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在永夜世界当火烛》 1、你来何处去何方 薪塔今年五月的木曜休结束时,正逢迎北境的春夏交。塔中梨花堆雪,落棠如雨,随处莺啼蝉吟。第七十六届生距结业还剩一月整。 s01寝室-- “我就搞不明白这都快结业了,马上就要去009,这关头往咱们寝插进来一个译使是几个意思?总之百分之百的事儿了,没得斡旋,等会枢监员就得给他领进门。” 坐在床上斜倚着墙的青年眉间讥诮地说。 他一头短发暗红,两眼也与之同色,五官棱角又锐,稍一颦眉整张脸就戾气横生。更何况此时他已经气得火冒三丈,心里骂了不知道多少句。 狄敬章也略微蹙眉,线条温和的脸上亦浮现出明显的烦躁:“s01寝不需要译使,这不是已经上报过的事了?”他抬起手揉按了一下额心,语气镇静:“等那人来了我们当面和他沟通,还有一个月时间,中间找个借口给人赶跑了就是。” “我生平最看不上的就...” “贺句芒。”独身站在窗前、到刚才为止一言未发的第三人突然开口提醒,话音冷冷。 贺句芒看他一眼,低骂了句、随手捋了把翘边儿的红色头发,翻身站起来。两眼带着烈火雄烧似的不善,忿忿看向门口。 --两道脚步声愈来愈近,最终停在门前。 寝室里的三人皆是象征着最强单体战力的s级斥候,无一不是神经敏锐、五感超常,虽然都刻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思绪还是不可避免地飞到门外,紧张着任何风吹草动。 门被敲响。 聂舍从窗边转过身,结霜似的漠然面孔上不见情绪。他眼珠在贺句芒与门之间微微动了动,示意对方去应对。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贺大少从来与“好脾气”三字无缘,往常也是不爱被驱使的,这时却心乱如麻、无心多想,一个跨步就迈到门前,伸手拉开门。 张枢监揣着手站在门口,恨铁不成钢地扫视一圈屋内神色各异的三人,刚要开口,就被贺句芒抢先截住了话头: “那个译使呢?让他赶紧进来,早说清早结束了好。”贺句芒冷声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张枢监身后扫了眼,像个安装了高级安防系统的探头,执着要找出犯罪分子的行径。 兰秋年就站在门外,半长金发松松束起,留下半缕随意搭在肩头,如一弯细细滑淌的金箔。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白,还是那种亮质光面的衣服材料,寻常人穿上大概堪称灾难。但他脸色也白,皮肉像经冬越春也不化的那捧最冷的雪,剔透有余,生气不足。搭上这一套行装,整个人淡得仿佛随时能从画面里飘出来。 屋里的人看不见他,他的视角也只能看见半条把在门框上的肌肉遒劲的手臂,又听见这么恶声恶气的一句,顿时能想到此手臂的主人会是个什么尿性。 兰秋年叹了口气。 不由分说地就将他拉到这塔里,然后又马不停蹄地给他安排了三个舍友,难道当他是什么很好使唤的人吗? 那就算使唤对人了。 正午晴烈的日光从廊外天窗打下来,一格一格流过兰秋年纤薄的肩膊,盈满他明煌煌的两眼。他睫毛不适地抖了抖,要伸手去遮盖时,正和将头探出门觑来的贺句芒对上视线。 对方愣了半秒,很快挑起眉梢,挂上一抹戏谑的笑,不阴不阳道:"连太阳光都受不了呐?这细皮嫩肉的还想去009…谁给你的胆子?" "你自己?张枢监员?还是给你塞进来的那个人?” 张枢监在一旁眼瞅着气氛不对,火药硝烟愈发弥漫,好像这时擦着根火柴就能将空气里密度极高的火星子点着,从而将整栋大楼炸得稀碎。他连忙清了清嗓子,冲贺句芒使眼色,示意对方安分点。 兰秋年则无视了对方那番话。 这群一贯被众星捧月的s级斥候都是什么颐指气使的样子,他早在来此之前就有所耳闻。尤其是那个名叫贺句芒的红发斥候,是贺家千尊万贵捧着的大少爷,祖太爷做过龙头大佬,手底下管有几十个堂口,晚年一场金盆洗手宴彻底诀别了黑.道。传到贺句芒这,已然是正儿八经的红三代。 今日一见没有半分惊奇,反而满心都是"名不虚传"的哂然。 他不偏不倚地迎着贺句芒睥睨的视线,步步走到门前,容色冷淡地扫向屋内。 贺句芒没被理会,却也没立即发难,只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抱着膀子靠在门框上。 "小兰同志,"张枢监赶忙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三个小子就是你以后的舍友了,等去了009灯塔,你们就是最亲密的同侪…" "嗤。" 不算大声的讽笑,在屋内却传得很清晰。张枢监话头一顿,被呛得忘了要说什么,两眼冒火地看向声源处。 深栗色短发的人靠在床架上站着,腰脊挺得很直,面相看来要比另两个斥候都平和少许,眼孔中泛着洞悉的明光。 "狄敬章?"张枢监简直一个头顶两个大,回身对兰秋年递了一个歉意的眼神,大着嗓门问:"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不听话了?" "我来薪塔是为了据守防线,将来与希形作战。"狄敬章慢条斯理道,"谁给我下达过听话的指令了?" 说这话时眼神没有一点落在张枢监身上,全凝注到兰秋年的面容之间,沉沉淡淡,像蕴含某种警告。 兰秋年其实懒得看着狄敬章,但对方的眼神很执着,像是要玩什么"谁先移开谁就输"的对视游戏,他就只好也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睁了得有十来秒、灿金色的眼珠滑了滑,磨出一点些微的水意,如露汽润湿的琥珀。随即他就看见狄敬章一怔,并欲盖弥彰地移开了视线。 他好容易难过,也许还很爱哭。狄敬章心绪有些纷杂地想,也许译使都是这样? 赢得最轻松的一次对局。兰秋年的唇角小小勾了一下,又觉得没什么好得意,便迅速抿平。 张枢监却气得头疼了,他记得整个s01寝里就数狄敬章这孩子最好相与,现在连最乖的孩子都成这幅德行了,他还怎么跟兰秋年交代、怎么和暸望塔交代?他伸手指着狄敬章,手腕都气得有些发抖了,一个劲地抚着胸口顺气。 兰秋年眨眨眼睛,用余光看过张枢监涨红的脸庞,担心给这年过半百的中老年人气得两腿一蹬躺地上了,就很慰贴地对他点了点头,说:“没事,我自己处理。” 我简直头号好员工。兰秋年不作声地想,被硬拽来打工还这么积极,我就和冯瑞一样善良呀。 冯瑞是他以前那地方的同窗,上山爬树偷鸟蛋,叫正巧回来的雌鸟闪到眼前连啄了十来下嘴巴,双唇肿得像鸭子。就被迫害到这地步,后来还亲力亲为地把自己掉下树时踩断的巢给修好了。数年来这事儿一直被他们那的园长当作以德报怨的典范。 其实是雌鸟报复心太强、成天来冯瑞晾的衣服上一泻千里,冯瑞臭了一周,谁都不爱理他,这才不得已做了善事的。但兰秋年不知道,他至今仍把此事当成格言警事记在心里。 兰秋年又上前一步迈进屋中,与倚在门前的贺句芒擦面而过。贺句芒下意识耸了耸鼻子,嗅着一脉泠泠的薄香,有点像淋了雪水儿的腊梅花。他刚想伸手拦住兰秋年的行动,就见对方又神色不变地前进了一步,两只脚都站在屋内的地面上。 这举动在斥候的字谱里相当于明牌挑衅,典型的入侵者模式。 贺句芒和狄敬章的姿态都略微紧绷起来,眼里映出虎视眈眈的光点。聂舍站在窗前背对着他们,兰秋年看不见他的神采,但能注意到这人硬朗的肩膊也在凝实。 “窗边那个就是聂舍,你旁边这是贺句芒,靠床的叫狄敬章。”张枢监眼瞅着自己在这也发挥不出什么作用,又根本融入不进他们古怪的氛围,只好匆匆介绍一句。料想这仨浑小子本性不坏,也干不出什么真出格的事,但还是警告:“你们几个别犯浑啊,不然我报告暸望塔。” 没人的目光因为这话移动半点,他又跺了跺脚,转头走到拐角,把舞台留给这群年轻人,准备有点什么大动静就立刻来制止。 “我知道你们,”等人走了,兰秋年才慢慢开口,音色像生锈的湖水,分明清越却奇异得微哑:“在来这之前,你们每个人的名字、性格,大致生平,我都去了解过了。” “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还敢来?”贺句芒在身后语气不屑地说:“赶紧滚蛋得了。” 聂舍咳嗽了声。 “怎么着啊聂宿长?”贺句芒又放着嗓子招呼了句,浓眉深眼间锁着浓郁的戾气,“这才哪到哪?连这点话都受不了还想去009...” “打断你一件事。”兰秋年突然说。 他眼神清清润润的,漾着溢彩的华金,说出的话却不带什么温度:“我就是在知道你们的资料,以及009的凶险后才站在你们面前的,你们所说的一切困难和危机都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自己没说要逃走,你们一个两个替我打退堂鼓,什么意思?” 2、你来何处去何方(2) 三个人的目光瞬时全钉在兰秋年身上,像要给他钻出窟窿。 兰秋年其实有点紧张,但他天生就长得偏冷:眉峦是平峭的山、眼尾是锐锐一柄小剑,五官又好像穷工极巧似的精美。一旦板着脸就有种天衣无缝的寒气,看不出他内心忐忑。他镇定地挨个扫过三位人型杀器,一字一句说:“还没试过,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贺句芒从晃神的状态里脱出,又不知做给谁听地嗤了声,咧嘴藐视地一笑:“等真知道就晚了,009在大山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到那之后再怎么后悔都不能轻易出来。” 兰秋年装作没听到,只看着聂舍一个人。他知道在这个寝室里真正做决定的是聂舍,如果他要留在这,第一步就是获得这人的首肯。 实在不行就收拾包袱走人,回他原来的地方,虽然苦了点无望了点,但至少就不用再和这些家伙共处一室了。兰秋年甚至有些期许地想。 聂舍触及他的目光,心中讶然,觉得这人实在莫名其妙,就算柿子挑软的捏不也是应该从狄敬章那下手?拿一双明堂堂的眼睛盯着他,他就能心软松口了? 他依旧面无表情,冷声说:“我不会同意。” 兰秋年闭上眼,在眼皮底下翻了个白眼,又将眼睛睁开,说:“我没在征求你的同意。” “你不同意,我在这过得辛苦一些。你同意,大家都能少点闲事。”他客观道。 聂舍的眼神愈发凝紧。 --“砰!” --“贺句芒!” 一道劲风随着聂舍猝然的喝声刮起,被兰秋年迅速侧身避开,闪躲的瞬间,余光看见一个四角凳被直接踹飞,连钢制的腿都被强力扭曲。如果他站在原地不动,那大概会擦着他的腰、六七厘米左右,很险地飞过去。 兰秋年站稳,颦眉回头看,映入眼帘的是贺句芒凶戾的神色:“你在这威胁老子呢,是吗?你大爷的挺大气魄...” “异化了?”兰秋年很冷静,冷不丁一句话顿时让贺句芒的表情凝滞。 对斥候来说,最可怕的事无外就是异化。从浅表到中度、再到重度,最后完全异化,代表着斥候逐步被希形杀死的过程。至于脾气暴躁、精神亢奋等等,都是初期的并发症。 而兰秋年竟然拿这话骂他! 贺大少一个气闷,眼睛里血丝都爬上来:“你再他妈说一遍?” “我说什么?”兰秋年无奈道:“你不要吵闹个没完没了。” 他将贺句芒目眦欲裂的凶狠模样视若无睹,权当道上遇着条爱叫的狗,又转过身自顾自地找起床位。这四人间被空下的床就是狄敬章的上铺,别说没有枕头被褥床套,连床板都被拆了,徒剩下铁架子,看来这群人是铁了心不欢迎他。 兰秋年就在狄敬章无声的视线里放下背包,拉开拉链,扯出一团薄被,想着先铺上去应付应付,有空就去找张枢监要来三件套。 贺句芒在他身后狠狠瞪着他,手背的筋脉随着攥拳的动作爆隆而起。屋里另外两个斥候都似有似无地注意着他,毕竟贺大少恶名远扬,谁白天惹了他当晚就得被他追到卧室里把牙掰掉。虽然三年的过命交情了,两人都知道他不会真跟译使动手,但万一这货犯犟劲做傻事,那就必须得立刻采取制暴。 好在贺句芒还算有理智,很快就冷笑着避开眼。 兰秋年踮着脚,努力够到贴合斥候身高科学设计的上铺,虽然他会时刻用小跳辅助,但要将被子掖进靠墙那侧的床缝里还是有些困难。 没有床垫、直接躺在四条冷铁估计会很硌腰,兰秋年打算在今晚睡觉之前就去找人把床上用品凑齐。 贺句芒瞅着他自作主张的背影,低头古怪地笑。狄敬章听着舍友不怀好意的笑声、看着兰秋年费力的动作,终于有点于心不忍了。 “放着吧,我来弄。”狄敬章本来想点一下兰秋年的肩膀,但又觉得不妥当,就突然出声道。 兰秋年一下停住动作,眼睛亮亮地看过去,不敢相信这个宿舍里还有人这么通人性懂人语。 而贺句芒则是满脸不可置信和被背叛的失望,谴责满满地怒视着狄敬章。 “狄子你?” 聂舍也有了动作,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衣柜前,蹲下身拉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块对半折叠的床垫,抬手丢向狄敬章。对方看似随意地伸手,下一秒稳稳接住。 狄敬章几下把被子拽开,动作麻利地将床垫扔上去,又用被子铺了一层,边角处被他轻松地按平。他低头对兰秋年说:“枕头和床单已经扔了,如果需要就自己补领吧。” 这一套配合行云流水,也就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不仅兰秋年没反应过来,贺句芒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起眉、一副“你搞什么飞机”的表情。 兰秋年看了看整齐的床铺,认真说:“谢谢。” 狄敬章沉默了一下,说:“不用谢。我要告诉你的是,无论你未来在009灯塔受了多重的伤,我都不会对你进行额外的关照,无论你是死是活,都和我们没关系。”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聂舍也开口:“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总要有命完成。我最后一次奉劝你,离开这,从此之后你的死活我不再干涉。” 兰秋年被这俩人联合的攻击弄得难以应对。他还以为是多大点事,结果又是这种陈芝麻烂谷子。要么怎么说人家二位是三年舍友,一个眼神的递送就开始打配合了。 在很早以前,他就对这些脱敏了。 但为什么还是无由地伤感? 兰秋年的睫毛蹁跹地闪过一下,喉头缓缓弥漫上苦涩。哪里都不要他,哪里都争着把他往外推,等到送死葬命的时候,他的用途才显现出来。 他的心脏变得很重,似乎要跳破过于单薄的胸膛。 他缓了缓神,不明显地深呼吸了一下,寄希望于咽进去的氧气能汇满胸腔,好让沉重的心得以漂浮在氧气海上。 “我明白。”兰秋年无意义地又掖了掖已然平整的被子,轻声说。他用齿尖压了一下唇,又说:“不用再重复了,我都知道。” 三双狼一样的眼睛凝视着他。 兰秋年理智上知道他们不会对自己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也早就做好了迎接万难不行就撤的准备,但真跟三个超过一米九的训练精良的尖兵对峙时,他还是要无比谨慎。 他和自己说,不要露怯,他们都等着你露出破绽,然后揪住你的尾巴,一口将你吞了。要震慑住这群人,就必须要比他们更狠、更不动声色。 这样想着,他感觉张牙舞爪的脆弱慢慢收缩起来,又变回一个小团,躲进他的心底。 “我等会去找张枢监要我的床上用品,我想我们都对彼此有了基本认知了,也不用再一遍遍重申。”兰秋年有条不紊地组织好语言,“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相应地,你们也不要找我的事。” 他低下身,从背包侧兜拽出一个小保温杯,拧开盖子、将其中盘踞的百足虫揪出来扔进垃圾回收口。杯子在手里掂了掂,被他猝不及防地朝贺句芒砸过去。 “这种无聊的把戏,我甚至懒得笑出来。”兰秋年面色不显,放在背后的手却快速搓动着指尖,想摒除刚才那种滑腻的感觉。 贺句芒快速抬手,瓶身被巧力一碰,绕着指尖转向下,杯中的水尽数洒在地上。他手腕又动了动,轻而易举地握住保温杯。 这就是三米之内甚至能无惧热武器的s级斥候。 兰秋年瞥了一眼,不带什么情绪地转开目光。 贺句芒脸色有些难看,握着保温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露出个凶气的笑:“不喜欢玩笑?成。明天你得跟着我们一起做操课,模拟场上绝对没人跟你开玩笑。” 他还要说什么时,狄敬章却抬手示意了一下,对兰秋年不冷不热地说:“张枢监在门口,是找你的吧?” 兰秋年没回答他,抬腿就走了出去。 贺句芒费解道:“为什么不让我...” “你真的没发现吗?” 聂舍的眼神在保温杯上停了几秒,突然开口打断贺句芒的话。 狄敬章也表情复杂地看着贺句芒。 “我发现什么...”贺句芒一头雾水地说,心里却猛地“嗡”了一声--刚才他将百足虫塞进兰秋年的水杯里时,对方是背对着他的。能这样胸有成竹地从杯中将虫子拿出来,分明是对他的动作了如指掌。但他明明没发出一点声音,做得无比隐蔽。 这只能说明一点:兰秋年已经能将精神力凝实成触须了,这才可以掌握“第六感”,那是不必以视觉听觉为媒介的精准感知。 触须是译使所独有的技术,由强大的精神力凝结而成,只有小等级4级以上的译使才能自如使用。能在三个天赋等级s级、小等级普遍达到5级的斥候面前不被察觉地应用触须,兰秋年一定是4级以上的译使。 译使升级的难度要比斥候要大,这个年龄的4级译使,他们闻所未闻。 贺句芒缓缓拧起眉。 “知道了。”他说,眼神不自觉地飘向门外,兰秋年也许就在离他一墙之隔的地方。 “我会招呼人查清楚他的来历的。”贺大少点开腕置通讯器,拨了个电话。几分钟后,繁华城市中最奢贵的建筑里,一群人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3、你来何处去何方(3) 和张枢监寒暄过一通,对方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小兰同志,我知道这三个小子不好相处,又浑身是刺儿。你过去的经历,我也略微知道一点。是哇,受了好多苦,但没办法嘛,你太特殊了,十亿人里有多少译使你知道吗?上月末为止在录的准确数据是一千四百二十六个,万里挑一呀!而这一千四百二十六个译使里,像你这样的也是独一无二了。上头做不到放手,你注定要活得很不平凡。我能做的就是跟你保证,只要你不提走的事,啥要求我都给你申报上去。” “也没那么多的痛苦,”兰秋年淡淡地说,脸上确实也没什么愤恨的神色,“这是我的命,我照着往下活就行。何况事已至此,就算不平也用处不大了。” 张枢监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眼前这位分外秀气单薄的小辈,仿佛一尊由苦痛塑出形态的玉像。他长叹了声,又拍了拍兰秋年的肩膀:“行了,你先在薪塔住几天看看,不要求和那仨玩意培养什么感情,他们要是欺负你了,你就和我说。” 兰秋年觉得对方只是在说场面话,心想如果真有人要对他做什么--比方说贺句芒。如果贺句芒打算跟他来硬的,等张枢监迟迟赶来估计只能看见一个画面:站在他的尸身上叉腰狂笑的贺句芒的大脸。 他就只是敷衍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听到了。趁张枢监没注意又闭上眼睛翻了个白眼,表示自己没听进去。 “张、张枢监!东西送来了--” 兰秋年转头看过去,发现是个戴着一年级袖标的新生斥候,急匆匆地扛着一个透明箱跑过来。等到了近前站定,也没把箱子放到地上,连呼吸都没乱地对着他龇牙笑:“小兰学长您好!” 新生脸很红,眼珠滴溜溜地四处乱瞟,笑容里有种忸怩的羞涩。 好白,像雪一样...纯金色的眼睛啊,新生聊天室里说什么“阿波罗的太阳车”,一点都没夸张...睫毛好长脖子好细脸好小,漂亮得吓我一跳... “滚边儿去!”张枢监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笑骂道:“薪塔里那么多运输装具是干嘛用的?轮得着你巴巴凑过来?东西放下,赶紧回你地方去。” 兰秋年摸不着头脑地抿了一下唇,从新生手里将盒子接过,顿时被突然的坠力弄得腰一垮。新生小心翼翼地托了他一把,他感觉对方的手很烫、而且在抖。 “我回去了。”他小声对两人说。然后捧着箱子往回走。 他抱着一个大箱,艰苦跋涉到寝室门口时,却发现门已经被锁上了,兰秋年刚垫起脚想将眼睛对准识别孔,才猛然想起他的虹膜还未录入信息库。 这不是故意的吧…?兰秋年默了默,用鞋尖踢了两下门。 出乎他意料地,不到一秒门就被拉开,狄敬章目光平平地看了他一眼,终究一言未发地侧身让路。 兰秋年进门的动作肉眼可见地有些费力,然而屋里的其他人都只当他不存在,一个个的特悠闲。兰秋年对此接受良好,他本来也没想着从这群人身上得到任何帮助。 他将箱子一放,掀开盖子,便见床单、枕头上工工整整地排了好几层零食,甜口的居多,零星儿几包酸的和辣的,糖渍脆笋占了半壁江山。 ...都是给我的吗? 兰秋年不敢这样畅想,但最顶上还放着一张淡黄色的小卡片,字迹歪歪扭扭的:小兰学长请吃,我们这些新生都好喜欢你,听说我要来给你送东西就赶紧凑了这些零食过来。 这太不可思议了。兰秋年飞快地将小卡片塞进上衣兜里,忍不住翘起一点笑,受宠若惊地把零食都摆进自己的小柜里。 然后没让别人帮忙,他自己床上床下地倒腾了十来分钟,将自己的床位收拾得很整齐。兰秋年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控制不住剧烈的喘气。 正当他要回身把箱子搬走时,冷不丁一只骨节明显的手伸过来、两根手指轻巧地一提,就把大箱拎起来。 兰秋年从方才开始就感觉到有几注若隐若现的目光,他只是逼着自己忽略掉,但此刻这都已经晃悠到他面前了,他就很难装作没看见。 “怎么了?”兰秋年凝起眼,秀致的细眉微微下皱。他看向刚才一直在对面坐着、免得被他上下床的动作蹭到的狄敬章,对方手里提着箱子,表情不深,也没在看他。 狄敬章改成用小指勾着箱子,翻过手腕点了点,呼叫了一个运输机器人。他低下头,神色无奈:“你这样子怎么去009?你连明天的晨课都完成不了。” 他用眼神点了一下兰秋年的锁骨处,“你的抑制环程度调小了?”他注意到兰秋年的瞳孔略散,这是译使的肉.体承受不住过强精神力的表现之一,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就代表必须要提高抑制环的程度了。 这时门前的地面划开一块地砖,耳朵长长身子胖胖的椭圆形机器人从其中冉冉升起,电子屏上闪烁着“工作状态”的蓝色字样。狄敬章转身把箱子放到它伸出来的大耳朵上,它屏幕骤亮,欢快地“滴答”一声,转着圈缩了回去。 兰秋年将恋恋不舍的视线从已然消失的机器人身上收回,莫名地看着狄敬章的脸,含糊其辞:“我会自己调试的,谢谢你。” 他从来没听说过抑制环,他需要戴这个东西吗? 狄敬章沉吐出一口气,暂且忽略对方的身体状况,重复提醒道:“木曜休之后只有今天一天的归塔自由活动日,明天你要和我们一起进行晨课和模拟演练。” 兰秋年也沉默了。 他很想问一句“是跑操和跳操吗”,但看这三人满脸煞意的模样,就料想绝非这么简单。这句话又被他险险地吞回去,预感如果说了会被大肆嘲笑。 贺句芒终于忍不住再装聋,张嘴就讥笑道:“不是说来之前都了解过了吗?敢情你这是光寻摸我们仨了,薪塔的事你是一概不知?” 还特夸张地挑起唇角啧了声。 --又来了,又是这种夹枪带棒的话术。 兰秋年被说得有点烦,一回两回还好,也不用处处作对生怕赶不走他吧?这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那他偏不让看:“抗干扰训练、抗异化训练、异常数值修正、大逃型追缉...哪一件是译使需要做的?操课种类我是知道,但晨课是哪一种?” 他的瞳仁在轻微的愤怒里洇染、扩散,金晖迭映,像吐光的曒日。 贺句芒被他嘀里嘟噜一串儿话搞得无言以对,更没料到这人是真能说出个所以然。心里给对方难堪的念头落了空,就没劲儿地别开头:“这么稀罕这新来的,快把明儿的晨课内容也告诉他。” 这话一百分之一千是对着狄敬章说的,就差把他带拼音标注的大名说出来了。狄敬章当然能听懂,他耷下眉,生怕被什么东西沾上一样:“别乱说。”又转过头,语气淡淡地对兰秋年道出三个字:“打火轮。” 兰秋年在记忆里检索了半秒。随后,燃烧的、跳跃的、翻滚的黑铁轮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这是顶级斥候独有的训练,对反应力、肢体控制力和力气要求极高,稍有不慎就会造成烧伤或撞击伤。 --而译使与斥候在肉.体上的天生差距,比之猛虎与幼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脸色不明显地一变。 仿佛看穿了他内心的想法,贺句芒又冷语:“甭管斥候还是译使都得参加,s01寝在以往从来都是第一,别告诉我你是来拖后腿的。” “我会尝试,但我很难做得和你们一样好。”兰秋年直截了当地说,他讨厌这仨人是一码事,但既然涉及到评比,他还是应当用心一点,不成为负累。 “我不信有斥候能做但我做不了的事,所以我要去试。如果结果实在太差,我自己向上面申请不参加晨课,不会拖累别人。” 贺句芒怔忡地看着他沸水流动的眼睛,半晌没说出话。 怎么会有眼里好像梭火一样的译使... 没人说话之际,聂舍没来由迈步、离开床位,走向门外。 “怎么?”贺句芒抬头问。 “训练。”硬邦邦的一句。聂舍拉开门,跨了出去。 狄敬章也待不下去一样,匆匆留下句“我要加体能”,就跟着也走出门。 屋内只剩下两人,贺句芒一张脸摆得又臭又硬,恶声说:“随你便,燎着了别哭爹喊娘的。” 撂完这话,他怕谁追着似的也快步走出去、反手将门甩关,震出“砰”的动响。 兰秋年静静看了紧闭的门扉得有两三秒。 他倏地长出口气,无一瑕疵的脸上露出深深怠懒,板直的肩一下塌下去。他扶着床架、迈上跨度过大的台阶,在刚铺好的床上躺作一滩。 累死。不高兴。 这床唯一的好处就是大。斥候型号的床装下他绰绰有余,能翻身能打滚。 明天尚未到来前,他要做个对未来无知无感的人。兰秋年将脸颊肉蹭进臂弯里,反手搭在下颔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出神,表情渐渐恍惚。他辞脱旧日光景,来到沙风雷雨交作的新境地,难说是好是坏。 他在薪塔的天空上见过很多鸟,绒尾游隼、赤颈鸫、冠山燕,在无需避冬的时节盲目地飞。像他,不知道自己从哪来,只摸着黑往前走,要走到路断天塌。 4、火轮欺凌人类未遂 整个下午都没有斥候回过寝室,兰秋年乐得清闲。他还不怎么认识薪塔里的路,就算在终端上查看过三维地图也觉得太过错综复杂,也就没有远走,只出了楼看看花树飞鸟。 九点多他推开寝室门,一百来平的房屋里空无一人,兰秋年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带着一身水汽爬上床。 斥候体温较高、皮肤燥热,通常来讲用不上电吹风。译使则不一样,他们体质柔弱,必须要及时烘干水分。但兰秋年也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因为他从前待的地方...译使就跟敌虏一样没有人权。 他蜷缩起来,整个人弓成小团,细瘦的脊背皮肉裹不住骨凸、沿着他的脊椎线排布而下,像连串的珍珠。 兰秋年把脸埋在枕头里,将手绕过身后,一下一下地顺着自己的后背。 半梦半醒之际,他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很重地响起,又察觉到什么似的,急收了势头轻轻阖上。 一宿相安无事。 --第二日。 凌晨五点二十,边缘模糊的红日从东方衔山而出,释出遍天曦色。住寝楼一层的起床钟长鸣。 整层楼只有五个寝室,除了这间全s级的,剩下四间里住的都是a4级以上的斥候。 兰秋年睡梦中听见有什么在尖锐啸叫,丝毫不具备大清早应有的温情,刺得他耳膜生痛。他难受地伸手捂住,在床上滚了半圈。终于忍受不住一个翻身坐起时,床下的三个斥候已经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了。 而距铃声响起也就不过五分钟。 这样辛勤?兰秋年挣扎着抬起手看了眼终端上的时间,不由大吃一惊,虽然疏冷的脸上从来做不出明显的表情,但震撼的情绪已经从他眼里泄漏出来。 他的睡意很快像流沙一样从身上褪去了。他甩了甩脑袋,在被子里将睡衣脱了,把叠在床脚的换洗衣服拿起来,一股脑往自己身上套。 狄敬章惊诧地看了上铺一眼,他没想到看起来这么娇气的人真能跟着他们一起起床,甚至都没赖上十分八分。 看见对方依旧一身丝织衣物,他皱了皱眉--等会晨课要用的轮子上可都是猛烧的火,一个这么容易受伤的译使居然还不穿特质的衣服。 兰秋年没在意别人在想什么,他哒哒哒地走下床,已经整装待发。 聂舍冷彻的眼光瞥过来。 --“集合完毕。” 话音刚落,他右手握拳、在太阳穴边挥了一下。 狄敬章和贺句芒立刻也做了类似的动作。兰秋年注意到,就也合群地敬了一下礼。 众人你前我后地往本层楼的末端走,来到一处蓝色光门前--那就是速达梯,薪塔中最便捷的出行工具。 所有人都站进去后,聂舍按了墙壁上密密麻麻几十个圆形按钮中的其一,随后,兰秋年新奇地感觉到自己在快速移动。 梯门再打开时,兰秋年的眼睛微微睁大。 --他正身在一幢内里洁白的高楼中,墙壁反射着金属的冷泽,天花板离他仿佛有十来米远,四周是依次排布、上面绘有不同标识的钛合金门。 这应该就是资料里提及过的专人训练室了,每个高级斥候都有的,兰秋年也有,他的编号是“x-001”。 他应该是薪塔里第一个拥有训练室的译使。兰秋年心绪难辨地想,分不出这是恩赐还是压迫。但不管雷霆雨露、刀风剑影,都没有他反抗的资格,他只能无言地受着。 身后三道风闪过,兰秋年一个回头的功夫,就见那仨人已经全都进了各自的训练室了。 ...快节奏生活。 兰秋年按照标号找到自己的训练室,看着伟岸的大门愣神了片刻,一瞬间觉得自己如此微小,而摧残又如此磅礴。他不爽地轻哼了一下,将瞳孔对准识别孔。 咔哒一声,大门应声打开,中央的电子显示屏也唰地亮起,接着游萤似的微芒星星点点地会聚、相缠。最终,竟缓缓升起一枚灿金的太阳。 就像贺句芒门上的雷火、狄敬章门上的山峦、聂舍门上的夜海。兰秋年被系统判定出的专属图景,是泱泱高悬的曜日。 那金太阳又在顷刻之间流作尘砂,再度旋转结合,一面分数榜赫列其中,前三名还个个都有脸部特写。 兰秋年瞬间从瑰丽景象中回过神,懒得看自己那仨舍友动辄成百上千的分数,推开门就走进去,在终端上操纵着晨课开始。 暗处传来机关启动的声音。 空气开始急遽升温,好似地底置了一口广大的蒸炉,无论墙壁、地面,抑或兰秋年周身的气流,都逐渐弥漫开窒息的热气,兰秋年一瞬恍觉自己是在在座濒临喷发的活火山之沿。他无意识地吐了口气,拽了拽衣服领子,鼻尖沁出细汗。 他血管的跳动被迫参与进一场共振,在热量的海洋之中舒张又收缩,令他感觉很不舒服。 “嗖--” 破空声,左侧。兰秋年的精神触须敏锐地捕捉到危机的来源,助跑几步,翻身跃起,好险地避开一道通体燃着火的大铁轮。他瞳孔急促扩散,倒映在眼底的火光越来越烈,还来不及站稳就又就地一滚,躲过斜刺里冲来的另一个火轮。 而他的分数依然是零,因为系统没有识别到他将火轮击退的动作,仅仅避让是不计分的。 兰秋年知道不能一味闪避,等火轮的数量上来之后他跑都没地方跑,但熊熊烈焰在前,哪里是他能抗衡的?他紧皱着眉只好继续跑,精神触须剧烈抖动,收集着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并精确地传递给他。 兰秋年没跑几步就体力不支、眼神涣散起来,他紧咬着牙转过身,最后一次避开迎面冲来的火轮,绞尽脑汁地思考应对措施。 因过度运动而耗氧超标的大脑被驱使着紧急运转。 怎么办...怎么办...兰秋年的心理远比他淡然的外表要慌得多,他竭力呼吸放松令自己冷静,以免过分紧张干扰到思考。但未等他想出应对措施,两个火轮突然被迎空飞来的第三个火轮大力撞开,三个火光冲天的大轮晃悠了一下,然后调转架势,同时朝兰秋年旋来。 这本是为了令急性子的斥候省去追赶时间的优化措施,此时却成了兰秋年的催命符。这轮子一旦撞在身上,绝对会青一块紫一块、生一块熟一块的! 千钧一发之际-- 兰秋年鎏金的瞳孔中骤然爆发出极盛的光彩--他想到了! 显化触须!先以强力挥动时搅乱的气流将轮子表面某一寸的火焰压低,然后用局部凝注的方法!增强过的精神触须可以做到抗衡少量火焰! 这种控制力是寻常译使不可能达到的,所以一直以来打火轮的项目才被称为斥候特供,但他兰秋年从诞生开始,屈辱过失魂过痛楚过,就没寻常过。 兰秋年一个转身,精神力暴涌而出,密度过大,甚至凝成犹如实质的胶体,空气变得好粘稠,连不竭的高热都被寸寸切割压制。 他双手前伸、十指张开,数不尽的触须瞬间全部显形,暴冲向迎面撞来的火轮。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一局的勇者,是兰秋年。 他的触须也是纯金色的,与书面记载的黑白灰三色迥然不同。 纯金色的触须如金马鞭,狠力鞭笞向铁轮,暴风扫过,三个火轮瞬间被抽飞六七米。 这还不够,触须继续延伸,仿若树木根系一样紧追着蔓延,将被击远的火轮挨个又抽了一下,凶得像袭地的飞霆。 【x-001号译使兰秋年目前得分:6】 彼时兰秋年尚且不知,今日他所做出的举动有多惊天骇地、吓煞群人,又会对薪塔的译使训练产生多大的影响。 数年之后的薪塔将推出一种无火的铁轮,新增译使特供训练--抽陀螺。 兰秋年身形摇晃,冷不丁太阳穴一阵钝痛,整个人无力地半跪在地上,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遍布场地的触须如退潮一样收回。 "呼…呼…" 兰秋年死死按住胸口,大口大口地艰难喘气,剧痛的肺部堪称贪婪地吸进空气。 三个火轮再次立起来。 兰秋年发觉不对,又深知自己现在的状态有多危险,他不可能再击退一次火轮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唇,打开终端试图终止。 然而没有,没有终止键。只有一堆进阶操作:强度、速度、火焰密度、数量、能源、驱动… 火焰滚滚而来,兰秋年仍旧没找到暂停按钮,只能强撑起身子往门外走,跌跌撞撞一步一歪,不能留在这了-- 他走得太慢,纵使他咬牙坚持不让自己跌倒,但当他离门还有五米时,已经有了热气的推背感。 “兰秋年…"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是谁? "你出来…" 意识愈发昏蒙,他快要挺不住了。 "轰--" 訇然巨响。 狄敬章俯身钻过钛合金大门上被踹破而裸.露的洞,动作虽平稳却隐隐透出种急迫--三分钟前他看见兰秋年的分数竟然已不再是零就觉得不对,想起这个过分易折的人:运动后脸上的冷汗、背对他人时也能做到无声洞悉的触须,就心觉兰秋年这是用了孱弱身体承担不住的精神力。 六百个火轮他都没打到,匆匆按【驱动】里的【终止】停下了晨课,就往兰秋年这边来。 他以肘作挡,又连踹两次,将旋转的火轮全部打飞,然后俯下身将兰秋年一把捞起。 --还好没来晚。狄敬章无端庆幸地想。 身后被踹碎的大门正在缓缓自动修复。 狄敬章抱着兰秋年只感觉像块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他也不知怎的就担忧起一个译使的安危,明明他早说过,兰秋年的生死都和他没关系。 算了,死生亦大矣。狄敬章小心地扒开兰秋年薄薄的眼皮,解锁了他的终端,将本次晨课停下,心里无奈地想。 5、不堪回首的禁塔往事 阴冷的梦境里,兰秋年恍若走索,一步一步踏在锐如尖刀的山脊之上,罡风像锋刃割来,稍有不慎就会摔成肉泥。大雨倾盆,批面打头地倒灌而下,将他一身都淋到湿透。 他手里空空,不知道怎么走过大夜弥天中的无尽长路。 阒寂的黑暗中,几道称得上嘈杂的人语声窸窸窣窣地传来,令兰秋年不由得四下环看。 他一低头,人就醒过来了。 “我怎么知道他能莽成这样,一个译使还真打上火轮了?” “他今天差一点就受伤了,哪怕我晚去一秒他都会被火轮砸到,的确我们说过要把他弄走,但这种方式太冒进,我不认可。” “老子就认可了?今天这档子事儿是我办的不对,我也认,等他醒了我想法子补偿他。但问题在于等到了009那咱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来的功夫顾着他?” “贺春...” “你别叫我原名,老子看不上你这种口口声声为大局考虑的人。” 好吵... 兰秋年鸦羽一样堆叠的眼睫在微颤,艰难地撑开眼皮,眼珠疲惫地转了转。 “他心跳声变了!” 正背对着他斜歪站着的贺句芒突然嘟囔了声,快速转过头看向他,语气迅疾地说。 贺句芒太高,将他病床上的阳光遮得一干二净,兰秋年只能看见对方隐没在阴影里的凌锐五官。 “兰秋年。”贺句芒第一次完整地念出他的姓名,嘴里咂摸一通再道出来,觉着是个平仄合韵的好名字。 “你怎么搞的?”方才气焰熏天的人对上兰秋年的眼睛,语气稍微一缓,但显然没缓太多,“之前没人教过你控制精神力?” 顿了顿,他又说:“昨天我不应当激你。” “跟你没关系,别烦我了。”兰秋年刚醒过来就被这几个人吵得头都涨了一圈,面对贺大少迂回的歉意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是,贺句芒是贺家的大少爷,自小就万众瞩目未来又要引领一段风云的s级斥候,能说出句似是而非的道歉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兰秋年就是想,为什么他要接受所有人施加给他的所有东西?无论恶意、善意、歉意,都只是对方自顾自的自我感动。 问过他需要与否了吗? 贺句芒被拂了面子,先是难以置信地扬起眉,指着卧在床上的兰秋年,舌尖顶着牙膛冷笑出一口气,又凉凉笑着说:“行,你很可以。确实跟我没关系,以后也不会有关系。” 谁见了他不想伏低做小地巴结?贺句芒从没遇着过这种给了台阶下对方还一根筋地站着不动的情况。 他一字一句重得像口中嚼铁,随即衣摆一甩,大步离开病房。 在最远处站着、闭口无话的聂舍抬起头看向贺句芒猖狂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不赞同。他深深看了兰秋年一眼,说:“作为s01寝的宿长而没有及时关注宿舍成员的情况,是我的疏忽,我会自行去塔委会领处分。” 兰秋年不怎么讨厌他,或者说与贺句芒相比,其他所有人都被衬得可亲了许多。 但不妨碍兰秋年觉得他确实应该挨罚。 “嗯。”兰秋年对聂舍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表示。在纯白被子里埋了一半的下颔更显得稚弱,病中美人身上总有种慑人的残缺美感。 “...”聂舍本身也是寡讷的人,不擅和人攀谈,阐述完了自己的补偿措施就没什么再待下去的理由,也示意了一下,便往门口走。 兰秋年双手平放在小腹上,像古时妃子一样躺得很端庄,却总有道不加掩饰的视线令他的神经警觉。 狄敬章已经站在他的床头看着他好久了。 他敛着眉眼,刚想抬头问狄敬章要做什么,走到门口的聂舍却忽地大转身,漆明的眼落向他,又快速说:“休息好了通知我。” 兰秋年被他突然的发难吓得头发一抖,刚要说什么,那人却已疾步离开了,这回是真的离开。 感觉这些人都神戳戳的。 兰秋年无从置喙地收回眼神,察觉到身边的人身体动了动,似要开口说些什么。他有所感触一般转动眼球,看向狄敬章。 “你的分数是六。”狄敬章给出客观的、不带情感色彩的评价,向来温冷的眼里浮起一丝疑虑:“是用精神触须做到的,对吗?” 兰秋年记得最后关头是这人救了自己,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决定暂时给狄敬章一些笑脸,况且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于是说:“我尝试那样做,但没想过对我自己的负荷有这样大。” 狄敬章沉吟片刻,还有话想说,最终却被蓄在他的喉口抑而不发。末了他只点一下头,说:“你是译使,不必强求自己和斥候做相同的训练,昨天贺句芒对你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见兰秋年情致不高地转过头不听他讲话,话头便只能就此截住。他将一旁桌子上放着的茶色玻璃盒塞到兰秋年手里,叮嘱道:“我还有体能训练,你休息好了就回寝室,你的虹膜我录到识别系统里了。” 兰秋年捧着温热的小盒子点头:“谢谢你,我知道了。” 狄敬章的脸上露出“又说多了”的微妙的懊丧,他板紧脸色,从门口走出去。 兰秋年懒得想对方的未尽之语,鼻尖耸动,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肉香。他舔了一下唇角,掀开盒盖,满盛着的奶油蘑菇蛤蜊汤就映进他的眼帘,盖子内部还别了一把小勺子。 狄敬章是半个好人。兰秋年一勺一勺地将浓汤往嘴里舀,这样想着。状若杏子的眼睛都微微眯起来,柔白的面颊也因热度摄取而泛起浅红。 他第一次喝有肉的汤呢。甜得他牙酸。 ---- 左右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张枢监没对他进行任何额外要求,兰秋年就在床上又磨磨蹭蹭好久。他脑子里记着聂舍前番“休息好了告诉我”的话,但对这种麻烦事非常抵触,不免有些逃避之心。 大胆面对,激流勇进。兰秋年微攥了一下拳,眼里投出很容易被和困意搞混的、显得平淡如纸的斗志。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将自己因躺卧而略生皱褶的衣服细致地打理了一番,决定先回寝室吃一包学弟送的糖渍脆笋,随后就给聂舍发消息。 但很快他就后悔自己馋虫爬心而做出的决定了,糖渍脆笋在他最雀跃的时候害了他。 ---- “兰秋年。” 贺句芒抱着手拦在寝室门前,比兰秋年长出一头的身高有些震人,两人离得太近,兰秋年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高档烟草味。 “你想做什么?”兰秋年觉得仰头看人会使自己很占下风,就后退了一步,学着贺句芒的姿势和他对峙。 贺句芒抵着牙关笑,一手捋在自己发间,暗赤色的头发穿插在骨节微隆的五指中,像蜿蜒着一条暗火。他被眼前人的动作搞得啼笑皆非,是觉得动作很隐蔽他发现不了? 像个怕被鹰抓了就使劲往草里藏的羊羔。 兰秋年被他笑得心里发瘆,不明白他又发什么疯。 “我很不明白,你一个从禁塔里出来的,到底是走了哪条关系才进了s01寝?” 慢悠悠的一句话,十足的居高临下。 兰秋年脑子一嗡。 随着那两个字的出现,血液仿佛瞬间被冻结,天荒地老春水枯煎,顷刻的幸福逝若烟云。他惨然发觉他所珍视的一切都比琉璃还要脆弱、比梦境还要虚无,比希形之世的黎明还要单薄。 “...滚。”兰秋年紧紧咬着牙关,抬起头时目如金铁四碎,宛如恒星濒死时发出的强光。 愤怒与悲伤在他心中拔起摇天光焰,包裹住了长大不久的他,将他用心披好的装束烧得一干二净。他又急速缩小,蜷居回从前那个赤身裸体、任人宰割的孩子。 为什么要调查他?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伤害他?他做了什么吗? 我做了什么吗? 贺句芒本以为兰秋年就是想蹭上这份驻守009灯塔的功勋,将来好换算成钱或名,但眼见这人脸色决然,连细薄的眼睑染上红、像要蔓延出一片血肉河床,不论兰秋年到底什么意图,他心底都滋生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本来的从容不迫也消去了些,连带着接下来说的话都比预想好的温和: “才从禁塔里出来几天...” 兰秋年的视线晃动。 他眼里的贺句芒神情倨傲、面带鄙薄,看他如同看颗微末的草芥或匍匐的虫子。 这种眼神兰秋年见过无数次,在禁塔的往日,血泪相缠的往日,无数人走到他面前对他投以各样目光,色情、狎狔、耻笑、不怀好意,无论如何,最深的内核始终是这么一种轻飘飘的不在乎。 他喉咙发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下一刻,虫子挥动触须,抽得神气的老虎偏过头去。 贺句芒骄慢的神情凝在脸上。 “操!”他暴吼了声,双目瞬间猩红如染血,刚才那点若有若无的怜悯被抽得没了影儿。他一手提起兰秋年的衣领拉近自己,面部冷硬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咬牙切齿:“你大爷...” “闭嘴。”兰秋年知道自己可能要挨揍,但他压根没在乎,金辉烁烁的触须在身后交错盘踞、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再给贺句芒来上一鞭。他眼神凉绝,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你拿不光彩的历史取乐,你的人品奇差无比,你挨耳光不活该吗?” “我取什么乐?”贺句芒气笑了,他揪着兰秋年的衣领几乎快把对方整个人提起来,表情森寒可怖得吓人,像只即将择人而噬的狂兽:“老子活到现在二十来年,你是第二个敢跟我动手的...还他.妈动的是脸,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兰秋年心道挨揍就挨揍,你没挨过揍我挨的可不少,不差今天你这一回,但贺大少的脸今天不扇哪还有机会了?他强作镇定道:“死字怎么写你要问我?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天灵盖啊。” 本想再一触须抽上去,然而颈上传来的勒力太大,令他呼吸之间火辣辣地痛。兰秋年难以自控地弓起腰,不住咳嗽,殷红的眼尾涌出点点泪迹,瞳孔微抖、像升起一抹水洗过的太阳。 一秒后他被放了下来。 贺句芒揉了揉脸皮,凶残的光从眼里消匿,他冷静下来,驱走那些噬人的杀念。 猛兽锁定猎物时洞穿的目光钉在兰秋年身上。 贺句芒缓慢地笑了一下,却终究没发凶,话音难测道,“如果你是个四级斥候,现在已经跪在地上求我宰你的时候痛快点了。” 重音落在“四级”上。 贺句芒自己本身是五级、且临近六级,这些年来虽嚣张跋扈、横行霸道,然而教训人一直都有自己的那套逻辑:低一个等级以上的绝对不打,他最耻于搞恃强凌弱那套。虽隐隐猜测兰秋年也在4级之上,但那毕竟不是确定过了的事,况且...这人跟新柳似的一碰就折,他下手又跟烈火烹油无异,伤及性命就不好了。 兰秋年却没领情,更没被吓唬着。 他顺了顺气,直起身,满脸厌烦道:“那我谢谢你的高抬贵手,以后也请别烦我。” 这一闹他完全没了吃零食的兴致,给聂舍发了消息就走,没理会贺句芒透出烦躁的眼光。 贺句芒没有拦住他。 6、fist sacrifice 兰秋年快步穿过长廊,唇线紧紧绷着,脸色苍白失血,几乎像张粉连纸。他脑中情绪堪称混沌--他有些不清楚自己该去哪,下一步又该做什么,有什么过分沉坠的东西将他拷在过去,他再如何赶路也逃不出那片亘长的阴影。 高级斥候每天的日程非常繁忙,白日里的宿舍楼几乎见不到人影。绕过拐角的一刹,兰秋年脚步止住,终于再也撑不下去,颓然地慢慢靠着墙面蹲坐在地上。 沾血的长鞭抖出一道破空的响声,撕破了陷堕黝暗的世界。 是幻听。 兰秋年迟钝地眨眼,脏腑过了一遭寒气,许久前的剧痛幻觉似的再次作用在他身上。 “你已经不在那里了,现在一切都好...”兰秋年寻求安全感般抱着自己,一遍一遍地喃喃念,念过四五遍,就感觉躯体开始回温。 许久,他站起身,纤白的指尖掐住衣襟,重新折好漂亮的弯。 果然还是应该远离贺句芒这种人。此人非蠢即坏,抑或既蠢又坏。而兰秋年无论对蠢人还是坏人都不抱有同理心。 想起聂舍的交代,他调出终端界面,视线在即讯的图标上停了几秒。 --特别丑的一只二栖灯笼鱼叼着信,这就是国宝的待遇吗,连体量最大的聊天软件都要蹭这个热度? ---六月二日/09:56--- [兰秋年]:我好起来了。 [聂舍s-011]:定位。 [兰秋年]:定位什么? [兰秋年]:定位。 [兰秋年]:请问这是即讯的聊天机器人指令吗? [聂舍]:...把你的定位给我,我去找你。 [兰秋年]:。 [兰秋年]:【定位】 兰秋年手忙脚乱地想撤回自己发的那几条消息,又想聂舍看都看见了,再弄这种欲盖弥彰的东西也没什么用处,就泄气地将终端关闭,干脆不再去看。 他孤零零地站在墙角发呆。越来越多的细节提醒他,他和这个高速运作的外界社会有多格格不入。 兰秋年觉得好为难,说自己随波逐流都觉得不贴切。他本应从这里流向那里,偏偏被迫令改道。好像他本应是叶面的露水,却被共工驱使着汇成河。 聂舍收到信息时刚去塔委会扣过学分,正在东副塔的全息模拟室做专项敌袭训练,离宿舍楼很近,关了投像仪往回走,没个五分钟就到了。 他还在想即训什么时候出聊天机器人了。 聂舍对电子设备的使用一向不热衷,和网络甚至有点脱节,没能接上兰秋年的话,对方会觉得他太不知世务吗? 这并不是多重要的事。聂舍打发走莫名的心思。 译使对他的印象如何,他不在乎。 甫一进门,他就看见那独属于译使的、白到发蓝的缎质衣角,幽轻水面上一叶莲摆似的。 兰秋年正站在那恶补薪塔守则,忽地感觉身边气息一变,抬头一看,聂舍在旁边不知盯了他多久。 他不自觉地站直了,出声问:“怎么了?” 聂舍挪开目光,沉沉说:“跟上。” 兰秋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很不爽这种话命令的口吻,但他的想法一概是不被在乎的。 他只能跟着聂舍往楼外走,对方步子太大,他得小跑起来才能不被落下。 "你看那是兰秋年吗--" "百分之百是他啊,除了他还有哪个人头发这个色?" "不是说s01寝那几位都特别讨厌译使吗,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谁知道他们怎么想,我要是知道我也成s级斥候了…见色起意吧可能是。" 兰秋年听得耳廊发热、攒眉蹙额,他才来这不过两天,甚至都没熟悉这地方的?中制度,怎么名声先传遍了… 他不知道能进s01寝的译使意味着什么,长着一张这样面孔的译使又意味着什么。早在四五天前、张枢监趁着大部分学生都休假了领他来的那时候,他的名字就几乎飞满了六街三陌。 聂舍明显也听见了窸窣议论,他轻微皱了下眉,步伐更快了。 兰秋年深吸口气跟上。 两人进了塔楼、经过走廊,停在一间黑门之前。 黑底白字的身份编号清清楚楚地印着:s-011。 --这是聂舍的私人训练室。 兰秋年心中生疑--带他来这是想做什么,揍一顿?不会吧…聂舍如果对他动手、哪怕是威胁恐吓,他都一定要负隅顽抗。 聂舍无话了一路,又无话地打开门,无话地站在屋中,瞳色深晦地看着兰秋年。 兰秋年无端后颈发寒,门合闭的轻响更令他神经紧张。审视道:"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 聂舍走近了他。 "为我做一次献祭。" 心中惊涛骇浪,兰秋年没同意也没拒绝,不动声色地反问:"你的寄物有什么问题?" 斥候万众钦羡的高超战力和赖以生存的自我调适,其实都来源于寄物--如果说触须是译使的精神力凝聚而成,那寄物就是斥候的另一个灵魂。 从外观来看寄物不属于地球上的任何物种,只分为爪类与蹄类,前者代表强攻击力、强自主性,后者则相对稳定。两大类之下又分数十个小性状,个个都有严肃考究后确认的对应特质。 但不论外形多千奇百怪,颜色都是统一的纯白,如果有黑色出现那就坏了,那是最显著的异化征兆,除了译使的献祭无药可救。 聂舍在来之前已做过足够的心理建设,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寄物放出来。 盯着那双染上黑色的、好像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自己撕碎的爪子,以为对方是蹄型寄物的兰秋年沉默了:果然不能以貌取人,这寝的仨人就没一个善类。 长毛,内倾、冷静。沿脊尖刺,反应力、奇袭取胜。榔状尾,好战,不死不休。 这个性状组简直是典中典的杀戮之器... 聂舍惭愧地看了眼自己寄物上腐蚀的黑影,低声说:“今年初的突袭任务里...” 他的话蓦然中止,因为他的寄物已经不受控地靠近了兰秋年,且明显有想要拿头蹭对方的手的意愿。 “n6!”聂舍急声喝止,接触都算二阶献祭了,未经兰秋年的允许,他的寄物是绝对不能靠近对方的。 被称作n6的寄物未经思考就背弃了主人的指令,伏下和兰秋年站直了一边高的身子,左蹭右拱地往兰秋年站上贴,生撕过无数希形的利爪轻软地搭在对方身上。 “没关系。”兰秋年抬起手示意了一下,有些好奇地摊开掌心捋了一把n6的头颅,对方驯顺地低垂下脑袋,口中发出信赖的低哼。 “等等...”这是聂舍第一次被译使接触到寄物,他呼吸一紧,骤地感到难言的轻松与飘然。他眉结拢聚地压住那些怪异的感觉,艰难提醒道:“只有三级以上的译使才能用接触,它很容易污染你。” 引导、接触、梳理、融形,是常规生活中能见到的所有献祭形式,从前往后对译使的要求依次增大。对寄物进行直接接触的译使,等级至少要大于三才行,否则不仅成效甚微,自身还有被反噬的风险。 兰秋年奇怪地瞥向他,收回手—他看起来不像有3级的样子吗? “你的异化我能解决,你能给我什么?” 聂舍早就想好了般:“以后的所有操课。” 方才精神被抚摸的感觉历历在目,聂舍难言地掩上眼,说不出为什么地怅然。 “这个我不需要。”兰秋年一口回绝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的交换:“这是你给出的条件吗?” “不,无论你今天怎么做,我都会帮你完成。”聂舍快速说,像是生怕自己语速慢一点就会被记录在案,成为他对译使妥协的呈堂状告。 这句话的诞生经过了聂舍的深思熟虑,而说出口却不需要酝酿多久。他如同一个路过花园的人,他不喜欢花,也不迷恋花香,但如果这时有天灾人祸要降临到那花朵头上摧打它,他就想要解下大衣披护上去,不令那馥郁的美丽消逝。 --就像他不希望这个人再受伤。 兰秋年略有诧异,对方的神色凛薄,话语却恳切,揪不出什么做戏的样子。 见他不说话,聂舍也不失望,早有预料似的对n6做了一个“回来”的手势。 打断了聂舍将n6往回召的动作,兰秋年轻轻张开手,安抚性地顺过n6带刺的脊背:“别动。” 那些尖利割人的突刺在他的手下无比柔顺,略厚的毛发将他的指节淹没,肢端那些黑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我要月土样本。”兰秋年抬起头,对聂舍说。 “好。”聂舍直接应下,头脑发昏地攥紧拳,条条青筋暴起在他的脖颈与小臂,似乎能窥见其中灼热奔流的血液。 兰秋年意识到聂舍此时应该很紧张,连带着n6庞大的身体都有点瑟缩的意味,让他抚理的动作很难发挥出用处。 “…”兰秋年眼尾一撇,他的技术很差劲吗,至于难受成这样?虽说他被押在禁塔的那段年岁没受过系统学习,但他自己读过很多相关的书,还…还实操过两次,应该不会出差错才对。 这绝对是聂舍他自己的问题。 “放松。”兰秋年指令道,听见聂舍低沉地“嗯”了声,手下的n6却没随之改变,依旧将头顶进他的怀里不肯显露出来。 兰秋年眉尖挑了挑,冷静地思考起目前状况,聂舍阳奉阴违,n6跟着捣乱…但这两者之间本就是共生的关系,搞定哪个都一样,何必非得让聂舍调整? —就因为他智商比n6高吗? 兰秋年反倒不喜欢智商高的人,因为那通常代表不好忽悠。 “坐下。”兰秋年话音清楚道。 n6试着撒娇糊弄,但它的体型属实不适合做这种事了,兰秋年不为所动,它只好不情不愿地从怀里退出来坐下。 “闻。”兰秋年将手背悬在n6的鼻子前晃了晃。 白色的舌头舔上来。 兰秋年强行将那段舌头怼回n6的嘴里,又将手放在刚才的位置:“闻。” 这次n6听话地嗅闻。 “趴下。”兰秋年说。 n6从令如流,乖驯地趴下、榔头状的尾尖殷勤地摇起来。 兰秋年大感满意地点头:这还不好治吗? 他摸在n6的后脑上,一路捋到腰部,反复来了几次,心底似有似无地链接到n6此时的情绪—是满到将溢的欢欣。 聂舍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寄物被兰秋年训得跟狗一样,大脑前所未有地混沌。他自持的外壳有些碎了,步伐坚重地向前了一步,向来沉淡的双眼目光燎燎地锁定在兰秋年的脸上。 “你我也要摸吗?”兰秋年一惊。 回应他的是紧扣到肩膀上的双手,烫意穿破了衣服,传递到他肩部的皮肉上。 兰秋年骤然有种被猎食猛兽盯上的错觉,语气生涩:“...为什么要这样?” 对方没有回答他,随后他的手被尽量轻柔地覆住了,聂舍的五指不由分说地穿进他的指间,与他一同搭在n6的背上,带来连绵的滚热。 聂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越界了,知道这太有悖他一直以来的观念,知道兰秋年会怎么想他。 但他竟头一次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行为,他甚至要竭尽全力才能勉强压下咬在对方颈间的欲.望。这种渴求让他心惊。以他的条件想获得薪塔的译使救助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他就是因为不想被碰触、不想和译使产生任何羁绊,更无法接受谁来走进他的精神领域,才会瞒着这件事迟迟不上报。 但兰秋年摸在n6背上的一瞬间,他却满心都是欣悦。 兰秋年眼见事态有失控的趋势,这个一直冷得跟冰块一样的人这会像是要把自己吞了,他草草又顺了几下毛,就不顾n6委屈的挽留从聂舍手中抽出手。 “结束了,聂宿长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兰秋年避开直挺挺站在他面前的人的眼光。 聂舍如梦初醒,立刻后退三步,将n6塞回精神领域。 “谢谢...你的献祭。”聂舍缓慢地、不可置信地、如同蒙受神眷一般低声说,“对不起。” 兰秋年不愉地皱眉,眼底细细碎碎的晖光弥漫。 “下次我会让你跪下。”他用力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手,试图抹消刚才的炙热,抬头直面聂舍,第一次毫不恭敬地说。 可能是刚建立的短暂精神联系让他多了几分气性。 聂舍怔忡。 美好到无从描述的体感在他脑海中流连辗转不愿离去,他略微牵了一下嘴角: “下次,我会听你的话。” 7、误闯 突如其来一场雨将花树浇得盎绿绣红,天色清湛如磨拭过的妆镜,缭绕的云片离人好近,像金博壶底泄出的炉烟。薪塔中来往的人皆被润了衣角、洗褪沉萦,豁显出少年心气来。 因为怕水分含量过高影响精神力,译使的一切课业全部停止。本来兰秋年就没事可做,这下去找别的译使一起上课的念头也是泡汤了,干脆探出小半个身子跟雨点玩。 兰秋年非常有兴致,他原来在禁塔时没怎么见过外界的雨露,特别新鲜地将手伸出窗外去握雨丝--当然无果,但冰凉的水濡过他的指尖又坠下时,他就不提防地体会到那些最本真的触感,渗透他与世界之间的隔膜,唤醒他退化的感官。于是他一个人站在窗边自娱自乐,淋得指尖发白也不觉得难受。 但没一会雨就停了,随即就是风、还是扯天拽地的那种规模,把薪塔刚引进的夏活柳搅得一团糟,兰秋年眼瞅着那些枝条在暴风里摇摆大作,跟失心疯病人斗舞没两样。柳絮打着旋儿地四处飞,遍地铺陈金蛾玉茧。 兰秋年心觉外面的世界是新奇,但也不至于新奇到这么癫狂吧?他正琢磨着不对,打开终端、点进论坛逛了一圈,就听见大家都在吐槽薪塔的气象系统又崩了的事。 16l:这小火楼还能不能行了,怎么三天两头起幺蛾子??我在阳台边正换衣服呢,一个大风过来直接给我搭窗户上的裤头卷走了,我真服了啊!!还我裤头命来!! 20l:十六楼,我正往寝室走呢一个裤衩子就糊我脸上了,你还索上命了,谁赔我俊脸的贞洁啊? 28l:是不是系统陈年老化、小火楼又舍不得拿钱修? 29l:回楼上,其实不然。我觉得就是这个人工太阳整得太差劲了,原来那种天幕光热也没几个人说过不满,结果小火楼就好整隔色儿这出,非得买个太阳挂上了...你说你要买个二代的还行,弄来这么个又爱短路又能罢工的三代,属实吃饱饭闲磕牙。 55l:怎么不说是阿波罗的太阳车给天气系统烤冒烟了呢^_^ 56l:赞同。 57l:赞同。 58l兰秋年的狗:赞同。 兰秋年本来正怀着一知半解的心情刷论坛,还在思考阿波罗的太阳车是什么怎么这么耳熟,冷不丁看见自己的名字,手一抖就给终端闭了。 我什么时候养狗了...而且这年头狗都会用论坛?兰秋年沉吟半晌,依旧难以理解。 他又后知后觉地懂得了那些词汇的意思--太阳是假的,雨水也是假的,风暴是因为电子代码的紊乱。 一切都是虚无的,他所热望的真实并不存在。 叹了口气,兰秋年拉上窗帘,昭亮的眸子暗淡了一点。 书里记载过希形侵蚀太阳的史实,他也的确没见过日轮光晕。但他以为这是因为他的见识太短浅,薪塔这么名声赫赫的地方,一定会有真正的太阳。 其实他也没有多意外,毕竟他之前见过的东西太少了,以至于现在对什么新知识都能接受良好。 但是...但是... 兰秋年揉了揉脸,不再去想有的没的。乖乖在寝室里等到风停,打算去外面游荡一圈,顺便到食堂大餐一顿。 他给自己加了件薄外套,样式很修身,将胸脊腰腹都勒得纤细,衣领又紧紧拢起,看起来像只出世不久的毛茸茸小动物。 他一路看花看树、走走停停,慢慢悠悠踱到食堂,抖了抖襟上潮气,就直奔百合莲子牛腱汤的窗口。终端在识别器上一贴,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鲜汤就从出菜口弹上来。 兰秋年无意识地嗅了嗅,心情雀跃地就要伸手去拿,下一秒,斜方却突然有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过来,又说时迟那时快地上演了出横刀夺汤。 兰秋年石化了,他难以接受地看着面前的短寸斥候。 "你--" "小兰学长。"那人语气快得像有人正蹬三轮在后面追一样,一双眼睛看左看右就是不敢看兰秋年:"刚出锅的汤太烫了,你坐哪?我帮你送过去。" 兰秋年本来有点急眼了的神色就缓缓收回去。 "那谢谢你,但我们应该不认识。" "不用认识,小兰学长,你真好看。"那人顺着兰秋年手指的方向将汤碗如珠似宝地护送到桌子上,这才回头闷闷地说了一句,脸上的红意更重,话音未落就急匆匆地跑了。 兰秋年不明缘由地看着那个斥候回到座位,通红着脸被身边的几个朋友坏笑着推来搡去。那桌的人察觉到他的视线,连忙停下打闹的动作,拍了拍那短寸斥候示意他赶紧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接,兰秋年扬起一个轻微的笑,做着口型说:"谢谢--" 他的眼里,金荷荡漾,水袂相融。 斥候瞬间感到呼吸困难,傻傻地回以一个笑,就将脸埋到桌面上,只露出爆红的脖颈。 兰秋年收回眼神,垂着眼帘仔细地将汤面上漂浮的姜片、百合瓣挑出去,一勺舀起两块汆烫过的牛腱塞到嘴里,两腮都鼓起圆圆的小弧。牛腱被炖到筋烂肉嫩,齿端一碾就能释放出其中饱含的汁水。 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有暴发户的土阔气概,之前能吃到的油水都少,现在一下肉类自由了就跟没见过似的天天吃。 不行,我要合理摄入营养,让身体变得好一点。兰秋年暗暗想,随后将最后一块牛腱也咽下去。 --吃菜什么的,明天再说吧。 兰秋年擦掉唇上的油亮,瘫靠在椅背上放空了几秒,又倏地一下坐得笔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如今在薪塔里似乎还有点出名,他还是挺在意个人形象的,可千万不要被拍到食堂不雅躺姿呀-- 他边这样想着就边走出门外,没有目的地,全凭灵感直觉,沿着曲弯错杂的路乱逛,想着找找新奇事物、或者看看能不能误打误撞走到薪塔里那些久负盛誉的景点。 绕了七八九个来回后,最新奇的东西终于叫他碰上了-- “放了我!放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闭嘴。” 密密树荫笼盖下,一只绣着炽红鸳鸯钺暗纹的低帮皮鞋,正恣意地踩在另一人的后背上。 趴在地上的人努力往前爬,踩着他的那位脚下力度一重,他当即痛苦不堪地蜷起身子。 兰秋年看见他的十指都已经抠进土里,划出深刻的泥堆。 而将他人轻易踩在脚下的,纵然只有一个背影兰秋年也能认出来。 张狂的暗红短发,每一缕发丝都带着桀骜豪横的神气,肩宽腿长直逼两米的身量…除了贺句芒,还会有谁? 兰秋年意识到自己是误入了不该进的地方,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第一时间就释放出精神力将自己裹住,免得被那群耳聪目明的高级斥候发现。 他眼神不带感情地看着哭号求饶的人,就像透过对方看许久以前的自己。 贺句芒不是这种人吗?贺句芒就是这种人啊,那样家族里出来的少爷怎么可能还留存一副纯良心性...但兰秋年没有转身就走,他要看、要弄清过程,他绝对不接受和霸.凌者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哪怕这人平日里多气傲、多不近人情,他也不想仅凭一面就妄下定论。 “贺哥,要我说这小子就是骨头痒了欠收拾,劳驾你亲自动手了,我们这就给他做掉!” “就是,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造我们贺哥的谣言!” “泼脏水到贺哥身上真是不要命了!”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贺句芒身后的狗腿子谄媚地一唱一和。 “别碍事。”贺句芒没有回头,眼珠都没转动半分,依旧凝着冷流的火簇俯视着地下的人,但这话无疑是对身后那群人说的。 清和的光晕被他眉弓与鼻梁平滑地割开,他五官愈显锋芒,如淬砺成的铁像。 兰秋年没怎么见过这种状态的贺句芒,但从周围人见怪不怪的神情里能大概看出来,这似乎是对方的常态。 志得意满、浑不在乎,看天下如薄纸一页,看人群如走动的蚍蜉。那双火光未歇的眼眸里,本来就是杀机与傲慢居多。 这么算来,贺句芒对他可不只是留手了一点半点。兰秋年不无讥嘲地想。 上午刚恐吓完他,中午就得来惩治别人,这行程也是够紧凑的。 “下次手段高明点,想害我,你还不够格。”贺句芒纡尊降贵地挪开鞋,在一声声无意义的告饶声里冷笑出声:“成王败寇,林索,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被称作林索的斥候好像吓破了胆,只是一昧地胡乱摇头,脸上蹭满了泥土都不在乎。 兰秋年从只言片语中提取出“造谣”、“泼脏水”、“暗害”等等词汇,心下随即了然。他对这种私人恩怨没兴趣,更懒得插手。没等看完全程,就转身准备离开。 他走出六七步时,身后却忽然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是皮鞋与土地摩擦的声音。 未等兰秋年转过身,肩膀就被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攫住,那只手又强板着他掉了个方向。 兰秋年耷着眼看向贺句芒骨骼凛厉的手,掀眼防备地问:“怎么?” 贺句芒定定看着他,眼里神色复杂,终究什么也没说地松开手。 兰秋年瞟了对方一眼,转身就走。 “兰秋年。”贺句芒声音不高地喊他。 “知道不是你的错,我没误会,别和我解释了。”兰秋年扬声说。都用不着回头都能猜出来这人是几个意思。 身后没再传来话音。 几秒后,兰秋年听见一丝轻到几不可觉的低笑。 8、火焰缠过他的掌心 万事万物都平常地消遣而过。 日迤天暮,兰秋年来到薪塔的第二天也即将平平顺顺地过去,中间虽起了点小波澜,但总之无伤大雅。 他发现这几个斥候除了晚上睡觉外平常都不怎么回寝室,紧凑的日程表上不是训练就是演习,偌大一间房屋里大部分时间都只有他一个人。 终端振了一下。 兰秋年划开查看,张枢监打着领结、一脸正气的头像跳进他的眼睛里。 ---六月二日/19:56--- [张枢监]:小兰同志,今天过得如何啊? [兰秋年]:张枢监您好,不用寒暄的,请问有什么事找我吗? [张枢监]:啊哈哈,不是什么大事,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你和薪塔里任何一个学生都不一样,上方不要求你参加任何的鸡体课程或活动? [兰秋年]:我记得,现在上方反悔了吗? [张枢监]:没犯讳,没犯讳,但明天有个事是你必须要吵架的。 [兰秋年]:什么事?还有张枢监您能不能别用语音输入了,我不太能看得懂您的意思。 [张枢监]:我用的是电波识别!就是系统有点老化了,我现在就去嗅一嗅! [张枢监]:听没听说过薪塔的模拟演练?普通斥候应该是以寝室为单位一年三次,但s01寝的频率是一月一次。你也知道上面把你弄到这个寝是为了什么,别的都无所谓,但你一定得尽全力地和这三个斥候在009灯塔配合作战!所以明天的模拟你需要跟着去,熟悉他们的作战方式,记住他们的战术暗号! [兰秋年]:好的,我明白了。 [张枢监]:你出现之前,斥候是耗损品,只要有你,斥候就有可持续性了!小兰同志,你改变了世界啊! [兰秋年]:哇。 兰秋年将终端关闭,满脸迷茫地倒回床上。 改变世界这种事,真的能和他扯上关系吗? 但事已至此,他只好爬起来翻找有关模拟演练的书籍。寝室的桌椅是供斥候使用的,他坐上去只感觉自己矮了一截、脖子要抻得老长才能维持视角,于是他干脆将书拿到床上去看。 看了两三页,兰秋年就有点愣愣瞌瞌,纸质书粗糙的纹理在他指尖流过,仿佛他正处于一条水波轻晃的静河,而他变作只溯游的鱼。 我要回河底去了...兰秋年昏昏沉沉地想,随后两眼一闭,脸颊砸到摊开的书页上趴着睡着了。 人工太阳将颓靡的白昼再次领回大地,凝光渐晓的轻行绦带卷过薪塔中数座高楼的顶尖,舐去残存的暗。 兰秋年在催魂似大振的起床铃中一激灵坐起,总算有点习惯了这响度过大的铃音,没有如昨天那样久久心悸。 大概因为昨晚睡眠充足,他才刚醒就已经大脑清楚,从上铺往下走的过程里他思绪飞转地想了很多:昨天连衣服都忘记换了,澡也没来得及洗,怎么这么不争气看着书就睡过去了...不对,书去哪了? 他扶了一下后颈,那里的骨头安好,没有一丝卧睡整宿后酸痛的迹象,这还比较好解释,也许是他睡后自己换了姿势。但他明明记得昨晚他是趴在书上睡着的,怎么一觉起来书都不见了? --哦,在桌子上,谁帮他放过去的? 兰秋年怀疑的眼神望向正快速装备的三个恶形恶状的斥候,只觉得一个比一个难评,死活揪不出其中那个潜藏的好心人。 聂舍和他对上目光,愣了不到半秒,就若无其事地顶着一张冷得掉渣的面容转过头。 贺句芒动作粗暴、一举一措飞快而不耐,必定是传承了贺家的优秀基因--或者说混.黑的祖太爷的基因。 狄敬章则压根没看他,自顾自有条有理地整饬。 兰秋年暗暗嘀咕着,像昨天那样跟着敬礼、又上了电梯。 这回有所不同的是,到达训练集中场地后,本应在刹那间不见踪影的三个斥候留下了一个。 聂舍在二米之外看着他,五官轮廓清晰峻峭,墨石一样的眼里映出低暗的光,将他从洁白明亮的庭室带到另一片无光无音的寥落之地。 兰秋年心里发毛,因为他此刻甚至能听见聂舍平稳深刻的呼吸声,与对方胸腔起伏的回响。 虽然他知道这是献祭后两三天内的常见症状,但不妨碍他抗拒着进入那片深海。 是了,聂舍说过要帮他完成晨课,兰秋年本以为自己已开口要了月土样本,这一条约定就自动作废,没想到聂舍还是挺有助人精神的。 但要么为什么说这群斥候变脸比翻书都快...献祭完成的那一时半刻,聂舍对他还算稍假辞色,一晚上过去就又变回正颜厉色的死人脸。 他怀着怪异的心情跟随聂舍走到昨天那扇黑色大门前,这回他仔细端详,看清了门上浮现的图案--一片波涛不掀的笼罩在夜幕之下的海洋。 “外面等着。”聂舍冷冰冰的声音传来,随即大门就被毫不留情地关上。 兰秋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底质疑起自己是不是会错意了,其实聂舍根本没打算帮他打今天的火轮,只是他自作多情地跟上来。 --毕竟聂舍口中也没说出“我等会帮你”之类的话。 兰秋年有一点点尴尬。 他像一个尚未知晓人世风雨、未曾受过训导的稚弱孩童,最擅长做的事是无措地注视他人的背影,试图从中找出一点能辅助自己生存的蛛丝马迹。 如果他现在立刻回到自己的训练室,也许还能挽回一点将将扫地的颜面。 兰秋年的脑海里演化出诸般情景: "你在这做什么?"聂舍问。 "不是说好要帮我做晨课的吗?"他答。 "我说过吗?你想太多。"聂舍不留情面地嘲笑。 兰秋年赶紧呼噜呼噜脑袋赶走这种过于可怕的桥段,他正准备问一问张枢监退出晨课的申请流程,以及怎样才能不影响全寝平均成绩,身后关闭了不到五分钟的大门就突然再次敞开。 聂舍一身沸热尚未褪尽,肌肉仍处于剧烈充血状态,贲张的臂肌将贴身训练服称出巍然起伏,挥遒间迸发能致人于死地的绝对力量。 他就这样携着迫人威势、呼吸略沉,步步向兰秋年走来,直至将对方清削的身形全然笼盖在自己的护持范围之内。 兰秋年本能地觉得危险,他察觉到聂舍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那双眼睛太黑、太像无机质的造物,能将光照碾作漫漫夜色里的泥尘。 聂舍仿佛有所发觉,随即敛下眼皮,不与兰秋年再对视。 "带路。"聂舍惜字如金。 --所以不是戏言,聂舍真的就是那个意思,就是要做一回好人好事。 兰秋年皱了皱眉,压下杂乱无章的想法,没过度探究对方奇怪的状态,噤口捲舌地往x001训练室走。 走在聂舍身前的兰秋年感觉心里毛毛的,凛锐一道视线凝在他后背,像被狙击枪瞄准了似的。 到训练室门口,兰秋年朝着识别孔眨一眨眼解锁。聂舍先对着他门上的耀日图纹出神了一秒,随后示意他开启晨课。 兰秋年边抬脚跟着进门边低头在终端上捅捅咕咕,火轮整装待发的一瞬间,他就不提防地被拎着领子放了出去,跟提行李箱一般无二。 “聂舍你--”兰秋年心想这就太过分了,眉头一紧便喊道,然而聂舍没什么冒犯到他人的自觉,只是摆了摆手,冷声说:“数量改成十。” 兰秋年没动静了。他又捣捣修修操作了一下,猝然愣在原地,继而对屋里小声说:“我的终端上限是五。” “...” 聂舍有点无奈地回头看了看他,好像在看什么稀世无存的小菜儿:“那就五。” 他随手打开奔来的大火轮,音色骤低:“不要让贺句芒和狄敬章知道这件事。” “哦。”兰秋年点点头,将数量调到五。心想对方也是有一番傲骨的,必然不想被追根究底地牵扯出那天的献祭。聂舍肯定觉得他是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译使,就像他觉得这三个斥候个个都有精神疾病一样。 --另一边。 狄敬章打完六百个火轮,不自觉地就旁观起兰秋年的成绩,眼睁睁看着那数字蹿动飙升,从零到一百只用了两分钟。 他向来平波静水的脸上露出了极其明显的震撼。 “译使的精神触须...可以发挥到这个程度?”他喃喃着,心中感到滔天的荒谬。 然而在他走向兰秋年的训练室的过程中,对方的分数已经定格在二百二十四不再上升。到了门口,狄敬章便只见到一个略显局促的兰秋年。 见对方状态还好,甚至脸不红气不喘,狄敬章虽心感诡异,但终是没开口询问。 甚至为了防止兰秋年主动找他说话,他还装作无意路过地离开了,眼睛都没斜视一下。 兰秋年其实也没怎么关注狄敬章要去哪,更没什么搭话的念头,他此时正后知后觉地想:聂舍帮他打火轮,分数一定和他自己的是天差地别,会不会被监测系统发现? 他的确不用参加这些活动,但“不参加”和“假装参加”,是两个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事啊。 狄敬章已无影无踪之时,兰秋年敲了一下掩着的门,压着嗓音说:“他走远了。” “试试?” “什么?”兰秋年没明白。 一只手从门后伸出来,将他轻轻拉进去,又在他的右手裹上一层冰蓝色薄膜。 “右手利?” 兰秋年两条细眉略微攒起,看着聂舍往自己的手上弄那个奇奇怪怪的东西,抿紧唇回答:“嗯。” 聂舍直起身,手放到他的后脑处轻推了一下,兰秋年顺着力度一转头,瞳孔顿时极速压缩,影射出熊熊烧来的火轮的轨迹。 谁,要,害,他???? 兰秋年心神一坠,盘舞的触须瞬时抽出。 “别用触须。”聂舍出声道,走到他背后握住他手腕,几乎将他整个人全部包在怀里,“感受。” 两个恋爱经验加起来等于零的人都没发现此时此刻他们的姿势有多亲昵。 对方体温热热的存在感太高,兰秋年又很少和别人亲密接触,不适地扭了扭肩膀,又逼自己全心全意地沉浸在所谓“感受”中。 聂舍是在教他保命的本事,这种课程的学习机会可不多。 兰秋年借着对方的力,沿着那条分外奇妙的方向,将火轮在掌侧转了一个半圈卸去冲力,随后自发地变掌为拳,将其击开。 成功得分! 分数到达二百二十五,自动触发终止指标。 兰秋年惊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冰蓝色的膜状物自动融化脱落了,虽然被这东西缓解了大半的热度和力度,但兰秋年依旧无比真实地感应到,那火轮是被自己击退的、切切实实身体力行地击退的。 ...好奇妙的感觉。 聂舍都没有想到兰秋年能处理得这么漂亮。 他缓下表情,一直以来深拧的眉结散开:“你要学会运用肢体的力量,这是生存的必需品。” 兰秋年睫毛尖儿颤了颤,搅乱了映进眼珠的光影,像小燕掠过鎏金的湖面。他仰起淬了雪的脸对聂舍拙涩地笑了一下,如同桃花盏萼轻开。 “谢谢你,”兰秋年认真地说:“聂舍,聂宿长。” 聂舍默然无语。 心脏在泵血,收缩、舒张,一下一下。 斥候敏觉的耳中听到的坍然响动,是到死为止永无终结的心搏、还是被眼前的太阳引动的朗朗潮汐。 这种近乎竭喉的感觉一顾即逝,快得聂舍甚至无法捕捉到有什么东西在刚刚被触发了。 “不用。”他漠漠说,“我们没有多余的空档保护你。” “嗯。”兰秋年只是点头,好心情没受到一点影响:“我会自己保护自己。” —他会走出禁塔密密叠叠的棘丛,涉到迥新的美丽天地。 9、模拟演练 兰秋年回去洗漱完往食堂走时,迟来的困意才和疏疏晨风一起吹漫到他身上。他恹恹打了个哈欠,心里在琢磨自己的养生康体小计划。昨天前天南出餐口都没上素食,油水最少的一道菜就是娃娃菜炒牛肉丁,不是他不想吃绿色食物,实在两个出餐口之间隔着的一百二十米鸿沟太冗长,会额外消耗他的热量。 在他想要合理膳食的时候竟会出现这种事,虽然口腹之欲会得到极大的满足,但影响的可是他的健康大计! 如果今天依旧没有素食供应,那我是一定会生气的。兰秋年拳头握了握,在心中赌咒。 甫一进门,与装满了整个铁筐的干煸豆芽对上电波时,兰秋年那一秒简直没控制住表情,素白的面孔上布满菜色,比那被反复煸炒过已然死气沉沉的豆芽都像蔬菜。 --怎么还真有? 兰秋年在心底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合理膳食,合理膳食",将大脑的全部精力都投入进念咒之中,导致身体一时之间无从看管,特别自我地就拐到了红烧肉的窗口前。 端着满碗的红烧肉去找座位时,兰秋年的心里还是有一丝挣扎的,现在回头还不晚,叶绿素就在豆芽菜体内等着你,营养生活、健康身体也都在等着你呢! 兰秋年的心中一下跳出黑白两个小人,各自插着腰站在他的肩膀上。 小黑人暴跳如雷,小白人大快朵颐。 兰秋年本来是决定两方的意见他都采纳的,但小白人只是专注埋头吃饭,一言未发;小黑人却对着他的耳朵大骂出口,十分聒噪,兰秋年一个不注意,就伸手把小黑人弹飞了。 回过神来时,兰秋年已经握着大勺吃了三口红烧肉。 明天一定。 兰秋年抽出纸巾擦了一下嘴角,心怀愧疚地想。 如果不是张枢监的催命电话铃音突然响起,他的这份愧疚大概还能持续个十几秒-- "小兰同志,你稍微收拾一下,吃得饱饱的别让肚子里没东西,八点之前务必到实战楼,记住了,是实战楼,主塔旁边那个--" "收到收到。"兰秋年见四下没人,就畅意地睁开眼睛翻了个白眼,极不走心地敷衍着。 那能怎么办,服从安排,响应号召呗。 他无奈地压着肩膀转了半周,舒活了一番从没经过系统训练的、有些过分单薄脆弱的肌肉群,点开立体地图扫了眼,便抬步朝那个什么实战楼走去。 薪塔的实战楼设计精良、技术先进,光是确定版图就用了半年,兰秋年此前听都没听说过的空间压缩技术在这栋大楼里随处可见。 个个场地骈罗堆叠如若蜂巢繁复,据说这种设计是为了在最大限度上减弱空间干涉的影响,每个场景的坐标都是经过仪器的精密测算和反复假设的。 也正是这种在压缩中无限趋近于失衡的不稳定空间,才能容纳那些希形生物体的投影。 进门就是一道长廊,兰秋年谨慎地环顾四周,白瓷白墙、灯线亮堂,倒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但廊道两边分明一扇门都不见,修得这么长是为什么? 他心里正犯嘀咕,视网膜却忽然闪过一抹格格不入的影子--道路尽头的墙壁裂开,里面走出一个人。 兰秋年定睛一看,顿时无语:"张枢监?" "小兰同志!"张枢监见了他,气喘吁吁地小步跑过来,用袖口擦了把毛发稀疏的头顶渗出的汗,"你可算来了,怎么还穿着自己的衣服?" "我需要换什么吗?"兰秋年抬腿跟着对方一块往前走,近了他才发现,那墙上的裂口其实是座电梯,不过被刷以与墙壁相同的颜色,他的视力又不算太好,这才会认错。 "也怨我想得不周到,没提前和你说。没事,你和别的译使不一样,不用前裹后缠的。"张枢监猛然想起自己好像是没说过,惭愧道:"等会你跟我去领一套肌肉传感器网和精神稳定带吧,这两样不管是斥候还是译使都一定要戴的。" 又是这套说辞,把他和所有正常人都远远隔开的论调…兰秋年只当作没听到。 他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两种东西的名称,翻检记忆,与前几天看过的书籍对上了词条。 肌肉传感器网在书上的插图是几根线连着几块金属片的贴身装备,是用来记录肌肉的细微颤动、人体运动轨迹的,方便在演练之后导出数据进行复盘。 精神稳定带是个很顾名思义的东西,除了稳定精神没别的用处。空间压缩技术毕竟不算很成熟,三维的立体人在混乱空间中呆久了,很容易造成灵魂和肉.体的不匹配,进而产生五感失调,精神敏锐的译使尤是。戴上这个就能减缓精神冲击了。 两人走上电梯,张枢监伸手按下"forest1"的键钮。 薪塔设计的模拟地景极多:沙漠、洋流、洞穴、冰原、废矿场...不胜其数。而s01寝这种自入塔第一年就已然明确了未来的驻守阵地的,经历了三十来次演练,每一次都是雷打不动的深林。 山形米聚,叠嶂堆窝,天鹅飞到一半都会断颈夭折的009啊。兰秋年暗暗慨叹,自己又能在那处穷山恶水活过多久? 电梯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处四四方方、没有窗户的屋室,狄敬章和聂舍就在墙边站着,正娴熟快速地给自己身上套装备。 兰秋年的目光没有在他们身上多停留,他转头对张枢监轻声问:"我要去哪里换?" 张枢监做了个"等着"的手势,走到一边的柜子前,撅起屁股去拉最下面的那栏,似乎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又一栏一栏地往上找。不多时,就提着一堆电线走回来,小手指上还挂着个黑环。 兰秋年伸手接过,很难忽略其上黏附的灰尘触感,蹙紧了眉掸了掸,这才尝试着套装。 精神稳定带还比较好说,他回想着记忆里的说明书,将精神触须分出一条灌入,待感受到隐约的连接,便将其扣在自己的手腕上,再将松紧度调整到最紧就算完事。 但那形如乱麻的线与片…兰秋年犯难地叹了口气,一下就朝花夕拾,想起从前在禁塔日复一日地做梳理毛线团训练的时候。 他认命般开始找头尾。 张枢监在一旁看着,见此状况不由一笑,伸手把狄敬章招呼过来:“你给他穿!” 狄敬章依言走过来,他一身行装整齐,平日里不甚明豁的好身材被这套作战服完整地凸显出来。 他的面部表情是即将面对作战的严肃,剑眉平直、目若悬珠,略显温润的质感消弭无形。身形挺峭地站在兰秋年身前,眸光冷冽,像一座风雨欲来的暗山。 兰秋年试图抵抗:“我很快就弄好了。” 狄敬章直接从他手里将传感器网接过,老练通达地找准主铁片,又分出四枚对应肢体的辅铁片,手中花样翻飞,将乱糟糟的一片狼藉理顺。 一句话都没说,东西又被他放回兰秋年手上。 兰秋年乐得如此,低低道了句谢,就背过身开始将各样零件往对应的地方贴。这是他是第一次做,但他学习能力很强、接收信息也很快,稍微尝试过几次就掌握了快速穿戴技巧。 张枢监满脸“孺子不可教”地横了狄敬章一眼,后者礼节性地点了一下头,脸上又露出不见端倪的微笑。 张枢监无话可说地看了看时间,又大动肝火道:“贺句芒这小子又跑哪去了?模拟演练都敢迟到,真是越学越不是玩意了!” “怎么就骂上我了?”一道人影衔着未落的话音大摇大摆地晃进来,身上服装斜落落的,打眼看去就知道没经过仔细穿戴。他满脸妄然神色,往墙上一靠,环起手抱在胸前。 不像什么薪塔顶级斥候,说是名门官家里仗势欺人的少爷似乎更合理一点。 --他本来就是。 张枢监骂也骂不得说也说不得,低头又翻了翻终端显示的数据,气得鼻孔冒烟:“一早上打了一千二百个火轮,你干脆睡火轮里得了!” “拳头太冷,打个什么玩意暖和暖和。”贺句芒不以为意地嗤弄过去,视线似有似无地落在兰秋年身上,勾起嘴唇,谑笑中锃白的牙尖闪过微光:“这是来给模拟场里的虎豹豺狼暖爪子的?” 兰秋年早已习惯了这厮时不时就要来一句的找茬,木着脸回道:“看来火轮的温度还是不够高,没暖热你的脑子。” 几束隐晦的视线登时投过来,张枢监更是心惊胆战地连咳三声,意图让兰秋年别跟贺句芒争辩。 --他们都知道贺句芒是个什么一点就着的性子,上一位对贺大少出言不逊的人不知如今什么下场,是被发配到哪一块边疆抑或鼻青脸肿地躲回家里,总之必定受尽苦果。 贺句芒却没如众人所料般暴怒,他眼色更深,双眉如陡山骤压,几近沉入眼中炎河,撞出漭漭光火。 "我等着你的结果。"贺句芒不带任何温度地笑了一下,"然后你就会知道,你今天的所有决定都是错的。" 兰秋年如果能被他几句话就打击得手足无措,那此前受苦的二十年就算白活了。 见兰秋年神情寒寒地不再看他,贺句芒也懒得浪费口舌,随手将衣带紧了紧,不疾不徐道:"能进去了?" 张枢监在二人身上来回看了看,警备着贺句芒这煞神突然发怒对兰秋年造成伤害,慢吞吞回道:"考核员已经就位了,你们随时都可以进去。" 贺句芒扩了一下肩膀,惺忪的戾气逐渐转醒。 三位斥候束兵秣马,前后离开这间休整用的房屋。 "小兰同志--" 兰秋年正准备跟着离开,却蓦然被张枢监叫住,他不明所然地投以问询的目光,得到对方一个神秘的微笑。 "我看你和这几个小子还是冷冷淡淡的,怎么不想着搞好关系,将来到了灯塔也好有个照应呢?"张枢监似是和蔼地说。 兰秋年不喜地皱起眉,认认真真道:"我不想这样,不想和他们有什么牵扯。" 他厌烦这种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安排他的行为,他不需要别人的关心和安慰,更不需要假模假样的共情,这只会让他觉得体表空冷、血流黏塞,往昔屈辱变成轻易揭过的玩笑。 "哎…"张枢监满含深意地叹了口气,"不用你做什么,我在场地里安排几块危险的地方,你记在脑子里,然后等机关被触发的时候去帮忙,这样就行了。" 一墙之隔-- 贺句芒面色冷薄,心中嗤笑。 他转头走人,他怕再待下去听见什么更膈应的话,他会忍不住连着张枢监一块揍,把那张假惺惺笑着的脸打成血馒头。 10、模拟演练(二) "老张你看,狄敬章的倾向变了!" 考核员对着几十块滑动成像板组合而成的大屏幕啧啧称奇,低头仔细阅读过小显示屏上实时记录的身体数据,兴致勃勃地对张枢监说: "这是什么新战术?狄敬章这孩子最沉着,从来都是循序渐进,今天怎么一上来就把超感打开了?" 张枢监哈哈干笑,心里也不知道这是闹哪样。 最是稳中求胜、测算缜密的那个人,为什么改变战术了? 荒草映带中-- 狄敬章按下装置在腰上的冷却模块,避免自己因为使用超感而进入高热模式。他目光炯明,风掠水动、乃至呼吸洇尘声都分外真切。 他在最开始时就放出了他的寄物,这更是以前的演练中从未有过的事。 躯体硕.大的爪形寄物刚获得自由,就跃跃欲试地在四周环绕着小跑起来--以往它出现的时刻都会迎面一大群希形生物体的,它要立即侦探敌情,辅助战斗! 狄敬章咳了声:"狄三,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指尖缠绕的一缕细线悬到狄三遍布圆形鳞片的鼻子前,简短命令道: "找。" 观察室内-- "这是啥新型道具啊?拿个金线搁那干啥呢?"考核员满脸不解地将屏幕放大,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我瞅着咋像头发呢?" "我越来越看不懂狄敬章是啥意思了。"他往后一靠,纳闷地对张枢监正说着,却猛然发现对方的神情激动中带着些许不可置信,口中嘀嘀咕咕着一句:"这小子...这小子烂泥扶上墙了!” ——— 兰秋年走了三步路连打五个喷嚏,他拧着眉一通揉眼睛,眼眶一周柔白的皮肤都被擦出红。 奇怪…谁在想他吗?他晃了晃头点开终端,发现这里网络好差,屏幕频闪太严重,他很难看清东西,本来还想着临时查找一番演练中的得分方法,也只能落了空。 但没关系,他昨天毕竟还是看了几页书的…兰秋年站在原地不动,支着下巴回忆起来。 第一页编写的主要内容是五点网,反馈是十分。这算很多吗?兰秋年不怎么清楚,但他还是动作起来,遵循着书本内容开始勤勤恳恳地赚积分。 虽然张枢监说过要他配合那几个斥候的战术,但假使他一口认定地方太大找不到对方,想必也是合情合理。 张枢监把他当傻子,以为他不知道这模拟演练的积分制度,殊不知他是个读过书的人,自己会想着怎么拿分。兰秋年这样一想,心情就变得莫名很好。 译使通过精神触须感知周围希能粒子的疏密… 兰秋年放出触须,试探地、犹豫地蔓延向四周。 在系数超过十的位置即可布置五点网… 系数?这名词兰秋年听所未听,总之也没说有上限,那找密度高的地方就对了。他轻挥的触须细腻地解析着,引领着他前往一个方向。那里草木更盛、林荫更浓,越走越仿佛身临原荒境地,空气里氧含量极高,每一棵树木的叶片都反烁油亮的青光。 将触须聚拢,在土壤层下构成圆形。这时开始打结,且需要将五个结点分别确认在在五等分点处,结点的确认必须在同时进行… 《触须在其它介质里的延伸》是薪塔中译使为数不多所需要学习的课题之一,兰秋年当然是没学过的,但他做起这件事却并不困难。凝厚的土壤宛若薄纸一页,轻软的触须成了倾国名刀,微微触及便如并刀入水,有种无痕的锋快。 观察室里的考核员坐不住了,他本来压根就不将精力放在这个分外易碎的小译使身上,一门心思地研究三位s级斥候,然而刚刚无意一瞥,光是看见了五点网的雏形就令他呆若木鸡,猛然站起身大震道:"这译使是哪里来的?不是说第一次进模拟场地吗?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布置五点网???这不是至少要五个译使才能弄成的玩意吗?" 张枢监也一样傻眼,五点网作为应对希形的顶尖武器之一,布置难度举世皆知,光是要把触须伸进土里就没几个译使能成功。不仅是锐度不够,土还会遮挡感知力,万一稍微不小心将珍贵的触须弄断,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更遑论后面的“同时在五个结点打结”,那根本就不可能以个人之力做到。 不愧是暸望塔亲口钦定的,永夜世界最后的火烛... 仿佛触发了某种关键程序,张枢监慈和的面容骤厉下去,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兰秋年用袖口拭了一下额面的细汗,呼吸声略急促,心想自己果然体力太差,单单只是织了张网就开始大喘气。 但好在有十个积分到账。 他全然不知他此时的行为给旁观者带来多大的精神震撼,还只当五点网是书籍上随便一页的随便一个东西。 兰秋年唤开排行榜。 看看那些人都攒到多少分了,一百,两百?我仅此十分是不是太弱...不对。 他怎么是第一?? 兰秋年正以十分的巨大优势位列榜首,落了第二名的贺句芒四分。 cos渔民下网累觉不爱的兰秋年:? 上来就连砍三头鳄鱼的贺句芒:? 兰秋年面色一言难尽,心觉也许这就是他们的作战方式吧,隐忍,蛰伏。 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击杀希形或希形生物体应该才是积分回报最高的任务。他没配备光弹枪,单凭触须不太好和希形正面作战,遇见了估计就会吃亏。 那希形生命体呢…兰秋年筹谋起来,首先狼虎熊豹想都不用想,不仅不能打,看见了还得远远跑开。但兔子、狐貉或黑线姬鼠,他应付起来应当还是小有余绰的。 而付出了劳动与汗水的成果,怎么都要比简简单单布个网要来得积分高吧? 兰秋年正想着这些,却突然感应到深林繁枝被迟缓摇动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有预谋的靠近。 --此地不宜久留。 林野的风荡过来,兰秋年伸在外面的触须都捕捉到那股老虎身上独有的腥膻味了。 兰秋年不再搔首踟蹰,当机立断小跑着撤离。 不跑还等着跟老虎一对一拳到拳打架吗?就他? 一个尾巴扫过来他就会立即变成竹蜻蜓螺旋升天。 虎爪踏到半分钟前他曾踩过的土地上、白色额纹的凶兽低头去嗅闻他留下的气味时,考核员已经是不知第多少次感到震惊了。 “明明能看出来五感不算强,甚至比普通人都不如,但仅凭着精神力就能感觉到近一百米以外的东西,简直是绝世天才啊!”考核员呼吸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轻,跟终于逮着耗子的老猫一般眼光锃锃闪亮:“我要立即上报暸望塔,把他送到专门的地方接受培养训练!” 考核员完全压制不住将遇良才的激奋,涨红着脸就要呼出号码。 "别打电话了,文哥。"张枢监却有气无力地摆了一下手,眼神空空地凝在墙壁上,发出道喟叹似的话语。 "那怎么行?这是个多好的料子啊…" "他就是暸望塔特地送过来的,他的身体状况和各项信息暸望塔都比我们知道的更清楚。"张枢监苦笑了声,有口难言地看向对方:"这么说能明白吗?" "那为什么…"考核员正心里莫名地说到一半,突然像恍然大悟似的紧急止了话头,刚还布满赤色的脸瞬间煞白。 "哦,哦。"他干涩地笑了笑,一时口中像磨了块沉石,绊着舌头什么话也无从道出。他从兜里摸了根烟,连火都忘记点,就那么叼在嘴里怃然出神,眼睛不知道该落去哪,只能又看向屏幕中正涉水而行的兰秋年。 兰秋年就快穿过河水了。 冷得浸人,寒意流经体肤血肉,占据山头一样冲刷起他的体温。 这还是他特意寻了处水浅的路的后果,脚下冰凉水束正好淹过他半条小腿,薄裤子湿涔涔地贴到腿肚上,令他孱弱的身体连连哆嗦。他甚至生出即将化为冰块冻在河里的错觉。 来对岸的理由也很简单--他所在的初始区域大型动物太多,兰秋年担心一个不小心着了道。虽说那都是借助混乱时空投影而成的假货,但哪怕心知肚明这一点,被一张血盆大口当头咬下也总归不会好受。 所以兰秋年准备走过这条河,到草盛林衰、动物小巧可爱的对面去。 河路太宽、底滩又淤沙滑脚,一步一步行过去必须小心翼翼、慢如龟爬,便等同经受一场冷针砭肤的凌迟刑罚。 被加工过的世界就是很容易让人失去对空间的基本判断,决定过河前兰秋年压根没发现这条路有这么长,以蜗速艰难跋涉了十分钟,眼前还剩四分之一的未尽征程。 兰秋年实在冷得发痛,却不感到后悔,更不想掉转马头往回走,且不说他此刻的位置离对岸远比回岸要近,他的目标就是拿小型动物开涮赚积分,那路难走也好,水伤人也罢,他就是一门心思地要将企划实现。 不过… 既然这片空间不是尽然真实的,那将精神稳定带的效果调小,所受到的触感是否也会随之减弱? 兰秋年心神一动,眼孔淬亮。 他无疑是个实干家,想到哪做到哪,当即控制着触须减轻连接程度。果不其然,一秒前还凄神寒骨的刺痛就消失了大半。 与此同时,一种缭绕雾气似的感觉在兰秋年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四裂的时空与惨暗的火光,悬河注火一般侵吞他的意识。 精神变得迟钝了,但又好像凝练异常。 他好像做错了,弥天大错。 兰秋年费力地辨别出这种朦朦胧胧的体感,低头略瞟了一下稳定带—烁映出昏昏淡淡的白光,如同危机预警。 跋出这一路寒水、跨过这一道大河,到险秘未知的对岸去,这是他必经的道路。他皮开肉绽地从禁塔的余烟中挣出身子,还要试离浩浩无际的泥淖,贪图一隅能容纳他大口呼吸的世界。 这种即将坠溺于淆乱时流的错觉,兰秋年以前也常常有。所以他又开始发怔、不可抑制地想:离他想要的未来还要经过多少道激浪涌潮的湍河?他不知道,于是只好固执地任由自己陷进危险,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 他甚至又将稳定带调松了些,放纵更加显著的迷失感。 兰秋年逼着自己继续走。 —他一生能回头的机会很少,不敢浪掷在这模拟场中。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困境都克服不了,那009的险况丛生他又该怎么对付?那留给他的生命还剩多少,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后他就要死去,那他受过的苦恨、咬牙捱过的无数黑夜白昼,又算得了什么? 他是在自虐。兰秋年扯动嘴角,露出抹如同劣质水笔一挥而就的生硬笑容,他的步伐加快,有种奇异的平衡,堤岸就在眼前了。 11、模拟演练(三) 兰秋年不知在什么状态里又走了一分多钟,昏影憧憧的视线里终于出现河岸动荡的影子。 “哗—” 他勉强支起耳朵,试图辨清这是什么声响。 从水底传来,分破水流,阴蛰蛰地离他越来越近。兰秋年睁大眼睛,一睹丑陋蛇头从水面探出的瞬间,覆背的鳞片闪出暗哑的玄光。 是森林蟒。 薪塔这是把密林地形可能出现的所有生物都制作成投影放进来了? 兰秋年眼睁睁地看着那蟒蛇游近,却无动于衷。 如果仅仅是被蛇咬了一口都克服不了,那009…不对,什么东西? 兰秋年浑身激灵,仿佛有道高天之上火花爆闪的雷电直直劈落,将他大脑中的雾气碎裂开来,使沉睡的理智再次顺着雷击的裂隙涌回。 谁被蛇咬了一口能克服得了,他在想什么? 心神疾转之间电光石火思维回笼,上下大裂的黑洞洞蛇嘴已经扑到面前,腥臭气味填满鼻腔,近在耳边的“嘶嘶”声响如催命符咒。兰秋年来不及逃跑,脑中须臾想起那天打火轮时,掌心与铁轮相接的一刹。 烫与热与光与火,逐一脱离抽象的词汇符号,具象成真切的感触。 他的动作快过思考,触须延伸摊扁变作一把小刀的形状,兰秋年挥手持刀,送迎而出,死死顶在蟒蛇错开的上下嘴瓣中间,锐利边沿割破黏膜,顺着冒出冷幽幽的蓝血。 兰秋年后槽牙抵紧,手腕很快感到脱力,纵然触须硬度够用与真刀无异,照这样下去也不可能再撑过十秒,这森林蟒不算较大的个体,但对抗一个他依旧轻轻松松。 如果他有斥候的身体素质就好了,哪怕最低等的f级斥候都与普通人的身体素质具有云泥之别,兰秋年的手骨在抖,咧开的滴血蛇嘴即将凿合关闭— 还是要靠触须…但还能怎么利用,还能将现有条件使出什么花样,还能采用什么手法?兰秋年的思绪在高度紧张中反而变得出离冷静,运作速度升快几倍,不断抛出假设再推翻,各式各样纸上谈兵的技巧全都能供他随时运用。 尖凉的獠牙与他手背皮肤轻擦上的那刻,一道灵光飞进兰秋年的梦窗,顿时如雨霁虹销,他激越之下不慎将心想宣之于口:“塑型!” 刚才打五点网的记忆浮现。 顿时身后的触须再度分化,兰秋年蹙眉,将控制精度与个数在最大限度上得到平衡,把能同时调遣的所有触须全用来缠紧蟒蛇的七寸,强控着这爬行动物的动作放慢。做完这件事他骤然有些脱力,汩汩汗水沁出表皮,如同淋过一泼雨,他又咬了一下舌尖迫使自己镇定,将独剩下的那条触须—卡在蛇口中的那条触须催动。 锋华在蛇口中横向延伸,被压缩延展到极致,兰秋年对精神力的控制也到了极致。 好轻的一声响。 大半个蛇脑袋被薄似刀片的触须切开,庞大的蛇身无力地坠回水里,砸出怦然一团水花。 兰秋年脚下一软,连站都快站不住了,触须软抖着垮陷。他控制不了地从喉间散出呜咽声,头痛得像要炸开,眼瞪瞪地看着那离体的蛇头仍大作着雄威,就要将他的手腕衔住,在死前最后一次撕扯掉敌人的血肉。 投影确实不会造成真实伤害,但至少疼是真的疼啊! 兰秋年正想甩手抵抗,身后猝然拥来一道热源,骨骼凸劲的大手一把抠进蛇的上牙膛,快之又快地将蛇的整个上颚捏成粉碎。 耳边响起大型野兽愤怒的吼叫,兰秋年费力地掀起眼皮着眼看去,见到一只叱咤昂扬的白色巨兽正泅水而来,将迫近的另一条森林蟒对半叼住,一口咬断了脊梁。 他都没发现还有第二条…兰秋年晕晕乎乎地想,身子塌进后方的怀抱。 两条手臂绕过他的腋下环着他,就这么架着他离开河水,轻轻放到岸边。 郁热的掌心贴在他泛凉的脸颊上,急切地揉了揉。 “兰秋年?兰秋年?” 兰秋年撩开眼帘,昏花日晖下狄敬章重影成三个的脸在他眼前出现,发出亲切问候的声音。 对方似乎发现了什么,正要启动紧急通道的动作一停,难以相信似的握住他的手腕。 兰秋年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他腕上停留。 “你真是…稳定带的参数怎么能自己调低?”译使总是让人不省心,狄敬章心中无由庆幸,还好这次,他也没来晚。 兰秋年歪了一下脑袋,绸亮的金发凌乱松散,却不显得杂乱无章,像天生地养、不曾被红尘打炼的美丽造物。 他才艰难地想起,自己在意识不清的前一秒,似乎将稳定带的链接度调到了一个很低的数值。 狄敬章看他摇摇欲坠的模样,从来都坚牢的心防略微受损,数日里刻意升起的堡垒消散成土。 这样子肯定不能再用触须了。他想到这,不声不响地解下自己的稳定带与兰秋年的对调,再召来狄三,让它与新稳定带重新连接。 虽然也不算完美,但至少比让兰秋年继续用那个调低了不知多少的要强得多。斥退正要舔兰秋年的脸的狄三,狄敬章放下一颗心。 他的超感还没解开,此时仍处于五官极度灵敏状态,他得以听清兰秋年每一缕细微而失序的呼吸,以及被冷水泡到下降的体温。 兰秋年冰凉的指尖无助地靠在他的手背上。 “好冷…” 狄敬章恍惚嗅到兰花将谢的旖丽香气,如同即碎的甜梦。 他不再犹豫,直接关闭了冷却模块,任由斥候的高热模式到来,体温迅速提升,像座烤了碳的火炉。 兰秋年冷到彻骨,尤其双腿如有针扎,比与女巫做过交易的小美人鱼还要疼痛。裤腿被从靴子里抽出,他也做不出反抗或回应,燠热干燥的一双手握在他的小腿上,轻易就将纤细的腿骨圈满,掌纹因持握兵器而略微粗糙,磨得他发痒。 源源不断的热在紧密的接触中传递,狄敬章的动作又很轻,担心折断他。兰秋年的小腿开始回温,他指尖动了动,因其它部位的对比而更感觉冷。 狄敬章瞥了眼。 两人身上佩戴的肌肉传感器网被通通摘下,那些兰秋年费了点力气才挨个对应好位置的金属片都被随意放到地上,观察室内对两人的身体数据检测瞬间断掉。 狄敬章一手将兰秋年捞起来,胳膊横在兰秋年的小腹处,感到对方不适地轻哼了声,动作就一僵,又添上另一只手,同时托着兰秋年的肩膀和大腿,局促地形成一个严密的怀抱。 他抱着兰秋年往草色繁茂处走,借摇摇芳草遮住两人的身形,起到一定屏蔽高密度分布的光纤监控的作用。 这一方小世界寂静得只余窸窣草响,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狄敬章低头端详阖着眼的兰秋年— 也许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这个认知让他挣脱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狄敬章垂着眼,仔细地将兰秋年的小腿揣进怀里,身子往前挪了一下,调整到一个让对方能舒展开的姿势,又将对方的双手包到手里捂着。 不能放任身体脆弱的译使生病,狄敬章不断重复这个念头,将那些难以说清道明的念想全部抛开,模拟演练结束后谁都不会记得这件事,让它变成秘密吧,他没有动摇过。 回想起对方刚才斩首森林蟒时一瞬的利落果断,狄敬章仍会觉得心跳如同被谁抽走了一道节拍,从而产生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失序。 他不禁想,也许这个人真的可以在009成功活下来,也许他真的愿意…付出代价以换来对方活下来。 狄三躁动的鼻息打断了狄敬章的思路,他猛然回神,惊觉自己已经控制不好手中力道,将兰秋年细白的手腕攥出显著的红痕。而高热状态的端倪已经产生,他必须立刻启动冷却模块了,他这样的s级斥候一旦失控就是大灾难。 是时候了。狄敬章深吐出一口气,从兰秋年身边离开。 —————— 兰秋年的眼睫迟缓地扇了扇,淡金的目光从纤密睫丛下淌出。他支撑着坐起来,骨骼发酸地敲打过腿腕一带,却发现那已经没什么残留的冷气了,仿佛刚到暖炉旁烤过。 他昏迷前似乎看见过一双肃若三秋的眼,比聂舍要鲜明,比贺句芒要温和,是狄敬章无疑。 但这人不是很烦他的样子吗…怎么这么巧地善心发作救了他?兰秋年也不愿在这种问题上多想,他又调出排行榜看了眼,果如所料,他已经掉到了最后一名。 但和前三名的差距却不如他想的那么巨大。第一名是贺句芒,二十四分,第二名是聂舍,二十分,狄敬章在第三,分数是十九。而兰秋年自己也有十一分,看来是刚才砍森林蟒又加了一分。 怎么和大蛇搏斗都没织网分高?兰秋年很不理解地揉了揉眉心,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按照原计划继续找小动物杀了,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他不了解的机制吗? 他顺手将滑出靴子外的裤脚再次扎回去,拍扫了下身上的尘土,撑地站起,决定还是从始至终。 他要开始找兔子洞了,他一定会比最狡诈的狐狸最机敏的鹰抓的兔子还多!兰秋年不知哪里来的自信,拳头微握,重整旗鼓地检索起来。 12、模拟演练(四) 兰秋年能保证自己真的在逮兔子打田鼠这事上付出了足够的努力,结果也不负他所望--两个小时,一只兔子,三只田鼠。兰秋年平复着呼吸吐纳,已经很满意了。 但以结果论来看,他的成绩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与前三名的分数差距被彻底拉开,连车尾灯都看不见。 十一点零四分。兰秋年不明白问题出在哪。 后来的贺句芒一脸欠样地揽着他笑说这辈子从没见过谁模拟演练里的分数还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 兰秋年正靠在树干上小憩,他正前方的空气突然扩散出不正常的透明波纹,晕染开眼前景色,黄绿棕红的色彩斑澜纠结。兰秋年曾经只在气温高达四十度时见过这种景象,还以为这是什么特殊攻击手段,连忙往左闪躲一步以避开。 但他躲一步那波纹就跟着移动一分,他走到哪里就跟他到哪里,兰秋年呆住了,试探地伸手去碰—不烫。 一道大裂缝倏地从中撕裂,露出混茫茫黑洞,兰秋年的眉梢因受惊而向上移了两毫米。 “小兰同志…” 他没听错吧,这不是张枢监的声音吗?兰秋年惊疑不定地环绕四周,又将耳朵慢慢贴到那黑洞前。 “你别躲了,考核员锚点都定不准了,演练结束了,你快出来吧。” 兰秋年顿时无语以对。 怪他自己没见过这种场面,出个模拟场都跟空间跃迁一样要开虫洞,他以为那跟树系图似的电梯已经是交通工具的极限了。 他迈步走入黑洞中,眼前天昏地暗、时空移转,他伸手一挥,视线豁然开朗,几个人已经站在最开始的小房间里齐齐看着他。 张枢监的眼神尤为哀怨,好像在无声地斥责他全程游离在外独自行动,分毫都没想过和斥候配合。兰秋年却不心虚,清金的眼光坦荡荡地照过去,对方盯他半晌,最终也没多说什么。 “做得不错,你这次的评分也是s。”考核员见了他,和颜悦色道。 兰秋年眉尖内敛,问:“那他们呢?” 考核员怔了怔,失笑道:“当然也都是s,五十分以上就是s级了。” 兰秋年俯下睫毛—所以给他的评分根本和哄孩子无异,或者不如说是给人群中最弱小的那个一些顾名思义为“公平”的优待才更贴切,随便赏个看得过去的漂亮成绩就算了,根本没必要较真。 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转变,从最开始进入薪塔,他除了厌烦和无力之外没什么别的想法,现在却开始分外在意起“平等”。 他不想当异类,他想要一套符合译使的独立制度,而不是强行把他套在斥候的壳里,然后用最低级的要求来约束他,稍微做得好一点就跟逗猫逗狗似的大肆夸奖。 这只会不断提醒他,他是一个即将被强制性遣入009灯塔的可怜鬼。 “但我的分数是十一点零四。”兰秋年没有任何羞耻之感,自然而然地面向考核员说:“这个分数的评级也能到s吗?” 考核员正沉吟着为难,脸上表情是那种“傻孩子知道就好还点出来干嘛”的不理解,一旁就忽地飘来声冷而沉的嗤声。 兰秋年觅向声源处,不意外地对上贺句芒懒散淡笑的眼睛。 “你很习惯干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事?”对方没来由地问。 兰秋年皱眉,浅淡到难以察觉的怒容浮现:“说清楚。” “你是真笃定我拿你没办法,还是无所顾忌到另一种程度了?”贺句芒仍是语义不明地冷嘲,“我的耐心有限,没空儿陪你玩二五眼的戏码。” 张枢监当然不是眼盲心瞎的人,此时却也装模作样地低着头不说话。 兰秋年深吸一口气,额角一抽一抽地刺痛,浑水尘被一样的疲惫感咬着他的神经。 没人愿意因为他而和贺大少爷产生争执,但没关系,他自己有嘴,他会自己说。 “我的耐心不比你多,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有哪里冒犯到你了就直接说出来,否则我只会认为你是癔症发作才会坚持不懈地找我的茬。” 兰秋年一番话说得极不客气,他也的确是忍到极限了,贺句芒家大业大和他有什么关系,给过他一分钱一分利吗?他受够了张枢监在旁边倒抽一口凉气的丝丝声,好像他做了什么天怨人怒的大事一样。 贺句芒嘴角的轻微弧度始终没消失过。他唇薄而唇线利,堆起冷笑时几乎像要割伤人,眼里沉压压的一片雾聚拢凝结,汇作散不开的积雨云。 他朝兰秋年走过来。 兰秋年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了紧,越发清晰浓重的烟气笼挟住他,虽还算好闻,但他依旧有些呼吸受阻。 那是璟莎拉莲抽丝糅制而成的烟.草,甘辛醒神又不呛人。这种莲一克千金、有价无市,贺句芒也是有两个子儿没处花了,卷成烟成天到晚抽,不知道抽的是花味还是钱味。 贺句芒在他身前不紧不慢地站定,语气很轻:“上次林子里的事我还记得,你没偏信别人,这次我也不想冤枉你。” “你的分数与进场之前与张枢监说的话有关吗?” 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兰秋年悲从中来:他才十分,究竟有什么被怀疑作弊的资格?这是侮辱还是轻视,是嘲笑还是抨击? “没有任何关系。”他仰脸看着贺句芒一双冷睨的眼,咬字明晰:“你信与不信都随便。” 贺句芒的眼光转动。 他抬起手,似乎要整理衣襟。 “兰秋年—” 两人同时向狄敬章看过去,贺句芒动作停住,投了个疑心的目光,被对方错开不管。 “你的稳定带该解下来了。”狄敬章语气生分。 贺句芒:“啧。” 剑拔弩张的氛围被打破,兰秋年顺势后退一步开始解带子,心里却很分明刚才狄敬章话语中微微透出的急迫,就好像怕贺句芒动手打他一样。 狄敬章头一个走出屋子,聂舍没有任何停留的理由,当然也紧随着,贺句芒却就站在那没动。 张枢监试着出声调解:“贺句…” “你打我那巴掌我还记得。” 凛冽的吐气一刹间掠过兰秋年耳边。 “—这事没完。” 贺句芒又对他指了指自己的脖颈,这才转身。 兰秋年心道这人的精神病绝对已然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方才那套连招压根不像正常人类能设计出的动作。 但他又能说什么,将贺句芒叫住并发出决斗邀约,然后被对方一拳击飞?兰秋年拢起眼,遮住倦容。 “小兰同志啊—” 张枢监和考核员客套过几句,因自己的作壁上观也有些挂不住脸,见兰秋年眼皮微合面色疲累,就压低了声音喊他。 “嗯?”兰秋年睁开眼,情绪已收拢无形。 “你简单吃个午饭,等会还要和我去个地方,有个六级的译使前辈说要见你,也跟你传授传授经验。”张枢监呵呵笑着搓手。 兰秋年无关痛痒地点头:“我不算饿,直接出发吧。” 两人离了塔,坐上专车。 三天没出过这钢铁与金铜铸造的科技大成之建筑,兰秋年再从车窗向外看,只觉得阳光稀稀拉拉、草树萎靡如病,天地空旷得像缺少颜料的画。 古书里山高水远姹紫嫣红的世界,究竟是不是谎言。 兰秋年将额面靠在冰凉凉的车窗上,鸦羽样的睫梢下是昭冷眼色,冶进千重清静的金。 车子在一幢嫩鹅黄色的建筑前停下,张枢监凑过来嘱咐:“江译使就在一楼等你,她不喜欢陌生斥候进屋子,我就不陪着你了。” 兰秋年“哦”了一下,脸上坦然自如,不见怯懦情绪。他拉开车门下去,顿然被迎面荡开的竹木清气捕获。 前方的院落里栽养了百十种植物,叫得出名字的有,奇形怪状的更不少,煦风洒扫,吹扬深红浅绿的轻波。花果香、木质香、暗香浓香,轻柔地拂面而过,让他下意识就放松了不少。 走到门前,立刻有衣装得体、举止复礼的侍者伸手为他引领。兰秋年稀奇地又环顾一圈,心想这里比薪塔的花圃还要漂亮。 走过花纹典雅的门廊,兰秋年来到客厅,一眼便看到中间披着长发,眼神明冽的女人。 “坐。”江译使对他牵起温文的笑。 兰秋年应声坐到她的对面,眼神不知道放在哪,就聚在她米白色袖口的金属纹纽扣上,数着那偶尔反射出的冷光。 “你很讨厌你的三个舍友。”江译使开门见山问,“对吗?” 兰秋年有些惊讶,这是怎么被看出来的? “是。”他如实作答。 江译使翘起嘴角轻轻笑了下。 “我完全能理解你—我也不喜欢那些言辞粗鲁,自以为是的家伙。”她望着兰秋年的神色,略微停顿,“但我最初以为你会不一样,毕竟那些都是s级的斥候。” 兰秋年摇头,一板一眼道:“s级只是给了他们更大的排外能力,而没有将他们本性中的顽劣扼制一点半点。” “你说话真有趣。”江译使被逗笑了,真情实感道。 “那他们呢,他们喜欢你吗?”她又问。 兰秋年斩钉截铁:“当然不喜欢,他们大概就像我讨厌他们一样讨厌我。” 江译使若有所思,想起资料中那三个斥候几天来的反应,却觉得兰秋年的判断并不尽然正确。 “你可以惩罚他们,这是你的权利。” 兰秋年的眼光一下明亮起来,像倾进一片星流:“我该怎么做?” “将他翻过来,吻他的鼻尖,让他跪下,踩在他腿上,踹倒他,揉他的肚子。”江译使说得极直白简要,“还要我教你吗?” 兰秋年的眼睛又暗了。 原来是这个惩罚,他还以为是什么克敌制胜的小妙招。 他含含糊糊:“他们不会愿意的,他们要想反抗很容易。” “但他们的链子在你手里。” 兰秋年闭了一下眼。 “…我不愿意。”他语气诚挚道。 “我不想成为谁的宠物或者主人,我是我自己的。”他慢慢说,“江译使,谢谢你今天所说的一切,也许这是能让我处境变好的方法之一,但我不想这样做。” 出乎他所料,江译使并没因为他的反驳而生气,反而意性盎然地拄起下颔,眸光柔柔地笑。 “你叫兰秋年,对吗?”她走过来,将袖口别着的扣子解下来,放到兰秋年的掌心,对他神秘一笑:“我们还会再见的,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孩子。” 13、寻路 “可以把译使的课表也发给我一份吗?”回程路上,兰秋年对着车底板无言许久,心里想了什么自己都不清楚,终于定神,向张枢监要求。 “这…”张枢监猝地停下浏览界面的动作,犯难地笑了两声,打岔道:“怎么了,这几天在薪塔没意思哇?” 兰秋年煞有介事地点头:“很没意思。” 张枢监一哽,又打马虎眼:“小兰啊,你不用上译使的那些课,这些天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轻松愉…” “我不要轻松。”兰秋年轻轻地打断,眼神明若炬火,坚持道:“我要和别人一样。” 张枢监不吭声了,因为他才发现这是个很严肃的话题,不是能被他三言两语应付过去的。关于兰秋年的“孤独症”,他必须得想法子着手解决,毕竟这个孩子是如此执着。 “行,我得管薪塔的老师要。”张枢监说,“我等会直接回暸望塔,等停车你就自己下去吧。” 兰秋年又定定看了对方一会,仿佛是在用天然的触觉确认对方是否在撒谎骗他。几秒后,才开口说:“嗯,我不会跑的。” 张枢监一震,轻松道:“开啥玩笑呢,我还能防着你跑啊?” 兰秋年的神色依旧平和。 他固有的气质总让别人难以分辨他的情绪。无论悲喜爱恨,日轮上一面玻璃层永不解封,积着霜气冽冽的薄冷。 张枢监看不透他,只好又笑了笑以解尴尬。 —— 再度踏上薪塔地面,兰秋年有些心事重重。 他张开一直收紧的手掌,中心赫然躺着一枚银光微曜的袖扣—和江译使道别时对方赠给他的。 临别之际她对他说了句话— “如果没有正确的路,那你自己真心要走的那条,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字斟句酌地推敲这句话的用意,江译使别有深意的眼神历历在目,他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 但无论是什么,大概都不是目前的他所能分辨明了的。兰秋年闭了闭眼,干脆逃避开这些似是而非的论断与猜想,逼着自己回到现实主义中。 点开终端的置顶对话框,翻到几天前的消息: ——五月三十一日/15:22—— [醒声]:去薪塔看过了吗? [兰秋年]:嗯,哥。这里是很好的地方,我看到太阳了,和书里的插图一样亮。我舍不得你。 [醒声]:不要难过,你在往好的未来走,我们都该高兴的。 [醒声]:薪塔里的确有白孔雀吗? [兰秋年]:听说在旧世生物档案园里,过几天我就要去看。 [醒声]:好。有没有人欺负你?你过得好吗? [兰秋年]:没有,和大家相处得很好,我也很好。 [醒声]:撒谎,明天你才正式入塔。 [兰秋年]:>-< [醒声]:小鹤你要注重身体,尽量把自己照顾好。也许要经过几个季节才能再见,不要害怕寂寞,不要再挑食了。 [醒声]:我想你。 兰秋年怔怔走神了很久,他白净的脸上现出一点蓝调的情绪,不是悲愁,不是感伤。 —— 兰秋年准备去找档案园,一睹白孔雀的芳容。随着希形入侵而灭绝的那些久远生物对他来说好似泡影梦境,他还未来到世界上时,那些美妙的生灵就一个个泣血而死,徒然留下书本上色彩斑褪的图幅。 尖长的喙,煽动间能捕住风形的翅膀,通体白毫,如被皓月泽光。传说中白孔雀是月亮女神的坐骑,能一直飞到月亮上。 兰秋年心里没底,特意打开地图,紧随着图示走。 依旧有不少人注视着他,走过路过都要回头仔细看他两眼,再附加上和同伴满脸兴奋神色地讨论窃语。兰秋年依旧不能明白此中缘由,但他总算已经差不多脱敏了。 走出好长一段距离,兰秋年再次停下,对着立体地图研究,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在哪个该拐弯的地方没有拐、抑或在某个关键路口走反了左右,不然怎么都走到薪塔边界的人工绿化区了,离塔墙都不剩几步道,档案园还是千呼万唤不出来,一点踪影都不见? 或许有个熟人就会让他在这里的生活变得方便很多,但兰秋年依旧不后悔这些天的独来独往,社交于他而言远比找路麻烦。 脚步逐渐变慢。 翠色欲滴的树林就在转角处静俏地立着,一顶一顶华盖、一丛一丛烟萝。善歌的黄鹂鸣啭啼唱,咿咿声响如排浪传来,奏以百灵与莺鸟啁啾。间有格格不入的粗哑的短促音节,混在其中如砂纸磨树,是只生活在热带地区的黄喉噪鹛发出来的。 兰秋年从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如此多的鸟类,当下眼神端亮,脚下打滑地一拐弯,将看地图、找路什么全都忘干净了,只想尽快见见这些鸟脱离了绘本之后立体的样子。 小风缠人,抛来花蕊香。 这是薪塔近几年来着力建设的生态景区,目的是给那些平时学习工作紧张的斥候一片自然的舒适区域。 然而策划者显然没能和斥候共情,那些生下来就是为了战斗和守卫的家伙很少有闲情逸致,课业之余懒得欣赏这美景。在他们眼里,到林子里转一圈还不如聚在模拟室相约擂斗,解一解骨髓里冒涌的好战因子。 这里僻静无人,正方便了兰秋年游赏。他听见水声清冽,感觉到阳光透枝而照,让他浑身暖气弥漫。正继续深入,一直软乎乎的小鸟头突然凑过来,在他的右脸颊上滚了滚。 “…绿尾虹雉?”他刚不敢确认地念出一个名词,那蓝红交间的小鸟就一栽歪落下去,他赶紧抬手一接,小鸟斑斓的毛发散开金属光流了他满手。 —工程师植入生物模块的时候敲错了代码,被这寒地高山诞育的生灵意识到自己竟处在这样炎热又低海拔的地方,顿时接受不了地死机重启。 但兰秋年不知道这个,他站着不动面容无助,一直等到小鸟又抖抖翅膀飞回空中,这才顺下一口气,露出一个近似于笑的神态。 他依旧无法顺畅地微笑,这种表情已经在慢慢年轮中变成了一种主动操控的机制,但不妨碍他此时很高兴、很高兴,高兴得有些饮酒微醺的晕眩感。 再往前即是溪流。 兰秋年跑过盈着青绿玉色的一片匝密水芹,倒入夏酲旺盛处,荒醉了禀赋的形态,他此时是仲夏的飞鸟。 兰秋年微阖着眼帘想:我好想做一只鸟,能做鸟就太好了。风追不上我、死亡追不上我,我的哀愁追不上我。 这是他来到薪塔后最快乐的一天。 他躺了将近一个小时,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脸蹭着毡软的草望天,在心底赞美这没有蚊虫的圣地。 直到无法忽略的空腹感出现,他才动了动腰,不太情愿地打算坐起。 这时近处却有人语嘈杂声传来。 —“你哥被贺句芒那么整治,你居然都不恨他?林瑾你性格真好…” —“林索惹了贺少爷,贺少爷惩罚他,那是应该的,再说他现在其实…总之我不想和贺少爷对着干。” 兰秋年直起一半的身子又倒回去,心态抵触地捂住耳朵—怎么又是贺句芒这厮的事,想当薪塔大明星c位出道?这说话的人也是奴性大发,他甚至怀疑给这人的鼻子中间穿个环就能当牛用。 然而紧接着又一句话溜进他手掌与外耳间的缝隙,令他动作停住,表情定格: “我更恨那个兰秋年。” 兰秋年放下手,躺在草色掩盖里堂而皇之地听起墙角。 “译使嘛,金贵嘛,谁都要哄着安慰着嘛,那么厉害的s级斥候都得顺着他来,我真不明白哪来的这么大脸?” “不知道什么脏地方出来的东西都能进薪塔,译使就是好啊,什么都不用做,站在那就赢了。咱们斥候就不一样,没这么好命,得靠着自己的双手劳动,辛苦一辈子才能有点作为。” “林瑾你还是别…” “别打断我啊,你还怕有人听吗?我真是可怜贺少爷,身份高贵,天赋顶尖,还得委屈自己成全那个才来没两天的译使—有时候我真是恨天道不公,社会蛀虫凭着投胎就过上了好日子,我等平民只能望而兴叹了。” 交谈声渐渐驶远。 兰秋年表情平常地站起来,噗噜噗噜地抖掉身上沾的草叶。 人红是非多,哪里都有人在谈论他。 他却不怎么生气,只觉得这种人太可怜,恨都不敢恨贺句芒,哪怕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也要极尽谄媚地赞颂权贵,对他这个几天来受尽冷眼的译使反倒以最恶毒的语言针砭。 这种骂语,他也早就因经历太多而不往心里进了。 如果可以,他宁可不做译使,一辈子都是无法分化的普通人,过平安、浅薄,盲目无知的一生。 但事已至此。兰秋年步伐轻快地沿着回路走,甚至轻声哼歌。 —先吃饭吧。 这次兰秋年盛了一小碗娃娃菜,捏着鼻子、一口一口艰难地往嗓子眼里塞。 健康啊,长寿啊,身体好好啊—兰秋年给自己催眠,念着念着就听得“卟”一声,他抬筷的动作停住。 体积很小的一滴水融到饭碗里。 兰秋年无知无觉地继续吃。 今天的饭菜有些咸了。 14、裁判 兰秋年再三查看译使的每日课表,终于勉强接受了他一天只有四小时课业、且完成与否都随心意的事实。这时才五点不过,全天的课程就早已结束了,兰秋年就算有什么参与其中的想法,也只能等到明天再实施。 …那继续找档案园?兰秋年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当即否定了这决定。薪塔内部如蜂巢蚁穴、盘综错杂,跟着地图走都找不到目的地,他实在不想再受一遍累。 他不会是这快节奏生活的地方里唯一无聊到没有事做的人吧… 兰秋年扒着终端刷了半天论坛,立志打通情报,弄明白这群人平时都做什么。 但无非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斥候爱约架,有时打牌,还都鬼精,享趣的事谁也不往论坛里发,各人的私生活有个人的眩烂。译使的行踪又好神秘,兰秋年翻了好半天都没见到有译使在里面发帖,也许是还有什么他所不知的社交平台。 [小火楼理事]:小楼又给大家带来好消息啦!近期总有学子向小楼反映,训练场地设施单一,联动效果太差,良性切磋找不到合适场所…现在它来啦!小火楼基建队在今天上午十点又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手到手格斗馆!各位可以到西二区b7号进行试用啦! 看发出时间已经是半个月前了,兰秋年估计是趁木曜休完工的。 他放大了竣工照片仔细看,总觉得有些眼熟,抬头往右一瞧— …就在他右前方一百米不到。 兰秋年对所谓“手到手格斗”还有些兴趣,但担心自己被意外波及—譬如台上二人正打得难分难解,其中一位突然脚下绊倒,连扑几米,拳头挥出正好砸在他的脸上。 他缩了一下脖子,坚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兰秋年便沉了口气,随便叫住个擦肩而过的同学。 眼神交汇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兰秋年为自己不加思考的举动而感到十分后悔,他和不知善恶的陌生人说话时总是很紧张,但木已成舟,兰秋年开口,语气干干的:“同学。” 那经过时偷眼瞄了兰秋年好几下的斥候喜出望外,没等兰秋年接着说,就言辞激动地爆出一串数字,又想笑又努力憋着,嘴角形成一条颤抖的弧线:“77023411,这是我的通讯号!” 兰秋年:啊? 他晃了晃头,还以为对方在自我介绍,就整理了一下措辞:“77023411同学。” 斥候脸上的笑容呆住了。 他旋即反应过来是自己会错意,脸红得像蒸过头的螃蟹:“没,没事,我幽默一下…小兰学长您有什么事吗?” 兰秋年被对方的尴尬传染得自己也很尴尬。 他不甚明了地问:“没什么…只是想知道手到手格斗场的机制,请问你了解吗?” 斥候聊到感兴趣的话题,羞耻感略微褪去:“我很了解!学长你想知道什么?” “嗯…”兰秋年能察觉到对方身上的善意,也不再局促:“那个地方可以观赛吗?保护机制怎么样,会不会伤到旁观的人?” 斥候一笑:“肯定可以啊,学长你想的真多,百分之百不会伤到的,那用的格挡材料特先进,建的时候还请许塔长过来检测了,就连他都要三四拳才能轰碎—况且平时都是互相打,不会特意往格挡上动拳头的,你肯定安全。” 兰秋年听得放下心,眼睛眨了一下,真诚道:“我明白了,谢谢你啊同学。” 光说不做假把式,兰秋年示意对方稍等,转头回食堂买了瓶价格有点小贵的饮品回来,递向面前的斥候。 周嘉珺目送兰秋年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只要喝下一瓶味道惊天泣地的驼蹄苦瓜汁,就能获得回答小兰学长问话的资格,真良心的买卖啊… ——— 兰秋年走进格斗馆大门,登时被这设计师的审美镇在原地。饱和度极高的种种色彩肆意泼洒,驰送的灯光目眩神迷,一列一列单独房间沿路排布,处处人头攒动。 他面前的这些房间都是不透明的,看不到内里人物。兰秋年好奇地放慢脚步,走上这光彩飞旋的走廊。 这条路走到转弯,右侧的房间就通体透明了。 这建筑里也是分区域的,有私密性较强的遮挡区,也有供所有人观看借鉴的展示区。 兰秋年正想随便找个外面聚集人数少的房间,就突然听见身后语气轻佻的一句: “兰秋年?” 尾音装了鼓风机一样,在半空中飘然旋转,好半天才落地沉息。 兰秋年疑惑地回过头。 一个全然陌生的高大斥候正斜栽在不知何时敞开的门边,笑眯眯望着他,眼里轻浮的柔情蜜意都要淌出来,让兰秋年隐约发毛。 那间房是长廊中的最后一间,墙壁皆是不透明材质,从外看根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有事吗?”兰秋年站定。 斥候一双睡凤眼窄而偏长,本该机锋险峻,却被主人硬是作出浪荡深情来,这种割裂感使兰秋年很不适。 似乎看出他要走,斥候悠悠然发出邀请:“有空给我们当裁判吗?” “…没有,抱歉。”兰秋年礼节性满满地回道,就要转身。 “诶—” 那斥候一下有些急了,话音急促了不少:“你是来看热闹的?这地方所有人加起来的观赏性都没我这间房高,真不愿意来看看?” 此话一出,走过路过的斥候全在一时怒目而视,寻找这狂傲不韪的话究竟出自谁口,然而瞟见着房前标号的一瞬,又全不约而同地收起注意,避煞似地匆匆走了。 他的描述确实很有吸引力。 兰秋年捺不住探寻心理,朝那人走过去。 看向屋里的那时,兰秋年社会经验浅薄的思维模式里突然就懂得什么叫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什么叫孽缘难断,虽远必从。 —贺句芒就站在中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两分钟前— 容世群看着贺句芒施施然佩戴拳套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次:对方赤手空拳,骨节抨到他的脸上,只一拳就让他的眼角整整一周都肿如蜂蛰。 他和贺句芒姑且算酒肉朋友,因臭味相投玩到一块,然而互相看彼此都不爽。 他还算事出有因,要没有那三个s级的怪胎出现在同一届,以他这a级中顶尖的实力必然横扫全塔无敌手,贺句芒又张狂,且傲慢,他总感不平。 贺句芒烦他就没什么缘由,倒不如说是找遍天底下就没有能被贺少爷看顺眼的人。 “这回也劳驾轻点,我就记录个数据还不想…”容世群说到一半的话猛然停住,在口中凝着不上不下,眼神发痴地瞥向门缝—那一闪而过的淡金色。 贺句芒长眉拢结,不耐道:“快点。” “是兰秋年啊…”容世群脑子空了,没听见对方说什么,上前一步就拉开门,紧随着兰秋年眉眼冷薄的清丽侧脸送迎着眼神。 “让他来当裁判吧。”容世群喃喃道,显然美貌冲脑昏了头,连和贺句芒带裁判擂斗的话都能说出来。 贺句芒闲暇自如的站姿突然略有僵硬。 他抱着臂的手无意识抵成拳,言语冷然:“扯什么,他是我舍友,要避嫌。” 兰秋年为什么会在这,是来看谁的? “得了吧。”容世群眼睁睁看着兰秋年都要走没影儿了,说话开始着急:“谁不知道你对译使什么鸟样,他不偏袒我都不错了,我让他进来。” 清醒状态的容世群是不会用这种语气和贺句芒说话的,还好此刻贺句芒也不甚清醒。 随即便是兰秋年眼见的这幕。 兰秋年面色一冷:“我没当过裁判,大概胜任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容世群连忙道:“别走,我们也就随便打打,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 他对兰秋年露出无往不利的笑容。 兰秋年终于忍受不住,礼貌道:“不了,我还有事。而且你笑得好恶…没事,总之我先走了。” 容世群简直不可置信,他听得分明,兰秋年竟然说他恶心! 贺句芒挑了一下唇角,阴沉的面色无由转好,出声道:“就这一回,条件随你开。” 容世群在旁边无声冷笑,他会永远鄙视这种心口不一,出尔反尔的人。 兰秋年未经思考,报出一个他想象中绝无可能的数字:“给我一百万。” 贺句芒不以为意地挑眉,低头拨弄起终端:“通讯号,现在就转给你。” 兰秋年拿这种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刚要说出数字,话头又停了。他突如其来地想,他真的需要这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花出去的钱吗?收下这笔巨款后,他还能做到平等地、肆意地和贺句芒交流吗? 如果将来路远天长,山水浩荡,那兰秋年会毫不犹豫地收下。但009的诅咒如悬额之剑,旦夕祸福,瞬顷变化,兰秋年觉得没必要为了物质出卖自己余下的时光。 贺句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他迟迟不说话,眉头下压问:“怎么?” 兰秋年深呼吸一次,缓慢地说:“我改主意了。”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容世群,对方顿悟,不甘不愿地假笑,暂且走出门。 兰秋年向贺句芒走近,低声说:“我要往禁塔里寄东西,你有办法吗?” 贺句芒讶异了半秒,打量的目光扫过他,几乎在转瞬就应下:“嗯。” “好。”兰秋年说。他就知道贺句芒一定有门路。 从里敲了敲门,兰秋年朝外说:“你进来吧,我当裁判。” 15、打相打 容世群推门进来,试图通过微表情观察出这孤男寡男在房间中发生了什么秘辛,然而这二人神色自然,不见端倪,他求知的眼神白白兜了一圈,又只好老老实实地收回去。 “计分标准是什么?需要我怎么做?”兰秋年问。 容世群噎住,他冲动之下没来得及多想就草草发出邀请,他哪知道什么计分标准?真要和贺句芒带着分打,只怕他一周之内都得带着豁牙子、肿眼泡外加伤胳膊残腿生活,他还是仅剩一点衡量能力的。 贺句芒嗤声,轻慢道:“站那就行。” 兰秋年不想给自己找事干,这样一动不动的工作内容正适合他,遂即应下,小跑到边角站好。 容世群咽了口唾沫,收敛了轻浮的神色,在终端上点按几下,转头对兰秋年抛出道骀荡的眼神:“完事之后把你的通讯号给…” “开始了,”暴烈的气流旋至左脸,容世群身型急遽闪动,扭转上身向右一斜,却正中对方下怀。能轰碎山石的腿力不留情面地鞭扫到他抬起格挡的右臂,皮崩骨痛之中他对上贺句芒没有表情的面容,两眼锐利似杀刀,有能锯破气流的冷厉:“认真点。” 容世群惊忙道:“你怎么上来就…”话道一半又飞身跃起,躲过踹向膝盖的攻势,额头划过一丝汗迹,又隐入浓黑的鬓发中——这一下如果实实在在地挨上,他恐怕会当场行动受阻。 他彻底闭上嘴,聚精会神投入这场打斗,贺句芒出拳太快,每一下都如大刀劈头,质量和速度都是其他人望尘莫及的。容世群压根不想着去接,先只一昧躲避,实在避不开的就抬臂挡下,几轮下来他满额汗湿,呼吸发沉,双臂更是如同置铅。 这已经是贺句芒仅用了六分精力的结果。 真要寻根问底,顶尖的a级和s级的差距其实不会这样大,但贺句芒的体质过于特殊,几乎是生下来就注定了他会是个无法被其他人类击败的人。 如此超群拔萃的战力,偏偏很难在战场上发挥。 兰秋年眼珠左转右转,目不暇接,这两个斥候攻防之间简直成了两条残影,他视力又不好,连谁挨揍了都不太分得出来。他想看清一点,就愈发努力凝聚视线,明润清亮的瞳仁淬出流转的金焰。 难为容世群被打得人都懵了还强分出点精神照顾着兰秋年这边,余光看见他神色专注,眼神发亮,灵魂顿时放荡于形骸之外,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他爹在他进塔前夕对他痛心疾首地说:世群啊,你这辈子就是被色心害了的! 他当即抽了自己一耳光,同样眼泛热泪道:爹啊,我要是因为哪个美人死了,你千万求她勤来给我上香! 此刻容世群又生龙活虎如同打了鸡血,胳膊也不疼了脚步也不虚了,甚至有几下和贺句芒打得有来有回。 他顶住砸面的拳头往近一拽,顺势抬腿送出。贺句芒一时不察险些被他踹中,看他只是往外瞄了眼就这么拼命,马上就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想法,一手丢了拳套、铁钳似的扣住对方的腿,硬是逆着力将身高体强的斥候提到半空中丢出去。 容世群就地一滚,起身动作很潇洒,随手抹了把脸上凝落的汗,扬眉笑道:“就这啊?我这数据报上去能够格吗?教授以为我在a级身上取的样呢——” 贺句芒如何都想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在被压着打的情况下还能出言挑衅的。 他压着唇角露出一个平平的笑,眼里却没什么笑色,血冽火烧像冶炼铁器,声音低冷:“你真是不想要这条命了…容世群?” 容世群扶着小臂拧了下,接上脱臼的骨头,笑容欠得一批:“怎么又急?” 他身子一闪,速度快到难以用肉眼捕捉,一拳就直奔着贺句芒排过来。 贺句芒知道这货是色心掌控大脑在那胡言乱语,压根懒得理他,依旧只用七分力,不躲不避甚至都不用巧劲,只返璞归真的一拳同样送出。 拳面相碰。 容世群在最后一刻急卸了力道,将受力缓和了小半,手上仍是传来难以察觉的“咯嘣”声。 贺句芒只是动了动手指,将另一只手上的拳套也抛了,挑眉间神色轻屑:“到此为止吧,数据够了?” 这还是贺句芒头一次主动提出终止对局。 他食指指尖不动声色地按着虎口,呼吸频率也不如以往平稳,若此时走上前摸他的皮肤,就能发现他的体温很高、不正常的高。 他比别的任何斥候都更容易进入高热状态,所以他必须杜绝一切诸如此类的可能。 容世群:“哈?” 搞什么?这纯种的好战分子还能主动叫停?他狐疑地打量着贺句芒的脸,也没见什么异样。 “不够啊…”容世群揉了揉麻痒的肘部,a级斥候所具备的惊人修复能力依旧作用显著,挫伤已经开始好转。他不甘道:“再来几轮?” 是真不够,他光顾着耍帅了,根本没按照准备好的论文里的动作来。 “算了,没个鸟劲儿。”贺句芒只讽了声,就彻底打定主意一样将防具也摘下。 “等等——” “你上次喝大发了非要玩人家老头老太太的锻炼器材,站上去就摔了,那铁架子上被你脑袋砸出来的坑现在都没修好。”容世群突然一股脑地说出一堆话。 贺句芒本能地往兰秋年那边看了眼,眉压着眼隐怒道:“你说什么玩意呢?” “前天你在墙角卷烟丝被巡查院的人抓了,你骗人家说这是无花果干,人家要告你爸…” “你适可而止吧—”贺句芒摘防具的手停住,已经摸到拳套又给自己戴上,面上薄怒。 谁不知道贺大少生平最好面儿,谁让他颜面亏损他必定怒火中烧,想挨他一顿揍,只要长了嘴且敢说就行。 容世群硬是拿脑袋受下了这令他眼冒金星的一拳。 贺句芒是半点没跟他废话,话不多说直接开打。毕竟在兰秋年面前跟个三岁小孩一样吵嘴,挺没格调的。 兰秋年越看越不对,越看越觉得这两人是在动真章。他这个当裁判的用不用出声制止?兰秋年斟酌几秒,终究只是舔了舔唇没掺和进去——他们两个明显是朋友关系,也许就有什么他所不知的相处模式,他好心打断了摸不准还要挨骂,他可不想做这种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事。 直到容世群说出那句“你连我都打不死怎么回家九子夺嫡”时,场上的气氛才完完全全地变化。 容世群一句话给自己说清醒了,但贺句芒的怒火显而易见已经炸开,带着烧净一切的凶势滚滚而来。 “别…”容世群刚发出一个字音,脸就被重重一拳打得变形,他慌张吐出口和着牙齿碎片的血,欲要道歉:“不好意…” 贺句芒没给他悔悟的机会,从“九子夺嫡”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来的那一刻,事态就没有挽回余地了。 贺句芒眼底像凝了千片万片冰云火雾,脸色很淡,辨不出任何别的神采,一拳一拳如同雷鸣电闪似的砸下。 兰秋年惊住,不知想到什么,讶异的眼光一点一点消失,转换成轻微的愠怒。 场中很快响起警示音:“您已触发五级防范,请友善对决,和平切磋!” “您已触发四级防范,请注重点到为止!不要穷追不舍!” “您已触发三级防范!此情况已上报!请立刻停止一切动作!” 兰秋年这才有所作为。 他挥出触须,尖部往贺句芒的脖子上缠,对方恍若不知,拳风迅猛荡开之处血色渐深。兰秋年用了力,又分出更细的一条极小心地刺向对方的太阳穴。 这种极刑痛楚根本不是寻常人类能挺住的,但贺句芒他不寻常,他一声不吭,眼神里都没有痛色。 “贺句芒!”兰秋年气急,喊了句。 贺句芒动作一慢,用力闭了闭眼,理智略微回笼。 他放开嘴角冒血的容世群,步伐踉跄地退开。 “你先出去。”他尽量平稳地说——是对兰秋年。他的思考能力已经重新运行,把人揍出三级防范事小,那容世群好好一个a级花点时间没准都能自愈,兰秋年就不一样了,译使稍微擦着碰着都是大伤,留下点疮疤指不定还会哭,他真是中邪了才会让对方当裁判。 兰秋年却走近了他。 “这就是你的目的?好,译使精神触须失控我已经申报上去了,如果以后我们能和平相处,那这事就是我的错,如果你再用这种手段,那我就认真和塔委会说一说。”兰秋年蹦豆子似的往外吐话,漠然道:“你的朋友演技真的很差,多给他付点工伤费吧。” 他抬起腿,一刻都不想多留。先是让那个演技浮夸的家伙毫无理由地叫住他,再有病一样让他个连拳击比赛都没看过的人当裁判,好端端俩高级斥候还假模假样地演起这拙劣的戏码,二十多岁的人了谁会因为几句话下这种死手,当他眼盲心瞎吗? 贺句芒听愣住了,热气萦绕的大脑被寒风吹过般骤然冷却,他皱眉,简要地向塔委会说明了一番真实情况,追着兰秋年出去。 兰秋年快步走出格斗馆,但他再快也没贺句芒快,室外的暑风才迎过来,贺句芒的声音就出现在身后: “今天的意外我也没想过,”贺句芒连冷冻模块都还没问人要就叫兰秋年的名字:“我和塔委会说过了。” 他也许真的很不好接触、真的很让人为难、真的很让这个译使不高兴,但他没有做过要害对方的事…连念头都没起过。贺句芒心中闷闷,兰秋年你不能这么想我,我在你眼里就成了什么罄竹难书的恶人了? 兰秋年不置可否地说:“哦,那我误会你了。” 贺句芒一眼过去就觉得他没信,当下更心急,也不管周围人来人往,上前就握着兰秋年的肩膀说:“我不会搞背地里的动作。” 兰秋年被烫得一抖,难受地想挣脱:“你一直想让我走,不想让我去009,我怎么会不知道?” 贺句芒身上带着没散干净的血腥味,煞煞诛戮气混着寒意,他只想尽快远离这危险分子。 贺句芒皱眉:“你本来也不该去009,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到底要我说多少遍—” “那你和将死之人废什么话啊?”兰秋年拍开他的手,不阴不阳地道了句,连那点怒火都收敛无形了。 贺句芒开天辟地第一回生出不知所措的想法。 他突然觉得这种结果不是他想要的,他不想看见…兰秋年决绝离去的背影。 他想看见什么?贺句芒想不清明。 16、白孔雀 日日重复,夜夜消磨,年光如同天边萦回阵云一样衔尾循环。从原来的框架跳脱到另一个框架里去,兰秋年依旧只有一成不变的人生,甚至分不清哪一种更好。 从饭食与作息上来看,兰秋年喜欢这里的生活,贪恋这里热腾腾的肉菜与适寝的床榻。但这里没有他熟悉的人,也没有他能与之为伴的好友,他好想念他的哥哥。 想念是无用的,分别的两个人像双面镜中背靠背的行客,越呼唤便越往前追寻,越往前便离得越远。 兰秋年深以为然这点,所以自从那天通过贺句芒往禁塔寄了一些衣食用品、以及聂舍应约给予的月土之后,兰秋年就有意地警醒自己不要放任思念蔓延。 贺句芒见了他总像有话想说,但兰秋年看他那副脸色极臭眼神又冒着狠劲的样就不想搭理,他一张嘴兰秋年都大约能猜出来是有什么话会蹦出来,每每都避之不及。 上回那个给他指路的斥候,叫周嘉珺,自从要到了他的通讯号就天天不重样地发消息分享生活。兰秋年每条都努力回,看不懂就发个哈哈,对面被他哄得五迷三道,一点没谴责他态度敷衍。 [omuo]:上次你请我那杯饮料的味道我现在还记得! [兰秋年]:我还可以再请你一杯。 [omuo]:真的?什么时候见! [兰秋年]:【转账】你可以去买了。 [omuo]:【已退还】我又不想喝了π__π [omuo]:【图片】和你眼睛一样颜色的花! [兰秋年]:你拿彩笔涂的吧? [omuo]:太假了吗?对不起。 [omuo]:【图片】 [omuo]:你看 [兰秋年]:雨下得好看。 [omuo]:重点是我养的岁岁球都被浇死了… [兰秋年]:哈哈。 周嘉珺是他到这后添加的第三个好友。 第一个是张枢监,第二个是聂舍,寝室其他两个人没管他要,他也懒得加。 第四个就是容世群。 兰秋年把这人屏蔽了,因为他总发挤眉弄眼的自拍,各种角度的都有,唯独没有下巴尖和右眼,这是因为那天被贺句芒打得太狠至今都没痊愈,兰秋年每想到这点就要感慨一遍恶人自有恶人磨。 总之那狗头臊脑的神态看得兰秋年心里堵得慌,吃饭都没味道,时常后悔为什么那天一个心软就同意了对方的申请。 几日无波无折,滑得像沾满肥皂水的蛇。 兰秋年今天刚一起来、脑袋还没离开枕头就发现了不对——寝室空无一人。 他迟到晨课了?兰秋年急得翻了个身,点开终端看时间,直接面色小变,怎么都七点钟了?他没听见起床铃吗? 他忙忙碌碌地爬起来换衣服,穿到一半又不知道自己等会要去哪,这个时间斥候的晨课早结束了,译使的日程却还没开始。他想着先出宿舍楼再说,套上最后一件薄外衫,脚步略快地出了门。 很快,更大的不对就被他发现了。 兰秋年透过走廊窗户眺视,晨光淡扫的大地上见不到半个人影,往日处处人潮迭起的薪塔仿若空城。 排除了自己是在做梦的可能性,兰秋年选择给周嘉珺发条短讯问问情况。 …总不可能是一夜之间全被希形大军掳走了。 [兰秋年]:今天到处都没有人,请问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对面消息回得很快。 [omuo]:西一区和西二区的斥候都去集中训练了! [omuo]:凌晨的紧急通知,你不知道也正常的,译使这个时间还都没醒,要不你再睡会吧? [兰秋年]:好的,谢谢,不睡了。 [omuo]:反正今天晚上就回来 兰秋年直到进食堂、在空空荡荡的用餐区内端好自己的面碗,都对这种你不说我不说的举动颇有微词,但细细一想,好像确实跟他也没关系。 也就心平气和地饱餐一顿。 没事干,只能接着towerwalk。兰秋年深感自己的悲催。 这回他乱走一通,看都没看地图,绕小路钻草丛三条岔路选最左前方施工原路返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那,定身抬头四下一看,金墨恢弘的七个大字:旧世生物档案园就挂在头上。 这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兰秋年在原地惊叹,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能如此之好。 他快步走进去,对照着大门边的指引板一格一格地看,很快就在板子的中下方找到那只羽毛洁白的鸟类,专属园区离门口有些远,要走几千米、到生态园林里去。 兰秋年未作迟疑,就顺着指明的方向开始前进。 隔着玻璃看到那神奇造物时,兰秋年就想:哪怕再走几十千米也是值得的。 他清滢的发泽投影成一片锦织风云,那是此世未曾迎来的美丽风景,连白孔雀都为之驻足。 白孔雀一直走到近前,与他仅有一墙之隔,将嘴吻贴到他掌心在玻璃印出的影子上,“哗啦”一声抖开尾翎,摇晃、耸腰,踏出一种奇美的舞步。 兰秋年情难自胜地将脸颊也靠上去,闭眼仿佛能体会到暖暖的触感,这就是能跨越东天引月轮回轨的飞禽呀? 他拍了十来张照片,全部发给连醒声。 [兰秋年]:【图片】*12 [兰秋年]:见到了。 他正发着消息,左肩就被什么一拱,兰秋年大惊失色,看着那正无辜歪头的白孔雀欲语难言。 “你,你怎么出来了呢…”兰秋年小心地碰碰它绒毛短短的脸,和亮着光泽的喙,惊喜地问。 孔雀不会说话,拿头顶了顶他,搬起他的胳膊摸向墙下杂草盖着的土洞,长长啼叫了声。 兰秋年吓得不轻,还以为是哪个挨了打的人在哭,怎么都没想到孔雀的叫声竟然和他小时候门前河里的□□差不多。 白孔雀很有灵性地明白过来他是在嫌弃,老大不乐意地拿尖嘴叼他的衣袖,兰秋年好笑地戳了戳它的脑袋,保证道:“我是第一次听你的声音,下次绝对不会大惊小怪。” “嘎——” 兰秋年脸色不变,心脏却又碎了一小块。 他为白孔雀抚去羽毛上沾染的尘炱,它黑溜溜的圆眼就信赖地看着他,随后伸长脖颈,一骨溜钻进他的怀里。 兰秋年吃了一惊,慢慢才把手放下,轻环在它身上。 他眉梢溢笑,好像拥住整个月亮,好像那些那些不言不语如怒目神祇的遥远天体,依旧照管着他。 ——— 兰秋年一身散快,步履轻盈地走出园区时已经是午饭的时间。 档案园配有单人用餐室,伙食质量当然不如食堂,但兰秋年想着多多体验一下各式新事物,就买了份纪念版的天眼白孔雀衔玉如意盒饭。 名字这么天花乱坠摘弄辞藻,实物怎么就是一碗白米饭放几片白菜,白菜上再撒点五花肉片,底下还埋了块小葱?他失望至极,对如此诈.骗行径深感不齿,但忍气吞声。 兰秋年还是妥协了,而且味道意外还不错,他更丢掷了那点不爽,勺筷不停地吃了一大半,剩下的实在咽不下了,就站起身打开垃圾处理格,还要弯下腰——处理格安得好偏,需要他扶着墙单手端着盘,斜下角度一点点地倒入,不然很容易撒出来,到时还要清理。 正当这时,墙突然被从隔壁敲响。 兰秋年的所有举动都停止,连眼睛都不眨了。 ——隔壁有人? 一下,三下,一下。 这不是斥候密码吗?兰秋年正好在书上看到过,这个频率的意思是“斥候”。 轻敲三下。 “问号”。 在问身份?? 兰秋年差点以为自己的身份被发现了,哪有上来就问是不是斥候的,整个塔里才有几个译使啊? 对面这个会不会是个译使呢… 兰秋年怀着遐想,敲了两下,两下,一下,两下,即为“空格”,他不怎么想被知道是谁。 声音停了一小会。 3,3,1,2。兰秋年瞬间听出这是“为什么”,对面随着又敲,1,2,“这里”的意思。 是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吧。兰秋年想着密码准备回答,但手刚提起就又放下了——那要敲好多好多下,他不想这么麻烦啊。 左右也没几个人听过他说话,兰秋年小声清了清嗓子,干脆压低声音回:“我来看白孔雀。” 久久的静寂。 兰秋年以为对方已经走了,心里涌上一片尴尬。 却又有叩响传来。 ——“我在。” “嗯…你是来做什么的?你是译使吗?” ——“不是。” “好吧。”兰秋年失望,没怎么追问对方出现在这的缘由,只是又说:“你也喜欢好久以前的那些动物?” ——“嗯,你,喜欢,?” 兰秋年点点头,又想到对方看不到,就说:“很喜欢,那让我开心。” ——“看到,你,开心。” ? 兰秋年有些害羞,顾不得压声线了,快速道:“以上都不是很重要,因为我要走了,再见。” 他拉开门跑出去,没有探查隔壁到底是谁,今天的收获已经再满意不可,他要回寝室补觉了。 另一间用餐室的门被拉开。 走出一个肩背平阔的年轻斥候,遥远地望向兰秋年的背影,目光昏明递照。 狄敬章出神,这是他第一次缺席集体活动,如此出格地在偏僻的档案园待了一上午,就好巧不巧地碰到了…那个人,而且那个人居然还精通斥候密码。 敲出最后一段话时他根本理解不了自己在想什么,最后一声轻叩响起时他心惊肉跳,头脑发烧,明明有更合适的礼貌话语做替代的,怎么就…不小心敲出这句话来。 还好兰秋年先走了,否则他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兰秋年很喜欢白孔雀吗?他记起不久前的紧密怀抱,记起冰凉的皮肤与泼洒了他整片前襟的金发,有丝绸的质感与光泽。兰秋年和孔雀站在一起会是什么样?金与银,同样的漂亮,像太阳和月亮。 他很快注意到自己不可控扬起的嘴角,神色板起,成了种强行平静的生硬。 17、明目液 贺句芒觉得狄敬章这几天举止古怪,行为异常。 他本身就挺容易看人不顺眼,对这两个跟他天赋等级相同的室友有些生死情谊和相处默契,平常很少挑理见怪,但竞争之心就像出生时刻在头盖骨的符文、一刻不熄地熊熊燃烧。 平日他们实力相差不多,攻守回防都不必收着力,打到过剩的精力消耗无几、一身湿得如丢到汗水里洗了通才算尽兴。 从昨天开始,狄敬章在接他的拳时,竟然会走神了。 而此类事件频频发生,不是负重奔袭赛里无故怅望遥遥天际,就是在他们加训时直接解散离开。 如此举动只会出现在一人对自己的实力极度自信,以至于游刃有余、信手拈来,哪怕不出全力也有取胜信心的情况下,这才会摆出这种心不在焉的懒散状态。 贺句芒决不允许薪塔里有这么一个人出现。 所以今天狄敬章再次提前离场时,贺句芒召来个小弟,吩咐对方跟住狄敬章,务必搞明白他天天早退是为什么,要有什么隐世练功法那必须得分享出来,现在这时代讲究配合作战,不要单个尖兵。 两小时后,贺句芒端详着终端上收到的信息,一片沉默。 :报告老大!狄哥在旧世生物档案园坐了一个小时,好像在等人!我不敢离太近不然该被发现了,狄哥侦查考试分好高的。 :地方真难找!我屁股那里的裤子都被树枝挑破了。 [春神令]:敢发图片就去死。 贺句芒无从得知狄敬章在等谁。 “再打一局。”他将湿透的头发整片往后捋了把,对正走过来的聂舍说道,眼底战火如沸。 —— 兰秋年对视线投注很敏感。 又一次惊起回头时,只看见似乎无事发生的狄敬章。对方动作表情都太自然,他只好当成错觉,又暗暗纳闷地转回身。 他近日里不曾去过档案园,原因就是有回兴起时跌跌撞撞又走上那条曲折小路,走到半程,狄敬章的身影在前方草丛里一闪而过,兰秋年那时直接怔了、脚下一转弯就往回走——狄敬章来这做什么? 私藏的宝地被旁人发现了,兰秋年微妙地不舒服。 但很快就有让他焦头烂额的事打断了他的不舒服—— “明天上午九点准时进行身体数据检测,无论斥候还是译使,只要为本届结业生,一律不得迟到、缺席!如有指标不合格则在下一日进入补测,再不合格视为彻底不通过!” —薪塔塔委会 看见这条消息时兰秋年还不以为意,甚至乐在其中地畅想:他视力很差,绝对满足不了要求,这样岂不是就不能顺利结业了,去灯塔的日期也就能往后延迟了? 直到他看见补充条件: “未通过的学生将在离塔前统一进行手术,务必确认在身体素质的巅峰时期结业。” 明利利的刀尖在兰秋年眼前飘来飞去,化成一道电光,怦地刺进他眼里,他顿时浑身过电似的从头发丝啰嗦到小腿。 ——不要手术啊… 兰秋年立刻立直身子,深呼吸着捏了捏眉心,双眸一定,看向远处的人群。 我的视力应该也不至于太差…他心怀侥幸地想,眯起眼用力地看那个正走近的人,长头发、白衣服,应当是个女学生,还没到十米外雌雄莫辨的地步,真好。他松了口气。 那东西越走越近。 “请抬脚!小扫正在清理垃圾中!”警报声在五米外处响起。 兰秋年定睛一看——怎么是个圆不隆咚的机器人啊? 一切全都完蛋了…兰秋年哪怕只是想象一番小刀划破晶晶透的眼球割开瞳孔的场景,就已经不寒而栗。 —— s01寝的三位斥候,尤其是狄敬章,简直以为兰秋年中了邪了。 狄敬章今天除去晚上归寝还回来过一次,是为了找养护防具的油。 门推开时,他望向桌前坐着的人,步伐微微一停。 皮肉清泛的面庞,凝凝映着梨花白,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墙壁,瞳孔涣散像冷视着人的艳鬼。淡红的唇微缓嚅动、念着什么咒言。 听到门响也没有反应,连眼睛都不转一下。 “放松眼球,想象正在眺望远方…”兰秋年沉浸在眼保健操里,默念着口诀,满足地想着苦练今天一天,明天视力一定会突飞猛进的吧? 狄敬章稍许迟疑地走到自己的床位,翻出装油的玻璃瓶,温文沉稳的脸上有几分隐忧——是魇住了吗? 他随即闭了下眼,为什么要关心毫不相干的人的事? 那个人懂密码,喜欢小动物,读过很多书,爱吃肉不爱吃菜,身世不明,不在乎大部分事但总因为怕拖累别人而努力…狄敬章明明无意了解这些,这对他来言理应是转瞬即忘的琐事,但为什么桩桩件件、撇撇捺捺,在他心里依然都好清晰? 只因为他一开始预想的帮助弱小的心理吗? 他就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眼睁睁目睹着自己正被另一个人一步步吸引,这样未曾有过的沉没,他竟然无法阻止。 狄敬章记事到现在,情绪就像他永远保持的笑面一样不起波澜,他杜绝了任何石子投进这片波心、激起半片涟漾的可能,把那些软弱的东西斩断才能保持锐利,刀刃须以金石砺铸才锋快。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闻不问地走出门,以免自己再陷入更多。 到晚上,狄敬章再回来,发现一个惊悚的事实—— 兰秋年依旧那个姿势坐在桌前,和下午时没有差别,眼睛空洞洞,如同琉璃珠的无机质。 狄敬章犹豫,过去轻敲了敲兰秋年的桌面,低声问:“你头脑出问题了?” 兰秋年吃饭归来,才刚投入进眼保健操没多大会儿,就冷不防听见这么句话。 挑刺吗?狄敬章在他印象里人还不错,不至于无缘无故地恶语相向吧。 兰秋年仰脸问:“没有问题,怎么了?” 狄敬章眉尖攒成微山,严谨道:“身体有恙就及时就医,不要通过…鬼神灵异的方式来解决。” 这四个字在他唯物主义的世界观里极少出现,他都不知怎样才能委婉地表达出来。 兰秋年听半天也没听懂这是在说什么,根本无法和狄敬章同频,他很想翻白眼,但距离太近恐被发现,又生生忍住了。 狄敬章立刻发现对方的眼球向上抖了一下。 他又凑近了点,眉间川字更深:“你的眼睛…” 兰秋年本就因为自己极有可能要做手术的事烦心,狄敬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伸手挡住眼睛不让对方察看,话音淡淡的:“视力绝佳,一定通过。” 狄敬章懒于和大多数人对话,但如果他想,他就是个很善谈的人。他在往日里参与过无数次演讲活动,在辩论赛里获得过最佳辩手的荣誉,在不算太平的家族里最受看中,因为他兼具手腕和城府,能轻易笼络人心。 他熟稔于心的话术却好像百无一用了。 兰秋年挪开手,站起来以使自己不必再高抬着脖颈看对方,微仰着头说:“到底有什么事?” “没有。”狄敬章很快回,语气冷静,“抱歉打扰。” “没关系。”兰秋年说,又礼貌地,“祝你明天通过。” 如果是贺句芒来他这装神弄鬼他就不给这句祝福了,但狄敬章毕竟是“半个好人”,值得他说一句。 狄敬章一讶,才意识到对方是指身体检测,说实话他压根没考虑过这事,总归只有超标和大超标。 但他面色和缓下去,轻声说:“你也是。” 熄灯后就寝,他都还在反复揣测兰秋年话语的用意。 就在他正上方睡着的人,两颗心脏的直线距离不到两米,思维却鸿沟万里。 —— 从查视力的屋里出来,兰秋年恍恍惚惚。 眼保健操怎么一点用都没有?再做一天会不会有效果,明天再挂一次就要做手术了… 兰秋年失魂落魄地慢行在小径上,远处树影葱茏、花叶翠蔚,他能认识出各样鲜妍的绿色,怎么就分不清一个一个发光黑圆环的开口方向。 他听见嘈闹声,不经意看了眼周围,刚巧碰见从另一个屋里走出来的狄敬章,被几个人包在中间面色泰然,也是没侮辱s级一概的气派。 对方似是看他有段时候,猝地与他对上,先停了停,才略微颔首。 兰秋年问:“你全都通过了?” “嗯。”狄敬章答,理所应当地,“你没有吗?” …… 兰秋年悲伤地想自己吃了好大的亏,因为他给狄敬章送上祝福,狄敬章就过了,对方同样祝福他,他却卡在线下欲哭无泪。 “没有…视力不达标。”兰秋年嘴角抿了抿。 狄敬章思考片刻,昨日的记忆恍恍现出,他这才迟来地明白那些“请神动作”的用处,原来是眼保健操…他难免诙谐,回头对身边围着的那群人说了些什么将他们打发走,随即示意兰秋年跟他来。 兰秋年不明就里,但一想会不会是有旁门左路的小技巧,就心中一振,满揣着希望跟上。 狄敬章迈步不快,心跳像踩着水的丹顶鹤,有近似鼓点的铿锵。一个声音劝阻他:过不了又怎样,不要介入这种事,是时候让兰秋年吃吃苦头了。又一道略弱的声音当即反驳:他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我帮助他,不代表我正在妥协。 两种声音同时沉静,只余身后无形无影的清澈花香,将他的胸腔叩出响。 —— 兰秋年站在不起眼的小矮房前等着,不过多久,狄敬章从中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喷雾状的瓶子。 “你喷一点明目液就好了。”狄敬章说。 兰秋年接过瓶子,好奇地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不同凡响,这个东西真能改善视力吗? 他按了按盖上的按钮,有细密的水汽雾蒙蒙地被喷出来,他用手接,凉沁沁得像致柔的雨丝。 “会不会查出来?”兰秋年谨慎道。 “没关系,都这样干。”狄敬章宽慰,“受光性燥眼症是很常见的斥候基因病,所以用明目液的大有人在,薪塔一直都装作不知道。” “受光性燥眼症…”兰秋年重复了一遍,原来自己的视力差还有专业名词来描述呢。 狄敬章看他迟迟不动,还以为他在顾虑,又说:“之后都能通过脱敏疗法治好的,所以,不用担心——”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帮你。 他看着专心用喷头对着眼睛、然而一按按钮就全脸紧皱两眼闭合的兰秋年,有些说不分明的好笑。停下话上前,无奈笑道:“你按的是你上下眼皮的开关吗?” 兰秋年完全听懂了这话里的嘲笑,薄白的面皮泛上一丝红,辩解道:“我应该可以…” 一只有力的、温厚的手扶住他的下巴。 “我来吧。”狄敬章从他手里接回明目液,像调试昂贵仪器那样认真地对准兰秋年的左眼,手心细嫩的皮肤是饱水的木棉花,他无由将幅度放得好轻。 喷头泵出水,托在手掌上的下巴抖了一抖,狄敬章安抚地用指腹蹭了蹭,轻声说:“还有一只眼睛,马上就好。” 兰秋年其实是被他摸得有点痒,况且现在他们好近,近得使他不安。他冷金的、潺潺的眼瞳被雾晕开:“好,谢谢…” 收回手,狄敬章说:“看远处试试。” 兰秋年依言照做,惊喜地获得了一片清晰度倍增的世界。 “谢谢你——”兰秋年刚感激着回头,就被从没在狄敬章脸上看见过的轻松笑容震慑住了,对方怎么像是比他自己都开心? “嗯。”狄敬章不自在道,上扬的唇弧旋即压回,他仓促说,“别做眼保健操了,没用的。” 匆匆走了。 没用就没用。兰秋年现在心情大畅,随便他说什么都没关系。 不用手术了,真好。 18、译使课 凭借黑科技成功过关的兰秋年神气洋洋。他找狄敬章归还明目液,对方只让他自己留着备用,兰秋年也就不多推辞地收下,好好享受高清版的世界。 大概好事成双,平时享受不到的运气都在一朝挤来,今天,总算被兰秋年赶上一节译使课堂。 他揣着稍微激动的心绪对照着地图走,迫不及待想见到那些和自己相似的人,想探知都是一双耳朵两只眼,自己究竟和别人有哪里不同。上回他和江译使见面,和对方相处也算合得来,比跟斥候舒服得多。 衫领上别一支重力笔,臂弯夹一册小薄本,据说这种搭配很显学术气,令他看起来就是个格物致知的人。兰秋年对自己这身行头很满意,连走步都不似之前那样轻而慢。 “小兰?” 兰秋年僵硬。 这是容世群的声音啊,他绝不会听错。 他装作没听到的样子,甚至还走快了些,心里暗念千万别来找他,又怀疑了好几遍本以为很好的运气,怎么会将这个线上骚.扰他没够的家伙送到他面前来? 然而事与愿违。几声轻掠的脚步,一张眼梢微扬的笑脸就闪到他面前,容世群两手插在兜里,身子因惯性懒散地向后一倾又立稳,肩膀随之连贯地耸了半下。 身上生跳蚤了吗…兰秋年低垂眼帘,不想抬头看。 “你怕我?”容世群弯下腰去看他的脸,笑意不减道:“真的没因为上回打输了就不想理我?” 如果你打赢贺句芒那种疯子那我反倒要怀疑一下你是什么物种了。兰秋年默默想,向后挪了挪将距离拉远,摇头说:“我不怕你,但我有事要做。” “有事要做——”容世群学着他的腔调说,又不知怎的弯着眼笑开。 兰秋年搞不懂这人是哪根筋搭错了,是活得还不够累吗,哪来的这么多笑点。 “你眼睛…好亮。”容世群见他不答话,却更来劲,凝神地看着兰秋年,眼里有股情深意重的炙热,“以前也亮,但是种玻璃球的亮,现在是水质的亮…” 兰秋年算了下时间,真要来不及了,他不想再废话,更不想听容世群侃天侃地,出言打断:“我真的有事要做,容世群,以后再说。” 容世群看他表情冷、眼神也冷,一张脸跟雪里捞出来的冰像似的,但就是莫名能笃定这个人并没生气。容世群闷声笑了下,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这推论,他根本不了解兰秋年,怎么能妄断对方的性格? “是我能帮忙的事吗?”容世群侧身给兰秋年让出路,扬声问。 “只是去找译使上课的地方。”兰秋年说,他转了一下地图的方位,预估自己应该不远了。 “这地儿我最熟啊,你告诉我坐标,我直接带你走近路。”容世群一听有戏,又忙不迭赶上来。 兰秋年迟疑了会,想着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就将位置给对方看。 容世群只扫一眼,就胸有成竹道:“跟我来吧。” 两人一块走着,兰秋年只能平视到对方的下巴。他到哪都是最矮的,连醒声从小就高他半头,他一整个童年都是仰头度过。来了薪塔更是过分,路上随便揪出一个斥候的身高都超过一米九,他一米八一的个子像平地凹进一块。更何况他身段太单薄,若穿上斥候的衣服估计就和裹个麻袋没差。 “之前没见过你参与集体活动,我还好奇呢,一直没问你。”容世群说,“其实不光我,很多人都好奇你的事。” 兰秋年不说话。 “不是拿这当谈资,你放心。”容世群意识到什么,又保证,“你来路太神秘了,谁都想知道你的过去、你的行事,你这个人。张枢监头一天领你来那会儿我没在,在论坛上看见的照片,当时就觉得人点解能咁靓。” 兰秋年皱皱眉:“什么是点解能咁靓?” 容世群一拍脑袋:“夸你好看的意思。抱歉哈,我家里人祖籍太乱,从小我就听一堆方言长大。” “没事。”兰秋年耳尖红了一点。 容世群还在回想:“我就没见过有谁的头发眼睛是这个色的,都跟扑了灰似的。”他头发短,没法捋起一丝到眼前,就将头靠近兰秋年,佐证道:“质感都不一样。” 兰秋年其实不以为自己的发色瞳色异于常人,因为从前他见过年少白发的人,不止一个。 “可能吧。”他说,“你不要和别人一起讨论我的事,如果有想知道的,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真的?”容世群喜出望外,拣了个最不出错的问题:“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兰秋年的齿尖顶住唇内,将软红的肉挤出痛感。 “我能找到路了。”他硬邦邦地说:“谢谢。” 容世群“诶”了下,眼睁睁看着他背影远去。 “操。”容世群懊恼地骂了句:“闲得没事问人家家里干什么,个没情商的玩意。” ——— 兰秋年找准了门牌号,推门前设想过很多场景:井然有序准备上课的师生、排排坐的译使、有些困难但仍旧成功进行的自我介绍…进门后他怀疑自己来错地方了。 十平米大小一个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多功能桌,有套全息设备摆在那。 人呢? 兰秋年关门重进了一次。 人呢?? 他绝对是找错地方了…兰秋年没有意义地四周望了圈,捏了捏鼻梁,沉着气又出了楼。 于是再次见到分别不久的容世群。 对方“唰”地掐掉手里的烟,越掩饰越明显地挥了挥空气里的烟雾,冲他干笑:“这么快就上完课啦?” 兰秋年不是巡查组的,不会逮他违纪,也就装作没看到:“没有这么快,但我应该找错地方了。” 容世群吃了一惊:“不可能!” “绝对就是这栋楼,你是不是看反门牌了?” 兰秋年沮丧地摇头:“不会。总之我进去之后里面一个人都没,只有一套全息设备。” 容世群惊讶的表情就收敛了。 “那怎么了?挺正常的啊。” 轮到兰秋年惊讶了:“这很正常吗?我没看到别的译使。” “嚯,译使是很容易不安的生物,他们很注重社交距离和个人空间的,非必要一般都在单间里上课。”容世群解释道,好笑地问:“你才知道这个吗?” 兰秋年半晌说不出话。 “你是不是不高兴?”容世群察觉出他的情绪。 “还好。”兰秋年挫败地说,“没不高兴。” 拿在手里的本子突然让他有些难为情,他觉得自己像个声势浩大的喜剧演员,用徒劳的精神去换取别人的讽笑。 他想回寝室了。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上理论课?”容世群察觉到他情绪变化,没多想就赶快邀请道,“我纸笔都没有,成天挨骂,等会我用你的。” 兰秋年一愣:“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容世群笑起来,“吃饭没?” “吃过了,但可以一起吃。”兰秋年说,“能和我再说点译使的事吗?” 容世群习惯成自然地就要揽着兰秋年走,手抬起一点却硬是收了回去,他料想兰秋年应当是不喜欢唐突的。 “谢谢我们小兰赏脸了。”容世群看着对方因为这句话无意识拢起的细眉,那点笑不知怎的就更深,“你想听哪方面的事?” “随便说都可以。” “嗯…译使上课一般不带纸和笔,他们终端里有个叫随记的软件,免得他们觉得动手太累。”容世群说。 这是谁的主意?真的是译使自己的吗?兰秋年心事重重地想,没有问出口,这种事容世群估计也不会知道的。 兰秋年又说:“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译使…” “这也很正常。”容世群说,“他们有自己独立的活动区域,你这种跟斥候一块住的算独一份。” 斥译混寝虽说前所未有,但毕竟都是男的,也不是太于理不合的事。比起这个,更多人在乎的是兰秋年居然被分到了s01寝,和那三个s级斥候住到一块,这就很值得琢磨了。 兰秋年越听越皱眉,心口含了片冷水似的发着寒意,这种方式和圈养牛羊何异?为什么不给译使自由选择的空间,让他们自主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还是说译使自幼就要接受这样思想的引导,完全赞同这样不费力气的方法? 如此教育模式下的人类,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想认识译使?”容世群问。 兰秋年点头。 容世群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古怪地一抽:“等会你就有机会了,正好帮聂舍治治耍牌佬。” “啊?”兰秋年疑惑。怎么突然又和聂舍扯上关系了?耍牌佬又是在说谁? “你认识聂舍?” 容世群被他逗笑了:“没有人不认识聂舍。” “这六年以里统共就那仨s级,还都赶在一届,哪怕关系不熟至少也能记住名字。不光主塔,哪怕你去那三座分塔问也是这样。”容世群想了想,补充道,“聂舍就是从襄城分塔调过来的。” 兰秋年似懂非懂:“嗯。” 他还在想译使的事,对其他信息不热衷,但今天和容世群聊过一回,被他知道了很多此前没想过的信息,他受益匪浅。 19、耍牌佬 “这笔还挺难开——”容世群把玩着从兰秋年那拿来的重力笔,食指中指夹紧笔帽作势要强行去拔。 “诶!”兰秋年一个不留神再转头就见他要施行暴力,赶紧压低着嗓音叫停,从对方手里取过笔,纤纤的指尖略微一蹭,就将笔帽旋开。 “是拧的。”他一字一板道。 “这样啊…”容世群歪拄着头,一刻不错地盯着兰秋年的脸,眼珠都不转地伸手拿过重力笔,嘴里夸道:“真聪明,会动脑。” 兰秋年不爱搭理他,认认真真地又继续听课。 容世群怎么说也是个甲第连云的富家出身,活这么大什么新奇东西没见过,但如果演傻子能让兰秋年乐呵乐呵,他也真心愿意。 “给我撕一页。”他又讨要。 兰秋年没在这种事上多费口舌,干脆地从本子上撕下张纸给他。 随着便感觉身边的人那眼神越发深幽,是半点都没放在台上。教授讲得跑偏、从本来的审讯技巧扯到了三姑奶奶家的荒诞情史上,结果容世群在下面运笔如飞,就这么着急记录风流韵事吗? 待课程终于结束。 “你看看,像不像?” 一张纸被拍到兰秋年眼前,他凝目一看,赫然是他自己的侧脸,这才了然刚刚对方的工程。该说不说容世群的确有些功底,看着潦草随性的笔画,勾勒出的形态却惟妙惟肖,连他鼻背盈起的一个小弧都被承接流畅地描摹到纸上。 “很厉害。”兰秋年诚心地说,又指着耳垂下方的一个墨点问,“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你那有颗痣…老聂,别急着走先!”容世群话说一半,余光瞥到聂舍正抬步往门外出,便扬声招呼道。 聂舍站住,为进出的人流让开一点,不语地望来。在喧喧嚷嚷的人群之前,他身量挺括、神色疏漠,如植根寒地的高松,冷嶙嶙的一双眼扫过,教室瞬间凉若风雪季节。 “你那任务还没完成吧,不都确认好是译使触须的作用了吗,不然把小兰带过去看看能不能行?”容世群向他走去。 聂舍却转而问:“你们很熟?” “嗯?”容世群没明白他问这个干嘛,如实答道,“我正在努力和他熟起来。” “小兰不太爱理人。”他回过头对兰秋年眨一下眼,笑着说。 聂舍按了按眉心。 “你怎么想?” 兰秋年不假思索:“我想知道事情起末,以及和译使的关系。” 聂舍点了点头,按几下终端,兰秋年这边响起接连提示,收到被成捆打包发来的一大堆信息。 他潦草浏览过几条,就对这事大致明白了: 薪塔最近风靡起一种牌组游戏,名叫【六芒星】,规则机制很简单:开牌、换牌,万变不离其宗,集齐六张卡牌就算获胜。 对于学生的课余生活,薪塔一向采取“不干涉不阻止”的态度,别说打牌,聚会喝酒都不在看管范围内。然而这个从各方面看都普普通通的游戏,近来却让塔委会大为苦恼。 最初的口角冲突并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斥候之间有小摩擦是再正常不过的。但纷争频频出现,频率过高、覆盖面过广,且愈演愈烈。直到昨天,第一起聚众斗殴事件出现,性质极为恶劣,有位b级斥候的左腿甚至因此留下难以根治的损伤,塔委会这才发现事态奇怪。 寻本溯源并不难,只随便揪住几个学生问问,就能知道数例争端共同的来源——打牌。 塔委会勃然大怒,下令彻查,聂舍就是被要求“以身作则、严惩不贷”的那位。 调查不过一天,他就觉出这事情的最根本:游戏本身没趣味,但噱头惊人,奖惩极具诱惑力,组织者的煽动能力强,是奔着钱财来的。 赢下一把牌,就能获得b级译使的浅层献祭,如此奖赏,趋之若鹜的斥候如过江之鲫。 这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译使放下高贵,整日坐在牌堆前等候光顾,若非有张桌子横着,简直伸出手就能摸到。 聂舍以身入局,亲自体验过一把牌,找到了调动斥候情绪、让他们发疯发狂的窍因。 那译使会出老千。 不论谁来都要在这桌上扔满一定数额,在此之前,那译使会不断地用触须操纵牌面,在一步之遥时调换牌组,让他们一次次失之交臂、扼腕怒骂。 抓不到现行,聂舍就暂时拿他没办法,薪塔对译使的保护几乎凌驾于一切规章之上。 兰秋年看到这,却想这译使很聪明,懂得利用自己的爪牙、从别人身上获取油水,他有些想见见这人了。 “我想去。”他直视着聂舍,坚定道。 聂舍不明显地错愕了一下,无可无不可道:“跟上吧。” 兰秋年把钢笔别回去,又将容世群画的那幅像细致地叠了两折、塞到兜兜里,眼神在容世群身上犹豫了会,开口说:“再见。” “嗯。”容世群见他收好画像的动作,整颗心已经软成流不尽的蜜河,笑色席面道,“下次见,小兰。” ——— 似曾相识的情景,似曾相识的一前一后,似曾相识的小跑起来才跟上。 兰秋年这些天都没和聂舍有什么交流,那因献祭而生的微弱熟悉感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两人之间除了沉默不剩什么。 兰秋年正腹诽着,眼前快步行走的人却悄然慢下脚步。 ? 聂舍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兰秋年疑心是否自己产生错觉。 本想问问还有多久才到,兰秋年才要张开嘴,远瞥见前方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即将出口的问句就又吞了下去。显而易见了,就在前方。兰秋年是真的想知道这所谓【六芒星】游戏的玩法,如果条件允许,他还想自己也玩一局试试。 人群自发地为聂舍让开一条道,兰秋年赶忙从辟开的小路中钻进去,浓烈的汗味和呼吸味自两侧打在他身上,肩膀被有意无意地撞了好几下,兰秋年眉头控制不住地凝紧,从心里涌上股近似呕吐的反胃感。 他缩了一下肩,两手将自己环住。 “让开。” 极森冽的两个字划破空气,蠢蠢欲动的众人纷纷退散。随即一只手伸向他,轻而易举地将他环绕在臂弯中,手腕虚虚地不碰触到他,只将他与身边所有人分割开。传来的体温略冷,与那些燥热的手天差地别。 兰秋年回神,感激道:“谢谢。” 聂舍眼光淡淡,也不看他,厌恶道:“这群人疯了。” 兰秋年对此感同身受,平日碰面礼貌热情的良好青年,来到这里就像声嘶力竭、脸红脖子粗的赌徒一般,让他无法将之与那些友善的面孔一一对应。 好在里面没有他眼熟的人,刚来时送他零食的学弟、食堂里帮他端饭的小哥,总缠着他聊天聊不够的周嘉珺…没有熟悉的人变成陌生的模样。 兰秋年神色凝重,看向桌上那一组牌面,和端坐在桌后、肤色苍白的译使—— 脸色奇白,眼珠却黝黑无比,稍一转动仿佛能听见机关弹动声,唇角勾着似有却无的笑意。 “啊啊啊啊啊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差一张牌我就收齐了!这他妈不公平!我要再来!!!” 突然暴起的嚎叫声吓了兰秋年一激灵。 那以头抢地、双目布满血丝的斥候,几乎像只害了癔症的病狗。 “他陷入高热状态了,怎么办?” “谁管他!玩不了了就赶紧出去啊!” “他是c级,暴走了也杀不了人,没事!” 兰秋年和聂舍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见到相同的震动和费解。聂舍快步上前,揪起那斥候的领子,照着脸就是一耳光。 “责任意识低下、罔顾塔规,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斥候喘着粗气,牙齿开始打战,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摸了摸被扇肿的脸,方才的暴怒火灭烟消。 聂舍一手将他丢开,“自己申请冷冻模块。” “还有你们,”他转过头目光如炬,一贯收敛的寒气铺压过境,似大雪盖地、飞冰卷山。闹闹哄哄一团人,霎时都不约而同收声静默,眼含恐惧地低头看脚尖。他冷然扫过四周,话音低慢,“‘暴走了也杀不了人’,哪个说的?” 一个斥候在身边人的推搡之下小步挪着脚尖,全身乱抖地走出来。 聂舍目光平平。 那人就在愈发缩紧、好似要拧出冰水的沉默中抖若筛糠。 半晌。 “一群丧家之犬。”聂舍失望道,“十二个字背到狗肚子里了。” 立刻有人壮起胆子说:“勇气,信心,团结,思考,慷慨,无私。” “聂哥我们错了…” “是啊我们会改的…” 兰秋年看着这群人信誓旦旦,满脸悔悟,就觉得荒唐可笑。他们还会再犯的,因为他们的自控力已经毁了,口头承诺没有任何作用。 那译使也端端坐着,笑容闲雅地观睹这场闹剧,似有意思得很,掩起嘴浅浅地笑。 聂舍显然也深谙此道,根本不松口,开口便道:“全部去塔委会领罚。” “别呀。”那译使才迟迟地劝道,眼波流转,“大家都不过图一乐呵,尽兴就好,你这样子我的生意还怎么办?” “我管你。”聂舍冷冷道。 他心知这是治标不治本,只要这译使一天不收摊,这打牌游戏就一天不会平息,无非是从明面转到暗面。 “你作弊干扰牌局以诱导更大流束的资金,这笔帐还没算过。” 那译使被戳穿,却根本不慌张,面不改色道:“那又如何呢,你拿我也没什么办法。不如这样,我和那位——是不是叫兰秋年呀?小兰,你和我打一组牌,如果你赢,我就不再做这生意了。” 我吗?兰秋年被点名,倏地站直,受窘地指了指自己。 20、对弈 众目睽睽之下气氛一时很热烈,何况心里本就跃跃欲试,兰秋年不想推脱。在和处境有所共通的译使对话时,兰秋年会有种面对斥候时绝很少萌发的同理和求知欲,愿意以各种形式与他进行来往——了解他、交好他,或者战胜他。 聂舍盯了那译使几秒,回头询问地看向兰秋年:“不用勉强。” “没事,”兰秋年说,“我不觉得有什么为难的。”他将歪斜的凳子搬回正地,坐到译使对面,抬起眼双眼明澈,一拢霜池澹澹浮泛。 “可以开始了?” 译使又无缘无故端详着他笑,咬字黏黏的:“你比传说中还漂亮哦,我都想要认识你了。” 兰秋年瞬间维持不住脸上颜色,两道浅红飞上面颊。 译使心情极好,继续说:“规则很简单,我稍微讲一下你就会明白…” “我知道的,”兰秋年说,刚才他在聂舍发来的资料里已经了解过了。 总共三十六张牌,包括红黄蓝绿青紫六种颜色,和一至六六个数字,集齐任意六张颜色牌或数字牌就算赢。 每轮两人出牌、背面朝上,各自决定换牌与否。若都决定换牌,且牌面翻开颜色和数字都不同,就成功交换,如果有相同,则两张牌全部作废。如一人换一人不换,翻开后颜色和数字都不同,则换牌者得到两张牌,反之亦然。都决定不换,则此轮不开牌。 读起来烦琐,实则也就那回事。 “我更想知道你的名字。”兰秋年发出友好的小小信号。 译使诧异住,又十分新鲜地笑眼弯弯:“我叫倪荆,随便你怎么叫都好。” “没有其他疑问,我们就开始啦?” 倪荆的态度出离温柔,比之他此前面对那些斥候几乎判若天渊。 兰秋年点点头。 倪荆笑容一收,专神静气,将一沓牌推到兰秋年面前:“总计三十六张牌,你可以随意检查。” 兰秋年只逐张粗略地看过几眼,心知就算真有机关,也必不可能在这时显现,所谓检查不过走个过场。他将牌推回去,示意:“可以了。” 倪荆的指尖点在牌背上。 他单手捏起一摞牌,食指划拨,牌面切动如流水,像未经修渠的乱河,又被指节拦截、大浪遇堤一般以收整的势头归回牌堆中。几秒不过,洗牌工作就已完成。 先不论牌技如何,单单这一手就着实让兰秋年大开眼界。 初始的五张牌发下,兰秋年将牌面转向自己,小心地翻开查看,正默默计算着运作思路,突然感觉身后多了道沉沉的压迫感——有人站在他正后方。是谁? 兰秋年回头一看,正对上聂舍松束着上衣摆的腰带。 聂舍不着声色地挡住来自各方向的探头探脑的目光。 群众里还会有配合偷看牌的吗?兰秋年觉得这举动用处不大。 他的手牌是红3、蓝1、黄2、绿3、蓝4。 看样子他应当以“3”或“蓝色”为捷径。兰秋年睫毛一掀,抽出“黄2”牌,轻轻背扣到桌面上。 倪荆笑了笑,也将一张牌搁下。 “换。”兰秋年斩钉截铁。 “我也换。”倪荆探究着他的神色、意图从他的微表情中看出些什么,然而只有平静,春溪一样清冷的平静。 牌被翻开,倪荆出的是一张“青3”。颜色与数字都不同,交换成功。 才第一回合,兰秋年手里已经有了三张数字三,这把牌运看来很好。但他并不松懈,也不沾沾自喜,他明明白白地记得有多少斥候因为“一步之遥”而歇斯底里,没到集齐的那刻,他不会放松。 接着从牌堆里抽牌,这种纯靠运气的环节,兰秋年随便选了一张,翻开是“青6”。 下一轮换牌。 兰秋年这回出了那张“青6”,原因无他:倪荆在上一回合出了“青3”,这至少说明对方对“3”或“青色”没有需求。同时暗自组合出了至少四种获胜需求所需的牌,他不擅长观察别人的表情,但数据记录和推演却是他的强项,这得益于他轶群绝类的记忆力。 不仅需要集齐自己需要的牌,还需要提防着对方的进度,否则一直喊换,这游戏还哪有一点技术含量? 他正考量着,倪荆霍地开口问他:“这次出的牌是蓝色的吗?” “说不说真话都可以哦。”倪荆笑融融地补充。 兰秋年欲要回答,却猝然停顿一秒。 脑中电花飞闪,齿轮铮铮运作。这是一个可以说谎的问题,但倪荆闻起来却必定有所缘由,暂且排除全然混淆视听的可能,对方问了哪种颜色,就代表对方对哪种颜色最在意。 若对方手中没有一张蓝色,这样询问他就是为了确定他的意图,以及他是否想要通过集齐蓝色来获胜。 若对方想集蓝色,那这就是为了试探他的选择和他的目前手牌。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在他已经有了蓝色的一和四的前提下,对方少则有两张蓝色牌。 “是。”兰秋年直钉钉地看着倪荆的眼,从唇边吐出一个字。 倪荆惊讶地挑了一下眉。 ——“换。” “等等,”兰秋年衡量再三,酌定问句,“你的牌,也是蓝色吗?“ 倪荆沉吟,语速显著变慢:“是。” 兰秋年无法知晓对方慢下来的语速是在考虑怎样撒谎,抑或是决定该不该撒谎。他追问:“是数字2吗?” 他目前需要蓝色牌和数字三,抛出这个问题纯属搅混水,给对面增加几个无用条件。 倪荆视线缓缓凝重,他推究着兰秋年的眼神、那一双光化内敛的星丸,他从中获取不到信息。 “不是。” “换。”兰秋年干脆说。 翻开看,倪荆出的是一张“红1”。兰秋年心一缩,又排除了对方的一种牌路,但共计十二种可能,逐个使用排除法未免太不现实。 倪荆在一边抚过牌面,故作遗憾道:“看来我们都不诚实。” “为了让你更相信我一点,我可以让你随便翻开牌堆里的三张牌,你觉得怎样?” ? “我觉得很好。”兰秋年却之不恭,见倪荆一副闭上眼不看坚决维护游戏公平的样子,就将最合他眼缘的三张牌撬起一小面,视线低俯而过。 “好了。”兰秋年说,神色无异,失望和喜悦都不曾在这张素净的面容上现身。 “那我们继续。”倪荆对他扬了一道含蓄的眼波,抽出一张牌。 兰秋年紧随其后,包在掌心打开——一张“黄5”,无论从哪条支线上来说都不是他用得到的。 这张牌被他在下一回合不作多想地出手了。 “换。” “换。” 两声落下,兰秋年无可奈何地又对早前出手的“青6”打开欢迎回归的大门。 ——“你说这把谁会赢?我站倪译使。” ——“我也站倪译使,小兰哪里像打过牌的样子,这游戏也是要看经验的好吧?” ——“我倒觉得小兰有可能一鸣惊人!” ——“要不开盘下注?” ——“好…” “安静。”聂舍一双眼冷扫过去,像收不住寒光的铁刀,“谁想开盘?” 众人安静如鸡。 管陌生译使叫小名,礼义廉耻都去哪了?聂舍暗骂了句。 这回合兰秋年照常拿牌,归到自己的牌叠里时却不慎手一滑,刚抽出的牌在空中弹了一弹,翻出一个边角,不等它接着放肆撒欢,就被兰秋年快速伸手握住,牢牢地插回它该在的地方。 兰秋年睫羽轻晃,遮盖住眼中微恼的情绪——怎么这样不小心?他不着声色地觑了倪荆半眼,对方还在牌堆里漫无目的地选择,似乎想靠运气抽中心选之牌,并没将注意力投在他身上。他浅松一口气。 两张牌呈桌。 “你的牌,是什么颜色?”兰秋年谨慎地问。 倪荆看起来比他余裕得多,信口说道:“蓝色。” 兰秋年眼皮跳了跳,对方难道不想集蓝色?是他推断有误?如果这张牌真是蓝色,那交换之后他就有三张蓝色手牌,胜利似乎近在咫尺了。 他出了一张“红1”。 “换。”兰秋年不多犹豫。 打开牌,竟果真是“蓝5”。 若说他现在还心有迟疑,那接下来的抽牌就彻底令他坚定选择了——他抽到一张“蓝3”!这样算来,只要再拿到两张蓝色,这场比赛的胜负就分晓了!兰秋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小的、一闪而过的欣然。 两人再次换牌—— 兰秋年摆好牌,似是无意道:“现在不是看牌面的时候。” 他澄澄的眼睛视向倪荆。 倪荆表情一哽,窥探的触须顿时全部缩回,他不太敢相信地看着桌对面目色泠泠的译使——他的先天等级是b,兰秋年能发现他有意隐藏的触须轨迹,这个人的等级,绝对不在他之下… 但b级译使的存在如此稀有,他竟未曾听过兰秋年的姓名。 心神疾转,倪荆虽被拆穿也不慌忙,只不走心地一笑。 “好吧…那这次你出了什么颜色?”倪荆胜券在握似的,姿态松弛地瘫靠在椅背上,手背抵着下颌,笑吟吟地问。 “蓝色。”兰秋年回他。 “哼…”倪荆意味深长地笑,不多纠结,“换。” 开牌的那一瞬,倪荆的表情冻住了,从自在自如的随性笑容一点一点收敛,再到眼角的笑意也消弭破碎,最终,他猛地抬头看向兰秋年,惊道:“你应该出黄3的,你不是要集蓝牌吗?” 兰秋年这才收起那些好容易才强挤出来的欣然或焦虑,气定神闲地将指尖落在牌堆中的某一张上——正是他得知牌面的那三张之一。 翻开,紫3。 “我集齐了。”兰秋年将六张数字三平整地铺开,对倪荆礼貌地点了点头,“多谢你刻意送给我的蓝3。” 倪荆惊疑不定,半晌才回过神,嘴角扬起不可思议的弧度:“你很厉害…你真聪明,又很美丽,输给你我也是愿意的。” “所以你是故意让我看到那张黄.牌的?”倪荆叹服地说。 “我还知道你在最先发给我两张蓝牌。”兰秋年一直没出,留到最后一刻,为的就是让倪荆相信他是真的要集蓝色。第四回合时倪荆为坚定他的想法,还特地将一张蓝3牌送到他手里。“如果我没猜错,蓝6在你手里。” 这就是倪荆的伎俩,先让他无限接近,却必然差之毫厘。 倪荆原本也思绪敏捷,听他这样一说,顿然想通——他最后一回合时轻敌了,这才错失翻盘的可能,不然在明知兰秋年能感受到他的触须的情况下,他细想就能发现兰秋年也一定明了他在之前偷梁换柱的举动。 “我真是心服口服…小兰。”倪荆笑眼闪闪,支着上身凑近,“你是怎么想到我要集黄.牌的?” 兰秋年不自在地眨眨眼,往后移动了约莫一厘米,才像只脱离猎人枪.支范围的小兔那样重新支棱起耳朵,自然地说:“我换给你两张黄,你一张都没有出手。” 倪荆鼓掌,“简直是小天才,过来让我亲一口。” “不要呀。”兰秋年小惊失色,忙不迭向后退,被聂舍护到身后。 陡然一道挺拔人影挡在前面,严丝合缝地遮住了天光与前方人影,兰秋年还在时空错位的瞬移感里懵神,就听聂舍语气冷厉:“别动手动脚。” “我什么都没做呀——”倪荆无辜地摊开手,“愿赌服输,我收摊了。” 兰秋年探出头看他佯作难过地开始收拾事物,一仰头,又对上聂舍淬了渊冰千叠的乌黑眼珠。 那一隅崖壑,千尺冰寒,却在下一瞬些微融化。 “做得很好。”聂舍轻声说,眼里有兰秋年没见过的褒奖和赞许,以及一些,他似懂非懂的情绪,“我带你去塔委会要奖赏,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兰秋年刚才在牌桌上洞彻四方的锋芒又尽数敛进骨子里,他眼神清清,无风无波,语速很慢:“我不想去。” “告诉我,我去就好。”聂舍专注道。 “回去说。”兰秋年说。 回去—— 聂舍心底又将这两个字重复过一遭,兰秋年要回去的地方,也是他要回的地方,他们两个有相同的目的地要抵达、有一致的归处。 兰秋年绕过聂舍,步幅小小地靠近倪荆,问:“你很缺钱吗?” “我本身不缺钱花的…”倪荆挑眼看他,无计可施地绞着指尖,苦恼道,“我平日里逗乐的斥候被送去黑拳场打工了,我要捞他出来呀。” 这个描述…怎么听怎么耳熟呢??兰秋年不可避免地想到不知多久前、在一片树林之下发生的血.腥故事。 “你说的斥候…叫林索?”兰秋年回想起名字,又很难将面前这个垂头叹气的译使与那人联系在一起。 “你知道他呀?”倪荆第一次有些脸红,忸怩道,“明年我怎么也攒够钱了,那时他就能出来了。” 兰秋年难以启齿,兰秋年不堪言状。 “哦…”兰秋年嗯嗯哦哦了好几声,感觉自己比倪荆还要羞臊,他只好说:“祝你成功。” 21、研讨 和倪荆互换了通讯号,兰秋年点进对方的主页,粉色占比好多。所有装扮都是鲜嫩的淡粉,抑或向人卖俏似的浅红,将平平常常的个人信息版面衬得生机勃勃。 兰秋年看得有趣,还在路上就请教对方这是怎样获得的,他也想弄一片青色绿色的,立刻就得到热心的支招,没过一会,他的主页也焕然一新。 聂舍在一旁走,见兰秋年始终低头摆弄终端,走路飘飘悠悠,没有定形,像是游离在云端。好几次他以为兰秋年快要摔了,正犹豫是否要伸手去扶,对方又总能在要栽倒前神奇地身子一回、摆正步子。 他捻了捻有些发痒的指尖,冰封许久的思维想不出这毫无缘由的遗憾是因为什么。 “刚才你和我说,我可以向塔委会要奖励,作数的吗?”兰秋年终于在自己的头像边种植成功一根狗尾巴草,完成了这件小小成就,他看着摇摇晃晃的草牙心情极好。 想起聂舍刚才的承诺,兰秋年抬头询问,连语调都有几丝难得的轻松。 “作数。”对方蓦然开口,聂舍眼光一粼,却只挤出两个字。 他甚少说与学习训练无关的废话,久而久之连语言系统都匮乏。 兰秋年又听他担保,开始漫天畅想——太过火的肯定不行,但他这也算是小功一件,总不能光要个日记本小罐糖摇摇乐之类的东西,那是小孩子才会要的奖励。他冥思苦想,一只生态园里的小鸟?算了,他没法养,自己都泥菩萨过河,无力负载另一个生命。 聂舍也在忖度他—— 兰秋年会要什么?聂舍与对方接触不深,只觉得其人很淡,对什么事都不甚在意,仿佛世界上没有能令他留心的东西。 聂舍居高临下地俯视兰秋年风静波不动的眼,他此时或许无动于衷,甚至会认为奖励很无聊。 “我要一张不限额的饭卡,可以吗?”兰秋年思虑完毕,越想越认为自己这是个太好的选择,瞳孔微亮地看向聂舍。 聂舍:? “你…吃不饱饭吗?”聂舍不由得问。 是怎样的处境会另一个译使产生如此念头? “没有。”兰秋年摇头,免得对方产生非必要的误解,合情合理道,“但我就可以多点一些肉羹或者蛋糕了。” 聂舍更不理解:“你喜欢吃甜食?” 兰秋年很是莫名其妙地瞥他——无端端问这干嘛? 但他仍是如实作答:“很喜欢。” 聂舍困恼地揉摁了一下鼻梁,他面色冷,罩了层冰般很难分辨七情六欲,但眼角已然流露出棘手。 这种要求塔委会是不会理会的,往常也从没有先例。兰秋年倒不如申请一张译使补助卡,权利比他说的无限额饭卡还大得多,还能享受食堂的订制服务。 纵然聂舍的懒于言辞已经到了沟通障碍的地步,也从没有闲心去懂得别人,但这刻他依旧以某种本能发现:他不能和兰秋年提出这个方法,这只会让对方不高兴。 他不想见到译使不高兴的样子,哪怕只是皱眉。 对能力强、有上进心、身体脆弱的同侪宽容一些似乎也正常,何况兰秋年刚帮他完成一件难办的任务。 所以,只是报本反始而已。 “可以。”聂舍听见自己说,“明天我把卡带给你。” 兰秋年虽没有笑,但显然因此高兴了——他的眼睛比刚才又亮了不少。 “塔委会真的会同意?”兰秋年再一次确认,对之后的伙食很憧憬。 聂舍说:“会。” 他出身卑寒,不像贺句芒和狄敬章那样能动不动就挥斥百万千万。但三年来接取的任务数目摆在这,哪怕不刻意敛财,现在手头的积蓄也仍算可观,至少给兰秋年充饭卡是完全没负担的。 “还有别的需要吗?”他追问了一句,想着如果有其他事务就一并办妥。 “这样就足够了。”兰秋年知足常乐,很是真诚地说。 他看了下时间,顺带把容世群的消息轰炸随手回了,想着等会要不要再去一回档案园,就琢磨着和聂舍道个别,“我还有事,先走了。” 聂舍办事他比较放心,既然答应了他,就会帮他把话带到的。 聂舍的眉尖悄无声息地聚拢:“嗯。” 待兰秋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内,聂舍直接拐了个方向,前去食堂。 他来去匆匆,况且双腿颀长,走路向来很快,就在他快步穿过人群之际,一道略显刺耳的男声、突然就这么以有意无意的腔调飞进他的耳中。 那人为了确保能被他听见,还强行以一步之差跟在他的后面走: “你说这差事怎么不给贺大少干,怎么不给狄敬章干,偏偏就给聂哥干?让塔委会找大少爷办事你看他们敢不敢?” “也就是挑准了这个令出并行的…” 太低级的拱火方式。 聂舍心生厌烦地皱眉,骤然停下。 “诶聂哥?我才看见你,那什么,刚才话说多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人仿佛真是偶然碰见他,装出假惺惺的惊讶表情。 “林瑾。”聂舍略一思索,准确地叫出这人的名字。 “是我是我,聂哥你不像贺大少贵人多忘事哈哈…”林瑾被叫出真名,脸色一变,又连忙堆起假意逢迎的笑容。 聂舍一点面子都没给他。 “你和你哥一样,彻头彻尾的蠢货。”偏薄的唇吐出伤人的话毫无情面,聂舍的眼里依然空无一物,脸上连明显的愤怒或者鄙夷都没有,只双眉微微下压,似半开的劲弓。 “别跟着我。” “嗯,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林瑾面容苍白,话都说不清地回答道。 这群人…这群仗着有点天赋就目空一切的人…凭什么你们先天高贵?凭什么你们能蔑视我们?那个一无是处的译使,仅凭着译使的身份就能得到你的青眼,努力了十几年的我算什么? 能被一个译使迷昏头的你们根本不配天才之名,如果有我得志的那一天,我一定会,一定会… !!! 林瑾双手不自觉地犯哆嗦,死死低着头遮住眼底嫉恨与仇视的暗芒,后槽牙被他咬得咯咯作响。 聂舍没继续探寻他的发抖是因为恐惧或是别的,只以为这个想挑事的斥候被吓住了,也懒得跟他再废话,转身就离开。 他还要给兰秋年充饭卡。 怎样能冒用别人的身份开卡?他此刻只在考虑这个问题。 ——— [没喝醉过]:听说你今天马到成功,恭喜啊。 兰秋年眼角跳了跳。 [兰秋年]:谢谢。 [没喝醉过]:你是不是挺喜欢上理论课的?后天有个哲学课堂,你想来吗? 哲学课堂教的东西一点用没有,且枯燥乏味、催人欲睡。但据说能提高斥候的稳定性,加强抗侵蚀能力,故而一直是斥候强制参加的课程。 容世群一有哲学课就逃学出去寻欢作乐,上回被命令警告了,让他怎么都得装过最后一个月。容世群正翻墙时被逮个正着,花天酒地不成还悻悻然听了半小时思想教育,像条钻狗洞被一棍子敲晕送回去栓着的狗。 无趣如斯的东西,要是兰秋年能往他旁边一坐那感情好,他听课听困了转头一瞄就是温香软玉,铁味弥散的教室里只有他身边是清漓漓的花香。他必然精神百倍。容世群已然美不胜收地幻想上了。 兰秋年的兴致被挑起来了,哲学课堂是什么?他想见识见识。 [兰秋年]:我想。该怎么参加? 容世群在终端前大功告成地一笑,兔子进套了。 [没喝醉过]:明天我找你,正好课前要求做个研讨项目。 兰秋年回复一个“好的”过去。 不过几分钟,对面的消息又发来,这回却全然失了神气劲儿,字字都能看出老大不乐意—— [不爱喝醉]:明天我有急事走不开,你别担心,我给你找个靠谱的带你做研讨,后天见哈小兰。 兰秋年对此人口中的“靠谱”深感怀疑,为了让自己有些心理准备,他审慎地问:“那个人是谁?” 看着晶子映幕上浮现的“放心都熟人,就你仨室友之一”一行字,兰秋年缓缓闭上眼,哀莫大于心死。 但毕竟也算经受过千锤百炼了,兰秋年的心理承受能力已在大气层,只要不是贺句芒,另外两个人…也就无所谓了。 一想到贺句芒那如同天雷滚滚的脾气和摔瓶掀桌的能耐,兰秋年就感觉有吃不完的苦头在等着自己。 ——— 收到狄敬章的好友申请时,兰秋年甚至大松一口气,由于之前已经做过最坏的心理建设,导致他面对狄敬章的头像都觉得可亲可爱。 [电解质]:你在哪?我去接你。 兰秋年受宠若惊,接连回复了好几个“不用”,生怕狄敬章当真过来。他撂下筷子,把排骨骨头倒进剩了一半的饭碗里——他真的很努力地不留浪费了,但自从几天前有个大食怪斥候向上面反应食堂餐量少学生吃不饱,饭碗的深度就一路走高,他完全应付不了这么多的白米饭。 握着今早晨课时聂舍交给他的饭卡,他又买了两个奶酪小面包带走。一个给自己吃,另一个也给自己吃。 [兰秋年]:你发给我地址就好了,我这就出发。 22、不要难过 兰秋年这些天不是白东转转西转转的,尽管记不住所有那些零碎繁杂、拗口难记的地名,但至少不会离了地图就找不着北。狄敬章发来的坐标离他不算远,兰秋年脑中迅速描绘出一条曾经走过的捷径。他脚步轻巧,穿过几条熟悉的小路,居然顺利地接近了目的地。 到达约定地点,兰秋年在人群涌流中第一眼看见狄敬章——身量高拔,体态又端正,站在墙前腰背笔直,很蘸眼。 狄敬章今天换了浅色系修身毛衣来穿,和往常略显刻板的硬布训练着装很不一样。虽不算华贵正式,但能看出料子上好、将整个人衬得很好说话。他目力好,隔几十米就发觉了兰秋年的到来,心上横着的那道静弦就荡了一荡。 昨日容世群在任务群里问他们今天谁有空带兰秋年做一回课前研讨,聂舍没回话,狄敬章的设想中贺句芒本应不留情面地跳出来拒绝,但不想这大少爷竟也安安静静不作声。 如同直觉,狄敬章不禁揣测起两人的想法——想等着这差事没人接,容世群一个一个地定向询问,再不甘不愿、不丢份子地接下。不是他心思阴暗,狄敬章不得不承认,无论别人此时心里怎样,他自己确确实实就是这样想的。 所以—— “明天我训练不多,可以去。”狄敬章发送一句话过去,口吻妥帖,谁来都挑不出毛病。 容世群对他也放心,端方正直、一心训练,看着好相处其实距离感最强,既不会对兰秋年有所企图,也不会像气性惊人的贺句芒那样对译使造成威胁,于是当即就欣然把这事全权交给他。 他倒是不想想,狄敬章什么时候变成个乐于助人、紧着往身上揽活的性子了。 “狄敬…同…狄同学,”兰秋年走到近前,停住脚步,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吞吞吐吐嘴里磕巴几下才略带不自然地招呼,语调带着未经红尘磨扫的生涩。 虽然他和狄敬章说过话,对方也帮过他,但不熟就是不熟,对待不熟的人时如何平衡礼仪和界限,是兰秋年苦恼已久的问题,这还是脑筋急转才想到个勉强算正式的称呼。 他那点含混不清的为难被狄敬章听得真切。 狄敬章眼底光色一闪而灭,仍是那张周道又张弛有度的笑脸,眉尾却一抬,嘴角的弧度有些微乎其微的偏差,犹解倒悬地接过话说:“你来了?” “今天的研讨不用太在意,我们去场地后还会分配来两个组员,如果不想和他们说话就自己统计数据。” 这是个好的解决方式。 兰秋年紧张感消去不少,对这个名为“研讨”的高档东西有些好奇,道:“好。你知道我们等等要讨论什么吗?” 普通学生是不会提前得知题目的,大家都要等到达现场后再进行统一领取,顶多有笼统的区域可供预判。但狄敬章不是普通学生,他是极个别突出分子——这里的“极个别”和“突出”都是褒得不能再褒的褒义词。 能与老一辈科学家你来我往地论道,狄敬章无疑处于学术领域的头部,暸望塔科学院的大手就很遗憾他走了驻防这条路,恨不得一指头给他戳得调过头、一心扑向科研事业。 连今天的研讨会题目都是从他提出的题库里抽的,狄敬章怎么会不知道。 但他故意不明说,就眉头略紧地看着兰秋年,看那眉眼平和甚至微带宽纵的样又不是大公无私地坚决不泄露,也许求一求是很有希望的。 兰秋年哪看得出他的微表情,心觉自己让对方为难了,顿时耷下眼睫表示自己收回刚才的话。 他真不问了? 狄敬章先不解,又立马豁然,这发生在兰秋年身上再合理不过,对方本就是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的。 不懂也好。 “薪塔防护措施的修缮。”狄敬章目光柔化了一瞬,不知怀抱着何种想法开口道,“没说不告诉你。” 兰秋年彻底晕了头脑,像个系统运转速率过大导致超载死机的小机器人,他先咬字清楚地道了谢,又暗暗回想狄敬章是哪里流露出了“可以告诉你”的意思。 人类社会这套处世法则,他到底要多久才能学会?多久才能摆脱时刻碍口饰羞的窘地?兰秋年和山野灵尘中饮雨吞风的小动物一样,凡事首先凭直觉,用先天的感应去应对危险。兰秋年总告诉自己不必在意,但每面对这些洗礼泼深的、熟练的“人”时,心里那点失措骗不过自己。 狄敬章的眼神凝结在兰秋年鎏亮的发泽与白缎衣角上,身高的好处这时又显现出来——兰秋年不抬头就无从发现。午时阳光清翯翯笼着,纯白的衣襟上披满细若薄纱的晕影,赤橙光线中显出淡蓝的质感,像融化进酒水里的蓝玻璃。 仲夏天气,狄敬章无端像大饮一口maitai,连喉头都有清甜的微凉。 两人结道向研讨地点走去。 “你今年几岁?”狄敬章捡了个话题,将凝胶般的氛围缓解开一二。 兰秋年不假思索:“二十岁不到,应该还没过生。” 应该?狄敬章抓住这个不确定性很大的词汇,记不住自己生日的人,哪怕在几十年前最黑暗无望的年代应当都是少有。 “你比我们这届小一岁。”狄敬章说。 兰秋年点点头,也想问对方几个问题,“为什么我一定要进你们这个寝,三个s级还没把握守好009灯塔吗?” 狄敬章一直都觉得这安排扯到天际,他在最初坚决抗拒过,现在…就不太坚决。 “暸望塔给的说法是让你辅助我们作战,实际上我对此并不认可。”狄敬章说。 “我知道,”兰秋年似乎想到什么,眼角低垂下去,难言地抿了抿嘴角,“你们都不希望我跟着,我一开始也不想来。” 狄敬章无言以对。 他舒缓了语气:“我们是怕给自己平添负担。” 余下一点话他没说——他们起先都认定兰秋年是走后门进来的,就为了蹭个大功,但这段时间相处起来,他完全否决了这个可能性,这是对兰秋年的一种侮辱。 兰秋年:“哦。” 他又想翻白眼了,但他生生忍住,说:“我不是怕自己给你们添负担,我只是不想去险山恶水里生活。” 又说他是负担,特讨厌,兰秋年洛水蒹葭似的脸庞上起了丝不快、很轻,如剔透湖面小风波。 狄敬章不意外他的诚实,平和地问:“一开始为什么不拒绝?” 兰秋年没有拒绝的权利。 哪怕他从禁塔里出来,人生依旧是棋盘上一粒子,摆到这一关卡就不计生死地陷阵,摆到那个关卡就听之任之地落定。 他漂泊辗转,与柳絮落花无异,便更贪图一分一秒的安稳。 “我拒绝不了。”兰秋年无法实话实说,更不想为自己解释,但也没隐瞒,“其实我也不想,去你们寝就是费力不讨好,但这不是我能左右的。” 从他提出诉求被驳回,到贺句芒向家里去电话求援都无济于事,狄敬章就深深知道兰秋年的背景很复杂。直至此刻亲耳听到对方的阐述,却又是另一种心情,仿佛帘幕被揭起小角,让他得以顺着这道缺口一窥兰秋年的三两心事。 “你一定要去009了。”狄敬章不加情感地说,“我最初就说过,不会再逼你走,但你考虑过该如何在那生活吗?” “我也说过我不会为你的生存提供任何助力。” 比这冷酷无情的话兰秋年听过太多,他无谓地看向狄敬章,打算再重申一遍自己的态度。 却不及防看见熟悉的神色。 就像刚才…面对他对题目的提问闭口不答时一样。 兰秋年和笨沾不上一点边儿。 “你是说过,”兰秋年声音很低,压着堵在唇边的迟疑,眼光垂在地上,像突然对砖瓦裂缝产生了不知名兴趣。这毕竟干系他未来的处境,甚至与存亡密切相关。他呼吸急了半拍,为接下来将要说的话——也是将要证实的猜想酝酿。 “所以现在,”他抬起眼,眼神仍不看狄敬章,含霜纳雪的冷太阳在发光,“你还是会这样说吗?”他说得轻,不急不缓,情绪起伏很微弱。 他不该这样。兰秋年自厌地想,他是个为了活着妥协的人,永远割舍不掉自尊,便带着沉重的心灵镣铐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赶路。捡起来无力负担,彻底丢下又惶惶惭愧。 “现在,我想换别的说法了。” 一句话响起。 兰秋年瞳孔紧缩,猛地看向狄敬章。 狄敬章半揣在侧兜里的手指僵硬地收紧,呼吸却随着这句终于出口的话而轻松,仿佛卸下了千钧甲铠,眼底涌现出不再掩饰的妥协与袒护。 “我要让你活着,付出时间、精力、抑或流血,都是经过考量过后依旧接受的成本。”狄敬章说话不疾不徐,蕴着不容置疑的决意,“所以,你不必再担心了,我想护的人,没有护不住的。” 兰秋年心口发紧,酸涩难辨的情绪叠叠浪涌到眼窝,眼睑流光,延出水红的尾。一只金滟滟鲤鱼。 其实他好累,哪怕夜深熟睡入梦,曾经的责打与辱骂依旧如同附骨之疽缠他不放。时时他自觉如在刀锋群出的山尖行走,一步走错就洞穿肺腑。 尤其在离开连醒声后。 他一个人,他很孤独。 “狄敬章…”兰秋年说不出什么话,为这个保住他性命的承诺湿润了眼底,怔在原地唤道。 狄敬章没料到他这般反应,也不顾了周围人多眼杂,连忙错身挡住他,两手捧起他的下巴、又望而生畏地收回,只用指腹轻轻点过那薄红眼角欲下不下的水痕。 “你别哭,兰秋年。”他放柔声音哄,“我答应你了,就不骗你,我一定让你好好活着,你难过什么?” “我还答应过你要帮你做脱敏训练,都算数,我不反悔。” 兰秋年伸手搭在狄敬章的手指上,用力抽了一下鼻子,轻轻将那移开,摇头挤出一点笑,“我不难过,不用安慰我,谢谢你,狄敬章,我好高兴,谢谢你。” 变成小人机了。狄敬章失笑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