有想要的东西,她都要伸手去争。 反正聂东流也没什么天命官配,她想要,又能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就像是从一场梦里惊醒,聂东流猛地握紧了封析云的胳膊,他紧紧地盯着她,像是在估量她的意图。 封析云轻轻咬了咬下唇,眼睫颤动着。 但她顿了一下,擡眸,静静地与他对视。 再也没什么可犹疑的,如同尘埃落定,聂东流用力搂住了她。 就像跌入无尽的海水,拥抱她丶包裹她,给她以长久的宁静与炽烈,而额前温热的吻是最克制的激情和最长久的温存。 她贪恋这温存。 封析云轻轻擡起手,搂住他的肩膀,深深埋在他的肩头。 邪神丶靖夜,十丈软红丶难渡的苦海……至少在这一刻,且从她的脑海中褪去吧。 这一刻,她只愿温存。 你只需向神明低头 你只需向神明低头 旭日东升,辉光照耀天周王朝的每一寸土地,直到高悬於青天正中,毫光永照。 正午时分,正是东君庇佑最鼎盛的时候,也是术士探解凶险的最佳时机。 “如果我们都进去,外面出了乱子怎么办?”金玉镇外,封析云微微蹙眉,打量着严琮翼,后者方才用一种非常平淡的态度告诉他,他会同她和聂东流一起进入金玉镇——倒不是她故意乌鸦嘴,但他们要是一起折在金玉镇里,玄晖宗和宁夜阁可就一起群龙无首了,这对於整个天周王朝都是一场巨大打击。 她说着,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周围。 灌木围起的高墙将整个金玉镇笼罩在内,拦住所有可能误入的普通人;宁夜阁和玄晖宗的弟子忙忙碌碌地走过,将时不时冒出的邪祟清除。 而在这重重环绕之下,原本质朴寻常的金玉镇,此时已没有了人世居所的模样,虚渺而幽邃的黑影笼罩着,在通明的日光下化为抹不去的长夜,像是向世人无声昭告着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三天前,已经有些荒败的金玉镇忽然冒出大量邪祟,不过短短三天就完全变了模样,黑影吐纳,侵吞了金玉镇周边的大片荒野。 这和十多年前的流云城简直如出一辙。 而金玉镇和流云城又有不同。 流云城偏远,而金玉镇却就在京城边上,一旦像流云城那样赤地千里,整个天周王朝都有可能倾覆。 “东君是不愿再庇护祂的子民了吗?”事实摆在宁夜阁的长桌上的那一天,她听见有人轻声呢喃,“这可是……京城啊。” 天周王朝唯一的中心丶天地四方最靠近东君的地方,所有人心里永恒安宁的地方。 这无异於是信仰和希望的崩塌。 “我不是还在吗?”一片死寂里,她轻轻笑了一声,“如果东君真的背弃了祂的子民,也就不会有我了。” 她的话换来一阵释然的轻快,只有她自己收起了笑容。 如果信仰和希望是在这危险而残酷的世界里必要的坚持,那么她更期盼这希望来自凡人而非神明。 流云城的巨变如在昨日,谁都不想让金玉镇乃至京城变成第二片焦土,因此宁夜阁和玄晖宗的反应无比迅速,立刻就将周围居民通通转移,方圆百里只剩下一座不断向外延伸吞噬的孤城。 而在已被重重黑影笼罩的金玉镇内,就是邪神的第三座祭坛。 寻常人只要靠近,就会被黑影吞噬,成为数不清的怪物中的一员,向昔日的同伴落下屠刀。 “玄晖宗从来不是离了我就不能运转。”严琮翼淡淡地说,封析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肃穆的样子,“其实我有这样的身世,并不是个稳妥的宗主人选,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筛选合适的弟子,等我走后,随时都能接班。” 这番话像是不祥的暗示。 封析云沈默了一会儿。 “你不会在里面直接失控吧?”她问他,“你之前说你没多少时间了——我不得不担心这个。” 这是质疑,但严琮翼却笑了起来。 “我也是陈家人。”他说得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你已见过陈素同和陈素雪,他们面对邪神的时候,是否都已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封析云无言以对。 即使陈素同和陈素雪的反抗再卑微渺小丶再飞蛾扑火,也没有人能否认他们的勇气,在邪神的伟力下,以平静的尊严走到最后。 只属於渺小凡人的伟大尊严。 璀璨到极致的日光追随着他们的脚步,顺着白茫茫的荒原,走向被黑雾笼罩的幽邃。 光影猛然扭曲,吞噬了他们的身影。 满眼幽晦的光怪陆离里,他们踏入不属於凡人的幽诡世界。 聂东流站在金玉镇最宽阔的主路尽头,停下了脚步。 刚才进入黑雾笼罩的金玉镇的一瞬间,他便感受到身边的严琮翼和封析云忽然失去了踪迹,他独自站在这里,就好像旁边从未有过同伴一样。 身后没有退路,周边也没有小路,隐约的幽光覆盖着他面前的道路,像是在暗示他前路光辉,虽然任谁站在这里都不会这么天真地相信。 聂东流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眼前斑驳陆离的路。 熟悉的丶令人作呕的丶他已深入骨髓的邪祟气息,缠绕在他命运中难以斩断的恶缘与羁绊,曾一次又一次夺走他生命中珍贵的存在,弥漫在他身边的每一方寸。 他大步向前走去。 幽晦的光影随着他的脚步而不断变 化着,汇成涌动着斑驳黑影的汪洋,一幅幅画面从汹涌的浪潮中升起,自渺远处而来,裹挟着他一起向前。 那些画面里的人,每一个他都曾熟识。 咿呀学语的孩童还在咯咯笑着,笨手笨脚的男人卷着书半真半假地去敲前者的脑袋,提着二两猪肉归来的妇人叉着腰发号施令,身后的酒楼上写着“流云酒家”的彩旗迎风招展,又在风息后耷拉得像门前柴犬的耳朵; 白首山的草木披霜,一片晃花人眼的皑皑之下,衣衫染血的少年背上锐意逼人的好友昏迷中还不忘了皱眉握剑,怀里面色苍白的妹妹睡得安稳,他步履蹒跚,一步一个血脚印,走过崎岖的天险,滴落的血婉转如细蛇,在雪与土之间蜿蜒着消失不见; 画栋雕梁的高楼上,病弱而妩媚的少女倚着狭窄的窗台下望,日光照耀她如点晕明珠,又是一转身,她提着裙摆,像飞落的蝴蝶一样跳下高楼,把一切顾虑和期盼都烧成馀烬,再瑰丽的珠宝也无法胜过她眼里璀璨的火光,奔他而来。 然而黑影翻腾如墨,将画面染污。 转眼是破碎荒败的城镇,焦土千里,微笑着的人渐渐变成行尸走肉,扭曲着哀嚎;蹒跚向前的少年扭过头看向浩渺虚空,咆哮着面目全非,性烈如火的女孩和坍缩的孤岛一起化为青烟;病弱而妩媚的少女微笑着越来越远,和无数殿宇中的神像重叠在一起,最终化为渺远的神明,看似温柔实则漠然地垂眸注视人间。 聂东流面无表情地摩挲着手中剑。 醒悟吧,回头吧。 诱人的低语在耳边缠绕。 神明的伟力不容逾越,神明与凡人的鸿沟如同天堑,就像蝼蚁无法翻越高山险峰。你早已明白,越是想要追逐跨跨越,便越将狠狠地跌落深渊,失去所有,粉身碎骨地迎来无穷的痛苦。 顺从吧,低头吧,放弃一切不合实际的幻想和期盼,遵循凡人既定的命运,俯身去迎接神明的垂怜…… 万千的黑影在诸天狂舞着咆哮: 低头,你只需向神明低头! 严琮翼走过安静而陆离的街道,荒芜的旧回忆随着他急促的脚步飞舞,破碎的画面哀嚎着沈入无边黑影构成的深海,而他头也不回。 鬓发斑白的老人瞪大眼睛期盼地望着他,双臂张开,像是只奢望一个拥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求。 那是他执着於名利丶权势丶财富,将子孙后代都献祭给邪神,却又软弱地痛哭悔恨的父亲。 素衣旧袄的女人半挽着袖口,弯着腰拨弄澡盆里的小玩物,把坐在澡盆里的婴孩逗得咯咯笑,她也笑,满眼是清风明月的清朗。 那是他外柔内刚丶心有傲骨的母亲,她本可以在最好的年纪和性格不合的丈夫分道扬镳,但提前结束这段姻缘的却是邪神无处不在的注视。他如此清晰地记得她扭曲而痛苦,最终失去凡人面目的样子。 课罢归来的女童气冲冲地挽着袖子,像是随时要冲出去和谁干上一架,却又在女人的瞪视下悻悻地在院子里打转,没好气地瞪朝她咧嘴傻笑的婴孩。 那是他性烈如火丶从不服输的姐姐,她本可以从容潇洒地过完这一生,但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有那可怖的寒夜里她紧紧搂着他瑟缩到天明,还有最后的最后,她缠绵在病榻上,在逐渐沦为怪物前决然地对准自己的那只苍白枯槁却紧握刀锋的手。 还有更多更多的人影,他已记不太清,他们分享着和他同样的命运丶同样的恐惧和不甘,但再也没有人懂他在夜深人静里的苦涩和反覆追忆,再也没有人分享他的苦恨难消。 “我们把你当作可敬的长辈,但你却利用我们,把我们当作削弱邪神的工具,牺牲我们的性命,只为了你的覆仇。”他们向他控诉。 醒悟吧,忏悔吧。 诱人的低语在耳边缠绕。 你如此痛恨生父的冷酷贪婪,终你一生都无法谅解来自亲情的背叛,但那些信任你丶依赖你的孩子们呢?你给他们希望,又冷酷地看着他们赴死,挣扎到尽头仍是逃不开的命运,这难道不是另一种背叛吗? 不如放弃这无谓的挣扎,只需低下你的头颅,向神明祈求永恒的团圆与幸福。 在彼端的世界,你们终将团聚。 无数幽邃的黑影挥舞着,像是毒蛇的嘶鸣: 低头,你只需向神明低头…… 封析云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撕裂般的疼痛裹着她的头。 屋檐边挂着摇曳红绸与叮啷作响的风铃,每敲响一声,便叫她头痛欲裂。 柴门不推自开,宽阔的坦途绵延向前,模 糊朦胧的虚影在她身侧逐渐凝实,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降临。 人来人往的槐生坊热闹非凡,三教九流嬉笑怒骂,嘈杂里带着一股烟火气,剑眉星目的青年冷着脸坐在角落里,比任何人都耀眼夺目; 精巧堂皇的脂粉铺里,满心荒唐与不甘的夺路而逃,最终化作孤注一掷的纵身一跃,锐气逼人的青年满眼难以置信,却已朝她张开手臂; 荒败孤冷的破庙在寒风里瓦片当啷,她满身血污粘腻,却从未有过如此笃定的坦诚; 星夜下的玄晖宗静谧无声,他的人生与回忆同她的紧密联系在一起,又被她慢慢淡忘,直到很多年以后宿命般的重逢…… 它们就像一幅幅水中倒影,如此轻易地被打散,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凌乱。 耳边唯一回荡的唯有声嘶力竭的呐喊——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梦啊!” 醒悟吧,回头吧。 诱人的低语在耳边缠绕,丝丝袅袅的红绸不知从何处来,缠缠绵绵地依傍着她。 这世界不过是神明的一个梦,你所珍视的丶恐惧的丶奋斗的,只不过是祂半梦半醒间的一点妄念,真假不过是一个自我欺骗的概念,这世上既没有真实,也没有虚妄,因为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回来,我的孩子。”无数幽邃的黑影挥舞着,像是毒蛇的诱哄。 裹着毒.药的蜜糖般的甜腻低语吹在她的耳边,让她颤抖着,头痛欲裂,“我创造了你丶我让你重获新生,只有我能给你真实,逃离这死水般的虚妄。” 放弃这无谓的挣扎吧,只需低下你的头颅。 低头,你只需向神明低头。 向神明低头。 ——多可笑?多荒唐? 所有恐惧的丶竭尽全力抗拒的源头,却要凡人低头,祈求祂们的垂怜。打断他们的脊骨,毁掉他们的神智,让凡人变作怪物,成为神明的又一个玩物。 她拼尽全力从一潭死水中挣扎出来,难道就为了这个结局吗? 她苦苦追寻丶舍弃全部的过往,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的命运吗? 为什么?凭什么? “不。”她听见自己说,指尖轻轻地按在左手腕间细细的刀疤上,“我不。” 绝不! “哗啦!” 像是忽然被打碎的镜面,虚渺的影像丶婆娑的黑影丶扭曲着的面容,一切都忽然碎裂,密集的裂痕转瞬爬满,倏然掉落,发出一片破碎的声音,威严诡异的祭坛耸立,隐秘的世界向他们敞开…… “轰——” 沈闷如雷的轰响。 就在眼前景如镜面般碎裂丶露出祭坛的那一刻,炽烈的光芒一瞬飞涨,带着山洪倾泄般的气势笼罩整个祭坛,霸道地充盈每一寸角落。 辉光普照。 就在这夺目辉光的正中心,麻衣素袍的中年人毫无保留地张开双臂,衣袖滑落,露出半边焦黑的胳膊。密密麻麻无数张细长的嘴争先恐后地从焦黑的皮肤下钻出,红唇张张合合,锋利的牙齿闪着寒光,像是竭力吞噬能触碰的一切。 奇诡而惊悚的画面,一望而知的巨大痛楚,但对严琮翼来说,却好像根本不值一提。 他微微勾起唇角,角度不断扩大,就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似的,他放声大笑,就像是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畅快恣情过。 耀眼的辉光下,黑影挣扎着丶抽搐着丶急剧萎缩着,无处遁逃,最终化为腐臭的青烟。 重重金光包裹着阔大的祭坛,让幽邃与黑影无处遁逃。 黑影狂舞着,发出尖锐痛哭般的哀嚎,发狠挣扎着,却无济於事。 能让邪神的力量急剧消逝的,当然只有东君。 以这无用一身为薪柴,去点亮东君遗泽,将高高在上的邪神困在凡尘俗世…… 为了这一天,他已等得太久丶太久了! 无数张细小的嘴急剧攀升着,倏然覆盖了他大半边身子,扭曲着要将他变成怪物—— 但就在这耀眼的辉光里,麻衣素袍的中年人身形渐渐变淡丶变浅,像是褪了色的玻璃画像,一层一层地淡去丶透明丶融化…… 严琮翼瞪大了眼睛,凝视着辉光下凑在一起的两个小黑点,他知道他们不会辜负他的期待,就好像他所信任过的每一个陈家人,又或者心怀热血与赤忱的年轻人。 因为他们分享同样的愿景和渴望。 神明不会明白,神明也不会理解。 模糊的画面划过他的眼前。 他想起自己渺远 而确真的童年,那后来被映衬为讽刺,但确真有过幸福的蒙昧往事; 他看见一个又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头破血流里走到麻木血冷,对着镜子满是曾经不屑的模样; 他看见有人心怀不甘,有人难凉热血,他看着聂东流丶陈素同丶陈素雪,就像看见曾经的自己; 他想起封衡带着封析云来见他时,那堪称疯狂而不可思议的构想,沸腾的热血丶恣意疯涨的希望…… 然而当画面静止,最终留在了他被东君救赎的那天,高高在上的神明第一次垂怜了祂的信徒,赐予他力量,去压制邪神的吞噬。 在颠沛流离中,他从不信仰神明,然而就在那一天,他却忽然皈依。 严琮翼微笑着,张开双臂,高高地仰起头,去追逐不落的太阳。 终於回归您的怀抱,他无声微笑,请予我…… 永恒的宁静。 金光普照里,细小的嘴终於覆盖每一寸肌肤的那一刻,高大的身影融化在了辉光中,像是一个虚妄的投影,从未存在过。 唯一剩下的,只有一座被辉光笼罩的幽邃祭坛。 向他坠落 向他坠落 尖锐到几乎让人肝胆俱裂的哀嚎倏然回荡。 那几乎不像是会回响在人世的声音,又或者,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哀嚎本就来自於另一个世界丶另一种存在…… 邪神的哀嚎。 封析云用力揉着太阳穴,试图稍稍缓解她几乎要炸开的头,她有试过捂着耳朵,但这对於隔绝哀嚎声毫无作用,那可怖的声音就好像根植於她的脑海,蕴满疯狂和毁灭,不惜一切地摧毁她的理智。 但她微微颤抖着,却好像忽略了这非人的痛楚一般,反而忡怔地擡起头。 邪神,原来也是会哀嚎的吗? 不是高高在上,不是无可匹敌,不是拼尽全力也金身难伤,原来即使人神之别若天壤,凡人燃尽自己丶孤注一掷的亡命一搏,也能让不可一世的神明哀嚎着丶全然失去目空一切的尊严。 原来在极度的痛苦下,神明与凡人也并无区别。 “我的……我的!”含糊不清丶不知从何处来的尖锐哀嚎,几乎在一瞬间让封析云的头炸开,“你属於我!” 刺耳可怖的尖啸中,被辉光所笼罩的幽暗祭坛中,忽然伸出无数宽大的红绸,像是全都有着神智一般,胡乱挥舞着,铺天盖地地朝封析云卷来。 那绸缎殷红之色,深沈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充斥着让人不安的感觉。再细看,那些艳丽深沈的红绸,分明就是一只又一只可怖的触手,被粘稠的血层层覆盖着,就连本来面目都已看不真切,山呼海啸般席卷,势必要将祂想要的一切都紧紧握住,碾成残破的碎片。 天地广阔,人身微渺,封析云在这排山倒海般的红绸之间,只觉身如沧浪一小舟,颠簸着丶漂浮着,渺小到不值一提,随时都会倾覆。 神明之威,无可撼动,人与神之间,终究隔着云泥之别,神明想要得到的东西,即使凡人再怎么不情愿丶再怎么拼尽全力去反抗,终究只是徒劳。 “停止你愚蠢的挣扎!”尖啸咆哮着,如山棱崩摧,编织着让人肝胆俱裂的恐怖声势,像是能将一切碾碎,“徒劳!徒劳!” 徒劳。 纵使头痛欲裂,纵使浑身无力,纵使大祸临头,封析云撑着手坐在地上,仰着头看那铺天盖地的红绸,无端端的,她竟然只想冷笑。 徒劳? 莫大的愤怒填满了她的胸腔,几乎炸得她胸口生疼,极力克制也不可遏地颤抖着——只是徒劳? 她想起半身异变却咆哮着竭力张望世界的彼端的陈素同,想起陈素雪说着“我想作为一个人的样子死掉”时脸上的微笑,想起在光辉中身形消泯坦然作烛赴死只为覆仇的严琮翼,还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也许是宁夜阁的弟子,又或许只是个在滚滚红尘里挣扎不休的普通人…… 他们所真正想要的,只是一点尊严而已。 独属於人的丶即使在神明面前也无可消泯的尊严。 即使再卑微,再渺小,再飞蛾扑火,孤注一掷丶赌上全部,哪怕最终一无所有,哪怕在最后迎接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死亡,也要燃尽每一点微渺的希望,去搏一个“不认命”! 漫天的红绸一瞬间舞动着挥到封析云的身前,像是终於忍不住了一般,褪去艳丽的外表,只剩下满目狰狞到足以让任何人噩梦连连的触手,张牙舞爪地将她淹没。 “锵——” 白芒如昼。 靖夜剧烈地颤抖着,如有烈火灼烧般滚烫,把她的手烫得发焦,几乎要从她手中飞脱而出,但封析云全然不在乎。她只是出刀,用尽全力出刀,像是把所有耿耿於怀的愤慨丶煎心刻骨的憎恨丶如鲠在喉的不甘全数化作烛泪,灼烧到一切成空。 在照破长夜的如昼刀光里,她隐约看见了封衡的背影。 浅淡的,像是一抹来自故往的幽魂,却又那么清晰,确真出现,越过时空丶存灭丶生死,与她同在。 嗡鸣,高亢到近乎龙吟的嗡鸣,压过了刺耳喧嚣的哀嚎。 靖夜在她的手中急剧颤抖着,暗沈的色泽逐渐从刀锋褪去,化作雪光冲天。 封衡曾用它斩向邪神,曾在邪神心怀鬼胎的帮助下拼尽一切地握紧它,用数不清的丶独属於凡人的奇迹,将那尊血肉相生的邪神斩落,至死不休。 她挥刀,他也挥刀。 刀是凡铁,挥刀人也只是凡人,如此渺小,又如此短暂,但相似的背影只是向前,义无反顾丶誓不回头,以蜉蝣之身斩乾坤之瀚,刀尖永远向着邪祟与鬼神。 那既是一腔孤勇,也是永恒的愤怒,并不高高在上,也不傲慢无穷,它 甚至是微渺的丶卑微的丶痛苦的,隐於每个人的心底却从未被宣扬。 凡人之怒,可斩鬼神。 那么这一刻,凡人不再是凡人,凡铁也终不再是凡铁。 不可一世的神明,也将在这锋芒下倾覆。 流星倾落。 尖利到极致的哀嚎响彻,似乎要把正片天地都撕成碎片,不可倾覆的殿宇轰塌,不可逾越的穹顶坠落。 坠落,祭坛丶殿宇丶天地,一切的一切都在疯狂地坠落。 最终,就像终於到了崩毁的结点,一切轰然破碎。 “啪——” 将这一切终结的刀锋倏然崩碎,在她的掌心炸成碎片。 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滴落,刺痛从掌心蔓延,但封析云却好像根本感受不到这疼痛一般。 她怔怔地垂着头,凝视着掌心因靖夜崩碎而血流不止的伤口,几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片深深地卡在皮.肉之间,却竟在她的目光里,如同融化了一样,慢慢变得透明,最终消逝在微光之中。 靖夜……碎了。 就如同那一刀真的耗尽了所有,熬干了一切,斩落鬼神的那一刻,它也走到了尽头,正如凡人之力终有穷时。 但她从未有那一刻感受到自己如现在这般强大。 靖夜的力量来自於她,被封衡封印在了刀中,他与极乐岛的邪神联手,执靖夜斩落了那尊血肉相生的邪神,以身饲刀,终於让靖夜有了斩落鬼神的位格。 直到靖夜重归她手中,这把能斩鬼神的妖刀才终於遇到真正能驾驭它的主人,因为这本就是属於她的力量。 不可匹敌的神明倾覆,不可撼动的刀锋也随之崩毁,但长夜尚未结束,靖平清宵的锋芒也仍然横亘—— 手中刀已碎,但心中刀却永在。 她就是那把悬在鬼神与凡人之间的刀。 封析云微微仰起头,她心口有什么东西正微微颤动着。 她犹疑了一下,伸手去取。 神牌。 入手是一片冰凉,却在与她指尖相触的那一瞬间,蓦然滚烫。 几乎让人震恐的庞大力量交错着将她充盈,她一瞬间感到自己变得极度浩大,整个人就像忽然飞了起来,不断向上延伸。 延伸,延伸,一切变得渺远,她目睹无数不可攀越之峰倾覆,无数无法横渡之河断流,无数曾在浩瀚宇宙中难以摇撼的存在走向衰朽……她看见了浮生尘寰外的另一重世界。 最终的最终,她高高在上,从群星之间俯视这弹指一瞬的凡尘俗世。 一股庞然难挡的浩瀚之力用力地拉扯着她,像是要把她拽向另一个世界。 她所最熟悉的红尘俗世轻轻地牵引着她,像是在挽留,但这力量太轻了丶太小了,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拉扯下微不足道,任由她奋力挣扎,却终究一点点脱离。 她整个人像是忽然被撕裂成了两半似的,一半高高在上,随星辰俯瞰这十丈软红,心如冰雪,没有半点情绪,另一半却心急如焚,几乎要大叫出声。 然而无论另一半的她如何焦躁地挣扎,她仍感觉到自己被慢慢地抽离出这个生养她的世界,就像没能在凡尘俗世留下锚点的邪神,被拉回彼端,游离在凡人的世界之外,漂泊无定。 可她分明是属於这个世界的! 尽管身怀力量,尽管有着与众不同的来历,尽管她的身世曲折又离奇,她始终都是凡人,而非高高在上的神明。 有痛有恨丶有甜有涩,身若蜉蝣丶寄情沧海,难度晦朔却心怀千秋的凡人。 她的目光倏然落下。 万里山河,满目天光里,人影如豆,写满悲欢离合,既与她共鸣,也与她无关。 这生养她多年的红尘世界,细数来,竟与她没什么羁绊。 留不住,也留不得。 “封析云。” 有人呼唤她,就像剑光破开云层。 她猛然望去。 目光所及,聂东流静静地站在远处,微微仰着头,锐气逼人的英俊面容在天光下显得格外锋锐,像是一把锋锐无匹的利剑,目光所及,只有她。 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丶专注到极致的目光紧紧地凝视封析云。 “你答应过我的。”他说。 她说过她已做出了选择,她说过她不会反悔。 她有过承诺,有过温存,滚烫红尘里,她也并非全无羁绊。 封析云猛地朝他伸出手。 聂东流胸前的衣袋忽然微微颤动了起来,像是 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出来。 他下意识地去摸。 一绺纤细柔软的青丝婉转缠绕在他的指间。 他微微一怔。 那是之前封析云跨越游神阵,披荆斩棘来见他时,不慎挂落在他衣扣上的发丝。 一股温热的暖流从青丝上涌出,包裹他,又向外流去,那一绺青丝转眼便化作长虹,缠绕着他的指间,向无尽虚空延伸而去,最终落向两个世界的彼端,缠绕在封析云的腕间。 封析云用力握紧这青丝。 她感到自己猛然坠落。 坠落,像是星辰划过长空。 她听见山河湖海的呼唤,目睹沧海桑田的变迁,整个世界向她敞开,像是在欢呼她的归来,包裹着她。 温柔而无可阻挡的力量包裹着她,终将她一点点从彼端拉回这红尘俗世。 坠落—— 直到跌入熟悉的怀抱。 红尘世界和他一起拥抱她。 聂东流用力地收紧手臂,紧紧地圈住她。 他们面对面撞在一起,半仰着跪坐在残缺的石板路上,呼吸交错,分不清究竟属於谁。 遥远的天际,残阳终於收走它最后一缕馀晖,悄然爬下远天,隐匿在群山的彼端,带走了最后的霞光,让暗沈幽寂的夜色盈满红尘俗世。 长夜已至。 但他们静静地垂下头,凝视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眼瞳,无边的静谧里,只剩下轻颤的眼睫丶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相贴的唇齿。 谁也没有多看一眼这远去的斜阳丶降临的夜色。 只有微弱而无言的月光见证这一切。 他们知道,长夜总会过去,而太阳终将升起。 【正文完】 番外-后来 番外-后来 槐生坊,京城三教九流聚集之所,上到金刀瑶佩的大人物,下到为人寻猫遛狗的小混混,都能在这里寻见身影。 坊里的老板娘已是半百了鬓角,徐娘半老,犹有风情。 老板娘已经在这里做了小半辈子生意,槐生坊如今也就成了整个京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五湖四海最有本事的术士丶赏金猎人都在这里打听情报。 而在这天周王朝中最富盛名的那位最强术士,恰恰就是从这槐生坊中走出去的赏金猎人。 “哎呀,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了,聂东流很少来我们这儿的,你这小姑娘怎么就是不听呢?”此时,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却显得有点气哼哼的,“我看你年纪轻轻,像是有点本事的,先找点正经事做做,等哪天宁夜阁来招人了你去报名,到时候有的是机会和他切磋。” 被老板娘瞪着的是个纤细秀气的少女,她的打扮介乎男女之间,有种飒爽利落的英气感,但并不显得男性化,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个极其自信的少女。 这个少女叫做丁泠泠,是个新晋赏金猎人,千里迢迢地从天周王朝偏远之地来到京城,直奔槐生坊,找到老板娘就说想挑战当今最富盛名的术士聂东流。 “只要打败了天下第一,我就是天下第一。” “谁跟你说聂东流就是天下第一了?”老板娘忍不住翻白眼。 “难道不是?”丁泠泠瞪大了眼睛,用一种“我见识少,你可别哄我”的目光盯着老板娘,“我可打听过了,聂东流就是当今江湖最富盛名的术士,他还是个垂髫小童的时候就能从邪神手下逃生,后来更是一直驱邪除祟,如今被奉为宁夜阁的座上宾,这难道都是假的?” “这倒都是真的。”老板娘皱着眉,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说他是第一,那就不对。” 丁泠泠狐疑地看着她。 “你只顾着算江湖上的术士,怎么就没往宁夜阁想想?”老板娘暗示,“能镇住这么多过江龙,把整个天周王朝的术士都管得服服帖帖,宁夜阁若没些强者,总说不过去吧?”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提到这里,丁泠泠的眼睛忽然就亮了。 “听说宁夜阁阁主封析云是东君化身,奉东君之命降世,曾经亲手斩杀邪神,是真的吗?”她压低了声音,“听说她一剑下去,再厉害的邪神也只能爆炸!” 丁泠泠说到这里,长长叹息,“术士修练到这种地步,那才是真的没有遗憾了。” 她摇头晃脑,“真想见见这位封阁主啊。” “——那如果你见到她,又会怎么样呢?” 轻柔悦耳的声音就贴着她的耳根轻轻响起,像一阵幽幽的风撩过她的脖颈。 丁泠泠几乎要从原地跳了起来,但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不轻不重地,却把她牢牢地固定在了原地。 她几乎是惊恐地回过头—— 现任宁夜阁阁主,传说中一剑就能斩杀邪神的传奇人物,东君化身封析云,就站在她身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丁泠泠之前曾远远地有过一瞥,但都比不上对方亲自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地对望。 封析云微微地笑了一下,丁泠泠立刻发现她肤光胜雪,眉目含倦意,容貌极妩媚,因病弱更生一种漫不经心的丶若即若离的美,看起来不像是大权在握的宁夜阁主,更像是个温婉秀丽的闺阁贵女。 “我,我……”奇怪的是,真的面对面站在这里,丁泠泠浑身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反倒忽然消失了。她讷讷地看着封析云,“我也没什么打算,就是,就是想见见。” 封析云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起来也没有多出三头六臂吧?”她玩笑。 丁泠泠飞快地摇头。 是真的,封析云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能斩落邪神丶把宁夜阁的地位经营得更胜一筹的狠辣术士,只从外表看,她甚至显得有些柔弱。 但谁也不会忽略她身上那种充满底气的从容,唯有真正对自己无比笃定和自信的人才能拥有这样无所顾忌的从容。 “你亲自来,想必是有什么事吧?”老板娘看着封析云,脸色有点奇怪,就好像已经预感到宁夜阁阁主大驾光临准没好事发生一样,她认命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带着封析云上楼,“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封析云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跟着老板娘去了相对隐秘的隔间,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本正经地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前几天有人在你这里闹事,顺便就来问问。” 老 板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这点小事也能劳动你亲自出马过问?”她明显不信,但并不打算再深究下去,反倒很痛快地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就在几天前,有几个赏金猎人接了超出自身实力的任务,偏偏运气也不好,直接有一半死在了任务里。他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就来怪槐生坊和金主,事情谈不拢更是要闹,可以说费了老板娘一番功夫。 “他们这样的,我见得多了。”老板娘说完,嗤笑,“总是仗着自己运气好,去接自己其实实力不足以应付的任务,真要是遇上了倒霉的时候,那真是几条命都不够往里填的。”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皱起眉,“不过那几个人我也认得,他们应该还算有点小聪明,这次栽得这么狠,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封析云慢慢摩挲这茶杯边缘,就着蒸腾的热气,她缓缓地说,“这恐怕就是我今天想来提醒你的事了,往后你们再评估任务,最好更慎重一些。” 老板娘的脸色忽然变了,她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封析云,“你这是什么意思?” “东君已经陷入沈睡。”封析云没有直接回答,她微妙地说,“往后的每一年,无论是邪祟还是术士,都只会越来越弱。倘若大家还保持着之前对自己实力的认知,往后便不太合适了。” “什么?”老板娘惊呼了起来,她紧紧地盯着封析云,似乎想从后者的表情中看出谎言或玩笑的痕迹,但不出所料地失望了,“你说的……是真的?” 封析云没有说话。 这本就是无需回答的问题,她如今成了宁夜阁阁主,总不至於大费周章地跑到这里来撒个毫无意义的谎。 那天她用靖夜斩落邪神后,获得了来自靖夜归还的庞大力量,再加上身上带着从极乐岛得来的神牌,因此位格陡然提升,成为近似邪神的存在,一半凡人,一半神明。 倘若她没有被聂东流拉回这个世界,倘若她没有选择留下,那她就会被世界慢慢排斥出去,在未知而浩渺的世界里走向衰亡。 但她选择了留下,而世界接纳了她。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 也许是因为东君已然沈寂,又或许是因为她作为东君的化身却拥有了类神的位格,让这个世界慢慢脱离了东君的梦境。 她轻声说,举起茶杯凑到唇边,“这只是我的一个推测。” 当一个推测由宁夜阁阁主说出来后,其实就已经相当於是既定事实了。 “怎么会这样?”老板娘难以置信地喃喃,跌坐在椅子上,“没了术法……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啊?” 封析云平静地抿了一口茶水。 “普通人从来没接触过术法,不也过得好好的?”她轻轻笑了一下,“术法丶邪祟,从来不是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又或许,没了这些东西,普通人会过得更好也说不定呢?” “你怎么就这么镇定?”老板娘瞪她,“要是这世上没了术法和邪祟,那你们宁夜阁可就没了用武之地,你这个宁夜阁主,真的就一点也不担心?” 封析云真情实意地笑了起来。 “新的世界有新的秩序,如果不能适应新的秩序,那就是我自己的失败。”她轻声说,“而我只希望……那些不得不牺牲的人能好好地活下去。” 陈素同丶陈素雪丶严琮翼,还有……封衡。 她只愿此后再也不会有人分享他们的绝望。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隐隐约约搀着“聂东流”的名字。 “来接你的吧?”老板娘收起愁容,瞪了封析云一眼,“这小子每次来这儿都搞得鸡飞狗跳的。” 封析云弯着眼睛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跟着老板娘的脚步走到窗边。 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眉眼含锋的英俊青年被挤在中间,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擡起头,正好望见二楼半开的窗。 四目相对,唇角不约而同地微微勾起。 在一阵惊呼声里,聂东流猛地一跃,鹞鹰般飞跃人群,越过半开的窗户,撑着窗台,翻身落进屋内。 “现在来接你一趟是越来越难了,”他说,故作严肃,“老板,这得加钱吧?” 然而唇角抑制不住的弧度却早早出卖了他。 封析云轻笑了起来。 她凝视着聂东流,日光从半开的窗户透进来,打在他们的侧脸。 他们在沈静的天光里一起微笑。 番外-后来 槐生坊,京城三教九流聚集之所,上到金刀瑶佩的大人物,下到为人寻猫遛狗的小混混,都能在这里寻见身影。 坊里的老板娘已是半百了鬓角,徐娘半老,犹有风情。 老板娘已经在这里做了小半辈子生意,槐生坊如今也就成了整个京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五湖四海最有本事的术士丶赏金猎人都在这里打听情报。 而在这天周王朝中最富盛名的那位最强术士,恰恰就是从这槐生坊中走出去的赏金猎人。 “哎呀,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了,聂东流很少来我们这儿的,你这小姑娘怎么就是不听呢?”此时,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却显得有点气哼哼的,“我看你年纪轻轻,像是有点本事的,先找点正经事做做,等哪天宁夜阁来招人了你去报名,到时候有的是机会和他切磋。” 被老板娘瞪着的是个纤细秀气的少女,她的打扮介乎男女之间,有种飒爽利落的英气感,但并不显得男性化,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个极其自信的少女。 这个少女叫做丁泠泠,是个新晋赏金猎人,千里迢迢地从天周王朝偏远之地来到京城,直奔槐生坊,找到老板娘就说想挑战当今最富盛名的术士聂东流。 “只要打败了天下第一,我就是天下第一。” “谁跟你说聂东流就是天下第一了?”老板娘忍不住翻白眼。 “难道不是?”丁泠泠瞪大了眼睛,用一种“我见识少,你可别哄我”的目光盯着老板娘,“我可打听过了,聂东流就是当今江湖最富盛名的术士,他还是个垂髫小童的时候就能从邪神手下逃生,后来更是一直驱邪除祟,如今被奉为宁夜阁的座上宾,这难道都是假的?” “这倒都是真的。”老板娘皱着眉,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说他是第一,那就不对。” 丁泠泠狐疑地看着她。 “你只顾着算江湖上的术士,怎么就没往宁夜阁想想?”老板娘暗示,“能镇住这么多过江龙,把整个天周王朝的术士都管得服服帖帖,宁夜阁若没些强者,总说不过去吧?”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提到这里,丁泠泠的眼睛忽然就亮了。 “听说宁夜阁阁主封析云是东君化身,奉东君之命降世,曾经亲手斩杀邪神,是真的吗?”她压低了声音,“听说她一剑下去,再厉害的邪神也只能爆炸!” 丁泠泠说到这里,长长叹息,“术士修练到这种地步,那才是真的没有遗憾了。” 她摇头晃脑,“真想见见这位封阁主啊。” “——那如果你见到她,又会怎么样呢?” 轻柔悦耳的声音就贴着她的耳根轻轻响起,像一阵幽幽的风撩过她的脖颈。 丁泠泠几乎要从原地跳了起来,但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不轻不重地,却把她牢牢地固定在了原地。 她几乎是惊恐地回过头—— 现任宁夜阁阁主,传说中一剑就能斩杀邪神的传奇人物,东君化身封析云,就站在她身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丁泠泠之前曾远远地有过一瞥,但都比不上对方亲自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地对望。 封析云微微地笑了一下,丁泠泠立刻发现她肤光胜雪,眉目含倦意,容貌极妩媚,因病弱更生一种漫不经心的丶若即若离的美,看起来不像是大权在握的宁夜阁主,更像是个温婉秀丽的闺阁贵女。 “我,我……”奇怪的是,真的面对面站在这里,丁泠泠浑身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反倒忽然消失了。她讷讷地看着封析云,“我也没什么打算,就是,就是想见见。” 封析云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起来也没有多出三头六臂吧?”她玩笑。 丁泠泠飞快地摇头。 是真的,封析云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能斩落邪神丶把宁夜阁的地位经营得更胜一筹的狠辣术士,只从外表看,她甚至显得有些柔弱。 但谁也不会忽略她身上那种充满底气的从容,唯有真正对自己无比笃定和自信的人才能拥有这样无所顾忌的从容。 “你亲自来,想必是有什么事吧?”老板娘看着封析云,脸色有点奇怪,就好像已经预感到宁夜阁阁主大驾光临准没好事发生一样,她认命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带着封析云上楼,“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封析云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跟着老板娘去了相对隐秘的隔间,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本正经地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前几天有人在你这里闹事,顺便就来问问。” 老 板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这点小事也能劳动你亲自出马过问?”她明显不信,但并不打算再深究下去,反倒很痛快地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就在几天前,有几个赏金猎人接了超出自身实力的任务,偏偏运气也不好,直接有一半死在了任务里。他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就来怪槐生坊和金主,事情谈不拢更是要闹,可以说费了老板娘一番功夫。 “他们这样的,我见得多了。”老板娘说完,嗤笑,“总是仗着自己运气好,去接自己其实实力不足以应付的任务,真要是遇上了倒霉的时候,那真是几条命都不够往里填的。”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皱起眉,“不过那几个人我也认得,他们应该还算有点小聪明,这次栽得这么狠,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封析云慢慢摩挲这茶杯边缘,就着蒸腾的热气,她缓缓地说,“这恐怕就是我今天想来提醒你的事了,往后你们再评估任务,最好更慎重一些。” 老板娘的脸色忽然变了,她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封析云,“你这是什么意思?” “东君已经陷入沈睡。”封析云没有直接回答,她微妙地说,“往后的每一年,无论是邪祟还是术士,都只会越来越弱。倘若大家还保持着之前对自己实力的认知,往后便不太合适了。” “什么?”老板娘惊呼了起来,她紧紧地盯着封析云,似乎想从后者的表情中看出谎言或玩笑的痕迹,但不出所料地失望了,“你说的……是真的?” 封析云没有说话。 这本就是无需回答的问题,她如今成了宁夜阁阁主,总不至於大费周章地跑到这里来撒个毫无意义的谎。 那天她用靖夜斩落邪神后,获得了来自靖夜归还的庞大力量,再加上身上带着从极乐岛得来的神牌,因此位格陡然提升,成为近似邪神的存在,一半凡人,一半神明。 倘若她没有被聂东流拉回这个世界,倘若她没有选择留下,那她就会被世界慢慢排斥出去,在未知而浩渺的世界里走向衰亡。 但她选择了留下,而世界接纳了她。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 也许是因为东君已然沈寂,又或许是因为她作为东君的化身却拥有了类神的位格,让这个世界慢慢脱离了东君的梦境。 她轻声说,举起茶杯凑到唇边,“这只是我的一个推测。” 当一个推测由宁夜阁阁主说出来后,其实就已经相当於是既定事实了。 “怎么会这样?”老板娘难以置信地喃喃,跌坐在椅子上,“没了术法……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啊?” 封析云平静地抿了一口茶水。 “普通人从来没接触过术法,不也过得好好的?”她轻轻笑了一下,“术法丶邪祟,从来不是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又或许,没了这些东西,普通人会过得更好也说不定呢?” “你怎么就这么镇定?”老板娘瞪她,“要是这世上没了术法和邪祟,那你们宁夜阁可就没了用武之地,你这个宁夜阁主,真的就一点也不担心?” 封析云真情实意地笑了起来。 “新的世界有新的秩序,如果不能适应新的秩序,那就是我自己的失败。”她轻声说,“而我只希望……那些不得不牺牲的人能好好地活下去。” 陈素同丶陈素雪丶严琮翼,还有……封衡。 她只愿此后再也不会有人分享他们的绝望。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隐隐约约搀着“聂东流”的名字。 “来接你的吧?”老板娘收起愁容,瞪了封析云一眼,“这小子每次来这儿都搞得鸡飞狗跳的。” 封析云弯着眼睛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跟着老板娘的脚步走到窗边。 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眉眼含锋的英俊青年被挤在中间,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擡起头,正好望见二楼半开的窗。 四目相对,唇角不约而同地微微勾起。 在一阵惊呼声里,聂东流猛地一跃,鹞鹰般飞跃人群,越过半开的窗户,撑着窗台,翻身落进屋内。 “现在来接你一趟是越来越难了,”他说,故作严肃,“老板,这得加钱吧?” 然而唇角抑制不住的弧度却早早出卖了他。 封析云轻笑了起来。 她凝视着聂东流,日光从半开的窗户透进来,打在他们的侧脸。 他们在沈静的天光里一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