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嫁给黑心权宦》 1、第1章 启元二年,初冬下了第一场雪,连日的大雪将茫山铺成素白。 皇陵前,浩荡的车马排成两列,侍卫扶刀立于左右。 棺木中的女子被几个内侍合力抬出,放入一樽玉棺。 新帝拨开钱福搀扶的手,缓步走近。 女子安静地躺在玉棺之中,面容冰冷而艳绝,诸侯侧妃冕服的衣袖空瘪,本该是双手的位置却是金丝锦帛织就的假肢。 新帝冷冷凝视着女子的脸,少顷,从大氅下抬起手,骨节分明的长指拂过女子薄唇,凝黑的眸中泛起蚀骨的恨意。 “朕苦心运筹多年才坐上龙椅,眼下朝纲将稳,江北失去的河山尚未一统,淮南逆党余孽仍存,朕却已行将就木。”他缓缓说道:“这些遗憾,全然拜此女所赐——咳咳!” “陛下!”钱福赶紧躬身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体,“陛下为着龙体,也莫要再为此动怒了啊!” 新帝扶住他的手臂,待喘匀气,继续道:“朕死后,将她的棺椁,与朕封在一处……” 一股腥甜从肺腑逆涌而上,新帝紧捂着心口,竭力压制着愈渐紊乱的脉搏,交代道:“朕无子嗣,待朕去了,便由阿昭继位……诏书朕已拟好,他尚年少,仍需陆、霍两家多多扶持……” 钱福闻言洇红了眼眶:“陛下……” “这皇位本也该是他的……”新帝撑在玉棺旁,再次看向棺中的女子,指尖因用力泛起青白,“今生未能在你死前报复,来世,若有来世,朕定不会轻易放过——” 言罢,他面色陡然一白,只觉五脏六腑在瞬间撕裂,“噗”地一口污血洒落雪地。 皑皑峰峦间,他深深看了女子最后一眼,随后,众人惊惧的呼喊便骤然远去—— . 青鸾做了一个冗长梦。 梦中,她已经死去。 背负叛国之名,被人斩断双臂,强灌一杯毒酒送上了路。 外面传来嗡杂的模糊声,四周闷滞冰冷,还有带着泥土味的湿气。 强烈压抑的恨意灼烧着魂魄,可厚重的棺壁就像囚笼,纵使心有不甘,她却依旧无法挣脱。 然而就在此时,眼前倏地亮起一道光缝。 寒冷的空气灌入,夹杂着莹白的雪花,诵经声中,沉重的棺椁被一寸寸推开,无数天光涌入,青鸾恍然睁眼,正对上一张苍白昳丽的面孔。 …… 血液骤然流转,沉寂的心脏怦地一动。 下一刻,青鸾忽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青鸾!你醒了!” 一个熟悉的女声传入耳畔,青鸾意识猛地回笼,却顿时被浓苦的药味呛得作呕,“咳——咳咳!” 女子连忙扶住她,递上帕子,“你才刚醒,慢着点。” 青鸾咳得面色涨红,待好不容喘匀了气,抓住女子的手,“……画屏?” 画屏瞧她一脸茫然,抬起另一手,覆在她的额前试了试,少顷,面上露出喜色:“已经不烫了,霍大人的药当真管用!” 女子掌心的温度渗入皮肤,青鸾心头一紧,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仿佛还在梦境,但这真是的触感告诉她,自己确是活过来了。 暖阳穿过窗柩,打在青灰色的地面上。 青鸾赤足走下床榻,推开窗扇,郁葱的树叶后,是一座座宫殿重叠的飞檐。 春日刚过,盛夏将临,日光将殿脊上的琉璃瓦照得晃眼。 青鸾眯起飞翘的双眸,深深吸了口气。 她回到了正元十六年。 这一年是她奉淮南王府之命蛰伏后宫的第四个年头。 此时先帝尚未驾崩,淮南王府亦未起兵谋反,她行走于明暗之间,为王爷和世子尽心效忠,却浑然不觉命数已将她推向死局。 “打着赤脚,也不怕再着凉?”画屏嗔怪地提着鞋袜走近,打断了青鸾的回忆。 “多谢阿姊。”青鸾笑笑,感激地接了过来,“病中混沌,也不知过了几日,幸而有阿姊在旁照拂。”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画屏仍心有余悸似的,“你前日在太子殿里栽倒,可把我吓坏了。这整整昏睡了两日,再不醒来我就怕他们当你发了疫症,把你送出宫去。 青鸾手紧了紧。 或许是受重生影响,前世在宫中虽偶有伤病,但却从没有昏迷这么久的时候,也不知那晚的事是否被人发现。 “殿下的病如何了?” 太子一病数日,被陆皇后接回凤仪宫养着,青鸾昏倒前,就是在其殿中侍疾。 “尚未痊愈。”画屏边铺整床褥,边道:“过了未时陛下要来探望,我待会儿还得去为皇后娘娘梳妆呢。” 青鸾眸光微沉,“陛下要来?” 画屏轻叹一声,点了点头,“殿下病了这么久,这还是陛下第一次探望。” 青鸾沉默不语。 前世这一日宫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皇后陆婉遭人陷害惹皇帝盛怒,身缠不祥之说,被打入冷宫;久于病榻的太子李昭,亦因此险遭废储。 这两件看似与她日后惨死毫不相干的事,却偏是她命数的转折。 适逢窗外两只翠鸟叽喳飞过,在窗前停了一下,似在爪中撂下了什么,又扑打羽翅飞上树梢。 一阵风吹进殿内,拨动床帐上的轻纱,画屏看了一眼窗外,有些惊讶:“方才还是大晴的天,这会儿怎么就起风了?” 青鸾望向辽远天际的一角阴云,抬手去合窗扇时,暗中将一支细窄的银管藏于掌心,说道:“眼下还是晴的,怕是入夜就有雨了。” 画屏睁大了眼睛,显然不信,但一想从前青鸾每次说要下雨,保准不出半日就会有雨点砸下来,便似玩笑道:“你每次都说得这么准,依我看这雨怕不是你作法求来的!” 青鸾笑了笑,也不争辩,于袖下从细银管中抽出一张纸条,转身在掌心里展开。 其间只有寥寥几字:未时三刻,凤仪宫。 上面的字迹青鸾很是熟悉,纵是刻意改了笔锋,她也一眼便能认得——这是淮南王世子李慕凌的亲笔。 毒酒灼烧肺腑的痛苦犹在体内,恨意攀爬心头,青鸾缓缓将纸条攥入掌中,把五指越收越紧。 前世的欺骗与背叛,我必如数奉还。 . 未时已至,凤仪宫的宫人们皆在殿前恭候圣驾。 青鸾覆手立于其间,正待此时,只听内侍一声尖细的传喝,一架八人抬龙纹步辇出现在凤仪宫门外。 一名宫婢疾步上前,将金丝帷幔一侧拉开,轻声道:“陛下,到了。” 帷幔后的青年身着龙袍,皮肤苍白,正斜倚在辇榻上闭目养神,闻声才睁开泛着乌青的眼。 此人正是南梁当今皇帝,李洵。 “妾身拜见陛下。”陆皇后迎上前去,福身礼道。 李洵挥了挥手,“起吧。” 而后,他伸了伸腰背,对龙辇内坐着的另一人懒散道:“幸而有宁卿与朕同行,路上才不显得乏味。” 宁卿?青鸾倏然抬眸。 一阵微风撩动帷幔,其后隐约现出一个墨色身影。 皇帝的龙辇上竟还有一人。 半歇,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辇帘从内拨开,青鸾视线随之探去,很快便看到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其人凤眸浓黑而微微上挑,五官华美,恍然看去竟不似凡人。 青鸾听见身边几个新入宫的宫人倒吸了口气。 他们直勾勾盯在那人脸上,纷纷看得出神。早闻皇帝身边有位谪仙似的宠宦,但其深居简出,不在御前之人鲜少能目睹真颜,今日一见,果然惊为天人。 青鸾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却不禁一窒。 竟是他? 这时,那人睫羽稍稍一落,两边宫人旋即将龙辇撂下。待李洵被两个宫婢扶下辇,他也随后撩摆而下。 他端平两袖,向陆皇后微微一揖,“见过皇后娘娘。” 陆皇后颔首回礼,将李洵与他迎入凤仪宫内。 李洵进了内殿去探望太子,只有陆皇后及几个随侍的宫人跟了进去,青鸾听到身边两个宫婢小声窃语。 “唉,宁常侍如此容姿,怎么就偏偏成了残缺之身。” “嘘!这话也敢出口!你不要命了?” 青鸾循声抬眼,望向殿前那人如玉雕般的侧脸,他正垂眸向一个小内侍交代着什么,鸦羽般的眼睫下,一双黑眸如曜石般昳丽,清冷专注,容止出尘。 大约是前世对此人的忌惮刻入骨髓,青鸾只是这样看着他,手心竟已微微发汗。 宁晏礼。 这个前世无数次让她惊醒的噩梦。 此人相貌与本性天差地别,可谓生了一张谪仙面孔,却长了一副极其冷硬的心肠。 虽然他此时还未入前朝,但青鸾前世熟知的那个宁晏礼,不仅是淮南王府的眼中钉、肉中刺,更是手握南梁军政大权的三公之首。 淮南王府明里暗里与他的较量不计其数,都难占上风,光是折损在他手里的细作就不下百人。 前世青鸾就有三次差点折在他手上。 面对这样的人,她心里也怵。 不过,好在这一世不必再与他为敌,只是不知那晚的事是否能瞒得过去…… 想到此处,青鸾微不可察地出了口气,刚要将视线一转,却见宁晏礼蓦地抬眸,二人目光隔空交汇—— 他在看她。 2、第2章 青鸾呼吸一窒,莫名生出会被那双凤眸看穿的惶然,于是瞬间垂下眼帘,避开了宁晏礼的视线。 少顷,她眼下却出现一袭墨袍的前摆,泛着淡淡光泽,是时下最为名贵的云锦料子,袍上绣有暗色莲花纹,当朝能用此纹饰的,唯有宁晏礼一人。 青鸾心跳微微加快,随着一道若有似无的特制沉香传来,更觉背脊发凉。 这是令她至死难忘的气息。 前世,淮南王府联合诸侯起兵逼宫,号称百万的大军直杀上京。兵临宫门之下,他本以为大事将成,却不想落入了宁晏礼早就布下的陷阱。 为救世子性命,青鸾伪作宫中内侍,伺机从人群后将宁晏礼挟持。 用桃木簪抵上宁晏礼咽喉的一刻,她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簪上早已浸了毒,其毒源于南疆,用量不大时不会使人立即暴毙,而是蚀入骨血,缓缓发作,让人最终受尽折磨,油尽灯枯而亡。 滚滚浓烟直上夜空,周遭布满密密麻麻的黑甲军,持甲带刀,不断逼近,将她与宁晏礼围在中间。 她听到宁晏礼问她:“他活,你就得死,值吗?” 青鸾看向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臂。 她知道,宁晏礼已察觉到,她并非无所畏惧。他是想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攻溃她的防线。 擅于刑审之人,最擅攻心。 但她已没有退路。 看着世子爬上马,王府侍卫护着他扬鞭而去,青鸾终于舒了口气。 她挟着宁晏礼退至宫外,退进一座火光通天的院落,宁晏礼手下的兵马很快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影卫不断呵斥:“快快束手就擒!大人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面对无数明晃晃的刀刃,听了那侍卫的话,青鸾反而笑了出来。 她逼紧了手中的发簪,靠近宁晏礼耳边,血腥下隐约传来一阵沉香气息。 她问:“宁大人,我还能活吗?” 四下空气凝滞闷热,青鸾听到宁晏礼冷如碎玉的话音:“你说呢?” 正待此时,一只冷箭骤然贴过宁晏礼的鬓发,直向青鸾射来! 她手臂一顿,却叫宁晏礼抓住这个空隙,回身一掌扼住了她的喉咙。 强烈的窒息与压迫感铺天而来,情急之下,青鸾反手用桃木簪刺入宁晏礼的手臂。 噗嗤一声沁毒的木簪没入血肉,鲜血顿时洇湿墨袍。 青鸾顺势脱身,向正在倒塌的燃烧房屋冲去,房中有她提前备好的暗道,她飞身一跃,几乎同时,后心却忽而袭来一道冷意—— 她骤然回头,只见一发银矢疾速逼近! 下一刻,血光四溅! 羽箭刺穿左肩,一抹腥甜冲上咽喉,在青鸾跌入暗道的刹那,她看见宁晏礼手持银弓,隔着火光与簌簌倒塌的墙壁,正冷眼回望向她…… 房屋轰然倾倒,撕裂的痛楚中,青鸾闻到从宁晏礼身上沾染的一丝沉香气息。 …… 霎时间,思绪从火光中跳回眼前。 青鸾感觉得到,那道森冷的视线还在头顶。 她一动不动,只将眸光稍稍抬了半寸,看到宁晏礼镶玉的腰封,接着,便听到冰冷的二字:“抬头。 就在这大殿之上,众人面前,宁晏礼语气果决,没有商量的余地,青鸾只得伏手一礼,缓缓将头抬起,对上那道沉冷的目光。 只见宁晏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晦暗不明,似乎是在辨认什么。 青鸾心中突突,敏锐地嗅到一丝怀疑。 片刻后,宁晏礼抬了抬手,身后两个内侍旋即得令,将其他宫人驱赶到一处回避。 青鸾于袖下攥紧五指,紧接着就听宁晏礼问道:“三日前的子时,你在做什么?” 青鸾心下一紧,那晚她去宁晏礼殿中销毁密信的事,莫不是真暴露了? 可前世为何没有这段经历? 青鸾回忆起前世,三日前的那晚正轮到她在太子殿中侍疾—— 她守在病榻旁,抬眼见子时将近,便将提前备好的汤药呈了过去。早有消息,宁晏礼此人作息规律,不当值时,子时必定歇下,眼下正是她动手的机会。 药味浓苦,少年太子皱眉饮尽,很快浑浑睡下。青鸾帮他掖好被角,端着托案和空药碗走出殿外,于暗处换上内侍宫袍,迅速朝宁晏礼宫内居所赶去。 宁晏礼所在的殿室离皇帝的昭阳殿不远,青鸾避开守在殿外的内侍,将点燃的迷香插入窗纸,稍候半晌,以黑布蒙面推门跨过门槛。 殿中沉寂,一侧帷幔紧闭,另一侧案几上整齐摞着书卷公文。 青鸾悄然靠近案前,无声翻找起来,却突然见窗外晃过一道人影,登时心觉不妙,匆忙将一封书有淮南王府字样的密信用火折点燃,丢入火盆,而后便推开另一侧窗扇,翻身跃出。 就在这时,却有一柄短刀从帷幔后飞出,她避之不及,利刃唰地划过袖臂,飞溅出一道鲜血。 她脚下一晃,忍着皮开肉裂的剧痛,捂住伤口。温热的血流从指缝间溢出,身后却已有侍卫破门冲入,她不敢耽搁,旋即绕着小路逃走。 回到凤仪宫,她草草给伤口止血,咬着纱布一圈圈缠好。又仔仔细细地将手上的血擦净,才换回宫婢衣饰,忍痛端着托案和新煎的汤药呈入太子殿内…… 眼下想来,她于第二日一早在殿前栽倒,大约也与这伤有关。 宁晏礼就在眼前,青鸾不敢深思太久,只能微微欠身,回道:“三日前是奴婢当值,因太子殿下高热不退,子时奴婢正在为殿下侍疾。” 她顿了顿又道:“太子殿下因病日夜昏睡,但恰巧在那会子醒了,奴婢便服侍殿下服了汤药。” 宁晏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试图在表情里分辨出一丝漏洞。 青鸾察觉出他仍存怀疑,干脆迎上了他的目光,飞翘的双眸晶莹透亮,浮现出纯然无辜的神情,似是在说:宁常侍问这做甚? 宁晏礼看着她,眸光愈渐凌厉:“你似乎生了一张很会使诈的脸。” 青鸾唇角微僵,但眼中却仍是诚恳:“奴婢万不敢有半分欺瞒。” 宁晏礼似乎全然不为所动,冷冷道:“你是黑是白,不是用一张嘴说的。” 他早知淮南王府在宫中埋了一条很深的暗线,那细作手段凌厉,十分狡猾,不止是那晚,之前每次他设下陷阱准备收网时,线索定会全然崩断,只留下一地零碎的蛛丝马迹。 然而就在今早,他得到消息,说凤仪宫中有个婢子在昏睡时,似乎唤出了淮南王世子的名讳。 虽然喊得模糊不能确定,但她却莫名有种直觉,这一次他似乎可以抓住一些东西。 来凤仪宫前,他特命人按描述画了那宫婢的画像,因此他在众人间一眼就认出了她。 画中女子与本人虽像,但媚态有余,反倒叫人忽略了眼底的心机与防备。 他没看错,她在防他。 必要的时候,或许可找个由头对这婢子用刑。 “三日前那细作曾被我所伤,”宁晏礼道:“是不是你,一查便知。” 说着,他视线一动,落在青鸾略显单薄的肩臂上。 青鸾于袖下攥起拳,“敢问常侍所寻之人被伤在何处?” 宁晏礼寒声道:“右肩外侧。” 青鸾顿了顿,看向殿中偷偷往这边瞄的宫人们,抿唇犹豫片刻,又抬眼望向宁晏礼,然而那张如玉般的脸上却不见一丝表情,只是眸中冷得令人心惊。 青鸾轻出了口气,似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突然抬起双手放在宫衣胸前的束带上。 青葱似的指尖翻绕,很快将束带松开半寸,宁晏礼睫羽微颤,立即明白过来,脸色登时变了,冷然斥道:“放肆!” 青鸾动作一滞,抬头看他,双眸明亮坚毅:“若非如此,奴婢何以自证?” 宁晏礼眼底划过一瞬阴翳,其间还带着一丝轻蔑:“凤仪宫中,圣驾面前,岂容你玷污?” 青鸾早知宁晏礼素来瞧不上这些,宦官并非“不食烟火”的圣人,尤其是他这般的权宦,历朝娶妻找对食的不胜枚举,然宁晏礼却是例外,他的不食烟火已到了不近人情,不通人性的地步。 莫说他自己不沾,便是看都看不得一眼的。 青鸾顺势快速系好束带,伏身跪在他面前:“奴婢为自辩清白一时糊涂,还望常侍恕罪!三日前子时奴婢当真在为太子殿下侍疾,不仅凤仪宫的宫人可以证明,便是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奴婢不敢污了常侍的眼,常侍若是不信,待殿下醒来,便能求证!” 女子单薄的身躯蜷缩于脚下,双肩带着不堪摧折的颤抖。宁晏礼冷睨向她,看着她背脊弓出一弯弧度,薄薄一层,撑起宫衣的素纱。 他眉头微蹙,沉默良久,回避在殿中一角的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青鸾伏在地上,心跳怦怦如鼓,稍稍掀起眼皮瞟向殿中更漏,却见此时已到了未时三刻。 她看着眼前墨袍上的莲花纹,又想到李慕凌的传信,不禁咽了咽嗓子。 正待此时,忽闻身后传来一个女声:“奴婢见过宁常侍。” 听到这个声音,青鸾不禁眉心一跳。 3、第3章 “淑妃娘娘得知太子殿下久病不愈,特遣王府从淮南送来了青叶疏风草。”来人双手呈着红木匣,福身道:“今娘娘有孕在身不便行动,便命奴婢送来献予皇后娘娘。” 青鸾听出来人是李淑妃的贴身侍婢檀儿,而李淑妃则是淮南王之女。“未时三刻,凤仪宫”的传信,便是世子要她于暗中接应檀儿,对陆皇后和太子下手。 青鸾伏跪在地,一动不动,只听头顶传来宁晏礼对一旁吩咐道:“传御医来。” 她不禁暗中咋舌,今次宁晏礼在场,怕是这檀儿不幸,将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 “青叶疏风草?” 御医未到,李洵已看过太子从内殿出来,听到檀儿所言像是颇感兴趣:“朕听说此草在大梁只有淮南王那里才有,倒是个稀罕物。” 檀儿伏手一礼:“陛下明鉴,淑妃娘娘知陛下爱护太子,担心陛下为此忧虑,特献绵薄之力。且太子殿下为国祚之本,太子康健,也是我大梁之福。” 檀儿话音刚落,原本还略带笑意的李洵,嘴角却是微微僵硬。 一旁的陆皇后见此,不禁将指尖捏得泛白。 李洵先前被朝中老臣逼着立了太子,加之皇后陆婉出身于显赫的金陵陆氏,其父官拜丞相,兄弟也于朝中担任要职,他因此更是有所忌惮。 李洵面色沉黑,拂袖道:“既是淑妃心意,皇后就替太子收下吧。” “诺。”陆皇后轻声应了,脸色却有些难看。 檀儿闻言眼底划过一丝鬼祟,刚要抬脚往陆皇后面前去,却听青鸾突然开口:“且慢。” 众人一愣,纷纷看向她,李洵脸上亦是露出不解。 青鸾伏手上前:“起禀陛下、娘娘,奴婢于淮水之滨长大,对这青叶疏风草颇为了解,此草还需慎用。” 她知这草药会散出吸引狸奴的气味,并让狸奴与之接触后瞬间形如癫狂。 前世便是檀儿将此草交给陆皇后引了狸奴发狂,淮南王府又收买了太史令,借机构陷此乃祸国蛊政之兆,才叫李洵大怒,不顾朝臣反对,执意把陆皇后打入了冷宫,还差点牵连太子。 檀儿闻言脸色陡变:“你此言何意?难不成淑妃娘娘和世子会害太子殿下不成?” “阿姊可听我把话说完。”青鸾对李洵和陆皇后道:“此草用前需得先冰镇三日,若此时揭开,定损药性,岂不辜负淑妃娘娘一片心意?陛下和娘娘若是应允,奴婢这就将冰鉴取来。” 檀儿想不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赶忙护住木匣,“陛下,青叶疏风草如此珍贵,怎可轻信她片面之词!” 青鸾面不改色,信口编排出一套说辞,“陛下,奴婢家中阿母颇通医术,曾与奴婢提起青叶疏风草的入药之法。” 她觑了檀儿一眼,“檀儿虽是淑妃娘娘的贴身侍婢,但却不是淮南生人,此草独生于淮南又极为珍贵,想毕她此前也并未见过。奴婢敢以性命担保,若因奴婢缘故损伤此草,愿以死谢罪。” 李洵寻思片刻:“取冰鉴来。” 两个内侍退至侧殿,很快将红木冰鉴抬出。看着冰鉴的双钱孔正隐隐散出冷气,檀儿脑中一团乱麻。 青鸾见她踌躇不语,遂伸出手道:“劳烦阿姊将淑妃娘娘的心意呈上来罢。” 檀儿无法,只得不情不愿将木匣呈上。 青鸾捧过木匣行至冰鉴前,盖板掀开,白哗哗的冷气顿时如云般腾起,散出阵阵凉意。 木匣里静置着数株连根的草药,枝叶嫩绿,顶端开着紫色的花苞。 青鸾暗中折下一小截枝叶,将青叶疏风草放入冰鉴,迅速合上盖子,之后,将木匣递还檀儿:“这木匣做工精美,你且收好带回去罢。” 檀儿狠剜了一眼,但碍于众人在场,只能伸手去接。 可就在她刚抬起手,青鸾却似脱手,木匣倏然坠落,她二人同时一惊,向木匣接去—— 慌乱中,两人四手恰好撞在一处。 青鸾趁势虚扶住檀儿的手腕,两指一探,将折下的枝叶塞入她袖中。 檀儿浑然不觉,只因未完成李淑妃交代的任务,脸色很是难看,暗自咬牙接过木匣,与皇帝皇后等人行礼退去。 看着檀儿离开,青鸾暗中用帕子仔细擦拭过指尖,却顿觉一道寒意袭来。 她视线陡转,正撞上宁晏礼审视的目光。 青鸾心中一凛。这时,忽闻殿外传来一声狸奴嘶叫。 “唰”地一道黑影从殿门上方一闪而下,朝着还未走远的檀儿扑将出去! “啊——”檀儿大惊失色。 紧接着,又从各处同时窜出十数余只狸奴,花色各异,个个龇牙弓背。 众人脸色骤变,不知是谁忽而叫道:“狸奴发狂了!” 李洵面露悚然,急退数步,宁晏礼冷眼看去,微微抬手,顿时窜出十几个黑甲侍卫闪身将李洵和陆皇后挡在身后,众宫人这才慌忙想起护驾。 围在檀儿身边的狸奴像是受了刺激,愈发猖獗狂躁。侍卫和内侍在四周轰赶,它们却似入魔般死死纠缠在檀儿身上。 一侍卫见状,“铮”地从腰间拔出佩刀,一旁年长的内侍急忙拦道:“莫要杀!狸奴有灵性,杀之恐邪祟上身呐!” 众侍卫一愣,却见那些狸奴忽而一只只从檀儿身上脱落,扭曲着身子歪倒在地。 看这副情形,众人愕然瞠目,有人双股战战,呓语道:“此乃妖异!此乃妖异!” 檀儿脸上已血色全无,她惊恐地瞪大双眼,口中嘶哑,竟是一时吓得失了声。 “速将此女拿下。” 宁晏礼一声令下,众人像是被冷水从头浇了个彻底,倏然惊醒过来。 这时,内侍们已从偏殿后取来了木棍将狸奴驱散,侍卫们顿时冲上前去,把几乎吓痴的檀儿扭着胳膊按在了地上。 几个宫婢将李洵扶至坐榻,他额角上挂着豆大的冷汗,显然是受了极大惊吓,正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粗气。 御医们匆匆赶到,宁晏礼眼角不着痕迹地向李洵一扫,他们旋即心下了然,提襟上前诊脉。 殿上此时静得发慌,除了李洵转动玉扳指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响,就只剩檀儿在殿外嚎啕的求饶。 御医诚惶诚恐地诊完了脉,又看了宁晏礼一眼,才向李洵揖道:“陛下脉象低沉,恐怕是因受邪祟冲撞,而导致心虚不宁,此症现下倒不严重,但长久以往易损伤龙体——” “邪祟?”李洵脸色一沉,望向殿外。 “陛下,那婢子招引邪祟,断不能留,眼下当如何处置?” 宁晏礼适时开口,分明是打算取了檀儿性命。 青鸾闻言不禁瞄了他一眼,却听“啪”地一声,羊脂玉的扳指猝然裂成两半,李洵双目猩红,口中冷冷吐出两个字:“杖毙。” . 空气中血腥凝重,宫人们个个将头埋于胸前,心中惴惴不敢抬头。 随着一声声木杖落下的闷响,檀儿的惨叫愈渐孱弱。 青鸾沉默地望着她,微微凝起眉心,之后将视线穿过众人,落在远处那个冰冷的墨色身影上。 所谓度权量能,合纵连横,若要对付李慕凌,那奸宦或许是把好刀。只是这刀有双刃,锋利,却极其危险。 她抬手覆上左肋。 前世此处曾有一道很深的伤疤。 彼时,李洵邀各宫妃嫔与前朝百官于华光殿设宴。 宴中,青鸾受李慕凌之命暗杀一人,此人被宁晏礼私押,手中握有淮南王府的秘证。 她百般小心,却仍中了宁晏礼设下的埋伏,逃脱时被其手下刺伤,差点要了她半条性命。 现在看来,大约从此时开始,宁晏礼就已经对她有所怀疑,那宫宴或许就是用来引她入瓮的圈套。 青鸾与王府其他不计其数的细作不同,算上她共有四人,他们深扎于京中各处,彼此不识,通传隐蔽,真实的身份底细只有李慕凌,以及王府背后的那位军师知晓。 在这种情形下,宁晏礼竟会怀疑到她的头上,虽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线索,但不得不承认,或许他布在暗处的网未必比淮南王府要小。 青鸾远远望着宁晏礼,这时,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目光一转,二人视线陡然相撞。 青鸾心下一紧,在袖下将手攥成拳,面上却不露声色,坦然回望过去。 宁晏礼微微眯眼,眼角挑出一抹凌厉的弧度。 青鸾容貌清艳,天生一双含情目,没有表情时也带着一丝撩人韵味,如一朵娇艳的刺蘼,在四周的血腥气中尤为灼目。 宁晏礼看着她,一向清冷的眸涌起难以辨明的情绪。 “这贱婢,是淑妃的人?”仗刑过后,李洵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二人无声的交锋。 空气沉闷凝滞,宁晏礼眸光微转,淡声回了一句:“是。” 李洵道:“着人告知淑妃,在她待产这两月里就不要出来走动了。”之后哑声道:“朕乏了,回昭阳殿。” 李洵转身离去,宁晏礼轻轻抬眸,便有数名宫婢迅速跟了上去,另外几个内侍七手八脚地去收拾血腥的残局。 宫门外,李洵已坐上了步辇,宁晏礼向陆皇后微微一揖,正欲离去,刚迈出的脚步却蓦地顿住,回头望向青鸾。 4、第4章 “常侍可还有事?”陆皇后问道。 宁晏礼敛回视线,淡声回道:“皇后娘娘宫里的人个个机敏聪慧,臣改日当与娘娘讨教一番,究竟如何才能把宫人调教得如此伶俐,届时还望娘娘不吝赐教。” 他话音刚落,陆皇后先是一愣,而后蓦地反应过来,连同凤仪宫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聚向了青鸾。 青鸾呼吸一滞,头低着不敢抬起。 她没想到宁晏礼竟会来上这么一手。 “常侍说笑了。”陆皇后将视线从青鸾身上收回,对宁晏礼道:“青鸾素来伶俐,本宫当年把她从藏书阁要来,便是看中她这一点,常侍当真是好眼力。” “原来如此。”宁晏礼缓缓走到青鸾面前,眸光如刀,“臣本还有意向娘娘讨了这婢子,到御前伺候。” 青鸾睫羽一颤。 到御前伺候,那岂不就是在他手下? 不料宁晏礼又道:“既然娘娘看重她,那臣便不好开这个口了。” “……”青鸾暗自咬紧了牙。这厮明显是故意。 这时,一个小内侍匆匆跑了过来,对宁晏礼低声耳语了几句。 宁晏礼眸中一暗,面色顿时冷了一下来。 待小内侍退下,他瞥了青鸾一眼,便转而向陆皇后告退,很快,就只留下一个琼枝玉树的背影,带着一众宫人跟着龙纹步辇离开了凤仪宫。 待御驾走远,青鸾才稍微舒了口气。 正待此时,陆皇后却突然身形一晃,众人连忙上前搀扶。 只见她面色虚白,尽显惫态,想来今日之事也让她受惊不已。 “来人。”陆皇后对着地上杖责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血迹轻瞥了一眼,虚弱道:“快将……快将这些速速收拾干净了去。” “谨诺。” “奴婢与画屏先扶娘娘进殿休息吧?”陆皇后的随侍婢女兰心关切道。 “也好。”陆皇后轻轻颔首,转身时却不知有意无意,轻瞟了青鸾一眼。 这时,兰心突然唤向青鸾:“青鸾,你且在此处盯着,叫他们将这些污秽清理干净了,再请巫医来去去晦气,免得日后冲撞了娘娘和太子殿下。” 在凤仪宫一众宫婢之中,青鸾与画屏当属亲近。 因此兰心话音一落,画屏不免生出疑惑:明明这些事平日交予太监们做便可,为何偏叫青鸾去做? 青鸾却没有多言,干脆地回了声“诺”。 众宫人四散,各自忙碌开来。 青鸾挨块儿石板缝地查看着是否还留下血迹,这善后的差事她干起来倒是顺手,没一会儿便指出七八处没洗刷透彻的地方,叫几个干活儿的小内侍不住抹汗。 一个小内侍凑了上来,似揣着什么秘密般,悄声道:“青鸾阿姊。” 青鸾回头见是顺喜,白了他一眼,嗔道:“怎的这般鬼祟,做贼似的。” 顺喜虽与她同年,但生辰小了三个月,遂素来唤她一句阿姊。 他为人机灵,做事利落,偶尔有些差事青鸾唤他做习惯了,为此他也不少在陆皇后面前露脸得赏。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也就渐渐熟络,时间一久,说话便没那么多忌讳。 顺喜瞧四下宫人都各自忙着手头的差事,便又压低了声音:“阿姊,你怎知会用得上那冰鉴,还特唤我提前去取?” 在取那冰鉴之前,他想着眼下又未入伏,还与青鸾磨蹭了两句,现在看来却是心服口服,愈加对青鸾佩服得五体投地。 青鸾笑道:“服侍娘娘若不想在前头,哪有出头的日子。” 而后她又低声补道:“淑妃娘娘的陪嫁婢子近日宫里宫外进进出出多回了,在这宫里只要稍加留意,打听出个什么又不是难事。这些事还要我教与你,你几时才能混成一宫掌事。” 顺喜听得似懂非懂,眨了眨眼认真道:“多谢阿姊,顺喜受教了。” 正待此时,画屏行色匆匆从殿内走出。 只见她眉目间隐有忧色,待走近些,才与青鸾道:“青鸾,你且先将手里的差事放一放,娘娘命我来传话唤你过去呢!” . 寝殿内暗香萦绕,几束斜阳穿过凤鸟祥云窗棂,却照不亮殿内的昏暗。 陆皇后坐于几前,双目微阖。 覆手立于侧后的兰心见青鸾进殿,对陆皇后低声耳语一句,陆皇后方睁开眼。 “娘娘,奴婢已将青鸾带到。”画屏恭谨道。 “你先下去吧。”陆皇后颔首,又对身旁的兰心道:“兰心,你也先退下。” 兰心一愣,眼中掠过意外,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与画屏一同退至殿外。 待她们出去,陆皇后才道:“青鸾,上近前些。” 青鸾缓步上前,在案几前伏手一礼。 陆皇后此时已换掉了外裳,去了头饰,青丝散落,面色也略显憔悴。 她揉了揉眉心道:“殿内昏暗,你来帮本宫奉灯吧。” “诺。”青鸾伏身上前。 见案几上摆着一盏鸾鸟朝凤灯,她不动声色地拿起案上的火折子。 这时她闻陆皇后问道:“青鸾,你进凤仪宫侍奉有多少时日了?” 青鸾将火折子轻轻吹亮,一星温暖的火光映入眸中,闪闪跳跃,“回禀娘娘,已有三年零八个月份。” 陆皇后微微一笑:“你倒是记得清楚。” 青鸾点燃鸾鸟口中衔着的灯芯,“娘娘仁慈,待奴婢极好,奴婢初至凤仪宫那日,娘娘还曾亲自教诲,遂不敢忘怀。” 灯芯“呼”地燃起。 灯火顺着鸾鸟高扬的脖颈,一路蔓延至上方的莲花座。 伴随着火光摇曳,凤凰周身羽毛如盈盈振翅,映出暖黄的光晕。 青鸾莹白的面容被衬得愈发动人。 陆皇后看着她,似若有所思,未等她退回原处,突然开口:“青鸾,本宫欲将你献予陛下,你意下如何?” 青鸾脚下一滞。 这显然是陆皇后的试探。 她抬起头,面上露出愕然,瞬息之间小脸已不见血色。 接着,她便“扑通”一声跪下,佯作慌乱道:“娘娘,奴婢人微命贱,不足以承天恩,且奴婢侍奉娘娘多年,对娘娘绝无二心,若是娘娘觉得奴婢哪里做得不好,奴婢自当领罚!” 话说到后面,她声音中已见哽咽。 “哦?”陆皇后犹疑道:“你当真不愿?” 青鸾仰起青白的小脸,眼中俨然挂着莹莹泪珠,泫然欲泣之态,我见犹怜。 她再次深深叩首,“奴婢只想侍奉娘娘,为娘娘分忧。” 寂暗的寝殿内,鸾鸟朝凤火光摇曳,陆皇后久久不言。 青鸾伏跪在地上,埋头在心里将宁晏礼又暗骂了一遍。 若不是那奸宦三言两语的挑拨,陆皇后也不会在今次试探于她。 殿中一时寂静,又过良久,她才听到窸窣起身的声音。 陆皇后绕过案几,走到她面前,伸出双手将她扶起。 青鸾顺势红着眼角,泣声道:“娘娘……” “本宫知你忠心,方才都是与你说笑,你莫要挂怀。” 陆皇后黛眉舒展,面上又如平日般温和,“你素来伶俐,这凤仪宫里的人,除了当年从陆府带进宫的兰心,本宫便最看重你。今日你又在陛下面前维护本宫,本宫怎会听不明白?” “谢娘娘。”青鸾微微欠身,作势轻拭了拭眼角的泪珠。 正待此时,兰心的声音从围幔后传来:“娘娘,府中来信了。” 陆皇后道:“呈上来罢。” 兰心进殿,行至陆皇后身边,双手将信递了上去,陆皇后坐回案前,仔细查看了封缄,然后才将书信拆取铺开。 青鸾微微抬头,虽不知信中所书,但见陆皇后眉头渐渐凝蹙,脸色仿佛都黑了一层,不过两息之间,便叹着气将信撂在了案上。 青鸾约莫着陆皇后看信的时间,在心底算了算,信上大概二十来字。 可看陆皇后眉头长锁,这短短二十来字竟似千斤,料想是陆府出了什么大事。 半晌,她只闻陆皇后叹道:“这个衡儿啊……” 衡儿? 青鸾心中一动。 莫不是陆府传闻中的那位混世三郎,陆衡? 上京城人尽皆知,丞相陆彦膝下嫡出三子一女,除了这陆衡小郎,个个都是人中翘楚。 皇后陆婉自不必说,陆彦嫡长子陆眺方逾而立,便已官至御史中丞,次子陆羡素有才名,初入仕途亦如步青云。 但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这三子陆衡,当是混世魔王的存在。 世家公子有的宽袍博带、饮酒清谈,有的簪缨衮冕、登朝入仕,可他身为丞相嫡子,皇后的亲弟弟,却一脑门子扎进刀枪剑戟,天天嚷着入阵杀敌。 相传一次宴席,有人玩笑他一身窄衣缚袴,像个牵马奴。这陆衡性子火爆,当即抽出腰中佩剑,银刃闪动几个来回,“唰唰唰”将那人的衣衫刺了个稀烂。 眼下陆皇后这般无奈,大约是这混世三郎又生出了什么事端。 陆皇后借灯火将信引燃,信纸一角被火焰舔舐,曲卷成灰,她随手将烧了大半的信丢进了火盆。 陆皇后抬头道:“今日正好你二人都在,本宫思量着凤仪宫人多事杂,兰心一人也难顾周全,往后就由青鸾你协助兰心一同料理宫中事务,如何?” 兰心正要将火盆端走,听到这话,不由得动作一滞。 5、第5章 此言明里是青鸾帮衬兰心,但实际却是将青鸾抬到了与兰心相同的位置。 青鸾倒不意外,陆皇后方才试探,想毕就是为了这番打算。方才种种试探,不过是想看看她究竟是否能用。 她盘算着陆皇后背靠金陵陆氏,又有太子,遂中早有答案,但面上仍作迟疑道:“娘娘,奴婢资历尚轻……” “阖宫上下,你二人对本宫最为忠心,本宫岂会看错?兰心料理宫内之事,你往来宫外之事,一内一外,如此甚好。”陆皇后道。 见陆皇后语气坚定,青鸾借机不再推辞,顺势叩道:“娘娘抬爱青鸾无以为报,唯以此身忠心侍奉,谨拜谢恩。” 陆皇后点了点头:“你先退下罢,明日一早来本宫这里,本宫有事交代。” “诺。”青鸾伏手退下。 从殿内退出后侯在外面的画屏迎上前来,小声道:“娘娘唤你究竟所谓何事?可有不悦?” 未等青鸾答话,兰心也端着火盆从殿内退了出来,看了眼二人便径自离去。 “我怎么瞧兰心脸色不大好?”画屏狐疑道。 青鸾望向兰心渐远的背影。 前世陆皇后毒发崩逝,李淑妃欲挖出陆氏往日秘辛,暗中将兰心私押,几番利诱不成,又上了酷刑,一连七日,兰心被活活折磨致死,却未吐半字。 这忠心气节却是叫许多七尺儿郎都不如,故而她对兰心是有几分敬重的。 想到此处,她不由叹道:“大约是为了皇后娘娘吧。” . 翌日,天色蒙亮,青鸾按吩咐来到陆皇后寝殿。 她昨夜受前世梦魇所扰,本就睡得不好,刚进殿还没落稳脚跟,陆皇后就先开了口:“青鸾你来了,今日你替本宫到相府传个信。” 青鸾一时未作反应,倒是正为陆皇后梳头的兰心骤然抬眸,手中篦子一抖,扯下两根青丝。 “嘶——”陆皇后微微蹙眉,倒吸了口气。 “奴婢该死!”兰心慌忙下跪。 陆皇后叹了口气,伸手将兰心扶起,安慰道:“这一点小事,你快起来罢。” 待兰心起身,陆皇后拉开妆奁下层,取出一封打好封缄的信,对青鸾道:“你巳时将此信送至府内,一定要亲自交到丞相手中,切勿由人代传,你可能记住?” “谨诺。”青鸾双手接过信。 陆皇后又道:“兰心,你将出入宫的腰牌交给青鸾。” 兰心听了从腰间取出一块掌心大小的铜牌递给青鸾,神情又如平日般恭肃道:“凭此牌可出入宫门,每宫仅有一块,你且收好,莫要丢了去。” 青鸾颔首接过,向陆皇后一拜:“奴婢定不负娘娘所托。” 后宫妃嫔与母家传信,为防书信内容外泄,大多都是由最体己的贴身婢子来做,就如陆皇后,往日与陆府传信都是兰心的差事。 青鸾知道,陆皇后不会轻易信她,这封信就是对她的第二次试探。 金陵陆氏这样的家族在传信时都暗藏玄机,细小到每一处折痕墨迹,都十分讲究,若传信人心存二意暗中将信拆开,那么收到信的一方就会立即有所察觉。 宫婢外出当差本有宫中车马接送,但与相府送信是陆皇后私事,宫中人多眼杂,不愿太过声张,于是青鸾另安排了一驾牛车,驾车的差使刚好落在了顺喜身上。 她回房迅速换了身男装,用桃木簪束起青丝,揣好腰牌书信,又取了一顶幂篱便与顺喜匆匆上路。 牛车行驶到宫外,青鸾拉开幔帘,向外看去。 前世记忆中的上京城已被战火侵袭,处处都是焚毁的房屋和沿街乞讨的百姓。 如今战事还远距千里之外,上京虽比不得南渡前旧都的繁华,但街上往来行人不断,小摊小贩吆喝不绝,偶尔有几驾达官贵族的华丽车骑经过,倒也算一片太平气象。 青鸾所乘的牛车虽宽敞舒适,但行驶起来十分缓慢,她见时辰还早,便在车中微微靠下。 许久没有这般闲适的时候,她索性阖目养神。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车驾驶入一条僻静素雅的巷子。 青鸾嗅到淡淡花香,掀开幔帘一看,果然到了—— 金陵陆氏在京邑的住所,无乐巷,取“至乐无乐,至誉无誉”之意。 丞相陆彦是当今陆氏一族之长,相府就处于这巷中位置最好的东南端。 顺喜按吩咐将牛车停在相府西侧的偏门,一位老叟正侯在门前,青鸾下车后与之见了礼,就随他进相府。 青鸾曾听说陆相这府邸是南渡之后依照原宅改建的,府中青石绿瓦,树影斜枝,不似淮南王府的雍容气派,倒更显清净雅致。 跟着老叟在幽径曲折间穿过几处游廊,又过了一道垂花门,青鸾才看到一间单独的房舍。 房门紧闭着,正前一汪清池,池中荷花连片。 荷影下十余只肥鲤游动,此院应是经过下人日日精心打理的。 房屋独立成院,又地处整座府邸的官位,想必是陆相的书房。 那老叟果然在门前停下,轻叩三声道:“主君,宫里来信了。” 良久,房中应道:“进来。” 推开雕花门,青鸾随老叟步入,见一形容风雅的中年男子埋头于书卷,正是当朝丞相陆彦。 南梁立国至今历经五帝,前朝大多不设丞相一职。 唯独到了陆彦这里,因他曾于北魏踏破旧都之时,护着还是二皇子的李洵南渡出逃,又聚各大士族之力拥护李洵在新都上京继位。李洵为表其功,特封为相。 前世青鸾见过陆彦多次,却从未打过交道,但想来能斡旋于淮南王府与宁晏礼之间的角色,大抵不会简单。 她摘下幂篱轻轻一礼:“奴婢见过丞相。” 陆彦抬了抬眼皮,见是张生面孔,眼底划过稍纵即逝的疑问,之后很快又将眸子垂到手中的书卷上。 “找老夫何事?” 青鸾取出陆皇后的书信,双手呈道:“奴婢为替娘娘传信而来,不知丞相正有心事,叨扰了丞相,奴婢罪该万死。” 陆彦再次抬眸,对青鸾上下打量一番:“老夫正在看书,何来的心事?” 青鸾伏手道:“丞相虽手握书卷,但心却不在上面。” 陆彦微眯双眼:“你何以见得?” “奴婢自幼耳力较常人好些,方才叩门时丞相久未应答,房中也不曾有书页翻动之音,待奴婢进门后,见丞相右手持于书卷底部,目光却留于书卷顶部,故而斗胆揣测丞相心有所思。” 陆彦沉默地盯着青鸾,半晌才道:“先将娘娘所书之信呈上来。” 青鸾屈身呈信上前。陆彦接过信,不经意观察着封缄处的痕迹,才将信拆开。 少顷,他将信纸在书卷中一夹:“你看过信了?” “奴婢惶恐,不曾看过。”青鸾道。 “你说老夫有心事,那便说说看,老夫心中所藏何事?”陆彦道。 青鸾道:“奴婢便斗胆猜测,丞相心中所藏,是为人父母对子女的关护之心。” 陆彦面露森然:“你果然窥得信中所言。” 青鸾声音不卑不亢:“奴婢不敢欺瞒丞相。奴婢久服侍于宫中,为保全自身性命,遂留心习得察言观色之道,丞相面带忧思,奴婢故而得以察觉。” “那你是如何得知,老夫心忧是因爱子心切?”陆彦道。 青鸾坦然道:“昨日在宫中,娘娘看过信后不曾刻意隐瞒,提到了小郎君。” 陆彦微微颔首。 他查看过封缄当然知这信不曾被偷窥,方才故作怒态只是为了试试青鸾是否可用,却不想她小小年纪如此老成,面对施压,竟不见一丝畏色。 半晌,他神色有所松动:“你确是个伶俐的,可你久于宫闱既懂得察言观色之法,就不担心如此显露,老夫会对你有所防忌?” 青鸾双手交叠,正色道:“忠义之士坦荡,奸佞之人谄谀,奴婢忠于娘娘,故而不会在丞相面前藏拙掩饰。” “娘娘信中提及,你曾于陛下面前替她解围,今日看来果然不错,既然得娘娘信任,你便尽心伺候。”陆彦道:“你且记住,旁人能许你的,我陆氏自然也能许你。” 说完,他从案上拿起一块玉牌。 “这是我金陵陆氏的玉牌,你常帮娘娘行走于内外,出门就将这牌子带在身上,各士族之人见此牌如见陆氏,你替娘娘做事也会方便一些。日后老夫若不在府中,你将此牌示与张叟,他自会安排。” 青鸾接过玉牌,拜道:“谢丞相厚恩。” 待从陆彦书房退出后,青鸾重新戴好幂篱,引她入府的张叟还在门外,也不多话,径直带她沿原路向府外走去。 一个来回,青鸾已将这条路经过的屋子记得烂熟,眼见再拐个弯就能看到西偏门的门洞,忽然一个高出大半头的身影闪出,正要与她撞个满怀—— 青鸾脚下一转,稍稍侧身,幂篱的薄纱随动作轻盈扬起。 交错间,一个白净的侧脸隔着轻纱一闪而过。 那人旋风似的掠过,瞬时只留下一个背影,边跑边挥手道:“失礼了!” 6、第6章 “女郎可有受伤?”待那背影远去,张叟问道。 青鸾摇头:“没有,多谢张叟。” 张叟似乎对这样的事早已司空见惯,料想能在丞相府中如此横冲直撞的,恐怕就是那混世三郎陆衡了。 青鸾在心中笑笑,这陆三郎的气势,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正想着,一个清朗含笑的声音跟着传来:“三郎,莫要这般沉不住气。” 青鸾回头,又见一白衣郎君迎面而来,男子五官秀美,眉眼疏朗,额头虽有薄汗,但形姿仍可谓丰神俊秀。 瞧见张叟,他止步问道:“张叟,三郎可是往这边跑了?” 张叟颔首称是,男子又看到青鸾,随即笑道:“不知府中有客,愚弟见笑了。” 青鸾见这男子形容不凡,看着年纪大约二十左右,想来应是京中久负才名的陆家二郎陆羡,于是微微欠身道:“见过二郎。” 陆羡笑了笑,“本以为是哪家小郎,不想开口竟是位女郎。但听声音,女郎并非旧识,怎的开口就认出我了?” “久闻二郎盛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隔着幂篱,青鸾轻声回道。 这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引得陆羡哈哈一笑。 但这一笑,却叫青鸾生出几分恍惚。 难道自己真的在哪见过他? 其实初见陆羡第一眼时,青鸾心中就有此疑惑。 前世她对陆羡的记忆,除了名动京邑的风流才学,就是曾听说太后欲将他指给长公主做驸马。 只是后来,长公主名义上和亲北魏,指婚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从前青鸾虽多次听过他的名字,但却从未见过本人。 可不知怎的,今日一见只觉好生面善,尤其是方才他开怀一笑的神态——那眉眼之间总好像是在哪儿见过。 青鸾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在离开陆府后,这个疑问仍久久没有消散。 她阖目坐于车中,回忆起前世见过的人,确没有一张面孔能与陆羡完全重叠,但心底里却似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不要放弃寻找那个答案。 此时,牛车在回宫路上正途径东市。 过了午时,摊贩聚集已渐渐聚集,四周吆喝声此起彼伏,浓郁而温暖的烟火气打断了青鸾的思绪。 她放下幂篱的薄纱,拉开幔帘。 整条街上琳琅满目,卖糕点果品的,卖帛布衣饰的,卖牲畜器具的应有尽有。 其中一个摊位生意最为热络,二十几人将小摊围了个水泄不通,排在后面的都在在试图挤进前排缝隙。 青鸾望去,人群严严实实地挡着,根本瞧不清里面做的是什么买卖,不禁愈发好奇。 这时一个布衣郎君猫着腰,费老大劲儿才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怀中小心翼翼地护着一只草编兔子。 青鸾讶然。 想不到一个卖草编的摊位,竟然如此火爆,但见那只兔子编的栩栩如生,可爱至极,倒也是明白几分。 她视线随着刚才那布衣郎君看去,只见他将兔子放到一个小童手中,小童双手捧过兔子,眼睛闪闪发亮,神情如获至宝。 看那孩童淳真可爱,青鸾不觉勾起唇角。 正待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积年累月的细作经验让青鸾直觉不妙。 她探头望去,远处扬尘四起,应是有快马疾驰而来,她连忙回头,刚要唤顺喜将车停至路边稍待,下一刻,却听到一声大叫—— 是顺喜的声音! 青鸾心下大惊,刚要掀开车帘去看,车身却顿时剧烈晃动起来。 她重心一个不稳,向车厢角落跌去。 几乎就在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冲破车尾,一道银光朝她劈头袭来! 青鸾余光一闪,顿时翻身避开,回头就见一柄长刀劈在了帷幔上,“嘶啦”一声划开一丈来长的豁口。 她回头看去,行凶之人竟是个蒙面男子。 然而,未等她来得及多想,那蒙面男子已迅速立起刀刃,阴森着再度逼近。 原本宽敞的牛车登时显得逼仄无比,青鸾刚往后挪动两下,后脊就抵上了车厢。 “快闪开!” 此时,一声暴喝忽而传来,青鸾与蒙面男子同时循声望去—— 尘嚣之中赫然冲出两匹快马,左右摊贩行人慌忙闪避,瓜果箩筐扬了满天。 整条东市一时间人仰马翻。 只见蒙面男子神色一紧,大喝道:“行快点!” “还怎么快,这是牛车!”车前传来一个陌生的恼火声音。 蒙面男子双眼燃起怒火,紧张地回头望去,“要是被那狗宦官抓住,你我就死定了!” 青鸾闻言一愣。 不知为何,她听到狗宦官三字,下意识就想到了宁晏礼。 难道追杀这蒙面男子的人,是宁晏礼? 眼见追来的二人快马扬鞭,就要赶了上来。 蒙面男子突然回头,对青鸾低声道:“我本无意伤你性命,怎奈遭奸人暗算,此番所为实属无奈,只要你肯助我,我定不会伤你!” 见他神情急切,青鸾顿时恍悟。 自己这是遭劫了。 估计这蒙面男子是看她乘的牛车精致华美,以为是哪家士族贵人所乘,想劫了人与后面追来的两个做交涉。 她隔着幂篱,视线微微垂落。 蒙面男子虽然极力掩饰,但还是被她抓住他声音中的颤抖。 细看去,男子长袍下摆洇出一块血迹,正呈迅速扩散之势。 而后面二人来势凶猛,这架势极像是追杀。 自己好不容易重活一次,要报的仇还没报,这样要命的忙,她是断然不会帮的。 何况,若要取他性命的人是宁晏礼,她便更不能搅进这淌浑水。 蒙面男子见青鸾没有回应,遂紧了紧手中的刀柄,气急败坏道:“看来你是不肯配合了?” 青鸾看着明晃晃的长刀,微微一笑,“要我配合可以,但你这却不是求人的态度。” “……”蒙面男子明显一滞,他不曾想薄纱之后竟是个小姑子,而且这话里的态度,分明是没把他和他的刀放在眼里! 想到此处,蒙面男子气急,眸中翻涌出腾腾杀气,“我有心给你活路,你却偏不想要,既如此,我便也做一回恶人!”说完他长刀一挥,再次向青鸾劈来。 说时迟那时快,青鸾一把掀开幂篱,从发间抽出木簪。 蒙面男子视线被薄纱遮挡,以为她要使什么暗器,眉目间顿时划过惊疑。 他刀锋一转,“唰”地将幂篱劈成两截,再定睛看去,女子手中所持,竟是一只普通的木簪。 他先是一愣,旋即眼底露出讥讽之色。 到底是个小姑子,竟妄想用木簪抵挡刀刃。 下一瞬,他周身杀气再起,这次已是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就要将青鸾劈中。 青鸾将桃木簪抬手一横,抵住银刃,眼看锋利的寒光就要将木簪劈裂,却在接触的瞬间,发出“锵”的一声刺鸣—— 短兵相接,长刀倏然停于半空,截住利刃的,竟是一根普通到没什么点缀的桃木簪子。 蒙面男子愕然看去,那簪子已被横劈开一半,整齐的裂口下赫然有一点银光闪动。 这木簪里竟然藏了铁芯! 他心下登时一惊。 哪个普通小姑会在簪子里藏这种暗器? 看着青鸾周身散出与容貌不符的肃杀气息,他心底油生出一种可怕的猜想。 他双手将刀刃压紧,逼问道:“你也是那个狗宦官派来的?” 正僵持间,青鸾未等开口,一道银光已嗖地飞来,她与蒙面男子同时急避,下一刻,一柄锋利的短刀唰然而至,“咚”地一声扎进车厢。 青鸾迅速回头,此时,骑马的二人已经追了上来,她眸光一动,只觉那两人极为眼熟,待再近些,不由得登时一怔。 那两人分明是宁晏礼手下的影卫。 她记得清清楚楚—— 其间高大壮硕的名为屠苏,力扛千斤,擅用各种兵刃。另一个面容冷决的名为鹤觞,剑路狠辣,出手尽是杀招。 前世她曾与二人多次交手,绝对不会记错! 追杀这蒙面男子的,竟真是宁晏礼! 想到此处,青鸾目光陡然一沉,迅速移至蒙面男子身上。 她前世与宁晏礼交手无数,对他的路数颇为了解。 他行事诡癖,酷爱私刑,又对自己的算计极其自信,遂在抓人时大多只要活口。 除非尤为要紧的人物,他绝不会轻易派人如此当街追杀。 这蒙面男子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让宁晏礼忌惮至此? “你果然是宁晏礼那阉狗的人!”那蒙面男子见她神情冷然,登时咬牙切齿,“他的手段我今日当真是领教了!” 他拔下短刀,视线狠狠盯在青鸾的脸上,“只是他不让我活,我也断不能独死!黄泉路上,有你这等美人作伴,也不算寂寞!” 听了这话,青鸾差点哽住。 但此时屠苏、鹤觞已拍马而来,她怕加重宁晏礼的疑心,不敢在这二人面前暴露身手,遂顺势装蜷缩进车中一角,面上露出惶恐模样。 见她这变脸似的反应,蒙面男子眼中惊疑,怕她使诈,刚要挥刀,就闻一声暴喝传来—— “贼细作!还不束手就擒!” 屠苏怒目圆睁,那声音震彻耳膜。 青鸾听到“细作”二字,几乎是本能反应,登时眸光一凛。 7、第7章 蒙面男子回头,急以短刀向屠苏掷去,又“锵锵”两声劈飞鹤觞掷出的银针。 短刀刺中屠苏所骑的马匹,骏马顿时受惊扬蹄,屠苏纵身一跃,拔刀劈碎了牛车的篷幔。 蒙面男子斩飞断木,却见屠苏已凌空而下,朝他砍来,“大人已布下天罗地网,你这淮南王府的走狗,还能逃到哪去!” 听到淮南王府四字,青鸾周身遽然一震,猛地看向那蒙面男子。 只见蒙面男子向后一跃,勉强避开屠苏的刀,喝道:“我不是什么细作,你休要血口喷人!” 屠苏长刀挥空,但人却“嗵”的一声跳上牛车,“不是细作?那便是淮南王府安插的暗线!” 说着,他将刀指向蒙面男子的鼻尖,“大人早知你们淮南王府铺下了四条暗线,你若不是普通细作,那便更留你不得!” 一旁角落中,青鸾微微睁大双眼。 三年前,淮南王府受背后军师指点,在密布各处的细作之上,设了四条暗线,分别安插在前朝、后宫、禁军以及士族之中,代号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四条暗线深植于南梁权力中心之下,使淮南王远在封地也可对京中风吹草动了如指掌。 而于三年前进宫的她,便是其中之一的青龙。 宁晏礼一直在追查他们四人,前世,青鸾差点两次为此丧命。 一次,是那次宫宴的陷阱。 另一次,是在她假扮长公主和亲北魏的路上—— 和亲队伍将至边关,两侧山坡之上突降无数落石羽箭,而后于密林中又跳出无数影卫与黑甲军,若不是偶得戍卫边关的一位少年武官所救,她恐怕就要命丧当场。 也是自那一回她才知道,格杀勿论,是宁晏礼对他们这四人特有的“优待”。 青鸾暗中瞟向那蒙面男子。 他们四人皆分别直接受命于李慕凌和军师,彼此互不相识、亦不相通。 前世到死,她都不知另外三人究竟是谁。 而眼下看来,难道这蒙面男子就是另外三人之一? 正待她思忖时,蒙面男子的同伙察觉到身后动静,大叫一声:“你且抓稳了!”然后登时用刀插入牛脊。 牛车登时失控,在市集间横冲直撞起来,朝着前方的朱雀大桥冲了过去。 车身剧烈摇晃,早被打昏的顺喜于车前滚落,车后三人一时间亦是重心难稳。 青鸾与蒙面男子各自跌撞在车厢角落。 屠苏高大的身躯一晃,险些被甩下车去,他用大掌死死扣住车尾横木,双手一撑又跳回车上,抬头却见蒙面男子趁乱一把将青鸾提起。 青鸾卸了力,任由那蒙面男子将刀架于颈间,俏丽的小脸登时蒙上一层惧色,双眼噙着豆大的泪珠,望向屠苏。 “若想保她性命,就速速放我离去!”蒙面男子在她身后喝道。 青鸾表面哀哀戚戚,心下却欲哭无泪。 居然把她当做宁晏礼的同伙,这憨货当真是另外三条暗线之一? 屠苏虽受宁晏礼下的死令,但见青鸾梨花带雨,浑身瑟瑟,想这牛车华丽怕真伤了哪家贵女,给自家大人惹上麻烦,脸上渐渐露出犹疑。 “屠苏!大人说过,宁不要活口,也断不能留此人性命!”从后追来的鹤觞大声唤道:“你还在犹豫什么!” 他双腿紧夹马腹,腾出一只手“铮”地抽出腰中佩剑,“你忘了大人说过,若是有人妨碍,就一并杀了!” 言罢,他将长剑高举,向下一落。 朱雀大桥前岔道两侧瞬间冲出数十黑甲士卒,与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形成合围之势。 “不好!此处也有埋伏!”蒙面男子的同伙大叫。 屠苏听了鹤觞所言,紧了紧手中的刀柄,眼中陡然再生杀气。 蒙面男子的腿上本就有伤,见面前二人虎视眈眈,身后又有伏兵,青鸾明显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 她思量着,这蒙面男子今时恐怕在劫难逃,若他真是王府安插的另外三人之一,被宁晏礼除去反而更好。 但乱刀之下常有冤鬼,那些黑甲士卒倒不足为惧,可眼前二人若真起了杀心,刀剑无眼她不得不防。 尤其是这个鹤觞,前世她落入宁晏礼陷阱,就曾中他一剑。 那剑直指要害,彼时她身无所缚,方能将将躲过,但此时还有一个屠苏,她心中也难有十成把握,倘若真中一剑,恐怕不死也难。 情急之下,青鸾想起自己腰间一铜一玉两块腰牌。 铜的可证她是凤仪宫陆皇后之人,玉的可证她是金陵陆氏之人。 可对于掏出哪块,能在这红了眼的二人手下保全自身,青鸾犯起了嘀咕。 正犹豫间,只见屠苏已正面挥刀劈来,鹤觞亦从马上纵身跃起,朝蒙面男子挺剑而去。 鹤觞剑快先到,蒙面男子只能勉强挥刀格挡,刀剑相碰发出刺耳鸣响。 与此同时,屠苏的刀也落了下来,情急之下,青鸾倏然亮出玉牌。 凌厉的刀风顿时一滞,在她额前停下。 屠苏一愣,“你是陆家的人?” 此时,鹤觞已旋身一脚将蒙面男子踢飞,听到屠苏的话,也将余光扫来。 青鸾眸中一亮。 这陆氏的玉牌果然有用,不枉自己一番计较。 她方才盘算着,若亮出宫牌,二人虽知她是陆皇后的人,但顶多也不过是宫中侍婢,对比宁晏礼下的死令,权衡之下难保会顾忌她的性命。 但若亮出陆氏玉牌,二人多半认为她是陆氏女眷,或许还有转机。 见面前的屠苏态度缓和,青鸾稍松了口气,然而这时,四周忽然传来大喝,东市两侧轰然逃窜的人群中,蓦地冲出数十人,从背后抽出刀剑,向牛车和黑甲士卒冲来。 几乎同时,数道流矢从后方飞来,屠苏挥道挡去,青鸾回头远望,视线尽头,一支单骑从箭后奔袭而出。 羽箭将鹤觞节节逼退,那单骑上的人一把将蒙面男子捞起,夹马飞驰而去。 “阉党纳命来!” 只听一声暴喝,青鸾回过神,见一人持刀跳上牛车,竟朝她劈来。 余光见屠苏正在厮杀,她迅速从袖中摸出两枚铜板,指间一掷,铜板骤然飞出,闪着寒光,嗖然破空而去,一枚“铛”地击在那人手中的刀柄上,一枚唰地划过他颈间—— “当啷”一声,长刀应声而落,那人捂住脖子,未等反应,屠苏已回过头,将他一刀斩落车下。 “小姑子你且退后,刀剑无眼,莫要伤了你!”屠苏看了眼青鸾,大喊道。 四周无路能逃,青鸾闻言只能趁势躲到他身后,颤声道:“多谢壮士。” 正待这时,牛车忽然剧晃,青鸾抓紧车厢抬头看去,只见双方厮杀间,不知是谁又将牛砍伤,那畜生再度受惊,发起狂来,直从乱刀之间冲了出去,疯狂奔向朱雀大桥。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青鸾面色陡变。 此时若是被甩下车去,恐怕断手断脚都是好的。 然而剧烈颠簸间,她抓着的车厢将要断裂,眼看木板寸寸崩碎,屠苏将刀狠狠扎进车底,瞪红双眼,屏息使出全身力气腾出一只手,向她艰难伸来,咬牙喊道:“快抓住我!” 青鸾微微一怔,但也迟疑不得许多,紧紧抓住了屠苏的手臂,眼角余光中,被甩在远处的鹤觞已翻身上马,扬鞭追来。 牛车很快就冲上了朱雀大桥,那蒙面男子的同伙正欲跳入桥下河中逃跑,鹤觞见此抓紧缰绳,连挥数鞭,看准其背影,果断将手中长剑掷出。 剑刃从青鸾耳边掠过,锋利无比,凌空“噗嗤”一声,正刺入那人后心。 鲜血飞溅,崩了青鸾一身,只见那刃身子摇晃两下,遽然滚落车去。 “鹤觞!快去追那细作!”屠苏回头大叫道,他旋即将刀压深,直插入地上,想要借此为牛车减速。 鹤觞看着前方救走蒙面男子的快马,脸上没有一丝犹豫,继续挥鞭。 然而此时,青鸾突然瞥见刚刚经过的桥头,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只草编兔子。 下一瞬,她视线里出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童,正向那兔子焦急跑去。 看着鹤觞疾驰而来的马蹄,青鸾面色一白,惊叫道:“快停下!” 鹤觞显然已经注意到那小童,若此时勒马还来得及,但他却面如冷凝,眼中竟没有丝毫动摇。 青鸾暗叫不好。 她一时顾不得许多,突然撒开屠苏的手臂,从失控的牛车上,飞身向那小童跃去。 “小姑子危险!”屠苏愕然。 青鸾紧紧抱住那小童的瞬间,疾驰的马蹄声已逼至面前。 刹那间,她余光中忽而闪出一个素白身影,将她与小童一把揽入怀中,朝岔道另一侧滚去。 几乎同时,骏马高高扬起前蹄,将草编兔子在原地踏碎。 天旋地转中,青鸾在一人温热的怀中,她紧紧搂着那小童,三人在地上滚了数圈才终于停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青鸾在晕眩中渐渐找回意识。 感受到额前温热的气息,她猝然抬头,看到一线流畅的下颌。 8、第8章 青鸾猛地坐起,并将小童一并抱起。 那男子捂着额角,很快也迷糊着缓缓起身。 青鸾抬头,只见男子眉目温润,面容清俊,一身素白布衣虽然沾染尘土,但脸上却不见一丝慌乱。 她看此人有几分眼熟,下一刻,才猛地想起,他竟就是方才在草编摊子前看到的那人。 远处,鹤觞望向前面那匹快马,见之消失在视野尽头,纵是再追也难以追上,便将马头一转,冷眼看向青鸾的方向。 之后,他又将视线移到她与那男子之间,眼中暗暗生出一抹疑色。 此时,那男子正耐心地哄着小童,然而那小童却依旧嚎啕不止,哭嚷着道:“先生答应我的兔子没了!” 男子看着那只被踩碎的草编兔子苦笑着挠了挠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端端正正地向青鸾拱手一礼道:“多谢女郎。” 看着男子被蹭破的布衣,青鸾福身还了一礼,惭愧笑道:“郎君不必言谢,是我情急之下乱了分寸,最后倒是叫郎君将我一同救了。” 男子随着青鸾目光低头看向自己这一身狼狈,尴尬笑道:“不敢不敢,只是我这副模样实在让女郎见笑了。”之后他便唤来小童再向青鸾道谢。 这时,身后忽地传来“哐啷”一声巨响。 青鸾猛然想起那屠苏还在发狂的牛车上,连忙提襟追去,她跑到桥中间往下一看,不禁倒吸了口气。 只见那疯牛失血过多,最后偏撞上了这左右最粗的一根树干,带着牛车连同屠苏整个翻了过去。 青鸾急忙冲上前去,前世她与屠苏立场不同,虽交过手,却没有深仇,何况她还记得方才危急之间,这个看似粗糙的男人向自己伸出了援手。 她虽不是君子,但却知恩。 青鸾扒开几根碎木,看到被卡在车厢下面的屠苏,大概是因为剧烈的撞击,屠苏此时已经昏了过去。 青鸾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好在气息还稳,想来到底是习武之人,在撞击最后一刻也能尽最大全力用来自保。 屠苏身材本就高大,又被车厢卡得很死,青鸾终究是女儿身,竭尽全力虽将车厢挪动一些,但仍不足以将屠苏拉出来。 她正用着力,忽然发觉手中力道一轻,抬头一看,竟是那男子带着小童也来帮忙。 男子见青鸾面露一丝惊讶,朝她笑笑道:“先合力将这位壮士救出来再说。” 青鸾心中一暖,点头道:“多谢。” 正当二人合力之时,压在下面的屠苏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他懵懂地抬头看向青鸾,迷茫地喃道:“陆氏小姑?” 青鸾双眼一亮:“你醒了。” “嘶——”屠苏渐渐回过神来,刚想挪动身子,却忽地龇牙抽了口凉气道:“我的腿被那畜生压着了。” “你先别动,这就救你出来。”青鸾急道。 屠苏缓了口气,对青鸾道:“小姑子,你且站远些,我自己能出去,别伤了你。” “可是……”青鸾有些迟疑:“你的腿伤……” 屠苏咬了咬牙道:“便是被利剑穿透身子的疼也受过,这点小伤还算不得什么。” 青鸾闻言虽然犹豫,但见屠苏坚毅地向她微微颔首,才与那男子和小童走远了些。 只见此时屠苏慢慢运足了气,大喝一声,竟缓缓将那车厢举了起来! 他怒目圆瞪,牙根紧咬,攒足着劲儿将脸憋得通红,额角爆着青筋,浑身力气聚到一出,轰然将那车厢丢了出去。 看着远处瞬时腾起的尘烟,青鸾哑然于心底暗道:宁晏礼究竟是从何处搜罗到的这些异士…… 青鸾扶着屠苏站了起来,此时哒哒的马蹄声传来,鹤觞骑在马上,后面还横躺着仍在昏迷的顺喜。 行至近前,鹤觞一跃下马,将缰绳递与青鸾,冷道:“这是与你同行的小仆,我已探过他的脉息,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今日你且先回去,若他日大人问话,我再到陆府传你。” 而后他将目光移到了那男子的身上。 鹤觞眼里的审视毫不掩饰,那男子显然是看了出来,于是温朗一笑,向他拱手道:“乌山谢氏,谢辞,字未离。” 鹤觞眉头微微凝蹙,一旁的青鸾闻言心中也油生惊讶。 乌山谢氏,那也是高门中的高门,贵族里的贵族,在诸多士族之间是仅次于金陵陆氏的存在。 然而……青鸾不禁再次悄悄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白布衣衫的男子,虽然他相貌清俊儒雅,举止温文有礼,但却怎么看都看不出半分士族子弟的傲然之气。 那种傲气无关才学,无关礼教,只因他们出生贵门,自幼见多了世人对他们的恭维与憧憬,便会自然形成那种特有的气质。 想她刚刚见过的那陆家二郎陆羡,与这位谢家郎君,虽然外表看着都是一样温和的性子,但言行间总是有些微妙的不同。 大约是看出鹤觞和青鸾的惊讶,谢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只是乌山谢氏的一个旁支,南渡时家中罹遭流匪,父母兄姊皆被杀害,钱财也被抢光。当时我还年幼,故而有幸保住了一条性命,只是因此家中已经没落了,我现居于城郊,平日里教邻里孩童们识一些字。” 这一番话下来,青鸾愈发意外。 此人命数坎坷,却能如此轻描淡写,绝非一般人的胸襟。 谢辞似乎十分敏锐,他察觉到鹤觞的意图,遂道:“虽不知今日发生何事,但若有能襄助之处,定知无不言。” 鹤觞听完谢辞的话,冷决的目光稍稍和缓了些。 这时后面疾步跟来两个牵马的黑甲士卒,东市那边已经善后,方才冲出的二十几人大概是淮南王府派出的死士,见蒙面男子顺利逃走,他们竟纷纷服毒自戕了。 两个黑甲士卒助屠苏跨上马背,鹤觞也上了另外一匹,二人调转马头,鹤觞率先走远,而屠苏与青鸾告了别,也喝了一声便策马离去。 顺喜还未醒来,青鸾也不便久留,遂亦与谢辞和那小童道别。 她用发簪随手将长发一绾,熟练地翻身上马,在谢辞的目光中渐渐远去。 . 昭阳殿内,钟乐靡靡,酒香萦绕。 几个细腰美人舞姿清艳,眼波婉转如水,随着腰身回转,周身盈盈散出若有似无的暗香。 李洵斜倚在凭几上,眯着醉眼,手指敲着大腿,意兴阑珊地打着拍子。 他视线在殿上扫了一圈,懒声问道:“宁卿何在?” 一个小内侍闻言连忙向一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立即上前为李洵斟满美酒。 旁边的两个端上一座五足莲花铜炉,炉中生出袅袅青烟,沁人心脾的幽香很快充盈殿内。 那小内侍悄然退出,疾步穿过一条狭长的窄巷,来到府库后一座常年闲置的宫殿。 两道暗红宫门紧闭,小内侍上前轻轻叩响兽头铜环,先叩两急一缓,隔了一会儿,又叩一缓两急,门内起初无人应答,过了半刻,宫门才缓缓打开。 他跨进宫门,院中无花无草,一片光秃秃的青石板路,只有殿前的回廊上挂了数道白幡,每到风起时,白幡便会轻轻扬起。 宫中的正殿门大敞着,除了几盏宫灯,前殿空无一物。 小内侍听到几声若有似无的惨叫,却司空见惯似的直入后殿。 掀开帷幔,后殿无窗,光打不进来,深处一片漆黑,只有几盏幽暗的烛火,正中摆着一道绨素屏风,屏风前摆了一张案几。 此时黑暗中走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那人徐步行至案前,一撩襟袍,端端坐下。 小内侍伏手道:“常侍,陛下召见。” “陛下可曾用膳?”宁晏礼凉玉似的声音响起。 “用过了。” “香燃了吗?” “燃了。” 宁晏礼擦亮火折,将面前的灯盏点燃,照亮了案几正中放着的黑绸皂囊,“待会陛下睡下,记得叫流萤每隔三刻将那香换上一次。” “诺。”小内侍恭敬应道,恰闻外殿传来两道脚步声,一轻一重,一疾一徐。 冷着一张脸的鹤觞,与缠着右腿一瘸一拐的屠苏相继走进后殿,拱手礼道:“大人。” 小内侍察言观色,悄然退出。 宁晏礼拿起皂囊没有抬头。 鹤觞与屠苏相视一眼,良久,屠苏憋不住先开了口,道:“请大人赐罪!” 宁晏礼从案下唰然抽出一把短刀,跳动的灯火照在刃上,映入漆黑的眸底。 殿中不知从何处依然隐约传出凄厉地惨叫。 他缓缓道:“你何罪之有?” 屠苏面带愧色,咽了咽嗓子,半晌才支吾道:“那人……跑了。” 刀尖挑开皂囊的封缄,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之打开,取出一本奏章。 宁晏礼信手翻阅,随口问道:“怎么跑的?” “这……” 屠苏为难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鹤觞,却见对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根本没有接茬的打算,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将今日抓人前后的经历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 宁晏礼垂眸在奏章里,灯火照在他的脸上,鸦羽般的长睫打下一片阴影,衬出细挺的鼻骨。 他始终不发一言,直到末了屠苏提起那个去捡草编兔子的小童,才微微抬眸:“你说谁去救了那个小童?” 9、第9章 屠苏本以为宁晏礼会对敌方设伏救人生疑,却没想到会问到这种不相干的细节,“救那小童的人?回大人,是一个陆氏的小姑子和一个村夫。” 宁晏礼眉头微蹙,目光移向沉默许久的鹤觞。 “那女郎掏出的确是陆氏的玉牌,且所乘牛车画毂走笔精致,像是高门所有,只是……”鹤觞道:“此女前后行事似有反常,与平日见的世家女郎不大相同。” 宁晏礼沉吟片刻,这时殿中西侧阴影里,一道暗门突然打开,浓郁的血腥味随之而来。 一个青衣男子拿着洇满血字的帛书从门中走出,对宁晏礼道:“大人,里面的人招了。” 话音甫落,屠苏登时睁大了双眼,面露激动之色。 他握紧了两枚硕大的拳头,忿忿道:“锦翊终不会白死了!” 青衣男子将供词呈上,“供词与锦翊当初从淮南王府传回的消息一致,乌山郡丞与淮南王早有往来,但他暗中派人开采私铁的事,却是近一年才有的,此事背后谋划之人,应是淮南王麾下那个军师。” 宁晏礼合上奏章,抬手接过供词。 提到那军师,屠苏双眼一立,“又是这厮!锦翊也是死在他的手上!恐怕今日设计埋伏救那细作的,也是他!只是他一个狗头军师,要那些铁石——” 话说一半,他忽地怔住,“这厮难道是为了偷制兵器?” 宁晏礼看着供词,淡淡勾起唇角,“这位野心勃勃的军师,是欲做大梁的丞相了。” “那狗头军师梦做得倒是不错,可就怕他有那个心,没那个命!”屠苏嗤道:“这种事轻则杀头腰斩,重则连坐亲族,怕是不等兵器制完,他们几个就做了断头台上的刀下亡魂了。” 青衣男子笑了笑,“你所言不假,可你再想想,连你都能轻易预见之事,那无名军师素来奸猾狡诈,又怎会毫无算计?” 屠苏不解,“可朝廷会派官员对铁石定期查校,他要如何防备?李鳌老儿久于封地,山高地远,这么大的事,他岂能轻易摆布得天衣无缝?” 他一边说,一边摩挲着下巴,突然反应过来,“哎?鸦青,什么叫连我都能预见之事?我怎的了?那狗头军师不过就是个只会东躲西藏的小人罢了,若叫他站我面前,我定一刀将他劈成两半!” 被唤作鸦青的男子无奈地摇头道:“你这榆木脑袋,就怕是他真站你面前,你都认不出他来。” 他转而对宁晏礼道:“臣已按大人吩咐派人查过吏部近年来铁官的安排,虽近三年调整颇多,但调换上来的官员都与淮南王府无甚干系,反而大多都是我们与陆氏的人。” “御史台那边如何?”宁晏礼拿起茶盏轻呷了一口。 “近一年,察巡乌山郡的是新任的监察御史赵鹤安,此人乃是广陵赵氏本家的庶出之子,学识颇为广博,少年时便早有名才在外。” 宁晏礼动作一顿,眸中生出疑色,“广陵赵氏,纵是庶出也是本家之人,何故才坐到监察御史的位置?” “相传此人为人孤傲,与同族同僚皆难相与,故仕途并不太顺。”鸦青道: “当时查办的案簿臣已私下看过,并无问题。且此人官职尚低,朝中根基不深,不像能于幕后执子围杀之人。淮南王府在朝中豢养的暗线做事确是利落,目前明里能查的线索都已经断了。” 一旁,屠苏终于听明白几分,“御史台察办未发现问题,锦翊取证又被那狗头军师算计灭口,料想那淮南王府与乌山郡此时早已将所有实证尽数销毁。今日大人设计叫那幕后暗线落入网中,我却一时大意让他给逃了!” 他指着那张血字帛书,道:“现在证据全断了,空有这郡丞一人之言怎足以给那李鳌父子定罪,那狗头军师久藏于暗中,更是连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都无从知晓,锦翊岂不是白白死了!不行,我要进去杀了那个狗郡丞给锦翊报仇!” 说着,他就抡起铁拳一瘸一跳地往暗门那边过去。 鹤觞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剑鞘一横拦住了他。 “你这冰块脸拦我作甚!”屠苏被他一拦顿时生出火气,大臂一挥将他推了个踉跄,继续朝暗门蹒跚走去。 “那人现在还不能死。”宁晏礼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碎冰击玉,却透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威慑力。 屠苏脚步一顿。 他慢慢回过头,这个面容粗犷身长九尺的壮汉,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眶。 他虽然极力压制着情绪,但声音中还是透露出一丝颤抖:“大人!难道,难道锦翊就真的白死了?” 他忍着腿伤的剧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我知擅杀朝廷命官乃是死罪,今日是我失手放走了那贼细作,就让我杀了那个狗郡丞,以慰锦翊在天之灵!他日有罪,我一人扛着便是!” 宁晏礼面色冷沉地看着屠苏,眉头微微蹙起。 鸦青叹了口气道:“屠苏,你又在犯什么愣?” 屠苏瞪着通红的双眼看向他,俨然有泪花还在眼底来回打转。 鸦青指向殿外:“你看看那殿外的白幡,难道只有你一人想为锦翊报仇不成?” 他上前将屠苏扶起:“大人既然将那郡丞抓来又上了私刑,难道还会忌惮你说的那些?” 屠苏眨了眨眼,显然没有听懂。 他忍痛拖着右腿向宁晏礼靠近几步:“大人,屠苏是个粗人,听不懂鸦青打得那些哑谜,现下一心想着咱们的人被那些狗贼害了却不能报仇,心中难受,还请大人示下!” 见宁晏礼冷着脸重新拿起奏章,并没有要理会的意思,鸦青一把拉过屠苏。 “仅凭那郡丞一人虽不足以定淮南王父子之罪,但却也能叫心虚之人自乱阵脚,不然你以为今日这陷阱是如何设下的?” 屠苏愣愣地看着鸦青,又听他道:“如今乌山郡丞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想淮南王父子与那朝中暗线会作何反应?” 屠苏恍悟,“所以今日大人是早料到那细作会去找李慕凌商讨此事,故而在附近设伏。” 鸦青笑道:“其实今日你二人杀不掉那细作,早在大人预料。” 此言一出,屠苏浑身一滞。他瞪大了眼睛看向宁晏礼,满脸尽是震惊之色。之后他又转而向鹤觞问道:“难道你也早就知道?” 鹤觞不置可否,“事前大人曾对我嘱咐会有人设法来救那细作,叫我对来人留意,可我却……” 说到此处,他向宁晏礼拱了拱手,面带愧色道:“今日失手没能除掉那细作,还请大人责罚。” 灯盏上的火光轻轻跳跃,宁晏礼看着奏章,淡淡说道:“一个假的,跑便跑了。” 此言声音不大,但听到鹤觞与屠苏耳中却如同惊雷。 二人诧异地抬头望向他,面上的表情一时惊愕与疑惑交错。 “假的?”屠苏目瞪口呆道:“那人不是淮南王府安插在朝中的暗线?那他是谁?” 鹤觞亦是不解:“大人,淮南王府为保那暗线派了数十死士,若是个假的,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正因是假的,他们才如此大费周章。”宁晏礼平静道。 如今整个上京皆知,李慕凌在宫外所居的别院,里里外外都是他奉皇命亲自安排的,纵是再心急,以淮南王府四大暗线的水平也不会在这时候上门送死。 背后那无名军师显然是打算叫今日这人顶了朝中那条暗线的身份,故意丢出鱼饵让他上钩,待他咬死了这只假饵,藏在朝中的那个真的才能更加如鱼得水。 他给屠苏鹤觞二人下了死令,便是配合他们演足这场戏。 淮南王府既然想让他咬住这个假饵,他便顺水推舟,就让他们以为他认准了这个假饵。 “可若是连今日这个都是假的,那这郡丞还有何用?”屠苏彻底不懂。 鸦青道:“即使现下没有机会,但那淮南王父子到底是会做贼心虚,活证还在我们手里,你再猜猜他们如今正在盘算着什么?” 屠苏动了动嘴唇,愣道:“灭口?” “刑室里那人不用我们来杀,不出几日,自会有人上门找他。若我们以此人为饵,钓上更大的鱼,岂不美哉?”鸦青道。 屠苏点了点头,此等暗杀之事,为求稳妥淮南王府大半会派出四条暗线之一亲自动手,若能设伏抓住其一,定会力挫淮南王府于暗中密布的势力。 转念间,他又想到一事:“这郡丞被关在宫中,他们想要找到此处虽然不难,但定会料到四周伏兵暗布,又怎敢轻易下手将那郡丞灭口?” “他们没有合适的时机,我便为他们安排一个时机。”宁晏礼对鸦青道:“派人放出消息,让他们知道乌山郡丞关在宫中。另外,今日那陆氏之女和村夫也要再查。” 屠苏连忙上前,“大人!屠苏可以此事将功折罪!” 宁晏礼却不看他,将视线移到了鹤觞身上,“此事交由你办,切记,不要惊动陆相。” “诺。”鹤觞应道。 屠苏见宁晏礼丝毫没有睬他的意思,顿时面露沮丧,脑袋也耸搭下去。 “你。”良久,宁晏礼的声音再次响起。 屠苏蓦地抬头,却发现自家大人连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于是又黯然垂下了头。 这时,他听到鸦青轻咳了一声,那咳声做作,明显是在提醒什么,屠苏登时反应过来,双眼圆溜溜地看向宁晏礼,惊喜道:“屠苏在!大人请尽管吩咐!” 宁晏礼眸光一扫,落在案角的青釉砚台上,淡淡道:“为我研磨。” 10、第10章 近日宫中颇为忙碌。 刚过正午,陆皇后便带着兰心和几个得力的宫人赶去了华光殿。 太子病愈,李洵于五月十五赐宴华光殿,原定是家宴,既贺太子初愈,顺便又为淮南王世子接风。但不知为何,头两日李洵突发兴致,又连带邀请了一众朝臣,原定的家宴便改成了宫宴。 以往这个规模的宫宴,怎么都要提前准备个把月,但这次李洵心血来潮,前后时间仓促,倒叫宫人们忙得叫苦不迭。 虽然李洵将此事全权交予宁晏礼来办,但既是为太子庆贺,陆皇后免不了要跟着操持。 她本属意带青鸾同去,但青鸾在她没开口前就主动请命,除了有出宫的差事外,在太子调养期间继续侍奉。 青鸾自是经过了一番思量。 她想着东市那天自己借陆氏之名诓了屠苏、鹤觞,宁晏礼早晚会知晓此事,遂盘算着先避一避,待这事风平浪静再做打算。 于是她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将请求说得真挚动人,叫陆皇后感动不已,便微笑着同意了她继续照料太子的起居。 青鸾将陆皇后送出凤仪宫,回到内殿望了一眼在榻上午睡的太子,旋即走到熏药炉子前面坐下,拿起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了起来。 青烟袅袅,药香很快弥漫开来。 青鸾在心里算了算,距离东市那日的事已过了去七日。 那日在回宫路上顺喜将将醒了过来,他虽遭那蒙面男子同伙一记重击而晕倒,但好在没留什么内伤,加上年纪尚轻,这几天恢复得还算顺利。 青鸾与他相约将此事保密,毕竟这是他们领了这份差事后的第一次出宫,若因此惊动陆皇后,恐怕会责备他们办事不力。 回想她当日回到凤仪宫,倚仗着多年的细作经验,脸不红心不跳地向陆皇后回禀了去陆府的经过,又讲了自己这一路见闻。 青鸾巧妙略过那些惊心动魄的刀光剑影,将市井烟火与淳朴民风娓娓道来,又想了许多美好的词汇,极尽赞誉陆府两位郎君的风姿,听得陆皇后渐渐湿润了眼角,对她回忆起自己入宫前的闺阁往事。 总之,陆皇后这边还算应对自如,但有一件事,却叫她难受了几日。 他们出宫所驾的牛车是她吩咐一个相熟的侍卫私下里安排的,那侍卫又是从掌管车马的一个小黄门手中窜用来的。 她这一遭连牛带车一并毁了,若想不连累人家,免不了要让那侍卫再另外暗中置办一驾顶上。 可眼下牛车正是各大士族的心头好,价钱也因此一路高涨,青鸾搜刮了自己这三年在宫中所有的俸禄和赏赐不够,最后咬咬牙,将阿母留给她的白玉簪子也狠心抵了。 那侍卫拿着簪子推辞几番,青鸾虽也心疼,但想都是当差的下人,人家帮自己做事,总不能出了岔子叫人家拿俸禄添补,于是还是咬牙将簪子塞进那侍卫手中。 前世那簪子跟了她很久,淮南王父子挥兵起事,兵临城下反中了宁晏礼之计,李慕凌险被生擒,青鸾为救他中了宁晏礼一箭,勉强逃脱时不知将那簪子遗失在了何处。 现在回想,相较之下这簪子倒不如抵了。 正想得出神,一只白净的小手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晃了晃。 青鸾抬头,一看是太子李昭,连忙撂下扇子,起身福道:“太子殿下怎么赤着足就下榻了。” 说着她疾步去将榻前一双笏头锦履取了来。 李昭年方十三,小小少年脸上虽还带着一丝稚气,但却是个持重的性子,常念着自己不能失了太子应有的分寸,一副老成的端正模样,倒是像极了陆皇后。 青鸾蹲下身为李昭穿上鞋袜,才抬头见李昭面色白中透粉,很是健康,心想那青叶疏风草用在正处倒确是良药。 她将李昭皱起的寝衣前襟理了理,问道:“太子殿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吩咐奴婢?” 李昭清秀的小脸划过一抹意外,随后像是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外露,他立马绷住脸,稚声严肃反问道:“你怎知本殿下有要紧事?” 青鸾笑了笑,平日里李昭一言一行就好像是用尺量着,不会有半点行差就错,眼下趁着殿内没有旁人,他竟打着赤脚下榻唤她,不是要紧事,还能有什么。 她作势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且放心吩咐,奴婢是可信之人。” 李昭狐疑地上下将她打量一圈,青鸾朝他眨了眨黑亮的眼睛,他脸上的粉红顿时重了一抹,别扭地轻咳道:“本殿下知你是可信之人。” 说完他也向殿外望去,确认无人,才又靠近了些,悄声道:“那日之事我都在内殿听到了。” 那日之事?青鸾面露不解:“太子殿下所言的那日,是哪一日?” 李昭眉头一皱,脸上显出不满:“你这婢子怎么没了那日的灵光?” 听他这么一说,青鸾恍悟,原来他说的是檀儿来送青叶疏风草的那日。 李昭道:“那日你挺身出言是在替我与母亲分辩,我都听得真切。每次父亲因我而迁怒于母亲,没有哪个婢子敢上前劝慰。在我看来这阖宫的婢子当属你最为忠心。” 青鸾一怔,她想不到李昭那日竟然会在内殿偷听,更想不到这一脸青稚的少年竟会与她说出这样的话。 李昭一脸严肃,不安地又向殿外扫了一眼,低声道:“这宫中我只信你,此言我也只与你一人商讨,切莫外传。” 他见青鸾微微颔首,又皱眉思忖了片刻,才认真道:“我在想,我是否能早些入主东宫。” 青鸾睁大了眼睛。 李昭似乎对她的惊讶并不意外,低头闷声道:“我知自己虽为太子,但东宫是行了冠礼后才能住进去的,按例最早也要到十五岁。” 他顿了顿,眼底泛起一抹湿红,囔道:“只是我怕等到十五岁时,我与母亲早就被他们害了!” “殿下……”青鸾哑然。 她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进凤仪宫三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李昭红眼眶,以往无论是被李洵责打,亦或是生病受伤,他都暗中咬牙硬挺着,不曾流露过半点的委屈和脆弱。 许是因为李洵生性多疑阴晴不定,亦或是因为皇权斗争血腥冰冷,李昭虽贵为太子,但却从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出生在帝王家给他带来的,不只有世人憧憬的权贵,更多的是踏错半步,就会跌入万丈深渊的残酷。 “那日的事我看得分明,淑妃是又借着我的名义来害母亲。”李昭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哑声道:“我若不能早日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一直像个孩童躲在这凤仪宫中,如何才能在那些奸人手下护住母亲!” 青鸾心中大震,此时的李昭红着双眼,脸上还带着一丝执拗的坚毅。 她从不知他竟如此聪叡,小小年纪却已将这权柄纷争看得清楚。 前世,淑妃诞下皇子,李洵几次生出废长立幼的心思,虽被宁晏礼拦下,但李昭在李洵心中早已没了半点份量。 待李洵驾崩,李昭这个太子更是彻底沦为权力博弈的棋子。 青鸾虽不知李昭前世结局,但想来他身处崎岖危乱之间,又有谁会对他伸出援手? 想到此处,她心中生出几分不忍,“殿下,想要积蓄力量并不在一时,要在暗中筹谋,于厚积中薄发,才能将敌人一击冲溃,敌人越是强大,我们越当如此。” “可眼下之势,我于淑妃一党就如眼中刺针,只待她诞下皇子,便更不能容我。外祖家虽有士族之力,但那淑妃计谋阴毒,我与母亲处于深宫,性命岂非就在旦夕之间?”李昭急道。 青鸾思忖片刻,目光盯住李昭的小脸,她犹豫许久,直到盯得让他面露疑惑,才缓缓道:“殿下若真有此意,可去求一人。” “何人?”李昭连忙问道。 青鸾眸中划过一道精光,“宁晏礼。” “宁常侍?”李昭迟疑道:“眼下宁常侍确是极受父亲倚重,可他常在于父亲左右,父亲又鲜少传我,我当如何才能见到他。” 青鸾道:“殿下忘了,两日后就是五月十五,殿下于宫宴上定能见到他,到时便可求他在陛下面前进言。” 李昭点了点头,又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道:“可他若回绝,我当如何?” 青鸾道:“太子可请他出任太傅,若如此他定全力相助。” 她猜测眼下宁晏礼最大的心结,就是自己虽手握重权,但却始终不能名正言顺立于前朝。 前世宁晏礼是借李洵病重之时,将门下、中书两省并为监国寺,另将五兵尚书及禁军部分权力划出另立枢密院,于军、政两面真正把控朝政,才进而走向前朝。 此举虽然成功,但手段过于强硬,在当时引起了外朝诸多老臣的暗中不满,也给了淮南王父子以“清君侧”名义联合诸侯起兵的由头。 太子太傅虽为虚职,但以李洵对他的宠幸,加设太傅时定会在前朝给他一个相应的职位,这是当下宁晏礼以宦官之身从后宫迈入朝中的最好机会。 这样的交易,他定不会拒绝。 而同样,对于青鸾来说,她若能助太子一步,李慕凌未来的胜算便少了一分,何况宁晏礼进入前朝,对淮南王府于朝中的势力,也是极大的牵制。 这样送上门的好事,她自然也要加一把火。 李昭年纪尚小,但却聪颖,一点即透,他思考片刻,即道:“待母亲回来,我就向她求请此事。再让母亲与外祖修书一封,好让外祖在侧襄助,想来如此宁常侍也不好拒绝。” 青鸾颔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殿下切记,宁常侍若问起,定不要说是我教你这样说的。” 李昭不解:“为何?” 为何?青鸾暗道,若是叫宁晏礼知道是她教李昭说的这些,他权衡之下虽仍会答应,但定会先将她除去。 青鸾虽在他面前帮过陆皇后一次,但他明显对她早有怀疑。前些日子那细作最后跑了,还不晓得宁晏礼会不会将这笔账算到她的头上,若再得知她暗中“蛊惑”太子,那必定先除她而后快。 这些话她当然不会对李昭说出来,只能随便找个理由道:“奴婢人微言轻,若叫宁常侍知道殿下是听奴婢之言才去求他,他正得势,心气又高,如何肯答应殿下?” 听青鸾这么一说,李昭认真颔首道:“你此言在理,我晓得怎么说了。” 说完他瞬也不瞬地盯了青鸾一会儿,又道:“若我此次事成,东宫定有你一席之地,到时候我就向母亲把你要来,领东宫之务。” 11、第11章 时间转眼来到五月十五这一日。 李昭年纪不大,办事却很是利落,待陆皇后从华光殿回来,他便提了请宁晏礼做太傅的事。 陆皇后也早有为李昭寻觅一位太傅的意思,听他提到宁晏礼自是更加同意,当即就书了封信,叫青鸾翌日送到陆府。 在这两日间,李昭也与青鸾愈发亲近起来。 他虽为太子,心性也比同龄人老成一些,但到底还是个孩子,青鸾照顾他的起居,陪着他读读书,写写字,又偷偷在灵芝钓台旁的荷塘里教他打水漂。 一两日下来,李昭便黏她黏得厉害,虽然嘴上不承认,但若一会儿没见青鸾,便会四处张望着去寻。 小少年防备心卸得快,李昭虽然还是稍带别扭的性子,但私下于青鸾面前已经不再那么端着,身子大好后精力又极其旺盛,会与她论谈古籍里的典故,会和她评价前朝某次战役的将领,会问她北魏的人长什么样子。 青鸾应接不暇,她从不知带孩子竟是这样累的差事。 在空闲时,青鸾会不时想起东市的那个蒙面男子,按照鹤觞、屠苏的态度,那蒙面男子应当是白虎、朱雀、玄武三人中的一个,但她当日见那男子的胆识与身手,却又觉不像。 她不禁油生几分怀疑:难道宁晏礼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青鸾总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什么事是她在前世忽略掉的,比如另外三条暗线究竟是谁,她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给宁晏礼的,那夜宫宴李慕凌让她杀的人又握着淮南王府什么样的秘密? 因此,她回想起前世—— 也是五月十五这日,因陆皇后触怒李洵被幽禁,李昭的病也一拖再拖,未完全大好。 但宁晏礼却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说服了李洵,还是以李昭病愈的由头,在华光殿大摆筵席,宴请妃嫔亲贵及朝中大臣。 青鸾在凤仪宫接到了李慕凌暗传的帛信,便在当晚躲过看守凤仪宫宫门的侍卫,从后墙翻出,摸到了华光殿后的紫薇苑。 清歌曼舞,丝竹萦绕,华光殿灯火璀璨,不时传出把酒言欢的笑语,青鸾在紫薇苑的一处树影后,看着酒过三巡的李慕凌向她走来。 李慕凌拥她入怀,对她缱绻一句好久不见,又在她迟疑着是否回抱他时放开了手,对她道:“阿鸾,今夜须杀掉一人,你趁着此时宫中人杂,那狗宦官又被我的人缠在宴中,我知此去凶险,那狗宦官也许会设伏,但这已是最好的时机,若不将此人封口,淮南王府将后患无穷!” 青鸾诺声应允,随后便隐匿于月光阴影之下。 她没问要杀之人姓甚名谁,淮南王府下的命令,即便是再危险的差事,她也从不会多问,因为她的命是李鳌救下的,若不是李鳌,在阿母死后,她便会饿死街头。 她欠李鳌一条命,所以纵不是李慕凌,淮南王府的吩咐她也从不会拒绝。 青鸾低头行走于一条狭长的窄巷,只要再穿过府库,就会到达宁晏礼于宫中私设的刑室,按李慕凌的说法,要杀的那人,就被宁晏礼关在那里。 此时除了直夜的宫人,大多人都在宫宴,这里与华光殿不过隔了两道宫墙,殿上曲声隐约传来,显得周围愈发冷寂。 青鸾的脚步轻不可察,她在距府库不远的一个转角处,忽而停了下来。 墙后有窸窣的衣物摩擦声,空气中好像还有一丝酒味。 青鸾微微侧身探去,借着月光果然看到府库外有一个东倒西歪的人影,那人一身鹤纹青色官袍,手中拎着一只鸡首酒壶,晃晃悠悠踉跄着朝刑室所在的宫殿附近走去。 南梁官服分黄、绛、皂、青、白五色,品阶也依次由高至低。近年来又因诸多名士将白色赋予了脱俗出世的雅意,所以朝堂之上罕见白袍,故而青袍便成了品阶较低官员们常穿的颜色。 青鸾猜测此人大概是于宴中喝醉迷失了路,每年阖宫宴饮都有闹出这等趣事的醉鬼,时下推崇放荡自在,不少酸腐文官在朝中自然不敢,但几杯“玉液琼浆”下肚,就不免借着酒劲效仿起来。 前年的元日宴上,还有一个谢氏的尚书仆射甚至醉后掉进了九龙池,若不是被路过侍卫发现,恐怕就要直接泡发在池水里喂鱼了。 青鸾思量着与这醉鬼耽搁不得,于是就折了张帕子挡住下半张脸,疾走几步跟了上去。 她一记手刀稳准落在那人后颈,那人还没来得及叫出口,身子晃了一晃便昏倒在地,青鸾轻盈接住他手中滑落的鸡首壶,将人拖进暗处,又把壶放回到他的怀里。 宁晏礼所设的刑室在一处闲置的宫殿深处,青鸾往里丢了几块点燃的迷香,约莫过了半刻的功夫,迷烟充斥了整座宫殿,她轻轻推开宫门闪身进入。 院中没有多余布置,只有廊前挂着几道白幡在月色下静静飘动。 殿前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昏厥的黑甲士卒,还有四五个穿着软银甲的影卫,青鸾顺手捞起一把长刀,刚要进殿,余光却见脚下银光一晃,心里顿觉不妙。 原本晕倒的士卒和影卫纷纷一跃而起,将她团团围住。 一个冷面影卫出剑极快,青鸾勉强躲过,挥刀从薄弱处劈开一个缺口,正待突围之时却顿觉背后一凉,她躲闪不急,长剑直穿入左肋下方,鲜血急涌,青鸾回手于袖中发出数根银针,咬牙撞开宫门夺路而逃。 青鸾躲到无人处摘下脸上的帕子压住伤口,回头时却与一个满身酒气的醉影撞了满怀,这一下扯动了剑伤,疼得青鸾直冒冷汗。 她抬头一看,不料这人竟是刚才被她打晕的那个文官。 那文官醉眼惺忪正要抬头看她,青鸾捏不准他究竟醉到什么程度,怕他日后认出自己,于是便咬了咬牙,心道一句“算你今日倒霉”,就装作被轻薄了的模样,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那文官被打得一栽,青鸾才趁机抄近路回到凤仪宫。 事后她因任务败落而自责了几日,但却忽然收到李慕凌传来的消息,说要杀的那人已经死在了宫宴当夜。 前世她虽然也有疑问,但李慕凌却安慰她只要那人死了便好,她也就没再深虑。 如今想来,那夜应是在她引开影卫后,还有人于暗中下了手。 下手之人是谁,会是另外三条暗线中的一人吗? 诸多疑问萦绕在青鸾的脑海中,她不知应该从何而解,但有两点她却了然。 一是要找到并除去另外三人,否则淮南王府于京中扎根会越来越深,待到他日时机成熟,未免还会重蹈前世覆辙。 二是要在自己青龙这个身份暴露之前取得宁晏礼的信任,否则…… 她想起前世自己和亲路上遇伏的情形,以及前几日蒙面男子被追杀的场景,宁晏礼若是得知她就是青龙,那必定是要追杀她到天涯海角了。 彼时别说报仇,便是保命都难。 “你今日何故频频分神?”李昭的声音突然打断青鸾的思绪。 宫宴将近,此时他已穿戴整齐站在青鸾面前,正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她。 青鸾回过神,转而打趣道:“奴婢在想,殿下见了宁常侍可能将话说得明白?奴婢这一世前程可就系于殿下了。” 李昭闻言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不满道:“这点小事我怎会说不清楚,倒是你这奴婢可得小心伺候,免得到时候惹了本殿下不悦将你罚入掖庭做粗使。” 青鸾不觉失笑,拖着长音道:“是是是,太子殿下——” . 宫中明显比平日热闹许多,李昭带着青鸾等人一路来到华光殿,老远就已经听到殿上传出阵阵丝竹之声。 陆皇后与李昭先后入殿,兰心、青鸾各在一侧,画屏等人带着一众宫人次之。 此时大多数人已经到了,殿上正中摆着一张龙腾祥云案几,侧面并肩的是一张金凤翱翅案几,殿下两侧相对分别安放着后宫嫔妃亲眷及朝中大臣的席位。 今日是为贺太子病愈又为世子接风,宴席还未正式开始,众人便都不那么拘礼,在陆皇后与李昭入殿前还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说说笑笑。 大殿靠前端的位置上,正有十几位朝臣围聚在一人身边,陆皇后与李昭初入殿时,那伙人似还未有察觉,仍在一起探讨着什么。 殿上嘈杂渐渐降下来,其他众人向陆皇后与李昭伏手见礼,那群人才后知后觉似的发现二人到来,纷纷躬身伏手。 此时,这些人身后走出一人,他身着暗红冕服,行止间自带着一种傲然贵气,向陆皇后和李昭端端伏手道:“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青鸾看到那人,不觉周身一凛,仿佛浑身的血液都翻涌起来,她在衣袖下狠狠攥住拳,心中咬牙道出了这人的姓名—— 李、慕、凌! 12、第12章 青鸾早料到今日会与他在此相见,她提前暗中劝说自己很久,一定要从长计议,定不能在此被察觉出半分异常,但却不想真见他时,心中的恨意竟如此难抑。 她将指甲刺入掌心,试图以疼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好在殿上众人的注意这时都聚在陆皇后和李慕凌的身上。 陆氏与淮南王府在后宫势力分庭抗礼已不是一日两日,淑妃禁足之事在前朝早已传开,事情偏巧又发生在陆皇后的凤仪宫,更是引人产生诸多遐想。 在五月十五赐宴消息刚传出的时候,百官就不禁感叹,此乃权衡这两方阵营的良策。 一来在淑妃被禁足后为世子接风,可平息淮南王的不满;二来此宴亦是表现对太子的重视,安抚陆氏;三来将原本的家宴改为百官相聚,更显圣恩浩荡,君臣同心。 这旨意出自谁手,满朝文武自然心照不宣。 他们抱着观望心态,想看看陆皇后与李慕凌会在宴上有什么样的交锋。 众人只见陆皇后微微抬起广袖,朱唇微启,“世子请起。” 李慕凌闻言起身,青鸾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无意般从她脸上划过,于是便微微垂眸,在李昭身后低头覆手,装作没有看到。 李慕凌眼底生出一抹讪色,那神情不易察觉且稍纵即逝,再看时他眼中已浮现出温朗的笑意。 陆皇后先开口道:“世子为太子病情,特从远道送来青叶疏风草,实在是用心良苦,本宫心中感念,在此谢过。” 陆皇后面上不着痕迹,倒是在“用心良苦”四个字上特意加了重音,言外之意李慕凌怎会听不明白。 他再伏手一礼,恭敬回道:“淮南地处偏远,只生了这些不值钱的草药,阿姊惦记太子殿下的身子,便特嘱托臣于淮南送来献与娘娘,只求娘娘不要嫌弃,因此罪责阿姊就好。” 李慕凌口中的阿姊自是淑妃,这番话避重就轻,颠倒黑白,反倒显得陆皇后心胸狭隘,将淑妃被禁足的事归咎到陆皇后身上。 这时,她身边突然响起一个青涩却持重的声音:“世子远道而来礼轻情重,母亲怎会嫌弃,更何谈对淑妃娘娘的责怪,世子这话叫诸位朝臣听了,好像母亲素日的贤名都是假的。” 李昭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反倒是将了李慕凌一军,显得他那番话似有诋毁陆皇后的嫌疑。 李慕凌听了讪讪一笑,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臣并无殿下所言之意,只是担心淮南王府微末之力,未能助益于殿下的病情,然今日所见殿下面色红润,言语间中气十足,精神更胜从前,臣替殿下高兴,恭贺殿下。” 说完李慕凌深深一拜。 李昭虽然年少,但人情世故看得明白,赴宴前青鸾又对他早有点拨,自然对李慕凌应对自如。 他故意久久没说起身,暗中朝青鸾眨了眨眼,朗声道:“那青叶疏风草确是良药,本殿下为感世子用心,特带了一对玉如意送给世子。” 说着他便有模有样地一挥手,让青鸾带着两个宫婢将玉如意呈了上来。 李昭言语通达,举手投足间端重又不失敦和,叫一众朝臣看了心中暗生敬佩,只道天家之子风仪果然不同,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智慧与气度。 青鸾走到李慕凌面前,李慕凌正躬身接赏,长时间弯着的腰早已要支撑不住,埋下去的脸已经开始泛红,后脊也渗出一层薄汗。 青鸾拖沓着检查了一下两只盘中呈着的玉如意,直到李慕凌憋着颤音说了一句“谢太子殿下恩赏”,才点头让宫婢将两盘呈上。 见李慕凌起身缓了口气,李昭道:“这对玉如意寓意世子能顺心如意,得偿所愿。” 这话是在暗点他淮南王府觊觎储君之位,李慕凌听了面色稍滞,但想百官都在,又不能表现出什么,故只能赔笑着伏手道:“为人臣者,一愿陛下和太子殿下福寿安康,二愿我大梁国祚绵长,三愿大梁臣民政通人和,上下一心。有太子殿下今日所赐如意,想来这三愿必能如意所成。” 李慕凌此番化解着实巧妙,正待李昭再要开口,一个甜柔妩媚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阿凌,阿昭才多大,你便同他讲这些?” 向殿门口看去,只见一容貌华美娇艳的女子款款而来。 她身着一袭月白纱袍,手里扇着一只玉柄纨扇,扇面用金线描出云凤逐月的样式,又在明月处镶了一颗明珠点缀,每扇动一下,那颗明珠都会映出微微华光。 百官之中有新入朝的,虽不认得这女子,但却认出了那把玉柄纨扇,可不正是传闻中那位极受太后娇宠,当朝唯一的一位嫡出公主,阳华长公主。 众官起身伏手礼道:“参见长公主。” 长公主轻抬了抬小扇,示意众人起身,然后腰肢婀娜地径直行至殿前,将扇子覆在手背上朝陆皇后微微欠了欠身,笑道:“有些日子没见嫂嫂,今日看嫂嫂气色甚好,想是母亲外出礼佛不在宫中这些日子,嫂嫂独领后宫,很是顺意呢。” 长公主虽然面带笑意,但话里的锋芒却来势汹汹,而她口中的母亲,自然指的是当朝太后陈氏。 陈太后与淮南王李鳌交好,这在前朝早不是秘密。 相传陈太后年轻时最初是与李鳌相识在先,后才为家族嫁与先帝为妃。 也是为此,当年旧都之乱,他们南渡后李鳌力保陈氏之子李洵登基,个中关系自然不言而喻。 而阳华长公主与陈太后本就是母女同心、利益连枝,若是未来李昭登基,必定是陆氏一家独大,太后母家、淮南王府还有长公主自己个人势力必然会遭到压制。 反观来日若是淑妃之子登基,淮南王府虽然兵强,但在朝中的势力毕竟不像那些根基深稳的世家大族,总要依靠她和陈氏的力量,才能稳固地位。 因此长公主自然也是站在淮南王府这一侧。 她因身份尊贵又是太后的心头肉,素来娇狂,一番话夹枪带棒,当场叫陆皇后有些下不来台,回头又瞥见李慕凌的目光正偷往青鸾身上瞄,遂哂笑一声,摇着扇子走到青鸾面前。 她轻佻地将青鸾上下打量一番,又左右端详了两眼,忽而道:“长得果真有几分姿色。” 之后,她回头看向李慕凌:“阿凌,本宫刚才远远瞧你眼睛就不住地往这婢子身上溜,莫不是看上她了?要是看上她了你且尽管同嫂嫂讨来便是了,本宫这嫂嫂最是以贤名博得人心,定是不会驳了你的面子。” 青鸾自是知道长公主这是借她来讽刺陆皇后,但想起往昔旧恨,两位血仇罪首又同时站在面前,青鸾只觉得有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正在胸口中横冲直撞。 前世,李洵驾崩,宁晏礼利用李昭登基把控朝政,长公主便攒动李慕凌于寿春拥兵自立。 青鸾与宁晏礼带兵交战僵持于夷城,北魏趁机来犯,李慕凌将淮南与北魏相接的一十三座城池拱手相让,以换取北魏调转兵马与他同伐宁晏礼所携的朝廷军。 城中百姓不愿投敌,奋死相抗,魏人凶残,在城中烧杀抢掠,一时间城内尸骸遍地,血流如河。 青鸾为救城中百姓,分了五万兵马誓死守城,长公主却收买了军中副将,在战场上将她背刺,又私刑断了她的双臂,最终让她被李慕凌灌下毒酒,落至前世惨局。 钻心的痛意犹在心头,青鸾不觉咬紧了牙根。 就待此时,门口传唤的太监突然拉出尖细的长音:“陛下到——” 李洵带着陆彦、宁晏礼随之迈入殿中。 妃嫔百官纷纷起身,端肃道:“参见陛下。”“见过丞相——见过宁常侍——” 青鸾抬头,见三人之后,还跟着一位三十左右岁的青年,那青年身着绛色官袍,相貌端正,不苟言笑,与陆彦前后走来,眉眼中似有几分相像。 印象中,那是陆相的嫡出长子,新任的御史中丞,陆氏未来的家主,陆眺。 李昭见到李洵,恭敬伏手道了一声:“父亲。” 李洵却用鼻子“嗯”了一声,就径直走向李慕凌,漫不经心道:“世子看上哪个婢子了?” 李慕凌连忙揖道:“陛下,方才公主是在与臣说笑。” 长公主却将扇子一摆,“哪里是说笑,莫不是你看不上这婢子?本宫倒瞧着这婢子眸如秋水,一脸媚相,很是勾人呢,刚才你不还一个劲儿的往她身上瞧么。” 青鸾闻言在一旁狠得牙痒,前世旧恨她心中有数,自有讨回之日,但眼下她更担心的是—— 她暗中瞟向宁晏礼,果然见他眸底幽暗不明。 这奸宦心思缜密,本就怀疑于她,如此便更要洗不清了。 正想着,她余光却见李昭面上有几分沉不住气。 只见他正要上前争辩,青鸾连忙在身后将他悄悄拉住。 李昭一愣,回头见她微微摇了摇头,又向李洵瞄了一眼,才终于咽下了气。 这时,李洵循着长公主的扇子向青鸾看了过来,他眯着眼睛端详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是你这婢子。” 此言一出,李慕凌脸色微变,他带着一抹不可思议的神色看向青鸾,又看了看李洵。 然而未等众人再言,宁晏礼已于暗中给了远处一个眼色。 下一刻,十几位腰肢柔软的美娇娥翩然而至,钟鼓乐鸣同时响起。 宁晏礼伏手道:“陛下,请入宴吧。” 陆彦也同时附和道:“陛下,这舞起曲至,何不入席与群臣同乐?” 李洵本还想同青鸾说什么,但被陆彦挡在面前,想了想也就作罢,便跟着宁晏礼向殿上走去,众妃嫔与百官待他坐下,也跟着依次入席。 李昭的席位于左侧首位,青鸾站在李昭身后,将大殿众人看得清楚。 除了右侧角落还有一个空位,宴请的众人皆已在场,只是原先与李慕凌相谈甚欢的朝臣,在宁晏礼来了之后,都不觉地与李慕凌保持开距离。 李慕凌自然察觉得到,他冷眼看向宁晏礼,而宁晏礼轻却只将目光从他身上轻轻扫过,便微微向远处颔首,示意开宴。 除了案上原本的冷盘,宫婢们又端着无数佳肴美酒鱼贯而入。 李洵于殿上向众人率先把盏,众妃嫔与群臣遂起身举盏附和,之后陆彦代群臣恭贺李昭病愈,后又依次有百官上前祝酒。 酒过三巡,云骑将军走上殿前,笑称自己不会文官那些文绉绉的,向李洵自请舞剑以助酒兴。 李洵也生在兴头,双颊喝得绯红,没多想就应了。 云骑将军剑随曲调,舞得很是精彩,引得殿上一众赞叹。 待赞叹声刚过,李慕凌突然开口,“早闻宁常侍剑法精妙,舞剑的风姿更是一绝,就连陛下都曾叹‘当世剑士唯有宁卿犹可一观’,不知今日是否有幸给在场诸位同观?” 话音甫落,殿上静了一瞬,而后传出窸窣的窃语。 宁晏礼本就是宦臣,又出身寒门,眼下李慕凌让他当众舞剑,显然是有意羞辱。 宁晏礼正立于李洵身侧,他闻言于殿上看向李慕凌,凤眸微微一挑,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13、第13章 殿上众人见此,登时噤声。 这时,青鸾装作帮李昭布菜,悄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昭微微点头,而后突然朗声道:“本殿下听闻淮南王年轻时剑术在我大梁也当属一绝,不知世子是否受淮南王所承,练得一手好剑呢?” 李慕凌虽然会些功夫,但偏偏剑术不甚精进,脸色顿时尴尬起来,“臣……不擅剑舞,让太子殿下失望了。” 李昭闻言摇了摇头,面露惋惜道:“本还想说,请世子与宁常侍现场同舞,也算比试一番,但如今看来,是宁常侍不战而胜了。” 李慕凌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他早闻宁晏礼身手不凡,剑术更为一流,若两人当殿比剑,宁晏礼纵是持剑伤了他,他也只有吃暗亏的份儿,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众人本以为事情到此作罢,还有几分悻悻,然而此时,却听殿上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世子远道而来,臣不能为世子舞剑,便为世子敬酒一杯,如何?” 此言一出,殿上百官纷纷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宁晏礼。 李慕凌也颇为惊讶,狐疑地向他看去,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怕其中有诈,刚要托辞拒绝,却听宁晏礼已向身后的小太监吩咐道:“去把我亲手酿的梨花醉取来,我为世子斟上一杯。” 李慕凌疑心更重,再要开口,又闻李洵晃了晃酒盏,横插一句:“世子有口福了,宁卿酿的梨花醉就连朕也不是想喝就能喝得上的,今日他竟舍得拿出来,你当好好珍惜机会才是。” 一听李洵这话,李慕凌也不好推辞,那酒被很快取来,殿旁一个宫婢刚要去接却被宁晏礼叫住。 他从殿上走下,瞥了青鸾一眼,“你来。” 话音刚落,众人目光倏地看向青鸾。 青鸾蓦地一怔,只见宁晏礼向陆皇后微微一揖,“臣斗胆借娘娘宫里的人一用。” 说完他就给取酒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将食案捧到青鸾面前,上面还托着一尊琉璃鹤首壶和两只青玉酒盏。 李昭担忧地回头看向青鸾,却见青鸾轻出了口气,坚定地回看了他一眼,便上前端端接过食案。 宁晏礼此人心思曲折,从不做无意义的事,青鸾自是明白他是要以此试探她和李慕凌的关系。 她低头呈案跟着宁晏礼走到李慕凌面前,看到宁晏礼修长如白玉般的手指拎起琉璃鹤首壶,悠悠地倒了一杯酒,然后放到李慕凌面前,抬手道:“世子,请。” 席间众人一动不动地关注着宁晏礼与李慕凌的每一个表情动作,李洵在殿上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 宁晏礼此番行径反常,李慕凌面上虽然未露痕迹,但胸中已生戒备。 若宁晏礼若真想敬酒,大可直接用宴上的,为何却偏偏要去取什么自酿。 莫不是这酒里有什么名堂? 当着李洵和满朝文武的面,这杯酒不能不喝,可是看着宁晏礼脸上的莫测的神情,李慕凌却迟迟不敢拿起酒盏。 见他面露犹夷,宁晏礼唇角扯出一抹戏谑,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怎么,世子怕臣在酒里下毒?” 李慕凌微微睁大了双眼,瞪住宁晏礼。 他没想到宁晏礼会直接拆穿他的想法,当着青鸾的面他脸上有几分挂不住,于是讪笑着低声回道:“常侍说笑了,众目睽睽之下,常侍纵然是想下毒,怕也是不敢。” “哦?”宁晏礼眉峰一挑,顺手端起酒盏递到李慕凌面前,“那世子就莫要推辞了,请吧。” 看着面前的酒盏,李慕凌心中愈发打鼓,宁晏礼此人性情乖戾,自己方才当众踩了他的痛脚,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或许真是要当场报复也未可知。 李慕凌余光瞥向四周,此时殿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在他们身上,他若畏缩于此,恐怕日后于前朝也难以立威。 迫于眼下形势,他咬了咬牙,就要伸手去接那酒盏。 谁料,他刚刚把手抬起,宁晏礼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酒盏拿回自己面前,仰头一饮而尽。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颇显风流恣意,饮罢,博得满堂惊叹。 李慕凌全程瞪着,看他将酒喝完,又见将手中空盏放下,拿起鹤首壶,斟上另一只酒盏。 众人都屏息凝视在他身上,等着看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待酒满上,宁晏礼微微挑起眼梢,笑了笑道:“世子再猜猜,这杯是否有毒?” 李慕凌面上陡然变色。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宁晏礼见他不答,便将目光移到青鸾身上,盯着她的脸,冷冷道:“或者,世子不妨让这婢子替你试试。” 这话声音不大,殿上旁人听不大清,但李慕凌和青鸾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青鸾低头端着食案不敢作声,只闻李慕凌压着声音道:“宁常侍,你与我之间的事,何故扯到一个宫婢身上?” “是吗?”宁晏礼的视线从青鸾身上慢慢收回,深幽的黑眸染上一层寒霜,“原来世子是当真在意这婢子。” “你!”李慕凌顿住,恍然意识到宁晏礼这一番所为,竟是为了此处的试探。 青鸾垂首听两人你来我往,背脊不断涔出冷汗,此时只恨不能堵住李慕凌的嘴。 正僵持间,一旁的陆彦端了两盏酒,起身走到近前。 他将两盏分别递到宁晏礼与李慕凌二人手中,自己则撩起广袖拿起案上那盏,把酒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展眉叹道:这梨花醉真是好酒!” 他笑道:“老夫早就想尝尝常侍酿的这梨花醉,常侍从前还藏着掖着不肯拿出,今日老夫借花献佛,拿陛下的酒,沾世子的光,向常侍讨杯酒喝,不知可否?” 宁晏礼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扫过李慕凌与青鸾,话有所指道:“只要丞相不以为这酒中有毒便好。” 李慕凌闻言将眉头锁得更深。 陆彦见状打起圆场,“老夫不过是讨盏酒喝,常侍就莫要开老夫玩笑了。” 说完,他把盏面向李洵,恭敬道:“臣用陛下赏的酒换了宁常侍的梨花醉,臣这杯便代常侍敬陛下,愿陛下福祚绵长,大梁社稷永固。” 陆彦话音一落,世家群臣纷纷起身附和:“愿陛下福祚绵长——大梁社稷永固——” 殿上的李洵早已醉得迷迷糊糊,此时他正由一个宫婢将蜜渍梅子喂入口中,群臣齐声响彻殿宇,把他吓了一跳,差点被那梅子噎住。 宴过三旬,殿上众人也都上了酒兴,歌舞曼曼夹杂着划拳酒令,欢声笑谈不绝于耳。 一个小太监将宁晏礼悄声请了出去,青鸾暗中扯了扯李昭,李昭便以换件衣裳为由,向李洵与陆皇后暂告离席。 月光皎白,不断有丝竹声于华光殿传出,将紫薇苑的寂静打破。 青鸾远远见李昭已与宁晏礼对上话,就躲到一旁树下等他,却不料突然被人拉入树影。 她脚下骤然不稳,下一刻便跌进一个男子的怀抱。 “阿鸾。”头顶的声音温润缱绻,恍如前世。 青鸾听出李慕凌的声音,双手倏地将他推开。 “阿鸾?”李慕凌面露惊讶:“我以为我们很久不见,你……” 青鸾看向李慕凌。 眼下四周无人,她心中油然生出在此了结了李慕凌性命的想法。 但一转念,让他就这样干脆的死了,未免太便宜他,她要让他失去一切,要让他偿还自己前世的痛苦,而且不止是他,还有那位尊贵无比的阳华长公主。 也许是青鸾眼神太过冷冽,李慕凌察觉到她的异样,“阿鸾,你怎么如此闷闷不乐?往昔你我二人久别重逢——” “没什么。”青鸾不想再听前世的那些,打断道。 “阿鸾,你可是在宫中发生了何事?今日我看那阉狗似乎有所怀疑,他可是暗中发现了什么?”李慕凌温声问道,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难道你是因为我没有在阳华面前围护于你?” 青鸾不知李慕凌怎么会想到这里去,却闻他解释道:“阳华素来骄纵,你知她是冲着陆婉才那样说的。而且以你现在的身份,即便我知你委屈却也不能出言帮你,只因我更担心你因暴露而有性命之忧。” 青鸾心中冷嗤。 李慕凌走上近前,拿起她的双手,关“对了阿鸾,我今日看陛下似乎对你……难道他……” 李慕凌这话说得吞吞吐吐,却叫青鸾有些听不大懂。 李慕凌见她眼中生出疑惑,于是将话锋一转,“阿鸾,我知眼前这些富贵名分你都瞧不上,待日后局势稳定,我定会娶你,将这些年你受的苦一一补偿回来。” 青鸾眼底一片薄凉,若是前世听了这些话,她可能还会有几分动容,但如今,她却只想发笑。 李慕凌,想我嫁你,怕是死都不能了。 她再听不下去那些虚情假意,遂将手轻轻一抽,淡淡道:“世子殿下,你知我看重的不是这些。” 李慕凌眸光微动,“阿鸾,我懂。” 青鸾于树影中斜睨向他。 她心中还揣着对前世一些细节的疑惑,故而干脆将话题引了上去,“世子,我前日查到宁晏礼似乎将什么人关进了宫中。” 李慕凌闻言一愣,“那乌山郡丞果然在宫中?” 乌山郡丞?青鸾眸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疑色。 原来淮南王府要杀的人,竟是乌山郡的郡丞? 那乌山郡丞据她所知与李鳌素有往来,为何突然要将他灭口?难道他真掌握了淮南王府什么至关重要的罪证? 她不露声色道:“我暗中查到了宁晏礼关人的地方,那人似乎被严刑拷打了半日就不再惨叫。” 李慕凌惊道:“他死了?” “应该还没有。”青鸾道。 李慕凌面色大变:“莫不是已经招了?” 看着李慕凌这副反应,青鸾终于确定那乌山郡丞所掌握的,恐怕是会叫淮南王府遭受灭顶之灾的罪证。 而自古以来,诸侯宗亲的灭顶之罪就只有一条—— 就是谋逆。 14、第14章 无论是已经起事叛乱,还是被发现出那么一点风吹草动的迹象,只要沾到这一条,就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会将他们轻易放过。 可是乌山郡丞掌握的究竟会是什么?青鸾暗忖道。 按照宁晏礼的手段,一个常年养尊处优的郡丞,在他手中捱不过半日便会招得一点不剩,想来那罪证应该早被他握在了手中。 青鸾突然想到前世。 宁晏礼设计斩杀李鳌、生擒李慕凌之后,拿出了一张血字帛书。 他说那帛书所录便是淮南王府狼子野心、谋逆篡位的铁证,只是当时他刚命人将那帛书念出了开头,她就从背后将他劫了。 后来,场面一度混乱,她中箭慌乱逃走,此事后续也就不得而知。 按照前世来看,宁晏礼此时就已掌握了淮南王府罪证,但却迟迟未用,想来是他眼下只有这郡丞一人之言,还没有其他实证。 而且现在的宁晏礼对朝政把控仍不稳健,更遑论南梁的兵权,若冒然将此拿出,倒容易被反咬一口。 淮南王府本就兵力强盛,届时再联合诸侯,若狗急跳墙以“清君侧”名义威逼朝廷,李洵和朝臣定会选择杀宁晏礼平诸侯愤。 所以,估计非到时机成熟,他绝不会将这张帛书拿出。 李慕凌眼底划过一丝不安,“这乌山郡丞果然是个软骨头!早该听军师之言,发现那细作时就当将他一并除去!” “那郡丞究竟掌握了何事?”青鸾顺势探道。 李慕凌眸色凝重地看了她一眼,“阿鸾,此事你还是不知为好,我若同你说了,军师定会怪罪。” “军师?”青鸾黯然道:“世子想瞒我便直说罢了,何故将军师抬出来?我虽未见过军师,但也知世子为主,他为仆。难道还有为仆之人怪罪主上的道理?” 青鸾长密的睫毛微微垂落,媚眼婉转含波,似有怨气。 李慕凌微微怔住,他第一次见过这样的青鸾。 从情窦初开的少年时,李慕凌就被她姣好的容姿吸引,两人青梅竹马走到今日,青鸾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顺少言的,每次任务做得干净利落,即使受伤也从未有过怨言落泪。 在权谋斡旋中,有青鸾在,让他很是安心。但时间久了,他却也会觉得青鸾比起那些正值芳龄的女子少了些鲜活的色彩。 在他眼里,青鸾虽然貌美,但却不大可爱。 然而此刻的青鸾,竟然罕见地摆出了娇嗔的模样,这让他既意外又惊喜。 甚至颇为心动。 亦如少年时在淮南王府与她初见,回廊亭下,她眨着黑亮的眼睛问他是谁。 或许是于宴中饮过酒的缘故,李慕凌竟感觉自己有些痴醉。 他将青鸾拥入臂弯,轻声哄道:“阿鸾,眼下正是用人之时,我纵是不将军师放在眼里,也要顾忌父亲。” 历经前世,青鸾恐怕比李慕凌自己更了解他的为人,他既这样说,便是打定主意不能将背后原由告诉她了,她若将话再套下去,恐怕要适得其反引他生疑。 于是青鸾轻巧转身,从他怀中避出,软声道:“你说这些我自是明白。” “阿鸾,你如今……”李慕凌盯在青鸾身上,平素看似温朗的眼眸此时已变得幽深,他觉得青鸾变了,变得让他竟一时不忍提起今日来见她的目的。 青鸾察觉到他眼中的变化,宫中人多眼杂,她不想与李慕凌过多牵扯,遂迅速将话题转回:“世子,眼下那郡丞还在宁晏礼手中,我们该当如何?” 李慕凌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我都要速与父王和军师传信早做打算,以防那贼宦官先到陛下面前参我们一本。乌山郡丞这个活证必然也不能再留,只是——” 说到此处,他神色复杂地看向青鸾,欲言又止道:“阿鸾,军师本欲托我将刺杀之事交代与你,但此去万分凶险,宁晏礼必定会在周围设伏,我实是不忍你再受伤。” 青鸾不语,只等着他将后面的话都讲完。 “可是此事干系重大,交给旁人我与父亲都难以放心。今夜阖宫宴饮难得良机,若能将那乌山郡丞除去便是替王府免了后患。” 青鸾听完莞尔一笑。 这正是李慕凌惯用的伎俩,一番话说得婉转动听,但最后还是会不惜一切达到他所要的目的。 但这一次,她自然不会再去宁晏礼设好的陷阱送死。 她表面拱手应了,又见李慕凌从怀中掏出一只掌心大的青瓷瓶。 “阿鸾,阿姊虽然将产,但如今被陛下禁足,我们还需多一重谋划。此毒是军师从南疆寻得,色淡如水,极不易被人察觉,每日只需挥发少许使人吸入,连续十日毒素便会侵蚀腑脏,不出半年就会令其内竭而亡。” 青鸾接过瓷瓶,又闻他道:“你如今在太子殿前伺候,正可将此毒倒在他枕榻上,但切记要要分十日使用,若一次用尽,吸入之人便会于三个时辰内暴毙。” 青鸾颔首,将瓷瓶妥善收好。 此时远处传来宫人走动的交谈声,李慕凌方才察觉自己已离席太久,怕李洵生疑,才百般不舍地与青鸾道别。 待李慕凌走远,青鸾也匆匆向与李昭约定之处走去。 行至紫薇苑中一处岔路前,她突然发觉似乎有人跟在身后,她疾走几步想要甩开那人,却没注意到岔路旁的假山后跌跌撞撞走出一人。 两人迎头撞上,一股浓烈的酒气冲入鼻息,映入眼前的是一袭鹤纹青色官袍。 记忆顿时与眼前交叠,青鸾猛地抬头—— 这个身形,这副醉态,不正是前世她去刺杀乌山郡丞时遇到的那个文官。 前世此人倒霉,先是挨了她一记手刀,后又接了她一个巴掌,青鸾想起此事心中油生歉意,她刚想开口致歉,却看那文官正愕然地看着自己。 青鸾疑声道:“大人?” 正待此时,不远处忽而传来嬉笑:“赵鹤安,你方才怎来得那样迟,怕不是头回入宫,分不清南北?” 青鸾与那文官同时循声看去,只见三两个同穿鹤纹青袍的年轻官员正笑嘻嘻地望向这边,神情中带着一丝奚落。 那文官脸上本就被酒气醺红,听完那话更似受了什么屈辱,脸直红到脖子根,他对青鸾匆匆道了一句“无事”便转头离开。 青鸾看着他略显蹒跚的背影,微微眯起了双眼。 直到那文官走远,她倏地闪身躲进角落,拿起方才藏在身后的铜牌——这是刚才她从那文官腰间顺下来的入宫腰牌。 将腰牌翻至背面,角落赫然刻着六个字:御史台,赵鹤安。 短短六字,却叫青鸾的思绪翻涌如潮。 就在方才,她认出了那双眼睛,以及那个愕然的神情。 如果没看错,这位御史台的赵鹤安就是前世的那个文官,亦是于东市被屠苏、鹤觞二人追杀的蒙面男子! 如果这个赵鹤安就是东市的蒙面男子,那前世乌山郡丞或许是被他所杀! 除了他,大多宫人都在宫宴,只有在附近的他足以利用青鸾与影卫缠斗之时趁机溜进刑室,杀掉乌山郡丞。 而且赵鹤安这个名字,青鸾印象很深。 前世在乌山郡丞被杀不久后,他被宁晏礼以结党营私的罪名抓入了诏狱,后来不知为何死在狱中。 淮南王府暗中以此大做文章,说宁晏礼严刑逼供,诬陷忠良,加上平时赵鹤安为人孤高,确是不像结党之人,宁晏礼因此在朝野上下遭到不少非议,那些非议虽不敢说在明面,但暗地里却流传甚广。 如果这个赵鹤安就是蒙面男子,那宁晏礼此番所为也就说得通了。 青鸾估摸李昭此时应已与宁晏礼谈出个结果,她不能让李昭久等,于是将赵鹤安的入宫腰牌迅速收好,向约定好的华光殿偏门行去。 “你去哪里偷懒了,竟叫本殿下如此久候。”李昭远远望见她,不满道。 待走近些,青鸾嘻嘻一笑,“方才撞上了一个醉鬼耽搁些时间,倒是殿下的事情办得如何?” 李昭沉默片刻,只道:“我入东宫之事,宁常侍并未回应。而请他为我做太傅之事,他也并未当即给我答复。” 青鸾心想这宁晏礼倒是惯会摆谱,面上则笑着安慰李昭道:“殿下安心,他既没有一口回绝,那便是成了。” 李昭听了先是双眼一亮,而后又很快暗淡下去,“明明宁常侍什么都没说,你怎知事成了?” “丞相日前接到娘娘的家书,便已将此事与宁常侍提过,若他有意拒绝,今天殿下是断然不会有机会与他私下见于紫薇苑的。”青鸾道。 李昭的小脸上划过一抹喜色,嘴上却道:“听你这口气,好像与宁常侍很早就相熟似的。” 青鸾心中干笑两声。 很早,是很早,早到了上辈子。 之后她挥了挥身上的酒气对李昭道:“殿下可否先容奴婢去换个衣裳?” . 青鸾匆匆换了身衣裳,又拿了一件李昭的外裳,抄近路来到离府库不远的那条窄巷,她刚贴墙探过头,果然看到一个青色官袍的人影消失在窄巷尽头。 青鸾疾步跟上赵鹤安。 前世她在和亲前被宁晏礼看穿身份,青鸾一直在想究竟因何暴露,今日在发现赵鹤安身份之后,她猜到了一种可能。 前世他二人同时欲刺杀乌山郡丞,只是青鸾在明,他在暗,他作势装醉,但青鸾的行径被他看在眼里,便不难猜出她也是淮南王府的人。 之后他落入宁晏礼之手,为了自保,出卖了她,让她差点因宁晏礼的埋伏死在了边境。 想到此处,青鸾从怀中掏出了李慕凌给她的青瓷瓶。 不管赵鹤安是否是另外三条暗线之一,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前世她差点因赵鹤安的出卖而死,她却只给过他一记手刀和一个巴掌,这实在太少。 想到此处,她用力抖了抖青瓷瓶,将瓶底最后一滴倒在帕子上,朝窄巷尽头悄然走去。 15、第15章 青鸾刚过转角,却见眼前空无一人,此时眼角忽然闪出一道寒芒,冰冷的寒意渗入皮肤,青鸾微微皱了皱眉。 赵鹤安于阴影中走出,紧了紧架在青鸾颈间的匕首,阴冷道:“你果然是那狗宦官的手下。” 青鸾不慌不忙地斜睨了他一眼。 她早知赵鹤安方才认出了自己,他为求自保定会伺机杀她灭口,遂心中早有对策。 她脸上浮出一丝讥讽,“早闻赵大人知书通礼,原来就是这么对待自己救命恩人的?” “你说什么?”赵鹤安眉头拧起,眸中显出不解。 青鸾嗤笑一声,冷道:“东市当日,若不是我设局与王府的一位暗线合力救你,难道你还有今日?” “你?”赵鹤安面容微震,不可置信道:“你当日与我大打出手,叫我险些被那狗宦官的手下所杀,怎的还敢说是救我?” 青鸾冷冷一笑,“当日与你做戏,是怕被那贼宦官的手下看出端倪,我为救你苦苦拖延,还差点被你所累,没想到却是为王府救出这么个蠢才。” 赵鹤安听到“王府”二字,瞳孔骤然缩紧,“你所言之王府……”他顿了顿声,压低嗓音道:“可是淮南王府?” 青鸾傲然道:“九州之上,除了淮南王府,还有哪个值得一提?” 赵鹤安闻言大为所震,但还带着一分狐疑:“那你方才为何鬼祟尾随于我?” 青鸾冷然,“你若稍有头脑便会想通,我若是那贼宦官的手下,现在你便该早被团团围困,哪还能有命与我说话?” 赵鹤安的视线紧紧盯在她的脸上,试图在微小的细节里寻找到一丝破绽,但却见青鸾言语间底气十足,其话中所言亦不无道理,遂心中逐渐动摇。 青鸾又道:“平素你为王府办事,难道却不知听的都是谁的令?” “自是听军师之令。”说到这,赵鹤安话锋一顿,睁圆双眼道:“难道你——” 青鸾横眉看他:“我自然不是军师。” 她道:“我曾是王府门下客卿,现奉王爷之命于暗中为军师效力,今日特来替军师与你传话。” 赵鹤安面露惊讶,连忙放下匕首,拱手道:“不想竟是王府的女史,多亏那日女史与玄武舍命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话音未落,青鸾却瞥见他将手中的匕首一紧。 她微微眯眼,讥诮道:“玄武,你是不相信我?” 赵鹤安不想青鸾竟直接叫出了他的身份,登时神色大变:“原来真是军师派来的女史,失敬失敬!” 青鸾暗笑这赵鹤安自作聪明,竟以此法来试探于她。 王府暗线的身份事关生死,当日救他之人虽身手不凡,确有可能是暗线之一,但那人却绝不会告诉赵鹤安自己就是玄武。 她猜赵鹤安以玄武之名来试她,只有一个可能——赵鹤安本人就是玄武,若青鸾默认了他所说的另外一人是玄武,那她就必定不是军师所派。 赵鹤安此时已将心中的猜忌全然打消,他肃然起敬道:“因在下从未听说王府还有一位与暗线传话的女史,且那狗宦官狡诈,在下不得不防,还请女史勿要怪罪。” 青鸾瞥了他一眼,“你既已验证,那我便将军师的意思带到,与你长话短说。” “诺。”赵鹤安道。 “军师要我问你,你可将与那郡丞相关的事情处理干净了?”青鸾试探道。 赵鹤安颔首,“请女史转告军师放心,案卷已整理妥当,确保万无一失。” 青鸾心中一动。 这赵鹤安果然与那乌山郡丞之事有所联系。 王府不会将同一个命令吩咐给两个暗线,而赵鹤安却同时出现要杀乌山郡丞灭口,定是因为其间原委与他脱不开干系。 郡丞如今在宁晏礼手中,赵鹤安为不暴露自己,必须杀那郡丞灭口! “那件事于王府来说非同小可,宁晏礼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青鸾借机想要从他口中套出点什么,“此事除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插手?” 赵鹤安却郑重道:“女史放心,此事干系重大,并无旁人参与。” “你族中之人也未曾参与?”青鸾追问道。 不知怎的,在青鸾提到赵氏之时,赵鹤安眸色微沉,只道:“军师早知在下是家中庶子,在族中并不受待见,一年前得遇王爷和军师青眼,才谋得如今在御史台的位置,叫在下这一身才学有了用武之地,就请女史莫要再试探了。” 青鸾闻言一滞。 赵鹤安是一年前才为王府所用的? 可王府于京中的四条暗线明明是三年前就埋下的! 那为何他会自称玄武,亦知晓暗线之事? 正待青鸾内心疑惑之时,又听赵鹤安道:“谢氏虽在最初帮我们运送过几次,但他们只以为马车中拉的是陈年旧粮,并不知其他,眼下若能将那乌山郡丞灭口,此事就不会再留后患。” 青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他口中的谢氏,想必就是乌山谢氏。 谢氏在乌山郡盘踞极深,势力远比郡丞还要大上许多,只是她从前不知,这乌山谢氏竟与淮南王府暗中有过联系。 但闻赵鹤安所言,淮南王府是于暗中从乌山拉了什么东西到淮南,一想到乌山所产何物,青鸾心中已然猜出个大概。 然而据她了结,李鳌、李慕凌这父子二人虽有野心,但前世此时还不至于如此胆大,想必这幕后的主使该是王府的那位军师。 之后,她又看向面前的赵鹤安。 他既已被盯上,早晚都要落入宁晏礼手里,此人外强中干,前世就曾出卖过她,想来今生也是留不得的。 青鸾眼底掠过寒意,“军师亦是此意,故特命我来传令于你,将那乌山郡丞尽早诛杀,以绝后患。” “玄武得令。”赵鹤安早有杀那郡丞之心,因此毫不犹豫应了下来。 “宁晏礼心机深沉,你此去恐有埋伏,军师说这些你大概用得上。”青鸾从怀中拿出备好的迷香递给了他。 “多谢军师,多谢女史。”赵鹤安接过迷香感激道。 之后青鸾又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赵鹤安愣了愣,问道:“此为何物?” 青鸾诓道:“此乃军师从南疆带回的毒丸,你若被宁晏礼所俘,可食用此毒,一刻钟内便会叫你没有痛苦的离去,以免你受其严刑之苦。” 一听这话,赵鹤安明显怔住。 “赵大人?”青鸾将那药丸向前递了递,轻声唤道。 赵鹤安如梦初醒,面色凝重道:“王爷与军师对在下有知遇之恩,若是在下真被那狗太监所俘,定舍生取义,不会将王府之事泄露半分!”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药丸,又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咽了咽嗓子将之放入袖中。 青鸾微微勾起唇角,而后又从腰间取出一张帕子,“待会儿用过那迷药,大人可用这帕子掩住口鼻。” “女史有心了。” 赵鹤安接过帕子千恩万谢,青鸾欠身与他道别,却见他面色忐忑,迟迟不肯动身。 “此时阖宫宴饮,正是杀那郡丞的天赐良机,赵大人此时踌躇,可是怕那宁晏礼……”青鸾故意激道。 赵鹤安闻言浑身一凛,狠狠道:“他一个凭借美色谋权上位的阉人有何所惧!就请女史向军师回禀,在下今日定不负军师所望。” . 青鸾回到华光殿时,李慕凌与长公主都不在席间。而正殿之上,陆彦正端座在李洵身边,与李洵说着什么。 只见李洵醉眼惺忪,时而沉思,时而颔首,再看不远处的李昭神色紧张,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青鸾便猜到个七八分。 她走到李昭身后,李昭见她,忙道:“你怎的才回来!” 青鸾捧出手中的薄衫,“回来路上觉着夜露重了,便又回去给殿下取了件衣裳。”而后她瞄向李洵与陆彦的方向,“可是丞相与陛下说了什么?” 李昭悄声道:“我只隐约听得几句,大约是宁常侍为我做太傅的事!” “哦?”青鸾故作讶然。 陆彦到底是老奸巨猾。他品透了李洵的性子,若是平日在朝上提起李昭之事,恐怕又要引李洵多疑,此时借着李洵的酒兴,才好将此事速速定下。 可李昭到底还小,哪里想得到这些。 他紧张地端坐在案前,一面怕失了仪态,一面又不断向李洵和陆彦那边偷瞄,试图从二人交谈的神情中寻得蛛丝马迹。 见他如此,青鸾噗嗤一笑,恰巧被李昭听到,小少年登时涨红了脸,将头别过不再看她。 过了好一会儿,陆彦终于伏身退下,李洵大袖一挥,眯着眼向左右含糊道:“许久不见宁卿,宁卿去哪里了?” 殿上众人听到李洵似乎说了什么,便纷纷安静下来,刚好听到一个小内侍在殿前回禀道: “启禀陛下,常侍说若陛下问起,就如实回禀,说他抓刺客去了。” 内侍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叫众人的酒都醒了半分。 宁晏礼……抓刺客去了? 而此时,刚将半只脚迈回殿里的李慕凌,脸色唰地白了下来。 16、第16章 李洵眯眼道:“你说什么?” 见李洵脸色骤变,那小内侍扑通跪到殿前,伏首道:“回、回禀陛下,常侍他,他抓刺客去了!” “刺客?宫中怎么会有刺客!” 李洵霍然起身将殿上众人吓了一跳,剩下的半分酒也顿时醒了,纷纷迅速敛祍,伏跪于地。 殿内氛围转瞬凝结。 李慕凌扫见跪在李昭身后的青鸾,心下稍松了口气,疾步上前道:“陛下息怒,今日宫中夜宴,阖宫相庆,宫闱内外皆有禁军值守,怎会出现刺客?定是宁常侍弄错了。” “陛下,世子所言极是。”李慕凌话音刚落,席间就有一人阔步走上殿前,此人五、六十岁的年纪,阔眉方脸,发鬓与胡须皆已斑白,一袭金兽绛袍威风凛凛。 他从与陆彦身旁的席案后走出,伏手道:“宫闱禁地,天子脚下,禁军将士恪尽职守,若有刺客怎会不报?倒是他宁大常侍当的是后宫的差,如今管得也是忒宽,再过些时日,莫不是要把手伸到军中来了?” 青鸾抬头瞟去,认出此人乃是陈太后的胞弟,当朝车骑大将军,陈暨。 陈暨是李洵的亲舅舅,又是位高权重的老臣,他这话当着李洵的面直指宁晏礼僭权,一边是皇亲国戚,一边是皇帝宠臣,群臣听后面面相觑,皆不敢做声。 这时,陈暨身旁的席案后亦走出一人,与其年纪相仿,但是个文官——正是南梁八大士族中,宛城桓氏如今的族长,当朝尚书令桓昱。 他道:“陛下,宫中出现刺客,乃是禁军当值将领失职,禁军未能及时抓住刺客,宁常侍身为陛下近臣,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陈暨眯着眼斜睨桓昱,“桓大人此般言辞凿凿,莫不是亲眼看见有刺客潜入宫中了?还是说你急于跳出是为那阉人开脱,难道如今的桓氏也要仰仗阉党鼻息谋求生存了?” “你!”桓昱厉声连姓带字道:“陈公至!你休得将话说得这般难听,是非对错自有陛下定夺,到时且看是老夫为宁常侍开脱,还是你在为你那不成器的嫡子开脱!” “老夫嫡子如何?老夫之子与你家二郎同为禁军卫将军,你污蔑我子,揣的是何心思,你以为老夫会看不出吗?” 二人言语不断交锋,眼看着李洵脸色越来越沉,二人却视若不见,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陆彦连忙上前将他俩分开:“你二人在此争执有何意义,莫不如将今日当值的禁军将领传来问话!”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禁军左卫将军陈璋便被传至殿前,却见他面色醺红,头冠歪斜,被两个太监架着上殿时还分不清东南西北。 陈暨当即傻了眼,“璋儿!你这是怎么了?” 桓昱在一旁冷笑道:“怎么了?你是老眼昏花,看不出他是在当值期间饮了酒了?” “怎么可能!”陈暨急道:“璋儿平素从不饮酒,怎会偏偏在当值之时醉成这样!” 李慕凌听陈暨此言,不由得心下一紧:莫不是中了算计? 他一把将陈暨拨开,待走到陈璋面前,却闻到其身上的酒气比这殿上的还浓。 李慕凌拧起眉心,回身向李洵道:“陛下,若依陈将军所言,此事定有蹊跷。禁军当值饮酒乃是重罪,陈璋不是第一天在这位置当差,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未等李洵开口,桓昱却道:“平日当值饮酒易被人发现,他当然不敢,但今日阖宫宴饮,若不是闹出了刺客的事,谁会在意他是否饮酒。平时陈璋是什么样的人,世子远在淮南怎会了解?” “……”李慕凌侧目看向桓昱,桓氏在京中势力不容小觑,淮南王府有意拉拢多次,桓昱都未有明确表态,今日所见,原来是早已站到了宁晏礼那边。 陈暨之子陈璋与桓昱之子桓越同为禁军卫将军,皆有意于空置的中领军之职,但两方势力相当,各不相让,因此已久生矛盾。 他猜大概宁晏礼就是抓住这一点,借此笼络了桓昱。 “陛下,陈璋当值期间醉酒,论罪当革除其禁军卫将军职务!”桓昱道:“他这副模样,别说是刺客,便是魏军攻来都不会察觉。” 李洵脸色铁青地看向陈璋,沉声道:“黜陈璋禁军卫将军之职,从明日起,给朕到马厩里去喂马!” 陈暨陡然瞪大了眼,咚地一声跪倒殿前,“陛下,这里一定另有隐情!璋儿是陛下的表兄,陛下怎能让他去马厩里喂马,便是太后在宫中也不会同意的!看在太后的面子上,还请陛下开恩!” 李洵此时正在气头,陈暨却话里话外搬出陈太后,这让他愈发怒不可遏。 李洵咬着牙道:“陈璋殿前失仪,速将其官袍剥去,驱至殿外!” 一声御令仿佛闷雷在陈暨头顶炸响。 当殿剥除官袍,这是什么样的屈辱?日后叫他,乃至他们陈氏还如何于朝中立足? 吏部尚书陈雍亦是陈氏支脉,见此也匆匆上前,叩求道:“陛下!陈璋素来沉稳,任禁军卫将军三年以来从未有过任何过失,陛下请念在他和陈氏一族多年苦劳的份上,网开一面吧!” 李洵双眼阴翳,狠狠道:“身为禁军将领,宫中出现刺客非但失职不察,还酗酒寻欢,好一个多年的苦劳!现在起,若再有人为他求情,同罪论之!” 李洵的话音落地,陈暨与陈雍同时傻了,只见四五个太监应声上前,不顾陈暨阻拦,当场就七手八脚地将烂醉的陈璋只扒剩下一层内衫,殿上的女眷纷纷转过头去不敢直视,直到太监们将陈璋扛着丢出了华光殿。 与此同时,殿外迈进来一个颀长的墨影。 宁晏礼带着两个内侍行至殿前,轻瞥了桓昱一眼,而后径直走向李洵。 李洵见了他双眼顿时一亮,忙道:“宁卿,宁卿!你可抓到那刺客了?” 宁晏礼目光不经意似的划过李慕凌,伏手拜道:“陛下放心,欲行不轨的刺客已被臣派人拿住,现正在严刑拷问,臣定让其吐出背后主谋。” 李慕凌察觉到宁晏礼的眼神,以及其说到“背后主谋”时有意无意加重的语气,不觉表情略微僵硬了起来。 李洵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听到刺客已被抓住,不断大声叫好道:“好!宁卿甚好!宁卿又为朕抓一刺客,再立大功,朕要赏你!朕要好好想想,应该赏你些什么!” 宁晏礼道:“谢陛下,可是陛下给臣的赏赐已经足够,臣已经不缺什么了。” “不。”李洵在殿上来回踱着步,似在思考什么,他的目光扫过大殿,忽然看到宁晏礼身后的陆彦,登时想到,“朕知道赏你什么了,朕要赏你一个体面!”他思忖片刻,随即双手一拍道:“就擢宁卿为太子太傅兼侍中,开府仪同三司,即刻拟诏!” 话音一落,殿上众人满面哗然。 李慕凌的脸色瞬间晦暗下去。 青鸾也颇为意外,不想李洵竟会对宁晏礼信任至此。 太子太傅自不必提,侍中乃是门下省之首,诏令与章奏皆过其手,并有封驳之权,可谓前朝核心要务。同时还允其自置幕府,招纳幕僚,其仪仗皆比照三公等级。 这样尊崇的礼遇,乃是陆彦那样的位高权重的老臣才有的。 朝中诸人虽早知宁晏礼行事手段绝非常人,但他毕竟不是出自身高门氏族,竟能从掌事后宫的宦官摇身走到这等地位,不禁纷纷暗叹:未来前朝局势,或许会发生剧变。 宁晏礼向李洵躬身一拜,深埋的眸中涌起森寒的暗影。 他道:“臣,谢陛下隆恩。” . 两个时辰后,宁晏礼回到刑室。 他挥开浓郁的血腥味,穿过一间布满刑具的囚房,走到最深处的暗室。 鸦青正候在暗室门外,见宁晏礼来了,他上前附耳道:“大人,这厮还没交代,但想来也快撑不住了。” 之后他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抓他时见他将此药掏出,鹤觞怕是毒药,就劈手夺下来了。” 宁晏礼垂眸扫了一眼,“他有此等胆量?” 鸦青笑了笑道:“没有,他拿着犹豫了很久,终究是没敢吞下去。不过——” 宁晏礼看向鸦青。 “不过我已将此药给御医院的人看过,此药并非毒药,而是参丹,只是赵鹤安似乎把它当做毒药,怕不是被哪个无良的黑心贩子给诓了。”鸦青笑道。 宁晏礼重新斜睨向那药丸。 大约是明知道赵鹤安不敢将这药丸吞下,才故意用了颗无毒的参丹。 谁会如此恶趣味地戏弄一个刺客? 宁晏礼手指轻抬,暗室门被缓缓打开。 暗室中响起锁链轻微的铮响,幽暗烛火下,映出一个满身伤痕的人影。 短短不到三个时辰,赵鹤安已经被打得浑身没有一处能看的地方,被抽烂的官袍洇出深浅不一的血迹。 他感受到门开时透进来的光亮,缓慢抬起头,看到一个被光晕笼罩的墨色身影。 “呸,那狗宦官呢……把他叫来!”赵鹤安将口中积血吐掉,竭力喊道。 随着石砖磨擦的响声,暗室门又被缓缓合上。赵鹤安这时才借着烛光看清来人的面孔。 那是一张堪称风华绝代的俊脸,但却让他无比厌恶。 赵鹤安狠狠地瞪向宁晏礼。 就是因为这张脸蛊惑了圣心,败乱了朝纲,让南梁的朝廷君不似君,臣不像臣,礼乐沦丧,越烂越深,才叫他不得已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一切都是这奸宦害的! 见赵鹤安脸上一副决眦欲裂的神情,宁晏礼漠然地瞟了他一眼,道:“你我曾有过恩怨?” “你!”宁晏礼的口吻太过轻飘,让赵鹤安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他将两臂上捆着的铁链挣得铮响,嘶声骂道:“你这阉狗!卑鄙小人!你不过是一个出卖色相取悦圣心的禁.脔,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多久?” 宁晏礼拿起旁边案上的一把匕首,印象中赵鹤安此人颇有学识,没想到饱读诗书之人骂起街来竟如此不顾斯文。 赵鹤安不断叫道:“奸宦!有本事你把我放开,咱们大可比试比试,杂——” 在赵鹤安下一句秽语脱口冲出之前,宁晏礼倏然抬手,匕首的铜鞘“哐”地砸向赵鹤安右脸,咔嚓一声,似乎有骨骼错位的轻响。 赵鹤安“噗”地吐出半口鲜血,外加一颗臼齿。 宁晏礼出手极狠,这一下打得赵鹤安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冷眼看向赵鹤安,淡道:“说完了?” 17、第17章 “说完了就换我来问你。” 宁晏礼将匕首“哐啷”一声丢回案几上,冷声道:“东市那日救你的人是谁?” 赵鹤安面骨被打歪了半寸,整个右脸淤肿得老高,将右边眼睛挤成了一条缝隙。 缓了许久,他才无力地瞪向宁晏礼,低声狠道:“我不知!” 宁晏礼眸光森寒,“不知?” 话音刚落,他一把钳住赵鹤安的下颌,修长分明的指节陷入淤肿的肉里,在方才错位的骨缝处轻轻一掰。 “啊——”赵鹤安嗓子里发出凄厉的嚎叫。 颌骨撕心的剧痛让赵鹤安几欲崩溃,他额角突起青筋,脸色先是煞白,转而又渐渐变得紫红。 这一刻他觉得宁晏礼若是再用力些,就可能将他的面骨生生掰断。 这痛苦不知道经历了多久,他听到宁晏礼如鬼魅般的声音:“东市那日救你的人,是谁?” 宁晏礼冷冷盯进赵鹤安眼中,手劲稍适加紧。 赵鹤安登时浑身剧颤,豆大的冷汗唰唰滑落,五官也因痛苦而变得狰狞,半晌他终于扛不住,“淮南,淮南王府——” 宁晏礼将手一松。 赵鹤安喘着粗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淮南王府派来的人,但是,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宁晏礼眼尾微挑。 他轻轻抬手,暗室的门被再度打开,鸦青端着一个托案走了进来,托案上摆着两个画轴,一沓书信和一块刻字的木牌。 赵鹤安看到书信和木牌顿时眼神一滞。 鸦青对宁晏礼道:“大人,这些信和木牌是刚刚从他房中搜出的。” 赵鹤安脸上划过惊愕,但很快又换成一丝凄笑:“宁常侍好大的本事,赵府竟也是派人说搜就搜的!” 鸦青看了赵鹤安一眼,笑道:“我们大人如今已是太子太傅兼侍中,陛下还赐了开府仪同三司的优遇,赵大人再称大人为常侍就不合适了。” “什么……”赵鹤安哑然。 他本以为宁晏礼虽受皇帝恩宠,但到底不在前朝,往后若一旦失去皇帝倚仗,今日的风光便会瞬间倾覆,可是现下他竟就这样堂而皇之,从一介宠宦摇身变成了前朝权臣。 开府仪同三司,那岂止是优遇,他广陵赵氏合族也不过在世祖皇帝时出过那么一位中书令,才有过这样的殊荣。 “宦官误国,宦官误国啊……”赵鹤安不甘道:“我苦读二十载,到头来却不如生了一副好皮囊!宁大人,你真是好本事好手段,想我赵鹤安仕途坎坷,原来是投错了门路!” 宁晏礼像是没有听他说话,低头看到自己指尖上的血迹,想到这血应是刚才从赵鹤安脸上蹭到的,不觉微微皱起眉头。 “你这厮怕不是活腻了!”鸦青听他酸话连篇,忍不住要放下托案上去揍他。 宁晏礼抬手将鸦青拦住。 赵鹤安面露愤慨道:“宁晏礼,你两次设下陷阱,费劲心思不就是为了抓我,现在我既已经落入你手,你还费什么口舌,莫不如给我来个痛快的!” 宁晏礼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将蹭在指尖上的血一点一点擦掉,然后将沾染血污的帕子随手丢在托案上。 他挑起眼尾,“你以为我是为了抓你?” 语气极尽轻蔑。 赵鹤安一愣,随即哂笑道:“不然呢?” 宁晏礼将托案上的木牌拿起,上面赫然刻着“玄武”二字。他将木牌拎到赵鹤安面前,冷嗤道:“你以为你真是他?” 赵鹤安面露不解:“你什么意思?” 鸦青脸上浮出讥讽的神色,“赵鹤安,事到如今,你被淮南王府利用,做了别人的替死鬼还不自知吗?” 赵鹤安木然看向鸦青。 鸦青无奈地笑了一声:“你还想不明白?淮南王再不济,难道需要把在前朝的势力放在御史台里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身上?” 没等赵鹤安反应,宁晏礼将木牌丢回托案,冷道:“赵鹤安,你虽为广陵赵氏出身,但与族中交恶,赵氏无人举荐你。你自恃甚高,自诩看不惯朝廷风气,朝中无人帮衬你。你屡不得志,怨天尤人,却刚好被淮南王府利用,给你小施恩惠,你便替他们包庇私采铁石的罪证,与他们苟通谋逆。” 宁晏礼眼中透着一股蔑然,“这就是你的一身文人傲骨?” 赵鹤安彻底愣住,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宁晏礼。 他想这些话一定是宁晏礼编排的说辞,好从自己口中得知王府和军师更多秘密,但是不知为何,他心底却在动摇。 他陷入巨大的迷惑和震惊之中。 他虽从未与军师当面见过,但从收到军师的第一封信起,他就如遇知音,军师理解他于仕途上的愁郁,欣赏他的才华,认可他的能力,将玄武之名托付与他,要与他并肩重新归整这混乱的天下。 军师就是他赵鹤安的伯乐。 而他赵鹤安就是淮南王府的暗线玄武,怎么会是谁的替死鬼? 鸦青见赵鹤安神情挣扎,仍一副不死心的模样,不禁冷笑道:“这些书信你以为是那位军师给你写的?” 赵鹤安倏地看向托案上的一沓书信,然后又将视线移到鸦青身上。 鸦青道:“他隐藏及深,怎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字迹,这信中的字我倒是帮你比对过了,这是淮南王李鳌一个宠妾的字,两年前李鳌看上她,就是因为她写得一手惊为天人的好字。” 这是淮南王一个宠妾的字。 淮南王看上她,就是因为她写得一手惊为天人的好字。 鸦青的话在赵鹤安的脑海反复过了几遍。 他面色青白地看向那沓书信,他曾将那些信件视若珍宝,怕被人发现,他还特意在榻下开了一个暗格,用梨木匣子将那些信收着。 没想到,没想到却是……赵鹤安感觉自己的胸腹中有一团灼烈的火焰,那火焰炙烤着他的肺腑,让他有些难以呼吸。 鸦青又道:“淮南王府的暗线素来隐蔽,若不是为了把你拿来替死,他们怎么会刻意留下这么多线索?木牌,书信,还有当街派出的死士,这些哪一样像是隐藏细作?” 赵鹤安脸色愈发难看,良久,他才面露凄然,对宁晏礼道:“纵是我大意被人所骗,也不会便宜了你这宦官。” 他狠道:“你知我是广陵赵氏出身,你曲曲一介寒门宦臣,我纵然再与族中交恶也是赵氏之人,你若杀我,难道他们就会袖手旁观吗?” 宁晏礼直看向他,声音清冷道:“有乌山郡丞的证词和这些书信,赵氏若是知道你与逆贼合谋,他们是会保你,还是与你划清界限?” 赵鹤安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宁晏礼说得不错,他从小在赵氏长大,比谁都更知道门阀中的规则有多现实残酷。 他那位在朝中官至五兵尚书的伯父若得知此事,恐怕是要第一个来取他性命,拎着他的人头到皇帝面前求赦的。 想到此处,赵鹤安大梦初醒般长出了口气,他轻笑一声,脸上逐渐露出阴厉的神色,“宁晏礼,我若将我所知告诉了你,你可能保我性命?” 宁晏礼低头看向掌心,淡淡回道:“自然。” 赵鹤安深深看了他一眼,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道:“那日设计救我之人曾是淮南王府门下的客卿,她眼下正奉李鳌之命为王府军师效力,就在今夜还替军师与我传过话,命我去刺杀乌山郡丞。” “今夜?”鸦青面露疑色。 赵鹤安道:“对,今夜她也在宫宴,那些迷香就是她给我的。” 鸦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撂下托案,从袖中取出那颗参丹,“难道这个也是他给你的?” 赵鹤安看到那颗“毒丸”,眼中划过尴尬,略带自嘲般回道:“是,但我终究没有自鸠的勇气。宁晏礼,你说得对,是我自恃甚高才落得今日下场。” 鸦青哑然看向宁晏礼,正见宁晏礼眉目中也露出一抹疑问。 淮南王府的人为什么要给赵鹤安一颗参丹,还骗他说是毒药? 赵鹤安沉浸在自己的挫败中,并没察觉到宁晏礼与鸦青的疑色,他继续道:“她说那日在东市施计救我的,也是她。” 宁晏礼闻言轻抬手指,鸦青心领神会,将托案上的两个画轴展开,铺在案上。 暗室中灯火幽暗,但仍能看出画上分别是两幅人像,一男一女。 男子眉清目秀,神情温朗。 女子五官清艳,媚眼如丝。 鸦青道:“可是这二人之一?” 赵鹤安目光看向两张画卷,他先看到那男子,神色未动,而后又将视线移到那女子的画像上,他眼中微亮,这女子不正是那淮南王府的女史。 宁晏礼瞧出他眼中的变化,指了指画中的美人道:“你说的人可是她?” 赵鹤安刚要说话,却忽觉肺腑中的热气愈发灼烈,仿佛要将他的胸腹撕裂。 宁晏礼与鸦青都看出了他的异常,鸦青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只见赵鹤安双目逐渐赤红,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口中还不断发出呜咽之声,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卡主了咽喉。 宁晏礼眼疾手快,迅速用两指在他颈间天突穴一点。 赵鹤安的气口像是被瞬间打通,他“哇”地干呕一声,才猛地喘过气来。 然而只见他刚松了口气,却上身突然蜷缩,像是又要呕出什么,宁晏礼疾退两步,刚将脚跟落稳,就见赵鹤安后背一弓,口中喷出满满一大口污血。 宁晏礼眼中划过惊诧。 鸦青匆忙上前扶起赵鹤安的头,却见他眼白上翻,口中还在不断溢出黑血。 “大人!他似乎是中了毒!”鸦青愕然道,说着又伸出手去探赵鹤安的鼻息。 宁晏礼微微蹙眉,“可还有救?” 半晌,鸦青放下手,回身道:“大人,他死了。” “死了?”宁晏礼眸光一凛。 18、第18章 “应是早就中了毒,这毒毒性生猛,未发作时不易察觉,一旦发作竟在几息之间就要了性命,想来大概是南疆那边的奇毒。”鸦青道。 他看向已经断了气的赵鹤安,又道:“此人贪生怕死,必然不是自鸠,那么只能是早先就被人下了毒。” 宁晏礼眼底渐渐浮出阴翳之色。 这是有人把他也算计在了里面,提前给赵鹤安下了毒,封了口。 想起赵鹤安毒发前骤然一亮的眼神,他内心隐约已经有了答案。 他凤眸微动,落在画中女子略显媚态的眼眸上。 . 城郊,轻风拂过一汪湖水,将月影荡然拨乱。 一个素白的背影歪在一张草席上,面前还插着一根树枝做的鱼竿。 那鱼竿做工粗糙,没什么点缀,只在梢上系了一根细线,又在线尾绑了个钩子,随便捏了点肉泥做饵。 素白背影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睡着,又过了许久,他身后悄然出现一个少年。 素白背影懒懒打了个哈欠,抬头猛然看见少年,不由吓了一跳:“稚奴,你总是这样神出鬼没,我早晚被你吓死。” 被换做稚奴的少年没有说话,打着手势道:军师,世子刚刚传信,赵鹤安中了那宦官的陷阱,被生擒了。 像是早在意料之中,那素白背影不为所动,散漫道:“知道了。” 少年又作手势道:但似乎已经死了。 “哦?”素白背影颇为惊讶地坐起身。 印象中,宁晏礼下手虽狠,但却极有分寸,没将信息挖干净前,他是断不会让人轻易死了的。算算从赵鹤安被捕至今才不到四个时辰,他纵是个软骨头,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撂彻底了。 他顺手从草席边上拿起一颗大桃,盘起一双长腿,“查查是谁做的。”这么好心帮他将赵鹤安灭口,倒是该当面道谢。 少年闻言微微颔首。 “对了。”素白背影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道:“淑妃那边进展如何了?” 少年比划道:现已出现滑胎之兆,不出月余胎儿便可不保。 素白背影点了点头,他望向面前幽静的湖水,叹道:“只有淑妃的孩子没了,让王爷彻底失去对未来朝堂把控的可能,他才会坚定放手一搏的念头,此事务必妥当,必要时可暗将淑妃一并除了。” 他拿着桃子在手中掂了掂量,又道:“此事就不要交代青龙了,她自幼长在王府中,让她做这事恐怕瞒不住王爷,况且她在皇后身边埋得很深,若折损在这里也很不值当。” 少年拱手应了。 素白背影用衣襟垫着桃子,双手五指张开轻轻一掰,将大桃清脆分成两半。 他把其中一半大的递给少年,“宁晏礼的身份也还要再查,他入宫前的档籍空空如也,这很不正常,查他的事可从陆彦着手,不要惊动玄武。” 少年点头,但却没有去接素白背影递来的大半颗桃,反而去拿他手中小的那瓣。 素白背影躲过少年伸来的手,拿着桃子就咬了一大口,香甜的桃汁在口腔中顿时弥漫开来,他不由得暗自惊叹:好甜的桃儿。 他将那半大的塞进少年手中,“稚奴,你快尝尝,这桃儿真甜,明日我再去东市买些。” 少年见推让不过,才捧着半颗桃儿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素白背影一边悠哉地啃着桃,一边道:“东市还有一个卖草编的摊子,编得很好,你喜欢刀剑,我明日买桃时让那摊主编把宝剑给你。上次我买了一只草编的——哎!” 话未说完,却见面前插着的树枝鱼竿被拉得一弯,寂静的湖水被骤然搅乱,隐约看去,那水面之下可不正有一条大鱼咬住了饵! 素白背影急忙将桃叼在嘴里,手忙脚乱地去提那鱼竿,怎奈那鱼儿狡猾,吃了饵还挣扎着想逃。 眼见树枝鱼竿被拉成一道弯弓,就要折断,素白背影顺手从少年腰中抽出长剑,利刃寒芒一闪,“嗖”地刺入湖面,一团水花击起打湿了白布衣襟。 皎白月光之下,湖面上漾开一抹殷红。 . 青鸾听闻赵鹤安的死讯是在宫宴的第二日。 她正要出宫去替陆皇后传信,半路却在九龙池附近看到一些宫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朝池边探头议论着什么。 细作的常年习惯让她对此不免生出好奇,她悄然凑近,听到一个太监道:“想是昨日宫宴醉酒失足掉入湖中的,听说是那位御史台的赵大人。” 另一个咂嘴道:“前年的谢大人就曾于元日宴时失足落水,幸而有人发现,可这位赵大人……啧啧,真是倒霉,侍卫刚刚把人捞出,尸身早都已经凉透啦!” 九龙池边被禁卫围着,青鸾不敢久留,余光依稀看到地上放着一具水淋淋的躯体,便匆匆路过,出宫去了。 巳时未到,牛车缓缓驶进无乐巷,停在了相府西门。 青鸾戴好幂篱下车见到张叟轻轻一礼,便随他到了陆彦书房所在的院落。 刚进垂花门,就听到房中传来陆彦的怒喝:“你这逆子一日到晚给我到处惹是生非!我陆彦的老脸都要让你丢尽了!” 张叟脚下一顿,青鸾见状也停住脚步,却听陆彦又道:“我送你去顾老夫子的府邸习文,你却跑到人家院里练武,还与那陈家七郎大打出手!他陈七郎是什么人?那是陛下的表弟,他你也敢打!” 张叟略带歉意地看向青鸾,青鸾微微欠身,识趣地退至院外,正听到一个少年郎鼓气的声音:“纵是陛下的表弟又如何,他敢笑我,我就让他尝尝拳头!” “你!”陆彦的声音怒不可遏,“你看看你哪有半点出身世家高门的样子!” 青鸾的耳力是自幼练过的,纵是在院外,她也将陆彦父子二人的争吵听得一清二楚,不用多想她也知陆彦口中的“逆子”定是那混世三郎陆衡。 陆衡似乎也起了劲儿:“出身世家如何?当年仓惶南渡的哪个不是世家?但能将魏人驱逐的哪个又是世家!” 话音刚落,房中伴随着陆彦一句“你这逆子!”同时传出“哐啷”一声巨响。 青鸾回忆起陆彦书房的布局,猜想方才他应是将案上的砚台砸了出去。 她默默看向张叟,却见张叟仍面无波澜,想来平日在相府这样的场景应是不在少数。 书房中安静片刻,青鸾才听陆衡闷声道:“顾老夫子所教的功课我早就会了,想着二哥常说大好时光莫要荒废,我见顾府院子宽敞,正好就……谁知那陈阿七出言挑衅,我一时没忍住就把他揍了。” 待他说完,陆彦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陆衡又道:“父亲,你知我与那些自诩清流之人合不到一处。家中已有大哥身居庙堂,二哥早晚也是要入仕的,难道这偌大的陆氏偏就差我一个不成?” 院中又沉默良久,方传出陆彦的声音:“陆氏自是不差你一人,你既不愿从文,明日我便安排你到禁中,你桓世伯家的二郎桓越是禁军卫将军,不日便会升至中领军之职,你就去他麾下当差罢!” 陆彦这安排在青鸾听来很是妥当,禁军当值于御前,不仅比起驻外的将士安全许多,而且晋升之路又极其平顺,正是士族子弟常用来积累军功的云梯。 然而陆彦声音刚落,却听陆衡沉声道:“父亲,那日你既将我投军的状子压了下来,就当料到今日我不会受你摆布,堂堂七尺男儿不居庙堂便要投身沙场,你能拦我一日,却拦不了我一世!” 说完,就闻房门“哐”地一声被猛然推开,陆彦的“逆子”二字还未落下,垂花门中就大步走过一个挺拔的侧影。 张叟见其微微顿首,道了一声“小郎君”,青鸾也跟在身后低头福身。 陆衡正带着怒气,却是头也没回就径直大步流星地离去了,待青鸾抬头看去时,他的背影恰好消失在一排树影之中。 她见过了端正庄肃的陆眺,亦见过风流文雅的陆羡,这脾气火爆的陆三郎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倒是叫她不禁好奇起来。 待周遭紧张的氛围平息了些,张叟向青鸾点了点头,将她带进院中,却见陆彦书房的木门正斜栽在门框上摇摇欲坠。 张叟此时终于面露尴尬之色,他上前将门扶正,又敲了三下,才将青鸾请了进去。 陆彦正黑着一张脸,坐在案几后面运气。 青鸾默默摘下幂篱,向他伏手一礼,又将陆皇后的信递在了案上,只后悄声退至原位。 她覆手而立,余光扫过墙角,果然有一方砚台翻叩在那里,四周的烟墨洒了一地,散出悠悠墨香。 半晌,陆彦长出了口气,道:“原是不该被人所见的家丑,你当知今日之事不要对外宣扬。” 青鸾回道:“谨诺。” 陆彦道:“之前你言老夫所怀是为人父母的关护之心,可今日你都听见了。”他看了眼卸在一旁的房门,冷嗤一声,“老夫这份心思,却是不叫人领情呐。” 这是陆家的家事,青鸾本不该听,更不能评。 但此时她是想躲也躲不掉,于是只能杵在原地垂眸不语。 “老夫一人将他们几个拉扯到大,偏偏这个三郎生了一身的反骨,从小便叫老夫最为头疼。想老夫身居朝堂三十余载,竟是拿他无可奈何。” 他抬头看向青鸾,“依你所见,老夫该当如何?” 19、第19章 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青鸾心中哀叹。 她迅速在脑海整理出一番恭维之辞,“小郎君天生傲骨,不为高楼所困,不受庙堂所缚。此等山河意气,非凡人之志所能及,若假以时日定将振翅青云,大人有何忧心?” 一番赞誉慷慨激昂,陆彦沉思片刻,才道:“依你之言,老夫是应当顺从他的意志?” 青鸾埋头伏手,心里却道:我并无此意。 良久,陆彦释然般叹了口气,“也罢,我陆氏族人大多从文,若是真依你所言,衡儿或许是个不世出的武将,来日若能做个将军亦是不错。” 随后,他唤了一声“拿笔墨来”。 不出一会儿,张叟便端着一方新砚走了进来。 待研好了墨,陆彦洋洋洒洒书了封信,打好封缄后递向张叟,“派人将此信送至骠骑将军府上,务必叫他本人亲启。” 张叟应声接过书信便匆匆退下。 陆彦搁下笔,对青鸾道:“老夫今日也恣意一回,若这小子真能闯出什么名堂,老夫记你头功。” 青鸾哑然。 她似乎极不负责任地改变了陆三郎的人生轨迹。 陆彦想通了陆衡的事,心情似乎畅然许多,他抬手拿起青鸾递上来的书信,看完又转而写了一封。 “我在信中已经言明,你务必向娘娘再三嘱托。”他道:“若陛下同意太子入主东宫,定要太子亲自请求陛下恩准,除太傅和一众日常官署外,其他东宫官职过两年再另行署置。” 青鸾接过信。 陆彦到底是朝中老臣,果然将进退之道拿捏得精准。 他此意是担心李洵多疑,若李昭早将东宫一众宫朝部署齐备,在李洵眼中无异于是在朝廷之下,另设了一套东宫朝臣,长此以往若稍有奸人从中挑拨,李洵定会因此与李昭父子反目。 如此一来,倒不如先舍后得,只要让李洵放下戒备,李昭才有机会以待来日。 . 回宫的路上,牛车缓慢驶过东市。 青鸾坐在车中正阖目盘算着若赵鹤安不是玄武,淮南王府究竟是要用他掩盖谁的身份。 她正想得入神,忽地听到顺喜在前面唤她一声:“阿姊?” 上次东市“遇劫”历历在目,青鸾听到顺喜突然喊她,不由得浑身一凛,生命危险倒是其次,主要是她再没有值钱的东西能抵上一驾牛车了。 “何事?”她连忙应道,同时掀开帷幔将头探了出去。 却不想幂篱的薄纱被风轻轻吹起,恰巧刮在了一柄草剑上,随着牛车缓缓前进,青鸾忽觉头上一松,她愕然回头—— 轻纱飘扬间,她看到了一张同样惊讶的熟悉面孔。 幂篱随风扬起,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抓住,那人回过头,露出一张清雅俊秀的面孔。 青鸾惊讶道:“谢郎君?” 没想到竟会如此凑巧,面前之人可不正是日前于东市偶遇的谢辞。 今日的谢辞仍穿着一身简单的白布长衫,只是褪去那日的狼狈,整个人倒更显俊逸闲适。 他左手拎着一筐桃子,右手拿着青鸾的幂篱,带着一丝茫然循声回望,正看到青鸾从牛车帷幔下探出头来,向他挥手。 谢辞眸中一亮,惊喜道:“女郎?” 他面上浮出温朗的笑意,拿起幂篱挥动两下,又忙转过头去,将身后的小童唤出。 他身后的小童伸出头,见是青鸾,脸上亦露出欣喜的神色,一手捧起草编兔子,另一手将一把草剑举的老高,朝青鸾用力挥动。 他用稚嫩的童声喊道:“是漂亮阿姊!” 青鸾抿嘴一笑,未等开口,谢辞已经带着小童紧跑几步追了上来。 他跟在车旁将幂篱递向青鸾,“不想会这般巧,我今日来东市买些桃子,竟又在此处碰到女郎。” 然后他笑意盈盈地将桃筐举了起来,“对了,这桃子极甜,女郎若是不嫌弃可收下尝尝。” 他们二人萍水相逢,算上这次也就才见过两面,青鸾哪里肯收人家的东西,她想着礼貌婉拒,却闻顺喜先道:“阿姊!前面人多将路都堵了,车驶过不去!” 牛车悠悠停下,青鸾闻声探去。 果然前方朱雀大桥的路口人头攒动,还横七竖八地停着数驾华贵的牛车。 车上的女郎纷纷探出头,有的甚至站在车尾上,正远远朝桥的另一侧翘首望去。 前面像是有什么热闹,但青鸾却不想凑近。 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打算与谢辞再做推拒,遂只从桃筐中拿了一颗,便要告辞。 她唤顺喜将牛车调头,却在抬眸的瞬间突然滞住。 朱雀大桥上,成排的黑甲士卒将人流节节逼退,后面几人骑着高头骏马缓缓向她的方向行进。 为首那人一袭墨色锦袍,手中不时兜紧缰绳,让马儿随着黑甲士卒缓慢前进。 青鸾眸中映出那张谪仙似的脸,不由得心中一紧。 怎么偏偏在这遇到了宁晏礼? 她想着人群熙攘,宁晏礼大概看不到自己,刚要躲回车内,却忽地感觉有一道森寒的目光落在脸上。 宁晏礼在桥上居高临下地远远望着她。 方才他在人群中不经意抬眸,原是先看到一个小童在远处挥舞草剑。 之后视线顺势稍移,才看到旁边一个小姑正将头伸出帷幔,与侧旁的白衫男子亲密地交谈着什么。 那白衫男子似乎对那小姑很是上心,说话间眼里含的笑意就没停过。 宁晏礼性情生冷,对人家谈情说爱自是不感兴趣,他刚要将目光移走,却正赶上那小姑转过头来。 这一转头虽不要紧,只是他没想到,竟是张相熟的面孔。 他看到青鸾,不禁微微皱眉。 这婢子不在凤仪宫伺候,竟还有闲心在白日里私会情郎。 宁晏礼眼神森冷,盯得青鸾背脊发凉。 因为昨夜赵鹤安的死,她本能地担心被他察觉出端倪。 目光交错间,她的脑海中已经开始迅速盘算各种可能,然而就在此时,宁晏礼却将目光一转,看向了谢辞。 看着那副与画像中一般无二的温朗面孔,宁晏礼眸光一暗。 谢辞注意到青鸾的视线,顺着也对上了宁晏礼的目光。 宁晏礼眉间隐约露出煞气,谢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转向青鸾道:“女郎,那位马上的贵人可是与你相识?” 青鸾“嗖”地一下坐回车内,果断回道:“并不认识。” 谢辞狐疑地又向宁晏礼那边看去,“可是我见他一直向这边望来。” 青鸾的长睫微微一颤,难道宁晏礼这么快就发现赵鹤安的毒是她下的了? “女郎,你怎么了?”谢辞像是看出她的异样,关切问道。 青鸾不想这谢氏郎君竟如此敏锐,只能装做身子不适,扶额道:“许是昨夜里没有睡好,出来这一会儿有些乏累。” 她顺势轻咳了一声,然后拿起手中的大桃,岔开话题,“多谢郎君,这个我便收下了。” 谢辞笑了笑,“一颗桃而已,女郎何必这般客气。” 之后他向身后不远处一个卖马鞍的摊子看去,“那摊子后有条小路可绕至对岸,只是比朱雀大桥远了许多,但看眼下桥上一时难通,女郎不如舍近求远反倒快些。” 青鸾稍侧过头,看到谢辞目光所及之处的摊子后,果然有条隐蔽的岔路。 她点了点头,向谢辞道:“多谢郎君,那今日我就先行告辞了。” “想是我与女郎有缘,今日一别,来日定能再会。”谢辞笑道。 与此同时,桥头那边寻着热闹围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多,纵是黑甲军不断驱赶,也迟迟不散。 屠苏看着宁晏礼越来越黑的脸色暗叫不好,只以为他素来不喜喧闹,这会子恐怕是连杀人的心都生出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两个女郎忽然朝宁晏礼丢出两颗果子。 鹤觞眸光一闪,唰唰两剑将果子劈作两瓣,当空掉在宁晏礼脚下。 而后他将剑一挥,直指到两个女郎的鼻尖上。 两名女郎见状当场捂着脸哭了起来,对着宁晏礼呜咽道:“郎君纵是无意,也不该如此凉薄,怎能让人用剑指着我们?” 屠苏见鹤觞寒着脸要将两人当刺客拿下,急忙将他拦了下来,喝道:“你这武呆子竟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见鹤觞冷眼生疑,屠苏勒着马头与他靠近了些,朝他挤眉弄眼低声道:“那两位女郎是在向咱们大人表白心意呢!” 屠苏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却也有细腻的时候。 他早听闻南梁不知近来从何开始,士族女郎也纷纷效仿风流,会当街围堵并向心仪的男子丢花丢果子当做表白。 其实他们这一路从出宫开始,沿途便常冒出一两个女郎,朝宁晏礼嬉嬉笑笑地扔上几枝花朵。 最初还好,但临近东市,许是因为附近的人多了起来,不少世家女郎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想凑上近前,熙熙攘攘间引来更多路人前来围观,久而久之,就成了眼下这个局面。 屠苏见鹤觞听完愈发不解,干脆不愿同他再讲,转而侧着身子,从宁晏礼身后向另一侧的鸦青悄声道:“鸦青,你心思素来缜密,怎的未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鸦青闻言剜了他一眼。 宁晏礼此时正在中间黑着脸,他哪里敢说是因他寻思自家大人皮相虽好,但毕竟是个……就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却忽略掉此时身在宫外,哪里会有人知道这般风华绝代的郎君竟会是个宦官。 他们几个叽叽咕咕半天,宁晏礼却全然没听入耳中。 他望着远处的青鸾与谢辞,面色沉冷得像是覆了一层薄霜。 20、第20章 就在这时,不知二人说了什么,青鸾所乘的牛车开始缓缓调头。 察觉到宁晏礼视线的鸦青靠上近前,“大人,可要派人跟上?” “不必。”宁晏礼沉默片刻,又道:“李慕凌可是从赵府离开了?” 鸦青闻言吹了个口哨,只见不知从哪飞出一只黑鸦,扑簌着翅膀落在了他肩头。 他从乌鸦脚上取下一支银管,抽出其间的纸条,回道:“他一柱香前就从赵府离开了。” 眼前随着那两个女郎的哭诉,人群里的嘈杂与议论愈演愈烈。 宁晏礼视线扫过人群,淮南王府竟能想到用这样的招数来拦他去赵府,倒是出乎意料。 不过,既然李慕凌已在赵府做完了说客,他也就不必再等。 想到此处,他轻轻抬手,下一刻,黑甲军唰地一齐抽出佩刀。 银晃晃的刀锋实在令人胆寒,围在四周的人群登时傻了眼,那两名佯作哭泣的女郎也蓦地捂住了嘴。 宁晏礼手持缰绳,居高临下地看向围堵的众人,“传陛下御令,特将赵御史尸身送还赵府,若有阻拦者——杀无赦。” . 李昭迁入东宫的事终于落定。 陆皇后与李昭将宣旨太监前脚送出,后脚凤仪宫一众宫人便齐声贺道:“恭贺太子殿下提早入主东宫。” 青鸾偷瞄了李昭一眼。 只见他虽然当着众人的面极力克制,但嘴角翘得连压都压不下去,便知道他心中定是雀跃不已。 李洵对李昭和陆氏的提防一直存在,且李昭年纪尚小,此时入主东宫已属破例,青鸾虽料到有宁晏礼助力定会事半功倍。 但这么快就叫李洵点头同意,倒是大大超出她的预期。 宁晏礼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让李洵这样生性多疑的皇帝对他千依百顺? 青鸾百思不得其解,不免也听着一些流言蜚语,生出些不太靠谱的念头。 历朝帝王有龙阳之好的不在少数。 难道宁晏礼…… 啧啧,她砸了咂嘴不敢再往下想。 众人起身后,李昭走到陆皇后面前,恭敬道:“母亲,儿入东宫前只想求母亲一件事。” “何事?”陆皇后由兰心扶着在案几后坐下。 李昭端端正正地伏首在殿前,“儿请求母亲将贴身侍婢青鸾拨给儿做随侍。” 李昭话音一落,殿上众人都诧异地看向青鸾,随之露出羡慕的神色。 太子若有朝一日继承大统,东宫随侍自然就成了御前的人,那在宫人之间是何等的风光。 陆皇后眼中也浮现一抹惊讶,从小到大李昭从未向她提过任何要求,没想到第一次开口竟是为了要人。 她目光不禁移向一旁的青鸾。 青鸾察觉到陆皇后的眼色,怕她多心,于是上前道:“奴婢在凤仪宫侍奉多年,娘娘与殿下都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去留全听娘娘差遣。” 陆皇后迟疑片刻,却听李昭又道:“母亲,儿由青鸾侍奉久了早已习惯,若是初入东宫冷不防换了别人恐难适应,只在这一事上母亲就应了吧。” 陆皇后看着李昭,想他到东宫确是需要个机灵的随侍,他又一再坚持,遂道:“你既看好她,便将她拨给你,只是有一样——” 陆皇后转而对青鸾道:“凤仪宫跑外的差使你做得很好,丞相也多次同本宫夸赞你机敏伶俐,你虽来日在东宫伺候,但到底还是自家人,这份差使就还由你来做,可否?” 陆皇后开口,青鸾自然是不会拒绝。 而且出宫的差事算不得辛苦,还有往来走动的机会,也利于她时刻了解淮南王府的动向。 于是她伏手应道:“能为娘娘分忧是奴婢的福气,奴婢谨遵娘娘旨意。” 待陆皇后叫众宫人退下,画屏匆忙走到青鸾近前:“阿鸾,此事怎的这样突然?” 青鸾拉住画屏的手,“我也不知太子殿下竟将此事提得这样突然,阿姊放心,我侍奉殿下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殿下年纪虽小但却性情敦厚,自是不会亏待于我的。” 画屏回握住青鸾的手,眼底微微泛起泪花,“我自然知道太子殿下对你颇为倚重,只是想到很快要与你分开,心中难免不舍。” 青鸾用袖口在她眼角轻轻拭了拭,安慰道:“我跟着太子殿下,总有回来见面的机会。倒是阿姊往后务必多加小心,尤其是要与淑妃宫中之人离得远些。” 画屏微微颔首,“未来于东宫你也要事事留意,御医院的霍大人是个好人,你若有什么不适可去找他,别自己硬撑着。” 二人正说话时,顺喜等一众小太监也乐不颠地找到了青鸾,纷纷上前向她道贺。 青鸾活了两世,真心假意的场面话自是说得漂亮。 而后她又取了些碎银分给众人,将他们打发得乐乐呵呵,以免传出她攀了高枝就翻脸不认人的恶语。 一众太监宫婢拿到了碎银,又说了两句吉祥话,就都又一窝蜂地散开了。 青鸾她坐在房中,看着自己刚攒下的银钱又见了底,不觉叹了口气:看来将阿母玉簪赎回的计划还要再推迟些了。 这时,与众宫人一同离开的顺喜悄声转了回来,他附在青鸾房外轻声唤道:“阿姊!” 青鸾听出顺喜的声音,便将妆奁合上走出房去。 刚迈出门,她就见顺喜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碎银,那正是刚才她分给顺喜的那份。 未等青鸾开口,顺喜先迎了上来,“阿姊,我知你还需用钱,方才他们都在我不好说,这会子没人,我便给你送回来了。” 说着顺喜就将那碎银往青鸾手里塞。 “顺喜……”青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万没想到,顺喜回来找她竟是为了这事。 “阿姊,你阿母的玉簪还未赎回,这时候就别与我客气了。” 顺喜不顾青鸾的推让,将碎银硬塞进了她的手里,口中道:“在凤仪宫这些日子,我受了阿姊不少照顾,岂是这一块碎银能抵得了的,阿姊再不拿回去,便是瞧不上我了。” 青鸾看着顺喜,心中涌上一股暖流。 一块碎银其实算不得什么,若是她想开口,淮南王府又岂会差了她这点银钱。 但这对顺喜却是不同,他平日的俸银不仅要打点上级,又要定期攒些托人送回老家,每月仅剩下那么一点经年累月地攒着,还要留给自己未来养老。 如此他竟还想着她的簪子。 青鸾拿起顺喜的手又将碎银放了回去,“那簪子我自有法子拿回来,这点子心意你若都不肯收下,反倒是瞧不上我了。” 顺喜拿着银子看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青鸾瞧四下无人,低声道:“你若真念我往日对你的好,你便帮我一事。” 顺喜见她神情严肃,猜到大约不是什么易事,但还是立即回道:“算上东市那日,我与阿姊也算是‘生死’之交,阿姊有事尽管交代就是。” 青鸾没想到顺喜回得这般痛快,“顺喜,你既信我,我也不能害你。接下来的事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一旦传出去了,你我性命恐怕不保,这样的事你也肯做吗?” 顺喜愣了愣,他从前帮青鸾做过不少差事,打探的盯梢的都不在少数,除去东市那日偶然“遇劫”,这要命的事还是头一次听说。 他不由得咽了咽嗓子。 青鸾深深看着他,并没有急于催他答复。 若要全盘谋划,她也需要自己的帮手,而顺喜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因为他足够机灵,也足够务实。 在她看来,务实之人最为忠心,只要你能给他带来他想要的。 青鸾在前世经历的背叛太多。 曾与她出生入死多次的副将面对长公主的威逼利诱,最终还是选择背叛于她。 也许是因为他妻儿的性命掌握在长公主手中,也许是因为李慕凌许了他将军之位。 不管是哪一个让他动摇,青鸾都需承认,这都是彼时自己做不到的。 因此,比起找一个所谓忠心之士,倒不如各取所求来得稳固。 只见顺喜低头沉思片刻,终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深出了口气道:“这宫中本就是人吃人的地方,我本是残缺之人,未来也无可依傍,若不混出个头脸,早晚也是叫人卷了草席丢进乱坟岗里的。” 然后他向青鸾伏手道:“我在这宫中没旁的出路,只有阿姊肯带着我。我知阿姊是有筹谋的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事,只要阿姊肯用我,我定不负阿姊所望。” 说完顺喜深躬一拜。 青鸾连忙将他扶起,直视他的双眼道:“既如此,从今日起,你我二人当是真的‘生死之交’了。” 顺喜认真地点了点头。 随后青鸾将他拉到一旁的角落,悄声道:“我记得你有一个叫慧儿的同乡在李淑妃宫中当差。” 顺喜回到:“对,她原也是在淑妃娘娘近前伺候的,但之前受那檀儿挑拨被淑妃娘娘罚做了粗使。只是近来淑妃娘娘被陛下禁足,我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她了。” 青鸾颔首,她警觉地又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才与顺喜附耳道:“待得空时,你将这个给她。” 说着她从袖中又取出一块碎银塞进顺喜手中,顺喜刚瞪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又低声道:“没旁的事,只是叫她帮忙留意李淑妃腹中龙胎的情况便可。” 顺喜面露不解:“阿姊,宫中都传淑妃娘娘胎象稳固,好几位御医看了都说她不日就将诞下一位健康的皇子,咱们又要慧儿何用?” 他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随后像是反应过来什么,错愕道:“难道阿姊是说,淑妃娘娘的胎可能会有问题?” “嘘。”青鸾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道:“此事若是走漏风声,李淑妃定不会留你我二人性命。” 21、第21章 顺喜听完连忙抿嘴,但还是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青鸾前些日子帮陆皇后送信时,刚好在承明门看到了淮南王府的医官被李淑妃的侍婢带入宫中。 他二人行色鬼祟像是不愿被人察觉,那医官还特意乔装一番,若不是青鸾早与他在王府见过多次,根本难以认出。 当时青鸾就生出疑心,那医官在王府二十余年,李鳌对其十分信任。据说当年李慕凌出生时差点胎死腹中,就是被他所救。 倘若依照宫中御医所言,李淑妃胎象稳固并无问题,那医官为何偏在此时特从淮南远道而来,又似一副怕被人发觉的模样? 青鸾猜测其中定有隐情,怕不是李淑妃的胎有了问题。 青鸾将声音压到最低:“李淑妃此时定会处处加以防备,慧儿若探听不出,可取些李淑妃近来保胎汤药的药渣给我。” “诺。”顺喜点头应道。 . 三日后,李昭带着青鸾及二十几个新选的宫人,经过了一番冗长的仪式,终于搬入东宫。 青鸾任了太子随侍,除了平时照顾李昭,还兼管东宫一应大小宫务。 此职听起来忙碌,但眼下东宫人丁稀薄,也没什么太多杂事。 其实按常例,东宫官署十分齐备,但经陆彦特意在传信时提醒,为防李洵疑心加重,李昭便特请恩准东宫其他官职暂先空置。 李洵听完颇为满意,为此,他对李昭的态度也稍有缓和。 东宫已在宁晏礼安排下重新打理过,各种日常用度一应俱全。 青鸾用两指扫过几处容易疏漏的角落,发现竟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白芷和白薇捧着李昭的书卷,一摞一摞地搁在架上,白芷在额上抹了把汗道:“殿下的书竟这样多,搬了大半日都没搬完。” 白薇又放上几层书卷,看了她一眼道:“殿下特嘱咐我们将这些书卷分类放好,别大意了。” 青鸾将笔砚在案上摆好,抬头看向忙碌的二人。 白芷和白薇是陆皇后从宫中为李昭特选的侍婢。 两人年纪虽然不大,但论相貌品行都是上乘,东宫众人和她们自己都心如明镜,她们是陆皇后选来为李昭未来做侍妾的。 青鸾这半日品她二人,一个好动,一个喜静,两人同在一处相得益彰,很是养眼,心想陆皇后这番着实费心了。 待收拾好李昭的书卷都已经到了日落时分,伺候李昭用过了晚膳,青鸾悄声走出了东宫的后门。 远处树后的顺喜早等在那里,青鸾瞥见他露出的半个身子,见四周无人,便匆匆走了过去。 顺喜将帛布包着的药渣递给青鸾,“阿姊,慧儿说淑妃娘娘防备极深,除了当年从王府带来的婢女,连日来根本不让旁人进她的寝殿。” 青鸾道:“可看到有什么生人被带进殿中?” “没有。”顺喜摇了摇头道,后又将话锋一转:“但前日夜里,正赶上慧儿在殿外值夜,她说似乎听到宫墙外隐有异响。” “异响?” 顺喜道:“她起先害怕没敢靠近,待昨日白天去看,竟在宫墙角落处发现了一个两指宽的细洞。” 听顺喜说完,青鸾不觉微微皱起了眉,想来这细洞定是为了于暗中传递什么东西所用。 李淑妃虽被禁足,但因其有孕,所以御医与其宫中宫人出入皆不受限,因此这细洞应不是由她所设。 那会是谁? 难道李淑妃宫中也有细作? 如果真是如此,青鸾倒也不太意外。 既然淮南王府能把她放到陆皇后身边,那么宁晏礼或陆彦在李淑妃身边放个眼线,自然也不是难事。 也许李淑妃龙胎有恙与此事有关。 青鸾又简单向顺喜交代了几句,她望见远处有几个宫婢走来,于是便与顺喜匆匆分开。 天色渐暗,东宫内掌起灯火。 李昭素来勤学,在凤仪宫时就常读书到深夜,但今日不知怎的,刚翻了两页便将笔撂下。 他直勾勾地盯在书页上,长出了口气。 青鸾见李昭一副“小老叟”的模样,不觉捂嘴笑了笑。 李昭嘟嘴瞥了她一眼,“你有何可笑?” 青鸾研磨的手停了下来,反问道:“殿下因何叹气?” 李昭垂眸沉默了片刻,清秀的小脸上写满失落,“父亲是不是很讨厌我?” 青鸾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今日李昭迁入东宫,李洵除了一道诏书,连句话都不曾带过。 在她看来,与其说李洵不喜欢他这个长子,更不如说是他的忌惮与防备太深,让他根本无从顾暇父子情义。 但她不想用这样苍白的话来安慰李昭。 因为无论是厌恶还是防备,投映到他身上的结果都是相同。 前世在李淑妃诞下皇子后,李昭的太子之位几次危悬。 保住他的从来都不是李洵念及的情义,而是宁晏礼和陆氏手中掌握的权力。 “殿下今日既然不读书了,那便手谈一局如何?”青鸾岔开话题。 李昭想着眼下离入夜还有些时候,便无精打采地跟青鸾坐在了棋局前。 其实他在不读书的时间里,大多都愿缠着青鸾陪他下棋,不过青鸾有意让他,所以二人总能杀得有来有回,叫李昭乐此不疲。 但今日青鸾却没有留手,她几招下来,李昭便忘了心中的烦闷,专心投入到面前的棋局中。 正待他抱头苦思时,青鸾又将白子落定,哗啦一下吃掉了半边的黑子。 李昭明显感觉到青鸾的棋技与往昔大不相同,不禁错愕地抬头看向她,“你今日……”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撂回手中的黑子,道:“难道你往日都是在留手?” 青鸾微微一笑,不否认道:“我往日留手只因顾忌殿下颜面,但今日迁宫忙了整日,遂没了那个心情,不小心开了‘杀戒’,还望殿下海涵。” 说着,她学着士人的模样向李昭拱了拱手。 李昭惊愕地瞪着青鸾。 青鸾淡然回看向他,“怎么,殿下既然身处棋局之中,难道胜负还要考虑对手是否顾忌情份吗?” 此言一出,李昭怔住。 他隐约听出青鸾话里的弦外之音,思忖片刻忽而醒悟过来,原来青鸾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青鸾将手中白子扔回棋奁,“殿下既然生在帝王家,出生便拥有世人无法企及的尊贵,那就需要接受时时身处棋局的残酷。” 殿内灯火渐暗,微小的火苗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李昭听着青鸾的话,从惊讶渐渐转为沉默。 青鸾起身添置了些灯油,之后在李昭对面坐下,“身处棋局就当执子围杀,胜负自有较量,我们只要做到落子无悔便好。” 李昭聪慧,自是将青鸾的话听得明白。 他微微颔首,眼中多了些许坚定,短短一局未完的棋局,竟似成熟许多。 就在这时,白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殿下,太傅大人有信传来。” 宁晏礼?青鸾稍有意外。 在东宫为数不多的官署之中,最为尊崇的太子太傅却从宫宴后再未与李昭见面。 青鸾感觉得到,大约是为了防止李洵生疑,宁晏礼似乎在刻意保持着与李昭的距离。 但为何今日破天荒的居然传信来了?难道他终于有一丝作为太傅的自觉了? 李昭听到是宁晏礼传信,眼中顿时亮了起来,立即道:“快呈上来。” 白芷伏身进殿,可奉上来的却不只是一封书信,而是厚厚一叠。 青鸾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摞纸,心想宁晏礼平素看着说话不多,内心竟然如此丰富。 李昭却似并不意外,他接过那摞纸后开始飞快地翻动起来。 青鸾见他似乎是在翻找什么,稍稍侧眼一瞄才发现那摞纸竟是李昭近日学的功课。 而他不停翻找的,应该是宁晏礼的批语。 只见李昭将那摞纸一直翻到了最后一张,视线突然凝聚在右下角处,他盯着那处认真看了好久,不禁吊起了青鸾的好奇。 李昭又凝视片刻,眼中又聚起亮晶晶的光芒,对白芷道:“太傅可有传什么话来?” 白芷摇了摇头:“太傅没有,倒是传话的那位大人补了一句‘大人近日朝中事多,一时无暇分身,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青鸾听这口气,传话的应该是宁晏礼的某个影卫。 她思忖宁晏礼缠身朝政,是否是广陵赵氏那边因赵鹤安的死有了动作,自己当日特花了些银两才托得一位女郎肯帮忙,希望他不会将那证据白费。 夜里冷不防地飘起了小雨。 不知宁晏礼究竟写了什么批语,李昭在看过之后似乎备受鼓舞,当即叫青鸾再添几盏灯,又坐回案前苦读了起来。 直到深夜,李昭终于趴伏在案上睡着,后背铺着一层暖黄的烛光,随着呼吸微微均匀起伏。 青鸾从内殿取了一件薄衫,跨过垂头打瞌睡的白芷,悄声走近李昭。 她将薄衫轻轻展开,正要披在李昭身上,动作做到一半却倏然停滞。 她一只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空出另一只手,向李昭面前伸去。 或许是感觉到什么,李昭的鼻息突然乱了一拍,青鸾迅速将手抽回,下一刻,却见他只是努了努嘴,就又香甜睡去。 青鸾屏住呼吸不敢作声,待李昭呼吸又沉静下来,她再次将空出的手伸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翻开他呈给宁晏礼的功课,露出最后一张。 她微微眯眼,借着摇曳的灯火凝神看去,唯见角落处不咸不淡地只写了八个字—— 殿下勤勉,臣心甚慰。 青鸾吸了口气。 这极尽冷漠敷衍的态度,很宁晏礼。 22、第22章 翌日,青鸾得空在午前去了趟御医院。 她端着食盒在门外朝里瞧了瞧,一个小太监看见迎了上来:“你是哪个宫的?可是来取药?” 青鸾掏出宫牌,“我是太子殿下宫里的人,想要请霍大人一见。” 见是东宫的人,小太监立即直了直身子,恭敬道:“阿姊且随我来。” 御医院中的人皆埋头忙碌着什么,有的正抓药材,有的低头研究古卷,只有在远远在角落里的一人,正悠闲地品茶。 青鸾看那人眉清目秀,猜测大约就是画屏口中的御医院霍大人。 前世青鸾从未见过这位霍大人,只听其姓氏,知他出身于南梁八大氏族之一,身份想来也算显赫。 只是霍家向来都出武将,不想竟还有在御医院做医官的,让青鸾不禁想起偏要从军的陆家三郎来。 这二人若是换个出身,岂不皆大欢喜。 小太监顺着青鸾的视线道:“你看到的那位年轻大人,就是霍长玉霍大人。” “霍长玉?”青鸾颇为惊讶,她虽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她听过威名赫赫的镇北将军霍长翎,二人莫不是兄弟? 霍长翎乃是当朝骠骑将军霍远山的嫡子,他与李鳌并立于南梁的北方沿线,以淮水为界抵挡住北魏的铁骑。 前世李慕凌与宁晏礼兵戈不断,北方若不是有他镇守,恐怕北魏不用等到与李慕凌联合,就早已趁虚而入。 待青鸾走近,霍长玉缓缓放下茶盏,小太监向他伏身一拜:“大人,这位是太子殿下宫里的人,请见大人。” 霍长玉一撩眼皮道:“这不是见了?” “……”一句话噎得小太监不知该如何接话。 青鸾在一旁也不觉额角渗汗,此人性情竟如此怪癖,画屏怕不是被他这张脸所蒙骗了。 那小太监引见过了,便脚底抹油,滋溜一下从青鸾身边退了下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青鸾只得伏手道:“奴婢见过霍大人。” 霍长玉眸光上下微动,将她打量了一圈,思量道:“你这婢子好生面善。” 青鸾见他神色缓和,连忙接道:“凤仪宫的画屏是奴婢的阿姊。” “我想起来了。”霍长玉露出恍悟的表情,“那日她求我去瞧病的婢子就是你。” 青鸾猜想他说的应该是自己醒前昏倒的事情,遂顺势攀附道:“正是奴婢,因此奴婢今日特来当面感谢大人。” 大约是提起画屏的缘故,霍长玉的目光温和许多,但嘴上仍很是直接:“你不必谢我,我只是因她所求才顺带帮了你,你若还有事便可直说,若没旁的事就莫要打扰了。” “……”这霍长玉把话说死的本事,今日青鸾算是领教了,真是不知画屏是怎么看上他的。 但她想着自己还有要事用他,只得赔笑道:“大人豁达,但奴婢承大人恩惠,也当聊表心意。” 她说完就将食盒承了上去,将盖子打开,里面摆着一盘精致的荷花酥。 青鸾道:“做这荷花酥的手艺,奴婢是向阿姊学的,大人若不嫌弃尽可尝尝,也算当个茶点。” 霍长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瞅了瞅卖相精美的荷花酥,犹豫片刻才伸手拈了一块。 他吃相端正,将小巧的荷花酥放在口中咬下半边,慢慢品味了起来。 青鸾紧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果然,他刚尝两口就深深皱起了眉。 “大人,这荷花酥味道如何?”青鸾试探道。 霍长玉乍然抬眸,将手中的半块荷花酥撂下,冷道:“原以为你是诚心道谢,没想到是来考较我的。” 青鸾没想到这霍长玉真有几分本事,心中惊喜,但面上却装出疑惑之色,她连忙将食盒放下,伏手道:“大人所言,奴婢不知何意。” 霍长玉挑眉:“你当真不知?” 青鸾佯作焦急,深深拜道:“还请大人明示。” “你这荷花酥里可是掺了什么药材?”霍长玉道。 “药材?”青鸾瞪大了眼睛:“荷花酥里怎么会掺药材?” 霍长玉狐疑道:“你不知情?” 青鸾眨了眨眼,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霍长玉见此不禁面露疑惑,他又将那半块荷花酥拈起,掰开里面的馅料,用手指碾开仔细嗅了嗅。 虽有药味,但其中确是没有药渣。 他看向青鸾,“你这荷花酥里有仙鹤草和白术的味道,造作时可是与熬过汤药的器具混用了?” 仙鹤草和白术?青鸾心中一顿,仙鹤草她倒鲜少听说,但这白术她却听过,那是保胎补血常用的一味药材,果然是李淑妃的胎有问题。 她作势抵着下巴想了想,摆出一副思考模样,踌躇道:“大人若是这么说……奴婢确是在烧水的时候用了日前熬药的铫子。” 之后她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似的:“难道是……可是明明那铫子奴婢已经清理干净了……” 听了这话,霍长玉皱起眉,将掰碎的荷花酥放回食盒里,“煎药和平日用的器具需得分开,你在东宫服侍太子,却连这都不知?” 青鸾急忙伏身道:“大人见谅,是奴婢一时疏忽了。” 霍长玉却没有答话,他冷笑一声从案后站起身,走到青鸾身侧。 看到霍长玉的脚步在自己身边停下,青鸾躬身没动。 片刻后,却听到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太子殿下难道也要喝保胎的汤药?” 青鸾后脊一凛:果然瞒不住他。 之后她又听霍长玉道:“这里还有几味药材,与你说了恐怕你也听不明白,既然你摆出画屏的脸面,这个人情我便送你。” 他顿了顿又道:“这方子猛烈,与其说是保胎,道不如说是为了留胎。” 保胎与留胎?青鸾一时不解其间分别,疑惑地看向霍长玉。 像是猜到青鸾所想,霍长玉道:“保胎是保胎活不死,留胎则是将死胎留住。” 此言一出,如同一道惊雷在青鸾头顶炸响,李淑妃留胎,莫不是她腹中龙胎已是死胎? 青鸾从未想到过这种可能,因为依照前世,李淑妃确如其他御医所言,足月诞下了一位健康的皇子。 莫不是有什么弄错了? 于是她又追问道:“依大人所言,这留住的死胎,可还有复生的机会?” 霍长玉用一种怪异的眼神回看向她,“死而复生?你听说过?” “……”青鸾哑然,她还真听说过。 霍长玉道:“将死胎强留于腹中极其冒险,若不是有这药,恐怕怀胎之人性命不保,能开出这种方子的医官恐怕不在宫中吧。” 说到此处,青鸾已全然明白过来,这药恐怕就是出自淮南王府那位医官之手。 淮南王府将他派来,原是所为这般。 她突然想起前世,李洵驾崩前,宁晏礼将群臣召集在太极殿中,当着百官之面以李淑妃秽乱宫闱,皇子并非李洵亲生的名义,将其母子二人诛杀。 彼时青鸾只当宁晏礼手段残恶,为断淮南王府争夺储君之路,编排出这个理由。 但如今将两件事放在一起来看,莫不是李淑妃的胎早就出了问题,淮南王府收买了御医将此事密而不发,待到足月之时,李淑妃产下的并非是健康的皇子,而是一个死胎。 与此同时再将提前安排好的“健康皇子”抱到她身边,作出顺利诞下皇子的假象。 若是真这样,那“皇子”本就不是李淑妃所生,更何谈与李洵亲生。 青鸾不禁在心底冷笑,李鳌与李慕凌为了权势,竟是连李淑妃的性命都枉顾了。 更加讽刺的是,李洵对李昭万般防备,几次欲废长立幼,然而那幼子却都不是他的血脉。 这时,又闻霍长玉道:“看在你与画屏交好的情份上,我只与你提点一句,宫闱秘辛一个婢子还是少参与的好。” 说完他轻瞥了青鸾一眼,抬脚走过青鸾身旁,意欲离去。 此话言外之意青鸾怎会不懂。 就在二人擦肩之时,她忽然提声道:“霍大人提点得及是,此言奴婢便与大人共勉之。” 霍长玉迈出的脚步陡然一顿,他缓缓回过头,看向青鸾的侧脸,面色阴晴不定。 青鸾亦转过头,笑意明媚地看着他,“怎么,奴婢说错话了?” 霍长玉深深皱起眉,看着眼前这婢子刁蛮的脾性,他不解,画屏那种温吞的性子怎么会与她要好。 他脸上尽是轻蔑地瞥了青鸾一眼,懒得再作言语,打算径自离去。 青鸾转过身,见他刚迈出丈余,忽然似玩笑般道:“霍大人,这么着急,莫不是要将这消息禀给宁大人?” 御医院内不断有人走动忙碌,青鸾的声音不算太大,若不注意根本无法察觉。 但却见霍长玉背脊一僵,脚下像是被这话定在了原地。 青鸾勾起唇角:没想到竟是猜对了。 霍长玉回过头,眼底油生杀意,冷厉道:“你此言何意?” 青鸾笑道:“奴婢没什么旁的意思,不过随口一说,却不想霍大人这么大的反应。” 她想他到底是出身将门,怎么都不是做细作的性子,稍稍这么一诈就尽数暴露了。 霍长玉扫了一眼御医院内其他人,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才稍稍放下心来,转而对青鸾冷嗤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霍长玉这人性情刚直,青鸾便也不愿同他绕弯子,道“奴婢方才见大人拿荷花酥时,双手全然不似普通医官,掌心虎口皆有练武之人才会生出的薄茧,且大人在虽御医院当值,却显然没将这差事放在眼里。” 她笑了笑,又道:“大人本就出身将门,常年习武却偏要待在瞧不上的御医院,想必是别有意图。” 霍长玉双眼微眯,“即便我另有所图,那又与宁大人何干?” 其实对于檀儿送青叶疏风草的那一天,青鸾心底始终有个疑虑。这一世宁晏礼在那日出现在凤仪宫,又对她百般试探,这是前世不曾发生的事。 两世之间出现如此偏差,青鸾推测只能是在自己昏迷期间,有人发现了什么,并迅速告知了宁晏礼。 她本以为那时只有画屏在她身边,但在凤仪宫观察画屏许久,却发现她不似心机深重之人,恰好与画屏分开那日,画屏提到霍长玉曾在那时为她诊治。 她便因此怀疑道霍长玉头上,并在今日有意试他,没想到正中了她的猜测。 青鸾无法与霍长玉提及自己重生之事,故而只道:“霍大人前脚为我诊病,宁大人后脚就对我百般试探,若说这是巧合,霍大人可信?” 霍长玉对她的话并未深究,冷笑了一声道:“果然是淮南王府安插的细作,眼力倒是不错。” “我不是。”青鸾果断否认。 “你不是?”霍长玉面露鄙夷,“你若不是,为何会在昏迷时喊出淮南王世子的名字?” 青鸾微微一怔,她不想原来自己竟是这样暴露的! 但即使知道是他将她的身份透露给宁晏礼,却没想到只是因为她说了梦话! 青鸾一时间竟有些想笑。 不过好在没有实证,她打算嘴硬到底,遂道:“你可听清我喊的是淮南王世子的名字,还是宁大人的名字?” 这回倒换成霍长玉愣住,那日他本就听得模糊,此事又已过去半月有余,再回想起来竟真是说不准了! 他狐疑地看向青鸾:“即便如此,你若不是淮南王府的细作,为何此番要来诈我?你今日将我诈出,怕是不想要命了?” 青鸾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正好相反,今日我与大人说得这些,是想请大人帮我向宁大人带话。” 23、第23章 水光潋滟,绿柳依依。 城郊野湖边传来朗朗书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 五六个总角小娃一人一块草席,正坐在地上捧着书卷摇头晃脑。 这时跑来一个年轻小姑,拎着一筐桃子对小娃们道:“你们夫子呢?” 一个小娃眨了眨眼,指向远处茅草屋顶的小院,回道:“夫子今日家中来客了,他说若有人来送桃子,就让我们替他吃了。” 那年轻小姑闻言愣了愣,然后随即反应过来,白了那小娃一眼:“今日这么好的桃子定是要留给谢郎的,哪有你们的份儿!” 说着便挎着筐朝茅草小屋走去。 小娃看着那小姑的背影挠了挠头,寻思夫子就是教他这么说的,怎么就捱了白眼呢? 草屋中酒香弥漫,混杂着青梅的酸甜。 李慕凌在房中踱来踱去,不时看向一旁正悠哉煮酒的白衣郎君。 “我今日来见你也是迫不得已,那乌山郡丞还在阉狗手中,万一哪日那阉狗将他带到皇帝面前,我们当如何应对?” 白衣郎君用酒杓在温酒器里捞了两下,面前顿时腾起滚滚热气,夹杂着浓郁的酒香。 他轻轻一嗅,怡然自得道:“我已同你说过,大不必去冒险封那乌山郡丞的口。” 李慕凌急道:“你只说了不必杀他,却又不讲原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白衣郎君径自在案上摆了两只酒盏,悠悠道:“你既不信,又何必来问我? 李慕凌被他噎得一时哑然,半晌只得恭恭敬敬向他一拜,道:“还请军师赐教。” 白衣郎君见他神色诚恳,终于微微一笑。 他用酒杓将盏斟满,缓缓道:“纵使乌山郡丞在宁晏礼手中,我量他也不会将其带到皇帝面前。” 李慕凌面露不解,“为何?” 白衣郎君顾自拿起酒盏呷了一口,“宁晏礼是聪明人,若此时拿出这个证据,他只会让皇帝为难,若叫皇帝为难,就是与他自己为难。 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李慕凌愈发不懂,“军师此言何意?” 白衣郎君道:“此事没有实证,只有乌山郡丞一人空口白话,我们若说他是受宁晏礼指使,他宁晏礼又如何分辩?” “可李洵那人疑心极重。”李慕凌道。 “各诸侯唇亡齿寒,若无实证冒然动淮南王府,他们岂会袖手旁观?皇帝疑心再重,也要顾忌后果。若宁晏礼真把这乌山郡丞带到皇帝面前,我们正好借机以‘清君侧’为由联合各诸侯杀入上京——” 白衣郎君顿了顿,看向李慕凌,“你说皇帝是会保他的皇位,还是宁晏礼的性命?” 听罢,李慕凌露出恍悟的表情。 白衣郎君拿起酒杓,将另一只酒盏斟满,推到李慕凌面前,“何况皇帝眼下还需要淮南王府为他镇守北关,不到万不得已,怎会与王府撕破脸?” 李慕凌看着盏中的青梅酒,想起宫宴那日的梨花醉,眼中不觉浮出戾色,“可如今那阉狗已进入前朝又为门下省之首,我们若不作出应对,只怕他权势愈盛就不好打压了!” “你以为皇帝是突然将他搬入前朝?”白衣郎君笑道:“当今那位陛下虽是疯子,却不是傻子。你看朝中文武百官,除士族之人就是各诸侯势力,哪有皇帝自己的心腹?” 李慕凌茅塞顿开:“军师是说,李洵早有让那阉狗进入前朝之意,此次只是借了抓刺客的引子。” “恐怕其间还免不了陆相的助力。” “陆彦?”李慕凌沉吟道:“也不知陆彦因何总与宁晏礼站到一边,难道二人早于暗中同盟?” 白衣郎君搁下酒盏,“像陆、谢这种百年公卿世家,眼中只有士族利益,哪有什么同盟可言。” 见李慕凌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唇边浮出一抹笑意:“权谋之下还是要在沙场决断胜负,王府兵强马壮,若再伺机联合诸侯,别说是对付一个宁晏礼——” 他缓缓抬眸看向李慕凌,眼中泛出耐人寻味的微光:“拿下整个南梁又有何难?” 李慕凌心中一跳,怔愣地看向白衣郎君。 他豁然回悟,之前军师决意于乌山郡暗运铁石、囤制兵器,他原是以为用于帮王府增势,为李淑妃之子争储做准备。 但如今想来,其用意哪止于此! 白衣郎君见李慕凌面色僵滞,轻浅一笑。 他用酒杓捞出一颗青梅,缓缓倒入李慕凌盏中,暗含深意道:“世子当为自己考量。” 短短八个字宛如一道天雷轰然而下,李慕凌蓦地瞪大了双眼。 若帮李淑妃之子登上皇位,他虽是皇帝的亲舅舅,也不过是封侯拜相,又比诸侯王强出多少? 可眼下凭淮南王府之势,他如何不能向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争上一争? 想到此处,李慕凌倏然起身,躬身肃拜道:“军师今日提点如醍醐灌顶,若来日事成,军师便是这大梁的丞相!” 白衣郎君微微一笑,挥了挥手道:“世子不必如此,臣也当倾力相助。” 说完,他将李慕凌的酒盏添满,而就在盛酒之时,手上的动作却突然一顿。 他双目凛然扫向房门,李慕凌察觉到他的变化,神色登时紧张起来。 片刻,只听门外一个脆生生的女声传来:“谢郎可在?” 李慕凌闻声倏地看向白衣郎君,眼中生出一抹疑惑,像是在问:此人是谁? 白衣郎君撂下酒杓,起身稍理衣摆,朝房门走去。 李慕凌一把上前将他拽住,用嘴型比道:“若被人发现如何是好?” 白衣郎君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将李慕凌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拂掉,而后走到门前,将门拉开。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白净秀丽的小姑,他依稀记得是村东吴叟家的女儿,叫吴什么却是记不清了。 吴氏小姑看见他,双眼陡然一亮,欣喜道:“谢郎!” 白衣郎君温朗一笑,向她揖道:“女郎找我可是有事?” 随着他两袖抬起,吴氏小姑闻到一丝清甜酒香,那香味微醺醉人,不禁让她心头一动。 她盯在白衣郎君的脸上,见他眉目清朗,眼中因酒意泛出淡淡莹泽,宛如润玉华光,不觉看得痴了。直到听见轻唤的一声“女郎?”,才幡然回过神。 她双颊霎时通红,连忙吱唔道:“我,我方买了些桃子,想着给你送来。” 她听村里其他小姑说过,谢郎喜食桃子,还得是又甜又脆的那种,她们都向他送过。 于是她今日特去东市转了一圈,正瞧见这桃又大又红,就赶紧也买了送来。 吴氏小姑面含娇羞,却见白衣郎君受宠若惊道:“村东距此还要多行二三余里的路,这么大的日头女郎竟特为我送来,叫我如何当得起?” 听他这么说,吴氏小姑既惊讶又惊喜,红着脸道:“谢郎竟记得我家在哪?” “我常听村中人提及你,故而记得。”白衣郎君温和笑道。 吴氏小姑微微睁大双眼,暗含期待地问道:“他们说我什么?” 白衣郎君想了想道:“他们说你是村里最好看的女郎,又为人贤淑,将来不知谁家娶了你,当是有福气的。” “谢郎……”吴氏小姑望着谢辞,眼中几乎亮得闪出了光芒。 “女郎找我可还有事?”白衣郎君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反应。 吴氏小姑被他一问才回过神,想起方才隐约听到房中有交谈声,遂道:“没有旁的事了,不知郎君家中有客,这会子来怕是打扰了。” 说着她下意识向门中瞥了一眼,却见房内空空,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 她疑喃道:“咦?我好像听到……” 白衣郎君顺着她的视线亦转头看了一眼,余光掠过躲在门后的李慕凌,又看到冒着腾腾热气的温酒器,以及案上的两只酒盏。 再回头时,他眸中如含秋水,温柔道:“女郎听到什么了?” 吴家小姑被他看得脸上腾热,心中也像打鼓似的咚咚直跳,痴痴道:“听到房中好像还有旁人说话的声音……” 白衣郎君笑道:“大约是女郎听错了,方才是我在读书。” 吴家小姑的脸就快要红到了脖根,也顾不得什么疑问,她飞快将桃筐撂在门前,羞涩道:“谢郎,你若得空,我酉时三刻在湖边等你。” 说完便低着头一溜烟的跑了。 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白衣郎君面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24、第24章 入夜的东宫总是安静,除了簌簌微风,只有细小的研墨声。 白芷端了一碗杏花甜羮进来,李昭连眉毛都没抬就道了一句:“先搁那吧。” 白芷为难地瞅了青鸾一眼,青鸾朝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先将羹盏撂下。 在李昭眼中,相对于李洵的漠视,宁晏礼的敷衍已经叫他备受鼓舞。他本就勤学,自收到宁晏礼的批语,更是日日挑灯苦读,每隔一天就往宁晏礼处送一次功课。 虽然每次收到的都是相同的八个字,但李昭依旧加倍用功。 青鸾自是不能打消他的热情。 进东宫这三日里,白芷也是看明白了,比起宁晏礼,青鸾反倒更像是太子太傅。 李昭日常之事,大多都依她所言,几次下来比起先问李昭,她总是想着先看看青鸾的眼色。 于是,她就依照青鸾的意思,将羹盏在侧旁的案几上搁下。 刚撂下羹盏,她见案上灯火似乎暗了些,就取了灯油来想要添上。 “哎呀!”白芷突然叫道。 李昭从书卷中抬起小脸,皱眉看了过去,“何事突然大惊小怪?” 这时青鸾也放下手中的墨锭,走上前去。 只见白芷慌慌张张地摆着棋盘,哭丧着脸道:“随侍,你快来看看,这局是不是让我毁了?” 青鸾看去,方才想起那是前日与李昭未完的那盘残局。 李昭闻声也搁下笔,伸头看了过来。 白芷不懂手谈,只知自己添灯油时不小心碰了棋盘,玉石的黑白子微微一滑,不知棋局是否因此打乱。 她满眼期冀地看着青鸾,却见青鸾脸色越来越沉,浓黑的眸子里渐渐生出疑窦。 这一下白芷彻底慌了,她眼圈一红,汪着滴溜溜的泪珠对李昭道:“殿下,奴婢不是有意的!” 李昭微微蹙眉,看向青鸾道:“可还能补救?” 青鸾沉吟不语,半晌才回过头,对李昭道:“殿下可是又下了一子?” “这是何意?”李昭索性起身,走到青鸾身侧。 灯火荧照在残局之上,白棋已经占满三角,交错布局围而不攻,将黑子逼在角落,一眼望去正是稳赢的局面。 然而只占据棋盘一角的黑子,本呈颓势,却因一子杀出重围,将死局尽破。 李昭直盯在白棋间的那枚孤子上,呆愣道:“这是谁落的子?” 那是他一连两日冥思苦想也没能想到的后招。 他倏地扭头盯上了白芷,“难不成是你?” 二人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本就把白芷说得迷糊,李昭的视线又忽然落在头顶,更是将她吓得一缩。 她挂着泪珠眨了眨眼道:“奴,奴婢根本看不懂这么高深的东西……” 说着她也不由得将目光凑了上去,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看得她双眼发晕,不禁想道:除了太子殿下和随侍,真不知还会有何人看得进去这样晃眼的东西—— 想到此处,白芷忽地一怔。 青鸾见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连忙问道:“今日可是有什么人来过?” 白芷伏手急道:“殿下恕罪!晚膳后殿下与随侍出去的间隙,太傅大人来过!” 宁晏礼来过?青鸾微微一愣。 “太傅来过?”李昭眼睛顿时澄亮,而后又忽地眉头一皱:“这种事情怎能忘了通传!” 李昭鲜少责备奴婢,白芷听了当即“扑通”跪下,“太傅大人来得突然,奴婢本要出去找殿下的,却被太傅大人拦住,说在侧殿稍侯便好,奴婢去端了盏茶的功夫,再回来太傅大人就不见了。待晚些殿下回来,奴婢,奴婢就一时忘了这码子事……” 见白芷又是一副要哭的神情,李昭小脸上划过一抹慌乱,“你先莫哭,起来回话。” 约莫是听到殿内声音,白薇掀过幔帐走了进来,端端在白芷身边伏手道:“殿下,随侍,此事不干白芷的事。太傅大人临走前刚好遇到奴婢,特交代今日来过东宫的事不必提起,殿下自会知晓。” 李昭道:“太傅可曾留过什么旁的话?” 白薇道:“太傅大人只说了一句,‘执黑还是执白,入局方见分晓’。” 此言一出,青鸾睫羽一颤,这话宁晏礼分明是说给她听的! 她托霍长玉给宁晏礼传话,将李淑妃身怀死胎之事透露,本意是想让宁晏礼出手阻止此事,这样既向他表明自己并非与淮南王府同心,也能保全自己不被淮南王府察觉出异心。 但青鸾没想到,宁晏礼这厮竟非要拉她下水。 皇嗣之事非同小可,大约他还没有全然打消怀疑。 这次她若不亲身入局,恐怕宁晏礼也不会再给她自证“黑白”的机会了。 青鸾看着眼前合围绞杀的黑白棋局,黑子棋势隐如蛟龙,仿佛于暗中觅食的野兽,只待猎物露出破绽,便将直咬咽喉,一击毙命。 她淡漠勾唇,伸出莹白两指,拈起一枚白棋,落定于龙眼之上。 . 李昭这两日有些咳嗽,白芷午后便赶去了御医院。 不出一会,就见她气呼呼地回来:“岂有此理,偌大个御医院,竟腾不出半个御医为太子殿下诊治!” “怎会这样?”白薇迎了上去,见她满头的汗,掏出帕子递了过去。 白芷接过帕子,在额前沾了沾,“当值御医竟都被扣在了漪澜殿。” 白薇思忖道:“漪澜殿?淑妃娘娘宫中?莫不是要生了?” 白芷道:“照御医所说本应还有半月有余,平日也没听说有什么动静,怎会如此突然。” 青鸾远远听到二人讲话,她抱着一捧书卷迈出殿门,在院中指挥几个婢子将书卷摊开晾晒。 时下午后的日头正好,早了晚了纸张容易发潮。 白芷看见青鸾出来,匆匆上前,礼道:“随侍,御医都叫淑妃娘娘搬到她的宫里了,眼下该如何是好?” 青鸾记得前世亦是如此,李淑妃临产日子将近,闹得阖宫上下都颇为紧张。 遑论前朝利益,李洵子嗣稀薄却是真的。 陈太后为了这事特去礼佛祈福半年有余,可见对此胎的重视。 眼下李淑妃虽名义禁足,但吃喝用度不减反增,御医也都是紧着她先来,倒也不足为怪。 李慕凌一直在暗地笼络朝臣,虽然如今宁晏礼风头正劲,这些士族大臣始终在两方之间徘徊,但离李淑妃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若她一举得子,前朝的局势又将会因此改变。 后宫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其实早已波涛暗涌。 御医也食五谷,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 只是,即便如此,全部当值御医都被叫去,还是不大正常。 两世之间,由于一些不同的选择,改变了因果,亦会改变一些细节。 想来前世李淑妃足月生产,看来这一次是应是提前了。 青鸾将书页翻开拂了拂,对白薇道:“你晚些去御医院请霍长玉霍大人来,说东宫请他,他定会想办法推了漪澜殿的差事。” “诺。”白薇伏手应道。 青鸾颔首,转身回了侧殿,白芷急忙跟了进去,囔囔道:“随侍怎么不叫我去?莫不是怪我方才没将御医请来?” 青鸾闻言不觉于心中暗笑,若要她去请霍长玉,以霍长玉那张嘴,恐怕她回来又要向李昭哭鼻子了。 青鸾将一只散开的竹简卷好,看着白芷道:“我还有旁的事情要交代与你。” 白芷双眼一亮:“随侍尽管吩咐。” 青鸾从棋奁中取出一枚黑子,“待会儿你将这个帮我送到太傅大人手中,一定要他亲收。” 白芷愣了愣,给太傅大人送去一颗棋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将两掌伸出,郑重地接过了那颗黑子。 昨夜李昭咳个不停,没怎么睡好,待霍长玉迈入东宫时,他正于寝殿小憩。 霍长玉候在偏殿,撂下药匣的功夫,青鸾端着两只茶盏走了进来。 “霍大人。”她微微一礼。 霍长玉瞟了她一眼,“此处没有旁人,你何必做戏。” “……”青鸾干笑两声,只道:“霍大人性情率直,青鸾拜服。” 霍长玉撩摆坐下,“李淑妃的胎怕是要提前了。” 青鸾不动声色,将一只茶盏恭敬放至他面前,笑道:“因此御医院的人都被请了去,恐怕是被叫去作证的。” 霍长玉冷嗤一声,“死的活不了,纵是有人作证又能如何?” 青鸾又将另一只茶盏搁下,“大人所言不错。” 霍长玉端盏呷了一口,眉目却突然一滞。 之后,他“咚地”将茶盏重重撂在案上,斜睨向青鸾,冷道:“你这又是要考较哪般?” 青鸾看着盏中溢出的温水,微微一笑,随后又将另外一只茶盏搁在霍长玉面前,“死的诚然是活不了,但假的如何就真不了?” 霍长玉狐疑地看向她,看着面前新一只茶盏中腾腾冒出热气,他端起徐徐品了一口。 这次是茶,而方才的是水。 但除去茶叶倒入盏中,乍一眼看去,水与茶确是难以分辨。 霍长玉听懂了青鸾的言外之意,冷笑道:“你这小姑子,心机莫不是太深了点。” 青鸾笑了笑,“霍大人直爽,但宁大人却不然。” 霍长玉挑眉:“听这语气,你与大人很是相熟?” 青鸾哑然,这话李昭曾经也问过她一次。 不过霍长玉这一问,倒叫她颇为意外,两次接触下来,她发现霍长玉似乎对宁晏礼话里话外很是尊敬。 以霍长玉这样的出身家世,脾气秉性,不仅甘心弃武从医,宁在御医院当个闲散医官为宁晏礼做眼线,还对他颇为恭敬。 前世亦是如此,宁晏礼身边的奇人异士不再少数,个个肯为他出生入死,这宁晏礼一介寒门出身的宦官,究竟是有何德何能? 待李昭醒后,霍长玉入殿为他开了张方子,未多久留便匆匆离去。 青鸾安排了白薇和几个婢子在榻前看好李昭,又嘱咐了霍长玉离开前的交代,随后便匆匆行至西偏殿。 青鸾如今掌管东宫宫务,如今的西偏殿由她自己居住。 她回到殿内,看着日头将将西沉,匆忙换了身黑衣,插上桃木簪,从东宫后门悄然而出。 25、第25章 夜幕将至未至,漪澜殿已将灯点得通亮。 青鸾隐在宫外一处树影下,脚边是一汪池水。 她借着微弱的月光低头看去,池中倒映出一张颦眉的俏脸。 青鸾不禁苦笑。 重活一世,她很是惜命。 先前有意攀附陆氏,又扶持李昭,以为能舒舒服服做个东宫谋士,结果眼下竟又干起了细作的差事。 她得李昭信任,又助其入主东宫,未来局势虽不明朗,但却是很好的开始。 这样的情势下,李淑妃龙胎有异,她自是不能放下。 本意是想借宁晏礼之手揭发此事,却不想那太监着实狡猾,非要拽她入这淌浑水,害得她不得不再来冒险。 戌时一刻,漪澜偏门。 这是宁晏礼借霍长玉之手传递给她的消息。 青鸾一直瞄着漪澜殿的偏门。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随着距离李淑妃“生产”越来越近,漪澜殿内人声来往不断,端水的煎药的嘈嘈嚷嚷,而她眼前那道宫门却沉寂地伫立在那里,犹如一潭死水。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神色鬼祟的宫婢,从石径小路上走出,行至偏门跟前,她面色紧张地四处张望一番,确认四下无人,才伸出手去准备叩门。 待她的手离宫门只剩半寸远时,忽然身后一股清冽的气息靠了上来,下一秒,一张帛帕就将她的口鼻死死捂住,她刚要挣扎,却顿觉头中一晕,双眼不自觉地向上翻去,而后便失去了意识。 青鸾看着那宫婢昏倒在自己怀中,迅速将她拖入方才的树林,又在她周身上下搜寻一番,果然在袖中发现一只瓷瓶。 李淑妃腹中已是死胎,要将其产下必定要借助药物。 若没有这落胎药,其腹中胎儿久久无法诞下,必定引起阖宫注目,身怀死胎的事也就会随之暴露。 一碗落胎药,不能惊动旁人,淮南王府只能暗中送至李淑妃榻前。 这就是宁晏礼让她此时前来的意义。 青鸾把瓶中的落胎药倒入池中,迅速涮洗了一番,而后看着手中的瓷瓶,又抬头望了一眼面前的清池,她想了想,又在瓶中盛了些池水,方才将木塞旋紧。 回过头,青鸾又看到昏睡在地上的那个婢子,她将其腰间的宫牌翻出,上面写着蝶儿二字。 为保稳妥,青鸾将迷药下得不轻,约莫等这蝶儿醒来,都够淑妃再怀上一胎了。 时辰将近,眼下耽搁不得,她握紧瓷瓶,低头朝漪澜殿偏门走去。 朱红的宫门下,青鸾思忖片刻,试着用淮南王府接头的暗令,有节奏地轻轻叩响宫门。 未出片刻,宫门果然被缓缓嵌开一个缝隙。 一个宫婢从门中探出半个身子,她看见青鸾,眼中陡然生出一抹怀疑。 青鸾露出紧张的神色,低声道:“时辰来不及了,蝶儿被王府临时派了旁的事,就由我来送药了。” 开门的宫婢见青鸾对得上暗令,又说得出蝶儿和王府,便没再怀疑。她将青鸾拉进门内,伸头左右看看,确认门外没人跟着又将宫门合好。 偏门附近的宫灯都没有点,待她关上宫门,周围瞬时间黑压压一片。 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听那宫婢急道:“御医开的汤药我已经在偏阁煎上了,就等你这药了。” 青鸾从怀中取出瓷瓶,递了过去。 那宫婢打开木塞闻了闻,顿觉气味不对,刚要疑问,就被青鸾捂住了嘴,一阵迷香入鼻,她亦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四周实在太黑,青鸾只得将她托到墙边,便朝给李淑妃煎药的偏阁摸去。 青鸾前世进过漪澜殿,她凭记忆很快找到偏阁。 换子之事事关重大,想必漪澜殿的宫人也只有少数才知,这偏阁约莫也是为这事临时空置出来,四下空空荡荡,再无旁人。 房中幽幽亮着两盏油灯,中间地上摆着一只炭炉,上面果然煎着热腾腾的汤药。 一侧的窗虽然开着,但房中仍聚满了炭烟,青鸾轻轻推开房门,挥开烟雾行至炉前。 这时,门外传来另一个宫婢的声音:“药可准备好了?那边就要来了!” 青鸾闻言赶紧将药放入托案,端了出去。 此时夜已尽黑,房外借着阁中灯光的影,只能看清半张人脸。 “那药可加了?”宫婢悄声问道。 青鸾微微偏过头,将托案递入那宫婢手中,又将瓷瓶盛的湖水倒入了药中。 那宫婢行色匆匆,也并未察觉,见她加完了“药”,转身就朝李淑妃的寝殿走去。 青鸾想着不宜久留,顺着原路往回摸去。 走着走着,她心中莫名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很快就听到刀鞘与甲胄磨擦的细碎声响。 青鸾心中一紧。 大约是她方才捂昏的那个宫婢被发现了。 前方由远及近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来人大约有十几个,应该是持甲带刀的侍卫。 青鸾转身就往回跑去,那是前殿的方向,虽然此时前殿定然人来人往,但这种时候,想必他们也不愿将事情闹大。 毕竟在发现那个昏厥的宫婢后,也不过是如此小范围的搜查,那么想来还有机会。 只要她能混入人群,就有办法从宫门光明正大的溜出去。 不出一会儿,青鸾就看见前方的隐隐光亮,只要拐过这个转角,后面的侍卫就不敢再追! 正待此时,她却倏然停下脚步。 只见下一刻,宫殿转角处走出几道人影,荧荧两盏昏黄之后是两个掌灯的太监。 一阵香甜的脂粉气息传来,青鸾心下大惊,不由得微微退后几步。 随着幽黄灯光中,似有一点明珠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青鸾心中暗恼:长公主怎么会在此处? 迟疑间,身后的追兵已经赶到,一道寒光闪过,青鸾避之不及,衣袖被唰地划开一道大口,她抽簪刺去,两道冰凉的利刃却已经架在了颈间。 “阿凌早料到会有人借机生事,没想到还真让他说准了。”阳华长公主看着面前被侍卫架住的身影,隐约像是个宫婢,不禁笑了笑,“让我猜猜,你是皇后宫里的?” 刀刃卡在颈间,青鸾不敢轻举妄动。 随着脂粉气息愈来愈重,她心跳不断变快加重,在宫宴上长公主是见过她的,虽然此处光线昏暗,但若仔细端详,还是容易将她认出。 右臂不断传来剧痛,隐隐有一股暖流沁透衣袖。 但此刻青鸾已顾不上这些,眼下若被长公主认出,逃与不逃都难改死局。 逃,淮南王府会发现她有异心,必定除而后快。 不逃,她就会成为谋害李淑妃腹中皇嗣的凶手,砍头腰斩都不为过,搞不好还要因此连累陆皇后和李昭。 青鸾鬓边渗出冷汗,她竭力稳住心神,脑海中不断盘算着各种可能,但面对眼前的境况,最后的结局她都难逃一死。 青鸾看到黑夜中的那颗明珠离自己越来越近,昏黄的宫灯此刻竟让她感觉无比刺眼。 她轻轻合上双眼。 难道重活一世竟是这样的结果? 正待此时,前殿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紧接着漪澜殿四处响起整齐的兵甲声,而后又听到太监尖细的通传—— “传陛下口谕,宁卿奉吾令彻查宫中刺客,阖宫上下全力配合,若有违者,宁卿可当场诛之。” 这道口谕仿佛响彻宫宇。 长公主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宁晏礼?他这是要作甚?” “公主,这贼人如何处置?”旁边一个太监道。 长公主微微眯眼,“胆敢谋害皇嗣,岂有轻易放过之礼。”她一把夺过太监手里的宫灯,就向青鸾走去。 一道冷冽的寒风袭来。 青鸾突然感觉颈间的凉意退去,随着几声闷响,她身后的侍卫纷纷倒地。 未等长公主等人反应,前后忽地涌上两队黑甲士卒,火把登时将昏暗的窄道照得通亮。 火光刺眼,青鸾下意识低头闭眼,却在鼻息之间赫然闻到一阵沉香气息。 她抬头,看到面前笔挺的墨色背影,将她整个人挡在身后。 竟是宁晏礼。 长公主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冷面宦官,又扫了眼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侍卫,脸上露出一丝冷嘲:“宁大人,你好大的排场。” 宁晏礼的眸间如覆冰雪,抿着唇没有答话。 鸦青从他身后上前一步,伏手道:“长公主,大人身负皇命抓捕宫中刺客,还望长公主见谅。” “见谅?”长公主冷笑一声,瞥了眼前后围堵的黑甲士卒,“宁大人连陛下御用的黑甲军都能随时调遣,还何须我区区一个公主的见谅?” 鸦青道:“公主说笑了。” “说笑?”长公主一眼瞪向鸦青,“你们宁大人的嘴,难不成是长在你身上了?” 鸦青看了宁晏礼一眼,只见他仍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得尴尬笑道:“大人最近咽喉不适,只能由臣代劳。” “你!”长公主气急,她攥着纨扇指向鸦青,而后,又缓缓将矛头转回到宁晏礼身上,“宁大人有陛下口谕,我自是不能多言,但还劳烦宁大人让一让,你身后那婢子,是本宫抓的贼人,需要带去给淑妃审问。” 鸦青刚要回话,宁晏礼却忽然凤眸微动,将视线落在长公主身上,冷道:“贼人?” 26、第26章 听到宁晏礼开口,长公主不禁瞟了鸦青一眼,冷嗤道:“我当宁大人是真有不适,原是你们二人在此戏弄本宫。” 鸦青微微讪笑着往后退了一步。 长公主又道:“这婢子在淑妃汤药中下毒,被本宫亲眼抓获,本宫刚要将她带走,宁大人就出现,莫不是巧合?” 宁晏礼面色清冷,不为所动,“此人可能为宫中刺客,臣出现在此,便是要将她抓回去审问。” “刺客?此处是淑妃的漪澜殿,哪有什么刺客?鬼祟的贱婢倒是有一个,她欲图不轨,谋害皇嗣,宁大人难道是要包庇于她?”长公主顿了顿,恶狠地盯上宁晏礼的双眸,“还是说派她谋害皇嗣的不是皇后,而是宁大人?” 宁晏礼冷睨向她,“方才臣已于宫门处抓捕了一名刺客,说来有趣——”他眸中划过一道森寒,“那刺客入宫行刺,竟然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孩,而且是个男婴。” 话音甫落,长公主面色倏然一青。 宁晏礼察觉出她脸上的变化,唇角微勾出一抹冷意:“臣怀疑此人与那刺客同谋,还有漪澜殿中的一众宫婢,臣都要一一带回审问,长公主若有异议,可自行向陛下讨教。” 说着他轻抬手指,就要带众人离开。 “且慢!”长公主却突然上前,目光向宁晏礼身后探去。 “宁大人抓刺客无可厚非,但你身后那婢子,我看着倒很是相熟。” 察觉到长公主侧探的视线,青鸾手心登时渗出凉汗,她微微向宁晏礼身后挪近半步,试图将身形笼罩在他的身后。 宁晏礼感受到背后贴近的温度,温热的鼻息一下下刺烫在后心,与人这样近的距离,让他很不习惯。 然而她还在向他靠近。 火光在青石板路上拉出斜长的倒影,他微垂眼睫,看见她的身影正寸寸融进他的。 透过两层薄锦,后脊上酥麻的刺烫越来越重,宁晏礼眸色微沉。 随着呼吸被清幽的沉香笼罩,青鸾轻舒了口气,心跳也稍适平缓,这时她才察觉到宁晏礼背后的紧绷。 她不由得愣了愣。 正待此时,宁晏礼突然反手掀下背后的披风,墨色的云锦在火光下映出淡淡华光,莲花暗纹若隐若现,锦缎披风在半空翻然飞舞,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青鸾的头上。 宁晏礼轻瞥了一眼被披风蒙住的身影,将稍显沉乱的呼吸暗中调匀。 他果然不喜与人靠得太近。 视线蓦地一暗,周身被沉香包裹,青鸾在披风下僵住,但下一刻,她突然想到如此长公主便彻底看不见自己,也就顺势将披风一紧,将头和脸遮得严严实实。 长公主见此,讥诮道:“看来宁大人是打算将这贱婢包庇到底了?” 挑起的凤眸在她身上一掠而过,显出一抹浓重的轻蔑,宁晏礼视若未闻,抬脚就要带人离开。 “宁晏礼,你好大的胆子!”长公主急呵道,却见宁晏礼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眼看自己抓的细作就要被他带走,长公主对身边一个老太监道:“魏公公!去把他们给本宫拦下!” 这魏公公是长公主宫中掌事,从长公主幼时便在身边伺候,又深得陈太后信任,在后宫威望颇高。宁晏礼自入宫后青云直上,他早就看不过眼,如今终得机会,又有长公主谕令,他自然当仁不让,应声去拦。 就在宁晏礼错身而过时,他伸出手大步上前,指尖刚要沾上宁晏礼的手臂,就听“铮”地一声清响,一把冰凉的薄刃指在了他的喉间,鹤觞目光凛冽,周身杀气四溢。 魏公公动作登时定住,他极力将脖颈向后一仰,秉着呼吸再不敢动。 “公,公主,救,快救救老奴……”他睨着剑刃颤声道。 长公主脸色乍变,“宁晏礼!你敢杀本宫的随侍?” 宁晏礼脚下稍顿,却没有回头,只淡声道:“臣敢与不敢,你可叫他再往前半步试试。” “你……”长公主瞪大了双眼,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宁晏礼眸色冷峭,对身后道:“长公主于此处发现刺客,速带人将漪澜殿包围,并将宫人一一严审,以免有同谋漏网。” “诺。”鸦青应道。 看着宁晏礼带人渐渐消失在视野中,长公主狠狠咬住下唇,眸中迸射出狠厉的光芒。 她对还在打哆嗦的魏公公道:“立即带本宫的令牌出宫去找世子,让他向淮南王速速传信,就说淑妃的事情有变。” . 一片漆黑中,披风被疏尔揭下,青鸾下意识的微微闭眼,却发现四周幽暗,已无那些刺眼的火光。 失去了披风了笼罩,层层寒意霎时袭来,刺透帛锦,渗入皮肤,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青鸾看向眼前面色冷白的青衣男子,她记得此人,前世他就常伴于宁晏礼左右,名唤鸦青。 鸦青将披风整齐叠好,翻手挂在小臂上,想着眼下这件披风待会儿得去烧了。 他家大人怪癖很多,其一就是随身的衣服不能被人接触,若被人碰到,尤其是生人,定要很快换掉拿去烧了。 待收了披风,鸦青对青鸾微微一礼,“女史在此稍候,大人很快就来。” 说完他看了看四周,才意识殿内除了宁晏礼的坐席,竟没有个能让人小坐的地方。 他轻咳一声,略显尴尬道:“女史就稍站一会儿吧。” 青鸾微微颔首,待鸦青离开后,她开始默默打量起周围。 殿内空旷无窗,只有几样简单陈设,一道屏风,一张案几,几盏宫灯。 宫灯仅点了两盏,偌大的殿上只有两角被幽幽照亮。 很难想象,堂堂门下省之首,太子太傅又享三司之仪,平日竟待在这样的地方。 时下正是夏日,殿内却没有一丝暖意。 青鸾咬牙将方才被刀划开的衣袖拢起,里面的伤口应该不浅,整条袖子都湿漉漉的,大约已经被血洇透,好在殿中昏暗叫人看不太清。 痛意虽不时传来,但这种程度的伤她还坚持得住,只是身上不住地觉得冷。 宁晏礼这人狡猾多疑,王府暗线的身份一旦暴露,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留她性命,因此,在他面前还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不容易露出破绽。 殿内寂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声,青鸾甚至能够听到灯盏中火光燃烧的声音。 她在心中默默掐算,约莫过了两柱香的功夫,终于有一个身影从屏风后走出,脚步安静,几不可察。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是从哪进来的?青鸾心中顿时冒出这两个疑问。 与此同时,只见那身影顾自在案前撩摆坐下,连衣物的磨擦声都不曾发出,一身墨色衣裳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借着幽暗灯光只能看出一个挺拔的轮廓,像一座隐匿于群峰之后的冰山,于暗中悄然凝视着她。 他或许是在等她开口。青鸾想。 因手臂上的伤,她欠身一礼,盈盈道:“奴婢青鸾见过宁大人。” 许是过于空荡,青鸾的话音在殿内稍有回响,回响良久落下,却仍无人回应,殿内又恢复到一片寂静。 青鸾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看错,她保持着欠身的姿势,又向案后定睛探去。 这时,只闻轻“呼”一声,黑暗中亮起一星火光,微弱的光芒映照出一条流畅的下颌线,以及半张如玉的面孔。 随着火光移动,一盏青灯被豁然点亮。 宁晏礼将火折盖上,抬眸向青鸾看去。 大约是光亮来得突然,殿下盈盈欠身的女子微眯起双眼,稍稍上扬的眼梢勾出一抹妩媚的弧度,像是在含笑看他。 看着这双眼,宁晏礼忽而想起那日,他在东市撞见她与那白衣村夫私会,不禁微微蹙眉。 青鸾见宁晏礼皱着眉头,又不说话,不知他究竟在算计什么,心里忽而有些没底。 她暗自盘算着:这一世,宁晏礼是因霍长玉的消息而怀疑她与淮南王府有所牵连,他于凤仪宫和宫宴上百般试探皆无所获,赵鹤安又被她封口,想来应是还没拿到她是细作的证据,所以才以今日之事来试她“黑白”。 可方才她已按照他的安排,处理掉了李淑妃的落胎药,照理说,他应该不会再对她怀疑才是。 可眼前他唱得又是哪出? 青鸾欠身许久,臂上又受伤失血,下盘终于有些支撑不住,遂不等宁晏礼开口,她道:“大人若没旁的事,奴婢就要赶回东宫了,太子殿下昨日咳了一夜,奴婢还要回去侍疾。” 言罢,她又微微欠身,打算径自离去。 这时,只见宁晏礼双指向袖中探去,于指间拈出一物。 青鸾借灯光睨去,才发现那竟是她让白芷给他送去的黑棋。 宁晏礼直视着她,将黑子落在案上,玉石与木案相接,发出“咯噔”一声轻响,“你让宫婢将这黑子与我送来,就是要我出手,而今利用完我,你却急着要走?” 青鸾呼吸一滞。 她没想到宁晏礼竟是要说这个。 她用一盏水和一盏茶点了霍长玉,向宁晏礼传出李淑妃可能会以假子代替死胎的消息,而让白芷送黑子给他,就是要他出手阻止此事。 宁晏礼拉她下水,让她去处理那碗落胎药。 她就亦拉他下水,让他去拦住那个假皇子。 在青鸾看来,两人明明已经扯平,她也表明了不与淮南王府同心的立场,就此他们二人就不该再有纠葛。 但显然,宁晏礼却不这么认为。 她算是发现,此人心肠不仅冷,而且窄,面对这样的人,她的对策就是一个,死扛到底。 于是,青鸾露出一个不解的神情,道:“奴婢向大人送那枚棋子,是想与大人讨教棋招,不知大人所言何意。” “讨教棋招?”宁晏礼冷冽挑眉:“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一手棋招是从何处习得?” 青鸾不动声色,“幼时与阿母习得。” 摇曳的火光打在宁晏礼清冷的面孔上,忽明忽暗。 他盯进青鸾的眸中,总觉那双眼似乎藏了很多秘密,每次见时,都是百般防备。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想将其探明。 而眼下,正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机会,他怎会轻易放过? 27-30 第27章 第27章 宁晏礼从案后起身,缓步从殿上走来:“我记得你说,你是在淮水边长大的。” “是。”青鸾道。 当初王府安排她入宫前,只将在王府时期略掉,故意未将幼时经历篡改,就是为真假参半,更不易被发现破绽。 宁晏礼带着一袭幽冷的沉香气息,行至青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青鸾这才发觉,宁晏礼换了身衣裳,虽然还是墨色莲花暗纹,但与方才在漪澜殿穿的,不是同一件。 她早知此人悖于常人,怪癖极多,但不曾想竟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去换身新袍。 “听说这簪子是你的?”宁晏礼从腰间抽出一只白玉簪,冷声问道。 青鸾看见那只簪子,眼底瞬时划过一抹惊诧。 那是阿母给她留下的白玉簪,她明明抵给了那个侍卫去赔牛车的钱,怎么会在宁晏礼手中? 但很快,青鸾便反应过来,定是在东市遇见赵鹤安后,宁晏礼派人调查过自己,进而辗转查到牛车的事。 这玉簪既在他手中,应是被他赎回。 可是,他要这簪子何用? 青鸾对上宁晏礼的视线,微微欠身:“回大人,这簪子确是奴婢的,是奴婢阿母留下的遗物。” 原来是生母的遗物。宁晏礼微微眯眼,视线从簪子移到她脸上。一张清艳俊俏的脸,黑亮眸子里藏着几许心机,但提及“阿母”二字,倒委实不像扯谎。 他初拿到这簪子,就觉这闺阁女儿家的东西与她很不相衬,原还以为是那白衣村夫送的定情之物。 宁晏礼将玉簪递到青鸾面前,淡道:“既如此,今日便物归原主。” 青鸾微微睁大双眼看向他。 “怎么?”宁晏礼道。 “没什么。”青鸾忙道。 她只是不相信宁晏礼会如此好心,就这样将簪子还给她。 但她顿了顿,还是伏手一礼:“奴婢谢过宁大人。” 言罢,便伸手要去接那玉簪。 可正待此时,宁晏礼却倏地将手一收。青鸾指尖与玉簪交错而过,微微一愣,抬眸看他,就听他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果然…… 青鸾看着自己悬于半空的手,抿了抿唇,旋即面上莞尔一笑,柔声道:“大人请问。” 宁晏礼黑眸幽冷,灯火映于眼底,泛起一抹绮丽的光。他不疾不徐,将玉簪拿在青鸾面前,悠悠问道:“你就对这簪子与我说说,为何要将赵鹤安灭口?” 青鸾唇边笑意微僵。 宁晏礼端详着她的脸:“你在我面前围护皇后,辅佐太子,甚至今日不惜以身涉险,也要让我相信你并非是淮南王府的人,可即便如此,我却想不通你非杀赵鹤安不可的理由。” 他话音稍顿,漆黑的眸子仿佛要盯入青鸾眼中,冷道:“除非——他知晓你的身份。” 森寒的声音在殿中徐徐扩散开来,仿佛一把无形的手,紧扼住青鸾的喉。 青鸾只觉呼吸有些发闷,心跳亦随之加速。 “奴婢的身份?”她微笑看向宁晏礼,发鬓却暗自生出冷汗。 “赵鹤安知你是淮南王府细作,你料他会落入我手,怕他将你供出,故而提前给他下毒。”宁晏礼冷冷看着她,戏谑道:“不仅如此,你杀了他,还担心广陵赵氏来日奏请陛下严查此事,便算准了时机,偏让他死在我的手里。” 话音将落,殿内陷入一瞬死寂。 青鸾轻咽了咽嗓子,下一刻,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模糊的哀嚎,伴随着隐约的鞭笞与铁链铮响,在幽暗火光中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对漪澜殿宫人的审问似乎也已经开始了。 青鸾眼睫稍稍颤动。 宁晏礼敏锐得令人发指,竟准确地看穿了她每一步棋招,并轻而易举将她的后手击破。 宁晏礼看着青鸾逐渐苍白的脸,眼底划过一丝蔑然。似乎在讥诮,刚过一招她便丢盔弃甲。 他将玉簪握回掌心,收回视线。 本以为对付此女会有些麻烦,看来不必多费周章,可以直接交给鸦青上刑了。她若真是淮南王府埋在后宫的暗线,从她口中可挖出不少李鳌的罪证。 宁晏礼转身抬手,刚要唤人,却听身后女子轻细的声线传来:“赵御史是因酒醉失足而落水溺毙,大人所言,奴婢听不明白。” 这婢子嗓音里似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宁晏礼抬起的手在半空停滞,侧了侧脸,讥诮道:“你听不明白?” 青鸾面色苍白,眼底却是一片澄明:“奴婢受丞相所托,得陆氏玉牌,为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尽心竭力。今日更是遵照大人交代,冒死闯入漪澜殿——” 言至此处,她露出吃痛的神情,倒吸了口气,又继续道:“大人所言赵御史的死,奴婢不懂。大人对奴婢的屡次试探,奴婢亦不明白。” 话音夹杂着细碎的喘息,在昏暗环境下尤为明显。宁晏礼转过身,重新走到她面前,微微眯眼打量起来。 面前女子鬓边的碎发已被冷汗打湿,呈现出乌黑的光泽,仿佛被暴雨袭卷过的花瓣,随时将在风中败落。 细看去,她薄肩正轻轻颤抖,右臂稍向内扣,呈现出防备的蜷缩姿态,又如同被划伤臂爪的狸奴,只待躲到无人处,才敢悄声舔舐。 空气中依稀有股血腥气,应是方才在漪澜殿受了伤。 光线微薄,宁晏礼看不清她伤口,只隐约见其臂袖似乎被血洇深。 他将视线又移回到那张苍白如纸的俏脸上,对上青鸾略显隐忍的眼眸。 “受伤了?”宁晏礼微微逼近,垂眸看她,轻声问道。 语气不似疑问,更似陈述。 清幽沉香迎面而来,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味道。青鸾心头一跳,抿唇垂低眼帘,没有应答。 空气凝滞几许。 少顷,青鸾只觉下颌被一道冰凉忽而抬起。她睁大双眼,被迫直视那双冷冽的凤眸。 宁晏礼用玉簪抬起她的脸,冷漠的视线盯入她眼中,平声问道:“你觉得,苦肉计对我有用吗?” 语意中带着浓重的讽刺。 细颈被迫仰起,划出一道流畅的曲线。青鸾在宁晏礼的眼中看到自己。 面如纸色,狼狈不堪,甚是难看。 “大人,大人是怀疑有人将赵御史杀了?”她嗓音轻颤,微微喘息着,将思绪隐藏在脆弱的声线中。 “有人?”宁晏礼带着一丝玩味,将她下颌抬得更高。 在他的戏谑的嘲讽中,青鸾勉强扯了扯嘴角,苍白笑道:“听大人的意思,是在怀疑杀了赵御史的,是奴婢?” 弥漫的寒意让谪仙似的面孔显出妖冶之感,宁晏礼薄唇微动,吐出如冰碴般的字句:“若我说并非怀疑,而是确定呢?” 青鸾凝视着他,良久,眸中渐渐浮现出清媚的笑意:“大人可有证据?” 宁晏礼望着那双撩人的笑眼,其间尽是防备与心机,逐渐褪去娇弱伪装,应是已在这几句交锋中又为自己寻得了退路。 当真是狡猾如狸奴般的女子。 不过,他倒想看看,她究竟要如何从他手中逃脱。 “杀你可需要证据?”宁晏礼冷嗤。 “奴婢人微命贱,大人杀我,自是不需要理由。”青鸾唇色素白,却仍含笑看他:“但太子和陆氏,却需要一个理由。” 她道:“莫不是大人见太子信任奴婢,怕他日后不好被大人掌控,所以要将东宫的忠仆尽早铲除,让太子除了大人,便无人可用?” 接着,青鸾微微踮起脚,向宁晏礼耳边缓缓靠近,声音轻若游丝,却字字振聋发聩。 她道:“就像如今的陛下。” 温热的气息呼入耳畔,女子略带娇柔的声线飘入耳中,仿佛化作一条毒蛇,引起后颈一道酥麻,继而钻入体内,绞缠肺腑。 宁晏礼面色微沉,垂眸看向她白细的脖颈。 玉簪在那层薄如蝉翼的雪肌上划出一道红痕,直抵喉间,几乎要她撕破。然而她却置若不闻,仍笑盈盈地看着他,带着一丝苍白撩人的挑衅。 宁晏礼看着那道醒目的红痕,唇边忽而勾起一抹冷笑。 也对。 刺蘼无论何时都是刺蘼,即便被暴雨淋过,轻易采摘,也是会扎人手的。 这婢子,果然留不得。 二人距离极近,交叠的呼吸中,沉香与血腥交织,混合出一种诡异的紧张气氛,仿佛谁若在此时退让半分,都将被对方瞬间绞杀殆尽。 宁晏礼突然生出想仔细地打量她的想法,视线随之一寸寸从她脸上拂过,继而又看向她鬓发的薄汗,然后是乌黑的发髻,之后,眸光突然一顿。 他见她发间插着一支桃木簪子。 那木簪极其简素,没有一丝点缀,斜插入鬓,露出一节如流云般的木纹。 宁晏礼正眼端向那支桃木簪,恍然间,似乎有一道微光在他脑海里闪过。 下一刻,眼前仿佛突然浮现漫天火光,不断坍塌的房屋下,隐约有一个女子,正在熊熊燃烧的烈火间回望向他。 与此同时,耳边骤然响起一个戏谑的声音:“宁大人,我还能活吗?” 那声音有些熟悉,带着几分挑衅,他不禁下意识蹙起眉。 未待他多想,很快火光覆灭,画面又重新跳回眼前,是青鸾清艳苍白的脸。 宁晏礼微微怔住。 正待此时,他听到青鸾孱弱的轻语:“奴婢,奴婢枉死却不打紧,只是……只是大人这么早就引起太子和陆氏的防备,怕是不利于大人对未来的谋划……” 音色如丝般细弱,其间话语却像一把锋利的尖刃,顷刻悬至宁晏礼的心头。 他脸色骤变,倏然斜睨向青鸾,却见她媚眼朦胧,身子蓦地一软。 刹那间,宁晏礼几乎是下意识就伸出手,一把捞住那细软的腰肢,将她揽入怀中。 掌心触及伤口,湿热黏腻,宁晏礼随之向四周探去,才发现青鸾整条袖管竟都已被血浸透。 看着怀中因失血过多而昏厥的女子,宁晏礼深深皱起眉。 顶着这样的伤,居然还在他面前硬撑了许久。 他素来不喜与生人接近,尤不喜血污沾身,可殿中此时唯有他二人。 宁晏礼揽着青鸾,独自思忖片刻,刚想开口唤人,薄唇翕动又旋即抿紧。 半晌,他将另一手的玉簪收入怀中。 女子颈间的血痕鲜红触目,他顿了顿,将人拦腰抱起。 托起青鸾轻如羽片的身子,宁晏礼将她抱至后殿,心底冷嗤:身子纤纤软软,心肠倒是够狠。 叽喳的鸟叫传入耳中,伴随着惊鸟铃清脆的鸣响,羽翅扑簌的声音渐渐远去。 青鸾微微睁开双目,木窗半敞,炽碎的阳光铺入西偏殿内。 她刚要撑着手臂起身,却顿时被痛意一刺,“嘶——”她倒吸了口气,才想起手臂上的伤口。 她小心将右臂的衣袖卷起一些,看到被包扎整齐的伤口,蓦地愣住。 第28章 第28章 青鸾回忆起昨夜。 她记得自己是在宁*晏礼处因失血昏了过去,虽然后面事全然不知,但眼下既然是在东宫好端端醒来,大约是她对宁晏礼的那番威胁有些作用。 还不知漪澜殿那边是何结果,青鸾匆匆起身拾掇一番,刚要出门,却正撞上赶来的白芷。 “哎呦!”白芷夸张地吃痛叫道。 青鸾抱着右臂,唇角微微颤抖,忍痛道:“因何事这般毛躁?” “随侍,你醒啦!”白芷捂着头道,而后又眨着眼睛凑到青鸾面前,“随侍脸色怎的这样白?” 青鸾疼得直冒冷汗,但见白芷应是不知自己受伤,遂躲过她询问的目光,微微侧过头,敷衍道:“许是今日粉擦多了。” 白芷睁大眼睛:“随侍几时擦过粉?今日这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然后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眸光一滞,喃道:“随侍昨夜里与太傅大人下棋到那么晚,今日就开始擦粉,莫不是……” 说到此处,她有些急了:“随侍,太傅大人纵然容姿过人,但,但他毕竟,毕竟是个……你不能因一时色令智昏而误了自己一生呀!” 青鸾愣住。 她说她什么?色令智昏? 白芷顾自地劝她,语重心长道:“随侍深受太子倚重,未来求了皇后娘娘指婚,即便不是高门,也定是能嫁个如意郎君的,太傅大人再好也毕竟是个太监,随侍何必非要与自己为难。” 青鸾面露无奈,“我何时说过要嫁人了。” 白芷闻言脸色大变,“随侍不嫁人,难不成是要与太傅大人结为对食不成!随侍你怎的竟如此想不开!” “我又何时说过要与他做对食了?”青鸾几欲昏厥,她伸出左手在白芷头上轻轻一敲,嗔斥道:“你一日到晚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白芷抱头囔道:“奴婢不还是为了随侍着想。” 青鸾叹了口气,正色道:“你急着来唤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白芷这才想起来意,忙道:“对了,奴婢来是要与随侍说,太后娘娘就要回宫了,过了午时就到!” 陈太后?前世她是在李淑妃生产半月后才回宫的,这次怎的这样急?难道是因为李淑妃的事…… 青鸾正思忖着,果然又听白芷凑到她耳边道:“听说太后娘娘本未打算这么早回来,只是因为昨晚漪澜殿的事……” “漪澜殿?昨晚淑妃娘娘可是顺利诞下皇嗣了?”青鸾佯装不知。 白芷讶异道:“随侍昨夜与太傅大人下棋难道没听他说?” 青鸾摇头。 白芷道:“我也是今早才听说的,昨个晚些时候,漪澜殿突然被侍卫围个里外三层,据说是有宫人与刺客里应外合,害了淑妃的皇嗣。陛下因此大怒,听说漪澜殿的宫人从昨夜里就开始一一受审了。” “哦?竟会有这样的事。”青鸾故作惊讶,眼底却划过一丝思量。 此事大约事关皇家颜面,李淑妃预谋换子之事虽已败露,但定会在面上被捂得严严实实。 白芷又道:“不过据御医院那边传出消息,说淑妃娘娘的胎诞下时就已是死胎,而且周身有青紫斑块,应是中毒之症,而且这毒发作极缓,早先只以为是胎有异动,竟全然未被察觉。” “中毒?”青鸾愣道,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知李淑妃腹中龙胎已死,只当是怀胎不易出了什么变故,而未深思其胎因何而死,却不想竟会是中了毒。 想到此处,青鸾忽然记起顺喜曾与她说过的话。 漪澜殿夜间宫墙外的异响,以及宫墙角落处那个两指宽的细洞!。 “大人,眼看上朝都过了三个时辰,审问却还没出个结果,此事若在那老太后回来之前未能落定,到时再被淮南王世子反咬一口,说那假皇子是由咱们刻意安排构陷,该怎么办?”屠苏隔着帷幔,对宁晏礼道。 织锦帷幔内,宁晏礼身着一袭绛色官袍,修长的手指正将衣扣逐个系好。 视线落至案上的玉簪,他沉默片刻,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双略带挑衅的秀丽眉目。 “大人?”屠苏见没有回应,提声唤道,而后他屏息向帷幔内听去。 良久,宁晏礼的寝殿内却仍静得落针可闻。 屠苏双目一凛,莫不是大人又晕倒了? 想到此处,他急忙扒开帷幔向殿内冲去,却险些与宁晏礼撞个满怀。 屠苏在还有半寸就要碰到宁晏礼时,勉强稳住重心,定在了他的面前。 呼……他松了口气,险些他家大人就又要进去换衣裳了。 目光一转,他却见宁晏礼手中似乎拿着什么,刚要伸头看去,却见宁晏礼顺势将那透着温润亮色的东西收进了怀里。 习武之人最是眼尖,屠苏惊讶道:“大人,那不是陆氏小姑的发簪吗?大人昨日没有还她?” 宁晏礼微微蹙眉,目光移至屠苏脸上。 屠苏顿觉面上像是被冷刀子刮了一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乖乖把嘴闭上。 他跟着宁晏礼又回到刑室殿,正逢鸦青从暗门内走出,带着一脸疲惫和一身血腥之气。 与漪澜殿相关的宫人足有上百,鸦青连审了一夜没得合眼,好在赶到宁晏礼上朝前有了结果。 进宫送那假皇子的是淮南王府的死士,昨晚被抓时就已当场自鸠,故而他们只能从漪澜殿的一众宫人入手。 此事做得隐蔽,知情的宫人本就不多,唯有那么几个参与的,又都是李淑妃从淮南王府带进宫的,几个人硬捱了一宿的酷刑才实在扛不住,将李淑妃预谋以假子代替死胎的罪证交代了出来。 鸦青走到宁晏礼面前:“按照大人的吩咐,臣已派人将漪澜殿宫人的供词直接呈给了陛下。” 宁晏礼颔首道:“淑妃所中之毒可有查出?” 鸦青道:“回大人,霍大人已暗中查验了那死胎体内的毒,只是不想那毒竟与赵鹤安所中之毒,是同一种。” 宁晏礼眸中凝起一丝疑惑,“可能确定?” 明明赵鹤安那日毒发的症状与李淑妃此次中毒的症状并不相同。 鸦青伏手:“霍大人所言,定不会有假。他说此毒源于南疆,根据毒量不同,毒发速度和症状也不尽相同。中毒越深,毒发越快,所表现的症状也就更为剧烈,正如那日的赵鹤安,五脏骤然剧裂而亡。” 一旁的屠苏惊讶道:“那毒竟如此厉害?” 鸦青点了点头,“此毒更为厉害之处,是若只下轻量,极不易被人察觉,反复几次,便会慢慢腐蚀内里,纵是再高明的医术也无力回天,久之使人油尽灯枯而死。想必李淑妃应是以此法中毒,才叫御医日日诊脉都没有发现。” “那李淑妃岂不是也命不久矣?”屠苏道。 “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大约是那龙胎将她体内之毒尽数吸去了,霍大人昨夜反复下针验了多次,她体内应已无毒。”鸦青回道。 屠苏不解,“可那毒不是出自淮南王府?他们怎么会对李淑妃的皇子下毒?” 鸦青迟疑道:“这一点我亦没有想通,且不论李淑妃之子与李鳌血脉相连,但说此子若健康长成,以淮南王府之势未必不能扶持他与太子一争储君之位,淮南王府为何要自绝后路?” 屠苏看向久未言语的宁晏礼,“大人,莫不是那日咱们拿到的那青瓷瓶不是出自淮南王府?” 宁晏礼回想起那张写着“淮南青瓷,南疆奇毒”八个字的帛布,面露沉吟。 鸦青道:“此毒若不是出自淮南王府,那日将青瓷瓶暗中交予大人的人,便该是毒杀赵鹤安的真凶,他料定大人亦想将此罪推出去,更想推在淮南王父子头上,就顺水推舟将瓷瓶交给了大人。” 屠苏睁大了双眼:“那此人岂不是在利用大人?” 宁晏礼脸色微沉,淡瞥了屠苏一眼。 熟悉的冷刀刮来,屠苏缩了缩脖子,噤下声去,又听鸦青继续道:“可讲不通的是,他又用此毒去害李淑妃,一旦查出淑妃所中之毒与赵鹤安所中是同一种,谁还会相信这毒出自淮南王府?岂不是又在帮淮南王府脱罪?” 鸦青话音刚落,宁晏礼的黑眸已深如潭水。 一层层谜团纷乱萦绕,不仅是那个身份可疑的婢子,他总觉还有一双凌厉的眸光正于暗处看他,或者不止是他,那双眼还紧紧盯着这局中的所有人。 他面如染霜,唇边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看来是有人想凌驾于这盘棋局之外了。 清澈的日光铺洒在城郊村落,村西的茅草小院安然恬静。 一驾牛车悄然停至院前,车上跳下四名壮汉,捻手轻推开小院木门,掂脚走近窗下,沾破窗纸,房中草榻上正有一白衣郎君和衣而寝。 只见他呼吸均匀,流畅的背脊微微起伏,应是正在熟睡。 其中一名壮汉朝另外三人向他指了指,三人点头,之后四人便一起摸到房门前,将门推开半面,瞅准时机一跃而入—— 忽而从天而降的四个壮汉将谢辞登时吓醒,他睁眼看向四张狰狞蛮横的嘴脸,清俊的睡眼满是木然。 当被七手八脚送上牛车的时候,他的睡意才全然退去。 这算是绑架还是劫人? 第29章 第29章 牛车徐徐驶出村落,谢辞看向面前忧心忡忡的男子,不禁扶额轻叹:“世子你……” 牛车虽然宽敞,但两个成年男子坐在里面也略显局促,李慕凌双手交叠举过头顶,算是行了大礼,急道:“若不是十万火急,我定不会这个时辰前来叨扰军师!” “可是淑妃的事?”谢辞无奈道。 李慕凌满面焦急道:“正是,还请军师出手相救!” 谢辞打了个哈欠,道:“我早说此事冒险,得不偿失。” “我亦劝过父亲,但他,他执意如此,我实是无可奈何。”李慕凌道。 谢辞看了李慕凌一眼,李鳌此人确是优柔寡断,沙场武将有时看似杀伐果断,但实则常怀妇人之仁,容易在进退取舍之间拎不分明。 既为了争权甘让李淑妃冒着性命之危身怀死胎,又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争一争那九五至尊之位。 谢辞轻出了口气。 也是,若李鳌是那果决之人,早在魏人踏破旧都时,他就应于南方这半壁江山自立为帝,何必还要扶那陈氏母子上位。 李慕凌见谢辞沉默不语又微微叹气,一时心里愈加没底,惶然道:“军师,此事可还有解?” “这有何难?”谢辞漫不经心道。 “还请军师赐教!”李慕凌忙道。 谢辞顺手将牛车帷幔掀开一角,此时不知驶到何处,山青水绿,人烟稀薄,空气中的惬意让他又想起方才被忽而打断的美梦。 不知为何,他这两日总会梦到在东市见过的那个女郎。 说起来,他还未曾问过她的闺名,但见她两次所乘牛车华丽,想必是哪家高门士族的女儿,自己一介布衣,想想也就算了。 不过…… 那日见她看那宦官的眼神,却又不像普通的闺阁女子。 当真是有趣。 “军师?”李慕凌见谢辞望向车外,双目含笑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忍不住将他唤回。 谢辞恋恋不舍地放下帷幔,回过头道:“世间之事,若懂取舍,哪里还会有什么困惑。” “取舍……”李慕凌缓缓道,而后蓦地顿住,“军师所言之舍是……” “既已行错一步,便要舍弃一人以保全局。”谢辞笑了笑,又道:“当然,取舍之间自是世子的抉择,有时为一人而弃全局,倒也不失风流。” “可是——”李慕凌面带犹夷刚要开口,却在这时铮然响起一声剑鸣,腾腾杀气凌空朝他们赫然飞来。 不等王府侍卫上前,那剑已轰然将牛车篷幔劈开,笔直向李慕凌刺去! 四周无处可躲,李慕凌登时慌住,却见剑尖临近时,谢辞伸出两指精准弹上剑刃,一阵刺耳嗡响间,剑身震颤,整个刺歪了出去,从李慕凌鬓旁划过。 这时他才看清面前少年的面庞,怔怔道:“稚奴……” 稚奴见是李慕凌,脸色一僵,连忙收剑伏手。 谢辞见状大概猜到七分,不禁哑然笑道:“约莫稚奴以为我是被人劫了。” 李慕凌默自扶正了头上的发冠,干笑两声道:“稚奴的剑法看来又精进了不少。” 稚奴刚要比划一句“都是军师传授得好”就被谢辞按下。 “世子可还有旁的事?”谢辞道。 李慕凌想了想,又道:“军师,皇帝已应允为赵氏重查赵鹤安死因,派了御史台与廷尉联查此事,我们是否要再多留意些,以免那宁晏礼从中作梗?” “世子宽心,我已命稚奴传信玄武暗中留意此事。”谢辞道,而后又略带调侃,“另外,我昨夜见长公主信中所言,漪澜殿潜入一名细作,此人藏于宫中不得不防,世子可叫你那青梅竹马的青龙查出此人,尽早除去以防后患。” 李慕凌闻言低头笑道:“军师说笑了,我与她哪里是什么青梅竹马。” 谢辞玩味笑道:“这些年你将她藏得那般深,长什么模样都不让我见着,若不是青梅竹马,那我改日倒是要与这位久仰大名的青龙会上一会了。”。 一只黑鸦振翅在太极殿上空划过。 辰时将过,太极殿内私语窃窃,众朝臣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不时看向空荡的皇座。 尚书令桓昱走到陆彦身边,压低声音道:“文贤,这离上朝已快过去了四个时辰,茶水吃食都换了两拨,陛下怎的还迟迟没到?我听说昨夜宫里似乎出了大事……” 正阖目养神的陆彦缓缓睁眼,面上似带着疑惑回道:“哦?昨夜宫中发生了何事?我怎未曾听说?” 桓昱看了陆彦一眼,笑道:“文贤,你我二人相识多年,彼此为人早已互相深知,你又何必与我装出这副模样?” 说完,他见两旁无人,就又凑近些,悄声道:“昨夜淑妃娘娘的龙胎没了,但我听说淮南王府不知从哪弄了个婴孩,在偷送入宫时被宁侍中给拦了。” 陆彦转过头与他对视片刻,而后道:“伯明兄说的是陛下的家事,你我皆为外臣,还是不多言的好。” “我是陛下外臣,但你却不然,那淮南王府冒着死罪也要让淑妃有个皇子,怀着什么心思难道你不明白?眼下太子入了东宫,你这外祖难道就不做打算?”桓昱暗含深意道。 陆彦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有些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太子现下还小,未来之事陛下心中自有定夺。” 桓昱瞪了他一眼,“你这老狐狸……” 话未说完,一旁突然有人说了句“陛下来了!”,随后只闻太监一声传喝,李洵身着朝冕迈入正殿,后面还跟着宁晏礼及一众随侍宫人。 李洵十二旒玉珠后的那张苍白面孔阴沉可怖,带着周身煞气挥袖坐于殿上,众官对昨夜宫内传闻虽一知半解,但却了然李洵此时心气定是大为不顺,遂在行过礼后,一个个捧手垂头默不作声。 宁晏礼向桓昱微微颔首,立于陆彦身后。 陆彦眸光一落,用眼角回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太后午时便会回宫。” 清冷的目光直视殿上,宁晏礼像是没听见这话,抿唇没有应声。 度支尚书顾渊照例上报了近期国库收支账目,听得李洵的脸越来越沉。 顾渊前脚退下,车骑将军陈暨又走上殿前,“陛下,雍州北郡传来消息,近日北魏蠢蠢欲动,屡次小规模袭扰边城,请陛下早做打算,为边境调集兵马,以防魏人突袭。” 众人面面相觑,刚言国库空虚,这又要筹集兵马,一万兵士就要岁食二十四万斛粮,还不算马匹兵械,一年到头那些军饷哪里够用。 顾渊道:“梁魏两国相接的边境绵长,除了淮南,还有北郡诸多城郭,若是处处增派守军,国库怕是要被边境驻军先耗空了。” 陈暨转向顾渊:“若不增兵,来日魏人铁蹄踏过雍州,守不住的可就不单是国库了。” 此言一出,李洵不禁坐直了些,脸色由黑逐渐转青。 陆彦见李洵的反应,回头轻道:“魏人来犯的时机竟这样巧。” “长公主昨晚也在漪澜殿。”宁晏礼似是回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怪不得。 陆彦闻言转回身去,原是淮南王府得知淑妃换子之事已然暴露,才搬出北魏来吓唬李洵,好让他记着还需淮南兵马替他镇守淮水沿线。 果然,只听陈暨又道:“若陛下考虑国库,臣还有一策,北郡之乱可请淮南王派兵驰援。” 一听提到淮南王,李洵顿时皱起眉心。 昨晚李淑妃偷换皇子之事他已知晓,宁晏礼连夜审出的结果,淮南王府正是在李淑妃背后主导此事,胆敢在皇室血脉上动手脚,他恨不能诛杀淮南王府满门而后快。 可眼下边境却突然生事。 桓昱冷笑:“驻守北郡的镇北将军还未上书需要增援,倒是一直坐于京中的车骑将军先操心起了边防之事。” 陈暨斜睨向他:“老夫纵横沙场多年,军中事务怎么也要比桓尚书略懂一二,此事事关边境,更系江山百姓安危,老夫劝陛下提早防范有何不妥?” 陈桓二人在先前宫宴早结下梁子,借这机会你一言我一语,在朝堂之上又呛怼起来,李洵看着二人几欲气炸,宁晏礼向御前常侍使了个眼色,那太监得令走到李洵身后,附耳与他说了些什么,众人便见李洵挥袖散朝。 恭送了李洵,陈暨桓昱又一路吵嚷出了太极殿。 陆彦走到宁晏礼身旁,“看这架势淮南王府已有了应对之策,才派陈暨来打了前战。” 宁晏礼撂摆迈过门槛,日光暖溢洒在绛红官袍上,衬得他面如白玉,整个人也看起来少了几分冷漠,多了些许温和。 他望向远处宫殿飞檐上站立的黑鸦,淡道:“只要将一并事咬死了推在淑妃一人头上,想解此局本也不难。” 陆彦讥诮道:“我原以为李鳌下不了那般的狠心。” “他确不是这般果决之人。”宁晏礼道:“但淮南王府旁的人却未必。” “侍中!”一个太监疾步向二人走来,行至面前先与陆彦伏手礼了礼,而后对宁晏礼道:“陛下请侍中到昭阳殿商议要事。” 宁晏礼颔首,“去回陛下,我这就前往。” “诺。”那太监应声退下。 陆彦望着那太监的背影消失在殿宇转角,话有深意道:“以淑妃的身子大约往后不会再有子嗣,淮南王府恐怕不会就此罢手,若再送一个进入后宫倒也好办,只怕世子年华正茂……淮南又兵强马壮,不得不防啊。”。 宁晏礼到昭阳殿门前时,远远就瞧见一个身着暗红冕服的身影跪在殿外。 他淡漠走过那人身旁,却忽闻:“宁侍中入了前朝,原来做的还是伴驾的差事。” 话里话外,满是戏谑。 宁晏礼脚步一顿,官袍长摆随动作轻轻盈起,带起几瓣落花,他回身侧眼看向跪在地上的李慕凌,蔑然道:“世子这般境况,竟还有心情说笑,如此胸襟臣实在佩服。” 李慕凌冷笑一声:“眼下境遇说来还是拜宁侍中所赐,淮南王府没齿难忘,来日定要对侍中有所回报。” “世子不必言谢,这都是臣力所能及之事。”宁晏礼眉眼冷峭,说着他又抬起骨节分明的手,在李慕凌肩头轻挥了两下,卷起一道细微的凉风,挥掉他肩头的落花。 随着花瓣飘落,一只玉簪忽然从绣着莲花纹的窄袖中滑出。 李慕凌余光划过那道温润玉色,瞳孔倏然一震。 几乎是在瞬间,他就认出,那是青鸾生母留给她的遗物! 李慕凌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见一只冷白的手稳稳将玉簪抓住,握在掌心。 下一刻,他猛地反应过来,甚至顾不及掩饰,愕然看向那张极尽风华的冰冷面孔。 青鸾的玉簪为何会在宁晏礼手中?难道是昨晚漪澜殿的事将她也牵扯出了? 不,不会。李慕凌很快否定这个念头,青鸾的细作身份连他长姐都不曾知晓。 可是眼前…… 无数猜测如乱麻般从脑海跳出,李慕凌忍不住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侍中竟会暗藏女儿家的玩意。” 第30章 第30章 宁晏礼像是听不出这话中的讽刺,冷眼回看向他,又摊开掌心,将视线落在玉簪上。 一眼就能认出这簪子,二人关系恐怕匪浅。 再回想宫宴时试探两人时的反应,莫不是早有私情? 可若如此,那白衣村夫又是什么? 宁晏礼将玉簪重新收回怀中。 要做的事已经做了,再废口舌也无意义,他冷瞥了李慕凌一眼,懒得多留一字,便带着一身冷飕飕的寒意,转身朝昭阳殿内走去。 青鸾疾步走过冗长的永巷,迈过一道宫门,四周空气里弥漫着阴冷的寒意,仿佛与门外不是同一个季节。 她与看门的小太监亮了东宫令牌,小太监面上旋即露出谄媚笑意。 纵是同样做宫吏,在不同地方当差的待遇自然不尽相同。 掖庭这地方本就让人避之不及,那小太监眼见有太子身边的女史前来,想着万一某日能攀附上关系,被举荐到东宫当差,保不齐未来就成了御前的人,自然巴结得紧。 “今日一大早,除去几个被扣在宁侍中手里的,其他漪澜殿的宫婢都送到这来了,这会儿都在里间关着呢。还没来得及安排,署令大人就被御史台的陆中丞叫去了。”小太监跟在青鸾身侧道。 青鸾微微颔首。 小太监又道:“阿姊若是要寻谁,我便帮你偷偷把门打开。” 这小太监心思通透,一看像青鸾这般来到掖庭的,就知是来找人的。 从前就有不少得势的宫人,暗中来托他进掖庭看人。 有的是来找曾经共事时结下仇怨的,如今见仇人落难,再来落井下石的;有的是来找与自己交情颇深的姊妹,悄悄进来给管事塞些碎银,嘱咐照顾一些的。 他打量着青鸾的神色,既不得意,又无忧色,不知她来所为哪般。 青鸾从袖中取出几块碎银塞进小太监手心,“可有一个叫慧儿的,从前在漪澜殿做些洒扫的粗使。” 小太监脸上挂着一副了然的笑意,将碎银自然地收入怀中,“阿姊说的那个慧儿我记得,瘦瘦小小的,进来就哭个不停呢。” “可是受刑了?”青鸾问道。 小太监寻思片刻,摇头道:“我瞧着身上虽然脏了些,但却不像是捱了打的模样。”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小太监将青鸾引至一间偏殿,恭敬道:“里面脏秽,阿姊在此稍后,我将人提来见你。” 青鸾候在殿中,不出片刻,就见小太监领来一个婢子,果然瘦瘦弱弱的一小只,一张花猫脸上挂满了泪痕,怯懦地望着她,不敢做声。 小太监将人带到,识趣地退了出去,临走前不忘提醒青鸾别耽搁太久。 青鸾不动声色地将眼前的婢子打量了一圈,柔声问道:“你可认识顺喜?” 听到顺喜的名字,那小宫婢不禁睁亮了眼睛,但很快,只见她眼中光芒一黯,防备地摇了摇头道:“不,不认识。” 青鸾拉过慧儿,“你莫要怕,我曾与顺喜同在皇后娘娘宫里当差,他唤我一声阿姊,你与他又是同乡,我自然会想法子救你。” 慧儿惊讶地看向她,不可置信道:“真,真的吗?” 青鸾点头,“只要你与我说清楚,你那日值夜究竟听到了什么?” “那日值夜?”慧儿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青鸾指的是她听到异响的那次,回忆道:“那日适逢奴婢夜起,隐约听着偏殿西边有些声音,本以为是宫里进了野猫,怕冲撞淑妃娘娘的龙胎,想着驱逐出去……可是刚要靠近却听见……” “听见什么?”青鸾问道。 慧儿继续道:“起初像是两声咳嗽,后来似是人语,但那夜风大,奴婢听得不太真切,夜色又黑,一时怕是有什么邪祟,就没敢上前再探。” “人语?”青鸾道:“你可听清说了什么?” 慧儿摇头道:“我虽模糊听见有人说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却没听清楚。” “我听顺喜说,你第二日白天又去了附近,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慧儿思忖片刻,回道:“大约偏殿西侧的宫墙上,约莫距离地面尺高的角落处有个细洞,奴婢用手试了试,约莫有两指宽。” 说着她抬起手,伸出并拢的两指,在青鸾面前比了比。 青鸾沉吟片刻,估计给李淑妃下的毒就是每日从那洞中递进漪澜殿的,而慧儿那夜听到的人声,大约就是串通下毒之人。 阖宫上下对李淑妃此胎极为重视,从查出有孕开始,御医们便隔三差五轮流地请脉,吃食用度也很是小心,竟能在这种情况下中毒却未被发现…… 青鸾忽然记起那瓶南疆毒。 据李慕凌所说,那毒是王府军师从南疆寻得,那么整个大梁能够经手此毒之人应不会太多。 想到此处,青鸾脑海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安排下毒之人,莫不是那位军师? 这念头萌生的瞬间,她不觉浑身一凛。 她曾怀疑过下毒幕后之人是宁晏礼或是陆彦,但若二人早知李淑妃龙胎有异,前世就不必等到李洵驾崩后,才以李淑妃秽乱私通的名义将其和假皇子除去。 可她从未想到,或许给李淑妃下毒之人,竟就藏在李鳌身边。 细想前世,李慕凌对那军师几乎可谓言听计从,那军师虽一直藏于幕后,但淮南的一切军机要务,李慕凌都要与他决断商议。在李慕凌登基称帝后,更是将那军师封侯拜相。 而今看来,或许那位军师一早看中的,便是大梁丞相的位置。 他步步算计,迫使李鳌、李慕凌父子后来起兵谋反,又献计割让十三座城池拉拢北魏,助李慕凌走上帝位,大概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 “阿姊!”偏殿外忽而响起那小太监的声音:“这时辰约莫署令大人就要回来,阿姊的话可说完了?” “就快好了!”青鸾应声回道,又转向慧儿:“那夜你可曾听见鸟叫?” “鸟叫?”慧儿似是陷入回忆,半晌却摇头道:“没有,奴婢不曾听见鸟叫。” 不同鸟雀的叫声是淮南王府细作的暗号,若是慧儿那夜未闻鸟叫,王府军师应是收买了其他宫人下毒,以防李鳌得知此事。 此时小太监的催促再次传来,“阿姊!需再快些,我见那边似乎要过来人了!” 青鸾眸色一沉,眼下来不及再问太多,她本是东宫之人,若被旁人看见与漪澜殿宫婢接触,定是会引人猜忌,横生枝节。 慧儿也面露惶恐之色,她抓住青鸾的手,急道:“奴,奴婢该怎么办?” 青鸾反握住她的手,语速不觉加快,“慧儿,你说你那夜曾模糊听见有人说话,若是叫你指认,可还能分辨得出?” “大约,大约可以。”慧儿道。那夜她极其害怕,所以对那声音印象很是深刻。 青鸾点了点头,眸光漆黑,“待晚些时候,你便求方才提你的那个小太监,让他帮你与宁侍中传话,就说你听到那夜宫墙外有人提及军师二字,宁侍中若再问旁的,你就如实禀明,如此,他定会保你性命。” 她顿了下,又补充一句道:“切记,莫要提起我找过你。” 欲向李慕凌报前世之仇,需得揪出这暗藏的军师,此事还要借宁晏礼的手来办,才更为便利。 但若慧儿提到了她,以宁晏礼睚眦必报的性子,定是又会设法将她卷入。 慧儿茫然看向青鸾,还未来得及深问,那小太监已似等不及了,他将殿门打开一条缝隙,伸头进来急促道:“快!再不走来不及了!”。 刚要迈出掖庭大门,青鸾就迎头遇上了一个蓝袍太监,不禁暗中咋舌。 那正是掖庭的张署令。 张署令见有外人出入,还未经由他的允许,当即眉毛一竖:“你是哪个宫的?竟敢擅入掖庭?”随后又朝匆匆赶来的看门小太监喝道:“当值期间你去了何处?” 那小太监刚将慧儿送了回去,一路小跑额前早已爬满汗珠,此时也来不及抹,脸上挂着一丝尴尬,回道:“回署令,小的方才内急……” 张署令褶皱的老脸浮现一抹嫌弃,他瘪嘴瞪了那小太监一眼,又转头对青鸾道:“说你呢,你是哪个宫的?” 青鸾伏手,正思量着要怎么回答,却听见一个略带严肃的声音:“生了何事?” 她掀起眼,见张署令身后走来一个绛色官袍的青年男子,眉目周正,肩背挺直,带着一身端贵官威。 青鸾不久前刚于宫宴见过此人,于是一眼认出,他正是陆彦长子,陆眺。 陆眺特受李洵之令,与廷尉监共同协助宁晏礼严查漪澜殿其余*宫人,他一早将张署令叫到御史台,就是为了解这些宫人的情况,却不想张署令囫囵说不清楚,他只好亲自前来。 待行至近前,他将目光移至青鸾身上。 陆眺自幼记力超群,宫宴时青鸾又单单被宁晏礼叫去给李慕凌奉酒,故而对她印象很深。 张署令见陆眺走来,连忙迎了上去,脸上皱纹笑得堆在一处,谄谀道:“下官治下不严,叫中丞见笑了。”说完他向那小太监剜了一眼,没好气道:“还不快滚去领罚!” “诺。”那小太监作出连滚带爬的架势,退了下去。 见陆眺正打量青鸾,张署令又忙道:“这婢子未经下官准许,擅自进入掖庭,下官正要盘问。” 话音未落,青鸾迎上陆眺的视线,伏手道:“奴婢见过陆中丞。” 30-40 第31章 第31章 陆眺“嗯”了一声,道:“你怎在此?” 此言一出,张署令颇为意外地看了青鸾一眼,听这意思,莫不是陆中丞识得此婢子? 青鸾起初也很是惊讶,陆眺怎会认识自己,但下一刻,她旋即反应过来,大约是宫宴时陆眺看见她站在李昭身后,应知她是陆皇后和太子的人。 这话言外之意是:你为何不在东宫,而出现在掖庭? 她有意瞄了张署令一眼,而后隐晦回道:“奴婢受命来此办差。” 陆眺见青鸾说得含糊,刻意不提“受谁的命”前来此处,猜测莫不是自己的皇后妹妹派她前来打探漪澜殿之事,而她又刻意看向张署令,应是怕张署令听到外传,于是配合道:“既办完了差,就快回去罢。” 青鸾借机连忙告退,毫不犹豫就要抬脚离开,张署令却道:“可是……” 青鸾脚步一顿,只闻陆眺严声道:“张署令,陛下还等着回话,你且速带我去看那些宫人关在了何处。” 张署令一听陆眺这话,心中已是了然,他得罪不起眼前这位年轻的御史中丞,更得罪不起金陵陆氏,虽不知那婢子是何来历,但眼下,其擅入掖庭之事,定是不能再追究了。 他堆着笑脸将陆眺迎进掖庭大门,转头间,望向青鸾远去的背影,耸搭的眼底划过一抹精光。 昭阳殿熏香袅袅,掺杂着一丝清幽酒香。 李洵正在矮榻上斜倚,扶额闭眼,脸色很是难看。他面前案几摆着金樽玉盏,下朝才没一会儿,便已饮下不少梨花醉。 “陛下。”宁晏礼迈入殿中,闻到淡淡梨花清香,不觉微微皱眉,那酒由他亲手酿制,虽甜,但很是醉人。 李洵闻声睁开双眼,不知是酒上了头,还是因李淑妃之事,他面容疲惫,甚至显得有些病态的憔悴,见宁晏礼立于殿前,他抬起手道:“宁卿来了。” 说完,他挥手屏退两旁,为他执扇的宫婢悄然退至五足莲花铜炉边,熟稔地填了些香料,才最后退出。 “方才朝上你都听到了。”待殿中只剩二人,李洵缓缓道。 “是。”宁晏礼知道,李洵说的是陈暨所言的边防之事。 他扫了一眼案几上的酒盏,淡声道:“陛下,梨花醉不宜多饮,太后午时便会回宫,见陛下酒醉定然不悦。” 听宁晏礼提到陈太后,李洵忽而嗤笑一声。 他踉跄起身,险些将身后屏风撞倒,带着一身酒气,走到宁晏礼面前,声音里略带一丝沙哑:“宁卿可知太后因何而归?” “臣不知。”宁晏礼回道。 李洵双目被酒意醺得赤红,直视宁晏礼,笑了笑道:“宁卿知朕如己,怎会不知?宁卿只是不忍与朕拆穿罢了。” 接着,他指向东南方,那是皇家佛寺的方向,似笑非笑道:“朕知,卿亦知,太后此时回宫,不是为了朕,亦不是为了她死去的孙儿,而是为了那淮南王李鳌。” 宁晏礼抬眸,似顺着李洵的话道:“陛下,淮南王世子现下正跪于殿外。” 李洵眯眼向殿外看去,眸光阴厉不明,“看来他淮南王府是有所辩驳,既如此,便让他进来吧。” 很快,李慕凌被传至殿前,他低头疾步上殿,不忘用眼角狠剜了一旁的宁晏礼一眼,伏身叩道:“臣代淮南王府前来,为淑妃娘娘求请陛下宽恕!” 李洵冷笑一声:“宽恕?” 李慕凌伏身道:“淑妃娘娘因腹中皇嗣被害,悲伤难抑,一时犯下大错,不求陛下饶恕,只求陛下念及往日情份,留娘娘一条性命!” 李洵面色幽深,“听世子这语气,此事乃淑妃一人作为,淮南王府之前并不知情?” 李慕凌抬起头,神情恳切,竟让人一时难辨真伪,“陛下,淑妃娘娘要强的性子陛下最是清楚,娘娘在宫中受的委屈从来不肯与母家提起半句,若王府早知她被人下毒暗害,岂会等到今日让她糊涂之下酿出大祸!” “世子所言,怎么与朕查到的不大相同?”李洵的目光扫向宁晏礼。 宁晏礼微微颔首,很快有两个小太监呈着托案走上殿前,案上还搁着一叠薄纸,细细密密的供词与血红的手印交错,不用看也知吐出这些的人曾受过怎样的酷刑。 宁晏礼居高临下道:“世子上前看看罢。” 李慕凌暗中咬牙,正欲提摆起身,双腿却因久跪而踉跄半步,落在宁晏礼澄黑的眸中,显得十分狼狈。 他走到供词前,当真于殿上一张张翻阅起来。 李慕凌双目在供词间游走,眉目愈发皱起,神色渐渐愤然,直至看完最后一张,他再次向李洵跪道:“陛下,自古屈打成招所至的冤狱不在少数,这些宫人怕是被审了一夜才被迫说出此事与王府有关!” “世子的意思,是朕冤枉了淮南王府?”李洵冷道。 李慕凌瞥了宁晏礼一眼,然后伏手,“臣不敢,只是宁侍中素来擅于酷刑,别说那些宫婢太监,就是士卒武夫怕也捱不住他的拷问,严刑折磨之下,宁侍中想要的证词怕是不难得到。” 李慕凌话中矛头直对宁晏礼,但李洵却叫人呈上物证——李淑妃蓄意留胎所服用的汤药残渣,以及淮南王府医官手书的药方。 李慕凌脸色陡变,自己明明已于三日前夜里,安排侍卫将那医官送回淮南! 他倏然瞪向宁晏礼。 “淮南王府胆大包天,与淑妃合谋欺君,世子还有何话说?”李洵的声音仿佛是从牙齿缝里发出来的,阴戾森寒,让李慕凌不由滞住。 正待此时,一只黑鸦从殿前飞远,御前常侍钱福疾步入殿,对李洵道:“陛下,廷尉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禀报!” 李洵火气正盛,遂没好气地道:“何事?” 钱福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回道:“回陛下,太,太后娘娘回来了……” 李洵一惊,“不是说太后要午时才到?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钱福道:“太后娘娘回来直奔廷尉,将宁侍中前夜关押的那个医官给……给……” 宁晏礼眸中微黯,冷声道:“太后娘娘将淮南王府那医官如何了?” 钱福看向他,脸色难看道:“给杀了……” “……”宁晏礼看向李洵,李慕凌亦是浑身一震。 “杀了?”李洵登时拍案而起,瞪圆了眼睛道:“太后竟把此案人证给杀了?” 钱福见李洵大怒,扑通跪地,回道:“太后娘娘说,说那医官蓄意谗言,引陛下对诸侯猜疑,破坏宗亲君臣关系,就把人在大牢里杀了……” 李洵脸色青紫,“廷尉监顾準何在?” 钱福道:“顾大人拦了……但是被当场革职,太后娘娘说他办事不利,不能侍君奉主,然后将被陛下贬到马厩喂马的陈璋陈大人任命为新任的廷尉监了……” 钱福话音一落,李洵勃然盛怒,他“哐”地一声将面前的案几踢翻,白玉酒盏应声滚落,梨花醉从掀倒的金樽里盈盈流出,漫出浓郁酒香。 他大步走向侧殿,一把从伏虎剑架上取下天子剑,又快步向李慕凌走去。 李慕凌当即面露惶然,叫道:“陛下!” 李洵置若罔闻,在他面前“铮”地拔出利剑,指在了他的鼻尖上,眼底猩红道:“淮南王府既有太后撑腰,世子还何必跪在朕的面前?” 李慕凌上身微微后仰,梨花醉沿着衣袍纹路渗入,却不敢妄动,他白着一张脸,吞了吞嗓子道:“陛下言重了……太后娘娘也是体察臣与父亲对陛下的忠心,才信任淮南王府。” “忠心?”李洵狠道:“李鳌对太后的忠心朕倒是看得真切!” 提及此处,他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少年时,他便看得清清楚楚,李鳌望着自己母亲的眼神,不是臣子对太后的尊仰,亦不是小叔对兄嫂的敬护,那双僭越背德的眼里,赤。裸裸的,分明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慕与渴望。 他恨李鳌,竟然胆敢觊觎皇帝的母亲。 但他更恨自己,明明身为天子,却不能将李鳌除之而后快。 就在李洵与李慕凌僵持间,钱福偷偷抬眼瞧向宁晏礼,只见宁晏礼稍一垂眸,钱福当即心领神会,又道:“陛下……” 李洵闻声冷眼看他。 钱福道:“太后娘娘还说,皇嗣夭殇,她心中悲恸,回宫后百官嫔妃不必相迎,只请陛下即刻到长寿殿稍候,待她回宫后与陛下母子相聚。” 李洵眼中浮起一抹讥讽,喃道:“好一个母子相聚……”之后,他又像是自嘲般嗤笑一声,将天子剑“哐啷”一声扔在地上,对李慕凌道:“世子且回去与淮南王传信,有太后在,就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李洵所言之意,在场几人皆心知肚明,既在此事保全了淮南王府,李慕凌怕他反悔,遂不敢久留,又深深叩拜后,匆忙退了下去。 李慕凌走后,李洵又在昭阳殿发了好一通脾气,将一应摆设砸了个遍,直到陈太后回宫派人到昭阳殿请他,李洵才更衣准备去往长寿殿。 宁晏礼从昭阳殿退出,正逢四下无人注意,方才为李洵执扇的宫婢悄然走近,低声道:“大人,鸦青传信,有一个漪澜殿的宫人求见,口中提及‘军师’二字。” 宁晏礼眸光一动,不着痕迹道:“安排到刑室殿见我。” “诺。”那宫婢轻声应了,而后又道:“近日皇帝梦魇的症状愈来愈重了。” 宁晏礼面容清冷,没有说话,就在二人即将擦肩而过时,他却忽而道:“流萤。” 那宫婢脚步稍滞,随后听到宁晏礼淡漠的声音:“最近将香燃得轻些。” 流萤微微怔住,良久,她猛然回头,却见宁晏礼绛色的衣摆已翩然消失在宫门之外。 第32章 第32章 慧儿跪在刑室殿里,殿内幽暗森冷,她又想起方才进殿前看到的白幡,不觉心中愈发惴惴,对青鸾的话也油生一丝怀疑。 宁侍中真的会保自己性命吗? 她没见过宁晏礼,只曾在漪澜殿时听其他宫婢说过,那位大人有谪仙之姿,虽为宦臣,但风华绝代,胜过这世上万千男女,就连陛下都曾为他一见倾心。 她不晓得谪仙长什么样子,但只觉天人应该不会待在这么阴暗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殿前角落一处暗门突然打开,慧儿神经一紧,只见一个青衣男子手持烛台而出。 她偷瞟向青衣男子的脸,狭长的双眸,窄细的鼻梁,瘦削清俊,倒也还算好看。 鸦青刚将四处宫灯点亮,却突然听见怯懦懦的一声:“侍中大人……” 他愣了愣,回头看向殿中跪着的瘦小身影。 慧儿见他视线落过来,急将跪着的姿势正了正,慌忙叩道:“侍中大人,奴婢,奴婢定将知道的如实禀明,请侍中大人饶过奴婢,奴婢不想再回掖庭了,那里的罪奴早晚会被打死的……” 说着,她眼底红通通的,泫然涌上一层泪花。 鸦青怔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还从来没人会将他与他家大人弄错,不禁哑然失笑:“你跪错人了,我不是侍中大人,我是大人府中的长史。” 这回换做慧儿愣住,她汪着晶莹的泪珠,直直看向鸦青,喃喃道:“长史大人?” 鸦青笑了笑,“你是在漪澜殿当差的?” 慧儿抹了把眼泪,点头道:“奴,奴婢在漪澜殿做些粗使。” 鸦青打量着眼前的小宫婢,顺手将烛台放在宁晏礼的案几上,“你与凤仪宫当差的那个叫顺喜的,是同乡?” 他在方才已经查过慧儿的宫籍。 慧儿是浔阳柴桑人,而他刚好记得,曾经查与青鸾共同出宫的那个小太监时,那小太监的老家也在浔阳柴桑。 他见慧儿怯弱胆小,不像是敢托人向他家大人传话的样子,猜测幕后大约有人指使。但经查探,她底细确是清白,虽在漪澜殿当差,可与淮南王府并无瓜葛。 只是不知她与顺喜同乡一事,是否是个巧合。 慧儿听到他问顺喜,不由得警觉起来,但她记得青鸾说过,若问旁的事要如实回答,于是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鸦青察觉到她神情里的防备,但见她又点头承认,心中反倒生出一丝不解,遂直接问道:“你说自己在漪澜殿值夜时,曾听见有人在宫墙外提及‘军师’二字?” 慧儿吸了口气,看着鸦青道:“是……” 鸦青狐疑地看向她,“那你可知军师是谁?” “不,不知。”慧儿摇头道。 “你当时还听见什么了?”鸦青道。 “那夜有风,旁,旁的听得不大真切。”慧儿被问得没底,眼中略显闪烁。 这时,屏风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修长的身影,慧儿抬眼看去,待那身影走出,她不觉怔住。 她从前不知谪仙人是什么样的,但今日算是知道了。 宁晏礼抬眼看她,见她表情怔愣,不禁微微蹙眉,“你找我何事?” 这如淬冰似的一句,让慧儿倏然惊醒,她打了个寒颤才反应过来,连忙叩头道:“侍,侍中大人,求侍中大人开恩……” 宁晏礼看了鸦青一眼,凤眸浓黑疏冷,似在问他: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鸦青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将慧儿传话所说,方才的询问,以及查到慧儿与顺喜同乡之事,一并告诉了他。 宁晏礼闻言一顿,脑海中自然浮现出一张清艳的面孔。 他黑眸闪动,不觉间将掌心攥紧。 又是那个婢子,每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千丝万缕间,总会联系到她的身上。 他看向慧儿,声音极冷,“你在掖庭可是见过了什么人?” 听宁晏礼忽然问到此处,慧儿想起青鸾的嘱托,不由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俯身埋头道:“不,不曾见过……” 宁晏礼眸中神色微凝。 眼前这婢子目光闪躲,分明有所隐瞒。 这婢子是见过她吗?他心中油然生出这样的直觉。 慧儿趴在地上,久不闻宁晏礼开口,心中忐忑至极,怕他不信,又道:“大人,奴婢当真在值夜时听到有人暗中交谈!” 这时,鸦青也在一旁附道:“方才臣已派人查看,漪澜殿偏殿西侧宫墙上,确有可用来传递物品的细洞。” 之后他又压低了声音:“依臣看,这婢子城府不深,大半是不敢说谎的,应是被心机之人利用了。” 他口中所言“心机之人”是谁,二人自然心照不宣,可听到宁晏礼耳中,却莫名腾起一股烦躁。 他瞥了慧儿一眼,又看向鸦青,冷道:“你与她认识?” “不认识……”鸦青愣道,不知话题怎的扯到自己头上来了。 “既不认识,你怎确定她是被心机之人利用,而非与人合谋?”宁晏礼直视着鸦青,眸光冷冽。 鸦青怔怔回看向他,隐约觉得他说这话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 难道是自己说错什么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故而只能暂时缄口,转头却见宁晏礼突然撂摆起身,于是又不得不急道:“大人不审了?” 宁晏礼脚步微顿,目光落在慧儿的头顶,“你既信她,便依她所言,去把那军师安排的下毒之人找到。” 鸦青本以为宁晏礼对慧儿有所怀疑,还以为他想对她用刑,却不想他今日的态度竟少见的松动,遂连忙伏手应道:“谨诺,臣这就去安排。” 伏在地上的慧儿这时也慌忙抬起头,她见宁晏礼脸色沉冷,没问几句就要离开,不知过后要如何处置自己,心里一时又慌又怕,几乎带着哭腔道:“大人……奴婢,奴婢还能活吗?” 却不料,只这一句,宁晏礼耳中仿佛被轰隆一声炸响。 他面色倏然僵住,没等反应,下个瞬间一阵强烈的嗡鸣穿透耳廓,殿中的灯火忽然变得愈发晃眼,他下意识眯起双眸,视线里却霎时变成一片灼烈的火海。 宁大人,我还能活吗? 如鬼魅般的话语再次响起,宁晏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身子猛然失控栽倒下去。 “大人!”鸦青陡然大惊,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住,同时大喝道:“快来人!” 话音一落,几个银甲侍卫顿时于外殿涌入。 屠苏率先入内,一眼看见倒在鸦青怀中的宁晏礼,脸色唰然煞白,“大人又昏倒了?” “快去请霍大人!”鸦青急道。 鹤觞应声,转身就要向御医院急去,却忽闻一道虚弱却仍旧冷硬的声音传来—— “不必……” 鹤觞脚下一滞,愕然回头看去,只见宁晏礼缓缓偏过头,紧拧着眉,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乌黑的鬓角已被冷汗打湿,那如纸的薄唇微微启合:“不必惊动长玉……” “大人!”屠苏焦急道:“这已经是大人第四次昏倒,不能再硬扛下去了!” 屠苏的声音不小,宁晏礼此时却根本听不真切。 他冷白如玉的脸上已没了半点血色,脑海中不断有纷乱画面闪过,耳中的嗡响愈演愈烈,强烈的眩晕感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将目光艰难穿过众人,落在正因惊惧而不住颤抖的慧儿身上。 自己这副模样绝对不能外传。 他缓慢指向慧儿,想要下令将其灭口,然而话未说出,慧儿的脸却在视线里逐渐模糊,转而变成一张毫无生气的清艳面孔。 宁晏礼微微睁大了双眼。 女子静静躺于玉棺之中,断臂下连着由金丝帛锦缝制的假肢,只见他一袭龙纹玄袍立于棺前,漠然挥手命人合棺。 在玉棺盖上的瞬间,他顿觉胸中一窒,口中喷出腥甜血气。 “大人!”众人一拥而上。 青鸾刚回到东宫,未入殿门,就听到两声翠鸟鸣啼。 “这季节翠鸟甚多,一会儿我便上去将这几颗歪脖子树上的鸟巢摘了,省得平时打搅殿下午睡。”白芷盯着宫中的梨树叉腰道。 几个宫婢被她这话逗得捂嘴直乐,转头见青鸾回来,纷纷礼道:“随侍。” 白芷回头瞧见青鸾从宫外进来,惊讶道:“随侍何时出去的?” “太子殿下呢?”青鸾反问道。 白芷道:“殿下方才被凤仪宫来人喊去了,说是太后娘娘回来了。” 然后她凑近青鸾身边,压低声音道:“殿下以为随侍昨夜下棋太晚还没起呢,就带白薇他们去了。” “这么早?不是说太后娘娘过了午时才会回来吗?”青鸾道。 白芷眨了眨眼道:“或许是行程赶了一些吧,毕竟昨夜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 翠鸟的清鸣再度传来,青鸾又与白芷说了几句,随后便托辞转去了东宫后门,见四下无人,她将后门开了一道缝隙,侧身迈出。 她抿了抿唇,望向前方假山后闪过的身影,疾步走近。 “阿鸾!”李慕凌在看到青鸾的瞬间,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 手臂的刀伤被他一下扯痛,青鸾暗自倒吸了口气,作出向四周打量的模样,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出,“殿下,此处虽然僻静,但也偶有宫人往来,若有急事便长话短说吧。” 听她这样说完,李慕凌也面露警惕,他将半个身子探出假山外,再次确认无人经过,才回身道:“阿鸾,若不是急事我也不会此时找你。” 他顿了顿,又道:“漪澜殿的事想来你已听说一二,只是有一件不为旁人所知的,阳华昨夜在宫中抓到了一名细作,那细作恐怕是针对淮南王府而来的。” 青鸾闻言一滞。 长公主昨夜抓到的细作…… 李慕凌继续道:“只是那细作昨夜已被阉狗宁晏礼带走,我与军师商讨过了,想来那细作不是阉狗的人,就是陆氏安排的人,此人藏身宫中终是祸患,阿鸾,还需你暗中将那细作查出除去。” “呃。”青鸾怔了怔,手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阿鸾?”李慕凌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 确是有些难处,那个细作就是她,难不成要她自戕? “没有,只是长公主可看清了那细作长什么模样?”青鸾忍着痛,双眼清澈道:“或是有何特征?” “昨夜阳华似乎也没大看清,只言那细作应是个宫婢,身量与她相近。”李慕凌想了想,又道:“昨夜那细作的右臂应是受了不轻的刀伤。” “……”青鸾不觉将右臂往身后挪了挪,诚恳道:“眼下对那细作所知的信息太少,但我会尽力一试。” 李慕凌面露感动,“不知那细作身手如何,你要千万小心。” 青鸾“嗯”了一声,正欲脱身离去,却又被李慕凌唤住,“阿鸾,你近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青鸾顿住,难道是李慕凌察觉出什么了? 她回过头,露出不解的表情:“世子殿下所言何意?” “你……”李慕凌犹豫片刻,才似下定决心般问道:“阿鸾,你阿母留下的玉簪何在?” 第33章 第33章 青鸾睫羽微颤,那玉簪在宁晏礼手中,李慕凌为何会突然问到这个? “世子殿下怎的会突然问起那玉簪?”青鸾作出颇为惊讶的模样,“那簪子从入东宫后就一直未见,不知放在了何处,前些日子我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还找不着,正为此事忧心呢。” 随后她垂眸道:“殿下知道,那是阿母留给我的遗物,若要就这么丢了,来日我还有何颜面去九泉下与阿母相见?” “阿鸾……”李慕凌见她如此,心中不由一动,安慰道:“我只是久未见你戴那簪子,故而多嘴提起,阿鸾莫要伤心了。” 青鸾缓缓颔首。 李慕凌反倒松了口气,猜测宁晏礼应是于宫宴时对青鸾生了疑心,才派人偷了那簪子试探于他。 回想今日宁晏礼拿出那簪子后并未有所表露,想来应是试探无果。 “你在宫中一定要倍加小心,那阉狗心思极细,一直在找王府埋的暗线。”李慕凌嘱咐道:“军师为玄武所设的替身已经被他除去,他定会将视线转移到你们另外三人身上。” 青鸾眸光一亮,看来那赵鹤安果然不是真的玄武。 真正的玄武,应该还隐藏于朝廷之上。 “玄武的替身?”她装作疑惑道:“那白虎与朱雀可有替身?” 李慕凌道:“你们四人中,只有玄武身份特殊,他若没有替身,做起事来极易被人发现,那王府长久以来下得这盘大棋便前功尽弃了。” 青鸾刚要再问,却见远处走来两名宫婢。 “此处不能再留。”李慕凌用口型对她说道。 青鸾约莫着时间,若再问下去,东宫那边也会发现她不在宫内,长此以往难以解释,定会叫人生疑,遂待那两名宫婢走远,她便先一步离开假山。 只是她一时心事太多,却没注意那两名宫婢之一,在不远处悄然折返,看着她回到东宫后门,李慕凌又从假山疾步走出,才默然离去。 陈太后回宫第二日,李昭照例要去长寿殿请安,青鸾与白芷刚为他穿戴整齐,白薇便匆匆进殿,礼道:“殿下,刚刚太后娘娘派人来传,说今日的请安免了。” “请安免了?”李昭疑惑道:“通传之人可有提到为何?” 青鸾向殿内其他宫人使了个眼神,待几人退下,白薇走到她与李昭跟前,低声道:“回殿下,据说是陛下下朝之后去了长寿殿,又与太后娘娘大吵了一架。” 太后皇帝母子二人这番反应,青鸾倒并不意外。 昨日陈太后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到廷尉把前夜相关的人证灭口,她死保淮南王府的态度显而易见,李洵为此已与她大闹一场,气得连晚膳都掀了。 昨个夜里,李洵大约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连夜派人送了三尺白绫、一把匕首,以及一杯毒酒到漪澜殿,却不想李淑妃撕了白绫,砸了毒酒,熬到天亮,宫门一开,淮南王府竟送来了免死的丹书铁券。 那是当年为表李鳌于淮水救驾,陈太后赐予淮南王府的,想来李鳌也是怕此事再闹下去不好收场,才不得已将这传家的宝贝搬了出来。 可是如此一来,李洵的怒火找不到出口,就免不了与陈太后再度冲突。 “陛下的火气,恐怕这阖宫上下只有太傅大人能劝得了。”白芷道:“但奴婢听说太傅大人今日告病,连早朝都没上。” 宁晏礼病了?青鸾长睫一颤。 那人铁打的心肠,连在身上插刀见血都不形于色,什么样的病会让他在这种时候连朝都不上? 那日审问她的时候,他还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倒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太傅告病?”李昭一听宁晏礼抱恙,脸上顿时现出担忧之色,“可请御医瞧过了?” “陛下前后派了十几位御医到太傅大人府上,可都叫府中长史托辞打发了,最后只有霍大人进去,这会子还未回宫呢。”白芷道。 “太傅大人竟没在宫中?”青鸾颇为惊讶。 宁晏礼自入门下省以来,虽不用时时伴驾,但李洵仍叫他居于宫中,他本是宦臣,也没那么多忌讳,外面偌大的宅子放了许久都未用过,这次他竟突然住到了宫外。 莫不是真有什么隐疾发作,怕在宫里走漏风声? 白芷颔首,“奴婢听御前的人说,太傅大人昨日午时出的宫,入夜也没回来,一早才派人告假,许是近来忙碌,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太傅平日公务繁杂,本就辛劳,本宫还将功课频频送去叨扰,叫太傅不得休息,本宫真是思虑不周。”李昭小脸皱成一团,坐回案前自责道。 “……”想到宁晏礼极尽敷衍的批语,青鸾不想打击李昭,只得微笑安慰道:“殿下无需自责,太傅大人也是尽了身为人臣的职责。” 李昭撑着下巴思忖片刻,而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青鸾道:“那便去库房取些补品送到太傅府上,也算聊表本宫心意。本宫出宫不便,此事由你代劳最为合适。” “……”青鸾笑容登时一滞。 巳时,宁府。 日光透过雕花窗柩打进殿内,勾勒出熏香弥漫的轮廓。 “怎么燃这么重的香?”霍长玉伸手在空中挥了挥,皱眉道:“夜里还是睡不安稳吗?” “谁放你进来的?”纱帐内传出低哑的问话。 霍长玉将木窗推开,回头道:“你觉得他们几个拦得住我?” 一丝微风夹杂草木清香灌入殿中,白纱轻盈摆动,映出帐内人影,“我已经没事了,你回宫便说我只是稍染风寒,明日就可正常上朝。” “你眼下这副样子如何上朝?”霍长玉道:“我已为你开了几副安神的方子,你且在宫外养上几日再回去罢,宫中那边我自会交代妥当。” “此时正是让李洵与陈氏反目的最好时机,我怎能在此耽搁?”掀开薄衾的窸窣声传来,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将纱帐拨开,或许是过于白皙,手背上的脉络清晰分明。 宁晏礼散着如缎的墨发,披着外袍走下床榻,素白的寝衣衬得脸色有些苍白憔悴,“北郡的战事一触即发,绝对不能让陈暨和李鳌在朝中占了先机。” 霍长玉急道:“什么先不先机的?我已听屠苏说了,你这已不是第一次晕倒,你日日不得安枕,前日又连着熬了整夜,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的!” 宁晏礼俯身坐到案前,树影隔窗投在身上,挡住半张侧脸,“你今日前来也好,便帮我与长翎传信,此次若是与北魏开战,他必要率镇北军拔得头筹,才能彻底断了李洵在戍边之事上对淮南王府的依赖。” “我现在同你说的不是朝堂之事,亦不是边关之事!”霍长玉见*他头也不抬,只顾自润笔,声音不觉提高了两度:“你三年前替陛下挡那一剑本就伤及内里,如此消耗下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三年前,李洵在雍州巡游途中遭北魏细作刺杀,宁晏礼为得李洵信任,用苦肉计硬是在那利刃袭来时挡在了李洵身前,那一剑虽避开了致命要害,但仍伤及腑脏,生生用汤药吊了半年才见起色。 霍长玉话音一落,偌大的府院除了风动枝叶的沙沙声,就剩偶尔几声叽喳的鸟鸣。 寂静中,屠苏为首的几名影卫围在殿外,不禁对他纷纷暗赞。 一只青雀从他们头顶飞过,在半空兜了一圈,收翼落于窗前。 案边铜炉沉香袅袅,宁晏礼刚落下的笔锋稍顿,他抬起长睫,看向霍长玉,平静道:“我的命早在十六年前就交代在了淮水之滨,你知眼下有些事,我看得比性命更重。” 言语冰冷坚硬,上挑的凤眸中没有一丝波澜。 霍长玉看着那双眼,腹中备好的说辞,此刻却突然一句也说不出了。 他凝视着那张清冷苍白的面孔,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道:“你为何这般拼命,我自是明白……可是你也要珍重自己的身子。” “我的身子,我心中自是有数。”宁晏礼再次提笔蘸墨,淡道:“我还没那么容易死。” “……” 此言一出,噎得霍长玉不禁瞪了他一眼,自己当初怎么就弃武从医,跟在这冰山身边操这样的窝囊心了呢? 宁晏礼低头将信写完封好,递了过去,“北魏屡次来犯,李洵早有反击之意,我会在朝中主战,并上书力荐长翎为主将,但我想陈暨定会从中阻挠,推李鳌或他陈氏之人,届时还需霍将军从旁相助。” 霍长玉“嗯”了一句,接过信,“听父亲说,今日上朝陈暨的态度已很明确,但不知李鳌如何看待此事。” 宁晏礼道:“如今北魏侵犯的皆是北郡襄阳一带,未从淮水犯进淮南,他李鳌也许还打着作壁上观的主意,毕竟现下淑妃的事已让淮南王府自顾不暇了。” 霍长玉颔首,“李鳌为平息此事搬出了丹书铁券,想必他早在淮南坐不住了。只是如此一来,约莫陛下也无法继续深追此事。” 宁晏礼冷笑:“有那位说一不二的太后娘娘护着淮南王府,他追不追究又有何用,不过借此,这母子二人的间隙便再不可修复了。”。 午后,宁晏礼服过了汤药,命人添了些香,在案前又疾书了起来。 一沓沓公文从书案右侧渐渐减少,很快从左侧摞起厚厚一叠,他拿过最下面的一份,翻开后,隽秀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这份是东宫送来的,李昭的功课。 对于李昭,宁晏礼除了太子太傅这个头衔,确实未尽过为人师的职责。 李昭定时将功课送来,他也只是草草于末尾批注一句“殿下勤勉,臣心甚慰”,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他从不愿在毫无意义的事上浪费功夫。 或者说不止是事,还有人。 但今日不知怎的,或是因为少有这会子清闲,或是因为莫名生出些身为太子太傅的觉悟,在宁晏礼刚要落笔写下第一个“殿”字的时候,却手腕一顿,将笔提了起来。 他撂下笔,将功课翻回 第1篇,一页一页开始审阅。 纸上的字迹工整有序,对于李昭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确是能看出其沉稳的性子,字里行间所表达的观点也颇显仁爱敦厚之心,最难得的是又如此勤奋好学,若在未来好好加以匡扶,倒是个能成为一代明君的料子。 可他偏是李洵的儿子,当真是可惜了。宁晏礼眸中划过一抹嘲弄。 想到此处,他便失去再看下去的耐心,刚要直接跃至末尾,却在下一篇战策论的空白处看到一行小字批语——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那字与李昭的字迹明显不同,清丽灵秀如行云流水,像是女子温婉的手书,却又带着一丝男儿郎的恣意潇洒。 宁晏礼目光久久凝视在那行字上,黑眸幽深莫测。 看来东宫之中,还有另外一位“太傅”存在。 正待此时,殿外传来鸦青的声音:“大人,事情办妥了。” 宁晏礼收敛视线,拿过一本书卷盖在那篇战策论上,淡声道:“进来回话。” 鸦青进殿伏手道:大人,臣已带那慧儿指认出了与淮南王府军师暗通的宫人。” 宁晏礼顺手翻开卷页,眼眸垂在书间,心思却全然还在那行清秀小字上,“既已抓到细作,直接上刑拷问出那军师的下落即可。” “这恐怕不妥……”鸦青犹豫道。 宁晏礼抬眸,“不妥?” 鸦青道:“大人,这宫人……臣不敢贸然处置,因此特来向大人禀报,望大人决断。” 第34章 第34章 宁晏礼眼中生疑。 “与那军师勾结的宫人,是在凤仪宫里当差的,名唤兰心。”鸦青道:“若是一般宫婢也就罢了,但这兰心不仅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婢,还是当初从陆府带进宫里的。” 换言之,就是陆氏的家仆。 这确实有几分棘手。宁晏礼思忖道。 高门的贵仆,又是皇后的心腹,这样的婢子往往活得比一些士族女郎还要体面。 若说她被淮南王府收买,是任谁也不会相信的。 因此,要是将此事捅破天,就会被淮南王府反咬一口,说是陆皇后派人向李淑妃下毒在先,这虽不能掩李淑妃换子欺君的罪过,但却会叫李洵转移对陈氏和淮南王府的怨怼。 而且这毕竟是陆彦的家事,他不好在明面上插手过多。 见宁晏礼沉吟,鸦青又道:“大人,眼下还有一事。” “何事?”宁晏礼道。 “流萤传来消息,淮南王世子昨日离开昭阳殿后,与东宫那位女史私下里见面了。” 宁晏礼凤眸微凝。 在他用玉簪试探后,李慕凌就敢在光天白日里与她相见。 二人便这么迫不及待吗? “大人?”鸦青看他又半晌不语,以为身体仍有不适,遂关切道:“大人是否要歇息片刻?” 话音将宁晏礼的思绪打断,他倏地看向鸦青,淡道:“那副画像呢?” 鸦青愣了愣:“哪副?” 为抓细作,他们派人绘制的画像不下百副,宁晏礼突然没头没脑的一句,让他一时蒙住。 宁晏礼漆黑的眸光射来,鸦青浑身一凛,不知是打通了哪道关窍,他脑中顿时灵光一闪,恍悟道:“啊!大人说的是那一副!” 他随即又道:“那副就在偏殿书房中,臣这就前去取来。” “不必。”宁晏礼起身,在鸦青讶然的目光中朝偏殿走去。 殿外日光正盛,暖意铺在院中,叫人忍不住犯困。 在廊檐下打盹的屠苏,忽而感受到面皮上刮过一道冰冷,他蓦地打了个冷战,刚一睁眼,就看见一个墨色身影从面前走过。 屠苏惊讶道:“大人,你怎么不好好在寝殿休息,霍大人临走前可是有过交代的——” 说到一半,一记眼刀飞来,后半截话被他咽回了肚里。 这时,跟在后面的鸦青走到他身边,小声道:“从我方才进殿就发现大人心情似乎很是不好,这几日你说话小心着点儿,别总惹大人不悦。” “我——”屠苏瞪眼道:“我怎么就惹大人不悦了?” 宁晏礼迈入偏殿,一眼就瞧见卷筒中用绢帛包好的卷轴。 他将绢帛拆开,把卷轴在案上铺开。 那个清媚撩人的女子又出现在他面前。 “那不是陆氏小姑吗?大人总看她的画像做什么?”屠苏趴在窗上,低声道:我记得上次那玉簪,大人也没还给人家……” 说到此处,他突然转头看向鸦青,错愕道:“大人不会是动了凡心了吧?” “你说什么呢?”鸦青剜了他一眼:“大人是……怎么会?” “大人虽然……但他也是人啊!你几时见大人用这般神色看哪个女子了?”屠苏往殿内指了指,说得愈发笃定。 见宁晏礼视线久久盯在画上,眼中神色莫测,鸦青也犯起了嘀咕:诚然,他家大人往日里对女子的态度只有两种,对普通的无视,对怀疑的上刑。 若照以往,这女史早就被抓来拷问,何必等到现在? “有事就进来,不要在窗前挡光。” 宁晏礼的声音忽然从殿内响起,将二人吓了一跳,鸦青埋怨地看了屠苏一眼,屠苏讪讪一笑,将他推在前面,一前一后进入偏殿。 二人进殿时,宁晏礼已提笔蘸墨,在那画像上洋洋洒洒勾勒着什么。 屠苏伸头看去,不禁睁大眼睛道:“大人,这好好的画,为何要改?” 鸦青闻言也走上近前。 只见宁晏礼笔尖快速流转,轻描重墨,几笔下来,画中女子媚眼浮出笑意,眸光波动,竟似秋水荡漾,花般的笑靥明显比方才更加清隽,还透出一丝机敏狡黠。 看着画像上逐渐鲜活过来的女子,鸦青不觉怔住。 这已经不是相像的程度,甚至可以说是东宫那位女史活脱脱出现在了眼前。 宁晏礼撂下笔,冷眼端详女子的面容。 本是用来辨认细作的,故这画像只至胸肩,没画到半身。 看着女子双臂的线条在纸张边缘戛然而止,他想起晕倒前眼中浮现的画面。 玉棺中的那个断臂女子,果然与她一模一样。 若非要说出不同,便是现在的她还活着。 “大人,你这画得也太像了!”屠苏目瞪口呆地看向宁晏礼。 要在心底将那容颜描绘了多少次,才能画到如此境地? 待画干了,宁晏礼刚将画像卷起,屠苏乐呵呵地伸手去接,“大人是要将这画挂在哪?” 却闻宁晏礼道:“把这个交给司白。” 屠苏一愣,转眼向鸦青看去,鸦青似乎明白过来:“大人是要将那女史……” “杀了。”宁晏礼道:“在宫外找机会动手。”。 东宫仪仗在朱红府门前停了下来。 青鸾掀开帷幔,抬头看向门上的烫金匾额,宁府二字显得格外刺眼。 那夜与宁晏礼的针锋相对还历历在目,虽然她搬出李昭和陆氏,让宁晏礼一时忌惮没有对她动手,但刚时隔两日就要走进宁府的大门,这让青鸾莫名有种深入虎穴的紧张感。 随行的小太监已候在车边,青鸾提起裙摆,由他虚扶着迈下牛车。 后面跟着两排宫人,个个手里捧着漆木托案,上面都是李昭一样样挑选的,有药材,有补品,还有青鸾做的点心。 点心是李昭磨她现做的,要不然也不会等到快日落了才到宁府。 看着那些东西,青鸾轻舒了口气:毕竟自己今次是代李昭前来,宁晏礼大概不会过分为难。 但为求稳妥,她还是留了个心思,特意没让人提前通传,以防宁晏礼知道是自己前来,心里提早生出别的打算。 于是,待一切备好,她才让小太监前去通传。 朱红的大门被轻轻叩响,开门的是张生面孔,但看那身银甲,应是宁晏礼的影卫。 那影卫听小太监说完,连忙进去通报,不出一会儿,就见鸦青带着数名影卫开门走出。 “女史代太子殿下前来,府中有失远迎,实在失敬。”鸦青走到青鸾面前,恭敬伏手道。 “殿下不想叨扰太傅大人休养,故特意交代莫要提前通传,只将心意带到即可。”青鸾客气回礼。 她向鸦青身后看去,见到身后的屠苏,面上不由得浮出温和笑意。 屠苏也笑了笑,只是神色有些不大自然。 这稍纵即逝的不自然却被青鸾看进了眼里。 屠苏心性淳质率直,是个藏不住事的,见她时这般表情,想必宁晏礼对她的怀疑,已不止于赵鹤安的死。 “这些都是殿下的心意,还望长史代太傅大人收下。”青鸾抬手让宫人将托案呈上。 宁府乃是非之地,她只想赶紧办妥差事速速离开。 鸦青携众人躬身拜道:“大人风寒不宜外出,臣等便代大人谢太子殿下厚恩。” 待宁府众人将赏赐接过,青鸾微笑:“既如此,奴婢就不多打扰了。” 说完她盈盈一拜,转身欲走,却忽闻鸦青道:“女史留步。” 青鸾回身面露疑问,“长史还有何事?” 鸦青拜道:“太子殿下日前送来的功课大人已做好批注,还请女史随我入府为殿下带回。” “太傅大人病中未愈,奴婢风尘仆仆不便进府,以免将污浊气带入府中,使大人病情加重。”青鸾眸色微沉,但脸上还保持着笑容:“就劳烦长史帮奴婢进府取来,可好?” 鸦青却不买账,“东宫福泽深厚,女史怎会身带污浊之气?女史莫要说笑了,大人还有几句话,想亲口托女史带给殿下。”他抬手引道:“女史,请吧。” 青鸾心中了然:看这架势,这鸿门宴倒是不赴不行了。 她莞尔一笑,回头与一个小太监道:“你先回东宫禀报殿下,就说我随长史入府去见太傅大人了,以免迟迟未归,殿下久等心急。” 那小太监得令,翻身上了一匹快马,朝宫里去了。 看着小太监远去的背影,鸦青笑道:“女史思虑周全,鸦青实在佩服。” 青鸾朝府门走去,眼中似笑非笑,“与你们大人打交道,若不思虑周全,是要吃大亏的。” 日暮西沉,青鸾随鸦青走在偌大的府院里。 府中虽少有人住,花草却被修剪得很好,适逢眼下正是枝繁叶茂的季节,一眼望去,错落的亭台游廊间,尽是花红翡绿。 其间,一道流水蜿蜒穿过小桥,向院落深处延伸而去,更显风雅清新。 看着眼前景致,青鸾不禁想起阴暗的刑室殿,很难想象,这两处所属竟是同一个人。 走了好一会儿,鸦青将青鸾带入一间殿室。 屏风帷幔,木几铜炉,萦绕的沉香是宁晏礼平时用的那种。 殿中安静,仿佛除了她和鸦青就再没旁人。青鸾看到斜阳在地上拉出的斜影,莫名感到几分寂寥。 “大人,臣将女史带到了。”鸦青对帷幔中说道。 “进来吧。”是宁晏礼的声音。 鸦青将帷幔一侧拉开,露出殿内轻纱盈动,重重烟帐映出矮几和坐具,以及床榻的一角。 青鸾怔住。 她本以为鸦青带她来的,是府中迎客的殿室或是书房,却不曾想,这分明是宁晏礼的寝殿! 第35章 第35章 另一侧帷幔后传来极其细微的脚步,青鸾下意识稍退半步。 她突然有些后悔跟鸦青进府,宁晏礼如果派人埋伏在此,自己定难逃生天。 犹豫间,却闻鸦青又道:“大人不能沾风,还请女史入殿。” 青鸾手心微微汗湿,紧盯着那面帷幔,用平静的声音道:“太子殿下还等着奴婢回去,大人若有话要捎给殿下,奴婢在此处听着便可。” 她在提醒宁晏礼,若她在宁府有半分闪失,李昭定会知晓,李昭知晓陆皇后和陆氏亦会知晓。 帷幔里的脚步停了下来,殿内此时静得落针可闻,青鸾屏息等了片刻,却没听到宁晏礼任何回应。 她看向面前的鸦青,后者还保持着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姿势,眼中盛着客套的笑意。 可刹那间,他眸底分明映出一道寒芒,那寒芒源自帷幔之后。 难道是剑光?青鸾心中一窒。 她明白,说到底自己只是一个奴婢,宁晏礼真将她杀了,虽会过早引起东宫与陆氏对他的戒心,但却并不会因此与他反目。 所以她在赌,赌现在的宁晏礼还不想把自己挟持皇权的野心明目张胆表现出来,上次在刑室殿她赌赢了,但看眼前这架势,她心里却有些没底。 宁晏礼难道当真不顾忌了?还是说这两日他又掌握了什么新的证据,确定她就是淮南王府安插在后宫的细作? 安静中,青鸾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在脑海中迅速划过这两日经历的点滴,却在想起李慕凌找她提及玉簪一事的时候,倏然愣住。 彼时她只担心被李慕凌察觉异心,却忽略了那簪子正在宁晏礼手中,他突然发问怎么会是巧合? 就在这时,帷幔突然晃动。 青鸾眸光一暗,下意识就要闪身退后。 霎时间,却见一柄银杆从幔帘后探出,将帷幔豁然拨开。 两名侍婢从帘后走出,将两侧帷幔用银杆撑着,又拿出红绸绑好,而后向她和鸦青福身一礼,翩然退下。 青鸾钉在原地,怔怔看向殿内端坐的墨影。 雕花窗下,宁晏礼容姿清俊,脸上不带一丝病色,如玉般通润莹白。 他视线落在面前的棋盘之上,修长两指将一颗黑子落定,淡道:“你将防备都写在了脸上,莫不是怕我在此杀了你?” 语气里的嘲弄毫不掩饰。 青鸾面颊微烫,心头顿时涌上一种被人愚弄的愤怒,“大人擅弄玄虚,奴婢一介弱女子,心有惶恐不得不防。” 弱女子? 宁晏礼心中冷笑,只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我不喜沾染人血,在此处杀你,我也怕血污溅入殿中,扰我安睡。” “本还要感谢大人那日为奴婢包扎伤处,现在看来,大人不喜沾血,全然是奴婢想多了。”青鸾回嗤道。 眼前这人,前世今生杀人如麻,竟还好意思顶着一张谪仙似的脸,说自己不喜沾染人血。 当真是大言不惭。 宁晏礼掀起眼,眸中蔑然,“你想的确实太多,此事要谢还是谢他罢。”说着他将目光在鸦青身上扫了一下。 一旁的鸦青莫名愣住:谢我什么? 青鸾无心争辩下去,她调整呼吸,伏手道:“大人言语间中气十足,想来身子已然大好。大人若没有话要带给太子殿下,奴婢就先行告退,速速回宫秉明殿下,也好叫殿下放心。” “我是没有话要带给太子。”宁晏礼从棋奁中拈出一颗白子,“但我却有话问你。” “大人想问的,前夜奴婢已经答了,大人若是不信,奴婢也没有办法。”青鸾语气不善。 宁晏礼端详着手中的白子,视线缓缓上移,停在那张清丽的面庞上,此刻那张脸上媚色少了一半,换成了五分的倔强。 刚才还紧张得面色发白,这会子又像是什么都不怕了。 情绪都掩饰不住,淮南王府培养的细作,就这种水平? 还是说,在他面前,她脸上的神色都是做戏。 “你前夜所答,我可以相信。”良久,他缓缓道:“你往后所说,我亦可以相信。” 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鸾蓦地抬眸,却见宁晏礼拿着那颗白棋,用眼神示意她上前接过。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青鸾没有动身。 宁晏礼直看向她,似漫不经心道:“你就不想知道,那局接下来走向如何?” 此言一出,青鸾当即明白过来,宁晏礼所指,是东宫那盘没有下完的残局。 她执白子,本是稳压黑棋一头,却因宁晏礼落的一颗黑子,将局势生生扭转。 “对弈之人,哪有对棋局走势不好奇的?”青鸾坦诚道:“尤其是将死之局枯木逢春,谁不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宁晏礼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语气不容辩驳:“那便过来与我下完这局,看这死局究竟能否复生。” 日落黄昏,夕阳余晖将殿中照成柔和的琥珀色。 宁晏礼将白子放入青鸾手中。 玉石棋子冰凉的触感落在掌心,下一刻,便被青鸾紧紧攥住。 他在威胁她。 宁晏礼所言的“死局能否复生”,乃是一语双关,棋盘上的死局,亦是当下她的处境。 他对她已经起了杀心,即便不打算在宁府动手,换在别处,他也有无数种方法让她身首异处。 但他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这盘棋局后,他会重新定夺她的生死。 接过白子后,青鸾在宁晏礼对面撂摆跪下,视线落在棋盘上的瞬间,她面色微不可察地僵滞了一下。 虽说是要将之前残局下完,但看到黑白棋子与东宫那张棋盘上分毫不差的摆布,她还是稍稍有些惊讶。 没想到宁晏礼竟真有如此闲情逸致,将那副残局一颗颗棋子地摆了出来。 鸦青不知何时退了下去,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细微的呼吸,以及交替落子的清脆声响。 但青鸾知道,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定会有十数影卫暗中注视着她,但凡自己稍微作出半分对宁晏礼产生威胁的举动,就决计无法全须全尾地走出宁府。 “我记得你说自己生于淮水之滨。”宁晏礼将手伸入棋奁,取出几颗黑子,语气不似平日冰冷,倒更像是在拉家常。 “不敢欺瞒大人,奴婢阿母原是先王妃的侍婢,奴婢自幼在淮南王府长大。”青鸾落定一子,自然回道。 宁晏礼定是早将她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才会故意试探她的反应,若此时在他面前作伪被发现,自己下一颗棋子便会是终局。 “淮南王府?”几乎没有间隔,宁晏礼很快又落一子。 “奴婢幼时在世子身边侍奉,待阿母故去,奴婢……奴婢因一些旧事,无法继续在王府当差,先王妃看在奴婢阿母多年伺候的份上,不忍将奴婢变卖,就在三年前把奴婢送进了宫里。”青鸾道。 “旧事?” 宁晏礼落子极快,青鸾一边应对黑子反扑的攻势,一边掂量着如何回答,鬓边不觉微微渗出薄汗。 她露出一个颇为勉强的笑容:“说来,那是奴婢少时的私事了。” 听这话音似有暧昧,宁晏礼的手在棋盘上方忽而顿住。 他凤眸轻抬,只见那双媚眼明暗闪烁,好像藏着什么难以言说的秘密。 青鸾对上他注视的目光,眼神交错间,她看出他眼里的探究。 他要她继续说下去。 然而下一刻,青鸾却吞吐起来,犹豫道:“大人……此事关乎奴婢清誉,还望大人听后切莫外传。” 宁晏礼黑眸微震,他像是忘了自己还停在半空的手,即不落子,也不收回,蹙眉道:“清誉?” 青鸾轻轻颔首,双颊浮出一抹尴尬。 宁晏礼见她如此,不觉语气一沉:“你和李慕凌?” 青鸾又含羞地点了点头。 眼前女子扭捏的神态让宁晏礼没了耐心,他将手中棋子倏然丢回棋奁,冷道:“你和他发生过什么?” 玉石棋子发出清碎的撞击声。 青鸾看着宁晏礼,却似突然怔住:“大人你——”说着,她像是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脸上腾地红了起来,错愕道:“大人此言何意?” 青鸾此番变脸,反倒叫宁晏礼一愣,眼见女子媚眼泛红,他呼吸没来由地一窒。 这副暗含指责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他此言何意?他说的明明都是她的意思。 “奴婢自幼侍奉世子,在王府时便有人恶意揣度,将主仆情份编排捏造,说成了……说成了……”青鸾眼中噙泪,像是憋了满腹的怨屈:“当年因为此事,奴婢在王府处处受人挤兑,几欲自戕,幸得先王妃怜悯将奴婢送入宫中,又遇到皇后娘娘赏识,才苟活至今日……” 话音甫落,一颗泪珠晶莹滑落,与此同时,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那叹息粗中有细,应是屠苏的声音,青鸾没想到他在窗外对自己这番真假掺半的话,竟听得如此投入,脸上的神情差点没有绷住。 但面对宁晏礼致命的怀疑,她还是尽力压下了唇角。 这样既说得通宫宴那日李慕凌对自己的态度,也圆得上玉簪一事。 只是这番说辞能否打动宁晏礼,却是未知。 青鸾掏出锦帕,在眼角轻拭,顺便用余光向宁晏礼瞄去。 只见他正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眼眸浓黑,像是没有化开的墨。 “奴婢知道,大人一直怀疑奴婢是王府安插的细作,可自先王妃故去,奴婢对王府就再无任何留恋。”青鸾将帕子紧紧攥在手中,继续道。 “虽然世子因旧日主仆情份,每次入宫顺路都会前来探望奴婢,奴婢纵是心怀感激,但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对奴婢亦有知遇之恩,奴婢何必舍近求远,放着未来的储君和金陵陆氏不去依附,转而去为一个边远的诸侯冒死?” 青鸾的声音不大,但言辞诚恳真挚,若是换作旁人,她大有信心将其说服撼动,但宁晏礼究竟揣着什么心思,她竟坐在对面也看不出来。 两只青雀盘旋而至,从窗前飞过,原来不知何时,夕阳早已沉没。 府院中掌起明灯,光线透窗而入,照在玉石棋子上,显得幽亮晶莹。 宁晏礼没有作声,仍旧默默看她。 他本是寡言之人,更擅用沉默隐藏自己的心思。 青鸾被他盯得很不自然,遂将帕子收起,转而道:“今日天色已晚,奴婢还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大人若没旁的要问,奴婢便就此告退。” 说完,她起身行了一礼,见宁晏礼垂眸不答,便当作默认,径自躬身退下。 然而在她转身的瞬间,宁晏礼唇角却忽而勾起一抹冷笑。 第36章 第36章 “哎呀!”只闻少女一声惊呼,青鸾刚转过身就与一人撞个满怀。 “见谅,我——”青鸾急忙道歉,然而在抬头看清对方相貌的时候,却愣在了原地。 慧儿!青鸾一惊。 她为何会出现在宁府? 这时,只见慧儿抬头亦是一怔,刚要张嘴,却突然顿住,向殿内小心翼翼瞄了一眼,硬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青鸾旋即反应过来,稍退半步欠身道:“方才没有看路,不甚撞到女郎,还望女郎见谅。” 慧儿明显有些紧张,她深深看了青鸾一眼,才躬身道:“女,女史客气了,奴婢只是新入府的侍婢,奉长史之命前来为大人掌灯,走得急了撞上女史,是奴婢的过错,请女史恕罪!” 宁晏礼竟将慧儿留在了府里? 青鸾心中颇为惊讶,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将慧儿扶起,只轻道了一句:“不妨事。” 她一时间参不透宁晏礼的用意,但眼下更重要的,是要抓紧时间离开宁府。 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是否奏效,所以她只能趁着宁晏礼尚未做出决断,迅速赶回宫中。 青鸾礼别慧儿,刚要错身离去,却又听到宁晏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棋局未完,怎么急着要走?” 殿门外,清风拂过,灯影婆娑。 青鸾长睫颤了一下,慢慢回过身去。 此时,宁晏礼的目光正落在慧儿身上,静静看她将一盏盏灯火点亮,光晕照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丝温和暖意。 然而他眸中却极黑极冷,反差之下,尤显乖戾。 青鸾瞳孔微微收缩,她骤然明白过来宁晏礼将慧儿留在宁府的用意。 果然,下一刻那双上挑的凤眸就对上了她的视线。 宁晏礼的眼中泛着冷光,明明不带情绪,青鸾却从其间感觉到如山的重压。 原来不是棋局未完,而是他设的局,才刚要开始。 “你先下去吧。” 宁晏礼的声音轻飘冷然,正掌灯的慧儿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在对她说话。 她偷瞟了青鸾一眼,而后伏身退出殿外。 待慧儿走后,宁晏礼自如地拿出一颗黑子,落于棋局之内。 本该习以为常的玉石轻响,此时却像一记重击敲在青鸾心上。 她定定看向宁晏礼。 大约是此生没打算与他为敌,竟一时忘了他这副皮囊下,还藏着一颗酷虐曲折的玲珑心窍。 他怎会因她寥寥数语就动摇迟疑? “怎么?这棋下不下去了?”望着青鸾逐渐泛白的面色,宁晏礼反而露出少见的满意神色。 青鸾抿唇看他,没有言语。 宁晏礼端起手边的玉盏,轻抿了一口,冷嗤道:“没想到你自身难保,还想顺手搭救别人。” 既已被他看穿,青鸾也不愿再演下去。 “奴婢救她离开掖庭已是尽了本分,她如今是大人府上的侍婢,大人要杀,奴婢无意阻拦。”她视线不动声色划过玉盏,平静道。 “你倒是拎得清楚。”宁晏礼撂下玉盏,“那我留她便也没什么必要了。” 言罢,他轻轻抬手,鸦青很快从殿外进入,揖道:“大人。” “去把那婢子处理了。”宁晏礼淡然道。 “诺。” 鸦青伏手退下,青鸾瞪着宁晏礼,在鸦青即将转身而出的时候,她咬牙道:“宁大人既怀疑奴婢,还为何非要牵涉无辜之人?” 鸦青脚步一顿,暗自退到外殿等候。 “无辜之人?你若是淮南王府的细作,而那婢子又受你教唆,何来无辜之说?”宁晏礼的话冷如淬冰:“我从不在无用之人身*上浪费功夫,与其验证怀疑,不如直接斩草除根。” 青鸾眼底渐渐泛起寒意,“大人何必把事做绝?” 宁晏礼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她,“既然棋下完了,你也可以回宫向太子复命去了。” 青鸾紧攥着拳,望着那双如霜般冰冷的黑眸。 她此生本不必,亦不想与宁晏礼为敌,但奈何仍无法摆脱淮南王府,终究是会被他怀疑,再次走上和前世一样,数次被他逼入绝境的道路。 如果她现在对他说,她确是淮南王府的细作,但因前世所遭受的背叛,她已决心脱离王府向李慕凌复仇,他会信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但他都会选择杀了她。 对于无用之人,与其验证怀疑,不如直接斩草除根。 他已给出了答案。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闪电顿时将夜空照亮,细密的雨声哗然而至,夹杂着风卷动树叶的沙响。 这场夜雨来得又大又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通过敞开的殿门砸在光滑的石板上。 鸦青连忙将外殿门窗关好,嘈杂的雨声疏尔静了下来,才听到身后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似是玉石棋子打翻的声音。 随后又是“哐啷”一声异响。 鸦青心下一凛,登时朝内殿跑去。 刚疾步绕过屏风,殿内高度刺激的画面让他倏然一愣。 他连忙退了出去,深吸口气。 殿内的画面,一打眼看去,他脑中只闪过四个字。 非礼勿视。 那东宫女史与他家大人,在窗边正一上一下,保持着绝对暧昧的姿势。 对,是那东宫女史在上,他家大人在下。 或者用严格意义来说,那东宫女史是欺身压在了他家大人身上。 而且那女史手中似乎…… 想至此处,鸦青脸色蓦地白了下来。 他再次冲入殿内。 雕花窗扇不知何时已被吹开,夹杂泥土味道的凉风呼呼灌入,殿内灯火不断跳耀,晃动的光晕笼罩在女子纤细的薄背上。 在她身下阴影之中,宁晏礼衣冠凌乱,微仰着头,呈现出一种极其被动的姿势。 细密的雨点随风而入,打湿他额前的墨发,又落在他的脸上。 那张从来都如璧玉般完美的面孔,此时竟显出几分凄凌破碎。 若不是女子所持尖利正抵在宁晏礼的喉间,鸦青竟有种自家大人终于铁树开花的错觉。 “来——”一句来人没叫出口,鸦青就被宁晏礼冷冽的眼刀喝止。 “滚出去。”宁晏礼嗓音低沉。 这番狼狈之色,他不想被人看见。 “可是……”鸦青面露急色,正迟疑间,屠苏等人也跟着一窝蜂涌入。 “……”宁晏礼面色愈发沉冷。 “大人——”屠苏的惊呼在进殿的瞬间戛然而止。 众人进殿的第一个反应皆是一愣,第二个反应就是埋头转身。 “滚。”宁晏礼轻声道。 冰冷雨点砸在脸上的滋味并不好受,若不是此时身上脱力,他定要亲手拧断眼前女子的脖子。 目光扫过案上打翻的玉盏,他竟不知她是何时将药下进去的。 屏风旁的一众影卫面面相觑,但宁晏礼的命令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他们犹豫片刻,背后又挨了几记眼刀,才不得不纷纷退了出去。 “大人就不怕奴婢失手,就此取了大人性命?”待众人离去,青鸾将桃木簪在宁晏礼喉间轻轻一顶,莞尔道。 “你不敢杀我。”宁晏礼面色苍白,但气势却不弱半分,“除非你想陪我一起死。” 青鸾微微一笑,媚眼灼灼打量着宁晏礼的脸,“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大人前夜便是如此对我,今夜趁着霏霏细雨,我将之如数还给大人,还望大人莫要记恨。” 宁晏礼冷眼瞪着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看出她刻意的羞辱,大约将他按在窗下,也是有意为之。 这番下来还要让他不要记恨,简直是做梦。 “被人如此威胁,让大人不悦了?”青鸾看出他正强压着怒火,不禁调笑道:“大人用慧儿性命威胁奴婢的时候,可想过奴婢心中是何滋味?” “你是认定自己受太子和陆氏庇护,能在我手中全身而退?”药劲愈来愈大,宁晏礼气息愈发不稳,好在有雨水让他还能保持清醒。 “面对大人,奴婢怎敢轻易托大?”青鸾言笑晏晏:“只是奴婢没有别的选择,纵然再对大人毕恭毕敬,大人为了自己的疑心,也会将奴婢置于死地。” 她微俯下身,轻道:“大人,奴婢说得对吗?” 桃木簪随着她的动作再度逼紧,宁晏礼不得不将脖颈又仰高了半分。 他眼底聚起幽深戾色。 他早晚要杀了她。 他早该杀了她。 斜风将女子两鬓青丝吹拂而起,上翘的美目仿若含情,宁晏礼想起那副画像,今日的她,似乎要比那像中多了一分狠厉。 那分狠厉藏在清艳的眉目之下,当真不易察觉。 “你说得对。”宁晏礼道:“我原是打算杀了你。” “眼下大人还没改变主意?”青鸾作出颇为意外的神情。 宁晏礼看着她,眸光幽暗难测。 她也回看着他,媚眼婉转如波。 二人对视良久,窗外雨声渐弱。 宁晏礼忽而勾起一抹冷笑,“你确是有几分能耐。” “大人谬赞了,淮水之滨战火不断,奴婢只是自幼习得些保命的本事。”青鸾笑意盈盈:“奴婢本不想冒犯大人,可大人以慧儿的性命威胁,着实吓坏了奴婢。” 宁晏礼微微眯眼:“你看出来了?” “大人若想取她性命,何必非要做给奴婢看?”看着宁晏礼白着一张俊脸,凌乱的墨发贴在额前,青鸾话音里不觉带了一丝戏谑。 “只是——大人若有差事交代给奴婢,下次还请直言,以免再吓到奴婢,又让大人落得此般狼狈境地。” 面对如此挑衅,宁晏礼脸色陡然一黑。 眼前女子好像总有办法在一句话间挑起他的怒火。 青鸾见他几欲气绝,只觉心中无比畅快。 半晌,她听到他没好气地说:“先把窗关了。” 第37章 第37章 伴随着天空一道巨闪,又一次雷声紧接着响起,宁晏礼顿觉喉间桎梏一松,下一刻,身上的女子已翩然起身。 他缓缓撑起上身,迷药虽然下得不重,但没有一时半刻还是难以完全恢复。 青鸾利落将桃木簪插入髻中,抬手时,宫衣宽松的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光洁的手腕,以及小臂上包扎的帛布。 雨水将素白帛布洇湿,未愈的伤口渗出一丝血红。 宁晏礼眸光浮出一抹森暗。 这种宁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愿吃亏的狠辣路数,短短两日,他已是第二次领教。 此女心机不浅又颇有手段,不管她是淮南王府的人,还是陆氏的人,都不可久留。 青鸾察觉到宁晏礼的目光,旋即将手放下,衣袖自然垂过手背,掩住伤处,“大人有事尽可吩咐,纵是不以慧儿性命威胁,奴婢力所能及,也定不会推辞。” “你这变脸的功夫倒是精湛。”宁晏礼冷哂道。 这婢子上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就能刀兵相见,她口中真心假意,大多时候他也分不真切。 这样的人若生得男儿身,倒是个游刃朝堂的料子。 面对宁晏礼的讥诮,青鸾一张俏脸不红不白,只勾唇笑道:“大人过誉了。” 随后,她掏出帕子,径自将浮在袖口的雨滴拂去,刚擦两下,却忽然感到面上袭来一道寒意。 她掀起眼,瞧见宁晏礼正用那双漆黑的眼眸瞪她。 他头脸尽数湿透,雨水正顺着两鬓流入修长的脖颈,额前散落几缕墨发,亦在不停往下滴水。 看宁晏礼如此狼狈的模样,青鸾压抑住内心翻涌的快意,面色平静地将手帕向他递了递,“大人要用?” 宁晏礼脸色顿时又黑一层。 青鸾候在外殿,看见两名奉衣的侍婢将更换的衣物送入殿内,人却很快退了出来,并未留在殿内伺候宁晏礼更衣。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一般宦官因为身体残缺,对更衣时有旁人近身,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忌讳,想来宁晏礼亦是如此。 她看向殿外,雨虽然小了很多,但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宫门应该早已落锁。 好在来时的车驾还在府中候着,她又揣着东宫令牌,回宫倒不是难事。 因为细作的习惯,这会子得空,她双眼就在殿中四处打量起来。 不知是侍婢疏忽还是怎的,内殿的帷幔还敞着,虽有屏风遮挡,但从青鸾的角度,自影影绰绰间看去,宁晏礼修长挺拔的背影轮廓清晰可见。 他内衫褪下的一瞬,自上而下现出线条分明的背脊,以及劲瘦的腰线。 青鸾面颊腾地一下红了,她紧忙别过脸。 虽知宁晏礼是个宦官,但那副皮囊确是任哪个女子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 她素来干的都是刀尖舔血的差事,从未有功夫多想儿女私情,即便上一世与李慕凌有过一段孽缘,但也仅止于拥抱牵手这般简单的接触,且大多都是被动,现在回想起来,也只叫她嫌恶不已。 大概是清心寡欲了两辈子,那副宽肩窄腰的背影竟在她脑海久久挥散不去。 她用手扇了一会儿试图降温,却反倒感觉耳根子也开始发烫。 目光再度不经意掠过,宁晏礼已经将新的内衫披好。 青鸾呼了口气,只觉一时间口干舌燥,便顺手拿起案上的琉璃壶,给自己倒了一盏清茶,仰头吨吨两大口饮了个干净。 撂下茶盏,她开始思考一些其他事情,以此来转移自己的注意,比如宁晏礼以慧儿威胁,究竟要她做些什么? 或者说,他手下能人异士不在少数,有什么事是非要她做不可的? 正思忖着,宁晏礼从内殿走了出来。 大约药劲此时已散了七八成,他重理了发冠,换上了干爽的新袍,整个人又恢复到平日矜贵冷漠的模样。 青鸾看了他一眼,眼前却忽而闪过他在屏风后的背影。 胸口登时突突作响,她下意识将目光避开。 见她眼神躲闪,神色亦是慌慌张张,宁晏礼不禁暗生疑窦。 他微微蹙眉,视线在外殿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青鸾手边的一对琉璃盏上。 难道在自己更衣期间,她又暗中做了什么? 与此同时,他审视的目光也让青鸾愈发心虚起来。 难道自己方才偷看那两眼,被他发现了? 为掩饰尴尬,她一边想着,一边将另一只琉璃盏斟上茶水,端到宁晏礼面前,“大人更衣辛苦,先润润喉……” “……”宁晏礼防备地瞥了一眼茶盏,又冷眼斜睨向她,寒声道:“先搁那吧。” 青鸾讪讪将琉璃盏撂回案上。 二人各怀心思,相继无言。 一阵沉默之后,宁晏礼少见的先开了腔:“你说自己曾在淮南王府侍奉,可曾见过李鳌的军师?” 怪不得找上她了,原是为了这个。 然而别说亲眼见过,就是那军师姓甚名谁,年方几何青鸾都全然不知,这叫她如何回答? 青鸾思忖片刻,眼下看来,她对于宁晏礼的“用处”似乎仅限于此,若坦言不知,恐怕不仅是慧儿,连她的命宁晏礼也不必再留了。 想到此处,她只能道:“回禀大人,王府往来客卿众多,奴婢虽随世子见过许多,其间也确有几位大人深受王爷与世子厚待,但却不敢说他们几人中,哪位才是军师。” 宁晏礼狐疑打量着她。 诚然,这话虽难辨真伪,但李鳌与李慕凌既存心隐藏那军师身份,想必在王府也不会以军师相称,比起她直言自己见过,这般说法反倒可信一些。 “三日后戌时,那军师会在仙乐楼与陈暨见面。” 折腾半日,他已不愿再绕弯子,直言道:“陈暨这些年在军中私吞了不少饷银,这些饷银一部分被他自己私获,另一部分通过太后流入了淮南王府。” 青鸾眼底划过一抹诧异。 怪不得前世李慕凌敢于寿春拥兵自立,淮南王府银钱充足,兵马齐备,堪与朝廷抗衡,自然不甘称臣。 陈太后为防大权尽数落入陆氏之手,反而自掏家底供出个夺权篡位的反贼,真是令人唏嘘。 只可惜淮南王府谋反前,她已于长寿殿阖目长辞,否则将亲眼目睹上京那个烽火连天的长夜,不知届时心中会作何感想。 “陈暨将这些私吞的账目誊写了两份,他们此次见面,就是要将其中一份交到那军师手中。”宁晏礼继续道。 青鸾心中暗忖道:将这么重要的账目誊写两份,想必陈氏和淮南王府互相之间亦有猜忌,都怕对方哪天万一翻脸不认,反将己方供出,因此各执一份互相制衡。 如此紧要的秘辛,虽不知宁晏礼是从何得知,但他今日与她说出,应是要她将那账本弄到手。 果然,宁晏礼接着就道:“我要你三日之后混入仙乐楼,将那账目拿来给我。” “‘拿’这个字,大人用得当真客气了……”青鸾戏谑道。 与其说“拿”,倒不如直说是让她去将那账本偷来。 宁晏礼眉眼冷峭,“那婢子的性命就系在这帐上,至于是‘拿’还是‘偷’,那是你的事情。” 听完这话,青鸾眉心微凝,暗自犯起了难。 一般地方还好,那仙乐楼是陈暨为一外室所开,在上京打着陈氏的招牌,其间出入往来皆是达官贵人,想要入内,必要由人引见,或是亮出士族的玉牌。 那等烟花酒巷,扮个男装混入也倒无妨,可这进门的玉牌,她总不好用陆氏之名招摇过市…… 而且这样的事,宁晏礼派手下的影卫去办,岂不更加稳妥? “大人就不担心奴婢伪作一本假账回来?”青鸾试探道。 “真伪我自能辨认。”宁晏礼道。 霍长翎早将军中饷银亏空查出报给了他,待账本拿回,他只需将数额对照,便知真伪。 “而且这只是其一。”他又道。 还有? 青鸾睁大双眼,这黑心宦官也忒会使唤人了。 “我还要你伺机将那军师指认出来。”宁晏礼道。 原来如此。 这才是非要她去的目的,王府军师深居简出,露面一次极为不易,他与陈暨的交接也一定十分隐秘,若换做旁人,恐怕去了也未必认出。 只是…… 她方才那番话亦是用来诓骗宁晏礼的,偌大的仙乐楼,她要怎样才能从无数张面孔里认出一个素昧谋面的人? “只需将那军师认出即可?”青鸾硬着头皮问道。 宁晏礼颔首:“届时仙乐楼自然会有人与你碰头,你将那军师指认给他即可。” 陈氏的仙乐楼里,竟有宁晏礼的人?青鸾微微惊讶。 宁晏礼忽略掉她眼中的诧异,只道:“你将账本拿到,可保那婢子性命。找出军师,可保你自己性命。两件差事,两条性命,孰轻孰重,你自己把握。”。 淅淅沥沥的雨滴还在飘着,落在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荡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看到东宫随行的小太监撑伞来接,青鸾提起裙摆向殿外走去。 这时,鸦青拿着一把桐油伞,从内殿追了出来,唤道:“女史留步。” 青鸾闻声回头。 鸦青此时已将伞骨撑开,抢在那小太监之前,将伞递到她的面前。 青鸾抬头,只见伞面枝影横斜,数朵梨花翩然如雪,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莹莹绽开,淡白清绝,宛如春归。 置身伞下,她竟恍然有种闻香枝头的错觉。 “大人命我前来送送女史。”鸦青将话中前两个字,刻意加了重音。 青鸾朝内殿紧闭的雕花窗瞅了一眼。 大约殿中人将要休息,已将灯火熄了两盏。 见幽暗的光亮未映出那个颀长的身影,她便收回视线,接过伞,福身向鸦青道了句:“多谢大人。” 听着院中声音渐远,宁晏礼迈入外殿,他站在门内,沉默望向伞下女子的背影。 女子一手撑伞,一手提裙,一身利落宫衣,尤显腰身纤细。 她走在霏霏细雨的夜色之下,身姿灵巧地迈过路上每一处水洼,不让裙摆沾染一丝泥泞。 少时在淮南王府的雨夜,她是否也是如此轻盈机敏,才叫李慕凌这么多年过去仍旧念念不忘? 待脑海再度浮现那日李慕凌看到白玉簪时的情形,青鸾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宁晏礼眸光一寸寸黯沉下去。 第38章 第38章 鸦青回来时,正见宁晏礼将一件锦袍丢进火盆。 莲花团纹被火焰慢慢侵蚀,鸦青认出,那是方才他家大人换下的那件外裳。 “大人,已经将人送走了。”他伏手道。 “嗯。”宁晏礼又将李昭的那篇战策论掷入火中。 火光洞穿纸面,朝四角迅速蔓延,那句批语勾连的笔画渐渐卷曲,很快燃烧殆尽。 “大人,还要通传司白灭口吗?”鸦青试探道。 宁晏礼眸中倒映出炽烈的火光。 隔了良久,他才道:“不急,待她将此事办完。” 等锦袍烧尽,夜雨也停了,他转身时余光恰好划过案上的琉璃盏。 盏中未饮的茶水清亮莹润,宁晏礼止步凝视片刻。 一旁覆手而立的鸦青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套琉璃茶具是西域的贡品,满大梁不过两套,一套在皇帝的昭阳殿,另一套就在眼前。 在皇帝赏赐时,他曾见宁晏礼多看了那杯盏两眼,故而在迁入新府后,他特命人将之摆在此处。 果然大人对这套琉璃盏颇为喜爱。鸦青寻思道。 然而半晌,他却见宁晏礼将视线漠然收回,又冷道了一句:“将这套杯盏丢了。”就径直向内殿走去,只留他呆愣在原地。 三日后。 暮色将至,青鸾乘着东宫车驾行至承明门处,她将出宫腰牌递给守门侍卫。 那侍卫看了脸上顿时浮出笑意,客气道:“这个时辰还要出宫为太子殿下办事,女史辛苦了。” “殿下勤学,隔日就要将功课交予太傅大人审阅,咱们做下人的自然不能惫懒。”青鸾微笑道:“只是太傅大人已居于宫外,为送殿下的功课,免不了多出宫跑上几趟。” 那侍卫将腰牌递还,挥手放行,“女史放心,上面早已吩咐过,若是晚些时候宫门落锁,女史从东阳门回宫便可。” 青鸾点了点头,回以一个感谢的笑容,待车驾驶出宫门,她面上的笑意倏然收敛,迅速换上提前准备好的衣衫,又将宫髻改梳成男子发髻。 之后,她将从御医院“顺”来的霍氏玉牌系在腰间。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车驾拐入小巷,停进一处僻静的密林。 青鸾将帷幔小心掀开,看到不远处停着一驾蓬幔华丽的牛车。 东宫车驾太过惹眼,若乘此行至仙乐楼门前,定会被陈氏之人察出端倪。因此,她早向宁晏礼提出要求,帮她另外安排一辆士族常用的车驾。 只是…… 看着眼前的雕梁画毂的牛车,青鸾微微吸了口气,这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好上很多。 这样的牛车,怕是在世家之中,也得是陆彦、陆眺那样的身份才能坐上的。 再想到宁府气派的宅院,青鸾不禁咋舌,看来这些年宁晏礼在李洵身边,确是没少得赏。 驾车的是个脸生的侍卫,见她走近连忙拱手,“可是东宫女史?” 青鸾刚一颔首,不等她拿出腰牌自证身份,那侍卫就已将踏凳摆好,恭敬请她上车,“女史,请。” 青鸾虽有疑窦,但还是迈了上去。 她抬手掀开幔帘,却被车中端坐着的人吓了一跳,“你怎么会在这!” 原本正闭目养神的宁晏礼缓缓睁开双眼。 如今她对他,竟都不用敬语了? 然而下一刻,在发现青鸾脸色被吓得微微泛白后,他眼中生出的薄愠疏尔褪去,换成了一种略含嘲弄的神情,悠悠道:“我为何不能在车中?” “……”青鸾喉中一哽,这是宁晏礼的车驾,他确实有十足的理由坐在里面。 牛车空间宽敞,宁晏礼只占据了一侧,另外一半显然是提前给她空出来的。 她猜测,他大约是怕自己中途使诈,所以特来监视。 与宦官同乘一车倒不算僭礼,青鸾也没什么忌讳,遂撂摆上车,施施然坐到了宁晏礼的对面。 车厢内浮动着清幽的沉香。 连车驾里都要熏香,宁晏礼怕是比士族女郎还要讲究。青鸾腹诽道。 车驾缓缓驶动,牵动牛颈上的铜铃,发出叮铃脆响。 宁晏礼上下打量了青鸾一圈,银冠墨发,月白衣衫,倒是一副风流俊俏的世家郎君扮相。 这番模样到仙乐楼,该是那些乐伎争相追捧的对象。 “你看我干嘛?”青鸾察觉到宁晏礼的目光,脱口道。 宁晏礼面上浮现一丝不悦,皱眉道:“你对我不说敬语?” “……”青鸾再度哽住,毕竟他官阶在那,此事终究是她理亏,于是只能道:“奴婢想到一会儿的差事,一时紧张说走了嘴,还望大人见谅……”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能掺和进这趟差事,青鸾其实非常乐意。 一来可以拔除淮南王府一部分军饷来源,二来她正好也想会会那位军师,若幸而能将其除去,那李慕凌的野心便是想也难成。 但在明面上,她却要表现出十二分的不情愿,才会叫宁晏礼感觉到“两件差事换两条人命”,其实是他赚她亏。 因为她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阿母留下的玉簪还在宁晏礼手中。 上次在宁府,她本想借机要回,但又怕宁晏礼性情乖僻,她越是想要,恐怕他越会找些借口囫囵过去。 遂她盘算着,莫不如等账本到手,届时再与他一并开出条件,拿回玉簪。 宁晏礼眸光一动不动地定在她的脸上。 面对她这副做小伏低的模样,他经三日前淋过的大雨,已经有了十足的防备。 她若露出带刺的底色还好,可一旦伪装出乖顺姿态,定是在心里算计着什么。 青鸾被他盯得难受,只得回头掀开牛车侧面的窗幔,作出向外张望的样子。 牛车驶入朱雀大街,夜幕已至,华灯初上,整条长街酒肆乐坊林立,楼台错落间,花窗倒映着觥筹人影,笙歌曼舞与男欢女笑交织在一起,宛如世间极乐。 她少有机会于夜里出宫,上次从宁府回宫时心事重重,也无心东张西望,今日才发现,在这条街上,上京的夜晚与白日竟判若两城。 因为只有入夜,那些供世家子弟消遣的酒肆乐坊才会开门迎客。 青鸾向外看时,宁晏礼注意到她的发冠上的冠笄是一只银簪。 “今日怎么没带那支木簪?”他问。 “哪有世家郎君会带木簪的?”青鸾撂下窗幔,回过头道。 宁晏礼不置可否,余光却蓦地发现她腰间的玉牌,上面赫然写着一个“霍”字,不禁冷嗤一声道:“怪不得昨日长玉说他玉牌遗失,原是遭了贼了。” 青鸾随着他的视线低下头,看向自己腰间的霍氏玉牌,坦然道:“替大人办差,这些个东西还要自己准备,奴婢自然要费些心思。” 面对此番揶揄,宁晏礼想到自己怀中另外一块霍氏玉牌,没有说话。 铜铃清鸣,牛车停在整条大街最为繁华的楼坊门前。 驾车的侍卫轻唤了一声:“郎君,到了。” 青鸾掀开帷幔,抬头看到仙乐楼的金字匾额。 与此同时,大敞的坊门中很快迎出数位花枝招展的女郎,托着甜蜜的长音,向牛车围了上来,“郎君——” 一旁出入的恩客也不禁纷纷侧目,“那是哪家的车驾?竟这般华丽。” 另一人瞧见车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霍氏本家的人。” 大约是霍家的名号忒过响亮,瞬时吸引来更多花娘,青鸾刚要倾身下车,就被浓重的胭脂味呛在了原地。 她不由得轻咳了起来。 这时,帷幔间递出一方素白锦帕。 青鸾微微一愣。 那帕子在两道帷幔之间,刚好遮住车内递帕之人的手,只露出极小一块白皙的皮肤,让人不禁浮想联翩,引得众花娘一个劲儿地伸头向车内探看。 青鸾迅速接过帕子,同时用帷幔倏然一挡,把车中之人严严实实地与车外分隔开来。 她这动作颇有些“金屋藏娇”的意思,加之她男装扮相隽秀俊俏,更显风流韵味,花娘们围在车旁,不禁一个个用丝帕掩嘴偷乐,向她投来暧昧的笑容。 “霍郎倒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风流情种哩!”一位胆大的花娘调侃道,随即引来一片娇嘻嘻的笑声。 “不知车中女郎究竟是何等的花容月貌,能被霍郎这样的郎君看中,又被他这般小心护着,当真令人艳羡呢!” 嬉笑间,仙乐楼门前被一时围得水泄不通,不消半刻,几个壮汉从门中跑出,朝着那些花娘喝道:“散了,快散了!别挡着迎贵人进门的路!” “呀!柳娘来了!”一个眼尖的花娘道。 她这一声惊呼,使得众女子登时规矩许多,纷纷从青鸾身边退开,于中间让出一条通畅的小路来。 随后,一个年轻鸨母从仙乐楼走了出来,向两旁花娘呵斥道:“仙乐楼的规矩都让你们吃了不成!咱们这儿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稍微看见两个细皮嫩肉的白面小郎就露出这副不经世的模样!” 她家大人要在今晚于坊内迎接贵客,门前这番混乱实在不成体统,若是叫贵客见了,莫不是丢了大人的脸面? “柳娘,那是霍家的人!”一个花娘小声提醒道。 “咱们仙乐楼背靠之人是什么身份,你给我提霍家……霍家?”柳娘蓦地一怔,旋即抬眼瞧见面前的“玉面郎君”,以及“他”身后的车驾。 下一刻,她脸上的神情顿时转变,露出极尽谄媚的笑容,扭着腰身迎上前来,“原来是霍家郎君,妾身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 说着,她瞄了一眼青鸾腰间的玉牌,在确认了那个“霍”字之后,眼中愈发闪亮。 八大世家之中,只有霍家的人从未进过仙乐楼,今次终于聚齐,往后这仙乐楼更是名正言顺的大梁第一楼了。 青鸾察觉她眼底的神情,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笑道:“不知依照仙乐楼的规矩,我这个‘白面小郎’可否入得?” 第39章 第39章 话中的揶揄柳娘自是听得明白,她讪笑两声,娇嗔道:“什么白面小郎,霍郎惯是会打趣的,都怪下人有眼无珠,才叫妾身误会。” 而后她向身后的壮汉翻了个白眼,指着车幡斥道:“你这没眼力的,纵不识得霍郎,也该识得这徽纹!还不速来向贵人请罪!” 那壮汉听完立即上前,未等青鸾反应,他便径自甩了自己两个耳光。 “啪啪”两声极为响亮,叫青鸾当即看得眯起了眼。 “郎君可消气了?”柳娘娇声问道。 青鸾看她一眼。这柳娘乃是极其市侩之人,这一会的功夫,就将拜高踩低诠释得淋漓尽致,不过这样的人,倒是很好利用。 “下人自是有眼无珠,但柳娘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也需得改改。”青鸾靠近柳娘耳边,带着一丝笑意轻声说道。 柳娘闻言脸色陡变。 霍家是什么样的门第,就是她家大人陈暨,也不可能为包庇她一个奴婢而得罪霍家,自己若就此开罪了他们,往后还如何在上京立足? 青鸾瞥见柳娘额角的冷汗,知道刚才的敲打起了作用,遂将话锋一转,笑道:“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柳娘怎的这般严肃?” 听这话里似有不再追究的意思,柳娘顿时松了口气,脸上又堆出媚笑,“郎君所言极是,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还望郎君莫要怪罪。” “我怎会怪罪?”青鸾笑如春风:“只是今次前来,我不想被人过多打扰,还需柳娘费心安排。” “郎君尽管吩咐便是。” 柳娘眉开眼笑,“妾身定安排妥帖,将郎君服侍得心满意足。” 说完,她向一旁两个花娘使了个眼神,那两个花娘旋即贴了上来,一左一右同时挽上青鸾的胳膊,拉着她朝门内走去。 青鸾背脊一凛。她虽已束胸,但这贴身的距离,极易被这两个花娘察觉端倪。 正待此时,一柄刀鞘忽然横在其中一名花娘眼前,吓得那花娘惊声一叫。 青鸾脚步顿住,才看清横刀之人,竟是刚才驾车那个侍卫。 “我家郎君不喜与生人靠得太近。”那侍卫冷声道。 青鸾微微一怔,此时身旁的两个花娘已经飞快撒手躲到一旁,她浑然不觉,只将余光望向不远处的牛车。 车上的窗幔拉得严密,在四周的喧闹中纹丝不动,青鸾顿了顿,旋即转过头,汇入仙乐楼的人流之中。 “大人,人进去了。”侍卫回到车上,侧头低声道。 宁晏礼两指将窗幔挑开一道缝隙,看着那道月白背影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之间,才道:“*走吧。” 铜铃轻响,牛车缓缓驶去。 仙乐楼内,华灯璀璨。 伴随着不绝于耳的丝竹酒令,青鸾穿梭在往来宾客之间,小厮在前引路,她随柳娘走上楼梯。 众人见是柳娘亲自迎接的客人,想必一定背景了得,纷纷伸头来看。 青鸾微微侧头,以防被人认出。 此时,两个花娘搀着醉酒的恩客踉跄而过,擦肩时,她顺手牵出花娘腰间的纨扇,挡在面前。 进入三层最里的雅间,青鸾将纨扇撂在案上,柳娘看了那扇子一眼,隐晦一笑,随后轻轻拍了拍手。 很快,莺莺燕燕鱼贯而入,几个花娘浓妆艳抹,嬉笑着向青鸾投来媚眼。 “郎君瞧着她们之间可有中意的?”柳娘挨个介绍一遍之后问道。 青鸾看着眼前这些叽叽喳喳的女郎,相貌确是上乘,只是她要的可不是这些。 柳娘见她蹙眉,只当是不合心意,于是又将人换了一批,新的花娘比方才那几个姿色愈发出众,却见青鸾还是摇头。 “郎君可有中意的类型?”几番折腾下来,柳娘有些扛不住了,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小心问道。 那些花娘聒噪缠人,很不利于之后行动,于是青鸾想了想,道:“我喜欢安静寡言的,不粘人的更好。” 安静寡言是她的偏好,不粘人有利于她下药。 安静寡言不粘人? 柳娘犯起了难,这仙乐楼里的花娘平日迎接贵人,若显出半分怠慢定然免不了一顿毒打,早就训练得热情似火,柔情如水了。 见柳娘面露难色,青鸾从腰间取出三片金叶子,搁在了案上。 柳娘当即两眼冒光。 出手阔绰的她见过,但第一次上来就亮金子的确实少有,不亏是高门贵族之人,若这霍家郎君来日成了常客,霍家的金银还不得流水似的往仙乐楼里进? 想到此处,柳娘美滋滋地就要上前去拿,结果指头尖还没沾着,青鸾就将那金叶子往回一拢。 柳娘一愣,只见青鸾又从腰间取出两片。 五片明晃晃的金叶摆在案上,柳娘不禁咽了咽嗓子,她见青鸾脸上神情隐晦,当即明白过来。 这位霍家郎君,应是有点什么特殊癖好。 这种事,在表面光鲜的士族之间也算不得什么。 不就是安静寡言不粘人吗? 为了霍家的金银山,她就是上外面现抓个良家的回来,也得给眼前这小爷伺候明白了。 柳娘凝神寻思着,脑海突然灵光一闪。 提起良家小姑子,确实前阵子新来了那么一个,要说安静寡言……她自然也算得。 只有一个难处,就是那个小姑子已被陈家二郎陈璋相中。 柳娘犹豫起来。 看着案上摆着的五片金叶子,青鸾心中已在滴血,这是前阵子李昭赏赐的,她手里仅有那么六片…… 替宁晏礼办的差事,不仅危险,还很费钱! 只是明明她刚才见柳娘神色已经松动,怎么转瞬间又迟疑上了? 想着后面还有要紧事要办,青鸾从腰间掏出最后一片金叶子,几乎是咬着牙道:“事情若办得妥帖,这是单独赏你的。” 说着,她将那片金叶子推到柳娘面前。 柳娘摩挲着金叶子,当即把心一横:那良家小姑落在陈璋手里定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眼前这霍家郎君看着至少纤弱一些,应该不至于要了她的命,这次就全当自己是积德行善了。 于是,她喜滋滋将金叶子收入袖中,应承道:“确有那么一位,还请郎君稍候。” 柳娘出去的空当,很快有四名乐伎抱着瑶琴琵琶福身而入,清冷弦音中,又有几个小厮将酒菜呈上。 闻着佳肴美酒,青鸾空荡的胃里顿时起了反应。 服侍过李昭晚膳后,她便匆忙出宫,哪里顾得上自己吃饭。 想到这些酒菜是用那六片金叶子换来的,青鸾心头顿感揪痛,她拿起玉箸,想趁着时间还算充裕,先饱腹再说。 却在此时听到有人轻声叩门:“郎君,人送来了。” 是柳娘的声音。 柳娘带着两个壮汉将一名花娘推搡进来,青鸾愣了愣,只因那花娘看着,似乎与这楼中的其他女郎很不一样。 一张小脸因惊惧而泛白,瞪大的眼中惶然无措,两颊的泪痕还未干透,下两行泪珠便已滚滚落下。 最主要的是,少女青涩的面孔,与身上暴露大片皮肤的花裙,极度违和。 青鸾眼底泛起一丝怀疑:这柳娘带来的与其说是花娘,看起来倒更像是良家小姑。 “郎君,妾身把人送来了,保证安静寡言不粘人。”柳娘向青鸾抛出一个暧昧的眼神,“既如此,妾身就不扰郎君兴致了。” 说完,她回头向那小姑露出一个狠厉的表情,低声威胁道:“霍家郎君身份高贵,你若伺候得有半分差池,该知道后果!” 柳娘走后,青鸾让四名乐伎也退了下去,房中只剩她与那小姑二人。 见那小姑不住啜泣,青鸾顺手从玉盘中拿起一颗桃子给她,刚要开口,却见她身子倏地一缩,连哭声都噎了回去,整个人害怕极了,只管发抖。 青鸾遂放下桃子,转手将她面前的茶盏倒掉,拿过一只空盏,倒上热茶递了过去,柔声道:“莫哭了,饮口茶吧。” 那小姑愣了愣,这才敢稍稍抬眼。她伸手碰了碰茶盏,嘴唇翕动了两下,嗓中却只发出含糊的气声。 青鸾执箸夹菜的手倏然一顿,惊讶地看向她。 这已经不是安静寡言的程度,那柳娘带来的,竟是个哑女! 仙乐楼早有拐骗良家小姑的传闻,今日看来莫不是真的? 察觉到青鸾错愕的神情,那小姑登时将手缩了回去,却被青鸾一把抓住。 “你……”青鸾顿了顿,斟酌片刻才道:“你是被迫到这里来的?” 那小姑闻言又是一愣,随后像是在惧怕什么,面上露出万分的恐惧,急着摇了摇头。 青鸾攥着她的手,注意到轻纱广袖下隐约显现的伤痕。 显然是被仙乐楼的人打怕了。 “你莫怕,我不是坏人。”青鸾松开手,轻声道:“你可还有家人在世?” 那小姑微微睁大双眼,两行眼泪簌然而下。 “你先莫哭。”青鸾向窗外看了一眼,“我要弄清楚你的情况,才好尽力帮你。” 夜色渐浓,戌时将近,她还要先去将账本拿到,眼下时间有限,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见那小姑终于擦泪颔首,青鸾又问了几个问题,才得知这小姑家人并不知其身在此处,大约是被人毒哑虏进来的,只可惜她不会写字,短时间内,青鸾无法得知更多。 陈氏到底是名门望族,不想竟会干出这等龌龊之事。青鸾心中一时愤然。 想着自己往后不会再来仙乐楼,她思忖着要如何才能于眼下顺手将这小姑救了。 赎人的银钱自然不够,用霍家的旗号讨要花娘也不可取,此事一旦传入朝堂,便是将霍家三代洒血边关的英明玷污了。 青鸾前世也是上过沙场的人,这样的事,她做不出来。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法子。 青鸾掏出袖中藏的瓶瓶罐罐,摘下腰间玉牌,抬手开始解外裳的暗扣,那小姑面色倏地一白,怯生生地看向她。 “你我更换衣衫,你挡着脸用我的身份出去,外面巷子里会有一个虎纹车幡的牛车接应。”她将外袍褪去,露出素白内衫,“上车之后,你将这玉牌交给车中之人,他定会保你周全。” 青鸾顿了顿,又补充道:“至少到我活着回去之前。”。 仙乐楼三层,两道身影从最里侧的竹字雅间内交颈而出。 月白锦袍的郎君略显矜持,身边的花娘倒很是殷勤,两人用一把纨扇半遮半掩,露出厮磨的耳鬓。 “从大门出去之后,谁唤你都不必回头,只需找到那车上去便好。”青鸾低声道。 那小姑脖颈僵直地点了点头。 青鸾看出她的紧张,顺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别怕,只要上了那车,这仙乐楼里便没人再敢动你。” 那小姑转头看向青鸾,纨扇遮出的阴影打在女子清艳的面庞上,她不曾想到,柳娘口中的“霍家郎君”竟是位俊俏的女郎。 而且这位女郎,竟要代替自己,留在这吃人的地方! 一股热意顿时涌上眼眶,她反握住青鸾,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知你的意思。”青鸾平静道:“放心,我自有办法出去。” 仙乐楼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 青鸾凭栏望去,一楼门前人流混杂,又没瞧见柳娘的身影,这是让那小姑出去的最好时机。 她将那小姑送至二楼,却忽而看见柳娘正迎着陈暨走进门中,后面还跟着依附陈氏的几名朝臣。 青鸾心中一紧,连忙拉着那小姑后退几步。 过了半晌,青鸾将纨扇挪开半寸,余光瞄向楼下,陈暨像是在向柳娘吩咐什么,只见柳娘福身之后便匆匆向后院走去。 “快!就趁现在!”青鸾对那小姑道。 见那小姑迟疑,她急道:“我曾与楼下那人见过,若被他认出是我,你我二人便谁也走不成了。此时不会有人注意到你,你直接出门上那牛车,定不要被旁的事动摇!” 说着她又紧紧握了握那小姑的手。 听了这话,那小姑面上终于浮出一丝勇气,她向青鸾点了点头,朝仙乐楼的大门走去。 她看着那道大敞的门,热泪在眼中打转。 那道门外有她的家和阿父,自那日被人虏劫到了此处,她还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脚下的步伐不禁加快,那道大门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亦越来越快,来往人影车马之后,她似乎已经隐约看见一辆牛车,正像那位女郎所述,贵气华丽,还悬着车幡。 只是,那幡上纹的,似乎并不是虎。 一个男子从车上迈下,在看清那人面目的瞬间,她脚步猝然一顿,脸色唰地白了。 第40章 第40章 仙乐楼二层。 青鸾的视线正随着那小姑向门外移动。 一名恩客却突然挡在眼前,带着一身酒气,目光油滑地掠过她白皙的肩颈。 青鸾心中嫌恶,面上却娇媚一笑。 她将外披的薄纱轻轻一敛,顺势勾住了那人的腰封,而后垂眸扫过玉牌。 原来是赵氏的人。 “美人儿……”那恩客见她媚骨天成,又这般大胆主动,自然乐得压不住嘴角,伸手就要搂了上来。 青鸾脚下一转,轻巧躲过,反手揪着他的领口旋身将他按在一个雅间门前,娇声道:“郎君别急呀。” “好好好,不急不急!” 青鸾侧了侧脸,趁机用余光扫向楼下,却见那小姑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之间。 按照距离来算,她若走得快些,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上了宁晏礼的车驾。 青鸾暗自松了口气,刚要收回视线,却见一个身形威武的男子带着几名属下,大步走进仙乐楼。 她前世回到淮南之后见过那男子,他是陈暨的嫡子,陈璋。 见他手中捧着一只木匣,看那木匣宽扁,又由他亲自拿着,青鸾猜测,里面放的应该就是宁晏礼想要的账目。 仙乐楼人流庞杂,王府军师行踪莫测,在这里暗中交接账本,确是不易被人认出。 但只要盯住这账本,那军师迟早都会现身。 “美人儿?”那恩客被她按在门上,却见她久久没有下步动作,心里急得发痒。 青鸾瞥他一眼,刚要将他甩开去楼下跟上陈璋,却不料一回头,就见陈暨与几名朝臣从一层上来。 青鸾眉心微皱。 宫宴时宁晏礼曾叫她为李慕凌献酒,陈暨当时就坐在一旁,若今日被他看见,极有可能认出她来,到时别说是账本,恐怕性命也是难保。 眼见几人走近,青鸾连忙回过头,对那恩客甜蜜一笑:“就这么心急?”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背后隐约飘来两句低语。 一人道:“……北郡的仗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打的,只是眼下,我怎么瞧着陛下是更想用霍家的人?” 另一人冷哼一声,“陛下再想用霍家的人,也得看看太后娘娘是否同意……” 楼内嘈杂,随着陈暨向三层走去,青鸾便再听不清他们后来的话。 余光再探向楼下。 却见陈璋正狠厉地瞪着什么,随后便将木匣塞进身后小吏的怀中,同时抬手指向三楼陈暨的方向,交代几句后就疾步向刚才盯的方向走去。 “美人儿,莫不如咱们到雅间一叙……” 眼前的恩客纠缠不断,青鸾却已无暇理会,适逢七、八个花娘跟着小厮路过,她借机混入其间,顺便将那恩客甩开。 “你这花裙倒是好看。”身边的花娘盯在青鸾裙摆上瞧了半晌,小声叹道;“见你脸生,应是个新来的吧?” 青鸾微微颔首,心里却一直想着木匣里的账本。 “你刚来不久,柳娘却这样重视你,莫不是被哪位贵人看上了?”那花娘道:“我在这儿三年也没见谁用过这么好的料子做衣裙。” 青鸾看了她身上的织锦花裙,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花裙,不禁微微诧异。 竟是浮光锦。 这料子大多是诸侯世家才用得上的。 她久在宫中侍奉皇后太子,名贵料子见得多了,当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你们走快些,贵人还等着呢!”前面的小厮闻声回头道。 那花娘闻言瘪了瘪嘴不再作声,青鸾回头见那小吏已捧着木匣走向三层,便连忙托辞内急,就要转身跟上前去。 刚迈出一步,她却忽然被人拉住。 青鸾心下一紧,回头却见那花娘朝抬手指了指:“再急也不能走错了路呀!” 青鸾闻言愣了愣,同时却见那小吏的身影再度消失在楼梯处。 她一时心如火烹。 若是那木匣送到陈暨身边,她便再难下手了。 可那花娘所指的方向,却偏偏需要绕到另外一侧。 青鸾不禁暗叫后悔:自己怎么就偏偏想了个内急的借口? 时间不容耽搁,她只能硬着头皮朝那花娘所指快步走去,待一行人远去,才匆匆转头向三层追去。 三层往来间已寻不见陈暨等人的影子,青鸾又仔细望了一圈,只见远处几名乐伎走过,露出那捧匣小吏疾行的身影。 青鸾眸光一动。 只要将他引至无人处,想要拿到账本便不是难事。 身旁正有一醉酒恩客手持酒壶蹒跚路过,转瞬之间,青鸾计上心来。 她顺手将酒夺过,趁那恩客回头之前,迅速掩入人群。 行至不远处,青鸾冷眼扫过那小吏的背影,举起酒壶仰头饮了大口,又淋了一些在衣裙上。 清酒带着一丝微凉洇透丝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薄纱之下,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勾得往来恩客纷纷注目。 烈酒流进胃里灼烧滚烫,青鸾面上很快泛起红晕。 她将外披的轻纱稍稍拉下一些,露出光滑白皙的香肩,脚下的步伐却骤然加快。 步履凌乱,似带着朦胧醉意,青鸾猛然撞在那小吏的背后。 “呀!”的一声娇呼,紧接着便是木匣坠地的声音。 风月之地,美人醉酒不是什么稀罕事,虽然声响引得不少视线,但很快,他们又沉浸在自己眼前的欢愉之中。 一时间的小小骚动淹没在笙歌曼舞间,滑脱的木匣敞在地上,两本黄皮账本赫然映入青鸾眼中。 那小吏来不及恼火,慌忙拾起账本和木匣,刚要回头发难,却见一美艳花娘,面上带着茫然歉意,正抬眸望他,浑身还萦绕着浓郁的酒香。 “妾一时头晕冲撞了郎君,还望郎君莫要怪罪。”那花娘声音娇软,可怜可爱,眼角甚至还微微泛着一丝绯红。 “……” 那小吏不觉有些痴醉,责难的话语刚要脱口,到了嘴边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他在陈府当差,虽也见过不少貌美女郎,但有这般风韵的,还是第一次见。 目光划过薄肩,他心中有些躁动,但想到自己还有要务在身,才稍稍冷静下来。 若将今日的事办砸了,他在陈府的差便也砸了。 青鸾见他紧了紧手中的账本,心中似有挣扎,果断又添了把火,她轻盈转至那小吏身后,娇呼道:“呀,郎君的衣裳被妾弄湿了。” 听她这么一说,那小吏才察觉,背后果然湿漉漉的。 他伸手一摸,在鼻下嗅了嗅,浓烈的酒味顿时冲入鼻腔。 不等他皱起眉,青鸾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指尖刻意从其肘间滑至腕处,媚眼如丝道:“郎君这身衣裳湿了,到妾身房中换换吧。” 话间似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只见此言一出,那小吏视线便再离不开她的脸,他喉咙上下一动,整个人定在原地,一时也想不起旁的了。 青鸾微微一笑,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无人雅间内,那小吏将木匣搁置妥当,便迫不及待地回头看向青鸾。 嫣红的长裙委地铺开,半遮半露的裙摆微微敞开一条缝隙,隐约露出白皙的小腿。 青鸾在他胸前轻推了一把,娇嗔道:“郎君先去把衣裳换了。” 那小吏却只轻薄一笑,当着她的面就开始低头去解腰封。 目光微移,他看到裙摆下的纤细脚踝,以及脚踝上缠着的一道白色帛布。 而帛布中似乎绑着什么硬物。 他眼中生出一抹疑惑,借着灯亮,却见那帛布边缘突然晃出一道寒光。 心中咯噔一响,他头脑顿时清醒过来。 那小吏蓦地抬头,却见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眼对上他的视线,未等反应,一张锦帕袭来,只在两息之间,他便浑身麻软下去。 “你,你是,是谁派你来的?”他周身无力,连声音都轻得发虚。 青鸾从脚踝处摸出一只刀片,刻意从他面前晃过,之后抵在了他的颈间。 见那小吏瞳孔微颤,她冷声道:“你被人收买出卖陈府,郎君已拿到实证,今日特派我来取你性命。你死前可还有什么遗言要讲?” 此言一出,那小吏愣了,脸色苍白道:“怎么可能?郎君方才还与我一起!” “你以为郎君为何将那账本交由你手?”青鸾作出一个冷笑,“郎君以这假账试你,你果然上当。” 她手上力道一紧,刀片压进皮肉,顿时生出一道血痕。 疼痛让那小吏瞪红了眼,明明四肢毫无知觉,可那锋利的痛感却分毫不轻。 他呼吸登时急促起来,颤声道:“那是郎君从府中带来的,怎么会是假账?” “那我问你,你拿着账本鬼鬼祟祟要到何处?”青鸾逼问道:“莫不是已与淮南王府暗通?还是被宁晏礼那狗贼收买?” “你莫要,莫要血口喷人!”那小吏口中挣扎道:“我,我是听了郎君的吩咐,要将账本送到主君房里!” “你这细作竟还敢诓我?”青鸾微微眯眼,故意道:“那为何你方才的去向却不是主君的房间?” “你这贱人竟想要空口污蔑于我?”那小吏急了,“我方才去的明明就是主君所在的梅字房!” 话音甫落,青鸾将刀片一收,面上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 那小吏看着她变脸似的表情,先是一怔,而后突然意识过来,“你——你这贱人是在诈我!” 青鸾将刀片上的血在那小吏衣襟上蹭了蹭,嗤笑道:“现下你确是已将陈府出卖了。” “你!”那小吏双眼充血,刚要叫骂,口中却被顿时塞满,只发出几声“呜呜”的闷响。 青鸾快速从腿上解下缠绕的帛布,将他手脚捆死,托到房中角落。 没人会相信东宫随侍会出现在烟花巷地,她也不会与这小吏再见,遂没必要非得灭口。 而且仙乐楼的背后东家毕竟是陈氏,若真弄出人命,反倒不好收场。 只要让这小吏在她事成之前无法离开此处便可。 青鸾将身后房门关紧,向对面的梅字雅间望去。 只见门外一左一右守着两个小厮,很快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近,两个壮汉见他连忙躬身伏手。 青鸾远远看那身影,应是陈璋。 陈璋在门前片刻,房门才从内打开,待其进入,又被很快合上。 既然陈暨、陈璋父子二人均已到场,想必那军师应也快了。 青鸾理了理衣裙,将外披的轻纱拢紧。 为掩人耳目,她将那两本账目绑在了腰间,以便带出仙乐楼。 但眼下她必须尽快想办法认出那王府军师,否则一旦被陈氏察觉账本遗失,就会立即打草惊蛇。 只是,宁晏礼安排的碰头之人,又在何处? 青鸾疾步走向梅字雅间,目光游走在众人脸上,心中却一团乱麻。 正待此时,她瞧见一人正带着几个壮汉匆匆走上三层。 看清那人面孔时,青鸾不禁愣了愣: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她眯眼将眸光聚拢,心下却登时一惊。 陈璋? 怎么又是陈璋? 40-50 第41章 第41章 青鸾倏然看向前方的梅字雅间。 她分明才见陈璋进入房中,这会子怎么又出现在楼梯上? 怔愣片刻,她转头再看,陈璋已然走向仙乐楼四层。 青鸾心中疑窦丛生,却见一小厮匆匆跑来,“怎么还在这里发愣?郎君唤你过去呢!” 这小厮口中的郎君,想来又是陈璋! 陈璋为何会偏偏唤她过去?莫不是暴露了? 青鸾勉强按住心悸,四周人多且杂,往来花娘众多,或许是这小厮是找错了人也说不定。 她定了定神道:“你确定郎君唤的是我?” 小厮将她上下打量一眼,点头确认道:“郎君唤的就是你。” 青鸾长睫一颤。 她回头望了望,见方才关那小吏的房门仍紧闭着,心下稍安。 “郎君可有说唤我何事?”她用轻纱在腰前一敛,不着痕迹道。 “郎君只说有待会儿贵客前来,要你过去伺候。”那小厮道:“旁的就没再细说了。” 陈璋所说的贵客,应该就是淮南王府的军师。 青鸾眼底划过一抹精光。 若真是暴露,她现下想跑也是来不及了,倒不如前去探探虚实。 而且宁晏礼安插的人一定也在附近,在她认出那军师之前,大抵会替她周旋一二。 青鸾跟在那小厮身后走向梅字雅间,顺手摸出刀片割下一块薄纱遮于面前。 雅间门外把守的壮汉见二人走近,看了青鸾一眼,对小厮道:“没有主君和郎君的同意,谁也不能随意进去。” “她是郎君安排前来伺候贵客的。”那小厮道。 壮汉闻言露出恍悟的表情,“眼下贵客未到,主君与郎君正于房中和几位大人交谈,便让她稍候再进吧。” 听到这话,青鸾耳中嗡嗡作响。 陈璋在这房中? 那她刚才楼梯上看见的是谁? 在她惊讶之时,小厮已将隔间的房门推开,对她道:“你先在此等候,待传唤时再到主君房中。”。 确认房中无人后,青鸾将房门轻声合上,紧绷的神经陡然一松,只觉指尖都攥得发麻。 怎么会有两个陈璋? 刹那间,青鸾猛然想起,幼时曾在阿母收藏的古卷中看到过一种说法。 江北云都曾有一族极擅巫蛊,该族祖上负责宫廷祭祀,能制傩舞面具,尤其是他们做出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几乎以假乱真,久而久之,便被传为了易容术。 但转眼,她又将这种可能否定。 江北云都人,早在十六年前已被北魏…… 当年旧都之乱,魏人将先帝与太子斩杀后,为绝李家皇室血脉,随后派出铁骑,一路向南追杀。 云都作为淮水北岸最后的防线,太守林弘与城中百姓为保大梁国祚,誓死抵抗,用血躯挡住魏人铁蹄,才让李洵一行等来了李鳌的接应。 待李鳌出兵时,淮水以北已尽数陷落,云都满城亦被魏人屠杀殆尽。 莫不是那族中有人侥幸生还? 青鸾心绪杂乱,在房中踱来踱去,视线忽而落在案几之上。 一枚玉石棋子犹如曜石,在房中灯盏照映下熠熠发亮。 看着那枚黑子,青鸾蓦地愣住,良久,才忽而勾唇。 相识两世,她还是小看宁晏礼了。 若这易容成陈璋的人,就是宁晏礼所说的碰头之人,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陈璋”唤她前来,正是为她创造机会,接近王府军师。 青鸾将那枚棋子攥入掌心。 想不到宁晏礼手下竟还有此等异士,真是每次都能叫她意外。 窗外夜色愈浓,此时早已过了戌时,而那军师的影儿还未见,当真是十二分的谨慎。 大约是她所在的房间过于安静,隔壁不时传来交谈的话音,虽不真切,但若附耳于墙边,也大致听得一些。 青鸾趴在墙上侧耳探去,陈暨等人似乎在议论朝中之事。她隐约听到陛下、淮南、贼宦官那些零散的话语,将这些只言片语拼凑起来,并不难理解其间意思。 李洵与陈氏的关系似乎已很是僵硬,宁晏礼也借此于朝中将陈氏逼得节节败退。 其中不知是谁,像是说到气急之处,音调也不觉提高几分,“……陛下也不想想……当初先帝三子……若不是太后娘娘与淮南……” 大约意识到这违逆之言的份量,话音落下后,隔壁房中寂静许久。 青鸾入宫时间不算太长,先帝时期的许多秘辛都成了宫中禁忌,稍微上些年纪的宫人都缄口不提。 她只知先帝确是曾有三位皇子,但太子与三皇子皆死于旧都的那场劫难,南渡后,就仅剩下李洵这一根独苗。 又过了好一会,隔壁再度传来声响,模糊间,青鸾似乎听到“和亲”二字。 她于心底冷嗤一声。 前世,北魏新帝刚出三年孝期,就迫不及待对南梁北郡一带进攻袭扰。 面对北魏的攻势,李洵意图反击,但彼时宁晏礼还未入前朝,淮南王府与陈氏并不像如今这般被动,朝中大臣有许多见风使舵已依附于他们。 他们恐霍家兵权更盛,李鳌又不愿消耗淮南兵马,因此,在朝中力荐陈氏之人带兵出征,却不想陈璋与几个兄弟本是草包,到了战场上几度兵败,反被北魏又连下了襄阳、义安等雍州数郡。 最后,他们一如眼前,也想到了和亲的法子。 这时,隔壁不知是谁将木窗推开一些,声音进而清晰起来。 只听一人道:“……若执意用霍家的人,我等就上书主和,北魏那等蛮夷之地,随便送些布匹绫罗再加个公主便可打发了。” 另一人冷哼一声,听着像是陈暨的声音:“公主?先帝子嗣凋零,宫里未嫁的公主就阳华一个,你认为太后娘娘可会舍得?” “将军所言甚是。”那人又道:“但依臣所见,根本不必真让长公主和亲蛮夷,只需从诸侯里随便找上一个,请太后娘娘收为养女便可。” “你这倒是个法子。”陈暨道:“如此一来太后娘娘倒是不会反对,只是此事涉及诸侯,老夫还要与淮南王商议才能决定。” 青鸾面露讥诮之色。 与李鳌商议?不过是他不想自己得罪诸侯罢了。 北魏被梁人视为蛮夷,诸侯之中哪有人愿将女儿平白远嫁? 前世此事便是在这二人商议之下,谁也不愿得罪诸侯,最后才由她假代长公主之名前去北魏。 虽因宁晏礼的追杀,终究将这和亲毁了,但如今想来,青鸾亦懊悔得很。 自己当初竟会因李慕凌一跪而心软。 不仅心软,而且眼拙,若他对她真心,怎会愿她嫁给旁人? 她眼底生出一片凉薄。 在这权柄争斗的漩涡中,连父子手足皆能相残,何谈真心。 自己从前真是太傻,太傻。 感叹至此,隔壁已传来相互道别的声音。 青鸾将房门开了一条缝隙,看见那几个与陈暨同行的朝臣相继告退。 她捻声将门关好。 既将那几人支走,想必王府军师应是快到了。 果然,隔壁再度传来话音,青鸾迅速行至窗边,听陈暨道:“你可将账本可带来了?” 她心下一凛。隔壁的“陈璋”哪有账本? 由此,她又忽然转念,都到了这会儿,真的陈璋又去了哪里? 方才见他火急火燎冲上四层,不知所为何事。只是,眼下这种时节,难道还会有比那账本更重要的? “儿担心被方才那几人撞见,就将账本暂放在了冯主簿处,儿这就将他唤来。”隔壁“陈璋”哑声道。 又闻陈暨道:“你这嗓子怎么了?” “无妨,儿只是多贪了几杯酒。” 话音甫落,青鸾呼吸一窒:坏了! 她清清楚楚记得,宫宴时,陈暨说过,陈璋平素从不饮酒! 很快,隔壁沉默下来,片刻后,只听陈暨声音一沉:“贪酒?” 青鸾发鬓间渗出一层薄汗。 易容之人改变不了声线,他应是怕嗓音有异引陈暨怀疑,但这话偏偏遇上不饮酒的陈璋,反倒成了纰漏。 此人若是暴露,陈暨定会惊觉,别说那王府军师不会来了,便是她都未必走得出去。 眼下该当如何? 脚底抹油的念想在青鸾脑中一闪而过。 而下一刻,她又想起宁晏礼的话——两件差事,两条性命。 青鸾盘算起来,至少账本在她身上,总还能与宁晏礼有个交代,军师的事显*然是被他的手下搞砸,应该算不得她头上。 想到此处,她抬腿打算开溜。 “瞒不过父亲,儿此前被陛下贬入马厩当差,日日愁闷才开始染上饮酒的习惯。” 隔壁话音传来,青鸾脚下一顿。 此人会这般自圆其说着实超她预料,陈璋喂马的事竟都知道,当真是下了些功夫。 “陛下对我陈氏真是要恩断义绝了。”只听陈暨叹息一声,“罢了,好在太后已经回宫,定不会再叫我父子二人受那般屈辱了。” 而后,他又道:“你且去叫冯主簿将账本拿来,再一并将账目的后半部分带来。” 后半部分?青鸾再次怔住。 那账本她方才已经看过,两本一模一样,难道竟都是不完整的? “此账目事关我父子二人性命,那贼宦官和霍家一旦发现军饷缺漏,定会设法来寻,这仙乐楼每晚往来繁杂,有多少细作混入其中,便是数都数不过来。”陈暨道:“你那法子想得甚妙,他们即便再找,也定猜不到那账目会带在一个哑女身上。” 听到“哑女”二字,青鸾耳边轰隆一响。 然而还未来得及反应,下一瞬,一声凄厉的闷叫划过夜空,一个身影倏然从窗外坠落。 青鸾转头的刹那,正对上一双绝望的眼。 第42章 第42章 “嘭”地一记闷响,重物坠落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紧接着便是一片惊叫。 青鸾冲到窗边,向下看去,面色登时煞白。 只见坠落之人衣衫凌乱,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倒在地上,很快,其身下漫开一滩殷红,将月白锦袍衬得格外刺眼。 朱雀大街熙攘依旧,夜色如幕,繁灯如鱼龙舞,丝竹箜篌不绝于耳。 仙乐楼前渐渐聚满了人,惊恐褪去后,围观的看客开始互相窸窣私语。 他们眼神轻飘地看着那朵血中枯萎的残花,或是唏嘘,或是同情,一边叹啧,又一边揣测。 血泊中的少女发出痛苦的呜咽,但她声音太细太轻,根本没人察觉。 这时,一个面容清艳的花娘焦急地拨开人群,白着一张脸,来到少女面前。 鲜红的血不住流淌扩散,攀着祥云纹细密的针脚曲折而上,慢慢变成深暗的颜色,将月白锦袍浸成殷红。 待看清少女的容貌,青鸾的心彻底一沉。 竟然真的是她,可是她明明应该已经逃出仙乐楼了。 难道…… 青鸾眼前倏然划过陈璋刚进门时狠厉的目光。 她猝然抬头望向仙乐楼四层。 那小姑坠落的上方,一扇木窗大敞,而窗中漆黑一片,无人无影无光,哪里还看得到陈璋的踪迹? 那小姑噙着血泪的眸中,倒映出如霞的花裙,她艰难翕动双唇,发出几个微弱的音节。 青鸾握上她的手,心中不觉揪痛。 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她就可以离开。 很快,那小姑双目黯然,她虚弱地望着青鸾,用最后一口气,动了动僵硬的指尖。 青鸾蓦地怔住。 看着面前逐渐灰冷下去的面孔,她突然反应过来,伸手那向小姑指间探去,竟在其间触到一抹温润。 是一块玉牌! 在巨大的震撼中,青鸾眼眶蓦地红了,奔涌的热意几乎抑制不住。 翻开那只冰冷的手,玉牌上赫然刻着一个“霍”字。 那小姑是怕被陈璋看到玉牌将她牵连,所以一直紧紧攥着,至死不肯撒手。 青鸾取出玉牌,却又在玉牌下看到一小块攥皱了的帛布。 那帛布素白,染着鲜红的血滴,边缘毛糙又不成形状,像是从人衣衫上撕下来的。 这是…… 看着那块帛布青鸾眼里生出疑惑,然而还未容她多想,十几名壮汉便从仙乐楼疾步而出,朝众人喝道:“与此事无关人等速速闪开!” 这些壮汉手持刀棍,来势汹汹,仙乐楼的背景众人自是知晓,遂闻声慌忙四散。 青鸾迅速将玉牌与帛布收入袖中,抬眼望去,却见陈璋和柳娘正向她望来。 刹那间,青鸾忽然被一人拉起,下一刻,一个素白的身影迅速将她拥入人群。 那人是个男子,怀中带着一丝甘甜清新的果香,未等看清他的相貌,那人已抓住了她的手,带她朝与仙乐楼相反的方向逃去。 几乎同时,陈璋带人追了出来,看到二人飞逃的背影,大喝道:“在那边!快追!” 青鸾来不及再看那小姑最后一眼,只能跟着那素白背影一路狂奔。 那人似乎对四周不知名的巷道很熟,带她穿梭在数条漆黑小路之间,很快就将陈璋甩得不见踪影。 二人又跑了一会儿,待四周彻底没了追喊的声音,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小巷静谧幽深,只有月光清清冷冷铺洒下来,在地上拉出两人的影子。 青鸾抚着胸口不住喘气,抬头看去,那人大约也累得不行,只见他双手撑膝靠在墙上,单薄的背不停起伏,大口喘着粗气,连话都顾不上说。 待气息缓匀了些,青鸾伏手问道:“敢问郎君……” 话未说完,素白身影已回过头,露出一个温朗的笑容。 青鸾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清俊面庞,不可置信道:“谢郎君,怎么会是你?” 眼前的人,竟是谢辞。 “今夜天气甚好,又刚好闲来无事,便想看看宗族子弟平素都是怎样活的。”谢辞笑了笑,“却不想遇到了女郎。” 青鸾闻言稍适沉默。 谢辞曾提过自己的身世,同为谢氏之人,他却过着与宗族天差地别的清贫生活,想来心中也会偶有不平。 谢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面上露出一丝歉意,“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还望女郎莫要怪罪。” 他端正一礼,温雅清润,月华之下,宛如芝兰玉树,其身间不见一丝狼狈,竟让青鸾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刚才带着自己一路窜逃的并不是他。 谢辞伏手时,青鸾刚好看见他指尖沾着一抹猩红,在素白的手上格外显眼。 那血应是方才从她手上染的。 “谢郎君哪里的话。”青鸾回礼道:“今日又得郎君相助,该言谢的是我才对。” 说完,她刚要伸手取出帕子,就忽而想起,自己的帕子已用来捂那冯主簿了,如今袖中的帕子是进仙乐楼前宁晏礼递她的。 青鸾想了想,取下面纱,双手递予谢辞,“谢郎君若不嫌弃,便用这个擦擦手吧。郎君身着白衣,若沾了血,很不好清洗。” 谢辞看着她,微微怔了怔,但很快,他脸上又浮出笑意,接过薄纱微笑道:“多谢女郎。” 就在此时,二人之间忽而刮过一道劲风,“嗖”地一声,一柄长剑凌空斜穿而过,贴着谢辞耳侧,钉进他身后的墙面。 剑身发出刺耳的嗡鸣,谢辞眼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寒意。 陈璋的人追上来了?青鸾蹙起秀眉,刚要摸出刀片,却见谢辞身后那剑甚是眼熟。 未待她细想,紧接着,小巷两端就响起整齐的行军脚步。 清脆的铜铃声响划过夜空,屠苏与鹤觞带着黑甲军刀枪森严,很快将整条巷子围得水泄不通,一侧士卒整齐在中间留出一条宽敞的小路,小路尽头,一驾牛车缓缓停了下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车帘,其间投来一道冰冷的视线。 宁晏礼…… 青鸾看到车中的面孔,一时心情复杂,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喜的是来人不是陈暨陈璋父子,忧的是仙乐楼的任务到底是砸了,宁晏礼此番定是兴师问罪来了。 “上来。”车中传出宁晏礼的声音。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仿佛将四周的空气凝出寒霜。 这话应是对她说的,可青鸾却见宁晏礼的双眼,正冷冰冰地盯在谢辞脸上。 那眼神中,有怀疑,亦有杀意。 周围除了微风掀动铜铃,只剩下树叶的沙响。 只见谢辞风轻云淡地回看向宁晏礼,面上还带着一丝微笑,清清朗朗,泰然坦荡,全然没有半分惧色。 青鸾胸口发紧,稍稍担心起来。 谢辞不知宁晏礼脾性,恐怕还没搞清楚眼前的情况。 宁晏礼生性多疑,或许会以为她是要借机逃跑,把谢辞当成她的同伙也说不定。 谢辞一个纤弱书生,别说这些影卫,便是黑甲军都够要他性命,他们二人萍水相逢,她不想牵累无辜。 想到此处,青鸾伏手道:“宁大人,方才在仙乐楼……” 然而未等她将话说完,宁晏礼便生生打断,又将方才说的二字冷硬重复了一遍:“上来。” 这回,他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 一瞬间,两人视线交错,没有预料中的狠戾与冷绝,他只是那么看着她,定定的看着她。 青鸾怔住,面上划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然而此时,后者却已垂下目光,挑着车帘的指尖也倏然一落。 鹤觞已收回剑,走到她的身边,像是在等她上车。青鸾猜测这已是宁晏礼耐心的极限,便转而看向谢辞,伏手道:“今日之事多谢郎君相助,来日若得机会,青鸾定会报郎君今日之恩。”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谢辞向她回以一个温柔的笑,“你既已脱离险境,我便无虑了。” 青鸾愣了愣,这是谢辞第一次以“你我”相称,不知为何,从他口中说出竟有种亲昵的感觉。 可眼下她无暇多想,遂急着向谢辞告辞,朝牛车快步走去。 今日之事出了意外,她眼下既逃不出宁晏礼的视线,倒不如坦白一些,看他反应再做周旋。 她提裙走上牛车,刚将车帘掀开,却听身后传来谢辞悦耳的声音,“多谢了。” 青鸾回过头。 只见谢辞举起手中那块染血的薄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下次见时,我会将这纱洗好了还你。” 青鸾愣了愣,本想说句“不必”,但却发觉车内骤然冷了下来。她回过头,看见宁晏礼愈渐沉冷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知为何,只这一句,气氛莫名再次紧绷起来。 她看了看宁晏礼,又望向谢辞,旋即轻出了口气。 她算是明白过来了,同时与这二人凑在一起准没好事。 第一次,宁晏礼虽未到场,但追杀赵鹤安的事是由他指使,后来谢辞出现,她牛车被毁,抵了簪子; 第二次,从陆府回宫,先遇谢辞,后撞见宁晏礼,东市就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害她回宫迟了; 第三次,也就是眼下,青鸾不敢再想,连忙对谢辞微微一笑,算是礼数,便赶紧钻进车帘。 牛车缓缓驶动,黑甲军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在夜幕之中,幽暗的小巷再度沉寂下来,若不是墙边的一道剑痕,安静得仿佛像是没人来过。 谢辞唇边的笑意疏尔一敛,眸光泛起一道幽暗的冷光。 半晌,沉默的少年再次出现在他身后,剑上的寒意压制不住。 谢辞看他一眼,面上又恢复以往的悠然神情,“这么重的杀意,还怎么杀人?” 稚奴“铮”地一声收剑入鞘,手语道:军师,刚才为何不让我动手。 谢辞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那些兵卒倒是没什么,但眼下未探出那宦官的虚实,动手不必急于一时。” 而且,今夜还有一层意想不到的变数。 他看向手中的薄纱,轻柔缥缈,仿佛一场不甚真实的梦境。 夜幕下,修长的五指倏然收紧,将薄纱攥入掌心。 第43章 第43章 窗幔不时被微风卷起,偶尔透进皎白的月光,将车厢内照得忽明忽暗。 周围气息有种僵硬的诡异,两人沉默对坐,谁也没有开口。 青鸾看了宁晏礼一眼。 自打她上车之后,他就一直阖目没睁过眼,面上沉黑阴冷,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青鸾回头将窗幔掀起一角,呼吸登时一沉。 这不是回宫的路。 她鬓间微微浮出冷汗。 宁晏礼这么快就带人追了上来,恐怕自己在仙乐楼的一举一动,一直被他掌握着,既然如此,两件差事的结果他也都心知肚明。 他若想就此将自己杀了,今晚就是最好的机会。 她出宫后换过车驾,如果当真死在郊外,宫里也只会当她是借机私逃遇了匪徒,根本不会有人追究。 好在自己对此已有所防备。 青鸾掩手探入袖中,将掌心大的瓷瓶攥在手里。 她指尖轻旋,刚把瓷瓶的木塞启开一条缝隙,就闻宁晏礼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怎么?是又打算给我下药,还是思量着直接把我杀了来得痛快?” 青鸾手中动作一滞。 她想起去仙乐楼的路上,宁晏礼问她今日怎么没带那支桃木簪子,显然,他也从未放下对她的提防。 “刚与你那姓谢的郎君柔情似水,转脸到了我这,就换了副面孔?” 宁晏礼缓缓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一双黑眸被月色尽染,浑身散发出令人心惊的戾气。 下一瞬,风停幔落,车厢内又暗了下来,那张冷如月光的俊脸顿时隐入黑暗。 一滴冷汗倏然滑落,青鸾心中突突直跳,她不打算与他多费口舌,亦未打算就此罢手。 这次任务失败,她于他已失去了唯一可利用的价值,他既生杀意,二人也该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凭你那些微末的伎俩,对付士族的酒囊饭袋仍将将能看,在我这里,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吧。” 话音刚收,车帘忽而垂落而下,夜风顿时灌入车厢,青鸾鬓边青丝飞拂眼前,只见宁晏礼手掌一松,帘幔陡然滑落。 封闭的车厢霎时敞开,驾车的影卫侧了侧头,见自家大人没有吩咐,便又转回身去,继续专心赶路。 青鸾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将瓷瓶收了回去,转而摸向藏着的刀片。 瓶中药粉遇风易散,而且影卫会第一时间发现,纵是侥幸解决了宁晏礼,她也逃不成了。 她见宁晏礼眸光冷冽,从头到手地一路打量着自己,不由将神经绷得越来越紧。 然而下一刻,宁晏礼却疏尔移开目光,皱着眉道:“账本没有找全,反倒连自己的衣裳也丢了?” 青鸾闻言一愣。 本以为他开口会下令影卫将自己缉拿,却不想是在讥讽她的丢盔弃甲。 她这时才想起自己的一身狼狈,低头看去,花裙前襟血迹深浅不一,还混杂着斑驳的酒渍,外披的轻纱也不知何时被扯出一个大洞,露出锁骨下的整片肌肤。 自己方才就是这么一路跑出来的?青鸾将纱向前拢了拢,耳根微微有些发烫。 正待此时,宁晏礼突然从身边抓起一叠什么,迅速抬手丢进了她的怀里。 青鸾下意识将要躲闪,手中却触碰到一抹柔软。 见怀中是一方叠得整齐的衣物,她随即又是一愣。 她抬手将衣衫展开,云锦上俨然绣着莲花团纹,宫中司织署的针脚精湛细密,这料子和这纹饰,分明是宁晏礼常穿的。 她拎起云锦两角再抬高一看,是件披风。 可眼下已入了夏,哪有人出门前会准备披风? 青鸾惊讶地看向宁晏礼,他此刻正转头看向车外,月色朦朦笼罩在他的侧脸,线条清冷分明,透着一股矜贵的疏离。 “大人,这是?”青鸾拿着披风,试探道。 宁晏礼没有回头,只淡淡斜瞥了她一眼,冷道:“披上,别污了旁人的眼。” 青鸾指尖一僵,但转念想了想,自己问那一句本也多余,于是将披风一展,只道:“既如此,那奴婢就不与大人推辞了。”。 待她将露出的皮肤尽数包裹在披风之下,宁晏礼才回过头,冷言戏谑道:“看来你自身难保还要顺手救人的毛病,还是没改。” 仙乐楼内外都有他安插的眼线,起初听说她与人换了衣裳,他还以为她是打算就此逃走,没想到却是为了救人。 这婢子明明是个极懂趋利避害的油滑之人,却总在这种事上犯蠢,倒是让他意外。 宁晏礼的话让青鸾顿时想起那小姑的死,不由得心里一沉。 她从袖中将霍家的玉牌掏出,指尖摩挲过玉牌上的血痕,缓缓道:“大人心性坚硬,自是不会懂得淋雨之时有人递伞的温暖。奴婢纵没有通天的本事普度众生,但既决定沾人因果,便不会怕那因果反噬到自己身上。” 宁晏礼冷嗤一声:“连死也不怕?” “怕。”青鸾收拾情绪,抬眸迎上他视线,“但奴婢相信天道昭昭,因果不爽。上天公允,自会主持这善恶之报。” 宁晏礼看入她的眼中,说这话时,那双常含媚态的眼眸竟与平日截然不同,带着一丝锐利逼人的英气,目光灼灼,叫人移不开视线。 “天道昭昭,因果不爽。”宁晏礼面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三千世界,善恶何其繁多,上天哪会将事情桩桩件件都摆得那般正。” 青鸾眸光一动。 宁晏礼这人,果然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般来说,在身子长成后还愿承受那样的痛苦入宫做宦官的,不是家中陡遭变故,就是实在穷途末路。 但以宁晏礼的心机手段来看,带着这副皮囊,即便在宫外也定不会过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而且他在宫中得势不过是这两三年间,陆、霍这样的世家却对他鼎力相助,暗中又有那么多奇人异士为他奔走卖命,甚至今日在仙乐楼时,她竟发现他手下还有江北云都的巫族遗孤。 宁晏礼平日对人防备太深,可谓是滴水不漏,但今日自打见过谢辞之后,她便发现他心气似乎并不像往时那般平稳,果然就被她抓住了这个空子。 不过,对他这种心思敏锐之人,探究不能贪图一时,若将话题再引下去,恐怕就会被他察觉出她的意图。 于是,青鸾将视线一敛,转而呈起玉牌道:“大人,这玉牌缝隙处一时擦不干净,待奴婢回宫清洗好了,再去还给霍大人吧。” 宁晏礼垂眸看了那玉牌一眼,在她刚要将玉牌收回的时候,突然道:“搁这吧。” 青鸾愣了愣。 “你心机太重,日后离长玉远些。”宁晏礼道:“长玉为人心性率直,免不了被你诓骗利用。” 一听这话,青鸾差点乐了出来。 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她是无法分辨什么,可被宁晏礼这样的阴险狡诈之人说心机深重,她却是半分也忍不下去。 “奴婢本事愚钝之人,只是几次与大人接触下来,深得大人教诲,这才学聪明了些。”她暗中揶揄道。 “咳咳……”驾车的影卫听到青鸾这话,被呛得没忍住咳了出来,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敢和宁晏礼这般说话。 宁晏礼沉脸瞥他一眼,他大约感觉道背后的寒意,登时住嘴,不敢再出声。 车驾行了一会儿,青鸾终于认出四周的道路,竟是去往宁府的方向,遂开口问道:“东阳门那边已经做好了打点,大人为何不送奴婢回宫?” 宁晏礼嗤道:“难道你要穿着这身回宫?” 青鸾哽住。 “我已与太子传话,说留你于府中对弈,你明日回宫便可。”宁晏礼道。 他果然是要趁今晚将那两件差事的帐算个明白。 “大人,奴婢的宫衣就在出宫时的车驾上。”青鸾道:“驾车的太监是个机灵的,定不敢多嘴,奴婢在车上换了衣裳便将腰间的账本拆下来呈与大人……” “人和车此刻都在我府上。”宁晏礼打断道。 青鸾怔了怔,道:“那奴婢只需先与大人回府,再赶回宫中便可。” 宁晏礼眸光一沉,定定看向她,那化不开的浓郁墨色陡然散出危险气息。 “上一次,我便发觉你似乎对迈进我的府门很不情愿,那种感觉就像……”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旋即眯起眼道:“就像是从前抓到的细作,没暴露之前,一个个费尽心机也要混到我身边,等嗅到危险,怕身份藏不住了,又对我避之不及。” 青鸾心下一惊,一时竟不知该说他是直觉敏锐,还是过分多疑。 “大人多虑了。”青鸾道:“奴婢只是怕宫中人多口杂……” “我见你与那淮南王世子倒不避讳,怎的同我就这般拘礼?”宁晏礼眼底凝聚起阴翳之色,“与他在宫中私会,就不怕人多口杂?” 私会二字在青鸾听来很是刺耳,但她若说不是,与李慕凌私下见面的事更难解释。 “奴婢的拙劣心思果然瞒不过大人。”青鸾面色平静如常:“大人身居高位自是不会明白。奴婢在宫中生存不易,见了贵人总免不了有意巴结,想着万一哪天能以此为自己搏个出路,这有何不对?” 宁晏礼凝眸看她,“他李慕凌能给你搏的出路,难道我就不能?” 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了顿,像是顿时明白过来什么,面上旋即浮出一抹讥诮,“就因为我是宦官?” 第44章 第44章 青鸾抿唇不答。 虽然将李慕凌与自己混为一谈让她觉得很是不适,但这心理上的不适,也比被宁晏礼发现她的细作身份要好上很多。 至少不会要人性命。 反正在他心里,她本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见她不语似是默认,宁晏礼面上表情愈发凉薄,“可你不是蠢人,你既然依附于东宫和陆氏,又与李慕凌纠缠不清,那早就应该想得明白,出路不只有一条,且不止有一种。” “奴婢明白与不明白又当如何?这些出路本也不是奴婢自己能选的。”青鸾道:“难道奴婢今日想要依附于大人,大人就愿意给奴婢一个更好的出路?” “如果我说是呢?”宁晏礼看着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青鸾怔了怔,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正撞入那双黑如凝墨的眸中。 她问出那话,本意只是想将宁晏礼一军,却不想他竟会如此回答。 青鸾飞快在脑海中过了几种可能,忽然想到,或许宁晏礼是有意将自己招揽到他手下? 不,不会。她很快在内心否定了这种可能。 宁晏礼手下能人众多,哪里会差她一个?且他对她身份的怀疑始终没有放下,怎会轻信于她? 既如此,那他此番不是试探便是陷阱。 倘若真到了他眼皮子底下,自己那要命的细作身份,怕是真藏不住了。 想到此处,青鸾笑了笑道:“大人所指更好的出路,就是被人利用,日日机关算尽与人勾心斗角,就像奴婢今日明知危险也要身赴仙乐楼,与大人的政敌和那些醉酒的恩客斡旋逢迎吗?” 听了这番话,宁晏礼微微顿住。 “谁不想活得轻松一些?”青鸾避开他的视线,看向车外,“与奴婢一同入宫的侍婢中,有人曾一朝承蒙圣宠,摇身成了贵人,敢问宫中的奴婢们谁不羡慕?” “你是说孙美人?”宁晏礼哂道。 他果然早就调查过她。 甚至连同批的宫人都了如指掌。 青鸾露出一个自嘲般的浅笑,“奴婢自知没有孙美人那样好的福气,但到了这般年纪,也该为自己多做打算,总不能一生为奴为婢,老死在这宫中。” “你当真不让我失望。”宁晏礼看着她的脸,眸光幽深难辨。 “世子殿下与奴婢有旧日的主仆情分自不必说。”青鸾媚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奴婢攀附东宫和陆氏,也是想等着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有朝一日能为奴婢指上一门好的婚事。” 她顿了顿,笑着问道:“这条路,敢问大人可能给我?” 青鸾的笑靥格外明艳,宁晏礼定定地看着她,面色在夜月映衬下显得愈发冷白。 片刻沉默后,他唇边忽而绽出冷笑,“若你所求的真是这个,那方才姓谢的村夫又是什么?” 青鸾脸上的笑意微微凝滞。 他还是认为谢辞与她有所牵连。 方才他说的那句,果然是在试探她。 晚风清冷拂过身畔,卷起一缕沉香幽幽,她于披风下紧紧攥住一角,心头莫名浮现出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但很快,她又将那滋味死死地按了下去。 “那人与奴婢只是萍水相逢。”她道:“还望大人不要因对奴婢动怒,而随意牵涉旁人。” 青鸾说这话时语气很硬,叫宁晏礼听得尤为刺耳。 “萍水相逢?你倒是急着替他开脱。”他目光如刀,在她脸上寸寸刮过,“你这婢子,口中真真假假,惯是会颠倒黑白,叫我如何信你?” “奴婢刚为大人在仙乐楼卖过命,大人莫不是就要过河拆桥?”青鸾道。 “账本少了半部,军师没了踪影,你说你是为我卖命,安知是不是去通风报信?”宁晏礼看着她道。 “大人与我提那账本,只说有两本一模一样的,却未言每本还有一部分记在了别处。”青鸾平静道。 “再说那军师,大人给的消息是他会于戌时在仙乐楼现身,可过了亥时,奴婢却仍不见其踪影,大人与其怀疑奴婢,倒不如问问传回这些消息的探子。” 宁晏礼眉目间愈发沉黑。 这婢子的伶牙俐齿他已不是第一次领教。 然而当他刚要再度开口,却突然听到屠苏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大人……不如咱们进府再聊?” “……”宁晏礼斜瞪过去,屠苏倏然将嘴合成了一条线,讪讪退至一旁。 牛车停在宁府偏门,黑甲军整齐列于其后,鸦青带着一众影卫覆手候着车上的二人,互相眼神交错,意味不明,尤其是在看到青鸾身上的披风后,更是个个双眼如炬。 见宁晏礼一时未动,青鸾率先迈下了车。 她回头对宁晏礼伏手道:“夜已深了,奴婢待会换了衣裳便将东西托由长史转交大人,奴婢就此先与大人别过,以免届时扰了大人休息。” 众影卫闻言纷纷瞄向鸦青,鸦青却是一脸“这叫我该当如何”地望向宁晏礼。 却见宁晏礼随后走下牛车,冷着一张俊脸,径自从青鸾身旁走过,只是二人交错时,他似乎侧头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极低极轻,旁人根本听不清楚。 只有将那话一字不漏听到耳里的青鸾,登时将牙咬得咯咯作响。 宁晏礼说:“我已命人将东阳门今日值夜的侍卫换了,你若自有本事,便回宫去吧。”。 宁府东阁。 绛纱帐后,殷红的裙曳地而落,灯影之下映出一个曼妙的身影。 素白帛布一圈圈绕解开来,落在地上,青鸾将腰间的账本取了下来。 “咚咚咚。” 纱帐外传来叩门声响,她浑身一凛,迅速将内衫披好,朗声应道:“门外何人?” “女史,奴婢是慧儿。”门外传来慧儿的声音。 青鸾轻舒了口气,将内衫系好后,一边前去开门,一边又将外裳披在肩上。 走近些,看清门外映着的确是一个提着灯的少女身影,青鸾才将门打开一道缝隙,“慧儿,你怎么来了?” “见过女史。”慧儿从门缝看见青鸾,登时露出欣喜的笑容,双眼亮晶晶的福身一礼,“长史安排奴婢前来伺候。” 青鸾愣了愣,还是将门打开,先迎了慧儿进屋,“怎么这么晚把你叫到这来了?” “长史说,怕女史在府中信不过旁人,就把奴婢叫过来了。”慧儿道:“长史还说女史大约没用晚膳,所以特叫人准备了些小菜,奴婢这就将饭菜一并送来。” 青鸾闻言一怔。 自进了宁府,青鸾心头的防备便不敢卸下半分,虽不知宁晏礼对今晚的事会作何打算,但他既然将她强留于此,定是藏了什么心机。 可是…… 她看向窗外浓黑的夜色,卯时宁晏礼还要上朝,眼下不过还剩四五个时辰了,他不仅没有动作,竟还有心情等她用膳? “长史可还交代什么了?”青鸾问道:“宁大人现在何处?” “没有,长史只说让奴婢伺候好女史,旁的就没提什么了。”慧儿想了想又道: “大人此刻应是在他院里,只是夜里除了长史等人,大人从不让外人近身伺候,就连院子也是不让奴婢们靠近的,所以奴婢也不大清楚。” 听慧儿这么说,青鸾微微蹙起了眉。 夜里不让人近身,是怕人刺杀,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慧儿将四道小菜和两份点心摆到案上,青鸾看着那些精致可口的菜肴,胃中酸涩起来。 同时酸涩的,还有她的心口,想起六片金叶子换的那顿饭才吃了一口,心口的酸涩又变作阵痛。 她坐到案前寻思片刻,对慧儿道:“慧儿,你可能帮我烧些水来?” “女史可是要沐浴?”慧儿道。 青鸾颔首,面*上露出疲倦之色:“折腾一日也是乏了,待沐浴更衣后也能睡得安稳些。” “那奴婢再去帮女史准备些花瓣和藻豆。”慧儿欢快应道。 趁慧儿准备时,青鸾从宫衣中取出银针,将饭菜检查了一遍,确认无毒才放心下来。 宁府饭菜的口味较东宫并不逊色,青鸾吃相很好,又很安静,只是吃得极快。 这是宫中侍婢的习惯,若不吃得快些,中途被叫去当差,饿着肚子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待撂下银箸,房门被再度叩响。 这次是鸦青,还有与其同行的两个侍婢。 青鸾从房中走出,忽而闻到一丝浓苦的药味,然而她向三人手中瞄了一圈,除了两个侍婢提着灯,却再无其他。 这药味……像是前几日宁晏礼用的…… 方才回来时还见他好好的,这一会的功夫就病了? 与鸦青见礼后,她伏手道:“长史招待周全,奴婢感激不尽。” 鸦青脸上划过一丝尴尬,伏手回道:“女史不嫌弃便好。”而后,他直奔来意道:“大人派我来向女史传话,待晚些时候,请女史带着东西去大人院中一叙。” 鸦青两袖盈起,那药味便更重了一些。 这个时辰还晚些时后? 青鸾看了看天色,试探道:“明日大人还要早朝,莫不如奴婢现下先去见过大人?” “此刻女史前去怕是不便。”鸦青道:“大人回府后皆有焚香沐浴的习惯,大人此时正……” 听到这话,青鸾轻咳一声,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回道:“既如此,我便过些时候再去。” 鸦青走后,慧儿已将热水备好, 房中织锦屏风后,湿雾氤氲中铺着一层娇艳的花瓣,萦绕出淡淡的芬芳。 慧儿本想留下来伺候,青鸾笑着推辞,到底让她退了下去。 出门前,慧儿看到青鸾刚刚换下的花裙,“女史这衣裳奴婢拿去洗了吧。” 说完,她刚要伸手去拿,却被青鸾蓦地叫住,“慧儿!” 慧儿一愣,手上的动作疏尔顿住。 青鸾眼中含笑,“你先去休息吧,那衣裳待明日洗也来得及。” 第45章 第45章 雕花窗内,绰约映出一个伏案疾书的身影。 “大人头痛可好些了?”鸦青朝殿内望了一眼,对身旁的影卫道。 “药仍熏着呢,但属下方才瞧着脸色还是不好。”那影卫道:“大人的性子长史知道,便是吞了刀子都不吭声的,这会儿还不歇息,长史进去劝劝吧。” “我知道了。”鸦青颔首道,刚要进殿,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雾山,你今日为大人架车也折腾了半日,也先回去歇息吧。” 被唤作雾山的影卫愣了愣,“可是大人此时正……” “我已唤了屠苏来,鹤觞他们还在周围守着,不会有事的。”鸦青道:“不出几个时辰大人还要上朝,趁这功夫,你也去睡上一会儿养养精神。” 雾山闻言犹豫了片刻,才伏手道:“那属下便先退下了。” 看着雾山离去,鸦青眼底划过一抹异色,见他背影消失于夜幕下,才转身向内殿走去。 绕过屏风,他走到案前低声道:“大人,已经借着今晚闹出人命的由头把仙乐楼围了,司白传信所言的哑女,就是今晚坠楼的那个,尸体也叫人看管起来了。” 宁晏礼没有抬头,“可在其身上发现了那账目的后半部分?” “都验过了,没有。”鸦青道:“或许如大人所料,那哑女死前曾与那东宫女史换过衣裳……” 宁晏礼蘸墨掭笔,“陈璋抓到了吗?” “抓到了,但陈璋是太后娘娘新提的廷尉监,廷尉下面的人不敢接手。”鸦青道:“此事是否要与陆相通个气?” “不必。”宁晏礼道:“直接传信到宫里给流萤,让她叫钱福把此事禀报给陛下,待拿了陛下手谕,今晚就是把陈璋的皮扒下来,也没人拦得住。” “可大人,眼下这时辰……”鸦青迟疑道:“钱常侍若是把陛下生生叫醒,怕是会被陛下当场砍了。” “叫流萤把那香断了,陛下自然就醒了。”宁晏礼道:“另外,派人在各大宫门盯着,绝不能让陈暨在明早宫门打开前把消息传入长寿殿。” 私吞军饷的账本丢了,淮南王府和陈氏今夜注定无眠,必会想尽一切手段将账本夺回,他要先将陈暨陈璋父子按住,才能专心招呼淮南王府派来的细作。 鸦青伏手道:“臣这就去办。” 待他刚要退下,宁晏礼忽而抬头道:“东阁那边可有动静?” 鸦青脚步一顿,回道:“暂时是拖住了。臣方才过去瞧着并无异常,女史刚用过膳,还叫人烧了水打算沐浴。” “沐浴?”宁晏礼愣了愣。 今晚她竟还有此闲情逸致? 见鸦青点了点头,他将笔撂下,“你去之后,她可有什么反应?” “面上看着似乎没什么反应。”鸦青回道。 “她就没问什么?”宁晏礼皱起了眉。 “此事臣也觉得奇怪。”鸦青道:“按大人的吩咐,臣又在药炉边上熏了半刻才去,这药又是前几日女史来府上时大人用的,照理说她应该察觉得到。” 说着,他抬起袖子嗅了嗅,登时被药味苦呛得轻咳了两声。 “……”宁晏礼不说话了。 “大人……”鸦青见他脸色凝滞,小声问道:“淮南王府的人以为大人又犯了头痛的毛病,想必会趁机动手,可要往东阁那边再派些人手过去?” 宁晏礼又拿起笔,“不必。” “可是若女史不是淮南王府的人,被误伤了怎么办?”鸦青道。 漆木案几后,宁晏礼悬笔的手忽而顿住,脑海中不知怎的,竟又浮现出那张明艳的笑颜对他说:“这条路,敢问大人可能给我?” 上挑的凤眸骤然一黯。 片刻后,他忽而冷笑一声,“一个婢子而已,死了便替她收尸,也算是厚待了。”。 宁府东阁。 待慧儿出去后,青鸾迅速合上房门,将灯吹熄了两盏,房中顿时暗下了半边。 她将账本收好,拿起花裙走入屏风之后。 指腹从浮光锦面上寸寸滑过,传来细腻柔润的触感,她借着灯烛将花裙在案上铺开,殷红锦面在火光映照下闪出莹润的光泽。 确是上好的浮光锦,丝织紧凑,染色饱满,表面看着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是她猜错了? 青鸾颦眉凝视着花裙,又反正看了看。 按陈暨所言,账目的后半部分应藏在那小姑身上,可自己与她互换过衣裳,根本没发现她身上带了什么。 若说真有,那便是这件花裙了。 不过,用浮光锦给花娘制衣,也确是反常。 思忖片刻,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或许这衣裙之内有什么门道? 想到此处,青鸾取出刀片,小心翼翼将针脚缝合的丝线挑开一道。 她手指轻拈,浮光锦下,竟有一层丝帛露了出来。 中间果然暗藏夹层! 就在这时,她只专心于裙上,却没注意门底缝隙中,正有一缕清烟飘入房内。 半晌,门闩被从外挑开,“哐啷”一声轻响掉在地上。 一人蒙面迈入房中,又悄然将门合上,带着浓郁混杂的迷香,向织锦屏风望去。 蒸腾的水汽从屏风后溢出,摇曳的灯光映出一个人影,纤细的手臂攀附在浴桶边缘,侧倚着头,任凭一袭青丝倾泻而下,像是睡着。 透过薄锦,还能看见连串的水珠从发梢滴落。 俨然是一副活脱脱的美人出浴图。 来人又等了一会儿,确认那美人半天一动不动,才捻手捻脚走向屏风。 待走到美人身边,那人凝视了许久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转头去拿叠在一旁的衣裳。 然而下一刻,只听水声哗然一响,未等那人反应,一抹锋利就倏然贴上了侧颈。 那人手中的衣裳应声滑落。 “是何人派你来的?”青鸾在其身后冷声问道。 那人背影瘦瘦小小,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青鸾看这身影很是熟悉,心中虽然已有答案,但仍不敢相信。 于是她将手中刀片一紧,低喝道:“快说!” “女,女史……”慧儿带着泣声,终于颤抖着开口,“奴婢,奴婢也是迫不得已……” 一时间,青鸾只觉满身的血液都在倒涌,不止是心中,便是连整个身子都不禁颤抖起来。 迫不得已,好一句迫不得已。 前世,她的副将被长公主收买,在战场上将刀插进了她的后心,也说了一句迫不得已。 青鸾浑身湿透站在慧儿身后,霎时间,她突然想起宁晏礼略带嘲讽的嗤语。 没想到你自身难保,还想顺手搭救别人。 寒意从心头一直漫到手脚,青鸾扯下掩面的纱,唇边绽出一个凉薄的笑。 自己沾惹的因果,到头来竟还是背叛。 她缓缓将刀片放下,口中吐出六个字,冰冷如刀:“是谁派你来的?” 利刃松开的一瞬,慧儿双腿倏然软倒,她回身跪伏在青鸾脚下,涕泪满面,“女史,奴婢,奴婢对不起女史的恩情!” 青鸾红着眼看她,没有应声。 “是掖庭的张署令找到了奴婢。”慧儿泣道:“他得知了那日女史进掖庭找奴婢的事,并以奴婢家人的性命威胁,要奴婢……要奴婢……” “张署令?”青鸾冷道:“你是浔阳人氏,他一个掖庭署令,难道有到浔阳地界杀人放火的本事?” “女史,奴婢说得都是真的!”慧儿抱住她的腿,哭道:“张署令与奴婢提了长公主,他说这是长公主的旨意,要不然奴婢怎敢轻易背叛!” 听到长公主三个字,青鸾双眼倏然瞪大。 竟又是长公主! “她可是让你杀了我?”青鸾的声音冷得渗人。 听她语气陡然沉冷,慧儿的身子猛颤一下,点头啜嗫道:“张署令问了奴婢女史的身份,奴婢只说不知,他便叫奴婢,叫奴婢伺机对女史……可奴婢不敢,他就给了奴婢这包毒药……” 说着,慧儿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颤抖放于面前。 灯火于眸中跳跃,两世的憎恨叠加在一起,反倒让青鸾愈发清醒了起来。 长公主既能顺藤摸瓜找到慧儿,必是一直在追查漪澜殿那晚的事。 自己曾与张署令打过照面,身份早晚都要暴露,纵是慧儿下不了杀手,待长公主查出她来,定也不会轻易放过。 如此也好。青鸾眸中生出一抹狠厉。 自己本也没打算放过她。 “女史,奴婢若不是受人胁迫,定不会做出此等恩将仇报之事!”慧儿仍在哭求:“求女史开恩,饶了慧儿这一次吧。” 青鸾看了她一眼,冷然道:“你如今已是宁府的侍婢,你虽杀我不成,但却实实在在与外人勾结背叛了宁府,我既有心饶你也于事无补,还是自求多福吧。” 不知慧儿与长公主牵连到一处的事,宁晏礼此前是否知晓。 若他早知此事,那今日便是故意以她为饵,将慧儿安排过来借此铲除。 想到这一点,青鸾不由得眸光愈沉。 “女史……”慧儿堆坐在地上,脸色越来越白。 她在宁府有段时日,对宁晏礼的手段自然有所耳闻。 青鸾不愿看她,径自向藏着账本和花裙的柜匣走去。 慧儿的事反倒提醒了她,宁晏礼有意拖着不见,不知是真病还是装病。 但不管是哪个,此时他这不紧不慢的态度都尤为反常。 缝好花裙,青鸾望了一眼窗外。 正值夜色漆暗,适合杀人放火。 半晌,宁府东阁里的灯光又熄一盏。 一个侍婢开门走出,挎着为房中女史打水的木桶,悄然步入夜色。 然而就在她走后不久,一个黑衣身影又持刀进入房中。 第46章 第46章 一只翠鸟从东阁飞入长夜。 数十发火弩凌空而下,殿室树木被顷刻点燃,劈啪作响的火蛇在夜空中狂舞,宁府主院陷入一片火海。 “走水了!” 大火熊熊燃烧,滚滚浓烟直入夜空,府中下人连同把守的士卒纷纷动身救火。 “糟了!大人喝过药刚刚歇下!” “快!先进去救大人!” 一众影卫向殿内冲去,却见十几个士卒忽而从袖中抽出尖刀,将他们去路拦住,众影卫登时反应过来,纷纷拔剑。 双方厮杀起来,一时间血光与火光交错,府中下人惊叫四散。 与此同时,院墙又翻入二三十蒙面壮汉,两个影卫刚挥刀劈出一条血路,就又被拦在殿前。 有人急叫:“大人还在里面!” 一个仆从闻言,趁隙向殿内钻去,慌乱间,却没人注意到其袖中暗藏的短刀。 殿中浓烟扑面,炽热的烈焰到处乱窜,透过不时崩落的火苗,屏风后的纱帐里,果然有个人影。 只见那人长发披散,一身素白寝衣,虽看不清脸,但除了宁晏礼,还能有谁? 那仆从抽出利刃,疾步向榻前走去。 看着主院通天的火光,东阁里的黑衣身影亦从腰间将刀拔出。 他拿出柜匣中的两册账本,迅速翻开其中一页,确认与王府传信中提到的一致,便回头看向床榻。 榻上的女子侧身相背,看似睡着,但双肩却在微微颤动。 黑衣身影卷起账本塞入腰间,而后将长刀架在了她的颈间,“那条花裙在哪?” 话音甫落,女子浑身战栗更甚,口中发出“呜呜”的闷响。 黑衣身影愣了愣,旋即伸手将锦被掀开,见女子手脚皆被死死捆住,而其身上,正穿着一条殷红花裙。 他一把将女子揪起,映入眼帘的面孔却叫他大出所料。 “怎么是你?” 慧儿嘴被堵住,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模糊的叫声。 就在这时,整齐的兵甲声从四面传来。 房外顿时亮起无数火光,东阁内外通明一片。 黑衣身影浑身一震,隔窗望去,四周黑甲军密布,士卒们持弓搭箭,严阵以待。 房外传来屠苏的叫喝:“贼细作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黑衣身影自知中计,面色由青转白,干脆把心一横。 他将慧儿从榻上拎起,一手提着后领,一手把刀横在她脖子上,挟持着行至门前。 他一脚揣开房门。 在房门倾倒的瞬间,羽箭起发,密集如雨。 接连的箭声中,黑衣身影挟着慧儿,躲在墙后向外喊道:“屠苏兄!你我一起共事三年,可否看这三年情谊今晚放我一条生路!” 见门洞中并无人影,屠苏将手一摆,弓箭手同时停了下来。 他朝门内喝道:“雾山!大人待你不薄!你为何投贼背叛大人?” “人各有志!我不过是想为自己某个出路罢了!”黑衣身影喊道:“屠苏兄,你一身武艺,若跟对了人,来日也是能封侯拜将的!为何偏要屈居在阉人之下做个侍卫?淮南王世子宅心仁厚,是个惜才爱将的明主!我若帮你举荐,你定能受他重用!” “你放屁!”屠苏骂道:“若没有大人,你这厮还在山上做草莽,安能有今日?” 雾山咬了咬牙,“我劝也劝过,你若执意把路走死,自是没人拦着!但眼下与其取我性命,莫不如带人到主院去救大人!” “我呸!”屠苏啐了一口,“大人岂是你这叛徒能叫的!淮南王府那些狗伎俩早被大人料到,你休要耍弄心机,爷爷这就来取你性命!” 说罢,屠苏将腰间长刀拔出,刀光锃亮。 “别过来!”雾山大叫,将慧儿长发拨乱在面前,推至门口,“若不放我,我便将她杀了!” 屠苏心下登时一惊。 雾山挟持的女子一袭殷红花裙,分明是青鸾回府时穿的那件! 同时间,另一边的主院,血刃仍在火光中交错,燃烧声与刀戈声混杂不断,蒙面壮汉一个个倒下,众影卫的银甲也渐渐染红。 殿内浓烟之中,那仆从行至宁晏礼榻前,毫不犹豫便双手将刀举起,飞快向榻上刺去。 下一瞬间,只听噗嗤一声,寒锋刺穿胸肋,一道猩红飞溅,纱帐洇出数滴血痕。 鲜血如注而下,洒满素白寝衣。 那仆从瞪大了双眼,眸中映出鹤觞冷决的面孔。 “怎么会——”他话未说完,口中就满溢出大口鲜血。 鹤觞将剑拔出,带出一道血注,那刺客身子摇晃了两下,便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轰然倒入火中。 待他提剑赶到殿外,院中已如血染,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的人。 最后几名刺客见大势已去,纷纷拿出毒丸自鸠。 为首的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笼,他将笼中翠鸟放出,之后亦掏出毒丸。 鹤觞眼疾手快一剑飞出,将其手臂刺中,毒丸滑落的瞬间,那人被迅速按倒在地。 宁府西南角的二层阁楼上,宁晏礼手持银弓,反手抽出一支长箭。 夜色下,他黑眸如漆,抬头望向空中疾飞的鸟儿。 他拉弓上弦,迅速瞄准,修长指间果断一松。 弓尾震颤间,羽箭如霹雳弦惊,随着一声尖锐的啸鸣落下,便悄无声息地穿入夜空。 圆月之下,长箭穿透翠鸟,鸦群嗜血扑簌而上,乍起无数飞羽。 “大人。”鹤觞走上望月阁二层,伏手禀道:“主院那边已处理妥当,剩下四个还有活气的,已经捆了叫人送到地牢里了。” “好吃好喝的喂着,日日将他们放血,直到他们把知道的吐干净为止。”宁晏礼将银弓递给鸦青,在一副未下完的残局前坐下,“七日后,若有能说出那军师下落的,赏金百两放还。” “诺。”鹤觞应道。 这时,楼梯传来“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大人!” 宁晏礼信手拿出一颗黑子,“可是东阁有何异动?” 前来的黑甲士卒伏手回道:“回禀大人,混入府中的细作确是雾山,他现已被围困在东阁之中,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宁晏礼淡声道。 “可是他以那东宫女史的性命威胁,屠苏大人一时拿不定注意,故而特派属下前来询问大人。”黑甲士卒道。 宁晏礼正要落子的动作顿了顿。 他望着棋局,良久,面无表情地开口:“若有妨碍就一并杀了。” “诺。”黑甲士卒得令匆匆离去。 不等他走远,鸦青连忙上前道:“大人,那女史毕竟是太子殿下的随侍,若是真在咱们府上出事,恐惹非议。” 宁晏礼没有说话。 鸦青见此与鹤觞面面相觑,想是他心意已决,顾不再多言。 这时,宁晏礼又取出一颗白子,拈在指尖,刚要落下,却又犹夷不定,迟迟放不下去。 这并不像他往日凌厉的棋风。 半晌,他将那颗白子攥入掌心,在鸦青错愕的目光中突然起身,向楼梯走去。 “大人去哪?”鸦青追了上去。 只听宁晏礼冷然回道:“东阁。” 黑甲军连片的盾牌分开一处,屠苏回头,看见宁晏礼从其间走出,后面跟着鸦青等人。 “大人!”屠苏急忙上前,“那厮正挟持小姑躲在房中!” 宁晏礼闻言望去,睫羽微微一颤。 夜色昏暗,火把照不亮门中,但却能看出一男一女前后而立的轮廓。 那女子长发散着,双手似被捆束,男人躲在身后,将长刀横在她颈间。 最后,他将视线落在紧扣女子肩膀的那只手上。 见宁晏礼来了,雾山不觉咽了咽嗓子,“大人!雾山自知对不住大人,不敢求大人饶恕,只求用这女史一命换我一条活路!” “你跟了我三年,既敢背叛,也应该料得到下场。”宁晏礼仍盯着那只手,眸色愈发幽黑。 雾山两鬓渐渐滴汗,“大人若能高抬贵手,雾山愿将大人要的账本留下!” 宁晏礼从鸦青手中取过银弓,拈弓搭箭,寒声道:“今日你的命和账本,都得留下。” 话音一落,一支长箭顿时裂空破出。 雾山瞳孔骤缩,还未来得及闪躲,那箭已贴着身侧嗖然飞过。 他刚要松了口气,却听身后“哐啷”一声响起,回头看去,竟是那箭将地灯射翻,灯油倾洒一地霎时间燃起大火。 火势迅速蔓延开来,房中已无法藏身。 雾山遂将面前女子推搡出门,大喊道:“大人若再苦苦相逼,我便将账本丢入火中!大人饶我一命可换得陈氏罪证,有可不——” 他话没说完,三道飞箭已疾速而来。 尖鸣穿透耳膜,雾山顿时只觉头中嗡然一响,一道温热从侧颊流下。下一刻,撕裂的剧痛从左耳传来,他松开扣住慧儿肩膀的手,捂住耳畔。 宁晏礼把弓一扔,只身向前走去。 疼痛让雾山青筋突起,血淌入颈间,浸染领口,他捂住空荡的左耳,血流从指间滋滋冒出。 他早知宁晏礼心狠手辣,但却不知他竟真能无所顾忌。 看着宁晏礼步步走近,他终于对临近的死亡有了实感,面上露出狰狞惧色。 他几乎歇斯底里,“你这阉狗莫不是疯了!难道东宫的人死在你府上你也不在乎吗!” 言罢,他将手中的刀稍一用力,在慧儿颈上赫然划开一道,连同割断了一缕发丝。 “呜呜——”慧儿口中挣扎着发出闷叫。 宁晏礼脚步一顿,眸中幽暗汹涌,泛起一抹阴鸷之色。 少顷,他开口道:“放了她,我放你走。” 雾山睁大双眼,左耳令人近乎昏厥的痛意让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你,你说什么?” 宁晏礼微微抬手,雾山认出,那是命令众人后撤的手势。 “给他在后门备上一匹快马。”宁晏礼道:“所有人不得跟来。” 雾山自知宁晏礼是将慧儿当成了那东宫女史才会放他,故而不敢轻易撒手,挟持着她退至宁府后门。 宁晏礼虽屏退众人,但却一直在远处步步紧跟着他,他不敢掉以轻心,遂用余光瞥向身后。 大敞的后门外,果然拴着一匹肥马。 “待我放了女史,大人可会信守承诺?”雾山退至后门旁,准备伺机上马。 眼下长夜将尽,天色已然蒙亮,他以慧儿威胁瞒不了太久,必须加快动作。 宁晏礼睫羽之下,一抹狠戾悄然划过。 “这是自然。”他说道。 雾山深吸了口气,看准马的方向,一把将慧儿推向宁晏礼。 宁晏礼疾步上前,却在怀中女子抬头刹那面色一滞。 怎么回事?她呢? 几乎在瞬间,他立即推开慧儿,向雾山追去。他身后暗藏的影卫见此,也纷纷跳出跟了上去。 雾山迈出府门,一把捞过缰绳,正要上马。 然而很快,他的动作却蓦地凝住。 他的身体僵滞片刻,随后便如柱般向后倒下,鲜血从胸前赫然洇开。 正要追上去的众人皆为一震。 云锦披风下,青鸾手握长剑,黏腻血液从剑身滴滴答答落下。 屠苏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小姑子,你怎会在此处?” 迸溅在披风上的血很快融入墨色,仿佛消失不见。 青鸾“哐当”一声把剑扔下,没有一丝犹豫,迅速翻身上马。 她刻意避开宁晏礼,回头看众人,“在府上一夜多有叨扰,眼下宫门将开,奴婢便先行告退。” 宁晏礼脚步一顿,望着马背上的身影,眸中情绪一时复杂交错,幽深如化不开的墨。 青鸾轻瞥了他一眼,抓紧缰绳道:“大人既以奴婢性命为饵,此马奴婢就当是为大人卖命的赏赐了。” 说完,她夹紧马腹低喝一声,披风扬起,在宁晏礼的目光中策马而去。 第47章 第47章 拂晓时分,淡青的天穹泛起微光。 大火燃尽,烧毁的殿室残垣还冒着烟,空气中烧焦味与血味弥漫。 宁府经历这漫长的一夜,主院与东阁一片狼藉,到处是焦土碎瓦。 士卒和下人们在院中清理,屠苏用刀鞘在偏殿的余烬里翻来翻去,一个紫衣影卫提桶从身后走过,顺口问道:“找什么呢?” 屠苏头也不抬,“大人的画。” “什么画?” “就是前些日子要给司白送去,后来没送,又叫大人收起来那副。” “啊,那副啊。”紫衣影卫恍悟似的,朝府中西南角方向扬了扬下巴,“昨晚大人就让一并送到望月阁去了。” 屠苏回头愣住。 望月阁旁的殿室内,宁晏礼已换好官袍,在坐榻上阖目养神。 一夜未眠,他姣好的面容略显苍白。 染血的账本铺在案上,其间记录他已经对过,确实照霍长翎信中所言缺少一些。 待会儿早朝会商议发兵北郡的事,对于谁作为此次主帅,朝中已在陈暨与霍远山之间争执多回,今次再议,就是要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所以,他需要扳倒陈暨父子的铁证,以此让陈氏在朝中彻底失去权柄。 “大人。”鸦青呈着托案匆匆走了进来,托案上放着一件花裙,花裙边叠着一方锦帕。 他道:“这花裙臣已命人里外查验过了。” “可有何发现?”宁晏礼睁开双眼,眼底隐约有几道血丝。 “将这花裙拆开后,确是有所发现,只是……”鸦青吞吐道:“在这锦中夹层里发现的,并不是账目的后半部分,而是这个……” 说着,他看了眼托案上的锦帕,面露难色。 宁晏礼眉目冷峭,等他继续禀报。 然而鸦青张了张嘴,却像是不知从何说起,“这个……还是大人亲自看了比较合适。” 不知他到究竟卖的什么关子,宁晏礼蹙眉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呈上来吧。” 鸦青小心翼翼将托案端到宁晏礼面前。 宁晏礼垂眸看去,一张素白锦帕赫然映入眼帘。 看着锦帕一角绣着的莲纹,他睫羽微颤。 这分明是他昨晚递给青鸾的那方帕子。 怎么会在这? 帕上帛锦透光,他看到其间密布着的字影,短短几行,颇为工整。 他快速伸手取过,在面前展开。 只见帕上洋洋洒洒,笔划恣意流畅: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今掖庭一人为奴婢所患,若大人相助除之,大人所求,奴婢自当奉上。 奴婢翘首示复,铭感涕零。” 宁晏礼呼吸一滞,双手攥着帕子,一动不动。 书写之人,语气真挚,字里行间尽是殷切诚恳,若不是认出这笔迹,他都要信了。 他看得出来,青鸾写这话时很急,笔迹相交为李昭做批注时略显仓促,但笔墨横姿,反倒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恣意韵味。 这应是她昨晚在东阁时写的。 她不仅猜到账目后半部分藏于裙中,以慧儿假扮成她骗了他一夜,还早预料到眼下情形,用那账目和他谈起了条件。 她戏弄了他,还要他帮她杀人。 宁晏礼盯在那字间,眼眸愈发漆暗。 锦帕的边缘已被他攥得发皱,指尖泛白,但却撒不开手。 回想这荒诞的一夜,一种被愚弄的怒意席卷心头,久久挥散不去。 脑海中闪过长刀架在女子颈间的画面,他忽而生出狠意,如果昨夜被挟持的人,是她就好了。 若是那样,他定会毫不犹豫将箭指向她的心口。 然而,这想法冒出的瞬间,宁晏礼却蓦地怔住。 他一直自认为足够理智,而今竟会因为一个女子出离愤怒,实在不该。 她只是一个奴婢,连对手都不算。 这样的人,怎需他过多费心? 只要寻个时机,将她彻底碾碎于掌心便好。 想到这里,宁晏礼迅速冷静下来。 良久,他折上帕子收入袖中,对鸦青道:“可从那侍婢口中审出了什么?” 鸦青知道他所言的是慧儿,便将昨夜慧儿意图给青鸾下毒前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待说到张署令曾于掖庭见过青鸾,宁晏礼明白过来。 青鸾要除的,就是此人。 长公主一直在追查漪澜殿那晚的事,宁晏礼早就知晓,他已派人将相关线索清理干净,但却没想到,还有张署令这个变数。 既然这张署令是长公主的人,尽早除了倒是未尝不可。 “大人,上朝的时辰马上到了。”鹤觞从旁提醒道:“马车已经备下了。” 宁晏礼颔首起身,鸦青上前拿起案上的账本包好,送他走出殿外。 鹤觞将车帘掀开,宁晏礼撂摆坐了进去,鸦青在车下低声问道:“大人,此事是否立即通传宫中去办?” 宁晏礼直视前方,眸光冷然,“陈暨的事今日下朝前必须得见分晓,她既开口求我,我就当给东宫个脸面。” “诺。”这话里的意思鸦青听得明白,旋即伏手应了。 车帘撂下,马车正要出发,宁晏礼又突然想起一事。 他挑开窗幔,上挑的眼多了一丝阴戾。 “趁着这次也别叫长公主闲着,一并给她找些事做。” 以免她闲来无事,总盯着旁人的猎物不肯撒手。 东宫西偏殿。 折腾一夜,青鸾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撕裂,她重新上了药,咬着纱帛一端,一圈圈重新包扎。 给自己上药止血的手艺她早已熟稔,但缠上之后,她看了看,总觉得还是那日在刑室殿昏倒后,鸦青包扎得更为整齐。 放下衣袖,青鸾扫过案上的一叠帛绢。 上面细细密密绣书的,正是陈暨私吞军饷账目的后半部分。 藏得*这般严谨,陈氏父子俩确实费了功夫。 青鸾将帛绢用绸子包好,放进食盒下层。 宁晏礼此时应已看到她留下的锦帕,只是不知他是否会为拿到账目的后半部分,而答应她提出的条件。 目光扫过叠在一旁的披风,青鸾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拂过莲花团纹。 指尖染上一缕沉香,极轻极淡,很快在空气里消散。 她想了想,将心中浮现的异样压制下去,抓起披风丢入火盆。 到李昭寝殿时,白薇向她伏手低声道:“随侍,殿下还未起呢。” 青鸾面露意外,以往李昭天没亮就早起背书,今日贪睡,实属罕见。 “可是殿下身体有何不适?”她问。 白薇摇头,“昨夜殿下一直在等随侍回宫,到了很晚才得太傅大人派人传信,说要留随侍在府上下棋,殿下才睡。” 听了这话,青鸾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歉疚,她向内殿忘了一眼,才道:“既如此,便叫殿下多睡一会,待殿下醒后再传早膳。” “诺。”白薇轻声应道。 “对了。”青鸾从袖中取出一块布料,对白薇道:“我记得你曾在司织署当过差,可认得这种料子?” 白薇闻言看去,只见那帛布只有掌心大小,素白一块,带着细密的褶皱,四周牵拉出粗糙的线头。 她伸出双手取过,仔细端详起来,半晌道:“禀随侍,这料子没什么特别,线制不算粗糙,但织纹却不细密,应是最寻常的麻布。” “只是麻布?”青鸾问道:“这种麻布可在士族之间常用?” “虽然时下士族郎君有追求清雅,喜穿布衣的,但他们所用的都是细麻布。”白薇道:“这种粗麻,便是世家之间有头脸的下人,也很少会用。” 青鸾心里生出疑惑。她本以为这料子是那小姑坠楼前,从陈璋身上撕扯下来的。 可若不是陈璋,与其同行的那些下人,却没有一人是穿白衣的。 如此看来,这布或许不是那天撕下的。 “你可知这样的料子能在何处寻得?”青鸾又道。 “这就难说了。”白薇道:“这料子太过寻常,想来在宫外各大布庄都能找到。” 宫外的各大布庄,这范围可实在太大。青鸾一时没有头绪,只好将那块布料收起。 正待此时,白芷从殿外走了进来,一脸急色,“随侍,宫里出事了!” 青鸾比出一个嘘声的手势,瞄了眼李昭熟睡的内殿,低声道:“你慢慢说,别吵了殿下。” 白芷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掖庭的张署令死了!” 青鸾心中一颤,面上不露痕迹道:“怎么回事?” “宫里的冰用完了,奴婢想一早带人去凌室领些回来,好叫殿下睡得安稳。谁料回来路过九龙池,奴婢瞧见有人围着,就上前凑个热闹,没想到……” 白芷心有余悸道:“那张署令叫侍卫捞上来时,已经断了气了。” “怎么可能?”青鸾惊讶道:“张署令应在掖庭,怎么会死在九龙池里?” 张署令死的时间如此凑巧,她猜测应是宁晏礼派人动了手,但她不解,宁晏礼为何非要让张署令死在了后宫的九龙池里? “奴婢亲眼所见,千真万确!”白芷道:“陛下此刻正在上朝,方才奴婢离开时,皇后娘娘已经派人前去查看了。听一旁侍卫说,张署令被捞上来时,手心死死攥着,掰开才发现里面竟有一颗明珠!” “明珠?”青鸾眸光一闪,顿时猜到一种可能。 “奴婢虽没看见,但听说,那明珠应是长公主扇子上的那颗。”白芷道:“虽然大家明里不敢说,但都在猜测会不会是这张署令哪里得罪过长公主。” 果然! 一瞬间,青鸾只觉头皮有些发麻。 虽然除掉张署令是她向宁晏礼提出的交换条件,但她万没想到,宁晏礼出手竟会如此之快。 不仅如此,他还一石二鸟,将长公主也算计了进去。 这宫中不知他究竟藏了多少眼线。 “张署令是因何而死,你可有听说?”她向白芷问道。 “听旁人说瞧着像是淹死的,廷尉那边也派人去了,估计这两日就能有个结果。” 白芷叹了口气,又小声啧道:“这九龙池不知怎的,前不久死了个赵御史,今日又折了一个张署令,实在不详。” “这话莫要往外说了去。”青鸾提醒道:“另外,今日这事也叫他们不要在殿下面前提起,以免叫殿下受惊。” “诺。”白芷、白薇应道。 “你们二人守着殿下。”青鸾道:“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 眼下距离今日上朝已有段时间,宁晏礼既已帮她除掉了张署令,那她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说完,青鸾匆匆回到西偏殿,拿起装着帛绢的食盒,朝刑室殿方向赶去。 第48章 第48章 待青鸾赶到刑室殿,鸦青已久候多时。 二人匆匆见礼,青鸾不多耽搁,直将食盒递向他:“大人要的东西,就在盒中。” 鸦青取出帛绢,翻阅过绣得密密麻麻的账目,果然加上账本记录的,正好与霍长翎传信所言一致。 他连忙将帛绢收好,向青鸾躬身一拜:“无论如何,能拿到这账目还是多亏女史相助,臣代大人多谢女史了。” 青鸾微微一笑:“既如此,也托长史转告大人,至此奴婢已与大人互不相欠,往后在东宫遇见,还是装作不熟的好。” 言罢,她伏手回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开。 “长史!”这时,一个小太监疾步进殿,青鸾无意久留,径直从其身旁走过。 “太后娘娘方才将钱常侍传到长寿殿了!”小太监急得声音压不住:“眼前陪陛下在朝上的,已换成了太后娘娘新安排的卢常侍!” “上朝的时候还是钱常侍,怎会在这时突然换人!”鸦青面露诧异,“陛下竟然允了?” “朝上正为战事吵得厉害,陛下根本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只听太后娘娘派人来宣钱常侍过去,就随手应了!” 小太监道:“卢常侍把此刻御前当值的人暗中换了,大人正在朝上,流萤阿姊就让我速来向长史禀报!” 听到此处,青鸾脚步顿住。 昨夜宫门侍卫被宁晏礼换了一批,陈暨消息传不进来还好,但今晨宫门一开,事情就瞒不住陈太后了。 此刻正在上朝,若要将账本呈上太极殿,必得经过御前的人,可若御前都被换成了陈太后的人,那最后呈到李洵面前的,就未必是这真账了。 到时,陈暨恐怕还要在朝上反咬宁晏礼诬蔑,这一切筹谋就算是前功尽弃了。 她虽无意参与宁晏礼与陈氏的纷争,但既陈氏与淮南王府同气连枝,眼下这情形她却是不能视而不见。 想到这里,青鸾又转头回到殿内。 见鸦青正一筹莫展,她道:“若眼下这账本送不进太极殿,长史何不干脆把它送到太后娘娘的长寿殿?” 闻言,鸦青蓦地抬头,面上露出恍悟的神情。 上朝近一个时辰,太极殿上,百官一直在为边境的战事喋喋不休。 北魏新帝好战尚武,派兵袭扰雍州北郡一带已有半月,如今镇北军来报,传魏帝将于秋后御驾亲征,发兵三十万,誓取雍州。 雍州以南就是上京,这一消息传来,无疑对南梁朝堂震动不小。 朝中大臣,以陈、卫两家为首的力荐由车骑将军陈暨为主帅,以霍、桓两家为首的主推骠骑将军霍远山为主帅,双方争吵不断,李洵坐在殿上,手里快速转动着扳指,面色沉黑。 陆彦在众臣首位,默默听着殿上的争吵。 因陆氏本就势强,他恐李洵忌惮太深,故而在兵权问题上很少表态,但却不代表他对此漠不关注。 他暗中向陈暨瞄了一眼,只见后者垂眸覆手,一言不发,很是反常,于是侧头对宁晏礼轻声道:“昨夜你当真将陈璋抓了?” 宁晏礼手持玉笏立于他身后,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他视线扫过李洵身边的卢常侍,眸光暗了暗,但面上依旧平板无波。 朝堂另一边,吏部尚书陈雍向陈暨使了个眼色,像是在问他:今日为何不替自己争取。 陈暨见此,先是往宁晏礼的方向恶狠狠瞪了一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块染血的陈氏玉牌。 陈雍当即变了脸色,低声道:“这是璋儿的?” “是那奸宦在上朝前给我的!”陈暨极力克制着愤怒,“他用璋儿的性命威胁,叫我还如何相争!” 陈暨本以为宁晏礼会在朝上拿出账本,为此,他昨晚还连夜在军中安排了替罪之人。 那人虽禁不起深查,但也够帮他抵挡一时,好叫他有机会与太后见面商量对策。 但他不曾想,宁晏礼大费周章偷了账本,最后使出的,竟是此等下三滥的威胁招数。 想到此处,陈暨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陈雍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此事太后娘娘可知?” “昨夜宫门临时换人,消息递不进来,方才已派人去向太后传信了。” 陈暨眯眼看向宁晏礼,“你我且耐心候着,太后自会出手对付这奸宦!” 他的声音不大,但不知怎的,还是引来一道冰冷的视线。 只见宁晏礼侧了侧脸,上挑的凤眸斜睨过来,眼底尽是轻慢。 陈暨见此更是怒火中烧,气得把牙咬得咯咯作响。 朝上的争执还在继续,但随着大殿两侧不断有内侍被悄然替换,一些老臣已察觉出端倪。 卢常侍年轻时曾在陈太后身边伺候,其间的门道老臣们自然心如明镜。 没过多久,方才还带头吵得最凶的尚书令桓昱已不说话了。 支持霍远山为主帅的,除了几个官居末流的寒门,世家出身的朝臣也渐渐不再出声。 朝中形势正在逐渐倾斜,待李洵意识到时,众人口风已一边倒向了陈暨。 “看来太后娘娘已有所动作。”陈雍对陈暨说道:“霍家居然选择投靠一个宦官,当真是穷途末路了。” “朝堂之事,哪是他一个出卖皮相的寒门贱奴几日就能学会的?”陈暨看了一眼宁晏礼,冷笑道:“与我陈氏作对,他怕是要先找对娘胎。” 正待此时,早前退下的钱福匆匆上殿,双手将一只托案举过头顶,从群臣中间快步走过。 百官伸长脖子向托案看去,上面只有一物,金黄的锦书分明是一道手谕。 李洵正坐在殿上,这道手谕出自谁手,众人一想便知,目光不禁都朝陈暨瞟去。 陈暨挺了挺腰背,面上浮出傲然之色。 他目不斜视看向殿上,只等着钱福将陈太后手谕呈给李洵。 “族兄,太后娘娘手谕怎是由钱常侍送来的?”陈雍在一旁道。 陈暨听了虽也有疑惑,但见钱福已行至殿前准备传旨,遂来不及思考太多,连忙与百官一同下跪接旨。 殿上,李洵也被卢常侍扶起,覆手立于一旁,等候宣旨。 只听钱福声音尖细高亢:“传太后娘娘手谕——” “雍州北郡屡受侵扰,陛下心怀吏民,欲举兵伐夷,本宫心中甚慰。然陈氏乃外戚士族,虽身负皇恩,但不宜掌握重兵,望陛下与诸位朝臣再三深虑。” 一道懿旨念完,太极殿上下静如死水,文武百官眼睛瞪得浑圆,愕然望向殿上。 陈暨一时面如土色,死死盯着那道手谕,满脸的不可置信。 一瞬间,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倏地向宁晏礼瞪了过去。 然而此时,宁晏礼眸中也泛起疑色,他察觉到陈暨的怒视,但却没心思理会。陈太后这道懿旨太过吊诡,就连李洵都难以相信,他夺过手谕看了半天,发现确是陈太后的笔迹。 李洵望向宁晏礼,见宁晏礼微微摇了摇头,便干脆挥手退朝。 陆彦看着宁晏礼迈出大殿,走到陆眺身边,语气间带着一丝考较:“依你看,方才宁侍中为何不趁机请陛下定下主帅?” 陆眺恭敬道:“回父亲的话,依儿看这仗换了霍家,也未必能赢。” “哦?”陆彦道:“此话怎讲?” “陛下倒是想对魏人出兵,但眼下国库空虚,银粮匮乏,面对兵强马壮的北魏,纵是霍家良将,也难以抗衡。”陆眺道:“大约这宁侍中,从开始就是冲着陈氏去的。” 陆彦笑了笑,似乎对这回答颇为满意。 陆眺又道:“想必宁侍中的目的,不是陛下选择谁为主帅,而是唯有陈氏之人不能为主帅。” 陆氏父子二人迈过太极殿的门槛,远远望去,宁晏礼颀长的背影正消失于宫院尽头。 “只是儿有一事不解。” “何事?” “按说这宁侍中一介寒门出身,为何偏要同这陈氏之人过不去?” 说到此处,陆彦停下脚步,转头看了陆眺一眼,眸中深意难测,“为父同你说过多次,天下之大,除了天家贵胄,何谓贵门,何谓寒门?” 陆眺微微一愣,伏手道:“父亲教训得是。” “罢了。”陆彦挥手道:“近来北郡战事频繁,三郎在那边也不知如何。为父已同霍将军叮嘱过,你记得再修书一封发往镇北军,叫他们一定要护三郎周全。” “儿知道了。”陆眺应道,提到陆衡他又想起一事,“对了父亲,还有月余就到三郎及冠之时了。” 陆彦点了点头,叹道:“一晃数年衡儿也已成人了。” 他顿了顿,又道:“但眼下他既在军中,冠礼之事便延后再议吧。”。 宁晏礼刚要走进昭阳殿,一个侍婢就疾步追了上来。 “侍中大人请留步。” 宁晏礼回过头。 那侍婢正巧对上他的视线,惊艳间微微一愣,脸颊登时绯红起来,忙行了一礼道:“侍中大人,奴婢是长寿殿的,太后娘娘派奴婢来请大人过去一趟。” 宁晏礼闻言蹙眉,刚要开口,又听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太傅!” 只见李昭匆匆赶至近前,身后还带着一众宫人。 宁晏礼视线从李昭头顶穿过,直向后看去,果然在他身后发现了青鸾的身影。 却不想青鸾此时并未看他,目光反倒落在他身旁侍婢的脸上。 “臣见过太子殿下。”宁晏礼默默收回视线,对李昭伏手一礼。 “太傅快快免礼。”李昭抬手道,他仰着小脸看向宁晏礼,双眼莹莹发亮,“本宫来向父亲请安,太傅若是与父亲有要事相商,本宫便在殿外侯着就是。” “太后娘娘召见,臣此时正要去长寿殿。”宁晏礼道,再抬眼时,正与青鸾的目光对上。 不知为何,二人不过三个时辰未见,他却感觉像是隔了许久。 看着那张俏丽的面庞上,露出少见的恬静神情,恍惚间,他竟觉有几分陌生起来。 适逢两只青雀飞过,翅影先后投在二人身上,如水墨氤氲。 青鸾也看着宁晏礼,不禁微怔。 暖阳之下,他一袭绛红官袍,前襟绣着精致鹤纹,腰间蹀躞环玉,身姿笔挺如芝兰玉树。 她忽然想到,这大约是她今生初次见他穿官袍的模样。 第49章 第49章 能与宁晏礼偶遇,李昭明显十分兴奋。 他拖延着想与宁晏礼多聊几句,寒暄之后又滔滔不绝讲起近日所学。 青鸾的视线从宁晏礼的身上,不觉飘到他的脸上。 此时日光正足,却见宁晏礼容姿清冷干爽,如玉般华美净白,不见一丝浮躁黏腻,光晕铺洒下来,竟有几分晃眼。 他静静看着李昭,时而面露沉思,时而微微颔首,今日不知怎的,似乎很有耐心。 青鸾发现,若褪去那些危机四伏与血影刀光,其实,她也能与他平和相见。 青雀叽叽喳喳,从昭阳殿飞檐下扑簌而过,引动惊鸟铃,叮铛响起。 霎时间,她如惊醒般回过神来。 此人虽可利用,但绝非善类,断不能被其外表迷惑。 想到此处,青鸾唰地把目光从宁晏礼脸上移开。 余光察觉到她的异样,宁晏礼不动声色地稍稍侧目,循着她视线看去,却远远瞥见一个身着暗红冕服的身影。 李慕凌正向昭阳殿走来。 宁晏礼脸上表情纹丝未动,但上挑的眼角却已冷如淬冰。 突然这么大反应,原来是看见旧主了。 一时间,他心中生出一种复杂感觉,像是鄙夷,又像是嘲弄。 他有点想笑,嘴边却根本笑不出来。 旧日的情份,更好的出路。 想到那晚于车厢内的对话,宁晏礼眸光愈发幽沉。 “大人,太后娘娘还在长寿殿等着呢。”这时,长寿殿的侍婢在一旁提醒道。 宁晏礼闻言把目光缓缓收回,冷冰冰落在她脸上,眉眼间的寒意吓了那侍婢一跳。 那侍婢连忙把嘴闭紧,稍稍后退几步,不敢再催。 “太子殿下,陛下此刻心绪烦闷,臣斗胆劝殿下还是换个时辰再去请安。”宁晏礼转头对李昭突然说道。 李昭愣了愣,向昭阳殿内望了一眼,面露疑惑。 此时,青鸾也看到李慕凌正向这边走来,她来不及收回视线,李慕凌已看了过来,于是只能俯身在李昭耳边道:“殿下,淮南王世子来了。” 李昭望过去,小脸上浮出一抹厌恶,囔道:“他又来找父亲做什么?” 见长寿殿的侍婢还在一旁,青鸾低声提醒道:“殿下慎言。” 她此言声音不大,但却刚好飘进了宁晏礼耳中,在他听来倒像是对李慕凌的袒护。 宁晏礼冷瞥了她一眼。 一边巴结东宫和陆氏,又一边攀附淮南王世子,这婢子左右逢源的本事,确是了得。 这会子功夫,李慕凌已走近上前,对李昭伏手道:“见过太子殿下。” 说着,他视线似不经意般从李昭身后划过。 青鸾不愿与其对视,迅速敛下眼眸。 宁晏礼将二人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只觉有几分荒谬。 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在李昭头顶眉来眼去,当真无所顾忌? 待李昭说过免礼,李慕凌垂下手,感到身旁凉意涔涔,他侧眼看向宁晏礼,却发现宁晏礼眼中倒映的,竟是青鸾的脸。 他心中一惊,蓦地想起上次在昭阳殿外,宁晏礼故意用那白玉簪试探自己。 莫不是青鸾真被他发现什么了? “宁侍中今日——”他试图打断宁晏礼对青鸾的审视。 不想宁晏礼突然开口,对李昭道:“夏日闷热,殿下既决定晚些再来昭阳殿,便先暂回东宫避暑吧。” 李慕凌面色一滞,斜睨向他,却闻李昭点了点头,附和道:“太傅所言及是,本宫这就要回去了。” 在场明眼人看得清楚,这师生二人一唱一和,是有意晾着李慕凌。 李慕凌脸上露出讪笑,倒不恼火,只躬身伏手恭送李昭。 能随李昭尽快离开,青鸾心中舒了口气。 宁晏礼心思极深极细,与李慕凌同在他眼前,恐怕他再生怀疑。 转身时,青鸾趁着空隙,眼角扫过那袭绛色锦袍,宁晏礼似乎还在看她,眼中藏雾,让人捉摸不透,她不敢再看,遂匆匆跟着李昭的脚步,向东宫回去。 东宫一行人在林荫尽头渐渐缩小,待那个纤薄笔直的背影消失于视线,宁晏礼转过头。 见李慕凌的目光亦随之收回,他黑眸又沉了下去,冷笑道:“斯人远去,世子再看,也追不上了。” 李慕凌心生诧异。 这宦官素来乖戾寡言,虽与王府明争暗斗已久,但鲜少主动开口呛他,今日怎的反常? 他回过头,看宁晏礼唇边带着一丝讥诮,联想上次宁晏礼以白玉簪试探,他顿时明白了。 或许自己与青鸾的私情已被察觉。 面对宁晏礼的敏锐,李慕凌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压力,但却仍于面上竭力克制。 他挤出一抹笑,故作轻松道:“追不追得上,可不是宁侍中一言能断定的。” 他想,既已被察觉,若再遮遮掩掩,恐怕反而会暴露青鸾身份。 “虽早知世子胸襟似海,却不想他陈府刚弄丢了东西,世子还有心贪慕风月。”宁晏礼淡淡道:“倒叫臣对世子生出几分敬意。” 提到“丢了东西”李慕凌面色骤变,勉力扯起嘴角道:“情之所至,难以自抑,此等男女之事,宁侍中自然不懂。” 宁晏礼笑了出来,冷峻的面孔顿时染尽风流,有种近乎妖异的俊美。 “臣确实不懂。”他从袖中摸出白玉簪,在阳光下举起,仔细端详起来。 李慕凌眉心跳动,五指攥起拳。 白玉炫目,宁晏礼微微眯起双眼,“不过正因如此,臣倒是有意向陛下求个对食,以宽慰长夜寂寥。” 他转向李慕凌,笑道:“世子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李慕凌终于按捺不住,他额角跳起青筋,咬牙切齿道:“宁晏礼!你在朝上处处针对我淮南王府暂且不论,但眼下为了折辱于我,竟要使出此等腌臜手段,未免太卑鄙了些!” 他堂堂皇室宗亲看上的侍妾,这阉狗居然要讨去做对食,岂不是在刻意践踏淮南王府? 宁晏礼收敛笑意,冷睨向他,眸色浓黑幽深,“臣本是卑鄙小人,难道世子才知?” “你这阉狗莫要欺人太甚!” 李慕凌气急,却见身后有两排宫人匆匆走过,目光正偷偷瞟向他们这边,遂不得不将声音放低:“待有一日,你若落到我的手里,我定将你曝尸城楼,且让世人看看你这皮囊之下,心肝究竟是何颜色!” 宁晏礼收起玉簪瞥他一眼,冷硬地勾了勾唇,“那臣就拭目以待了。”。 宫人通传后,宁晏礼步入长寿殿。 牡丹纹窗柩嵌着琉璃,日光炽碎,更显干净清透,殿内一侧熏香,一侧置冰,两旁宫婢持扇,淡淡香气弥散在清爽的凉意间。 隔着金丝串的明珠帘,宁晏礼向帘后的身影伏手道:“臣见过太后娘娘。” 陈太后年逾五十,风姿仍不减当年,她闻声掀起眼皮,将手中茶盏搁在手边案几上。 这时,宁晏礼身边的一个内侍尖声道:“宁侍中,你可知罪?” 宁晏礼瞥向帘后,见陈太后未有动作,便撂拜跪下,淡声回道:“臣不知。” 陈太后穿过珠帘看他,只见他虽然跪着,但背脊直如青松,形姿矜贵端正,没有半分势弱。 那双上挑的凤眸,清冷疏离,每次见时,都让她觉得无比刺眼。 像极了她从前最为厌恶的那个人。 “宁晏礼。”陈太后拿起手边麈尾,曼声道:“你昨夜私自调换宫门禁卫,包藏祸心,其罪当诛,你可还有什么要分辩的?” 宁晏礼脸上不见半分波动,“昨夜京中有恶贼行凶,臣得陛下手谕加强宫中戍卫,还望太后娘娘明鉴。” “得陛下手谕?”陈太后冷声笑道:“你这嬖孽挟势弄权,陛下年轻受你蛊惑,本宫可会轻纵于你?” 嬖孽二字既出,宁晏礼眼底陡生戾色,“臣以为太后娘娘传臣前来,是为陈氏阖族生死之事,却没想到是来与臣谈笑。” 陈太后唇角笑意一僵,攥着麈尾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一旁的内侍旋即反应过来,迅速使眼色与殿内侍婢退下。 待殿内只剩二人,宁晏礼缓缓起身,轻拂两袖,正了正前摆。 来时路上,他得到鸦青传信,因账本递不到朝上,遂已转而将誊抄的备份直接送到了长寿殿。 其实在听了陈太后那道手谕之后,他就猜到了这种可能,但却不想,这主意竟是出自青鸾之口。 论起威逼利诱的手段,她果然不输于他。 “宁侍中能在短短数年,如步青云,从一个小小内侍走到今日,果然非同寻常。”陈太后声音再度响起,“从前是本宫小看了你。” 宁晏礼瞳中漆黑,冷如噙冰:“太后娘娘谬赞。” “但有一事,本宫却是想不明白。” “太后娘娘请讲。” “宁侍中何故非要对陈氏和淮南王府处处紧逼?”陈太后道:“皇后与陆相给了你什么好处,难道是本宫给不了你的?” 宁晏礼没有直接回答,只道:“臣布衣出身,承蒙陛下厚爱能有今日,心中所想只为陛下。” 珠帘后,陈太后冷嗤一声,“这么说来,宁侍中倒是个刚正不阿的忠君之臣了。” 宁晏礼余光划过帷幔,其后露出一角衣袖,绛色袖口平整绣着云纹,是一件官袍。 “想陈璋此刻正在受刑,太后娘娘多耽搁一刻,他就多受一分罪。”他见那袖口微微颤抖,又道:“若太后娘娘不顾其性命,臣今日便与娘娘多叙些闲话。” “宁晏礼!”陈太后闻言陡怒,啪地一声将手中麈尾拍在案上,“本宫已于朝上表明态度,你既已达到目的,为何还不放人!” 宁晏礼一哂,“太后娘娘那道手谕,只能换得陈氏一族性命,可陈璋昨晚于仙乐楼行凶杀人,这罪,却是要另当别论的。” 陈太后脸色微变,“你当真以为拿到那账本,就能奈何本宫?” 宁晏礼望向珠帘之后,声音透出寒意,“陛下念着与太后娘娘的母子情分,娘娘自然可保无虞,但娘娘的母族就未可知了。” 边境战事不断,魏帝又扬言攻破雍州,李洵为此终日战战兢兢,夜不能寐。此时若叫他得知,自己的母亲与舅舅私自挪用军饷,定是龙颜大怒,别说陈暨父子的命,便是陈氏阖族也难逃其咎。 这个道理陈太后自是明白,不然也不会下诏命陈暨退出此次兵权之争。 果然,珠帘后沉默下去,半晌,才闻陈太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那依宁侍中所言,要如何才能放了陈璋?” 宁晏礼没有回话,从袖中取出一方包着的帛锦,骨节分明的手从中取出一颗明珠。 明珠在殿内映出荧荧光芒,陈太后透过珠帘一看,面色唰地白了。 这颗明珠南梁上下只此一颗,分明是阳华长公主扇上的! 她倏然起身,喝道:“宁晏礼,你这是何意?” 第50章 第50章 “想来掖庭署令张尚今早死在九龙池的事,太后娘娘已有所耳闻。”宁晏礼道:“而这颗珠子,便是从他尸身手里扒出来的。” 殿内一隅正供奉着佛像,金佛庄严,慈目垂眸,仿佛透过袅袅檀香俯瞰那颗明珠。 陈太后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颤抖抬起指尖,“你,你竟从逝者手中——” 宁晏礼转身走到佛龛前,用帛锦垫着将明珠奉在香炉中间。 之后他微垂玉颈,双手合十,淡淡道:“臣听人说,天道昭昭,因果不爽。依太后娘娘所见,长公主既沾惹了张尚的死,应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听出这话里的威胁,陈太后不禁身形一晃。 躲在帷幔后的陈暨见此终于忍耐不住,快步冲出将陈太后扶住,“太后娘娘莫要信这奸宦信口雌黄!张尚曾侍奉娘娘多年,公主亦对其颇为信任,怎会突然下此杀手?张尚之死怕不是这奸宦从中作梗,用明珠诬陷公主!” 宁晏礼放下双手,回头看向陈暨,冷然笑道:“原来车骑将军也在。” 他话中带着讥诮,陈暨猜到自己方才就已被发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这奸佞之徒,立于佛前也敢妄语,就不怕遭报应吗!” 宁晏礼笑意收敛,一双凤眸被墨色染尽。 怕遭报应,应是你身边那位太后娘娘该想的事。 这话在他心里说出,但口中却道:“臣心里的天,只有陛下一人。只是臣不知,这颗明珠若是呈到陛下面前,陛下会是什么反应?” 陈暨浑身一震,瞪大眼睛接不上话了。 在宫中明目张胆诛杀内官,无异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放火,以李洵的性子,此事很难善了。 他转头看向陈太后,本想请她拿个主意,却见其指尖扶额,一时头晕目眩,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依照宁侍中的意思,想必此事还有寰转的余地,宁侍中究竟意欲何为,还请直言吧。”良久,陈太后缓缓开口。 她没有想到,短短一夜之间,宁晏礼手中的筹码竟已压得她与陈氏难以喘息。 “太后娘娘圣明。”宁晏礼唇角勾起,一双眸子泛起幽暗的冷光,“北郡纷扰不断,陛下一直为此忧心,此时若以长公主和亲北魏,一则了结陛下心事,二来公主为大梁远嫁,张署令的死,陛下定不会再追究。” 此言一出,陈太后与陈暨同时怔愣。 “你帮霍家拿了兵权,竟还要阳华和亲?”陈太后怒不可遏,“宁晏礼,你莫不是太贪心了些!” “臣不敢贪心,是太后娘娘忘了,这里面还挂着陈璋的一条性命。”宁晏礼冷声道。 他目光中带着戏谑,隔着珠帘望向陈暨,“如此算来,还是臣吃亏了些。陈将军,你*说是吗?” 陈暨闻言脸色一僵。 东宫后门,青鸾走进假山阴影。 李慕凌已在此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见她才来,急道:“阿鸾,怎么耽搁这么久?” 青鸾自然避开他伸出的手,瞄了一眼东宫的方向,“东宫人多眼杂,我是待太子午睡才得机会出来的,世子若有吩咐,请尽快长话短说。” 她语速很快,一副脚跟没落随时要走的模样,频频回头张望时,因为宫髻梳得整齐,露出耳后到领口之上一片白皙的皮肤。 光滑的侧颈落在李慕凌眼底,他心跳滞了一下,一时竟忘了急着要找她的目的。 青鸾回过头,见他怔然不语,不禁疑问:“世子?” 李慕凌回过神,脸上划过一抹尴尬,随口遮掩道:“上次——” 他顿了顿,本想说上次青鸾提到遗失的玉簪,其实是在宁晏礼手中。但话到嘴边却突然止住,转而道:“上次要查漪澜殿的细作可有结果了?” “已经查到了,但是没有机会下手。”青鸾露出难办的神情。 “哦?”李慕凌一愣,没想到此事竟真查出结果,诧异道:“是何人?” “那细作名唤慧儿,应是宁晏礼的人,她原在漪澜殿当差,事发后,宁晏礼从掖庭保下了她。”青鸾道:“她常在宁晏礼身边,我不好下手。” 张署令已死,只要将那晚的事推到慧儿身上,慧儿无论曾向长公主透露过什么,都不再可信。 “又是这卑鄙小人!”李慕凌一听到宁晏礼的名字,脸上顿时生出愠怒,“此人如同疯狗,一旦盯上什么,就断不会轻易撒口。” 虽然对李慕凌的恨意从未消减,但他这话青鸾却很难不认同。 “阿鸾。”李慕凌眼中似有挣扎,“你在宫中实在危险,我已经想好了,让军师物色新的人选,接替你在后宫的位置。” 青鸾微微一愣。 李慕凌这是何意? “可是眼下我已在东宫立足,若临时换人,何时才能重新取得皇后和太子的信任?”青鸾道:“何况以王府现在的处境,再向宫中安插暗线,恐怕没那么容易躲过宁晏礼的眼睛。” 她如果离开,要报前世之仇就更难上加难了。 “就是因为他!”李慕凌差点压不住声音,回头见远处有几个小太监,一个个猫着腰低头像是在寻觅什么,连忙往假山里躲了躲。 “阿鸾,旁的事你不必挂心,七日后我回淮南,你便与我一同回去。” 七日后?青鸾睫羽骤然抬起。 本还想伺机周旋,没想到竟这样快。 “禁中有王府的人,到时候会在东阳门接应,送你出宫。”李慕凌继续道。 青鸾眸光一动,淮南王府四条暗线之一,就藏在禁中。 她似心怀疑虑道:“世子所言的接应之人,是否可信?宫婢私逃出宫并非小事,若是被人发现……” 想到青鸾即将随自己离开上京,李慕凌口风便松了些,安慰道:“阿鸾放心,此人出身卫氏,曾在陈璋手下当差,是个信得过的。” 他再次回头,瞧见那几个小太监越来越近,遂来不及多说,匆忙道: “这几日待他安排好了,我会传信与你,你且安心等待就好。” 青鸾颔首,假装答应。 李慕凌见此,被宁晏礼挑起的愤怒终于缓和了些,朝她郑重地看了一眼,就从另一侧迅速溜走。 青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悄悄盘算起来。 两个小太监埋头在灌木花草间,其中一个口中念叨着:“侍中大人究竟让咱们找什么呀?” 另一个道:“不知道,让你在这一片埋头找,照做就是了,哪有那么多废话,莫不是活腻了!” 先开口的小太监缩了缩脑袋,刚要扭头活动一下酸硬的脖子,就见一道阴影从头顶盖了下来,一抬眼,差点吓得两腿一软跪到地上。 他啜嗫道:“侍,侍中大人……” 宁晏礼却像有急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径自疾步走过。 飞扬的下摆卷起一瓣落花,那小太监似乎听到一句:“回去吧,已经找到了。” 声音清清冷冷,随花瓣落下,两个小太监在原地面面相觑,直道被鸦青哄走,才反应过来,匆匆离去。 锦履踏过草地,发出沙沙轻响,看着李慕凌的背影消失于视线尽头,宁晏礼将目光定在了那座刚好够两人藏身的假山上。 青鸾在假山后等了片刻,约莫李慕凌走远,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 此时探头看去定会被发现,东宫随侍躲在假山之后,这很难解释。 青鸾背靠在岩石上,察觉到脚步不断逼近,她心跳微微加快,脚下开始缓缓向相反方向挪动。 起初,她以为这脚步声是方才那几个找东西的太监,想着等他们路过,再伺机回去便好。 但看这架势,此人是冲她来的。 青鸾屏住呼吸,在来人迈入假山背面的瞬间,旋身向另一边闪去。 然而她刚抬前脚,下一刻,一股力道就从背后袭来,有人揽住她的腰,将她猛地拉回假山阴影之下。 衣袂交错间,清冽沉香将她包裹。 青鸾下意识抽出髻间的桃木簪,却被一只大手叩住,连同整个人都被按在岩壁上,后脊撞上岩石,痛意让她登回过神来。 她倏然抬头,瞳中倒映出宁晏礼如玉的面孔。 怎么会是他! 青鸾心脏停了一拍,之后又在胸口猛烈跳动起来。 “你见了我,为何要逃?”宁晏礼垂眸盯在她脸上,眼里铺满寒霜。 二人近在咫尺,呼吸交叠。 他本不喜与人靠得太近,但若非如此,又怕她诡计多端,趁机逃了,遂不能有半分松懈。 青鸾被他死死抵在假山背后,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中,她想起幼时阿母的教导,越是面对强大的敌人,越不能露出怯色,就好比驯兽,一旦让猛兽发现人眼中的恐惧,定会毫不犹豫地扑咬上来。 她暗中调息,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奴婢托长史向大人带的话,大人应该已经知道了。”她微微抬头,迎上宁晏礼的视线,“若大人还有吩咐,可与奴婢在东宫光明正大地相见,而非眼前这般。” 青鸾的镇定,让宁晏礼心中莫名的失衡。 一股邪火腾地从心底燃起,他手上猛一使力,五指狠狠掐住她的细腕,“你昨夜偷梁换柱,盗走账本,又利用我除去张尚,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与我两不相欠?” 50-60 第51章 第51章 青鸾被他攥得吃痛,手指一颤,桃木簪陡然滑落。 宁晏礼偏头看向她的手,指尖细如青葱,但却覆着一层薄薄的茧。 应该是在宫里数年留下的。 之后,他蓦地将她袖口向下一拉。 纤白的小臂赫然暴露,青鸾心中一惊,忙要抽手,却被宁晏礼制住。 “别动。”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 他目光落在缠绕包扎的素帛之上,青鸾不知为何,只觉他视线途径之处,仿佛被火烤般灼热。 那股热意渐而从手臂传到肩颈,又从耳根蔓上脸颊。 午后日光炽烈,虽在假山阴影之中,青鸾仍觉脸上发烫。 宁晏礼见素帛上洇出淡淡血迹,疏尔松开手上的力道。 青鸾见机连忙将手抽回,快速放下衣袖,低头道:“昨夜大人以奴婢为饵,引出府中细作,奴婢虽有不满,但却不敢因此刻意奚弄大人。” 她声音诚恳,“奴婢出此下策只为活命自保,还望大人见谅。” 宁晏礼的手还悬在空中,听她说完,才缓缓收回,在背后握紧。 她又在示弱了。 而每次示弱之后,她都会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与其如此,他倒更愿意见她伪装之下的真面目。 “口口声声说着不敢,却处处算计利用。”他斜睥向青鸾,眸光如刀。 却见她埋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在话音落下时,长睫却颤动了一下。 她道:“这次为大人取得账本,奴婢已足够自证清白,还请大人明鉴。” 青鸾说这话时声音轻软,但语气却不卑不亢,宁晏礼不知她在真假两面之间,是如何做到这般游刃有余的,忍不住好奇她此刻究竟是何表情。 于是,他捏住她的下巴,再次逼她抬头。 目光在她脸上寸寸描过,想到这张美人皮下的反骨,宁晏礼唇角勾起一抹戏谑,“你以为我是李慕凌?会吃你这一套?” 青鸾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若大人认为奴婢所言诚意不足,奴婢愿将从世子处得到的消息献给大人。” “什么消息?”宁晏礼又将她下巴抬起二寸。 青鸾仰头望着他,“禁中藏着淮南王府安插的人,此人是卫家的人,曾在陈璋手下当差。” 宁晏礼眸光微震。 安插在禁中的细作,淮南王府的四条暗线之一。 “你怎么会知道?”他问。 那四人身份藏得极深,李慕凌怎会轻易说给她听? 青鸾别开视线,眼角垂落一侧,面上露出一抹尴尬:“世子说,若在他回淮南之前,奴婢想好了要跟他,就去找此人带奴婢出宫。” “你说什么?”宁晏礼眼眸倏然一沉。 他手上力道加大,迫使青鸾与他对视,狠戾道“你想好了要跟他?” 青鸾下巴被捏得生疼,但转回视线,却叫宁晏礼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 他眸色又幽深了些,“你当看清形势,陛下早对李鳌心怀不满,如今淑妃也已失势,淮南王府并非是好的出路,李慕凌亦非良人,你跟了他,早晚是要后悔的。” 青鸾怔住。 他是不是抓错了重点? “大人……”她看着宁晏礼,喃喃道:“奴婢并未有此意。” 宁晏礼眉目一顿,但很快,他脸上神色又如冰封一般,看不出破绽。 他松开她的下巴,冷睨向她,“我只是想告诉你,与其选择淮南王府,倒不如攀附皇后和太子,届时或给你指给陆氏嫡子做贵妾,刚好遂了你的意。” 宁晏礼这话说得中肯,以她的身份和陆氏的地位,纵是进门做贵妾也是抬举。 但青鸾心里却没来由地不悦。 她重活一世只想报前世之恨,其余的,没心思想那么多。 而且嫁人是她的私事,她不喜旁人随意论断。 “奴婢没打算做谁的妾。”青鸾语气生硬,之后将话题拉回,“大人若觉得这消息可信,还望大人来日莫再揪着奴婢不放。” 宁晏礼望着她,黑眸泛出的亮光转瞬即逝。 说这么多,还是为了躲他。 “你急于撇清自己,倒是不惜出卖旧主。”他讥诮道:“不知李慕凌若有朝一日知晓,是你屡次在他背后插刀,会作何心情?” 青鸾脸色微变。 眼下若是淮南王府知她背叛,她定会死无全尸。 这一丝细节没能逃过宁晏礼的眼睛。 他凝视着青鸾,察觉到她身体正在渐渐绷紧,忽而笑了出来:“你与他有仇?” 唇边带着三分冷漠,七分戏谑。 这厮竟这般敏锐。 青鸾心下一紧。 宁晏礼行事目的性极强,这话绝不会是单纯的疑问,定是又要打算以此威胁于她。 青鸾迅速将泄露的情绪敛回,飞翘的眼角弯出弧度,“大人又是为何偏偏与淮南王府过不去?” 宁晏礼唇边笑意一滞,目光一动不动盯在她脸上,不说话了。 渐渐,他眼底浮现出冰凉的杀意。 四周像是一直无人经过,假山后沉默一瞬,就只剩树上的蝉鸣和二人交叠的呼吸。 再度焦灼的气氛中,青鸾心中的疑问被豁然拨开一处。 宁晏礼对淮南王府出手从不留余地,这种狠决与其说是政敌,倒不如用仇敌形容更为准确。 政敌尚能谋求短暂的共同利益,彼此得到喘息,但仇敌不行,恨在心口埋着,只要对方不死,就一刻都不得安生。 这种感觉她很明白。 宁晏礼应当和她一样,与淮南王府有私仇。 而且这仇,只能缄之于心,不能宣之于口,大约与他藏着的秘密有关。 “奴婢无意探究大人的心思,大人问的,奴婢也当从未听过,大人意下如何?”青鸾打破沉默。 这话说得隐晦,却相当于是互相揭了牌。 之前,她不敢冒然提及,是怕宁晏礼生疑,反倒会对她咬得更紧。但有了账本的事和禁中那条暗线的信息,她就有了十足的把握。 这两件事份量太重,没有哪个细作会用这样致命的条件,去换取敌人的信任,纵使宁晏礼再多疑,也会相信她与淮南王府不是同路。 既如此,她不如直接挑明,二人对淮南王府的态度心照不宣,与其针锋相对,莫不如联手对敌。 这道理,宁晏礼定然明白。 宁晏礼注视着青鸾的双眼,缄口不语,但身上的寒意明显褪去一些。 良久,他淡声道:“你是承认之前利用我了?” 青鸾微微睁大双眼,没想到他开口说的,竟是这个。 可是他也利用她了。 “之前的事应已扯平,大人何故再提。”青鸾道。 扯平二字一出,宁晏礼眯起眼,“你从赵鹤安那时便借我之手善后,还敢跟我说扯平?” 青鸾一哽,“当初大人追杀赵鹤安,无故牵累旁人,毁了奴婢借来的牛车,为此,奴婢还当掉了阿母留下的玉簪。如今那玉簪还在大人手里,大人有何不平?” 提到白玉簪,宁晏礼没有接话,转而冷道:“你既不是细作,今日往后就莫要在见了我时躲躲闪闪,摆出一副鬼祟模样。” 青鸾早知他性情乖戾,先前让他吃瘪两次,定不会轻易把玉簪还她,遂不愿与他多做争辩。 “奴婢并非刻意躲闪,只是心中仍有未竟之事,不想早早丢掉性命罢了。大人手段雷厉,但却不顾奴婢死活,这样的水,奴婢蹚不起。” 说着,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 宁晏礼听出这话中隐有怨怼,是暗指他让她几次涉险的事。 虽深谙她这些细小的手段,但他还是循着她的视线,看向她袖口下露出的一小截素帛。 他眸光黯了黯,半晌,嘴唇动了一下,轻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声音虽然还是冷,但语气郑重。 显然未料及宁晏礼会是这个反应,青鸾愣了愣。 “长公主不日就会和亲北魏,你在东宫可以安生一段时间。”宁晏礼道:“照看好太子,陆氏未来自是不会亏待于你。” 青鸾长睫一颤。 虽猜到将那明珠塞进张署令手里,就是为了设计长公主,但她却没想到,宁晏礼竟真逼得陈太后点头同意了和亲。 正惊讶时,却见宁晏礼突然抬手,青鸾下意识就要将他推开。 然而,在她掌心覆上他胸前的一瞬,一丝清冽的呼吸拂过额角,混合着沁人心脾的沉香,将她从头笼罩。 青鸾浑身一僵,下一刻,只觉有什么东西被缓缓插入髻间。 时间仿佛静止,她呼吸微窒,听到自己如擂的心跳。 宁晏礼的动作很轻,全然不似他平素雷厉风行的手段,他像是极有耐心,将玉簪寸寸推入。 随着他的动作,青鸾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撞击,一下一下,沉稳跳跃,仿佛在她心间砸出一圈圈涟漪,不断散开,扩大。 她活了两世,从未有过这样的混乱。 白玉斜穿乌髻,宁晏礼还未落下双臂,就被青鸾像烫手般一把推开。 他猝不及防,踉跄退了两步,倏然抬眸,却见青鸾低着头,眼睫弯翘而颤抖,双手还保持着对抗的姿势。 “东宫怕不是没人教你礼数?”宁晏礼睨向她,用手拂了拂她方才掌心覆盖的位置,不想竟被她汗湿了些许。 他微微蹙眉。 这件外裳不能穿了。 可这是官袍,若是烧了会有些麻烦。 夏日热意难捱,青鸾脸上发热,背上发汗。 她瞄了眼宁晏礼,却见他仿若无事一般,正低头整理衣裳,面上还隐约带着一丝嫌恶。 她胸口莫名生出火气,“东宫的宫人都是由奴婢教的,大人是太傅,若看不过眼自可亲自教导。” 宁晏礼唇边弯出一丝冷笑,“你既有心要学,往后便日日到刑室殿,我亲自教你规矩。” 第52章 第52章 青鸾攥了攥拳,忍不住瞪向他。 想着眼下自己思绪混乱,再说下去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她遂伏手道:“大人日理万机,奴婢不敢叨扰。何况大人与太子殿下今日已有约在先,大人还是莫要在此耽搁了。” 言罢,她也不顾更多礼数,趁宁晏礼还未反应,转头便匆匆离开。 只是她不知,宁晏礼又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她于后门进入东宫,他才将视线收回,转而落在假山背后的草地上。 他看着静置于其间的桃木簪,瞳中墨色流转,漆黑明亮。 宁晏礼在东宫时,青鸾刻意托辞去了凤仪宫。 还有月余就是陆三郎的生辰,他到了及冠之时,人却在军中,陆皇后记挂胞弟,亲手缝了几件衣裳,叫青鸾隔日送去陆府,好与家书一并传到边关。 青鸾从画屏手里接过衣裳,瞧见画屏暗递了个眼色给她。 她从殿内退出,在一旁等了稍许,就见画屏很快跟了出来。 “青鸾,几日不见你怎么瘦了?面色也很不好。”画屏将她拉到偏殿一处角落。 青鸾摸了摸脸颊。 近日被宁晏礼那厮折腾,昨晚又一夜没睡,此刻应当很是憔悴。 但想到画屏身边还有个霍长玉,而那霍长玉就像是宁晏礼的耳朵,她遂不敢多言,只道:“太子殿下用功,这些日子陪他读书,睡得晚些。” “你总是对自己的身子不管不顾。”画屏叹了口气,“东宫还有白芷白薇她们,那是娘娘选给殿下未来做侍妾的,你莫要事事都抢在她们前面,以免遭人记恨。” 青鸾听得出来,画屏这话确是实实在在为她所想,“阿姊放心,我会记着分寸,也好在白芷、白薇二人都是好相处的性子。” “在这宫里,谁又看得清谁的底细。”画屏低声道。 说着,她顿了顿,看殿外无人,才又继续道:“你可听说了兰心的事?都说她是染了恶疾,被送出宫了,但我偶然听娘娘话音里的意思,她似乎是因为勾结外人,已被丞相暗中给……” 说着,她比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青鸾不语。 早先她已听顺喜说过,当时慧儿向宁晏礼指认之人,就是兰心。 纵然兰心被那军师利用,向李淑妃下毒的初衷,是为了陆皇后,但于陆氏而言,她此举已是背叛,还怎会留她性命? “兰心在娘娘身边侍奉多年,又是娘娘从陆府带进宫的,谁能料到,她会做出背主忘恩之事?”画屏虽不知内情,但与兰心相识多年,话中也带着一丝惋惜。 青鸾闻言,心中亦是复杂。 兰心两世皆为忠心而死,却均未得善果。 或许有些事情,真应了那句话。 过犹不及,极则必反。 约莫着时辰,青鸾回到东宫,宁晏礼果然已经离开。 晚上值夜,青鸾帮李昭做批注,李昭见她眼下乌青,叫她回去休息。但太子身边不能离人侍奉,青鸾不肯,李昭便让她到一旁的矮榻上小憩片刻。 青鸾用手支着头,李昭不时从书卷中抬头向她望来,她便以微笑回应。 她竭力抬起眼皮,不让自己睡着,但意识却渐渐混沌模糊。 “……世子已将淮南十三座边城割献北魏,他知你听后定然不肯,便连下了十二道密诏……” “长公主挟我妻儿,末将也是迫不得已!……” “你这双手生得甚美,今日本宫便将其斩断,看它还如何以暗器伤人。” 嘈杂的声音愈渐远去,画面倏而具象起来。 乌云飘洒下雨滴,城楼上幡旗卷动,风铃在飞檐四角发出清响。 叮铛叮铛——惊起数只黑鸦。 视线仿佛隔着血雾,漫天鸦群越聚越多,朝城楼正中飞去。扑簌的羽翅间,露出一具悬尸的半幅面孔。 苍白,冰冷,但却依然风华绝世。 她想要伸出手,却只缓缓抬起一截断肢,最后淹没于温热血流之中…… “哐啷”一声脆响,青鸾浑身一凛,从梦中惊醒。 “白芷你——”只听李昭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青鸾伏案而起,却差点与白芷贴上了脸。 “奴婢该死,吵醒了随侍……”白芷急忙将打翻的托案拾起,又去一个个地捡掉在地上的糕点。 青鸾坐起身,一件外袍带着周身的温暖,顿时从双肩滑落。她回手去捞,双手却被压得发麻,一时僵硬,难以动作。 “你醒了?”李昭撂下笔,抬头道。 青鸾微微点头,伸了伸僵硬的腰身,回手捡起外袍,“不知奴婢在睡梦中可否扰了殿下?” 李昭撇了撇嘴,“打鼾,咬牙一样不落,吵得本宫一页都看不下去。” 青鸾愣了愣,脸颊浮起绯红。 自己睡相竟这般豪放?莫不是这两日太累了? 白芷趁着捡糕点的功夫,对青鸾悄声道:“随侍睡得安静,殿下是在诓随侍呢。” 声音虽小,奈何夜里安静,还是叫李昭听得一清二楚,他佯装呵斥道:“白芷!” 白芷眨了眨眼,嘻嘻一笑,将地上狼藉收好后,适宜地躬身退了下去。 青鸾拎起手中的外袍,见是李昭的衣裳,会心一笑,将之整齐叠好。 “你今日怎么换了玉簪?”李昭在案几后撑着下颌看她。 方才她睡着时,他就发现了这一点,往日她戴的从来都是一只木簪。 青鸾一怔,这才猛地想起桃木簪应是被她落在假山后了。 “怎么了?”李昭察觉她神色有异。 “奴婢从前戴的木簪大约是掉在路上了。” “那簪子也没什么特别,掉了便掉了。”李昭道:“本宫倒觉得这玉簪更好。” 白玉青丝,相得益彰。 青鸾笑了笑,“那木簪奴婢戴久了,已经习惯了。” 李昭思忖片刻,“那本宫便叫人帮你去寻。” 青鸾看了眼窗外,夜色漆暗,就算此时去找也看不清楚。 “奴婢大约知道那簪子掉在了何处,待明日一早天亮取来便是。” “如此也好。”李昭将书卷合上。 “殿下要歇息了?”青鸾颇为意外,现下刚过子时,李昭往往读书要到丑时才睡。 李昭站起身,看了青鸾一眼,瞧她眼底藏着倦色,遂道:“本宫今日乏累,想早些休息,你也去睡吧,值夜有白芷便好。” 说完,他径自朝寝殿走去。 月明星稀,夏蝉鸣脆。 桓府后堂的荷花池旁,几名朝臣酒行数巡,桓昱拍了拍手,下人将五石散呈上,随后一众舞姬身披绫罗,翩然而至。 轻歌曼舞中,他见宁晏礼独自把盏,神情冷漠,便暗中向一旁的二子桓越使了个眼色。 桓越点头受意,父子二人暗聚于廊下。 “人可准备好了?”桓昱道。 “备好了。”桓越隐晦一笑,“阉人行那事儿时的东西也备齐了。” 桓昱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桓越道:“若不是准备这些个东西,儿此前也没想到他们阉人都已经……竟还会好这口。” 桓昱瞟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越是没有,压抑久了,才越想要。”。 桓昱回到席间,几名朝臣服了五石散浑身燥热,宽衣散袍,已与舞姬们交缠在了一起。 他视线扫了一圈,宁晏礼并不在其中。 桓昱刚皱起眉,一个下人走上近前,禀道:“主君,侍中大人在凉亭等着与主君告辞呢。” 原来如此。桓昱晦暗一笑。 桓昱到八角亭时,正见宁晏礼长身玉立其间,身旁还守着一个佩剑的侍卫,借着廊下灯望去,他眸光正落在池中,像是在赏荷。 “老夫还以为怀谦不辞而别,原是躲在此处逃酒。”桓昱哈哈一笑,步入亭间。 宁晏礼闻声回身,散着淡淡酒意:“尚书大人府上美酒醉人,再饮下去,就要耽搁明日早朝了。” “怀谦难得赏脸贲临寒舍,何必急着要走。”桓昱走到他身边,笑道:“酒可以不饮了,但老夫有一株珊瑚,高长两尺,绮丽非凡,怀谦若感兴趣,可随老夫到内殿一观?” 宁晏礼看向桓昱,只见其面藏深意,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宁晏礼随桓昱穿过回廊,七转八拐,迈入一座隐蔽殿室。 殿中温香浮动,却不见珊瑚。 “尚书大人所言的珊瑚何在?”他虽猜到桓昱用意,但还是淡声问道。 桓昱笑了笑,“那株珊瑚老夫已派人送至府上,怀谦回府便可一观。老夫今日托辞将怀谦引至此处,乃是有一事相求。” 宁晏礼扭头看他,神色并不意外。 四周没有外人,桓昱直言道:“不瞒怀谦,老夫家中二郎桓越在禁军右卫将军一职耽搁多年,眼下中领军之职空悬已久,还望怀谦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成全小儿心意。” 桓昱言辞恳切,却不料宁晏礼闻言后,面上露出一丝沉吟,“禁军中领军,掌管禁军及宫中戍卫,倒是个抢手的差事。” 他看着桓昱,眉目幽深,“只是尚书大人应当知晓,陈氏的眼睛,一直都盯在这位置上。” 闻得此言,桓昱会意。 这不是一株珊瑚就能办得的事。 他遂道:“怀谦所言甚是,但老夫想着,眼下陈氏自顾不暇,正是时机。怀谦在陛下心中的份量,老夫看得明白,此事若得你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说到此处,桓昱顿了顿,轻拍了三下手。 霎时间,殿中一道帷幔飘然垂落。 只见其后现出一袭轻纱,纱后灯光昏黄,映出的一道纤丽的倩影。 循着轮廓能够看出,那女子半跪在地上,乖顺垂首,薄肩正微微颤动。 虽看不清相貌,但却足以惹人怜爱。 桓昱望向纱帐,隐晦笑道:“这是二郎的一点心意,今夜良宵,怀谦若不饮酒,也切莫辜负了才好。” 宁晏礼随他目光冷瞥过去,心下蓦地一动。 不知是今日饮了酒的缘故,还是为何,只觉那身影竟有几分眼熟。 第53章 第53章 思忖间,桓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殿中暖香愈浓,宁晏礼的视线忽而模糊起来,再望去,那纱帐后的美人已盈盈起身,向他走来。 玉手撩开薄纱,映入他眼中的,恍然竟是那张清艳媚绝的面孔。 桓昱拐过游廊,桓越连忙迎上前去。 “父亲,如何了?” 桓昱一笑:“面上装得正经,但爬到这位置上的人,最后为的,唯有财、权、名、利、色五物耳。” 尤其是宁晏礼那样的性子,平日一副冷漠寡言的嘴脸,待佳人在怀,阉人也一样是人。 “啧啧。”桓越咂了咂嘴,玩笑似的道:“都说他们这种人,在这事上格外残忍,不知今夜会不会闹出人命来。” 桓昱瞪了他一眼:“就算真出了人命也要把嘴封好,他们忌讳这个。”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哐啷”一声传来,紧接着,一个下人匆匆跑来,“主君!不好了!” “混账,什么不好了,好好说话!”桓昱喝道。 “杀,杀人了!”那下人白着一张脸道。 “什么!”桓昱、桓越父子二人同时惊道。 桓越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父亲:“他,他就算是……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把人给……” 桓昱亦是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带人匆匆赶了过去。 赶到殿室门外,看着挂在框上摇晃的殿门,以及一路蜿蜒的血迹,桓家父子二人彻底傻了眼。 “里面人呢?”桓昱颤声问道。 “回主君,侍、侍中大人在奴婢闻声赶来时,已经不在殿内了。” “不在殿内?”桓越急了,“还有一个呢!” “那,那女郎,应该还在殿中,只是……”回话的侍婢浑身抖得像个筛子,“内殿到处是血,奴婢,奴婢不敢去看……” “废物!”桓越一把将她推开,大步迈入殿内。 只见殿中纱幔破碎,香炉倾倒,四处狼藉混乱,洒落的血迹一路沿至内殿。 桓越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 这短短的一会儿,宁晏礼究竟做了什么? 他扯开纱帐,看到榻上的女子,裙角虽有血迹但却不多,于是伸手去探鼻息。 感受到扑在指间的温热,桓越瞪大了双眼。 居然没死,只是昏了。 那这么多血是谁的? “主君——”又一个下人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主君!侍中大人此刻在府门外,正要离开!” “什么?”桓昱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时,桓越又从殿内疾*步而出,“父亲!这血是宁晏礼的!” “你又在说什么?”桓昱顿时只觉脑中嗡嗡鸣响。 宁晏礼怎么会受伤? “快!”他急道:“快去请宁侍中留步!” 当桓府一大群人赶到府门外时,黑甲军已整齐待发,宁晏礼一行正要离去。 桓昱急忙上前,在车驾旁拦道:“怀谦请留步!” 一旁的鹤觞兜转马头,冷眼睨向桓昱:“大人乏了,要回去歇息了,尚书大人若还有事,可明日与大人在朝中相谈。” 鹤觞话音生冷,把桓昱呛得一愣,一旁桓越见了却不让了,刚要上前呵斥,就听马车传来宁晏礼的声音:“鹤觞,不得无礼。” 鹤觞望了马车一眼,面上还是冰冷,但却很快翻身下马,向桓昱伏手一礼,冷声道:“尚书大人见谅。” 碍于宁晏礼的面子,桓昱只尴尬地笑了笑,但当他瞧见马车边缘的血迹,登时笑不出来了。 宁晏礼在他府上出了事,若被皇帝得知,后果不敢设想。 “怀谦怎么突然急着要走,可是老夫府上招待不周?”他急忙上前半步,向马车内试探道。 车帘纹丝不动,片刻,只听宁晏礼的声音再度传出:“尚书大人多虑了,府上的酒很好,只是鄙人不胜酒力,不便久留。” 他话音平稳,桓昱品不出背后何意,遂屏退众人,单独走近上近前,低声道:“怀谦,今日之事,其间或许有什么差错。那女子老夫已叫人绑了,定会严审给你个交代!” “尚书大人想必是记错了。”宁晏礼道:“今日鄙人只在府上饮了几杯酒,并没有什么旁的事。” “……”桓昱愣了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老夫明白了。” “令郎任右禁中卫将军多年,中领军一职无人比他更能胜任。鄙人会极力向陛下进言,尚书大人自当宽心。”宁晏礼又道。 桓昱诧异地望向车帘,又闻宁晏礼轻唤道:“童让。” 接着,只听“诺”的一声应道,还没等桓昱反应,几名黑甲士卒已抬出一个长木箱,一个银甲侍卫提灯上前,将木箱打开,里面赫然映出红灿灿的光芒。 一株两尺高的珊瑚,形如树状,晶莹剔透,美奂绝伦。 桓昱再次愣住。 这便是他派人送去宁府的那株。 “这珊瑚通体无暇,确是难得的珍品,鄙人能有幸一赏,已经足够。”宁晏礼道:“鄙人寒舍日前不甚走水,眼下处处狼藉,此等宝物还是放在桓府,更为相得益彰。” 一番话下来,桓昱面色已然僵滞。 从前,他以为宁晏礼出身寒门,虽有些心机手段,但乍然得势,必定藏不住私欲,却未料到面对财色引诱,宁晏礼竟真能坐怀不乱。 他面上油生一丝愧色,连忙抬起双手,尽管隔着帘幔,还是揖手一礼,郑重道:“今日是老夫唐突了,望怀谦莫要介怀。我桓氏虽不及陆、谢两族,但也自诩世家清流,竟做出此等荒唐事,当真惭愧。” “尚书大人言重了。其实鄙人今日前来,亦有一事相求。” “哦?”桓昱闻言竟有种如获大赦的心情,连忙道:“怀谦快快请讲,若桓氏上下力所能及,老夫定不推辞。” 半歇,又听宁晏礼道:“禁军之中,有卫氏一人曾在陈璋手下当差,此人与我有些私人恩怨,还望大人委托令郎,帮我查出此人。” 桓昱一听,当即应承下来:“怀谦放心,此事三日内,老夫必给你个答复。”。 听闻宁晏礼受伤,鸦青屠苏等人在府中坐不安生,便骑上马早早迎了出来。 两边在半路相遇,引得城中巡夜的士卒来看了几波,见是宁府的车驾,便不敢再问。 屠苏一掀开车帘,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登时瞪大了眼睛:“大人怎么伤得这样重?” 他转而向鹤觞吼道:“早就说应是我陪大人去才对!” 鹤觞无奈地瞥他一眼,没有做声。 “莫要闹了。”宁晏礼眉目间露出一丝疲倦,“不干鹤觞的事。” 屠苏一怔,刚要询问,鸦青就提灯照了过来。 灯光晃得宁晏礼皱起了眉头。 他身墨色衣衫虽看不清血迹,但被血洇湿的地方倒依稀可辨,鸦青盯着宁晏礼左侧袖管,所有血迹都是从手臂内侧蔓延开来的,伤处应该也是在此。 可若是被他人所伤,伤处大多应在手臂外侧才对。 察觉到鸦青的目光,宁晏礼抬手将灯挥开。 车厢内顿时暗了下来。 这时,比屠苏矮了一头的童让将脑袋挤了进来,悄声对鸦青道:“那是大人自己刺的。” 童让还未及冠,虽比他们几个年纪小些,但身手极好。鸦青刚将他从影卫中选出,代替雾山之职,平日随宁晏礼进出驾车。 这话鸦青听了倒不意外,屠苏却受不了了,诧异道:“竟是大人自己刺的?” 屠苏这一声不小,震得宁晏礼耳中嗡鸣不已,同时引来黑甲士卒纷纷侧目。 车厢漆黑,看不清宁晏礼的脸色,童让眨了眨眼,对屠苏点头道:“对啊,多亏大人有急智,要不在那桓府恐怕就清白不保了。” “……” 此言一出,四野皆静。 鸦青一时只觉自己仕途之路,大约要折在童让手里了。 屠苏也哽住,木然看了眼鹤觞,见其沉默不语,遂睁着溜圆的眼睛望向宁晏礼。 方才那殿中燃的香里有些催情的迷药,宁晏礼虽发现得早,吸入不多,但毕竟昨晚就已一夜未眠,经此更是头痛欲裂。 他深深出了口气,抬手示意屠苏将车帘放下,沉声道:“先回府再说。”。 一行人回到宁府时,夜已深重。 鸦青呈着托案进殿,却见宁晏礼已将灯火熄灭。 “大人,臂上的伤先包一下吧。”鸦青隔着帷幔道。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许久,才听里面传来淅沥的水声,而后便是衣物摩挲的声音。 宁晏礼从冷水中走出,乌黑的长发散在肩上,不断滴着水珠。 他披上内袍,淡道:“撂下吧,我自己来。” 他借着月光,将手臂层层缠绕,一张俊脸苍白如霜。 少时为求活命,他练就出一手包扎的好手艺,纱帛在指翻转,很快在末端打出一个整齐的结。 然而当余光瞥见案上的桃木簪,他神情稍顿,又将结打开,狠狠把纱帛紧了紧。 伤处压迫的痛感传来,他微微蹙眉,眸光却愈发黑亮。 人在混沌时,唯有痛楚会让头脑清醒。 他缓缓擦拭掉桃木簪上的血,看了眼挂在衣桁上的官袍,在黑暗中沉默一夜。 第54章 第54章 青鸾一连在假山附近寻了几日,也没发现桃木簪的踪迹,阿母的玉簪她舍不得戴,遂将之前陆皇后赏赐的一支银簪找了出来。 为防不时之需,银簪末端已被她磨得尖细。 青鸾对着铜镜,将其簪入发髻,然而青丝被拨动的瞬间,她却忽地一滞。 她突然想起那天在假山后,宁晏礼为她戴簪的场景。 没来由的心悸再度出现,偏殿外却传来白芷的唤声,青鸾快速深吸了两口气,理了理衣襟,应声走向正殿。 白芷领了本月东宫的俸银回来,交给她,“奴婢听说尚书大人已经与北魏的使臣开始商议和亲细节了。” “竟这么快?”一旁做针线的白薇抬起头。 “北魏本就是蛮夷,说是省得麻烦,连着去了好几道流程。太后娘娘为此大发雷霆,但经太傅大人劝说,也就作罢了。”白芷道。 青鸾已在案前坐下,一边对照账簿,一边核对俸银,但二人的对话却一句也没漏掉。 她闻言失笑。 宁晏礼对陈太后的劝说,怕不是威胁。 “听长寿殿的人说,长公主为此闹得厉害,已经到陛下的昭阳殿连跪了三日了。”白芷道:“再不行明日就要跪到太极殿了。” 白薇惊讶:“难道这样的事还能反悔?” 两国往来的事白芷也不懂,便转头望向青鸾,“随侍,此事可还有圜转?” 青鸾用笔在对好的账目后画了个圈,之后抬起头,“既然已与北魏使臣开始商议细节,哪里还能轻易反悔?” 白芷好奇:“反悔会怎么样?” 青鸾将账簿拢好,“若此次联姻不成,梁魏必有一战。” 白芷木然半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之后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凑到白薇身边,嘻嘻笑道:“不过,这回长公主嫁去北魏,太后娘娘曾给她定的婚约,倒是不作数了,有人怕是要偷着乐了。” 青鸾闻言看向二人,却见白薇脸上突然飞起两抹红云,嗔怪道:“莫要胡说!若叫旁人听去,我怕是命都没了。” 青鸾顿时明白过来。 一年前,陈太后曾口头与陆彦定下,欲将长公主许配给陆家二郎陆羡。 如此看来,白薇是对陆羡…… 她想起上次在陆府见过陆羡,其人丰神俊逸,温文儒雅,确是叫人过目难忘。 尤其是那副眉眼…… 想到此处,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青鸾不禁陷入沉思。 之前见陆羡时就觉眼熟,难道是在何处见过与其相貌相似之人? 思忖间,青鸾脑海中忽而闪过一双眼—— 剑眉下一双黑眸璀璨如星,透着掩不住的锋芒傲气。 虽与陆羡的温润气质截然不同,但却极为相像。 是他! 青鸾心中一滞,思绪霎时回到前世。 …… 边关古道,血光横飞。 她假代长公主和亲北魏,宁晏礼从赵鹤安口中将她细作身份审出,派人于半路截杀。 宁晏礼下了死令,和亲队伍的兵卒死伤殆尽,只剩青鸾一人血染红纱,被影卫与黑甲军逼得节节后退。 她本以为将要命丧于此,却不想,伴随一声怒马长嘶,耳边嗖然划过一道银光,一柄银枪破空飞出,瞬间将包围撕裂。 青鸾回眸望去,只见一人策马冲出尘嚣,倾身向她伸出援手。 视线交错的刹那,他将她一把捞至马上,拾起长枪杀出重围。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青鸾艰难睁开双眼,那人似乎感受她的目光,侧了侧脸,眼角弯出飞扬笑意。 …… 青鸾回过神,突然开口道:“你们可知陆氏中,是否有一位小郎君名唤子远?” 白芷、白薇愣了愣。 陆子远? 她们入宫前曾在陆府侍奉多年,却从未听人提到过这个名字。 白薇道:“随侍所说的小郎君,会不会是旁支所出?” 青鸾沉吟片刻。 陆子远倒是曾经说过,自己出身于陆氏的一个旁支。 可若如此,他与陆羡这般相像,难道只是偶然? “陆氏在雍州襄阳有一支脉,与金陵陆氏本是一祖同源。只是襄阳陆氏虽在雍州颇负盛名,但比起金陵陆氏却是云泥之别,故而京中鲜少有人提及。”白薇又道。 “襄阳陆氏……”青鸾眸光渐渐黯然。 是啊,陆子远在镇北军中只任了个小小的百夫长,若他是金陵陆氏之人,怎会在边陲做这样的低阶武官? 窗外天气有些沉闷,青鸾望着灰朦的云,视线逐渐拉远—— 前世救命之恩还未得报,只可惜,边关路远,此生大约难再见了。 分月俸时,宫人们都围在西偏殿外,三五成群数着俸禄。 空气闷湿,翠鸟叽叽喳喳在半空乱飞,白芷又想起要上歪脖子树摘鸟窝的事,遂在领了俸银后,带着宫人们到正殿前的梨树下琢磨起来。 青鸾把自己的那份月俸收入妆匣下层,随后从后门走出东宫。 远远瞧见李慕凌在假山后的身影,她脑海中忽而浮现宁晏礼的脸。 她想了想,沿着路,从假山旁径直走过。 李慕凌看了一愣,低声唤了她一句,却见她头也不回,还是一个劲儿往前走。 李慕凌没有办法,只能从假山后出来,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待远离东宫,青鸾又扰了大半圈,途径昭阳殿,果然老远就见长公主跪在殿前,她暗自笑了笑,又走一会,才在一处僻静的宫墙角落停了下来。 李慕凌很快跟了上来,青鸾不等他开口,先道:“那假山离东宫太近,往后不要在那见面了。” 李慕凌一愣,还是点了点头,面露急色道:“阿鸾,今次我来找你是有要事,之前我与你说出宫的事,计划有变。” 看李慕凌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情,青鸾心下冷嗤,前世求她假代长公主和亲时,他也是这副面孔。 “之前我与你说的接应之人,他昨日被突然从禁中调离,你出宫的事我且需再想想法子。”李慕凌道。 青鸾心下一怔,禁中的暗线竟这么快就找到了? 几次下来,她开始有些佩服宁晏礼的办事速度了。 “眼下出宫的事倒不急。”青鸾话锋一转:“世子可听说了长公主要去北魏和亲的事?” 此事阖宫人尽皆知,何况以淮南王府与陈太后的关系,李慕凌怎会不知,听青鸾提及,他当即叹了口气,“唉,太后娘娘近日为阳华和亲的事很是忧心,已派人连传了三封急信给父亲,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呢。” “和亲之事既已定妥,王爷又能有何办法?”青鸾试探道。 “父亲那边还没有回信,但太后娘娘的意思……”李慕凌话音一顿,深深看了她一眼,“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想要找个影子,替阳华嫁到北魏去。” 青鸾故作惊讶,“此举是否过于冒险?若被发现,别说是北魏,便是陛下也不能容许。” “所以若真选了这条路,就只能瞒天过海,不能有半分差池。”李慕凌说完犹豫片刻,又道:“阿鸾,其实……” 该来的终于来了。 青鸾不动声色地看着李慕凌,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出口,心中暗自冷笑。 “其实……太后娘娘的意思,我曾与军师商讨过几次。”李慕凌吞吐道:“可眼下人选之中,唯有以你代替阳华和亲最为稳妥。” 沉了半日的天,终于飘飘洒洒滴落小雨。 说这话时,青鸾一直静静地看着李慕凌,她突然想起前世,他所言与今日几乎一字不差,脸上摆的亦是这副无奈又为难的神色。 她顿时觉得有些恶心。 恨意弥漫心头,同时,她也痛恨曾被蒙蔽的自己。 天家之人,生来就在权力绞杀之间,哪里会有真心? 这样粗浅的道理,她竟到死才醒悟。 李慕凌被她眼底的神情戳得难受,一时只觉心里发虚,于是将稍微移开目光,低声道:“阿鸾,我知你定然不愿,我想……” 他顿了顿,才像下定决心似的道:“你若不愿去北魏,人选的事,我再同军师商议。” 青鸾微微一怔。 想前世,李慕凌为此事几乎跪求于她,这回是怎么了?竟然从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 她正心生狐疑,又闻李慕凌道:“借由此事,我正好可与父亲坦言你我之事。” “世子与我?”青鸾不解:“何事?” 李慕凌愣了片刻,以为她是害羞,遂道:“阿鸾你放心,你出身虽低,但与我本就是竹马青梅,我纳你为侍妾,父亲定是不会反对的。” 看着面前女子飞翘撩人的美目,他脸上露出殷切之色,“如此,你也可光明正大地出宫,跟我回淮南,届时我们就……” 这一番话听得青鸾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忍着翻涌的胃,和拔簪叉死他的冲动,立即打断道:“世子,青鸾自知命贱,不敢高攀,还望世子往后莫要再说这话了。” 李慕凌脸色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良久,才缓缓问道:“我知你心高气傲,但却没想到做我的侍妾,就让你这般不屑吗?” 青鸾不知该作何表情,但还是忍不住蹙眉。 李慕凌问完那句,心底本腾出一丝薄怒,他没想到,青鸾跟了他多年,竟这般不识大体,但见濛濛细雨之中,她媚眼幽暗,如有哀怨,刚想斥责,心就软了下来。 他拿出耐心哄劝道:“阿鸾,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嫡子,我将来是要承袭诸侯爵位的,以你的出身,侍妾已是荣宠。” 他向前靠近了些,双手握住青鸾的肩膀,“我答应你,若你为我诞下子嗣,我定许你侧妃之位——” 话未说完,青鸾刚想从他手中挣开,就听“啪嚓”一声脆响传来,像是杯盏摔碎的声音。 接着,便是一个小太监的求饶:“侍中大人饶命!侍中大人饶命!” 听是宁晏礼在外面,李慕凌脸色唰地一白。 第55章 第55章 食盒洒落,玉盏碎了一地,小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埋着头欲哭无泪。 侍中大人方才从昭阳殿出来时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就突然恼了呢? 自己挨上一脚也就罢了,连陛下赏的冰糖圆子都给摔了。 回去可怎么交代啊…… 一旁,屠苏正为宁晏礼撑伞,见此忍不住同情地看向那小太监,压着嗓子提醒道:“还不收拾了快走!” 那小太监怵然抬头,偷瞄向宁晏礼阴沉的脸,委屈道:“可是侍中大人的冰糖圆子……” 屠苏恨不得踢他。 醋坛子都掀了,还冰糖圆子! 他看了眼洒在地上的羹汤,低喝道:“快滚快滚!在陛下面前若是敢胡言乱语,爷爷拧了你的脑袋!” 小太监闻言打了个寒颤,连忙点头告退,捡起食盒一溜烟跑了。 桐油伞下,宁晏礼冷着一张脸,视线穿过细雨,望向前方的背阴角落。 这婢子有意带着李慕凌招摇过市,一路在宫里晃了半圈,就是为了引他来听这些的? 雨势愈渐密集。 墙檐边,雨滴如断了线的玉珠,坠落在石板路上,溅起片片水花。 “他怎么会在这?”青鸾瞪大了眼睛,面上露出惊乱之色。 李慕凌看着她俏丽的面孔,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脸色瞬间由白转青。 看来那阉狗是真盯上青鸾了。 “阿鸾,你听我说。”他压低声音道:“这些日子你且待在东宫,莫要让那阉狗寻得与你独处的机会,待阳华和亲的事想到办法,我定会接你回淮南。” 青鸾听不懂他说这些与宁晏礼有什么干系,但见雨越来越大,她的目的也已达到,遂急于脱身,敷衍应了。 “无论如何,眼下世子与我还是不要被他撞见的好。”她回头看了一眼,正有一行宫婢冒雨走过,“我穿着宫衣,混入她们不易被认出,便先走一步,就委屈世子待他走后再出来吧。” “可是阿鸾——” 李慕凌话刚出口,青鸾便已从他手中挣脱,快速转身步入雨中。 她装作没听到李慕凌在身后的低唤,余光划过桐油伞下的墨色身影,亦没有回头,匆匆跟上宫婢的队伍,径自离去。 看着青鸾渐远的背影,屠苏疑惑道:“大人,青鸾小姑子分明应该是看见咱们了,她怎么不——” 话未说完,宁晏礼就侧头瞥了他一眼,那眼角冷如沁冰,寒意逼人。 屠苏被他脸色吓住,当即闭了嘴。 雨点越来越大,噼啪砸在桐油伞上,凝成水帘。 屠苏闷了半天,实在憋不住肚子里的话,“大人既不去找她,咱们还何必在此淋雨呢?” 此言一出,他明显感觉宁晏礼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 宁晏礼缓缓回头,而后将目光上移,看了眼绘制着梨花的伞面,冷然道:“让你淋着雨了?” 屠苏哽住。 他窘困地看着宁晏礼,在心里直抽自己嘴巴:怎么偏不长记性,总在大人心气不顺时多嘴! 然而下一刻,他却见宁晏礼将视线落在他手里的伞柄上。 “大人?”屠苏迟疑地把伞递了过去。 宁晏礼接过伞,目光掠过前方的背阴角落,只说了一句:“你在此处盯好他。”之后便循着青鸾离开的方向疾步走去。 大雨哗然淋下,正向司织署赶路的几个宫婢吓了一跳,纷纷遮着头,跑向远处廊亭避雨。 青鸾跟在她们身后,想待雨小些再回东宫,却不料她正跑着,突然被一只手从身后拉住。 那手的力气太大,她脚下不稳,回头便撞进一个胸膛。 漫天大雨仿佛被桐油伞隔绝,沉香萦绕鼻息,她顿时反应过来,错愕地抬起头,目光却被一双漆黑的眼擒住。 青鸾心脏猛地一跳。 她没想到宁晏礼竟跟了上来。 “你怎么跟来了?”她诧异得脱口而出。 宁晏礼看着她,微微皱起眉:“又对我不用敬语?” 两人距离太近,青鸾心中不觉怦然,兀自向后退了半步,欠身一礼,“大人跟在身后没有声音,吓了奴婢一跳,还望大人见谅。” 伞面有限,她刚退一点,冰凉的雨滴就灌进了脖领。 雨水顺着后颈流入,湿意腾得难受,正待她犹豫是否要再悄悄挪回原位时,伞面突然向她移了过来。 顿时,她身后的雨仿佛停了。 青鸾惊讶地看向宁晏礼,只见他面色依旧冰冷,说道:“伞就这么大,你还要躲哪去?” 雨落在他肩上,洇入锦袍的墨色,青鸾心里陡生出一丝愧意,遂往回挪了挪。 这时,她忽然见宁晏礼目光一抬,敏锐望向远处。 青鸾狐疑,亦回头看去,才发现方才那些宫婢正在廊下,视线聚在他们身上,互相窃语。 她心下一惊,立即回头握住伞柄,向下一拽,用伞面挡住他们的脸。 宫婢与朝臣私会本就不合礼数,何况二人还同撑一伞,宁晏礼虽是宦官,但这场景叫人看了也难免非议。 若传出去,她往后在东宫就不好立足了。 伞面压下,遮出一方天地。 青鸾稍稍安心了些,可宁晏礼比她身长,在这局促方圆之下,不得不被迫低头。 伞下,女子温香浮动,是皂角和花瓣混合的味道,宁晏礼喉间稍动,垂眸从青鸾乌黑的发髻,看向她白皙的侧脸。 虽已近距离看过她几次,但他仍不习惯。 从少时起,他就不喜欢与旁人靠得距离太近,尤其是在这种逼仄的空间内。 他突然感觉有些窒息,刚想抬手松一松领口,却被青鸾制止—— “大人别动!那边的人看过来了!”她侧头提醒道。 因中间只隔着一道伞柄,青鸾侧头的瞬间,二人呼吸交缠在了一起。 宁晏礼凝视着她的眼,目光微微一错,视线顺着她鬓梢的雨水,滑至她耳下,又流入莹白的脖颈。 他眸光愈发浓黑,下一刻,便忽然抬手,将她揽入怀中。 伞外雨声很大,仿佛砸在了心上,让人没来由的慌乱。 宁晏礼衣裳用的云锦料子,冬暖夏凉,青鸾手背擦过墨色外袍,却只觉烫手,刚要闪躲,却被他搂得更紧。 带着压迫感的沉香将她笼罩,青鸾瞪大双眼看向宁晏礼。 却见他漠然瞥了眼身后,亦提醒了一句:“此处不是能说话的地方。” 言罢,就带她朝反方向快速走去。 青鸾被宁晏礼带到掖庭旁的一处闲置宫殿,见四处无人,她提起裙角,从伞下跑向殿前的廊檐。 殿前的石板路碎裂不平,汪出深浅不一的水洼,青鸾身姿如燕,轻巧躲过,跃上石阶。 宁晏礼看着她的背影,倏然冷下来的臂弯僵了一僵。 青鸾一边用手掸去溅在裙上的雨水,一边用视线探向四周,不动声色道:“奴婢入宫将近四年,竟不知此处还有一座殿室。” 宁晏礼撂袍迈上石阶,收起伞,没有说话。 青鸾顺着破败的窗柩向内看去,除了床榻矮几,到处都蒙着白布,虽久无人住,但殿内却还算整洁。 如今的皇宫是在南渡后,由先帝行宫扩建而成,有些旧殿不知因何,陈太后下令不许人用,也不让人打扫,久而久之渐被废弃,除了宫里的老人,很少有人知晓。 青鸾想起刑室殿,从前亦是一座空殿,也被宁晏礼改成了“刑房”,想他那诡戾的性子,别说是这些宫殿的位置,便是在殿里挖了暗道,她也不太惊讶。 正想着,宁晏礼已将伞支在门外,推开殿门迈了进去。 今日雨水大,殿内扬尘不算太多,只是天色阴沉,室内愈发昏暗。 青鸾在敞开的门前迟疑片刻,“大人来找奴婢,可是有什么吩咐?” 宁晏礼不知顺手从哪拿了支火折,呼地吹亮,回头反问道:“不是你找我来的?” 青鸾哑然。 “你今日刻意引李慕凌从昭阳殿前经过,难道不是有意而为?” 宁晏礼走到案几旁,引燃一盏地灯,火光霍地亮起,在他侧脸映出一抹戏谑的琉璃色。 青鸾被他拆穿也不意外,坦然迈进殿中,伏手道:“大人玲珑心窍,奴婢不敢欺瞒。” 她此番所为,一是为了将陈太后有意找影子代替长公主和亲的消息透漏给宁晏礼,二也是想试探出,他藏在昭阳殿的眼线究竟是谁。 只是她没有料到,最后来偷听墙角的,并不是那眼线,竟是宁晏礼。 “大人既已亲耳听闻李慕凌所言,可有何对策?”青鸾又道。 宁晏礼将火折“嗒”地一声合上,语气不善,“你若不愿,他还能逼你不成?” 青鸾不解其意,“若不是我,他们也会找旁人代替长公主和亲北魏,难道大人就要这么轻易放过?” 宁晏礼蹙眉,望了她一会儿才道:“你指的,是这件事?” 青鸾愈发不懂,“不是此事,还会是何事?” 面对青鸾的疑问,宁晏礼蓦地将目光移开,轻咳了一声,冷冷道:“没事。” 第56章 第56章 一道斜风卷入殿中,灯上的火苗挣扎了一瞬,待风平息,又渐渐重新燃起。 宁晏礼把火折“啪嗒”搁在案上。 “桓昱今日与北魏使臣商议好了细节,陛下亲诏和亲定于下月,仪仗十日后就会从上京出发,国书现下应该已经送出了。” “这么快?”青鸾有些意外。 甚至说这样的速度,已经不能用快来形容了。 按常例,还要为和亲公主商定陪嫁,以及送嫁的使团人员,前后最快也要月余,没想到仪仗竟在十日后就要出发。 “她多留一日,就多一日的麻烦。”宁晏礼道:“他们还在追查漪澜殿的事,阳华那晚曾与你见过,你若被她揪出,难保会不会把我一并供出来,我在陛下面前亦难开脱。” 说完,他淡淡瞥了她一眼,又补上一句:“你这婢子惯是会在人背后插刀的,我如何信得过你?” 青鸾听出他语气里的揶揄,“大人是听了世子今日所言,觉得奴婢做得过了?” 宁晏礼蓦地直视向她,眼底生出一丝莫名。 他话里几时有这个意思了? 青鸾笑了笑,双眼弯出一抹好看的弧度,“大人放心,奴婢若有被淮南王府揪出的一日,定不会辜负大人今日所言。” 宁晏礼望了她一会,眼里冷嗖嗖的,“依你这么讲,我若不护你周全,你日后定是要牵累于我了?” 青鸾莞尔道:“奴婢与大人如今既已目的一致,那奴婢与大人就是同党,大人理应关照。” 没想到她把话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宁晏礼几乎要被她气笑,戏谑道:“我与你是同党?” “大人若觉得这词用得不好,那奴婢便换一个?”青鸾用指节抵住下巴,沉吟起来。 宁晏礼冷睨着她,目光不自觉落在她稍稍垂落的长睫上。 他倒想看看她究竟会说出什么。 见青鸾眸光闪亮,他不禁屏住呼吸,很快,就听她道:“若奴婢说,大人与奴婢如一丘之貉,大人以为如何?” 一丘之貉? 宁晏礼凝视着她晶亮的黑瞳,唇角勾出一抹讥诮。 半晌,他看着她道:“所以你今日大费周折,是又打算怎么利用我?” 如此伏低献媚,定是又有算计。 青鸾微微一笑,将话题引到正途:“大人既已知晓他们的意图,岂能任由他们李代桃僵?” 宁晏礼听出她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出手阻拦他们找人代替阳华和亲?” “大人所言正是。”青鸾道。 殿外雨声哗然,一阵大风刮过,水汽从敞开的殿门扑进来,带着潮湿凉意,将灯火瞬间熄灭。 殿内失去唯一的光源,骤然暗了下来。 “这倒不算什么大事。”宁晏礼踱至门前,微仰着头,像是在看檐下如注的雨帘。 青鸾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知他在算计什么。 良久,才听他道:“只是如此,我却有一点想不通了。” 宁晏礼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忽然划破天际,将他墨色的背影照亮一瞬,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滚滚天雷仿佛将整座殿室震动。 青鸾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却直觉不对。 “大人何处想不通?”她试探道。 “回想起来,你之前几次主动找上门来,都是为了利用我对付淮南王府。”宁晏礼清冷的声线穿透雨声,“而今日,却似乎是为了阳华。” 青鸾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大人何出此言?” “眼下,和亲既已定下,无论是否有人代替阳华北上,待她离宫之后,便对你再构不成威胁。这道理,你应该明白。” 宁晏礼道:“可你今日费此番心机,倒像是很在意最后*去北魏的,是不是她本人。” 他回过身,但因是逆光,青鸾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继续道:“此前,我只当你是因那晚漪澜殿的事,怕阳华将你认出,但如今看来,你似乎是有意针对于她。” 听这话间语气不似疑问,青鸾心头微微发紧。 但她不敢松懈,仍竭力稳住心绪,平静道:“大人想不通的,就是这个?” 此时二人对立,青鸾虽看不清宁晏礼的神色,但宁晏礼却将她看得真切。 他视线落在她绷紧的腰身上,不觉于唇边挑起一抹弧度。 脸上藏得很好,但身子却很诚实。 他上次在假山后有意试探,已发现她在紧张时浑身戒备,整个人就像一根拉紧的弦。 人的表情可以作假,但紧张时的本能反应却无法控制。 她果然还有秘密。 但看着青鸾的反应,宁晏礼却忽然不想急于拆穿。 他有意在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问道:“你与淮南王府有仇,我尚能理解。但你与阳华交集甚少,又是何时何处结下的仇怨?” 话音刚落,凌空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两人于瞬息间对视,青鸾终于看清了宁晏礼眼底的审视。 她感受到脉搏正克制不住的加速。 长公主收买副将暗害她在先,又斩她双手,教唆李慕凌杀她再后,此等大仇,岂止是“过节”二字可以寥寥带过的? 前世之仇犹在眼前,青鸾从没打算轻易把长公主放走。 她要的不仅不是长公主去北魏和亲,而且恰好相反——她要的是长公主,永远都无法再去北魏! 但这些话青鸾无法与宁晏礼解释,若论起前世仇怨,她与宁晏礼的渊源倒是更深,因此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论罪尚有连坐之说,长公主与淮南王府关系匪浅,奴婢心窄,因此结怨,大人有何不解?”她道。 “此事你若是为针对淮南王府,大可以待他们将人换完,再向我揭发,如此一来,他们罪证坐实,牵涉其中之人皆是重罪,淮南王府亦难脱其咎。” 宁晏礼缓步向她走来,“可你却避重就轻,盯在是否由阳华本人去北魏的事上,难道不是反常?” 二人距离渐近,宁晏礼的敏锐让青鸾下意识想要回避。 待他逼至近前,她不觉稍稍后退,“若依大人所言,大人手中已掌握了淮南王府诸多罪证,陛下也早已对其生出疑心,大人却迟迟不将其揭发,难道不也是反常?” 话刚说完,哐”地一声被滚滚轰鸣掩盖。 青鸾腰间一记吃痛,手向后扶,先是摸到一片粗喇的帛布,而后便是香案的硬角,在这慌乱的瞬间,她抬眸正对上宁晏礼泛起寒光的眼。 他看着她攥紧桌案的手指,白玉似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你似乎很善于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宁晏礼神情间带着嘲弄,让青鸾觉得刺眼,便也不甚客气道:“大人也很善于直接回避问题。” 宁晏礼眯起双眼:“你定要阳华去北魏,莫不是在途中为她准备了什么‘惊喜’?” 提到去北魏途中的“惊喜”,青鸾不禁暗中咬牙。 他前世在和亲途中埋伏,险些要了她性命,居然还好意思在此大言不惭。 果然这阴险的奸宦满脑子里都是陷阱。 青鸾担心再在此事绕下去,会被他套出话来,遂迅速把话岔开。 “大人怎的就认定奴婢避重就轻就是反常?”她道:“世人皆道,制衡之术是帝王术,但却鲜有人知,其亦是朝堂斡旋之术。” 这话冷不丁扯得太远,宁晏礼不禁皱起眉。 青鸾见他不语,继续道:“狡兔死、走狗烹,陛下忌惮诸侯士族,才会倚重大人。想必大人深谙此道,遂握着淮南王府诸多把柄,但却只剪除其党羽,蚕食其势力,处处弹压而不一举溃之。” 宁晏礼静静看着她,眸中泛起微光。 他有些惊讶,不想她竟将朝堂之事也能看得透彻。 “奴婢虽不在庙堂,但想得太子殿下和陆氏倚重,用的亦是这个道理。”青鸾道。 “何况,若真将此事揭发,其间牵涉太后,陛下也未必会降重罪,倒不如退而求其次,让长公主永远离开,剪除淮南王府在后宫的肢翼。” 说这话时,青鸾眸光熠熠,平素娇媚撩人的眼竟显出几分飒气。 宁晏礼注视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青鸾见他神色似有松动,稍松了口气。 腰被香案硌得酸疼,她打算换个位置,谁料,她刚要从宁晏礼身前走出,他却突然将她攥住。 青鸾眉心一跳,低头就看见修长的五指正握在她的腕上,她旋即抽手,向另一边走去。宁晏礼反应极快,欺身上前把她逼退,抬手搭上香案,用身体和两臂将她禁锢。 青鸾只觉冰凉的沉香顷刻压了下来,后腰一紧,被他紧紧抵回案上。 在交叠的呼吸中,她愕然抬头,“大人这是何意?” “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宁晏礼沉声道。 青鸾微微凝眉,“大人还要问什么?” “还有一事,我很是好奇。”宁晏礼深深看着她,眼底疑云翻涌,“阳华和亲之事本就匆促,想必太后和淮南王府也才想好对策,你却提前将我引去,像是早就料定了他们的想法——” 他顿了顿,冷然道:“难道你会未卜先知?” 青鸾眉心微微一跳。 她早知宁晏礼心思极深,但却不想竟会敏锐到这般地步,她急于向长公主报仇,疏漏掉的这点竟偏偏被他抓住。 青鸾不敢松懈,良久,她沉了口气,浅淡地勾薄唇,叹道:“在大人面前,奴婢当真是半寸都藏不住。” 之后她看向宁晏礼,双眼澄明,“大人是否记得,奴婢曾与大人提过已故的阿母?” 宁晏礼闻言想起那支玉簪,不禁将视线移到她髻间。 他早发现今日她换了支银簪,只是不知这银簪是否与那桃木簪一样暗藏玄机。 “我自是记得。”他收回视线,淡声道。 “奴婢这些求生的本事,都是幼时由阿母所授。”青鸾幽幽道:“其中,便有大人口中所言的,未卜先知。” 宁晏礼冷笑,脸上写满了不信。 青鸾见此也笑了出来,而后却将话锋陡然一转,“不知大人在入宫前,是哪里人氏?若是江南人,可能未必听说过。” 她盯着他脸上的反应,缓缓说道:“十六年前,江北曾有一郡,名为云都,其间有一司姓氏族,极擅巫术,大人可曾听闻?” 话音未落,只见宁晏礼面色已森冷如冰,眼底骤然布满寒霜。 第57章 第57章 青鸾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陡然一动。 仙乐楼那日,她见宁晏礼手下有一司氏后裔,便一直心怀疑问,尤其是在得知他对淮南王府的态度后,就更加怀疑他与云都当年的血债有什么关系。 眼下看来,她的猜测或许没错。 “你想说什么?”半晌,宁晏礼冷如淬冰的声音响起。 “奴婢想说,大人所言的未卜先知,便是源于司氏一族的占卜之术。奴婢就是通过占卜,提前算到了世子今日会与奴婢提起长公主和亲一事。”青鸾信口道。 “云都司氏早已不复存在,那些巫术也无人证实。”宁晏礼眸光狠戾,“若想用这些道听途说的把戏来蒙骗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原来大人听说过云都司氏。”青鸾故作讶然。 宁晏礼于嘴角扯出一抹讽刺,“司氏在十六年前云都陷落时已被灭族,就算真有巫术,十六年前的你,怕是连路都走不稳又要如何习得?” “大人所言不错,但奴婢这占卜的本事并非司氏人所教,而是奴婢阿母所授。” 青鸾看着宁晏礼,回忆着阿母留下的手札中的记录,不动声色道:“彼时旧都之乱,魏人将陛下一行追到云都,太守林弘与城中百姓竭力抵抗,却不想淮南王故意延迟发兵,致使云都最后满城被屠——”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见宁晏礼脸色愈发沉冷,稍稍放慢语速道:“世人都以为云都司氏族人为护林太守家眷,皆死在魏人刀下,其族中相传数百年的巫术也随战火一并灰飞烟灭。” “不然呢?”宁晏礼半眯起眸子。 青鸾道:“实则并非如此。” 宁晏礼冷哂:“你这信口雌黄的功夫倒是日日渐长。” 青鸾缠不过他,直接揭了底,“如今大人手下还有会易容术的司氏后裔,为何偏偏不信奴婢所言?” 宁晏礼眸光一沉,没想到她竟于仙乐楼那日发现了司白的身份。 “他与你不同。”他果断回道。 此言一出,二人沉默了一瞬,之后,青鸾忽地笑了。 她静静地看向宁晏礼,“好,既然大人不信,那依大人之见,奴婢为何会提前料到今日之事?” 这一问,让宁晏礼蓦地顿住。 是啊,若非占卜,难道他要相信她当真是未卜先知吗? 霎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荒诞。 但即便如此,他心底还是有种直觉,她在骗他。 这种直觉不知源自何时,或许是从第一眼见她开始,亦或是从他频频昏倒、眼前浮现那玉棺女子的画面开始。 每次见她,他都会被一股巨大、错杂、没有来由的混沌所侵蚀,这种混沌仿佛正在一口口啃噬掉他的理智。 他有明确的目的,亦有未完的大事,但此刻,他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为什么要执着于她的答案,自己又究竟想要得到她怎样的答案,一时间他竟有些想不通了。 他注视着青鸾的脸,眼底渐渐蔓出蜿蜒的血丝。 “要我相信你,你便证明给我看。”他道。 “今日之事就是证明,大人还要奴婢怎么做?”青鸾不懂他为何偏要在这一点过不去。 宁晏礼将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眼里,“你便与我说说,你还能占卜出什么?” 青鸾与他视线错开,垂眸看向锢在身侧的手臂,“那大人先把奴婢放——” “就这么说。”宁晏礼的回答几乎没有犹豫。 “……”青鸾一脸莫名地看向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 前世的他有这么难缠吗? 她轻出了口气,“大人想要奴婢占卜什么?” 一瞬间,宁晏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置于玉棺中的女子。 他搭在案上的手倏而一紧,停顿片刻后,才开口道:“你便来看看,我的命数如何,活到几时又死于何处?” 青鸾蓦地怔住。 几乎是瞬间,她想起前世城门上的那具悬尸,那是她死前眼中的最后画面—— 彼时,李慕凌割献淮南十三座城池给北魏,换其调兵合围上京,朝廷军溃败,宁晏礼最终死于李慕凌之手,后又被悬尸城上,受尽世人唾弃凌辱。 大约是前世落得同样境地的惺惺相惜,青鸾一时不忍再看宁晏礼的脸。 她错开他的视线,望向殿外。 “大人命格极旺,一生高官厚禄,福寿绵长。”她拣出两条大吉的卦签批语,轻声说道。 此言,便当做对他今生的祈愿了。 风雨不断拍打着殿门,木柩吱呀地忽扇着,像是随时摇摇欲坠 半晌,她听到宁晏礼的声音:“但看你这表情,我的下场似乎并不太好。” 话音刚落,“哐”的一声木门被风合上,殿外雨声静下一半。 青鸾只觉两只冰凉的指尖覆上下颌,旋即,侧过去的头被一道轻柔的力量带回,微微仰起,重新对上宁晏礼的视线。 在青鸾诧异的目光中,他缓缓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轰隆——”一声巨响掩盖住青鸾的心跳。 电闪雷鸣间,她只见宁晏礼面色苍白,上挑的眼尾泛出血色,有种近乎妖异的俊美。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他又问了一遍,眼中露出如蒙雾般的迷茫,“在你我未入宫前,或是比那还久之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刹那间,觉雷声仿佛炸响在了脑海。 青鸾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宁晏礼,她只觉头脑发胀,浑身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她几乎瞬间就明白,宁晏礼说的很久以前,是有多久! “没——”青鸾刚要开口,就被宁晏礼打断。 “你在抖。”他道,同时将另一只手托上她的腰,将她禁锢在怀中,笃定道:“腰身紧得像根弦,你又要骗我。” 青鸾腰间一僵,几乎脱口道:“我没有!” 宁晏礼挑眉,“你以为我会信你?” 青鸾瞪向他。 “每次见你这副神情,我都觉得无比熟悉。”宁晏礼眸光闪出幽暗的异色,“后来,我开始反复做两个梦。” 青鸾只觉后领氤氲潮湿,不知是未干的雨,还是流出的冷汗。 “其中之一是李慕凌打着‘清君侧’的名号逼宫谋反,入我陷阱,被我当场擒获。”宁晏礼道:“但却有一女子为了救他,不惜以身犯险,与我以命相搏——” 幽冷的话音仿佛噙毒的剑,直悬于青鸾心头。 她虽不知宁晏礼所谓的梦,是他已得知前世之事故意诈她,还是真的做了前世之梦。 但她确定的是,他所言的场景,就是前世她为救李慕凌,将他挟持的那晚! 青鸾感觉到血液流速的加快,恍然间,竟如同回到了那个烽火燃天的夜晚,与宁晏礼剑拔弩张的针锋相对,似乎就是这般热血翻涌。 “难道大人看清了梦中的女子,是奴婢?”青鸾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我原本还不确定。”宁晏礼扬唇冷笑,“但现在,我觉得是。” “奴婢还记得大人曾说的话。”青鸾顿了顿,宁晏礼凤眸半眯,像是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漪澜殿那夜,大人曾在刑室殿与奴婢说过,大人若想杀奴婢,不需要证据。”她道。 宁晏礼阴恻地笑了笑,“你居然还记得。” “大人若有意取奴婢性命,何必托辞发梦?”青鸾咽了咽嗓子。 宁晏礼定定望着她,唇边仍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你认为,我是想杀你?” 不然呢?青鸾察觉到他身上散出的危险气息,余光微微瞄向殿门。 必要的话,走为上计。 然而就在此时,宁晏礼在她腰上的手力道骤然一提,将她几乎贴在了他身上,青鸾踉跄半步,他手在身后托着,让她不由得微微点起脚。 巨大的惊讶中,青鸾呼吸蓦地一滞。 清香温热的气息寸寸烫过她的脸颊,宁晏礼抬手将她发间银簪抽出,扬手一掷,“咚”地一声银簪钉入门柩。 “往后莫要在我面前耍弄这些拙劣把戏。”他低声道。 “大人你——”青鸾视线从银簪上收回,愕然看向宁晏礼,但很快,她便说不出话了。 宁晏礼眸子里翻涌的眸色让她心下一紧。 “你就不好奇另一个梦是什么?”他道。 青鸾沉了口气,“大人请讲。” 宁晏礼凝在她脸上,目光却似拉远,“另外一个梦中,我似乎梦到了与我死后同穴之人,而这人,好像与前一个梦中的,是同一个人。” 青鸾愣住。 死后同穴,岂不是夫妻? 虽然自前朝起,常有权宦娶妻的情况,但在她前世记忆中,并未听说宁晏礼有过对食。甚至因为此事,很多人都曾以为他有断袖之嫌。 而且宁晏礼是死在了李慕凌手里,李慕凌怎会好心将他安葬? 惊疑间,宁晏礼又问道:“我再问一遍,梦中之人可是你?” 第一个梦她不能承认,第二个梦又实在诡异,青鸾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道:“大人不觉得这问题实在荒唐可笑吗?” “是很荒唐。”宁晏礼唇角勾起讥诮,像是在自嘲,“但你却一直在回避。” “大人平素都是这般与手下人说话的吗?”青鸾有些受不了了,她只觉耳根热得厉害,脚尖也点得酸痛。而且不管他究竟做了什么梦,眼下这般场景都很荒谬。 “只与你是这般。”宁晏礼毫不避讳道:“你惯是爱用阴谋诡计,我信不过你。” 第58章 第58章 “你——”青鸾哽住。 但眼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也无意义,她咬了咬牙,脑中飞快思考起来。 不管怎么说,那第二个梦里的人定然不会是她。 如此看来,宁晏礼梦中信息零散,恐怕他自己还未理出头绪,无法确认梦中人究竟是谁,所以才会不断逼问,试图从她口中探寻答案。 “大人是信不过奴婢,但想必大人也同样无法相信自己的猜测。”她道:“奴婢若肯舍命去救世子,又何必暗中与王府处处作对,难道这一点还不足以证明?” “我方才听闻李慕凌要许你侧妃之位。”宁晏礼眸光幽深,“谁知你是否会因此动摇。” 听到这话,青鸾脸上顿时浮生出恨意,“大人可会对仇敌动摇?” 宁晏礼漫不经心冷笑道:“当然不会。” 青鸾也笑了,“既如此,大人还要怀疑奴婢会委身于他吗?” 宁晏礼却不为所动,冷然道:“那要看你与他究竟是何仇怨了。” “奴婢与他自是有血海深仇。”青鸾攥起拳,“此仇若不得报,奴婢便白活这一遭了。” 宁晏礼观察着她面上的神色,没有说话。 视线交织中,青鸾凭借方才的猜测试图挑起他的共情,“十六年前云都陷落,淮南王府欠了多少血债,大人难道没听说过吗?” 宁晏礼的手臂果然微微一滞。 半晌,他脸上浮现出一种颇为复杂的情绪,很快,青鸾就感觉到腰间的禁锢缓缓松了下来。 紧接着,笼罩在周身的温热气息如潮般退去。 殿外的雨声渐渐小了起来,宁晏礼放开手,落在青鸾眼里的目光也随之冷却,仿佛将自己重新冰封回沉默的躯壳中。 他淡淡看了青鸾一眼,“既有仇,便少与他私下相见,以免打草惊蛇,横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青鸾愣了愣。宁晏礼已转身向殿外走去,然而行至殿门处,他脚步突然一顿,又道:“阳华离宫前这些日子,定会加紧追查那晚漪澜殿的事,你便在东宫藏好,其余的事我会安排。” 青鸾看着他,忽而有种莫名的感觉堵在心口。 “今日之事不许对旁人提及。”墨色背影透出一丝凉薄。 青鸾薄唇翕动,“奴婢明白。” 银簪还钉在门柩上,宁晏礼轻扫了一眼,见是宫里做的普通样式,猜测多半是皇后赏的,便收回目光,打开殿门。 一股潮气扑进殿中,吹起青鸾两鬓的发丝。 “多谢大人相助。”她倏然开口道。 墨色衣袍被风吹得翻飞,宁晏礼的动作稍稍一滞,但却没有应答,径自撂摆迈出殿门,迎着斜风簌簌,踏入雨中。 不知过了多久,青鸾突然回过神来,向殿外追去。 跑到殿门口,果然见到支在墙角的桐油伞,伞尖下还汪着一滩水迹。 青鸾急忙将伞拿起,撑开跑下石阶。 她追得太急,没注意鞋袜已被石板下的积水溅湿,然而此时,宫墙尽头下的一点墨色,已在嘈杂的风雨声消失远去。 一场大雨直至入夜才停。 “吁——” 童让将缰绳一勒,马车缓缓在宁府门前停了下来。 鸦青带众人从门内迎出,一个下人上前把马凳摆好,童让回身将车帘掀开,唤道:“大人,到了。” 两名影卫提灯上前,一左一右,将马车照亮。 一阵马蹄哒哒而来,屠苏也从后面跟了上来,到门前勒马停下。 鸦青见他一身淋透,像刚从池里捞出来似的,当即一懵,“你怎么淋成这样?” “别提了——啊嚏!”屠苏打了个喷嚏,一脸怨念地揉了揉鼻子,“那贼世子也不怕被雨淋坏,竟生生与我僵持了两个时辰!害我腿都蹲麻了!” 这时,宁晏礼从车厢躬身而出,鸦青转头看去,又是一愣,“大人你怎么也——” 然而话未说完,只见宁晏礼冷飕飕抬眸,将一记眼刀飞了过去,当即就把他后半截话堵在了嘴里。 宁府众人见此,不禁都缩了缩脖子。 宁晏礼撩起湿漉漉的衣摆走下马车。 湿透的外裳紧贴在身上,这种混沌狼狈的感觉,让他此时心情极度阴沉。 他径直回到寝殿,砰地一声带上门,将众人的疑问隔绝于门外。 鸦青赶紧吩咐让人去备姜汤,回头又把童让拉到身边,低声道:“我只这一日没随大人入宫,怎的一个个回来落得这副样子?今日雨下得急,宫中就没人给大人备伞吗?” 童让朝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备了,出来时还是钱常侍亲自送的呢,只是那会儿大人就已经淋成这样,再撑伞还有用吗?” 鸦青一脸讶异,“在宫里时淋的?今日入宫发生何事了?难道是陛下不悦了?” “没有。”童让道:“听屠苏兄说,是大人把他们的伞送人了。” “送人了?”鸦青瞪大了眼。宫中除了陛下,何人是需要他家大人送伞的? “长史。”一个下人匆匆上前,“大人又要备冰水了。” 鸦青怔了怔,很快明白过来那伞是送给何人了,遂转头对童让道:“去把火盆端来。” 童让躲过拎着冰水桶的下人,将火盆在殿前撂下,“长史,这么晚了,大人要那么多冰水作甚?” 鸦青将刚晾干了些的墨色衣袍放进火盆,“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 “我都十八了,有何不明白的?”童让用铁钩在火盆里捅了捅。 鸦青望了眼一片漆暗的殿室,笑道:“大人也不过是才明白的,你十八怎的了?” 夜深,殿内空荡得发冷。 宁晏礼拧干长发,静坐在案前,掌心里的桃木簪露出一点锋利的银光。 经霍长玉嘱咐,铜炉中已又加了一味安神的香料,沉香混合着药味,充斥着整个空间,但他仍是整宿的难以安眠。 睁眼时,是女子在烈火中回望他的身影。闭眼时,是云都陷落兵戈血染的长街。 “外祖——母亲——” 撕心裂肺的凄喊中,呼啸的风声掠过耳边,马背上的孩童回手伸向愈渐远去的城,去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宁晏礼睁开双目,将桃木簪缓缓锁入匣中。 那场大雨过后,天一连晴了数日,又愈发闷热起来。 往阊阖门走的路上,两个青袍文官匆匆路过,青鸾止步伏手一礼,待二人远去,她偏过头向顺喜低声问道:“我瞧这些大人今日怎的都行色匆匆的?前朝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特意送阿姊过来,就是要说此事呢。”顺喜道:“这两日宫外似乎乱得厉害,阿姊这次一人出去,定要格外小心些。” “宫外怎么了?”青鸾不解,战火离上京还远,前世记忆中,此时并未发生什么动荡。 “侍中大人前日刚向陛下请了诏,说是要搜捕一个重犯。”顺心道。 青鸾神色微凝。 全上京城搜捕,这么大的阵仗,究竟是要搜什么人? 顺喜见青鸾面色凝重起来,以为她有些怕了,“要不我还在陪阿姊一块出宫吧,咱们两人也有个照应。” 青鸾此行还有两件要事,带着顺喜怕牵累于他,遂笑了笑道:“放心吧,我身上带着宫牌,抓重犯又抓不到我头上。” 二人经过太极殿,又路过门下省,青鸾不经意地往里瞧了瞧,其间有官吏往来的身影,却不见穿着绛袍的。 “阿姊看什么呢?”顺喜也跟着往那边瞧了瞧。 “没什么。”青鸾敛回视线,“对了,别忘了帮我打听,掖庭旁那座闲置的殿室,从前是谁用着的。” “记着呢。”顺喜痛快应道。 待侍卫查了宫牌,青鸾朝顺喜挥了挥手,转身朝朱雀大街疾步走去。 路上确如顺喜所言,不时有官兵士卒成队走过,偶尔还有几个黑甲士卒在街边盘问。 青鸾在大街两侧寻了片刻,抬头望见前方不远处“绫罗记”的招牌,便将幂篱的薄纱放下,匆匆走了过去。 这“绫罗记”据白薇所言,背后是乌山谢氏的生意,整个上京城的衣料,包括宫内司织署的供应,都经他家一手进出,若要查布料来源去处,此处是唯一的可能。 青鸾穿过进出的人流,迈过门槛,胭脂味夹杂着新布料的生涩味迎面而来。再抬头看去,她不由得微微睁大了双眼。 堪比凤仪宫主殿大的布庄内,四周堆满了各式各色的衣料,墙面还挂着成衣,嘈杂声中,十几个衣着鲜丽的女郎穿梭在选购料子的人群间,将各种时兴的样式比在身上,向众人介绍。 一个小厮见青鸾进来,立即跑到一个身着鹅黄纱裙的女郎面前,耳语了几句,那女郎远远将视线投过来,立即将手中料子搁下,眉开眼笑地向青鸾走了过来。 她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对青鸾盈盈福身道:“女史是宫里来的?” 青鸾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笑道:“女郎好眼力。” “女史算是来对了,常有宫里的贵人来咱们绫罗记挑选时兴的料子呢。”黄裙女郎双手自然搀上青鸾的胳膊,“咱们这虽比不得宫里司织署的手艺,但胜在样式新鲜,咱们女子嘛,谁不爱……” “女郎。”青鸾实在没有时间耽搁,开口道:“我今日前来,是想寻一种料子。” 黄裙女郎被打断也不恼火,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女史若想寻料子,那来绫罗记就更对了,这上京城便数咱们这的衣料最齐全。” 青鸾将从仙乐楼那小姑手中拿到的布料从袖中取出,摊在掌心,问道:“这料子女郎可识得?” 一小块皱皱巴巴的麻布映入眼帘,黄裙女郎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撒开青鸾的胳膊,又低下头定睛瞧了瞧,片刻后,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女史莫不是用这麻布考较我眼力呢?” 宫里的人,哪有要这种粗麻的? “女郎莫要见怪,我是诚心寻这料子的。”青鸾道。 黄裙女郎抱着手臂,掀起眼皮又将青鸾打量一番,轻慢道:“这种料子,女史在我们绫罗记可寻不到。” 青鸾不动声色,“可我听说,整个上京的料子都要由贵庄经手进出。” “经手是经手,女史既是宫里来的,那便应知晓绫罗记背后是何人,这种粗陋料子我们可不卖。”黄裙女郎语气里有些不耐烦道:“女史若没旁的事,还是请回吧。” 说着,她就白了一眼准备离开。 然而刚一抬脚,就被一直白皙的纤手拽住。 她愣了愣,回头瞪向青鸾,“我都说了没有这种料子,女史这是何意?” 青鸾将拽她的手向上一翻,黄裙女郎狐疑地垂眸看去,待瞧见数块银晃晃的碎银,双眼登时锃亮。 她强压着嘴角,喜滋滋地看向青鸾,“不知女史还有何吩咐?” 第59章 第59章 “上京的料子既然都经贵庄进出,那这种麻布都送到何处,想必应有记录。”青鸾把碎银放进她手中,“女郎可否帮我查查?” “女史算是问对人了。”黄裙女郎四处看了看,见布庄其他人都在各自忙碌,便笑盈盈地将银子塞入衣袖,对青鸾道:“可再将那布料借我一观?” “有劳女郎费心了。”青鸾将那料子递到她手上。 只见黄裙女郎用两指摩挲片刻,又扯出一截线头,指尖稍稍一搓,把线捻散,仔细分辨了好一会,才道:“这确是经咱们庄子分出去的粗麻。” 而后,她将青鸾引到一旁,“女史且在此稍候,我去将送货的账目取来。” 青鸾微微颔首,黄裙女郎便穿过人流向后堂走去。 这时,两个官兵跨刀迈入,门口的小厮急忙迎了上去,躬腰揖道:“两位大人来我们绫罗记是要挑选点什么,还是——” 一个官兵唰地将手中卷轴向下抖开,“你们这布庄上可见过此人?” 青鸾装作挑选布料的样子,隔着幂篱循声瞟去—— 那卷轴散开是一张画像,画像上是个十七八岁左右的英气少年,其人面容瘦削,剑眉长目,额角有一条斜疤,透出一股与少年人不相符的煞气。 青鸾想起顺喜的话,不由得心中暗自惊讶。 宁晏礼满城搜捕的重犯,竟是个少年人? 青鸾放下手中的料子,又随手拿起一匹素绫,不动声色靠近了些,只见那小厮伸头看了半天,挠着脑袋道:“大人,小的日日在这门前站着,并没见过此人。” “你再仔细看看!”另一个官兵道:“此人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十七八岁,身长七尺有余,随身佩着一把长剑。” “大人,咱这庄子来的大多是妇人,哪有这这这样的。”那小厮一脸为难,指着画中少年额头上的疤说道。 两个官兵互相看了一眼,大约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将画像一收,提声道:*“这两日你们庄子里要是见了此人,速到京中府衙禀报,若敢欺瞒窝藏,你们这些人谁都活不了!” “是是是——”那小厮连着点头,压下声音道:“两位大人该知道咱这绫罗记背后是谢氏,怎会做出违抗朝廷的事呢。” 一个官兵听了这话,冷笑一声,“你不必用这话来搪塞,京中谁人不知你们这庄子的底细?只是这次不同,这贼人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谁也保不了他!” 那小厮连忙赔笑,“对对对,大人所言小的一定搁在心上,这就与庄上众人交代!” 那两个官兵还要有整条街要走,遂不再与他多言。 那小厮点头哈腰恭送二人去了隔壁酒肆,回来便砸着嘴,跟旁边一人嘟囔道:“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阉人,竟连乌山谢氏的脸面都不看,我呸!” 青鸾闻言眼角划过一道冷光。 乌山谢氏当今的家主谢璟,虽官拜三公,但因不愿参与朝廷党争,常年称病明哲保身,据说已向李洵请辞多次。不想谢司徒本人谦逊温恭,这布庄里的小厮反倒仗势不逊。 “让女史久等了。”这时候,黄裙女郎拿着账目回来,青鸾才从那小厮身上收回视线。 两人行至角落,黄裙女郎一边翻开账目,一边道:“整个上京城大大小小的布庄加在一起共有一十八家,这条街上三大布庄的料子都是供贵人用的,自然没有这种粗麻布,卖这种粗麻的……” 说着,她将账目翻到了最后,“只有四家布庄,一家在西市,三家在东市。” 青鸾不解,“这粗麻布不是很常见吗?另外十一家布庄,他们也都没有?” 黄裙女郎神秘地笑了笑,“女史有所不知,在你们眼里,这同样都是粗麻布,看着没什么分别,但在咱们眼里却不尽相同。” “有何不同?” “女史给我看的,是用淮南苎麻绩成的线织出来的,这种粗麻虽与其他粗麻价格相当,但穿在身上要更为挺括舒爽一些。这其中的门道,便是做了多年布商的也未必明白。不过倒是有些上了年纪的淮南人懂得这个,专挑这样的料子制衣。” 青鸾心中一动。一直藏在脑海中的两个猜测,似乎因此产生了联系。 在此之前,青鸾就有所疑问,王府军师轻易不将真实身份示人,为何陈璋会把账本藏在那小姑子身上带给他。 除非有一种可能,就是那小姑子早已与他见过,并因此被毒哑送进了仙乐楼,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那军师与陈氏传信的工具。 而在仙乐楼当晚,青鸾本以为那小姑子死前走投无路,把这布料连同霍家玉牌一并给她,是想抱最后希望,让她揪出害死自己的陈璋。 然听闻白薇所言,陈璋定不会穿这等粗布衣裳,青鸾便猜测,那小姑死前最恨之人,除了陈璋,或许就是将她送进仙乐楼的元凶。 倘若黄裙女郎所说为实,那这两个猜测就都说得通了。 青鸾将视线落在账目上,暗中记下了那四家布庄的名字,不露声色道:“当真是隔行如隔山,不想女郎如此年轻,竟对这些料子如此熟稔。” 这话似乎让黄裙女郎很是受用,她两眼笑得弯成了一条线,“女史谬赞了,我也不过是见得多了。” “今日多谢女郎赐教。”青鸾道:“既如此,我便不多打扰了。” “女史当真是太客气了。”黄裙女郎将她送至门口,“趁着今日天好,可去东市那三家布庄先瞧瞧,那料子供得不多,晚了恐怕没有了。” 青鸾路过门口那小厮面前,眸光暗中一垂,落在他的脚背上,颔首向黄裙女郎应道:“听女郎所言,我这便过——” 话未说完,就听那小厮“哎呦”一声抱起脚尖,青鸾慌忙躲开,作势道:“呀,我这光顾着说话,竟没见有人在这儿。” 青鸾这一脚又准又狠,踩得那小厮疼得蜷缩起来,脸登时憋得通红。 他当面不敢发作,只能含着眼泪花道:“女,女史这这这一脚,哎呦喂——” “别在这装憨,快上一边儿喊去!”黄裙女郎向那小厮使了个眼色,“挡了女史的路,还敢啰嗦。” “是是是!”那小厮苦丧着脸,耸搭着眉眼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在幂篱后微微仰起唇角,迈出门槛,向东市方向走去。 一进东市,青鸾先买了个糖人,之后便凭着前世记忆拐进南边第二条巷子。 刚进巷子,她远远就看见一道褪了色的红幡,没走几步,又听见“锵锵”的打铁声。 她循声踏进小院,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院中炉火烧得正旺,火苗吐着长舌,一蹿一蹿将一截锻铁烧得通红。 炉前一个干瘦的老叟背对着她,一手持钳,一手持锤,叮叮当当地敲着。 倒是蹲在一旁执扇的小童眼尖,先瞧见了青鸾,“阿姊?” 老叟闻言回过头,看了青鸾一眼,又沉默地转回去继续打铁。 小童撂下扇子起身跑了过来,仰起被火烤得通红的小脸,对她道:“阿姊有日子没来了。” 青鸾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瓜,把糖人递了过去,微微笑道:“许久未见,小虎子莫不是想我了?” 小童接过糖人用力点了点头。 “她不来是好事,一来又是有要命的事。”老叟一边打铁,一边冷飕飕地丢出一句。 “吴叟。”青鸾掀开幂篱,走到他面前伏手一礼。 吴叟冷哼一声,“我以为你这小姑子终于想通,不再干那些个舞刀弄枪的行当了。” 青鸾找他打过很多暗器,还有那桃木簪子的铁芯,他虽从未问过,但也不难料到她买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青鸾低头苦涩一笑,“吴叟,我此番来,是想要一柄短刀。” 吴叟眉毛都没抬,“老朽赚不了你的银子,到别处去吧。” “吴叟……”青鸾陪笑嚷求道:“还是你打的刀最称手了,我要早去别处买,恐怕就活不到今日了。” 吴叟闻言停下手,将锤子砸在铁砧上,“你年纪轻轻休要说这些惹我晦气。” 他用钳子将打到一半的锻铁搁回炉中,用下巴点了点前面的屋子,“自己去挑,挑个称手的。” 见他终于松口,青鸾双眼一亮,连忙道:“多谢吴叟!” 推开门,一屋子刀枪剑戟琳琅满目,青鸾环视一圈下来,心中不免生出一丝酸楚。 前世,李慕凌带兵逼宫前,她从淮南回到上京,便是在吴叟的帮助下,在这间屋子提前挖了暗道,才在挟持宁晏礼后得以逃脱。 时隔一世,这间屋子烽火退去,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叫青鸾心中不免感慨。 她走向角落的长案,各种尺寸的短刀匕首映入眼帘,吴叟这里的兵刃没有多余繁复的点缀,但却足够锋利耐用。 青鸾看上的便是这一点,都是实打实搏命的东西,没必要弄那些个明珠宝石镶嵌,花里胡哨又惹人注目,还如何杀人? 她看一圈下来,选了两把长度刚好能掩于袖中的,在手里反复掂了掂,而后将其中一把的刀鞘“铮”地一声拔开。 刀锋寒光森然,青鸾唰唰在空中比了两下,正好合手。 小虎子正坐在门前舔糖人,见青鸾从屋子里出来,立刻凑了上去,仰头问道:“阿姊要走了吗?” 吴叟手中的锤子在半空顿了顿,片刻后又重新落下。 青鸾看过去,踟躇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颇有份量的布包。 “吴叟。”她走上近前,炽热的炉火倒映在眼里,泛出幽暗的红光。 “铿铿锵锵”的打铁声代替沉默,吴叟还是没有抬头。 青鸾将布包放在搁铁钳的案子上,手刚撂下,布包便“稀里哗啦”扁塌下去。 里面是她攒下的全部碎银和铜板。 吴叟用钳子将锻铁翻了个面,“一把匕首而已,要不了那么多。” “我曾梦见自己在那屋子里中了一箭跌落暗道。”青鸾转头望向方才那间屋子。 吴叟手中动作一滞,抬起头看她。 “在我濒死之际,是吴叟冒险将我从暗道中拖出,让我捡回一条性命。”青鸾道:“这些钱,又怎么算多呢?” 第60章 第60章 绫罗记内,黄裙女郎正躲在角落美滋滋数着银子。 “奉命查案,都不许动!” 这一嗓子吓得她差点脱手,赶紧将银子收回袖中,抬头看去,十几个黑甲士卒突然一窝蜂涌了进来。 正在挑选布料的女郎们不知发生了何事,顿时惊叫连连,纷纷退后,人挤着人躲到一处。 门口小厮被这阵仗吓得腿软,颤颤巍巍迎了上去,“大人!刚才已经来人盘问过了,你们这这这样让我们没法做生意呀!” 屠苏跨着长刀迈进门,一把揪起他的脖领,“休要废话!今日你们这布庄的帐,都记在宁府名下了!” “宁宁宁府?”那小厮被扔到一边,愕然道。 “闲杂人等选好料子速速离开!”屠苏朝众人大手一挥,“有敢耽搁办案的,定不轻饶!” 选好料子直接离开? 众女郎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嗡一下地炸开,如蝗虫过境般扎进布料中,迅速把绫罗锦缎塞满了怀,撒腿就往外跑。 有两个女郎动作慢了,要不是黑甲士卒及时拉开,差点就为抢最后一匹浮光锦撕打起来。 片刻的轰然过后,原本还堆成山的布料转眼就连个线头都不剩了。 屠苏看着洗劫一空的布庄,面露怔然。 小厮哆哆嗦嗦递上一摞账本,“大人,小的是回头把这这这帐送到府上,还是直接给大人您带回去……” 屠苏低头看了眼那摞账本的厚度,不由得吞了吞嗓子,刚要开口,就听宁晏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什么账?” 屠苏后脊一凛,连忙用身子将那小厮挡住,“大人,没没没什么。” 宁晏礼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却见那小厮从旁钻出个脑袋,把账本捧了上来,“大人,这这这账说好了要记在贵府名下,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话音甫落,屠苏脸色一青,忙把那小厮的脑袋按回身后,向宁晏礼讪讪一笑,“大人,这其中有些误会——” 宁晏礼没功夫理会,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冷冷道:“这些就从你下个月的俸禄里开始扣。” “大人我……”屠苏苦着一张脸,一时欲哭无泪。 鸦青随后走进,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倒是一旁的童想了想,认真建议道:“屠苏兄,你莫不如签个身契给大人算了。” 屠苏:“……” 很快,布庄其他人被屠苏带人轰进了后院,唯独剩那黄裙女郎一人被留了下来。 起初她还有些紧张,但当瞧见宁晏礼后,她双颊不禁浮出两片红云,登时面露娇羞,盈盈拜道:“不知大人独留贱妾一人在此,是有何事?” 宁晏礼却极不解风情,像是一句都不愿啰嗦,没头没尾地直白问道:“她都与你说什么了?” “他?”黄裙女郎怔了怔,“大人说的是谁?” 宁晏礼微微蹙眉,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鸦青见此,连忙接道:“就是方才带着幂篱的女郎。” 黄裙女郎恍悟,“她呀,她——” 她顿了顿,抬眼瞄向宁晏礼,“她也没说什么,就是向妾身询问了些料子的事,不过出手倒是大方,开口就给了妾身许多银子。” 宁晏礼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他向鸦青看了一眼,鸦青当即会意,从袖中取出一颗金珠。 金珠何其贵重,黄裙女郎双眼一亮,忙不迭伸出双手去接,“多谢大人,多谢……” “铮”地一声剑鸣,童让将剑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冰冷的锋刃把她的话堵回了嘴里,黄裙女郎的双手顿在半空,脸上登时没了血色。 “若如实秉明,这金珠就是你的。”宁晏礼淡淡道,“若有半句虚言,它就当做你的陪葬。” 没想到外表看着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竟能说出如此狠戾的话,黄裙女郎两腿一软,扑通跪了下去,颤抖道:“大,大人放心,妾身定知无不言!” 童让嗖嗖挽了个剑花,把剑“锵”地收回鞘中,“你便从头到尾细细讲来,我这剑可不是一般的快,你若有稍有迟疑,脑袋就再也接不回去了。” 黄裙女郎瞳孔剧颤,双唇苍白啜嗫道:“是,是。” “那位女史是宫里来的,她给了我些银子,是为了让我帮她寻一种料子。” “料子?”宁晏礼道。 黄裙女郎怕他不信,用力点了点头,“是一块粗麻布料。” 童让手扶在剑上,“你信口胡诌也不过过脑子,宫里哪有用粗麻布的?” 黄裙女郎急忙摆手,“不不不,妾身说的是真的!” 她摊开掌心看向宁晏礼,“那粗麻布也就掌心大小,皱皱巴巴的,像是从哪撕下来的。” 宁晏礼眼中划过疑色,“继续说。” “她问妾身那料子何处有卖,妾身就如实说了,在西市有一家,东市有三家。”黄裙女郎回忆道。 “她问这个做什么?”宁晏礼道。 “妾身也觉得奇怪。”黄裙女郎道:“一般来寻这种麻布的,都是些上了岁数从淮南来的,鲜少有女史这般年纪的人——” “淮南?”宁晏礼突然打断。 黄裙女郎不明白他的疑问,只道:“那麻布是用淮南苎麻制的,一些老人曾在淮南穿惯了,独爱用这料子裁衣裳。” 虽不知青鸾从何处得的那块布料,但听这黄裙女郎说完,宁晏礼心中生出一个猜测。 “所以,她从你们这出门去了东市,就是为了这个?”他道。 黄裙女郎点头,“那种麻布供得不多,妾身同她说完,她便朝东市那边去了。” 宁晏礼看了鸦青一眼,鸦青受意,拿出金珠到黄裙女郎面前,黄裙女郎激动万分,颤抖抬起两手去接。 待金珠落入掌心,她急忙连磕了几个头,口中不住道:“多谢大人赏赐!多谢大人赏赐!” “谢恩倒不必急。”宁晏礼却冷声道。 黄裙女郎闻言一愣,脸上浮现一丝茫然。 “还有一事要问你。”他道,“这淮南苎麻所制的麻布,比起其他地方的麻布,价钱可是贵上许多?” 黄裙女郎没想到他是要问这个,如实道:“回禀大人,粗麻的价钱都是一样的。” 此言一出,宁晏礼眸光一沉,而他身旁的鸦青也跟着笑了笑,道:“这谢氏的生意做的倒是有趣。” 童让也从中听出了门道,不解道:“淮南距上京远去八百余里,卖着同样的价钱,谢氏居然舍近求远,还特要到淮南进苎麻,这是何意?” 黄裙女郎攥着金珠,眼神躲闪,“这……这其中原委妾身亦不知晓。” “你只需要将你所知的实情说出,大人定会保你性命无虞。”鸦青看出她的心思,恫吓道:“你若不说,不用等到谢氏,今日你就要活不成了。” 与此同时,童让配合地将剑拔出一截,明晃晃的利刃倒映出黄裙女郎苍白的脸,她实在害怕,终于道:“庄子上与郎君说过多次,这淮南苎麻做的料子在京中贩卖不赚反亏,可是郎君坚持……咱们做下人的,也没有办法。” “你们谢氏的郎君多了。”童让道:“你说的是哪个郎君?” “……”黄裙女郎犹豫片刻,才道:“自然是如今要接替主君当家的那位……” 宁晏礼眯起眼,“谢阮?” 谢司徒的侄子,朝中现任的尚书仆射。 鸦青挥手叫人将黄裙女郎带了下去,转而对宁晏礼道:“大人,谢氏素来不参与党争,这谢仆射又是个风流恣意的性子,不像是会与淮南王府有纠葛的人。” 谢阮此人虽一身才气,但性情过于洒脱,平日只与陆羡等人一起喝酒赋诗,因谢璟无子,他才被迫接管谢氏,又不得不入朝为官。 前年宫中元日宴,他还曾醉酒失足掉进九龙池,为此惹出好大的笑话。 “不过,”鸦青话锋又突然一转,“大人,彼时那乌山郡丞于淮南王府暗中勾结,谢氏于乌山势力极大,倒难说他们是否真对此一无所知。” 宁晏礼早就有此猜测,遂面露沉吟之色。 正待此时,一个黑甲士卒从门外匆匆而入,“大人!有急报!” 宁晏礼正盘算着谢氏与淮南王府的关系,连眼都没抬,“何事?” 黑甲士卒双手一伏,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大人,人——跟丢了……” 宁晏礼听完一怔,蓦地抬头,寒声问道:“在哪跟丢的?” “刚一进东市,就,就跟丢了……”黑甲士卒囔道:“东宫女史买了个糖人,那糖人摊子人多,一转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宁晏礼吸了口气,说不出话来。 鸦青无奈,指着那黑甲士卒道:“你们六个人,竟盯不住一个女郎?” 黑甲士卒不敢抬头,委屈巴巴道:“那女史哪是一般女郎?她一路上走走逛逛,带着我们在街上溜了一大圈,我们都不知是何时被她发现的。” 鸦青叹了口气,对宁晏礼道:“大人,女史会不会已经离开东市了?” 宁晏礼低声道:“不会。” 她一定也察觉到谢氏的问题,既然去了东市,就定不会轻易罢手。 那黑甲士卒也道:“回长史,东市两头都有人暗中把守,女史现下定然还未离开。” 听了这话,鸦青面露迟疑:“大人,咱们要抓的人也常在东市出没,据那晚抓的刺客所言,那军师的少年侍卫身手高深难测,女史只身而行,会不会有些危险?” 宁晏礼缓缓闭上眼,两指摁了摁眉心,良久说道:“派人速去东市,顺路把那几个布庄围了。” “诺。”鸦青应声出门安排下去。 绫罗记门前,童让跨上马背,见鸦青牵着两匹马走到门前,疑惑道:“这种小事,大人何必同去东市?长史牵两匹马作甚?” 鸦青暗含深意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这时,宁晏礼从门中撂摆走出,自然地从鸦青手中接过缰绳,墨袍翩跹,利落翻身上马。 童让不禁瞪大了眼睛,看了看鸦青,又看向让他捉摸不透的自家大人。 宁晏礼单手持缰,刚要向东市出发,却似察觉到身后的诧异,侧头向童让斜睨过去,“还不走,等什么呢?” 60-70 第61章 第61章 青鸾从吴叟小院出来,瞧见东市街角的面摊下坐着一个神色鬼祟的人,那人虽身着常服,但一看身量便是个习武的。 此人自她出宫开始,就跟了一路,这会儿在此,想必还是为了盯她。 青鸾走到那面摊前,热腾腾的香气迎面而来,她对正往锅里下面的老叟指了指那人的位置,“老丈,来一碗面,算那桌的帐上。” 说完,没等那人低头要走,青鸾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从宫里出来跟了半日也该饿了,吃完再走也来得及。”她顺手拿过一双木箸。 那人没动,脑门上蹭蹭往下流汗。 青鸾看了眼他面前的汤面,好奇道:“你们当差的花销,是自己出,还是你们大人给出?” 那人脸色微微泛白,整个人局促地钉在凳子上,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只顾着淌汗。 见他还是不语,青鸾自顾自解释道:“我今日出宫匆促,忘了带银钱,这面钱若是你自己出,待回宫后,我便拿了钱还你。” 那人大脑一时顿住,木然抬头看她。 若是他们大人出呢? 这时面上来了,青鸾接过碗,向老叟道了声谢,而后回过头自然道:“你们家大人日前把我银簪磕钝了一角,他出这面钱就算扯平了。” 清亮亮的面汤上腾起热气,翠绿的葱花漂在上面,让人看着很有食欲。 青鸾刚要掀开幂篱,就见突然有成百的黑甲军乌泱泱冲进东市,百姓纷纷溃逃,面摊上有几桌人趁乱跑了,急得卖面老叟直跺脚,“别跑啊!面钱!面钱没给呢!” 紧接着,伴随着骏马嘶鸣,数匹快马扬蹄停在了面摊前,卖面老叟见势不妙,当即躲进了灶台后面,哆嗦道:“不,不要了,面钱不要了!” 宁晏礼皱眉看向鸦青。 鸦青立即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一片金叶子,搁到灶台边上,“老丈别怕,我们是来吃面的。” 卖面老叟从灶台下探出半个脑袋,一看是金子,差点晕厥过去,“大人,老,老叟这摊子,只卖面,卖不了别的……” 青鸾听了不禁低下头,在幂篱下掩嘴一笑。 再抬头时,那身熟悉的墨色云锦已出现在了面前。 童让将坐在青鸾对面的士卒撵走,用袖子擦了擦凳子,宁晏礼撩摆坐了下来。 鸦青过来把剩下半碗面拿走,用布把宁晏礼那半面桌子抹了一遍,然后道:“大人吃什么面?” 宁晏礼看向青鸾面前的碗,用下巴一点,“和她一样。” “诺。”鸦青应后转身就朝灶台那边走了去。 青鸾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 他们还真是来吃面的! 宁晏礼径自从袖中取出一张锦帕,开始擦拭木箸,“一看见我,就没有话说?” 想着有幂篱隔着宁晏礼看不见自己表情,青鸾遂朝他龇了龇牙,暗啐了他一声,谁料力度没把握好,啐声还是溜出去一丝。 宁晏礼动作一滞,掀起眼皮看她,“你方才是——” “大人今日怎么有此雅兴?”青鸾及时打断。 宁晏礼继续擦拭木箸,“我既坐在了这,你还有必要绕弯子吗?” 这一句噎得青鸾直想咬他,“大人派人跟踪奴婢,难道是为了坐在这吃面?” “知道有人跟踪,还故意留下线索,你倒很会用人。”宁晏礼擦完木箸,又开始擦桌子。 “奴婢本没想劳累大人。”而且她没想到宁晏礼动作竟这样快。 青鸾回头看向那三家布庄的方向,已被黑甲军里外三成围得严严实实。 就在她回头时,宁晏礼将帕子一叠,用干净的一面自然擦过她面前的桌面。 青鸾转回身,配合地把面碗捧起来,“早知大人如此辛勤,奴婢也不必出宫折腾这一趟了。” 宁晏礼扯了扯嘴角,冷道:“一个婢子,也学会使唤人了。” 新煮好的面被端了上来,青鸾见宁晏礼望着热气迟迟没有动作,猜他平日在宫中珍馐佳肴见得多了,这市井摊子定吃不惯,而自己的面就要凉了,若再等他犹豫完,坨了就可惜了。 于是她自顾自拿起了木箸。 正待这时,宁晏礼突然伸出手,将她面前的碗端到自己面前,又把新上的面推到了她的面前。 青鸾一怔。 “那碗太热,我不喜欢。”宁晏礼一边往碗里加醋,一边面色如常道。 看着逐渐被醋染深的面汤,青鸾半张着嘴,诧异道:“想不到大人这么爱吃醋。” 宁晏礼手指一僵,抬头以一种莫名的神情看着她,然后缓缓撂下醋壶。 青鸾自己说完,也觉着这话有什么不对,思来想去搞不明白,干脆埋头挑面。 几口热汤面下肚,青鸾只觉胃里又暖又舒坦,只是热气顶得她发汗,没一会儿鬓边已有些湿了。 面摊有黑甲军围着,她索性摘下幂篱搁到一旁。 宁晏礼瞥她一眼,见她热得两颊绯红,黑眼仁里也湿漉漉的,心中蓦地一跳,旋即将视线收回,专注在碗里。 青鸾用手扇着风,一双眼无处安放,只能看向坐在对面的宁晏礼。 除了异常能吃醋这一点,宁晏礼吃相极其端庄,面是一口一口吃进去的,安静得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知道在宫里一举一动都有尺量着,但还是惊讶于他这比教礼仪的女史还规矩的吃相。 想他平日坐立行走,举止端正似刻在骨子里一般,李昭自幼在宫里长大,也就不过如此。 “怎么了?”宁晏礼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撂下木箸问道。 三家布庄的人不断被黑甲军押出,不知带往何处,青鸾看了一眼,道:“谢氏与淮南王府的关系,大人怎么看?” “谢司徒为官三十余年不曾参与党争,如今到了这个年纪,还何必搅这淌浑水。”宁晏礼道。 “奴婢听闻,如今在谢氏当家的,是尚书仆射谢阮。”青鸾道:“这谢仆射虽然表面放浪形骸,风流不羁,但内里却极富才学,是个有能力的。” “你在东宫,倒是耳聪目明。”宁晏礼抱着手臂,冷冷道。 青鸾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揶揄,问道:“大人对这谢仆射怎么看?” “不熟。”宁晏礼冷冰冰吐出二字。 “……”青鸾此时不想与他拌嘴,深吸了口气,又道:“据奴婢所知,淮南王府的势力除了表面这些,暗中还有人在与士族和朝臣联络,谢阮即是世家之人,又是朝臣,大人对他就没有一点怀疑?” 宁晏礼望向她,顿了半晌才道:“你知道淮南王府暗线的事?” 青鸾一哽。 这厮又在试探…… “不知。”她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对上宁晏礼的视线,“奴婢虽然身在后宫,但也在尽力追查与淮南王府相关的事,只是觉得谢阮这身份若是淮南王府的人,会很棘手。” 宁晏礼没有否认。要查谢氏的生意容易,但要揪着谢阮本人不放,即便是他,也很难办。 对陆谢这样的士族下手太重,各大世家必定唇亡齿寒,若因此使他们团结凝聚,他必遭反噬。 青鸾如何不懂这道理,遂道:“大人,要想查出此人底细或许不难。” 宁晏礼眼底生出一丝狐疑。 “长公主和亲的使臣队伍里,可还有位置?”青鸾道。 “你想让他去?”宁晏礼道。 青鸾颔首,“若桓尚书身体抱恙,由尚书仆射代为前往,也并无不可。” 宁晏礼眼中疑色更重,“他便是去了,又能如何?” “大人若肯相信奴婢一次。”青鸾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这人是黑是白,此行便见分晓。” “你要如何分辨?”宁晏礼愈发看不懂她。 青鸾神秘地笑了笑,“大人忘了?奴婢精通占卜之术。” 宁晏礼一听此言,不禁又蹙起眉。 他不是忘了,是根本就没信。 青鸾知他不解,但她的谋划干系重大,眼下还不能言明,遂道:“大人只需在途中安排人手,他若是白的,便让他好去好还;倘若他是黑的——” “如何?” “就让他有去无回。”青鸾看着他道。 宁晏礼半眯起眸子。 和亲使团前往北魏,山高路远,其间发生些意外确不可避免,确是个毁尸灭迹的好机会,虽不知她会用什么方法试出谢阮的底细,但这杀人灭口的时机选得倒很适宜。 他沉默思忖半晌,却见青鸾突然拿起身旁的幂篱,一副要走的架势。 “距离宫门落锁还有的是时间,吃完再走也来得及。”他看她碗里还剩了不少面。 青鸾愣了愣,“奴婢以为大人已经吃完了。” 她见他半天没动木箸,便一直也没好意思再吃。 “方才太烫,我吃不下。”宁晏礼重新拿起木箸,从已经成坨的面里费力挑出几根。 青鸾看向他碗中冷凝的面汤,不禁哑然。 他这碗是她早先点的,明明已经半冷,怎么会烫? 见她没动,宁晏礼抬头看了过来,“吃饱了?” 青鸾连忙敛回视线,低声说了句“没有”,便放下幂篱,拿起木箸。 眼下这时辰回宫吃不着热乎的,就只能用糕点填填肚子,哪有这热汤面来得舒服? 几口下去,胃里的充盈让心情顿时明朗。 方才说了会儿话,她碗里的面刚好不冷不烫,正适入口。 “长公主仪仗在此!尔等还不速速避让!”身后忽然传来内侍尖细的喊声,而后便是一阵混乱嘈杂。 听闻“长公主”三个字,青鸾骤然一凛,迅速戴好幂篱准备离开。 宁晏礼却一把将她拽住。 青鸾下意识抽手。宁晏礼却发力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压着肩膀让她坐下,“现在急着出去,是想与他们打个照面吗?” 青鸾攥起拳,“可是——” “没什么可是。”宁晏礼把原本在对面的碗挪到她面前,“且在此安心吃你的。” 说完,他回头向鸦青使了个眼色。 青鸾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只见公主仪仗越来越近,不禁有些急了,“大人!长公主偏在搜布庄时出现,绝非偶然,奴婢在这实在过于明显!” 二人并肩坐在一起,宁晏礼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展开她的手,把木箸塞了进去。 “再不吃面就凉了。”他眼中露出少见的平和。 青鸾拗不过他,食不知味地在碗里挑着,心思却全在鸦青与那内侍的寒暄声上。 宁晏礼单手撑着下颌,饶有兴致地侧着头看她。 他猜测此刻幂篱下*的她的神情,定是满脸焦急。 黑甲军外,鸦青与那内侍的声音越来越近。 “长史何故横栏竖挡?老奴在此遇上侍中大人,若不前去拜见,岂不失礼?” 那晚在漪澜殿,青鸾记得真切,这是长公主宫里掌事魏公公的声音。 她登时有些坐不住了。 若在今日被长公主认出,定会坏了她谋划的大事! 青鸾又想起身,“大人,奴婢要不躲在……” “他不过是来行个礼数,你何以紧张至此?”宁晏礼漫不经心道。 “奴婢只是不想在此时节外生——”青鸾压低声音。 “嘘。”宁晏礼修长的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动,他来了。” 第62章 第62章 青鸾蓦地抬眸,成排的黑甲军让出一个缺口,鸦青迎着魏公公走了进来。 她迅速低下了头。 魏公公却是一愣,只见宁晏礼一改往日冷漠,正柔情似水地盯着身旁的女郎,那女郎戴着幂篱,纱直垂过胸前,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相貌。 这是什么情况?此女是何人? 魏公公一时有些懵了。 “魏公公可是有事?”宁晏礼转头看他。 魏公公回过神来,连忙伏手一礼,“老奴出宫替长公主办事,路过听闻宁侍中在此,特来拜见。” 宁晏礼视线从他耳边穿过,望向他身后的仪仗,悠悠道:“我当这么大阵仗,是长公主殿下亲临。” 魏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大人难道忘了?是大人日前向陛下觐见,说和亲乃是国事,以防闪失,不能让公主殿下迈出后宫半步。” 一旁的青鸾听闻这话,顿时瞪向宁晏礼。 这厮原来早就知道长公主没在,害她白白紧张这许久! 像是察觉到青鸾的反应,宁晏礼回过头看她,勾起唇角道:“最近事多,我竟全然忘了此事。” 这话明里是说给魏公公,但实际却分明是故意气她的! 看宁晏礼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青鸾恨得直咬牙,想了想,抬脚就朝旁边狠踩了下去。 不料宁晏礼反应极快,脚下稍稍一挪,就让她使出的全力踩了个空,几乎同时,他反手在桌下抓住了她的手腕,指间冰凉的触感渗入皮肤,青鸾惊讶之余就听他轻轻说了两个字—— “别闹。” 宁晏礼嗓音惯是清冷,但这两字一出口,却怎么听都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暧昧,青鸾登时木了木,一脸古怪地抬头瞪向他。 同时怔住的,还有面前的魏公公。 他脸上挂着一副如遭雷击的错愕神情,直勾勾地盯向二人。 早感觉这两人之间有些鬼祟,不曾想,不曾想…… 宁晏礼这狗贼竟真在外面偷偷找了对食!怪不得方才让人七拦八拦的不让见! “魏公公还有旁的事吗?”宁晏礼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一腔愤慨。 魏公公将视线落在青鸾身上,脸上渐而浮出一抹冷笑,“不想宁侍中公务繁忙,竟还抽得出时间心系风月。” 听了这话宁晏礼却不怒反笑,他顺势拿起青鸾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扬唇道:“魏公公在宫外的私宅里养了七个都抽得出时间,我只求她这一个,难不成也算罪过了?” 此言一出,四周的影卫和黑甲军,连同魏公公身后的几个侍卫全都惊了。 七个! 众人面面相觑,本朝虽从来不限内侍与宫婢结对,但却不许宦官在宫外私自娶妻纳妾,何况七个也未免太过夸张—— 他们目光隐晦地往魏公公身下瞄去,直到宁晏礼轻咳一声,才纷纷快速收回视线。 “是不是罪过可不是宁侍中一张嘴说得清的!” 魏公公一时恼羞成怒,调门也不觉提高了几分,“老奴的人是长公主殿**恤老奴年迈孤苦亲自所赏,而宁侍中私自在宫外藏了这等心思,不知陛下是否知晓?” 宁晏礼不慌不忙,“不瞒魏公公,陛下却未知此事。” 魏公公像是终于抓住他的把柄,脸上得意起来,“宁侍中莫不是忘了咱们这些人的规矩?” “当然没忘。”宁晏礼目光转向青鸾,漆黑的眸中多了三分怨怼,“只是我自有心,可她这薄情人却是无意。” 虽已明白他是做戏,但这怨妇似的言语仍让青鸾浑身一滞。 然而没等她反应,却见宁晏礼指尖摩挲在她手上,又缱绻道:“此等一厢情愿的事,怎么敢轻易叨扰陛下,我还盘算着什么时候磨得她点头,届时再向陛下请旨。” 手背传来的阵阵酥痒引得青鸾心跳不断加速,但魏公公就在眼前,戏演到这,她不接也得接。 青鸾作势娇羞,将手一抽,把头扭了过去。 宁晏礼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的掌心,嘴角弯出一抹弧度。 魏公公仍有疑窦,“可是此女与大人——” “魏公公。”宁晏礼突然打断,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 魏公公话音一顿,怔愣地看向他。 “我今日心情不错,看在你要随长公主远去北魏的份上,便与你多说了两句。”宁晏礼抬头看向他,眸中泛起警告,“莫要得寸进尺了。”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当着众人的面,魏公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当即杵在原地说不出话了。 鸦青在一旁递了个台阶,“公公原是想来拜见大人,既已见了礼数,公公便早些去办长公主殿下交代的差事吧。” 魏公公纵有不甘,但宁晏礼官阶在那,他也不敢当面忤逆,只得愤然白了一眼,悻悻离去。 青鸾心中砰砰作响,待公主仪仗消失在东市尽头,她蹭地站起身,“大人,奴婢该回宫了。” 宁晏礼瞥了一眼身边空出来的位置,又把视线漠然收回,“方才所言——” “方才所言乃是大人事从权宜,奴婢明白。”青鸾迅速伏手道。 宁晏礼缓缓看向她,良久,在唇边挑起一抹戏谑,“你倒识趣。” 青鸾微低着头,没有说话。 面摊周围的气氛凝结了片刻,青鸾告辞要走,宁晏礼却突然开口,“安排谢阮进和亲使团不是问题,但你要和我说清楚你的计划。” 青鸾脚步一顿,迟疑了一会儿:“奴婢会在和亲仪仗出发前向大人说明。” 这是打定主意瞒他到最后一刻了。 宁晏礼拧起眉,“出发前夜陛下会设家宴,我届时也会入宫,到宴席结束前是你最后的解释机会。” 到宴席结束前……青鸾盘算了一下,很快应了:“只要大人信任,此次定能坐收渔翁之利。” “说得倒是笃定。”宁晏礼冷嗤一声,之后起身示意鸦青备马,待马牵来,他接过缰绳,走到青鸾身边,“从东阳门进宫,以免再和长公主的仪仗碰上。” 青鸾看向他递来的缰绳,犹豫片刻。 “怎么?”宁晏礼见她一动不动,又往前递了递:“我见你上次马骑得很好。” 青鸾瞳中微微盈动,终于接过缰绳,郑重伏手拜道:“多谢大人。” 宁晏礼眼睫轻颤,旋即转过身抬了抬手,“回宫去吧。” 青鸾望向日暮余辉。 再耽搁下去就该让东宫的人生疑了。 她深深看了一眼宁晏礼的背影,然后踩稳马镫,纵身跨上马背,朝皇宫疾驰而去。 直到和亲仪仗出发的前一天,阖宫上下还在紧张的筹备,不光是长公主的嫁妆,还有当晚设在昭阳殿的家宴,陈太后亲自主持,自然无人敢半分怠慢。 九龙池旁的林荫道下,不断有宫婢端着托案成队经过,青鸾转而选了一条小路,向凤仪宫行去。 长公主的事陈太后上心,陆皇后在面上也得表现出主动,从自己宫里调了不少人到长公主的祈云殿。 顺喜虽被留在宫内,但因缺乏人手,近两日也忙得不亦乐乎。 青鸾从他手里接过包袱,“这宫袍用完可能要晚些还你。” “不妨事。”顺喜道:“这件本也是旧了的,平日我也不常穿,阿姊尽管用着。” 青鸾点了点头。 “对了,阿姊日前让我打听的那座殿室有眉目了。”顺喜道。 “怎么说?” “我问了几人,都说那殿室曾经名为棠梨宫,是从前行宫时候留下的。”顺喜压低声音:“据说太后娘娘曾在那殿中住过。” “太后娘娘?”青鸾颇为意外。 “阿姊别看它现在偏僻又挨着掖庭,但在行宫时可是距离先帝住所最近的殿室。”顺喜道:“只是先帝后来南巡,太后娘娘便被换到别处住了。” “那后呢?” “后来住在此处的,是先帝的宸妃。” “宸妃?”青鸾入宫近四年,竟从未听说过先帝还有一位宸妃。 顺喜对此也了解不多,“我只听那些老宫人说,这位宸妃娘娘早在旧都之乱时殁了,那时的宫人也大半死在魏人手里,故而知道她的已经不多了。” “可陛下登基后,当年死于旧都之乱的先帝妃嫔不是都已追封了吗?”青鸾不解,“为何唯独没有这位宸妃?” 她顿了顿,突然想到:“难道是因为太后娘娘?” 顺喜微微颔首,“据说这宸妃生得极美,素有江北洛神之称,自入宫后便受先帝独宠,想必太后娘娘……” 后面的话顺喜没说下去,只给了青鸾一个隐晦的眼神。 青鸾立即意会,“这位宸妃娘娘可有子嗣?” 后宫从来不缺美人,能让陈太后怀恨至此,或许亦与储君之位有关。 若说这位宸妃受先帝独宠,有个一儿半女也不是难事。 “阿姊猜得不错。”顺喜道:“先帝曾经最为宠爱的三皇子,便是这宸妃娘娘所出,只可惜也在旧都之乱时殁了。” “等等。”青鸾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你方才说,宸妃娘娘素有江北洛神之称?” 顺喜不懂她的意思,挠了挠脑袋回忆道:“我听曾在司饰署当过差的老宫人是这么说的。” “那这么说宸妃娘娘应是出身江北。”青鸾道:“可知她是江北何处人氏?” 顺喜摇摇头,“这就没听说了。” 青鸾沉吟片刻,却见凤仪宫后门探出个脑袋来喊顺喜,“顺喜,娘娘唤你呢!” “来了!”顺喜应声,回头匆匆与青鸾道:“阿姊,娘娘唤我,我就先回去了,待明日长公主殿下仪仗启程,宫里没这么忙,再与阿姊详说。” 青鸾颔首,拍了拍他的胳膊,“快去吧。” 见顺喜转身刚跑出两步,她想了想,又道:“顺喜。” 顺喜回头,“阿姊?” “若日后有任何人向你问起我的事,你一概只称不知情便好。”青鸾看着他说道。 顺喜愣了愣,“阿姊放心,阿姊私下交代的事,顺喜不会同任何人说起。” 青鸾笑着向他摆手,“快回去吧。” 凤仪宫的后门被轻轻合上,青鸾深吸了口气,回头望向远处祈云殿露出的飞檐一角,眸光渐渐沉了下去。 第63章 第63章 “今日宴席开得晚,殿下何必这么急着过去?”青鸾帮李昭披好外裳,回头从托案上挑了一条红玉金纹带銙递给白芷。 李昭抬起双臂,配合地让白芷将腰带系紧,“本宫有问题向太傅请教,早些去能与太傅多聊些时候。” 青鸾笑了笑,刚要开口,却突然觉得颈间发痒,她蹙眉取出帕子,轻轻拭了拭。 “怎么了?”李昭从铜镜中见她神色不对。 “不妨事,这季节蚊虫多,许是被叮咬到了。”青鸾收起帕子。 “你殿里没熏香吗——”李昭回头看她,话说到一半却蓦地顿住。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睁大眼盯在青鸾的颈间,“你这是怎么了?” 白芷闻声跟着看了过去,只见青鸾的脖子上出现成片红疹,说话的功夫,已经蔓延到了耳后。 “随侍不会是过敏了吧?”她惊讶道。 青鸾对着铜镜照了照,“好像还真是。” 李昭一听有些急了,连忙向殿外的侍婢喊道:“来人!快去传御医!” 御医被火急火燎地传来,又在李昭督促下谨慎地开了个去疹的方子。 青鸾见李昭白芷等人一脸焦急地围在榻前,不禁苦笑道:“殿下,奴婢不过是误食了夏莲子的羹汤,没什么大碍的。” 白薇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红痕,帮她掖了掖被角,“随侍莫要说了,只庆幸那碗羹汤才吃了一半,若要全吃了,怕是三日五日都好不了了。” “你这婢子平素看着伶俐,怎的连自己食用夏莲子过敏都能忘了?”李昭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沉着小脸道。 “多年未犯过的毛病了。”青鸾有些不好意思,“一时贪嘴,还以为不会有事。” 李昭拿她没辙,叹了口气道:“你这几日就好好歇着吧。” “殿下。”一个内侍在门外唤道:“该动身去昭阳殿了。” 李昭向窗外望了一眼,才发觉暮色渐深,方知折腾这半天,时间已过去这么久了。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回头看向青鸾,“那本宫赴宴回来再来看你。” “殿下快去吧,这日子去迟了不好。” 青鸾说着就要从榻上起身送他,却被白芷按住,“随侍且宽心歇息吧,待会儿咱们就回来了。” 青鸾轻轻拨开她的手,微微笑道:“我又不是病得起不了身了。” 说着她下榻走到李昭面前,端平两袖,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多谢陛下照拂。” 李昭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她,只当她是指今日命人传唤御医一事,便抬了抬手,低声囔了一句:“这有什么可谢的。” “殿下。”青鸾道:“待会儿宴上,长公主仗着明日和亲,定会处处发难,殿下切记定要沉得住气,莫要被她挑唆惹陛下不悦。” “你此言从几日前就开始嘱咐,本宫早记得了。”李昭瘪了瘪嘴:“快歇息吧,莫要操心了。” 白薇也道:“随侍放心,奴婢在殿下身旁定会时时提醒。” 见青鸾仍是欲言又止,白芷干脆将她拉回到榻上,笑道:“不过是一晚上的功夫,随侍此番竟像明日要去和亲的是太子殿下呢。” 青鸾眼睫颤了颤,笑着拍了下白芷的胳膊,轻斥道:“惯会胡说八道!” 李昭等人的声音渐远,又过了许久,东宫上下终于陷入寂静。青鸾站在门前,抬头望了一眼暗下去的天色,转身回到殿内。 铜镜中,红疹已消退大半。 青鸾迅速换上从顺喜那借的宫袍,将发髻缠好,之后她从妆奁拿出阿母的玉簪收在怀里,又取出日前在吴叟处买的匕首,揣上迷香火折。 把这一系列准备好后,她打开门刚要迈出,视线却落在了墙角的桐油伞上。 青鸾犹豫了片刻。 她前两日夜里已陆续烧掉许多不相干的东西,唯独这两把伞,伞面画得精致,是用了心的,烧掉实在可惜。 可眼下还放在她这,也实在不妥。 她想了想,吹灭殿里的灯,拿起伞,带上门,迅速遁入夜色。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从昭阳殿传出,丝竹钟鼓戛然而止。 托案上的鎏金凤冠被一并打翻,在殿上滚了几圈,停在陆皇后脚下。 “阳华你——”陆皇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长公主,声音被气得发颤:“你纵是对本宫心有怨怼,但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该在家宴上撒泼!” “嫂嫂素来温婉贤德,不想竟会为了一个婢子对本宫大呼小叫。”长公主视线扫过捂脸跪在地上的画屏,轻蔑地笑了笑,“本宫明日就要北上,难道嫂嫂今晚就已装不下去了?” “你——”陆皇后被气得脸色泛白。 长公主在宴上几番挑衅不成,眼下竟当众打了凤仪宫的人,李昭终于按捺不住,腾地起身喝道:“母亲差人打了半月的凤冠,姑母若是嫌弃尽可直言,何必反咬一口!” “哟!阿昭入了东宫果然羽翼渐丰。”长公主瞟了李昭一眼,对陆皇后轻飘飘道:“也是,身体里到底流着一半陆氏的血,阿昭与嫂嫂惯是一条心的。” “昭儿!”陆皇后怕李昭被卷入,使劲用眼色示意他坐下。 其间道理李昭虽然明白,但眼睁睁看陆皇后受辱,他还是咽不下气。 白薇想着青鸾的嘱托,暗中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提醒道:“殿下莫要忘了随侍的叮嘱!” 李昭攥了攥拳头,望向殿上的李洵和陈太后。 两人一个阴沉着脸沉默不语,一个看似慈眉善目,却巴不得事情闹大。 他深吸了口气,五指攥得僵硬,怎么都松不开。 正待此时,钱福从殿外匆匆进来,伏手道;“陛下,侍中大人到了。” “请。”李洵脸色稍稍舒缓,沉声应道。 “皇帝。”久未开口的陈太后突然在一旁发话,“今日是家宴,他一个外人来作甚?” 刚要下去传唤的钱福闻言一顿。 “宁卿为朕又立一功,这宴席本就是赏他的。”李洵向后一靠,漫不经心道。 转动的佛珠手指倏而停下,陈太后斜睨向他,“皇帝莫不是被那嬖孽蒙了心?阳华明日将为我大梁北上和亲,陛下说这话难道就没有半分愧意吗?” “愧意?”李洵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蔑然,“阳华和亲的事,难道不是母亲与舅舅定下的?” 李洵侧过头,见陈太后面色不太好看,反倒笑了出来,“母亲就不好奇,宁卿又为朕立了什么大功?” 陈太后瞪向他,“皇帝难道分不清谁才是与你至亲之人?” 李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突然拍着桌案大笑起来。 殿上众人的视线聚集过来,陈太后强压着怒意,低声道:“皇帝看看自己现在成什么样子!” “是。”李洵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用只有他们母子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朕知道,朕从来都没有一个皇帝应有的样子,朕若不是母亲亲生,当年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 想起旧事,陈太后面色一沉,“皇帝若是喝醉,今日这宴便趁早散了!” “母亲可还记得?朕从前是最不被朝臣看好的皇子。”李洵拿起酒盏,自顾自地说道:“太子背后有谢氏,阿衍又深得父亲喜爱。就连舅舅都曾说过,唯有朕这二皇子,怎么排都是备选。” 陈太后将手中佛珠攥得嘎吱作响,“不想那时皇帝还小,你舅舅陈暨当年不过一句戏言,竟被记到了今日。” “朕曾经也以为这只是一句戏言,可直到淑妃与淮南王府的勾当揭出,朕才想通。”李洵一饮而尽,哐地一声把盏墩在案上,“朕时至今日,仍是母亲与陈氏的备选!” 没想到李洵会说出这么重的话,陈太后脸色唰地白了,“皇帝说得这是什么话!这话难道是那宁晏礼与你说的?” 李洵眼底醺红,凉凉地笑道:“母亲还当朕是那个坐在太极殿上,会被百官朝贺吓得尿了裤子的黄毛小儿?” 二人声音虽然不大,但脸上神情任谁都看得出不对,众嫔妃都低着头不敢吭声,钱福趁机悄声退到了殿外。 他回头没瞧见宁晏礼,先是一愣,随后顺着廊檐往西侧看去,树影下,果然有个颀长的墨影。 “大人。”钱福走到宁晏礼身旁,躬身道:“陛下与太后娘娘又起了争执,大人还需在此稍候片刻。” 宁晏礼对此并不意外,“阳华呢?可趁这机会与皇后太子起了争执?” “都被大人料中了。”钱福恭敬道:“长公主殿下借机打了一个婢女,皇后娘娘当场挂不住了脸,太子殿下也因此恼了。” “打了一个婢女?”宁晏礼神情当即冷了下去。 钱福被他的表情下了一跳,“怎,怎么了大人?” “阳华打的,可是东宫的人?”宁晏礼眉梢眼角冷如覆霜。 钱福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急忙回道:“回大人,那婢子不是东宫的,是凤仪宫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宁晏礼沉默片刻,“今日在太子身边伺候的是哪个?” 钱福想了想,回道:“老奴记得,一个叫白芷,一个叫白薇。” 宁晏礼蹙起眉:“太子身后只有她们二人?” 第64章 第64章 听他这么一问,钱福旋即反应过来,“平素常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女史今日并未同行。” 宁晏礼蹙起眉头。 这种时候她会不在,很是反常。 “派人去查查她今晚是否一直待在东宫。”他道:“另外,祈云殿那边也要叫他们严加把守,不得让任何不相干的人踏入半步。” “诺。”钱福伏手应道。 正待此时,一个小内侍从殿内出来,躬身走到近前:“大人,陛下宣大人觐见。” “陛下既然宣了,大人就快进去吧。”钱福低声道:“旁的事就交给老奴。” 宁晏礼微微颔首,随那内侍向殿门走去。 青鸾从东宫出来,先去了趟凤仪宫,又去了趟御医院,给两把桐油伞找好了下家就朝祈云殿赶去。 眼下长公主虽身在宴席,但祈云殿却是灯火通明。 嫁妆箱子从后门堆出去老远,几名女史正在最后一遍清点。 青鸾看着殿门外把守的黑甲侍卫,悄然混入来往抬送嫁妆的宫人里,就听到其中一个女史正在责骂身边的婢女:“灯都不亮了,还拿来照!教了你两年还没半点儿眼力!” 青鸾顺手从路过的小内侍手里夺过宫灯,那小内侍惊讶地转头看她,刚要出声,就被她一眼瞪了回去,“别偷懒!快去干你的活儿!” 那小内侍被凶得一愣,还以为青鸾是长公主身边的近侍,便缩了缩脖子没敢吭声,继续跟上前面的人抬箱子去了。 青鸾提着灯凑到那女史跟前,轻声道:“阿姊仔细伤了眼睛。” 突然靠近的光线将账册照得通亮,那女史回过头,正瞧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提着灯站在身旁。 她上下打量了青鸾一眼,脸上的余怒渐渐散去,嗔怪道:“白日里还没注意到有你这么勤快的。” “是阿姊一直专心忙碌着才没注意。”青鸾趁势奉承,“阿姊辛劳了整日,也当歇歇了。” “快了,清点完的都送到太极殿前了。”那女史叹了口气,用下巴朝敞开的朱红宫门里抬了抬,“就剩眼前和后门里的那些了。” 青鸾跟着望了过去,似懂非懂地颔首。 那女史揉了揉脖子,眼神瞥向另外几个做着同样差事的女史,轻嗤道:“你看她们几个,一个个装得多忙,半天也数不出几箱,在长公主面前倒是会邀功!” “我瞧着她们似乎都找了帮手。”青鸾顺势道:“这么多箱子,哪是一个人清点得完的?” “是吗?”那女史将信将疑地看向她,“这事出了差错可是要掉脑袋的,她们竟也信得过旁人?” “阿姊说得倒是不错。”青鸾道:“可这嫁妆都是查了几遍下来的,哪还能有差错,无非就是走个过场罢了。何况明日一早仪仗就要启程了,谁还顾得上去查箱子里的东西?” “你这话说得也是在理。”那女史心里松动起来。 一整日下来,她早就累得眼睛发酸,脖子发痛,眼见着到了末尾,却发现自己似乎清点得还不如她们几个迅速,原来是差在这上面了。 她瞅了眼地上的红木箱子,眼珠一转,把主意打到了青鸾身上,“你这会子若没旁的差事,便来帮我吧!” “可是……”青鸾白净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那女史见她迟疑,脸色登时撂下,“你不愿意?” “怎么会呢?”青鸾连忙将话锋一转,嘻嘻笑道:“我这不是怕没人帮阿姊掌灯嘛!” 那女史一听,当即抿着嘴角乐了出来,娇嗔道:“油嘴滑舌!” 青鸾把灯交给那女史身边的宫婢,乐呵呵接过嫁妆账册,自请去清点后门里的那几个大箱。 她走到后门刚一抬腿,两个侍卫便在门槛前将她拦住,“陛下有旨,到仪仗出发前,任何无关人等都不得踏入祈云殿!” 青鸾拿起手里的账册,向二人解释道:“我是进去为长公主殿下清点嫁妆的。” 那两个侍卫回头看了看门里堆满的箱子,又劈手夺过她手里的账册,端详了半晌才把账册又塞回到她怀里,身子往旁边让了一步,“进去吧,动作快些!” “一定一定。”青鸾哈着腰连连点头应道。 迈过了门槛,青鸾见那两个侍卫的视线还不时落在她身上,遂不敢马虎,一本正经地翻着账册清点起来。 要说这公主的嫁妆着实丰厚,她一边数着木箱里的金银玉器,一边想起前世替长公主和亲时,回头望向嫁妆队伍那瞬间所带来的震撼。 当时她眼中看到的景象只有四个字能够形容,就是“一望无际”。 青鸾从箱子里拿出一只玉盘,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如果前世宁晏礼没有在半路截杀,她就带着这些嫁妆嫁到北魏,会不会富足安稳地活过一生? 但很快,她就苦笑着摇了摇头,打消掉这种不着边际的假设。 眼见着地上的箱子越来越少,宫宴约莫着也临近结束,她不能耽搁下去了。 趁门外侍卫换人的时候,青鸾连忙将木匣合上,捂着肚子从旁唤来一个宫婢。 她佯装腹痛道:“阿姊可否好心帮我个忙?待会我若没有回来,帮我将这账册交给门外那位女史。” 那宫婢循着她指的方向望了望,“公公说得可是正俯身的那位?” 青鸾点了点头,一脸急色道:“正是那位,阿姊帮帮忙,我这内急实在来得突然……” 那宫婢见她话说得客气又十分急迫,遂没再多问,接过账册应了。 青鸾千恩万谢地抱着肚子离开,待走出那宫婢视线,闪身一拐,转头向长公主的寝殿走去。 昭阳殿这边,没等宁晏礼走到殿门前,随着酒盏摔碎的脆响,所谓的家宴似乎已不欢而散。 太后摆驾的传喝刚落,他就见陈太后白着一张脸走了出来。 “参见太后娘娘。”宁晏礼端端行了一礼。 陈太后闻声一顿,转头看见是他,心中愈发恼火,但见陆皇后等一众嫔妃已从后面跟了出来,也不好发作,便冷哼一声,打算径自离去。 但紧随其后的长公主却不肯罢休,她摇着纨扇,曼声斥道:“宁侍中好大的官威,今日陛下破例邀你赴宴,你竟待宴席散了才姗姗来迟!” 正待此时,宁晏礼见陆皇后和李昭从殿内走出,视线便从她身上一掠而过,直向二人身后看去。 他们身后的宫婢中,果然不见青鸾。 李昭刚迈出门槛,就听见长公主摆明又要向宁晏礼滋事,心里的火气愈发压不住了,“姑母明日就要北上,今晚是不打算给众人留下好念想了吗?” “阿昭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长公主娇艳的脸上突然浮出狠厉的笑意,“本宫能有明日北上,还要拜你这太傅所赐呢。” “姑母你——” “阳华,别闹了。”陈太后见从殿内出来的妃嫔越聚越多,暗中向身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让她们拦住长公主。 却不想两个婢子刚一上前,就被长公主推开。 她不依不饶道:“本宫要远嫁蛮夷,就是因这阉人设计陷害,本宫为何不能说!” 这话刺耳,宁晏礼不由得将视线移回到面前,却见长公主染着朱红丹蔻的指尖,正直向他指来。 他看了陈太后一眼,唇边突然浮出一抹冷笑,“原来长公主殿下竟还不知自己是因何去的北魏。” 此言一出,陈太后脸色陡变。 长公主浑然不觉,只道:“你这阉人不必在本宫面前信口雌黄!” “哦?”宁晏礼笑了笑,刚要开口却被陈太后打断,“阳华!够了!” 长公主愕然回头看向她,“母亲你——” “一个个不回宫去,围聚在此是想看谁的笑话!”陈太后对聚在一旁的嫔妃们斥道。 众嫔妃被呵斥得一愣,连忙福身告退,带着宫人溜着边快速离去。 一旁的小内侍也趁机低声向宁晏礼提醒道:“陛下还等着见大人呢。” 宁晏礼本也不愿做无谓的口舌之争,遂伏手向陈太后道:“若没旁的事,臣就进殿去见陛下了。” 陈太后没有应声,算是默许,可他刚要转身,却被长公主一把拽住。 “阳华!”陈太后想要制止却已来不及。 “宁侍中还没向本宫解释清楚,方才那话究竟是何意思?”长公主道。 宁晏礼垂眸看向被攥出褶皱的衣袖,眸中渐渐聚起寒意。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长公主千金之躯,臣乃卑贱之人,劝长公主还是将手速速拿开为好。” 长公主被他眼神摄得一怔,刚要下意识撒开手,却转念想到自己明日将要和亲,纵是翻了天李洵也不能将她奈何,于是便反将墨色的莲花纹攥得更紧,呵斥道:“既知自己身份卑贱,还妄敢忤*逆犯上,宁侍中的胆子不小!” 宁晏冷睨向她,“长公主若非要弄个明白,臣就多这一回嘴,也算在公主上路前了却一个心愿。” “宁晏礼!你莫要得寸进尺!”陈太后喝道。 宁晏礼置若罔闻,轻笑一声道:“太后娘娘难道没有将与臣的交易告知长公主?” “你!” “什么交易?” 长公主倏然看向陈太后,却见后者面色凝滞,正瞪着宁晏礼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以为,陈璋落在臣的手里,是如何保全一条性命的?”宁晏礼幽幽道。 他的声音森寒彻骨,长公主只觉丝丝凉意从他袖中透出,渗进她的手心里。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骤然松手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晏礼皱眉掸了掸衣袖,瞥了她和陈太后一眼,“臣言尽于此,剩下的长公主自己悟吧。” 说完,便向殿内径自走去。 长公主瞪着他的背影怔在原地,良久,她缓缓回头看向陈太后,纨扇从手中倏然脱落。 昭阳殿内,李洵已然喝得半醉。 他想要起身,两旁的侍婢刚要去扶,却见他一个不稳,将案上的杯盏扑倒一地。 宁晏礼迈入殿中,一只玉壶刚好滚到他的脚下。 “都给朕滚开!”李洵伏在案上将两旁侍婢挥手喝退。 少顷,他抬起头,醉眼惺忪地望见宁晏礼的身影,才缓缓从案上爬起,带着酒后浓重的鼻音道:“宁卿来了。” 宁晏礼伏手道:“臣已命黑甲军严守祈云殿,以确保长公主到明日离宫前万无一失。” “嗯……”李洵抓起案上仅剩的一只空酒壶,往口中倒了倒,又“哐当”一声丢到一边。 宁晏礼看了流萤一眼,流萤立即退下,很快将一壶梨花醉呈到李洵面前,为他斟满。 “昨日,”李洵双眼朦胧地看着琉璃盏中的波纹,缓缓道:“在长寿殿附近抓到的那女细作,可查出底细了?” “臣已派人审出了她的口供。”宁晏礼道:“确是淮南王府为长公主找的‘影子’。” 李洵五指狠狠攥住琉璃盏,醉醺的脸上浮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既是在长寿殿附近抓到的,想必太后也脱不了干系吧。” 宁晏礼默默看着他,没有应声。 这时,窗外有个身影一晃而过,宁晏礼用余光瞥去,看那略显圆润的身形,应是钱福。 李洵举盏饮尽,梨花醉清甜的醉意很快冲上头顶,他摇了摇头,眼神愈发迷离起来。 与此同时,几个小内侍拿着托案走进殿内,跪在地上收拾起碎片。 李洵抬眼瞧见殿中蓦地多了几人,顿时更觉头晕目眩,挥着手喝道:“晃来晃去,晃得朕眼晕!快滚出去!” 几个小内侍被他这一吼吓得纷纷僵住。 “都下去吧。”宁晏礼俯身拾起脚下的玉壶,递向身旁的小内侍。 那小内侍对上他的视线,连忙躬身接过,并将一张纸条塞进他掌心,之后便跟其他几人一起匆匆退至殿外。 趁着流萤上前为李洵斟酒的空隙,宁晏礼将纸条在指间展开。 他垂眸看去,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今日这酒,似乎比往常更加醉人。”李洵低着头,嘴里囫囵地囔囔道。 “陛下心情不好,饮些酒也能睡得安枕些。”宁晏礼把纸条攥在掌心,冷声应付着,但目光却不住向窗外瞟去。 钱福的身影又出现在窗前,似乎有些焦急。 “卿说得对……”李洵醉得几乎没了意识,“若不喝得醉些,朕睡梦中,总能想起当年南渡的时候……那年,朕才只有十岁,比如今的昭儿还小……” 宁晏礼微微蹙起眉,向流萤使了个眼神,“陛下醉了,让流萤扶陛下进去歇息吧。” 流萤受意,上前去扶起李洵。 李洵借着她的力道抬起头,半眯的双眼望在殿前的墨色身影上,喃喃道:“那时,朕还有两个兄弟,一个死在了宫里,和父亲一起……” 话音未落,刚要转身离开的宁晏礼却倏然顿住。 第65章 第65章 “还有一个,朕的衍弟,明明已经和朕逃了出来,最后,却还是死在了南渡的路上……” 李洵如呓语般继续说着,宁晏礼缓缓看向他,眼中晦暗不明。 十六年前的旧都之乱乃是宫中大忌,平素无人敢轻易议论,殿上的侍婢听闻李洵所言,皆愣在一旁不敢动了。 她们只听李洵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愈发含糊不清,直到趴在案上昏沉睡去,口中还不断呢喃着“阿衍”二字。 “还不把陛下扶进去。” 宁晏礼的声音倏然响起,一旁的几个侍婢回过神来,连忙配合流萤七手八脚地扶起李洵,连架带搀地向内殿走去。 李洵的身影消失在帷幔之后,宁晏礼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转身快步走出昭阳殿。 “大人!”钱福立即迎了上来。 还没等他在跟前站稳,宁晏礼就劈头问道:“怎么回事?” “老奴派人到东宫打听了,女史是宴前突发红疹,才没随太子殿下同行。”钱福道。 “突发红疹?” “老奴也觉得蹊跷,便依照大人吩咐,让人暗中查了一圈,却发现女史眼下并未在东宫。” 宁晏礼:“她所住的西偏殿也查了吗?” “查了。”钱福回道:“可是——” “可是什么?” “那西偏殿好像被刻意打理过似的,除了被褥和几件宫衣,旁的几乎什么都没有了。”钱福顿了顿,吞吐地斟酌着用词:“就像是,像是不打算回去了……” 宁晏礼闻言一滞,他顿时想起前两次青鸾提及长公主时的异常,心底不禁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今晚是谁带人看守祈云殿?”他道。 钱福想了想,道:“应是司白。”。 回祈云殿的路上,长公主走得很快,宫人们忙不迭跟在后面,不敢轻易言语。 一个侍卫匆匆从跟上,向魏公公低语了几句。 “殿下……”魏公公倒腾着碎步追到长公主身边,瞄着她的脸色道:“殿下要体谅太后娘娘的难处,娘娘若不是事从权宜,怎会舍得殿下远嫁?而且娘娘不是还让世子给殿下安排了影子……” “影子?”长公主咬牙道:“安排那废物有何用!最后不还是被宁晏礼当细作给抓了!” “这事要怪,就得怪那宁晏礼盯着殿下不放。”魏公公道:“此事前前后后若没他在其间搅合,殿下何至于此?” 长公主老远看见内侍们正在抬运嫁妆,不禁心中恨意更甚,“本宫从前与他并无过节,不知这小人为何处处算计本宫!” “殿下忘了漪澜殿那晚的事了?”魏公公趁机道。 “当然没忘!”长公主恨道:“只可惜还没抓到那细作,否则定要将她与宁晏礼一并押到陛下面前!” 魏公公眼底划过狠毒的精光,“不瞒殿下,其实老奴前几日在宫外瞧见一桩趣事……” 长公主看了他一眼,停下脚步。后面的宫人一并跟着停了下来。 魏公公上前附耳低语几句,长公主听完眉目间浮现出一抹讥诮,之后她用纨扇掩着嘴轻笑了笑,“还有这等事?” “老奴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可查出那女子身份了?” “那日老奴派人盯了,但一直有宁晏礼的人暗中护着,所以没法靠近。”魏公公道:“可老奴瞧那女子后来所行的方向,倒像是回宫的路。” 长公主眯了眯眼。 魏公公低声道:“老奴寻思着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守株待兔,故而这几日一直派人看着宁晏礼的动向。” “你倒是聪明。”长公主摇着扇子,“可是有什么发现?” 魏公公颔首,随后转头招呼传信的侍卫上前。 “启禀殿下。”那侍卫伏手道:“自那日回宫,都未见宁侍中有什么特殊的动向,直到方才宴席期间似乎派人去了趟东宫。” “东宫?”长公主狐疑道:“阿昭彼时也在宴上,他派人去东宫做什么?” “魏公公命属下查了那日出入宫的记录。”那侍卫道:“东宫有一唤作青鸾的婢子,与公公那日出宫撞见的时间刚好对得上。” “青鸾——”长公一字一句轻声念道。 “殿下曾见过这婢子。”魏公公提示道:“当日华光殿夜宴,宁晏礼还曾让她为淮南王世子殿下呈酒。” 长公主视线拉远,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一张秀丽娇艳的脸。 魏公公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此女原是凤仪宫的人,殿下可记得死去的张署令曾说过,掖庭遇到的那个婢子,陆中丞也认得。” 提起张署令,长公主只觉晦气得很,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魏公公的意思,“你是说,此女与那细作,是同一个人?” “殿下明鉴。” 远处,内侍们抬着最后几个红木箱子从祈云殿离开,掌事的女史正指挥其余的婢子把四处清理干净。 长公主望着祈云殿烫金匾额上的烫金大字,望着望着,突然笑了出来。 “当真是老天都舍不得本宫去那蛮夷之地受苦。”她娇曼的声音在月下淡开。 宁晏礼既然这么在意那个婢子,若用那婢子的性命换个影子,他应该没道理拒绝。 至于其他的帐,只要她人在大梁,可以往后与他们慢慢清算。 魏公公附和道:“殿下金枝玉叶,北魏本就不该是殿下去的。” “这次的事,本宫记你头功。”长公主瞥他一眼,得意地笑道:“趁着今夜月色尚好,还不快派人把宁侍中请来好好聊聊,若待天亮了,可就要错失良机了。” “诺。”魏公公躬身道:“那东宫的婢子……” “当然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把人弄来。”嫣红的朱唇勾起一抹冷笑,“本宫倒要看看,他宁晏礼是不是从来都能那般从容自若。”。 长公主回到祈云殿,在殿门的匾额下忽然停下脚步。 “殿下。”门前的侍卫伏手礼道。 长公主瞟向二人,声音里透着一丝愉悦:“本宫心情久违的好,你们可知为何?” 围在祈云殿外的侍卫都是宁晏礼从黑甲军中调来的,一段时间来长公主从未给过他们好脸色,眼下一反常态,倒叫他们心里泛起嘀咕。 两个侍卫互相看了一眼,硬着头皮伏手回道:“属下不知。” 长公主用扇子顶在其中一个侍卫胸前的玄甲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看来那阉狗手下的狗崽子,也没几个聪明的。” 那侍卫低着头,没有出声。 却不料,“啪”地一记亮响,长公主竟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另一个侍卫愕然抬眸,就连祈云殿的宫人也吓了一跳。 被打的侍卫脸上赫然浮起红印,但却仍一动未动。 另一个侍卫忍不住开口,“殿下——” “属下惹殿下不悦,自愿领罚。”那侍卫沉声将他打断,“但还望殿下莫要出言诋毁侍中大人。” “呵,我还以为你是不会说话。”长公主轻嗤一声,“没想到是条忠心的狗。” 她用扇面抬起那侍卫的脸,让他稍侧过头去,对着红肿的指印啧声道:“你也忒不禁打了,本宫还没见过你这么细皮嫩肉的侍卫。” 那侍卫将头偏过,躲开扇面。 长公主动作一滞,半晌,突然用另一只手将他腰间佩刀抽出。 “铮”地一声寒刃出鞘,架在了那侍卫的脖子上。 “殿下!”另一个侍卫急道:“殿下若有不满,属下愿代,代他受任何惩罚!” “你代他受罚?”长公主瞥了他一眼,轻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刀柄随她的动作稍稍一动,锋利的刀刃旋即在脖颈间留下一道血痕,被打的侍卫微微吸了口气。 “殿下莫要心急。”魏公公上前低声道:“老奴知道这段时间殿下受了委屈,心中不快。但与其把刀架在一个侍卫脖子上,不如等抓来那东宫的婢子,让宁晏礼尝些苦头。” 长公主看着那侍卫,眼底生出狠厉。 她缓缓把刀放下,视线从那侍卫脸上收回,“你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本宫这回有得是时间跟他们慢慢算账。” 魏公公颔首道:“殿下先歇息片刻,待会儿免不了还要与宁晏礼那狗贼费些口舌。” 长公主轻笑一声,把刀扔给了他。 “哎呦!”魏公公手忙脚乱地接住刀,两手小心地捏着刀柄还给那侍卫。 待长公主一行过去,另一个侍卫急忙问道:“司白大人!你的伤怎么样?伤口深不深?” “不妨事,”被唤作司白的侍卫用手在颈间抹了一把,看了眼指间的血迹,“长公主方才的反应很不寻常,你速去向大人传信,好让他有个准备,多派些人手。” “诺!” 另一个侍卫应声向不远处林中打了个手势,马上就有一个黑甲侍卫跑来顶上他的位置。 司白反手将刀收入鞘中,回头向祈云殿内望去。 纱裙拂过寝殿的门槛,长公主转头对魏公公道:“你们先退下吧,本宫要去更衣,待宁晏礼来了,就让他在前殿候着。” “老奴明白。”魏公公道。 长公主步入殿内,侍婢将寝殿的两道门扇合好。 “豆蔻。”长公主褪下披纱,懒声唤道。 声音在殿内回荡,很快被昏黄的灯火湮灭。 长公主绕过帷幔走进内殿,“豆蔻?” 声音多了一丝不耐烦,但依然没有回应。 “几日不打就惫懒的贱蹄子!”她把轻纱摔在矮榻上,没好气地道:“天香!” 回应她的仍是一片寂静。 半晌,长公主停住动作,微微拧起秀眉。 天香方才刚跟她进殿,怎么也不见动静? 她回头望去,平日几乎寸步不离的贴身侍婢,此刻竟一个都没在。 长公主狐疑地把悄声走到帷幔后,秉住呼吸,唰地拨开帷幔—— 第66章 第66章 外殿空空荡荡,别说是跟她进来的天香,纵是平日当值的婢子也都不见了踪影! 长公主眉心一跳,视线却突然模糊起来。 她下意识抓住帷幔,但那柔软的锦帛哪里能够承住一人的重量,踉跄的瞬间,帷幔被她一拽便曳地而下。 迷香,是迷香! 天旋地转间,长公主连忙抓起裙角捂住口鼻。 她想要开口唤人,翕动朱唇,发出的声音却根本传不到殿外。 丝丝缕缕的轻烟自香炉中悠悠飘出,上浮,扩散,融入四周的空气。 长公主猛力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恢复一丝清醒,之后艰难从地上爬起,迈着散乱的脚步向香炉走去。 指尖摸索到香炉的锁扣,竭力拨动,“咔嚓”一声,铜炉的孔隙被瞬间合上,飘出的烟气被同时掐断。 “来人,”她撑在香炉上,呼吸急促,“来——” 话未说完,一闪寒光从墙面上掠过,长公主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反射性地转过身,却见一道人影忽而向她扑来—— 寒光如闪电般划出一个弧度,带着腾腾杀气,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就已逼至她的近前! 长公主堪堪后退几步,香炉被“哐啷”一声撞翻,跳起的火星在昏暗中乍现一点光亮,又在瞬时熄灭。 冰凉的触感渗入喉间,紧接着便是剧烈的刺痛,她瞳孔急剧收缩,只见面前魑魅般的人影缓缓抬头,灯火昏黄摇曳,将一张冷艳的面孔映出忽明忽暗的戾色。 长公主不可置信地半张着嘴:“你,你怎么会在这……” 青鸾握着匕首抵在她喉上,刹那间,恨意如潮般涌上心头—— “你这双手生得甚美,今日本宫便将其斩断,看它还如何以暗器伤人。”女子的声音骄纵傲慢,透着残忍的冷酷。 锋利的劈骨刀不断逼近,铁链被挣扎得铮铮作响,却根本无济于事。 在近乎疯狂的绝望中,手起刀落,血光如雾…… 刻骨铭心的痛已化作记忆在心底生根,每每想起,青鸾只觉心脏仿佛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痛和恨纠缠在一起,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看着长公主,唇角渐渐漫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如妖冶般诡秘而美丽。 “殿下不是一直在找我吗?”她声音很轻很低,像是隐隐压抑着什么。 长公主感觉被从头到脚灌入一阵凉意,上下齿间不禁打起寒颤,“你,你想作甚?” 青鸾冷眼看着她颈间的血线凝结成圆润的血珠,讥诮道:“我想做甚,殿下猜不出来?” 此言一出,长公主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身后是坚硬的墙面,眼前是随时封喉的利刃,她不敢妄动,只能颤声喝道:“你这婢子莫不是疯了!杀了本宫,你还想活着走出祈云殿吗?” “谁说我打算活着出去了?”青鸾眨着上翘的媚眼,故作疑问道。 长公主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冷汗如雨。 她微微颤抖着,目光瞬也不瞬地盯在青鸾看似平静,却隐隐翻涌杀意的眼中。 她突然明白过来。 眼前这个婢子是真的宁可死,也想要杀了她! “你放了本宫,过去的事,本宫不会再追究。”她急促喘息,紧绷着声音道:“和亲!本宫明日就要去北魏和亲了!本宫离宫后,就不会再对你有任何威胁,你何必非要两败俱伤——” 话音未落,喉间的剧痛顿时传遍周身! 长公主下意识要叫却被青鸾一把捂住。 “和亲?殿下还妄想躲去北魏?”青鸾笑了笑,冰冷的气息吹在长公主苍白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我特赶在今夜取你性命,你哪都去不成了!” 索命的话语重击在长公主的心脏上,她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充血地看着青鸾,口中如濒死挣扎般发出“唔唔”的闷响。 她遇到的是一个疯子! 是一个宁可舍命也要杀了自己的疯子! 可是为什么?她们究竟有何仇怨? “殿下是想知道我非杀你不可的原因吗?” 青鸾低声说着,手上却突然发力! 长公主面色瞬间凝滞,下一刻,鲜血如注般从她颈间喷射而出!她大张着嘴,微微启合,嘴角咕出血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青鸾对上她痛苦狰狞的双眼,缓缓说道:“如果你也有来世,找我寻仇时,我自会告诉你原因。” 话音甫落,长公主口中反涌出大口鲜血,她眼神露出一瞬间的错愕,接着就飞快涣散黯然。 看着长公主逐渐冰冷的脸,青鸾把手一松,任她身子顺着墙面向下滑落。 鲜血在脚下漫延开来,青鸾脸上、身上、手上全都是血,她垂眸静静望着长公主的尸体,长睫轻微地颤了颤,把匕首“咔哒”一声收入鞘中。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的殿门外却传来魏公公的声音:“殿下可更衣好了?” 青鸾心下一惊。 她回头看了一眼,魏公公和几名宫人的身影正映在门上。 这么晚了,他为何还会来找长公主? 大概是见殿内没有回应,魏公公又唤了一声:“殿下?” 青鸾深吸了口气。事情突然偏离预计的轨道,着实出乎了她的设想。 按前世这个时辰,她假扮长公主藏在殿中,除了殿外值夜的宫婢,所有人都已睡下,根本没有人在这时求见! “豆蔻?天香?”门外的叫门声越来越急,若殿内一直没有反应,他们迟早会破门而入。 青鸾来不及收拾现场,看了眼离自己最近的窗户,迅速擦掉手上的血迹,翻身而出,几乎同时,殿门就被“砰”地一声猛力推开!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魏公公登时一愣,旋即带人飞快冲入殿中,“殿下!殿——” 他的声音倏地顿住,打翻的向炉边,长公主毫无生气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血液还在漫延,很快就延伸到了他脚下。 魏公公白着一张脸,下意识后退半步,差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身旁的宫人也傻了眼,“公公……这……” 这时,一个侍卫冲上前去,伸出两指探了探长公主的鼻息,很快,他的脸色也唰地变了,抬头对魏公公道:“殿下她,她没气了——” “怎,怎么可能?”魏公公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 那侍卫望向殿内唯一敞开的窗,指着窗下的血迹喊道:“是刺客留下的!应该还没走远!” 一听刺客二字,魏公公顿时惊醒,他哆嗦着抓住身旁的宫人道:“快!快去叫人!抓刺客!” “诺!”左右的宫人们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其中一个跑到半路,又突然调头跑了回来,“公公!可要到外面去找巡夜的侍卫?” “这么大的事,你问的不是废话嘛!”魏公公气急一巴掌扇在那小内侍的头上,那小内侍得令刚要出去,却又被叫住:“回来!最好去找领军将军的羽林军!” 宫内禁军一半是听命于宁晏礼的黑甲军,一半是受命于领军将军的羽林军,但若是祈云殿的事,还是避开宁晏礼的好。 待小内侍匆匆离开,魏公公回头再看,那侍卫已翻出窗外循着血迹追了出去,他看了一眼长公主冰冷的脸,寒颤了一下,连忙退至殿外,扶着殿门尖声叫道:“来人!抓刺客!” 一声惊叫划破祈云殿的沉静。 祈云殿的宫人和侍卫倾巢而出,燃着火把里外搜寻起来。 “公公,宫门被黑甲军守着出不去呀!”两个小内侍跑了过来。 “什么?”魏公公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还敢拦人!” 他一把推开二人,亲自带着四个侍卫疾步到祈云殿正门,刚要迈出,就被司白带人拦下,“天亮殿下就要出发和亲了,现下任何人不得踏出祈云殿半步!” “混账!”魏公公尖声喝道:“难道你没听见里面的动静吗!出大事了!快滚开!我要面见陛下!面见太后娘娘!” 司白“铮”地拔出佩刀,十几个黑甲军顷刻围了上来,个个手扶着刀,怒目圆睁。 魏公公咽了咽嗓子,往一旁的侍卫身后挪了挪,“你疯了?祈云殿里出了刺客!长公主殿下已经——” “我等奉陛下之命在此。”司白唰地将刀指在了他的脸上,“今夜尔等若敢迈出这门槛,莫怪刀剑无眼!” 见他如此,祈云殿的四个侍卫也纷纷拔刀相向,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就这样僵持起来。 “若放跑了刺客,后果岂是你们几个杂碎能担待得起的!”魏公公急得跳脚:“你千方百计在此阻挠,莫不是那刺客本就是宁晏礼派来的?” “你说什么?”司白寒着脸,握紧了刀柄。 正待这时,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如冷泉击玉的声音,“魏公公连名带姓的唤我,可是有事?” 魏公公浑身一凛,骤然抬头望去,见宁晏礼带着一众黑甲军正向祈云殿走来。 “宁,宁侍中!”他一把拨开司白,疾步上前,他身后的侍卫也要跟上,却被黑甲军横刀拦住。 宁晏礼看到魏公公惨白的脸色,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夜已深了,魏公公行色匆匆是有何事?” “出,出大事了!”魏公公眼下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向他解释道:“快去禀报陛下,长公主殿下她……殿下她被刺客给……” 见魏公公欲言又止,宁晏礼心中一紧。 他隐隐察觉到事情的严重,便侧脸垂落长睫向鸦青使了个眼神,而后径自迈进祈云殿。 魏公公眼珠一转,想要借机溜走去找陈太后,一抬头却被鸦青和数名黑甲军挡在面前,他咬了咬牙,只能调头先跟着宁晏礼回去。 长公主寝殿的门扇仍半敞着,侍婢已将她的尸身平放在榻上。 宁晏礼看着颈间的那道伤口,眸光不禁渐渐沉了下去。 以这刀口的角度来看,刺客的身高应与长公主相差不多。 大概率是个女子。 “可看清那刺客是什么人了?”宁晏礼走向墙边大滩的血迹,对魏公公等人问道。 “老奴带人进来时,那刺客已然从窗户跑了!”魏公公指着大敞的窗扇说道。 宁晏礼听他说完,心下竟莫名松了口气。 “大人!小心脚下!”鸦青出言提醒道。 但宁晏礼却若未闻,踏出的步子已然踩上了凝黑的血,溅起的血点瞬间融入衣摆。 鸦青惊讶地看着他。 自家大人平素极厌恶沾染旁人的血,为何会突然…… 宁晏礼走到敞开的窗前,鸦青看见他身后留下两行血色脚印,几乎在瞬间就明白过来—— 在地面上散乱的血迹中,他家大人迈出的每一步,都精准踩在通往窗前的同一道脚印上。 “立即召集漪澜殿宫人在殿前听令,我要一一审问。”宁晏礼对他道。 “诺。”鸦青顿时会意。 “宁侍中!此事非同小可,不是你一人就能决定的!”魏公公急忙上前阻拦,“此事应当速速秉明陛下和太后娘娘!” 宁晏礼冷眼看向他,“我已得陛下口谕,在长公主和亲前全权处理祈云殿大小事宜。此时夜已深了,魏公公还是莫要叨扰陛下和太后了。” “宁晏礼你这是什么意思?”魏公公瞪大的眼睛看着他,先指了指殿外,又指向他道:“你与你那手下百般阻挠,难道是存心要包庇刺客?还是说,那刺客本就是你派来的!” “魏公公,话可不能乱讲。”鸦青笑着将魏公公的手按了下去,“大人明明是一番好心,魏公公是祈云殿的掌事,发生这样的事若不先拿住刺客,陛下太后一旦怪罪下来,魏公公难道就有好果子吃?” “你——”魏公公话到嘴边,思忖下来却觉得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便又咽了回去。 鸦青见此迅速走到殿外,对几个影卫低声道:“立即把祈云殿的宫人都叫到此处,若有人不死心还在寻那刺客,便是当场打晕了也要拦住;另外,派人把四周包围,绝对不能让他们的人把消息传出去!” “诺。”几人得令瞬间散开。 鸦青回头望向殿内,眉间露出一抹隐忧。 他明白宁晏礼是有意想将那刺客藏住,但兹事体大,搅和进这趟浑水实在是铤而走险。 长公主的身份毕竟在那,又涉及到明日和亲,她的生死更是两国之间的国事。那刺客一旦被抓住,怕是砍头都算轻的,而他家大人蓄意包庇若被告发,也必定受到牵连。 想到此处,鸦青轻叹了口气。 他家大人行事从来有自己的路数,他们只管执行从不过问。 眼下就能只能期盼那刺客已经脱身,他们再趁天亮前在祈云殿里找个人替罪,唯有如此,此事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公公!”正想着,一个内侍从他身边匆匆掠过,跑入殿内。 鸦青随之入殿,刚迈过门槛,就听那内侍说道:“那刺客抓住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鸦青心里咯噔一声,目光下意识朝宁晏礼望去。 只见宁晏礼面色依然平静,但漆黑眼瞳却在听到那内侍说抓住了刺客的瞬间微微震动起来。 第67章 第67章 魏公公闻言急忙上前,“刺客现在何处!” “就在后阁!和行凶的利器一起人赃并获!” “快!”魏公公急着让内侍带路,又向一旁的宫人道:“速去禀报太后娘娘!” “站住!”宁晏礼突然把人叫住,魏公公几个同时回头看他,却见他眸中隐隐泛着杀气,不禁都怔在原地。 魏公公打了个寒颤,“宁晏礼!如今刺客已被抓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宁晏礼当真没有说话,只抬了抬手,下一刻,十几个黑甲军冲入殿中,长刀映着烛火明晃晃反出冰冷的寒光。 魏公公被围在中间一时有些懵了,“你这是做什么?” 长公主被刺客所杀,难道他当真敢包庇那刺客不成? 宁晏礼却没看他,缓步向一旁的内侍走近,淡淡道:“你看清那刺客了?” 那内侍愣着点了点头,啜嗫道:“回,回禀大人,是个婢——” 话音未落,却见寒芒一闪,剑光划过,那内侍颈间顿时喷出血雾,在瞬间的停滞后,身体便笔直地向后倒去,“咚”地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 沉重的闷响让魏公公不禁浑身一颤,他怔愣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看着手上的血,才如梦初醒般瞪大了双眼。 他惶愕地看向宁晏礼手中滴血的长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皇宫禁地,宁晏礼莫不是疯了? “宁侍,侍中大人!”见宁晏礼的视线瞥了过来,魏公公登时头皮一麻,连带舌头打卷,话都说不利索了,“老,老奴不敢多嘴!只是这么大的事,纵是想瞒也瞒不住啊!” 宁晏礼冷睨着他,“铮”地一声,反手把剑插回身旁影卫的剑鞘,“天亮后和亲仪仗照常出发,若是在陛下面前瞒不住,你便是同样的下场。” 魏公公下意识回*头看向那内侍还在滋血的喉,双腿一软,颓然堆坐在地上。 宁晏礼让影卫将殿中一切盯好,便带人快步向后阁走去。 “大人,眼下变故陡生,可要向镇北军传信改变计划?”鸦青低声道。 “不必,计划照旧。”宁晏礼道:“此事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必须压下,和亲不可受影响,速去安排人,明早扮做长公主去往北魏。” “诺。” 鸦青办事利索,祈云殿的宫人一个个被堵住嘴,陆续扭送去前殿,往后阁去的路上除了黑甲军行走时甲胄的摩擦声,就只有火把燃烧的声音,整个祈云殿上下一片压抑。 临近后阁,才渐渐传来喧杂的争论声,隐约间似乎还有女子的哭泣讨饶。 宁晏礼指尖微僵,而后悄然攥成了拳。 东阁门前,黑甲军和祈云殿的侍卫正相互对峙。 “侍中大人有令!所有人速去前殿,尔等胆敢抗命!” “我们是祈云殿的人,如今要听也是听魏公公的命令!何况这刺客已被拿住,还要我们去前殿审问什么!” 双方二十几人争执不下,他们身后的缝隙中,几个高大的侍卫正扭按着一个宫婢,撕扯间,那宫婢的发髻和衣裳皆已散乱,挣扎着被压在地上十分狼狈,旁边还搁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宁晏礼面色沉冷,抬手一挥,身后的影卫纵手将长刀飞出,噗嗤一声贯入一人胸口。 飞溅的血顿时让众人噤声,领头的侍卫手中长弓一松,轰然倒了下去,其他十来人一看,都不敢说话了。 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散,祈云殿的侍卫跪倒一地,后面几个还扭着刺客不肯撒手,对宁晏礼道:“侍中大人!这就是害了殿下的刺客!” “快撒手!”鸦青立即上前,命人将他们拉开。 宁晏礼眸光深暗,借着周遭火把的光向那宫婢看去。 女子单薄的背脊剧烈颤抖着,哭哑的嗓中仍低声哀求:“大人饶命!不是奴婢干的,真的不是奴婢……” 宁晏礼神色微顿,几乎在瞬间,他快步上前,跪在地上的侍卫连忙向两侧挪出一条路来。他走到那宫婢面前,倏然抬起她的下巴。 宁晏礼睫羽猛地一颤。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大人救救奴婢!奴婢万不敢做出刺杀公主的事!”那宫婢瘫倒在地上仍在哭求。 她除了被搜出一把染血的匕首,身上衣衫虽乱,但却没半点血迹,一旁的鸦青虽看出端倪,但在此时却不敢吭声。 宁晏礼如玉般的脸上已覆满寒霜。 他撒开手,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连同方才杀那内侍沾染的血,缓缓地,一寸寸将手指擦拭干净。 那宫婢口中念叨的“饶命”愈发刺耳,他听不下去,只是一边擦手,一边默然将视线环视四周,瞳中渐渐沁出逼人的煞气。 良久,他淡声道:“明日长公主还要北上,带他们下去,莫要惊扰公主安睡。” 祈云殿的一众侍卫都愕然抬起头:“大人你这是要包庇——” 话未说完,数道刀光划过,他们的声音戛然而止。 宁晏礼扔掉锦帕,莲花纹染着殷红,悠悠飘落在血泊之中。 他视线停在东阁的门扇上,菱花窗格上洇着一抹血痕,方才喧闹没人注意,此时看去,却是无比刺眼。 祈云殿周围有司白带着黑甲军把守,没人能轻易脱身,刺客将行凶的匕首嫁祸给旁人,自己定然躲在某处角落,暗中窥视着一切,以待伺机离开。 侍卫的尸体很快被黑甲军拖走,宁晏礼径自走到东阁门前,冷白的指尖覆上那道血痕,立即被染成绮丽的红。 血没干,人应该还藏在里面。 他推开门,刚要进去,一个影卫就跟了上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影卫被那冷刀似的眼神摄得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退了下去。 东阁里存放着长公主宫里的奇珍异宝,宁晏礼吹亮火折点燃地灯,诡暗的火光在地上斜拉出一道修长的影。 他举着火折,循着血痕走上二层,脚步榻在木楼梯上发出吱呀轻响,便引来二层最里侧的一阵窸窣,以及掰断木杆的声音。 黑暗中,青鸾握紧手中的断箭,悄然深吸了口气。 通过架格之间的空隙望去,荧荧火光映出一个宽肩窄腰的身影,衣袍上的莲花暗纹泛着淡淡华光,用这纹饰的,前朝后宫唯有一人。 他到底还是找上来了。 “这就是你要对我解释的你的计划?”楼梯处传来冰冷的质问,果然是宁晏礼的声音。 青鸾心中一跳,但没有应声。 那日在东市的面摊,宁晏礼曾说过,要她在今日宴席结束前说明自己的计划。她彼时虽然应了,但也不过是为了掩饰今晚刺杀的缓兵之计。 他只想让长公主离开,而她却是想取长公主性命。二人目的不同,她自是没必要与他解释太多。 而且刺杀公主这么大的把柄,她绝不会轻易交到任何人手上。 宁晏礼方才已听见声音,但却不见回应,此刻自己在明,而她却在暗,这种感觉让他莫名不悦。 于是,他轻吹一下,火折的光灭了,让东阁二层彻底陷入幽暗。 他常在夜里整宿的静坐,这种黑暗他很是熟悉,视线也很快适应,便沿着方才的声响,一步步靠近,借着极其微弱的月色在一排排架格间搜寻那个身影。 宁晏礼一身墨色衣裳,在火光熄灭后,青鸾就再看不清他的位置。 她虽然听力很好,但宁晏礼显然刻意隐藏了脚步,一时间,她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犹如一只待宰的羔羊,心底竟生出一丝惶然。 青鸾闭上眼,强迫自己静下心,暗自盘算起来。 她方才听到宁晏礼在东阁外面说的话,虽不知缘故,但他似乎仍想促成和亲,并有意掩盖此事。但以宁晏礼的性子,若自己此番被他抓到,就算不将她交代出去,也定如蛇被人拿住七寸,处处以此威胁利用。 如此,她就再难翻身了。 她的复仇才刚刚开始,还有许多要做的事,绝不能轻易受制于人。 想到此处,青鸾睁开双眼,抬头看向头顶的窗柩。 今晚月色稀薄,光透不进窗纸,只有朦胧的一层影,比四周的暗黑稍亮了些,她静静望着这扇窗,眸中逐渐坚毅,就像望着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趁着周围仍没宁晏礼的气息,青鸾徐徐起身,悄然将窗纸点破一处,向外看去。 祈云殿的宫人似乎都已被黑甲军带走,这会儿东阁后墙已然安静下来。 她目测了一下。此处距离祈云殿后门不过十几步,门外看守的只要不是影卫,就有机会强行脱身。 只是——青鸾视线向下,此处距离地面有三人高,这般跃下,若没卸好力会很麻烦。 她迅速在心中计较一番,想起自己重活一世,早就下定决心此生不会再做任何人的棋子,遂眸光一沉,咬着牙一把将窗推开,单手扶上窗框,飞身而起! 几乎同时,一道墨影从黑暗中闪出,将她拦腰抱住,旋身一转扑倒在地。 青鸾的背撞在地上,吃痛过后一睁眼迎上的,便是宁晏礼灼人的目光。 “这是二层你也跳!”宁晏礼的声音明显压抑着怒火。 青鸾懵了片刻,但很快像是条件反射一般,操起手中的断箭就向他颈间刺去! 她杀招起手的瞬间宁晏礼便已察觉,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向地上重磕,青鸾指间一震,断箭脱手飞了出去,“哐”地一声砸在她头顶的架格上,又掉在地上。 未等青鸾动作,宁晏礼又制住她另一只手,他将两只细腕抓在一起,腾出一只手迅速抽出她的腰带。 青鸾脸色一变,抬膝就要向上顶去,可却突然想起宁晏礼的身份,犹豫的刹那双手已被紧绑在一起,她呼吸急促起来,竭力挣扎,宁晏礼却一圈圈越缠越紧。 绑完腰带,他捏住她的下颌,一时间,压抑了整晚的情绪都化作愠怒,此刻,他漆黑的眼底仿佛要燃起火来。 青鸾从不知宁晏礼的情绪竟也会有这么大的起伏,对危险的敏锐嗅觉让她不禁后脊微微绷紧。 阁中安静,两人的呼吸很急,混杂着他身上的沉香和她身上的血腥。 青鸾两手发力试着挣脱,却被宁晏礼一把按过头顶,她只觉他指间发力,痛意从下颌传来,接着听到他冷得瘆人的声音:“你若当真不想活了,我便能成全你!” “我没有!”青鸾从牙缝里狠狠吐出三个字,扭头想要别开他的手,却被捏得更紧。 微薄月色从敞开的窗中映照下来,宁晏礼的视线从她苍白的脸上,游移到胸前的衣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内侍宫袍,只见她从头到身上,到处是血,仅仅用了一个晚上,就把自己搞成这副狼狈样。 他手上的力道松了下来,拇指不经意摩挲过青鸾的脸颊,血迹被划花一道,拉出一条模糊的红痕。 宁晏礼的手从她脸上滑到耳后,又向下扣在她颈间。 “你又骗我一次。”他道。 青鸾心头微微一颤。 宁晏礼覆在她颈上的手没有发力,她一时竟也忘了挣扎。 半晌,她哑声问道:“除掉长公主,难道对大人不好吗?” 宁晏礼看着那双带着倔强的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本以为抓到她后,心中那种翻涌不平的情绪会得以喘息,却没想到眼下面对她,那种情绪反倒如涨潮般愈发难抑。 他凝视着她,反问道:“若今次发现你的不是我,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我做的事,自有我一人担着。”青鸾别过头,“至少不会牵累于大人。” “……”宁晏礼面色僵滞片刻,而后突然扯了扯嘴角,“你把你住的西偏殿收拾得干干净净,倒是做好了万一失手被抓的打算。” “没人能把所有事算得周全。”青鸾道:“我不能,大人也不能。”但为不牵累旁人,她已尽力周全。 宁晏礼盯了她半晌,末了忽而坐起身,冷笑道:“你说的对。” 青鸾看他,不知他此言何意,下一刻却突然被他拽着腰带从地上提起。她本就驳不动他的力道,眼下双手被死死缚着,更是无从反抗。 难得她能这般安生,宁晏礼不禁瞥了她一眼。 内侍宫袍去了腰带虽松松垮垮,但青鸾纤细的腰身晃在里面却颇显风情,方才两人较力时她领上还挣脱了一枚扣子,半露出莹白的锁骨,若不是这一身血腥气,此番情形倒是容易叫人想歪了去。 “大人既没打算把我交代出去,就帮我把这个解开吧。” 青鸾双手抬到宁晏礼面前,视线不由得划过他劲瘦的腰身,内心正忿然他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却又被拉着腰带往前一提。 温热的呼吸扑簌而来,她微微一怔,却见宁晏礼垂眸在她颈间,抬起手,修长的指把她衣领拢好,系上扣子,严严实实把那片雪白的肌肤遮盖在了衣裳下面。 “我何时说过要把你放了?”宁晏礼抬眸看向她的脸,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青鸾呼吸一滞,“难道大人是打算把我交代出去?” “是你说没人能把所有事算得周全,我若把你放了,来日事发,怎知你是否会牵累于我?” 一双黑眸如妖异般绮丽,宁晏礼面上浮现出冷然笑意,“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回东宫了。” 第68章 第68章 早料到宁晏礼抓住她的把柄,定不会轻易放过,但听他说出“不必再回东宫”,青鸾心下还是一紧。 他会把她关在哪?刑室殿?还是他在某处设的私牢? 可眼下她的复仇才刚刚开始,李慕凌还活着,她不可能坐以待毙。 想着袖中还藏着一小瓶迷香,那剂量放倒个宁晏礼应该不成问题,青鸾放下双手,刻意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作为掩饰,“奴婢从未想过再回东宫。此番既落在大人手里,只要不将奴婢交给陛下和长寿殿,愿凭大人处置。” 显然没想到青鸾会这么说,宁晏礼心中生出一丝意外,低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一双细腕已被腰带勒得发红,正试着在缠绕的空隙中艰难活动。 看到青鸾皱着苍白的俏脸,像是有些难受,宁晏礼长睫微动,沉默思忖了片刻。 青鸾盯着他垂落的睫羽,心脏轻声咚响,很快,就感觉双手被轻轻托起,宁晏礼解开结扣,松了两圈,让她从束缚中褪了出去。 青鸾握着手腕微微转动,轻声道:“多谢大人。” 宁晏礼神色稍滞,没有看她,转头望向楼梯方向,示意让她走在前面。 青鸾犹豫了一下,这会儿不知怎的宁晏礼似乎很好说话,她遂趁机道:“可否借大人的火折一用?” 远离窗边的位置确是黑得看不清路,宁晏礼想了想,取出火折引燃,但没递给她,而是自己在一旁举着,将前路照亮。 他从入宫开始一步步走到今日,也曾做过杂役粗使,掌灯的差事虽然至少有三年未再做过,但而今看来,竟还是得心应手。 光亮不远不近,既不晃眼,又能将周围的每一个细节都照得清楚。 青鸾走在他身边,有些局促。 她看向宁晏礼,顿了顿才道:“大人,这样的事,还是奴婢来吧。” 宁晏礼也停下来看向她,眸色微深。 青鸾屏息看他,此刻能听见自己怦然的心跳。 “你当真是个骗子。”他突然道。 青鸾神色微变,接着,右手被宁晏礼一把抓起,他反手从她掌心取出一个瓷瓶,戏谑道:“我若不拆穿,你这副奴颜婢膝的模样,打算演到什么时候?” 青鸾挣不开他的手,脸上的表情顿时冷了下来,咬牙道:“那就看大人的耐心了。” “说的不错。”宁晏礼冷嗤一声,“不过已被你用尽了。” 言罢,火折忽而熄灭,一道黑影闪过,青鸾未来得及反应,后颈就突然一记吃痛,视线也随之模糊起来。 她只觉身子一软,接着就被一股温热的气息紧紧包围,她下意识抓住了什么,之后便浑然失去了意识。 …… 四周的一切都在摇晃,朦胧中,青鸾双眼睁开一条缝隙,幽暗逼仄的空间沉香肆意,车帘不时被风掀开,露出一角夜色。 晚风微凉,她想要抬手拢紧衣裳,双臂却感觉如坠千钧。 这时,一道莲花暗纹出现在眼前,风也随即停了下来。 周身再度被熟悉的气息包裹,青鸾做过太多相似的噩梦,此刻意识模糊不清,她分辨不出眼下是前世还是今生,但看到莲花暗纹的瞬间,心头便涌上一股深入骨髓的忌惮。 她望着那只衣袖,视线涣散游离,薄唇翕动,喃喃念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音: “宁大人……我还能活吗……” 宁晏礼系着车帘的手指一顿。 马车行驶在夜幕之下,除了马蹄,耳边只有青鸾轻细的呼吸声。 他微微皱眉,垂眸看向自己怀中的女子。 敢做出刺杀公主这样的事,竟也知道害怕? 青鸾沉重的眼皮挣扎了几次,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双目闭成一条秀美的长线,如墨的眼睫微微颤动,不时拧起眉头,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宁晏礼视线移向那只死死攥着自己衣襟,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手,心中倏然一动。 胸口里莫名燃起躁动的火苗,他沉沉出了口气,试图驱走内心萌动的某种欲念。 正待此时,青鸾紧闭着眼,在他怀中不安地蹭了蹭。 宁晏礼脸色一僵,蓦地抓住她向下窜动的手,掌心在触碰到她冰凉手背的刹那,浓黑的眸底却燃起更加汹涌的冲动。 他下意识将她的手抓得更紧。 “宁大人……”青鸾秀眉颦蹙,口中仍喃喃啜念着。 宁晏礼只觉耳中嗡然。他深深地看着对一切浑然不知的祸首,一张如玉的脸黑成了锅底。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大人,祈云殿那边已处理干净了。”车帘外传来司白的声音,“但长史说涉及的宫人太多,怕是难保万无一失。” 宁晏礼默然片刻,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到衣袖的莲花暗纹上。 南梁立朝以来,唯有身处高位的宦官可用莲花纹,既是象征,也是烙印。 他缓缓松开握着青鸾的手,深吸了口气道:“只要等到和亲仪仗入了北魏,我便会去向陛下请罪。” 话音刚落,青鸾撒开了早已被攥皱的那片衣襟,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又换了一处攥住。 宁晏礼怔了怔,又听司白道:“可是大人这样实在过于冒险,皇帝若是降罪,这数年来的谋划就……” “无妨。”他道:“镇北军已为此筹备半月,计划断不可因此打破,昭阳殿那边,我自有办法应对。” 车帘外沉默下来,半晌,马蹄声调转,向皇宫方向渐而远去。 待司白离开,宁晏礼自嘲般轻叹了一声,慢慢闭上了双眼。 …… 滚滚浓烟携卷着火光直上夜空。 “宁大人,我还能活吗?”鼻息下沉香萦绕,“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中,青鸾听到自己的声音。 烽火在吴叟的小院不断蔓延,影卫与黑甲军的刀光越迫越近,“淮南王府的贼细作!快快束手就擒,大人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青鸾看见自己手中的桃木簪正紧紧逼在身前人的侧颈,锋利的铁芯陷入皮肤,血珠滴滴滚落,洇如莲花暗纹的刺绣针脚。 懵然间,弓弦声响,数只冷箭从身后飞来。 青鸾下意识闪避,身前人趁机挣脱束缚,刹那间,她只觉喉咙一紧,脖颈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锁住。 她死死扣住那只手,强烈的窒息感几乎要把胸口憋炸,就在她感觉自己脖颈将要被折断时,一双冷冽的凤眸擒住了她的双眼。 那是如梦魇般,让她险些数次丧命的人。 几乎是条件反射,青鸾扬起手中的桃木簪,狠狠刺入他的手臂。 血色融进墨袍不易察觉,但簪子刺入皮肉的触感却不会骗人。木簪浸了毒,其毒源于南疆,用量虽不会让人立即暴毙,但却会让中毒之人日日受肝肠寸断之苦,久久消耗终至油尽灯枯而亡。 青鸾顺势挣脱桎梏。 她想起吴叟小屋中的暗道,转身向火光中冲去。灼热的温度炙烤着寸寸皮肤,但她绝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丝活下去的机会。 她推开案几跃入暗道,却顿觉一道冷风朝背心袭来,回过头,只见一发羽箭正疾速逼近。 下一刻,血光四溅,箭矢没入左肩,撕裂的痛楚中,一抹腥甜冲上咽喉。 青鸾向后倒下跌入暗道,愈渐模糊的视线里,那道墨色身影手持银弓,与她隔着簌簌倒塌的墙壁,冷眼相望。 …… 疼。 后颈好疼。 火光与梦境同时消失在黑暗中,青鸾倒吸了口气,熟悉的味道顿时充盈肺腑。 沉香……又是沉香!她蓦地睁开双眼。 纱帐外,午后的日光穿过雕花窗,铜炉熏香袅袅,缓慢在空中弥漫开来。 青鸾眸光一转便顿时定住。 只见床榻旁的案几旁,正有一个绛色官袍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单手倚着头,暖日的光芒投在他容姿玉秀的侧颜,勾勒出细挺的鼻骨和分明流畅下颌,仿佛泛着熠熠华光。 大约是听到响动,那人睫羽微颤,缓缓睁眼转过头来,一双凤眸带着七分倦意和三分不悦,向她飞来一道冷冽的寒芒。 青鸾瞳孔剧震。 宁晏礼见她刚睁眼就摆出一副撞鬼的神情,脸上的阴云不由得更重一层,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一听他开口说话,青鸾猛地回过神来,想要起身下榻,却听耳边哗啦一声,铁链铮响,腕骨旋即一阵生疼,回头看去,她脸色倏地白了。 自己右手腕竟被铁链拴在了床榻的木架上! “宁晏礼!”她不可置信地瞪了过去,“你——” “你叫我什么?”宁晏礼却更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青鸾哽了哽,扯响手上的铁链,咬着牙根道:“宁大人这是何意?” 看着作闹了整晚的祸首反咬一口,宁晏礼压抑着胸中怒火,缓缓抬手,指向她另一侧床榻,一字一句道:“自己夜里做的事,莫不是睁开眼就全忘了?” 青鸾闻言一怔,少顷,带着一丝狐疑,顺着他指的方向转头看去—— 她顿时睁大了双眼。 只见凌乱的衣衫铺散在半边榻上,华贵的云锦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墨色里还洇着深浅不一的痕迹,任谁看了这场景都不难想象此处曾发生过何等兽行。 看着其中一片衣角还攥在自己的左手,青鸾只觉一道天雷登时在头顶轰隆劈响! 她咽了咽嗓子,轻颤着打开手心,皱巴巴的莲花纹慢慢在掌中舒展开来。 这衣裳就差缝上名姓,不用问也知是谁的,加之宁晏礼那一脸怨妇似的神情,昨夜发生了什么,她好像隐隐猜到了些。 铁链哗然响起,青鸾蜷缩着抱住头。 刺杀长公主,被侍卫追捕,祈云殿后阁的二层,宁晏礼的出现……昨晚发生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速掠过,但晕倒之后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作孽啊…… 宁晏礼虽然皮相甚好,但毕竟是个宦官……色令智昏这话竟真在她身上应验了? 半晌,她又听宁晏礼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这是向她讨要说法来了。 青鸾低头确认自己里衣仍裹得紧紧实实,看来昨夜当真是自己单方实施了兽行,不禁懊恼地闭上了双眼。 “大人……”她艰难开口道:“昨夜之事乃是奴婢无心之失,大人还是忘了吧。” 此言一出,宁晏礼愣了,端着水盆迈进来的侍婢也愣了。 窗外守着的影卫忍不住呛咳出来。 第69章 第69章 这副讨要名分未遂的场景凝固了一瞬,进门的侍婢旋即跪倒,颤抖道:“大人!属下什么都没听到!” 说完便烫手似的撂下水盆,飞速退了下去,顺便“哐”地一声带上了殿门。 “大人这是没讹成啊!” 窗跟底下传来屠苏的低语。 “嘘!” 一人拍了他一下,捻声道:“小心大人听见割了你的舌头!” “大人这衣裳就白让人给撕了?”这是童让的声音。 “岂止是衣裳,大人伺候了一夜,这下全白搭了!” 此言一出,窗根底下一片叹息咋舌。 窗外的话音一字不落地沿着窗缝溜进房中,宁晏礼闭上了双眼,脸也跟着一寸寸黑了下去。 “都滚下去。”他揉着眉心,低声道。 窗外立刻传来整齐的抽气声。 “都怪你不小点声!” “这怎么能怪我一个人?” “别说了!大人恼了!快走快走!” 接着,便是一阵慌忙的窜逃。 待窗外安静下来,宁晏礼睁眼看向青鸾,眸光冷刀似的刮过,青鸾头皮一麻,却见他已起身走了过来,玉冠乌发,官袍笔挺,俨然一副瑶林玉树的卓然风姿。 他这是什么意思? 为逼她给个说法,这是打算来硬的? 青鸾在榻上向后挪了挪,暗中将铁链轻轻在手上缠了两圈。 宁晏礼自是将她这些心机看得明白,也没理会,顾自在她侧旁站定,躬身,侧脸缓缓俯在青鸾眼前。 青鸾感觉面皮有些发烫,今日不知怎的,她看着这张脸,尤其挪不开眼,心跳不断在胸腔里猛撞,一时竟忘了呼吸。 像是察觉到她的异常,宁晏礼目光一转,侧目对上了她的视线。 “大人……”青鸾脱口喃道。 宁晏礼蓦地一顿,骤然想起昨夜,她也是这般不时在口中念他。 心里莫名燃起悸动,他垂眼瞥向青鸾的唇,眸光泛起一丝涟漪。 然而就在这时,青鸾竟下意识抿了抿嘴,红润的唇瓣映在他眼底,显得格外柔软鲜嫩,仿佛稍微用力就会咬出血来。 这疯狂想法出现的刹那,宁晏礼自己也愣了愣,二人沉默片刻,他旋即收回视线,拿起青鸾攥着铁链的右手。 “把手撒开。”他道。 见眼下唯一称手的“武器”被发现,青鸾反手就要藏到背后,却又被一把拉到面前。 “撒开。”宁晏礼又说了一遍,同时试着把铁链从她手心绕出来。 自知空拳赤手不是宁晏礼的对手,青鸾铁了心不肯放下“武器”,两人僵持一会儿,她倔劲儿上来,立着眼看他,纤细的五指紧紧攥着,不仅不放,反倒又缠上了一圈。 宁晏礼不敢用力,怕铁链绞了她的指,遂只能沉了口气,暂时作罢。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她。 昨夜青鸾在昏睡中,便是这样整宿拽着他的衣裳不肯撒手,生生闹得他一夜未眠。 两人耗到了清晨,直到他要换官袍入宫送公主仪仗出城,几番拉扯撕碎了衣裳她还是不肯撒手,最后他只得命人取了地牢的镣铐把她锁在榻上,才勉强得以脱身。 他算是领教了她十头牛都拉不动的倔强性子。 何况那还是昏睡时,此刻清醒,恐怕二十头也难。 想至此处,宁晏礼眸中划过冷诮之意。 好在,对付她,他有的是办法。 见青鸾还在瞪着自己,他戏谑一笑,缓缓从袖中取出镣铐的铁匙,亮在她面前,“你既想这么铐着,那便由着你。” 青鸾眼睫一颤,抬手就要抢,却见宁晏礼反手一扬,玄铁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当啷”落在了墙角。 “宁晏礼!你这是存心!”青鸾霍然起身,却铮地一声被铁链挣住,身子站到半路又跌回榻上,吃痛地握住右腕。 宁晏礼讽刺地笑了笑,“你既说自己昨夜是无意,又怎断定我就是存心?” “……”青鸾埋头于榻间,咬牙看他。 这厮心黑,果然是蓄意报复。 宁晏礼见她指间露出的皮肤已被镣铐磨红,半晌,又从袖中取出一把铁匙,扔到榻上,“什么时候想明白,能与我好好说话了,便自己打开来找我。” 青鸾余光一扫,握着手腕没动。 宁晏礼挑眉看她,勾了勾唇,转身向殿外走去。 青鸾瞟了他一眼。 她发现了,宁晏礼每次见自己在他手上吃亏,心情都很不错,连带着也会变得好说话些。 不过也对,换位思考,她彼时把他按在窗下淋雨,也很畅快。 青鸾咬着牙冷冷一笑,心底陡生狠意,下一刻,她抓着自己的右腕,用力一扭,只听轻微的喀嚓声响,筋骨错位的剧痛顿时传来—— “嘶——”她轻声抽气,背脊当即渗出冷汗。 细微的呻。吟让宁晏礼脚步一顿,他回过头,见青鸾正背对着他蜷缩在榻上,双肩微颤,似乎很是痛苦。 他皱眉犹豫片刻,还是快步走回榻前。 青鸾把手蜷在胸口,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眼见着一张俏脸白的没了血色,宁晏礼连忙扶起她的身子。 “疼……”额角的薄汗洇入官袍前襟,青鸾双目紧闭,倚在他怀里喃道。 宁晏礼心下一紧,一句“来人”还未说出口,就听铁链哗然一响,毫无征兆地从青鸾手上脱开,又在瞬间锁在了他的腕上! 几乎同时,青鸾又反手捞起榻上的铁匙,宁晏礼脸色陡变,想要伸手去拦,却已来不及了,只见她狠狠一丢—— “当啷”一声,铁匙精准砸中先前落在墙角的那把,两把铁匙撞在一起,同时翻了个面。 宁晏礼唇边抽搐了一下。 青鸾趁这时机翻身而起,借力用铁链绞住他的双腕。 宁晏礼反应虽快,但镣铐上的铁链是实打实的玄铁,青鸾绞的又是专门擒人用的活扣,这扣越挣越紧,铁链哗啦作响,勒在一双冷白的腕上,很快由红变青,宁晏礼挣扎几次便看出门道不敢再动。 就在这时,青鸾已咬牙接上了手腕。 “你——”宁晏礼听见骨骼正位的轻响,难以言喻地看向她。 逃脱术本就是细作用来保命的精髓,何况前世经历过断肢之痛,这分筋错骨也没什么下不去手,青鸾轻摁手腕,转动两下便已活动自如。 抬头见宁晏礼正冷眼瞪着自己,一双修长的手被铁链紧紧缚着,一动也动不得,青鸾心底登时霍亮起来。 她笑了笑,抽出他玉冠上的簪子,抵在了他喉上。 “眼下这滋味,大人感觉如何?” “……” 宁晏礼寒着脸没有说话。 青鸾见他竟还沉得住气,遂紧了紧手中的簪子,宁晏礼喉咙被尖硬顶着,被迫向后仰去,却不料此时青鸾顺势一推,一把将他按倒在了榻上。 失去簪子固定的发冠登时滚落,乌黑的长发在床褥间散开,衬出一张摄人心魄的俊脸。 青鸾媚眼一弯,又抵住了他的喉咙。 “我看你当真是活腻了……” 宁晏礼*垂眸瞪向她,眸子里仿佛要蹿出火来,却见她一脸无辜,忽而一把抽出他官袍上的腰带,拎在他眼前晃了晃。 “大人可记得昨晚怎么对我的?” “你!” 面对青鸾的挑衅,宁晏礼几欲气绝,话未说完,便觉腕上的束缚又紧了些,铁链被腰带勒着,透过皮肤,硌在腕骨上,冰凉生疼。 看着身上的青鸾,宁晏礼只觉身下渐渐燥热起来,与胸口燃烧的火气不断席卷着理智。趁着事情还能控制,他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你……别动。” 青鸾报复得畅快,根本没有理他,缠完腰带还不忘在末尾打了个结。 宁晏礼有些受不了了,嗓音也跟着嘶哑起来,难受道:“快下去!” 青鸾听他声音不对,便掀起眼皮,却被他滚烫的眼神吓了一跳。 “大人脸怎么红了?”她莫名其妙,抬手向他额上摸去。 见她倾身而来,宁晏礼感觉自己就要疯了,几乎是瞬间就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别碰!” 青鸾被他吼得一愣,刹那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腾地红了。 她连忙翻身下榻,心里正嘀咕着“宦官为何会有这么大反应?”就突然被一双手拽住,猛地往回一拉,跌回榻上。 天旋地转间,她还没弄清楚状况,宁晏礼就翻身欺了上来,铁链剧烈的响动中,只听低沉的一声闷哼,宁晏礼面色登时白了。 青鸾低头一看,他腕骨突起处已被绞得血肉模糊。 殷红血珠一半渗入腰带,一半沿着铁链滑落,滴在她素白的里衣上。 “不能再动了!”她看着宁晏礼被束得越来越紧的手腕,急忙想要起身帮他解开。 再绞下去,这双手就废了! 宁晏礼却用身子挡住了她,哑声道:“现下知道不能再动了?” “什么?” 铁链铮响间,青鸾没有听清,一抬眼,炙热的沉香气息便迎面压了下来。 青鸾耳边嗡然一响,视线却像是被紧紧擒住,看着宁晏礼俯下身,额前乌发丝丝滑落,与她鬓间的碎发纠缠交叠,她脑中顿时空白一片,本能地闭上了眼。 温热的呼吸急促相接,宁晏礼看着她轻颤的眼睫,只在瞬间,长久秉持的理智就彻底溃不成军。 一次,只此放纵一次。 一个声音在心底唤出埋藏深处的渴盼。 铁链缚在手上,绞磨着腕骨,宁晏礼忍着钻心的剧痛,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轻封住了那瓣柔软的唇,虔诚而又克制,浅尝着一隅的甜腻。 他不敢过多贪心,又不舍轻易放弃,随后便深深地,狠戾地,带着浓烈的报复心,用力咬了下去—— “唔!” 青鸾浑身一震,接着,一股腥甜冲入喉间,她猛然清醒过来,刚要挣扎就听铁链轻响,那股滚烫的,炽烈的气息已如潮般退去。 青鸾睁大双眼,却见宁晏礼在榻边侧眸看她,上挑的眼角仍染着一嫣猩红,带着惩戒的快意,沙哑说道: “这是你昨夜欠我的。” 第70章 第70章 铁匙一拧,哗啦一声,镣铐滑脱在地上。 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息在二人之间缓缓流淌,青鸾此刻只觉尴尬得要死,镣铐一解,她转身就要离开,却闻宁晏礼哑声道:“你去哪?” 青鸾瞥了眼他血淋淋的双腕,“叫人传医官来。” 说完,她刚要抬腿,就又被叫住。 “回来。” 青鸾脸颊一热,没动,也没有回头,只是默自咬住下唇,莫名想让方才被宁晏礼咬破的伤口更疼一些。 想起自己两世清白被一口咬没了,她现在戳死宁晏礼的心都有,但碍于他腕上的伤太重,这个想法只能暂被搁置,可这并不代表她眼下能够平和地与他同处一室。 “这伤若叫旁人知道,你打算怎么解释?”宁晏礼悠悠道。 “……” 青鸾哽住,红着脸回头瞪他。 诚如他所言,这伤和镣铐确是易引人遐想,若说是宁晏礼为了咬她,才被绞成这样,怕是吴叟家的小虎子都不肯信。 宁晏礼虽是宦官,但因生得一副好皮相,在前朝后宫本就常惹人背后非议,说道些污言秽语,当他面上倒是没人敢提,但在私底下,她就听过不少,眼前这档子事要是被哪个嘴碎的传出去,那她的脸往后也不用要了。 见她迟疑,宁晏礼不觉勾了勾唇角,用下巴点向墙边架格的上层,“那匣中有金疮药。” 青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向他。 这是何意?让她为他上药? 宁晏礼淡淡回看向她,像是在说“不然呢?”。 “……” 二人无声交流片刻,青鸾错开视线,一边暗骂着黑心狗贼,一边走向墙边的架格。 她掀开木匣摆弄着里面的瓶瓶罐罐,也没看清什么跟什么,就囫囵着把这些伤药一股脑堆在托案上,端到宁晏礼面前。 门口刚好还放着先前那侍婢端进来的水,青鸾伸手试了试,果然凉了,便端起来打算出去重烧,顺便趁机离开,换个宁府的人进来伺候。 眼下跟宁晏礼在一起,她有些透不过气,尤其是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更是心堵。 谁料,宁晏礼似乎看出她的意思,又把她叫住。 “无需热水。”他道。 青鸾脚下一顿,咬着牙根回头看他。 “来吧。”宁晏礼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完,便从榻上起身,走到案几前跪坐下来,架着双腕,像是在等她上前。 青鸾沉了口气,转身走回去,刚要在案几对面坐下,却见宁晏礼又把身子一转,侧了过去,用眼神示意她坐到他身边。 “隔着案不方便。”他道:“到这边来。” “……” 今日青鸾已对他的“不择手段”又有了新的认识,遂不欲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上与他纠缠,只想速速处理完伤口,快点离开,因此没再争辩,就端着水盆坐了过去。 两人对坐在一侧,水声淅沥响着,青鸾在盆中打湿巾帕。 宁晏礼方才给她腾挪位置时,顺便换了个姿势,此刻正面向她盘坐着,双臂搭在膝上,她拧干巾帕,一转回身,就见他把一双血淋淋的腕,施施然展在了她眼前。 青鸾低头拭去他流到手背上的血,神情极度认真,以尽力减少与他产生的交流。无论是视线上的,还是语言上的,亦或是更进一步的……肢体上的。 想到此处,青鸾脸上又腾地热了起来。 她沉沉呼出口气,滚烫烫地掠过宁晏礼腕骨上的伤口。 铁链磨烂的皮肉被吹得生疼,宁晏礼落在她脸上的眸光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吭声。 青鸾尴尬地咽了咽嗓子,又换了张干净的巾帕,但回头擦拭到腕上时,却有些无从下手了。 官袍的袖口已与血肉黏在了一起,若要清理,只能生生撕开,那滋味恐怕不会好受。 就在这时,宁晏礼抬手先后拉起两袖,衣料粘着的血肉被拎起,撕裂出新的细伤,登时又溢出血来。 青鸾别过头不忍再看,她卸自己的关节心中有数,但看旁人流血自虐,还是有些牙酸。 她在托案上挑出金疮药,再回头时,宁晏礼已将袖口挽在臂弯,把一双血肉模糊的腕骨完全暴露出来。 青鸾这才看清,他腕上的皮肉竟生生被铁链绞掉了一层,又被镣铐磨烂,伤口严重之处深可见骨,实在是触目惊心。 因宁晏礼几乎从未吭声,甚至到现下也仍是一副淡淡然的模样,她根本没想到竟会伤得这样重。 “这伤,要不还是找霍大人来看看吧。”青鸾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若养不好,往后怕是会影响大人持笔提剑。” 她虽没想盼着他好,但宁晏礼若真有一日不能持笔提剑,恐怕最后得意的,还是淮南王府和李慕凌。 却不想话音落下,宁晏礼望着她片刻,竟挑唇一笑:“这有何妨?” 青鸾愣了愣,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居然能说出这话。 “来吧。”宁晏礼平静道:“再磨蹭,待血干了,也就不用包了。” 说着,他又将手腕伸到她面前。 青鸾只得拿起巾帕,擎起他的手。 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掌心,青鸾下意识想要收回,却反被宁晏礼捉住,把前臂的力道都依附在了她的手上。 青鸾讶然抬眸,却见他已合上双目,催促道:“动作快些,待会还要见客。” “……” 青鸾小心翼翼清理了伤处,又仔细上了好了药,全程宁晏礼虽没吭一声,但在包扎时,她还是有些不忍下手,遂包得又松又散,生怕勒到伤口。 睁眼看着勉强挂在腕上的帛布,一直沉默的宁晏礼开了口,“你包成这样,还有用吗?” 青鸾语塞,但想想也是,就又把帛布拆开,换了一条重新缠起来。 结果反复缠了几遍,宁晏礼还是不满意,青鸾有点受不了了。 自己这包扎的手艺也算熟稔,怎的让他这般挑三拣四?虽让他受这伤,也有她的缘故,但若不是他自己非要……也不至于如此严重。 想到此处,青鸾红着脸,气鼓鼓地把帛布扔到了托案上。 宁晏礼看她一眼,也没说话,默自拿起帛布,反手自己缠了起来。 青鸾起初没太在意,待宁晏礼整整齐齐将两只手腕包好,她终于服了。 她也给自己包扎过,但总是手口并用,还别别扭扭总有地方缠得皱巴巴的,反观宁晏礼悄声鼓捣了一会,就包得既严实又漂亮。 突然的,青鸾想起之前在漪澜殿,自己臂上的刀伤。 她盯在纱帛打结的位置看了片刻。 宁晏礼曾说那伤是鸦青为她包的,但看眼下看来,包扎的手法反倒与他极为相似。 这时候,双腕的纱帛忽而被盖住,宁晏礼放下两袖,转过身去,淡淡道:“为我束发。” 青鸾蓦地抬起头,宁晏礼此时已背对着她,双肩挺拔地端坐着,墨发垂在背上,直悬于腰际,还散着皂角清香。 青鸾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 半晌,只听宁晏礼又道:“在东宫没学过?” 此言一出,青鸾当真受不住了,霍地站起身,“大人还记得我是东宫的人?” “东宫的人?”宁晏礼侧过头,挑起眼角瞥她,“我似乎已同你说过,东宫你回不去了。” 青鸾眸光微震。 “今早我已为此去见过皇后。”宁晏礼道:“太子那边,得空我也会亲自去说明。” 虽不知宁晏礼打算如何说明,但青鸾并不想轻易放弃自己在东宫得来的位置。 李昭再过两年便能署置东宫大小官职,自己又深得李昭信任,若无意外,应能得个不错的品阶,届时于宫中行走也会更加方便。 而且依照前世来看,李洵似乎是个短命的,眼下只要防住李慕凌,李昭便会成为南梁未来的皇帝。 于是,青鸾借故道:“可是我的宫籍——” “宫里可被唤作‘青鸾’的人有很多。”宁晏礼话音里带着一丝讥诮,“能在东宫侍奉的人,亦有很多。” “……”青鸾窒住。 诚然,以宁晏礼的手段,祈云殿的事都能强压下来,东宫里多个婢子还是少个婢子,也不算什么难事。 可是,她还有要做的事,绝不能被任何人缚住脚步。 “你与李慕凌和淮南王府的私仇,你认为东宫,亦或是陆氏,能帮你多少?” 没想到宁晏礼直接戳穿了她的心思,青鸾心头猛跳了一下。 “我曾说过,你有几分能耐。”宁晏礼继续道:“现在看来,你的能耐比我预想中的还要大些。一个小小宫婢,能在宫中手刃公主,你不仅有些本事,还很有胆量。” “大人若有什么想法,尽可直言。”青鸾隐隐预感到宁晏礼的意图。 果然,她很快就听他道:“你我既有相同目的,你不妨到我手下来。” 青鸾猜到,宁晏礼手下影卫和探子鲜有女子,如先前去仙乐楼偷账本,总有这般男人不好得手的差事。 若说上次从仙乐楼回来的路上,他假意招揽是为试探,但这次,她感觉他是认真的。 想到此处,青鸾刚要开口,宁晏礼却先转回身,一双漆黑的眸望着她,语气竟颇为郑重:“你曾说过,依附于太子和陆氏,是想未来给自己留条出路。而今你若信我,我亦许你一条出路。” 能在宁晏礼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青鸾着实惊讶。 一瞬间,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何他这人性子乖戾冷僻,可那些影卫却愿追随他出生入死了。虽不知承诺是否会兑现,但这求贤时的诚意,倒是那么回事。 见宁晏礼一直凝视着自己,像是在等答复,青鸾迅速盘算起来。 眼下,宁晏礼拿住她刺杀长公主的事,若执意扣她,她亦无可奈何。 且诚如他所言,如今二人已开诚布公,又有相同目的,在他手下向李慕凌复仇,确实事半功倍。 因此,青鸾打算趁机和他讲讲条件,看是否能够谈拢。 “承蒙大人抬爱,只是我原出身山野,不喜长久受制于人,不知待目的达成之日,大人可否立即兑现承诺,放我离开?”她道。 宁晏礼这人是把双刃剑,前世李洵驾崩后,他挟李昭把控朝政,野心极大,若一直跟在他手下,恐怕也是危险重重,很难善终。 倘有一日大仇得报,自己还活着,青鸾还是想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不愿再为帮人争权夺利而丢了性命。 “当然。”不想宁晏礼几乎没有思考就答应下来:“你既为我卖命,我自当兑现承诺。” 他道:“待解决淮南王府,你尽可离开,届时我会如你所求,为你安排一门婚事,你不愿做妾室,我便许你嫁贵子为妻,自是不会比李慕凌许你的侧妃之位差。” 青鸾愣了愣,虽然她求的不是这个,但没想到宁晏礼竟还记得她曾说过“没打算做妾”的话。 不过,不比诸侯侧妃差的正室,那岂不是陆、谢这样世家的嫡子之妻? 以她的出身,迈入这样的高门已是不易,若做嫡子正室,别说是诸侯侧妃,怕是比入皇帝后宫还难。 没想到宁晏礼肯出这么大价码……这要是换成等价的金和田产,会有多少? 青鸾在心里掰起手指计算着,眼里仿佛已出现无数金山宅田。 看她这反应,宁晏礼在唇边扯出一抹冷笑,“你是答应了?” 青鸾回过神,“还有一事。” 宁晏礼皱眉:“何事?” “在大人府上每月俸禄有多少?” “……” 70-80 第71章 第71章 青鸾理所当然地看着他。毕竟俸禄这种事还是要提早说明白的好,她虽为报仇,但平日还是要吃饭的。 宁晏礼见她一脸认真,遂也正色道:“你从前在东宫的月俸是多少?” “一千二百文。”青鸾道:“但,这还没算平日里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赏赐。” 宁晏礼听出她的小心思,莫名有点想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既如此,除一具吃穿用度和年节的赏赐外,你在我府上每月领六贯钱,如何?” 青鸾心中一颤。 六贯钱!六千文! 相当于朝廷三品官的月俸,还不算赏赐? 这厮究竟是打算让她做什么要命的差事?这哪里是影卫的价码,他莫不是要让她做刺客? 不过想想前世,自己为淮南王府卖命,最后也没落下什么,眼前看来倒是不如在宁府,至少还能攒些积蓄,加上事成之后折合的金子田产,差事辛苦些也倒是值了。 真怪不得宁晏礼的影卫日日跟着他奔波,又要受他阴晴不定的脾气。从前只知有钱能使鬼推磨,今日自己既都能投入宁府门下,可谓是有钱亦能使磨推鬼了。 青鸾如是想着,脸上却不想表露出对这月俸格外满意的样子,遂低下头,伏了伏手道:“这些身外物,属下但凭大人做主。” 宁晏礼看着她,唇边勾起浅笑。 “只是——”青鸾拖着长音道。 “这些我会让鸦青立字据给你,定是分文不会差你的。”宁晏礼道。 见他直接道出自己心中所想,青鸾也不避讳,端端正正躬身一拜:“多谢大人。” 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一日会到宁晏礼手下当差,但既谈拢了条件,也没什么好别扭的,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宁晏礼腕上有伤,没有抬手,便微微颔首让她起身。 青鸾从端举的两袖之上,抬头瞟他一眼,见他这会儿难得没有冷着一张脸,心情似乎不坏,遂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又道:“属下还想向大人破例求一次恩典。” 宁晏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往后,属下既食俸禄,便会为大人分忧,只是从前的事……今日也算扯平了,还望大人莫要记恨为难。” 说到扯平,青鸾不禁咬了咬唇,被宁晏礼咬伤的位置又传来刺痛,面颊也跟着飘出两朵红云,心里虽仍有余愤,但想想复仇和六贯钱的月俸,倒也很快平息了。 “这是自然”宁晏礼答应得仍很痛快,“你只要不破府上的规矩,便没人会为难你。” 青鸾却坚持要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还望大人承诺,若某日大人因从前的事对属下生了杀心,能想着今日之约,饶属下一次。” 听这话里似有门道,宁晏礼笑意一敛,半眯起眼,“你若不忠不信,我也要饶你?” 青鸾暗叹这每月六贯果然不是那么好赚,但口中只道:“属下原未在大人手下,过去经历总有难言之隐,还望大人体谅。” 之前宁晏礼梦到过前世被挟持的场景,青鸾对此始终有忌惮,若某日他又做个什么鬼梦,发现了挟持他的那人是她,怕是会当场翻脸。 在人屋檐下,她不得不防。 宁晏礼沉默片刻,这时,殿外传来鸦青的声音:“大人,桓尚书已经到了。” 他向门口看了一眼,旋即又将视线落回青鸾身上,“稍后引他在书房相见。” “诺。” 外面脚步声远去,殿内安静,又过须臾,青鸾才听宁晏礼道:“从前之事,我皆可既往不咎,但今日往后你若——” 青鸾抬头直视向他,“今日往后,属下若有背主弃义之举,任凭大人千刀万剐。” 宁晏礼看着她略有红肿的下唇,轻笑一声,转过身去,“束发。” 青鸾垂下两袖,像是又被这两个字定住,“……” “你在东宫每月领一千两百文,难道不用做这个?” “这倒不是……” 只是她没想到,宁府的影卫,还需要干这个,那府上的侍婢是做什么的? “我府上不养闲人。”宁晏礼似乎又洞穿了她心中所想。 青鸾不语,却忽而想起,之前端水进来的“侍婢”,自称为属下。她顿时明白过来他所谓“不养闲人”的意思,影卫对外是侍卫,在内亦是家仆。 看清这点,青鸾便也不造作,毕竟六贯钱月俸在那,多些差事也无可厚非。且从前在凤仪宫和东宫,伺候起居她早做得顺手。 青鸾取了梳子屈膝在宁晏礼身后,沉香和皂角的清香在鼻息下浮动,她眼底微微波动,深吸了口气,把宁晏礼想象成李昭,抛却杂念,缓缓将梳子插入乌发。 “和亲仪仗已经出城,现下你该说明如何分辨谢阮的身份了。”宁晏礼背对着她道。 “大人既在使臣队伍里安排了人手,便请叫他们的日夜留意是否有翠鸟盘旋。”青鸾道。 “翠鸟?” “淮南王府以此暗中传信,只要在途中稍卖破绽,让谢仆射发现长公主的问题,他定会与淮南王府联络,届时拿他,人赃并获,使团出了城,怎么杀,怎么审,都看大人的意思。” 宁晏礼想起淮南王府派人放火抢账本的那晚,他于空中射下的,确是翠鸟,不禁生疑:“你怎知淮南王府以此传信?” 青鸾早猜到他会问,便道:“属下是从前在李慕凌口中套出的。” 宁晏礼微微偏过头,一缕发丝从青鸾手中滑下,青鸾刚要将之梳起,就听他冷嘲道:“连这种事都说,他对你倒是知无不言。” 青鸾哑然。 宁晏礼的脸变得太快,她感觉自己从前在宫里也没见几个比他难伺候的,只能想着过会儿到鸦青那拿到字据,把六贯钱的月俸落实下来,内心才稍适平息。 乌黑的长发很快成髻,戴冠插簪一气呵成。宁晏礼更衣不许人近身伺候,青鸾便伏手退下,拉好帷幔。 此时,殿外传来一个女声:“女史?” 青鸾拉开雕花门,见是先前端水进殿的那个女影卫,旋即伏手一礼:“女郎客气了,我已不在东宫,唤我青鸾即可。” 那女影卫笑了笑,捧起手中的衣裳:“属下名唤缙云,奉命带女史到偏殿更衣。” 青鸾低头看了眼自己,一身素白里衣,胸前还染着宁晏礼腕上滴的血,从前在宫里好歹也是个体面的女官,此番这般形象示人,她着实有些尴尬,遂没有推拒。 跟着缙云来到一旁的偏殿,青鸾合上门,缙云候在门外:“属下在此侯着,女史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便是。” 一直被唤作女史,青鸾有些不好意思,但想着往后时间久了,称谓也就跟着改过来了,便只道了一声“多谢。” 换完里衣,青鸾展开外裳,指尖在裙摆上一模。 竟是蛟绡纱。她稍稍惊讶。 这料子是宫里娘娘们常穿的,虽不逾制,但贵比金箔,太过奢华。宁府的影卫竟穿得起这个? “这纱裙实在珍贵。”青鸾犹豫着开口道:“女郎可还有别的衣裳能借我穿的?布衣便可。” 却不料,缙云在门外回道:“这纱裙并非属下的衣裳,是大人午时回府路上,买给女史的。” 青鸾长睫一颤。 “女史可还有吩咐?”门外又传来缙云的声音。 青鸾怔愣良久,待缙云又问了一遍,她才恍然回神,匆匆叠起纱裙,问道:“女郎可否暂借我一身衣裳?” “可是……”缙云迟疑道。 “我如今在大人手下,若穿这纱裙叫外人见了,恐影响大人声誉。”青鸾道。 门外沉默了片刻。 “女郎莫要为难。”青鸾道:“若大人问起,我自当向他解释,如若不然,我就只能穿着入府时的衣裳了。” 缙云想起昨夜帮她脱下的那件被血沁透的宫袍,顿了顿才道:“还请女史稍候。”。 大约是腕上有伤的缘故,青鸾换完衣裳回到门前,宁晏礼还未从殿里出来。 少顷,见雕花门扇上映出一道修长的身影,青鸾先一步帮他推开了门。 宁晏礼已换了常服,一身墨袍裹着劲瘦的腰身,午后斜阳慢照,将云锦映出淡淡华光。 青鸾收回手,垂眸立在一旁。 宁晏礼看她一眼,又转头看向缙云。 缙云连忙伏手:“属下自愿领罚。” 青鸾愕然抬起头:“大人!是属下——” “你是你。”宁晏礼冷声打断:“规矩是规矩。” 青鸾窒住。 宁晏礼径自从她身旁走过。 “大人!”青鸾不想牵连旁人,转身跟上了他。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游廊,再往前走,进了海棠门就是书房所在的院落。 宁晏礼脚步一顿,青鸾旋即走到他面前,伏手道:“大人若执意要罚,属下愿代缙云受罚!” 宁晏礼一双黑眸带着薄寒,凝视在她脸上,“我这里的规矩岂会因你一人所破?你既愿意,便去同她一道领罚。” 风吹过廊亭,鼓起青鸾的两只衣袖,明明还是七月,她却莫名感觉有些刺骨。 她咬了咬牙,说道:“国有法,家有规,属下并非是要破大人立下的规矩。” 宁晏礼冷冷道:“擅自违令者罚,这便是规矩。” 青鸾抬头看向他,“属下直言劝谏,大人可否一听?” “说。” “大人身居高位,又深得陛下信任,前朝后宫,世家诸侯的眼睛都盯在大人身上,那蛟绡纱贵重,若被人看见穿在宁府下人身上,恐惹旁人非议。” 话音甫落,宁晏礼神情微微松动,“你不穿那衣裳,只是因为这个?” “望大人明鉴。” 宁晏礼看着她,半晌又道:“你觉得那衣裳如何?” “啊?”青鸾没反应过来。 “难道你不喜欢?” 青鸾愣了愣,“蛟绡纱贵如金箔,哪有人会不喜欢。” “那便穿着。”宁晏礼淡淡道,说完便越过她,继续朝书房走去。 青鸾有些无言以对。自己与他说的,明明是缙云不该受罚的事。 于是,她又跟了上去:“大人若觉得属下说得有理,就应当免了缙云的罚!” 宁晏礼没有看她,只道:“你既喜欢,那便穿着,惹了旁人非议又如何?” “大人与属下皆是身有所负之人,若不忍痛割爱,何以求全大局?”青鸾有些急了。 不料,宁晏礼却突然停住,青鸾差点没收住脚撞他背上。 她连忙退后,抬头却见宁晏礼已转过身来,面色森寒。 第72章 第72章 “依你所言,若不忍痛割爱,便是不顾全大局了?”宁晏礼冷冷道。 见宁晏礼再次变脸,青鸾蓦地僵住。 她忽然意识到:当着宁晏礼的面提到忍痛“割”爱,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大人……”她心中生愧,嗓子也有些发紧:“属下的意思是,若因我一件衣裳给大人带来麻烦,很不值当。” 宁晏礼嗤道:“若因你一件衣裳我便会有麻烦,怕是早活不到今日了。” “可是,朝中那些言官——” 青鸾话未说完就被打断,只听宁晏礼冷硬道:“不想让缙云受罚,就换好衣裳,备车在门前等我。” 青鸾不明白他为何偏要为了她穿什么衣裳较劲,刚要开口,话就又被堵回嘴里:“再有异议,你与缙云各领十杖。” “……” 青鸾叫宁晏礼呛的实在憋屈,但又怕牵累缙云,遂只能咬唇不语。 下唇的伤口传来刺痛,她却偏要咬在那处,感受那一丝让人清醒的痛意。 宁晏礼看了她一会儿,视线落在她咬得泛白的唇瓣上。 青鸾下唇那块小小的伤口,仿佛一道深红的烙印,此刻正清晰地倒映在他眸中。 “已经肿成这样了,还要再咬吗?”他道。 “……” 没想到宁晏礼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青鸾只觉面上一热。 她倏然松开下唇,低头伏手道:“属下这就去备车!” 宁晏礼勾了勾唇角,算是默许,之后便转身向书房走去。 清幽沉香随风而散,又过了一会儿,青鸾才顶着一张通红的脸,缓缓抬起头。 见宁晏礼的背影消失在海棠门后,她咬牙朝游廊的檐柱,狠狠踢了一脚。 说是让青鸾备车,实际等她换好纱裙出来,鸦青已将车马备好。 青鸾老远就望见门外的莲纹车幡,映在斜阳下,被风吹得一荡一荡。 屠苏童让等人带着十数黑甲士卒候在门前,除了宁府的车驾,一旁还停着桓府的马车。马匹在原地逡巡,不时发出踢哒的马蹄声。 “青鸾小姑!”屠苏见青鸾走来,双眼一亮,翻身从马上下来,“少见你穿得这样鲜亮,当真是好看!” 几次下来,青鸾与屠苏也算是旧识,此番成为同僚,自然愈发亲厚。 青鸾闻言一笑,大大方方向他伏手道:“屠苏兄谬赞了。” 这时童让也凑了过来,盯着青鸾的纱裙道:“没想到大人的眼光竟这么好!” 青鸾循着他的视线低下头,淡色的蛟绡纱随风轻盈,泛起粼粼波光,清雅又不失灵动。 不亏是被宫里娘娘和世家贵女炒到贵如金箔的料子。 以往在宫中当差,青鸾大多一袭利落宫衣,即便从前在王府时,为了方便行走,她也很少穿纱裙。 如今既不用自己掏银子,又有这样好的衣裳穿,若抛却顾虑,她心底自是欣喜,为此,她还特意施了淡妆。 没等三人寒暄几句,童让眼尖,率先瞧见府内几人中间的那道墨色,便道:“大人出来了。” 青鸾与屠苏同时回头,果然见宁晏礼与桓昱向门外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众随从下人。 鸦青亦在其列,远远朝他们比了个手势,屠苏随即让人把两府马车靠近门前,分别摆好踏凳。 宁晏礼与桓昱并行,仍在说着什么。 二人同时迈过门槛,宁晏礼目光似不经意一扫,偏落在一个烟青纱裙的身影上。 只一眼,他的视线便堪堪定住不动了。 为了搭配衣裳,女子似乎稍作了一番打扮,乌髻玉簪,娥眉淡扫,涂了口脂的唇薄薄一抹绯色,把本就清艳的面孔衬得更加明媚动人。 此刻,她正与众人一样,用那双飞翘的媚眼,向他望来。 “怀谦?”桓昱见宁晏礼话音突然止住,不禁疑惑唤了一声。 宁晏礼旋即收回视线,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设立枢密院一事,还望尚书大人从旁相助。” 桓昱*点了点头:“如此既能永绝陈氏作为外戚重掌兵权的可能,又能为怀谦在朝中添一分助力,于公于私,老夫皆义不容辞。” “多谢尚书大人。” 宁晏礼说完,便侧头向身后看了一眼,鸦青立即会意,带着几名影卫将先前备好的厚礼交给桓府下人。 桓昱见此微微一笑,倒也没有推辞,只道:“怀谦与老夫本已是同休共戚,何必如此客气。” 宁晏礼携鸦青等人将桓昱送上马车,桓昱坐进车厢,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掀开车帘,“对了,还有一事差点忘了,上次从禁中调离的那个卫家的,叫什么来着……” 桓昱回忆片刻,又道:“对,是卫淮川,卫家的五郎。前两日他又得太后娘娘钦点,进了羽林军。老夫虽不知怀谦与他有什么仇怨,但他既是太后亲信,依老夫看,还是先将他的事暂时撂下,以立枢密院为重的好。” 设立枢密院是掌握军权的要事,宁晏礼当然分得清孰轻孰重,不过处理一个细作,倒也费不了多大精力,何况他已早有安排。 二人告辞后,桓府马车缓缓远去,鸦青走到宁晏礼身边:“大人,云舫那边已经布好了人。” 宁晏礼颔首,转身走向马车,用眼角向青鸾瞥了一眼,径自撩摆迈上踏凳。 青鸾见宁晏礼上了马车,便从一个黑甲士卒手中接过缰绳。 其实此行究竟要去往何处,她还并不知晓。 但日落时分,以如此阵仗外出,想来宁晏礼不是要去哪个朝臣的府上,就是与人约在了朱雀大街的某家酒肆乐坊,便也没多问。 反正作为影卫,她只要不远不近地跟着,随时听候命令就好。 眼见就要出发,青鸾手持缰绳准备上马,谁料,一脚刚踏上马镫,就听身后道:“女史,大人请你与他同乘。” 青鸾怔了怔,回头看向鸦青,又望向马车,脱口问道:“为何?” 鸦青还是习惯地叫着原先的称谓,笑了笑道:“大人说,女史今日衣着不便骑马,遂破例一次。”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就齐刷刷聚集过来,青鸾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低声道:“还劳烦长史转告大人,这裙摆宽松,不碍事的。” 说着,就提起裙摆,重新踩稳马镫。 正待此时,宁晏礼挑开车帘,眸光如刀子般向她飞了过去,冷道:“上来。” “……”青鸾动作一滞,双颊微微泛红。 “女史还是上马车吧。”鸦青在一旁小声劝道:“大人的脾气你该明白。” 见周围一众影卫和黑甲军的视线仍落在自己身上,青鸾脸烫得愈发厉害。 鸦青说得很是在理,宁晏礼这人偏执得很,开口的事从来不留余地,再僵持下去,也是白白耗时费力,保不齐最后丢的,还是她的颜面。 青鸾不禁向宁晏礼瞪了过去,两人对视片刻,宁晏礼见鸦青已从她手中接过缰绳,便满意地撂下车帘,闭上了眼。 他昨夜被青鸾折腾了整宿,一早就进了宫,午后回来刚稍憩片刻,又伤了一双手腕,方见过桓昱,待会还设了个局。 趁这间隙,他打算养养精神。 青鸾存心拖沓,宁晏礼阖目等了半晌,才听到她迈上马车,掀开车帘。 窸窣的衣物摩擦声后,车厢再度安静下来。 马车行驶片刻,一缕缕若有似无的胭脂暖香拂过,不时撩拨着嗅觉,起初还好,但当想起这阵馨香的来源,宁晏礼就开始莫名的心烦意乱,于是,他很快睁开了双眼。 青鸾正坐在他的对面,青葱似的指尖掀起窗幔,侧身向车外望着,落日余晖将她瞳孔映成了柔和的琥珀色。 微风拂乱青丝,鬓边的碎发被捋到而后,顺着耳骨向下,垂在白皙的侧颈。 青鸾察觉到宁晏礼的视线,转过头时,却见他已重新合眼。 “卫淮川这名字,你可曾从李慕凌口中听过?”宁晏礼开口问道。 “卫淮川?” 青鸾在两世记忆中搜罗一圈,忽而想起之前李慕凌欲带她回淮南时,曾说过“禁中有王府的人,出身于卫氏,曾在陈璋手下当差”。 “这是上次属下与大人说过的那人?”她道。 宁晏礼“嗯”了一声,“此人先前被桓二郎调离禁中,两日前又被太后调回羽林军,想必在淮南王府麾下,不是个轻易能舍弃的小角色。” “大人打算何时出手?”青鸾知道,宁晏礼从不愿说废话,此番骤然提及,定是已起了杀心。 不过,此人毕竟是卫氏的人,又在羽林军任职,想要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他,倒也没那么容易。 不料,宁晏礼却回道:“今晚。” 青鸾一愣:“今晚?” “此人不在宫中当值之时,晚间便会出现在云舫。” “云舫是哪?”青鸾从未听过此地。 宁晏礼错开她的目光,“待会你就知道了。” 夜幕将临,朱雀大街已攒动起人流,来往车马不息,青鸾掀起窗幔,却见他们的马车正避开大道,拐入一条庇荫小路。 又走了许久,经过一道坊门,他们终于在一座宅院前停了下来。 府宅的漆门两侧红灯高挂,正上方悬着一块匾额,青鸾抬头看去,却发现那竟是一块无字匾。 “大人,到了。”童让的声音传来。 青鸾微微诧异,回头道:“这就是云舫?” 宁晏礼没有应声,径自掀帘走下马车。 青鸾朝他背影白了一眼,也紧跟着下去。 这时,府宅的大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其间探出一个紫衣男子,见门前的阵仗,惊讶道:“大人怎带了这么多人?” 屠苏持着马鞭上前,“废话,大人又不是来嫖……擒贼当然要多些人手!” 那紫衣男子挥开马鞭,回头望了望,方侧身迈出门槛,在宁晏礼面前伏手道:“大人,里面的画舫上都准备好了。” 宁晏礼点头示意他免了虚礼。 “只是……”那紫衣男子看着眼前的一行人马,面露难色。 “说。”宁晏礼道。 那紫衣男子看了看青鸾,“想要上那画舫,恐怕只有大人和这位女郎不易被人怀疑。” 青鸾早猜出了这云舫究竟是什么地方。 听了紫衣男子的话,她不禁向宁晏礼看了一眼,适逢宁晏礼闻言也向她看了过来。 二人对视一瞬,又几乎在同时移开视线。 “那怎么行?”屠苏急了:“只有大人和青鸾小姑二人进去,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画舫上已安排了我们的人。”紫衣男子道:“你这愣头就莫要跟着添乱了。” “这云舫素来只招待朝廷官员和世家贵子,舞妓的眼睛都毒辣得很。”鸦青也道:“若冒然混入被人发现,惊动了细作,往后就不好抓了。” 屠苏仍不放心:“可是——” “走吧。”宁晏礼却突然开口,虽是看着紫衣男子说的,但唤的是谁,青鸾自是心知肚明。 她不曾想到宁府的第一个任务竟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突然,只道:“大人稍等。” 宁晏礼回头,见青鸾从袖中拿出了一只细银簪,簪子锋利的末端晃出一星寒芒,倒映在众人眼底。 除了宁晏礼的几人都微微愣住。 青鸾莞尔,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将银簪与先前戴着的白玉簪,并排插入髻中。 迈入府门,穿过一片寂寥漆暗的庭院,见眼前豁然开阔起来。 青鸾方知,何为云舫。 偌大的荷花湖一望无边,与远处夜幕蜿蜒相接。 临近岸边的湖面上荷叶成片,其间悠悠荡着无数河灯,水波荡漾,星星点点,与悬在空中的祈天灯相应成趣。 再往远处望去,湖面正中,数座画舫平稳相连,笼罩着旖旎的水汽,在灯影下绰约朦胧,如置云端,加上船中不时传来笙歌笑语,恍然间,竟宛若仙境。 紫衣男子唤来一架小船,宁晏礼迈上船后,回过身,却见青鸾正盯着微微随水波摇晃的船身,面露犹豫。 “你怕水?”宁晏礼意外道。 青鸾脸色有些难看,声音也明显紧张,却道:“我在淮水之滨长大,怎么会怕水?” 宁晏礼挑眉:“既如此,你还犹豫什么?” 青鸾咽了咽嗓子。 她确是不怕水,但是怕船。 尤其是这种晃晃悠悠的小船,那种漂泊在水面之中,无力无助,又无所依的失控,是她最为恐惧的感觉。 挣扎间,青鸾却见宁晏礼突然把手伸了过来。 “抓住我。”他淡声道。 青鸾眸光映着湖面的波光,泛起一丝涟漪。 宁晏礼墨色袖口下露出一截缠绕的纱布,青鸾刚要抬起的手顿了顿,转而攥紧裙摆,迈步轻跃。 纱裙盈动,飘然落在船上,船身微微晃动,青鸾面色倏地一白,下意识就扭身抱住了身旁的人。 宁晏礼收手的动作僵了僵。 青鸾纤细的臂紧缠在他身上,明明力气不大,此刻竟让他感觉有些窒息。 他能感受到背后紧攥着他衣裳的那双手,手指细而缺失温度,死命的抓着他,仿佛只要稍不用力,她整个人就会随时被风吹散。 “你若是害怕,便与他们一道在外面候着吧。”宁晏礼想了想,最终还是把手落在了青鸾的手臂上,轻轻握住。 手臂上传来的力量让人莫名安心,船也似乎比方才稳了一些。 青鸾很快冷静下来,与此同时,也很快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慌乱之中,竟主动抱住了宁晏礼! 第73章 第73章 片刻僵滞后,青鸾烫手似的撒开了他,尴尬道:“方才情急,属下……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宁晏礼也缓缓松开手,揶揄道:“无妨,也不是 第1回 冒犯了。” “……” 青鸾一时语塞,正待说话的功夫,紫衣男子也上了船,她便不再多言,于原地抱膝坐下。 木浆拨开水纹,孤舟如叶轻摇,徐徐向湖心划去。 “大人,画舫已按计划,埋伏了我们的人。”紫衣男子说道:“待拿下细作,大人问完了话,咱们仍从方才走的后门出去即可。” 宁晏礼颔首,余光却一直落在蜷缩在脚边的青鸾身上。 “画舫往来之人,除了这云舫的下人,就是舞姬和恩客——”紫衣男子顿了顿,委婉道:“待会就委屈大人和女郎了。” 宁晏礼垂眸,见青鸾仍抱膝坐着,额角渗着汗珠,似有晕船的征兆。 他想了想,旋即脱下外袍,展开,从身边人头顶罩下。 青鸾只觉视线骤然一黑,幽幽沉香便从鼻息进入肺腑,顿时安抚住了翻江倒海的胃,以及惶然不安的神经。 眩晕中,青鸾顾不得太多,蜷缩着伸手将云锦外袍拉紧,试图让那沉静的气息把自己包裹得再紧一些。 过了好一阵,木舟终于在画舫边停靠。 青鸾脚下发虚,刚晕晕乎乎想要起身,就突然被人架住了胳膊,用力一带,跨上了浮台。 未等她反应,双肩又陡然一紧。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已被宁晏礼揽在了怀里。 青鸾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划过一丝错愕,“大人你——” 宁晏礼却是神色如常,望着画舫上来往的男女,淡淡道:“怎么了?” 青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立即想起方才紫衣男子的嘱咐。 其间恩客舞姬,皆是浓情缠绵,此时他们二人若不显得亲密些,实在与周围格格不入。 青鸾旋即作出配合姿态,依偎在宁晏礼身上,仿着舞姬的口吻,低声道:“没怎么,只是奴从前不知,大人竟也很会做戏。” 宁晏礼微微垂下眼帘,看向附在腰间的柔荑,冷然勾唇:“我会的多了。” 正待此时,前方一男一女迎面而来,虽只有一刹,但青鸾已认出其中一个,是她曾在华光殿宫宴见过的,云骑将军褚冉。 未及反应,她便被宁晏礼揽着双肩,背过身去。 “奴今晚再为褚将军舞上一曲,如何?” 那一男一女越来越近,舞姬柔媚的声音清晰可闻,接着,便是男人粗犷豪爽的大笑。 青鸾抬眸,只见随着这阵笑声,宁晏礼蹙起了眉。 他虽料到在此处,极有可能遇到朝中同僚,但却万没想到,第一个遇上的,偏偏是平素舌头最长的褚冉。 若是叫褚冉认出,怕是不用等到明日早朝,他来云舫的事就会在朝中传遍。 宁晏礼迅速向紫衣男子使了个眼色,打算先带青鸾避开。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褚冉笑声突然停住,口中竟喃喃念道:“那舞姬披的衣裳怎像是……” 紫衣男子飞快上前,用身体挡住褚冉的视线,笑道:“小的已为褚将军在上房备好酒菜,将军这边请——” “那衣裳的纹饰怎的看着像是莲纹?”褚冉伸头望向渐渐走远的,一双依偎在一起的背影,“那人身形竟也与宁侍中极为相似……” 紫衣男子笑容一僵:“怎么会呢?” “本将军这双眼能百步穿杨,怎会认错?你别挡着——” 宦官进青楼本就是个笑料,宁晏礼平日又惯是一副冷脸,若能确认方才搂着舞姬的人当真是他,那朝中往后一年,就不缺谈资了。 为此,褚冉不依不饶地拨开紫衣男子,一边大步追上去,一边道:“待本将军前去看看!” 青鸾与宁晏礼迈上画舫,穿行在来往人流之间。 纵然见他佳人在怀,路过的舞姬们瞧见宁晏礼的脸,仍纷纷投来暧昧的目光,走远后也忍不住扭回头再过看一眼。 那些视线让青鸾感觉很不自在,她便从肩上扯下云锦外袍,随手团成一团。 宁晏礼看了一眼外袍上的褶皱,唇边漫出冷笑:“利用完了就弃如敝履,惯是你行事的作风。” “方才确是要多谢大人。”青鸾一把将成团的外袍按在他怀里:“然这外袍上的莲纹实在惹眼,属下披在身上,如芒在背,还望大人体谅。” 宁晏礼神情一顿,缓缓把外袍抓在了手中。 二人拐过一道转角,青鸾余光瞥见了褚冉竟丢下舞姬,独自追了上来。 “看来大人平日在朝中,得罪的人不少。”她笑着嘲讽道。 这一整日,青鸾在宁晏礼手下屡次吃瘪,好不容易寻得噎他的机会,她当然不会错过。 宁晏礼显然也看到了褚冉,“此人头脑平直,今晚若不给他个结果,怕是要一直纠缠下去。” 青鸾笑了笑,“也不尽然。” “你要做甚?”宁晏礼垂眼看她。 只见她弯翘的睫羽下,一双明眸正如水光潋滟,表面含着盈盈笑意,眼底却分明是心机暗涌。 “大人先去房中。”青鸾道:“属下这就去将褚将军引开。” 说着,她便将肩上的衣料向下拽了拽,露出一片雪肤,转身就要朝褚冉迎去。 宁晏礼脸色登时一黑。 几乎在瞬间,他就明白过来,她所谓的“引开”是指何意。 他飞快抓住青鸾的手腕,把她拉回到面前。 青鸾踉跄着勉强站稳,疑惑地抬起头,却对上他愠怒的黑眸。 “你疯了?”宁晏礼周身迸发着冷意。 “大人若被在此缠住,就无暇顾忌淮南王府的细作。此时由属下引开褚将军,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法子。” 由于情势紧迫,青鸾的语速极快,然而她此刻的冷静,却愈发挑起宁晏礼的怒火。 “你就不想后果?” “属下自有办法脱身。” “他是武将!你若不得脱身,又该当如何!” 宁晏礼只觉周身的气血都在逆涌,说这话时,他差点就吼了出来。 可青鸾却仍平静地看着他:“大人把属下带到这里,不就是为了用在此时?” 宁晏礼闻言一怔,攥在她腕上的手不禁微微锁紧。 “褚将军!”远处,紫衣男子追着褚冉喊道。 褚冉不断拨开缠上来的舞姬,伸头望向舫柱后的一对侧影。 宁晏礼眼角划过寒芒,瞧准青鸾身后的厢房半晌没有响动,抬脚便将门扇踹开,把她拉入房中。 雕花门“咚”地一声合上,将褚冉的视线瞬间隔绝,他打算推门而入,手上却感受到极大的阻力,房门内侧有人抵着。 青鸾此时终于能够理解“此人头脑平直”的含义。 她死死靠在门上,背后不时传来极大的推力,以及门外褚冉反复的疑问“怀谦?里面的是你不是?”,大有得不到答案,绝不罢休的架势。 身子被门撞得一颤一颤,青鸾欲哭无泪。 房中灯盏未燃,只有门外透进来的微薄光线,宁晏礼撑在她面前,虽不知他是否能够看清,但青鸾仍摆着口型道:“快把门闩插上!” 宁晏礼低头看她,视线掠过白皙的肩颈,之后飞快腾出一只手,将她衣裳拢好,盖住一片春色。 青鸾垂睫,耳根微微发热,刚要再开口,就听身后磕嗒一声,宁晏礼插上了门闩。 虽能短暂松一口气,但叫门声仍不绝于耳,不管紫衣男子如何劝阻,褚冉却像是认准了宁晏礼就藏在房中,愈发地执着。 “本将军看得分明,那莲纹袍除了他宁怀谦,大梁上下还有何人敢用?” “将军,莲纹与云纹本就相近,一时认错也是有的。” “可若不是怀谦,他为何躲着不敢见本将军?” …… 听着门外的争辩,青鸾既觉可笑又深感无奈,只能比着口型向宁晏礼问道:“眼下该当如何?” 难不成他们要与这憨子僵持一夜? 宁晏礼眸光落在她唇上,其间情绪幽暗难辨,嘴唇动了动,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青鸾以为他也没辙,遂静心思考起来。 她对宁晏礼方才的一句极为认同,面对褚冉这种一根筋的脑袋,不给他个结果,定是会没完没了的纠缠下去。 可是要如何才能让他相信,房中之人并非宁晏礼呢? 此时,房外紫衣男子似乎被逼得没招,山穷水尽之下,终于道:“将军,侍中大人乃是宦官……好端端的,怎会来云舫呢……” 房内静得瘆人,青鸾闻声看向宁晏礼的脸,不禁冷得打了个哆嗦。 但这一个哆嗦,却忽而让她脑海中划过一道灵光。 她似乎想到能让褚冉相信房中之人不是宁晏礼的法子了…… 青鸾看向宁晏礼,脸上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而宁晏礼察觉她瞳中的闪躲,顿时也猜出她应是想到了那个办法。 四目相对的一瞬,似有火花相撞,两人同时错开了视线。 这么下去很可能错过擒住淮南王府细作的时机,半晌,青鸾反复思量,终于从嗓子眼里囔道:“大人,要不我们试试……” 不料,很快就被宁晏礼哑声打断:“不行!” “可是……” 青鸾料到他会拒绝,毕竟宦官对那事向来敏感。可即便如此,面对眼下境况,她却仍想尝试。 反正都是做戏,只要让褚冉闻得些“非礼勿听”的声音,相信房中人不是宦官,或许就能成功摆脱纠缠,他们才好顺利办今晚的正事。 宁晏礼见青鸾红着脸,双眼却执拗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呼吸一窒。 她眸中散发的灼灼逼人的温度,几乎在刹那间,就将他体内的血液彻底引燃。 第74章 第74章 浅尝过的一抹柔甜划过脑海,立即勾动心底更大,更深的贪婪。 尚未出走的理智极速归位,巨大的定力和长久的自持让宁晏礼还能勉强保持表面的冷静,但身体的某种应激变化却是难以控制。 此处没有冷水,唯有一间漆黑厢房,和一个折磨人的祸首,宁晏礼不敢再看青鸾,只低声留下一句“没什么可是”,便转身朝厢房深处走去,迅速在黑暗中化为一道寂静的墨影。 青鸾没想到他会沉着脸走开,连忙紧跟上去,但谁料刚走两步,脚下却被突然一绊。 青鸾心下大惊,整个身子失去重心,向前扑去。 矮几发出声响,宁晏礼倏然回头,一道力量蓦地撞了上来,他下意识伸手搂住青鸾,却因此扯动腕上的伤口。 一声低沉的闷哼从黑暗中溢出,带着一丝隐忍克制,却又因身处的环境,而显得格外暧昧。 叫门声戛然而止,少顷,又传来褚冉对紫衣男子问话的声音:“……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紫衣男子顿了半晌,才道:“大约……是狸奴窜动,撞翻了香炉吧……” “可方才,本将军明明还听见有男子……” “有,有吗?” 房中二人僵滞地定在一起,拍门声再度急促,情急下,青鸾把心一横,接着宁晏礼那道闷哼后,在嗓中喃出更加血脉喷张的一句:“卫将军莫急,今晚就由奴好好服侍将军。” “……” 撩人的语调钻入耳中,明知青鸾是故意为之,宁晏礼却有些忍不了了,一种极度矛盾复杂的心情,让他不由得收紧手臂。 青鸾被勒得呼吸一窒,抬眸对上宁晏礼冰冷如刀的视线,她眨了眨眼,直直望着他,故意娇声道:“将军轻点。” 宁晏礼浑身瞬间绷紧,修长的手指不禁微微发力,陷入青鸾后腰的凹陷。 指腹的热意透过薄纱,沁入肌肤,青鸾被他捏得生疼,又挣脱不开,便索性点起脚尖,咬着牙在他耳边道:“卫将军不悦,难道是因为奴伺候得不好?” 兰气轻吐,吹拂过耳畔,引起一阵从头到脚的酥麻,女子有意撩拨的声线娇细婉转,带着惹人怜惜的柔弱,宁晏礼瞥着青鸾的侧脸,上挑的眼角渐渐聚起猩红。 话音落下,房外传来一声抽气,以及尴尬的咳嗽声。 “将军,小的早说房中的并非侍中大人……”紫衣男子的声音接着传来,他故意压着声音,含糊道:“这种时候……还是,别打扰了吧。” 褚冉显然被他说动,房门外迟疑片刻,很快就响起离去的脚步,以及紫衣男子刻意的提醒:“褚将军这边请。” 房外两人已经走远,但房内却仍僵持着。 心脏在胸膛中跳跃,仿佛是囚笼中横冲直撞的猛兽,宁晏礼想要松开青鸾,手上的动作却反倒把她腰肢固得更紧。 “你一声声卫将军,叫得倒是顺口。”他沉声讥诮道。 青鸾咬唇,“属下的权宜之计,还望大人见谅。” “权宜之计?”宁晏礼眼底浮出清晰可见的戾色,“你做事可是素来不考虑后果?” 青鸾试图拨开桎梏,却仍被他死死掐着腰身,一动难动,“眼下既已脱困,大人还何须计较?” 宁晏礼眸色幽深,沉默地看着她,还是不肯撒手。 这是分明不想与她讲理了。 青鸾抬眼瞪向他,也较起劲来。 两人暗中角力,青鸾没想到宁晏礼竟丝毫不顾腕上的伤,硬挺着与她相持半晌,直到见他额上渗出薄汗,青鸾犹豫间身上力道一松,便踉跄半步,被宁晏礼揽入怀中。 身体陡然贴紧,二人同时一僵。 刹那间,青鸾只觉身前隐约有些异样,她微微怔住,旋即意识到了那异样源自何处。 脑中轰然响起,青鸾倏而定在了原地。 虽未经人事,但男女之事她也并非全然不懂,何况是正常男子与宦官的区别。 她顿时忘了先前的较劲,怔怔地望向宁晏礼。 一种极其颠覆的可能性,在心中油然生出—— 难道,宁晏礼不是宦官? 但很快,青鸾就在这种可能性上,又生出一重疑惑。 宫中对宦官身份的查验十分严格,除了入宫前的数次校验,便是入宫后,也有三年一次小检,五年一次大检,纵是如今的宁晏礼手眼通天,但早些年,他又怎能做到瞒天过海? 巨大的惊愕和怀疑中,宁晏礼已不知在何时放开了手。 青鸾腰间一松,但悬着的心却不敢落下。 宁晏礼的身份如果真有问题,便是欺君杀头的重罪。此事干系重大,在没能确认之前,她断不能轻易暴露对此的疑心。 青鸾强压下面上的震惊,迅速避开宁晏礼的视线,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紫衣男子的声音:“大人,卫淮川到了。” 见宁晏礼转身走入房中深处,半天没有应声,青鸾莫名的心虚,她屏息听见黑暗中传来窸窣的声响,不禁咽了咽嗓子。许久,却见房中豁然一亮。 榻边的红烛燃起,宁晏礼放下火折,深呼了一口气,才背对着她,哑声道:“准备动手。”。 画舫正中的圆台上,舞姬随着异域胡曲,妩媚地扭动着腰肢。 一个身形高大的武将左拥右抱,搂着两个美人儿经过圆台,看着台上舞姬的细腰,眼睛登时就挪不动了。 轻柔的披帛随舞飘落,他松开身边的美人儿,顺手将之抓入掌中,放在鼻下轻轻一吸,神情仿佛陶醉。 待嗅够了香味,他摘下腰间玉佩,就要往台上扔去,谁料,身旁的美人儿连忙抱住他的胳膊,央求道:“卫将军这个月已经赏了三块玉佩,何时也能赏奴一块?” 女子娇声软语,卫淮川笑了笑,也没拒绝,反手掏出一块金锭,丢在她怀里,然后唤来不远处的紫衣龟公:“这玉佩赏给台上的,叫她舞完这一曲,来房里伺候。” 这位爷是常客,他的规矩云舫里的舞姬和下人都懂。 紫衣龟公接过玉佩,立即点头奉迎道:“中郎将回房稍候,小的一会儿就把人送过去。” 一曲舞毕,专供舞姬更衣的厢房传来女子的嬉笑声。 “花奴,得了卫将军的玉佩,往后你可是攀上高枝了!” “他算什么高枝?” 被唤作花奴的舞姬摘下披帛,仔细叠好收起,又将玉佩锁入妆奁,“这卫五郎不过才是个羽林军的中郎将,若不仗着家世,有什么好稀罕的,咱们云舫出入的贵人还少么?” “这话也是了。” 一个身着鹅黄纱裙的舞姬随口附和道,之后,她似突然想起什么,双眼忽而一亮:“说来,我方才在外面见着一张生面孔!好像是第一次来咱们这儿的。” “第一次来的?”另一个舞姬对着铜镜整理发髻,疑问道:“也没听褚将军提起朝中近来有什么新贵,怕不是又有新登科的举子混进来了吧?” “我伺候过多少贵人?”鹅黄纱裙指着自己的双眼,“这双眼看得出人身上的官气,那位若不在三品往上,我算是白干这么多年了。” “哦?”一听这话,舞姬们纷纷凑了上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鹅黄纱裙故意拖着长音,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一旁在颊上补粉的花奴,也不禁停下动作,朝她看了过去。 “说呀说呀!”其他舞姬催促道。 鹅黄纱裙被催得挺不住了,才道:“最重要的是——那位大人,还是位俊俏郎君!” 她话音一落,一众舞姬顿时兴奋起来。 “有多俊?” “比起谢仆射如何?” “三品往上的郎君,莫不是陆氏那位?” “哎呦,你们可小点儿声,吵得我耳根子疼。”叽叽喳喳的问题涌了上来,鹅黄纱裙被围在中间,笑着与她们推搡,“你们若想知道,待会儿被那位大人看中,自己去亲眼见过就是了!” “花奴,可准备妥了?”嬉闹中,门外传来龟公的催促:“别让贵人等得太久!” “来了。”花奴懒声答了,又补了层胭脂。 “花奴,如此看来,你可是亏大了!”鹅黄纱裙扭过身子对她笑道:“论姿色,你可是咱们舫内数一数二的,照理说,今晚你最有可能被那位大人叫去伺候,却不想偏偏先被卫五郎看上了。” 这话里透着幸灾乐祸,花奴倒也不恼。 只见她慢吞吞扶髻起身,轻声一笑:“红烛未熄,你怎知谁会躺在谁的榻上?” 言罢,便摇着细腰,向门外走去。 这厢卫淮川正在上房,倚着凭几哼曲。 一旁的舞姬手持酒壶屈身上前,佳酿撞击盏底,发出脆响,卫淮川目光落在舞姬纤细的指间,探身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往怀中一带。 绫罗飘转,那舞姬顺势跌入他的臂弯,娇羞垂睫。 “将军今晚不是已将玉佩给了旁人,还撩拨奴来作甚?” 卫淮川用手抚过她脸颊,“你叫什么?” “云娘。”那舞姬拿起酒盏,递到卫淮川嘴边,“将军觉得奴如何?” 卫淮川接过酒盏,笑道:“极好,若早见过你,那玉佩便是你的了。” 云娘娇笑,注视着卫淮川将酒盏拿到嘴边,刚要饮下,动作却倏然一顿。 “将军怎么了?”云娘杏眼泛起疑惑。 卫淮川看了一会儿,笑着把酒盏送到她面前,“这酒不错,云娘尝尝。” 酒香入鼻,云娘挂在唇边的笑容稍滞,就在这时,门扇突然被轻轻叩响,“中郎将,人带到了。” 卫淮川抬眼望去,未等回答,房门却已被打开。 一名舞姬面覆*薄纱,推门进入房中,与此同时又有几个小厮,呈着酒菜进来。 卫淮川看向那舞姬的眉目,面色骤变,手掌覆上腰间,只见一道银光,唰地抽出软剑。 一声“来人”刚叫出口,房门就“哐当”被猛地合上,云娘从案下摸出一把匕首,抬手便刺,卫淮川闪身躲过,挥剑冲入从腰后拔出短刀的小厮中间。 卫淮川乃是禁军出身,身上功夫扎实,被人群围斗几个回合,虽被砍中数刀,但却仍在负隅拼杀。 他想着只要冲出房门,或许就有一线生机,可怎料打斗中,忽有一利器飞来,笔直刺入右肩。 软剑脱手的一瞬,数柄长刀架上脖颈,卫淮川睨向门前的舞姬,轻蔑道:“暗器伤人,果然是小姑子的把戏。” 伪作小厮的黑甲士卒很快把他捆了,青鸾扯下面纱,走到他面前,也不废话:“你与那叫花奴的舞姬是何关系?” 说着,她将那枚玉佩丢到他面前。 卫淮川看了玉佩,面容果然有所松动,但嘴上却仍兜着圈子:“这云舫上下舞姬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便是得过我玉佩的,也有十余,你所说的花奴,我并不认识。倒是不如说说你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既然这样,再扣着那舞姬也无用处,便启禀大人直接杀了吧。”青鸾故意对缙云道。 缙云配合颔首,抬腿就要出门,却闻卫淮川突然急道:“慢着!” 缙云回过头,青鸾与她暗中相视一笑。 “你们是宁晏礼那奸宦派来的人吧?”卫淮川狠狠道:“你们想从我口中询出什么,我自然知晓,只是在此之前,我要先确认花奴的安危。” 没想到这卫淮川竟是个情种,这性子倒不像做细作的料子。 青鸾约莫着时间,想那花奴在宁晏礼手下受审,估计用不了太久,便与缙云商量着,待会可将花奴押到他面前,也好让他撂得快些。 正待此时,却只听卫淮川口中忽然发出呜咽,青鸾心下一紧,转头看去,竟见他双眼赤红突出,痛苦地大张着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面色也渐而呈现出窒息的青紫色。 “这是怎么回事?”缙云愣住。 卫淮川身后的黑甲士卒也同时愕然,这期间他们视线从未离开,为何会毫无征兆地发生这种情况? “他莫不是中毒了?”青鸾看着卫淮川泛黑的唇色,猜测道。 不想此言刚出,卫淮川额上突然暴起青筋。 下一刻,众人就见他后背弓起,口中噗地一下喷出黑血,睁瞪着双眼,浑身抽搐片刻后,便僵直倒地。 第75章 第75章 “啊——” 尖细的惊叫从画舫传出,划破夜空。 几名舞姬看着倒在角落里的人,登时吓白了脸。 云舫的管事闻声赶来,钻进围聚的人群,乍着胆子上前,扶起地上的紫衣男子。 他哆嗦着伸手去探他鼻息,待感受到呼吸的的瞬间如释重负,大喊道:“诸位放心!是活的!是活的!”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皆松了口气,云舫管事的拍了拍紫衣男子的脸,好一会儿,紫衣男子才睁开双眼,迷糊着怔了半晌,迷药的劲儿才稍缓过一些。 “那舞姬……”他脱口喃道。 “你说什么?”管事的俯身去听。 紫衣男子的意识渐渐回笼,脑海骤然浮现晕厥前的画面—— 那名为花奴的舞姬长袖一挥,在半空扬起了某种不知名的粉末,他来不及闪避,在吸入的刹那,眼见其他伪装成小厮的黑甲士卒纷纷倒了下去,而后,他便也双眼一黑,对后面的事浑然不知了。 他茫然看过面前的人群,哪里还有那花奴的影子? 擒住花奴是宁晏礼交代给他的任务,此番若是搞砸,他便无颜再回府上了。 想到此处,紫衣男子蓦地从地上弹起,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画舫四面环水,外面又有鸦青带人守着,料想那花奴一时也逃不出此地,若带人加紧搜查,没准还能把人押回来。 待他疾步拐过一个转角,却不想突然被一人伸手拉住,他抬头看清来人,还没开口,就听对方劈头问道:“那舞姬人呢?” 青鸾抓着他,飞翘的眼眸此时已不见媚色,取而代之的,是满眼凌厉的杀气。 紫衣男子被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面露愧色道:“让,让她逃了……” 本以为那花奴只是替卫淮川传信的下线,却没想到她身手相当了得,竟让他们一时大意,吃了暗亏。 “逃了?”青鸾闻言一顿,心中的猜测被隐隐印证。 能在影卫和黑甲军手中逃脱,那舞姬果然不是普通细作。 紫衣男子见她神情严峻,忙问道:“莫不是卫淮川那边也出了问题?” 青鸾微微颔首,如实道:“他被人灭口了。” “灭口?”紫衣男子十分诧异。 “应是提前被人下了毒。”青鸾看出他的疑惑,“我猜,下毒之人便是那个花奴。” “怎么可能?”紫衣男子不可置信道:“在探子先前传来的消息中,这花奴是卫淮川的下线,她若敢对淮南王府的暗线下手,便是摆明了要与淮南王府为敌,她为何要这么做?” 青鸾却道:“他们二人,恐怕谁是谁的下线,还未可知。” 就像赵鹤安和真正的玄武,或许这花奴和卫淮川之间的关系,也有相似之处。 “女郎是说,也许淮南王府的暗线并非卫淮川,而是花奴?”紫衣男子道:“若如此,她便是得知我们盯上了卫淮川,故而要将之灭口。” 青鸾点了点头,“眼下来不及秉明大人,还请速速派人与长史传信,务必在云舫周围增派人手,以防细作趁乱逃脱。” 紫衣男子应了,刚一转身,袖间藏的短刀却被倏而抽出。 他蓦地回头,见寒芒划出一道弧线,迅速被青鸾收于腰间,遂怔然道:“女郎这是……” “待会安排完了,若还有多余人手,可派到大人所在的厢房附近。” 时间紧迫,青鸾来不及解释太多,“若我是淮南王府的暗线,毒杀卫淮川后若被发现,穷途末路之下,与其冒险逃脱,倒不如放手一搏,先去取了大人性命。” 紫衣男子愕然瞪大双眼,“女郎的意思是……大人现下会有危险?” “是。” 青鸾平静地看他一眼。 且这危险,大概是宁晏礼自己安排好的。 原先她还想不通,宁晏礼此次为何亲自前来,但如今她却猜到几分,或许他早已察觉端倪,才要以自己为饵,引出真正的暗线。 此计虽险,但却是最为精准有效。 不想青鸾答得如此干脆,紫衣男子愈发焦急,“我这就派人前去保护大人!” 青鸾却将他拦住。 若非影卫,仅靠画舫上这些黑甲军,根本不是淮南王府暗线的对手,届时恐怕不仅保护不了宁晏礼,反倒容易打草惊蛇,坏了计划。 “大人既宁可以自身为饵,也要抓那细作,自是早有筹谋。”青鸾道:“你们只需切断那细作的后路,旁的事姑且放心交给我来。” 说完,她一拢裙摆,将刀刃用轻纱遮住,转身朝厢房方向走去。 厢房内,红烛摇曳。 一根迷香缓缓穿破窗纸,探入房中。 缕缕轻烟悄无声息地弥散开来,融入安静的空气。 迷香燃烧过半,便有薄刃插入门缝,缓缓抬起门闩。 木闩“哐啷”落地,房门被应声推开,伴随着一道幽香,罗裙拂过门槛,一双光洁的足踩过地上绒毯,悄然行至榻前。 昏黄火光透过纱帐,照在一张如玉的脸上。 帐中的郎君面容清冷,阖目盘坐榻边,双手松弛搭在膝上,若不是袖口露出的纱布隐约洇出血色,根本叫人看不出有伤。 “花奴见过侍中大人。”女子盈盈一拜,声线甜柔如鹂鸟:“早闻大人容姿无双,奴今日有幸得见,果然非同一般。” 话音落下,房中寂静无声。 宁晏礼合着双眼,置若未闻。 花奴笑了笑,起身上前,一边用纤纤玉手拨开纱帐,一边娇嗔道:“眼下看来,大人性子淡漠,不近人情的传闻,也并非虚言。” 红烛的光在长睫下拉出一道阴影,宁晏礼静得连睫羽都不曾动一下。 花奴却不心急,垂手将披帛褪去,绯红轻纱自臂弯滑下,抚过手背,层层叠叠,飘然滑落榻边。 “枉费奴一番心思,助大人杀了那卫淮川。”她幽幽抱怨着,在榻边靠近宁晏礼的位置坐下,“大人对前来投诚的降将,竟都不睁眼看上一看吗?” “青龙,朱雀,白虎,你是哪一个?”宁晏礼终于开口,声音冰冰冷冷,仿佛不带有一丝情绪。 花奴微微一怔,不想他竟如此直接,少顷,又于朱唇挑起一抹浅笑,双臂撑在榻边,倾身贴近,“大人对奴好奇?” 耳边气息温热,身旁馨香浮动,宁晏礼面上无波,脑海中却划过一张清艳的面容。 “你既知我身份,就当明白,这套下作手段对我无用。”他冷然道。 “是吗?” 花奴看着宁晏礼的侧脸,目光从纤长的睫上,移至细挺的鼻骨,再到薄唇和下颌。 “说来也是奇怪。”她话里似带着疑惑,娇声道:“奴虽未伺候过宦官,可形形色色的男子却是见得多了。” 她说着,又将视线再度往下,停留在宁晏礼的喉颈,“在奴看来,大人分明与正常男子毫无分别,莫不是宫中验身之人搞错了?” 宁晏礼缓缓睁开双眼,眸光阴鸷地看向身旁,“淮南王府的军师姓甚名谁,平日藏身何处,他与你都是如何传信,以上你若如实招来,我可以让你死得没有痛苦。” “大人想知道的这些问题,都不是难事。”花奴眉目间尽是贪恋。 她抬手从他侧脸虚拂而过,在空气里划出一道流畅的线条,痴痴说道:“奴对大人一见如故,心生倾慕,若大人肯成全奴的拳拳心意,奴愿一生效忠大人。” 宁晏礼冷冷看着她,不为所动道:“我只给你半柱香时间考虑,在此之前若未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待香燃尽,便是你的死期。” 窗角丝丝缕缕的淡青烟雾后,一截香灰倏然掉落。 花奴收回视线,故意装作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嫣然笑道:“半柱香?” 她目光向他身下一扫,“大人难得肯以寻常男子身份待人,只给奴半柱香的时间,会不会太吝啬了些?” “如此看来,关于那军师的事,你是不打算交代了?”宁晏礼道。 “大人既早发现了那香,难道不知吸入会是什么后果?” 花奴用纤指勾下外裳的薄纱,露出锁骨下的皮肤,娇媚一笑:“奴倒是想知道,以大人现下动都动弹不得的模样,要赐奴一个什么样的死法?” 宁晏礼微微蹙眉,眼眸一转,看向了别处。 青鸾曾在他饮的茶盏中下过类似的迷药,那日他被她按在窗下淋了半晌的雨,怎会轻易忘记那般滋味。 思忖间,花奴又道:“奴看男人自信绝不会错。” 她纤细的手臂如水蛇般,顺着衣袖缠绕上来,“纵是有宦官身份所限,但以大人如今的权势,无论什么样的女子,还不是唾手可得?奴真不懂,大人明明是正常男子,为何偏要这般隐忍克制,过修行似的日子,非要与自己过意不去?” 不知是被话中哪句触动,宁晏礼浓黑的眸子微微一震,但只在瞬间,又很快恢复如常。 半晌,他于唇边勾出一抹阴蛰的冷笑,“你当真对自己的眼力如此自信?” 花奴把手环在他的腰间,柔声道:“当然。” 宁晏礼垂落眼睫,眼底渐渐凝起杀意,“你若看错,又当如何?” 花奴不屑一笑。 她打过交道的男子,没有成千,也有数百,宁晏礼的宦官身份究竟是真是假,她早在开始就已试出了七八分。 “大人的定力虽已远超常人,但男子么,只要是个健全的,就难保没有心魔。” 她指间摩挲,抬头望着宁晏礼的侧脸,“奴若猜错,情愿死在大人手中,可倘若奴猜对了,待会儿还望大人多卖些力气才好。” 言罢,花奴抬手覆上宁晏礼的腰带,却不想手臂突然一紧,垂眼看去,竟是被宁晏礼的手死死钳住。 “怎么可能?”她面露错愕:“你明明吸了那么多迷香——” 话未说完,宁晏礼便反手将她丢至榻下。 他起身理正衣襟,缓步走到花奴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已捞出一把长剑,剑花的寒光在空中唰然一转,架在了花奴颈间。 花奴趴在地上,余光刚好看见窗下的一小撮香灰,顿时明白过来。 宁晏礼分明是早已察觉,将她插在窗上的香换成了普通的线香,又一直佯装不动,以此叫她放松警觉。 花奴顶着脖子上的剑,在绒毯上狼狈爬起,“你怎料定我会来此杀你?” 宁晏礼居高临下道:“穷途末路,垂死挣扎,惯是你们这些细作的路数。” 花奴冷笑:“你这奸佞心狠手辣,竟以自己为饵,诱我上钩,也不怕阴沟里翻船,真死我手里?” “一个细作,倒是敢大言不惭。”宁晏礼把剑压紧,“趁着香未燃尽,你还有交代出那军师的机会。” “见你皮囊不错,本欲让你在死前做个风流鬼,你却偏不识趣。”花奴于朱唇边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意,“这便怪不得我了。” 说着,她已于裙中摸出一根细针,指尖一抖,朝宁晏礼持剑的手腕掷去。 二人距离相近,暗器飞出时又悄无声息,待宁晏礼察觉,提剑的手腕却忽然扯动伤处,动作僵滞的刹那,他便做好了生生被那银针刺穿皮肉的准备。 谁料此时,一道寒光骤然穿透门扇的棉纸,向房内破空而来,“锵”地将针撞飞。 接着,便有一支尖细的银簪,“当啷”一声,坠落在宁晏礼的脚边。 他一眼认出簪子的样式,眸光不禁微微一动。 第76章 第76章 花奴抓住这个时机,迅速旋身一滚,避开剑锋。 几乎同时,房门被“砰”地一声猛然破开,宁晏礼抬眸看去,只见一道身影凌空盈动,伴随着刀锋冰冷的光芒,飞快向花奴移动。 与宁晏礼视线在空中接触一瞬,青鸾就果断看向眼前,朝花奴挥刀刺去。 花奴面色陡变,迅速捏出数根细针,抬手便掷。 银针如水滴横飞,针针直逼颈间要害。 青鸾发现她下意识回头看向窗口的动作,怕她借机逃脱,干脆迎着针,脱手将短刀飞掷过去。 又是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 宁晏礼心下一紧,忙道:“小心!”,同时飞身上前,一把将青鸾拉入怀中。 护住青鸾的瞬间,银针贴着他的袖管嗖然飞过,悉数钉入敞开的门扇。 而另一边,青鸾掷出的短刀已直割破花奴的纱裙,唰地一声,一道鲜血飞溅,在薄纱上迅速洇开。 青鸾想从花奴口中问出军师,遂有意避开要害,想留活口。这一刀不偏不倚,正刺在花奴腿上,她骤然失衡,连退三步,终以手撑住窗沿,才没倒下。 看着宁晏礼紧拥着青鸾的手臂,花奴忍着痛,在嘴边勾出一丝讥笑,媚声道:“大人心魔积压太深,小心遭了反噬,若某日想开,不再忍了,冲着大人这副皮囊,奴随时愿意分忧。” 暧昧的眼神,撩惹的话语,衣衫不整的女子。 青鸾与宁晏礼神色同时顿住,下意识对视一眼,又迅速将目光弹开。 就在这时,花奴笑了笑,反手推开窗扇,上身一倾,随即翻窗而下。 青鸾刚要抬脚去追,就被宁晏礼牢牢拽住,她面露不解,未等开口,就听窗外传来女子“啊”地一声尖叫,然后便是一声闷响,以及紫衣男子的声音:“快把她绑了!” 周围伪装成小厮的黑甲士卒,应声一拥而上,花奴摔得七荤八素,很快就被五花大绑,押上了木舟。 青鸾听着外面窸窣的嘈杂声,这才想起,这间厢房下面对着的,并非水面,而是画舫的船板。 她诧异地看向宁晏礼,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这厮不会连这层都是提前算计好的吧? 宁晏礼低下头,见青鸾神情复杂,不禁用余光扫过凌乱的床榻,和散落在地上的衣裳披帛。 他面色微微凝滞,薄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 青鸾静静看着他,宁晏礼素来果决,鲜少这般欲言又止,不知究竟要说些什么。 等了半晌,才听他道:“方才我与那舞姬并非——” 听他语气中竟带着解释的意味,青鸾微微睁大双眼,却不想,未等宁晏礼把话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怀谦!果然是你!” 青鸾浑身一滞。 宁晏礼倏然抬头,只见门外的褚冉瞪圆了一双眼,正直勾勾地望着他们。 “你你你——”褚冉目瞪口呆地看着房中“依偎”的二人,半是惊讶,半是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本是路过,听到这边隐约有打斗声响,才被吸引过来,竟不料会撞见此等景象。 他宁怀谦搂着一名舞姬,在房中卿卿我我,且还大敞着房门! 宁晏礼眸光一沉,错身将青鸾挡在背后,“褚将军可是有事?” “无事无事。”褚冉没想到他竟如此坦然,反倒有些尴尬,“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地与怀谦相遇。” “我记得,大梁似乎并没有宦官不能进风月场的规矩。”宁晏礼冷道:“还是说,褚将军觉得我不配来此?” “怀谦这说得是哪里的话?”褚冉见他似有不悦,连忙道:“你我二人同朝为官,既是同僚,见面怎么也该打个招呼。” 说着,他伸着头,暗自向宁晏礼身后瞄去。 刚才虽然只晃过一眼,但他怎么都瞧着那舞姬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宁晏礼横在他面前,把青鸾挡得严严实实,褚冉只瞧见一角烟青色的裙摆,再要凑近,就被他冷声制止:“身后是我的人,褚将军此番莫不是有些失礼了?” 青鸾正要拢起裙摆,听到宁晏礼的话,明知只是事从权宜,却仍觉心中某处像是被攥了一下,轻轻陷入一块。 她微微沉了口气,想着自己如今已投入宁府门下,按说“她是他的人”,这说法倒也没错。 褚冉闻言一愣。 宁晏礼性情虽冷,但在朝上时,多少也会给他三份薄面,从未把话说得这般生硬,眼下看来,怕是真触了什么逆鳞了。 他缩回脖子退了一步,讪讪道:“我见这舞姬的衣裳,倒像是宫里娘娘常穿的料子。” “褚将军眼力不错。”宁晏礼侧头看了一眼,见那裙角正被身后的人儿悄然提起,藏在自己身后,他眸中寒意稍稍缓和了些:“这衣裳是我送与她的,将军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褚冉又是一愣,半晌,干笑了两声:“怀谦说笑了,给瞧着顺眼的奴婢略施些赏赐,哪里会有什么不妥?” 宁晏礼也勾了勾唇,“与其说是赏赐,倒不如说是我想用这些自认拿得出手的东西,来讨她欢心罢了。” “一个舞姬而已,怀谦说这话莫不是太当真了?”褚冉显然未料到他会说出这话。 “我已安排好今晚就要带她回府,褚将军若没旁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宁晏礼说着,就在身后握住青鸾的手,准备护着她迅速离开。 他掌心温凉,青鸾却感觉被烫得刺手。 宁晏礼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平日看似寡言持重,但必要时做起戏来,倒是也能脸不红心不跳,说得如此一本正经。 她埋头走在宁晏礼身后,又听褚冉诧异道:“可本朝早有规定宦官不可在宫外私自纳妾,何况还是云舫里的贱奴,怀谦如今身居高位,何必自降身份,平白惹人闲话——” “此事不由褚将军操心。” 宁晏礼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褚冉,冷冷道: “我自会奏请陛下,届时一纸赐婚,便是罪奴我也娶得。”。 从云舫出来时,夜已深了。 此时城中有士卒巡夜,虽见宁府的车驾不敢严查,但为求稳妥,还是把花奴和卫淮川的尸体藏进了来时的马车。 卫淮川因剧毒暴毙,死状很是惨烈,花奴面色苍白地扭动着身子,瞪向把她塞进车厢的屠苏,又朝着宁晏礼的方向呜声叫个没完。 负责押花奴的缙云,在她后颈劈出一记手刀,很快,众人的耳根子都清净下来。 鸦青见此把车帘放下,转头对童让道:“去把马为大人牵来。” “诺。” 童让将马牵到宁晏礼面前,双手呈上缰绳,却见宁晏礼半天没接,冲不远处烟青纱裙的女子抬了抬下巴,道:“叫她过来。” 屠苏正与青鸾滔滔不绝地说话,青鸾回头听见童让前来唤她,便把缰绳暂递给屠苏,自己朝宁晏礼走了过去。 “大人唤属下何事?”她伏手道,故意低头避开宁晏礼的视线。 宁晏礼看了童让一眼,又垂眸在他手里的缰绳上。 童让眨了眨眼,明显没有看懂。 两人的眼神交流全然失败,让一旁的青鸾也生出一头雾水。 三个人一匹马,在夜幕下大眼对着小眼,瞪了半天,青鸾几乎可以看见宁晏礼冰封般的冷脸上,仿佛浮现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骏马顿足在原地甩了甩头,将鬃毛抖出流畅的波浪。 鸦青安置好马车,回头见这边又莫名僵持起来,不禁露出苦笑。 他连忙把童让驱到一边,接过缰绳递到青鸾手中,低声道:“大人腕上有伤,骑马多有不便,回去的路上就劳烦女史了。” 青鸾对着手中的缰绳怔了怔,刚要开口,鸦青却已悄然退至远处,她转过头,却对上宁晏礼理所当然的表情。 “……”虽屡次明显感受到宁晏礼的针对,但青鸾不是多事的属下,既食人俸禄,她只能尽力放平心态。 不就是给他牵马吗? 她全当是在宫里伺候那些个矫情的嫔妃就好。 青鸾拽着缰绳让马立定,对宁晏礼道:“大人请上马。” 宁晏礼却看着她,反问道:“不应是由你先上?” 这话倒让青鸾一愣。 他这又是何意? 难道宁晏礼不是让她牵马,而是要她骑马带他? 半晌,青鸾见他微微蹙眉,像是在催“怎么还不上马”。 她深吸了口气,道:“来时大人不是还说,属下今日衣着不便骑马吗?” 宁晏礼平静道:“我彼时亦说过,只破例一次。来时乘了车,回去便只能骑马。” “……” “难不成你要我与他们同骑?” 宁晏礼向四周的影卫扫了一眼,青鸾不禁也跟着看了过去,适逢屠苏向他们望来,她想到宁晏礼坐在他身后的画面,顿时说不出话了。 青鸾一脚踩上马镫,翩然翻上马背,又把纱裙向前一拢,在身后留出足够宽敞的位置,以此避免他们发生不必要的接触。 “大人可扶着马鞍——”她侧过头,话未说完,宁晏礼便已翻身上马。 温热的气息从背后包裹而来,青鸾只觉后脊一凛,宁晏礼的鼻息正一下一下,轻轻地扑在她的耳后。 她连忙转回头,笔直地看向前方。 众影卫纷纷上马,宁晏礼回头看了鸦青一眼。 鸦青颔首,之后抬手一挥,道:“回府。” 清脆的马蹄声在暗巷中响起。 青鸾一抖缰绳,跟在前面的马后,缓缓出发。 这时,宁晏礼的手臂却忽而从身后环了上来,青鸾腰间一紧,垂眼就看到宁晏礼的手,以及被血洇透的纱布。 经这一晚的折腾,白纱已成了红纱,青鸾本想让他扶在鞍上,但见此景,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能开口。 大约是有些疲惫,宁晏礼一路无话。 他不说话,众人也跟着沉默,就连平日话多的屠苏和童让也闭上了嘴,只是不时朝他和青鸾瞄上一眼,然后又用眼神暗中交流着什么。 青鸾没想到回府的路,竟是这样漫长。 耳畔是宁晏礼微热的呼吸,背后是他沉稳的心跳。 二人实在贴得太近,她对宁晏礼防备了两世,这样近距离地,完全地背对着他,让她有种莫名的不安。 青鸾感觉得到,自己此时心跳极快,且难以自制。 “什么人!”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暴呵。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纷纷勒马回头看去,只见一队巡夜的士卒正迅速向他们跑了过来。 马车里毕竟还绑着一个活的,藏着一个死的,虽有宁晏礼在,怕是给巡夜的士卒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搜车,但凡事就怕万一,众影卫都暗自把手扶在了刀上。 童让回身掩紧车帘,向宁晏礼点了点头。 本就凝固的气氛,又平添几分危机,青鸾不禁浑身都跟着紧绷起来。 这时,宁晏礼突然从后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问道:“方才我就想问,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第77章 第77章 青鸾呼吸一窒,随便找了个托辞道:“属下从未遇到过巡夜,不知他们会不会搜车。” 宁晏礼望着她耳垂上的薄红,似笑非笑道:“敢在宫里刺杀公主的人,难道还担心搜车?” “……”青鸾倒是佩服他在这种时候也能开出玩笑,忍不住回呛道:“常在河边行走,大人还是小心为上,否则哪日又骑不了马,还得这般和人挤在同一匹上。” 宁晏礼冷嗤一声,握着她的手,猛然将缰绳用力向后一拉—— 伴随着一声嘶鸣,马头忽而一扬,高高抬起两只前蹄,青鸾只觉身体骤然失衡,全部陷入身后人的怀里,错愕间,双手又被紧握着把缰绳一扯。 马头被倏而扭转,青鸾视线随之一转,待马蹄落地,他们已于原地转向了身后。 望着马背上的二人,不远处的童让忍不住探身到屠苏耳边,小声问道:“大人不是说伤了手腕,拉不住缰绳吗?我怎么瞧着像是没什么问题。” 屠苏扯着缰绳在马上晃悠一下,露出一个不甚纯良的笑容:“大人那些心思,你个毛头小子能懂什么。” 这厢青鸾愕然回头,“大人这不是——” 宁晏礼却示意她望向前方,低声道:“待会再说。” 巡夜的士卒已跑至近前,为首的借着火光率先看到了鸦青,连忙伏手,余光向马背上的众人一扫,才发现宁晏礼居然也在。 而且怀里还带着一名面容清丽的女郎。 他急忙小跑到跟前,在马头前伏手一拜,谄媚道:“下官见过侍中大人,方才离得太远,竟没看清大人的车驾,下官该死!” 宁晏礼垂眼看向他,“现下可看清了?” “是是是!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是下官眼拙!”那士卒回道,说着,他还向青鸾偷瞄了一眼。 见青鸾容色瑰丽,他脑袋里随即浮想出一些腌臜画面,遂有意奉承道:“下官见大人平日大多乘车,鲜少骑马,难得今夜良宵,大人能有这等闲情,是下官冒然打扰了。” 那些细小的动作和心思,全然被宁晏礼看在眼中。 他微微皱起眉,眼底渐渐凝起一抹戾气:“你这双眼若是用不到正处,倒不如不要。” 此言一出,那士卒登时懵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山般压在了他的头顶。 他双腿当即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大,大人……下官,下官……” 一旁的鸦青连忙翻身下马,疾步走了过来。 眼下无论如何,还是要先安稳回府再说。 “大人白日里公务繁忙,方才饮了酒,这就要回去歇息了。”鸦青捞着那士卒的胳膊,生怕他瘫了下去,同时笑着从袖中取出银锭,放到他手中,“兄弟们巡夜辛苦,这是大人的赏赐。” 那士卒都要哭了,哪里还敢要宁晏礼的赏赐,慌忙推道:“下官不敢!这本就是下官分内的差事,哪里敢要侍中大人的赏赐!只求大人莫要怪罪!” 鸦青笑了笑,把银锭直接塞进了他的怀里,“即是当差,大人怎会怪罪?” 那士卒被吓得身子一缩,怯然朝宁晏礼望去,见他眉目间寒意骇人,不禁脸色泛白。 青鸾虽不知宁晏礼为何突然来了脾气,但马车里的花奴随时都有可能醒来,万一发出响动被人听见,怕是不好收场。 于是,她侧过头,对宁晏礼低声道:“大人,夜已深了,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 青鸾此言声音不大,甚至略显轻柔,配合她微微上扬的声线,叫人听了有种说不出暧昧。 宁晏礼敛回视线,目光落在她纤长的睫羽上,不觉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良久,才沉沉声吐出一个字:“好。” 青鸾没想到他竟真的应了。 但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宁晏礼说完便忽而调转了马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夹紧马腹,低喝一声,带着她飞驰而去*。 马儿如离弦的羽箭,驮着二人飞速穿过长街。 风在两耳边呼啸而过,伴随着宁晏礼不时的一声低喝,滚烫的气息透过疾风拥在青鸾的身后。 在渐渐适应这速度后,她于双眼睁开一条缝隙。 长街两侧的树木铺宅,在视线中疾速后退,待看清这是回往宁府的方向,青鸾稍松了口气。 “大人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大声唤道。 虽不知宁晏礼莫名其妙发了哪门子的疯,但为自身安全起见,她觉得有必要试探一下。 话音落下,身后除了滚烫,仍是沉默。 “此番甩开影卫独行夜路实在危险!”风不断灌入口中,青鸾尝试着劝道:“大人现下回去,或许正能与他们迎上!” 宁晏礼此时正是心浮气躁,不敢再多看她一眼,遂只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白日时的那般痛,现在就把嘴闭上。” 青鸾蓦地一怔,下意识咬住下唇上的伤口,紧紧地抿住嘴,红着脸不说话了。 疾驰的马蹄声中,女子鬓间的发丝被风吹起,刮在他的侧脸和颈间,宁晏礼没想到这样的速度下,竟还能闻到她身上花瓣和皂角的香气。 他深深沉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心境平缓下来。 虽明知一切都源于自己的心魔,但有些反应,却叫他仍难自控,其中,让他最为失衡的,是频频勾动这一切的祸首,竟对此浑然不知。 而这样的失衡,又会诱发出他更大的心魔。 二者常常循环往复,才让他不断在这漩涡中越陷越深。 但好在,他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想起留在青鸾唇上的伤,宁晏礼于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此间种种,他待时机成熟,早晚要从她身上一一讨要回来。 宁府众人紧赶慢赶,才在宁晏礼关上殿门时,才回到府中。 鸦青派人把花奴和卫淮川的尸体关进地牢,便急匆匆去向宁晏礼禀报,却不想他家大人殿门紧闭,灯也不燃一盏,任凭他请了几次,都不曾开门应声。 若不是屠苏一直守在窗边,他差点破门而入,以为宁晏礼又犯了晕厥的毛病。 鸦青想了想,此时能让他家大人开门的,恐怕府上只有一人。 他遂转了一圈,才找到在井边打水的青鸾,和垂手站在一旁,一脸“拦也拦不得,劝也劝不住”的缙云。 见青鸾独自一人拎水,鸦青连忙上前帮忙,“府中男丁甚旺,这些粗使怎用女史来做?” 青鸾看他一眼,只低声道了句“多谢长史”,便躲过他前来接桶的手。 “这是……”鸦青看向缙云。 “是大人……”缙云欲言又止。 鸦青想起方才宁晏礼极为反常的反应,突然明白过来。 一提宁晏礼,青鸾脸色登时又黑了下去。 她把刚从进中提上来的木桶,哐地一声撂在了地上。 早知宁晏礼有诸多怪癖,没想到还有自虐一项。 深夜里不睡,偏要用冷水沐浴,想必他这副冰冷心肠,便是这夜夜在冷水里泡出来的。 冰凉的井水从桶边溅出,打湿了裙边鞋袜。 鸦青急忙回避目光。 瞧这架势,他家大人和女史回府后,应是又闹出了什么别扭。 青鸾运了口气,把桶中水折入另一个里,然后又将之丢回井中打水上来。 见她一直这么闷头打水也不是办法,鸦青抬头对缙云道:“去把童让他们喊来帮忙。” 却不想缙云犹豫片刻,才艰难开口道:“大人说……往后夜里打水的差事,叫女史一人来做……旁人不许伸手。” “……”鸦青闻言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诚然,这冷水说到底,确是因女史才用的,但自家大人这路数会不会实在诡僻了些? 青鸾来来回回折腾十几趟,在宁晏礼寝殿中摸着黑,足足把浴桶里的水灌到边缘,才对着空气,恭恭敬敬伏手道了一句“请大人沐浴更衣”,之后便把门一摔,退出殿外。 殿内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宁晏礼反复压制几次,才强行忍住唤回她的冲动。 他沉默地摘掉腕上湿漉漉的纱布,褪下内衫,迈入冷水。 待听见有水声哗然从桶边溢出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一脚把桶踢翻。 “哐当”一声巨响,把在窗根下打盹的屠苏吓了一跳,他倏地从地上弹起,扶刀朝窗子里急道:“大人发生了何事?” 宁晏礼沉脸在漫着冷水的地上站了半天,许久才道:“明日早朝后,随我入宫请旨。”。 乌云密布,薄雨霏霏。 太极殿上,度支尚书念着近来国库的几项较大开销。 他声音平平,犹如念经,除了大殿正前的李洵脸色越听越黑,其他朝臣都低垂着头,暗自将眼珠子往宁晏礼身上瞟。 陈暨低低冷笑一声,侧头对身后的褚冉道:“你上朝前说的,可是真话?” 褚冉对他后脑勺瞪了一眼,“我何时有过虚言?云舫里许多人都瞧见了的。” “他这阉人心思倒多。”陈暨讽刺道:“也不怕被人因此参上一本。” 褚冉倒有不同见地:“他已说了要亲自奏请陛下赐婚,别看他虽是宦官,在这事上倒有些魄力。” 听褚冉话里似乎带着一丝赞许,陈暨撇嘴嗤道:“一个空有皮囊的废人,哪有士族女子看得上他?也就是那些贱奴才多瞧他几眼罢了。” 一旁,骠骑将军霍远山闻言皱了皱眉。 陈暨和褚冉在他耳边嗡嗡半天,他早听得厌烦,方才那一句更是莫名刺耳。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待出了太极殿,见陆彦与宁晏礼告辞后,他拿过内侍为他撑的伞,疾行几步,跟了上去。 “怀谦留步。”他道。 宁晏礼闻声回头,见是霍远山,遂伏手礼道:“霍老将军。” 其实霍远山刚过半百,与陆彦、桓昱等人皆是同门,朝中人之所以唤他为霍老将军,并非因他年迈,而是为与其长子,镇北将军霍长翎区分开来。 霍远山微微颔首,走到宁晏礼身边,想要开口,却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宁晏礼见此已猜到八分。 他虽与霍家往来甚密,但大多都是与霍远山的两个嫡子,尤其是霍长玉。 霍远山这般主动前来找他,算来还是第一次。 他平静地看着霍远山,半晌,先把话挑明了出来:“今日朝中传言非虚,我昨夜确是去了云舫。” 霍远山一怔,“你自幼时起就定力极强,亦不是贪恋风月之人,怎会……” 宁晏礼微垂下眼帘,“让老将军失望了,其间虽有缘由,但眼下既已在朝中传开,便是木已成舟了。” 霍远山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我方才听闻,那陈暨还想以此参你一本,若是如此,你倒不如先去奏明陛下,给那女子一个妾室名分。” 宁晏礼沉默少许,“我并未想过纳她为妾。” 霍远山面露不解。 “若去昭阳殿请旨,我打算娶她为妻。”宁晏礼道。 此言一出,霍远山蓦地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你打算迎娶舞姬为妻?” “她说过,定不会为人妾室。”宁晏礼无奈勾唇。 霍远山用一副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是何身份?你若娶了贱籍女子为妻,来日要是—— 他话音一顿,自觉失言,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又道:“你当真想明白了?” 宁晏礼望向太极殿的飞檐,视线因拉得过远,而显出一丝茫然。 “虽然现下还不得头绪。”他道:“但我直觉与她似乎颇有渊源。” 霍远山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道:“旁人向来是做不得你的主的,若是想通,我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还望……还望大人莫要忘了十六年前,在云都枉死的亡魂。”。 霍长玉从宁府地牢出来时,宁晏礼也刚从宫里回府。 二人迎面相遇,细雨纷飞中,撑着两把样式极为相似的桐油伞,伞面梨花如雪,枝影横斜,皆是出自一人所绘,宁晏礼只消一眼便可认出。 两人在雨中对望片刻。 宁晏礼皱起眉,冷冷问道:“这伞你是从哪得来的?” 其实问这话时,他脑海中已隐隐浮现出一种可能。 但同时他又不太确信。 毕竟印象中,霍长玉与她并不相熟,她怎会莫明送伞给他? 难道是之前在宫里的时候? 霍长玉在阴暗潮湿的地牢,帮宁晏礼验了半日的尸,刚血漉漉的出来,就遭他劈头一问,顿时愣了愣,“什么伞?” 宁晏礼向他头顶上方一瞥。 霍长玉跟着抬头,望向梨花伞面,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个啊。” 说着,他嘴角浮出一抹缱绻的笑意,“当然是有情人送的。” 话音甫落,宁晏礼脸色骤变,这时青鸾也撑伞路过,三把相似的桐油伞局在庭中面面相觑。 一旁的屠苏登时心叫不好。 第78章 第78章 雨点开始密集,落在伞面,发出急促的敲打声。 霍长玉看见青鸾,在一瞬间的怔愣后,脱口向宁晏礼问道:“她怎么在你府上?” 不料,宁晏礼却看着他,寒声反问:“她为何不能在我府上?” 霍长玉被他呛得一咳,莫名其妙地瞪起眼:“你在宫里遇到何事了?怎么一回来就跟吞了炮仗似的?” 青鸾闻言差点没忍住乐出来。 从前只觉霍长玉的脾气又臭又硬不好相处,现在看来,对上宁晏礼这副喜怒无常的性子,他倒是把好手。 于是,她竭力压制着唇角的弧线,向霍长玉伏手一礼:“见过霍大人。” 见青鸾一双媚眼分明含着笑意,宁晏礼面色又黑三分。 侧旁,屠苏看着他握伞的骨节渐渐泛白,生怕他一个猛力把伞柄捏碎,刚欲上前劝他小心腕上的伤,但终是长了点记性,只嘎了嘎嘴皮子,没敢开口。 霍长玉耿直,心中疑问没在宁晏礼口中得到答案,便转去问向青鸾。 他颔首应了青鸾的礼,挑眉道:“你今日怎的没在东——” 然而没等他把话说完,宁晏礼就横插进二人中间,左右各瞥了一眼,冷飕飕道:“我这儿不是让人叙旧的地方,无事别在这碍眼。” 说完,便径自穿过二人向书房走去,与霍长玉交错时,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伞面稍往侧旁一拱,当即把霍长玉手里的伞挑飞了去。 青鸾屠苏看着桐油伞在空中划出弧线,同时瞪大双眼:“……” 急雨哗然而下,霍长玉猝不及防被淋了个满头。 他愣着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掌心,旋即反应过来,抬头吼道:“宁怀谦!你什么毛病!” 说着,还举袖抹了把脸上的水。 却闻宁晏礼头也不回道:“我这没有给你换的衣裳,要么回你霍府,要么进来烤火。” “……”。 火盆前,霍长玉还在不停往下淌水。 他黑着脸,一手用巾帕按在头上颈间吸水,一手拿起案上的杯盏,猛灌了两口。 温热的姜水下肚,身上寒气散了些,连带着也消了些火气,但嘴上还是免不了抱怨:“不过是错拿了你一把伞,枉我在那腥臭的地牢里为你出了半日的力!” 何况那伞还是自己出现在御医院的! “我只是提醒你要慎言。”宁晏礼举起茶盏,轻呼了呼茶水上的热气,平声道:“既没弄清楚来源,就莫要胡说。” 霍长玉气不过:“我在御医院问了一遍,都说不知,适逢画屏拿着伞来找我,我还以为是她——我,我怎知她也是来问此事的!” 误会的来龙去脉尽已掌握,宁晏礼呷了口热茶,看向门扇的棉纸,其上映出一道清丽背影,双肩薄而端正,腰身细而挺直。 他咽下茶,暗自冷嗤。 倒是很会拿他的东西来送人情,只是,送人前也不曾想想,她还不还得起这债。 他面上乌云早已尽散,看起来心情畅然不少,转入正言道:“可查明了那卫五郎的死因?” 霍长玉撂盏在案,“又是中毒。” 一听“又”字,宁晏礼印证了猜测,“和赵鹤安所中的是同一种?” 霍长玉点了点头:“南疆毒,用量少则毒性缓发,用量重则立即暴毙。” “这毒很常见?” 霍长玉怪异地看他一眼:“前朝就禁了的,怎么可能。” 宁晏礼沉默片刻。 彼时赵鹤安的毒是谁下的,他心中有数,虽然青鸾从未正面承认。 “关起来的那细作你可看了?”半晌,他又道。 “看过了。”霍长玉道:“腿上有刀伤,还有摔的骨伤,已经接上了,死不了。” 宁晏礼“嗯”了一声。 霍长玉顿了顿,手肘撑在案上,探近身子,眼中带着光亮问道:“她就是你昨晚赎回来那个舞姬?” 带着地牢血腥味的潮气逼近,宁晏礼不禁蹙眉,向旁躲了躲,“不是。” “不是?”霍长玉略显诧异:“那你把赎回来的那个藏哪了?” 宁晏礼没应声,顾自端起茶盏,以袖遮住半张脸,又呷了一口茶。 霍长玉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从他表情中察出端倪,只好悻悻坐了回去。 “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他道:“听父亲下朝回来说,你欲娶那舞姬为妻。” 宁晏礼用眼角瞟他一眼,想起今日在昭阳殿,李洵听他请旨后,极度夸张且毫无忌惮地嘲讽大笑,眼底不易察觉地冷了下来。 “你也觉得荒唐?”他道。 霍长玉笑了笑:“难道不是?” 宁晏礼撂下茶盏,冷哼一声,“以我现在的身份,难道娶你霍家嫡女,你们霍家就肯舍下脸让女儿嫁给宦官?” 这话让霍长玉微微变了脸色,“你明知我不会有这个意思,今日怎么总拿话来呛我?” 宁晏礼许久没有说话。 霍长玉倒也明白,在这身份的问题上,许多年来他实在背负了太多。 他想做的,是改天覆命的事;他要走的,是条由死到生的路。所以只能选择这样的身份,一个不会让皇帝忌惮的身份,一个无法延续权力的身份。 虽到底用了极端手段让他躲过那一刀子,但于他自己,于这世人,他已是真的,也只能是真的。 因而身体上的伤可躲,但心上的疤却难愈,何况他心上的伤,又岂止这一道? 想到此处,霍长玉叹了口气,“我对此好奇,只是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入了你的眼。” 若按常理,大事未成以前,宁晏礼是定不会在这些事上费半分心思的。 又是半晌沉默。 但这一次,宁晏礼倒不禁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消一瞬,在他脑海中跳出的,竟是两个字——骗子。 再接下来去思考,他竟觉有些模糊起来。 明明她的面孔,她的身影都在眼前,但若叫他一字一眼地说清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竟一时有些词穷。 还有那两个梦,那样真实的触感,会是她吗?是今生?还是来世? 雨滴拍打着窗柩,阴天让人一时辨不明时间。 宁晏礼思忖着,眼中渐而浮现一丝茫然。 这种神情在他脸上是极为罕见的,除了二人年幼时,霍长玉这些年眼见着他变得愈发冷漠,愈发狠绝,几乎不记得自己上次见他如此,是在什么时候。 “你常言自己死在十六年前,我从前不懂,但今日却明白了。”霍长玉突然道:“如今的你,确是比从前有几分活人气了。” 宁晏礼看他一眼。 这话他反倒没有听懂。 从前与现在,他都是他,有什么分别? 霍长玉双手伸在火盆面前,火焰映在他眼中,照出温暖的光芒:“旁人也许不懂,但我倒真希望这么些年,能有个体己人在你身边,暖暖你这性子。” 独行惯了的人,看似把什么都看得清明透彻,却唯独不懂自珍自怜。 体己人…… 宁晏礼想了想,不觉将目光落在自己双腕的纱布上,默然勾唇。 她这也算得上体己人? 不过算不得又如何?他不过是想把她捏在手里,把她带给自己的失衡一点点还给她,把她欠他的债一寸寸讨要回来罢了。 “可知当初你父亲为何不让你从军?”宁晏礼话锋蓦地一转。 “什么?” 霍长玉不知怎么跳到这个问题上来了,疑惑转脸看向他,“我自幼跟在你身边,五年前又随你入宫,还从的哪门子军?” “你真当是因为这个?”宁晏礼道。 “不然呢?”霍长玉挑眉:“难不成我比我大兄差?” 宁晏礼一脸平静道:“你这性子,若上了战场,上阵前怕是还要为敌人烧一炷香。” “你——”霍长玉噎住,在家时,霍远山还真没少用这话数落他。 他纵是在心底深处还记着自己与宁晏礼身份有别,但二人自幼要好,真性情上来也常会忘了尊卑,遂忍不住回呛道:“倒是你这性子,待功成之日,我霍家也断不肯把女儿嫁你受罪!” 宁晏礼挑唇一笑,也不在乎,径自扯过信纸在案上铺展开来,蘸墨书写。 雨下到快晚膳的时候才停。 待宁晏礼写完给镇北军的传信,霍长玉的衣裳也烤干了。 他在火盆前起身,直了直腰,看着宁晏礼的手腕道:“我给你带了药,待会重新上了,宫里那些庸医的金疮药用处不大。” 宁晏礼撂笔折信,瞥他一眼。 这话说得好像他不是宫里的御医似的。 “唤她进来。”他把信递向霍长玉。 “谁?” 宁晏礼抬眼望向房门,门外廊檐下,还立着那道清丽的背影。霍长玉这才想起,那位东宫随侍现已投入宁府门下,他虽然方才听宁晏礼简单提了一句,但还是很不理解。 “唤她做甚?”他收信入怀。 宁晏礼提起两袖,完整露出腕上的纱布,“唤她上药。” “她?”霍长玉没想到宁晏礼竟放心让她近身伺候,往常这样的事,大多都是他自己来做。 宁晏礼理所当然道:“她已是我的人了,如何不行?” 霍长玉哑口无言。 这话的意思他懂了,就是听这说法,莫名觉得有些别扭,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青鸾被唤进书房,本以为是有什么要紧差事,却不想案上整齐摆着药和白纱,以及宁晏礼的手腕。 在霍长玉奇怪的目光下,她也觉得很是奇怪。 有霍长玉在,这种事还用得着她吗? 从昨晚她就在想,会不会宁晏礼是故意用这每月六贯钱来挤兑她的。 不过想来想去,她也没打算得出什么结论。 宁府家大业大,倒是不差这个,但本质上对她来说,既能方便复仇,又能攒下积蓄,纵是心里有气,也值得一忍。 大不了夜里打水时,再给他灌到桶边就是了。 青鸾一边腹诽,一边认真上药。 霍长玉拿的药,药力似乎很是强劲,洒在伤口上,宁晏礼虽还是不吭一声,但手臂微微的痉挛却骗不了人。 青鸾也不觉跟着有些紧张,直到听见宁晏礼一句“看什么呢”,紧绷的神经才倏然回神,不解地抬头道:“属下没——” 话说一半,她才发现宁晏礼这话不是问她,而是在问霍长玉。 宁晏礼看着霍长玉,眼神凉津津的。 霍长玉闻言,却仍未把视线从青鸾发髻上移开,嘀咕道:“这簪子好生眼熟。” 青鸾愣了愣,下意识抬手碰了碰头上的白玉簪子,“大人见过?” 话音刚落,就听宁晏礼把话插进来:“玉簪无非就那么些个样式,哪个不曾眼熟?” 霍长玉摩挲着下巴,一时想不起,便觉宁晏礼说得也对,“大抵是我记错了。” 青鸾把纱布一层层缠绕,宁晏礼不知是疼了还是怎的,全程皱着眉。 末了,待她打完结,他方掀起眼皮,突然开口问霍长玉:“你怎么还在这?” “什么?”霍长玉一愣。 青鸾也被这一句问得摸不着头脑,抬头却见宁晏礼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对霍长玉又道:“回去吧,我这的晚膳没给你带份。” 第79章 第79章 自从青鸾被宁晏礼喊进书房后,屠苏就一直趴在窗旁,提心吊胆地听着里面的动静,生怕宁晏礼又因为什么突然不悦,和霍长玉动起手来。 “屠苏兄!” “嘘!” 童让的声音吓了屠苏一跳,他回头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才把童让拉到离窗边较远的廊檐下。 “方才宫里来信,说钱常侍正带着陛下旨意往府上赶来。”童让压着声音道。 屠苏一怔,“竟这么快?” 午时才请的旨,这满打满算也才过半日。 “也不知是什么急事,估计是见雨一停,就赶着出宫了,约莫这会就要到了。”童让道:“屠苏兄,快些让大人准备接旨吧。” 屠苏下意识往书房瞧了一眼,心里有些打怵。 但想到眼下鸦青正在地牢审人,鹤觞司白又都不在,能进去传话的也只有自己,他在犹豫片刻后,还是下定决心,踯躅到书房门前,清了清嗓子,低声试探道:“大人?宫里——” 谁料话未说完,房门“砰”地一声被突然推开,屠苏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觉鼻下一热,顿时被撞出血来。 “我早应像陆三郎活得那般恣意,辞了御医院的差事,投入镇北军戍边,也好过在此受气!” 霍长玉带着腾腾怨气,大步而去,屠苏捂着鼻子,一时欲哭无泪。 待霍长玉走后,屠苏一边感激地接过青鸾递来的纱布,一边按捻出两揪塞住鼻孔,囔声道:“钱常侍正往府上来呢,大人是不是要准备一下,和……咳咳,一起接旨?” 说着,他眼神又不自觉往青鸾那边瞟了瞟。 青鸾前世便知钱福是宁晏礼的人,猜测他赶着宫门下钥前来宁府,定有急事,而见屠苏欲言又止,怕是这事不方便让自己听见,遂极有眼色地伏手退了下去。 “诶——”屠苏想要留她,却被宁晏礼一记眼刀制止。 他登时把嘴一闭,待青鸾映在门扇上的身影走远,才回过头不可置信道:“大人是不想让她知道?可这种事早晚还是会……” 宁晏礼长睫微颤,“此事你若说走了嘴,那根舌头往后就不必要了。”。 待宁晏礼换上官袍于殿前跪拜,青鸾方知是李洵传了旨意下来。 殿中,唯有鸦青屠苏在他两旁,其余人都在外面候着。 隔着一道雕花门,青鸾听不清钱福说了什么,但见宁晏礼一身绛红,在灯火下显得琼姿玉影,格外风流明艳。 他跪得庄正,神情持重,双手接过圣旨,又叩首一拜,才撩摆起身。 起身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目光稍稍一侧,用眼角向殿外划过一瞬。 视线隔着门扇相撞,青鸾微微一怔,再看去,宁晏礼已与钱福交谈起来,面上神情与先前一般无二,仿佛刚才的瞬间只是她的错觉。 宁府众人将钱福一行送至府门外。 钱福连连躬身,不敢让宁晏礼再送,离开前还不忘悄声嘱咐:“大人在陛下跟前,面上的规矩还是要做足,以免遭旁人诟病。” 此言不无道理,宁晏礼沉吟颔首,“明日我自会带她进宫,面圣谢恩。” 听了这话,钱福稍放心了些,向宁晏礼伏手一拜,挥手带着身后的宫人缓缓离去。 澄黄的诏书铺在案上,宁晏礼看着“赐婚”二字,默然良久。 鸦青与屠苏都摸不清他此刻所想,两人眸光交涉几个回合后,决定由鸦青率先开口。 他想了想,才道:“大人,明日臣是否要派人看看,择个吉日?也好将事情提前筹备起来。” 屠苏闻言向他暗暗比了个佩服的眼神。 却不想宁晏礼神色淡淡,“不过是事从权宜,择什么吉日。” 鸦青与屠苏相视一眼:“……” “眼下事主还囫囵不知,明日大人还要带人进宫……”屠苏忍不住嘀咕道:“这谢得是哪门子恩?” 宁晏礼抬眼看他,“你如此不平,莫不是要代她进宫谢恩?” 屠苏一哽,不敢说话了。 诏书被修长的十指卷起,放入木匣,“地牢里的那个审得怎么样了?” 宁晏礼把诏书和桃木簪并排放在一起,合上木匣,锁好。 鸦青没想到话会突然转到这上,“这三年她笼络禁中之人,为淮南王府做的事交代得倒是利索,卫淮川便是被他利用的一个。但一问到那军师,任怎么审她都缄口不言。” “那村夫的画像可给她看了?”宁晏礼道。 “看了。”鸦青道:“虽然咬死了不认,但依臣看,像是识得。” 宁晏礼微微颔首:“那便继续审,那村夫的下落也要继续查。” “诺。” 宁晏礼看着案上的灯盏,思忖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在云舫的厢房,他点燃的红烛。 “去取烛台来。”他道。 此言一出,鸦青屠苏同时一愣。 二人不明其用意,屠苏刚想发问,鸦青却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止住他的疑问,面带笑意地对宁晏礼伏手应道:“灯盏黯淡,臣这就命人将殿里都换成烛台。” 宁晏礼嗯了一声,把案角厚厚一摞公文放到面前,平声道:“叫她进来伺候。”。 青鸾正撸起袖子,提桶准备去井边打水,却听身后传来鸦青的唤声。 “长史。”她忙放下衣袖伏手道。 “女史。”鸦青回礼:“大人唤你进去伺候笔墨。” 青鸾诧异地望向紧闭的窗柩,“大人今晚不用冷水了?” 鸦青面上浮出欣然笑容:“大人今晚使的热水。” 青鸾哑然。 看来宁晏礼不止性情反复,怪癖也很不稳定。但她面上还是点了点头,推门进殿。 殿中灯盏不知何时已换做了烛台。 高低红烛,火光燃动,摇曳的光圈照亮殿内的陈设,让人暖意油生。 青鸾悄声合门,不忍打搅殿内的安静。 走过帷幔,她见案几后的人,已摘掉发冠,鬓间在洗漱后还带着一丝水汽,凝在发梢,显得尤为乌黑。 宁晏礼伏案疾书,整个人笼罩在烛影中,素白中衣外只披了件月色薄衫,衬得面容不似平日冷峻,反倒多了分俊朗的温润气。 他持笔的手腕虽缠着纱布,却仍如行云流水,唯有在顿挫时才稍显颤抖。 青鸾久侍于宫中,自是知道批阅公文时的规矩,遂不敢轻易上前。 她立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上,悄声侯着,但心里却犹豫,是否要开口劝劝宁晏礼,要注意腕上的伤。 正当这时,就突然听他轻声唤道:“上前来。” 宁晏礼没有抬头,青鸾只得听令上前几步,站到案边。 宁晏礼悬笔一停,掀起眼角,蛟绡纱的裙摆如水,再抬眸便是女子纤细的腰身。 仅凭感觉买的成衣,倒还合身,不过往后再买,应在腰间宽松两寸,活动起来大约能更舒适些。 “坐下。” “诺。” 案边早铺了一方锦垫,青鸾端端跪好,拿起砚旁的半截墨,研磨起来,却不料宁晏礼把批好的公文摞在了她眼前。 “大人?”青鸾研墨的手滞在半空,面露不解。 宁晏礼用下巴点了点案角的白玉印信,淡道:“盖印。” 青鸾定定看着他。 能经手宁晏礼手中的公文信件,可是她前世为淮南王府效力时,想都不敢想的。宁晏礼如此谨慎多疑,这种事照理说应该安排给多年的心腹,怎会突然放心让她来做? “怎么了?”见她半晌没动,宁晏礼察觉到她的迟疑。 青鸾连忙搁下墨,伏手道:“属下不敢窥探大人公务。” 宁晏礼注视着她,挑唇戏谑道:“看来你从前在东宫,也不是全然没学到规矩。” 青鸾:“……” “不过,我既应允,你便无需多言。”宁晏礼道。 青鸾怔了怔。 他当真已这般信得过她? 宁晏礼稍活动了下手腕,再次提笔:“东市那个吴姓的铁匠,我已派人将他们迁至了别处。” 青鸾闻言心中一窒,但面上不敢表露,只试探道:“哪个吴铁匠?” 笔尖在砚边荡开墨迹,宁晏礼脸上浮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行刺的胸器从何而来?” 青鸾脸色稍稍有些僵硬。纵是了解宁晏礼的手段,她也不曾想到,他竟这么快就顺藤摸瓜找到了吴叟。 所以,宁晏礼敢让她经手公文信件,是因为处处拿稳了她的把柄,料定了她不敢背叛。 宁晏礼瞥了她一眼,“这回想起来了?” 他声音虽不似往常冷冽,但青鸾依旧从中听不出情绪。 她不敢对吴叟和小虎子表现得太过在意,只能道:“可怜那吴铁匠年岁已高,又带一小童,此番遭属下牵连,倒是无辜。” 宁晏礼听出她的句句防备,不禁蹙眉嗤道:“你是怕我对他们用刑?” 青鸾手里的印信差点不稳,“属下不敢。” “……”宁晏礼盯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青鸾听到自己的心跳,殿中烛火炙热,她只觉后脊微微发汗*。 许久,宁晏礼竟是无奈一笑,“他们祖孙二人如今在新宅中住得很好。” “大人你……” 看着那浓黑如夜,让人时常猜不透深意的双眸,青鸾微微睁大了眼,在一瞬间,心里仿佛有常年压满枝头的积雪掉落,无声融化于泥土之间。 夜色渐深。 沉香从铜炉中屡屡飘出,与烛光在空中交织。 除了中途添了一次香,宁晏礼就没再抬过头,一直专注在如山的公文间,连呼吸都静得让人不忍打扰。 盖印本就枯燥,四周弥漫的沉香更是让青鸾眼皮渐沉,待终于盖完最后一份,方开口道:“大人日日辛劳,今晚还是早些歇息吧。” “你乏了?”宁晏礼停笔看她。 “属下不敢。”青鸾垂眸。 是不敢,而非不是。 这是宫里人惯用的婉转句式,她想宁晏礼应当听得明白,再熬下去,她怕是要直接睡过去了。 不想,宁晏礼却只道:“印盖完了,便继续研墨。” “……”青鸾正困得点头,被他这一句惊开了眼皮,才慢吞吞拿起墨锭,扼袖细研。 磨墨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像是催人入睡的曲调,砚中墨汁渐厚,她迷迷糊糊看到自己的倒影,头也随眼皮越来越沉。 腕上的剧痛愈演愈烈,宁晏礼持笔的手也越来越抖,终于,在血洇透纱布前,他轻出了口气,撂下了笔。 一旁,伏案熟睡的青鸾似乎察觉到声响,微微颦了颦眉。 宁晏礼扶腕看向她,半晌,勾起唇角,忍痛抬手又在案上的铜炉里添了些安神香,然后摘下肩上的薄衫,披在了她的背后。 无意触碰到青鸾的肩膀,宁晏礼指尖微微一僵。 第80章 第80章 一刹那的触碰,仿佛让身边人的存在终于有了实感。 随着女子均匀的呼吸,她单薄的双肩正缓缓起伏,以水色的蛟绡纱勾勒出蝴蝶骨纤丽的线条。 温度从冰凉指尖传入,似乎点燃了心底的某处蠢动,宁晏礼迅速将薄衫为青鸾披好,密密实实地遮住她整个肩颈背身。 纤长的睫微微颤动,睡梦中,青鸾努了努嘴,无意识地抿住了下唇。 唇瓣上伤口的烙印已淡去了些,但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落在宁晏礼眼中,却仍如天雷勾动地火。 他眸色沉了沉,下意识地将手伸到青鸾面前。 温热轻盈的鼻息一下一下扑在指间,灼透皮肤,渗入骨血。 指腹拂过伤口深红的结痂,微微坚硬凸起的触感,像是有人用茅草轻轻刮在心上。 宁晏礼突然很想用力揉捏住她的唇。 “李慕凌……”柔唇翕动,轻吐出一个名姓。 宁晏礼脸色顿时一黑到底。 在他面前,她竟于睡梦中道出其他男子的名姓,且那人还是偏是仇敌之子。 她不是说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吗? 难道少年时青梅竹马的情义当真如此刻骨铭心? 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宁晏礼紧紧攥住手指,盯着青鸾纯然无辜的睡颜,眸光逐渐变得狠戾。 脑海中瞬间掠过那道赐婚的诏书,再想起数个被心魔折磨的深夜,他蓦地扯掉青鸾背上的薄衫,莲花纹被粗暴揉皱,摔在地上。 起身掀起的风撩动烛火,殿内光影微晃。 浓郁的安神香让青鸾在睡梦中卸下防备,对即将靠近的危险浑然不觉。 她侧头趴在臂弯,胸口窝在案角,因呼吸受阻,四周又弥漫着沉香,便梦到自己正被宁晏礼扼住咽喉,逼她说出是否会因李慕凌给的侧妃之位而背叛于他。 半晌,她于梦中忽觉呼吸顺畅起来,却不知自己已被打横抱起。 “大人……属下不会……死也不会嫁他……”她口中含糊地呓语着。 宁晏礼微微愣住,走向榻边的脚步一顿,垂眸望向怀里的人儿。 梦中的呢喃,竟是为了向他的一句解释吗。 榻边,宁晏礼看着安睡的青鸾,掖起被角的手挣扎了一下,旋即起身拿下衣桁上的外裳,迈出殿外。 夜里起了微风,带着一丝瑟瑟凉意,秋日将近,夏蝉却毫无察觉,还在不知疲倦的鸣叫。 檐下,靠在雕花窗旁的身影发出一丝轻叹,融入缱绻夜色。 青鸾从薄被中伸出胳膊,口中喃喃地伸着懒腰,然而在睁开双眼的瞬间,却蓦地僵住。 自己昨晚竟又睡在了宁晏礼的寝殿! 她倏而从榻上坐起,殿中四下无人,一如平日寂静,只有外面飞过的鸟儿,落在窗前枝头,传来叽叽喳喳的叫声。 这清脆伶俐的声音落在青鸾耳中,却如嗡嗡巨响。 眼下宁晏礼宦官身份存疑,虽还不能全然确定,但终有是寻常男子的可能,她竟就如此堂而皇之地睡在他的榻上…… 青鸾脸颊有些发热。 她自是清楚,行走在刀尖上的人常常命悬一线,遑论男女皆容不得矫情,前世为淮南王府投身沙场,被宁晏礼率军围困时,她日夜与将士们挤在一起,也不曾有过半分别扭。 但如今,眼见自己衣衫完整,床榻上也只有一人躺过的痕迹,她却还是忍不住联想出一些有的没的。 “女史可是起了?” 帷幔外很快传来缙云的声音,打散了青鸾的漫想,她连忙下榻应道:“起了起了!” 她一边整理衣裳发髻,一边算了算晨曦在地上铺撒的长度,这个时辰,宁晏礼应已下朝。 自己昨晚后来明明在案边研墨,是如何睡到他榻上的?而他这一整晚又睡在了哪里? 青鸾心中有诸多疑问,但话到嘴边,却只悄声向缙云问出一句:“缙云,你可知……大人去哪了?” 话音一落,帷幔另一边明显有刹那的怔愣,少顷才道:“大人就在庭院里候着女史起身呢。” “……” 青鸾动作一滞,还以为自己听错,迅速疾步到窗前,小心推开一道缝隙。 潋滟晴日照耀在庭中人的身上,宽肩窄腰,形姿挺拔。 在窗扇打开的一瞬,像是察觉到青鸾的目光,宁晏礼回过头,同时向她望来。 唇红齿白的谪仙脸,在暖阳和红艳艳的官袍衬托下,显得极具冲击力。 青鸾晃了晃神,恍然间,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 眼尖的屠苏瞧见窗扇动了,忙道:“大人!青鸾小姑子起——”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窗被关上,院中飘落两片树叶。 宁晏礼的眼刀未及,屠苏就已意识到自己又嘴快了,缩着脖子往远推了一步。 像是被人发现偷窥一般,青鸾背靠在窗上,心中砰砰。 这时,缙云已端着热水进来,还周到地带了更换的衣裳。 青鸾净面漱口,感激地致谢,缙云却微微一笑,暗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女史不必言谢,大人还在外等候,女史先行更衣吧。” 青鸾没懂:“大人等我?” 缙云抿唇,笑而不答,躬身退了下去。 青鸾看了看手中的衣裳,也没多想。 前日去云舫,宁晏礼和府中人之前亦是只字未提,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这道理她很是赞同。 湘妃色的襦裙映在铜镜里,泛着淡淡绯红光华,青鸾拨弄着裙摆,嘴角不禁弯起一抹浅润的弧度。 从前她身为细作切忌惹人注意,便鲜少穿这样鲜丽的颜色,可褪去那些血淋淋的身份,她也只是普通女郎,美丽的衣饰她也喜欢。 只是出门后,青鸾才发现一个问题,若站在宁晏礼身旁,二人的衣裳似乎有些靠色。 几名影卫之间,唯有他二人站在太阳底下是红艳艳的,这让她很是别扭。 在宫中数年,下人不可与主子争辉,这是最基本的规矩。 但有了之前关于穿衣的交涉,青鸾又捏不准要如何与宁晏礼开口,才不会牵累缙云,于是她琢磨着,向宁晏礼行了礼后,径自挪向边缘的位置。 宁晏礼皱眉唤她:“你要去哪?” 青鸾从屠苏身后探出头来,疑惑地指向自己:“大人问我?” 宁晏礼平声道:“不然呢?” “……” 见宁晏礼又当众给自己难堪,青鸾不禁怀疑,是否昨夜自己占了他的床榻,又因此被他记恨了。 她面露尴尬,伏手站到屠苏身旁,悻悻道:“全凭大人吩咐。” 宁晏礼看了她一会儿,才道:“那便过来跟上。” 门外马车已经备好,今日随行的只有童让屠苏和青鸾三人。 青鸾瞧着单独的那匹马是屠苏的坐骑,便自觉地跟在宁晏礼身后钻进了车厢。 见她施施然在对面坐下,宁晏礼愣了愣,旋即转过头,于唇角勾出一抹极难察觉的弧度。 青鸾低头铺好裙摆,坐端正后,马车也缓缓驶动。 大约是雨过天晴,昨日阴绵了一整天,今日阳光却绮丽得令人炫目。 长街两边,挂满的店招下吆喝不断。 蒸包子的,切蜜糕的,汆丸子的,浓郁的烟火气息,循着车帘缝隙钻入马车。 青鸾掀开窗幔,十丈开外,东市街角的一家铺子围满了人,其上挂着一道年久褪色的招牌,离近些依稀辨认才得看清,上面写着“芙蓉记”三字。 铺子前的大灶冒着腾腾热气,二十几个蒸笼分成三摞,在灶上叠得老高。 四名伙计,一个收钱,一个卖货,两个不时翻腾着蒸笼,好叫上下受热均匀,待会儿一齐出锅。 青鸾从前就知道这芙蓉记,是上京城中以卖金乳酥闻名的铺子。 东市论起吃食,他家当属一绝,只是每每路过都挤着长队,她不得空闲来排,自然也没尝过,不知这芙蓉记的金乳酥是否真如传闻那般甜软。 青鸾不觉将手扶在胃上。 她从起身到现在,还未曾食过任何东西,闻着街边不时传来的香气,更觉腹中干瘪,胃里甚至有痉挛之征兆。 正待此时,灶前的一名伙计用木夹在最上端的蒸笼边嵌开了一条缝,满满一团白雾钻出,其后便显出一只金黄油亮的大包子,扁胖胖的趴在热腾腾的蒸笼里,让人见之垂涎。 青鸾盯盯地望着,不禁咽了咽嗓子。 过会儿不知要去办什么差事,若办完时辰不晚,她想向宁晏礼告半日的假,来芙蓉记买金乳酥。 她听白芷说过,金乳酥又称单笼金乳酥,一笼只有一个,每人排一次限买三笼。 看这拥挤得架势,半日的假,她最多也只能排上两次,买到六只金乳酥。 新到宁府当差,自是不好吃独食的,缙云不必说了,还有屠苏,鸦青,童让这三个已经熟络起来的,给他们一个带上一只,自己留上两只,如此刚好。 青鸾严谨地计算着,却忽闻身后案几传来轻轻“咯噔”一声。 她回过头,方见宁晏礼不知从马车哪个角落,戏法似的拿出一食盒搁在了二人中间。 盒盖上漆绘着精致的莲纹,掀开后,其中竟赫然摆着三只油亮亮的金乳酥! 青鸾当即愣住,满眼惊讶地望向宁晏礼:“大人这是?” 宁晏礼没有说话,只把食盒向她又推近了些,平静地给了她一个“欲食从速”的眼神。 青鸾却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若是放在从前,她恐怕会以为宁晏礼是算计好,提前在这金乳酥里下了毒。 “不想吃?”宁晏礼见她久久不动,作势要盖上食盒。 “想!”青鸾几乎没有犹豫,就把食盒揽了过来,眼中惊喜俨然可见。 宁晏礼睫羽一颤,他从未见过青鸾这般表情。 一双晶亮飞翘的眼,没有平日的心机与媚色,尽是纯然剔透,黑亮亮如曜石一般。 这样的她与寻常女郎无异,却又与她们所有人不同。 香甜的奶香味飘溢而出,萦绕在整个车厢。 青鸾双手捧着金乳酥,低着头,猫儿似的一口口吃着,唇上偶尔沾到一片面屑,很快就被她伸出舌尖,灵巧地舔舐回去。 几次下来,唇瓣已稍显莹润,透着粉嫩嫩的色泽。 宁晏礼喉咙有些发紧,抬手松了松领口,把视线移向一旁。 今早下朝,他带人顺路到东市,适逢芙蓉记开灶,听缙云屠苏议论,说这金乳酥香甜,是女儿家喜食的口味,他料到青鸾在安神香作用下会起得晚些,便叫屠苏排了队买来。 却没曾想,她竟是真的喜欢。 胃里渐渐丰盈,青鸾终于腾出精神去关注其他。 她一边吃着,一边察觉到宁晏礼的反应,想了想,往食盒中剩下的那只金乳酥上瞄了一眼,问道:“大人不吃?” “……”宁晏礼只瞥她一眼,便迅速收回视线,侧脸显出极其紧绷的线条,足有半晌,才冷声回道:“……我不喜食甜腻。” 80-90 第81章 第81章 青鸾狐疑地眨了眨眼,吃到最后,还是把剩下的那个留给了他。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打马声由远及近,青鸾掀起窗幔回望去,竟发现四周的路是前往阊阖门的方向。 她揭着窗幔寻思片刻,后面拍马追来的影卫已行至近前。 “吁——”童让勒紧缰绳,马车徐徐停下。 那影卫翻身下面,上前伏手低声道:“大人!和亲队伍传信回来了!” 青鸾闻言便要起身下马车,却听宁晏礼道:“你不用回避。” 青鸾顿了顿,颇为意外地抬头看他。 “说吧。”宁晏礼视若无睹地挑起车帘,转头对传信的影卫说道。 那影卫顺着车帘的缝隙瞄了青鸾一眼,旋即又走近了些,低声道:“昨日夜里事已办妥,司白大人截下了谢仆射向淮南王府的传信,封缄隐秘处,确有朱雀纹样。” 朱雀。 青鸾眸光一动。 谢阮果然是另外三条暗线之一。 宁晏礼沉吟道:“人可处理妥了?” “已经伪作成突发疫症,尸身已就地焚了。”那影卫从怀中取出一沓书满字的绢帛,“这是司白大人审出的,谢仆射与淮南王府勾结的罪证。” 宁晏礼接过绢帛,一张张展开来看,半晌,轻嗤道:“淮南王府下的倒是一盘大棋。” 言罢,他将绢帛递给了青鸾,“你且看看。” 青鸾微怔,连忙抬手接过,迅速翻看起来。 其间写着谢阮替淮南王府联络过的诸侯士族,以及他们以布料运送掩盖的利益往来,上一世响应李慕凌联合逼宫的楚王、豫章王赫然在列,八大士族中除了霍家,亦皆与淮南王府多多少少有过往来。 青鸾虽知士族之人素来见风使舵,不会轻易将筹码压在一边,但在其上看见丞相陆彦的名字,着实还是有些惊讶。 难道是谢阮在口供里故意掺假?还是有什么事,是她前世今生看漏掉的? “看了可有什么要说的?”少顷,宁晏礼问道。 青鸾不动声色地把提及陆彦的那片绢帛放在最上,“谢仆射纵是贪生怕死之辈,这交代的也未免太多了。” 谢阮落在宁晏礼手中,早该明白等着他的下场会是什么,即便受不住刑,也不至于把近年大大小小的事一并都撂出来。 宁晏礼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你也觉得有问题?” 青鸾颔首,端端正正地把绢帛呈还到他面前,“大人认为这口供可信?” 宁晏礼垂眼一扫,又看向她:“你若想问我对丞相的态度,大可直说。” 不想自己心思就被如此直截了当的洞穿,青鸾当即一哽,“大人……明鉴。” “前朝皆是以利益捆绑,尤其是出自陆谢这样的士族,家族荣耀高于一切,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态度?不过,”宁晏礼一边抬手翻弄绢帛,一边道:“我曾欠下丞相一个人情,早晚是要还的。” 听宁晏礼第一次提及自身过往,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青鸾还是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今日这厮似乎格外反常。 正待此时,马车外突然传来羽翅扑簌的声音,随后便听屠苏道:“大人!宫里来信了!” 宁晏礼神色微凝,旋即掀开车帘。 青鸾只见他一抬手,便有一只黑鸦像是听懂了招呼,扑簌地收起羽翅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这一瞬间,青鸾脑海中鬼使神差地划过前世,自己死前眼中最后的画面——悬于城门之上的宁晏礼的尸身,被漫天鸦群啃噬殆尽。 想到此处,青鸾几乎是脱口道:“大人腕伤未愈,小心乌鸦嗜血!” 宁晏礼闻言一怔,回头看向她,“你怕这畜生?” 只见那张俏丽的小脸此时竟微微泛白,那双素来带着算计的眼,从黑鸦身上又移至他的脸上,其间情绪虽然一闪而过,但他看得真切,分明是满满的焦急与担忧。 青鸾自觉失言,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点头“嗯”了一声,却不想宁晏礼旋即把手一扬,黑鸦受惊似的扑腾两下翅膀,在车顶盘旋两圈,才振翅飞入长空。 “这种畜生聪慧认主,不会轻易伤人。”他说着,指间翻出一支银管,从中抽出一张卷起的纸条。 青鸾怔愣地看着他,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刚要细想,却见宁晏礼看完纸条上的传信后,眉头忽而一皱。 不知宫中传了什么消息,自打看完后,宁晏礼的眉头就一路拧着,且一言不发。 眼看朱红色的宫门近在眼前,他也不曾交代今日外出有何差事,青鸾怀疑他是不是把这事忘了。 “大人?”她小心试探道。 宁晏礼看她一眼,淡淡道:“待会儿你随我进宫,到昭阳殿后,你先在外候着我。” 他竟是打算带她进宫? 青鸾倏然落下窗幔,有些惊讶:“属下进宫怕是会被人认出,届时要如何解释?” 宁晏礼却道:“你与我一起,无需解释。” “……”青鸾哑然。 正待此时,马车突然缓缓停了下来。 屠苏兜转马头,靠近车帘道:“大人,昭阳殿的内侍前来传话。” “传谁的话?” “似乎是钱常侍。” “让他上近前来。” “诺。” 很快,车帘被屠苏掀开,一个小内侍向宁晏礼伏手行礼,面色焦急,果然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方才不是刚传信来,眼下又为何事?”宁晏礼道。 “常侍也没想到,陛下刚得知谢仆射身故的消息,司徒大人就进宫面圣了!”那小内侍道。 谢璟? 一旁的青鸾不算意外,谢氏苦心栽培的下任族长英年早逝,谢璟坐不住了也是应当。只是这谢璟看似平素总是抱病,不问世事,但这消息竟得的十分及时。 “谢司徒可是与陛下说了什么?”宁晏礼道。 “说是说了,”小内侍道:“只是司徒大人说的不是谢仆射暴毙的事,反而是在陛下面前列了谢仆射在朝中结党营私的诸多罪状。” 此言一出,青鸾与宁晏礼飞快对视了一眼。 自己亲侄子身负皇命,随和亲仪仗出使,途中突然暴毙,他谢璟不在李洵面前哭求彻查死因也就罢了,竟还偏在此时大义灭亲,参了已故的亲侄子一本。 想必这谢司徒是有备而来了。 “结党营私?”宁晏礼道:“说的可是谢阮与淮南王府的勾当?” 那小内侍点了点头,嘴里却似有话说不出口,吞吐道:“还有,还有——” “可是还提及我了?”宁晏礼直言道。 那小内侍啜嗫道:“是……” “怎么说的?” “司徒大人说,说谢仆射的这些勾当,大人早就知晓,可是不知为何却隐瞒了下来,并未上报给陛下……” 青鸾闻言微惊。 谢璟久不参与党争,没想到一出手竟这般狠准。 他并未刻意构陷,反而借着谢阮的死,铺陈其罪,并借机参宁晏礼知情不禀之罪。 此罪虽然不重,但偏遇上多疑的李洵,就尤为致命。他唯一的信任长期悬坠于宁晏礼身上,若因此一朝崩塌,恐怕将如巨山倾覆,宁晏礼很难不受其反噬。 刚想到此处,就又闻那小内侍道:“常侍见陛下脸色很不对劲,便让奴婢来向大人传信,约莫司徒大人待会儿退下,陛下就要传召大人觐见了。” 他下意识往青鸾那边瞧了一眼,“常侍还说,大人今日还是莫要提旁的事了,陛下若真动怒,再牵扯出更多事,怕是会要人性命的……” 在一旁掀车帘的屠苏听不下去了,忿忿道:“这谢璟老儿好端端的不在家养病,跑到陛下面前告得哪门子御状?” “我杀他侄儿,他参我一本,有何不可?”宁晏礼倒似并不为谢璟所言惊讶,只是脸色极其沉冷,眼底阴鸷得像要杀人。 “谢仆射的死讯刚传回上京,谢司徒此番反应莫不是太快了些。”青鸾思忖道:“难道,他们因布庄的事情败露,早打算把谢仆射当做弃子?” “连悉心培养多年的下任族长都能弃了,这谢璟老儿也真舍得。”屠苏嗤道:“大人,反正那谢璟老儿也是信口说的,陛下若是问起,大人就咬死说并不知情就得了!” “大人日前方在东市封了谢氏几家铺子,这事谢司徒拿的出证据,想瞒也是瞒不住的。”青鸾凝眉道。 谢璟此番阳谋,因势利导,当真是把谢阮的死利用到了极致。 “大人可想好了要对陛下如何解释?”她见宁晏礼沉默,不知他打算如何应对。 此番他若因此失了李洵的信任,与淮南王府的局势很有可能会在瞬间被逆转,而且他自己也将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这是今日她第二次露出对他担忧的神情。 宁晏礼眸光微动。 车帘外阳光甚好,斜打在车厢内,落在青鸾淡绯的衣袖和裙角,显出一丝暖意。 “谢璟说的都是事实,我又能作何解释?”他平声道,上挑的黑眸里倒映着衣衫的红。 此局并非无解,不过是可惜了今日这样好的天气。 宁晏礼迈进昭阳殿大门时,适逢谢璟从殿内退下,二人迎面于殿外相遇,不由同时驻足。 “谢司徒终日抱病,当真是许久未见。”宁晏礼见了一礼,冷然说道。 谢璟年逾花甲,身形因常年汤药熬得消瘦,此时一身官袍挂在身上,风吹动衣襟两袖,显得摇摇晃晃。 他看见宁晏礼,堆着皱纹的脸上神色未变,丝毫看不出自己一手栽培大的亲侄儿的死,对他内心产生过什么波动。 “老朽常与药石为伍,久不问世事,不似怀谦正是年壮,还能为前程一搏。”谢璟捋着胡子道。 “此言过谦了。”宁晏礼道:“想我从前对司徒还是颇为敬重,然而不想司徒蛰伏数载,偏选在此时出山,着实让人意外。” “自本朝迁都上京以来,谢氏便已远离前朝党争,却不想,日前又被无端卷入纷扰。”谢璟似是无奈笑道:“为了谢氏,老朽无能,也只好拼上这把老骨头了。” “司徒老当益壮,莫要这般贬低自己。”宁晏礼给了他一个不冷不热的笑,“此番司徒‘痛失爱侄’,却找回了多年失散的‘爱子’,我见司徒,还不知是该说节哀,还是该说恭贺。” “……”谢璟闻言面色陡变,“宁怀谦你……” “我怎会猜到?司徒对‘族长’位置看得甚重,既能舍弃谢阮,便是寻得了更好的人选。”宁晏礼道:“先帝的老臣中,谁人不知旧都之乱时,司徒曾为‘大义’丢下了自己的幼子?” 谢璟愕然地看着他,身子一晃,脚下差点不稳。 少顷,他才站稳身子,咳嗽道:“老朽倒是小瞧了你,只是你此入昭阳殿,再出来时,怕就不会再有往日的光景了。一介寒门宦官,失了陛下的宠信,你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宁晏礼无谓地笑了笑,冷道:“那便万望司徒身体康健,等着看我自此往后,究竟会是何光景。” 第82章 第82章 “哗啦”一声,案上的笔墨纸砚被一并掀落。 宁晏礼迈入昭阳殿的动作稍滞,紧接着就听到李洵对宫婢的责骂:“莫在朕眼前妨碍!滚下去!” 流萤连忙从香炉前收回手,伏地叩道:“陛下息怒!奴婢该死!” “滚!”李洵摔出手中的佛珠,珠串在地面弹起,骤然崩断金线,二十来颗珠子瞬间如玉石炸裂,哗然蹦跳满地,滚向四处。 钱福趁机向流萤使了个眼色,示意“先退下去”,流萤却用余光瞥向香炉,显出一丝迟疑。 这时,一双玄色锦履踏过佛珠,从她身旁经过,循着绛色官袍长摆向上,那人袖下的指尖微微一抬,作出一个“退下”的手势。 流萤见之一愣,旋即攥了攥拳,端着香匣,躬身退了下去。 宁晏礼走上殿前,伏袖礼道:“臣,参见陛下。” 李洵抬眼,少顷,缓缓开口:“可知今日召卿觐见所为何事?” 殿中并无酒气,但李洵眼底却泛着猩红,这是动怒的征兆。 “恕臣愚钝。”宁晏礼道。 李洵看着他,抬手一挥,钱福立即呈上一折状书。 “看看吧。”李洵道:“这是司徒给谢阮列出的罪状,卿且看看,是否熟悉。” 钱福举着托案,把折子展在宁晏礼面前,暗中用口型比出四个字:从长计议。 宁晏礼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扫过谢璟在状书上的诸多控诉,待钱福退回李洵身后,才道:“回陛下,这些,臣确已知晓。” 李洵闻言一嗤,神情逐渐狠戾起来,从齿间逼出冰冷的话音:“连你也敢欺瞒于朕!” 殿上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侍奉在侧的宫婢和内侍纷纷垂头,紧屏着呼吸,生怕在此时不慎撞上李洵的视线,殃及自身。 在进昭阳殿前,宁晏礼对今日将要面对的最好和最差的结果都已有所预料,遂并不意外。 他闻言撩摆屈膝,面色平静道:“臣有罪,愿受罚。” “好一句愿受罚。”李洵从殿上徐徐起身,垂袖看着他,嘴角因震怒而轻微颤抖着,“宁晏礼,朕如此信任于你,你却背着朕,包庇谢阮与淮南王府勾结的罪状。可知在朕心里,你比那谢阮更加可恨?” “臣明白,臣辜负陛下信任,罪不容诛。”一颗佛珠硌得膝下生疼,他却一动未动,仍跪得笔直。 这份疼他要受着,并且得时时记着,待下手时才不会有半分犹豫。 “哈。”李洵仰头一笑,脸上再次露出凶狠的神色。 “唰”地一声天子剑出鞘,他提剑疾步下殿,钱福脸色一白,急忙上前拦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滚!”李洵一把推开他,剑刃指在宁晏礼喉间,神色开始狰狞:“母亲!舅舅!陈氏!还有前朝那些废物!一个个皆与他淮南王李鳌站在一处!如今连你一个残缺的贱奴也敢欺瞒于朕!你可知若非朕重用,你岂有今日?” 雕花窗柩的阴影投在宁晏礼身上,他眸光一黯,紧紧握起袖下的五指,胸中寒潮暗涌。 “陛下息怒!”眼见剑尖已逼出豆大的血珠,钱福急得冒汗,手脚并用爬到近前,对李洵道:“宁侍中在御前侍奉多年,三年前还曾挺身为陛下挡下一剑,此等忠心陛下怎忍杀之!此番疏漏未报虽然当罚,但却罪不至死啊!” 李洵闻言顿了顿,随即抬脚将钱福踹翻,“岂由你来教朕!” 钱福捂着胸口翻过身来,刚咽下血沫打算再度开口,就被宁晏礼暗中以眼神制止。 “臣罪无可辩。”宁晏礼说道。 他看向李洵,眼底静如深潭,而后伏身一拜,叩首于殿前。 颈间凝出的血珠滴在地上,细微的血腥漫入鼻息。 半晌,他又道:“但凭陛下处置。”。 青鸾倚在马车旁,看着宫门前来往的人,心里计算着宁晏礼进宫已有半个时辰,却仍未见屠苏传信出来,恐怕形势不算乐观。 她轻出了口气,只盼李洵盛怒之下,尚存一丝理智。 “吁——” 不远处,一驾马车缓缓停下。 青鸾见侍卫从宫门下小跑迎了过去,不禁跟着望去,低声对童让问道:“你常随大人出入,可知那是哪家的马车?” 一旁,童让正用鞋底在地上拨弄石子,闻言抬眼,“哪个?” 青鸾用下巴向宫门前一抬,“檀木车架雕着祥云纹的那个。” “那个啊。”童让回忆片刻,“好像是谢家的。” 一提谢家,二人同时一怔,对视一眼便盯向了那架马车。 按这时间来算,这马车多半是来接谢璟的。 童让拧起眉头,脚下一碾一踢,青鸾还未反应,余光就见有什么东西飞出。 “哐当”一声传来,车窗上檐的檀木忽而碎了一截,站在谢家马车前奉承的侍卫明显一惊,飞快扶刀四处转头喝道:“什么人!” 青鸾和童让闻声立即抬头看天,装出百无聊赖数云彩的模样。 反正那些侍卫知他二人是宁晏礼的手下,定是不敢怀疑到他们头上的。 青鸾见那些侍卫半晌寻不得结果,一脸急色地伏手向车帘内解释,她心里泛起了嘀咕。 瞧这样子,马车里应是坐着某位贵人。 特意前来接谢璟出宫的,会是谁? 正想着,车帘已被驾车人掀*起,车后随行的下人上前,抬起手臂候着,少顷,一人从车中躬身而出,白衣飘带,两袖盈风。 那人的脸被挡住,青鸾见其衣衫却生出疑惑,虽有距离看不大清,但瞧那质地怎的都像是寻常布衣。 然而下一刻,待那人下了马车,她心中的疑问便在瞬间化作了巨大的震惊。 那人下车后伏手向宫门侍卫回了一礼,眉目舒展温和,唇角含笑,若春风拂面,爽朗清举。 旁人只当他是谢氏某位举止雅正,又为人宽和的贵子,但青鸾确认得分明,此人竟是说自己居于城郊,平日以教书为生的谢辞,谢未离。 在谢氏马车中的人,怎会是他? 这时,谢辞的目光突然似不经意向这边扫来,在对上青鸾视线的一刹,眼波微微一亮,随后便挥手笑道:“女郎!” 说着便向他们他们这边走来。 “女史竟认得谢家的人?”童让侧头道。 青鸾还未全然从震惊里走出,“算,算是个旧识。” 大约是因谢璟刚参了宁晏礼一本,童让对谢家人表现出极大的抵触,坐在马车边缘把脚一翘,低声囔道:“我看姓谢的惯会两面三刀,虚伪得很。” 说这话时,谢辞已行至眼前,青鸾迎上两步,伏手道:“谢郎君。” “你我二人当真有缘。”谢辞笑道:“每次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相遇。” 青鸾看了一眼宫门,又想起上次在仙乐楼。 确实是意想不到。 不知是谢辞这人太会藏拙,还是流年走了吉运,数月前第一次东市相见,二人为躲避马蹄,他还是衣衫狼狈。今日再见,虽仍是那身素白布衣,但却已是华车出行,仆从随侍。 青鸾隐去疑惑,客气寒暄道:“方才见那边骚动,瞧着是马车上的木纹崩裂,不知可否伤及郎君?” 谢辞笑了笑,“多谢女郎,并未。”他看向青鸾身后的马车,“女郎是可是随侍中大人进宫办差?” 青鸾颔首,“正是。” 今日的意外太多,她此时已并不惊讶谢辞竟认得出宁府的车驾了。 谢辞本就是剔透的人,现下既已跟在谢璟身旁,许多摆在明面上的事,不说他也自然看得明白。 “能被侍中大人看重,女郎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谢辞再度拱手折腰。 素白两袖举于眼前,泛起幽幽果香,仔细分辨起来,像是桃子的味道。 青鸾眸光微动。 “不过是谋得一份生计而已。”她谦声还了一礼,不着痕迹地在袖中捏出一枚银针。 趁谢辞平举两袖之际,青鸾指尖一震,银针凌空飞出,擦过袖上的针脚,划断布衣纹理间的素线。 断线如抽丝,瞬间在衣袖留下一道破口,青鸾旋即说道:“郎君的衣袖怎么破了?” 谢辞闻言翻手一看,倒也不急,“大约是在哪里刮蹭到了,让女郎见笑了。” 青鸾视线望谢氏车驾那边一扫,见他随行未带婢女,遂作出关切之势,问道:“郎君马车中可备了针线?” “今日出行匆忙。”谢辞抚过衣袖上的破口,从容一笑:“罢了,只望女郎不嫌就好。” 青鸾目的尚未达成,怎会让他就此罢了。 她双眼微微弯出一抹弧度,从袖中取针,说道:“不知郎君是否信得过我的手艺?” 明艳日光下,一双澈亮的眼眸如秋水剪瞳。 谢辞微怔,立刻明白了青鸾的意思,少顷露出一个欣然的笑:“谢辞有幸。” 说着,就施然坦荡地举起衣袖到她面前,毫不见拘泥之态。 时下推崇名士风流之人皆不拘繁文小节,青鸾见谢辞回了谢氏仍一身布衣,料想他大抵也是这个路数,便猜到他定不会拒绝。 手边有针无线,但这戏她必得做足,遂抬手一捋发髻,拽下一根细长的发丝。 素手拂鬓,与乌黑的青丝相得益彰。 谢辞见青鸾以发丝做线,穿入针中,利落捏起他衣袖上的布料缝补起来。 “布衣粗陋,劳烦女郎费心了。”他看着上下翻飞的银针,微微一笑。 “郎君两次相救,这点小事何谈费心。”青鸾指尖微捻,为了查那块粗麻布的来源,她私下多次练习过区分几种麻布的手感。 但随着布料纹路在指腹摩过,她心底疑惑却更深了一分。 谢辞衣裳的料子,与那块粗麻布的料子,竟不是同一种。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目的既已达成,青鸾也不耽搁,迅速把戏做全,银针从素白衣袖间反复穿过,很快,便打结扯断发丝。 她展了展衣袖,乌黑的青丝在素白衣衫上留下几道极其微小的痕迹,她自知绣工不算上乘,但好在发丝比线要细,并不算显眼,故而大体看去瞧不出差错。 谢辞看了倒像很是满意,拂过缝制的接口,举袖感激一礼,“女郎心灵手巧,谢辞拜服。” “郎君谬赞了。”青鸾收针入袖随口应道。 此时,只听宫门处有人唤了一句“司徒大人”,她抬眼看去,便见一身着绛色官袍的老臣,正被一内侍搀扶着从宫门走出。 那内侍青鸾看着眼熟,像是在昭阳殿侍奉的。 她估莫着从昭阳殿出宫的路程,算了算,谢璟腿脚甚慢也走出宫了,如此,宁晏礼那边的情况怎么也应该有个音信才对。 谢辞循声回头望了一眼,便对青鸾告辞道:“叔父身体不好,常需人照看,谢辞今日已耽搁女郎多时,便不再久叙了。”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又道:“上次说过,再见时会将这纱洗好了还你。” 薄纱从谢辞指间轻盈展开,呈在青鸾面前。 “这是仙乐楼那晚……”青鸾面露诧异,若不是谢辞今日拿出,她早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日宁晏礼脸色黑得骇人,她也无暇多想,只当谢辞所言不过是碍于礼数,却不想他竟真将那纱上的血迹洗得干干净净,拿来还她。 “我想着某日会与女郎再见,遂日日带在身上。”谢辞笑道:“今日算是心愿达成了。” 那薄纱本是青鸾当日随手从花裙上裁下的一块,并不是什么值钱的帕子,谢辞这般正式,反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郎君实在客气。”青鸾双手接过薄纱,收入袖中。 “九郎。”谢璟站在马车旁,向这边唤来。 “叔父稍候,侄儿这就来了。”谢辞温声应道。 他回头对青鸾伏手道别:“希望下次与女郎不再是匆匆一面,届时女郎若肯赏脸,谢辞愿为女郎煮茶小叙。” 言罢,他直身立于微风,坦然折腰,对青鸾行了士人之间的大礼。 此意是为诚心之请。 第83章 第83章 “荒唐!” 回到谢府,谢璟甩袖怒斥,“你如今既顶着谢氏之名在外行走,怎能向女子拜行士人之礼!何况那还是宁府的下人!” “女子如何?下人又如何?所谓士大夫之流,又高贵在哪里?”谢辞倚在凭几上,淡笑道。 “你!咳咳——”谢璟怒及攻心,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谢辞抬手倒了杯茶,让府中婢女递到谢璟面前,“司徒从宫里出来这一路火气甚重,看来是同宁晏礼遇上了。” 谢璟一把推开奉茶的婢女,指着谢辞喝道:“你当明白,我谢璟三十余年不曾参与党争,今日破例只为谢氏,而非为你!” 谢辞微微一笑,没有应声。 谢璟挥手让下人退了出去,“枉我悉心栽培谢阮数年,他竟被淮南王府利用,险些给谢氏惹上了灭族的官司!待来日若你接手谢氏,断不可再参与这样的是非!眼下陈氏的风光就到头,太子是唯一的储君,未来必定是陆氏一家独大,我谢氏唯有韬光养晦,方是延续荣耀的长久之计。” 谢辞指尖拂过袖口密缝的青丝,抬头露出一个不解的神情:“我何时说过要接手谢氏?” “你说什么?” 谢璟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你回到族中,以谢阮之罪劝我弃他以保全谢氏,又献策以今日之计弹压宁晏礼,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谢辞莫名笑笑,“时至今日,不想司徒竟还看不清形势。” 谢璟脸色一变,“你此言何意?” “谢阮用谢氏的生意为淮南王府奔走三年不曾有过疏漏,难道偏巧就在此时犯在了宁晏礼手中?”谢辞不紧不慢道。 “你是说……”谢璟顿了顿,脸颊上的皱纹微微颤抖起来,“是你!” 谢辞没有否认,半开玩笑似的道:“原本还怕司徒不信,看来不必费力解释了。” “你——” 谢璟不可置信地指着他,突然反应过来,“阮儿自幼孝亲敬长,从不逾矩,自三年前竟似转了性子,莫不也是受了你的蛊惑?” “谢阮死后的价值既已用尽,我也就不妨告诉你。” 谢辞仍旧笑着,眼中却露出一抹残酷,“谢阮确是被我利用,他与淮南王府暗中往来,是为了借王府之势打压陆氏。只可惜恐怕到死,他都以为自己是为谢氏阖族而牺牲。” 谢辞在谢璟震惊的目光中,继续漫不经心道:“谢阮不愧是司徒亲手栽培,与其说是叔侄,你们二人倒更像父子。” 谢璟用眼神狠狠剜着他,“你毁了谢阮,是为了报复于我,对吗?” “报复?”谢辞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司徒莫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以一种尤为放松的姿态靠上凭几,单手撑着头,悠悠说道:“此番舍了谢阮,我不过是想以此试试如今朝堂上的深浅。” “孽障!”谢璟几乎怒不可遏:“你竟为此害我谢氏贵子性命!” 谢辞微微一笑,“比起司徒为保全自身名声,于兵荒马乱中抛妻弃子,我这点道行还是浅了。” “逆子——” 谢璟气得面色青紫,疾步走到拜在中堂的刀架前,“铮”地一声抽出刀来,“果然是流着一半蛮夷血液的畜生!当年我便该狠下心来,将你扼杀在旧都——” 话音刚落,却听“哐”地巨响传来,谢璟大惊,只见数道寒光已将门扇劈得粉碎,一少年持剑飞身而来。 遑论年纪,谢璟本就是文臣,根本不会功夫,还没等反应手中的长刀就已被来人挑飞,“当啷”落地。 再向门外看去,谢氏的家奴也已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侍卫尽数撂翻于庭院,谢璟至此才终于明白,当年瘦小的幼子早长成了食人的豺狼。 “稚奴。”谢辞随手从玉盘中拿起一颗桃子,扔了过去,玩笑道:“司徒年纪大了,受不得这等惊吓。” 稚奴飞速收剑,一把接住桃子,用手比划道:军师,宫中传信,没杀,但皇帝亲自赐了鞭责。 谢辞眼底划过一丝意外。 看来南梁皇帝身边,当真已被宁晏礼除得无人可用了。 谢璟看不懂手语,但见身旁清瘦少年额角的一道伤疤,不禁心头一颤。 这少年分明是前些日子,宁晏礼满城搜捕的重犯! 宁府那夜的大火烧通了天,朝中人尽皆知那晚宁晏礼险些遇刺,后来他搜捕的重犯,便是那次纵火行刺的主使。 可眼下看来,其背后真正的主使应该是—— 谢璟看向谢辞,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你不为谢氏,不为报复,此番行径,竟只是为对付一个宦官?” 只是为对付一个宦官? “当朝司徒竟说出这般话来。”谢辞似无奈般发出一声轻叹:“皇帝,诸侯,世家,朝臣,偌大个南梁,果然无药可救。” 谢璟闻言脸色铁青:“竖子岂敢妄言!” 谢辞却也不恼,只于案前提笔,挥毫泼墨写下二字,轻声笑道:“司徒若累了便早些歇息,省得待‘这宦官’日后登门寻仇,司徒疲于应付,才想起今日所言何其可悲可笑。” 说完,他将笔随手丢在案上,转身离去。 谢璟气得站不稳,颤抖着扶案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气喘匀,不经意抬头,却看见了谢辞方才在纸上留下的字。 只见素白纸面上,铁画银钩着两个大字。 其左为礼,其右为李。 谢璟愣了愣,脸色登时惨白下去。 宫门外,青鸾和童让看着日头寸寸西落,都有些坐不住了。 青鸾看了一眼身旁的食盒,想了想,掀帘跳下了马车。 正待这时,宫门内一个侍卫匆匆而来。 童让似乎与他相识,只道了句“大人有消息了”,便大步迎了上去。 “怎么才有消息?”童让问道。 “别提了。”那侍卫向四周看了一眼,急促道:“陛下亲自赐了大人鞭责,太后娘娘听说,派了卢常侍和一众内侍盯着,生怕传出信来有人去昭阳殿求情,屠苏大人被看得死死的,我也是伺机才溜出来的。” “陛下亲自鞭责?”青鸾诧异:“何时开始的?怎么还没完?” “算算快有两个时辰了。”那侍卫焦急道:“昭阳殿的宫人都被陛下赶出来了,谁也不知大人现下怎么样了!” “两个时辰!”童让惊道。 “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太子殿下一直跪在昭阳殿外,陛下也未曾开门。”那侍卫对青鸾道:“钱常侍让我趁机出来,就是想让女史在宫外想想法子。” “宫外?”青鸾蹙眉。 童让急了:“宫里都没招,宫外如何——” “前朝!”青鸾忽而明白过来,“钱常侍可交代了要我去请哪位大人?” 那侍卫露出快哭的表情:“太后娘娘的人盯得紧,在里面时还没顾得上说这些。” 童让拍着脑门想了片刻,“平日我见大人与陆相和桓尚书走得很近,去请他二人如何?” “等等。”青鸾想起谢阮交代的供词,“平日大人得势之时也就罢了,眼下这光景,碍着太后的面子,这两位未必肯倾力相助。” “这两位不妥,那还有谁更合适?” “霍老将军。” 回忆起前世,从李慕凌拥兵自立与宁晏礼对阵沙场开始,始终在宁晏礼背后鼎力襄助的,就是霍家。 “霍老将军?”童让一愣。 “此时陛下怒火正盛,若是一般的求情未必管用。”青鸾道:“霍家大郎在边关手握着镇北军,霍老将军只需以军中事求见陛下即可,此事纵是太后的人也不敢阻拦。” “大人虽与御医院的霍大人素来交好,但却鲜少见与霍老将军往来,这人情太大,霍老将军能帮吗?” “能。”青鸾笃定道。 童让看了她一会儿,“既如此,我信女史的话。” 说着他便拉过屠苏坐骑,抓稳缰绳翻身上马,“我这就去霍府!” “稍等!” 青鸾钻进马车,拿出备在一旁的披风,用银簪将其上一处莲花纹割下,递给童让,“见到霍老将军,拿出这个和你身上宁府的腰牌。” 童让颔首接过。 “今日霍大人可在御医院当值?”青鸾转头问那侍卫。 “并未。” 青鸾又对童让道:“请了霍老将军后,记得直接请霍大人在宁府相候。” “诺!”。 斜阳铺在琉璃瓦上,如铺落叶。沉闷的鞭声不时从昭阳殿传出。 整整两个时辰,宫门紧闭,宫人们在殿外黑压压跪了一片。 所有人都紧攥着手,心脏不住随着一声声鞭笞而缩紧。 李昭跪在众人之首,双拳攥于膝上,眼眶通红。 “太子殿下也要小心自己的身子,这么跪下去,怎么得了。”钱福啜声上前,想要将他扶起。 李昭推开他,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道:“太傅为师,本宫为徒,尊师在里面受罚,为徒者怎配站着?” 钱福闻言鼻子也差点一酸,知道劝不住李昭,只得垂手退至一旁。 昭阳殿前的海棠树下,打折的荆条散落一地。 风不时卷起残叶,露出地面飞溅的血迹,零乱错落,触目惊心。 宁晏礼跪在地上,背上满是凌厉的鞭痕,官袍的衣料被抽成片片碎布,和伤口粘在一起。 伴随又一次皮开肉绽的闷响,荆条“啪”的一声断裂,倒刺撕开皮肉,引起背部肌肉的一阵痉挛。 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前,宁晏礼皱眉咬紧牙关,再度把闷哼咽回胸口。 血迸在龙袍前摆,迅速沁入纹路。 看着手里折断的荆条,李洵踉跄后退两步,不知想到什么,他缓缓抬头,茫然望向夕阳。 他打了许久,宁晏礼挨了许久,全程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在沉默和血腥中,不知不觉,竟已要到日落时分。 或许是打累了,或许斜阳眩目,李洵的身子晃了晃,手中荆条脱落,跌坐在身后的青石阶上。 半晌,他忽而低声道:“你……可知朕为何罚你。” 额上的汗沿着鬓发和鼻尖滴落,宁晏礼面色如纸,但背脊却仍旧挺直。 良久,他干涸的薄唇微微翕动,嗓中沙哑道:“臣,有罪。” “那你可知,朕为何不杀你。” “……陛下仁爱。” 李洵似是一笑,消瘦的脸颊塌陷下去,在昏黄斜阳下,明明才不到三十的年纪,竟显得憔悴沧桑。 “朕记得,你曾说过自己是十六年前,侥幸在魏人刀下偷生的云都人。” “是。” “朕也是。” “……” “朕的这条命,是偷来的。” 风吹过衣料,扯动伤口,一瞬间,仿佛有无数刀片剌在背上,宁晏礼微微皱眉,忍了好一阵,才缓过一口气。 “陛下……说笑了。” “不只是这条命,便是这皇位,原本也轮不到朕的头上。” 第84章 第84章 除了酒醉到将要昏睡之际,李洵极少露出这般苦涩的神情。 他抬起头,视线徐徐拉远,望向宫墙之上遥不可及的天际。 “先帝有三子,朕是从不被寄予希望的一个。先帝,朝臣,甚至连母亲和舅舅都懒得多看朕一眼。朕的兄长,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流着一半谢氏的血,也从未用正眼瞧过朕。朕的亲人中,唯有衍弟与朕感情最好。” 李洵说着,不觉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幼时,朕与他同为庶子,常同进同出,先帝赏他的吃食,他总会捧来分给朕,朕也常从母亲殿里偷拿点心给他。” “太子勤勉,朕与阿衍兄弟二人常躲在棠梨宫的树下偷懒。阿衍调皮爱闹,一到梨花开时,就抱着树干摇啊摇啊,雪白的梨花落了满头,就笑嘻嘻地说是冬日到了。” 宁晏礼眼睫微颤,双手指尖紧扣于膝上。 “朕这兄弟三人,他最为年幼,但却最是聪慧。太子纵然勤学,却不及他三分,故而,他也是最受先帝宠爱的一个。”李洵望着天上流转的云,缓缓回忆。 “现下朕做了皇帝,似乎也能明白,先帝大约早生了废长立幼的心思。若没有旧都之乱,今日这皇位上,朕坐不得,恐怕太子亦坐不得。” 树影投在宁晏礼伤痕累累的背上,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命有定数,陛下何必自轻。” “但道却有因果。”李洵于石阶缓缓起身,“你既为云都人,可知彼时整座云都拼成血海,想保下的,是谁的性命?” 宁晏礼咽下冲上喉咙的血气,轻道:“十六年前臣尚年幼,只想活命,并不懂陛下所言。” “十六年了。”李洵垂头盯在他苍白昳丽的脸上,“少时记忆已然模糊,阿衍的相貌朕都记不清了,但不知为何,朕却总觉得你像。” 宁晏礼稍稍抬眸,对上李洵的视线,“陛下不是第一次这样说。” “阿衍怕疼。”李洵笑了笑:“你若非宦官,朕有时都会以为,你就是朕的衍弟。” 漂浮着血腥的空气有一瞬间凝滞,宁晏礼扯动嘴角,也似一笑,“臣卑贱之躯,不敢与当年三皇子相提并论。” 李洵看着他,半晌,眼底竟渐渐蕴红,“是啊,阿衍早就不在了。当年朕亲眼看见母亲与舅舅将他……朕若是……” 听着李洵的略带哽咽的话语,宁晏礼心中一颤。 他垂睫攥起手指,暗自倒吸了口气。 背后的伤仿佛鞭笞着浑身每一根神经,汗水挂满睫羽,看着染血的落叶被风一抔一抔吹走,恍然间,他脑海中竟划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未及细想,耳畔便忽然响起强烈的嗡鸣—— “陛下!边关传来捷报!”钱福激动地扬着尖细的嗓子,匆匆跨进昭阳殿,“陆衡将军率轻骑活捉了敌将,李慕凌那贼子出卖给魏人的一十三座城池,收复指日可待!” 海棠树下,身披龙袍的男子身形单薄,声音虚弱,听不出喜怒:“大军距离云都……还有多远。” “收复了淮南一十三城,隔着淮水,就是云都了!” 男子攥指成拳,苍白的手背因用力而突起青筋,“还隔着一道淮水……咳咳!” “陛下!”钱福急对两旁道:“快!快去请霍大人——” 男子紧紧抓住钱福,面虽苍白,但双眸却无比狠戾,“那细作,那细作的尸身,可找到了?” “找到了!李慕凌以侧妃礼制将她葬在了淮南,大约是中毒而亡的缘故,启棺时,尸身都还是完好的。只是……”钱福眼眶微红,“只是……并未在她身上发现能解陛下所中之毒的线索……” “以诸侯侧妃礼制下葬?”男子从齿缝中狠狠道:“她也配——咳咳!” 话未说完,情绪牵动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血。 钱福急道:“那细作死不足惜,陛下仔细身子,万万莫要因此动怒啊!” “食肉寝皮难解朕心头之恨,此生让她死在朕的前头,算朕失策……”男子眉目间尽是戾色:“传令……咳咳,速将那细作尸身,送回上京……封入帝陵。” “封,封入……”钱福面色陡变,“陛下,此事万万使不得啊!” “有何不可?”男子苍白的脸上露出阴鸷的冷笑,“朕自知时日无多,便是死后,也要紧紧盯着她,来世,若有来世……纵是掘地三尺,也不会再让她逃出朕的掌心。” 话音甫落,噗地一声,男子口中喷出大口污血,哗然染红了满地的黄叶。 “陛下——”昭阳殿内众人顿时一拥而上。 …… “陛下!陛下!”钱福的声音突然从宫门外传来。 急促的眩晕中,宁晏礼只觉浑身骤然发冷,身体的知觉与体温正在急剧抽离。 同时有无数缤乱的画面不断闪现,错综,混乱,却无比真实地一幕幕在眼前划过,仿佛是开闸涌入的洪水,一洗冲刷出了某段尘封深处的往事。 李洵听闻钱福的声音,眼神泛起凉意,抓起一根完整的荆条,对殿外寒声道:“朕已有言!若谁敢再劝,鞭加五十!” “陛下!”门外的钱福急忙解释:“并非此事!乃是边关!边关,镇北军来消息了!” 李洵面色一滞:“边关?何事!” “军中事老奴不敢擅问!此刻霍老将军已在殿外,还请陛下准允老奴开门,请老将军进殿!”。 “驾——驾——” “快!快让开!” 一众影卫快马长鞭,于两侧开道,沿途的路人仓惶避让,还未及站稳,便有一驾马车飞驰而过。 屠苏焦急地扬鞭,不断把马车赶得更快,想起方才宫门打开的刹那,不禁被风吹红了眼眶。 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青鸾支撑着宁晏礼的上身,鬓发渐渐滴下汗水。 随着周身不断升高的温度,宁晏礼的意识愈发模糊,浑然不知他已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了青鸾身上。 青鸾勉力撑着,不敢擅动,视线随着宁晏礼后颈的鞭伤垂落,整片背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从颈到腰,伤口与七零八碎的衣料黏腻在一起,已分不出哪里是血,哪里是皮。 她心下沉了沉,身不觉又将腰背拔高了些,好让他上身全然倚在自己怀里,不会因弓背而扯动伤口。 “女史!” 风不断掀起车帘,童让从宁府的方向策马而来,待至近前,他勒紧僵绳调转马头,马蹄扬起间,对青鸾急声禀道:“霍大人已在府中候着了!” “好!”青鸾回手探了探宁晏礼的鼻息,“大人呼吸还算平稳,只是伤处太多,身上热得厉害!” 童让策马追在车厢旁,从怀中取出一瓷瓶,喊道:“这是护心丹,霍大人嘱咐,在路上一定要先喂大人服下,方能快些恢复意识!” 说着,便将瓷瓶循掀起的窗幔丢了进去。 青鸾腾出一只手抓住瓷瓶,两指拔出木塞,倒出一颗在手心。 “大人?” 她侧头唤了一声,没有应答。 “大人?” 青鸾稍稍调整姿势,让宁晏礼侧身倚在怀中,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他背后的伤口。 宁晏礼深锁着眉,闭着双眼,鸦羽般的睫不时颤抖,仍未应声。 青鸾想了想,把丹药沿着他干涸的薄唇,直接塞了进去。 然而此时宁晏礼似乎已毫无意识,丹药含在口中,任青鸾如何仰起他的下颌,都做不出吞咽的动作。 “女史!护心丹大人可服下了?” 车厢外急促的马蹄声中,再度传来童让的声音。 “……” 青鸾垂眼看着宁晏礼,目光落在他唇间,犹豫片刻,突然伸手拽住窗幔,低下了头。 汗水沿着后颈滑进背脊,沁入罗裙。 大约是事由紧急,青鸾心跳略有些紊乱,待感觉到宁晏礼喉咙咽了一下,她顿了顿,猛地抬起头来。 明明是情急之下为了救人,但却莫名生出一种偷了东西的鬼祟。 青鸾深吸了口气,松开抓着窗幔的手,风顿时灌进车厢,扬起的窗幔外,童让伏身在马上,弯腰又问:“那药大人可服下了?” 青鸾下意识错开视线,“已服下了。” “那就好,”童让放心地叹了口气,说道:“霍大人还说怕大人吞不下去,届时就得想别的法子了!” 大约是宁晏礼身上太烫,青鸾只觉脸颊都跟着发热起来。直到捱回了宁府,众人谨慎地将宁晏礼挪进了寝殿,她才稍得喘息。 屠苏童让架着把宁晏礼缓缓趴放在榻上。 霍长玉的药匣早已摆好,待初步看了伤势,他嘱咐鸦青带人又出去卖上几味药材,而后拿起一把剪刀,在火上反复烧了几个来回。 “别愣着了。”霍长玉握着剪刀,迅速道:“得先把黏在伤口上的衣裳挑开,你们谁来帮我一把?” 看着那一片血肉模糊的背脊,殿内的影卫们沉寂了一霎。 这伤若是在他们自己身上的倒好,但伤在自家大人身上,他们不忍心,也下不去这个手。 站在门槛外的青鸾闻声想了想,少顷,迈入殿中,穿过众人,“我来。” 霍长玉转头看向她,眼中划过一丝惊讶,但很快,那抹惊讶便消失不见。 她给宁晏礼包扎的手法他是见过的,确是堪用。 “你挑我剪。”他卷起衣袖,一边撩摆跪在榻边的软垫上,一边指挥道:“像这几处,下手要轻,但也不能太过犹豫。” 青鸾咽了咽嗓子。 应声时不知怎的头脑一热,眼下到了跟前,血腥弥漫,她心底也有些打怵。 伤口与衣料纠缠得比方才在马车上时更深,有几处黏连的边缘甚至已经风干,这若下手挑开,怕是会当场扯下皮肉。 霍长玉似乎察觉她的迟疑,掀起眼皮,皱眉道:“怎么?不敢?” “……” 青鸾沉了口气,试着让自己回忆前世宁晏礼几次下的杀手。 那些刀剑羽箭的伤,也差点断送她的性命,如此想来,眼前也没什么下不去手的。 “有何不敢?”想到此处,青鸾果断挽起袖口。 她秉着呼吸,缓缓伸手,指尖一点点靠近伤口,几乎可以感受到宁晏礼周身散出的温度。 心跳莫名加快,青鸾咬牙把心一横,就在这时,手臂却忽而被一只滚烫的手掌反手握住。 “你要做什么?”一个极其微弱嘶哑,却仍带着威慑的声音响起。 这让人能在一瞬间就回到寒冬腊月的语调,除了宁晏礼,还会有谁? 青鸾眸光一颤,转头看向宁晏礼的脸,他也正在侧头看她,狭长的眼挑开一道虚弱的缝隙,瞳中倒映出她绯色的衣裙。 “大人醒了!”青鸾惊讶道。 宁晏礼仍看着她,眼里带着刚刚恢复意识的茫然,以及毫不掩饰的戒备。 第85章 第85章 青鸾怔了怔。 刹那间,她似乎感觉宁晏礼忽然有些陌生,但几乎同时,她又觉得,这才应该是印象中的宁晏礼。 “醒了?”霍长玉连忙起身,见宁晏礼果真睁开了眼,顿时松了口气。 围在殿内的众影卫见此,也*纷纷面露欣喜激动之色。 “快去取凭几来。”霍长玉对一旁偷偷抹泪的屠苏道,而后回过头,却见宁晏礼眼中神色很是不对。 他刚放下的心不免又悬了起来,边上前探脉,边道:“怀谦,现下可清醒了些?” 青鸾想要给霍长玉腾出位置,刚一侧身,却不料宁晏礼竟不撒手,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直盯在她的脸上,紧抓着她的手臂不放。 “霍大人,大人这是?”青鸾怕他拉扯伤口,不敢硬挣,疑惑地看向霍长玉。 霍长玉亦是面露古怪,只能上前试图放下宁晏礼的手,说道:“或许是尚未清醒。” 然而话音刚落,却忽见宁晏礼眸光一动,蓦地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哑声冷道:“我清醒得很。” 殿内气氛莫名凝滞了一瞬。 宁晏礼松开青鸾,竭力撑起身子,撕裂的痛意瞬间从尾椎一路窜上后颈,豆大的冷汗登时从额角滑落。 众人见状忙上前搀扶,青鸾也在其中,却不知宁晏礼是有意还是无意,避开了她最先伸来的手,反借着霍长玉和屠苏的臂,坐起身子。 青鸾看着空落落的手,半晌,放下两袖,向后退了几步。 霍长玉接过凭几,在宁晏礼身侧摆好,见他侧倚着缓匀了气,以两指搭在他的脉上,问道:“眼下感觉如何?” 宁晏礼眼角扫过一众影卫,余光刮见青鸾垂手站在后排的身影,虚弱地吐出四个字:“还死不了。” 霍长玉叹了口气,收回切在脉上的手,“那得看你背上的伤势如何。”之后对青鸾道:“过来帮忙。” 青鸾踟躇了一瞬,刚要抬脚上前,却闻宁晏礼突然道了一句:“不必。”。 青鸾随众人一起退至殿外,犹豫片刻,还是向里望了一眼,才将门合上。 殿内只剩下宁晏礼与霍长玉。 待那道清丽的身影离开视线,宁晏礼眸中微微闪过一丝戾气。 霍长玉隐约察觉出端倪,“你既信不过她,昨日为何又非要叫她换药?” 宁晏礼没有说话,默自解开官袍的暗扣,咬着牙退出两袖,霍长玉看不下去,别过头,提醒道:“对自己下手轻点。” 宁晏礼轻呼了口气,从一旁的托案里卷了个巾帕咬住,之后眉头一皱,几乎没有犹豫,反手一把就扯去了黏在背后的衣衫。 血肉登时模糊一片。 宁晏礼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了个干净。 他微微颤抖着,拿下口中的巾帕,丢在了托案上。 霍长玉回过脸看他,不解地摇了摇头:“你这是何必?” “心安理得。”宁晏礼侧身伏上凭几,哑声说道。 这话说得霍长玉有些狐疑,却也顾不上细想,他拿起伤药,走到宁晏礼背后,叹道:“你若早些派人去找我父亲,便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了。” “我何时派人去请骠骑将军了?” “拿着你衣衫上莲花绣纹来的,不是你派的?” 几乎是瞬间,宁晏礼心底就浮现出那张清艳的脸。 他眸光颤了颤,皱眉道:“这点小事,我没打算叨扰骠骑将军。” 霍长玉看着他背后的伤,停顿片刻,“说句大逆不道的僭越之言,你不欠李洵的,何必非要如此?” “上药吧。” “是他李洵和陈氏欠你的。” “上药。” “当年若不是他们蓄意谋害,宸妃娘娘和林太守怎会——” “上药!” “殿下!” “……” 宁晏礼抓在凭几上的指节发白,缓缓回头看向霍长玉。 霍长玉攥着瓷瓶的手紧了紧,倏地躬下身,伏手道:“臣失言,请殿下责罚。” “……”宁晏礼转回头,闭上双眼,眼前浮现出云都如尸山血海般的旧景。 “你说得没错。”他轻声道:“今日鞭责,就算是为抵来日弑君杀兄之罪了。” 伤药洒在深浅交错的血道子上,泛黄的粉末瞬间被血水吸噬,融入皮肉。 从后颈,到背脊,再到腰际,整个背上一时如火油烹,宁晏礼硬挺着剧痛,浑身的冷汗霎时如雨而下。 霍长玉亦是捏了把汗,这伤药药力极强,杀在伤口上怕是比刀刮还疼,宁晏礼又是不肯吭声的性子,如此忍着,怕是会昏厥过去。 “可还受得住?” 这层药尽数渗入后还需再上一层,霍长玉见宁晏礼脸色已是惨白,有些不忍下手。 宁晏礼微微颔首,半晌,咬牙说道:“拿酒来。” 有烈酒顶着,第二层药些许好过了些。 上完药,霍长玉长出了口气,看似比宁晏礼还紧张,“待伤口结痂前,断不可沾水,我已叫鸦青煎了汤药,往后日服三遍,这伤药每日上一次就好。” 宁晏礼忍痛盘坐起来,应了一声。 “若不想为这顿鞭子凭白落下病根,这些日子且在府中好好养着,可莫要上朝了。” 霍长玉真怕自己若不嘱咐,明日又在宫中看见宁晏礼的身影,可未料他话音一落,却听宁晏礼道:“既要辞官,还上什么朝?” 刹那间,霍长玉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宁晏礼拿起手边的玉盏,一饮而尽,淡淡道:“我已打算向陛下负罪请辞。” “这是为何?”霍长玉木然看向他,“此举不正中了他谢璟的下怀?” “谢璟?”宁晏礼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讥诮,“他若早有心针对于我,何必等到今日?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他竟是被人利用?”霍长玉面露诧异:“便是太后和淮南王府也无法全然控制谢氏,何人能以他为棋子?” 宁晏礼戏谑道:“也是他自己欠下的债。” 霍长玉不解,“他能欠什么债?” 谢璟为人为官谨小慎微,很少出什么差错,于朝中颇具口碑,若真论起来,当属十六年前那桩抛妻弃子的“义举”。 “你是说魏军攻进旧都前,他把后宅里一魏人女子赶出府,以此表明气节的荒唐事?”霍长玉思忖道:“我后来听说那女子与他已育有一子,难道是真的?” 彼时他尚年幼,许多事也是为官后才听人提及,真真假假也难分辨。 宁晏礼拿起玉壶,甜梨的清香与浓烈酒气交织,随着酒撞杯盏,扑面而来。 “我本也是推测,不想今日一诈,他自己便藏不住了。”他道:“不过如此,有些往事,确是清晰许多。” “什么往事?” “前尘往事。” 宁晏礼举盏勾唇,眼中却不见半分笑意,言罢,仰头饮尽。 霍长玉发现自他醒来,说的好些话,自己竟都听不太懂,“可这又与你辞官何干?” “破而后立,方不会再留遗憾。”宁晏礼眸光冷冽,五指紧捏住玉盏,仿佛要将之碾碎。 廊檐下,灯被风吹得一晃一晃,青鸾的身影打在门扇上,左右摇摆不定。 她端着汤药站在殿门前犹豫了好一阵。 宁晏礼醒来时看她的眼神,她实在太过熟悉,前世刻骨的记忆里,每次见那眼神,她必要逢血光之灾。 “我见你怎的脸色不好?”守在门外的屠苏迎上前来,关切道:“莫不是为今日大人的事受了惊?” 青鸾不知如何回答,顿了顿才道:“我听殿中无声,怕是大人歇下了。” 屠苏回头向窗内往了一眼,见其间有烛光映着人影,遂道:“霍大人前脚才走,这么一会儿,大人应该还没睡呢。” 看着汤药热气一层层散开,青鸾不好推辞,只得点了点头,推门进殿。 殿中的沉香参杂着一丝酒气,帷幔垂落,青鸾屏息听了听,仍未察觉里面有任何响动。 “大人?” 她轻唤了一声,少顷,帷幔后并无回应。 “大——”青鸾想再唤一声,但话音刚出,便忽地想起在马车上时,宁晏礼意识不清,也是这般毫无回应。 她心下陡然一紧,几乎没有思考,就疾步上前拨开帷幔。 左右的烛火微微颤动了一下。 青鸾站在原地,保持着一手端着托案,一手拨开帷幔的动作,僵了一僵。 宁晏礼此刻正背对着她,裸露着劲瘦的上身,盘坐于席上。 他身后不远处摆着一只火盆,炭火的光亮映在他满是伤痕,却仍旧挺拔的背脊,显得格外冷硬,仿佛再炙烈的温度面对这副身躯,也靠不进,暖不透。 就这样睡着了? 内殿的酒气更重,青鸾在进退间迟疑了片刻。 想着昨夜自己霸着宁晏礼的床榻安睡整宿,心底终究有些过意不去,便端着托案走了进去。 视线在那玉雕般的侧脸一晃而过,大约是饮了酒的缘故,宁晏礼面色已不似先前那般苍白。 青鸾撂下汤药,见他背上伤口仍不能沾衣,遂回头看向火盆。 眼下时节,待夜深时已经渐凉,若不能披衣,炭火烧得旺些,也能避去寒气。 想到此处,青鸾走到火盆前,卷起衣袖,蹲下身,却不料刚一拿起架在火盆旁的铁钩,就被抓住手臂。 冰凉的触感顿时从皮肤渗入骨髓,青鸾倏然一凛。 或许是从进殿开始,某处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经此她更是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便要抬手反绞回去。 “你要做什么?” 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第86章 第86章 青鸾动作一顿,垂眼看见那只手腕上密缠的纱布,忽然反应过来,“大人——” 话未说完,宁晏礼已一把将她拉到面前,冷冷道:“未经准许私自入殿,你胆子不小。” 青鸾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属下怕大人是——” 宁晏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铁钩上,锋利的玄铁上留有炭火灼烧的黑印,像极了那支桃木簪上浸染的奇毒。 他眸光沉了沉,旋即以另一只手握上她的,五指从她指缝迅速插入,伸向铁钩的握柄。 十指交错间,青鸾被他冰凉的指腹激得一怔,话在口中戛然而止,下一刻,只觉掌心陡然一松,手里的铁钩已被宁晏礼取走。 “怕我什么?”宁晏礼把铁钩“当啷”一声丢到一旁,低声问道。 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巨山倾覆而来,青鸾刚要缩回手臂,又听见宁晏礼冷如崩弦的话音:“可是怕我孤身一人在这殿中寥落死去?” 青鸾浑身一震,大睁的双眼中倒映出宁晏礼漆黑秾丽的眸。 任谁听都该是句玩笑,可偏从他口中说出,却像是暗藏玄机。 余光从赤裸的上身一扫而过,青鸾旋即低下头,抽出手臂,迅速起身后退数步,“人言上达天听,神佛闻之若雷,还请大人慎言。” 宁晏礼抬眼,殿中红烛照在女子绯红的襦裙上,无比刺目,再向上看,是那张无数次入梦的清艳面孔。 此女便是顶着这张擅于欺人的脸,在前世为李慕凌处处与他作对,数次舍身搏命。 即便是在她死后,整整两年间,也以那南疆毒日夜折磨于他,直至那年冬日大雪,终将他心血耗尽,在她棺前呕出最后一口污血,油尽灯枯而亡。 十数年的谋划,未及收复的河山,新朝将将稳定,云都传回的捷报还在路上,这一切便生生断送在她手上。 布满血丝的眼底,渐渐凝结成霜。 宁晏礼想起那道赐婚的圣旨,忽而凉薄一笑。 原来,原来,一切竟都是天意。 兜兜转转,她终是落在了他的手里。 “若未做亏心之事,又有何所惧?”宁晏礼缓步走近,话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诮。 青鸾将眼睫又落低了些,“大人,药再不喝就该凉了。” 宁晏礼却道:“你在心虚什么?” 青鸾心跳蓦地乱了几拍,“属下没有心虚。” 修长的身影压在眼前,遮住殿内半数烛光,大约是炭火太旺,青鸾只觉后颈有些发热。 宁晏礼垂眸凝视着她的脸,见她双颊泛着薄红,少顷,忽然抬手。青鸾心下一紧,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宁晏礼的手已从她耳边伸过。 宁晏礼从她身后的衣桁上,取下了一件薄衫。 薄衫垂下的衣料从左侧肩膀滑过,青鸾抿了抿唇,伏手道:“眼下夜已渐深,若无其他吩咐,属下便不打扰大人歇息了。” 大约是衣衫刮触到背后的伤口,宁晏礼微皱了一下眉头。正待此时,殿外忽然传来鸦青的声音:“大人,人带到了。” “进来。” 这个时辰,宁晏礼约见了何人? 青鸾侧目瞥了眼窗外的天色,躬身准备退下。 或许是受了责罚的缘故,宁晏礼今日言行处处透露着危险,当避则避。 “对了。”青鸾刚退至帷幔处,宁晏礼却似突然想起什么,开口叫住了她。 宽衣白袍衬出一派风流,他一边系着薄衫在腰侧的长带,一边看着青鸾,似漫不经心道:“从明日起,值夜的差事便交由你一人了。” 交由她一人? 青鸾愣了愣,抬头看向宁晏礼。 不料,未待她开口,身后帷幔忽而一动,青鸾回头,却见鸦青缙云押着一女子进来。 认出那女子的刹那,青鸾大为意外。 几日不见,花奴面容红润,不见半分牢刑之苦,依旧娇俏如花,衣裳也是新的,竟似养得很好。 宁府的地牢青鸾还没去过,本以为该是宫中刑室殿那般的血腥煞地,但眼下看来,似乎与想象中不尽相同。 花奴视线与青鸾交错一瞬,唇边弯出一抹笑意,却不甚友善,青鸾从中莫名嗅到一丝挑衅的意味。 可对于手下败将,青鸾素来无感。 她面上无波,回头向宁晏礼伏手告退,便转身离去。 “大人得闲,终是想起奴了。”退至外殿后,青鸾听到身后传来花奴的声音。 娇俏里带着一丝嗔怪,枉论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但确是撩拨人的上乘手段,淮南王府培养出来的细作,本事大抵不止于此。 大概是想到淮南王府的缘故,青鸾一时有些心烦意乱,不觉脚下步伐加快。 直到迈出殿外,走到庭中,她才恍然想起—— 方才宁晏礼说什么? 值夜的差事往后都由她一人来做?。 看着青鸾平静离去的身影,宁晏礼五指逐渐收紧。 鸦青缙云奉命候在殿外,花奴见此一笑,“数日未见,看来大人心魔不仅未除,反倒更重了。” 宁晏礼冷瞥她一眼,“仍有这般精神,看来地牢里的苦,还没吃够。” “大人的手段奴已见识过了,”衣裳下的刑伤隐隐作痛,花奴咬着牙根道:“不知情的事,便是再审,也得不出结果。” 宁晏礼闻言轻嗤:“怕不是你们淮南王府细作的嘴硬,都是在一处练的。” 花奴看向四周,轻佻勾唇:“大人既已打算放了奴,今夜还特邀奴在寝殿相聚,何故偏要作出这般冷硬无情的模样?” “放了你?”宁晏礼似是听了笑话,眼生讥诮:“淮南王府的细作难道个个如此天真?你当真以为能有朝一日活着出去?” 花奴唇角微僵,却听宁晏礼又道:“你莫不是以为我今日见你,是受了淮南王府威胁,打算放人?” “你……” “或是说,”宁晏礼冷眼看向她,“还盼望着你那位军师,会设法救你?” 听闻“军师”二字,花奴浑身一滞,嘴上却道:“大人想要套话?” “之前确有此打算。不过,现下用不着了。”宁晏礼淡淡道。 用不着了是何意?花奴心中一跳,不觉咽了咽嗓子。 可是军师出了什么事情? 只消一眼,宁晏礼便读懂花奴的反应。 如此紧张的模样,前世李慕凌落入他手时,他在青鸾脸上见过。之所以记忆深刻,就是因为在那一次,他被她刺伤,中了要命的南疆毒。 “一枚弃子,倒是操起执棋人的心来了。”宁晏礼冷声讽刺道:“你大概还不知,就在今日,你们四人中的一个已被那军师彻底弃了。你以为下一个会是谁?” 花奴被他察出心思,不知为何,竟似乎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悲悯,但仍迅速收敛神色,强撑着笑道:“早知大人最擅刑审,此番还说不是为了套话?” 宁晏礼几乎觉得她愚蠢得可笑,“你们四人,我原本以为她是最执迷不悟的那个,如今有你白虎朱雀二人,倒显得她没那么蠢笨。” 花奴听他直道出“白虎”之名,脸色陡然泛白。 “你怎会知——” 宁晏礼懒得与她绕弯,“我只问你一事。” 火盆中的铁钩被烧得通红,他坐于席上,随手拿起握柄,依次翻动木炭。 迸起的火星落在火盆边缘,迅速熄灭成灰。 “你若答得出,不仅保你性命无虞,还能保你余生富贵。”他看着燃烧的炭芯,平静说道:“若答不出,谁也救不成你。” “……” “你用来杀卫淮川的毒可是从南疆来的?”。 花奴当夜很晚才从殿中出来,第二日便被宁晏礼派人送往了别处。 青鸾顶着乌青的眼圈,靠在廊下的檐柱上。 怎么想,都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几日宁晏礼一直在府中养伤,既未上朝,也未出府,偶尔不知钻去了什么地方,半日也不曾露个脸。 有一晚,更是到了深夜才回寝殿,一身素白宽衣,游魂似的,把靠在廊檐下打盹的她吓了一跳。 但好在如此,夜里的冷水是不用打了。 可更折磨的是每晚的值夜。 这本就是熬人的差事,几人轮换还好,但若每夜都是同一人,长此消耗下去,怕是要短命的。 于是,趁这几日霍长玉常于府中进出,青鸾私下里与他搭了两次话,终于—— “霍大人,属下连日来总觉得胸口不时发闷,心跳也时常紊乱,可是五脏出了什么问题?” 青鸾在宁府旁边的巷子里,小心翼翼地向霍长玉问道。 “嘘,先别出声。” 霍长玉隔着巾帕,搭在她的脉上,“这是看在你送我和画屏那两把桐油伞的份上,莫要向外传去。” 青鸾偷偷瘪嘴“嗯”了一声。 少顷,霍长玉收回手,一脸严肃,“你这脉象倒与你家大人相似。” 青鸾愣了愣。 脉象与宁晏礼相似,那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 霍长玉:“你在夜里也不睡觉?” 想到一连几晚值夜,青鸾不住点头。 “那便对了。”霍长玉道:“你这症状还是轻的,待熬成你家大人那般程度,往后想睡怕是也难了。” “……”青鸾瞪大了双眼。 果然…… 这几日她就怀疑,宁晏礼此举是否是为了故意苛责于她。 这样看来,她猜测没错。 可是究竟为何在他醒来之后突然如此? 难道是那日在马车上他仍有意识,觉得自己是被她“轻薄”了? 想到此处,青鸾心跳又乱了几拍,却闻霍长玉突然道:“今日你既求我,我也问你一事。” 青鸾挑眉看他,猜他八成是要问画屏的事,“大人请讲。” 不料,霍长玉俊俏的眉目间却忽而生出做贼似的神色,把头探出巷子,往宁府门前瞧了瞧,似确认无人,才忙转过头,问道:“你家大人把你们主母藏哪去了?” 第87章 第87章 青鸾又是一愣:“大人说什么?” 霍长玉皱起眉,“你怎的与你家大人一副样子,刚求了人,转脸就不认账?” “……” 青鸾甚是无奈,她并非厚颜无耻之人,只是霍长玉此言太过诡异,便是扯谎,她都不知该从何编起。 她活了两世,都不曾听闻宁晏礼娶妻,宁府上下除了影卫就是鸦青,何谈主母一说? 霍长玉却道:“遑论我与你家大人的关系,此前他求陛下赐婚的消息早已传遍,你何必与我做戏?” “陛下赐婚?”青鸾终于认真起来,霍长玉不痴不傻,不会轻易拿圣旨开玩笑,“何时赐的婚?” 霍长玉闻言“啧”了一声:“放心,我定不会说是你将此事透露与我的。他要娶的人早晚是藏不住的,我也只是好奇,那舞姬究竟是何许人也,能让他费得这些心思,听说他在云舫还……” 霍长玉陆陆续续说了许多,但从听到“那舞姬究竟是何许人也”开始,往后的话,青鸾就都听不进去了。 她只觉耳中嗡嗡作响—— 你家大人把你们主母藏哪去了? 那舞姬究竟是何许人也? 此前他求陛下赐婚的消息早已传遍。 恍惚间,脑海里的几件事,顿时串联在了一起,青鸾胸口蓦地一窒。 怪不得明知花奴是淮南王府的细作,到最后宁晏礼还是没下杀手。 原来心肠冷硬如他,竟也是会生出软肋的。 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漫上心头,仿佛带着细密的倒刺,涩揦揦地划过,青鸾感觉脸颊有些僵硬,扯了扯嘴角,含糊道:“她……前两日已被送走了。” 她听到自己声音干巴巴的,于是清了下嗓子,又道:“或许是送去另外某处宅院了,具体在哪,大人不曾透露。” “他可真是……”霍长玉无奈一笑,转眼却见青鸾神情有些不对,在她脸上打量片刻,略显诧异道:“我瞧你这面色——明日还是给你开副药吧。” 青鸾捂住心口,确实闷得发紧,带得半边肩背都酸楚楚的。 指尖往上移了三寸,上一世宁晏礼那差点要了她命的一箭,就在此处,几乎贯穿臂膀。 前世旧伤的记忆袭来,青鸾只觉胸口更闷,深吸了口气,才稍松泛了些,躬身伏手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霍长玉摆了摆手,刚要打算转身离去,眼角恰巧扫过青鸾髻间的白玉簪,顿了一顿。 青鸾察觉,抬头看向他,有些疑惑。 少顷,霍长玉问:“你这簪子……何处来的?” 上次便听他说这白玉簪看着眼熟,青鸾虽没在意,但仍记得,此番再度提及,她不免犯起寻思,“这是属下阿母留的遗物,大人可是曾经见过?” 一听是逝者遗物,霍长玉顿觉冒犯,旋即收回视线,“抱歉,只是上次见了眼熟一时没有想起,如今才觉得这簪子似乎与我家祠堂里的那支很像。” 青鸾有些意外,“听阿母说,这簪子是从前阿父送他的定情之物,故而在阿父走后也日日戴着,直到离去。” 说着,她从发间取下玉簪,呈到霍长玉面前。 霍长玉看清簪子顶端玉雕的同心莲,更觉惊讶:“令尊莫不是与我霍家有何渊源?” “这怎么可能?”青鸾迟疑道。 阿父在十六年前战乱中离世,彼时她才三岁,记忆虽已模糊,但她记得阿母曾言,阿父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 “可这簪子确是与如今奉在亡母牌位前的那支极为相似,亦是家父在他二人成亲前送的。”霍长玉沉吟道:“这簪子本是祖母留下的,或许原本就是两支?” 青鸾闻之荒谬,“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她家远在淮水山野,而霍家是何许门第。同心莲样式的簪子,男女以其寓意作为定情信物的并不少见。 “这玉簪做工精巧,并非寻常工匠的手艺,哪那么容易巧合。”霍长玉仍寸疑惑,思忖半晌,又道:“你可知同心莲又称并蒂莲?” 青鸾点头,但不解其意。 “不瞒你说,”霍长玉道:“我原本还有位叔父,乃是我父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只是在我不记事时便战死沙场了。这玉簪若取并蒂双生之意,本有两支,也不足为怪。” 青鸾怔怔看着手中的玉簪,不禁心中一震。 她早也看出这簪子做工堪比宫匠,但也只当是阿父家传仅此一件的宝贝,可若真如霍长玉所言—— 难道这簪子是阿父捡来的? 若非如此,她很难想象当年只带了这一支玉簪和仅剩的七枚铜板,便孤身上门求娶,又被外祖家拒之门外,直到阿母怀上自己,才倒插门娶了阿母的阿父,是从哪得来的这簪子。 想到此处,青鸾担心当年阿父得此簪来路不正,飞快将之收起,干笑两声:“这玉簪乃是阿父家传,霍大人还是莫要多想了。” 并非她不愿攀结与霍家的关系,只是二者之间,实在矛盾重重。霍长玉不记事时,他那位叔父便已战死沙场,而彼时,她都还未出生。 仅此一点,霍家这门贵戚,便攀不上了。 “可是这……” “今日多谢大人诊脉,”青鸾抬头望了眼艳阳高照的晴空,眼神躲闪道:“时辰已经不早,若再不回去,恐令我家大人生疑,属下告退!” 说着,没等霍长玉反应,青鸾脚底抹油,调头就走,待他回过神,人都已经迈进了宁府大门。 “你这……”霍长玉愣在原地,半晌,忿然拂袖,“真是有其将,必有其士!”。 不知为何,一回到宁府,看着四周熟悉的游廊树木,青鸾就觉得呼吸不顺。 宁晏礼寝殿门扇紧闭,霍长玉来时刚帮他上过药,想来这会儿还在独自消化疼痛。 屠苏童让等人又蹲在窗根底下,一群人悄声叽咕着,不时往殿内瞄上一眼,全程表情严肃,手口并用,激烈地做着“无声”的交流。 青鸾木然路过,打算趁这功夫回偏殿小憩片刻,以应对晚上的值夜。 “青鸾小姑子!青鸾小姑子!”屠苏眼尖,余光一瞥见她,连忙招手低呼,见她回头,又压着声音道:“快来!” 青鸾面露茫然,刚一走近,就被拽去与他们挤在窗下,蹲成了一个紧凑的圈。 “……” 青鸾依次从几人脸上扫过,未等开口,就听屠苏悄声道:“小姑子,平素就数你主意多,你快看看大人这是怎么了?” “对呀,女史!”一旁的紫衣影卫附和道:“大人在殿内写写画画半天了,尽是些不吉利的东西,看着着实瘆人!” 说着,他还抱臂打了个寒颤。 青鸾莫名其妙,只得看向缙云。 却不想缙云亦是摊手摇头。 青鸾又狐疑地向他们看了一圈,众人则以期许的眼神回馈于她。 半晌,青鸾僵持不过,轻出了口气,挪到了窗根底下。 她贴着墙徐徐上移,殿内熏香顺着窗缝飘出,吸入肺腑,一道宽衣白袍的身影正在案前飞快运笔,神情专注。 青鸾视线在那光映照人的侧颜上停滞片刻,就听屠苏道:“可瞧见大人画的什么了?” 青鸾旋即目光一转,瞟向案几。 案上零乱铺叠着十几张未完的画卷,有的寥寥数笔,有的画到半途,皆是人像。 有一身劲装手持短刀的,有穿宫婢服制躬身行礼的,有着内侍宫袍垂手待命的,形形色色,身份各异,脸都被纸挡住,瞧不见容貌。 只是这些人像都有一共通点,或是衣衫某处,或是手中的物件,总有一那么部分,是被大片染红的。 一片片鲜红,在墨色的线条间,显得格外醒目,刻意且诡谲。 宁晏礼眼下正在画得这幅却很不一样。 他笔墨铺得极快,中间大片留白,四方线条冷硬,草草数笔,勾勒出的竟是一副棺椁。 青鸾心中一跳。 再看他蘸墨掭笔,棺中迅速呈现出一女子的轮廓。 几乎是瞬间,她就想起宁晏礼曾说过的“第二个梦”。 这难道是与他死后同穴的女子? 一种莫名的探究欲在脑海中怂恿,青鸾屏息盯在那幅画上,只觉心头仿佛有一根弦,正随着宁晏礼下笔,被一寸一寸绷得越来越紧。 屠苏等人在一旁的唤声皆已不见,四周恍若无物,唯剩她与那画中女子隔空相对,见其从金钗乌髻,到罗裙飘带,缓缓于浓雾后现出真身。 笔锋将落在女子眉间,隆隆的心跳声中,青鸾耳边忽而又响起霍长玉的疑问。 你家大人把你们主母藏哪去了? 心头被莫名一刺,青鸾倏然转身靠回窗下,用手紧紧揪住心口,试图遏止这股异样。 今晚值夜她得想个法子,如此下去恐怕等不到报仇,自己反要先没了命。 见青鸾这么大反应,几个影卫都吓了一跳。 缙云连忙搭上她的手腕,“女史心跳的怎这般快?” “小姑子可是被大人的画吓到了?” 童让疑惑地凑了上去,趴在窗下亦是一愣,忙缩回头,一脸错愕:“大人竟画了口棺材!” 其他几人闻言大骇。 屠苏紧张道:“小姑子,依你看,大人莫不是因这次责罚,心里落了症结?” 一股无名火从胸中腾起,青鸾回头朝窗扇瞪了一眼,咬牙道:“是,且得下猛药才能治。”。 初秋的微风裹着落叶卷过。 两道窗扇间,女子的背影渐渐远去。 宁晏礼冷然收回视线,迅速勾勒出女子的五官,之后换了支笔,蘸取朱砂墨,刚要落笔,却忽而悬笔一停。 他凝视着画上清丽的面孔,如两世交错于眼前。 启元二年,初冬的第一场雪。 大雪厚厚一层,封了去往帝陵的路,他派人清了一天一夜,才赶在死前*,亲眼看着她未腐的尸身被合棺封入帝陵。 前世二人的最后一面,她便如这画中模样,安静,冰冷,毫无生机。 宁晏礼眸光停滞许久,笔尖一滴朱墨滴落,在女子唇上洇出一朵殷红,像血,但更像那日她为配新裙,心血来潮涂的口脂。 薄薄一抹绯色晕染,将纸上冰冷的面孔登时衬得明艳鲜活。 刹那间,心中仿佛有一处积雪塌陷。 宁晏礼怔了怔,但很快,眼底再度冷绝,将笔一扔,任由墨色如血,在那些未完的人像上大片洇开。 他望着画卷,指尖拂过女子的唇,轻轻一碾,在其殷红的唇瓣上留下一点斑驳的印记。 第88章 第88章 “大人,陈暨借寿辰之名将于今晚在陈府宴请世家朝臣,”鸦青秉道:“陆相、桓尚书等老臣亦在其列。” 宁晏礼将画卷放入火盆,淡淡“嗯”了一声。 朝中无人不知他受李洵重责,在他失势时纷纷转投陈氏,这并不意外。 “谢璟又向陛下告了病,近日一直足不出户,谢氏眼前似乎已暂交由那村夫掌理,此人谨慎,咱们派的人始终近不了身。” 火光洞穿纸面,不规则地向四周舔舐。 宁晏礼看着画中面孔一点点燃烧成灰,平声道:“我既防他,他也定会防我,与此人交手不能心急。” 前世因那南疆毒发作到底让他逃去了北魏,今次既已重来,这盘棋断不可走错一招。 鸦青颔首,“只是现下陈氏已蠢蠢欲动,怕是还想要借机拿回兵权。” 宁晏礼看向他手中的信件:“可是司白传信回来了?” “是。”鸦青将信呈上,“和亲仪仗应已行至边境,昨夜刚入夷城,镇北军严阵以待,计划随时可以行动,只待大人下令。” 修长的五指将信展开,半晌,宁晏礼看完将之一并掷入火盆,又从身旁拿起两本的账册,递向鸦青。 “你带着赵鹤安的‘遗物’和这账目到赵府走一趟。赵晋这五兵尚书当得疏忽,去提点他两句,让他做点正事。” 鸦青屈身接过一看,竟是彼时青鸾从仙乐楼盗出那两本账册的誊抄本,旋即明白过来,“大人是想让赵晋拿这账目揭发陈暨?” “赵鹤安与淮南王府勾结,赵晋见了罪证为不累及自身,定会照做。”宁晏礼道:“此事时机已至,由他向陛下揭发,最为合适。” “臣明白了。”鸦青应道,而后像是突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大人。” “嗯?” “还有一事与大人禀报……”鸦青略显犹豫,“女史方才向臣提前支了半个月的俸禄。” 宁晏礼拿起书卷的动作顿了顿,才翻开书页,似不经心道:“所谓何事?” “女史签了字据,按了手印,但至于钱要用在何处……却是没说。另外——”鸦青又道,“女史还向臣告了半日的假。” 告假? 宁晏礼视线仍落在书中,声音却冷下一些:“也没说缘由?” “这倒说了。”鸦青道:“说是有些女儿家的私事要办,酉时前就能回来。” 宁晏礼倏然抬眸,“女儿家的私事?” 鸦青面露难色:“既为私事,臣也不好过问……” “……” 书卷被缓缓捏出褶皱,宁晏礼沉默不语,少顷,又哗地将书翻过一页。 鸦青不敢多言,又等了半天见他仍未开口,才躬身伏手,打算悄悄退下。 却不想他刚退两步,就忽闻案后冷道:“派人跟着,看她要做什么。”。 东市芙蓉记前仍排着长队。 一书生模样的男子从人堆里钻出来,手中油纸包着的金乳酥还冒着热气,抬头瞅见等在一旁的女子,双眼一亮,笑盈盈地跑上近前。 “可算是排上了!” 女子举袖帮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嗔怪道:“瞧你这一头汗。” 书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金乳酥递到她面前,“快尝尝!” 女子面上飞出两朵红云,双目向两侧瞟了瞟,“四周这么多人看着呢!” 书生见此脸也红了,却仍坚持:“都说趁热好吃,你且尝尝,是否真如传言那般美味。” 女子像是拗不过,娇羞看他一眼,旋即就着他的手,在金乳酥上咬了一口。 “你觉得如何?”那书生期待地望着女子,“可还喜欢?” 女子以帕掩唇,红着脸甜蜜点头。 “女郎要的面来了!” 老叟端上汤面,青鸾闻声收回视线,垂眼看着清亮亮的面汤,默然抬手抽出一双木箸。 “唉呀,”老叟见她方才望着芙蓉记的方向,不禁跟着看了过去,叹道:“他家的生意可真叫人羡慕,老叟这面摊支了二十来年,也不曾有过这般光景。” 那书生与女子二人相依走远,青鸾顶着热气挑了缕面,面无表情道:“也没什么好吃的。” “什么?”她声音不大,老叟没听清楚。 “……” 青鸾咬了咬牙,突然觉得这面汤实在寡淡,没什么滋味,便抬手去拿桌上的醋壶。 谁料刚倒一点儿,醋壶就见了底,青鸾抖了抖,一滴不剩,面汤却连色泽都没怎么变。 “老丈,”她对老叟道:“可还有醋了?” 老叟连忙从旁桌拿了一瓶,青鸾接过,闷头就倒。 鼻息下渐渐漫起一股酸涩,眼见面汤越来越深,一旁的老叟也看愣了眼。 “老叟卖面这么些年,上回见这么能吃醋的,还是位相貌极俊的贵人。” 青鸾动作一顿,又听老叟道:“那贵人应是寻着夫人出来,出手忒阔,竟用金来买面,当时可把我吓坏了。” 想起那日与宁晏礼在此处吃面,青鸾紧紧攥住醋壶,低声喃道:“谁是他夫人。” “什么?”老叟又没听清。 “……” 青鸾看着碗里的面,深吸了口气,挑起一大口,埋下头去,下一刻,却“噗”地一下整口喷了出去,把卖面的老叟吓了一跳! 居然这么酸? 宁晏礼那厮竟也吃得下去! 面是吃不下了,青鸾买了一只糖人,直奔药铺。 途经一卖簪的摊子,摊前一对男女,男子正为女子试戴发簪,俨然一副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甜蜜景象。 青鸾漠然路过,咬下糖人的脑袋,在口中“嘎吱嘎吱”嚼得响脆。 她自小喜爱甜食,但今日这糖人,着实甜得发腻。 迈进药铺,青鸾叫抓药的小童拿了几副安神粉。 “此粉不用煎不用熬,只需就水服用,保管女郎睡得安稳无梦。”小童道:“每副二十文,女郎要多少?” 每副二十文! 青鸾大为惊讶。她在淮南王府刚成为细作时,每次任务后,都会有一段时间被梦魇缠身,不得已便寻药铺买了这安神粉。 在淮南,此粉每副只需十文,不想在上京,竟生生贵出一倍! 小童看出青鸾的迟疑,“不瞒女郎,买这安神粉的,皆是在宫中或在贵人府里做近侍的,俸禄虽不算少,可贵人哪是那么好伺候的?差事做久了,难免郁结于心,日日不得安枕。此粉服用方便,买了也算保命,二十文还很抢手哩!女郎若是不要,我便收回去了。” “等等!”青鸾忙叫住他,攥着袖中的钱袋,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伸出五指,“五副,算我八十文,行不行?”。 安神粉每副不到巴掌大,青鸾仔细收入袖中,见天色尚早,便向南边第二条巷子走去。 巷中仍见那道褪色的红幡随风翻卷,只是再不闻那铿锵的打铁声。 吴叟的小院大门紧闭,青鸾上前推了推,听见里面铁锁链磨擦的声响。 她靠近,沿着门缝向内望去,打铁炉孤零零座在院中,炉口漆黑冰冷,旁边堆着木桌木架,上面空荡荡地落着几片树叶。 院中没有撕打拖拽的痕迹,虽因无人而显得寂寥,却能看出,吴叟和小虎子离开前应还仔细收拾了一番,看来宁晏礼果然没有为难吴叟。 青鸾稍稍放心了些,转而向隔壁院落敲了敲门。 很快,院中传来不耐烦的应门声:“别叩了!别叩了!这一日到晚的!” 青鸾愣了愣,没等反应,门已从内打开,“你这老疯子真是——” 开门的老妇亦是一愣,上下打量青鸾一眼,“你是来……” 青鸾伏手一礼,“多有打扰,我是想来问问大娘,可知临院吴铁匠搬到了何处?” 不知为何,一听问隔壁的事,那老妇眉头随即一皱,嘟囔道:“怎么走了个老的,又来个小的?” 青鸾闻言不解,却见那老妇就要关门,连忙抢先一步把门扒住,“大娘所言何意?” 老妇愈发不耐,往外推她,啧道:“你们这些穷亲戚是见他吴铁匠遇了贵人,发达了,才想着来攀附的罢!快走快走!” “大娘误会了!”青鸾忙从袖中掏了一把铜板,塞进老妇手中,“吴叟曾有恩于我,我此番寻他并非攀附,而是为报恩的。” 老妇看着手中的一捧铜板,又抬头看了看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瞧你这身衣裳,确是不像那老疯子的家人。但你来的确是不巧,说来也就是这十天半月的事,有贵人来把吴铁匠和小虎子接走了。” “可知他们被接去了何处?” “哎呦,也不知吴铁匠怎么走了运,那日来接他的马车,把整条巷子都堵了,街坊四邻的都在一旁看着,听一位大人与马车里的贵人提到什么永安坊的宅院,想是那爷孙二人往后不用打铁为生了。” 青鸾闻言不禁暗自咋舌。 难道宁晏礼竟在永安坊也有宅院? 这厮究竟是有多少田产? 正思忖着,不知谁家小娃忽地喊了一句:“老疯子又来啦!” 青鸾循声看去,一个消瘦佝偻的老叟一手拄棍,一手扶着墙壁,缓缓出现在巷尾。 那老叟步履蹒跚,见着一户人家就去叩门,像是在询问什么。 青鸾想到老妇方才的话,遂又问道:“大娘,那位老丈也是来寻吴叟的?” 那老妇探头一望,脸色霎时沉下,“吴家十几年不曾来往的亲戚,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听说吴铁匠结识了贵人,便一直到附近来问。” “大娘可知所为何事?” “疯疯癫癫的,说是丢了闺女,要找吴铁匠求贵人去寻。”老妇说道:“起初街坊都可怜他,但后来很快就听说,他哪是丢了闺女?明明是他与人赌输了,把闺女给卖了!” 说到此处,老妇“呸”了一口,“我看他是还欠了赌债,想找吴铁匠借钱呢!” 老妇把自己知道的也说得差不多了,眼见那老叟挨户敲门,离她家越来越近,便急着挥手叫青鸾快走,“那老疯子难缠得很,小姑子别理他,赌鬼帮不得的。” 随着老妇家的大门合上,不远处又传来孱弱的叩门声。 青鸾看了那老叟一会儿,本打算就此离开,但脚下却踟躇起来。 犹豫片刻,她还是走了过去。 “老丈可是吴叟的家人?” 那老叟闻声一怔,连忙颤颤巍巍转过身来看她。 青鸾取出钱袋,“老丈,吴叟已搬走了,你日日来寻也不是办法,我身上只有这些钱,你且拿着先去还些赌债,莫要再打着吴叟名号来此处叨扰四邻了。” 老叟看着钱袋愣了愣,浑浊的双眼登时红了,“小姑子,我,我并非赌徒啊……” 青鸾心生狐疑,遂又试探道:“老丈莫推辞了,这些钱若不够还债,我家中还有许多,老丈即可随我去取。” 那老叟却忙推开青鸾拿着钱袋的手,急得像要落泪,“这里无人信我!村中也无人信我!我就那么一个小女,便是再混,也不会拿她去赌啊!何况我活了几十年,连赌坊是何样子都不曾见过……” 说着,他愈发激动,整个瘦骨嶙峋的身子,连带拄棍的手都在发颤。 赌鬼大多见钱眼开,可青鸾两次以金钱试探,这老叟却都不动心,分明不像那老妇口中所言会卖儿卖女的赌徒。 “老丈先莫急。”她上前扶住老叟,“家中究竟遇到了何事?” “我命苦啊……”老叟举袖抹泪,“家中小女走失连月未归,寻了各处都不见下落,若不是实在没了办法,也不至舍了这老脸,日日来此求人呐!” “老丈可曾报官?” “报了,隔日就报了!”老叟泣道:“起初说是小女与人私奔,衙门不理,后来我与家人连击了三日登闻鼓,才有官差过问。谁知隔日村里就起了流言,说是我在赌坊与人赌输,把小女赔了进去……官差竟也信以为真,为此还把我在牢里关了数日……” 若老叟所言为真,这流言起得甚是荒唐,其背后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操纵,且身份定不一般,否则衙门也不会如此大胆,敢在登闻鼓下摆明了包庇。 “老丈家中难道得罪过什么贵人?” “怎么可能?”老叟面露愕然:“我家几辈都在城郊村中耕种为生,连衙门里的官爷都未见过几次,何谈得罪什么贵人?” 既非私仇,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老叟女儿的下落,青鸾心中隐约浮现出答案—— 仙、乐、楼。 青鸾心中微颤,不禁合上双目。 脑海里瞬间浮现一双绝望的眼,接着便是一道月白人影,在窗外夜幕中倏然坠落。 第89章 第89章 天色渐暗,宁晏礼手持书卷,抬眸扫了一眼更漏,面上看似平静,然则周身散出的寒意,却叫鸦青背后发凉。 已经酉时三刻了。 鸦青循着宁晏礼的视线,默默把目光从更漏上收回,吞了吞嗓子。 正待这时,殿外忽而传来急促脚步声,童让疾步进殿,手里的马鞭还没来得及放下,便向宁晏礼伏手道:“大人,属下回来了。” 宁晏礼没有抬头,似专注于书中。 半晌,鸦青绷不住了,急道:“叫你在后面跟着,你怎么回来得比女史还快?” 童让眨了眨眼,认真道:“女史已在回府的路上了。长史不是说怕大人心急吗?我便抄了小路,提前回来向大人禀报。” “……”鸦青面色一滞,见宁晏礼抬眼瞥过来,赶忙分辩道:“我何时说过大人心急了!” 童让一脸不解:“我出门前长史不是还——” 眼看宁晏礼眸色渐沉,鸦青连忙打断:“好了好了,你且拣重要的先说。” 童让闻言一五一十地回忆道:“女史出府后径自去了东市,吃了面,买了糖人,又去了趟药铺。” 鸦青见宁晏礼眉头微皱,旋即猜到他有所疑惑,便开口问道:“女史去药铺可是买了什么?” 童让摇头:“女史戒备忒深,我没机会靠近,待她从药铺出来,又去了那铁匠铺,我便更没时间去药铺询问了。” “铁匠铺?”这回没等鸦青开口,宁晏礼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远远瞧着女史在四周寻了一圈,找了几个街坊,应是在打听那老铁匠的事。” 她果然是信不过他。 宁晏礼冷哂一声:“然后呢?” “之后女史去了城郊。” 竟没直接去永安坊寻人,而是去了城郊? “她去城郊做甚?”宁晏礼又问。 “女史去了城郊的一个村落。” “村落?” “就是姓谢那村夫所在的城郊小村,”童让道:“女史在村中向几个小童问了路,就往那村夫家——” 说到这里,鸦青已猜到个七八分。他登时浑身一震,恨不能冲上去一把捂住童让的嘴。 却不想,宁晏礼已“啪”地一声把书卷扔到了案上,冷冷问道:“所以,她此番是为了去找那村夫?” 童让没看懂鸦青接连使来的眼色,懵懂点了点头:“之前听闻女史与那村夫似是旧识,不过她好像并不知那村夫已不在村里,见屋中无人,转了几圈便回府了。” 旧识…… 宁晏礼想起仙乐楼当晚谢辞看青鸾的眼神,把指节捏得发白。 这二人是当真互不知底细,还是在他面前做戏?。 天色还不算晚,但不知怎的,宁府门前的街上一片寂静,往来无人,唯有萧瑟秋风卷起落叶,堆在府前的石阶下。 “吁——” 青鸾翻身下马,匆匆跨进府门,向路过的缙云道:“大人可在院中?” “方才我见大人往望月阁去了。”缙云见她满头的汗,递过一张帕子,“什么事这么急?我瞧大人脸色不好,若不是要紧事,女史还是换个时辰与大人说吧。” 青鸾顾不上擦汗,“可我眼下确有急事。” 她先前怀疑谢辞还没有证据,但今日看来,那晚在仙乐楼前遇到他绝非偶然。 “方才他们好几个因说错话,都受了罚。”缙云担心道:“女史若真有急事,莫不如先与长史说呢?届时再看长史如何向大人秉明。” 青鸾思量片刻。 当日宁晏礼因谢璟三言两语受罚,若谢辞真是军师,恐怕背后就是他的计谋。 如今他已不在村中,应是回了谢氏。此人城府忒深,若不提前防备,往后朝中风向未知,莫说她复仇的事,便是宁晏礼日前吃的亏,怕是也还会重演。 但宁晏礼的性子她自是知道,此时凑他面前,她也有几分打怵。 权衡之下,青鸾选择了缙云折中的法子。 庭中,屠苏童让等十来个影卫,整齐地扎着结实的马步,头上还各自顶了一摞瓷碗,远远看去,像是一根根笔直的木桩。 他们面上还算轻松,一看这顶碗的功夫,从前就没少“练过”。 屠苏的五官同时用力,狠狠瞥向童让:“你小子说话怎的从来不过脑子?” 童让面露不服:“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紫衣影卫无奈:“摔一只碗加一个时辰,你们都少说两句吧!” 其他影卫数脸苦涩:“附议……” 青鸾见此“盛景”,隐约意识到缙云刚刚似乎“救了自己一命”,不禁缩了缩脖子,暗叹宁晏礼实非正常人。 她躲在游廊柱子后面,朝一旁“监罚”的鸦青招了招手,口型道:“长史!” 鸦青似乎瞧见影动,转头望来,随即撩袍疾步行至近前,话里像是松了口气,道:“女史可算回来了。” “我今日出去寻得些消息,是关于淮南王府的。”青鸾望了屠苏他们一眼,小心说道:“眼下似乎不好叨扰大人,便想着先来向长史禀报。” 鸦青没想到她竟是要说这个,愣了愣才道:“女史莫不是寻得了淮南王府军师的消息?” 青鸾一怔:“长史怎么知道?” 鸦青一时不好解释,只叹了口气道:“那军师的事大人日前便已有所闻,女史现今还是莫要提及此事。” “大人竟早知军师之事?”青鸾惊讶:“他是从何得知的?” “这倒不曾听大人说过。”鸦青语重心长道:“只是眼下大人已在望月阁等女史很久了,女史这会儿还是先过去一趟看看吧。” “等我?”青鸾愈加惊讶,视线僵硬地移向正在庭中“顶碗”的众人。 此时点她过去,岂不是摆明了没好果子? 鸦青想起宁晏礼拿着锁有赐婚圣旨的木匣走上望月阁时,周身仿佛都散溢出腾腾黑气,不禁显出类似同情的复杂神色:“女史待会见了大人,万万别提那军师的事,不管大人说些什么,且先忍忍,切记从长计议。” 这话是何意? 听着好似此去危机重重。 青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非去不可?” 鸦青沉重颔首:“女史保重。” “……” 反正已经知道吴叟和小虎子在永安坊,怀着早晚躲不过,大不了就跑的心态,青鸾提灯木然穿过游廊。 但当她走了一会儿,眺向圆月之下,望月阁在数座亭台飞檐后映出的轮廓,嗓中不禁开始发紧。 阿母所藏古卷中有云,古老的云都司氏一族视月圆之夜为不祥,尤其是入秋后的第一个满月,夜间外出,极易引邪祟上身。 从前青鸾夜间行走,刀尖舔血,从未对此有所忌惮。 但今晚在此景前猛地想起,不觉浑身打了个寒颤。 性情反复无常的宁晏礼,似乎比邪祟还让人发怵。 临近望月阁,不知是疏漏忘了燃灯,还是灯火已被风吹熄,月色下虽仍见通幽曲径,但再往远看,就只剩下黑黢黢的一片树影。 青鸾投入宁府的时日不长,每日忙忙碌碌,望月阁她还从未去过。 她举着灯笼,在碎石路的岔道口徘徊了一阵,赫然发现自己好像找不到路了。 宁府竟有这么大? 青鸾抬起头,几道月光穿过树叶缝隙,其后望月阁的飞檐仍有一角可见。 能看见,也确实比方才近了一些,但却不知接下来要走哪边才能去到。 不过好在她倒是不急去见宁晏礼。若真走错了,调头回来就是了。 青鸾顺手折了根树枝,在岔路中间一立,松开手,树枝旋即倒向一边。 她顺着那边往前瞧了瞧,莫名觉得不对,便提着灯笼果断转头走向另外一侧。 往前越走,中间的碎石路越窄,两侧树林越密,左边是梨树,右边是海棠,路上铺着落叶,青鸾踩在上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四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沉静的气息似乎能将人的五感放大,走着走着,青鸾竟觉隐约有丝酒香飘来。 风起时散去,风停时又来,带着甜梨的清香和引人微醺的烈意。 这味道,似乎是梨花醉。 青鸾虽未尝过,但在宫中时就早有所闻。 此酒香甜浓烈,极受李洵喜爱,百官也甚为推崇,只是太过稀罕,因这酒是为宁晏礼亲手所酿。 前世听闻此事时,她是不信的。 这厮整日到晚与人勾心斗角,算计不完,哪里会有这般风流雅兴? 但当推开面前院门的瞬间,青鸾愣住了。 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庭中交错的树影下,摆摞着大大小小的酒坛,皆以红布和坛盖密封,一眼望去竟有数十之多。 她举灯走近,只见每只坛子上都封着纸条,以恣意流畅的笔划标注了每坛封存的时间。 青鸾很是诧异。 上面的字,竟真是宁晏礼亲手所写。 大约此处便是宁晏礼专门用来酿酒藏酒的院落。青鸾转头再看,院中殿室的廊檐下,亦整齐摆着酒坛,大小算在一起也有十几二十。 而其间几个较大的坛子上,还支着两把撑开的桐油伞,伞面绘着花纹,青鸾走上近前一看,更为惊讶—— 枝影横斜之间,梨花绽放纷飞,伞面虽已画就,但撑在此处,显然为了等着刷上最后一道的熟桐油。 “这伞面难道是他画的?”青鸾不可置信地喃道。 她简直难以想象,宁晏礼此人,竟会在偷闲时躲在此处酿酒画伞! 想自己认识他两世,而今对他这个人的印象拼凑起来,居然愈发模糊了。 此时青鸾已全然忘了要去望月阁的事,她提着灯笼四处打量,好奇是否还会在此处有什么发现。 举高的灯笼映出殿门上的匾额底部,青鸾点起脚,把灯笼又往上抬起几寸,才照清上面的三个烫金大字。 棠梨殿。 青鸾盯着这三个字想得出神,觉得这殿名好生熟悉,像是在哪听过,许久,突然想起曾与顺喜的对话—— “阿姊日前让我打听的那座殿室有眉目了。” “怎么说?” “我问了几人,都说那殿室曾经名为棠梨宫,是从前行宫时候留下的。” “……住在此处的,是先帝的宸妃……据说这宸妃生得极美,素有江北洛神之称。” “先帝曾经最为宠爱的三皇子,便是这宸妃娘娘所出,只可惜也在旧都之乱时殁了。” …… “棠梨殿,棠梨宫。棠梨殿……” 青鸾就着光轻声念道,当日在云舫,她便察觉宁晏礼宦官身份有异,而今见此,心底更生疑窦。 他为何将自己府中的殿室,取了与那废弃宫殿同样的名字? 半晌,青鸾放下灯笼,见殿门上并未挂锁,想了想,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上前推了一推。 “吱呀”一声,殿门应声被打开一条缝隙。 青鸾莫名有些紧张,沉了口气,将门推得大敞,自己则站在门槛外,伸臂举灯向门中探去。 灯笼里的烛芯已燃剩一小截,昏黄的光乍明乍暗,投在地上只能照出两步的距离。 殿中陈设影影绰绰,看不清晰,青鸾犹豫片刻,提起裙摆,迈了进去。 灯笼一点点照出殿中的布局,青鸾仿佛可以听见自己愈发紧张的心跳。 香案,地灯,柜架,床榻,矮几……那日被宁晏礼带到棠梨宫躲雨的情形历历在目,眼前这棠梨殿中,除了比棠梨宫崭新又未蒙白布,其他竟无一处不是与之相仿! 一时间,宁晏礼对陈氏的针对,他与淮南王府的仇恨,提起云都时他的反应,霍家两世对他几乎不计代价的相助,以及他尚未明朗的身份……皆在此时,让青鸾有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却又找不到更好解释的缘由。 “怦怦——怦怦——” 愈演愈烈的心跳中,青鸾很快便意识到另外一件事。 她必须尽快离开! 断不能被宁晏礼发现自己寻得此处! 想到此处,她旋即转身,然而下一刻,眼前光线却忽地一暗。 灯笼里的烛芯彻底燃尽,青鸾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与黑暗。再一抬头,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冷然问道:“你在此处做甚?” 第90章 第90章 宁晏礼的话音冽如碎玉,青鸾心头惶然一凛。 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唯见其一身素白宽衣,周身披着月色,仿佛散着清冷的光,凉薄得让人心惊。 青鸾在袖下捏紧手指,道:“属下是……” 宁晏礼冷冷将她打断:“你可是要说自己不慎误入此院,又在‘无意间’推开了这扇殿门?” 青鸾哽住,却见宁晏礼已抬步迈入殿中,衣袖一挥,“哐”地一声摔上了门。 她手心微微汗湿,“属下见院中酒坛,一时好奇闯入,愿受大人责罚……” “一、时、好、奇——”宁晏礼缓缓逼近,一字一句低声重复道:“责罚?依你看,你该为此受什么样的责罚?”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面前袭来,青鸾眼皮一跳,下意识退后,手臂却被宁晏礼倏地抓住。她惊愕抬眸,正撞入他如深潭般幽深的眼瞳。 “你今日去了何处?”她听见他问,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属下,去了东市。” “还有呢?” 青鸾看着宁晏礼眼底的冷意,分明带着质问的意思,不禁睫羽一颤。 莫不是自己去找吴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蓦地想起鸦青的话,她忽然猜到:“大人……派人跟踪了属下?” 不然呢? 宁晏礼抓着手臂猛地将她拉近,又问了一遍:“你今日还去了何处?” 青鸾勉强站稳,只觉腕骨被攥得生疼,咬牙道:“大人既已派人跟踪,还何必连番追问。” 说着,她便要挣开宁晏礼的手。 宁晏礼自然不肯放过,两人挣扯间,有一物突然从青鸾袖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脚边。 宁晏礼动作一顿,垂眼看去,只见一掌心大小的纸包赫然摆在地上。 他眉眼一沉,蓦地扼住青鸾的下巴,狠狠逼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青鸾感觉下颌几乎要捏碎,扒着宁晏礼的手,艰难道:“这是属下买的安神药……” “安神药?”宁晏礼冷冷看着她。 前世被她下毒日夜折磨的痛苦,仿佛再度攀上五脏六腑,他拇指狠狠抹过青鸾的脸颊,压低声音道:“这副皮囊下藏着一万八千相,你以为你说的话,我还会信?” 宁晏礼的眼锋如刀,刮在青鸾的脸上,刺得她心头发痛,“不然大人以为那是什么?砒霜?断肠散?还是花奴下给卫淮川的剧毒?” 青鸾说这话时被迫仰着脸,眼底带着倔强,但在宁晏礼看来却是满满的挑衅。 尤其在听她提及那南疆毒,他不觉将手上力道加得更重,满眼狠戾道:“你也配说起这个?” 数日积压的酸涩,像是被这话撕开一道大口,青鸾蓦地腾起火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挥开宁晏礼的手,脱口道:“我为何不配提她!” 宁晏礼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冷眼睨向她,青鸾被他目光戳得心口一窒,余光看见一旁柜架上的酒坛,疾步上前拿起,扯下封缄,掀开坛盖。 冲鼻的酒香骤然扑来,呛得她鼻酸眼红。 她撕开安神药的纸包,将药粉尽数倒入酒中,之后提着酒坛,双目直视向宁晏礼,仰头举坛而饮! 宁晏礼眸光一震,大步冲上前去——“啪嚓”一声脆响,酒坛脱手飞出,在墙角炸碎。 青鸾被呛得刚要一咳,颈间却忽然发紧。未等反应,宁晏礼已扼住了她的喉咙,把她往后一推,“哐*”地抵在了柜架上。 “你还要与我做戏到什么时候?” “什,什么?”青鸾呼吸不畅,一时头脑充血,瓷白的面颊很快涨红。 却闻宁晏礼又道:“日日在我身旁,我却不知你就是淮南王府的青龙,这种感觉,可会让你很是得意?” 久违的名号传入耳中,青鸾浑身一僵。 她的身份在淮南王府也只有李慕凌一人知晓,宁晏礼怎会突然得知? 她愕然看向宁晏礼,只觉心头如坠铅块一般缓缓下沉。 “怎么?”宁晏礼看着她的眼,“我得知此事,就让你如此意外?” 青鸾呼吸已见艰难,眼下去想自己因何暴露更无济于事,她一边试图扒开宁晏礼的手,一边说道:“大人可还记得,我投入宁府当日,大人对我的承诺……” 他曾允诺,若某日因从前之事他对她生了杀心,会绕她一次。 宁晏礼却是冷冷一笑,“你以为我想杀你?” 言罢,他忽而从腰间抽出一支木簪,簪芯泛着亮银光芒。 几乎在瞬间,青鸾就认出,那竟是自己的遗失多时的桃木簪! 来不及去想这簪子为何会在宁晏礼手里,却见他已抬手向自己刺来—— 青鸾下意识闭眼侧过头去,只听“咚”地一声,宁晏礼竟将桃木簪生生扎入她耳边的柜架! 接着,他松开扼在青鸾喉间的手,用指尖抚过她的下唇,低头在她耳边呼出冷冽的寒气:“我前世拜你所赐,曾日日夜夜生不如死,你如今便是真想寻个痛快,也得问问我肯不肯放你。” “前世”二字一出,霎时间,青鸾只觉耳中轰然炸响! 桃木簪,南疆毒…… 怪不得宁晏礼近日态度如此反常,竟是想起了前世之事! 青鸾手脚顿时冰凉,死死盯在宁晏礼的脸上,他虽带着笑意,但眸中却分明蕴着一抹化不开的恨。 宁晏礼见她脸色一点点泛白,冷声戏谑道:“怎么?演不下去了?” 青鸾拼命压制着嗓音的颤抖,“我虽在簪上下了毒,但别忘了,前世杀你的,是李慕凌。” “李慕凌?”宁晏礼讥诮道:“就凭他? 青鸾瞳孔微震。 宁晏礼前世分明是被李慕凌所杀,便是在她死前,还见他被李慕凌曝尸于城楼之上,可为何他却—— 一瞬间,青鸾忽然明白过来,喃声道:“是司氏的易容之术!你那时竟没有死……” 宁晏礼彼时竟以金蝉脱壳之计骗过了李慕凌,更骗过了北魏与淮南合围的大军。 所以,他最后是死在了—— 青鸾不可置信地看向宁晏礼,却见他面色愈发森寒,“你前世为李慕凌与我搏命,今生又要利用我向他复仇,这副算盘,未免打得太好。” 宁晏礼的话仿佛是一盆冷水,将青鸾从头浇了个彻底。 可前世他们二人立场相对,本就是你死我活,若非她命大,早也该死在宁晏礼的数次设计中。 她若为此就必须要偿命,那宁晏礼岂不是至少要先被她射穿一箭? “过去无法改变,你的性命既折损在我手上,来向我寻仇,我自是无话可说。” 她紧紧攥住手心,“只是重活一世你当知晓,与李慕凌的仇不止不关乎我个人,还牵连着淮南一十三座城池百姓的安危。我还知道前世你所不知的淮南王府的计划,你若肯暂放私仇,待除去李慕凌,我自会将人头奉上。” 前世即便到最后是宁晏礼赢了,但淮南王府与其他诸侯,还有北魏的勾结,也定让他平添不少麻烦。 青鸾推测以宁晏礼的野心,应该不会在此事上因小失大。 不料,宁晏礼却是挑唇一笑,“缓兵之计?” 说着,他抬起她的下巴,“前世你我在夷城带兵相持数月,你以为你的伎俩,我会不知?” 青鸾咬紧牙根。 既不打算立刻杀她,又不肯暂退一步,所以他究竟是要如何? 半晌,她问:“所以你打算怎样?要对我用刑?” “上刑是能摧折人心智,”宁晏礼嗤道:“但以你这副身板,最多也撑不过半月,怎抵得过我被剧毒蚀骨两年之苦?” 青鸾看着他,“那你觉得怎样才能抵消你的蚀骨之痛?” 青鸾仰着脸,温热带着一丝酒意的呼吸轻轻扑在宁晏礼的下颌。 他凝视着她,眸光微动。 已到了这种时候,这张清艳皮囊下却仍是一身的反骨。 倔强,挑衅,不肯屈服。 但越是如此,他就偏要将她一身反骨捏在掌心。 “你不是曾说自己精通占卜?”宁晏礼嘲讽道:“便来猜上一猜,今生自己究竟会是何下场。” 二人既已彻底掀了底,关系横竖都是覆水难收。青鸾听宁晏礼言语间讽刺不断,加上梨花醉的后劲有些上头,干脆不再掩饰。 “下场?”她面上平静,却以双眼瞪他,故意呛道:“大人不是承诺过,许我嫁贵子为正室?算来长命百岁,子孙满堂便是我此生下场了。” 想起前世李慕凌以侧妃礼制将青鸾葬在淮南,宁晏礼不禁将她下巴捏得发白,“你前世便是如此不识时务,才会在最后叫人斩了双手,灌下一杯毒酒,死后连具全尸都没能留下,不想如今还是这般天真。” “你——” 宁晏礼面色渐渐阴鸷:“还是说得知那村夫回了谢氏,除却李慕凌的侧妃之位,谢氏的当家主母便成了你更好的选择?” “谢氏如何?陆氏又如何?”青鸾在他眸中看到自己泛红的眼底,“你该操心的人不应是我,若要报复,横竖便是一条性命,有本事你就拿去,旁的事还是莫要管得太宽了。你与那花——” “奴”字尚未出口,青鸾便觉呼吸一窒,话音顿时被一道微冷柔软的触感封住。 她蓦地一愣,刚要挣脱就被宁晏礼的手紧紧锢住后颈,他掌心冰凉的温度激得她整根后脊一紧,“你——唔!” 宁晏礼含住她的唇,将她挣扎的话语瞬间吞噬。 90-100 第91章 第91章 青鸾只觉脑海里的一切都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宁晏礼寸寸汲取着她唇间的酒意,不同于上一次的克制,贪婪地在甜腻里吮咬着,带着强烈的占有欲,似乎想要借此将她碾碎。 青鸾的呼吸加快,身体也越绷越紧。 宁晏礼微微睁开双眸,盯住她颤抖紧闭的睫羽,刻意耐下性子,将唇齿间的掠夺放缓,放柔。却在青鸾本能放松警觉,试图借机喘息的瞬间,撬开了她的贝齿。 突然狠戾的掠夺让她蓦地清醒过来,只听宁晏礼同时含糊不清地喃道:“诸侯侧妃……高门世家……今生,你都莫要妄想了……” 低哑的嗓音带着浓重而强势的警告,青鸾心头一颤,猛地推开了他。 二人的鼻息仍近在咫尺,宁晏礼叩着她的后颈,修长的手指陷入青丝,看着她略显红肿的唇,冷冷一笑:“不过,敢要你的寒门宦官,倒有一个。” 青鸾胸口不断起伏,闻言脸色骤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宁晏礼抬起视线,对上她因方才那一吻仿佛蒙上水雾的眼,“我已向陛下请旨,你这辈子,都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宁晏礼的话像是一道晴天霹雳,青鸾瞳孔骤然缩紧,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像是没有听懂,“你,你说什么……” 宁晏礼请旨赐婚的人明明应该是——怎么可能是自己? 难道他竟真是为了报复于她做到这种地步? 茫然,惊慌,无措,甚至还有一刹那的惶恐。 宁晏礼注视着青鸾的每一个表情,试图让自己内心的恨得到一丝慰藉,但当她的这些反应真落入他眼中,不知为何,他心底却不似预想那般畅快,反而愈发无法平静。 “赐婚的诏书已经在我手中,你纵是想逃,如今也来不及了。”他道:“还是说你想摆明了抗旨,让陛下赐你三尺白绫,给你个痛快?” 青鸾怔愣地望着他,“你竟用这种事——” “你折磨我两年,毁我一世,这种事又如何?”宁晏礼眼中衔恨:“何况你本该比旁人更明白我本非善类。往后的每一日,两年,十年,五十年……直到你死或是我死,我定会让你日日为曾经而悔恨!” 青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口隐隐泛起窒痛,“宁怀谦你——” 男女相悦,一纸婚书。 她为人两世虽不敢肖想,但却未曾料及有朝一日,会有人为了报复于她,存心以此为囚。 而这个人,竟是宁晏礼。 偏偏是他宁晏礼。 “怎么了?”宁晏礼勾唇讥诮:“可是嫁给一个宦官,让你此生很是失望?” 不择手段,心思酷虐,这本该是他皮相下的真实面目。 青鸾想到此处鼻腔微酸,抬手想要推开他抽身离去,却被宁晏礼反手抓住手臂,狠道:“若这就觉得失望,不妨再告诉你一事。” “你肯为李慕凌卖命,想来他也对你并非全无情意,否则也不会在一杯毒酒鸠杀你后,还道貌岸然的把你以他侧妃之名厚葬。只是——” 他唇边勾起一丝残酷的笑意:“收复淮南后,我派人把你棺木从他陵中掘出,与我葬到了一处。前世,你最后还是落在了我手里。” 青鸾蓦地想起宁晏礼曾提起那个梦,不想那那梦中之人竟是自己。 开坟掘棺,宁晏礼竟恨她至此。 青鸾唇色如纸,胸口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二人在幽暗的殿室中对峙,宁晏礼见她如此,不禁把她攥得更紧,面上却是一笑,“你这副神情,可是恨我没能让你死后嫁给李慕凌?” 青鸾闭上双眼,试图压下眼底翻涌的酸涩,“我更恨自己不自量力,与虎谋皮。” 宁晏礼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眼眸深处涌动起危险的寒意,“你是后悔利用我,还是后悔当日留在宁府?” 大约是安神药起了反应,青鸾很是疲惫,不想再与他争执,遂平声回道:“都是。” “都是?” 凉薄的二字落在宁晏礼耳中,勾起长久在心底作祟的不甘,他忽而拖着她大步走向内殿。 青鸾冷不防踉跄几步,刚要反叩住他的腕,就看见上面缠绑的纱布,犹豫一瞬,抓住了他的手。 宁晏礼脚步顿住,回头看她一眼,视线旋即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这是你选的。”他冷冷道。 骤然间,青鸾只觉腰身一紧,头脚却同时一轻,整个人竟被宁晏礼拦腰抱起。 “宁怀谦!你这是做什么?”晕眩感和梨花醉的酒劲一齐顶了上来,青鸾心跳得发慌。 “既入虎口,还要问吗?” 穿过帷幔,宁晏礼大步走到榻边,垂眼冷睨着她,“还是说,因我是宦官,你害怕了?” 说着,便一把掀开床帐,将青鸾丢在了榻上。 青鸾勉力撑起身子,在袖下攥住细银簪,咬牙让自己提起精神:“这就是你所谓的报复?” “当然不止于此。”宁晏礼居高临下道:“你若是后悔,我便让你悔得更彻底些。” 话音甫落,温热的沉香气息倏然靠近,青鸾心脏咯噔一声,从袖中脱出细银簪,抬手便刺。 然而一股浓重的倦意席卷上来,她手腕无力,登时被宁晏礼一把抓住,银簪“刺啦”一声在纱帐上划开一道大口。 宁晏礼从腕上解开一截纱布,飞快反缠上青鸾持簪的手。他动作极快,不顾伤口尚未痊愈,两息之间将二人的手腕紧紧绑在了一起。 青鸾挣脱不开,只能道:“你……莫不是疯了?” 宁晏礼欺身将她按住,眼神幽冷,“我对自己的妻,怎么就是疯了?” 青鸾眼皮发沉,但却能清晰感受到宁晏礼掌心的炽热,熟悉的沉香气息中,她下意识被烫得想要缩手。 床帐间,二人呼吸交叠,宁晏礼看着她白皙侧颈上怦然的动脉,问道:“你也会怕?” 汗珠从青鸾鬓间滑落,她抿唇看着他,一时疲惫得不想说话,只觉视线都在微微晃动,宁晏礼苍白昳丽的脸也跟着时隐时现。 青鸾呼吸里酒气极重,宁晏礼察觉到她的恍惚,轻轻拭去她额上的湿意,“若不说话,我便当你应了。” 青鸾盯了他一会儿,哑声道:“你……不是宦官。” 宁晏礼缓缓勾唇,半眯起眼,“你还知道什么?” “你请旨赐婚……当真只是为了报复我吗?” 不知是梨花醉的作用,还是安神药让人意志薄弱,青鸾突然有种把心中疑问宣之于口的冲动。 宁晏礼看着她嫣红的醉眼,这双从来都充满心机的眸,鲜少有这般不设防的时候。 他目光微动,低声道:“你说呢?” 青鸾却似未闻,眼皮愈发沉重起来,喃喃道:“大人,我若知道了你的身份,还能活吗?” 指腹抚过润红的脸颊,在她柔软的耳垂微微一滞,宁晏礼带着一丝引导的语气,轻声安抚道:“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若是知道,能活吗……” “你说我是谁?” “大人……是谁……” “我要你说。” “我不能说……” “……” 宁晏礼怀中的沉香让青鸾莫名心安,连日的值夜和今晚的紧绷早让她疲惫不已,此时困倦已如安静的海浪,不断席卷着她的意识,渐渐的,她不再说话,呼吸也平缓下来。 宁晏礼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喉结滚动了两下。 竟真的就这样睡着了? 他慢慢抽出青鸾手中的银簪,却听她突然含糊地说一句。 “李衍……” 宁晏礼呼吸一窒,“你说什么?” 恍惚听见宁晏礼的问话,青鸾似在睡梦中又说了一遍,“李衍……” 宁晏礼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半晌,忽地一笑,缓缓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似是叹息:“聪明如你,终究是猜到了。” “我还能活吗……”青鸾在他怀中不安地动了动。 两人手腕还缠在一起,宁晏礼不再回答她的呓语,沉默地用五指覆住她的手,以免她在梦中乱动,到处点火。 夜色已深,漂浮的酒香中,棠梨殿重归寂静。 纱帐里,宁晏礼垂睫注视着怀中的女子,想起前世她于棺中冰冷的面孔,微微皱起了眉,许久,轻出了口气,缓缓合上双目。 “待我料理了前朝事,你我便择日成婚。”他轻声说道。 天将亮未亮。 缙云端盆经过青鸾住的偏殿,今日自己热水烧多了些,想着待会青鸾醒来正好能用。 她把盛有净水的金盆撂在偏殿门前,刚一起身,却见殿门正被从里推开。 “女史今日起得——” 话未说完,缙云就目瞪口呆立在了原地,从门内走出的宁晏礼亦是一怔。 二人同时愣了一会儿,缙云率先反应过来,连忙退后两步,伏手道:“属下什么也没看到。” 宁晏礼回头向殿内看了一眼,确认床榻上的人儿仍在熟睡,便回手带上了殿门,“送她回来的是——” 缙云很是通透,旋即明白他的意思:“送女史回来的,是属下。” 宁晏礼点了点头,交代道:“这两日看着她,没有我的允许,不可让她迈出府门半步。” 缙云微怔,还是伏手应了。 “叫鸦青到我殿里。” “诺。” 一只黑鸦振翅划过晨曦。 鸦青从银管中取出纸条,看了一眼,匆匆进殿。 “大人,宫里传信出来了。”他对宁晏礼道:“陛下因私吞军饷一事龙颜大怒,刚才在朝上不顾太后颜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扒了陈暨的官袍。” 宁晏礼“嗯”了一声,将腕上伤口重新包好,“镇北军那边如何?” “算算时间,和亲仪仗一入北魏,今早天未亮时便该动手了。”鸦青道:“魏人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和亲队伍早换成了镇北军的精兵,再有霍将军带兵在城外与之呼应,半日内拿下一城想必不是难事。” “再派人传信镇北军,若是捷报,晚一日再传回。” “大人是为了让陛下……” “不只是他,还有文武百官,这些人在朝堂安逸太久,听闻战事一个个躲避不及,便是这种时候,设立枢密院一事才能顺利。” 若要统领兵权,总得有个服众的由头。 鸦青颔首,又听宁晏礼忽而问道:“我记得陆相家的三郎此时正在镇北军中,你可知他所担何职?” “陆相家的小郎君?”鸦青想了想,“臣先前看过霍将军传来的消息,记得此次入北魏奇袭的先锋,便是这陆衡小郎。他入镇北军有段时日了,大人怎么突然问起?” 第92章 第92章 陆衡任了先锋? 记得前世此时,他在镇北军中还只是一个百夫长,后来与淮南王府叛军的战场上屡次立功,生靠着一场场硬仗,才一步步走到先锋将军的位置。 想到此处,宁晏礼又问:“他这先锋是谁给定下的?” “这……”鸦青为难地解释道:“……镇北军的排布,都是霍将军一手定下的。” 鸦青见宁晏礼面露沉吟,连忙补上一句:“大人明鉴,虽然这背后确是有丞相的脸面,但陆衡小郎君的本事却是真的,此前魏人对边关几次袭扰,陆小郎君的名号早在镇北军中打响了。” 陆衡的本事宁晏礼自是知道。 彼时陆衡与霍长翎是他手下最得力的战将,魏人闻此二人无不丧胆。 尤其陆衡最擅奇袭,常常一队轻骑不过千人,便能直插魏军敌后,如入无人之境。 不过,有一事宁晏礼倒是好奇,“丞相的脸面?这是何意?” 陆衡嚷着从军是整个上京人尽皆知的事,而此事陆彦从不认可,亦是众所周知。 上一世陆衡为此还是自己偷从陆家跑到边关,隐瞒身份投入镇北军中,何来看着陆彦脸面一说? “大人难道不知?”鸦青有些意外,“丞相先前为此还亲自给霍老将军修书一封,请霍将军对陆小郎君多加照拂。” 说到此处,他忽地想起一桩趣事,笑道:“说起来,陆、霍两家本就是世交,两家老夫人在世时,原还约定了娃娃亲,只是不曾想,霍大人和陆家二郎、三郎相继出生,竟都是男儿郎,此事便无人再提了……” 宁晏礼对这些琐事不感兴趣,只是不解,这次这次陆彦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竟会在背后支持陆衡。 鸦青看他沉默,遂立即将那些闲杂话柄收起,正色道:“大人可是觉得陆小郎君资历尚浅,担心他为先锋有些不妥?” 听到这话,宁晏礼提起笔,勾了勾唇:“旁人就算了,他陆子远做先锋岂有打不赢的仗?” “陆子远?”这回鸦青却是听不懂了。 宁晏礼笔锋一顿,回忆了片刻,才想起什么似的,低声说道:“是了,陆衡此时尚未取字。” 言罢,他运笔疾书一封,递给鸦青,“此战的捷报,让陆衡亲自送回来。” 鸦青愈发不懂,“边关路远,大人这是为何?” 想起前世陆衡收复云都的捷报已传至半途,自己却没能赶上,宁晏礼平声道:“我欠陆衡一份厚赏,此次便一并还他。”。 一夜数梦,杂乱无章。 安神药和梨花醉的双重作用下,青鸾整夜混沌,几乎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她数次试图醒来,可却一直有一丝沉香萦绕于鼻息,让她眼皮沉似千斤,抬都抬不起来。 直到日光透过窗纸打进偏殿,青鸾在被褥间翻了个身,手脚勾动床帐,被纱影一晃,才缓缓睁开双眼。 头痛欲裂,胃中翻滚,是她醒来后的唯二感受。 青鸾抱头坐起身,忍着恶心打了个哈欠,才懒懒拨开床帐,赤足下榻。 她走到铜镜前,用茶水漱了个口,转头瞧见镜中人略显疲惫的脸和身上昨日穿的衣裙,神色突然一顿。 刹那间,前一夜的记忆如潮,涌至眼前。 棠梨殿中的推测,安神药兑梨花醉的豪饮,与宁晏礼的摊牌……以及眼中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宁晏礼于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间糅杂着浓深的恨意。 青鸾手中的茶盏倏然脱落,“啪嚓”一声碎在了脚边。 崩碎的瓷片划过脚踝,在莹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宁晏礼如咒语般的话音再度响起—— “赐婚的诏书已经在我手中,你纵是想逃,如今也来不及了。” “你折磨我两年,毁我一世,这种事又如何?” “我定会让你日日为曾经而后悔!” …… 青鸾登时面如纸色,怔愣愣地僵在原地,直到不慎踩到地上的瓷片,才疼得“嘶”地一声回过神来。 她忙点着脚在榻边坐下,顺手从裙边撕下一截纱,缠住伤口。缠着缠着,青鸾看着包得不算整齐的边缘,动作突然慢了下来,渐渐停住。 她眼眶莫名泛红。 这时,门外传来缙云的询问声:“女史可是起身了?” 青鸾睁眼仰头缓了片刻,才道:“起了。” 门外的声音也顿了顿,“属下备了热水,为女史端进去吧。” 青鸾没有说话。 又隔了一会儿,缙云才缓缓推门进来,先是看见地上的碎瓷片愣了愣,旋即收敛神色,把金盆放在木架上,“早些时候给女史备的水已经凉了,这是属下刚烧的,兑了些冷水,用着刚好。” 之后,她又将净面漱齿的东西一应摆好,转头对青鸾道:“待女史梳洗过了用些清粥吧,大——” 缙云收住话音,本想说“大人”,却想起宁晏礼反复交代不许提他,便只能转而道:“已经这个时辰了,女史胃里还空着一定不舒服。” 青鸾闻言望向窗外,不想竟已日上三竿。 她看着缙云,鼻子里又蓦地发酸,感激道:“缙云,多谢。” 缙云笑了笑,边收拾地上的碎片,边道:“女史不必谢我。” 青鸾很不好意思,连忙下榻帮她一起收拾,犹豫半晌,才开口问道:“……缙云,你可知我如何回殿里的?” 缙云动作顿了一下,“是属下把女史送回来的。” “是你?” 缙云轻“嗯”了一声,又听青鸾道:“你……是何时送我回来的?” 缙云想起宁晏礼的交代:“昨晚属下奉长史之命去棠梨殿取酒,见女史在殿里睡下,便把女史送回来了。” “昨晚吗……”青鸾轻道,不禁想起睡梦中若有似无的沉香气息。 然而下一刻,她就想狠狠掐自己一把,好让这些不着边际的思绪消散。 “昨晚女史可是饮多了酒?”缙云道:“梨花醉尝着甘甜,但后劲可着实不小。” 她笑道:“我们之中数屠苏酒量最好,可有一次醉了竟搂着大人称兄道弟,当时大人的脸色可谓是……” 缙云看见青鸾听闻“大人”二字倏然僵硬的神情,渐渐收声。 青鸾却是一笑,只是并不知自己的笑十分勉强。 一口清粥下肚,酗酒后的胃舒坦了些,但青鸾却觉没滋没味。 蓦地想起芙蓉记的金乳酥,那日她有意留了一个,却不想宁晏礼入宫受罚,她不忍浪费掉,便在当晚守在殿外时,把剩下的那个就着夜里的凉风吃了。 现下想来,金乳酥固然香甜,但冷透了的,吃着却有些伤胃。 想到此处青鸾没了胃口,遂撂下了粥碗。 “女史昨夜饮了酒,还是多吃些吧。”缙云劝道。 青鸾猜到是宁晏礼派缙云来盯着自己,不想为难她,径自收拾起案上的碗碟,换了个话茬:“我今日听着府中吵闹,可是来了什么人?” “都是朝中的大人们。”缙云道:“来府上探伤的。” “探伤?”青鸾很快反应过来,那些人应是登门来见宁晏礼的。 可前些日子,他们还因宁晏礼受李洵责罚而避之不及,如今怎么又突然热络起来了? 缙云道:“前朝的事属下并不太懂,只听长史提到,似乎这一次陈氏真的要倒了。” 青鸾微微诧异。 太后尚在,陈氏根基深厚,很难经受打击就一蹶不振。鸦青这么说,眼前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宁晏礼已经把那账目呈给李洵了。 只是,他选择在此时出手,莫不是还有后招? 青鸾在铜镜前坐下,少顷,突然对缙云道:“霍大人今日可来为大人上药了?” “来了,”缙云道:“只是大人正与桓尚书和赵尚书说话,霍大人还在偏殿候着呢。” 桓昱与宁晏礼近来交好也就罢了,连五兵尚书赵晋都来了? 青鸾捏着指尖盘算起来。 这一世明显宁晏礼动作加快了许多,事到如今,或是该为兵权而有所动作了。也许,他此时对陈氏下手,便是为了此事。 青鸾寻思着,抬手抽出发髻里的白玉簪,看着其上雕琢精致的同心莲,回想那日霍长玉所言。 眼下宁晏礼已有前世记忆,而自己竟是他的杀身仇人,这一点终是无法改变。 他既为兵权,必然倚重霍家,或许此时能救自己的,也只有霍家。 青鸾转头看向门前的缙云,“昨日饮酒后胃里总觉得不适,既然霍大人眼下得空,我可否见他一面?” 缙云面露一丝迟疑:“这……” 青鸾微微一笑:“你若放心不下,可陪我同去,如何?”。 庭院中阳光正好,因脚上的伤,青鸾走得不快,与缙云一前一后穿过游廊。 她刻意留心观察去往宁晏礼殿中的人,果然其间武将不在少数。 青鸾于袖下紧紧攥住白玉簪。 这本是阿母的遗物,不管阿父从何得来,这簪子终究是他们的珍惜之物。 只是如今面对宁晏礼,为求自救,她也只能祈求父母在天有灵,能够原谅她。 毕竟,重活一世,谁都可以弃她,唯有她自己不能。 第93章 第93章 迈进偏殿,青鸾见霍长玉正悠哉品茶,伏手一礼:“霍大人。” 霍长玉从白瓷盏后抬眸,一看是她,旋即撂下茶盏,“你来得正好,你若不来,我也正打算找你。” 说着,他看了缙云一眼,缙云愣了愣,和青鸾对视片刻,立即退至殿外。 “来。”霍长玉一边招手,一边提起一摞黄纸包的药材,撂在案上,交代道:“养气补血的药,每日煎上一副,切忌过凉过热。” 青鸾没想到他霍长玉竟当真给自己抓了药来,不禁于袖下紧紧攥住白玉簪。 霍长玉见她神情复杂,一挥衣袖,似玩笑道:“医者仁心,不必言谢。” 青鸾行至近前看着那些药包,又行一礼,面露感激:“即便如此,还是要多谢大人。” “我怎么瞧你今日面色还不如昨日?”霍长玉挑眉看她,“日日叫你一人值夜,宁怀谦莫不是嫌你命长?” 不想真被他言中,青鸾只能艰涩一笑,“大人言重了。” 宁府的事霍长玉不好插嘴,遂转而抬手倒了一杯茶:“我今日找你还有一事。” 他招呼青鸾在案几对面坐下,把茶盏递了过去,目光顺势向她头顶看了一眼:“昨日你说——” “大人可是还要问这簪子的事?”青鸾从袖中拿出白玉簪呈到他面前。 不想被她猜到自己要说什么,霍长玉愣了愣,旋即把视线盯在簪子的同心莲上看了半晌,喃道:“果然看起来一模一样……” 青鸾闻言眸光一动。 少顷,霍长玉抬眼看她:“我记得你说,这白玉簪是令尊家传?” 想起昨日自己信口胡诌的话,青鸾清了一下嗓子掩饰心虚:回道:“是。” 霍长玉明显有些激动:“我昨日已向家中求证,祖母留下的玉簪确有两支,而你这玉簪与我家祠堂那支又着实太像。” 他顿了顿,又道:“此言虽有冒犯,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你若某日得空,可方便带这簪子到我霍府见家父一面?” 殿门外印着缙云的背影,青鸾收回视线,宁晏礼往后定会日日派人盯着她,以霍长玉自己,根本无法带她走出宁府的大门,还极容易暴露她要逃走目的。 眼下唯有让霍老将军亲自发话,才有一线可能。 “此事未有定数,属下不敢冒然到府上叨扰。”青鸾把玉簪递给霍长玉:“不如大人先把这簪子拿给老将军一看,届时再去霍府拜见,也好对我家大人有个交代。” 霍长玉接过簪子,一想到宁晏礼的脾气,觉得青鸾所言很有道理:“你说得对,是我唐突了。” 他把玉簪用锦帕包好,小心收入怀中,“今日朝中发生了大事,待家父从宫里回府,我便将此簪拿给他看。”。 暮色四合,踏破门槛的宾客仍未散尽,宫里来的传旨却已下了三道,都被宁晏礼以伤病未愈挡了回去。 边关的战事在一个时辰前传入宫中,陈暨私吞军饷的案子未完,李洵一时也顾不上许多,紧急召见了几名重臣。却哪里想得到*这些人早与宁晏礼通了气,一听开战皆叹气摇头,连半句让李洵心安的话都说不来。 传旨的内侍拿着让宁晏礼进宫觐见的手谕急得乱转,鸦青只得伏手赔笑:“以大人眼下的状况,实在无法进宫面圣。” “奴婢明白侍中大人的苦衷,但宫里都乱作了一团,陛下身边也没个能拿主意的,如此下去奴婢这些在御前伺候的,怕是要遭了殃了!”那内侍都要哭了:“就当长史可怜奴婢这条贱命,可否在帮忙劝劝大人?” “诶,”鸦青叹了一声:“我家大人日前已向陛下请辞,这一声侍中大人,还是莫再叫了。” “可是……”那内侍伸头看一女子迈入门中,不禁跟着望殿内望去,瞬间就被屠苏等人用身体挡住。 殿外的交涉声不断传来,青鸾默然摆好晚膳,遂伏手躬身准备退下。 历经昨晚,她见到宁晏礼心底只觉莫名酸胀,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便是尽快避开。 “站住。”宁晏礼的声音却突然在身后响起。 青鸾身体微僵,拿着托案的手不敢放松,徐徐转过了身。 宁晏礼在案前坐下,叫门外的缙云又备了副碗筷,然后冷冷吐出两个字:“坐下。” 他虽没有抬头,但青鸾一听那不善的语气,就知道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凝固的空气里仿佛有无声交锋,缙云很识眼色地快速退了出去。 殿门被轻声闭合的声音传来,青鸾咽了咽嗓子,但没有动。 “坐下。”宁晏礼又道,带着一丝威胁:“别逼我动手。” 青鸾心中一紧,未几,绷紧的手指终于放松,撂下托案,在宁晏礼对面端端跪坐下来。 “吃饭。”宁晏礼撂袖拿起银箸,淡淡道。 青鸾放在膝上的双手捏紧裙摆,宁晏礼在她对面,跪坐的姿势比她还要端正,故而在视线上要比她高出一些,自然形成一种无声的威压。 这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宁晏礼见她仍旧不动,双眸黑沉沉的:“我耐心有限,别磨我性子。” 青鸾略微抬头,只得沉默拿起碗筷,半晌,却又听宁晏礼道:“你先动。” 这是怕她在饭食里下毒。 青鸾想到此处,抬手夹了一块焖肉,搁在饭上就着放进了嘴里,接着又当着宁晏礼的面,挨个菜都尝了一口。 白日里她只用了两口粥,虽然仍旧没什么胃口,但有热饭热菜垫垫肚子,身子倒跟着暖起来一些。 宁晏礼吃相极好,上次在东市吃面时青鸾就发现了这一点,如今她终于明白,这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当是他自幼在宫里养成的。 用膳时宁晏礼从不说话,青鸾更是无言。 听着殿外宫里传旨的内侍仍在苦苦哀求,她想到宁晏礼的身份,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本该死在南渡途中的三皇子,蛰伏数年以宦官身份入宫获取皇帝信任,这般忍辱负重的目的显而易见,而且以他对淮南王府和陈氏的态度,或许当年他的“死”也与他们有关。 青鸾一边想着,思绪早已飘离,也忘了夹菜,只顾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口中送饭。宁晏礼很快察觉她的异样,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啪”地一声撂下银箸。 青鸾闻声回过神,被宁晏礼目光盯得发毛,遂也讪讪放下碗筷。却只见他视线又稍稍一动,像是落在了她的唇上。 一直刻意不敢回想的一幕倏然浮于脑海,鼻息相接的暧昧,唇齿摩挲的炙热仿佛仍在眼前,青鸾感觉自己脸上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若说之前那次,宁晏礼是为了报复而咬了自己。可昨晚的分明就是…… 青鸾想起那带着浓重掠夺意味的吻,心跳不觉加快。宁晏礼行事路数素来乖僻,那一吻或许是为了羞辱于她,可尽管如此,她却仍无法遏制胸口蔓出的悸动。 此人手段近妖,在从他手里逃出去前断不能受其蛊惑。青鸾如是想道。 她紧紧抓住膝上的裙摆,却不料宁晏礼突然抬手伸来。她下意识将上身后仰,呈现出一个出于本能的防备姿态。 宁晏礼的手在半空停顿,少顷,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收了回去,冷然道:“自己擦擦干净。” 青鸾一愣,猝然摸上嘴边,在碰到一颗冰凉米粒的瞬间,脸上轰地通红。 在宫中多年,用膳时最基本的规矩她从未有过差错,此番竟偏在宁晏礼面前现眼,青鸾只觉面如刀刮,恨不得找个缝隙一头钻进去。 她局促地想从袖中取出帕子,才想起午时已包着白玉簪一起给了霍长玉。 一张莲花纹素帕丢在了面前,青鸾怔了怔,紧忙拿起来,转过头快速擦拭。 帕上染着沉香,青鸾红着脸,正犹豫着是否要说“这帕子待自己洗净了再还他”,就听宁晏礼道:“用完便拿去烧了,别脏了我的手。” 青鸾面色一僵,眸中先是诧异,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却隐约有细密的纹路一点点蜿蜒开裂。 宁晏礼眼中映出青鸾略带受伤的神色,他本以为心底会为此生出极大的快意,但在与她对视的瞬间,他却反觉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再多一眼,他怕自己就会心软。 “我不懂。”静寂中,他听到青鸾忽然开口:“以你的手段若想报复,便是百种酷刑也使得出,为何偏要如此?” 宁晏礼闭上眼,又于几息之后睁开,此间已让他将内心所有起伏强行压下,幽黑的眼眸又凝结出一层厚而寒冷的坚冰。 “酷刑?”他道:“我说过,行刑确是能折人心智,但这路数偏偏对你不行。” 他说着,眼底带着似笑非笑的讥诮:“你若是上刑便会跪地求饶之人,上一世何苦还叫人斩断了双臂?” 青鸾攥紧了手帕。 宁晏礼语气轻飘却寒得刺骨:“像你这种人,到死也要撑着一根筋骨,若想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有一个法子——” “折辱我的尊严。”青鸾开口打断,冷冷地看着他:“是吗?” 凝固般的寂静后,宁晏礼勾唇一笑:“是。” 杀身之仇,不死不休。 一时间,青鸾只觉心脏正在疾速下坠,随着宁晏礼轻吐出的那一个字,“砰”地一声在冰冷的岩石上摔得粉碎。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看着他冷漠不达眼底的笑,青鸾突然很想激怒他,即便那样的后果难以设想,但眼前的一切更令她无法忍受。 宁晏礼很会洞察人心,或许这才只是开始,她就已如万箭穿心。 青鸾竭力挤出一个笑,脸色却有些苍白:“日日把我放在身边,你就不怕重蹈覆辙?” 宁晏礼笑容逐渐收敛:“你若有这个本事,咱们还可以纠缠到来世。” “来世?”青鸾让嘴角弯出自然的弧度:“三殿下还想再娶我一次?” 旧日的称谓被忽而提起,宁晏礼凤眸微眯。 虽然知道青鸾已得知自己的身份,但却没想到她竟真敢在他面前说出,而且还是在清醒的时候。 “比起诸侯侧妃,高门世家,三殿下倒是个更好的选择。”青鸾故意轻佻地戳破他的目的:“待殿下野心达成,我岂不是也会跟着坐享其成?” 听到青鸾故意加重了“野心”二字,宁晏礼明白过来。 原来是要以他的身份威胁。 他眼中划过一丝狠戾:“既有赐婚,你的性命已注定与我连在一起。若将此事宣扬出去,你难道还能独活?” “圣旨到——”一声传呵打断了二人的交锋,竟是第四道圣旨来了。 在青鸾微微诧异的目光中,宁晏礼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用狎昵的语气道:“借卿卿吉言,待明日一早边关捷报传回,我便带你入宫谢恩。”。 第四道圣旨是钱常侍亲自来传的,还带着调兵虎符的右半边。 虎符本有左右两半,以子母口相合,右符大多握于皇帝之手,而左符交由带兵将军之手,二符合一便可调动大军。 宁晏礼为掌兵权的目的达到,终于肯换上官袍,接了圣旨,随钱福进了宫。 前世这戏码早上演过,青鸾倒不意外,只是宁晏礼那句“带你入宫谢恩”却让她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若与宁晏礼在李洵面前磕了头,覆水便再难收回,纵是霍老将军开口也来不及了。 看着在榻上瞌睡的缙云,青鸾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就此逃跑的念头。 她能跑,但吴叟和小虎子却跑不掉。 第94章 第94章 翌日,青鸾醒来后才知宁晏礼入宫彻夜未归。 她本还存着一丝侥幸,但下朝时间未过,就见鸦青来请,说是府前已备好了马车,宁晏礼正在宫中等她。 缙云一路陪着,见她神情凝重,不时说些近日的见闻。青鸾明白她的好意,却实在无心其他,只是微笑着点头附和。 行至朱雀大街,马车后人声愈渐嘈杂,缙云刚要掀起车帘去看,就听外面传来一道高声的呼呵:“捷报!捷报!” 青鸾与她闻声皆是一愣,同时向后望去,只见街上的人们迅速让出一条通道,四名将士快马疾驰而来—— 最前面的传令士卒高举令旗,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大声喊道:“捷报!镇北军大胜北魏,收复南阳!” 另外三人并肩策马紧随其后,皆身着银甲,腰跨长刀,中间那人手里还持着一柄长枪,肩后一袭绯红披风扬起,带着少年人鲜明桀骜的意气。 缙云突然惊喜道:“是司白与鹤觞!” 驾车的屠苏闻言连忙靠到路边勒马:“他们回来了?” 他站在车头向后一望,双眼登时亮了,“还真是他们!” 说着便举起双臂高声呼道:“司白!木疙瘩!” 然而此时青鸾却已听不到周遭的嘈杂,她将视线紧紧跟随在中间那人身上,蓦地想起前世—— 边关旖旎的烟霞下,少年郎君一身戎装,剑眉下的双目明如璨星,爽朗笑道:“镇北军陆子远,这北郡若有人再敢欺负你,就报我名姓。” …… 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青鸾不禁睁大了双眼。 竟然会是他! 前世在边关于宁晏礼手中救下她的那位百夫长! 屠苏人高马大,在人群中尤为显眼,他边喊边挥手,很快让三人注意到他,同时向这边望来。 “陆子远……”四目相对的刹那,青鸾不禁喃道。 中间那人像是一愣,但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不能有半刻延误,下个瞬间,其一行人已如疾风刮过,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向着宫门方向策马飞驰而去。 “女史说什么?”缙云没有听清。 青鸾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缙云,方才为首那人,你可知叫何名姓?” “女史曾在皇后娘娘身边,难道不认识他?”缙云面露意外:“他便是陆相家的三郎,名唤陆衡。” 青鸾目光一滞:“……陆衡?” 缙云点了点头:“这位陆小郎君从前在上京还颇有名号呢。” 青鸾仍难置信。 陆衡,他竟是陆衡! 自己前世的救命恩人陆子远,竟就是陆家三郎陆衡!。 太极殿上,李洵刚宣了以宁晏礼为首设枢密院的旨意,众朝臣就纷纷伏手,山呼“陛下英明”。 一夜之间,陈暨府中上下百人下了大狱,司徒谢璟请辞告老还乡,前朝形势陡转,一众老臣不禁暗自猜测,宁晏礼的这步棋,或许在他受皇帝鞭笞前便已经布下了。 “此番魏人杀我大梁和亲公主,破坏盟约,实在欺人太甚!” “还望陛下准许发兵讨伐魏寇,以扬我大梁国威!” “请陛下恩准——” 昨日一听边关交战还都沉默无言的朝臣,今日却像说好似的口风齐转,李洵气得猛咳,只得问朝中何人堪担任大将。 却不想,他刚一问完,众人又是寂静一片,眼神都在暗中不住地往宁晏礼身上瞟,偌大的太极殿上,一时竟静得落针可闻。 李洵无声地出了口气,只得看向宁晏礼:“依卿所见,当派何人为大将?” 宁晏礼手持玉笏,微掀起眼皮,淡声道:“回陛下,骠骑将军资历深厚,当能服众。可拜为大将军,统帅六军。” 朝臣闻言纷纷颔首,五兵尚书赵晋更是直接上前附和道:“宁侍中所言极是,霍老将军征战沙场三十余年,为我大梁立下汗马功劳,若要举兵伐魏,大将军之位没人比霍老将军更能服众!” 李洵思忖片刻,看向霍远山:“老将军意下如何?” 霍远山持笏上前,躬身拜道:“老臣愿为陛下,为大梁肝脑涂地!” “好!”李洵心下稍安:“就拜骠骑将军为大将军,统帅六军,赐虎符!” 钱福旋即将调兵虎符的左符呈到霍远山面前,霍远山叩拜谢恩,余光与宁晏礼交错一瞬,微微颔首,将左符收下。 “宁卿,除霍老将军外,此战副将可还有人选?”李洵又问。 宁晏礼似想了想,说道:“可派云骑将军褚冉率兵十五万东进汝南;镇北将军霍长翎取南阳后,再分兵十万直上鲁阳;左将军卫湛西出夷陵,率兵五万佯攻魏兴、汉中两地,为另外两线吸引兵力。” “此次南阳之战尚未落定,且鲁阳已逼近北魏都城,为何只叫镇北将军分兵十万前去攻打,反而使褚将军带十五万大军去打汝南?”李洵不解。 其实朝中人听完宁晏礼所言,皆有此疑问。 唯有霍远山明白,汝阳接近淮水,攻下汝阳,离云都和淮南王府所在的寿春就都不远了。 他随众人看向宁晏礼,只听宁晏礼又道:“汝阳临近陈郡,若在汝阳分兵五万攻打陈郡,收复旧都便指日可待。” “陈郡?”李洵道:“卿要派何人攻打陈郡?” 宁晏礼:“镇北军先锋校尉,陆衡。” 此言一出,众朝臣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区区一个先锋校尉要拜为将军?这陆衡究竟是何人?” “姓陆难道你还不明白?丞相家的三子,那个混世三郎!” “年纪轻轻,又无经验,竟要他去攻打陈郡?这么行?” “嘘,以宁侍中与陆相的关系你还不明白?那陆三郎在褚将军身后带兵出去做做样子也就罢了。” 就连陆彦也十分意外,惊讶地看向宁晏礼。 以陈郡地处之位,怕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带兵二十也未必能攻得下,何况他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在边关终究有霍长翎暗中照顾,可此番若叫他独自领兵,还不知会惹出什么篓子。 “陛下,”陆彦走上殿前,站到宁晏礼身旁:“犬子将将年过及冠,又是个冲撞鲁莽的性子,尚且需要在军中多多磨炼。” 宁晏礼眼梢一落,侧瞥向他:“丞相莫不是太小看他了?” “知子莫若父。”陆彦面露苦笑:“老夫倒是替这不争气的犬子多谢怀谦抬爱了。” “这……”李洵看着二人左右两难,一阵急火攻心不禁又咳嗽起来:“无论如何,只率五万兵马攻打陈郡,还是……咳咳咳咳!” “若旁人带兵攻打陈郡或需二十之众,”宁晏礼却道:“但陆衡,只需给他五万精兵,其间再有一万轻骑便已足够。” 话音甫落,朝中哗然更甚,陆彦转头看向宁晏礼,一时瞠目结舌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宁怀谦难道会比自己还了解陆衡? 正当这时,殿外忽而传来一声传呵:“捷报——镇北军大胜北魏,收复南阳——” 太极殿上众人皆是一惊,李洵倏然从案后起身,看着传令士卒高举令旗一路向大殿飞奔而来,不禁微微颤抖。 “捷报!陛下!是南阳的捷报!”钱福上前扶住差点站不稳的李洵。 从北魏手中收复曾经失去的故土,这样的捷报还是第一次传入太极殿内,文武百官顿时激动起来。 “南阳城攻下来了!” “竟真的打赢了魏人!” …… “后面那位小将军是何人?” 有眼尖的见大殿外跟着走来一位身着银甲的年轻将军,其人面容俊朗,身材修长,一双鲜明黑亮的眼眸总似含笑,身上却带着桀然不羁的兵戈气,大步行至殿外。 正在朝中的御史中丞陆眺一眼认出自家三弟,不禁惊讶:“三郎怎么回来了?” 一旁的文官有些诧异:“这位竟就是你家传闻中的混世三郎?竟生得这般秀颀?” “末将陆衡参见陛下!”年轻将军长身立于太极殿外,伏手一拜,朗声道:“南阳大捷,末将特带捷报星夜赶回以报陛下!”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宁晏礼于殿前转回身,看向陆衡。 前世在这太极殿上,陆衡便是如此,一次次风尘仆仆,带着一身未散的刀戈血气,将收复失地的捷报传回,送到他面前。众将士觐见皆需卸甲,唯有陆衡一人,他特允其披甲上殿。 “宣!”李洵急道:“快快将捷报给朕呈上来!” 钱福倒腾着碎步连忙将捷报呈上殿前,陆彦看着陆衡卸甲进殿,眼中的惊讶仍未弥散,少顷突然意识到陆衡此番应是在宁晏礼授意下,才被霍长翎从边关调回,转而睁大双眼望向他:“怀谦你究竟有何用意……” 宁晏礼勾唇不语,这时李洵看过了捷报,忽然连声叫好,面色激动地对着陆彦道:“不愧为金陵陆氏子弟!丞相,你家的三郎当真有大本事啊!” 陆衡此时已行至殿前,并排与宁晏礼和陆彦站在一起,陆彦闻言更加诧异,连道“陛下谬赞”,同时还忍不住隔着宁晏礼向自家小儿瞥上一眼。 李洵还要说话,却又是一阵剧咳,钱福上前递上龙帕,李洵捂着嘴,把捷报塞进他怀里挥了挥手,哑声道:“给,给丞相看看。” 陆彦面露惶恐之态,小心接过捷报,视线在字里行间上下一扫,登时愣住。 “陆衡作为先锋突袭南阳城,只带八百精兵便生擒了城中大小将领十数余人。”李洵的咳喘平息一阵后,又道:“此次南阳大捷,论起来,陆衡当属首功!” 李洵话音一落,文武百官蓦地怔住,片刻后便是一片惊议。 只带八百精兵就敢袭城,且还生擒了十几名敌将! 他面对的,可是魏人的铁骑啊! 这陆三郎竟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朝中老臣也不免震惊,褚冉看着陆衡,向身旁的霍远山轻叹:“此子颇有当年抚远将军的风姿啊!唉,十六年前若有抚远将军在,先帝也不至于被魏人……” 大约是上了年纪,本来一见陆衡便有此感叹的霍远山,再听褚冉提及自己英年早逝的亲兄弟,心里更不是滋味。 众人的议论中,宁晏礼的声音再度响起,众臣渐渐平息,只听他对李洵道:“陆衡既是首功,陛下当论功行赏。” “宁卿所言极是,赏是自然要赏的……”李洵说着看了陆衡一眼,但很快又将视线落在陆彦身上,脸上因南阳大捷而带来的欣喜,不知为何竟眼见着渐渐退去。 随着李洵沉默下来,百官无人再敢做声,众人都从收复失地的振奋中冷静下来。 陆氏为太子母族,势力遍及朝野,前朝后宫皆知李洵对此忌惮已久。而今竟偏又出了一个能征善战的陆衡,此番他要如何封赏倒成了难处。 半晌,众人才听李洵对陆衡道:“陆三郎,你此战有功,朕升你为镇北军中郎将,赏金万两,锦帛千匹,另赐软鳞甲一副,以嘉奖你此番骁勇杀敌。” 竟只是镇北军中郎将?百官皆为讶异。 千匹布,万两金,这些对于陆氏来说都算不得什么,然而对于陆衡本人,皇帝竟只将他从先锋校尉升了个中郎将,此举未免太叫人寒心。 陆衡果然面露不解,陆彦看他一眼,怕自己这未经朝堂争斗的幺儿在李洵面前说出什么放肆的话,连忙开口道:“陛下,此战得胜非犬子一人之功,如此厚赏我陆氏上下诚惶诚恐!” “父亲……”陆衡没想到陆彦说的竟是这个,不禁皱起两道剑眉。 然而未等他说出后面的话,就被宁晏礼淡声打断:“丞相此言差矣。” 陆彦陆衡父子二人同时一愣。 “陛下的封赏是对陆衡,而非整个金陵陆氏,丞相何以惶恐?”宁晏礼眼睫一抬,望向殿上的李洵,伏手道:“臣斗胆,替陆衡再向陛下讨个赏赐。” “宁卿尽管直言。” “臣请陛下封陆衡为骁骑将军,允其独领精兵五万,另赐轻骑八千,不日随大军北上,讨伐敌寇。”。 退朝后,太极殿外仍三五成群地议论着。 “没想到他宁怀谦竟这般看重陆衡。”褚冉走在霍远山身旁:“他这一开口,你没见陛下当时那个脸色……” “怀谦爱才惜才,那陆三郎年纪虽轻,但也受得起‘骁骑’二字。”霍远山回头看了看,只见陆衡正在殿门口从侍卫手中拿过先前卸下的甲胄。 褚冉也跟着望去,叹道:“这么远远一看,尤为相像啊!抚远将军当年若是同意了陛下的赐婚,生个儿子也该是这般年纪。” 霍远山收回视线,继续朝宫门走去。 “可惜啊。”褚冉也回过头,面露沉痛:“抚远将军那倔驴似的性子,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娶,非要违拗圣意跑去戍边,若是做个驸马哪还至于尚未成婚就死在了——” 他未完的话音被霍远山的视线制止:“当年你还只是远桥军中的一名小卒,这些话未免僭越了。” 褚冉啧了一声:“你虽是抚远将军的兄长,但我当年随他出生入死,拼杀出来的情义却也不是假的。我只是惋惜,哪怕将军当年留下一儿半女,也叫我们有个念想不是?” 霍远山被他说得心中难受,但想起霍长玉昨日拿回来的白玉簪子,不禁脱口道:“你怎知他没留下?” 褚冉一愣:“可将军不是未曾娶妻,哪来的……难道他?” 说着,他便露出一副“没想到抚远将军竟是这样的人”的表情。 霍远山皱眉瞥他一眼:“年近不惑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口无遮拦?” 褚冉瘪嘴:“我是将军带出来的人,自是同他一副模样。” “……” 二人迈出端门,就听霍长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父亲!” 霍远山闻声转头,霍长玉疾步上前与褚冉见了礼,之后在霍远山耳边低声道:“人先叫我带到御医院了,父亲若要问话,便趁此时。” 霍远山微微颔首,旋即与褚冉道别,与霍长玉同向御医院方向走去,“人竟叫你带御医院去了?为何不将她妥善请到府中?” “父亲有所不知,我本是带了父亲的帖子到宁府去请的,结果去了才知,怀谦今日要带她入宫面圣,彼时人都已经在半路了,我追到阊阖门才好歹赶上。” 霍远山颇有疑惑:“我听你所言,她在宁府是做侍卫,怀谦何故要带她去见陛下?” “宁府人嘴严父亲也不是不知。”霍长玉道:“只是她曾在东宫当过差,此次冒然进宫面圣,若叫陛下认出我怕会有危险,遂先把人拦下,编排了一套说辞哄御医院去了。不过怀谦那边……” 霍长玉想到自己把宁晏礼的人从半途“劫走”,不禁有些心虚。 霍远山回头望了一眼太极殿的方向:“无妨,眼下有陆彦那老狐狸在,他一时脱不开身。” 第95章 第95章 面对魏人的铁骑李洵还要倚仗宁晏礼来拿主意,纵然心中对陆氏忌惮不减,但还是不得已点了头,同意封陆衡为骁骑将军,准其独领精兵一月后与大军共同北伐。 此间局势百官看得明白,自然对宁晏礼的巴结也更为卖力。因此,距下朝已过去半柱香的功夫,宁晏礼的脚步却还未能迈出宫院。 他刚打发掉两个前来道贺统领枢密院一事的文官,后脚就又凑上来一个恭维他对南阳城一战深谋远虑的武将。 宁晏礼眯眼望向碧蓝晴空上的白日,约莫屠苏缙云应已带着青鸾等候多时了。 “……侍中大人,末将也曾随镇北军戍边,此番北伐,末将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大人若能……” 眼下这一前来恭维的武将是卫家的人,见陈暨倒了,从昨日开始便与他父亲一直在宁府门前求见,被童让冷言冷语打发几次未能如愿,今日更不愿错过这攀附的机会。 此刻他还在喋喋不休,却未觉宁晏礼的耐心已将被耗尽。 “……从前家中依附于陈暨也是形势所迫,赵尚书查出他罪状时,末将父亲是第一个站出来作证的!此言大人可向赵尚书求证……” 宁晏礼皱起眉,全然未听那人说了什么,只在心里盘算巳时将过,若待到午时,李洵用膳后就会歇下,他带青鸾谢恩就要等到午后了。 其实他二人棋局胜负已定,她既已入瓮,便是插翅难逃,谢恩倒不急于一时。只是宁晏礼却一直有种莫名的直觉,此事不易推迟,迟则极易生变。 毕竟,她从不是甘心坐以待毙之人。 想到此处,他抬起手,以掌心向内,手背向外的姿势挥了挥,对那武将打发道:“让开。” 那武将一愣:“末将只是想求一个向大人效忠的机会……” 宁晏礼没了耐心,看都没看一眼,只冷冷吐出一个“滚”字,便径自而去。 趋炎附势之人他从来不用,是以尤为器重霍家和陆衡。 前世他诈死骗过李慕凌与北魏大军,朝中世家大臣都揣着什么心,他早已试过,与此等小人多给一个字他都嫌浪费。 那武将官职虽然不高,但卫家也是名门望族,被宁晏礼一叱,脸色当即发青,不觉在袖下攥起了拳头。 谁料,他很快便觉手腕一紧,旋即被人抓起,待看清来人是谁,他不禁眉头一跳:“陆,陆三郎……” 陆衡却是一笑:“卫家老六,数月不见,可想念小爷我了?” 世家子弟常混迹在一起,陆衡凭借一身过硬的拳脚功夫,在他们这些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曾留下一些阴影。 而这卫家六郎尽管比陆衡虚长两岁,却因他总跟在陈七郎身后,没少吃陆衡的拳头。 一看见陆衡唇红齿白的笑脸,卫家六郎登时感觉皮肉发紧,脸都跟着僵了:“陆三郎!你,你有病吧!你当这是宫外,还敢打我不成?” 说着,就要挣开手。 陆衡却将他制得四平八稳,笑道:“你对本将军出言不逊,就是打了你,还能如何?” “你……” 常言道“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偏这陆三郎既愣又横,打起架来还很不要命。 卫家六郎保不准他能做出什么浑事,要是自己真在太极殿前挨他一顿拳脚,怕是会把卫家的脸都丢到南疆去了,遂缩了缩脖子,不敢作声了。 陆衡见此微微一笑,一把丢开他,蔑然道:“鼠辈。”。 刚出端门,宁晏礼就望见霍远山与霍长玉父子匆匆远去的背影。 霍家父子二人在宫中鲜少碰面,此景实属罕见,然而未及多想,他就听到身后又有人唤道:“怀谦留步。” 听是陆彦,宁晏礼不得不驻足回头:“丞相可是有事?” 陆彦撩摆疾步走近,到他面前,忽地伏手一礼,肃然道:“无论如何,方才在朝上还要多谢怀谦为小儿争取。” 宁晏礼对陆彦素来客气,但今日见他行此大礼却只垂眸看他,并未伸手去扶:“丞相不必谢我,这是陆衡自己在沙场上用命搏来的。” 陆彦一怔,讪讪收回手:“闻得怀谦此言,倒叫老夫自惭形秽。” “丞相为陆氏阖族思虑周全,在陛下面前藏锋敛颖,也不足为怪。”宁晏礼道:“只是丞相也当明白,陆衡既有将才,便该驰骋沙场,不应受君臣猜忌而困。” “怀谦所言不错。”陆彦听出他话有所指,无奈一笑:“但生于世家之人,既享家族荣耀,又怎能独善其身?” 陆彦心思曲折,说话素来三分奉承,七分试探。若是前世,宁晏礼还有与他斡旋的耐心,但已历经一次,未免倍感乏味,遂没有接话。 “三郎自幼顽劣,老夫子女中,唯有他最让人放心不下。”陆彦道:“如今怀谦既为陛下掌军中事务,还望对三郎多多包涵。” “丞相多虑了。”宁晏礼心中有事,此刻不愿与他多绕弯子:“依我看,陆氏的来日还是要看你这‘让人放心不下’的三郎。” 陆彦与他对视一眼,脸上的讶然稍纵即逝,转而变为一个谦逊的笑:“不曾想,怀谦对三郎竟如此厚爱。” 他顿了顿,又道:“老夫一生别无所求,在这朝中汲汲营营,不过是想为陆氏阖族求个平安。怀谦若觉得三郎堪用,能得你提携,也是三郎之幸。” 宁晏礼淡道:“我能有今日背后不乏丞相帮衬,这话未免疏远了。” 端门外两侧*分别为中书、门下两省,二人交谈时偶有官员经过,也不敢上前打扰,只远远伏手一礼便相继走开。 无风时,端门前的侍卫不时可以听到二人谈话,本还犹豫是否要避开,却不想竟是些寒暄恭维之语,听了半天甚至打了个哈欠。 宁晏礼没心思想陆彦话锋下暗藏的玄机,刚要开口借故脱身,就见一个小内侍行色匆匆向他走来。 他心下当即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小内侍行了礼,陆彦很合时宜地退避了几步。 宁晏礼没等那小内侍开口就已皱起眉,问道:“生了何事?” 他身上逼人的气势把那小内侍吓得倒抽了口气:“屠苏大人叫奴婢传信,说,说女史被霍大人带走了。” “……!”。 御医院院正见霍远山亲临,手忙脚乱腾出自己办公的后殿,又煮了御赐的新茶,直到霍长玉给他使了第四次眼色,才后知后觉地道:“啊,将军且坐,臣……臣还有一副方子要配,就先……” 院正讪笑着指了指殿外,没等霍远山颔首,霍长玉就两手推着他,把人兜出了殿外,顺便“砰”地把门带上。 茶水沸腾的热气袅袅升起,又在半空散开。 青鸾立于殿中,莫名有些紧张。 霍远山显然是刚下朝就赶来,官袍还未来得及换。这位年逾五十的老将发鬓虽有斑白,但精神矍铄,器宇轩昂,整个人较于朝中文官也看起来健硕硬朗许多。 毕竟是久经沙场之人,霍远山不说话时,青鸾明显可以在他英武浓毅的眉眼间,看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杀气。 虽然已料到这步,但与霍远山当面对质白玉簪一事,她也没有十成把握,毕竟他不可能像霍长玉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青鸾沉了口气,平举两袖伏手一礼:“奴婢见过——” 不料,话未说完,她就见方才还端坐于案后,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蹭”地站起了身,抖着胡子直勾勾地看着她,欲言又止道:“你你你,你这双眼……” 青鸾怔住,大睁着眼看向他:“老将军……” 霍远山似是察觉失态,旋即抬手抹了把胡子,红着脸又坐了回去,清了清嗓子,道:“我听长玉所言,你说你那簪子也是家中传下来的?” 青鸾想到自己怀揣七个铜板上门提亲,又以生米煮成熟饭赖在外祖家强行入赘的阿父,不禁有些心虚,低低“是”了一声。 霍远山看了看面前派人誊抄出来的青鸾的宫籍:“青鸾并非你真名姓吧?你可知双亲是哪里人氏?” 青鸾摇了摇头:“奴婢自幼随阿母在淮南王府侍奉,记事起就被唤作青鸾,没见过阿父,阿母也不曾提过。” “淮南王府?!”霍远山“蹭”地一声又站了起来:“原来她去了淮南王府!” 说着他一拍大腿,懊恼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一旁的霍长玉被他吓了一跳,皱眉叹了口气,面上隐有嫌弃之色。 霍远山却干脆撩摆从坐榻蹭蹭走了下来,又问:“你阿母现下可仍在淮南王府?” 看他这反应,青鸾有点迷糊:“阿母……在奴婢幼时便已离开了……” 霍远山闻言一愣,但很快又露出一个略显悲伤的苦笑,半晌才道:“你阿母带着你隐姓埋名,想必过得也是很苦吧。” 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一句也没用得上,青鸾一时有些不解:“将军可是认得奴婢的母亲?” 霍远山接过霍长玉递来的白玉簪,叹道:“原是我霍家亏欠你母亲太多。” 他看着青鸾,眼眶微微泛红:“我本还想问你许多,但一见了你便无需再问了,你这双眼与母亲几乎生得一模一样,若远桥与你母亲能看着你长大,定是无比喜爱。” 青鸾瞳孔微震,视线缓缓落在白玉簪的同心莲上,听霍远山又道:“你可听说过,先帝在位时朝中有一位抚远大将军?” 令魏人闻风丧胆的抚远大将军霍远桥,因其战功卓著,至今牌位都供奉在大梁宗庙,阖宫上下何人不知? 可是抚远将军明明早就死在二十年前与魏人的河间一战中了。 而彼时她却尚未出生。 之前霍长玉提及时,青鸾便已在心中否认了这种可能。 “世人都以为远桥死在了河间之战,然而却只有我知道,他当年并没有死。”霍远山在青鸾和霍长玉震惊的目光中缓缓道。 “这怎么可能?”霍长玉不解,这么多年在家中从未听父亲提起此事,便是祖母都说叔父二十年前死在了河间。 “起初我也以为他死了,”霍远山无奈苦笑,对青鸾道:“后来才知,他是舍下一切去寻你母亲了。” “你母亲乃是云都司氏之女,司氏一族曾是南疆逃亡来的流民,又因其擅巫蛊之术阖族屡遭嫌恶,几经迁移才在云都被太守林牧所接纳,安顿下来。” 云都司氏! “所以阿母才有那么多记载司氏一族的古卷……”青鸾恍然。 “可叔父此举乃是欺君大罪,”霍长玉道:“若被发现——” “你叔父他就是这样的人,天不管地不顾的,先帝当年给他与安和公主赐婚,他死也不肯,愣是在殿前仰了御赐的‘毒酒’。先帝无法,才被迫准了他去戍边。” 霍远山叹气道:“谁曾想啊,家中不许司氏进门,他便抛下所有跑到司家入赘去了……负天下不负一人,这是他后来与我说的。” 仅带着一支白玉簪,七个铜板,从并州战场连夜跑到云都敲开司家大门的阿父……此事闻之竟有些荒谬,可不知为何,青鸾却只觉眼底发酸。 茶叶在炉中翻滚,三人围坐于案前,霍远山笑了笑,似在回忆:“你阿父行军打仗很有一套,用兵如鬼,谋算如神,也不知他两手空空能娶到你母亲,究竟是在司家门前用了什么伎俩,撒了什么泼。” 青鸾被霍远山逗笑,抹了把眼睛问道:“后来呢?” “我得知他还活着的时候,正值十六年前旧都之乱。”霍远山道:“南渡到云都时魏人追兵赶了上来,是他和林太守救了我们所有人。” 他停顿了一下:“包括当今的陛下和太后。” 第96章 第96章 青鸾与霍长玉皆是一怔。 “云都,十六年前……”霍长玉惊讶道:“叔父竟然也在!” “所以,”青鸾想到云都的结局,心中不免揪痛:“所以阿父是在云都时被魏人……” 说到此处,霍远山紧了紧手中的茶盏,眼中隐有肃杀之色:“你阿父,并非死于魏人之手。” 青鸾刚想再问就听他又道:“你阿母既对你隐瞒,想来一则是怕你阿父当年于战场假死一事暴露,牵累霍家。二则更是不愿你去涉险——” “阿父之死,可是淮南王李鳌造成的?”青鸾却直接道破。 她捏着茶盏的指尖很细,不知何时已因用力而由白变青,霍远山看着她,不由得微微一愣:“你怎么知道是……” 此事稍稍推测便不难猜到,云都惨案的祸首既是魏人,同时也有李鳌有意延迟援兵的缘故,霍远山既说她阿父并非死于魏人之手,那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李鳌所害。 且见霍远山对此讳莫如深,其间或许还有太后陈氏的参与。 “将军!将军!”殿外传来御医院院正的叩门声,打断了青鸾的思绪和殿中的对话。 霍远山双眉倒竖,喝道:“说。” 御医院院正的声音明显局促,啜嗫道:“将军……侍中大人来了。” 一听宁晏礼来了,殿中三人同时一耸。 霍长玉看向霍远山:“他怎么来的这么快?” 霍远山啧了一声,囔囔道:“陆彦那老狐狸今日怎么回事……” 青鸾自知其中原委,咽了咽嗓子,没有说话。 霍长玉又看向青鸾,问道:“他今日带你入宫究竟所为何事?怎的这么急?” 霍远山见青鸾难以开口,连忙拦住话茬:“你逼问她做什么?怀谦那性子不好相与,在他手下当差哪那么容易?” 霍长玉哑然,瞪大双眼望向自己的老父。 自己打小给三殿下做伴读,每次吃瘪回到府中,也没见亲爹向着自己说过这么贴心的话,反倒竟拿些君君臣臣的大道理来框他。 眼见新认回来的堂妹还未入族谱,就已经这么护着了? 霍远山轻咳一声,用眼神对青鸾稍加安抚,旋即对殿外朗声道:“老夫眼下还有要紧事,你且先替我回他,晚些时候在府中相见。” 御医院院正的声音明显一顿:“可可可是……侍中大人他他他……他说不是来见将军的,是来寻……” “你这上了年岁怎么还添了结巴的毛病!”霍远山不耐烦道:“给老夫好好回话!” 话音落下,外面却半天再没个动静,三人还正纳闷着,少顷竟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那是双膝猛然跪地的声音,接着便是御医院院正带着哭腔的求饶:“侍侍中大人饶了臣吧!臣忠厚半生……实实在不会说假话啊……” 霍远山:“……?” 霍长玉:“……!” 青鸾:“……” 霍长玉拉开门扇时,只见权倾朝野的宁侍中正冷着一张俊脸立于庭前,周身仿佛散发出一团巨大的森寒之气,笼罩在瑟瑟发抖的御医院院正头顶,二人之后还肃然排列着整齐的黑甲军。 与宁晏礼视线对上的瞬间,霍长玉只觉浑身骤然一凉,不禁一个激灵从后脊打到了脖颈:“你……你带这些人到御医院来做甚?” 这副架势怎么跟抢亲似的? 宁晏礼面如覆冰,几乎是从齿间冷冷逼出三字:“她人呢?” 霍长玉猜到未经宁晏礼点头擅自把人带走定然惹他不悦,但也不曾料到他竟会是这么大的反应,遂懵了懵,下意识向殿内扫了一眼。 宁晏礼眸光一沉快步上前,不等霍长玉阻拦,便已撩摆入殿。 茶叶与药材混合的香气迎面而来,宁晏礼双眼迅速在殿内扫了一圈,却并未发现青鸾的身影,唯见霍远山一人坐于案前,蓦地从茶盏后抬起眼,面露惊讶道:“怀谦?” 视线落在案上的第三只茶盏上,宁晏礼微微眯起双眼,但见霍远山老神在在地悠哉喝茶,又不好当场驳了面子,只得暂压怒火,伏手道:“见过霍老将军。” 随后,他向殿外的黑甲军使了个眼色。 青鸾从后窗翻出,在霍远山安排下换了内侍的衣袍,绕过侍卫从御医院后门溜了出去。 承明门外有霍家的马车,只要躲过今日与宁晏礼在李洵面前的谢恩,待她做回霍家的女儿,那道赐婚圣旨上的女子便再不是她。 届时纵使宁晏礼心知肚明,也断不会因此与霍家撕破脸面,眼下的死局就有了活路。 青鸾跟在一位御医身后,提着药箱,循着人少的路向承明门走去。 越临近宫门,青鸾的心脏跳得越快。不远处又有一队侍卫走过,她在心底默默计算了一番,这已是沿途遇到的第五波侍卫,平时白日里宫内守卫断不会森严至此。 她虽料到霍远山很难将宁晏礼拖住太久,但也没想到竟会这么快就有所动作! 身边不时有宫婢经过,宁晏礼在宫中眼线极多,青鸾微微侧低着脸,生怕被就此认出,走着走着,却闻路过两个行色匆匆的小内侍道:“这会子怎的多了这么些侍卫?” 另一个低声道:“侍中大人刚下了令,要在宫里搜捕细作!” “什么?宫里有细作!” “嘘!此事不许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喏,你瞧,”那小内侍用下巴向前方点了点:“正有人用画像查着呢!” 青鸾闻言往前偷瞟一眼,果然有侍卫正向路过的宫婢问话,遂连忙拉住走在前面的御医,躲进一旁的树阴。 那些侍卫盘问得仔细,约莫过了半刻才渐渐走远。青鸾看准时机,向那御医点了点头,二人旋即从树后走出,匆匆向宫门行去。 守门的侍卫将青鸾递上的宫牌反复看了两遍,又左右对着她的脸端详了片刻,表情愈发狐疑:“你是御医院的?怎么瞧着眼生?” 青鸾睫毛轻颤了一下,正脸对上他的视线,露出一个略带尴尬的讪笑:“奴婢是刚做干净进了宫的,大人瞧着眼生也是自然……” 说着,还低头往自己身下瞥了一眼。 “啧。”那侍卫见此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登时咂着嘴,浑身抖了个激灵,嫌恶地把宫牌丢回青鸾怀里:“得得得,知道了,拿好宫牌赶紧忙去吧。” “诺。”青鸾伏手笑道:“多谢大人。” 走出宫门,青鸾连忙将宫牌递给同行的御医,伏手急道:“多谢大人相助。” “这是将军和霍大人交代给臣的差事,女郎不必客气”那御医回了一礼,望向不远处树影下的马车:“女郎先回霍府,臣还要派人去永安坊那边。” 青鸾颔首,感激道:“吴叟和小虎子就拜托大人了。” 说话间,就见几名侍卫从宫门内走出,对守在外面的侍卫展开一副画卷,青鸾来不及多想便向马车跑去,与一身家仆打扮的车夫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掀开车帘,钻进了马车。 还没等扶稳,青鸾只听车夫一声轻喝,鞭声响起,马车倏然起步。她身形一晃,差点跌进车厢,却忽而被一只手擒住了手腕。 青鸾蓦地抬起头,瞬间就被面前的人吓得呼吸一滞。 竟是宁晏礼! 宁晏礼冷冷地看着她,凉到刺骨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腕,仿佛将她整颗心脏吊了起来。 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宁晏礼为何会在这里,青鸾本能地劈手要逃,然而她刚要挣脱,宁晏礼便扯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进车内。 马车是临时备下的,里面除了软垫之外来不及备其他物件。青鸾被毫无阻力地摔进车厢,只听腕上“咯嘣”一声传出,她闷哼了一下,剧痛瞬间让额鬓渗出冷汗:“你……” 宁晏礼却不肯放过,立刻欺身将青鸾禁锢在身下,将她双手按在了头顶。青鸾一时无法动弹,只能狠狠瞪向他:“宁晏礼!你莫不是真疯了?” 宁晏礼眸色幽森,如水面下暗藏波涛的深潭,隐隐散发出让人无法预见的危险气息。他看着青鸾的脸,缓缓勾起一抹冷笑:“让我看看你还有多少本事?” 青鸾咬牙挣扎:“放开我!” 宁晏礼死死按住她的手腕:“利用我还不够,还要利用霍家?挑唆霍长玉?” 青鸾虽在强忍,但手腕脱臼的痛还是让一丝轻细的呻。吟从齿缝泄出。宁晏礼眸光一沉,旋即松开手捏住她的下巴,没等她要说出什么,便低头封住了她的唇。 宁晏礼周身冰冷,但唇息却如炽热的火焰,掠夺,索取,甚至带着一丝焦渴。他沉沉喘息着,带着沉香的热意透过布料渗入青鸾的皮肤。 整个车厢里的温度仿佛都在上升,青鸾感受到宁晏礼的指腹沿着她的手臂一路滑下,轻轻捧起了她的脸,若不是他指尖的凉意提醒了她,那一瞬,她竟有种宁晏礼似乎是在小心翼翼的错觉。 可尽管如此,青鸾眼底却仍莫名一酸,她闭着眼,在这渐渐夺去她呼吸的吻中,心里翻涌起数日来的酸涩。 一抹潮湿落于指间,宁晏礼睁眼看到青鸾睫羽上凝挂的泪珠,怔了怔,停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在棠梨殿那晚,青鸾在意识混沌中问的那句“你请旨赐婚,当真只是为了报复我吗?” 第97章 第97章 心头骤然揪痛,宁晏礼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拭去了青鸾眼角的泪珠。 他的动作极轻极柔,袖口盈动的沉香如缠绕青鸾两世的梦境,半是血腥,半是甜腻,在刹那间仿佛打开了某道闸门,让青鸾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玉珠,滚滚滴落。 看着青鸾被水光浸湿的眼,宁晏礼喉咙微动,轻声道:“跟我回去。” 他声音微哑,缱绻的语气有种如蛊般致命的诱惑力,青鸾默默流泪看他,咬唇不语。 “我不想对你动手。”宁晏礼想起自己曾在她唇上留下的印记,耐心地把拇指挤进她口中,撬开了她的牙齿,救出已被她咬出血印的唇。 他深吸一口气,又说了一遍:“跟我回去。” “跟你回去……你就能放过我吗?”青鸾看着他,身体微微颤动,连声音也跟着轻缠:“你我隔着杀身之仇,纵是跟你回去,你又岂会轻易放过我?” 前世的杀身之仇,整整两年的濒死折磨,还有那些那些付诸东流的心血与筹谋…… 宁晏礼闻言一窒,如玉的脸渐渐苍白,他胸口仿佛纠缠着两股无形的力量,矛盾地向两侧拉扯着心脏。 青鸾哭红的眼底刺得他双眸发痛。 他从未见过青鸾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她的泪水还在不住地流,他一遍遍擦拭,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尽。 于是,他吻住了她的眼角,如轻软的羽毛落下,引得她浑身微微一震。 “宁晏礼……”她几乎是不自觉地,哑声唤出了他的名字。 过去无法改变,或许是命中注定相斥,否则也不会阴差阳错过了两世都站在无法调和的对立面上。 她不怪他,自己既能向李慕凌寻仇,宁晏礼又凭何不可报复于她? 只是重活一世,她还有太多不甘。 宁晏礼吻舐掉她不断流下的眼泪,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 温柔带着引导意味的话语,让青鸾倏然找回那晚丢失的记忆。 她想起在棠梨殿,他轻声问她:“你说我是谁?” 原来那晚萦绕整夜的沉香并非是梦。 可是他为什么…… “为什么?”青鸾抓着他的衣襟,颤声问道。 宁晏礼总是挺括干净的官袍被她攥出褶皱,印着深浅不一的泪痕。 然而他却置若罔闻,只是轻柔地一路吻下,缠绵甜腻地刻意撩拨着,青鸾像是被卸了力,双手下意识随之下滑,轻轻抓住了他腰间的衣料。 深处的燥意本就在不断勾动压抑已久的渴望,青鸾这一下若有似无的回应仿佛丢入干柴的一寸星火,腾地将宁晏礼周身血液瞬间点燃。 低垂的睫羽在眸中映出交错的暗影,他凝视着青鸾湿漉漉的双眼,沙哑道:“我们……成婚吧。” 今日听到她被霍长玉带走那一瞬的失控感,他再也不想重来一次。 报复也好,掌控也罢,他只想让她永远待在自己身边! 青鸾看着他,泪水顺着眼角滑向鬓边:“为什么……” 宁晏礼眸光微动,但很快又将那一抹动摇藏于眼底,埋头吮咬住她的耳垂。 青鸾浑身战栗,只听他低哑的声线划过耳廓,梦魇般说道:“……你逃不掉的。” 马车仍在疾驰。 青鸾感觉他们仿佛行驶在一条永远到不了尽头的长街,就像自己的疑问永远得不到答案。 在宁晏礼唇息再度落下时,她攥紧了拳,在猛烈的心跳中深深地回应了他,两世以来第一次主动的吻,生涩却纯粹,美好如初春仍未绽放的花苞。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后她会将那根无形缠绕的丝,彻底斩断。 交织的喘息声和衣料摩擦声不断点燃车厢里的温度,宁晏礼明显地僵了一下,下一刻,像是认准了什么似的,动作愈发温柔深刻起来,却丝毫未觉青鸾已于袖下握紧了一只瓷瓶。 直至他将指尖放在她领口的暗扣上,青鸾无声拔开了瓷瓶的木塞。 淡黄的粉末在马车里一洒而下。 宁晏礼瞳孔微震,在怔愣的瞬间被青鸾一把推开。背后未愈的伤口撞上车厢,他闷哼一声,来不及多想便伸手去抓正要掀开车帘的青鸾。 然而这时,他却忽觉神志一晃,视线开始模糊,身体也不受控地向一边倒了下去,五指尚未抓紧,便从青鸾的手背滑落下去。 青鸾紧紧攥住车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宁晏礼的眸光已然涣散,却仍拼着最后的意识深深望着她。 他薄唇微微翕动,似乎说了两个字,但声音很轻。 青鸾只觉心口被狠狠剜掉了一块,鲜血淋漓的挣扎与痛苦让她近乎窒息。她闭了闭眼,用尽全身力气才转身掀开车帘,从马车上纵身跃下—— 青鸾跌滚在街上,路过的行人被吓了一跳,纷纷惊叫避散。 驾车的车夫见此也是一惊,立即勒紧缰绳。青鸾就势翻滚起身,仓惶向反方向跑去! 银簪不知何时掉落,奔跑间发髻散落下来,青鸾也顾不得许多,只管一路逛奔。 宁晏礼马车旁一直有侍卫暗中跟随,陡然生出变故,这些藏匿于人群的黑甲军忽然冲杀出来,长街上的百姓疯狂四散,一时间人仰马翻。 青鸾如游鱼般穿梭在混乱的人流中,一抬头却发觉前方亦生出骚动,远远望去竟是宁府的影卫包抄过来。 她脚下一顿,犹豫间身后突然传来几下急促的打马声。 一道劲风忽而袭来,未等青鸾回头,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拦腰捞起——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青鸾只觉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接着就听那人对她说道:“抓紧了!” 言罢,那人双臂一收勒紧缰绳,顿时马匹前蹄一扬,马头被缰绳兜转,朝街边的巷道飞驰而去。 那人似乎对上京的街巷很熟,影卫和黑甲军很快便被甩得没了踪影。 “吁——”地一声,马蹄渐缓,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徐徐停了下来。 青鸾认出巷道两侧宽阔雅正的府宅大门,不禁愣住。 这竟是金陵陆氏所住的无乐巷。 所以,方才出手救她的人是—— “你且放宽了心。”陆衡利落地翻身下马,拉住缰绳让马匹站稳:“到了此处那些人就不会再追上来了。” 说着,他抬头看向自己在街上“捡来”的女子。 “陆子远……”青鸾睁大双眼看着他,下意识叫出陆衡“前世的姓名”。 这回换成陆衡一愣。 陆子远?她在叫他? 青鸾回过神来,连忙翻身下马,伏手躬身一拜:“多谢小郎君出手相救。” 陆衡笑了笑,明亮的双眼弯出一个飞扬的弧度:“你认得我?” 前世救命大恩尚未得报,如何能忘? 青鸾微微颔首:“曾有幸见过小郎君一面。” “哦?”陆衡摩挲着下巴:“在哪?我怎么不记得?” “是在陆府。”青鸾道:“彼时小郎君步履匆忙,故而只是擦肩而过。” “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你有几分眼熟。”陆衡白净的脸上露出认真回忆的神情,少顷,只见他眸光一闪,恍然大悟似的:“我想起来了,今日在朱雀大街上,那马车里的人是你!” 青鸾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个,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巷中拂过一阵微风,马儿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安分地在原地踏了几下。 青鸾回头向巷口看了看,黑甲军虽不敢轻易闯入陆氏的无乐巷,但宁晏礼也很难就此罢休,她必须在他醒来前回到霍府,以免因此牵累陆衡。 谁料,她回过头刚要开口,却听陆衡先道:“你若就这么出去,怕是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又会被他们盯上。” 青鸾循着他的视线底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的内侍宫袍,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面露尴尬。 长发散乱又穿着内侍宫袍的女子,在街上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无比可疑。 青鸾想起自己与陆衡两世相遇,竟都是在被宁晏礼逼入狼狈境地之时,不过相比前世浑身是血的模样,眼下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如同前世一般,陆衡没问她因何被人追杀,今次亦没问她为何被黑甲军追捕,只是反手扯下披风,倏然一抖披在了她的身上。 没等青鸾推辞,他长指翻绕几下已将披风系好,之后唰地拔出腰间佩刀,“嘶啦”一声于袍摆裁下一长条锦帛。 青鸾惊讶地看着他,只见他拿起那条锦帛,刚向她递过来,却蓦地顿了顿,似思量了一下,便抬手将那条锦帛在自己发间反复缠绕几圈,牢牢系紧,又解下原先束发的红缎带,递给了她。 缎带正中镶有一块白玉,两侧延伸出的卷云纹虽不是宫里的针脚,但却也是整座上京城数一数二的绣工。 缎带搭在陆衡掌心,两端垂落,随风柔软地轻摆。 青鸾突然想起上一世,她养好伤准备离开北郡回淮南的那日,“陆子远”帮她打点好了一切,便是这般将缰绳递给她,问了她一句:此生可会再见? 时光斗转,不想再见竟已隔世。 今日不知怎的竟如此容易感慨,青鸾垂睫掩饰住眼底的酸楚,微笑接过陆衡手中的缎带,轻道了一声:“多谢。” 第98章 第98章 傍晚下了大雨,一阵大风带着湿气将窗扇吹开,棠梨殿里的烛火骤然暗了一瞬,待风平息,又悄声复燃。 十数把伞胡乱支在殿内,都是新画的伞面,有的已经干透,有的半干未干还蕴着墨迹。 鸦青伏手道:“大人,派去永安坊的人已经回来了。他们向附近街坊问了,说是那老铁匠午后就被马车接走,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宁晏礼披衣散发,极快地在一张空白伞面上运笔,嫣红的花瓣在枝丫上迅速绽开,形成一朵绮艳的海棠。 “城中街巷皆已派人查过,都没寻得踪迹。”鸦青道:“眼下……是否要挨户盘问?” 宁晏礼画得十分专注,烛火映在他昳丽的侧脸,神情淡漠好似根本没在听鸦青说话。 鸦青和屠苏对视一眼,顿了顿,又道:“大人,其实有那道圣旨,大人若是执意……” 话未说完,笔锋忽而一滑,朱墨斜拉出一条猩红的线,仿佛在伞面划开一道伤口。 半晌,殿中响起一声沉闷的嘲笑,在夜半嘈杂的雨声里显得格外凉薄。 宁晏礼面色苍白,看着伞面上被红线割裂的海棠,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今日先是霍家父子帮她掩护,出宫后又有人接应,现下老铁匠祖孙二人也被接走,她分明是早有筹谋,计划好了一切只为从他身边离开。 早该清楚,她是到死都不肯认命的人。一道圣旨,也不过是一道圣旨而已,怎能妄想以此将她禁锢? 鸦青和屠苏不知何时退了下去,殿中空空荡荡仿佛没有温度。 桃木簪安静地躺在案几上,旁边是那道澄黄的诏书,案前炭盆里的火默默燃烧着,宁晏礼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十分荒诞的梦。 他梦到青鸾与他隔着簌簌倾倒的房屋对视,在火光与血光中,他没再心软,瞄准那一箭正射穿了青鸾的胸口。 于是这一次,她死在了那个烽火燃天的夜晚,鲜血染透了衣襟,留他孤身一人枯坐在冰冷的昭阳殿,看窗外朝来夕去,花开花落,转眼数十载春秋……。 下朝后,桓昱凑到了陆彦身边:“今日倒是稀奇,霍老将军和怀谦竟都告了假没来上朝。” 陆彦道:“怀谦背上的伤还未痊愈,这两日为边关战事又熬了不少心血,也该好好歇息几日。” 桓昱点了点头,又道:“霍家的事你可听说了?” “何事?”陆彦问。 “你当真不知?”桓昱不相信他全然没听说过这事:“霍家昨日认了个女儿。” 此事陆彦虽略有耳闻,但世家收个养女义女又不算稀奇,于是他看了桓昱一眼:“这又如何?” “这又如何?”桓昱道:“你这老狐狸可是又与我装傻?” 陆彦皱眉,又听他道:“这对旁人倒没什么,但你可还记得你陆霍两家的婚约?” 陆霍两家确是在霍长玉出生后曾定下过娃娃亲,但那也只针对这一辈嫡出的子女。后来出生的陆羡、陆衡都是都是男娃娃,霍家也再没有嫡出的女儿,这婚约早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提这陈年旧事做何?”陆彦道:“养女也好,义女也罢,自是算不得嫡出,与我两家当年的婚约有什么干系? “你竟是当真不知?”桓昱看着他,咂了砸嘴:“霍家把这女儿写入族谱,挂在嫡出一脉上了!” 陆彦眉头皱得更深了:“此女是何来历?” “说本是霍家远房的一个旁支所出,虽然唤霍老将军一声伯父,但在名义上却算是父女了。”桓昱道:“不论是何来历,如今可是霍家名正言顺的嫡出女儿了。” 这时陆眺、陆衡从后跟了上来,对桓昱伏手见了一礼。陆彦思忖片刻,想着还有话与桓昱要说,便让二子先走一步,自己与桓昱留在了原地。 桓昱看着陆衡的背影,不禁想起他从军前在京中闹出的那些乐子,笑道:“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话用在你家三郎身上,正是合用啊!” 陆彦笑了笑。 桓昱长嘶了一声,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方才就要与你说这事,你家三郎不是还尚未娶亲?从如今朝中局势来看,你陆霍两家若能联姻,未来太子殿下登基,岂不更是如虎添——” 陆彦抬手将他的话止住,向两旁看了看,低声道:“伯明兄慎言。这话若叫陛下得知,你我就要大祸临头了!” 桓昱把他的手按下去,小声道:“此处只有你我,这几日上朝难道你没注意到陛下的身子?” 陆彦沉默不语。 太子李昭是唯一的储君,桓昱言外之意他怎会不知? “我看你还是要早做打算。”桓昱玩笑道:“霍家这女儿认的,就像是送到你陆家嘴边的兵权。” 陆彦一路砸吧着桓昱的话,前脚刚迈过云龙门,踟躇了片刻,后脚便叫人备车,出了阊阖门,沿着宫门前的大街西行,直向御史台驶去。 到门前,陆彦没下马车,接上了陆眺,让车夫找个僻静的街角把马车停了下来。 没等陆眺开口询问,陆彦率先开口道:“你日前与我说,三郎亲自驾车送了一个小姑子去霍府,此事可是真的?” 陆眺愣了愣,颔首道:“是真的。” “那小姑子可是霍家的女儿?”陆彦又问。 陆眺想起那时撞见正在套马车的陆衡,不禁一笑:“三郎将那女郎挡得严实,儿不曾看清。” 他看出陆彦的意思:“父亲可是有意与霍家结为姻亲?方才在御史台,儿已听说了霍家认女的事。” “依你看此事如何?”陆彦问。 陆眺掀开车帘向四周望了望,才坐了回去,说道:“依儿看,这门亲事于我陆氏和三郎都是上选。” 他低声分析道:“陛下的状况眼见一日不如一日,陈氏倒了,只剩下太后一人在宫中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阿昭是唯一的储君,未来想要让大梁紧握在阿昭手中,握在我陆氏手中,兵权甚为紧要。三郎虽已拜为骁骑将军,但根基尚浅,若得霍家相助,岂不是锦上添花?” 陆彦认同地看着陆眺,点了点头道:“你所言不错。” 陆眺道:“既然今晚陛下于宫中赐宴庆南阳大捷,想来正是父亲与霍老将军提这事的好时机。”。 霍长玉站在宁府门前气得直跺脚,身后一众家仆抬着几大箱子厚礼堆在门前,屠苏为难地看着他,劝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少顷,鸦青走了出来,苦笑着伏手道:“霍大人,我们家大人说了不见,这些东西也请大人一并带回。” “他这人怎么……”霍长玉说到一半把话咽了回去,啧了一声,向鸦青抱怨道:“这些东西倒不算什么,但他怎么也要听人把话讲清楚吧?” 且不论是他家流落在外的女儿,便是真从宁府上讨个人去,他宁怀谦又何至于此呢? 诚然那日是他与父亲有意瞒他,但不也是看他当时带着黑甲军气势汹汹的模样,担心青鸾会因此受罚嘛。 鸦青叹了口气,以他家大人和霍家的关系,自是不可能就此分道扬镳的,但至少在这事余温未过前,恐怕…… 他叹了口气道:“我家大人这两日正在气头上,霍大人要不还是过些日子再来吧。” “我就真想不通了。”霍长玉气急无奈:“北伐之事近在眼前,他宁怀谦在这时候闹的什么脾气?” 鸦青也很是无奈:“霍大人当真不知原由?” 霍长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狐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鸦青脸上的神情挣扎了一下,小声道:“大人对女史——” “大人!”屠苏突然用肩膀撞了鸦青一下,朝府门内刻意地大声喊道。 鸦青话音一止,连忙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宁晏礼正撩摆迈过门槛。 “大人。”他与众人同时伏手。 宁晏礼目光从屠苏脸上刮过,又看了鸦青一眼。 霍长玉已打好腹稿,准备在与宁晏礼对视的瞬间开口,却不想那道视线竟径自从他身上跳了过去。 童让驾着马车缓缓停在了府前。 见宁晏礼向马车走去,霍长玉才想起待会儿皇帝会在宫中赐宴。 他抱着“不行就明日再来吧”的心态叹了口气,刚要让家仆把东西撂下准备回府,就见宁晏礼在马车旁突然停了下来,同时不冷不热地开口问了一句:“她如今已是你霍家的嫡女了?” 霍长玉愣了愣,他明白宁晏礼所说的“她”是指青鸾,但这话语调太平,他一时有些听不出究竟是不是在发问。 半晌,他还是“嗯”了一声,道:“昨日已入了族谱,拜了祠堂。” 宁晏礼眼底划过一丝意外,但很快又恢复成一片静默的深潭,沉默地微微点了点头。 霍长玉不明白他颔首的意义,但却莫名其妙突然想起自己曾对他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倒是你这性子,待功成之日,我霍家也断不肯把女儿嫁你受罪……” 看着宁晏礼眼下的反应,再联想起之前青鸾在宁府时的诸多细节,霍长玉只觉“轰隆”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铁、树、开、花。 他脑海登时只被轰得剩下这四个大字。 第99章 第99章 随着童让一声轻喝,马车缓缓驶动。 宁晏礼闭上眼,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这两晚靠着安神香和梨花醉虽能勉强入睡,但那些两世错杂的梦境从未断过,每当梦到青鸾躺在玉棺中面容冰冷地合着双眼,他都会从梦中惊醒,然后在夜里枯坐到天明。 他很是疲惫,以至于这两日除了待在棠梨殿,他什么也没做,连早朝都破天荒地告了假。 睡梦中思绪难抑,但好在白日里尚能自控,趁着在路上,宁晏礼打算小憩片刻养养精神,然而很快便听“嗵”地一声,马车倏然一沉—— 他睁开眼,只见霍长玉已掀开车帘钻进了车厢。 宁晏礼皱起了眉。 霍家这兄妹二人,一个前日刚对他下了药从马车上跳下去,一个又在今日明目张胆地跳上来,是不是在他面前太过放肆了? 霍长玉仗着二人十几年的情谊,料定自己不会被一脚蹬下马车,干脆一铺衣摆,在宁晏礼对面坐了下来。 “你……”他酝酿着要怎么开口,却见宁晏礼拿出一个红木莲花纹抽盒,递给了他。 “这是?”霍长玉接过抽盒,怕是什么密信,没敢打开。 宁晏礼的目光在那支抽盒上凝视了好一会儿,半晌才缓缓收回,淡声道:“给她的。” 霍长玉表情旋即警惕了起来,以一种“不管你是谁,想拱我们家菜也得端正个态度”的语气道:“你要做甚?” 宁晏礼看他一眼:“若信不过我,你可替她先打开看看。” 霍长玉怔了怔:“那怎么行?” 宁晏礼没有答话,视线似不经意又从抽盒上掠过。 霍长玉见状忍不住将抽盒反正端详了一番,狐疑道:“你何不自己亲手给她?” “你们霍家肯让我去见她?” “……” “若不是前日你搞出那么大阵仗,又何至于此?”霍长玉无奈道。 彼时宁晏礼派出了所有影卫,黑甲军在城中挨街挨巷搜了足有半日,他和霍远山差点以为青鸾是在宁府犯下了什么大过,要被抓去下大狱的。 提起前日,宁晏礼又想起青鸾在跳下马车前的眼神,睫羽不禁轻颤了颤,之后把手伸出窗幔,抬了抬手指。 马车停了下来,很快,屠苏上前掀开了车帘,看着霍长玉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要不大人还是骑属下的马先回去?” 霍长玉视线在这主仆之间移动了两个来回,最后定在宁晏礼身上,气得语塞:“你!” 宁晏礼却又合上双眼,似充耳不闻。 霍长玉气急,将抽盒收入宽袖,一边起身作势要下马车,一边嘟囔道:“枉我要好心提醒你,这两日陆家小子来我霍府殷勤得很,那日还是他送青鸾回——” “等等。”话未说完,宁晏礼突然睁开了双眼,拧眉道:“你说谁?”。 骏马打了个响鼻,在霍府门前低头逡巡。 唇红齿白的年轻将军一身玄袍,身量笔挺。他背靠檐柱,百无聊赖地用鞋底滚动着石子,门廊下的灯笼铺出柔和的黄光,在他俊朗的眉眼下拉出一片阴影。 少顷,门内疾步走出一容貌秀丽的女郎,一双妩媚上翘的眼清澄明亮,弯出如新月般的笑意。 傍晚有风,这个距离听不清二人说些什么,宁晏礼只能看见那女郎从袖中取出了一物,在掌心摊开。 是一条绯红色的缎带。 大多为男子束发所用。 霍长玉站在一旁,内心直拍大腿。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骑屠苏的马回来了。 照理说这个时辰,陆三郎早该入宫赴宴去了,谁能想到会在家门口撞上? 他转头看向宁晏礼,见其紧抿着唇,面色越来越冷,不禁叹了口气。 也对,眼前这位合是也该进宫赴宴去的,不也跑他家门前听墙角来了? “披风待熏好了香,我差人送到陆府还你。”青鸾将缎带呈给陆衡。 “那有什么打紧的?”陆衡反从腰间摘下一个琉璃罐子递了过来。 “这是?”青鸾看向他。 陆衡打开罐子,拿到青鸾面前,梅子的酸甜气息满溢出来,勾得人不禁口舌生津。 “蜜梅!”青鸾惊喜道。 陆衡笑道:“听说你喜欢甜食。” 青鸾却是一愣:“你怎么知道?” 前世在边关养伤时,一碗碗苦汤药喝下去,“陆子远”便会变着法儿的拿出一些蜜饯果子。 边关不似上京,那时的“陆子远”也不过是个无名的百夫长,蜜饯珍贵来之不易,青鸾舍不得都吃,攒在小坛子里,待到与他分别的时候,已足足装了半坛。 陆衡吸了吸鼻子,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笑道:“你从前不是在东宫当过差……” 青鸾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怎么说也是阿昭的舅舅,在东宫随便找人问问不就知道了。”陆衡把琉璃罐子塞到她手里:“你快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青鸾取出一颗含在口中,梅子里的蜜汁迅速在口中散开,甜而不腻,酸而不涩。 这蜜梅的糖度和腌渍的时间刚刚好,既整浸透了颗果子,又不至于失了青梅原本的酸甜,手艺不像是一般的铺子。 青鸾有些惊讶:“这不会是你从宫里带出来的吧?” “你竟真吃得出?”陆衡更加惊讶。 她不仅吃得出这是宫里的,保不准还是御赐的,她曾被赏过一颗,虽然是一年前的事了,但入口一尝还隐约有些印象。 青鸾哑然:“这蜜梅莫不是你从皇后娘娘宫里……” 陆衡哈哈一笑:“你这舌头怕不是太刁了些?” 青鸾哭笑不得:“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御赐之物,少拿些也就罢了,你竟一下拿了这么多……” 怕是宫里的妃嫔也一下得不了这么一罐子。 陆衡却有些得意:“阿姊宫里的蜜梅都让我搜刮了来,你且吃着,千万别舍不得,待过几日有新的我再去拿。” 握着手中的琉璃罐子,青鸾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她看了一眼渐深的天色:“我听伯父说今晚陛下为庆南阳大捷在宫中设了宴席,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不快去?” “宫宴上拘人的礼数太多,去得晚些也当是少受些罪。”陆衡道。 “阿嚏!”莫名一道冷风卷过,青鸾不禁打了个寒颤。 陆衡连忙脱下外袍:“我只顾着自己说话,忘了现下入秋天见凉了。” “不妨事。”青鸾揉了揉鼻子,一边推辞,一边望向远处的树林。 林中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但总觉得像有什么盯着自己似的。 陆衡坚持要给她披上外袍,脱口道:“什么不妨事,你受那么重的伤,再吹了风怎么得了?” 此言一出,陆衡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青鸾却是彻头彻尾的愣住了—— 他方才说什么? 远处的记忆忽而拉近,周遭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边关的村落,陆衡身上的玄色锦袍也变为了镇北军的戎装。 青鸾怔怔地望着他。 陆衡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对,动作一顿:“你怎么——” “三郎怎么来了!”霍长玉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 没等青鸾和陆衡反应,霍长玉已大步行至二人中间,不着痕迹地拨开陆衡要为青鸾披衣的手,反手把自己外裳脱下塞到青鸾怀里。 “三郎这个时辰还不入宫赴宴,怕是陛下要怪罪了!”他说着又转头对青鸾低声道:“外人的衣裳也敢随便披在身上!若叫旁人看去,你如何说得清楚?”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霍家人的护短青鸾是真切感受得到的,自知此事理亏,她遂抱着自家兄长的衣裳缩了缩脖子,没敢吭声。 正待此时,忽而又卷过一阵冷风,吹得远处林中簌簌作响。 青鸾下意识又向那边望了一眼,恍然间似有一个人影,在与她对视的瞬间转身离去。 今晚华光殿的宴席上只有陆家和朝中近臣。 宁晏礼和陆衡没到,钱福也就没急着去请李洵。几位老臣难得有这般轻松的场合相聚,趁着宴席尚未还开始,便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话。 今日既是庆南阳大捷,就难免常提及陆衡,陆彦脸上挂着自谦的笑,一边妥善应付着众人的寒暄,笑称陆衡“年轻尚不懂事”,一边用余光瞄着霍远山脸上的反应。 桓昱顺势对陆彦道:“说起来,你家三郎也到了及冠之年,亲事却还悬而未决,你这做父亲的也该上点心了。” 五兵尚书赵晋跟着恭维道:“陆相家的三郎生得一表人才,如今又立了大功,年纪轻轻就被拜为将军,想必要与陆相结亲家的不在少数吧?” 陆彦笑着挥了挥手:“不敢不敢。” 褚冉听到这话,侧身与霍远山耳语道:“我记着你们霍家是不是还与陆家有个婚约来着?” 霍远山一直在脑袋里琢磨宁晏礼这两日究竟怎么回事,压根没听清褚冉说了什么:“我霍家怎么了?” 褚冉咂了下嘴,压着声音道:“我说,你不是刚认了个闺女,莫不如把陆衡那小子招来做婿,往后在军中他也就算不得外人了。” 一听是要打他霍家女儿的主意,霍远山第一个反应就是皱起了眉。 不过,提到陆衡这小子,他细想起来确是心里喜欢,出身门第自不必说了,皮囊也是万里挑一,最主要的是那敢闯敢拼的性子,在沙场上摸滚出来的人,大抵是错不了的。 “你们两家不是还有个婚约?”褚冉又道:“我早说陆衡像你霍家的人,这么一看,倒还真保不齐就要成你霍家的人。” 霍远山瞥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我可没想这么早把女儿嫁出去。” 褚冉打趣道:“万一这陆家小子非要到你霍家做上门女婿呢?” 提起“倒插门”,霍远山不禁想起自家兄弟,那位威名赫赫的抚远大将军。 他叹了口气,想一想倒还真觉陆衡身披银甲时,颇有几分霍远桥的风姿。 正思忖间,不知是谁提起了两家当年的婚约,世家之间联姻向来不是秘密,众人一听也都想起此事,纷纷觉得霍家这女儿认得正是机缘,不禁开始对陆彦和霍远山撺掇起来。 “我昨日在霍府见过大将军的女儿,生得天姿国色,与陆相家的三郎当真般配。” “陆霍两家结亲正是合适,也算又为霍家添了一员大将啊!”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还有这婚约在,你二人莫不如就在今日把这亲事定下算了!” 陆彦脸上对着笑容,转过身对霍远山道:“说来,这两个孩子似乎已经相熟,倒也是缘分,只是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众人喧喧嚷嚷期待着霍家的答复,却不想,没等霍远山开口,就听身后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 “诸位兴致不错,在聊何事?” 第100章 第100章 众人回头正见宁晏礼缓步而来,周身凉意沁人,不禁都愣了愣,没再做声。 倒是一贯不会看人脸色的褚冉大喇喇道:“我等正聊到陆霍两家小辈结亲的事,今日难得相聚,你也别绷着脸,快来一起说和说和!” 宁晏礼冷瞥了他一眼,在陆彦身旁的空席坐下,平声问道:“诸位说的可是陆相家三郎与大将军新认的嫡女?” “正是,”陆彦笑了笑:“怀谦以为如何?” 宁晏礼似笑非笑:“此事丞相若是问我,倒不如问问陛下。” 听这话音明显不对,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陆彦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僵硬起来。 宁晏礼所言不错,陆霍两家联姻打得什么算盘,李洵又岂会不懂?他对外戚防备甚深,怎会轻易同意陆家把手伸入军中,走上陈氏当年的路? 可眼下李洵身体愈渐孱弱,有些事不得不早做打算。 陆彦眯眼笑道:“陛下国事繁重,这些家事怎好叨扰?” 说着,他又转头对霍远山道:“此事为了两个小辈,还得你我二人多多费心才是。” 霍远山听出陆彦有意探听自己的意思:“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霍家的女儿无需拘泥于此,还是要看她自己的心意,此事不急,且待我回去与小女商议再论。” 话音刚落,却听殿门处忽而传来陈太后的声音:“小辈的婚事何须与他们商议?为人父母当即定下便是。” 因陈氏私贪军饷一案,陈太后连日都在长寿殿闭门不出,今日设宴更不曾想她会亲临,华光殿众人怔忪的时候,陆彦却似并不意外,率先起身伏手:“老臣见过太后娘娘……” “见过太后娘娘——” 陈太后抬了抬手,与陆彦对视一眼,拖着裙摆踱步上殿。 殿上的内侍哪里有准备,手忙脚乱地在李洵案边又加了一席,才惶恐地请她入座。 “依本宫看,陆霍两家既有婚约,便不可违背。”陈太后道:“今日皇帝未到,这个主想来本宫也做得——” 话说到此处,众人早听明白了七八分,陈太后此番竟是为陆霍两家联姻之事而来。 可是陈陆两家不是素来不睦吗? 几位老臣看出其间关窍,不禁暗中望向陆彦。 陆家大郎陆眺在御史台,负责彻查牵涉到陈氏官员的案件,正是让陈太后开口赐婚的最好时机。 世家之间只要有共同利益,又如何不能各退一步? 殿上的赐婚口谕端肃庄重,陆彦诚惶诚恐地上前替陆衡谢恩。事情被推到这一步,霍远山也只得被迫跟着起身。 他看了宁晏礼一眼,只见其面色沉静不染一丝波澜,幽黑的眸底却带着嘲弄,顺手拿起面前的酒盏饮尽,抬眼从陆彦背后划过,冷冷望向堂皇的大殿之上。 霍长玉一进门就把下人都哄了出去,青鸾不知他神秘兮兮所为何事,沏了茶水,端到他面前,自己则对案而坐。 “你……”霍长玉看着青鸾,口中欲言又止。 青鸾莫名地看着他,顺手将外袍叠起,放到一旁。 霍长玉犹豫片刻,还是将对她和宁晏礼满腹的疑问卡在嗓子里,半晌才道:“你先看看这个。” 说着,从宽袖中取出一抽盒,放到案上。 “这是何物?”青鸾不经意看了过去,目光却在看到抽盒上莲花纹的瞬间顿住。 霍长玉瞧她的反应,心里愈发觉得这两人很不对劲:“你可要打开看看?” 红木抽盒窄而长,这样尺寸若不是放信,或许就是…… 青鸾心里想到一种可能。 但是会吗? 她把抽盒拿到面前,挑开锁扣的手指凉得有些僵硬,故而向外抽出的动作很慢。 可只抽到一般,她的呼吸便窒住了。 霍长玉别过脸有意错开视线,可等了半天却不见青鸾有什么反应:“怎么了?” 案几对面的空气仿佛凝滞,青鸾没有回答,仍旧看着打开一半的抽盒发愣。 霍长玉回过头,见她像失了魂似的反应,不禁有些担心,怕是宁晏礼素来乖戾,送了什么恐吓之物来,遂连忙从她手中夺过抽盒。 “啪嗒”一声,盒盖应声滑落,随之一道澄黄的诏书散在了案上。 “这,这是——”霍长玉看着诏书上的“赐婚”二字,半晌说不出话,飞快将诏书在案上铺陈开来。 待看清其间内容,二人不禁同时怔住。 赐婚诏书上,本该与宁晏礼并列的名姓,竟是空白! “这是之前陛下为怀谦赐婚的圣诏……”霍长玉看着中书门下两省的大印,诧异道:“可诏书上怎会有这样的遗漏……莫不是他刻意安排的?” 之后他又猛地反应过来:“可他为何要将这诏书给你?” 青鸾一时只觉手脚越来越凉。 她原以为宁晏礼设下的囚笼,她竭力挣脱的枷锁,原来竟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他明明可以清楚地在那空白之处落上她的名姓,若是他真想,即便有霍家在中间,这道桎梏也会永远卡在她的脖颈上,让她终生不得喘息。 所以,为什么? 他明明说要报复于她,到头来,为什么偏又将这枷锁亲手打开? 他是放过她了吗? 霍长玉从她苍白的面色中看出端倪,难以置信道:“所以从一开始,他向陛下请的,就是这样的一道旨……而他口中要娶的人,是你。” “可是为什么……”青鸾定定地看着那道诏书,喃声问出曾经在心底最迫切寻求的答案。 霍长玉以为她是问诏书为何留出空白,不禁苦笑:“我想,他或是担心你会在意他如今的身份,所以才在请旨时留了圜转的余地。你若终究不愿,这道圣旨便如同虚设。” 说着,霍长玉摇了摇头,叹息着继续道:“阿鸾,我与他相识多年,他这人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绝不会甘心将刀柄至于人手。” 他将诏书拿了起来:“我虽不知你二人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如今看来,他用这诏书骗了你,更是骗了他自己。” 隐隐的窒痛如千丝万缕穿过心脏。 青鸾脑海中一片空白,霍长玉的话音仿佛抽离天外,却又像一道巨大的屏障将她笼罩其中。 渐渐的,又与宁晏礼冰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他怕是在意自己的宦官身份,所以才在请旨时留了圜转的余地。” “怎么了?可是嫁给一个宦官,让你此生很是失望?” “你若终究不愿,这道圣旨便如同虚设。” “你这辈子,都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他用这诏书骗了你,更是骗了他自己。” “跟我回去……” “我们……成婚吧。” …… “所以今日你回府时,他也在,对吗?”青鸾想起林中的那道墨色身影,低声问道。 霍长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阿鸾,你莫不是对他也……” 一股酸胀涌上眼底,青鸾闭眼深吸了口气。 或许那个问题的答案,不止是宁晏礼,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像他们心底那条爱与恨的界线,是从何时开始悄然拉扯移动?如今又分割在了何处? 没人能给出一个答案。 霍长玉见此也不再追问,只道:“我虽与他要好,但你终究是我霍家的人。作为兄长我只想说既然他肯就此放手,从前无论是什么都让那些过去吧。” 他语气少见的沉重:“阿鸾,他身上背负的太多,遑论前路未卜,便是真有一日他……以他届时的身份,眼中也不可能只有你一人。” “我霍家世代以战功立足朝堂,无需女眷攀附结交,你又是唯一的嫡女,来日只盼有能将你视若明珠之人,我霍家才肯把你安心嫁过去。如若不然,便是养在家中,一世无忧又有何不可?” 不知何时,青鸾的眼泪已如决堤般掉了下来。 惶然奔波的两世,那些独行的暗夜与血腥的厮杀,在这一刹都化作大团大团的委屈,随着泪水从心中满溢出来。 虽然迟了一世,但她也终于拥有了可以避风的一隅之地。 霍长玉见她忽然落泪,也不出声,登时乱了手脚:“你这是怎么了……” 他与霍远山在府中大眼瞪小眼了三年,再往前就是霍长翎没去北郡戍边时,便是他们爷仨在府中大眼瞪小眼,家里常年没有女眷,只有他们几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哪里见得着这么多豆大的泪珠子? 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青鸾一边抹,一边恨,是不是日子过得安逸了,才叫自己这性子愈发软弱起来? 可当她想到从前受过的那些血淋淋的伤,才记起那时在夜里,在无人处,她也会默默咬着手帕,掉着眼泪自己把伤口包好。 隔着眼中模糊的水雾,她看向案上的诏书。 霍长玉所言她如何不知? 宁晏礼的身份,来日的走向,她比谁都清楚。 既然重活一世,让她找到了家,她还要为那一个可能永远没有答案的疑问,放弃这一切吗? 斡旋在权柄争斗间的人,心会有多狠,她上一世已用性命领教。 而宁晏礼心中那道爱与恨的界线最终会划在何处,又有谁能为她保证? 夜深时,霍远山才从宫里回府,还一并带回了陈太后的懿旨。 他挥退了侍婢端来的解酒汤,不住地揉着眉心。 霍长玉看着懿旨只觉荒谬:“天家赐婚怕不是只盯上我霍家这么一个女郎了?” “陆彦那老狐狸今日明显是有备而来。”霍远山叹气道。 霍长玉不解:“太后怎会突然帮陆家出头?” 霍远山道:“我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打听到,此番有陆眺出手,陈氏的罪都揽在了陈暨一人身上,陆家这次是帮了他们一件大事。” 霍长玉“啪”地一声将懿旨拍在了案上:“所以他陈陆两家的帐,反算到我们头上来了?” “陆彦这是为太子铺路呢。”霍远山道:“他从前要防着淮南王府,但如今太子是唯一的储君,陈氏也已失势,怀谦手里握着的那半虎符,便成了他心底最大的忌惮。” 霍长玉明白过来:“所以,陆相想与我霍家结亲,是为了防备他宁怀谦?” 霍远山皱起眉头,神情严肃:“陆彦怎会不懂?陛下活着的时候,他是宁怀谦。可若陛下一旦驾崩,那他宁怀谦握着大梁的兵权,就是李衍了。” 霍长玉面露惊讶:“陆相竟也知此事?” “如若不然,你以为陆彦那个老狐狸从前为何与他走得那般近?” 霍远山道:“十六年前云都陷落,太后与李鳌却合谋将宸妃娘娘与三殿下丢在了城中,这消息还是陆彦告知于我,才派兵回到城里寻人的。” 他继续道:“陆彦一直担心陈氏一家独大,又想以怀谦制衡淮南王府。千算万算却没料到,陈氏刚倒怀谦就握牢了兵权,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原来之前怀谦一直掐着陈氏的罪证不用,竟是为了这个。”霍长玉恍悟道。 “陆彦想必也已察觉到了,”霍远山道:“这位三殿下可不似如今陛下那般容易应付。” “所以陆相此举是为了兵权,要拉上我们霍家!”霍长玉攥拳砸上案几。 “不过,陆衡那小子我倒很是喜欢,这两日我瞧他总往我们府上跑,似乎对阿鸾……”霍远山捋着胡子思忖道:“但这还是要先问过阿鸾的意思,若她不愿,我便是舍了这张老脸,也要求陛下把这懿旨驳了。” 想起青鸾方才红肿得跟桃似的眼睛,霍长玉长叹了口气:“这次怕是真要父亲舍脸去求陛下了。” “你怎么知道?”霍远山瞪大双眼:“莫不是阿鸾与你说过她有心仪之人了?” 一提这茬,霍长玉只觉头疼:“这……唉!总之,这阵子还是莫要以这些事去烦她了。” 谁料,话音刚落,门却被忽地推开。 青鸾走了进来,顶着仍泛薄红的眼眶,对霍远山说道:“我嫁。” 100-110 第101章 第101章 青鸾在门外站了许久,终究忍不住推门进来,对霍远山道:“我嫁。” 陆彦既已做好了局,又岂肯轻易罢休? 此番若硬是叫霍远山挡住这道懿旨,不仅是对陈太后,更是明着驳了整个陆氏的面子。 眼下前朝形势波诡云谲,正是多事之秋,她怎能让霍家因自己授人以柄陷入被动? 霍家父子二人都愣了愣,霍长玉生怕她是一时冲动,蹭地站起身道:“阿鸾!此事绝非儿戏,我方才也与你说过,咱们霍家无需因前朝之事而委屈了你。” 青鸾却笑着摇了摇头:“陆相或是有所图谋,可陆衡并非不是良配。” 霍长玉:“可你分明——” “而且伯父方才不是也说过很喜欢陆衡吗?”青鸾轻声道。 霍远山看着她怔忪道:“我确是觉得陆家那小子……但这还是要看你……” 青鸾垂眸,低声道:“陆衡他很好。” 不论前世的救命之恩,陆衡对她的心意溢于言表,她又如何不知。 有些事仿佛就像在冥冥之中已有安排,这一世既然又让她与陆衡相遇*,或许就是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 虽然在心底已有了决定,但青鸾还是辗转整夜没有睡好。 翌日一早,陆霍两家结亲的消息就已传遍。 没等霍远山下朝,陆皇后就已派人送来一大批赏赐,还特遣凤仪宫掌事的内侍来传口谕,召青鸾入宫觐见。 半副皇后仪仗浩浩荡荡排在霍府门前,宫婢们呈着赏赐鱼贯而入,玉如意,金银钗,观音像……直叫远处围聚的看客们傻了眼:还未经六礼,就让皇后娘娘给了这么大的脸面,陆家当真是看重这位未来的儿媳! 青鸾平静地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赏赐。 陆皇后素来不喜张扬,此番弄出这么大阵仗,定是由陆彦授意,为了让这门亲事稳稳定下。 青鸾入宫前,霍长玉还是有些犹豫。 他将青鸾送上马车,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阿鸾,你当真想清楚了?” 青鸾笑了笑。 事已至此,陆彦哪里还会给他们轻易反悔的机会? 她微微颔首,安慰道:“我哪里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霍长玉垂手站在马车旁,动了动嘴,半晌才道:“其实若不掺杂朝堂事,你嫁到陆家确也不错,总比……” 总比和宁晏礼那般毫无头绪的纠缠下去好。 但后半句话,霍长玉怕又让青鸾心里难受,没说出口。 青鸾便也装作不知,紧了紧攥着车帘的手指,故意笑着岔开话:“对了,此去凤仪宫大约能见到画屏阿姊,兄长可有什么话要带?” 没想到她突然把话扯到自己和画屏身上。霍长玉一怔,旋即拂袖佯斥道:“你还有心思打趣旁人!上次托你的福,叫那桐油伞闹出好大的笑话,我眼下还哪有脸与她说话?” 提到桐油伞,青鸾蓦地想起在棠梨殿看到的,那些尚未画完的伞面,一时只觉胸口又有些发闷。 她不敢被霍长玉察觉,连忙撂下车帘:“不好叫皇后娘娘久等,我这就进宫去了。” 霍长玉笑着摇了摇头,对车夫嘱咐几句,又摘下钱袋塞给随行的侍婢,让她机灵着点帮着青鸾多多打点宫人,才看着马车朝皇宫方向缓缓驶去。 待马车行远,身后的巷尾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霍长玉回过头,认出那人腰上的佩剑,猜测大约是童让,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是受了谁的意,不禁叹了口气。 青鸾进宫时,见端门里陆续有官员走出,约莫着正是下朝的时间,便刻意请引路的内侍换了条路。 绕路行了一会儿,就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句:“阿鸾!” 青鸾愣了愣,驻足回过头的功夫,陆衡已大步跟了上来,一袭绛色麒麟纹官袍挺拔醒目,显得整个人都成熟了几分。 或许是有了婚约的缘故,二人视线对上的一刹,脸上都划过一抹尴尬。 引路的小内侍是个有眼力的,掩嘴偷偷一笑,便躬身退至远处。 往来宫人的视线不住向这边瞟来,青鸾没想到这么快会在宫里和陆衡遇上,意外之余,脸颊也不由得有些发烫。 她从未想到有一天会与陆衡以这样的身份相见。 陆衡清俊的脸上显出一丝不自然:“我也是昨晚才知,我们——” 青鸾怔怔抬起头,望向他。 想起之前在陆府擦身而过,陆衡的身量似乎又比那时高出一些,二人相对而立时,他背光笼下来的阴影,已足以为她遮挡略显刺目的晨曦。 青鸾天生一双含情目,安静时上翘的眼眸更加撩人,陆衡被她盯得莫名红了脸,四目相对一时竟将准备了整晚的话都卡在嗓子里。 此时的他,只觉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唯独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 “阿鸾,”陆衡于袖下轻轻攥起拳头:“其实若是没有赐婚,我也想着——” 谁料,话未说完,一颗石子忽而破空而来! 陆衡话被打断,眼疾手快揽着青鸾躲开:“小心!” 青鸾眸光一凛,看向远处的假山,急道:“是那边!” 几乎同时,一个宫婢迅速从假山后闪身而出,侧脸似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便匆匆离去。 陆衡疾喝了一声:“站住!” 路过的宫人吓了一跳,纷纷驻足伏手,唯有那宫婢却置若罔闻,背影飞快消失于远处宫墙的转角。 青鸾看那宫婢的侧脸眼熟,少顷猛地想起:“她好像是昭阳殿的人!” 陆衡剑眉微拧,低声道:“那婢子有几分身手,你在此处等我,我追上去看看——” 青鸾却一把将他拉住:“我与你同去。” 那宫婢总在转角处留下一抹背影,像是在有意引导二人。 直至追到掖庭后的一座宫院,陆衡带着青鸾悄声摸了进去,四处却再寻不着那宫婢的身影。 二人面面相觑。 大白日的难不成活见鬼了? 陆衡从地上拾起半截踩断的枯枝,回头朝青鸾比了嘘声的手势。 青鸾会意,点了点头。 陆衡让她跟在身后,自己则探身走在前面。 二人绕过废旧的戏台子,青鸾耳力好,隐约听到似乎有人说话,扯了扯陆衡的衣袖,向后殿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陆衡很快透过后殿的窗扇看到两个人影。 一高一矮,像是一男一女。 掖庭后的几座殿宇皆已废弃,四周本就寂静,随着他们越探越近,殿内那一男一女的声音也逐渐清晰—— “陛下鲜少见我,如今身子不好更是连后宫都不进了,这药我哪寻得到机会去下?” “这你不必担心,过两日太后会下旨,命后宫妃嫔轮流侍疾。” 青鸾怔住。 殿内这两人所言,竟怎么听都像是弑君谋逆的意思! 而这一男一女的声音,也好像有点耳熟。 “可陛下若是在我侍疾时……那我岂不会被第一个怀疑?” “放心吧,这药每次只下少量,不会叫人立即暴毙。” “这难道是兰心那时……” 兰心—— 漪澜殿李淑妃腹中的死胎! 这殿中的二人…… 青鸾蓦地看向陆衡,却见他瞳孔微微震颤,将指骨攥得发白。 旁人也就算了,他如何听不出,这殿内的男子,分明是他的长兄陆眺! 他从未想过,素来谨慎恭谦,行止端方的兄长,竟会有一日用这般冰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弑君谋逆。 这是什么样的大罪? 阿昭已是唯一的储君,陈氏的例子尤在眼前,难道他们陆家当真要为了权力从此走上一条无法回头,再也见不得光的路? 青鸾见陆衡眼底瞪得泛红,大有撸起衣袖冲进殿中的意思,连忙拉起他沿原路退了出去。 此时断不可打草惊蛇。 若当初兰心向李淑妃下毒是受陆眺指使,那其中还有一处疑点,她尚需求证—— 杀死李淑妃腹中胎儿的南疆毒,陆眺是从何处得来的? 青鸾把陆衡拉到殿外,二人刚躲到远处的宫墙拐角后,就见方才那座宫院里走出一个身着宫婢服制的女子。 女子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便匆忙离去。 虽然只是一眼,青鸾却将那女子的脸看得清楚。 难怪她听其声音耳熟,那女子正是曾与她一同入宫,后被李洵看中纳入后宫的孙美人! 陆衡也很是震惊,压低声道:“她怎么会在宫里?” “你识得她?”青鸾诧异道。 陆衡:“此女曾是兄长院里的侍婢!” “她早已是陛下的孙美人了。”青鸾道。 “所以——”陆衡紧紧盯着那座宫院的朱门:“今日之事,早在他们计划之中。” 青鸾没想到陆衡遇到这样的事竟能如此清醒。他这句“他们”所指的,显然除了陆眺,还有陆彦。 正待这时,陆眺也从那座宫院的大门里迈了出来。 陆衡盯着他的背影,深吸了口气:“阿鸾,此事事关重大,定不能被他们知道你牵涉进来,我怕他们会对你……” 他有些说不下去,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总之我独自追上去,你先到凤仪宫,不,凤仪宫也不行,还不知阿姊是否参与此事。凤仪宫过后待我与你同去,你先去御医院等我。” 说着,他摘下腰牌,放到青鸾手中:“若有宫人请你去凤仪宫,你便拿我的腰牌给他们看,他们定不敢再催促。” 青鸾点了点头,将刻有陆衡名姓的腰牌收入袖中。 陆眺显然不似陆衡这般心性纯良,若叫他发现今日她也在场,定会派人伺机害她,搞不好还要牵连到霍家。此事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她回到霍府,才能从长计议。 陆衡循着陆眺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青鸾见他走远,在附近搜寻起来。 她与陆衡能撞破陆眺的阴谋,明显是之前那宫婢有意引导,因此,那宫婢多半应是藏在某处看着他们。 她要找到那宫婢询问清楚,为何偏让她和陆衡得知此事,才能决定下一步的打算。 “啪嚓”一声,一只狸奴受惊似的窜上朱墙,刮掉了墙头的琉璃瓦片。 青鸾循声望去,却顿觉侧颈一凉。 接着,身后便传来孙美人带着嘲弄的轻笑:“鬼鬼祟祟,找什么呢?” 青鸾心下一紧。 没想到这孙美人竟带人杀了个回马枪! 见她没有说话,持刀的内侍紧了紧手中的匕首。青鸾微微偏过头,又听孙美人道:“回过头,让我看看是谁这么大胆,一个外人,敢在宫中随意走动?” 青鸾垂落眼睫,眸中映出匕首的寒芒。 陆眺的阴谋尚未有实证,此时她若是回头被孙美人认出,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莫说日后陆眺是否会对她下手,怕是眼前的孙美人也要先将她灭口才算安心。 “美人有令,还不速速转过身来!”身后的内侍尖声喝道。 与此同时,青鸾感觉刀刃又逼紧了些,脖颈的皮肤上随即传来刺痛。 然而没等她反应,就听“噗嗤”一声!一道血柱从余光划过! 女子尖锐的惊叫声顿时响起,青鸾眉心一跳。 下一刻,就在浓郁的血腥气中闻到一丝熟悉的沉香。 第102章 第102章 身后传来利刃抽出血肉的声音,颈上的匕首应声滑落,“当啷”坠地。 青鸾浑身一颤。 即便不用回头,她也知来人是谁。 青石砖上那道颀长的阴影,正与她并肩交叠,一如漪澜殿那晚,宁晏礼也似这般突然出现,从长公主手中救下了自己。 可是,他为何会出现在此? “宁,宁晏礼,你竟敢在宫中杀人!”孙美人看着自己宫里的内侍在血泊中奄奄一息,不可置信道。 若不是被流萤扭住了臂膀,她差点双腿一软瘫倒下去。 宁晏礼没有理会,冷冷垂下眼睫,看向青鸾的侧颈。 匕首在女子白皙的侧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猩红的血珠不断凝结,继而沿着纤长的曲线洇入衣领。 醒目且刺眼。 他反手狠狠将沾满血的长刀落回侍卫的刀鞘,“铮”的一声将孙美人吓闭了嘴,之后不疾不徐擦拭掉手指上的血。 被当场刺穿心脏的内侍抽搐几下便不再动了。 宁晏礼擦过手,将锦帕丢在他身上,平声道:“把这尸体送到御史台,交给陆中丞。” “诺!” 听宁晏礼提及陆眺,孙美人当即脸色煞白。 “大人,这罪妇如何处置?”流萤问道。 孙美人惶然叫道:“我好歹也是陛下的人!你这奸佞无凭无据,怎敢擅自动我——唔唔!” 话音未落,孙美人的嘴就被一旁的侍卫裁了衣袖堵住。 宁晏礼侧脸瞥她一眼:“既知我是奸佞,就该知道得罪奸佞的下场。” 说着便抬了抬手,让侍卫把人拖走:“就对陛下说毓秀殿的孙美人染疾殁了。暗中送到陆府,让丞相自行处置吧。” 已经暴露的暗桩除了被灭口哪还有第二种可能? 孙美人闻言歇斯底里挣扎起来。 平素看起来柔弱无骨的女人,临死挣扎却不含糊,堵住嘴也要手抓脚踢,几个侍卫一齐上手才合力将她制住,被带走时还不忘挣扎着要扭头瞪回来。 青鸾连忙抬袖遮脸,冷冽的沉香却从身后围了上来,一道凉意在眼前落下,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她便觉眼前一黑,被骤然夺去了视线。 是宁晏礼抬手蒙住了她的双眼。 呼吸在刹那间停滞,青鸾整个人都僵住了。 却不想此时宁晏礼竟勾手一带,将她顺势揽入怀中,修长的五指覆在她的眼上,于黑暗中落下碎玉般的声音:“不想被人认出就别动。” “扑通——扑通——” 青鸾脑海在霎时间陷入空白,隆隆的心跳声中,她已分辨不出周遭的声响,只觉自己正由宁晏礼带着去往哪里,直到身后传来门扇闭合的声音,才恍然如梦初醒。 宁晏礼也在此时放开了手。 这是…… 青鸾适应着睁开眼,却在看清周围摆设的瞬间怔住。 宁府的棠梨殿? 不,自己应该仍在宫内。 所以——这是棠梨宫! “怎么?以为我会把你带到刑室殿?”宁晏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青鸾猛地回头后退几步,眼中下意识划过一抹防备。 二人的距离骤然拉开,仿佛从体内抽离掉一缕温度。宁晏礼袖下的长指微微蜷了蜷,平声道:“那里如今人太多,装不下你。” 青鸾怔了怔:“是你把陈氏的人……” 她一早就听霍长玉提起,昨晚华光殿宴席散后,原本被扣在御史台和廷尉的陈氏官员不少都被连夜带走。 宁晏礼背着光,凤眸黑如深潭,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否认。 对待仇敌,他果然从不会心软。 陈氏明明是咎由自取,但青鸾却不知自己为何偏会做出这般悲春伤秋的感慨。 其实她本该庆幸。 庆幸自己因是霍家的人,宁晏礼才会放弃将那道诏书,放她一马。 “大人。”门外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沉默。 听着声音该是屠苏。 宁晏礼打开殿门,没等屠苏抬脚迈过门槛,就用身体挡住了他,一把接过他手里的托案,冷然道:“退下吧,我自己来。” 言罢,便砰地重新合上殿门,将满脸怔愣的屠苏隔在了门外。 看着宁晏礼向自己走来,青鸾不禁又后退半步,却听“哐”的一声,腰间同时传来闷痛,侧头一看,竟是又撞上了墙边的香案。 再回头时,宁晏礼已行至近前。 “你……要做什么?”青鸾手向后扶上香案,案上的帛布粗糙,蓦地让她想起上一次与宁晏礼在这棠梨宫中躲雨。 彼时自己被他步步紧逼,亦如眼前这般无路可退。 青鸾浑身戒备的姿态也让宁晏礼回想起了那一日。 他不觉又将视线落在她攥着桌案的手上,那青葱似的指尖竟因用力已褪了血色。 他眼睫轻颤了颤,旋即将视线抬起,看向青鸾的侧颈。 细嫩的雪肌如一层薄纸,紧裹着青色的动脉,猩红一道刀伤横跨其间,牵拉出肆意的血线,让人见之便觉心惊肉跳。 万幸伤得不深。 想起那内侍用匕首抵在青鸾颈间的一幕,宁晏礼不由得紧了紧手中的托案,低声道:“上药。” 青鸾陡然抬头望向他。 宁晏礼一贯上挑的眼尾此刻垂落着,敛去了平素的锋芒,倒多了丝文雅的书卷气。 官袍的袖摆宽大,不便于活动,他挽起袖口,拿起备好的湿帕,之后对上了青鸾的目光。 或许是他们对峙过太多次。 无论是从前的针锋相对,还是眼下的沉默不语,宁晏礼似乎都已习惯。 他静静地垂眸看她,少顷,率先打破了僵持:“听话,把药上了,否则会留疤。” 本就悦耳的嗓音,语气平和时便有种蛊惑人心的意味。 青鸾微微一顿,怔忪间下巴已被宁晏礼两指拈起,将头微偏向了一侧。 “嘶——” 带着一丝余温的湿帕触及伤口,猝不及防的刺痛让青鸾倒抽了口气。 “稍微忍忍。”宁晏礼低头轻道。 这语气竟像在哄她。 青鸾不禁又用余光看向他。 那双瑰丽浓黑的眼眸正看着她的侧颈,像是没什么情绪,却又格外专注沉静,就如同开满昳丽花朵的沼泽,什么都不做便会引人不自觉深陷下去。 偏在此时,宁晏礼似乎察觉了她的视线,眸光一转,也看向了她。 青鸾呼吸微窒,忙错开眼。 宁晏礼这张脸生得实在华美,再多看一眼,她怕自己会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怎料她这一偏头的动作太过突然,刚被水融开一半的伤口骤然撕裂,青鸾疼得眉头一紧,飞翘的眼角很快凝出一瓣晶莹。 宁晏礼放下湿帕看了她一会儿,蓦地躬下身去。青鸾大惊,只觉身体一轻,还没等反应,他已一手将她托起,抱在了香案上。 青鸾坐到香案上的瞬间浑身一滞,连忙挣扎要下去。宁晏礼却上前半步,顶住了她的双膝。 “别动。”他抬手将她垂落在侧颈的青丝绾至耳后,同时拿起托案上的金疮药。 青鸾腰身绷如弓弦,看着宁晏礼将金疮药均匀倒在干净的纱布上,垂落的眼睫若鸦羽一般,浓密且长。 他挽起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素白的腕,腕上仍缠着纱布,青鸾想到其下覆盖的伤口,心跳渐乱。 “多谢。”她低声说了一句。 宁晏礼低着头,此时二人平视,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觉他顿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将纱布的药一点点涂在她的伤口上。 他动作极轻极缓,像是很有耐心,半晌才不经意似的问道:“你这一句,是为了今日,还是为那道诏书?”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青鸾愣了愣,良久才道:“都是。” 宁晏礼手上稍稍一顿,似笑非笑道:“嫁入金陵陆氏,可遂了你的愿?” 青鸾心脏缩紧。既已想通做好的决定,便不该再动摇。 她紧抿着唇,“嗯”了一声。 宁晏礼眉头轻蹙了蹙,不说话了。 半晌,青鸾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要如何对陆家下手?” 陆彦想李昭尽快继位的野心已彻底暴露,宁晏礼岂会轻易放过? “还没嫁过去,就已经开始操心了?” 宁晏礼动作重了些,纱布勾起伤口边缘,引得青鸾咬唇吸了口气。 “昭阳殿的流萤是你的人。”她忍痛道:“你既早知陆眺和孙美人的阴谋,为何不当场拿住证据,偏派流萤来引我和陆衡过去?” 宁晏礼又换了一片纱布,淡淡道:“你还是这般敏锐。” 他的语气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青鸾察觉出宁晏礼似乎有些不悦,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是为了试探陆衡吗?” 宁晏礼手指一抖,纱布上的金疮药倒多了些,药粉洒下,落在青鸾的裙摆上,素白一片。 “是又如何?”他似漫不经心道。 青鸾顿了顿:“陆家的事与陆衡无关。” 陆衡于她有救命之恩,她不能眼睁睁看他因陆彦的野心而遭受牵连。 “你们才认识多久?”宁晏礼抬眼看她:“你了解他?” 青鸾双手攥紧裙摆:“他救过我。” 宁晏礼微微眯起双眸:“他救过你?” 青鸾道:“前世。” 宁晏礼面色一滞。 第103章 第103章 “前世我假代长公主和亲,你可记得曾派人在半路截杀我?”青鸾轻声道:“若不是陆衡,我那时便没命了。” 宁晏礼眸光微震,喉咙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他没曾想,陆衡与青鸾也会有前世机缘,且这机缘,竟是自己亲手送上去的。 “救我时,陆衡还只是镇北军里的一个百夫长。”青鸾又道:“他若与他父兄是同路人,又何必隐瞒身份投入军中——” “他的为人我比你清楚。”宁晏礼将纱布紧攥在掌心,冷声打断道。 青鸾怔住:“你怎么会……” 宁晏礼把攥得发皱的纱布丢到托案上,放下两袖:“你以为我为何会向陛下请旨,封他为将让他带兵?” 青鸾微微睁大双眼。 难道陆衡前世是在宁晏礼手下? 可她为淮南王府与宁晏礼相持甚久,为何从未听过此事? 莫不是在—— 青鸾反应过来,神色很快黯淡下去:“所以,那是我死后的事了……” 她声音极轻,像是喃喃自语,却又清晰落入宁晏礼耳中。玉棺里那张冰冷的面孔再度袭上心头,他深深看向青鸾,一时竟忽然想去触碰她的脸颊。 他抬起了手,至半途却察觉青鸾整个人紧绷起来,浑身都好像写满了抗拒。 骨节分明的长指微微蜷缩,最终还是垂落下去。 青鸾趁这空当推开他,从香案上下来。宁晏礼几乎没做思考就回手将她拉住。青鸾挣了一下,袖中倏然滑落一物,“当啷”一声应声坠地。 青鸾想要躬身去捡,却被宁晏礼拦住。他一撩袍摆将地上的金牌拾起,翻过一看,目光旋即沉了下去。 竟是陆衡的腰牌。 偏偏是他陆衡。 宁晏礼将那腰牌缓缓握紧。见他正似思量着什么,青鸾劈手想要夺回,却眼睁睁见他轻松躲过,反手把陆衡的腰牌收入自己袖中。 青鸾抓住他的衣袖:“你拿他的腰牌做甚?” 他? 宁晏礼看着青鸾,脸上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你就如此在意陆衡?” 青鸾也看着他:“这与我是否在意他有何关系?” 宁晏礼反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当真想要嫁他?还是只因他前世救过你的性命?” 青鸾视线仔细扫过他的脸,心中渐渐漫起钝痛:“这些与你何干?” 宁晏礼呼吸微窒。 青鸾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退步伏身一拜:“今日多谢侍中大人搭救。回府后我会依当日棠梨殿所言,将前世淮南王府谋反前私下勾结的官员和诸侯名单列出,届时交由兄长呈给大人——”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以谢大人高抬贵手。” 言罢,便收袖离去。 却不想刚行至门前,就听到宁晏礼忽然开口。 “……别走。” 青鸾心脏猛地抽动一下。 她停住脚步,倏然想起那日跳下马车前,宁晏礼在几近昏迷时说的,似乎也是这两个字。 他说别走。 不是平素那般冷硬的语气,甚至有那么一瞬,青鸾竟觉得他是在求她。 可是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呢? 宁晏礼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开的口。 让霍长玉将那道赐婚诏书交给青鸾时,他明明已做好了放手的准备。 青鸾逃走后的几日,他做了无数有关于她的梦。 有时梦到前世,有时梦到今生,但无一例外却都是她最终死在了他的手里。 一次次如万箭穿心般面对着安静躺在玉棺里的她,一次次无奈地挥袖合棺,一次次枯坐在昭阳殿孑然终老……一如少年时每夜梦到血色尽染的云都城,那些梦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令人失控的怵怕。 每每惊醒,他都会庆幸,庆幸前世自己没有当真错手伤了青鸾性命,更庆幸如今的青鸾仍好好的活着。 所以他决定放开她,放下他们的纠葛,亦放过自己。 可当他在霍府门前看到她和陆衡,看到二人相谈时她如花般的笑靥,露出从未在他面前有过的轻快明艳,他就后悔了。 她本该是他的妻。 生同衾,死同穴。 岂容旁人觊觎? 若非陆衡,恐怕他早会将与青鸾订婚之人杀死千回百回。 可偏是陆衡。 偏他们竟也在前世就相识。 偏陆衡又曾救过她性命。 这一切的机缘巧合仿佛是上天与他开的一个玩笑。 让他在这种巨大的失控感中一步步沦陷。 宁晏礼深深看着青鸾的背影,那纤薄的双肩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回头。 几乎是下意识里,他有些担心青鸾又会向那一日,全然不顾他的挽留跳下马车,从他视线里抽身离去。 于是他大步上前,拉住了她:“陆氏与淮南王府暗中往来已久,你若真嫁给陆衡,要如何面对他的父兄亲族?” 青鸾微微一怔,回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陆氏与淮南王府不睦已久,怎可能暗中勾结? “朝中还藏着淮南王府的玄武,”宁晏礼道:“你以为赵鹤安是为何人做了替死鬼?” 青鸾愣住。 宁晏礼言外之意分明是玄武出自于陆氏。 以在御史台的赵鹤安为替身,又在前朝身居高位—— “是陆眺……”青鸾喃声道:“所以他才会有那南疆毒。” 南疆毒在前朝就已被禁,来源甚秘,前世也只听说军师才有此毒方。她本还对此有所疑惑,但陆眺若是玄武,那他有这南疆毒便说得通了。 可即便如此,青鸾心中仍有另一个疑点:“淮南王府设计谋害皇后和太子数次,陆氏如何还能与他们合谋?” “莫论陆相是为了防我,前朝皆知陛下素来不喜阿昭,他又岂会不给陆氏留条后路?”宁晏礼道:“他行事目的极强,来日阿昭继位对陆氏当然最好,但皇位一旦旁落,他也要因以此保住整个陆氏。” 青鸾有些诧异:“难道陆相竟生过舍弃皇后和太子的打算?” “只要这百年公卿世家尚存,还怕再出个皇后,再生个太子吗?”宁晏礼像是一笑:“都说天家无情,难道士族能在这世道长久生存,就会有情?” 他双手握着青鸾的薄肩,板正她的身体,继续道:“你说的不错,今日是我派人将你们引去。但不止是为了让陆衡看清,更是想让你看清楚!” 宁晏礼浓黑的眼眸灼灼逼人,青鸾心绪起伏,错开视线不去看他:“可你不是也说过,陆衡不会与他们——” 宁晏礼猛地抬起她下颌:“可我只问你会如何选!” 青鸾被迫与他再度对视,一时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呼吸。 她看着他,许久忽而轻声问道:“你可是后悔了?” 你可是后悔了? 仿佛一记重击,宁晏礼面色微变,握着青鸾肩膀的手不禁微微收紧。 青鸾仍旧直直地看着他,想起那日霍长玉看过那道诏书后说的话,眼底泛起微薄的雾气。 她脱口问出,不曾想过会有回答。但又过良久,却听宁晏礼低声吐出一个字。 “是。” 他是后悔了。 亮如明珠的双眸被氤氲水汽染湿,带着一层娇嫩的薄红,在飞翘的眼尾凝成一汪清池。宁晏礼看着青鸾微微摇头,苦涩地笑了笑,心下不觉一紧。 青鸾双目含泪,微笑道:“可我与陆衡已有婚约,还望大人成全。” 他或许后悔,可惜为时已晚。 有些答案来得太迟,连同当初的疑问便都无意义了。 宁晏礼面色渐渐苍白起来,前世五脏六腑被剧毒侵蚀之痛仿佛再次出现,从心脏开始将他一点点蚕食殆尽。 他抬手想为青鸾擦拭眼角,却不想青鸾后退一步刻意避开,收敛了神情对他说道:“怕家中人担心,今日与大人相见之事,希望大人莫要对外人提起。” 而后她平举两袖,端正行了一礼:“往昔多受大人照拂,自当感念,祈盼大人所求如愿,以补前生遗憾。” 宫中教习的礼数,端肃而疏远,刺得宁晏礼眼底通红。 言罢,绫罗陡然飘转,宁晏礼伸手再去拦人,素白的手指却与大红色的披帛交错而过,徒留女子残存袖间的余香,与一室空寂。 天气渐凉,庭中落叶越积越厚。 霍府人丁冷清,但近日却愈发热闹起来。 陆衡随大军带兵北伐在即,大约是陆彦担心李洵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恐陆霍两家联姻迟则生变,遂将陆衡与青鸾的婚事推进得极快。 霍远山对此大为不满,但陆家在流程上事事周全,表面上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纳征时过的大礼几乎要塞满霍府整个前院,礼单如流水般的长,虽礼制上并未逾矩,但数目上可堪比当年陆皇后嫁给李洵时宫里的排场了。 南梁的习俗是纳征当天定下吉日。 请期时,霍远山一看陆家征询的日子,差点当场拍翻了案上的茶盏。 “陆彦这老狐狸偏要急着赶在陆衡出征前礼成,好让他儿子安生在外打仗,独留我们阿鸾在他陆府侍奉亲长!不行!老夫绝不同意!” 聘礼在门前堆积如山,排场早引得众人前来围观。眼看大将军吹胡子瞪眼睛,就要大笔一划把定下的吉日改到半年往后,陆衡族叔急得直叫人去请桓昱褚冉等人前来劝和。 最后吵闹半日,这事还是青鸾出面说服了霍远山。 她笑着安慰霍远山:“大不了三郎出征,我随他同去就是了。” “胡闹!”霍远山一把丢开下人递上来的礼单:“那是战场!你一女儿家怎受得了那份苦?” “霍家的儿郎个个能征善战,女儿怎就不行了?”青鸾含笑为霍远山敬了盏茶:“何况此战伯父为大将军,谁还敢叫我受委屈了不成?” 此次宁晏礼安排陆衡随褚冉大军先攻汝阳,后再由陆衡独领精兵五万攻打陈郡,青鸾对此颇有疑虑。 纵使宁晏礼前世留有遗憾,但他也绝不是冒然贪多的*性子,汝阳的东南方向便是云都,而云都过了淮水就是淮南王府的封地。 她猜测,或许宁晏礼表面要攻陈郡是假,意图合围淮南才是真。若真是如此,哪怕不能亲自手刃李慕凌,她也想为此出一份力。 毕竟淮南地界的城防,没人会比她更加清楚。 青鸾语气里带着撒娇,霍远山接过茶差点松口,但一想沙场之上刀剑无眼还是觉得不成,撂下茶盏摆手道:“不行不行,军中的规矩不可破,若众将士都携家眷上战场,那这仗还怎么打?” 青鸾抱着霍远山胳膊便不肯撒手了,眉眼一弯,娇声乞求道:“伯父……我也是舍不得三郎……” 霍远山被她磨得只咂嘴。 他霍家怎的竟出这“吃里扒外”的情种? 终于,霍远山松了口,但却不是同意她随军,而是允了陆家定下的吉日。 既然小两口情深意笃,这婚仪早办就早办了吧。 于是,还有半月的功夫,霍府上下紧赶慢赶也跟着忙活起来。 家中除了青鸾没有女眷,霍远山又信不过族中旁人,便特从宫里请了人来帮忙操持。 陆皇后得知也不时从凤仪宫调人帮忙,有时是画屏带人出宫,倒是叫霍长玉跟着沾了便宜。 晌午刚过,画屏又带人送来了陆皇后命宫匠制的金钗,青鸾对霍长玉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下人悄声躲到殿外,给二人多留些独处的时间。 权当是忙里偷闲,青鸾在八角亭里刚吃了两口茶点,就瞧院墙青瓦上探出一个脑袋。 眉清目秀的郎君见青鸾向自己这般望来,连忙挥了挥手,瞧四处无人,便将另一手提着的吃食撂在墙头,撑臂一翻跳进了院里。 “阿鸾!”陆衡回头拎起油纸扎的一提子糕点,悄声向青鸾招手唤道:“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第104章 第104章 青鸾一口茶水差点呛住。 按规矩,自定聘开始二人到礼成之前都不能见面。 可陆衡素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他不在乎那些说法,只想着自己将要出征,此前与青鸾多见一面也是好的。 霍府拦他进门,他却是有法子,开始三天两头地翻墙头。有时叫下人看见,倒不敢说什么,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偶尔叫霍远山和霍长玉撞见,却是恨不得拔刀将他轰出门去。 好在眼前霍远山刚被召进了宫,而霍长玉和画屏在一起,哪还看得到旁人? 青鸾撂下茶盏,一边掏出帕子擦了擦嘴,一边急忙迎了过去。 陆衡扶着青鸾坐到后院的歪脖子树上,递上糕点,一蹬墙角也纵身跃了上去。 秋日的风吹起衣摆,两人并肩坐在树上,青鸾拆开油纸,看见里面赫然包着几枚梅花酥,双眼不禁一亮。 可刚拿起一枚到嘴边,她便犹豫了:“我,还是不吃了吧……” 陆衡不解,明明上次带来,她还一口气吃了六枚,为此他这回还特意多买了两包,怎么就不吃了? “吉服已量好了尺寸……”青鸾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道。 这阵子她已被陆衡送来的点心零嘴喂胖了些,再管不住嘴,若到半月后吉服穿得绷紧,怕是要闹笑话了。 陆衡一听旋即大笑起来。 青鸾涨红了脸,他却仍旧停不下来,眼角直笑出了泪花,缓了好久才道:“你管它恁多作甚?喜欢就吃,吉服叫人再调尺寸就是了。何况我早听说,女子出嫁时的冠服又沉又重,你若不愿,不穿也罢。” “那怎么行?”青鸾脱口道。女子出嫁哪有不穿吉服的? “怎么不行?”陆衡又将一包玉露团子塞到她手里:“届时谁敢笑你,我一拳招呼过去便是。” 青鸾噗嗤一乐,却见陆衡奕奕明亮的黑眸望着天边的远云,唇红齿白噙着笑意:“你放心,往后我搏来的军功,都是你的底气。你想做的事就尽管放手去做,你不愿做的事,也没人敢去逼你。” 风拂过刀裁般的乌鬓,绯红发带飘扬而起,眼前的年轻郎君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心中的爱意才能如此坦荡干脆。 青鸾有些动容。 陆衡亦如前世,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性子,答应过她的事情,就绝不会变。 那日离开棠梨宫后,青鸾本想着陆衡因陆眺的事无暇顾忌其他也是人之常情,在御医院等了一会儿,便打算一人前去凤仪宫。 却未料,刚迈出御医院,就迎面见陆衡如约匆匆赶了回来。 虽然二人都默契的谁也没提陆眺之事,但在送她回府时,陆衡却对她郑重地到了一句“阿鸾放心”。 他说不管陆氏如何,他只会做出对得起仁义良心,对得起她的选择。 二人坐了许久,直到陆衡约莫着时间,待会儿还要进宫才磨蹭着准备离开。 青鸾注意到他腰间的宫牌:“你这宫牌……是何时找到的?” 那日在棠梨宫与宁晏礼见面的事,她不知如何开口,未曾对陆衡提起,遂只言她行走匆忙将他的宫牌遗落在了宫里。 陆衡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内侍在宫里捡到的。” 可这宫牌明明应该是在…… 青鸾眼睫轻轻一颤,抬眼看向陆衡,却被他笑着揉了揉脑袋:“过两日筹备北伐之事会有些忙,得了空我再来看你。” 这亲昵的举动让青鸾一怔,姣好的面容倒映在陆衡清澈黑亮的眼眸,娇艳动人。 心脏像是被猛撞了一下,陆衡顿了顿,忽然倾身靠近。 温热的鼻息接近,带着皂角清香,青鸾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轻柔的吻已在额前落下。 青鸾僵住了。 轻盈的吻如蜻蜓点水,一息之间便悄然退去。而后陆衡抬起手,骨节分明的长指在青鸾嘴角轻轻一拭,抹掉了沾在上面的糕点屑。 陆衡指腹带着常年舞刀弄枪磨出的薄茧,拂在皮肤上有些坚硬。 青鸾的脸蓦地红了,旋即掏出手帕胡乱在嘴边擦拭起来。 陆衡哈哈一笑,纵身从树上跃下。这时,霍长玉大约是听见声响,疾步从游廊穿了过来,远远望见陆家小子又翻墙进来,提前供自家的菜,一把夺过正洒扫庭院下人手里的扫帚,连吼带骂地冲了来过。 一时可谓鸡飞狗跳。 陆衡身手矫健,不慌不忙和青鸾道别,又朝霍长玉挥了挥手,才笑着躲开横飞过来的扫帚,蹬着墙壁两手一撑,从霍府后墙翻了出去。 青鸾哭笑不得地听霍长玉嘟囔了两个时辰,直到霍远山回府。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今日看起来似乎格外疲惫。 这些日子,青鸾一直试图从霍远山口中探听朝中动向。 前世淮南王府谋反前私下勾结的官员和诸侯名单,她已如约托霍长玉交给了宁晏礼。只是尚不知道,宁晏礼会将如何应对。 同时她也想知道,陆家的事宁晏礼要如何收尾。 晚膳时,倒是霍长玉从画屏口中得到了凤仪宫的消息,先开口问道:“父亲,我听说陆家二郎入了门下省?” 青鸾不动声色向一旁侍奉的下人们使个眼色,下人们躬身退下,她又为霍远山和霍长玉各盛上一碗汆丸子汤。 霍远山接过端起汤碗,眉头舒展开来,嗯了一声道:“是怀谦亲自举荐的。” 宁晏礼举荐陆羡? 青鸾埋头吃了口饭,默默听着。 霍长玉一听皱起眉:“我已与他说过,要提防陆家。他怎么反倒把陆二郎安排到自己手下了?” 霍远山叹了口气:“怀谦心思深重,有时连我也看不明白,不过既然他这么做了,想必是有他的理由。” 霍长玉索性撂下银箸:“我是怕陛下这身子……他若不早做谋划……” “陛下这两日没能上朝。今日入宫,怀谦已借桓昱的口,请奏设立监国寺了。”霍远山道。 青鸾抬起眼皮。 前世宁晏礼便是在李洵病重时设监国寺,以他为首,与陆彦、霍远山、桓昱共同辅佐李昭监国。 只是那时李昭并非唯一的储君,陆彦忌惮李淑妃所生的小皇子,才会助宁晏礼设监国寺,而今形势已发生变化,恐怕陆彦不会甘心让前朝大权就这样尽数落入宁晏礼之手。 霍长玉问出了青鸾的顾虑:“桓尚书倒是会两边卖好,可陆相岂会同意让怀谦辅国?” 青鸾也跟着看向霍远山。 “那老狐狸自是不愿同意。”霍远山道:“所以私下里与我谈了许多,总之是想让我看在亲家情份上,在此事上与他站在一道。” 看来陆彦是要拉拢霍远山,增加在朝中和李洵面前的话语权。 霍长玉不屑冷嗤:“陆相倒是素来会打算盘。” 霍远山砸了咂嘴,对他道:“我常说你不如大郎性子稳重,你看看你。” 又被拿来与霍长翎比较,霍长玉面上虽有不服,但嘴上却不再多言了。 “无论如何,我们已与陆家有了这层姻亲关系。陆彦与怀谦撕破脸,我们夹在中间,还是要多一层考量。”霍远山道:“太子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我可以不考虑自己,但不能全然不顾整个霍氏,尤其是阿鸾,未来还是要在夫家立足的。” 言罢,三人沉默片刻。 少顷却见青鸾撂下银箸,道:“伯父不必因我而多虑。” “三郎本就不愿参与族中是非,且他又是个辨是非,能担事的,自当护我周全。”她道:“我二人已经说好,待他北伐归来便搬出无乐巷,另立宅院。” 霍远山还是放心不下:“可即便另立宅院,你二人又能如何完全脱离陆氏?” 从眼下形势看,宁晏礼已掌握兵权,只要除去淮南王府,陆彦将很难与之抗衡。在这种关键抉择之时,若霍远山一旦站错阵营,恐怕要影响整个霍家的未来。 青鸾不能让霍远山因自己而动摇,只能道:“侍中大人似乎已握得陆氏把柄,依我看,丞相未必能赢。伯父只要站对立场,我背后有家族撑腰,在夫家立足又岂是难事?” “怀谦手中有陆氏的把柄?”霍远山惊讶:“你怎知此事?” 青鸾抿了抿唇,不敢再瞒,简单说了那日撞破陆眺的事。 她猜测宁晏礼手中握着陆眺的把柄却没捅破,大约就是在等合适时机,将次作为与陆彦交换的条件。 自那日棠梨宫一别,青鸾再未见过宁晏礼。 淮南王府前世便不是他的对手,眼下又占尽先机。她相信,若无大变数,宁晏礼没理由会输。 夜已深了,青鸾一时睡不着,便在窗下摆了一副残局。 是之前与宁晏礼未下完的那局。 黑子表面的攻势由强转弱,但青鸾却总觉这背后藏着什么暗招,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拈着白子迟迟落不下去,心绪开始莫名烦躁起来。 思忖着,眼前忽而浮现出宁晏礼的脸,正面色苍白地看着她,同时耳边响起清冷破碎的二字。 “……别走。” 青鸾心口一窒,竭力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却最终将棋子丢回棋奁,对房中侍婢道:“取些甜酒来吧。” 近身伺候的侍婢对视一眼,应声退了下去,很快便取了一壶梅酒。 刚要问青鸾是否要烫热些再饮,却见她已自斟一盏,轻呷了一口。 按说霍府的酒也不会差,但尝着怎么都觉差点滋味。 青鸾看着盏底清亮的酒液,不禁苦笑。 莫不是饮过一次梨花醉,就把口味变刁了? 房中侍婢见她蹙眉咂嘴,像是不大满意,连忙问道:“可是这梅酒不合女郎的口?” 青鸾颔首,本就心烦意乱,她不想糊弄自己。 今晚若不得痛饮,恐怕又要辗转难眠,煎熬半宿。 其中一个侍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句请女郎稍候,便又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人回来了,怀里还捧着一只酒坛。 青鸾闻到一丝清冽甘甜的梨香味,眸光一动,连忙上前接过酒坛子,转过上面封存的纸条一看,果然铁画银钩写着“梨花醉”三字,左下角还特行书了封存的时间。 取酒的侍婢道:“这是郎君日前拎回来的,奴婢瞧着珍贵得紧,共有两坛,便取了一坛来,女郎看看是否适口?” 霍府眼前就三位主子,什么都紧着青鸾用最好的,她们自然不敢怠慢,尽心尽力地伺候让她高兴。 然两个婢子却见自家女郎用手抚过纸条上的字迹,眸光在灯盏旁衬出潋滟的水光,仔细一看,双目竟已泛红。 二人心下一惊,不知做错了什么,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半晌,年龄大些的才开口试探道:“若是不合口味,奴婢这就再去为女郎换一坛来吧……” “不必。”青鸾摇了摇头,轻叹似的道:“此酒甚好。” 夜色融融,月朗星稀。 青鸾干脆一抖披风,抱着酒坛爬上了房顶。 侍婢们看得心惊胆战,却也拦不住,只能在廊檐下守着木梯。秋夜的风带着舒爽的凉意,她们守着守着眼皮开始打架,没过一会儿,便互相倚靠着在木梯旁睡着了。 夜幕笼罩着整座上京城,万籁俱寂,青鸾坐在苍穹之下,深舒了口气,方觉心中郁结打开了些许。 揭下封缄,打开坛盖,酒香扑鼻而来。 此酒味甘,但酒性浓烈,青鸾不敢像之前那般冒然,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舌尖在口中抿了抿。 嗯,余香甚浓。 再尝一口。 甘淳清冽。 果然是好酒。 如今想起那晚在棠梨殿“豪饮”,都没有好好尝出滋味,青鸾不免觉得有些暴殄天物,遂此番饮得小心仔细,一口一口地就着秋夜,慢慢品尝。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低估的梨花醉的后劲,也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手脚发轻,头脑发重。青鸾醉意上来只觉浑身都热了起来,遂把披风一解,褪到了一旁。 她仰起红扑扑地俏脸,夜空中的星辰似乎比方才多了许多,模模糊糊,时隐时现。 晚风灌进衣领,青鸾囫囵地吸了吸鼻子,却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沉香。 她迟钝地,缓慢地转过头,带着一丝迷茫和疑问,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人。 云锦墨袍莲花纹。 抬起沉重的眼皮,再向上望,便是那张数次入梦,昳丽近妖的面孔。 青鸾带着浓重醉意,长叹了口气。 唉,竟在房瓦上看见了宁晏礼。 自己果然是醉了。 第105章 第105章 收回迷离的视线,青鸾奋力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脑海里的杂念。 谁知这一晃,酒劲直顶灵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青鸾一捂嘴,差点在房顶吐了出来。 好在晚膳用的不多。 青鸾抚着胸口缓缓平复,才发觉身下的房瓦一抽一抽,似乎在动。 侧头一看,原来是被自己胡乱坐在身下的披风。 她眨巴着泛红的双眼侧头望去,见身旁的人正试图从她身下把披风拽出,不禁单手撑膝看了一会儿。 “杂念太重啊……”她打了个酒嗝,深深叹道。 宁晏礼蹙眉看她一眼,又用余光扫向一旁的酒坛。 经过上次在棠梨殿,青鸾的酒量他大概有数。 大半坛梨花醉下肚,怕是连她自己是谁都忘了,眼下还能半睁着眼已属不错。 适逢又一阵凉风卷过,青鸾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宁晏礼便一用力,抽出披风,抖开围在她身上。 这感觉太真实了。 宁晏礼的臂弯从身后绕过,带着那令人安心的沉香气息,包裹出一隅温暖的防线。呼吸化作清冽的凉意,一下下沁在她眉骨上,撩得青鸾心底微微发痒。 她缩在披风里,强撑着眼皮盯在宁晏礼的脸上。从纤长的眼睫,再到细挺的鼻梁,又到轻抿的薄唇,晕乎乎地用目光勾勒了一遍。 然后轻叹了一句:“真好看啊……” 宁晏礼的动作微微一滞。 青鸾从脸颊到脖颈都被醉意醺红,一双媚眼迷离半睁着,湿漉漉地泛着潮气,直勾勾地看着他。 杂念就杂念吧。她想。 反正是在自己的意识里,又没人知道。 既然醉了,何不能放任一次? 想到此处,青鸾定了定神,盯向宁晏礼的脸颊,犹豫一瞬,又像下定决心似的,瞄上他的嘴唇。 就是这张嘴,硬得要命。 青鸾迷迷糊糊冷嗤一声,囫囵道:“今日,今日我倒看看……你还硬不硬得起来……” “?” 正帮她系披风的宁晏礼没有听清,就见她嘟囔着,把脸一仰,下一刻,便带着浓烈酒气,抻着脖子热腾腾把嘴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吧唧”一声清响,宁晏礼愣住了。 还没等反应,女子柔软滚烫的唇瓣就已离开。 青鸾像品酒似的,砸吧砸吧嘴。在宁晏礼黑沉沉的眸光里浑然不觉,又伸出小巧的舌尖,舔了舔唇。 “……还不错。”她喃声回味道。 之后,索性拽过宁晏礼的领口,挑着醉醺醺的眉梢,一副浪荡纨绔神情,笑嘻嘻又凑了上去。 反正是做梦。 再尝一口。 “吧唧”又是一声清响。 青鸾满意地弯起眼角。 柔软甘甜,着实不错。 宁晏礼定定看着她,喉咙上下一动。就在她美滋滋撒开手的时候,他猛地扣紧她的后颈,把人压回了怀里。 “呜!” 唇瓣再度贴合,呼吸瞬间不畅,青鸾反弹似的想要逃走,却反被宁晏礼揽腰箍住,将低呜堵在嘴里。 唇齿纠缠,凌乱灼热。 一片混沌中,青鸾被熟悉的气息淹没。心脏怦然作响,渐渐地,她下意识将手攀附于宁晏礼的腰间,攥紧,开始尝试回应。 可就在这时,宁晏礼却放开了她。 温度骤然冷却。 青鸾绯红的俏脸浮现一丝茫然,轻眨覆着水雾的眼,把手攥得更紧。 好像是在问他,为什么。 宁晏礼深吸了口气,强压住体内翻涌的冲动,握住她的手,安抚似的让她放松下来。 可青鸾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眼底渐渐聚起泪花,仍执拗地看着他。 心脏紧紧收缩。宁晏礼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挲着纤细的指骨,一双黑眸摄人心魄,幽幽叹道:“听话,否则待你酒醒,会后悔的。” 他耐心安抚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黑鸦盘旋而过,鸦青传来了暗号。 淮南王府派来将青鸾灭口的刺客已被缉拿。 宁晏礼挥了挥手,远处数道黑影闪身离去。 怀里人儿的呼吸也渐渐轻匀下来,长睫偶尔颤动,好在眉心舒展,睡颜尚算恬静,应是做了个好梦。 他垂眼,静静看着她紧抓着他的手,眸光微动。 日上三竿。 青鸾睁开双眼,从梦中惊坐而起。 侍婢闻声掀开帷幔走近,却见她面色通红,一把用被蒙住了脸,哑着嗓子连声喊道:“别,先别过来!” 侍婢们面面相觑,纵然不解,也只能躬身退出。 青鸾露出一只眼瞧了瞧,见她们出去,才放心把被子放下,但心脏还是咚咚咚跳个不停。 脑海中混混沌沌,不断交错着甜腻纠缠的画面。 青鸾抱头猛蹬着腿,难以置信自己竟会做出那样的梦! 她竟在梦里与人…… 君子慎独啊君子慎独! 青鸾在心中哀嚎,轰然倒回榻上。 看着头顶的承尘,她不禁红着脸开始回忆。 那感觉如此熟悉,自己梦到的人,究竟是谁呢? 她突然想起白日里陆衡落在额角的一吻,瞬间面色更红,不由得捂住了脸,懊恼地在心底暗骂自己没出息,竟因那样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做了整晚乱七八糟脸红心跳的梦。 帷幔里不时传来捶蹬床榻的声音,侍婢们不敢靠近,亦不敢询问。 直待午膳时辰过了,画屏带着司织署的人进府,她们才轻声哄劝自家女郎起身梳洗,说是皇后娘娘又赏了几匹云锦来。 青鸾神色恹恹,铜镜中倒映出一张俏丽的脸,只是眼下有些乌青,显得颇为憔悴。 画屏走后,她刚想再小憩片刻养养精神,就听到窗外传来下人戚戚咕咕的交谈声。 不一会儿,又有侍婢来请:“女郎,宫里又来赏赐了。” 还有?青鸾不解。 陆皇后不是刚派画屏来过吗? 近日霍远山公务甚忙,霍长玉也长需在御医院值守。青鸾强打起精神来到前厅,发现来人是几个脸生的小内侍,刚想发问,就见鸦青随后跟了进来。 “见过女史。”鸦青笑意温和,伏手一礼。 青鸾愣了愣,僵硬回礼道:“长史怎么来了?” 鸦青笑道:“我奉大人之命前来,为女史提前送上新婚贺礼。” 宁晏礼? 青鸾连脸色都僵住了。 没等开口,就眼睁睁见鸦青挥了挥手,后面便有内侍陆陆续续进来,把大大小小的箱匣托案不断抬到庭院里。 皆是红艳艳的喜庆颜色,外挂红花,内铺红绸,连送礼来的内侍都一色穿着大红。 不仅是青鸾,就连霍府的下人们也呆住了。 说是贺礼,可这阵仗怎么瞧着比前些天陆家纳征还要讲究? “……” 青鸾瞠目结舌,内侍们还在不断往将“贺礼”搬入霍府。 搬着搬着,连霍家下人们的脸色都变了。 若不知当朝侍中大人是个宦官,这道贺竟似有种“抢亲”的意思了。 鸦青仍是一脸风轻云淡的笑意,直到将霍府前院堆满,又轻拍了两下手。 一个同样身着红袍的内侍躬身迈进门槛,手里捧着红木食盒。 食盒上贴着的大红“囍”字,无比乍眼。 内侍将食盒呈到青鸾面前,鸦青道:“大人吩咐,这食盒务必亲自交到女史手中。” 青鸾接过,一脸狐疑:“这是?” 鸦青笑而不语,转头将礼单交给府中管事,而后才对青鸾道:“大人交代的差事既已办妥,也不好再多叨扰,待大将军与霍大人回府,还请女史代为问候。” 言罢,他平举两袖恭敬一礼,道了句告辞便带人离去。 霍府的下人看着满院的贺礼,面面相觑。 府中管事见青鸾面色不好,犹豫片刻才小心问道:“……女郎,这些贺礼……” 虽说侍中大人此举反常,但总归不该是坏心。 何况这么些东西也不能一直堆在院里。 青鸾双唇不觉抿成了一条直线,半晌才道:“既是侍中大人的心意,悉数清点入库便是。” “诺。” 回房后,青鸾对着食盒上的“囍”字出神许久。 一旁的侍婢见此,小声劝道:“女郎莫不如打开看看?” 青鸾想了想,道:“你们先退下吧。” 几个侍婢也对食盒心生好奇,但听青鸾说了这话,也不敢违拗,只得躬身退去。 青鸾抬手,指尖抚过“囍”字的笔划,大概是最夜宿醉,她感觉身上很是乏累。 不仅是身上,还有心里。 自与陆衡定下亲事,每每提及宁晏礼,她便觉像有什么东西坠于心头一般,沉甸甸拉扯着她。 这些日子,她不愿回想那日在棠梨宫的事。 正如她对宁晏礼所言,她与陆衡已有婚约,过去的事宁晏礼既不打算与她计较,二人便不该再有交集。 可今日宁晏礼送来那些贺礼又是什么意思? 青鸾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打开食盒。 她揭掉“囍”字,掀开盒盖,便有香甜浓郁的牛乳味飘散出来。金灿灿映入眼帘,三只圆圆润润的金乳酥趴在食盒里,油亮可口,令人垂涎欲滴。 青鸾怔了怔。 倏然想到那次宁晏礼一早带她入宫,途中变戏法似的在马车里拿出这样一个食盒,盒中装的就是芙蓉记的金乳酥。 往日画面浮现,青鸾眸光轻轻颤动。正待此时,盒盖里侧却忽而滑落一张纸条。 青鸾将纸条拾起,展开,其间赫然写着:“酗酒伤身,仔细脾胃。” 青鸾微微一顿。这恣意的笔锋再熟悉不过,可是,宁晏礼为何会知道她昨晚纵饮的事? 青鸾只觉一时头中发懵,而后眼前忽地白光一闪,顿时愣住。 一张俏脸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她拿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所以昨晚不是做梦…… 且她“在梦中”冒犯的人亦不是陆衡…… 而是宁晏礼! 第106章 第106章 酗酒伤身,仔细脾胃…… 青鸾瞬也不瞬地盯着纸条上的字,脑海不断闪过“梦中”唇齿缠绵的画面,一时竟觉字里行间的语气都暧昧起来。 所以,是自己主动…… 青鸾想到此处,脸上不禁烧得更加厉害。她烫手似的将纸条丢到案上,“哐”地把食盒一盖。 不管今日宁晏礼所为暗含何意,此事说到底终究是有误会,她若知道那真是宁晏礼本人,是断不会,断不会做出那等混账事来的…… 反复思量良久,青鸾蓦地起身,理了理衣襟。 总之,误会既是因她而起,还是有必要找宁晏礼说清原由。 浓苦的汤药味充斥着整座昭阳殿。 御医们好似把御医院的药材都堆进了李洵寝殿里,把脉施针开方子熬药,连续忙碌了几日,可龙榻上的皇帝却仍眼见的枯瘦下去。 隔着纱帐,宁晏礼默然看了一眼刚服药昏睡过去的李洵,转身走出殿外。 那些汤药味熏得他有些头痛。 这样的昭阳殿他太过熟悉。 前世的最后两年,他日夜身处其中。闻久那些药味,难免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所以每隔一阵,他就需要到庭中透透气。 诚如霍长玉所言,李洵的时日不多了。 就像昭阳殿今年的海棠,几夜之间再看,枝干已稀疏得有些凄凉。 钱福见宁晏礼出去,连忙对身后的小内侍道:“快去将海棠树底下的落叶扫干净了。” 小内侍苦着张脸:“师傅,这一个时辰都扫了八回了……” 钱福作势朝他屁股踢了一脚:“哪来这么些废话,叫侍中大人瞧见半片落叶,你就自己领板子去吧!” 小内侍闻言脸白了白,屁滚尿流似的跑出殿外。 钱福叹了口气,想想还是不大放心,“唉”了一声也跟了出去。 扫帚拂过青石板,发出一下一下的沙沙声。 钱福见宁晏礼正望着海棠树出神,官袍两袖被风微微鼓起,显得衣衫有些单薄,遂轻声道:“大人,眼下天已凉了,老奴叫人取件披风来吧。” “不必。”宁晏礼仍看着那颗海棠树。 钱福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劝道:“大人代太子殿下打理朝政本就辛劳,这秋日的残败景象看多未免伤神。” 宁晏礼回头看他一眼,勾了勾唇。 两世以来,若论通透,怕是没人比得过钱福。 他道:“历代君王无不想寻求长生之法,但时过境迁,终是抵不过流水落花。” 昭阳殿外,天子近前,身为人臣口出此言实属狂悖,何况又是手掌军政大权的辅政权臣?叫人听了难免不猜测其欲图凌驾君王之上的野心。 钱福却似不觉,反恭敬劝道:“大人正值壮年,流水与落花不过是别有一番滋味的景色罢了,又何必深虑。” 宁晏礼沉默片刻,少顷,才又问道:“你觉得陛下活得可有半分恣意?” 钱福把身子躬得更低了,忙道:“老奴不敢揣测圣意。” 这一句“老奴不敢”语气与前世毫无分别,宁晏礼不用回头看,也知钱福现下摆出了一副如何惶恐的神情,遂不由分辨地吐出一个字:“说。” 钱福深知宁晏礼的脾气,知道糊弄不过,便在心中暗暗拿捏了一下分寸,才开口道:“舍得之道,想来陛下定比老奴想得明白。” 宁晏礼知钱福口中所言“陛下”是指李洵,可偏在二人交谈听来,却像前世钱福唤他时的语气。 这话就好像是直对他说的—— 既坐拥江山天下,高居万人之巅,便是同时选择了那皇位上的孤独与冰冷。 其间的舍与得,不过在他心念之间。 “大人。” 正待这时,流萤匆匆走近,伏手道:“长寿宫那边的人方才来报……太后娘娘眼下闹得厉害。” 今早因有霍远山等老臣支持,已通过设立监国寺,既李洵卧病期间,由宁晏礼为首,与几位老臣共同辅佐李昭理政。 虽说名义上是辅佐李昭,但因其年少,实际朝政却是牢牢把在了宁晏礼等人手中,陆彦自是不愿同意,便撺掇陈太后出面极力阻止。 然大势至此,宁晏礼背后又有手握重兵的霍家相助,便干脆快刀斩乱麻,以陈太后往日窜同陈氏插手军政为由,借李洵之名下诏,将其禁足于长寿宫内。 说是禁足,其实就是软禁。诏令一下,陈太后便在长寿宫大闹起来。 宁晏礼对此倒不意外,只冷冷道:“随她去。” “可……”流萤面露犹夷:“太后娘娘在宫门口一直大骂,很是难听……” 大骂?骂谁? 宁晏礼挑眉冷笑:“骂我?” 流萤不敢作声。 钱福见此也跟着埋低了头。 宁晏礼几乎能猜到陈太后骂了些什么。 无非大奸大恶,不忠不义,顺带再对他宦官出身羞辱一番。* 可若不是因她和李鳌,他又何至于此? 想起十六年前在云都的血仇,宁晏礼眸中深鸷下去,一张谪仙般的俊脸显出几分妖冶之感:“她若想骂,便由着她。” 流萤以为自己听错,诧异抬头。 却见宁晏礼森然笑道:“让司白把陈暨伏罪的血书送到长寿宫,若太后娘娘还想不通——”他顿了顿,“就将陈暨的头,一并送去。” 钱福流萤闻言,心中都微微颤了一颤。 流萤旋即伏手:“诺。” 宁晏礼又道:“传陆衡进宫。”。 童让正百无聊赖地用树枝戳墙,抬眼就见远处霍府下人将刚套好的马车停在了门前。 他伸头看去,少顷就见一身材纤细的女郎身穿罗裙,头戴幂篱,带着两名侍婢上了马车。 从霍府走出的女郎,除了青鸾,还会有谁? 马车很快从霍府门前驶离。 童让丢下树枝,抬脚正要跟上,却从身后被一只手拍住肩膀。 几乎在瞬间,银光骤闪。 剑身在女子面前映出一双飞翘的剪水瞳,童让一怔,旋即收手,诧异道:“女史?” 他没想到青鸾方才竟使了一记声东击西。 青鸾未料及童让出手会这般迅猛,也是吓了一跳,脱口道:“你这剑术哪里练的?” 童让听出这话里暗含惊叹,有点不好意思,挽个剑花收剑入鞘。青鸾瞧着他收剑的架势有点眼熟,但未及多想,就听他问道:“女史何时发现我的?” 青鸾扯了扯嘴角。宁晏礼都出现在她房顶了,再发现不了有人盯着,她这么些年细作也是白做了。 “大人现在何处?”青鸾不欲浪费时间,正色对童让道:“带我去见他。” 她猜测不错,这些日子宁晏礼大多都在宫中,通过童让去找他是最便捷的法子。 宫门侍卫显然都换成了宁晏礼的人,童让带她一路畅通无阻。 不过让青鸾颇为意外的是,童让带她去的并非门下省,亦非刑室殿棠梨宫,而是昭阳殿。 黑甲军肃然而立,四处充斥着隐而未发,暗流涌动的气氛,一如前世。 行至朱红宫门前,青鸾顿了顿,抬头看向昭阳殿的烫金匾额。 想来宁晏礼欲设立监国寺一事,已经成了。 自他有了前世记忆,想必事情会更加顺利地按照他的谋算发展。 眼下唯余一桩事,或许他尚存顾虑。便是与上一世不同的一点,她和陆衡的婚事,也就是霍陆两家的联姻。 好在监国寺已立,霍远山的立场也已表明,宁晏礼大概不会再为此多心而怀疑霍家。 想到这里,青鸾轻舒了口气。 不过她又突然想到一点:莫不是今日宁晏礼的贺礼,只是为了安抚霍家? 宁晏礼终日在权柄争斗中斡旋算计,哪里有心思想些旁的事?倒是她,自回霍府过上清闲日子,心思就怠惰许多,竟在这种时候想出那些有的没的! 青鸾心中羞臊,面上也跟着有些泛红。 童让不知她为何忽然止步不前,也停下来回头看她:“女史怎么了?” 青鸾真的犹豫了,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心绪不宁,冲动着要来见宁晏礼:“我思量,这些日子大人或许政事忙碌……我还是……” 童让愣了愣。眼见到了门前,青鸾却打起退堂鼓,他也一时进退两难。 女史要见他家大人的事方才已派人传了话,这会子又说不见,依他家大人的脾气岂不是又要黑脸? 正踟躇间,宫门却突然开了。 一袭绛色麒麟纹武官袍映入眼帘。剑眉星目的英气郎君长腿跨出门槛,抬头撞上青鸾惊讶的视线,亦是一愣。 陆衡俊秀的脸上划过一抹稍纵即逝的不自然,但很快便恢复如常,露出惊喜的神色:“阿鸾,你怎么来了?” 青鸾仍未从惊讶的余波中回神:“我……” “今日天凉,你怎穿得这样单薄?”陆衡说着就从身后内侍手中取过自己的外氅,不由分说地给她披上。 青鸾莫名有些心虚,低声道:“出门时有些匆忙,不过这就要打算回去了。” 陆衡用宽大的外氅把她捂得严严实实,满意一笑,对她道:“正好,我还要去寻你。我送你回去吧。” 皂角清香隔档住秋日的凉风,青鸾不觉紧了紧袖下的手指,下意识往宫门里瞟了一眼。 本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误会,真见了面又能理出什么头绪? 既已无法同路,往后还是少见为好。 青鸾从内抓住氅摆,拢紧了一些。 周身渐渐生出暖意,她在心中迅速做出决断,微笑着对陆衡点了点头。 童让眼见着二人转身要走,有些急了。 他睁大眼睛张了张嘴,未等将“留步”二字说出口,却听身后传来钱福尖细的嗓音:“骁骑将军留步!” 陆衡与青鸾同时停下,回头。 钱福迈着碎步紧赶慢赶,待行至近前,才躬身回道:“侍中大人方才忘了一句话。” 陆衡面露不解:“什么话?” 钱福笑了笑:“大人说,去京郊大营的事耽搁不得,还请将军即刻动身。” 陆衡与青鸾对视一眼,诧异道:“这么急?” 他看着青鸾有些犹豫,说好了要送她回府,可军令在身却也是断不能违背的。 钱福像是早料到他会因此陷入两难,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看,又是一笑:“霍大人很快会来昭阳殿为陛下施针,女郎可在偏殿稍等些时候,与霍大人一同回府。” 青鸾与陆衡眼下相见,本就不符合婚仪前的礼数,钱福又搬出了霍长玉,二人自是没有道理反驳。 可钱福素来圆滑,断不会无故说出这话,来找他二人的不痛快。 青鸾捏紧指尖,视线穿过敞开的宫门。 明明从这方向瞧不见偏殿,却觉有一道沉寂的目光正从偏殿投来,冷冰冰地落在她和陆衡身上。 第107章 第107章 陆衡得了军令,只得先行离开。 钱福躬身引着青鸾行至偏殿,而后便极有眼力的退了下去。 此处显然不是平时朝臣觐见等候的偏殿,而是皇帝处理日常公务的偏殿,即为书房。 进殿时,青鸾并未见到预想中因近日李洵卧病,而堆叠如山的公文奏章。 反倒是书卷齐整,熏香怡人。 不过正如所料,权势正盛的侍中大人果然在此。 宁晏礼端坐于案后,玉面乌鬓,端肃自持,正提着朱砂笔在奏章上批复。 他身上虽仍是为臣的官服,但圆领红袍挺阔,仪姿不凡。恍然间竟让青鸾思绪拉远,想象起他前世登基后在此处理政务的场景。 对了,那时的宁晏礼,应已恢复真名。 一个万民皆不敢再直呼的名讳。 李衍。 想到这个倍感陌生的名字,青鸾强迫自己收敛思绪,恭恭敬敬地伏手一礼:“见过侍中大人。” 殿内除他二人,连左右侍奉的宫人都没有,大约是已被提前吩咐出去。 青鸾声音带着刻意的疏远,显得这帝王居所竟有几分空荡寂寥,一开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冷冰冰的。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到,大抵前世宁晏礼在此时不会是这样。既已贵为天子,自然免不了红袖添香,佳人环伺。 宁晏礼不知青鸾这一刻的千头万绪。 他闻声停笔,抬起眼,目光却在看见她身上的外氅时,瞬间定住,而后黑沉下去。 这分明是陆衡方才进殿时穿的那件。 几乎是一瞬间,面前的奏章就变得枯燥乏味,甚至令人心烦意乱。 宁晏礼把朱砂笔一丢,“啪”地在案上溅开一片朱红。 青鸾蹙眉看他一眼,旋即收回视线。 空气渐渐凝固。 “来人。”宁晏礼突然道。 内侍闻声疾步进殿,躬身伏手。 宁晏礼看着青鸾身上的外氅,凤眸微眯,冷然吩咐道:“取火盆来。” “诺。” 这期间宁晏礼没再开口,青鸾便一直深埋着头,仍按规矩保持着伏手的姿势。 她感觉得到,宁晏礼如刀的目光始终盯在自己身上。 内侍很快取来火盆,宁晏礼抬了抬下巴,示意把火盆放在青鸾脚边。 炭火烧得极旺,热气腾腾地往裙底和氅内钻,青鸾平举的手臂开始发酸,发鬓后颈也渐生薄汗。 她终于明白宁晏礼要火盆的用意。 两人暗自僵持了一会儿。 青鸾深谙宁晏礼喜怒无常的脾气,以及肚子里不时冒出的坏水,每每这种时候,她心底都会生出一丝不甘和不服,莫名想要同他较劲。 渐渐地,她脸颊开始泛红,不断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下,手臂也抖得厉害,直至绯红的袍摆映入眼帘,才察觉宁晏礼已行至身前。 宁晏礼越过她交叠于面前的双手,抬起她的下巴,语气虽不算温和,但也不似平素冰冷。 他道:“还要继续忍下去吗?” 青鸾被迫抬眼看他,双眸仍旧明净,但呼吸却因火盆持续散来的热气而干涩发重。 一滴汗珠沿着鬓边,从红润的侧颊滑过,顺而流入脖颈。青鸾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宁晏礼知道她那股子倔劲又上来了。 不仅倔,且能忍。是隐藏在娇纤外表下,骨子里的难以动摇。 否则也不会把心思藏得那般深,若不是醉后的模样被他撞见,他还一度以为她当真对自己全无感情。 他差点又被她骗了。 想到昨夜,宁晏礼眸光渐渐平和,抓着青鸾的手放了下去,淡声道:“以后见我不必行这些虚礼。” 青鸾早就热得难耐,而宁晏礼的掌心刚好冰冰凉凉,覆在手背皮肤上很是舒服,但她还是费力抽出手,收回氅内。 宁晏礼垂睫看了一眼落空的双手,不急不恼,又抬手拭去她额角的汗珠,平静道:“此处没有旁人,何必非要刻意装作与我疏远。” 青鸾向后退了半步,薄唇翕动:“宫中礼数严苛,大人应该比我明白。” 这一句未免过于冠冕堂皇,宁晏礼声音微冷:“这么急于分清界限?” 说着,他长指一拢,掐着外氅两襟往前一提,把她又兜回面前,垂眸看着女子清艳潮红的面颊,皱眉道:“昨晚主动的不是你了?” 虽早知与宁晏礼一见,必然躲不开这话题,但真搬到台面上被他说出来,青鸾脑中还是嗡了一下,顿时更觉浑身燥热,后脊也要腾出汗来。 她吞了吞干涸的嗓子,哑声道:“昨晚酒后失态,是个误会……还望大人见谅。” 单论此事而言,确是她冒犯了宁晏礼,原本想要见他,其实也是想道一句歉意。 宁晏礼眸光微动:“你果然还记得。” 不枉费他特意写了那纸条提醒她。 倒是想忘。青鸾汗珠如雨:“……此事过错在我……” “两次。”宁晏礼低声打断道。 “什么?”青鸾愣了愣。 宁晏礼漆黑的目光稍向下移,落在她微张的嘴唇上,暧昧溢于言表。 青鸾额角倏地一跳,脑海里唰唰唰划过数个唇齿厮磨的画面,脸红得更厉害了! 她要热死了!她一定回去就将“醉酒误事,君子慎独”八大字写出来日日摆在榻前! 可宁晏礼显然不打算给她“回去”的机会。 他沉声戏谑道:“你的歉意似乎从来都只在嘴上。” 青鸾心中突突,咬着牙根看他:“所以呢?” 没想到宁晏礼会摆出一副欲拿此事大做文章的架势。 虽然她酒后失态实在很不体面,但若论“冒犯”二字,他宁怀谦也不在少数……只是眼下她对此难以启齿,那些“旧账”自然也不好再提。 “所以,”宁晏礼似有沉吟,掐着外氅又将她兜近了些,低声道:“我要你还我。” 青鸾怔住。 宁晏礼所言的“还”是怎么个“还”法,她几乎瞬间就猜到了。 二人眼看就要贴上。 宁晏礼清冽的呼吸不时打在眼睫,青鸾有些发痒,但却眨都不敢眨一下,只是那样惊怔地看着他,一时连热都忘了。 宁晏礼好像与从前有什么不大一样了。 但论阴险狡诈,却是更进一步。 半晌,青鸾终于找回声音,艰难开口道:“那日在棠梨宫我已与大人言明——” “那日我亦说过,我后悔了。”宁晏礼道。 青鸾呼吸微窒,趁心头漫出锥痛前,用力将外氅从他手中扯出:“我与陆衡大婚在即,大人何必?” 宁晏礼却不让她逃,从氅内揽住她的腰,紧紧箍住:“只要你点头,一切仍来得及。” 青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宁晏礼低声道:“你若对我全然无意,我不会强求,可你昨晚明明——” “昨晚只是误会。”青鸾错开视线打断道:“是我错将大人认成了旁人。” “将我认成旁人?”宁晏礼双眼眯了眯,漆黑的目光扫在青鸾脸上,像是在分辨她所言的虚实。 少顷,深冷的眉目舒展开来,他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你又在骗我。” 青鸾哽住,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不想以现在的身份委屈你,”宁晏礼挣开她抵抗的手,慢吞吞脱掉披在她身上的外氅,平声道:“待事成后我恢复身份,我们成婚可好?” 青鸾闻言一震,瞪着双眼看向他。 她万没想到,自己与陆衡的婚仪近在眼前,宁晏礼竟会如此轻而易举说出这样罔顾人伦礼制的话。 莫论陆氏,便是霍远山知晓怕也会与他当场撕破脸面。 “你疯了?”青鸾几乎脱口道。 宁晏礼轻蹙起眉,淡淡道:“我若不疯,你早已是我的妻。” 说着,他猛一发力,从她手中扯出外氅的衣角,长指一松,把整件外氅丢入火盆。 火焰轰地一下窜出老高,灼热的火光映在宁晏礼的侧脸,将玉白的面容照出一抹乖张的琉璃色。 青鸾大惊,微张着嘴,声音卡在嗓子里,说不出话来。 “霍老将军那边你不必担心,”宁晏礼眼中倒映着火光:“我知今日那些薄礼入不了霍家的眼,择日我会亲自登门,向老将军请罪。” 衣料很快在火中蛐卷成灰,青鸾只觉好像被什么堵住胸口,闷得她无法呼吸。 她知道宁晏礼没有在开玩笑。 如今他军政大权在握,莫说是抹杀一道赐婚,只待时机一到,便是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他也坐得。 青鸾紧咬着唇,试图挣开他的臂弯:“你先放开我。” 宁晏礼腕伤已然大好,轻松发力将她锢住:“你先回答我。” 青鸾心底刺痛,挣扎半晌却无奈宁晏礼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 她只得看着他咬了咬牙,道:“我不愿。” 这三字如冷水兜头灌下,宁晏礼睫羽一颤,漆黑的眼底蜿蜒出细小的裂纹。 桀骜如他,但仍因心中不甘作祟,生生顶着扎心的疼,还是从齿缝里艰难追问出一句:“为何?” 她明该对他有情,为何能将他拒绝得这般冷硬果决? 青鸾将唇咬得泛白。 事已至此,他二人既不是善缘,就不该强行纠缠。 莫说宁晏礼的性情诡谲不定,便是她眼下也已不似从前,孑然一身可以不管不顾。她有伯父,有兄长,有亲族,他们护她爱她,她又如何能不顾霍家颜面,在婚仪之前改嫁旁人闹出满城风雨? 何况,还有陆衡。她怎能负了陆衡? 思绪深埋于心,青鸾不敢说出口,只是以沉默回答宁晏礼。 她知他城府甚深,行事又向来乖僻,若此时提起陆衡,难说他会动出什么心思。 青鸾沉默抗拒的神情刺红了宁晏礼的眼底。 他捏起她的下颌,目光深邃仿佛直要看穿她的心,沉声逼问道:“你敢说你对我不曾有半分情谊?” 眼鼻不可控地一酸,青鸾强忍着将要缀出的眼泪,死命攥着拳,仍不开口。 良久,宁晏礼却似一笑,冷声问道:“可是因为陆衡?” 第108章 第108章 青鸾瞳孔轻颤,泪光旋即将视线模糊,接着又听到宁晏礼略带讥诮的声音:“你可知,只需一道军令我便能让你二人今生不复相见。” 清冷的话音如同一支冰锥刺入心头,痛楚裹挟着凉意在胸口蔓开,明明鬓间的潮湿未散,青鸾却已觉浑身冷得发抖。 她抬头死死盯着宁晏礼的脸,终于开口:“我不愿嫁你,与陆衡何干?若没有他,也会有旁人,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旁人?”宁晏礼怒极反笑:“你以为他若不是陆衡,还能活到今日?” 青鸾浑身一滞。 她的反应尽数落在宁晏礼眼中,渐而激起他深埋心底的戾气与妒意。 眸中映出错落的睫影,他抬起青鸾的下颌,森然勾唇:“亦或是你以为嫁进相府,我就不敢动你?” 话音甫落,青鸾面色蓦地一白,额上的汗尽数成了冷汗:“金陵陆氏百年公卿士族,即便你有朝一日登上帝位,难道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夺取臣妻?” 青鸾素来知晓宁晏礼看似清冷的谪仙皮囊下,裹着的是怎样一副阴戾反骨,但却也未曾想到,他竟能谬妄到如此境地! 宁晏礼看了她一会儿,挑唇冷笑:“莫说日后,便是眼下我若执意要你,金陵陆氏又奈我何?” “你!”青鸾瞬间如置冰窟,浑身不禁颤抖起来。 她忍不住扬起手,却在刚要靠近宁晏礼侧脸时被一把抓住:“倘若你只为报恩,我可以替你还。陆衡一生志在戎马,你莫要为你那可笑的心思,反害了他。” 青鸾红了眼,挣扎着要抽出手:“你是在威胁我?” 宁晏礼反将她手背到身后:“我比你更了解陆衡。” 青鸾只觉绷紧的理智濒临极限,几乎声嘶道:“究竟是你了解他?还是你不肯放过我!” 一刹那的沉默,火焰终将外氅最后一片衣角吞噬殆尽。 宁晏礼用那深不见底的黑眸注视着青鸾,缓缓道:“莫不是回到霍府躲了两日清静就忘了?你与我皆身负血仇,早就置身暗处无法回头。难不成你要将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带给陆衡,让他与你共同背负前世的仇怨?” 他将她攥得更紧:“还是说你已甘心放下断臂、诬毁、鸠杀之恨,甘愿至此往后被淮南王府追杀灭口,甚至不惜牵累陆衡和霍家!” 凌厉的话语如一记重锤,青鸾只觉耳中仿佛“砰”地一声,心底好像有什么被赫然击碎,零落满地。 断臂、诬毁、鸠杀。 沉重的六个大字穿透皮肉,烙入骨缝。前世那些痛苦血腥的回忆再度袭来,鲜血淋漓间,她恍若坠入一道永不见底的深渊。 她倏然想起,上一世决意与“陆子远”分别时,自己早已想得明白,陆衡是活在晴空朗日下的人,而踽踽独行于黑暗才是她的归处。 宁晏礼所言不错,她怎能因一时贪恋陆衡给予的温暖,反而自私地将那样明朗的人拖入混沌? 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看着青鸾几欲破碎的神情,宁晏礼心中抽痛,也不觉放低了声音,抬手为她拭泪:“把你的顾忌都交给我,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淮南王府近日已有所动作,难道你不想亲手杀了李慕凌为自己报仇?” 前世恨意带着委屈翻涌上来。青鸾泪水如断了线的玉珠,紧紧咬住下唇。 手刃李慕凌是她做梦都想做的事。 “我会让李慕凌再次被俘于司马门下,”宁晏礼不断替她擦去眼泪,低声道:“前世的遗憾,届时由你自己亲手弥补。” 青鸾诧然抬头,眼眶湿红地看着他。 上一世李鳌与李慕凌父子二人便是被宁晏礼用计擒于司马门,而她却愚蠢至极,不仅舍命救下了李慕凌,还用毒簪刺中了宁晏礼,最后又因他一箭险些丧命。 所有的痛悔与纠缠仿佛就是从那一晚开始。 她为此悔恨过无数次,却不想有朝一日可能会将历史重演,真正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而要给她这机会的人,竟是宁晏礼。 前世被她亲手害死的宁晏礼。 至此,青鸾已泣不成声,混乱断续地说出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为何,为何偏要帮我……为何不放过我……明明前世你亦是被我所杀,明明你该恨我至死……就像我恨李慕凌和淮南王府那般……为何偏偏是你……” “不是帮你,是为我自己。”宁晏礼轻叹道:“你怎知那一晚就不是我的遗憾?” 他若能早些在内侍里发现她,若能在她出手前阻止她,若能在她逃走前留住她…… 是否她就不会在后来遭受那些残忍的背叛与伤害,是否他们二人相背的命数也会因此改变?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将青鸾轻拥入怀:“何况你我乃是一丘之貉,你既知我底细,我若不护你周全,来日岂不是要被你牵累?” 青鸾心头揪紧。 一丘之貉……这是他二人曾经在棠梨宫时说过的话。 “待解决淮南王府前,这些日子随我待在宫里吧。”宁晏礼继续道:“他们为将你灭口已派了两拨人,你不在我眼前,我终日放心不下。或是你嫌宫中规矩多,我们就回府上住。” 宁晏礼少见的温和让青鸾泪水愈发汹涌。 两世的情绪交叠在一起,她只觉心脏像是被从数个方向反复拉扯着,不断将埋藏的旧痕撕裂,血流不止。 她有愧于陆衡,更不知往后该如何面对宁晏礼。 泪眼模糊中,她胡乱将他推开,忘了自己正在宫中,亦忘了擦掉泪水,转身便逃出了昭阳殿。 青鸾几乎是落荒而逃。 待她回过神时,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棠梨宫。 一路上无人阻拦,昭阳殿的内侍又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知道,这是宁晏礼的安排。 还好,他尚知为她留一分余地和颜面,没有当即拦下她,亲眼看着她在他面前崩垮最后一丝理智。 青鸾独自平复了许久,直到宫门将要下钥,才到御医院去寻霍长玉,打算与他一同出宫。 来时是童让带她进的宫门,如今想要出去,没有腰牌怕是有些麻烦。 因为李洵的身子,御医院前所未有的忙碌。 青鸾在门外等了许久,才见通传的内侍出来回话:“霍大人眼下正在昭阳殿,怕是要到深夜才能出来了。” 青鸾刻意道:“可我记得今夜不是兄长当值。” 那内侍唉了一声,隐晦道:“霍大人医术精湛,又得侍中大人信任,以眼下昭阳殿的情况,这些日子怕是要日夜待命,还有什么当值不当值的。” 青鸾伏手道了句谢,便匆匆离开。 眼看宫门就要下钥,青鸾终于有些急了。 霍长玉在昭阳殿,而昭阳殿却有宁晏礼,她尚未想好要如何面对他,自然不能再去。 青鸾远远望着阊阖门前的侍卫,不禁感叹:出宫竟比入宫还要困难。 正待她一筹莫展之际,两驾马车停在了止车门前。 少顷,一皂袍文官从门内走出,向身旁两位同僚伏手道别,便掀帘迈上了其中一驾。 那皂袍文官侧身看不清面孔,但青鸾瞧另外两位面生,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也就随之熄灭。 若再没办法,她就只能硬着头皮回去寻霍长玉了。 “女郎。”一个清润的声音传来。 这附近除了自己还有哪位女郎? 青鸾旋即转头看去,只见方才那驾马车缓缓向她驶近,身着圆领皂色官袍的文官掀起车帘,正微笑着向她望来。 一张与陆衡有五分神似的俊朗面孔,气质却是截然相反,不似陆衡的洒脱不羁,倒更多些温润秀逸。 青鸾很快将他认出,竟是日前刚由宁晏礼举荐,入了门下省做给事中的陆家二郎,陆羡。 她伏手恭道:“见过陆给事中。” 陆羡笑道:“你二兄知你在此,特让我带了出宫腰牌给你,送你回府。” 直到马车行出阊阖门,青鸾仍余惊讶。 陆羡倒不见外,微笑道:“我与你兄长素来要好,纵是不提三郎,你也不应与我这般见外,该唤我一声兄长才是。” 这事青鸾倒略有耳闻。 先前在提及陆霍两家婚约时,她便听霍远山说过,最早这指腹为婚的娃娃亲,是从陆羡在娘胎里定下的。 彼时霍长翎三岁,陆夫人孕中数位妇科圣手都曾断言,她腹中所怀定是个女娃,两家夫人便就此定下了娃娃亲。 谁料陆羡出生偏是个男儿郎,婚约是结不成了,但随着两家小郎君长大,陆羡与霍长翎一文一武,性情倒是投缘,反成了挚友,也算上京城中一桩美谈。 青鸾笑应了一句“陆二兄”,但看着手中的出宫腰牌,心下却仍存疑惑。 陆羡方才所言,是受霍长玉所托,可这腰牌上写的却并非御医院,而是门下省。 陆羡入仕不久,刚刚官至五品给事中,门下省的腰牌除了他自己那块,旁的却不是随便能拿的。 陆羡素有惊才绝世之名,为人自是通达,早就看出青鸾的疑问。 他笑了笑,也不遮掩,直言道:“怀谦所言不错,果然瞒不住你。” 第109章 第109章 心中猜测被印证,青鸾倒不惊讶。 她惊讶的是听陆羡的语气,竟与宁晏礼颇为亲近。 陆羡微微勾唇,又将她心思看破:“你不必多虑,我虽与父兄流着同样的血,但政见却与他们不甚相同。” 青鸾眼中划过一抹诧异。 她几乎怀疑此人能够洞穿人心。 “可我曾听闻,陆二兄对朝堂之事素来不感兴趣。”青鸾道。 “是。”陆羡坦然一笑,如清风朗月:“但我曾在三年前演过命。” 青鸾:“关于前朝?” 陆羡颔首:“还有陆氏。” 他道:“大势不可违逆,父兄行差踏错,恐至陆氏于水火。我便只能效绵薄之力,以盼来日怀谦念及于此,留得父兄性命。” 青鸾不想陆羡竟早料到今日局势,难怪从前屡次受人举荐不肯入仕,却偏在宁晏礼开口后,甘心屈居五品为他效力。 她垂睫,苦涩道:“陆二兄这番话倒是点醒了我,三郎如今所面临的,何尝不是这样的局面?” 陆羡笑叹:“今次见你,我倒真不想为他宁怀谦说话了。如你这般聪慧的女郎,若真能嫁给三郎,当是陆氏之幸。” 青鸾苦笑:“可眼下看来,我若真嫁到陆氏,怕是反而害了你们。” 陆霍两家联姻,早晚会成为宁晏礼的一块心病,届时他即便能留下陆羡、陆衡,却未必再容得了陆氏其他人。 这话题不好再往下引,陆羡笑着摇了摇头,青鸾也不再说话,只听车夫不时驱赶马车,传来木轮转动的轻响。 青鸾思忖着,宁晏礼特让陆羡送她出宫,应该不只是为了拿这话点她。果然,自城中暮鼓敲响开始,街上成队梭巡的士卒多了起来。 沉咚咚的鼓声敲得人心发慌,黑甲军不时驱赶着街上的行人,青鸾才意识到,竟是整座上京城开始戒严了。 沿途商户府宅大门紧闭,他们的马车被拦下几次,陆羡拿出盖着监国寺大印的谕令,才被顺利放行。 回到霍府,还没进门,青鸾看着层层把守在院外的黑甲军,以及在府门前等她的缙云等人,就已愣住。 宁晏礼让她留在宫里或者住在宁府,她没同意,他竟干脆将人手搬到了霍府。 陆羡从袖中取出一物。 青鸾随之看去,竟发现是自己那支桃木簪。 “怀谦说你见此簪便能明白,”陆羡道:“淮南王与世子近日或将进京,他嘱咐你这两日在府中莫要外出,待时机一到我来接你入宫。” 青鸾接过簪子,在手中攥紧。 宁晏礼此番用的是阳谋。 李洵病重,他以监国寺名义戒严全城,倘若淮南王府没有动作,等京中局势一定,就再无法名正言顺地入京“勤王”。 这样好的时机,纵是李鳌能忍,李慕凌也不会甘心错过。 但淮南王父子若选择进京,便会和前世一样,落入宁晏礼提前准备好的陷阱,加以谋反罪名当场将他二人伏诛。 然此计并非没有风险。 权柄厮杀本就是成王败寇,棋差一招都有可能改变结局。 青鸾想起前世宁晏礼被李慕凌悬于城门之上的“尸身”,虽如今已知那是易容术做的替身,但一想起,还是不免心有余悸。 陆羡似乎看出她的忧虑,安慰道:“你且放心,近日大将军和三郎都在京郊大营领兵待命,淮南王父子此番若带兵入京,只会是自投罗网。” 青鸾勉强勾了勾唇角,但心里却是明白,既然前世她能暗中埋伏救出李慕凌,那这一世淮南王府未必就没有其他后手。 城里一连戒严三日,没有监国寺谕令,皆不可擅自于走动。 府中下人惶惶不安,眼看青鸾大婚之日将近,原本他们还热热闹闹为此准备着,但见如今形势,也都不敢再提。 更让他们不安的是,这三日霍远山和霍长玉没有回府。 二*人虽曾派人传信,嘱咐青鸾多加小心,不要擅自外出。但府里下人都明白,他们一个在军中,一个在御医院,一连数日未归,宫里定是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大事了。 府中大门紧闭,消息也随之闭塞。 好在缙云一直跟在青鸾身边,她又是宁晏礼的人,行走自是方便。青鸾便会借着给霍远山、霍长玉送信的由头,托她到外面探探风声。 第四日,青鸾与侍婢给二人备了一些换洗的衣裳,还特煲了温补的鲫鱼汤,做了些他们平日在家中爱吃的点心。 缙云快马加鞭,从京郊大营返到宫里的时,刚过正午。 这几日霍长玉在昭阳殿的时间,比在御医院还长。 缙云先到御医院寻人未果,摸着食盒里的鱼汤尚温,不想浪费青鸾一大早起来煲汤的功夫,便提着食盒到昭阳殿,托流萤帮忙递了进去。 可谁料,不知其间听出什么差错,正在李洵病榻前搭脉的霍长玉连鱼骨都没瞧见,食盒就被送到了宁晏礼面前。 流萤要进偏殿时,鸦青正伏手与宁晏礼说话:“启禀大人,屠苏鹤觞已带人截下了淮南王府送出的密信。信中正如大人所料,李慕凌欲图让楚王、豫章王三日后派轻骑于城外策应。” 宁晏礼“嗯”了一声,顺手将一本请他还政于太子的奏疏丢入火盆,淡道:“把信中时间改为五日后,再派人给他们送去。” 鸦青伏手:“诺。” “大人。”流萤在门外唤道。 “何事?”宁晏礼冷然应道。 “霍家女郎送了补汤和点心来。”流萤回道。 宁晏礼神色一顿。 鸦青眼见他眉眼间的冷意迅速化开,合上刚打开的奏折,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把案上的公文拢好,摞到一旁,空出面前的案几。 之后才道:“进来。” 流萤呈着食盒进殿,见鸦青也在,怕是二人正谈要事,连忙请罪打算退下,却被宁晏礼叫住。 汤盅和点心很快摆好。 宁晏礼先夹了一块透花糍,晶莹剔透,卖相尚可,尝了一口却顿时蹙起眉。 太甜了。 他本就不喜食甜腻之物,哪里知道青鸾这是依照霍长玉的口味,特比平常做法多加了半匙糖在豆沙馅里。 硬吃下一整块甜得发齁的透花糍,宁晏礼又夹了一筷子水晶龙凤糕。 看着叠在一起的糯米、红豆、蜜枣,他犹豫片刻,还是放入口中,结果刚一下咽,就齁得嗓子发紧,止不住咳嗽起来。 鸦青眼疾手快,忙呈上一盏清茶递了过去。 宁晏礼白玉似的双颊泛起薄红,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鸦青见他吃得痛苦,把汤盅摆到他面前,不忍劝道:“大人还是先用汤吧。” 宁晏礼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待呼吸平缓下来,拿起银匙,打开盅盖。 清润奶白的汤底,其间还有大瓣的鱼肉,枸杞,参须。 这鱼汤倒看似清淡一些。 他尝了一口,将将咽下,又皱起眉。 这次倒是忍住没咳出来,但喉咙里却像蒙了一层白盐,紧得厉害。 他清了清嗓子,鸦青旋即明白过来,苦笑着将茶盏倒满。 宁晏礼到底是把鱼汤和点心都用完了。 晚些时候李昭来昭阳殿侍疾,一听他开口,嗓音有些暗哑,心里顿生愧疚:“这些日子太傅忙于国政,着实辛苦了些,若本宫能多担些事,也不至让太傅忙碌至此。” “……”宁晏礼哑道:“臣份内之事,殿下不必自责。” 李昭撂摆跪于李洵榻旁,挽袖在金盆中打湿帛帕,想要为李洵擦身。 流萤连忙上前:“殿下,这些事还是由奴婢们来做吧。” 李昭却摇了摇头:“而今本宫身为太子,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流萤回头看了宁晏礼一眼,见他用眼神示意自己退下,便躬身退出殿外。 李昭余光见宁晏礼也要退下去,忽而开口道:“太傅难道就不担心只留本宫在此,会害了父亲?” 宁晏礼脚步一顿,回头道:“殿下仁孝,不会,也不必做出那等倒行逆施之事。” 少年白皙的脸上露出一瞬间的伤神,放下帛帕,理正衣冠,向宁晏礼伏手行了个大礼。 宁晏礼淡道:“殿下这是为何?” 李昭看着昏睡中的李洵,抿了抿唇:“本宫明白,若非太傅日夜守在昭阳殿,恐怕父亲或许就被……” 被他的外祖害了。 李昭顿了顿,后半句话终是没能说出口。 宁晏礼没有说话。 李昭垂睫,低声道:“本宫自知自幼受父亲厌弃,若非因为陆氏,这太子之位轮不到本宫头上。本宫亦知,这宫中危机四伏,若非太傅相护,这储君之位本宫也坐不长久。” “殿下有话尽可直言。”宁晏礼道。 李昭于袖下攥了攥拳,犹豫片刻,又伏手一礼,郑重道:“眼下本宫不妄图其他,只求太傅保本宫与母亲性命。” “殿下多虑了。”宁晏礼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平声回道。 李昭却道:“本宫明白外祖本无恶意,但诸多行径却确是将本宫与母亲的性命弃置不顾。太傅平素虽看似冷漠,但本宫深知,太傅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故而特求太傅相护。” 宁晏礼蹙起眉:“殿下言重了。” 李昭年纪虽小,但也明白宁晏礼久于朝堂,不会轻易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遂又直道:“太傅若存疑虑,那本宫只求太傅一事。” 宁晏礼看着他,像是在等他会说什么。 李昭道:“若宫中生变,太傅可持东宫储君印信,名正言顺主持大局。” 宁晏礼微微眯了眯眼。 前世他无子嗣,临死前又将皇位传回到李昭手中,自是知李昭聪颖淳厚,但却从未有时间再多了解这个侄子。 “殿下所图为何?”他不禁问道。 “平安。”李昭垂眸道:“母亲与东宫的平安。” 第110章 第110章 …… “三殿下小心着点儿!” “哎呦!老奴看得心惊肉跳,殿下还是快下来吧!” 棠梨宫的四月,初春乍暖,素白梨花抱满枝头。 一个糯白团子似的俏娃娃扒开嫩绿枝桠,从树上笑嘻嘻探出一张小脸,对树下一身华服的文弱小少年得意道:“阿兄!我在这儿呢!” 一众内侍宫婢围在树下,见糯白团子悬着半个身子探出来,一个个急得跳脚,纷纷伸出双手去接,生怕他一个不稳掉了下来。 文弱小少年也是一脸焦急,招手道:“阿衍,你先下来!” 糯白团子却不以为意,一双黑瞳亮晶晶地眨了眨,用稚嫩的童声道:“阿兄,冬日就要到啦!” 眼下正是逢春时节,说什么冬日到了。 文弱小少年急得想哭,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若真出什么意外,父亲定然饶不了自己。 一想起父亲严厉的脸,他更想哭了。 却在这时,头顶忽而有片片梨花飘落,素妆淡抹,宛若飞雪。 他愣住,仰起脸,一时竟看呆了去。 糯白团子抱着枝桠奋力地摇着,咯咯笑道:“阿兄你看!下雪啦!” …… 孩童笑声清澈,梨花纷飞如雪。 红墙碧瓦的宫苑飘满落白,随着时间泛黄,继而远去。 肩上的外氅倏然滑落,发出轻微声响。宁晏礼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烛火忽明忽暗,照在在面前尚未批完的奏折上,他捏了捏眉心,轻舒了口气。 刚要提笔,余光突然瞥见窗棂间,隔着窗纸映出簌簌飘落的影。 宁晏礼微微一怔。 内侍推开窗,刚打开一道缝隙,便有雪花被凉风裹挟,抽入窗缝。 居然下雪了。 可眼下尚未入冬。 宁晏礼思忖片刻,蓦地起身,大步上前一把拨开那内侍,把窗推得大敞。 冷风簌簌刮过脸颊,漫天飞雪在夜幕下起舞,飘落,挂在院中海棠树的秃枝上,压落最后一片枯叶。 莫名的,他心下油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大人!外面天凉,把外氅披上吧!” 内侍捧着衣裳忙不迭跟在后面,宁晏礼却置若罔闻,径自顶着风雪,向李洵寝殿走去。 守在李洵寝殿外的钱福见宁晏礼疾步而来,面色严肃,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不由得一愣:“大人?” “今晚是谁在里面侍疾?” 宁晏礼话音未落,就听“啪嚓”一声,殿内传来瓷盏摔碎的声音。 众人脸色同时一僵,接着就见门扇被猛地拉开,侍疾的赵淑仪白着一张脸出来,哆嗦道:“来,来人,陛下,陛下……” 宁晏礼目光陡沉,向钱福使了个眼色。钱福会意,立即命人将赵淑仪捂住嘴绑了扭送到后殿。 “守住宫门,此事不得声张。”宁晏礼对两旁道。 言罢,便撂起袍摆,带着钱福迈入殿中。 龙榻上的皇帝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刚吐出的汤药洇在枕边,透出浓黑的深褐色,仿佛陈年的血。 宁晏礼伸出两指探到李洵鼻息下,少顷,紧锁的眉头才稍舒展些。 “传霍长玉。”他道。 “诺。”钱福匆匆退了下去。 殿中浓苦的药味压抑而窒息,短短月余,李洵已形如枯槁。宁晏礼看着他,不禁想起二人孩提时候。 李洵自幼体弱多病,夏日着单衣常显得小小少年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散,唯有冬日裹上厚厚实实的毛绒大氅,才看着不那么孱弱。 可而今看着病榻上的他,怕是难捱到冬日了。 宁晏礼沉默地站在榻前,半晌,却忽见李洵苍白的唇微微翕动。 “阿衍,下雪了……” 宁晏礼睫羽一颤,深深看向他。 李洵的手指动了动,接着,双眼虚弱地,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他灰暗的眸子微微转动,视线由远及近,最终定在了宁晏礼身上。 “宁卿……”他虚弱道,声音几不可闻。 宁晏礼顿了顿,道:“臣在。” 李洵极其缓慢地合了一下眼:“朕做了个梦……” “梦到孩提时,在棠梨宫……朕的衍弟爬到树上,抱着枝干……梨花漫天,如隆冬飞雪……” 李洵说得极其艰难,每句都要缓上半天,才似攒足了力气道出下一句话。 “奈何,花枝辞树,终不抵流水,亦不复年少……朕回想一生,或许那才是最畅意的年岁……” “秋去春来,周而复始。”宁晏礼平声道:“待陛下龙体康健,昭阳殿的海棠便又开了。” 李洵默默看了他一眼,艰难扯了扯唇角:“如今连你,也不同朕讲真话了……” 他灰暗的眸子浮上一丝苦涩:“想来是朕这皇位,来得不正,所以人心叛离,子嗣凋零……” “当年,若不是朕藏了私心……刻意替母亲和舅舅隐瞒,阿衍和宸妃就不会被……” 李洵的话音缓慢,却将宁晏礼瞬间坠入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 染血的长戟,混乱的哭喊,为保护自己而被魏兵拖走的母亲…… 宁晏礼目光愈渐冰冷。 “是朕……”李洵攥紧锦被,眼底泛起殷红:“是朕害了阿衍……” 宁晏礼眼底聚起戾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觉于袖下收紧五指。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钱福的声音:“霍大人到了。” 一句话将宁晏礼骤然拉回眼前。 他刚要抬起的手顿了顿,少顷,平声道:“御医来了,臣先告退。” 说着,便向殿外走去。 “阿衍……”李洵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唤道。 宁晏礼侧了侧脸,没有回头,径直走到门前。 李洵的呼吸越来越轻,攥紧锦被,勉强撑起模糊的视线:“……阿衍,如今只有你我,为兄唤你,你为何,为何不应?” 宁晏礼抬手搭上门扇,低声道:“陛下认错了。” “太,太极殿,匾额后,有一道遗诏……” 宁晏礼微微顿住。 “朕若将这皇位还你……你可愿原谅朕?”李洵气若游丝道。 宁晏礼陡然望向龙榻。 “为兄最后,只求你一事,”李洵艰难地侧过头,回望向他,眼里倏然流下一道泪水:“阿昭……别杀……” 宁晏礼漆黑的瞳孔轻颤了颤,半晌,终于闭上眼,低应了一声:“好。” 李洵放下心似的轻出了口气,视线缓缓移向殿里的雕花窗。 风将窗纸吹鼓,廊檐下的宫灯映出大片雪花的影。 李洵微微勾起唇,用最后的气力抬手伸去,似是想要抓住那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真想……” 再看一次棠梨宫的雪啊…… ……。 殿门倏然打开。 “大人——”钱福看见宁晏礼的神情,蓦地将话音咽了回去。 霍长玉也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错身疾步迈入殿内,在确认龙榻上的皇帝已然停止了呼吸后,脸色白了白,匆匆退出殿外。 他关好殿门,回身对宁晏礼道:“眼下你打算怎么做?” “派人到太极殿,把匾额后的诏书取来。”宁晏礼道。 霍长玉愣了愣,没明白是什么诏书,但还是应道:“好,我这就带人过去。” “大人!”司白带着两名黑甲军扭送着一个小内侍上前:“这厮方才要去长寿宫传信,被属下拦住,当如何处置?” 那小内侍被堵着嘴,不停挣扎发出“呜呜”的闷叫。 几乎是瞬间,剑光陡闪,一道血注飞溅,哗地洒在朱红的檐柱上。 那小内侍瞪大了眼睛,呜咽一声,应声倒地。 宁晏礼手腕一抖,将天子剑收回剑鞘,扔给司白:“传信给京郊大营随时待命。另传陛下口谕,立即召五品以上官员至太极殿觐见,违者立斩。” 司白抱剑伏手:“诺。” 院中已被雪铺成素白一片。 宁晏礼穿过风雪,点了几个黑甲军跟着。 钱福捧着墨色大氅追了出来,为他披上:“大人眼下这时节要去何处?” 寒风吹动氅领,宁晏礼眸光森寒如雪,冷道:“长寿宫。”。 长寿殿内,烛火幽暗。窗柩嵌的琉璃将雪光折映在地上,泛出粼粼波光。 陈太后看着更漏,掐着佛珠道:“算着时辰,淮南王府的兵马应该到了,为何还没人传信?” “太后娘娘息怒。”卢常侍小心翼翼地为她捏着肩膀:“各处宫门都有宁晏礼的黑甲军把守,王爷想要传消息进来并不容易。” 陈太后冷嗤一声:“你们这些阉人心思极细,最是不好对付。” 卢常侍的嘴角僵了僵,赔笑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 “不过,他宁晏礼也得势不了太久了。”陈太后想起陈氏折在宁晏礼手里的性命,不禁银牙一咬,狠声道:“李鳌已携本宫手谕,连同楚王和豫章王带兵进京,清君侧,除佞臣。只待大军一到,宁晏礼便是死期将至。” “太后娘娘圣明。”卢常侍耸搭着眼,笑着附和。 陈太后侧头瞥了他一眼,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挥开,叹了口气:“昭阳殿今日可有什么消息?皇帝还是那般时常昏睡吗?” 提到昭阳殿,卢常侍想起什么似的,古怪道:“回太后娘娘,今日昭阳殿不知怎的,也没传信来。” 陈太后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就听殿外传来响动。 她望了过去:“何人在殿外?” 谁料话音甫落,外面又响起一记闷声惨叫,几乎同时,一道血影唰地泼溅在了门扇上。 “哐”地一声,殿门被赫然推开,震动廊檐下垂挂的宫灯。 黑甲军持刀冲入殿中,吓得卢常侍两腿一软。 陈太后心下大惊,当即拍案而起,立目喝道:“放肆!竟敢擅闯长寿宫!” 正待此时,一道颀长的身影逆光走来,墨色大氅卷着飞雪,裹携着周身的寒意与戾气,迈入殿中。 110-120 第111章 第111章 隔着珠帘看清来人面孔,陈太后不禁下意识后退半步:“宁晏礼……你这是何意?” 宁晏礼面色冷峻,抬了抬手,黑甲军旋即将一旁的卢常侍等宫人拖了下去。 卢常侍凄厉的喊叫很快响彻长寿殿。 陈太后意识到不对:“你这佞臣莫不是疯了?卢常侍好歹也是本宫的——” “唰”地一下,金丝珠帘被刀光斩断,也将陈太后的话音戛然止住。 明珠散落一地,蹦跳滚向四处。 陈太后见宁晏礼提刀缓缓走近,不由得攥紧手中的佛珠,向后退着颤抖道:“宁晏礼,你,你要作甚?” 宁晏礼冷睨着她,平声道:“陛下崩逝,臣特来请太后娘娘上路,成全陛下与娘娘的母子情谊。” 陈太后脸色瞬间铁青:“本宫终究是太子的亲祖母!来日太子登基,本宫便是太皇太后!你怎么敢?” 宁晏礼眼中划过一丝讥诮:“臣正如太后娘娘所言,是佞臣,是疯子,所以行事从不顾虑来日。” 陈太后额上滑过冷汗:“你为何,为何非要对本宫,对陈氏斩尽杀绝?” 她从前只当宁晏礼对付陈氏是为讨好李洵,可如今看来,却根本是针对于她。 “太后娘娘当真健忘。”宁晏礼神色愈发凉薄,清冷的眉目也渐而阴鸷起来:“你与李鳌将我和母亲丢入魏军铁蹄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陈太后面色一滞,死死盯住宁晏礼的脸:“你说什么?” 刀光映在宁晏礼玉白的侧脸,一双凤眸眼尾微微上挑,漫出清贵出尘的寒意。陈太后缓缓睁大双眼,恍惚间,竟觉从他身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细眉凤眸,玉面红唇,只是一个撑伞的侧影,就将南巡至云都的皇帝勾走了心神。 那个她恨入骨髓的女人。 陈太后脸上和唇上的血色尽数颓去,几乎是哆嗦着把话说出来:“你,你是李衍?不,不可能……” 她想起当年不过六七岁的稚童,再看向眼前周身戾气的宁晏礼,仍是不敢相信。 陈太后虽早觉宁晏礼与宸妃颇为神似,但却因其宦官身份从未多加怀疑。 当年那么小的孩童,怎么可能在云都的血海里活下来?就算一时保住性命,又怎会舍弃天之骄子的尊荣,以宦官身份蛰伏宫中数年? “臣还活着,”宁晏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的错愕,戏谑道:“让太后娘娘失望了。” “所以,宁晏礼……李衍……林若宁……”陈太后颤声喃道:“难不成,林若宁那个贱人也还活着?” 听自己已故的母亲被仇人提及,宁晏礼眼底陡生杀意。长刀在瞬间脱手而出,嗖然刺落陈太后髻间的金钗,而后“咚”地扎入她身后的墙面。 一道裂纹随刀尖蜿蜒开来,没等陈太后惊叫出声,宁晏礼已抬手一挥,将两名黑甲士卒召至近前。 “绞杀。”他冷声说道。 两名士卒对视了一眼,稍显犹豫,但还是很快伏手应道:“诺。” 见二人走近,陈太后疯狂挣扎起来,撕扯间,发髻散落衣冠凌乱,极尽狼狈:“这一切原就是本宫应得的!是她林若宁亏欠本宫!是她抢走了先帝对本宫的爱!” “你与李鳌私通,生下阳华,也配提父亲?”宁晏礼讥讽一笑:“不过很快,你们三人就会在地下团聚了。” 陈太后脸色骤白:“你——” “不妨告诉你。”宁晏礼道:“阳华早在和亲仪仗出发前,便已被诛杀。而李鳌,今晚的司马门,就是他的墓冢。” “奸佞……逆贼!”陈太后歇斯底里地挣扎怒骂着,但白绫很快就绕上她的脖颈。 宁晏礼漠然颔首,黑甲士卒见此立即将白绫两端拉紧。 嘶声的谩骂渐渐变成竭力的呼救与求饶,看着陈太后逐渐青紫的面庞,以及凸起的眼珠,宁晏礼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起伏,少顷,转身离去。 他走出长寿殿,风将大氅吹得猎猎作响。 钱福迎了上来:“百官已候在太极殿内,殿门落锁,只待大人前去主持大局。另外,探子来报,淮南王府的轻骑已至近郊。” 终于又到了这一步。 锦靴踏过薄薄一层积雪,宁晏礼望向太极殿的飞檐,漆黑的眼眸平静无波,淡声说道:“鸣丧钟。”。 霍府前院,地上的雪已被集聚的侍卫和下人踩化。 一众男丁听青鸾之令,个个手持火把,直将黑夜照如白昼。 霍远山和霍长玉不在府中,一连数日的戒严已叫人心惶然。 而眼下正是深夜,突然天降异雪,院外又频频有喧杂的甲胄声路过,更让府中下人们惴惴不安。 好在青鸾虽是女郎,但却是个能拿事的,且府外还有黑甲军守卫,这才叫众人没有当即乱了手脚。 良久,缙云终于探得消息回来。 青鸾仔细询问才知,外面的骚动是因宫中有诏,传京中五品以上官员连夜入朝。 倘若旁人或还对此心存疑窦,但她却清楚得很,此诏定是出自宁晏礼之手。 看这情形,应是李洵崩逝了。 与前世如出一辙,宁晏礼是要以此控制住朝臣,同时引淮南王府父子入京。 正思忖着,忽而有一道苍辽的钟声划破长夜。 青鸾神色微滞,与缙云相视一眼。 年纪较小的侍婢还不懂这钟声的意味,只是看着其他人陡变的脸色,愈加发慌。 接着便是第二道钟声传来。街上的甲胄声也安静下去,只剩下静谧的飞雪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在最后一道钟声敲响前,青鸾拢了拢肩上的绒氅,命下人去套上马鞍。 缙云上前伏手:“大人已安排陆给事中来接女史入宫,女史何不再等等?” 青鸾攥紧了手中的桃木簪:“这钟声不止我们,李鳌与李慕凌父子二人自然也听得真切。” 缙云听得明白,淮南王府已暗将兵马囤扎在近郊,国丧的消息一出,他们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趁乱入城“勤王”。 “将府中的红绸尽数摘下,换成孝布。”青鸾抓起马鞭,边走边吩咐着:“我走之后,插牢府门,非伯父兄长归来,断不可轻易为人开门。” 府中下人听她要在此时外出,纷纷劝阻,却在这时,忽而传来清脆的叩门声。 青鸾心下一凛。莫不是陆羡来了? 她向门前的侍卫使了个眼神,缙云同时上前探去。 “府中女郎可在?”门外传来一个老叟的声音。 缙云面露狐疑,回头向青鸾看了一眼。青鸾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抬了抬下巴示意下人应声。 府中管事旋即上前,回道:“何人叫门?” 门外很快又道:“老叟是陆府的下人。外面乱了,小郎君担心大将军和霍大人不在府上,女郎忧惧,特命我带人前来相护。” 府中管事一听是陆府的人,又是未来姑爷派来的人,当即松了口气,就要前去开门,却被青鸾眼疾手快一把拽住。 “女郎?”老管事不解道。 青鸾蹙起柳眉,轻摇了摇头。 老管事一愣,反应过来,心下大惊:难不成有诈? 随后便学着青鸾口型比出的话,应道:“多谢陆府好意,然我家女郎已经歇下了,府中又有大将军安排的侍卫,便不劳贵府费心了。” 此番回绝滴水不漏,门外果然停顿许久。 青鸾悄声上前,眯眼循着门缝看去,只见霍府门前明晃晃的尽是火把,地面血泊里横七竖八倒着原本守在门外的侍卫,周遭围着足有三四十个人高马大的黑衣壮汉,个个身形精悍,看着不像家仆,倒似训练有素的兵卒。 单就眼前来看,府中尚有宁晏礼安排的侍卫和黑甲军,门外这些人倒不足为惧,只是这仅是在明处的,既然对方有备而来,怕是还有后手。 青鸾再往侧旁一望,瞧见那些人身后停着一驾马车。 车下站着一个花白鬓发的老叟,像是正与马车里的人商议着什么。 看着那老叟的侧影,青鸾一眼认出,那是陆彦的心腹张叟。 陆彦应已被宁晏礼召入宫中,料想此刻马车上的人,该是陆眺。他大约是想将她骗去擒住,以此威胁霍远山,控制霍家的兵马。 青鸾收回视线,心下悄悄算计起来。 方才她特让老管事说霍远山在府中安排侍卫,想来眼下她只要闭门不出,陆眺恐怕也不敢冒然行事。 只是如此一来,却要耽误她入宫的大事了。 缙云也明白这一点,看向她,像是在问该怎么办。 青鸾攥紧马鞭,低声道:“走后门。” 陆眺显然未料到她会在今晚出府,后门外只有六人分散盯着。 青鸾带着缙云和几个侍卫,从陆衡时常翻墙踩的歪脖子树上跳出去,很快便将几人悄声撂倒,而后打开后门,将马牵了出来。 缙云拉住青鸾,小声道:“女史,属下先出去将他们引开。” “不可!”青鸾立即拒绝:“你若一旦被他们追上,他们必下杀手!” “那至少让属下随女史同去。”缙云急道:“大人有令,属下务必随时护女史周全!” 青鸾安慰似的笑道:“想当初他都留不住我,何况是旁人?” 缙云哪里知道二人前世渊源,听得一知半解,还是放心不下,却被青鸾顺手摘下腰间令牌,一把推入门中。 未等她站稳,青鸾一抖氅衣,已翻身上马:“你留在这里,代我照看好霍府的人!” 言罢,便低喝一声,打马而去。 第112章 第112章 青鸾担心陆眺情急之下带人攻破府门,遂有意在前门不远处勒缰稍作停顿,霍府外的围兵登时发现了她,纷纷上马追来。 青鸾调转马头,飞快落了几鞭,纵马穿过窄巷,在长街上疾驰。冷风刮在面上,割得她皮肤生疼。陆眺带的那些黑衣壮汉骑术颇精,砍了两拨循声而来的黑甲军,仍追得很紧。 青鸾不时回望,瞧那些壮汉的身手,很像王府军师练出的精骑。 她心下一紧。 难道这次谢辞也在? 青鸾前世与谢辞不识,更不知谢辞就是王府的军师。但她知道,淮南王府兵临司马门前,军师早已提醒过李慕凌此间有诈,只是彼时李慕凌贪心不足,并未相信,军师便明哲保身,独领了一支精骑回了淮南。 可谢辞前世既能看出宁晏礼的手段,为何这一次却亲自趟入这淌浑水? 这重新来过的一世,已与从前有太多不同。 青鸾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再回头望去,却见身后的追兵已在拉弓搭箭。 弓弦在瞬间崩发!青鸾瞳孔骤缩,羽箭破空而来,瞄得竟是她身下的马匹! 她登时夹紧马腹,嗖地一声,箭矢与马蹄交错落下。可第二道羽箭袭来却没那么幸运,箭镞倏然刺入马腿,青鸾只觉整个身子一晃,就要随马匹栽倒。 她顺势滚落马下,外氅被雪地沾湿,被她反手掀下,亮出腰间藏的银刃。 那些追兵见此逼得更紧,后面跟上来的也一并搭箭,一时间数支明晃晃的箭镞指了过来,青鸾心道不好,开始迅速盘算起要如何脱身。 却在这时,忽而有数把长刀从侧面暗巷飞出,锵锵锵数声将羽箭劈飞。未等青鸾反应,黑压压的黑甲军已从两侧暗巷涌出,拦在追兵面前,很快将他们包围。 那些黑衣壮汉勒紧缰绳,亮出兵戈与他们对峙,双方一时剑拔弩张。 陆眺的马车随后跟了上来,他一掀车帘,肃然喝道:“丞相有令缉拿北魏刺客!尔等还不速速退下!” 陆氏之名在到底颇具威信,青鸾见黑甲军一众将士都明显迟疑片刻,便打算趁机循小路先走,却听身后又响起一人的声音。 “父亲此刻正在宫中,不知是何时给兄长下的令?” 黑甲军从中让出一条路来,另一驾马车停在众人面前,车幡上赫然绣着与陆眺马车上一模一样的徽纹。 金陵陆氏的鹤纹。 陆眺见之一愣:“二郎?” 陆羡命人将青鸾扶上马车,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笑道:“幸好没事,否则怀谦怕是非要杀了我不可。” 陆羡这何时都笑得出来的心态,着实令青鸾佩服。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向陆眺望了一眼,有些急色:“陆二兄,若再耽搁下去,进宫就来不及了。” 陆羡却是笑着将监国寺的谕令给她:“放心。” 言罢,他迈下马车,又拨了足数的黑甲军随她入宫:“去吧,怀谦正等你呢。” 陆眺眼见自家兄弟要将青鸾放走,忙厉声阻止:“二郎!你怎的偏要违拗父亲与我?此时若能以她威胁霍远山,拿到霍家手里的兵符,再加上三郎与淮南王府的兵马,只待阿昭顺利继位,我们陆氏何须屈居阉人之下!” 陆羡立于雪中,朗声道:“时也,势也,运也,皆不可强求。还望兄长念及手足情谊,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淮南王父子预谋兵变,狼子野心,纵能得手,岂会甘于将皇位拱手让于阿昭?反倒是兄长引贼入京,若今夜战事波及城中百姓,我金陵陆氏就是史书上的罪人。” “兄长可是要将我金陵陆氏百年基业付之一炬吗?” 陆*羡的声音温朗清润,却字字珠玑,掷地有声。陆眺听了他的话,明显陷入沉默。 青鸾瞧见陆羡将手背到身后,向她暗中摆了摆,比了一个“快走”的手势,便趁机带人从后离去。 太极殿上,官员们本还在三五成群猜测着,为何急匆匆召他们深夜入宫,直到听见钟鸣,一个个顿时白了脸色。 虽然李洵重病多时,他们其间很多人早已有此猜测,但兹事体大,又没听闻真切的消息,便也不敢多想,更不敢妄言。 可眼下,三声丧钟落定,今晚召他们入宫的原由,以及借皇帝之名下那道口谕的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一个吏部官员很快反应过来,大步走向殿门,抬手推了一推。门扇晃动两下,却已然紧闭,显然是被从外面落了闩。 一旁的皂袍文官见此也急忙上前,试着一推,殿门确是打不开了。 这一下终是在百官之间炸开了锅。 一直在大殿最前闭目养神的陆彦闻声走近,众人见他当是有了主心骨,忙道:“丞相!殿门被锁了,向外叫人也不见有人应答!” 陆彦皱了皱眉,又让人去看两旁的侧门。 “这边也被从外落了锁!” “我这一侧也是!” 众人一听,终于确认他们竟真是被困在了太极殿中,愈发不安起来。 桓昱对陆彦道:“文贤,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陆彦余光扫过众人,偏偏带兵的霍远山和褚冉不在:“我若知道,还怎会与你同被困在此处?” 桓昱有些不信:“太子殿下是唯一的储君,怀谦将众人聚在此处的意图,你居然不知?” 陆彦眼底划过一抹阴沉。 唯一的储君?怕是不然。 宁晏礼如此大费周章是何居心,旁人不知,但他却能料知一二。 在百官面前道明身份,再以威逼利诱夺得皇位。 当年那个苟延残喘的小兽,终于长成,要露出獠牙了。 百官正惴惴不安地在大殿上议论,这时,门外却突然传来抬闩的声音。 殿门开了。 冷风随之卷入,众人不觉打了个寒噤。黑甲军持刀进殿,肃然列在两旁。 刚有人要开口斥责不成体统,就见宁晏礼撂摆进殿,大氅的肩头还落着雪,带着周身寒意,只一个眼神扫过去,便让那人将话音卡在了嗓子里。 他身后一侧跟着钱福,手捧托案,摆着一道明黄的诏书; 另一侧跟着司白,身着玄甲,端端呈着一柄嵌着玉石的宝剑。 陆彦认出,那是天子剑。 违背圣意者,可不论场合,持剑立斩之。 而此刻圣意便是钱福手中的诏书。 御前大多是宁晏礼的人,监国寺又掌着皇帝的印玺。假拟一道圣旨,对如今的宁晏礼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换言之,眼下他的意思,便如同圣意。 陆彦看向更漏,心下谋算着。 子时将过,即便没有霍家的兵符,只要能拖到淮南王府进京,事情就尚有转机。 届时由他带头扶李昭继位,再以陈太后之名“清君侧,除佞臣”。宁晏礼狂妄至此,早与百官离心背德,纵使明出身份,也终究躲不过一个乱臣贼子的恶名。 他思及此处,宁晏礼已行至殿上。 谁想,方才还对被困在太极殿心生不满的百官,见黑甲军一个个扶刀而立,立马变得乖巧起来,纷纷伏手恭道:“见过侍中大人——” 陆彦覆手而立,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宁晏礼居高临下,目光睥睨过来,二人距离最近,视线隔空有一刹那的交锋。 百官虽已知皇帝崩逝,但经钱福在太极殿上说出来,还是寂默片刻,随之便是一片恸哭哀嚎。 宁晏礼漠然看着这一张张或是真情,或是假意的面孔,兀地想到前世,自己死后是否也有这样一番虚与委蛇的光景。 百官一边哭丧,一边用眼缝瞄着殿上,见宁晏礼面色逐渐沉冷,哭嚎声适时低了下去。 桓昱站在陆彦身边,见状率先开口:“陛下在时宁侍中掌监国寺,协太子殿下统领朝纲。眼下陛下崩逝,吾等为臣虽痛心疾首,但国不可无君,朝纲不可荒废,遂还请宁侍中主持大局,册立新君。” 桓昱自视高明,以为这话既明捧了宁晏礼,又暗中替陆彦说话,尽早助李昭上位。却不知陆彦一听此言,恨不能当场堵住他的嘴。 偏桓昱话音刚落,百官又纷纷称是,陆彦更不好多言。 宁晏礼侧脸看了钱福一眼,钱福随即呈着诏书上前。 陆彦微微眯眼,心中料想宁晏礼或会用这诏书做文章,果然就听他道:“先帝圣明,早已将传位诏书拟好。诸位当遵从此诏,若有违者,天子剑下,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字寒得惊人。 百官闻言无不心下战战,见钱福正要展开诏书,便下跪伏首,准备接旨,却忽闻陆彦说道:“钱常侍且慢。” 钱福动作一顿,众人亦是一愣,同时向陆彦看去。 宁晏礼微微挑眉,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曼声道:“丞相有话要说?” 陆彦上前几步,面向百官:“宁侍中监国不假,但太后与皇后仍在,这册立新君一事,也当请二位娘娘到场才是。” “按制既有先帝遗诏,便无需议储,只要遵诏即可。”宁晏礼不疾不徐道:“还是说,丞相打算抗旨?” 宁晏礼这话说得甚重,殿上众人皆是一惊,却听陆彦又道:“怀谦此言差矣。这遗诏若是真的,老夫必当遵照,尽心竭力辅佐新君。可是——” 他顿了顿,道:“倘若有人矫诏,该当如何?” 第113章 第113章 篡改伪造诏书,视同谋逆。陆彦此言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司白将手中的天子剑一紧,喝道:“丞相慎言!” 两侧的黑甲军顿时拔刀,太极殿内的气息骤然紧张起来。 百官一片骇然。 陆彦冷眼瞥向四周的黑甲军,又将视线挪到宁晏礼身上:“老夫身居相位十余年,从未听闻先帝留有遗诏,怀谦莫不是弄错了?” 宁晏礼勾了勾唇,抬手命黑甲军将刀收回,缓缓走下大殿,行至陆彦面前。 他眸中浮现一抹戏谑,用只有他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道:“丞相何不耐心一些,等钱常侍将诏书念完?” 陆彦冷嗤,也压低了声音:“你步步谋算,走到今日,旁人不知你心思,难道还想瞒得住老夫?宁怀谦,你莫要贪心太多了。” “若不是丞相非要与霍家联姻,又何至于此?”宁晏礼讽刺一笑:“丞相当真以为我看重的,是那个空荡荡的皇位?” 陆彦冷笑。 不是为了皇位还能为了什么? 殿外隐约传来将士们的呐喊与厮杀,百官惶然骚动起来。一个黑甲士卒匆忙进殿,低声对宁晏礼秉道:“大人!淮南王李鳌与世子带兵攻进来了!” 宁晏礼望去,纷飞的雪片之后,止车门外果然有依稀攒动的火光。 淮南王府的动作比他预想中快了一些。 陆彦见此眉头舒展开来,微微一笑:“让你拿到虎符,确是老夫大意。但眼下诸侯已遵太后娘娘‘清君侧’的懿旨,前来勤王。” 他道:“怀谦,这一局,你赢不了了。” 宁晏礼无谓地看他一眼:“丞相苦心谋划,倒不怕引狼入室,与他人做了嫁衣?” “名不正则言不顺,”陆彦神色从容:“百官容不下李鳌父子,霍家更容不下他们,只要除去你,霍远山自会与老夫一道扶持太子上位。” “既知虎符在我手里,丞相为何笃定我今日会败于李鳌之手?” 陆彦笑了笑,脸上浮现一抹掺着轻蔑的傲然,那是久居庙堂,又身居高位之人常有的神情。 “你确是个聪明人,但老夫在朝中多年,见过的聪明人早不可胜数。你在背后计划的那些谋算,我又岂会不知?”他道, “你表面上担心京中生变,命霍远山从京郊大营调兵镇守城门,连日防备。暗中却交代褚冉,放松上京城西侧琅华门的守卫,引李鳌父子进京。再让三郎带兵于宫外策应,一待李鳌父子打进宫门,宫中黑甲军与三郎内外合围,必当将其父子二人擒获。” “先是瞒天过海,后再瓮中捉鳖,若非狂悖大意,你倒确有几分胜算。”陆彦似惋惜般笑叹:“只是怀谦,你太高看自己,又太小看老夫。三郎终究是我陆氏的人,到了这种时候,怎会与你同心?” 嘈杂的兵戈声越来越近,淮南王府的兵马似乎已攻破止车门,向太极殿前的端门逼近。 百官早已哄乱一团,无人在意陆彦与宁晏礼说了什么,只顾着慌乱四散,却被司白带兵持刀拦住,根本没给他们留下退路。 无数羽箭穿过漫天雪花,于夜空落下。 守在太极殿宫院里的黑甲军不断倒下,又一波一波的冲上去,死死顶住不断从外被撞击的端门。 随着一下下沉重的咚响,宁晏礼望向摇摇欲坠的宫门:“丞相就不担心我会杀了你,再杀了皇后和太子,拉着你们为我陪葬?” “老夫若是会怕,又如何走到今日?”陆彦笑得冷漠:“但老夫知道,即便你知自己将败,也不会杀了太子。因为与其让太子上位,你更不甘心让李鳌父子得手。” “丞相就如此笃定?” “成王败寇,谁人不是在赌?” “至于老夫与皇后,”陆彦继续道:“只要金陵陆氏兴盛不衰,死则死矣。” 这话冷漠得令人胆寒,但宁晏礼闻言却是一笑。 “不愧是丞相。”他缓缓将视线挪回陆彦身上:“只是今次怕是要让丞相失望了。” 言罢,未等陆彦反应,宁晏礼突然抬了抬手。 身后的司白赫然抽出天子剑,剑刃寒光映过百官惨白的脸:“天子剑前,失仪者立斩!” 众人皆是一颤,当即定在原地,殿上骤然陷入死寂。 外面的厮杀与攻门声仿佛被放大,不断撞击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他们却在这时听见宁晏礼平静道:“宣诏。” 陆彦一怔。宁晏礼却视若未见,覆手立于他身侧,低声道:“还是请丞相先听完遗诏吧。” “杀!杀啊——” “除奸佞!斩孽臣!” “诛杀宦党!扫清前朝!以安天下!” 端门被轰然撞破的一刹,淮南王府的兵马身着赤甲,呐喊着冲杀进来,如一道殷红的血河,顷刻将守在宫院内的黑甲军冲散。 钱福尖细高亢的声音穿透宫殿,亦穿过血腥的喧杂。遗诏按例从先帝的伟绩开始行文,缓缓述说着李洵的半生,如旷远的梵音,高悬于夜幕之上,响彻众人耳畔。 殿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百官个个面如土色,但碍于士人颜面,更碍于司白手中的天子剑,只得垂头覆手,两股战战地听着冗长的诏文。 陆彦却面露得色。 胜负已分。 即便宁晏礼待会儿在众人面前道出自己的身份,妄图持诏继位,眼下也是来不及了。 淮南王府的兵马已至,名正言顺的储君只有李昭一个。若钱福在遗诏中道出“李衍”的名字,宁晏礼就只会成为矫诏篡位,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的嬖佞,届时百官也不会再依从与他。 大势至此,宁晏礼输了。 且将死无葬身之地。 “李衍”这个名字亦会被世人遗忘,留下的终仍是他百年不衰的金陵陆氏。 陆彦脸颊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而宣诏声还在继续。 “……皇太子昭,仁孝厚德,累经监抚,聪敏勤勉,无违朕意……” 陆彦愣了愣,只觉钱福的声音忽然有些模糊,自己似乎没听清楚。 “宗社存焉,不可无主,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 ——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 陆彦面色陡变。 宁晏礼拿出的遗诏,竟是传位于李昭! 监国寺辅政,宁晏礼持先帝遗诏扶太子李昭继位,于情于理于制,名正而言顺。 那前来“勤王”的诸侯成了什么? 早先与淮南王府合谋的陆氏,又成了什么? 然而一切已来不及了。 随着数声惨叫,以及兵戈坠落的声音,“哐”地一声,殿门被从外踢开,打断了钱福的宣诏。 身着赤甲的将士冲入殿内,劈卷的刀刃仍滴着黏腻的血,百官哗然。 先帝驾崩,太子依诏继位,此时闯入的,不是欲图篡位的乱臣贼子,还能是什么? 陆彦的神情渐渐僵硬。 宁晏礼回过头,冷眼看向赤甲将士身后,一个正步步迈上长阶的身影,淡道:“丞相可仍旧自信通晓人心?” 陆彦浑身一震,不可置信道:“你竟没有矫诏?” 宁晏礼眼梢上挑,带着一丝讥诮:“丞相,这一局到最后,你没看透任何一人。” 陆彦嘴唇翕动,瞪着双眼,说不出话来。 越来越多赤甲将士涌入,黑甲军被逼得步步后退,一众朝臣缩在他们身后,也跟着步步后退,很快被逼至角落。 唯有宁晏礼与陆彦仍站在原地,由司白和影卫护在中间。 走上长阶的来人终于看清面孔,那人身着金甲,腰佩长刀,迈入殿中。 “许久不见,宁侍中别来无恙。”李慕凌脸上仍挂着伪善的笑容,带着将士缓步走近。 宁晏礼戏谑一笑,冷道:“世子倒是沧桑许多。” “从前不知宁侍中有如此胆识,死期将至还是这般巧言善辩。”李慕凌道:“宁侍中可记得本世子曾有言,倘有一日你落到我手里,我定将你剖肠破肚,曝尸城上。” 他顿了顿,笑道:“不想这一日竟来得这样快。” 宁晏礼勾唇:“臣彼时也说过,将拭目以待。” 李慕凌脸色渐沉,他倏然抽刀捅入一个内侍的身体,伴随着那内侍的一声惨叫,百官眼见着那内侍抽搐几下,倒了下去,纷纷倒吸了口气。 鲜血泂泂涌出,染红大殿的地面。 黑甲军后有一文官看不下去,壮着胆子喊道:“诸侯无诏本就不得入京,世子又于殿上随意杀人,这是作甚!” “带兵攻上太极殿,是何居心已不必言说,”司白横剑喝令李慕凌停下脚步:“逆贼若再近一步,休怪刀剑无眼!” “逆贼?”李慕凌停下脚步,不屑道:“我淮南王府得知有佞臣挟持太子,特带兵前来勤王。你说的逆贼,怕是另有其人。” 说着,他将目光又移回宁晏礼身上。 一旁,陆彦面色焦急,刚要开口,却被宁晏礼制止:“丞相莫急,这出好戏才刚刚开场。” 言罢,他微微抬手,百官身后的侧门被忽然打开。 众人看去又是一惊,竟见李昭身着冕服从门内走出,由内侍与黑甲军簇拥着,肃然步至殿上。 百官同时躬身伏手:“参见太子殿下。” 李昭从昭阳殿来,眼眶微微有些红肿,但脸上神情却仍旧端重自持,小小少年俨然已颇具君临天下的帝王风姿。 他抬袖免了众臣的礼,方看向殿下的李慕凌,朗声道:“谁是佞臣,谁是逆贼,今日百官皆在,本宫看得清楚。” 众人闻言也望向李慕凌,陆彦的脸色不禁白了白。 “来人。”李昭道:“将逆贼欲图谋反的证据呈上来!” 话音甫落,众人面露愕然,李慕凌眸光一凛,不禁攥紧了手中的刀柄。 鸦青很快带人进殿,他手中呈着托案,百官伸头望去,只见其上竟是一张洇满血字的帛书。 正当李慕凌犹夷不解之时,李昭已拿起帛书,厉声道:“淮南王府与前乌山郡丞暗中勾结,开采私铁偷制兵器,欲行谋逆。乌山郡丞血书供词在此,李慕凌,你可还有什么要分辩的?” 李慕凌咬牙切齿地看向宁晏礼,没想到他竟将乌山郡的事用在此时,分明是有备而来,不觉向后稍退了半步。 果然,只见宁晏礼淡看了鸦青一眼,原先畏缩在大殿角落里的“宫人”们顷刻从袖下抽出兵刃,飞身而上。 李慕凌面色陡变,身侧的将士挥刀护他连连后退,怎奈那些“宫人”分明是宁晏礼手下的影卫,个个以一当十,淮南王府的叛兵很快被逼至殿外。 宁晏礼迈过血染的门槛,行至长阶之上,居高临下道:“速将逆贼拿下!” “世子小心!” 叛兵护着李慕凌退至宫院,青石板上积雪被血水融化,仓促中,李慕凌险些滑到,狼狈地挣扎起身,抬头却见有大队人马从身后的端门冲了进来。 身旁的叛兵有些慌了:“莫不是还有埋伏!” 李慕凌闻言面色青紫,慌乱地从腰间拔出佩刀。 密密麻麻的火把将黑夜燃亮,宁晏礼的影卫和殿内冲出的黑甲军愈来愈近。 待李慕凌看清端门那队人马身披的赤色甲胄,不禁眸光一亮,浑身不知因先前的狼狈而愤怒,还是因见到李鳌的援兵而激动,不可控制地微微震颤起来。 他笑容逐渐狰狞,回头望向长阶上的墨色身影,一字一句地狠狠道: “王府众将士听令,活捉宁晏礼者,赏千金!” 第114章 第114章 无数叛军涌入端门,冲杀声如山呼海啸,几乎将整座太极殿倾倒。 李昭攥紧拳头就要跟着宁晏礼出去,却被百官拦下:“殿下不可!外面实在危险啊!” “叛贼狂妄肆意,凌踏宫门,本宫岂能后退!” 桓昱急忙上前:“外面既有宁侍中安排的黑甲军,殿下还是莫要出去了!” 李昭面露忿然:“可如此危机关头,本宫怎能将太傅一人独置于危险之中!” 百官却仍将他拦得严严实实:“殿下是国之根本,若有半分闪失岂不正中叛党下怀?还请殿下三思!” 李昭出不去,一时又气又急,便转而对护在他身旁的影卫道:“尔等无需在本宫这里,快去保护太傅!若叫太傅伤了半分,本宫定不会轻饶!” 众影卫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犹豫,但见李昭态度坚决强硬,只得听命:“诺!” 一旁的陆彦回过神,随众影卫急急跟到殿外,就望见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纵马踏过兵卒的尸骸,于李慕凌身旁翻身下马,向长阶之上望来。 他眸光一震,认出那人正是淮南王李鳌。 只见李鳌似乎向两旁交代了什么,叛军的攻势渐渐停了下来。见此,宁晏礼亦抬了抬手,影卫与黑甲军也退至阶下。 双方兵戈相向,在火光与血海中紧张对峙。叛军的赤色甲胄连城一片,几乎将整座宫院填满,并延伸至端门以外。 淮南王府的意图昭然若揭,眼见情势失控,陆彦看了宁晏礼一眼,而后忙上前两步,高声道:“如今陛下崩逝,太子将于柩前继位,王爷此番率兵前来,怕是有什么误会。” 李鳌闻言将刀指向他,嗤笑道:“你这老狐狸密信请老夫出兵相助,如今本王来了,又岂有轻易回去的道理?” 不想李鳌竟当众指出他与淮南王府勾结,陆彦脸色顿时铁青,僵在原地哑口无言。 宁晏礼见此微微挑唇:“丞相引狼入室,滋味如何?” 陆彦咬牙:“这就是你要老夫看的好戏?宁怀谦,你既知李鳌父子二人狼子野心,如今不想想如何退敌,还有心情讥讽老夫?” 宁晏礼冷笑不语。 陆彦急了:“待叛军攻上来,你以为李鳌父子第一个会取谁的性命?兵符在你手上,不如现在速派人将城中驻军调遣入宫,尚有一丝希望!” 宁晏礼却置若罔闻,笑道:“丞相还不明白?我有影卫与黑甲军相护,独自脱身根本不成问题。” 陆彦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宁晏礼说的什么意思。 若待叛军诛杀储君,血洗宫闱之后,宁晏礼再带兵杀回,取李鳌父子二人首级。他便成了清剿逆贼的功臣,届时恢复身份,登上帝位便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陆彦想不到宁晏礼竟算计到了这一步,不由得退后两步:“你——” “不过丞相放心,”宁晏礼打断道:“从前我确有此番打算,但如今早已改变心意。” “何况,”他将目光望向端门之外:“我今晚已有约定,这出好戏,要捧她来唱。” 雪渐渐停了,但寒风依旧凛冽。 李鳌听不清二人在长阶上说了什么,有些不耐,对陆彦道:“文贤,你若看得清形势,先将你身旁惯爱装神弄鬼的小子绑了丢下来!” 未等陆彦开口,他又将刀尖指向宁晏礼:“军师提醒本王,你这阉人身份有疑,本王却是不信,已死之人焉能复生?今日就将你捉了,是真是假严刑拷问便知!” 风将大氅吹得猎猎作响,宁晏礼垂眼望向李鳌,眸底泛起寒光:“人死不能复生,王爷既明白这个道理,当善自珍重才好。到了这般年岁,若将性命葬送于此,岂非不值?” 李鳌年逾花甲,听他提及年岁十分忌讳,当即怒目圆睁:“你这阉人——” “父亲莫要被他激怒!” 李慕凌上前,狠狠道:“眼下局势尽数掌控在我们手里,那阉人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想在口舌上讨几分便宜罢了。待拿下他,千刀万剐,置入油锅,届时且看他是否还能这般风轻云淡!” 李鳌闻言觉得有理,遂强压下怒意,却又闻宁晏礼道:“王爷与世子带兵外出多日,可有听闻寿春连下了三日的雨,王府里先王妃亲手种下的梧桐,眼下就只剩下一把枯枝了。” 这话题倏而岔远,李鳌怔了怔:“什么?” 他与李慕凌父子二人迅速对视一眼。 王府数日未曾来信,他们都不知寿春落雨,宁晏礼怎会知王府里的梧桐树在雨后枯了? “我也是午后才收到军中传信,”宁晏礼的声音不疾不徐穿透冷风,渗着阵阵凉意:“王爷与世子外出这几日,骁骑将军已持太子与监国寺谕令,带兵攻下寿春。你们此时便是想回,也回不去了。” 长阶下的父子二人神色骤变。 陆彦也是一脸的难以相信。这分明与陆衡对他“透露”的宁晏礼的谋划全然不同! 陆衡信中明明说自己连日都在京郊大营,只等今晚在城中策应,却不想早已带兵离开上京,还偷袭拿下了寿春? 陆彦几乎要站不稳了。 自己的幺子竟在这种时候,帮宁晏礼彻头彻尾地将他骗了! 宁晏礼侧目瞥了陆彦一眼:“丞相安心,子远连日带军疾行,尤为辛苦。我已回信允他在淮南王府歇上几日,再与大将军和褚将军两路兵马汇合,齐攻云都。” 他道:“想来淮南王府应不输相府,子远与众将士或许住得习惯。” 陆彦诧异地看向宁晏礼,半张着嘴,嗓中却发不出声音。 他数日前才求霍远山为陆衡拟了“子远”二字为字,但冠礼一直未及操办,宁晏礼怎会知晓? “你这奸宦休要信口雌黄,以这拙劣之计动摇我淮南将士!”李慕凌的怒喝传来,将陆彦思绪打断:“淮南本就易守难攻,何况还有军师在王府坐镇,区区数日,你们怎拿得下寿春?” “军师?”宁晏礼挑眉冷笑:“不想那村夫倒有几分本事,也是你二人蠢笨,竟被他利用至此。” “你!”李慕凌咬牙切齿:“你这是何意!” “那村夫恨毒了谢氏,早随其母做了魏人,又怎会真心为淮南王府效力?”宁晏礼对他道:“他明知你资质愚钝,仍煽动你的野心,无非就是为了眼下局势,使我大梁内乱,好让魏人趁机来犯。” 宁晏礼漆黑的眸子稍稍一动,又看向李鳌:“王爷可知李淑妃腹中龙胎因何而死?” 此言既出,李慕凌与陆彦同时一窒。 宁晏礼缓缓道:“龙胎死于那村夫所制的南疆毒,经世子默许,由玄武安排宫人动手,为的就是让王爷彻底断了未来在朝中立足的可能,才好下定决心在今日这样的时候放手一搏。” 他讥诮道:“世子与陆氏的私心被那村夫利用得分毫不差,只是不知王爷得知痛失外孙的原由,眼下作何心情?” 李鳌瞪大双眼,先是望向陆彦,又转头看向李慕凌,唇色因巨大的震惊而泛青,捂着心口道:“他所言可是真的?你竟默许他们对你阿姊下手?她腹中怀的可是你的亲外甥!” 伪善的面孔被宁晏礼当众撕破,李慕凌恨不能当即杀他泄愤,然而面对李鳌的质问,他却不得不回,嘴唇翕动两下,才狠心说道: “成大事者何拘小节?若真如他所言淮南回不去了,父亲与我更当在此一搏!何况眼下的胜算明显在我们手中,那些话或许只是他一时的拖延之计!” 言罢,李慕凌一举长刃,对叛军众人喊道:“尔等与我冲杀上去!活捉宁晏礼者,赏千金!率先入昭阳殿得玉玺者,封上将军!” 这一番话瞬间将叛军点燃,赤色的甲胄涌动起来,长戟与刀枪直指长夜,一时呼喊震天。 陆彦上次见到此景,还是十六年前魏兵攻入旧都之时,他连退数步,若不是扶住太极殿的门框,差点跌坐下去。 殿内桓昱等老臣也傻了眼,护着李昭就往内宫逃窜。 宁晏礼的神色却不见一丝起伏,头也没回,眺向极远处,见止车门外又燃起依稀的火光,终于微微勾起唇角,对鸦青道:“她来了,准备动手。” 鸦青得令,挥袖间,数只黑鸦从太极殿飞檐上扑振羽翅,飞上夜空。 下一瞬,宫院两侧的廊庑顶上哗然冒出无数弓手,整齐密布,将泛着银光的箭簇指向围聚在宫院里的叛军。 与此同时,宫院两侧的神虎门和云龙门也被赫然推开,冲入大批的黑甲军,把淮南王府的叛军团团包围。 未料宫中仍有埋伏,李鳌与李慕凌二人皆为一惊。 叛军上一刻还高涨的气势也被生生压了下去,顿时骚动起来。 宁晏礼居高临下道:“李鳌,淮南王府与太后陈氏勾结,欲图谋反。陈氏伏罪后深觉悔悟,已畏罪自缢,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听闻陈太后已死,李鳌的神情倏然僵硬:“你说什么?” 宁晏礼冷睨着他,继续道:“陈氏自戕前有言,阳华长公主乃是她与贼人私通所生,非先帝亲子,然念及其已被魏人诛杀,遂仅将其除名于宗牒,贬为庶人,不再追其欺君之罪。” 宁晏礼将这些话刻意说得很慢,声音仿佛一把带着倒刺的尖刀,在众人毫无察觉时,既稳又准地剜入李鳌的心中,再带着血肉,狠狠拔出。 “是你将她们……”李鳌颤抖着,死死盯向宁晏礼,面色越来越青,泛出一种明显不正常的淤紫。 “父亲!”“王爷!” 李慕凌与几名叛军见他摇晃,连忙将他扶住。 宁晏礼却已将抬起的手放下,下令道:“放箭。” 话音一落,接连不断的“笃笃”声响起,无数道箭矢破空而出,从宫院两侧的廊庑顶“嗖嗖嗖”射向叛军。 几乎是瞬间,就有二三十人倒了下去,而其中数箭,正落在李鳌与李慕凌的脚下! 李鳌脸色愈发不对,身体也渐而发僵,李慕凌和几人护着他,在乱箭中仓惶后退。 “后撤!后撤!” “保护王爷世子!” 慌乱的叫喊声夹杂着箭簇没入血肉的钝响,又一波羽箭射来,十几名叛军便成了人肉靶子,应声倒地。 “快!快撤!”李慕凌从怀中摸出参丹,急促喂入李鳌口中。 身旁的将士挥刀劈断两支羽箭,护着二人不断后退,但周遭早已乱作一团。大多叛军嗡乱四窜,不断被羽箭射中倒地,还有的慌不择路,被脚下的尸体绊倒来不及爬起,叫人生生踩死。 李鳌终于缓过一口气。李慕凌穿过密集混乱的人群,望见端门仍未关闭,便接连砍死几个挡住退路的叛军,喊道:“快从端门撤回去!” 这一句话将一些叛军从混乱中拉回,护着二人不断后退,同向端门撤去。 他们来时早已将宫外的侍卫杀尽,只要冲出端门,就能得到一丝喘息。 局势的骤然逆转,让太极殿百官都振奋起来,有些胆子大的已经跑到宁晏礼身后,撸着袖子咬牙切齿,像是随时准备提刀上前取了李鳌父子的性命。 然而虽然叛军不断倒下,活着的越来越少,但护着李鳌父子那一波人却也越来越远。 眼见着他们就要从端门撤出,有一个文官急了,对鸦青道:“逆贼就要跑了,长史怎么不叫一旁的将士冲上去!” 鸦青看了一眼宁晏礼,转头安慰道:“顾御史莫急,大人自有安排。” 那文官狐疑,焦急向端门望去,却见原本漆黑的门洞中忽而亮起火光,紧接着便有震天动地的喊声响起。 “护太子,诛逆贼!” “冲啊——” 黑压压的将士冲杀进来,将李鳌和李慕凌的退路截得严严实实。 再细*望去,只见远处一片玄色甲胄间,竟有一纤薄飒爽的倩影,身着月白劲装,袍摆翻飞,单手抓着缰绳,如轻盈云霞,纵马穿过一众将士,疾驰到最前。 待火把将那张秀美的面孔照清,那文官差点惊掉了下巴,大叫道:“怎么是位女郎?!” 其他朝臣亦是一愣。 军中怎么还有女郎? 那女郎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答案,又急于求证,便下意识望向宁晏礼。 却见他一双凤眸沉静地追着那道身影,少顷,于唇边漫起一丝浅笑。 第115章 第115章 一个文官叹道:“想我大梁连女郎都能诛讨逆贼,军中将士若个个有如此气节,来日定能收复旧都!” 其他几人闻言,纷纷点头赞叹。 宁晏礼侧脸瞥了他们一眼,旋即对鸦青道:“取弓来。” 羽箭飞快搭上弓弦,宁晏礼张臂拉开长弓,视线所及从那道月白身影上收回了一些,很快盯上一名挥刀冲过去的叛军。 “嗖”地一声,箭簇划出一道银光飞向百步之遥,径直刺穿那叛军的后心。 鲜血在月白袍摆上溅出一道猩红,青鸾还未抽刀,就见那叛军已经倒下,背后赫然插着半截羽箭。 她抬头远远望去,长阶上那道墨色身影已又搭上一支羽箭。 见此,青鸾紧了紧手中的刀柄,目光迅速从叛军中扫过,很快便发现李慕凌那身乍眼的金甲。 十步开外,李慕凌和李鳌,就被叛军围在中间。 青鸾眉头一蹙,夹紧马腹,飞快跃过一众叛军,向二人冲去。 父母的血仇,与自己的旧恨,终是该做个了结! 高台上的羽箭不断射来,靠近她的叛军一个个悄无声息地倒下。 有宁晏礼的掩护,青鸾很快穿过叛军的抵抗。 她反手从一人背后抽出羽箭,箭簇带出血淋淋的皮肉,沿着一点寒芒簌簌滴落。李鳌见身边将士不断倒下,捂着心口正要寻李慕凌的踪影,刚一转头,背后却被一只羽箭顿时贯穿! 他瞪大双眼,回头看向青鸾杀意翻涌的眼,未及抬手,又有三支长箭凌空飞来,登时将他胸甲刺穿! “当啷”一声,李鳌手中长刀坠落。 他缓缓把头转回去,目光涣散地望向长箭射来的方向,刚喃喃开口道出“李衍”二字,却在下一刻就涌出满口的血。 青鸾手上发力,把插入他背后的箭簇又狠狠向里推了一寸。 李鳌又涌了一大口血,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咚地一声朝太极殿的方向跪倒下去。 “王爷!” 叛军见此蜂拥上来,却当即被更多黑甲军围住。李鳌身下很快漫开大片鲜血,抽搐几下就不再动了。 青鸾向宁晏礼望了一眼,旋即收回视线,转头向被乱军冲远的李慕凌看去,同时从腰间抽出长刃。 她抬头望来的动作转瞬即逝,但还是清晰落入宁晏礼的眼中。他勾了勾唇,反手摸向箭篓却摸了个空,笑意一敛,转头看向鸦青。 冷刀似的目光刮在脸上,鸦青倏然将视线从青鸾那边收回,才发现手中的箭篓空了,急道了一声“大人恕罪”,便去唤人取箭。 李慕凌带着余下不多的叛军向宫院侧面的云龙门退去:“待会从此处退出,留几人断后,剩下的随我冲出去!” 他身旁的侍卫有些犹豫:“可是王爷——” “此时顾不上许多了!”李慕凌厉声打断:“我若也折在此处,就再也没希望了!” “……诺!” 话音刚落,嗖地一声,一支羽箭射入那侍卫胸口。 李慕凌未及反应,便又有一数支羽箭射来落在他的脚下。他一边抵挡面前的黑甲军,一边疾步后退。羽箭接连袭来,全都不偏不倚射在他前一步的位置上,仿佛稍退慢一步就会刺入他的腿腹。 李慕凌从黑甲士卒腹中狠狠抽出刀,咬牙用余光瞥向太极殿。 他知射箭之人是宁晏礼,亦知此举就是在刻意戏弄他。 然而正待这时,急促打马声忽然传来,李慕凌刚一抬头,就见一道月白身影纵身持刀劈来。他慌乱去挡,待看清来人面孔,心下登时一惊:“阿鸾?” 青鸾冷眼看着他,对身旁的黑甲军道:“守住云龙门,别让他们跑了!” 李慕凌闻言面色骤白:“阿鸾!我真心待你,你怎能与那阉狗一道害我!” “闭嘴!”青鸾几乎是从牙缝中逼出几个字:“你没资格提真心二字!” 说话时,又一支羽箭飞来,精准射中李慕凌头顶的红缨,将兜鍪“哐啷”一声射飞在地。他发髻散掉一半,也顾不上颜面,直被青鸾凌厉的攻势逼得节节后退。 剩下的叛军被黑甲士卒包围,见终究无路可退,也只好丢下刀戟,放弃抵抗。 “阿鸾!派人去霍府刺杀并非我的意思!”李慕凌被身后的尸体绊倒,跌坐在地上,仓惶解释道:“是军师!是军师逼我!若非如此,我怎么舍得?阿鸾再帮我一次!从前的事我不会再计较,待来日事成我接你回去!” 恨意将青鸾眼底逼红,但看着此时的李慕凌,她更觉荒谬,曾经的自己竟会被这样的小人蒙蔽。 “回去?”她冷笑道:“回哪里?” “淮南!”李慕凌道:“阿鸾,我们一起回淮南!” 青鸾将刀尖指向他的鼻尖,清艳的脸上浮现一丝戏谑:“跟你回淮南?等着饮下一杯毒酒,死后再被你以侧妃之礼厚葬?” “阿鸾你为何——啊!!!” 话未说完,刀尖已刺入李慕凌的左肩,鲜血随着刀身没入泂泂涌出,李慕凌的脸因疼痛而逐渐扭曲起来。 他大口喘着粗气,连完整的话都说不清了:“阿,阿鸾……你我之间,我们何至于——啊!!!” “噗嗤”一声,伴随着李慕凌的嘶喊,青鸾倏而将刀抽出,又刺入他的左肩! “你今次所受之伤,还远不及我断臂之痛!”青鸾狠狠道。 说着,她又将刀抽出,李慕凌面色惨白,不成声的求饶着,却见她眸光一沉,再度提刀向他刺来! “啊啊啊——” 李慕凌的嘶哑的叫声响彻整座宫院,刀尖却蓦地停在了他的眼前。 青鸾只觉手臂一紧,转头看去,竟是宁晏礼拦住了她。 “你!”青鸾一时气极,眼底猩红地瞪向他。 宁晏礼没有说话,只侧了侧脸,用眼神向身后太极殿上的朝臣瞥了一眼。 青鸾随之望去,见百官一个个面露怔忪,正瞪着惊恐的双眼看着自己,也愣了一瞬,立即从前世的恨意中清醒过来。 宁晏礼从她手中接过长刀,丢在地上,用锦帕慢条斯理地帮她擦去手上的血:“你若觉得不够,待他下狱,我可教你用百种手段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 这话明明既歹毒又残忍,偏在此时听入青鸾耳中,却莫名勾出心底大片酸胀。 在旁人眼中,李慕凌欲图谋反,罪无可赦,无非也就是一死。而她的痛和恨,这天下间却只有宁晏礼一人能懂。 青鸾抽回手,趁心底那股酸意涌上眼眶前,把脸扭向了另一侧,轻声应道:“好。” 鸦青已带人忙碌着开始善后。 李慕凌双肩血流不止,惨白着脸,瘫坐在地上。司白带着几名黑甲士卒奉命上前将他拿下。 青鸾转过身,余光不经意一瞟,见跟在最后那名士卒额角有道斜疤,不禁多看了一眼。 那士卒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瘦削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一丝少年人的青涩,但却眼含煞气,与周遭的血腥氛围很是相合。 军中年不过二十的很多,杀过人的,或是见惯杀人的也不少,可身上戾气如此之重的却不多。 这样的人到最后往往不是做了将军,就是成了沙场上的白骨一堆。 “叫缙云给你带去的内甲可穿在里面了?”宁晏礼将大氅脱下披到青鸾身上,却见她仍望向李慕凌被押着离开的方向,不禁微微蹙眉:“看什么呢?” 青鸾似在回忆:“那少年郎我好像在哪见过。” 宁晏礼眸子沉了沉:“少年郎?” 青鸾没听出他话音不对,仍竭力回忆着,恍然间,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像—— 那画像由一官兵拿着,对周围的人问道:“你们布庄上可见过此人?” 彼时的她循声望去,就见那画像上的少年面容瘦削,剑眉长目,左侧额角有一道寸长的斜疤。 仿佛有一道白光在眼前闪过,青鸾蓦地想起,方才那士卒分明就是画像上的少年! 她脸上划过一抹惊诧,对宁晏礼急道:“那少年是你当日派人搜捕的重犯!” 话音将落,未等宁晏礼将她拦住,青鸾已飞身追了上去,肩上的大氅倏然脱落,坠于宁晏礼脚边。 与此同时,原本押着李慕凌的“黑甲军”忽然转头,架着人向宫门跑去。司白察觉有异,刚要回身拔刀,却被那少年一剑从背后刺入! 血光溅入眼角,青鸾纵身扑向那少年,两人在混着血水的雪地里翻了个滚,那少年倏然从袖下亮出一柄短刃,青鸾也同时抽出桃木簪! 眼见两人互相对刺过去,宁晏礼脸上骤然失色:“阿鸾!” 他当即抽出身旁影卫的长刀横空飞掷出去,那少年眼疾手快抽身疾退数步,再抬头挺刀刺向青鸾,却见一道墨影从余光中飞出,带着一道寒芒和汹涌的杀意飞速逼近! “锵”的一声,少年手中短刃被长剑挑飞,自知不敌,他回头见同伙已带着李慕凌逃至司马门,也不恋战,转身便逃。 “来人!传御医!”鸦青带人围了上来,待看过司白的伤势才稍松口气:“幸而未伤及要害!” 青鸾从雪地上爬起,见远处司马门前戍卫稀薄,心底突然萌生出一种直觉,刚要去追,就被宁晏礼一把拦住,锢在怀里,吼道:“你不要命了!” 那少年名唤稚奴,是谢辞身边最得力的侍卫,便是鹤觞也曾差点折损在他手里,一众影卫之间,怕是只有童让能与他一较高下。 宁晏礼不敢设想,若方才他出手稍迟了半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他漆黑的眼眸蕴着怒火,沉甸甸压在青鸾心上。 可她转眼望见李慕凌将要逃走,却根本无法坐视不理,不由得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咬牙道:“李慕凌若是不死,我这条命便算白活一次,不要也罢!” 青鸾决眦欲裂的神情,宛若一只被恨意灼烧的小兽。 宁晏礼沉沉地看着她:“可你今生并非为他而活!那村夫既有此番算计,必有后招,你追上去只会白白送死!” 青鸾对上他的视线,方才的猜测却在脑海里渐渐清晰。 少顷,她突然开口:“你前世抓到谢辞了吗?” 不想青鸾会问到这一点,宁晏礼呼吸微窒。 “你说谢辞算计必有后招,那你呢?”青鸾看着他,声音渐冷:“前世你于司马门设伏,今次为了引出谢辞,却故意卖出破绽让他派人将李慕凌救走。” 她眼尾泛起殷红:“李衍,若非想起前世,我差点都被你骗了。” 第116章 第116章 宁晏礼面色微变。 千算万算,他却未曾料及,青鸾竟会这么快察觉出他的意图。 谢辞在淮南王府背后与他屡次交锋,但前世他却因毒发,在诛杀李慕凌后,错失了擒住这位“军师”的机会。这一次天时地利具在,他断不可能再让谢辞逃了。 而谢辞此人却实在狡猾,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扔出李慕凌这个鱼饵,引他上钩。 只是这个办法,终是要有人做出牺牲。 “你明明知道,谢辞救出李慕凌后,会以淮南王世子之名,向北魏借兵夺回淮南,只因有伯父和陆衡带兵,你自信谢辞不会是你的对手。” 青鸾将他衣袖攥得更紧:“但你可曾想过,届时谢辞定会率军拼死抵抗,战火必然波及淮南百姓!我前世亲眼所见淮南一十三座城池中的百姓,他们不肯背叛大梁,皆被魏人残害!” “你说得没错,”宁晏礼紧盯着青鸾的脸,沉声道:“可那村夫并非等闲之辈,若放虎归山终是祸患!且眼下他既已出手,定会在沿途设伏,怎能若冒然去追?” “你既经历过云都之难,又如何能眼睁睁让淮南的百姓再遭劫难?”青鸾只觉整颗心都将凉透:“难道这便是你前世修的帝王心术吗?” 宁晏礼胸口微窒,沉声应道:“是。” 他道:“若要收复旧都,谢辞必须死。” 自古王侯将相看的是输赢成败,又岂会记得青山之下埋了几多冤魂枯骨? 想起曾被血染红的淮水,和那些曾与自己并肩而战的百姓,青鸾微微颤抖起来。 她红着眼眶推开宁晏礼的手臂,却又立即被他拉住:“阿鸾……” 青鸾将他挣开,于袖下攥紧了桃木簪,忍着在眼底打转的泪水,默然转身。 宁晏礼面色有些苍白,漆黑的眸子紧紧凝视着她的背影,少顷,突然开口:“这可是你曾经的遗憾?” 青鸾浑身一滞。 宁晏礼看着她微微颤动的双肩,轻笑了笑,垂睫淡道:“我懂了,这一趟刀山火海,我随你同去。”。 城郊,急促的打马声穿林而过。 “大人!派出去的探子有消息了!”童让策马从前面迎了过来。 宁晏礼抬手命众人停下,影卫们纷纷勒紧缰绳。 “那村夫离开淮南后应是去了夷城。”童让道:“咱们眼下循着血迹追的方向亦是夷城,应该没错。” 青鸾翻身下马,用火光照亮地面,好在先前刚下过一场雪,马蹄印和一路留下的血迹清晰可见。 “以李慕凌的伤势,恐怕撑不到夷城。”她道:“他们或许会在沿途休整。” 宁晏礼嗯了一声,亦下马走到青鸾身边,在血迹上观察片刻,又于心底估算了一下距离,向童让问道:“前面可有村落?” “再往前,最近的要二十里开外了。” 宁晏礼沉吟道:“传屠苏鹤觞,从楚王、豫章王封地返回先到夷城探清虚实。另传鸦青,让他派人将我们途径之处方圆五里内再仔细搜查一遍,定不可有疏漏。” “诺。” “不过,”宁晏礼道:“我猜他们应该会撑到前面。” 青鸾颔首:“李慕凌一行白日赶路太过显眼,他们定要在夜晚多抢些时间才行。” 宁晏礼又对童让道:“你带人继续在前面探路,但要小心,淮南王府剩下的精兵尚不知被那村夫秘密安排到了何处。” “诺。” 而后,他看向青鸾,见那皙白的俏脸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红,不禁问道:“可需要稍作歇息?” 青鸾摇了摇头,拉着缰绳翻上马背:“我也觉得,他们应该就在前面了。” 天色由深见浅,远处的村庄传来声声鸡鸣。 童让又将探得的消息报了回来:“村里人说了,约莫半个时辰前,确是有人挨户重金求药。不过那人得了伤药便离去了,并未在村子里停留太久。” 宁晏礼问:“可说往什么方向去了?” 童让向村子北边的山涧望去:“向北去了,只是这边没有下雪,无法再循着马蹄印追了。” “山里有水,估计他们是要将李慕凌的伤处理好了才能上路。”青鸾道:“此时沿着水源追上去正是时机,不过也要小心提防。” 宁晏礼看向山涧两侧的密林和陡石,微微颔首。 童让却是一笑:“大人常说那小哑巴剑术了得,今日我倒想会上一会。” 他伏手对宁晏礼道:“大人,便让属下带人先行,你与女史稍等些时候再跟上来。” 没等青鸾阻止,宁晏礼就已默许,嘱咐道:“万不可大意。” 童让应了一声,便一夹马腹,带了七人向山涧行去。 青鸾看着几人背影,对宁晏礼急道:“林中极易设伏,怎可放心让他先行?” 宁晏礼却向山涧的西侧抬了抬下巴:“我们走这边。” 青鸾面露狐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林间有条被落叶铺满的小路。 马蹄踏过落叶,发出沙沙声响。 小路蜿蜒而上,宽窄不一,尽头弯弯曲曲隐藏在树干和巨石之后,不知会通向何处。落叶下混着砂石,马蹄不时打滑,青鸾牢牢攥着缰绳,才让马行得稍稳一些。 好容易捱到一处宽阔地,再往上看,唯一可称为“路”的小土径却倏而变得更窄,马匹不可并行,只能前后行成一列通过。 众影卫在四周查探片刻,终于确认只有这一条路可行。 青鸾正欲重新上马,却觉手臂一紧,回头看去,是宁晏礼拉住了她。 她看向他,眼里像是在问:怎么了? “前面不能并行,”宁晏礼平声道:“你与我同骑一匹。” 青鸾愣了愣,没等拒绝,又听宁晏礼道:“或者我与你同骑一匹。” 青鸾怔住,定定望着他。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正待她怔忪的功夫,宁晏礼却松开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青鸾只觉腰间一紧,身体陡然腾空。她下意识挣扎,脚底一蹬,刚胡乱踩住马镫,便被送上了马背。 未等她把气喘匀,温热的气息已从背后包裹上来。 宁晏礼翻身上马,双臂自然环住她,一边握上缰绳,一边活动手腕,似叹息般轻声道:“你这些日子在霍府似乎吃得不错。” 幽冽的沉香化作一丝凉意沁入耳后,勾起直穿头顶的酥麻,青鸾呼吸微窒。 她动了动唇,半晌才找回语言:“不似在大人府上,折磨得人夜夜不得安睡,自然胃口好些。” 话一出口,青鸾明显感觉宁晏礼动作一顿,随后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丝轻笑。 青鸾蓦地意识到什么,脸颊一热,当即后悔了。 本是想随口接上一句,好让自己显得和宁晏礼一样自然,可偏这话听起来却很容易让人想歪了去。 她咽了咽嗓子,索性不再说话。 一行人骑马穿梭在山林中,四周很静,偶尔有鸟扑簌翅膀的声音。 “这是附近百姓上山踩出来的野路。”宁晏礼道:“再往上走,就会看见水源。” “你怎么知道?”青鸾颇为意外。 “为了躲李鳌和魏人的追兵,我曾在山里躲过一段时间。”宁晏礼道。 青鸾微微一怔。 她未曾想过,从云都惨案后到他回宫前,宁晏礼是在何处,又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本该是天之骄子,却一落成泥,将最好的少年时光都沦为了磨难。 想必再好的性子,也该熬得冷硬了。 大约到了山腰,果然听见依稀的流水声。 宁晏礼示意众人下马。 青鸾很快在一块秃石后发现一小滩血,以及小撮的野兔毛。 一个影卫蹲下用手指沾了沾那血迹,见仍潮湿着,小声奚落道:“这帮逆贼倒还有心情开荤。” 宁晏礼轻嗤了一声:“小心埋伏。” 循着水流声又走了片刻。兵戈相撞的铮响细微入耳,青鸾脚步一顿,抓住宁晏礼的衣袖,低声道:“有人。” 宁晏礼垂眼看向紧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指尖纤细白皙,大约因紧张已捏得失了血色。 他反握住那只手,将人顺势带到身后,同时抬起另外一只手,示意两旁的影卫别动。 众影卫神情严肃起来,纷纷扶上刀柄。下一瞬,却见前方密林中飞速闪过两道人影。 宁晏礼眯了眯眼:“是童让。” 青鸾诧异,所以童让当真与那少年遇上了? “快追!”宁晏礼吩咐四人去帮童让,旋即便带着青鸾等人疾步前行。 那名唤稚奴的少年多为断后,李慕凌和其他人一定尚未走远! 山涧旁的开阔地,干树枝搭的火堆噼啪燃烧着,升起一丝青烟,里面落着两条烤得焦黑的鱼,四处凌乱散落着被血浸透的帛布。 青鸾抬头望去,七八个身着黑衣的壮汉刚跳入林中,其间两人还架着一个几乎被血染透的背影,正是李慕凌。 众影卫顿时冲了上去。 青鸾刚一抬脚,却被宁晏礼拽住,她才发现或许刚才太过紧张,竟不知自己的手是何时被他攥住的。 可无论如何,现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李慕凌就在眼前,定要将他在此截住。 此时却听嘶啦一声,宁晏礼抽出匕首,从袍摆反裁掉一条衣料,三下两下缠到二人交握的手上。 青鸾大惊:“你这是作甚?” 却闻宁晏礼道:“前路凶险,定不要与我分开。” 第117章 第117章 双方很快交起手来,在林中打成一团。 黑衣壮汉们使的是魏兵常用的胡刀,刀身弯曲而厚重,每每挥起都发出破空的嘶鸣,劈在影卫的银甲上,顿时将衣襟染红。 彼此下的都是死手,对方自然也受伤不轻,被逼得步步后退。 青鸾见架着李慕凌的两个正欲趁乱离开,连忙拉上宁晏礼:“在那边!” 宁晏礼几乎是被她托着跑出几步,面前倏尔劈来一道寒光,眼见就朝两人缠握在一起的手上落下来。 他眼疾手快,一把将青鸾拉回身后,抬腿一脚将那壮汉踢飞,随后用方才裁衣的匕首,朝李慕凌背后飞掷出去。 适逢李慕凌双腿一软,向前栽倒,那匕首唰地划破他身旁黑衣壮汉的手臂,溅出一道血注。 “保护世子!”那人捂着胳膊,血从指缝滋滋流出,但他仍拼命用另一只手,连拖再拽地把李慕凌往前面山坳方向拉。 “你先把手松开!”青鸾想要挣开宁晏礼的手。 在此关头,两人绑在一起行动不便,实在容易误事。 “无妨。”宁晏礼却道。 无妨?他们刚刚差点被人砍断了手,他居然还说“无妨”? 青鸾急急去解缠在手上的云锦,反被宁晏礼握得更紧。 只听他道:“跟我走,黑衣的交给我,你去亲手将李慕凌了结。” 宁晏礼带着青鸾追了上去。 李慕凌大概因失血过多,已脱了力。那两名壮汉拖着他,很快便被追上,其中一个干脆回过头朝宁晏礼劈来。 宁晏礼抓住那人一只手臂,却不料那人看向他和青鸾交握的手,冷嗤一声,旋即凶光一闪,从另一手袖下亮出一把寒森森的短刀。 “小心!”青鸾惊叫。 宁晏礼蹙了蹙眉。 单手的确很不方便,但他还是不想撒开。 眼见那刀尖向自己刺来,宁晏礼眼色一沉,发力拧脱了那人的腕,而后用手握住另一边刺来的刀刃。 血顺着修长的五指蜿蜒滴落,如鲜红的珊瑚珠,被宁晏礼苍白的肤色衬得格外醒目。 他额上微微暴起青筋,冷然抬眼看向那黑衣壮汉,眸光狠戾,仿佛整个人都散着刺骨的寒。 两相抗衡间,那黑衣壮汉显然被他震慑住。 所有的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青鸾亦是大惊,情急下迅速用脚尖勾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刀,向上一挑,抓住刀柄奋力刺去—— 她瞄着那黑衣壮汉的肺脏要害,几乎用了浑身的力气,刀身在瞬间没入,“噗嗤”一声,发出穿透血肉的闷响。 肺血倒行,那黑衣壮汉决眦欲裂,顿时喷出乎满口的血,周身力道一松,摇摇晃晃瘫倒下去。 “当啷”短刀从宁晏礼手中脱落,砸在地面露出的石尖上。 “大人!”不远处的影卫发现宁晏礼受伤,脸色骤变,顿时劈倒眼前的对手,冲了过来。 宁晏礼面无表情睨他一眼,那影卫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调头去追李慕凌。 这时候,青鸾已不由分说解开那条云锦,拿起宁晏礼受伤的左手,指节间和掌心里的伤口极深,几可见骨,看着都让人觉得钻心的疼。 青鸾凝眉用云锦缠住宁晏礼的手,尽管动作很轻,却仍闻头顶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抽气声。 她倏然抬眼,正对上宁晏礼的视线。 他正微微垂着眼睫看她,漆黑的眼眸衬得脸色苍白,带着一丝隐忍,凝视着她,也不说话,只摊着掌心的伤口,似是任由她摆弄。 青鸾旋即敛下目光,随口道:“疼吗?” 可问完她就后悔了。 这不是废话,伤成这样能不疼吗? 心底的歉疚莫名更重了一层,青鸾竭力将手上动作放得更轻,却闻宁晏礼轻回了一句: “无妨。” 青鸾咽了咽嗓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眼前只能先简单包扎一下了。” “好。” 宁晏礼仍旧看着青鸾的脸,专注且认真,仿佛被她托在掌心的手不是自己的。 他试图在她的神情里寻找着什么,哪怕一丝一缕,也足够让他忘了所有的疼。 两人交叠的手,染满了他的血,被山中秋风一吹,冰凉黏腻。 远处的兵戈声仍在继续,青鸾包扎的动作小心而仓促,显得既紧张又焦急。 他不确定她的紧张和焦急究竟源自于何处,遂突然很想分辨清楚。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宁晏礼用另外一只手,抬起了青鸾的脸。 青鸾倏尔抬眸,以为自己下手又重了,紧张道:“我再轻——” 话未说完,宁晏礼却忽然低头,倾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青鸾睫羽一颤,只觉四周一切在刹那间安静下来,万物停滞一瞬,便被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淹没。 与此同时,远处弓弦绷响。 青鸾蓦地睁大双眼,下一刻,整个人便被宁晏礼揽在怀里旋身一转,数道箭矢带风声刮过。青鸾在天旋地转中抬头,就见宁晏礼衣袖被破开两道。 对方的援兵到了! 身后树林有无数黑影逼近,宁晏礼反手撕下衣袖,缠在掌心,一把攥住青鸾的手向前面山坳跑去。 流矢不时从耳边擦过,虽有影卫护在身后,但尚不清楚对方有多少援兵,还是不好轻举妄动。 青鸾向前望去,山坳是开阔地,左前是通往山巅的密林,右前是一条石缝夹道,想要通过只能侧身。 李慕凌是被带着从左侧密林逃离的,但眼下若为躲追兵,还是从右侧穿过石缝,便可大大降低对方援兵追上来的速度。 青鸾犹豫片刻,想让宁晏礼带人先走右边,自己往左前去追李慕凌,却不料刚想开口,宁晏礼已对众影卫吩咐道:“你们走右边,午后在山脚汇合。” 众影卫稍显迟疑,却还是应了。 青鸾看向二人交握的手,抿了抿唇。 在岔道处,宁晏礼故意将缠在手上的衣袖丢在地上,为他们争取出一些时间。对方援兵暂时看不见了踪迹,但青鸾却已在树干上发现了之前派去追李慕凌那影卫留下的标记。 “就在前面了。”她道。 追上李慕凌时,前面的断崖已没了路。 带他逃走的黑衣壮汉与影卫不知扭打到了何处,只留下早已因失血晕厥过去的李慕凌。 刀尖向下的一刻,青鸾有些犹豫。 追兵很快会到,若留着李慕凌一口气,尚能用他做一番交涉。 “下不去手?”宁晏礼站在她身旁,居高临下道。 声音似有不悦。 这话醋味大得毫不遮掩,可青鸾此时却无心与他争辩这些。 往前是绝路,身后有追兵。 若只有她自己,尚肯放手一搏。 但眼下偏宁晏礼也在,纵是他说要陪自己趟这刀山火海,但她却不能让他在这重新来过的一世,又因她而死。 “反正他这样大概也活不长了。”青鸾道:“留着他一口气,或许——” 话音未落,持刀的手就被宁晏礼握着往下一压,噗嗤一声,血溅了青鸾一身。 看着李慕凌的身体抽搐几下,嘴角流出一道鲜红,头向侧一歪,青鸾怔住了。 她愕然伸出两指,想要去探他的颈脉,却被宁晏礼一把拉开。 “死了还碰他作甚。”宁晏礼皱眉道。 青鸾几乎忘了自己刚刚亲手报了前世之仇,转头瞪向宁晏礼,气得脱口而出:“至少可用他一口气,换你安全离开的!你怎么就急着把他杀了?” 这回换做宁晏礼怔住。 看着青鸾气得涨红的俏脸,他眸光微动:“你是担心我?” 青鸾不耐地挥开他。她开始有些搞不懂此人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我是怕你再因我而死,下一世还要找我寻仇。”她莫名有些烦躁。 宁晏礼垂着黑眸看她:“所以你是怕我会死。” 青鸾偏过头,不去看他那张极擅蛊惑人心的脸,纠正道:“我是怕你揪着我不放。” 追兵的甲胄声随风刮入耳畔。宁晏礼望向前方的断崖,隔岸峰峦叠嶂,相距数里,被枯树蒙上一层灰暗的笔调,隐在稀薄的晨雾中。 他突然道:“若这一次没死,我们回去后便成婚,可好?” 青鸾愣了:“你说什么?” 宁晏礼道:“我想看看命数到底容不容得下你我。” 青鸾仍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们在那!” 正待此时,对方援兵追了上来,黑压压几十人,胡刀被天边将要升起的日出映出一层薄红。 箭矢密集从天而降,宁晏礼拉起青鸾开始向断崖狂奔。 青鸾瞪大了双眼,才明白他方才那话的意思。 他竟是要带她跳崖! 若与敌人拼*杀上去或许还有一丝希望,可若从这百丈高的山崖上跃下,怕是连骨头都会摔成齑粉! “你疯了?”青鸾惊叫道。 她虽知宁晏礼行事素来乖僻,但也没想到他会疯到这步田地! 宁晏礼侧了侧脸,眸光仍旧平静:“敢赌吗?” “什么?” “若你我没死,便回去成婚。” “宁晏礼!”眼见断崖越来越近,青鸾挣脱不开,面色愈发地白:“你怕不是真疯了! 短刀与箭矢不断飞来,临近断崖,迎面顶上一股飓风,吹得青鸾睁不开眼。几乎同时,她便被紧紧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风声呼啸,青鸾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胸膛里的心跳,和自己的正剧烈交缠在一起。 “日出了。” 宁晏礼的话音被风掩盖,但她却听得无比真切。 青鸾顶着风艰难睁开双眼,只见半轮红日破云而出,喷薄出万丈金光,驱尽山林晦暗,将晨雾照成一片火红的云海。 她方知,断崖下竟有一条穿山而过的河。 这时,青鸾只闻宁晏礼含笑轻道了一句:“看来是我要赢了。” 便觉身体一轻,被他拥入了红尘。 第118章 第118章 即便被宁晏礼紧紧护在怀中,但坠入河水瞬间的冲击也叫青鸾登时昏厥过去。 混沌中,她只觉浑身冰冷,刺骨的寒。 她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 梦到少时在淮南王府苦练一身本领,梦到与宁晏礼的数次交手,梦到被长公主斩断双臂,梦到被李慕凌灌下一杯毒酒…… 青鸾痛得眼泪直流,却喊不出声。 直到梦里长夜将尽,天际泛起赤红霞光,她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一刹那间,噩梦如潮退去,她看到了父亲母亲,亦看到幼时的自己。 在云都春日的暖阳下,有阿父阿母陪在身旁,她摇晃着短小的身子,举起小木剑胡乱挥舞。 后来,她长高了一些,随父母回到上京,见到了慈爱的伯父和两位堂兄。又在堂兄口中,第一次听说了当今陛下的名字。 堂兄说,陛下虽然年少,但却是沉稳持重的性子,仁孝聪睿,十几岁便已有明君风范。 再后来,她至及笄之年,在一次宫宴上,终于初见了堂兄口中的少年君主。 明明是光风霁月如谪仙般的一张脸,但不知为何,她却偏觉私下里的他,应该不是这样的。 可若叫她说为何,她却又道不明白。 旁人不敢唤他名讳,但她却偏敢一声声地唤他李衍。他也不恼,只是会在背地里故意捉弄她,逗得她脸红心跳,再过回头一次次唤着阿鸾来哄她。 直到他们大婚那日,火光映着他的脸,那双漆黑上挑的眼,却变得渐渐冰冷。 大红帐幔和高低错落的红烛在顷刻化作燃天的火。 那与他有着同一副面孔,却名为宁晏礼的人,隔着簌簌倾倒的房屋,将箭对准了她的心口。 …… 在羽箭飞来的刹那,青鸾倏然惊醒。 她大口喘着粗气,睁眼定定地看着屋顶的木梁,一时回不过神。 “青鸾!你醒了!”画屏握紧她的手,起身看她。 对这场景强烈的熟悉感,让青鸾不禁一凛:“画屏?” 画屏被她眼神看得一愣,用帕子帮她拭去额上的冷汗:“可是做噩梦了?” 青鸾怔了怔,蓦地抓住画屏的手,温热真实的触感传入掌心,登时让她心下一紧。 这并不是梦,可醒来为何会见到画屏? 难道她又重生了? 脑海很快浮现坠入河水前的记忆。 青鸾面色慢慢泛白。 所以,她是又死了一次? 那宁晏礼呢? 他也死了吗? 一系列猜测跳出的瞬间,青鸾仿佛被置入冰窟,巨大的惶恐与不安漫上心头,让她顿时坐不住了。 她忍着浑身剧痛,赤足迈下床榻。画屏被她的反应吓住,怔怔道:“青鸾你这是怎么了?” “他呢?”青鸾彷徨地看向她,如呓语般喃道。 “什么?”画屏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急着想要拦住她:“你要去哪?” 四周是全然陌生的环境,青鸾踉跄着将画屏推开,如没头苍蝇般在地上乱转,耳边不断响起宁晏礼的声音—— “你是怕我会死。” “我想看看命数到底容不容得下你我。” “敢赌吗?” “若你我没死,便回去成婚。” 清冷熟悉的话音逐渐纷乱嘈杂起来,一股脑充入耳畔,青鸾只觉顿时头痛欲裂。 她抱着头,拼命想捂住双耳,但宁晏礼的声音还是一个劲地顺着指缝往里钻,如蔓延的藤丝,顺着她的身体扎进心脏,越缠越紧。 她一时疼得喘不过气。 所以,命数果然还是容不下他们的。 温度从手脚渐而退去,青鸾忽然脱力,栽倒下去。 几乎同时,“哐当”!一声门被推开,刺眼的日光照射进来,青鸾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却被一人紧紧抱住。 沉香夹着室外的寒气将她紧紧包裹,青鸾看见那人左手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顷刻泪流满面。 “你没死……”感受到那人沉稳的心跳,青鸾薄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如决堤般流下。 宁晏礼垂睫看她,读懂了她的话,用指腹一遍遍帮她擦去泪水,轻声道:“你也还活着。” 他低头吻上她的眼角:“果然是我赢了。”。 霍长玉推门而入时,正撞见自家亲妹妹被一个无媒无聘的无耻之徒搂在怀里轻薄,若不是有画屏拦着,他差点就要跟宁晏礼动起手来。 青鸾靠在榻上,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嘬着汤药,苦得说不出话来。 霍长玉坐在较近的矮凳上,刻意用身体将宁晏礼与自家亲妹妹的视线隔开,就连宁晏礼让缙云送了白糖进来,也被他拦下。 青鸾眼巴巴看着那碟糖,馋得不行,却被他吼道:“你敢随他跳崖!难不成还怕药苦吗?” 只这一句,青鸾就再不敢出声了。 她若要说出来自己是被宁晏礼强拉着跳下山崖的,恐怕这小小的农舍里就要见血光了。 当然这血是谁的说不好。 毕竟看起来,无论从脑力还是武力,霍长玉都不太像是宁晏礼的对手。 她这也是为了自家兄长好。 可让青鸾没料到的是,此时宁晏礼却开了口。 “你莫要为难她,”他道:“是我抱她跳下去的。” 不知是因为宁晏礼这坦然而又理直气壮的态度,还是因为那个“抱”字,霍长玉刚撒出一些的气又被顶到了头顶。 他几乎是从矮凳上跳起:“宁怀谦你发疯也就罢了!如何能逼着青鸾跟你一起发疯?” 宁晏礼掀眼瞥了他一眼:“当时情急。” 这一句勉强算是解释的解释,将霍长玉满腹的牢骚堵了回去。 趁这时候,青鸾伸出一指,偷偷从画屏递过来的瓷碟里蘸了点糖,含在嘴里,瞧着霍长玉果然被宁晏礼三下两下败下阵来,不禁摇了摇头。 然而她并不知道的是,这四个字宁晏礼在她昏迷的三日里已用来打发霍长玉数次。 当日霍长玉随鸦青等人在河边找到他们,见到宁晏礼抱着昏迷的她迎面走来,差点就丢下了那些尊卑礼数,抡起拳头。 好在宁晏礼勉强算是给出了一个解释。 可他还是很气。 “你既醒了,待歇息半日,便随我回家去。”霍长玉冷着脸对青鸾道:“父亲听说了你那晚在太极殿的事,急得连发了十二封书信回来。若叫他知道你此番受伤,还不知有没有打仗的心思了。” 青鸾知道这最后一句话,霍长玉是说给宁晏礼听的,便将脸埋在汤药碗里,低低道:“我哪里有受伤?” 听她这么一说,霍长玉气得又要发作,好在被画屏连忙拦下。 她接过青鸾手里的空碗,柔声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对你很是担心,此番特命我来照顾你,都盼着你平安无事的回去呢。尤其是太子殿下,殿下听说你——” “太子这些日子要忙着国丧,怕是没时间见她。”宁晏礼突然开口打断,语气似有不善。 不知宁晏礼为何要拦着自己去见李昭,青鸾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宁晏礼转头对上她的视线,片刻后,冷冷开口:“难不成你还要回东宫去?” 青鸾不明所以,但听他话锋又这般刺人,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回呛他一句,故意得色地向他挑了挑眉:“宁大人,我若想回去,来日可就不是在东宫,而是在昭阳殿了。” 说到此处,青鸾还真动起心来。 来日李昭继位,自己若能在御前谋个体面的女官,倒也不错。她总归是做不惯那闲散的世家女郎的。 谁料,宁晏礼却是眉头一锁:“所以你是喜欢昭阳殿?” 青鸾看着他眸光渐沉,像是若有所思,登时猜出他动了什么心思,不禁脸色一变,忙道:“不是,不喜欢,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她可领教了宁晏礼的疯劲,若让他会错了意,怕是李昭的皇位又要不保了。 宁晏礼狐疑地看她一眼。正待这时,门外传来鸦青的声音:“大人,夷城那边传来消息了。” 画屏闻言帮青鸾掖了掖被褥,道:“正好我去给你煮些清粥来。” 而后又对宁晏礼和霍长玉欠身一礼:“奴婢先退下了。” 宁晏礼微微颔首,霍长玉看着画屏要出去,这时也顾不上自家妹妹,旋即起身随她跟了出去。 他边追边道:“这些事交给旁人来做就行了,你好不容易离了凤仪宫,能得几日清闲,何必呢?” “奴婢来此是为了青鸾,怎能借机惫懒?” “说了多次,你在我面前莫要自称奴婢,我听着刺耳。” “……奴婢记着了。” 二人话音渐远,青鸾听着不禁掩嘴直笑,宁晏礼也收回视线轻嗤一声,而后才对鸦青道:“可是那村夫的消息?” “是。”鸦青道:“那名唤稚奴的少年从童让手下落败逃走后,探子在夷城发现了他。而与他同行之人,有个身着布衣的,据传回画像看,正是那村夫。” 听闻谢辞确实藏身夷城,青鸾与宁晏礼对视一眼。 “屠苏鹤觞何时能到?”宁晏礼问。 鸦青算了算:“大约明日午时前就能赶到。” 明日午时?青鸾盘算起来,若从眼下这村子出发,明日午时前,亦可到达夷城。 她看向宁晏礼,只见他指尖一下下点在桌案上,正似眯眼算计着什么。 她猜他定不会错过这个在大梁境内拿下谢辞的机会。 果然,片刻后宁晏礼动作忽然一顿,对鸦青道:“即刻备车,带好人马,半日后动身夷城。” 青鸾闻言在瓷碟里蘸了蘸,将白糖点在舌尖,唇角微微弯出一个的弧度。 鸦青应声退了下去,宁晏礼转眼见她脸上隐约挂着一抹得色,挑了挑眉:“笑什么呢?” 青鸾旋即收敛神色:“没什么。” 宁晏礼却没那么好打发:“可是在想回东宫的事?” 青鸾觉得这人还是那般不可理喻:“怎么扯到东宫去了?” 宁晏礼皱起眉头,眸色沉沉地看她,半晌才道:“阿昭继位后,早晚也是要在世家里甄选后妃的。” 青鸾愣了愣,看了他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惊讶于此人竟连自己亲侄子的醋也吃,不禁脱口道:“太子才多大?” 第119章 第119章 宁晏礼面不改色:“待三年国丧一过,阿昭也年有十七了。” 且在他看来,青鸾在东宫时,他那侄子就对她颇为依赖。 青鸾有些受不了他,蹙眉道:“宁大人想的怕不是太多了。我累了,大人在此多有不便,还是先出去吧。” 说着,她便将被子一蒙,背对宁晏礼在榻上躺了下来。 宁晏礼却走近,在榻边坐下,把青鸾捂在头上的被子拿了下来:“可是阿鸾,从前的事既已揭过,我却不想再等三年。” 青鸾心中一揪。 她知道以宁晏礼的性子,若非他自己放弃,此事终究还是要被他拿出来,直至有个结果。 但正如她昏迷时,所做的那个“理想中”的梦,他们二人隔着前世,便注定不可能会有结果。 她无法辜负陆衡,同时也无法忘却前尘,与宁晏礼坦然一生。 于是,青鸾合眼道:“大人莫要忘了,我与陆衡已有婚约,待三年国丧一过——” “你以为三年后你还能嫁到陆氏吗?”宁晏礼平静地打断了她:“想必大将军亲笔的退婚贴,昨日就已送至陆府了。” “什么?”青鸾蓦地坐起身。 宁晏礼没说是自己派人八百里加急到军中去取的帖子:“此番陆彦与陆眺勾结淮南王府险些酿成大祸,大将军又怎会再让你与陆氏牵连?” 青鸾仍觉诧异:“可那些与陆衡无关。” 宁晏礼:“但他确是姓陆。” 青鸾咬了咬牙:“太子殿下自会看得明白,我亦会向伯父说明。” 宁晏礼却道:“阿昭能否看得明白,只在于我,大将军亦然。” 青鸾怒视向他:“宁怀谦!陆衡眼下正在云都为你拼命,而你却要拿他来威胁我?” “我只是想劝你。”宁晏礼道。 青鸾咬紧下唇,瞪了他半晌,才狠下心道:“你为何还不明白?纵是没有陆衡,没有旁人,你与我也不可能。” 宁晏礼心头微微一颤,脸上却仍旧平静,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她:“命数并非容不得你我。” 青鸾被他目光刺得眼底发酸,扭过头不去看他:“你不过是早知有河途径那山崖之下,若非如此,你又岂会以性命冒险?” “但我们确是还活着。”宁晏礼扳过她的肩膀,声音有些发沉:“眼下也并非前世。” 青鸾只觉胸口闷得难以呼吸,拨开他想要下榻:“可你我都忘不了前世。” 宁晏礼却一把将她拉住,低声道:“我能。” 青鸾动作一顿,内心倏而翻江倒海。她缓了半晌才让眼泪没有掉下来,回头看向宁晏礼。 宁晏礼也看着她,像是担心她会不信,又说了一遍:“我能。” 青鸾眼底蔓起细红的血丝,拼劲全力缀着泪水:“但我不行。” “宁怀谦,你知道吗?”她颤声道:“我梦到过无数次在吴叟院中将你刺伤,又被你一箭射穿了左肩。” 宁晏礼紧抿着唇,如玉的面容有些苍白。 青鸾心疼得几乎说不下去,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从前做那梦时,我是恨你,惧你。但你可知,最近我再做那梦,却开始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 “我逃你,避你,是怕你报复于我,但又如何不是恨我自己?恨我自己从前不识人心,害了自己,亦害了你!” 自己前世犯下的错,就如碎裂瓷瓶上的缝隙,无论如何修补,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都永远存在,与她的愧与疚相伴相生。 如此,她究竟要如何坦然面对宁晏礼?又怎能坦然面对他的感情? 滚滚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青鸾抓住宁晏礼的衣袖,几乎泣不成声:“纵是你肯放过我,但你本该如愿的一生终是被我毁了,我怎么敢装作无事发生?我怎么能忘?我怎么敢忘?” 宁晏礼紧紧抱住她,任她在怀中哭泣,奋力捶打着他的双臂,轻哄道:“若是忘不掉,那就不要忘了。你既觉得欠我,那就往后一点点还我,好不好?” 青鸾眼泪簌簌的掉,洇湿了宁晏礼墨色的衣袍。 可她欠他的,终归是一条性命,她要如何才能还清? 宁晏礼在她痛苦的啜泣声中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她在怀中的温度,愈发贪婪,不想放手。 半晌,他道:“亏欠也好,偿还也罢,我们都重新开始。倘若有一日你终是不能接受,我便放你离开。”。 待听青鸾说她要与宁晏礼一道前往夷城时,霍长玉几乎要敲开自家妹妹的脑壳,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青鸾却道是因曾在宁府当差时,提前支了半个月的俸禄,还未还清。 一股火气顶上脑门,霍长玉觉得此刻很有必要给自己开一副败火的方子。 “你当真想清楚了?”他第三遍向青鸾问道。 霍长玉总觉自家这傻妹妹是被宁晏礼诓了。 宁晏礼这人除了一张好皮囊,有时连他相处起来都觉困难,真不知自家妹妹看上他什么了。 青鸾点了点头:“兄长放心,此去夷城算上路途,也不过六七日的功夫。” 霍长玉知道拗不过她,更知道她的心思,便终是叹了口气,不再阻拦,转而向宁晏礼看了一眼,顿了顿道:“我有些话要同你讲在前面。” 二人多年友谊,但霍长玉心底总归是还记得彼此身份,鲜少与宁晏礼说话这般不客气,而唯有的这么几次,都是因为他那“不争气”的妹妹。 宁晏礼大约猜到霍长玉想说些什么,便向青鸾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跟他移步门外。 霍长玉行至院中,在离窗较远的石桌旁停下。宁晏礼从鸦青手中接过大氅披上,将影卫和黑甲军打发到远处,在石凳上端端坐下。 霍长玉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再想起青鸾方才支支吾吾同自己找借口,说要随他去夷城的神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越想越觉得自家妹妹亏了。 宁晏礼看着霍长玉鼻子底下冒着一团一团白雾,默然等他开口。 霍长玉素来不比他能沉得住气,可一张嘴动了动唇,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宁晏礼对青鸾的心思,他不是看不出来。 这么多年来,他确也从未见过宁晏礼对旁的人用过这般心思,遑论男子或是女子,若无用处,便是瞧都不屑瞧上一眼。 只是霍长玉亦了解宁晏礼,他这一生需要谋算的事情太多,而对比他在这些谋算上用的心思,能余下多少精力给青鸾,就未可知了。 反复思量半晌,霍长玉终于长出了口气,正色伏手道:“臣今日冒犯,只想问清楚,殿下究竟是如何想的?” 宁晏礼抬眼看他,知他这般认真,是拿出了霍家人的态度来问自己,便也正色道:“你是问我?还是问我对她?” 霍长玉:“皆是。” 宁晏礼道:“她既肯点头,我自会护她一生。” 霍长玉未曾想他会答得这般果断,不禁愣了愣,但很快又道:“殿下既言要护阿鸾一生,那臣斗胆问上一句,殿下的来日又是何打算?” 他又问:“这三日臣日思夜想,却始终不懂,那晚殿下究竟为何改了遗诏?” 李洵驾崩那晚,是霍长玉带人亲手将太极殿匾额后的遗诏取下。待他将诏书呈给宁晏礼打开,方知李洵在传位诏文里写的,竟是“皇弟李衍”。 霍长玉不懂,以当日时机来看,天时地利人和具在,宁晏礼若在彼时恢复身份,正是实现着十余年筹谋的良机。而他却偏叫钱福等人当即矫诏,把到手的皇位让给了李昭。 时至今日霍长玉也想不通,宁晏礼此番究竟意欲何为。 “那你可曾想过,先帝为何会将皇位给我?”宁晏礼反问道。 霍长玉一愣,苦笑直言:“臣甚至不知先帝究竟是如何察觉出殿下身份的。” 宁晏礼也似一笑,却道:“或许他到死前,都是在试探我。” 霍长玉怔住。 “我这位兄长自少时起便懂得藏锋,朝臣当他昏庸,但他心中却最是有数。”宁晏礼道:“自他年少继位以来,这么多年,陈氏、陆氏、淮南王,个个如狼似虎,每个都想利用他专权朝政,但到最后,你看这大梁终究还是姓李。” 闻得宁晏礼所言,霍长玉方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微微震惊。 宁晏礼继续道:“他到后来,或已对我生疑,但于他而言,大权落于我手,终归要比旁人好些。我若只是宁晏礼最好,一个宦官而已,到底还是要扶阿昭上位。” 霍长玉仍有不解:“可先帝留下那道遗诏,就不担心殿下真是……” 宁晏礼道:“对他来说,我若真是李衍,当日如果凭那遗诏继位,遑论陆彦,怕是其他朝臣也会心存疑惑,纵有军政大权在握,他们无法扭转大势,但矫诏篡位之说会永远存在。来日稍有风吹草动,陆彦便会借机联合世家扶持阿昭,将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逆贼’赶下皇位。” 霍长玉:“那这道遗诏岂不就是在逼殿下对太子下手?” “他在赌。”宁晏礼想起李洵驾崩前所说的话,敛下眼眸,默然勾唇。 “赌什么?” “赌用那遗诏让我心软,换阿昭一命。” 霍长玉有些难以置信:“所以竟真叫先帝赌赢了。” “或许吧。”宁晏礼轻叹似的道,站起了身:“可他有一点终是猜错了。” “什么?” “那皇位我本也不打算挣了。” 霍长玉瞳孔骤震,诧异地看向宁晏礼。 宁晏礼瞥他一眼,微微挑唇,往回走去:“我若真坐到那个位置,你们霍家怕是更不肯叫她入宫受罪了。” 第120章 第120章 夷城北临魏国,东接淮南,距离他们养伤的村落六百余里。青鸾本想着怕谢辞闻风逃跑,他们需得快马疾行,尽力在三日内赶到。 谁知宁晏礼却似不急,一行人北上足足用了七天的功夫,白日赶路,日落休息。最夸张的是,竟还在途径南郡时,特带她绕路进城,就为了吃一顿当地全羊楼的名菜,炙羊肉。 南郡虽然只是小城,但全羊楼的炙羊肉却早名传千里。羊肉在炙烤前已腌渍入味,再加上西域香料用炭火慢烤,上桌时正是色泽油亮,香气逼人。 店里没有单独的雅间,宁晏礼与青鸾一桌,周围几桌则被童让等影卫占满,与大厅嘈杂的氛围强行隔开。 这一路沿途的特色小吃就没停过,一个时辰前的点心还没消化,青鸾闻着炙羊肉的香味,眨了眨眼,也有点吃不下去。 与其说是去抓谢辞,宁晏礼这做派倒更像出游。 青鸾心下是有些着急的。 她决定随他去夷城,其实有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她心里挂念着那吴氏小姑子的死。 且不论前世谢辞在李慕凌害她背后占了多少因素,单想他将那吴氏小姑毒哑,又送到仙乐楼,青鸾就不得不恨。 一个全然无辜的良家少女,他究竟是如何能狠下心的? 而且如今回想起来,与谢辞的每次相遇都不寻常。 初见时,他给小学童买的草编兔子,不偏不倚掉在了赵鹤安逃跑的沿途,拦住了鹤觞的马蹄; 以及李慕凌去赵府做说客时,她与谢辞在东市再遇,刚好出现混乱拖延了宁晏礼去赵府的时间; 还有在仙乐楼那晚,在吴氏小姑坠楼后他“恰巧”出现,带她“脱离险境”。 此人如毒蛇般在暗处洞察着一切,伺机而动又出手迅猛,每一次都又稳又准的切中要害。 尤其是在从宁晏礼口中得知,谢辞其实是利用淮南王府,目的在于搅乱大梁,而便于北魏南侵之后,青鸾再想起他伪装出的纯良身份,以及那常挂在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就更觉不寒而栗。 宁晏礼早察觉出青鸾的出神,却什么也没问,只是不时换公筷帮她布菜,又默自用胡饼夹了满满的羊肉,搁到她面前的瓷碟里。 这几日青鸾常常出神,他都看在眼里,但他不敢开口询问。 对,是不敢。 一路上,青鸾在马车上偶会因路途漫长而睡着,睡梦中的她时常会露出痛苦的神情,宁晏礼便知她是又做噩梦了。 他清楚的明白,青鸾那些噩梦往往来源于前世,有些是因淮南王府,而有些则是来源于他。 莫说青鸾,便是他自己,在正视对青鸾的感情后,每每回想二人前世的数次交锋,他亦觉胆战心惊。 那种后怕如影随形,且会随着他对她越来越无法放手,而逐渐加深,可他知道他不可退却,所以无论那些噩梦如何纠缠,他都不会放手。 哪怕不择手段,也想自私地利用青鸾因感情对他萌生出的歉疚,而留住她。 比如那晚帮她亲手报仇,又故意放走李慕凌,再“被追兵追赶,带她跳崖”,他穷尽一切设计,都是想让她心软一些,再心软一些,好让她跨过前世的心坎,留在他身边。 他原本是有自信的。 自信自己拿得准人性,捏得住人心。 可一连几日过去,他每每看到青鸾被噩梦惊醒,又不时如眼前这般出神,某种不确定的惶然就在他心底越扎越深,仿佛在他心上开了一道越撕越大的破口。 他不敢询问,只怕她一句“我仍做不到”,就将他判处极刑。 宁晏礼有时会想,若真是那样,倒不如让她再将他了结一次,也好过再捱一遍冰冷煎熬的人生。 大厅中食客络绎不绝,人声鼎沸,唯有二人所在这角落沉默得格格不入。 他们各有所思,都没有说话,直到青鸾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碗里碟里早被宁晏礼用菜堆成了小山。 “我……有些吃不下了。”青鸾看着那堆“小山”,不好意思道。 宁晏礼抬手倒了盏清茶,递到她面前:“可是觉得腻了?” 青鸾摇了摇头,抚着圆鼓鼓的胃:“今日路上已经吃得太多了。而且眼见着申时将过,还是再赶一段路吧。” 宁晏礼转头望向窗外,余晖将街市照得金黄,已有贩夫将摊子收起,准备挑担归家了。 他道:“要日落了,今日就在南郡歇下,明日再赶路。” “可出了南郡,在北行三十余里就到夷城了。”青鸾坚持道:“待会儿行快些,赶在城门落锁前就能到。” “我已派人将监国寺的令牌交到屠苏鹤觞手中,让他二人带兵先在城中搜查。”宁晏礼道:“只要那村夫尚在城中,你我早一日到,或是晚一日到,结果都是一样的。” 青鸾知道在这些事上拗不过他,想来也是他早有谋划,遂不再多言。 从全羊楼出门,宁晏礼自然地将大氅帮青鸾披好,又把她扶上马车。 这一路都是如此,青鸾躲得总比他出手晚一步,且常能在他眼底看到一丝类似破碎的神情,几次下来便也不再躲了。 童让等人这几日早已习惯自家大人转了性子似的,刚开始他们看了还一边偷笑,一边牙酸,现今却只道他毕竟是久在御前之人,“伺候”人的差事当真面面俱到。 马车缓缓行驶在去往客栈的路上,青鸾掀开窗幔,向街上看去。 前世路过南郡,不是行军就是逃命,这座小城她还从未这般悠哉地细看过。 “要在城中转转吗?”宁晏礼突然开口问道。 青鸾闻言放下窗幔,转回身子:“不了,若是不赶路,还是早些回客栈歇息,明日也好早些出发。” 且谢辞不是那么容易束手就擒的人,他们明日将至夷城,也该好好养精蓄锐。 “早些歇息也好。”宁晏礼道:“你前些日子刚昏迷那么久,不宜过多劳累。” 青鸾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话。 这几日他们虽在赶路,可劳累着实谈不上,但宁晏礼既是好意,她也不好驳斥。 到客栈一路二人又是沉默。 宁晏礼本就话少,青鸾亦是满腹心事,这别扭甚至有些尴尬的气氛,在这几日总是常态。 青鸾发现,宁晏礼所言的“重新开始”,和她理解的“重新开始,似乎不大一样。 她本以为二人的重新开始,是恢复到一个“相对正常”的关系,试着放下过去,竭力以新的心态面对彼此,之后再考虑来日。 总之,她理解的重点在于“重新”。 而宁晏礼所谓的“重新开始”,重点则似乎在“开始”二字。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他几乎无微不至的“关怀”。 从衣食住行,到情绪表情,有时哪怕经过市集,青鸾多看了某只簪花一眼,或对着某个糖人咽了一下口水,宁晏礼都会马上派人送到她眼前。 此人心思极细,做对手时青鸾便知道。 而今,这份心细用在对人好上,她受宠若惊,但一时也有些无法适应。 她独来独往,自己照顾自己惯了,且他二人相处模式陡转,她亦很是别扭。 最主要的是,那道心坎未过,青鸾还接受不了他的“开始”。 宁晏礼越对她好,她便觉心中压力越重。若来日,自己还是觉得承受不住过去,而选择离开,恐怕莫说是感情,便是与他见面,她都无法坦然了。 若真到了那一步,干脆离开上京吧。青鸾这几日噩梦惊醒后,时常反复盘算着。 届时她可以求霍远山,随他或霍长翎在军中,如果能收复旧都,姑且也算帮宁晏礼圆满一件前世未竟的大事。 之后她会辞别霍府,回到云都,回到自己与*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将阿母的司氏一族重新壮大。 也可以试着和东市的芙蓉记谈谈,将他们单笼金乳酥的手艺习得,开到云都,赚得个盆满钵满,一生富足。 虽然每每想到这些,青鸾心里总会有些密密麻麻的刺痛。 但经过这几日相处,她已愈发坚定,待所有事情尘埃落定,自己若仍打不开那些心结,便不再为难自己了。 否则她和宁晏礼将永远如此,在沉默中彼此刺痛。 她累,且很显然,宁晏礼也不好过。 而且这一世,她想对自己好些,哪怕算是逃避,或是有些自私,她也不想带着内心的煎熬与宁晏礼再彼此伤害一生。 她相信,到时只要不再相见,时间终会抚平一切。 迈进客栈时,青鸾看着店里冷清的人气,颇为意外。 几个伙计零零散散,百无聊赖地坐在长凳上。一个离门最近的,正撑着下巴昏昏欲睡,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进来,把他吓了一跳,差点没从长凳上栽倒。 童让见此,上前向宁晏礼低声询问道:“大人,要不咱们再换一家?” 门口那伙计一双三角眼,看他们一行衣着不俗,连忙抹了把嘴,迎上来局促地致歉:“小的打了个盹儿,多有怠慢,还望各位贵人见谅。” 说着,便热络地将他们往里迎。 宁晏礼转头看向青鸾,似在询问她的意见。 青鸾想着临近边关,像南郡这样的小城官驿简陋,宁晏礼怕是住不大惯,遂道:“就这吧。” 之后她向那伙计问道:“今日生意怎的这般冷清?” 那三角眼伙计听她这话似对南郡了解颇深,还以为他们是常在梁魏两国往来的客商:“敢问贵人是从北边回来,还是要往那边去呢?” “正要去呢。”青鸾这两日仍在服霍长玉嘱咐的汤药,身上时常带着药味,便道:“我们在京中做药材生意,打算趁这时节收些北参。” “怪不得了。”三角眼道:“贵人打南边来,故有所不知,近日边关不大太平,两边往来的人都少了。” 青鸾侧目瞥了宁晏礼一眼,见他眸色沉沉,似在思考什么,遂又问:“可我沿途听说梁魏两国这次是在云都交战,战火怎会这么快就波及过来?” 三角眼唉了一声:“也是外面瞎传,不知是真是假,说是魏国怕云都守不住,转而要分散兵力来攻夷城。便是趁这时机,常有些抢匪恶霸生事,专挑生意人掠夺些钱财。” “怪不得我瞧着路上摊贩这么早就收了。”青鸾思忖道。 三角眼又道:“小的瞧各位贵人不是一般客商,遂多嘴一句,此时若一定要去北边,莫不如花些银两,雇些侍卫,以保万全。” 抢匪恶霸虽不足为惧,不过人家善意提醒,青鸾便也欣然道谢。 宁晏礼见状,对童让使了个眼色。 童让旋即从怀中取了一块银锭,赏给那三角眼。 三角眼哪里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打赏? 他将自己那双密缝三角眼,顿时瞪得溜圆,千恩万谢地将宁晏礼和青鸾引至楼上的上房。 青鸾在最里间,宁晏礼则在隔壁。客栈其他几名伙计见三角眼得了这么大赏,也纷纷“热情”地往楼上跑,却都被童让带人拦了下去。 外面可算得了清净,青鸾解了氅衣,坐下来给自己倒了盏茶,刚啜一口,房门便被叩响。 一开门,见是宁晏礼,青鸾倒不意外。 虽然这几日各自回客房后,宁晏礼都悄无声息,从未来找过她,但今日听那三角眼说完,她也有意与他商量一下去夷城的事。 毕竟北魏欲舍弃云都,转攻夷城,这很不寻常。 可让青鸾诧异的是,宁晏礼不是空手来的,他竟端着托案,案上一只铜香炉,还有整齐排好的香具。 青鸾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托案,面露不解。 “这是霍长玉调的安神香。”宁晏礼道:“你近日夜里似乎都睡不安稳。” 青鸾一愣,下意识就想他为何会知自己夜里睡不安稳? 宁晏礼似看出她的疑问,勾了勾唇:“我是见你白日在马车上时常瞌睡。”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倒像是她想多了。青鸾脸颊微微发热,退了一步,将房门的位置空出,让宁晏礼进来。 “可派人打听过那伙计所言是否属实了?”青鸾坐下,取过一只空盏,也给宁晏礼倒上茶水。 宁晏礼将香炉香具摆在案上:“昨日大将军便已从军中传信出来,这消息大约是真的。” 青鸾沉吟片刻:“云都之于梁魏两国,皆为战略要地,若这消息为真,恐怕北魏取夷城之心是假,救被困在城中的谢辞才是真。” 对于君主而言,有时一个堪用的谋士,恐怕比十座城池都来得珍贵,这亦是宁晏礼必除谢辞的原因。 不过令青鸾奇怪的是,最近她总觉得,宁晏礼开始对此事并不大上心了。 果然,宁晏礼只道了一句“我已命屠苏鹤觞加紧搜查”,便专心侍弄香炉。 不一会儿,一缕青烟就自炉中袅袅升起。 青鸾飞翘的双目盯在香炉上,眉头不觉轻轻蹙起。 宁晏礼见她神色防备,问道:“怎么了?” 待辨明这香确是宁晏礼平时安神用的沉香,青鸾方道:“没什么。” 她在外素来习惯警惕,尤其是熏香一类,太易被人动了手脚,稍有大意,轻则麻痹昏迷,重则当即毒发,实在不得不防。 言罢,青鸾抬眼看向宁晏礼,沉香如雾,在二人视线间缓缓散开,之后是那张神仪明秀的面容。 青鸾心脏像是被什么猛撞了一下。 此人实在生了长好看的脸,狠戾时近妖,沉静时又似谪仙,便如眼前,仿佛瑶林玉树,自是让人仰止于云端。 “从前在府中,你就对这香很是受用。”宁晏礼似在看她,又像是在看那缥缈的青烟。 青鸾蓦地想起,自己之前在宁晏礼殿中到夜里熬不住睡着,就是因他燃了很重的香。 “你把香炉置于我房里,自己用什么?”她记得宁晏礼不用这香,似乎无法入睡。 “无妨。”宁晏礼拿起案上的茶盏,端端轻呷一口,薄唇微微湿润了些,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鲜明。 他弯唇一笑:“我如今纵有这香也睡不稳,还是给你,当是物尽其用。” 青鸾见那骨节分明的长指捏着白瓷茶盏,少顷,才发现到宁晏礼竟是错拿了她刚刚用过的那只。 意识到这一点,再看他缓慢啜饮的唇,轻轻印在那瓷沿上,青鸾脑海蓦地跳出二人曾经唇息相接的触感,或是激烈热切,或是轻柔缠绵,还有一次是自己带着醉意…… 她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燥热。 而那燥热伴随于心底的乱,不断蔓上头顶,不知为何,再看宁晏礼,青鸾突然就有些坐不住了。 120-130 第121章 第121章 青鸾蓦地站起了身,唇瓣翕动,很想开口说点什么,来打破眼前的尴尬。 虽然她知道,此刻尴尬的人,好像只有自己。 她觉得有必要提醒宁晏礼用错了盏,但又怕因此陷入更深的尴尬。可若不提醒他,她又莫名心虚,反倒好像自己心里有鬼似的。 她越这么想,内心就愈加不能平静,尽管她完全不理解自己究竟在紧张什么。 宁晏礼抬眸看向她,瓷盏上沿仍贴在唇上,又四平八稳地呷了一口,才撂下那不知究竟有什么好品的茶。 “怎么了?”他问。 “我是想说……我们……”青鸾脑海中不断闪过不该闪过的画面,心跳也越来越快,顺口扯过一个话茬:“我们……应该在北魏之前找到谢辞……” 宁晏礼望着她,那双如曜石般瑰丽的眸子里,一片毫无杂念的清明,连平素的城府与心机都遁无踪迹。 “你方才已说过此事。”他出言提醒道,像是不解她为何又说了一遍。 青鸾顿了顿,嗓音干哑道:“有,有吗?” 她突然感觉自己被此时的宁晏礼反衬得像个禽兽。 “抓到谢辞后,你打算如何?”宁晏礼突然问。 “什么如何?”青鸾不知他没头没脑问出这句的意思,只觉嗓子干得厉害,便拿起原本为他倒的那盏,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一盏清茶下肚,青鸾五脏六腑都变得清亮许多,“咚”地将瓷盏撂回案上:“抓到谢辞之后,当然要尽快赶回上京。” 临行前与霍长玉说好六七日的行程,眼下谢辞的影还没见,就已经是第七日了,霍远山在军中若是得知此事,还不急得跳脚? “回去上京之后呢?”宁晏礼看着她粉润的双颊,以及明显比平日还要赫亮的双眼,慢条斯理地抬手,理了理衣袖。 青鸾看见他左手紧缠的纱布,随着他的动作,不时露出掌心洇出的血迹,鲜红灼目。 她吞了吞嗓子,有些不解:“回去之后怎么了?” 血液的刺激,会在很多极端情况下,勾起人心底压抑的劣性。 尤其是久于刀尖行走之人。 取人性命尚不手软,心性也自然要比常人冷硬,便也更容易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滋生出恶。 宁晏礼提起茶壶给她和自己各斟满一盏,淡声回道:“可我却不想回去。” 青鸾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他手上收回,拿过茶盏:“为何?” 因为回去后,你定要想方设法地躲我。 宁晏礼没有看她,径自举盏呷了一口,只道:“因为尚有一事未成。” 青鸾本想问他那是何事,但见他唇瓣啜入细流,喉咙不断随之轻轻滚动,突然就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 明明只是客栈供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清茶,竟叫他生生喝出御贡名茶的感觉,莫名叫人看得眼馋。 青鸾也举起茶盏,看了看盏间清亮亮的茶水,不由得仿着宁晏礼的模样,啜饮起来。 两人唇瓣同时印在盏沿上,青鸾掀起眼皮偷偷觑他。 这茶本来寡淡得很,但却叫她想起梨花醉于唇舌交缠的香甜。 宁晏礼撂盏,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青鸾见他端正坐在对案,明明是私下里,又已奔波了整日,玉冠乌发却仍一丝不苟,墨袍整肃,连领口最顶端的衣扣都系得严严实实,突然心生烦躁。 她不觉捏紧了瓷盏,心里倏而跳出一个念头。 若此人不是宁晏礼,若自己没有顾忌,此刻她便该揪起他的领口,再自私一些,干脆做些想做的事,把来日交给来日去说。 倘若以后自己还是决定离开,今日全当再多亏欠他一份算了。 这世上恶人坏人甚多,总归不差她这一个。 某种浓烈的情愫牵动下,青鸾当真在一念之间权衡起来。但几乎就在瞬间,她便被自己脑袋里这一疯狂的想法给吓到了。 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青鸾愣了愣,蓦地用指尖狠掐了自己一把。 痛意从手臂的皮肉传来,思绪和意识与方才并无变化,甚至比平时还要清醒,但感官和情绪确是被真真切切地放大了。 青鸾只觉自己掐自己这一下,竟像是被刀割过似的,心底也莫名生出恼火。 她意识到自己与平日似有不同,随即捂住心口,竭力压抑住情绪,对宁晏礼道:“我好像有点不大对……” “如何不对?”宁晏礼平静地看着她。 青鸾思忖片刻,蹙眉看了一眼香炉,又看向他:“你在香里动了手脚?” 有经验的酷吏审问重犯细作,常用一种特制的香料,使人情绪波动,内心动摇,以此便于刑审,宁晏礼对此应该并不陌生。 于是,未待他开口,青鸾便已提起茶壶,朝香炉浇了上去。 嗞地一声轻响,青烟挣扎一瞬,便被茶水覆灭。 青鸾刚要掀开香炉,手却被宁晏礼登时握住。 他道:“这安神香甚是珍贵,此举未免过于暴殄天物了。” 青鸾心绪本就不平,得知宁晏礼以此算计自己,便愈发恼火,冷冷瞪向他:“宁大人当真从来不让我失望。” 青鸾不知自己此时脸颊微红,一双撩人的媚眼瞪人也似娇嗔般,暗含秋波。 宁晏礼嗓子动了动,只觉掌心有些发热,但仍竭力压制着心底的躁动,平声问道:“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的心?” “人能自欺,亦能欺人。”青鸾道:“二者,我都不信。” 说着,她就将宁晏礼的手拨开,径自掀开铜炉。 香被茶水沾湿大半,青鸾用指尖掐下一小截未湿的部分,摊到宁晏礼面前,冷声讽刺道:“宁大人今晚是打算开堂审我?” 宁晏礼却勾起唇角,黑眸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所以你心底究竟藏了什么,这么怕我审出来?” 青鸾一怔。 “即便这香是你所言之物,也无法做到无中生有,让你心中无端生出杂念,不是吗?”宁晏礼从她掌心拈起那那截香料,长指微微发力,便将那香在她面前碾成了粉,尽数落回她手中。 青鸾看着掌心散落的香粉,不禁愣住。 纯然细腻,确未参杂其他。 宁晏礼轻笑一声,似是自嘲:“此情此景,我竟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恼你对我偏见太重。” “我……”青鸾唇瓣翕动,说不出话来。 “怎么?还要否认?”宁晏礼一把抓住她的手,隔着桌案将她拉近:“是要否认你对我仍不肯放下偏见,还是要否认你心底本就是在意我的?” 青鸾心头一跳。 二人贴得甚近,她能感受到宁晏礼微微躁乱的呼吸,下意识就垂下眼睫,让视线从那细挺的鼻骨,滑向他的唇。 只见那唇角微微一挑,弯出一个极其好看的弧度。 宁晏礼挑衅似的笑道:“今日我若真用了那香呢?你还藏得住吗?” 青鸾倏然抬眼,脸旋即红到了脖子根。 她实在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失态,双眼总像不被控制似的往宁晏礼身上瞟,难不成真是情之所至,色令智昏? 青鸾伸手摸起茶盏,想让自己清醒下来,谁料两口灌入胃中,宁晏礼便抬手夺盏,将剩下的一口饮尽,印上了她的唇。 冰凉清冽的茶水与呼吸渡来,甜中带涩,在唇齿厮磨间又逸出一丝药香。 青鸾愣了一瞬,但很快就随着那熟悉的触感沉沦下去,她闭上双眼,心底压抑的情愫溢出,仿佛有人将贪慕已久的佳酿送至嘴边,让她忍不住去回应,去宣泄。 可就在这时,呼吸却突然一凉。 宁晏礼放开了她,但一手仍扣着她的后颈,眸色幽深地无谓一笑:“看来你说得对,人能自欺,亦能欺人,此二者确不可信。” 她以情自欺,他以情欺人,倒也绝配。 青鸾因方才的吻,仍不住喘息,想到宁晏礼竟早是将那药加入了茶水,不觉愈发恼火,嗤道:“你这人当真可怕。” “是吗?”宁晏礼盯在她殷红的唇瓣上,低哑道:“我还是第一次要用这种手段‘审人’。” “所以呢?”青鸾哂道:“你‘审’出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显然不够。”宁晏礼捧住她的脸,将呼吸再度贴近。 柔软的纱布蹭在面颊,让青鸾有些酥痒,带着一丝血气,在药物作用下勾得她心底愈发躁动。 青鸾清楚地明白,那是自己被放大的本心,所以仍旧竭力压制着,而眼前的宁晏礼也一样,那茶水他饮得比她要多。 “宁大人何时也学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烂招了?”她道。 宁晏礼认输似的苦笑:“对付你,我没办法了。” 他微微低下头,声音暗哑,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涩。 青鸾怔了怔。 她第一次听宁晏礼说出这样的话,亦是第一次见他低头。看着这样的宁晏礼,她心底竟油然生出可怜二字。 可这二字,本该与他这样的人毫不相干。 “想必先前哄你生出的那点亏欠,你也该想出了别的法子来还我。”宁晏礼自嘲似的笑道:“这些日子我看得清楚,你仍在盘算着往后怎么躲我,对吗?” 青鸾紧抿起唇。 “在你心里,所有事怕是都能衡量,能替代。唯有你我的感情,你视若无睹,避之不及。”宁晏礼轻声喟叹:“明日将到夷城,待谢辞一死,我便再也没什么借口留你。眼下倒不如过完今日,再想明日。” 青鸾觉得事情的走向正在失控,却仍似被他蛊惑一般,禁不住问道:“今日如何?明日又如何?” 宁晏礼轻笑,深深地看着她:“今日你想要我,明日你想弃我。” 青鸾眸光一震。 宁晏礼将唇触在她的嘴角,低声蛊惑道:“就趁今日,你我把真心剖出来看看,敢吗?” 青鸾心神微颤,垂睫看向他:“你激我?” 宁晏礼离开她,一挑眼梢:“就当做是吧。” 话音未落,青鸾却忽而揪住他领口,细指将他平整的衣衫攥皱,拽回面前:“若剖出真心,明日还要‘弃’你,你当如何?” “我没本事留你,自当不再纠缠。” 宁晏礼的睫影倒映在她眸中,似是一笑。 青鸾凝视他良久,目光垂向他的唇,终似下定决心般道:“这是你说的。” 言罢,便踮起脚尖,自下而上将他吻住。 柔软的触感再度贴合,青鸾不禁微微颤抖,只敢在醉后坦露的绮梦,这一刻终要得偿所愿。 如擂鼓般的心跳中,她的手越攥越紧,但很快就被宁晏礼反握,用唇舌引她深入,轻易勾缠,交换着侵入彼此,将对方的香甜从舔舐,到贪食,再到占有,最后彻底吞没于饥肠辘辘的腹胃。 这一吻漫长得让青鸾有些恍惚。 宁晏礼极尽耐心地配合她,细致地迎合,轻柔吮吸,任她啃咬,甚至带着一丝取悦意味,引导她渐渐占据上风。 明知她是故意恶趣味将自己衣衫弄乱,他挑起眼梢,干脆扶着她颤抖的手,将自己衣领最上端的暗扣解开。 其实他早已难耐,但为了不让那无数次的铺垫功亏一篑,仍竭力克制着,直到青鸾动情呢喃出“李衍”二字,他才顿感轰的一下,被情愫彻底冲上头顶。 他将她抱在案上,杯盏香炉掀翻了一地,却根本没人在意。 急促沉重的喘息在房中回荡,青鸾乐于看他衣袍凌乱,在二人身体仅存的缝余摸索他的衣带,却在撕解的瞬间被紧紧攥住。 她饱含暖色的媚眼顿生疑问,未等开口,宁晏礼已从腰间抽出匕首,咚地一声扎在了案上。 青鸾微微一凛,侧目从刀身看见自己被他拇指寸寸揉过的唇,饱满而鲜红。 接着,便听他用最后一分克制,沙哑道:“你若终究不愿,就用这个让我停下。” 青鸾眼睫轻颤,莹润的眸微微波动,下一刻,便将刀拔出,扬手一掷,钉在了刚有影卫经过的房门上。 至少今晚,她也想试着成全自己一次。 毫无顾忌地,只想今朝,不看来日。 衣裳窸窣,旖旎声响。 唇瓣一路厮磨至侧颈,引起阵阵战栗,青鸾如执念般颤抖拆下宁晏礼的发簪,让玉冠随之脱落,散开乌黑的长发,衬出一张昳丽近妖的脸。 烛光映出交叠的影,晃动摇曳。 伴随深沉急促的呼吸,和一声声彼此的名姓,他们仿佛重新迈过生死,将性命和全部都紧紧纠缠,交融。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将她抱回榻上,看那青葱似的指尖将被褥攥紧,再由他轻哄着安抚放松,反反复复。 直到青鸾在半梦半醒间沉沦数次,终于累得昏睡,才被宁晏礼搂在怀里,勉强喂了口水,而后轻拂着乌发,沉沉入梦。 淅沥沥的水声响起,是宁晏礼披衣下榻,叫人打了热水送来,一点点为青鸾擦身。 他左手不能沾水,擦得本来就慢,梦里的人儿又被他动得不安,要在唇瓣安慰下才能将眉头舒展。 几番下来,待宁晏礼重回榻上,已过三更。 他撑头侧身静静望着青鸾的睡颜。 良久,见她呼吸突然从均匀变得急促,深深蹙起眉头,面上也露出紧张神色,宁晏礼知她是又做噩梦了。 他把自己的手递到她手心里。 一如先前从长公主宫里将她带回宁府时,青鸾攥着他的衣襟死死不放,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而今她抓着他的手,亦用尽了力气。 他知她从来都不是无所畏惧。 只是身处其中,又无路可退,清醒时尚能硬撑,将自己伪装得很好,但在梦里无法设防,便是处处破绽。 “宁大人……”青鸾蹙眉在梦中唤出了他。 这一声意味着什么,宁晏礼再清楚不过,几乎夜夜折磨青鸾的噩梦,也早已成了他的梦魇。 他可以筹谋一切,却偏偏无法驱使她的心魔,不能改写她的梦境,唯有轻拥着她,耐心地一点点安抚,直到长夜将明。 青鸾醒来时,晌午的日光已照进床柩。 身上无比酸疼,她勉强起身掀开纱帐,视线便堪堪定住。 房中案几后,正坐着一个悬笔疾书的身影,一身素白寝衣,墨发如瀑,容姿俊逸,如芝兰玉树。 宁晏礼闻声顿笔,抬头望过来,微微一笑:“醒了?” 青鸾还在怔愣中尚未回神,定定地看着他,唇瓣翕动,说不出话。 宁晏礼唇边笑意微敛。 第二天醒来就翻脸不认账这样的事,青鸾并非没做过。 怔忪间,青鸾脑海早已浮现出昨晚二人厮磨交缠的画面,面色蓦地一红,倏然撂下纱帐,钻回被褥,脱口道:“你怎么还在这?” 宁晏礼俊脸一僵。 为让她心悦,自己醒来洗漱后,刻意未整衣冠,结果巴巴等了一上午,等来的竟是这么一句? 难不成他“侍寝”过后,还要被遣回宫去不成? 青鸾钻被子里低头一看,见自己身上好好穿着寝衣,才松了口气,重新钻出来,从纱帐探出头,尴尬道:“现下几时了?” “刚到正午。”宁晏礼撂笔,将方才写好的书信折起,压在一本书下。 虽然有言在先,但青鸾也觉得自己醒来第一句话着实伤人,便勉强扯出一个笑脸:“大人几时起的?” “大人”心说自己几乎就没睡,但却因她这句话稍显关切之意,整个人便登时柔和起来,向她走了过去。 “也才起不久。”宁晏礼温声道。 青鸾一瞥房中整洁如新,以宁晏礼的脾气,在房中时不许外人打扫,自己又喜洁净,想必定是早早起身将昨夜那一地狼藉清理好了。 她刚要撇嘴将他拆穿,就见他起身走近,立即警惕起来,收回脑袋,反身一滚,抱被缩进了床角。 未等她一句“你还要作甚”冲出口,宁晏礼已掀开床帐,四平八稳在榻边坐下:“可是饿了?” 青鸾从未见过他如此“慈眉善目”,猜测他这番态度大约与昨晚二人……脱不了关系,心底不免生出隐忧。 宁晏礼不会事前漂亮话说得洒脱,事后便要以此缠上她,逼她负责吧? 此事若真闹到霍府,脸面是一回事,他若是逼着霍远山点头可就麻烦了。 宁晏礼见她不语,还以为是害羞,便笑着将她拉进怀里,帮她捏揉肩臂:“身上可有不适?” 这样的宁晏礼几乎让青鸾毛骨悚然。 她倏地从他怀里弹出,又在弹到半路时被按了回去。宁晏礼垂睫揽住她,侧头在她颈间温存一嗅,又问:“可要再睡一会儿?” 青鸾木然蹲在宁晏礼臂弯中,只觉一夜之间,身后之人虽仍是那副撩人皮囊,但内里已绝对不是同一人了。 难道男子在……后,会性情大变? 青鸾苦于活了两世这方面经验太少,冥思苦想不得其解,便转眼去思考另一件事。 眼下宁晏礼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怎么不说话?”宁晏礼将她身子转过来,漆黑的凤眸微微垂落,目光柔和,竟不见往日一丁点凌厉的影子。 “我……”青鸾被迫张嘴憋出一个字。 话音甫落,却被宁晏礼低头在唇上啄了一下,温声道:“不愿说就不说。” 青鸾彻底哽住,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皮囊”,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他就是宁晏礼本人。 然而她未曾料到的是,这竟只是个开始。 从她起身,梳洗,穿衣,再到用膳,宁晏礼围着她忙前忙后,视线几乎就未从她身上离开过。 想在凤仪宫时,陆皇后用膳至少还是要自己把菜饭放进嘴里。 可宁晏礼倒好,连这一步都帮她省了。 青鸾蹲在案边,木然重复着张嘴,咀嚼,吞咽的动作,想了想还是试图制止:“要不我还是自己——” 宁晏礼唇角一弯,笑道:“还是说你想到外面用膳?” 青鸾话音顿时收住。 这副模样出现在旁人面前,她脸皮怕是都要被刮没。 “我——”青鸾思忖片刻,刚一张嘴,宁晏礼又盛来一匙汤喂进来。 “你——”口中又被果子塞住。 待第三次开口,青鸾猛地向后一仰,终于成功躲过,语速飞快,生怕说不完话又被堵嘴:“宁怀谦!你是故意的吧!” 宁晏礼夹菜的手顿在半空,脸上柔色消失一瞬,而后又再度出现,笑道:“卿卿吃饱了?” 不仅饱了,还有点撑。 青鸾捂着嘴道:“宁怀谦,你一直不让我开口说话是何意?” 宁晏礼眸光一暗,微微笑道:“有吗?” 青鸾见他变脸装得难受:“你有话直说,眼下已过了午时,该动身去夷城了。” 宁晏礼撂下银箸,给青鸾倒了盏茶润口:“去夷城的事不急。” 青鸾接过茶盏的手一顿,瞪大双眼:“不急?” 再耗下去,怕是谢辞都要在夷城娶妻生子了! “我想在南郡多住个两三日。”宁晏礼道。 青鸾听他语气认真,不禁疑惑:“为何?” 宁晏礼就着她的手,把本给她倒的茶啜尽,拉过她道:“我们在这儿不好吗?” 轰隆一声,青鸾只觉有滚滚天雷在耳边劈落,她盯着宁晏礼那张妖孽脸,突然严肃问道:“你前世后宫有多少人?” 显然没想到她会跳到这种问题上。宁晏礼挑了挑眉,笑着抱她:“你吃醋?” 青鸾却将他推开,一脸遗憾地回道:“我本以为你会是个明君。” 宁晏礼一愣,旋即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不禁朗声笑了出来。 这回倒是换做青鸾愣住了。 她看着面前容姿无双的俊逸郎君,如玉的笑靥在午后暖阳下显得格外光彩照人,不觉看痴了一瞬。 她还是第一次见宁晏礼这般开怀的笑。 平素那样冷冽的性子,其实他本该是这样的人吗? 宁晏礼笑完转头见青鸾直直盯着自己,也安静下来回看向她,眼底带着一丝留恋,用前世口吻轻声道:“朕从前在昭阳殿,是个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 青鸾诧异地看向他,旋即想到,前世宁晏礼登基不到两年,而那南疆毒恐怕早将他身体拖垮,莫说是后宫,怕是平日活着都无比艰难。 思及此处,青鸾不觉沉默下来,微微垂头,不再看他了。 宁晏礼把她拥在怀里,胸膛贴着她的背,既像是安慰,又极为认真:“如今我倒是因此庆幸,否则还不知要如何与你交待。” 隔着薄薄的衣料,青鸾能够清晰感觉到他的心跳。 她抿了抿唇,压在心底的话一时说不出口,只能低低道:“其实也不必与我交待……” “嗯?”宁晏礼似是没有听清。 “没什么。”青鸾摇了摇头,转而岔开话题:“那既无后妃,便无子嗣,前世你……之后,皇位如何了?” 宁晏礼苦笑:“所以兜兜转转,皇位仍旧是阿昭的,我倒像是替他监了两年的国。” 这倒是逗得青鸾一笑:“所以你这一世索性设了监国寺?” 宁晏礼嗯了一声,叹道:“做皇帝实在辛苦。” 普天之下,能说出这话的可不多。青鸾听这感慨觉得十分稀奇有趣:“若真如你所言,历朝历代该少了许多争夺皇位之人。” “未入局前,谁人能观尽局中全貌?”宁晏礼道:“无非是四方的宫墙,墙内人想要挣脱,墙外人趋之若鹜罢了。其实若只想抬头望一望这晴天,当属宫外自在一些。” 青鸾不知不觉与他聊着前世,竟在未觉间,终于渐渐将前世与眼前的宁晏礼“当成了同一个人”。 “听你所言,这一次你是不打算争了?”她问。 宁晏礼低头看向她的侧脸:“你想让我争吗?” 青鸾没想到他竟会在这种事上询问自己,心下不觉一紧,喃道:“这是你自己的事。” 宁晏礼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却仍旧笑道:“你当知帝后二人无法同殿而居,仅凭这一点,我便不愿。”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除非你喜欢凤仪宫。” 这话青鸾只能当是玩笑,但却根本笑不出来。 今生局势不同于前世,李慕凌已死,宁晏礼若想争那皇位,李昭便活不成了。 青鸾不想李昭死,亦不想宁晏礼手上再染至亲的血。毕竟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之人,就只剩下李昭一人了。 可若宁晏礼不争,便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的身份要如何恢复? 难不成要他一生带着宦官身份? 这一点未尝不是他心里一直在意的事。 身后传来极轻的叩门声,门外人尚未开口,青鸾便已感受到那种极尽的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打扰到他们。 青鸾脸颊有些发热,就闻童让的声音顺门缝传来,拈着嗓子小声问道:“大人?” 宁晏礼本是克制的性子,但因昨夜食髓知味,此刻又温香在怀,长久压抑的年轻身体稍事休整,就再度呼之欲出,呈现山雨欲来之势。 且见青鸾又在出神,像是在默默寻思什么,他便更不想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 眼下他还需要一些时间,而这时间显然需要他自己争取。 如细雨般轻柔的吻,在耳畔和侧颈不断落下。青鸾微微喘息,心中一边警觉,一边又禁不住被宁晏礼的撩拨。 她能明显感受到他在讨好,虽然从容,但却早没了上位者的姿态。 “大人?”门外听不见房内窸窣的声响,童让又轻唤了一声,小声道:“北魏异动,夷城太守得知大人在此,前来求见。” 青鸾闻言一怔,刚要起身,却被宁晏礼拦腰搂住,转过身子压在软席上。 她娇颜红如云霞,但也知“北魏异动”四个字的重量,眼波在瞬间清明了起来,挣扎着想要把身上的人“唤醒”,压着声音断续道:“宁,宁怀谦……你……” 宁晏礼却不抬头,啮咬住她的唇,将后面的声音阻挡回去。 少顷,见青鸾终于抵挡不住,轻颤闭上双眼,他才衔着她,含糊地对门外说出二字:“不见。” 门外登时没了动静。 青鸾是被细密的轻吻啄醒的。 她迷糊地睁眼,就见一张如谪仙般的清俊面孔映入眼帘,端着甜羹,候在榻边,若不是她对此人太过熟悉,恐怕要以为自己是上了仙界,才有这般美貌的仙君伺候。 宁晏礼备了清茶为她漱口,倚在榻边一匙一匙地喂她食甜羹,轻声道:“温度刚好,多吃一些,养养精神。” 羹里青鸾能瞧得出的,有红枣莲子,还有极为珍贵的岭南龙眼,都是益气温补的食材。 旁的还好,只是这南郡是座小城,根本不可能有岭南龙眼,怕不是宁晏礼特派人到别处连夜寻来的。 青鸾默了默,抬眼问他:“北魏那边究竟有什么动静?夷城太守你可见过了?” “尚未。”宁晏礼撂下羹盏,用锦帕帮她一点点擦嘴。 几番欢愉,青鸾娇容如新,眉目间愈发妩媚清艳,两瓣柔唇还有些许殷红,看得宁晏礼不禁想用锦帕借机揉捏,想了想,干脆俯身下去,又尝了一口。 窗外已是斜阳日暮,青鸾见他大有“乐不思蜀”之势,忙瞪大双眼推开他:“这都什么时辰了?你竟还未见他?” 搞不好是夷城边境有什么紧急军情,太守才会亲自前来,宁晏礼竟让人家生生等了两个时辰都未露面! “不急,夷城的事我早有安排。”宁晏礼没说是因担心她梦中受惊,不舍扔下她独自睡着,才未离开,转而温声问道:“可要沐浴?” 青鸾这才将视线越过他,看见房中一角早用屏风围起一方净室,其间有氤氲的水汽漫出,细嗅去,还带着点花瓣的香气。 她点了点头。 宁晏礼的安排她做不了主,但她眼前还要办一件事,趁着天色并未全黑,需得抓紧时间出门一趟。 青鸾一直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刚要起身,想起宁晏礼就在面前,脸红了红,开始伸手在被褥下摸索散落的衣衫。 谁料摸索半天一无所获,那些染着狼藉痕迹的衣裳早被宁晏礼收走。 青鸾只能顶着红透了的脸,把被子往自己身上裹了裹,探出一只手,手心朝内,手背向外地挥了挥:“大人能否稍适回避?” 宁晏礼对此已经习惯,青鸾会在欢愉时娇声唤他名姓,又在醒来后立即客客气气,疏远地叫他一声“宁大人”。 说他心肠冷硬,但当真狠心薄情的,从来都是她。 宁晏礼从衣桁上取下自己的衣裳,把她从被子里挖出,墨袍一裹,抱了起来,垂眸看她急忙用衣袖捂脸,挑眉一笑:“有必要吗?” 青鸾哽住,瞪他一眼,旋即飞快把墨袍又往上挡了挡,把整张脸盖住。 宁晏礼眸光微闪,笑着大步走入屏风,连人带袍放入浴桶。 青鸾毫无准备,只觉身上一暖,整个人就顿时没入水中。 窒息感灭顶而来,她下意识挥舞双臂,伸手去抓桶沿,也忘了衣袍漂浮,春光乍泄,下一刻便被宁晏礼抓着手臂向上一提,拎出了水面。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青鸾被宁晏礼揽在怀里,一边猛烈呛咳,一边控诉:“你这厮——咳咳!分明就是故意!” 宁晏礼衣衫几乎湿透,无辜地帮她拍背:“可我也分明记得你深谙水性。” “你——”青鸾咳得俏脸通红,刚抬手一指,却觉胸前一凉,登时木然顿住。 电光石火间,二人对视一眼。 青鸾只见宁晏礼黑眸微动,目光向下一移,正落在了那对不该落的地方上。 “……” “宁怀谦!你无耻至极!” 一声大喊穿透窗门,隔着老远,将等得昏昏欲睡的夷城太守骤然惊醒。 他猛地抬头,站起身茫然四顾:“侍中大人回来了?” 一旁陪着的影卫欲哭无泪,将年过六旬的老太守扶着坐下:“尚未,太守可再歇息片刻。” “可——”老太守颤颤巍巍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可老夫方才好似听闻,有人唤侍中大人的名字。” “太守许是梦魇了。”那影卫违心安慰道:“大人外出处理要务,还需些时候。” 老太守颔首,长喟了一声:“也对,此偏远之地,哪里有人胆敢直呼侍中大人名姓呢?是老夫糊涂了……”。 宁晏礼将午时写好的信,从书下拿出,又取了兵符,一同放入抽盒,打上封缄,又在提笔写上“致子远”三字。 之后,侧头望向屏风。 屏风后,蒸腾的雾气弥漫出来,像是勾人心魄的爪牙。旖旎的水声不时响起,如淅淅滴落的春雨,敲打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宁晏礼看了半晌,眸色渐深,直到感觉喉咙发干,才收回视线,揉按着眉心,试图让自己从那些血脉喷张的狂想里归于平静。 若不是青鸾威逼,他此刻也不会端端坐于案前。并不是他不知节制,实在是他一想到来日,有可能无法再与她亲近,便觉眼下的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想到此处,宁晏礼睁开双眼,用书镇将宣纸铺开,提笔蘸墨,迅速书写起来。 虽然做尽了亲密事,但青鸾和宁晏礼都心知肚明,有一道窗纸是暂不能捅破的。 一旦破了,便是他们去往夷城,将一切回归正轨的时候。 宁晏礼不敢戳破,甚至不惜用尽手段,变着花样对青鸾好,以此换她心软片刻,堵她的嘴。 而青鸾不是看不出他用意,一颗心在反复拉扯间,似生出了那么一点摇摆不定。 但也仅限于一点。 她自知对宁晏礼并非无情,甚至有时会想,自己与这样一人有过如此深重的纠缠,往后余生,还能再去对谁生出同样的情愫。 她想不出来。 可尽管如此,如影随形的噩梦却仍吞噬着她。 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生死并非儿戏。 而那道生死的坎,偏是前世他们二人狠狠把对方往里拖的。 血淋淋,冷冰冰,且不死不休。 青鸾用布巾擦干身子,看到一旁摆放着叠得整齐的崭新衣裙,指尖抚过蛟绡纱,不禁想起曾在宁府时。 如今回想,才知自己在这方面如此愚钝,竟看不出宁晏礼对她,早与对旁人不同。 只是,他若早知她是前世害死自己的人,还会对她生情吗? 青鸾披好里衣,一手用布巾擦发,一手抱着纱裙走出屏风,见宁晏礼仍在房中,惊讶了一瞬,倏然调头,溜了回去。 她心中突突。 沐浴时,房中一直悄无声息,她本以为宁晏礼见夷城太守去了,却不想这人原来就在外面。 情深意乱时也就罢了,可清醒时,她还做不到他那般坦然。 宁晏礼闻声回头,只瞧见一道素白的影,滋溜一下钻回了屏风后。 他笑了笑,飞快将给李昭的信落了款,盖了印,折好收起,便起身向屏风走去。 青鸾正在系裙上的飘带,温热的沉香气息就从背后包裹上来。 她急于穿衣,顾不上擦发,乌黑的青丝仍余水汽,湿漉漉的,沿着发梢凝结水珠,在地面洇出一片暗色。 宁晏礼便踏过那滩水迹,将她搂在怀里,低头深嗅。她发间有皂角和花瓣的清香,早在很久以前,他二人撑过同一把伞,那时他就知道。 只是今日为她备水时回想起来,他亦有些惊讶,自己竟对此记忆犹新。 青鸾系飘带的动作微微僵硬,只因有沉热的呼吸正透过发丝,将缕缕麻意灌进头顶,自上而下穿入脊背,遍及四肢。 她咽了咽嗓子,迅速将飘带系好,哑声道:“我待会儿要出去一趟。” 话音甫落,她明显感觉宁晏礼呼吸停滞一瞬,少顷,才柔声道:“天色将晚,去哪?我陪你。” 青鸾沉默片刻,几乎能听见两人的心跳。 “我一人去便好。”她道:“这时间你若得空,还是该见一见那夷城太守,莫误了正事。” 宁晏礼声音沉了些许:“所以你出去,为的不是正事?” 整日未闻宁晏礼这般尖锐的话锋,青鸾冷不防听来,竟觉不习惯了。 但很快,又听他声音柔软下来:“既不是正事,又何必急于一时?至少擦干了发,免得着凉。” 说着,宁晏礼就从旁取过布巾,托起她的发尾,一截截仔细攥干。 见他如此,青鸾心底发闷,反手拽过他沾湿的左手,低道:“你手上有伤,不可沾水,我还是自己来吧。” 纱布已被水汽沁透,塌在伤口上,印出一层薄红的血迹。 宁晏礼却盯着青鸾的脸,从她神情里分辨出一丝关切后,随即弯起唇角:“无妨,那你坐下,我只用右手就好。” 铜镜应出二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宁晏礼擦得很慢很细,直将夕阳送走,夜幕初临,青鸾的发才干了大半。 “天色暗了,我叫童让带人陪你出去。”他道。 青鸾飞快将长发绾成髻:“不必,我只在街上转转,来时我瞧见前面有家胭脂铺子,一直惦记着。” 她知自己这借口找得拙劣,但面对宁晏礼,费再多心思扯出的谎,也一样会被他一眼看穿,不过是有些二人心知肚明之事,不好直言,给彼此退让一步罢了。 宁晏礼果然沉默少顷,又道:“你今日午后的汤药还未服,我派人煎好,等你回来正晾得适口些。” 青鸾插簪的动作一顿,从铜镜中迅速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亦在通过铜镜看她,只是眼底隐隐约约,竟似有那么一丝乞求之意。 她立即收回视线,只道是自己看错了。 宁晏礼这样的人,怎至于此? 但心底还是像被那眼神扎刺一般,故而青鸾决定还是先出去再说。她抓起幂篱,从宁晏礼身边走过,行至门前,脚下顿了顿,低声道: “那汤药,还是待我回来再煎吧,否则放久凉了,会伤药性。” 宁晏礼闻言微微一怔,就见她拉开门扇,走了出去。 片刻后,门扇随着一声轻响重新合上。 宁晏礼默默立于原地,房中随之陷入沉寂。 第122章 第122章 青鸾的步声很轻,是久做细作的习惯,大约走出丈余,宁晏礼便再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匆促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方恍惚回神。 童让迈进门,伏手禀道:“大人,夷城太守今日前来求见,是听闻北魏已于边境集结粮草,请大人调兵驰援。” 宁晏礼将窗扇推开一道缝隙,向楼下望去,只见那裹着大氅的纤薄身影,戴着幂篱,正在街上渐渐行远。 “派人跟着她,暗中保护即可,别上前碍她的眼。”他淡声吩咐。 童让愣了愣。 宁晏礼回头瞥他一眼,冷道:“先去办这个,旁的待会儿再说。” 风不时吹起幂篱的纱,青鸾身影很快消失于视线。这时,童让也飞快跑了回来:“大人,已安排好人手保护女史了!” 宁晏礼神情恢复如往日冰冷,于案后坐下:“可探出北魏此番调了多少兵马?” “眼下已有二十万众,且闻今日还将从云都再调十万骑兵,由魏帝率军亲征,说是誓拿夷城。”童让哂道:“北魏的拓跋氏怕不是个疯子,为救那村夫倒是下了血本。” “他是疯,但却不傻。”宁晏礼道:“也知若没那村夫,他们拓跋氏从我大梁偷走十六年的江山,早该守不住了。” 童让:“那大人可要先擒那村夫?” “不急。”宁晏礼道:“既然夷城太守都知我在南郡,那村夫必然也早就得到了消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不死,那村夫未必肯走。” 童让有些惊讶:“眼下那村夫自身难保,难道还敢来算计大人?” “他早在夷城,便是要引我来此,又怎甘心前功尽弃?”宁晏礼道。 “那大人为何偏来此地?”童让睁大了双眼,不理解自家大人好端端的为何送死。 不仅送死,还明目张胆招摇过市,一路上偏要吃人流最多的馆子,逛最热闹的市集,生怕那村夫不知自己行踪似的。 “一局棋,若无对弈之人,何以成局?”宁晏礼淡声道:“我若不来,岂不让他抱憾而归?” 童让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合该给这两人一人丢一把剑去,找个地方直拼出个死活算了。 宁晏礼看出他脸上的茫然,冷然勾唇:“你觉得那唤作稚奴的少年,剑术如何?” 童让一怔,想起上次大意让他跑了,不甘心道:“那小哑巴确是有些本事,但较之于我,还稍逊一筹。若叫我知道他躲哪去了,定不会让他再逃——” 话音倏尔一顿,童让似乎明白了宁晏礼所言之意,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可屠苏兄、鹤觞兄早在夷城,若大人真想拿那村夫,纵是把夷城掘地三尺也能擒住他了,何必非要等那魏帝调兵来救他?” “不等拓跋氏把十万精骑调来夷城,云都怎可能轻易拿下?”宁晏礼反问。 童让眼睛瞪得又大一圈。 绕来绕去,自家大人磨蹭许久,竟是为了这一层算计。 他震惊之余,又听宁晏礼道:“拓跋氏自是不愿舍弃云都,但那村夫为了让我在此折戟,不惜身陷囹圄以命相胁,逼他调兵夷城,我便正好收下那村夫的好意,派屠苏鹤觞帮他做个戏,以此拿回云都,不亏。” “可那村夫当真调来了三十万大军,大人难道是要以夷城换云都?”童让皱着眉头寻思片刻:“不过,按说云都之于咱们和北魏,确是比夷城重要。” “你所言不错,这局换谁执子,夷城都该是弃子。”宁晏礼转头望向窗外,见说话的功夫夜色已沉了几许,约莫街上的行人也不多了,不禁去想青鸾在“胭脂铺”,“逛”得如何了。 “只是她那日提醒了我,”他道:“我亲历过云都之难,确不该将那劫数又引别处,让无辜百姓受难。” “大人的意思是……要守夷城?” 童让怔怔看向宁晏礼:“可眼下,咱们的兵马大多都在云都,对方三十万大军,又有十万精骑。除非咱们放弃攻打云都,随之回防,不然怎么守得住?” “那村夫难得卖个破绽,我怎好不领情面?”宁晏礼收回视线:“此一役,云都要拿,夷城亦要守。” 破绽?童让简直哭笑不得。 如此分析看来,这分明就是那村夫的陷阱啊! 一面用云都吊着,一面用自己在夷城“引。诱”,就是赌他家大人的性子,两边都不肯放,只待兵力一散,恐怕全都成了竹篮打水。 童让只觉自家大人一提云都就犯了魔怔,不禁提醒道:“大人!就算北魏从云都撤走十万骑兵,城中还余十数万精甲。云都本就易守难攻,咱们大军合围,也要三日才能拿下。而这三日要守住夷城,等大军回援,怕不是比登天还……还……” 童让激动地说到半路,才察觉宁晏礼那双冷漆漆的黑眸,正在默然看着自己,不禁心中一虚,缩着脖子,把声音陡然压了下去:“还难……” 他垂下头,刚要等着领罚,不料,却听宁晏礼道:“不错。” 童让蓦地抬起头。 宁晏礼看着他,淡声道:“看来我平日叫你读的兵书,你确有研习。” 童让没想到自己“多嘴”不仅未受责罚,反倒算是得了褒奖,一时竟不习惯,不好意思地低头啜嗫道:“大人教的,属下都在认真研习。只是剑术还好,读那些兵书,确是困难了些……不过……不过往后属下还是会……” 宁晏礼知他别别扭扭要说什么,轻“嗯”了一声,便拿出一只抽盒,递给他道:“夜深后,派人将此匣送往云都,交到骁骑将军手中,不得有误。” “诺。”童让应声接过,又见宁晏礼从书下取出一封缄好的信,静静看着那信沉默片刻,才递了过来。 “这信,”宁晏礼顿了顿:“这信待回京后,送到昭阳殿。” “回京后?”童让接过信,还是忍不住问道:“回京后,大人若是有什么话,大可亲自入宫,为何要此时写信?” 宁晏礼没有回答,只道:“另外传信到镇北军,让霍长翎速派最近的轻骑,驰援夷城。” 没想到宁晏礼竟还是要守夷城,童让诧异:“可是大人,就算霍将军将临近的骑兵调来,怕也多撑不了半日,岂不是白白折损进去?” “无妨,”宁晏礼却道:“下去准备,明日一早动身夷城。” 童让脸色陡变:“大人要亲自督战?这莫不是太危险了!” “不置死地,何以后生?”宁晏礼缓缓合上双目:“正好,我也想亲自会会那村夫。”。 青鸾沿街向西行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看见一家尚未打烊的医馆。 那医馆不大,只开了半扇门,有昏黄的光从中映出,打在门前的木阶上。 青鸾摘下幂篱,踏光迈入,堂中药香甚重,只有一位老叟背对着她,正在整面墙的药柜前侍弄药材。 正待这时,连通后堂的门帘掀起,一位老妇瞧见青鸾,客气赔笑道:“女郎见谅,今日已打烊了,若无急事明日再来吧。” 言罢,老妇又转头对那老叟没好气地道:“同你说了多次将门闩上,一日到晚的与我装耳聋!没的叫人平白跑一趟!” 那老叟被她吼得手脚一颤,旋即转脸过来,也跟着向青鸾赔笑。之后他又偷觑了那老妇一眼,讪讪对青鸾道:“让女郎见笑了。” 青鸾瞧着二人,约莫是老夫老妻开这医馆,而那老叟便是郎中,遂欠身对二人恭敬行了一礼:“不瞒二位我确是有些急事,想求老伯帮忙抓副汤药。” 那老叟见青鸾面色润泽,并不像患疾之人,遂婉拒道:“女郎可是为家人而来?实在对不住,近日外面不甚太平,这个时辰已不便上门看诊了。” 说着,便撂下手中药材,转头去拿门闩。 “老伯误会了。”青鸾忙道:“是我……想求副汤药。” 那老叟面露狐疑:“女郎要求什么汤药?” 青鸾顿了顿,才道:“避子汤。” 话音刚落,那夫妇二人同时一怔,相视一眼,又看向青鸾。 年轻女郎自己外出求避子汤?便是大梁民风较于前朝开放一些,这也足可谓惊世骇俗了。 “这……”从未遇到这种情况,那老叟明显没了主意,呆愣看向自家老妇。 他瞧着青鸾衣着不凡,怕是哪家大户的女眷独自偷跑出来,若真在他这得了避子汤药,来日对方家主找上门来,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事。 “这,这什么这!”老妇人斥他一句:“平日不见你主意少过半分!” 说着,她疾步上前将青鸾引至医馆内坐下,关切道:“女郎可是有什么难处?” 青鸾抿唇想了想,低道:“我……只是尚未想好。” 从今日醒来,青鸾便一直在心底反复斟酌此事。 其实时至此刻,她仍在动摇。 萦绕的噩梦让她退却,但对于有可能拥有一个孩子,她倒觉新奇,即便那或许还是很遥远的事。 她不记得阿父,对阿母的记忆也仍停留在幼时,今日几次出神想起,若有朝一日,她当真独自离开上京,能有一个孩子在云都陪伴,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只是,她一想到自己的孩子,若与宁晏礼生得一张相似的脸,又担心会否因此永远逃离不了那层阴霾。 那老妇见她神色犹豫,很快明白过来,叹了口气,转头对老叟道:“你先去备药!” 老叟愣了愣:“可是……” “可是什么?”那老妇瞪他一眼:“还不快去!” 那老叟被吼得没了脾气,长出口气,到药柜前抓药去了。 青鸾未曾料想事情会这般顺利,连忙从袖中取出银锭,一句“多谢”还未出口,便被老妇人轻握住双手,打断道:“女郎不必多言,我也是过来人,多少懂得你的心思。” 青鸾眼含惊讶地看向她。 老妇人向正在抓药的老叟瞥了一眼,道:“你瞧他如今这幅样子,当年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第123章 第123章 “我与他本是淮南人氏,年少时亦吵过闹过,走过不少弯路,到末了兜兜转转,彼此仍放不下,才为躲些世俗,图个清净,来此地开了这医馆。” “我不知女郎经历,便不好多言。”老妇人温言道:“只当今日有缘,这副药送予你,为你多一条路,多一个选择。至于你的决定,当慎思才好。二人情怨,是非对错旁人道不清楚,只是身处其中之人,定要明辨。女子在这世间本就不易,若是得遇良人,且当珍惜;倘若并非善缘,亦当自珍。” 青鸾未料老妇人会与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知怎的,竟觉心底生出一股酸涩的暖意。 自己活这两世,若是阿母尚在,是否也会懂她,劝她,早在她迷途时温声道一句,珍惜亦要自珍? 天已擦黑。 回客栈的路上,青鸾看见了她与宁晏礼提到的胭脂铺子,铺门紧闭,上面贴着一张手写的告示,说是掌柜近日南下,店铺暂不能开门纳客。 “女郎,要买香囊吗?”一个轻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青鸾回过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子,深色粗麻衣,干净清秀的一张脸,眼神纯然清澈,最主要的是,眼底还带着一丝乞求。 青鸾突然想起,自己像她这般大时,还在淮南王府日复一日地挥刀,反复练习怎样能以最快的速度将敌人见血封喉。 “女郎需要香囊吗?若是女郎瞧得上……可少算些钱……”在青鸾出神的时候,卖香囊的小姑子怯懦懦地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低了。 青鸾低头看向她双手拖着的绒布。 其上摆着两只小巧的香囊,缎面还算上乘,但缝制用的不是金线,而是染色的棉线。针脚较之于宫中司织署的手艺,显得十分笨拙粗糙,一只绣着衔珠的青鸟,一只绣着缠枝莲。 有莲花纹饰的香囊在上京并不多见,因无人敢用,久而久之外面的商贩便也不再贩卖。想是南郡偏远,这小姑子也不懂那些,便自己随便找些绣样做针工,以此谋个生计。 青鸾拈起那只莲纹香囊,默然看了片刻。 莲花枝叶纠缠勾连,粗略的针脚反倒让枝脉更显恣睢乖张,伸出纵横强劲的爪牙,紧紧缠束在青桠上。 “女郎只喜欢莲花样式吗?”卖香囊的小姑子双手向上捧了捧:“只剩下这两只香囊,若是女郎一并买了,再,再多加三文……” 青鸾隔着幂篱的轻纱,抬头看向她。 那小姑子看不出她神色,以为她是嫌贵,连忙又道:“再,再加两文便可……” 边陲动荡,这时辰大多商贩早归家去了,若不是生活所迫,眼前的小姑子也不必瘦瘦小小一只,却仍在街上兜卖最后两只香囊。 青鸾从袖中取出银锭,放在她拖着绒布的手里,又从中拿起另外一只青鸟衔珠香囊,柔声道:“这两只我都要了。” “真,真的吗?”那小姑子眼中亮起一瞬的光芒,但当见绒布上的银锭,又顿时黯淡下去,低低道:“可我没有那么多铜板找给女郎……” 青鸾将两只香囊收入袖中:“那便不必找了。” 那小姑子一惊。 “天渐凉了,买些好炭,免得冬日做针工冻伤了手。”青鸾道:“近日动荡,卖完了香囊早些回家去吧。” 藏在绒布下的十指微微蜷缩,那小姑子怔忪许久,再抬头时,原本在面前的女郎早已走远,只剩下一个轻纱飘扬的背影,在沿街零星的灯影下,渐行渐远。 处理完公务,宁晏礼就一直坐在案前没动。 伴随天色黯淡,房中也黑寂下去。 青鸾外出许久,早有影卫回禀,说那胭脂铺子并未开张,她此行确是寻了一家医馆,在里面坐了许久,出来时,还在怀中揣了什么。 宁晏礼对此不觉意外,甚至早有预料。 青鸾的倔强性子,是无法由任何外力摧折的。 他亦是死过一次的人,所以清楚地明白,这世间的凡俗礼法,根本无法框束住她。她可以不嫁,可以离开,可以驰骋沙场,可以选择一切她想要的方式,度过这来之不易的重生。 但他仍存过一丝妄念,所以如今面对她的选择,胸口的钝痛再也不可控制地蔓延开来。 宁晏礼默然端坐,双目紧闭成狭长的线。 时间漫长得令人窒息,连房中温度都随之流逝,冰冰冷冷,恍然如前世于昭阳殿,每一处空气都淡漠得锥心刺骨。 灯盏抬手可及,但他不想点燃,仿佛只怕烛火一亮,这形单影只的境况便再难掩饰。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宁晏礼睫羽一颤,只觉胸膛沉寂的心脏跳了一下,遗落满地尘埃。 是她回来了。 青鸾推门而入,带着外氅沾染的寒气,迈进门槛,然后愣了愣。 房中无光,冷冰冰的,竟像是空置许久。 刹那间,她还以为自己推错了门。 青鸾摘下幂篱,反手脱去大氅,想着宁晏礼应是去见夷城太守尚未回来,便也没太在意。 直至要去案前点燃灯盏,才被后面端坐如棺材板一般的人影吓了一跳。 “你回来了?!”青鸾几乎脱口而出。 宁晏礼看着她被薄光映出的惊讶面孔,薄唇抿了抿,没有说话。 青鸾疑惑他为何在房中连灯都不燃一盏,伸手去摸找案上的火折,刚摸了两下,便被他突然攥住。 她抬眼看向宁晏礼,冷峻如玉雕般的脸,一半被透过窗纸的月光依稀照亮,一半陷入黑暗,让人顿生惊心动魄之感。 他同时也在看着她。 二人沉默对视一瞬,青鸾能明显感觉到他的不悦,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心虚,咽了咽嗓子不知该说什么,只等他发问。 她猜以宁晏礼的性子,即便说了不用,也一定会派人跟着她,对她一切行踪了如指掌,并在她回来之后,亲口问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做了何事,再轻易促狭地拆穿她的谎言。 无论对立或是同行,青鸾以为相处两世,自己已对他足够了解,然而这一次,她只猜对了一半。 宁晏礼什么都没问,只是拉过她的手,握住她的肩,在她唇角轻轻印下一吻,声音低哑地喃道:“你回来了。” 青鸾内心震了一震。 莫名的,她忽而想起他说的那句“朕从前在昭阳殿,是个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 从前是,那么如今呢? 青鸾突然萌生想问这话的冲动,然而袖中一物隔着布料戳痛皮肤,是其中一只香囊的尖角,又让她不禁想起那朵顽强恣睢的缠枝莲。 轻柔纠缠的吻,从唇角,到下唇,再到探入汲取。 黑暗放大五感,缠绵的吻声,剧烈的心跳,一切都让血液不断上涌,青鸾只觉有些眩晕,她想叫宁晏礼先停下,要从袖中取出那只香囊。 可睁开双眼的一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大约是房中光线太弱,她竟在宁晏礼轻颤的眼尾,看见一狭薄红。 视线骤然被雾气模糊,青鸾的手亦有些发颤,小心翼翼触上那狭薄红,湿润刚沁入指尖,便觉天旋地转,再睁眼,已被宁晏礼拦腰抱起。 月光在眼角晃过,眼前人容姿如玉,床帐里弥存着旖旎的*香。 衣裳一件件剥落,身体反倒异常灼热。 宁晏礼异于先前的耐心,迫切地吻她,修长冰凉的手贴上她的肌肤,抚过温香软玉,占有她的温度。 他的手实在太凉,不禁引起青鸾一阵战栗,下意识去躲,却被他如觅得猎物一般紧紧锢住,不肯撒手,极尽地吮食,将她蚕食殆尽。 半梦半醒间,青鸾微弱的喘息,只觉两人湿漉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就像那只香囊上的缠枝莲,无休无止,连绵不绝。 被宁晏礼最后抱紧的一霎,她已几乎失去意识,只在恍惚中听得他暗哑的嗓音,似乎在说: “阿鸾,若是离开,能不能永远念着我。”。 这一夜青鸾睡得并不安稳。 起初,她听见淅沥的水声,但因实在太累,便任由那丝温热在身上擦拭,很快沉沉睡去。之后,她被前世噩梦侵扰,又觉有人在轻柔地吻她额角,麻麻痒痒,噩梦亦随之消散。 那柔软的唇瓣循着眼角,脸颊,鼻尖一路落在她唇上。接着,却有一丝药苦从唇间缓缓渡来,滑入喉咙。 青鸾想要睁开眼,就听那熟悉的声音,如蛊惑般轻道:“乖,喝下吧,别叫我不舍。” 奇异的混沌感在意识间漫开,青鸾只觉眼皮更沉,不多时,耳边所有的声音皆归于平静。 无梦,无思,无欲,无念。 再睁眼时,青鸾仍有头重脚轻的感觉。 视线缓缓启合,从涣散中逐渐凝神。 眼前是隔档半数日光的床帐,身边是依稀的沉香,青鸾慵懒转头,榻上果然只剩自己。 宁晏礼此人作息异于常人,晚睡早起,还能常年康健地活着,且有精力工于算计,这一点她从前在宁府时,就很想不通。 大约他便是老天都看中的人,除了后天人为造成的经历,天生拥有的一切都如此完美。 青鸾掀开纱帐,稍稍一怔。 她并未看见预想中那个伏案疾书的身影,不仅如此,案几上这两日整齐摞着的书和公文,也皆不见了踪迹。 愣了片刻,青鸾披衣下榻,站在房中环顾一周,除了为她整齐备好的衣物,宁晏礼的一切痕迹竟似凭空消失一般。 她疾步走到屏风后,除了浴桶仍至于其间,亦是空空荡荡。 蓦地想起睡梦中宁晏礼似乎喂自己喝下过什么,以及当时说过的话,青鸾心下突然有些发慌。 她迅速穿好衣裳,刚要开门,却闻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124章 第124章 “女史可是起身了?”门外女声小心翼翼地问道。 青鸾大步上前将房门拉开,在看到缙云的霎那,不禁怔住:“缙云?” 缙云本在上京,就算快马加鞭赶到南郡也要将近三日,为何会在此时出现? 缙云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很快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女史既起身了,属下这就去打些热水来。” 青鸾察觉到她的闪躲,连忙将她拉住,问道:“缙云,大人呢?” 缙云顿了顿,眼神不自觉垂落:“大人……暂有要务,特传属下前来,在回京途中照顾女史。” “回京?”青鸾诧异道:“夷城还未去,怎么就回京了?” “……” 缙云垂头不语,少顷,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 “这个月的月钱还没给,掌柜你不能走啊!” “对啊!” “魏人已经打进夷城了!眼下不走,难不成在这等死!” “可咱们的月钱——” “什么月钱!赶紧滚,命都不要了,还要钱!” “哎!” …… 青鸾闻声眸光一凛,一把拨开缙云向楼下跑去。 “女史!”缙云见势不对,连忙跟了上去,路过一个房门时对里面的影卫急道:“快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青鸾跑下楼梯时,客栈前堂早已乱作一团,三角眼和其他几个伙计围着掌柜撕扯在一起,账册纸页漫天,桌案长椅翻倒。 客栈外喧杂更甚,沿街路人都背着行囊,神色匆匆,不时还有载着家当的车马疾驰而过,刮倒路边奔跑的妇孺。 叫喊声,车轮声,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到处都是动荡、无序的混乱景象。 青鸾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 一夜之间,怎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动? 缙云此时已追了上来,将青鸾从撕打的伙计身旁拉开:“女史小心!” 其他影卫也跟了下来,另外两人从外面跑进来,对缙云道:“马车已经备好,还是先请女史上车吧!” 缙云颔首,转头对青鸾道:“女史!咱们先上马车,旁的事属下会在路上一一向女史禀明。” 变故陡生,青鸾怔忪着尚未回神,被缙云扶着向客栈外走去。 刚迈出门,一阵寒风携卷着沙石吹过,刮过脸颊上的皮肤,细微的刺痛让青鸾骤然清醒过来。 她一把反抓住缙云的胳膊,力道之大,将缙云吓了一跳,回头问她:“女史怎么了?” 一种强烈的不安在心底蔓延,青鸾死死攥住她,连声音都不由得绷紧:“缙云,你这就与我说清楚,宁晏礼他人呢?” 缙云顿住,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你与我说实话,我究竟睡了多久?”青鸾眼锋如刀,黑漆漆地盯着她,嗓音里带着一丝细弱的颤抖:“一日?还是两日?宁晏礼他走了多久了?” “女史……”缙云被她苍白的神情吓住。 “他可是去了夷城?”青鸾紧抓住缙云的双臂,见她半晌不语,不觉将声音沉了下去:“你若不说,今日我绝不会走!” 缙云紧咬住唇,神色挣扎地看着青鸾,僵持片刻,才终于松动下来,默默点了点头。 虽然对此已有预料,但见缙云颔首的一刹,青鸾心中还是不禁咯噔一声,难以相信地颤声问道:“有他在,魏军如何攻得下夷城?” 缙云眼眶微微泛红,艰难道:“北魏集结了三十万大军在夷城边境,其中还有十万精骑……咱们的大军,还在云都……” 青鸾面色愈发地白了。 竟有三十万之众。 她嘴唇动了动,忍着心底窒痛,还是问了出来:“咱们在夷城的守军……有多少?” “城中原有驻军两万,镇北军虽从临近城郡以最快速度派了援兵,可……”缙云哽咽道:“可加在一起,尚不足五万。” 青鸾闻言一窒,向后踉跄半步,差点没有站稳。 不足五万兵马,对抗魏人的三十万大军,其中还有令周遭数国素来闻风丧胆的北魏精骑—— 夷城最多,怕是撑不过三日。 这个道理,宁晏礼不会不懂,可是为何,为何他偏要亲自前往夷城…… “大人交代,三日后他若未派人传信回来,就让属下护送女史回京。”缙云眼底泛泪:“女史,眼下三日已过,你当理解大人的良苦用心,就随属下回京吧。” “可是,”青鸾眼底沁得通红,指向大街一并向南奔逃的百姓:“可是如今夷城既已失守,宁晏礼为何还不回来?” 缙云闻言深别过头,像是竭力忍耐许久,才哀声道:“大人料到夷城难守,此去……此去是率守军为城中百姓争取时间,护他们逃出夷城……故而不到最后一刻……大人,大人他恐怕……” 缙云此言宛若一盆冰水,将青鸾兜头浇下。 她浑身僵滞,身体的温度仿佛在瞬息被抽离殆尽,呼吸也在瞬间停窒了。耳边只剩下宁晏礼在离开前那晚,对她说的那句: 阿鸾,若是离开,能不能永远念着我。 原来这离开二字,竟是在说他自己。 青鸾闭上双眼,想起宁晏礼数次留恋乞求的眼神,和他未曾说出口的不舍,心脏不住抽痛起来。 到最后竟不惜用这样的方式,也要让她念他一世吗。 这厮,当真是个疯子…… 两行泪水倏然滑落,如失控般不住流淌。 一众影卫见此,也皆面色沉痛,垂头不语。不知过了多久,青鸾突然睁开双眼,抹了把泪,向马车旁快步走去。 缙云微微一怔,刚要跟上,却见她从一影卫手中夺下马鞭,又劈手扯过缰绳,不由得面色陡变:“女史你要去哪?” 话音甫落,青鸾已翻身上马,勒缰兜转马头,哑声道:“夷城。” 众影卫闻言皆为一愣,旋即就要上前阻拦,却不想青鸾挥鞭一扬,“啪”地一声赫亮清响,骏马骤然扬蹄,下一刻便逆着人流的方向,呼啸而去! “快上马!”缙云对众人急道:“保护女史!” “诺!” 两城相距三十余里,沿途尽是从夷城逃出的百姓,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 青鸾在散乱的人流中穿梭,平日只需半个时辰的路程,因此生生慢了许多。 脸上的泪早已被吹干,风刮在上面,刺揦揦地疼,但青鸾却顾不上这些。 看着不断南行的难民,她心底藏着的那一丝希望愈燃愈烈。 缙云等人从后面追了上来,不住地喊她停下:“夷城动荡,女史还是随属下回去吧!” 青鸾头也不回,扬鞭疾驰:“他此刻定然还在城中!” 旁人助夷城撑上三日不易,但她相信,若是宁晏礼,绝不可能被轻易破城。 只要未见魏兵追上这些难民,便应是宁晏礼还带人守在城中! 黄沙弥漫的城郊古道,从夷城方向逃出来的百姓越来越多,远处的城墙依稀可见,城中浓滚滚的狼烟直插云际。 “快!往南走!先到南郡!” 前方传来将士疏导百姓的声音,青鸾眼中亮起希冀的光,立即纵马上前。 “你是何人!”一个瘸腿的士卒率先发现青鸾,抽刀喝道:“此时不许进城,再往前一步,便当细作处置!” 缙云等人跟上近前,从怀中亮出监国寺的令牌,问道:“我们是京中来的,眼下城中是何境况?” 那瘸腿士卒看清监国寺三字,稍放下心,但见青鸾一身纱裙,还是不免狐疑地打量一眼,才道:“魏贼方才还在北边鸣鼓攻城,这会儿城中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楚,有命的还是赶紧逃吧!待大军回援,最快也还需两日,撑不住的。” 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伤腿,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幸而侍中大人前来,我这样的竟也还能多活上一日,如若不然,怕是早没命了!” 听他提到宁晏礼,青鸾不禁心下一紧,连忙追问:“侍中大人可还安好?” 那士卒瞥了青鸾一眼:“如今在这城中,还谈何安好?” 青鸾攥紧缰绳,对缙云道:“缙云,我去城中寻他!你们先在城外候着,随时接应!” “属下随女史同去!”缙云急这跟上她,转头又对其他几人交代:“跟上两个,其他人听命接应!”。 伴随着震天的战鼓,城门被高喊号声的魏兵又一次撞响,那巨大的闷声如恶鬼索命的哀嚎,沉重撞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点燃羽箭——放!” 城楼之上,一声令下,无数火焰凌空射出,划出无数道灰烟弥漫的弧线。城下密集的魏兵来不及闪避,却又见成片的火油泼天而来,顷刻间,城下陷入一片火海。 滚滚浓烟夹杂着腥臭的焦糊味,待城上一些新兵意识到那焦糊源自何处,不由得纷纷干呕起来。 城楼内,夷城太守脸色惨白,干咳了半晌,从胃里呕出稀薄的粘液,被其身边长史扶着饮了口水,才稍适平复,虚弱道:“依大人看,咱们可还能再坚守两日,等到大军回援?” 棋盘后,宁晏礼面色无波,从棋奁中拈出一粒黑子,平静道:“不能。” 墨色衣袍将他玉白的面容衬得本就凉薄,决绝的两个字又与棋子同时落下,轻飘淡漠,在瞬间就定夺了在场所有人的生死。 第125章 第125章 老太守的脸色更白了,瘪皱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身边的长史扶住他,本想安慰,半晌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哀声低唤了一句:“太守……” 半晌,老太守长出了口气,苦叹:“老朽在任三十余年,不想有一日,夷城竟败在了我的手中……” 宁晏礼神色淡淡,垂眸专注于棋局,好像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此景落在众人眼里,不免显出几许凄冷,叫人更加心如死灰。 “大人……”老太守被身边长史扶起,颤颤巍巍走到宁晏礼面前,躬下弯曲的腰背,伏手道:“大人赴险亲自前来,已竭力回天,帮夷城撑了这整整三日,好让城中百姓得以逃命。下官无能,只能代夷城百姓,叩谢大人厚恩——” 说着,老太守撩起袍摆,俯身屈膝,伏在了宁晏礼面前。 周围众人为之一震,宁晏礼也闻声掀眼,一旁的屠苏连忙上前,要将老人家扶起。 可正待这时,太守身后的长史也一并伏身跪了下去,叩道:“太守所言亦是下官等人所想,万请大人受吾等一拜!叩谢大人对夷城百姓厚恩!” 话音一落,城楼内夷城诸位属官皆心有所感,纷纷撩摆叩道:“叩谢大人对夷城百姓厚恩——” 宁晏礼看着众人,默然片刻,示意屠苏将老太守扶起,良久又将目光落回棋局中,淡道:“你们谢错人了。” 众人怔了怔,面面相觑,不懂他此言何意。正待这时,童让匆忙跑了进来,禀道:“大人!魏军调了两支精骑,分别从东西两侧向城南绕去,欲图合围!” “怎么会这样……”众人闻言皆面如土色。 “魏军怎会突然绕至城南?”老太守双腿一软,六神无主道:“城中仍有百姓尚未来得及撤离,这可如何是好……” 宁晏礼却似并不意外,看着绞杀至终局的黑子,眸中闪过一抹戾色:“等了三日,他终于出手了。” 言罢,起身将手中棋子丢回棋奁,向外走去。 他将守城事宜交代给夷城诸将,走下城楼,对屠苏道:“你与鹤觞立即整顿余兵,从南出城,向西拦截魏军。” “诺。”屠苏应道,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大人,那东边来的魏军怎么办?” “给我留八百人即可。”宁晏礼道。 屠苏一惊:“八百人?” 宁晏礼从童让手中接过软甲佩剑,向战马走去。 屠苏连忙将他拦住,急道:“大人!魏贼一支精骑至少两万,区区八百将士即便是大人,也不可能拦他们两日啊!” “无需两日,”宁晏礼扯过缰绳,平声道:“半日即可。” “半日?”屠苏不懂。 “再有半日,城中百姓便可尽数撤离。”宁晏礼翻身上马。 屠苏这才明白过来,脸色登时变了,急忙张开双臂拦在马前:“大人!这如何使得?半日后城中百姓确是得以保全,但大人自己怎么办?” 战马像是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在原地不安地辍动着马蹄,宁晏礼勒紧缰绳,垂眼望向屠苏,淡道:“届时我自有办法。” 屠苏执拗地挡在马前不肯让开,急道:“敌众我寡,悬殊至此,属下怎能眼睁睁看着大人身陷于危险之中?大人若是执意,属下定要随大人同往!” 宁晏礼见他死活不肯让开,只得闭了闭眼,沉声道:“夷城之东多山路,地势陡峭,魏军骑兵并无优势。反倒是西路平原广袤,骑兵突袭如入无人之境,若拦截不住,不到半日便能直插城南。届时魏军合围,我等腹背受敌,莫说你我与这些将士,便是城中余下的百姓也保不住了。” 屠苏自知他家大人的脾性,鲜少会这般耐心向他解释什么,虽然明白其中道理,但心底更觉难受,眼圈不由得红了:“可是……” “没什么可是。”宁晏礼道:“我既已料到那村夫的手段,便自有应对之法。你与鹤觞只需全力拦住西路敌军即可。” 提到谢辞,屠苏不禁面露愤然:“都是那村夫的奸计!眼下时间还来得及,大人请匀属下半柱香的功夫,去把那村夫找出来杀了!” 说着,他便从腰间抽出佩刀,气势冲冲带人就走。 “站住!”宁晏礼沉声道。 屠苏红着眼圈回头道:“这三日大人早该派人杀了那村夫!属下跟着大人,不怕把命折在此处!但在死之前,也要拉那奸贼才好!” 宁晏礼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可知,若那村夫一死,拓跋氏便再无顾忌,届时三十万大军合力攻城,城中百姓会作何下场?” 屠苏闻言顿住,提刀的手垂了下去。 “放心吧。”宁晏礼兜转马头,黑眸幽深,望向朝城南涌动的百姓:“不必寻他,他很快便会按捺不住了。”。 通往南城门的长街上拥挤堵塞,城中剩余百姓抓紧最后的时间,携家带口出城逃难。 今日已是第三日,城中富户有车驾马匹,奔逃得快,早已剩下不多。余下才走的,都是贪财贪物,将值钱家当里里外外搜罗一遍,塞满足足十几大车,才耽搁到此时出发。 一座漆门大宅前,老管家最后检查一眼,见家主要带的东西都装车了,才让人将大门合上锁好,准备出发南下。 正待此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牵着一小童突然从宅中跑出,扒开将要落锁的大门,哭喊着冲到其中一驾马车前:“郎主!求郎主带上我们母子吧!” 女子扑跪在马车旁,哭嚎凄厉,身旁的小童见母亲哭,也跟着不停哭泣。一众知道内因的家仆不敢作声,其他家眷挤在后面几驾马车里,亦垂头噤声,不忍去看。 魏人皆是蛮夷之流,一待城破,留在城中的妇女孩童会是何下场,不言而喻。 少顷,女子面前的马车窗幔掀开一角,露出一个男人戴着玉扳指的手,车中人用手背轻挥了挥,不耐烦道:“拖走!” 老管家闻言不忍,但也只能向几个家仆吩咐,将那女子和小童拉到一旁。 “求求郎主了!别抛下我们母子!”女子哭喊着,十指死死扒在马车上,拼命挣扎,指腹皮肤被木纹磨脱,生扣出数条血淋淋的抓痕:“求郎主念及往昔情谊!郎主——” 话音未落,车帘被唰地掀开,车上男人探出半个身子,极其不耐,指着一行十几驾车马,对她道:“晦气!你瞧瞧哪里还有能塞下你们的地方?” 说着,又对下人道:“快让她滚!再拦车就将她双手剁了!” “郎主!”那女子脸色一白,然而下一刻,却见面前的男人突然瞪大了双眼,视线僵滞地直看着她的脸,少顷,从嘴里涌出了满口的血。 “……”女子愕然看着男人,大张着嘴,终于尖叫出声:“啊——” 待一众家仆回过神来,只听唰地一声,贯穿男人胸口的长剑已被拔出,男人的身体骤然歪下马车,咚地栽在地,砸起一片扬尘。 众人以为是魏军杀来,女眷的尖叫此起彼伏,家仆们慌忙逃窜,老管家瘫倒在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持剑少年,惶恐道:“你,你不是魏人,你是何——” 谁料,那少年出剑极快,老管家话未说完,便已身首异处。 其他家眷见此,连滚带爬跳下马车,四处躲逃,却被周遭瞬间围上来的死士截住。 女子看着自家郎主的尸体,惊怔瘫坐于地,直到身后有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才惶然回神,转身伏跪在那人脚下。 她抬头看清来人,见对方一袭白衫如雪,舒眉朗目,垂眸看人时,眼角眉梢都带着一丝笑意,全然不似传闻中那些凶神恶煞的魏人,才将将松了口气。 女子连忙攥住那人衣襟,哭求道:“求郎君救救我们母子!妾愿做牛马,供郎君差使!” 来人微笑不语,目光从她身上掠过,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他身上没有旁的配饰,仅在腰间系了一只青色香囊。 而那女子的手,方才似乎碰到了那只香囊。 素白衣衫被抓出血红的污痕。女子只觉头顶一冷,再看去,方才含笑的眉眼竟陡然生出慑人的寒意,不禁心下一惊,撒开了手。 谢辞解下香囊,反正看了看,见缎面上并未沾染血迹,目光才柔和下来,转头去看那小童。 小童畏缩地退了半步,刚想往自己母亲身后躲,便被他大手抚上头顶,温柔地揉了揉,笑道:“为何要躲?” 那小童畏惧地看着他,又回头看向自己父亲的尸体,怯声道:“是你杀了阿父吗?” 谢辞蹲下身,神色温和,露出如沐春风的笑意:“是我杀了他,但他不是你阿父。” 小童露出疑惑的神情,显然不明白他后半句话的意思。 谢辞十分耐心,温声道:“从他弃你不顾那一刻起,他便不配再做你父亲了。” 小童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你看,”谢辞转头望向被死士驱至角落的其他家眷:“你的不幸,他们皆为帮凶。” 他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刀,递给那小童,用下巴点了点那小童父亲的尸体:“你若敢将这刀插进那人胸口,我就帮你将他们都杀了,如何?” 一旁,女子闻言一窒,见小童懵懵懂懂接过短刀,连忙将刀劈手抢下,然后将小童护在身后,惊恐地望着谢辞:“郎君饶命!我儿年纪尚幼,做不得这样的事的!” 她虽恨那男人抛下他们母子,但也不想自己儿子小小年纪被人教唆,做出泯灭人性之事。 谢辞悠悠站起身:“他命数注定要遭遇这样的人生,为何做不得?” “郎君开恩!”那女子面色苍白,紧紧将小童挡在身后,像是犹夷片刻,突然拔出短刀,回身“噗嗤”一声扎进那男人的尸体。 男人体温尚存,温热的血溅了她与那小童一身,女子浑身颤抖不已,却不敢耽搁,连忙爬回谢辞脚下,乞求道:“郎君只要放过小儿!妾什么都愿做!” 谢辞垂眼看了她一会儿,才道:“好。” 而后拿出一只掌心大的瓷瓶,丢到她怀中,笑道:“那便将这瓶中的药抹在刀上,帮我去杀一人。” 女子用双手捧着瓷瓶,看他径自迈上她家郎主原先坐的马车,颤声问道:“……郎君,郎君要妾去杀何人?” 半晌,温朗的声音缓缓传来,却透着沁心的寒意:“将你们夷城置于水火的祸首,当朝侍中大人,宁晏礼。” 话音甫落,血光横飞,其余家眷一门二十七口,当场毙命。 第126章 第126章 临近城门,逃难的百姓愈发密集,好在有不少黑甲军疏引,秩序还算安稳。 青鸾与缙云逆着攒动的人流,实在无法骑马,给驻守的侍卫看过监国寺令牌,便在人缝中穿梭,疾步往城中赶去。 沿街除了推搡的百姓喧喧嚷嚷,路边却尽是荒凉景象。 关闭的店铺,挤翻的摊位,踩烂的蔬果,弃置的杂物……大街小巷张贴着无数告示,一旁附着画像,青鸾一眼便认出来,上面贴的是谢辞和当日入宫救走李慕凌的少年侍卫。 青鸾抬头,望向远处滚滚升空的浓烟,显然北城门的交战还在继续。 她与缙云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过两条街,忽而听到前方传来嘈杂的马蹄声。 “快让开!” 两名在前开路的先锋官挥旗冲来,在人群中迅速辟出一条空路。 人潮忽而向两侧涌动,青鸾被挤到一家铺子门前,顿时和缙云隔开数人的距离。 先锋官后往往是驻军开拔,青鸾急忙踮起脚,伸头望去,果然后面跟来一大队步卒。 “女史!”缙云的喊声几乎被嘈杂湮灭。 青鸾回头喊道:“大军开拔!他们应该就在后面!” 说着,便一边伸头远眺,一边竭力寻找人群中的缝隙,往前挪动。 长街尽头很快出现骑着战马的黑甲军,而后就是两个熟悉的身影。 青鸾双眼一亮。 在她身后隔着几人远的缙云也看见那两人,忙道:“是屠苏和鹤觞!” 缙云竭力挥起手来,但人群密集,屠苏鹤觞显然看不见二人。青鸾想着再往前走,大约就能见到宁晏礼,心中一急,也没注意面前有人埋头疾走,只听一声抽气,便与人撞了个满怀。 二人各自往后歪了一下,便被拥挤的人群卡住。青鸾将将站稳,刚要致歉,却见与她撞到一处的女子神色慌张,“当啷”一声,从袖中滑出一物,坠落在地。 那女子脸色苍白,连忙俯身去捡,然而后面的人流还在向前攒动,她被拥挤得一个不稳,被青鸾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小心!” 那女子惶然抬眼,匆匆避开她的视线,飞快将地上那东西捡起,塞入宽松的衣袖,低声道了一句“多谢女郎”,便错身要走。 正待这时,前方忽而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蓦地大喊道:“是侍中大人!是侍中大人!” 青鸾睫羽一颤,抬头望去,果然见远处有一墨袍身影纵马而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声大喊竟在人群中引起极大反响。本还急着出城的百姓纷纷驻足,转头向那墨影眺望过去。与此同时,青鸾明显感觉到身旁那女子浑身震了震,不住颤抖起来。 未待她多想,人群里不知谁先高呼了一句“谢侍中大人对夷城百姓厚恩!”,话音将落,这句便如星星之火,瞬间在众人之间蔓延开来。 一时间,无数百姓纷纷屈膝叩首,自发地向那墨影的方向,齐声高呼: “谢侍中大人对夷城百姓厚恩——” 齐整的喊声重复了三遍,一时间仿佛震天撼地,回荡于夷城上空,久久不曾弥散。 青鸾怔然伫立在人群中,不禁心中大震。 大梁自立朝以来,民于官只行伏手礼,唯有皇帝亲赴,百姓才行叩首礼。而今夷城百姓自发行此大礼,为的不是李衍二字,却是为救黎民于战火的当朝侍中,宁晏礼。 他本该是这样的一个人,纵使未复浮名,也当得起万民叩拜。 呼声将散,马蹄未止。 百姓久久不曾起身,大有目送宁晏礼出征之意。 青鸾见那墨影越来越近,刚要向前,余光却忽见沿街楼阁之上,探出数十道寒凛凛的弓影。 长弓皆已拉满,冰冷的箭簇同时指向一处。 青鸾面色骤变,拔腿冲上前去:“有刺客!” 话音甫落,无数箭矢已破空而出,如细密的雨点向那墨影砸落过去! 变故陡生,人群惊叫四起,顿时混乱起来! 青鸾眼见那墨影抽剑挥落数支羽箭,但身下战马却无法躲避,前腿中箭跪倒下去,不禁面色一白,几乎脱口叫道:“宁晏礼!” 阁楼上的弓手显然训练有素,很快再度搭箭。黑甲军也迅速反应过来,惊呼道:“快!保护大人!” 众人纷纷调头,在那跪倒的战马周围飞快立起盾阵,趁第二波羽箭落下之前将人护住。 箭矢不断砸落,无数百姓中箭倒下,哭喊声一时不绝于耳。 “女史!”缙云拨开人流,拔刀冲上近前,护住青鸾。 “先去救他!”青鸾躲过流矢,转头望向盾阵。 说话时,沿街紧闭的商铺门扇却被轰然冲破,数十死士手持胡刀,破门而出,一路劈倒躲避不急的百姓,向盾阵方向冲去。 情急之下,青鸾从身后门扇拔下一只羽箭,趁一死士不备,猛地将箭插入他的后心,反手夺过那人手中胡刀,向盾阵的黑甲士卒喊道:“快带大人先走!” 这一句喊声穿过人群,死士们闻声回头,青鸾记起前世与宁晏礼在夷城交战时曾有一条暗道,正欲只身将这些死士引开,却听他们其中带头一人,用胡语喊道:“别忘了我们的目的!先杀那宦官!” 眼见无数胡刀刺入盾阵,黑甲士卒拼命抵挡,趁机护着那墨袍背影离开。青鸾与几名影卫竭力断后,余光却见方才与她相撞那女子踉跄出现,跌跌撞撞朝宁晏礼的方向跑去。 混乱中无人在意一个孱弱的女子手中会拿着什么。几乎是一瞬间,青鸾突然想起那女子方才从地上拾起的,大约是把利器! 青鸾手中胡刀同时掷出,凌空翻转几圈,唰地在那女子衣袖破开一道,惊得她当即一缩,把刀掉在了地上。 青鸾穿过人群抓住那女子手臂,从刀光血影里将她拉出:“你可是被谢辞派来的!” 那女子眼圈湿红,颤抖着下意识望向远处。青鸾跟着看去,只见一马车正趁乱从暗巷驶出,向南城门方向疾驰! 就在这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喊:“村夫休走!” 青鸾闻声一怔,转头却见被黑甲士卒护着的那道墨影突然杀回了头。 “!”待看清那人面孔,青鸾不禁更是惊讶:“童让?” 只见童让穿着一身莲花纹云锦墨袍,几剑就将面前的死士刺倒,带着余部向那马车追去。 意识到连自己都中计了的瞬间,青鸾竟不知该作何心情。 “缙云!”她将女子推到缙云身边。 缙云见她转身要走,一时不解,急道:“女史不是要去寻大人吗?*” 青鸾拔出那女子掉落的匕首,看了一眼,又望向那驾横冲直撞的马车,回道:“我知该去何处寻他了。”。 一驾马车缓缓驶入城东窄巷,车轮碾过青苔,留下两道辙印,延伸至一座院舍门前。 “军师,到了。”一名死士将马车勒停,回头把车帘掀开。 谢辞撩起衫摆,缓步下车。 他行至小院门前,刚要推门,手上动作却忽而一顿。身旁死士察觉有异,神情登时警惕,悄声将刀拔出。 谢辞思忖片刻,唇畔浮出一丝笑意,抬手将那死士制止,径自把门一推。 “吱呀”一声,门洞大开,露出荒草丛生的院落,和一座门扇对敞的青砖瓦房。房中有一案几,几上有一茶炉,而其中一侧,正端端坐着一人。 那人背脊挺拔,一身莲花纹云锦墨袍,侧身对他,淡漠饮茶。 之所以说淡漠,是因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院门打开,也未曾转头望一眼过来。 几名死士看见宁晏礼,先是一惊,随后便唰唰唰纷纷将刀抽出。 谢辞一笑,刚要抬脚踏入院中,身旁那死士旋即出言提醒:“军师,小心埋伏!” 埋伏?宁晏礼还哪有人手埋伏? 谢辞轻浅一笑,迈进小院,故意朗声道:“宁侍中好雅兴,在此摆上一计空城,不知是要等何人落座?” 宁晏礼不语,睫影映入茶盏,平静呷饮。 直到谢辞行至近前,在案几对面端坐而下,宁晏礼才掀眼撂过其腰间香囊,微微蹙了蹙眉。 不知怎的,他看这村夫一身白衣,偏配了一只青色香囊,就觉甚为刺眼。 想到此处,他垂眸看向自己腰间,见缠枝莲香囊安静系在那里,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茶水煮得正沸,壶中升起白雾,在半空缓缓蔓开。 若不是远处隐约传来城中厮杀声,只叫人以为二人正无事闲饮。 宁晏礼用帕子垫着,从炉上提起茶壶。 谢辞含笑,将面前瓷盏挪上前去。 茶水撞入杯盏,谢辞脸上笑意微僵,只因宁晏礼却是连看都没看他递过去的瓷盏,只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就又将茶壶重新撂回炉上。 谢辞面露讪色,但仍旧笑了笑,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宁侍中专程在此等候,可是有事?” 宁晏礼轻吹了吹盏中的热气,淡道:“听闻你曾有言,欲为内人煮茶一叙。故而我今日前来,作为夫主,替她将这茶同你饮了,也算帮你在死前圆一桩妄念。” 谢辞刚至于唇边的茶盏微微一顿。 记忆中,自己与人说过要煮茶小叙的,唯有青鸾一人。 他皱了皱眉,看向宁晏礼,缓缓将瓷盏撂下,笑道:“过去不知,宁侍中竟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 第127章 第127章 宁晏礼呷了口茶,轻嗤一声。 “宁侍中将残部调往西路,抵抗魏军。唯余八百将士,眼下又被你安排在城中保护百姓。”谢辞道:“便是常跟在你身边那小侍卫,也调到南城门去拦稚奴。” 谢辞顿了顿,笑道:“谢某倒是诚心求教,宁侍中仅凭自己,打算如何取我性命?” 他话音将落,院中围着的死士皆扶刀围至门前。 宁晏礼眼梢冷瞥,抬手将盏中茶底一扬,几名死士蓦地一惊,急忙后退,还是被茶水落了一身。 而后,他冷然看向谢辞:“取你性命,又岂需废一兵一卒?” “哦?”谢辞笑笑:“谢某虽有闻宁侍中剑术无双,但也当知一拳难敌四手的道理。而今,空城计既被我看破,还何必强撑呢?” “是吗?”宁晏礼垂落眼睫,视线似不经意般向案几一角扫去。 谢辞察觉,循着他视线看去,竟见案几边缘系着一根细长的银线,那银线绷直,另一端从空中延伸出去,连接在房屋正中的檐柱上。 “只要我将此线拉动,檐柱便会即刻坍塌。”宁晏礼淡道:“届时,此屋以及屋中连通城外的暗道,便会随你我一同灰飞烟灭。” 谢辞闻言,脸上笑意渐渐消失。 此屋由砖瓦搭建,按这梁柱结构,他心中估计,宁晏礼所言应当不假。 只是,若此屋坍塌,那宁晏礼又岂能独活? 良久,谢辞忽而冷笑一声:“不亏是流着天家的血,三殿下当真生了一副爱民如子的菩萨心肠,为夷城百姓竟不惜舍身,也要与我玉石俱焚。” “只是——”谢辞停顿片刻,笑着望向门外:“若是南城门被烧毁,此屋中的暗道,便是城中余下百姓唯一的出路,三殿下可还忍心拉动那线吗?” 宁晏礼微微眯眼,转头看去,西南方向上空竟当真翻涌起乌黑的浓烟,一团团滚滚升空,仿佛压城而来的雨云。 南城门内,火光肆起。 一驾马车仍在横冲直撞,翻滚下数桶火油。 大火愈演愈烈,形成一道无法穿越的火墙,将城门内外分隔开来。 未及出城的百姓蜷缩在街角,哭喊震天。他们都知,魏军早晚将要破城,若无法出逃,无异于在此等死。 死士与黑甲军还在厮杀。 一道凌厉剑光闪过,挥刀冲向百姓的死士被顿时刺穿腹部,继而倒下。 童让拔出血淋淋的剑,回头望向发疯似的马车,对黑甲军道:“快让那马车停下!” 马车上的少年已负剑伤,一手捂着不断涌血的侧肋,一手持剑,将冲上前的黑甲士卒胸口贯穿。 风吹开碎发,露出少年额角的斜疤,和一双血涔涔的眼,挑衅似的望向童让。 “呵!” 童让见此咬了咬牙,一剑将挡在眼前的死士颈脉挑穿,冲过飞溅的血注,向那马车飞奔而去。 在马头调转的瞬间,童让抓住缰绳旋身一跃,稳稳跳上车厢。 车上帷幔被火沾燃,肆意的风将火星吹落,掉在他手背上,滋啦一声,留下一点烧红的印记。 “小哑巴,你叫稚奴是吧?”童让挽了个剑花,将寒芒指向少年。 稚奴一挑剑眉,狭长的双眼沁满了血气。 童让一笑:“小爷名为童让,记住,到奈何桥前,旁人若问你死于谁手,你便将小爷的名字比给他看。” 凌厉的剑招在火光中闪动,燃尽的帷幔化作一缕青烟,如同茶炉上腾腾升起的热气,在空中飘散。 城东小院,谢辞见宁晏礼收回视线,笑道:“以如今这风向,南城门一场大火,怕是两天两夜也无法燃尽。若想保住那些百姓,今日这条线,便是万万碰不得的。” 他道:“此番,是殿下失算了。” 宁晏礼冷冷看他,脸上看不出表情。 “或者,”谢辞三指拈起面前的茶盏,似玩笑道:“谢某请殿下浅酌一杯,待殿下赏脸饮尽,谢某便将那些百姓当着殿下的面,完完好好的送出城去,如何?” 说着,谢辞便从怀中取出一支青瓷瓶,将瓶中药液倒入茶盏。 南疆毒。 宁晏礼垂眼看向那茶盏。 若是直接饮尽,怕是无需似前世那般煎熬两年,就能即刻五脏俱毁而亡。 少顷,他勾了勾唇,挑起眼梢看向谢辞:“谢九郎,我从前还当你比你父亲高明,而今看来,倒不如谢司徒,至少他自知愚钝还懂得敛而藏锋,明哲保身。” 听宁晏礼提及谢璟,谢辞拿着青瓷瓶的手,不禁攥紧。 宁晏礼拈起盛着南疆毒的茶盏,讥诮道:“竟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在你眼里成了此等良善之辈。你拿城中百姓威胁,莫不是寻错人了?” “……” “我既不再是李衍,便不负这天下。”宁晏礼黑眸泛起无谓的淡漠:“我来夷城,只为弥补她心中所憾。她不愿见百姓蒙难,我便竭力来救,如此而死,既能在她心中永远留有一席之地,又能将你除去,何乐而不为?” 谢辞闻言微窒。 宁晏礼所言荒诞至极,但见其神情,竟是无比认真。 谢辞有些笑不出来了:“你要求死?” 宁晏礼戏谑一笑,纠正道:“是与你同死。” 言罢,便抬手向案旁的细线伸去。 “你!”谢辞神色大变,连忙起身阻拦,可二人偏隔着案几,眼见就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谢辞话音未落,却见一道寒光骤然飞来,唰地一声从宁晏礼手边划过! 宁晏礼倾身向后,匕首飞出,铛地一声将茶盏刺碎,南疆毒从碎盏中漫出,顺着案边滴答滴落。 二人与院中死士同时一惊,向外看去,却见是青鸾带着缙云等人冲了进来! 谢辞神情微滞。 宁晏礼先是眸光一亮,继而面色骤变:“阿鸾!你怎么会在这?!” 青鸾视线从谢辞身上掠过,匆匆看了宁晏礼一眼,将滴血的刀刃从死士腹中抽出,正要开口,却突觉后领一紧,是身后有人抓住了她! 死士个个人高马大,青鸾被猛地向后一拖,摔倒在地。刀尖迎面落下,青鸾挣脱不开,下意识闭眼偏头,刹那间,耳边传来两道急呼—— 下一刻,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反有一道温热的血注,溅落在脸上。 青鸾睁眼,只见身上的死士决眦欲裂,嘴角涌血,直挺挺向自己倒了下来。 青鸾刚要抬手去挡,却不想那死士倒到半路,忽地停住。抬眼一看,原是宁晏礼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提住了那死士的后领。 宁晏礼把尸体从青鸾身上拖开,又将冲上来的人踢飞,一手护她起身,一手捞起地上的胡刀:“为何不直接回京!” 他声音紧绷,语气前所未有的急。 独自回京,然后安心看着你在此送死吗? 青鸾抿唇瞪他,颈上浮起青细的血管,紧了紧手中的刀柄,一把刺入身后冲来的死士胸前,没有说话。 宁晏礼侧脸看她,知她因何不悦,遂也不再多言。 打斗的另一侧,谢辞默然立于房中,目光落在那二人身上,逐渐冰冷。少顷,他收回视线,转身向墙边柜架走去。 柜架上有一瓷壶,正是打开暗道的旋扭。 谢辞抬手执柄,神情稍顿,还是回过头,又向那正持刀厮杀的女子望去一眼。 算着时辰,东路接应来的魏军应该就快到了,夷城已如囚笼,只要宁晏礼逃不掉,旁的事来日方长,总好打算。 思及此处,他眸光微深,将瓷壶握紧,发力转动。 很快,案几旁的地面微微震响,一块巨大的青石板稍稍浮起,缓慢向侧移动,少顷,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道,暗道无光,只能看清由砖石垒起的台阶步步下移,延伸入黑暗。 谢辞拿起柜架上的火折,吹亮,撩摆迈入暗道。 谁想刚走出一步,颈间却忽而传来一丝冰凉。 宁晏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谢九郎,作了这许多孽,此次还妄想能全身而退吗?” 谢辞笑了笑,抬起手,指间拈着连在檐住上的银线:“不让我走,难不成是想让她也困在这夷城,为我陪葬?” 宁晏礼眼神幽深。 银线明明纤如发丝,偏另一端随时可能被牵动的,却是城中每一个人的性命。早先他无所顾忌,这线便执于他手。而今时移事易,从青鸾出现的那一刻起,这线便再不由他掌控了。 谢辞见他沉默,拨开刀刃:“宁晏礼,我早与魏帝传信,若你肯大义,可以你一命,放过夷城。原我还担心筹码不够,你不愿就范,如今看来,我倒是能放心了。” 说着,他露出一个极残忍的微笑:“执棋者对棋子生出感情本就可笑,何况还是敌方弃子。如此荒唐,你怎么赢——” 谁料话音未落,谢辞脸上笑容忽而一僵,就见余光里飞来一柄胡刀,唰然在他面前扫过,若不是躲得快,险些当场毙命。 几乎同时,一道纤细身影躲过拦截的死士,跃入房内,顺势一滚,捞起地上的匕首,逼至他面前,冷道:“敢问军师,弃子如何不能改命?” 谢辞瞳孔微震。火折落入暗道,燃亮的火星在台阶上翻滚几次,便坠入深不见底的漆暗。 刃尖沾毒,悬于喉间,谢辞无法妄动。 他盯着青鸾的脸,一手掐着丝线,一手紧紧攥住她握刀的腕,两相抗衡间,眼前仿佛再次出现旧日,她为自己缝补衣袖的专注神情。 可待谢辞再看清,此刻在青鸾眼中的,却分明是决绝的杀意。 “阿鸾!”宁晏礼想着谢辞手中的丝线,面色不禁一白,刚要冲上前去,却被身后袭来的死士抓住时机,一刀砍在背上,翻开尺长的血口。 额上登时渗出冷汗,宁晏礼脚下一晃,几乎不稳,却还是忍痛,反手持刀贯穿了对方胸膛:“……阿鸾莫动!他手中掐着机关!” 青鸾余光一瞥,心中已有计较,迅速腾出另一手死死抓住那根丝线,双目清醒坚定:“今日若放他走,来日便会有第二个夷城和更多无辜受害之人。” 屋外双方早杀红了眼,死伤惨重才分出胜负。 缙云肩上挨了一刀,刚喘口气,回头见宁晏礼浑身浴血,倚在门口,连忙捂着伤冲了过去,一刀将他面前的死士劈开:“大人!” 宁晏礼中那一刀甚深,额前冷汗如雨,唇上已失了血色。 缙云连忙将他扶住,抬头却见青鸾正与谢辞相峙,就要上前:“女史!” “缙云!”青鸾听见缙云的声音,背对她大喊道:“快把大人带走!” 缙云一怔,才看清她与谢辞同时攥着的那根细线。 “……”宁晏礼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青鸾的意思,脸色愈发苍白起来,哑声喊道:“阿鸾不可!” 青鸾却置若未闻,遽然将丝线一扯,嘶声喊道:“缙云!快!” 银线牵动檐柱中间的一截断木,房梁蓦地一晃,尘埃骤起,噼啪掉落数片青瓦。 “女史……”缙云惊住,迅速决断之下,只能先拦住宁晏礼,与其他几个影卫将他向房外拖去。 “阿鸾!”宁晏礼眼角猩红,急火攻心,登时气血逆涌,噗地一下涌出大口鲜血。 青鸾侧头见他被拉到院中,心下稍松了口气。可正待此时,抓着丝线的手却是一紧,被谢辞猛地攥住。 他神色仍旧温和,眼底却浮出一丝阴鸷的底色,笑问:“你就当真这么想让我死?” 青鸾想起吴氏小姑坠楼时那双绝望的眼,狠声道:“谢未离,若非你泯灭人性良知,你我或许还能有初见时的情谊。” “呵。”谢辞看着她,微笑道:“知你生出二心时,早该将你除去的。” 青鸾手背因用力几乎暴起青筋,竭力推紧匕首,将锋利的刀尖逼近他喉咙:“这话——你便留到地下,与李慕凌去说吧!” 谢辞另一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温声道:“可你并未真想与我同归于尽,不是吗?” “……”青鸾看向他,咬紧了牙关。 谢辞垂眼看向刀刃,掌心在青鸾手腕逐渐发力,温和道:“刚好,我也想和你一起活着。” 第128章 第128章 “你——”青鸾手腕吃痛,却仍旧忍耐,二人僵持须臾,谢辞突然发狠,只听有骨骼错位的声音响起,青鸾的手便再握不住,匕首随之坠落。 “你在淮南王府学的本事,当真不错。”谢辞看着青鸾因疼痛而惨白的脸,笑道:“只是还差了一点心狠。” 屋顶的砖瓦不时掉落,青鸾痛得直冒冷汗,耳中嗡嗡然一片,似乎听到宁晏礼在身后的呼喊。 谢辞仍攥着她的手腕:“你方才若再果决一些,将那檐柱彻底拉断,或许我此刻已经死了——” “如今也不晚。” 谢辞话音刚落,一个冰冷酷戾的声音突然响起。青鸾只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笼罩过来,接着就双肩一紧,被一把揽到身后,再抬头时,就见谢辞已被一脚踢飞了出去,轰然撞上柜架。 架上瓷器哗然倾倒,碎落一地。 谢辞咳着擦去嘴角的血,扶着柜架缓缓起身,冷然看向宁晏礼。 轰地一声钝响传来,他面色微变,转眼看向细线连结的檐柱,原本支撑在中间的断木已然脱落,上半截檐柱沉落,房梁骤然倾斜,屋顶哗地坍塌大片砖瓦。 “你真是个疯子。”谢辞对宁晏礼戏谑道,而后抬起手,唰地一声轻响,于腰间抽出软剑。 砖瓦不断砸落,扬尘弥漫,透出剑身寒凛凛的银光。 宁晏礼眼梢冷冽上挑,一道墨影血淋淋隔在青鸾和谢辞中间,苍白地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如魑魅般妖冶的冷笑。 “你想和谁一起活?”他声音如温不化的寒冰,凉的刺骨。 青鸾盯着他浴血般的背影,惊得说不出话。 下一刻,就见尘嚣之后,剑光骤闪,宁晏礼仰身避过,直见剑刃从面前穿过,反手就抓住谢辞持剑的手臂。谢辞冷扫他一眼,旋即将剑锋调转,向他回刺。 “啪嚓”一声,房梁承受不住屋顶沉落的巨大重量,沿着木纹被挤压出扭曲的裂缝。 瓦片簌簌从屋顶脱落,不断砸在身旁,青鸾刚要上前帮忙,便又有数块青砖忽而坠下,将她与二人隔开,幸而被缙云飞身扑倒才没被砸中。 这时宁晏礼不知从何处捞到一段浸血的布条,迅速拧结成绳,反绞住谢辞的腕。苍白的皮肤瞬间淤血,剧痛中,谢辞不得不松开开剑柄,却又被宁晏礼抓住青紫的腕,狠力一掰。 谢辞在骨骼脆响中闷哼一声,就听宁晏礼沉冷问道:“方才你伤的,可是她这只手?” “呵,你从前恨不能取她性命,如今倒是会装善人!”谢辞咬牙冷嗤,惨白着一张脸,猛地发力将宁晏礼推至檐柱上。 “咳!”先前被死士砍伤的刀口经此一撞,登时又涌出血来, 宁晏礼咳出血沫,眼底猩红地望着谢辞,飞快抽下他腕上挂着的布条,反勒住了他的脖子,迅速将他拖出数步。 本就摇摇欲坠的檐柱被这一下撞得一歪,再也承受不住房梁的重量,轰然剧颤后,朝二人砸落下来! “宁晏礼!”青鸾神色陡变,也顾不上不停掉下的砖瓦,拔腿扑了上去。 轰隆! 梁柱将案几石板砸得粉碎,灰烟四起,崩飞的砂砾划过脸颊,刺痛让青鸾骤然回神。 “咳咳咳!”她吃了满嘴的灰,从一个人的身体上爬起,抬手刚要挥开尘雾,未来得及看清身下是谁,就听头顶“啪嚓”响起木梁断裂之声。 青鸾蓦地一凛,极度紧绷的神经仿佛将这一刹那得无比漫长。 她只听身下人沙哑唤了一句“阿鸾”,就被一只手倏地紧护住头,抱着她迅速翻身一滚,反将她掩在身下—— 木梁砸落的瞬间,青鸾听到身上人极尽忍耐地闷哼了一声。接着,便有温热的血滴掉在脸上,青鸾睁大双眼,在尘埃后看清了那张因浴血而昳丽近妖的脸。 “宁晏礼……”青鸾干裂的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声音。 近乎断裂的痛从背脊蔓延,穿透四肢百骸,宁晏礼撑在青鸾身上,双肩和整个脊背都随着呼吸微微颤抖着。 像是听到她在唤自己名姓,半晌,他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将眉头竭力舒展,让黑眸渐渐从涣散中凝聚,深深地,却又虚弱地看向她。 阿鸾…… 闷窒的血腥凝固在胸口,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将苍白的唇染成绮丽的红。 青鸾瞳孔剧震,颤抖地回望着他,喉咙里不知是因灰尘还是什么,只觉像是被火灼烧般炙痛。 屋顶的砖瓦仍在掉落,青鸾听到缙云的呼喊,还有搬动梁柱砖瓦寻找他们的声音,霎时间,她心脏猛地一跳,仿佛终于清醒过来。 她要带他离开! 她要带他活下去! 青鸾咬紧牙,起身去扶宁晏礼。正待这时,不远处却传来一阵碎瓦翻动的声响。 一道身影从尘灰中缓缓站起,蹒跚步过一片狼藉,向他们走近。 青鸾眼睫一颤。 竟是谢辞! 加上先前与宁晏礼的殊死厮杀,谢辞也受了极重的伤。 他一身白衣破败,半是鲜血,半是尘土,早没了原本温润清俊的儒雅模样,脖颈上一道乌青的勒痕,更将整个苍白之人显出三分鬼相。 他手中拖着长剑,剑刃划过砖瓦,发出刺耳声响。在看清宁晏礼几乎是拼死护住青鸾的瞬间,他神情有一刹那的凝滞,但很快,便露出一抹森冷的笑。 “……宁晏礼,这一局,你又输了。” 大约听到谢辞如魑魅般的喟叹,宁晏礼缓慢地闭了闭眼,薄唇翕动,对青鸾艰难道:“阿鸾……走……” 话音将落,一大口血顿时涌出,落了青鸾满襟。 青鸾心口一揪,视线忽地模糊起来。 她五指紧紧抓住地面,指腹被瓦片磨破也毫无知觉,狠狠拼命扣陷进去。 谢辞走到宁晏礼身后,带着胜利者的笑意,眼神幽深,将剑柄高高握起,剑尖向下,朝着宁晏礼的后心,笔直刺下—— 噗嗤一声穿透的闷响,血光在谢辞和青鸾眼前炸开。 谢辞面色一滞,双目缓缓放大,不可置信地望着青鸾,而后又缓慢低下头,看向插进自己心口的匕首。 那是他的匕首。 “你……”谢辞唇色灰白,张了张嘴,溢出满口的血。 青鸾狠狠咬紧牙,将匕首又推入半寸,让整个刀身没入谢辞的胸口:“谢未离,到此为止了。” 长剑“当啷”坠地,谢辞的身子晃了晃,在将要倒下时,忽而一把攥住了青鸾的手。 她还握着那把匕首,手上全是温热黏腻的血,是他的血。 “……到此,为止吗?”谢辞抬手缓缓抚上青鸾的脸,用血将她苍白的皮肤染得猩红:“可我……不甘……” 青鸾别过头,双眼赤红地瞪着他:“你不该将自己的不甘变为旁人的痛苦。” “哈,”谢辞艰难喘息,无力地垂下手:“……生来注定,我能如何?” 青鸾讽刺一笑:“事到如今,你仍在为自己的恶找借口。谢未离,你果然就该输给他。” “是吗……”谢辞闻言却也不恼,只是贪婪地望着她,望着她此时带着煞气的双眼,望着她被血染红的面庞,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成就:“我若早些,早些认出你就是青龙……你若永远都是青龙……该有多好……” 她本是他打磨出的刃,偏到最后,这把利刃,却插进了他的胸口,宣告他此生的落败。 多么讽刺。 谢辞虚弱地笑了笑,随之涌出一口鲜血,后悔道:“若是不能一起活,便该带着你一起死的……” 剑刃落下时,他眼里看得分明,青鸾推开了宁晏礼,手中抽出不知从哪摸出的匕首,迎了上来。 他就该让那剑刺入她的胸口,让她与自己一同埋葬于此。 他本该狠下心的。 屋中墙壁蜿蜒出不断扩大的裂缝,周遭尽是土崩瓦解之声。谢辞的话音很轻,但仍清晰落入青鸾耳中。 她眼瞳微缩,见他死死攥着自己握刀的手不放,心下一紧。 青鸾奋力抽手,却不知谢辞濒死时竟还有那么大的力气,任她如何挣脱都纹丝不动,紧紧抓着她,仿佛那才是他最后吊着的一口气。 “女史!” “大人!” 缙云和其他人的声音不断传来,隔着簌簌坍塌的屋脊,与眼前晦暗的尘埃之间,分割出两方天地。 青鸾拼尽全力大声回应他们,同时去掰谢辞的手指。谢辞不知是死是活,眼神灰败,只是看着她挣扎,唇边竟还挂着平静的笑意。 情急之下,青鸾开始狠狠撕咬他的手指,边掰边咬,急切得近乎疯狂,口中尽是血和灰土的味道。 哪怕将他手指尽数咬断,她也不想和谢辞一起死! 她想活! 她想带宁晏礼一起活着出去! 然而突然的,青鸾下颌被猛地抓起,谢辞另一只手绷着青筋,抬起她的脸,垂眼看她因挣扎几近狰狞的神情,似是怜爱,又似惋惜,忍痛低下头,逼近她的唇边。 血腥的热气吹在脸上,青鸾却只觉不寒而栗,下一刻,就听谢辞喘息着低声道:“……若不想死……吻我,我放你走。” 青鸾浑身一战,惊愕地看向他。 谢辞染血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半边衣衫已被血沁透,眼底却闪着偏执病态的光。 他灰白的眼瞳紧紧盯着她,又像是穿过她,看向她身后某处,神情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得色,仿佛他终将是这场博弈最后的胜者。 “你、做、梦。”青鸾颤抖着,一字一顿,几乎是从齿缝中逼出这三字。 她拗着谢辞的力气,再度开始挣扎,试图从地上捞起方才他掉落的长剑。 便是砍了这只手,她也断不可能遂了这恶鬼的心! 混沌昏暗,剧痛到麻木。 大约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被青鸾推开的瞬间,宁晏礼在恍惚中昏厥了片刻。 直到依稀听见青鸾的喊声,听到她不顾一切的挣扎,他才扯开又沉又痛的眼皮,竭力让意识回笼。 视线蒙着一层血色,模糊不清,唯见有两个人影在眼前,只是一个轮廓,他便能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青鸾。 接着,他就听到一个嘶哑如鬼的声音,说出了一句令他恨不得将之千刀万剐的话。 宁晏礼缓缓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撑着几乎散架的身骨,站了起来。 第129章 第129章 屋顶塌陷越来越大,散落的木屑被先前掉落的火折引燃,一缕青烟从扬尘中升起,继而有跳跃的火苗出现。 零散的火苗随后蔓延至废墟,呈愈演愈烈之势,随即燃烧成片。 火光照亮青鸾狼狈血腥的脸,她急得浑身是汗,挣扎得愈发没有章法,可偏此时的谢辞却如同一具死尸,任她如野兽搬撕咬踢捶,也无法动摇他分毫。 掉落的长剑不知所踪,青鸾左手腕先前被谢辞拧断,早肿得不成样子,逼到最后,她不得已忍着撕心的疼,攥起左拳,颤抖着一拳一拳砸在谢辞脸上。 一道鲜血顺着谢辞眼角蜿蜒而下,他额角嘴角,乃至整半张脸尽是鲜血,可还是执拗地笑着看她,像是要耗尽她最后的耐心。 他已是将死之人,再多伤害和痛楚都能忍受。 青鸾甚至不知在自己左手废掉之前,究竟能否让谢辞彻底断气。 但她没有办法。 即便被困于这方寸死地,她也无法轻易认命。 这场意志的拉锯其实只在片刻,却让青鸾没来由地想起前世—— 毒酒入腹,焚绞五脏,那濒死前漫长而又痛苦的折磨,比作眼前,毫不为过。 火势不断蔓延,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在耳边催促,浓烟窒息弥漫,就在青鸾几近崩溃时,已经攥不住的左手,却被突然握住了。 她涣散的心神蓦地一聚。 木然抬眼,只见一只血淋淋的手,轻柔地覆在了她青肿的手背上,将她挥出去的“拳”拦在半空。 “再打下去……手要废了……”宁晏礼眸底映着灼灼燃烧的火光,沙哑道。 话音落下,青鸾和谢辞几乎同时一震。 “……”谢辞艰难地吞了口血,眼珠缓动,看向了他:“呵……居然,还不死……” “你快走!”青鸾见宁晏礼还能站起,不知为何,强忍了半天的泪倏地涌了上来,心底竟似被一种万幸的喜悦填满,好像全然忘了自己正身处绝境,几乎语无伦次:“快!缙云他们在外面!你走!快走!否则来不及了!” 火焰和砖瓦簌簌掉落,泪水冲刷着血迹,宁晏礼抬手在青鸾脸上抹了一把,轻道:“别怕。” 而后,他转头看向谢辞。 谢辞已气若游丝,为了保持惯用的伪装笑容,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留她与我同死,还是,还是你与我同死……” “痴人说梦。”宁晏礼黑眸寒意慑人,哑着嗓子冷声道。 言罢,他握住青鸾的手,一把将匕首从谢辞胸口拔出。 “噗!”谢辞喷出满口的血,但攥着青鸾的手仍死死不放,甚至还抬起眼皮,挑衅般望向宁晏礼,笑道:“……你,奈我何?” 宁晏礼冷嗤一声,视线挪到他手上,眼底泛起一抹阴鸷,旋即用双手抓住他的手臂两端向下弯折,同时猛地抬腿一掂—— 咯嘣!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谢辞的手臂登时以一种恐怖的角度向反扭曲过去,接着便传来他歇斯底里的痛叫:“啊啊啊——” 青鸾手上的桎梏骤然松开,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还未回过神,宁晏礼就再度握住她持刀的手,唰地向上一挥! 刀刃划过谢辞的咽喉,倏地带起一弧飞溅的血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青鸾愕然看向谢辞。 他瞳孔剧缩,脸上露出惊恐绝望的神色,就像被他毒哑,又被逼于仙乐楼坠亡的吴氏小姑,张着嘴动了动,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冥冥之中,青鸾只觉仿佛有一道牵引自己行至与此的线,在这一霎,终于伴随前世所有纠缠的恶因,骤然崩碎,化作尘埃,飘落于她和那些无辜枉死之人的归墟之处,聊以告慰。 谢辞双膝轰然跪地,双目涣散望向远处,手缓慢摸上腰间的香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攥住,少顷,终于栽倒在地。 火光映在他灰暗的眼底*,炙烈燃烧。 风起了,大火瞬间将废墟吞没,黑烟滚滚上升,带着一声渺远的喟叹,飞上天际。 南城门下死伤无数。 一个身影从马车滚落,在地上翻滚数圈,印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童让紧随其后飞身而出,趁对方撑起身前,揪着领口再次将其摁住。 双方厮杀许久,早杀红了眼,童让看着身下少年鲜血淋漓却仍不屈服的脸,另一手调转剑锋,反以剑柄末端抵在他喉咙上,狠道:“小哑巴,你还不认输?” 坚硬的剑柄压在喉管,引起窒息的干呕,稚奴眼底憋红,艰难地仰了仰头,嘴角扯出一抹肆意的嘲讽。 “你——”童让气急,举拳就要向他脸上砸去。 正待这时,稚奴余光一动,忽然侧头看向东北方向天空漫起的灰烟。 那是城东暗道的方向。 几乎是瞬间,稚奴突然爆出极大的力气,率先挥出一拳,掼在童让下颌,将童让打得一懵,而后一把将其推开,挣扎起身,向城东方向跑去。 谁知刚迈出两步,脚腕却是一紧,稚奴低头看去,竟是童让伸手抓住了他。 “想跑?”童让吐了口血沫,旋身而起,顺带一脚将他踢退数步。 稚奴身上剑伤无数,早难抵抗,这一脚直踢心口,当即让他呕了满口的血,踉跄跪倒。 死士皆已伏诛,剩余的黑甲士卒蜂拥而上,将他双臂抓住,反扭在地,对童让道:“大人!这逆贼杀了我们许多兄弟!不如当场诛杀了吧!” 童让抹去嘴角的血,提剑走近,刚要开口,却闻一阵急促的打马声由远及近,抬头一看,竟是缙云。 “缙云阿姊?”他愣了愣,疾步上前。 缙云翻身下马,向四周看了一眼,便对南城门的情况基本明了,蹙眉道:“跟大人估计的差不多,童让,你迅速整顿余部,大人召见!” 童让闻言,声音有几分激动:“大人可是也已将那村夫拿下了?” 这时,被摁倒的稚奴忽而一凛,转头向他们看去,死死盯住缙云,像是在等她如何作答。 想起方才惨烈的搏斗,缙云顿了顿,颔首道:“那恶贼已被大人诛杀,葬身火海了。只是大人也受了重伤,眼下时间紧迫,东路包围过来的魏军就快到了,耽误不得,你快去见大人,这边的百姓我来安顿——” 噗嗤! 一声利刃贯穿血肉的闷响将缙云打断。 她与童让同时转头看去,只见压着稚奴的一个黑甲士卒摇晃几下,之后咚地栽倒。未待众人回过神,鲜血再度飞溅,稚奴握紧从黑甲士卒腰间抽出的长刀,将几人喉管唰然割裂! “!”童让瞪大双眼,以为他听说魏军将至,借机要逃,登时冲了上去。 刀剑铮然相撞,童让被震得一退,这时机刚好被稚奴抓住,捂着冒血的剑伤,咬牙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童让倒退数步,撑剑单膝跪地。这时缙云已抽刀冲了上去,谁知稚奴竟似没有再打下去的意思,扭头就跑—— 众人顿时怔住,只因他跑的方向,竟是正燃着熊熊大火的南城门! 火墙烧起数丈之高,通红的火焰仿佛能将一切接近之物焚毁。童让当即明白了他的意图,神色陡变,拔腿追去:“小哑巴!” 灼热的大火近在眼前,几乎要将皮肤烧化,稚奴闻声回头望了一眼,抬手将刀飞掷出去,唰地扎在童让脚下。 “你——”童让微微一顿,诧异看向他。 只见稚奴微微挑眉,抬手比出几个简短,但他却一点也看不懂的手势,之后便转过头,纵身跃入火海。 ……。 沉黑天幕下,青鸾默然立于原地。 她抬头望着,前方有一个纤薄的背影,正踽踽独行,头也不回地向前,踏上一条漫长辽远的路,走过刀光血影的尸山,穿过明争暗斗的人海,从王府走向皇宫,又从宫闱迈上沙场。 没人会比她更清楚那条路的结局,青鸾想追上去叫她停下,可一抬脚却发现自己已被困住。 青鸾低下头,看到一只厚重的棺椁,才想起自己置身何处。 原来她早就死了。 汲汲营营挣扎一生,最后背负污名,不得全尸而死。 所以那重活的一世是真的吗?青鸾在黑暗中如是想道。 大约是不甘心吧。她笑了笑。 自己魂飞天外,竟也做了那样一场美梦,让她在梦中弥补了前世遗憾,朗朗存活于天地之间,不哀不叹,无悔无怨。 事到如今,不安的孤魂终于得以安抚,便也到了梦醒时分。 她该走了。 青鸾蜷缩回棺椁,阖目静待。 阿鸾。 可是好像有人在唤她。 阿鸾。 那声音沙哑得难以辨认,但她还是一下就听出了是谁。 “阿鸾!” 青鸾浑身一震,只觉一道堵窒在胸口的血气被突然打通,猛咳一下,倒过一大口气来—— 她蓦地睁开双眼,剧烈地呼吸,又被呛得一阵猛咳:“咳咳咳咳!” 青鸾只觉口鼻和嗓子里尽是烟灰,想抬手捶捶胸口,怎料右手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和宁晏礼仍紧紧交握在一起,正如被困在大火和废墟中时。 “阿鸾,你怎么样?”宁晏礼将小心她扶起,靠坐在斑驳的院墙上,将影卫方才送来的外氅为她盖好。 “咳咳咳!”青鸾咳着摇头,嘶哑道:“没,没事……你呢?” 在她记忆中,宁晏礼伤得要比她重得多,先前中那一刀,又和谢辞厮杀许久,还有被木梁砸那一下…… 说着,青鸾便要去看他背后,可刚一动身,体力却实在不支,差点歪倒下去。 “别动。”宁晏礼将她扶正,靠回墙上:“刚喂你服了一颗参丹,你还需再歇息片刻才能恢复。” 青鸾看着他如纸般苍白的面色,有些放心不下:“你的伤怎么样?” 宁晏礼微微勾唇,抬手抚过她的脸颊:“都是皮外伤,无碍。” 此人向来嘴硬,骗人功夫也是一顶一的好。想到他先前的不辞而别,青鸾蹙起眉,还是表示眼见为实,坚持要看他的伤口。 谁料,宁晏礼一双黑眸含情脉脉望了她一会,竟突然拿起她的右手探入自己衣襟。 青鸾一愣,下意识抽手,却奈何体力不支,根本挣脱不掉。她指尖很快被探入温热的胸口,触在宁晏礼的胸膛上,砰砰,砰砰,感受着一下一下平静而沉稳的心跳。 宁晏礼亦披了一件外氅,里面的墨袍尚未来得及换,仍是血漉漉的。他拿着她的手,触碰在自己上身缠绕厚厚一层的纱布上,温声道:“已叫人暂时处理过伤口,只是多流了些血,不妨事。” 青鸾脸上发热,趁宁晏礼力道一松,猛地抽回了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手还疼吗?”宁晏礼问。 听他这么一说,青鸾突然想起自己的左手,痛意也像才回过神似的,隐隐从腕上传来。 她将左手从氅衣下伸出,反正看了看上面用木板固定好的包扎,又将手轻轻放下。 “疼。”她低声道:“但也没那么疼。” 比起前世断臂之痛,真的算不得疼。 她甚至有一点庆幸,毕竟自己和宁晏礼现下都还活着。 宁晏礼把她的手用大氅盖好,动作轻慢地与她并肩,靠坐在院墙上,眼底闪过一丝隐忍,但只在一刹,那丝隐忍便消散无踪,好像从未在他眸中出现过。 “你这手,待回京后,还是要让御医再看看才行。”他轻叹道。 青鸾抿了抿唇。 没了谢辞,还有虎视眈眈的魏军。 夷城如今四面不通,俨然已成了一座死城,大军最快也还需一日半才能回援,他们还能回得去上京吗? 或许这鲜血淋漓的一局,本就不会有胜者,他们二人也只不过是给了曾经的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青鸾如是想着,但还是嗯了一声,轻声应了。 大概是因为刚刚经历劫后余生,眼下她只觉疲惫,故而应声后沉默了片刻。 他们二人是在屋脊彻底坍塌的最后一瞬,被缙云和几个影卫找到,从废墟里拖出来的。 青鸾彼时已被浓烟呛昏,宁晏礼也几近失去意识,也是命大,挡在他们面前的木梁被火烧断,不仅没砸着他们,反还辟出了一条求生之路。 面前的房屋仍在燃烧,同历过此间生死,此情此景,万千感慨,有些话在二人心底,便是福至心灵,不必言明。 在青鸾将要清醒时,宁晏礼便早交代好一切,让影卫候在院外,独留了这一方天地给他们,稍适喘息。 二人相互依靠,静静地坐着。 反正合围的魏军还在路上,他们尚有时间,青鸾想了想,微偏过头,轻靠上宁晏礼的肩,合上了眼。 宁晏礼眼睫微颤。 安静的燃烧声中,他忽然在袖中摸索起什么。 青鸾转头看他,只见他面上神情舒展,少见的柔和,但因被血沁湿的鬓发格外乌黑,脸色又是失血的苍白,加之侧颜骨相太好,让人一看,仍觉有惊心动魄之美。 杀掉谢辞,想必他此刻心下定然十分畅快吧。 不然也不会唇边时时挂着笑意。 青鸾静静地看着宁晏礼,竟是一时不想错开眼,然而片刻后,却见他于外氅下拿出一只香囊。 那香囊表面被烟熏黑,染着斑驳血迹,但仔细看去,还能依稀辨认出底色。 是一只青色的香囊。 青鸾瞧这香囊有些眼熟,回忆少顷,忽地想起是方才在谢辞身上见的。 她登时皱起眉,不可理喻地看向宁晏礼。 虽然早知这厮怪癖极多,但却不想他竟还有收集逝者遗物的喜好。 长了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怎的偏生是这样的性子? 青鸾不禁咋舌,脸上忍不住有些嫌弃:“逝者之物晦气,你拿它作甚?” 宁晏礼淡笑:“你我早就是逝者,有何晦气?” 说着,骨节分明的长指便将香囊抽绳一拉,打开看去。 青鸾嘴上虽那么说,但见谢辞临死都攥着此物,不免也心生好奇,遂伸着脖子也望了过去。 第130章 第130章 香囊打开,青鸾微微一怔,讶然道:“竟是空的?” 宁晏礼眉目间也生出一丝疑惑。 二人盯着空空荡荡的香囊看了半晌,宁晏礼忽地将长指探入,竟从中拈出了一根细长的发丝。 青鸾愣住。 宁晏礼眉头越拧越深,似在思忖什么,少顷,拎着发丝转头看向她。 两人大小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 青鸾忽地想起往事,心头一跳,登时心虚地错开了视线。 虽然事出有因,可若没记错,当日她在宫门外以发丝帮谢辞缝补衣袖时,宁晏礼正在昭阳殿里受李洵的鞭责,且是整整两个时辰…… 宁晏礼眯起双眼,嘴角微微抽搐片刻,最后终是没说什么,将香囊扬手一丢,扔进了大火,然后又回氅下摸索半天,摘下自己腰间的缠枝莲香囊,打开,将发丝放进去,又重新系好。 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直叫青鸾看得脑皮发麻。 怎么想,宁晏礼这人的心思,都好像与常人不甚相同…… “这香囊我还没说送你,你怎的自己就拿去戴上了?”青鸾见他将香囊仔细系回腰间,如是问道。 宁晏礼动作一顿,挑起眼梢看向她。 青鸾见他眼神藏刀似的,好像在问“不然你打算送谁”,不知为何,心底竟有一丝奇异的想笑。 若是早些时候,打死她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宁晏礼面对自己,竟会是这样的。 只是历经坎坷,这一日会不会来得太晚了些? 青鸾垂睫,看着宁晏礼低下头,将另一只青鸟衔珠香囊为她系在腰间,眼底不禁泫然。 “宁晏礼。”青鸾突然道。 “嗯?” “你说待城破后,我们若杀不出去又死在一起,会不会还有来世?” 一直回避的话题被骤然提起,两人之间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了一瞬。 宁晏礼抬眸看她,面色苍白如纸,神情却无比平静,只有漆黑的眼瞳极其细微地动了动。 半晌,他回道:“不会。” “为何?”青鸾深吸了口气,抿唇忍耐半晌才让眼泪没有掉下来:“是因为我们前世并非死在一起,而是是死后合葬,所以还是要像前世那样,你我才能重新——” “因为我不会让你死。”宁晏礼轻声打断,语气极尽温柔。 青鸾心脏窒痛,终于忍不住,低道:“可是我们出不去了。” 宁晏礼帮她系完香囊,抬头吻了吻她湿润的眼角:“相信我,我有办法。” 青鸾红着眼眶看他。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西路的魏军有屠苏鹤觞带兵抵挡,尚能应付,可另一支魏军从东路估计再有一个时辰便能抵达城南。 届时南北合围,任宁晏礼算无遗策,面对兵力的绝对差距,也将无力回天。 但看着宁晏礼几乎要用温柔将她溺毙的双眼,青鸾还是不禁问道:“所以你打算如何?” 宁晏礼将她外氅重新拢严,抬手把她揽在怀中,轻叹似的道:“届时你便知道了。” 混杂着血腥的沉香循着呼吸,沁入脾肺,青鸾顺势把脸靠进他的颈窝,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她缓缓闭上双眼,贪婪地享受这一隅的温存。 “宁晏礼。” “我在。” “……” “怎么了?” “你又要如何骗我?” 宁晏礼微微一顿,不等他开口,青鸾已坐起身,直视向他:“你是不是在杀谢辞之前就已想好,打算以自己的性命为交换,从魏帝手里保住夷城?” 宁晏礼黑眸沉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谢辞的话你也信吗?!”青鸾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即便牺牲了你,北魏又岂会平白放弃夷城不要?” 夕阳西下,在宁晏礼苍白的侧脸映出一层金色的轮廓,他微微一笑,眼底的平静几乎让青鸾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 “放心,”他温声道:“陆衡就快到了。” 青鸾怔了怔:“什么?” 明明算着时辰,大军最快也还需一日半的路程。 “在来夷城前我已与他传信,让他于大军攻打云都时,分出一支轻骑先一步回援。”宁晏礼道:“陆衡极擅行军,天黑之前就该到了。” “天黑之前……”青鸾虽然诧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距离天黑怎么也还需两个时辰,而魏军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到了,除去抵在北城门的守军,城中残部不过数百,莫说坚持到天黑,便是半个时辰都难以抵挡——” 她抓住宁晏礼的手臂,急道:“宁晏礼,难道你是要以自己为饵,去牵制东路的魏军?” “……”宁晏礼深深望着她,终于露出一丝苦笑:“阿鸾,你怎生得这般聪慧,想轻易诓住你,着实太难。” “你——”鲜少听得冷面无情的侍中大人这般嘴甜,可此时此刻,青鸾却被他气得语塞。 “放心吧,”宁晏礼微微勾唇:“他拓跋氏想要我性命,也没那么容易。夷城以东山路崎岖,只要稍加阻截,魏军于天黑之前必然到不了城南。” 宁晏礼语气从容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极其轻松的事,然而青鸾却清楚地明白,他将面临的,会是何等的危险! “若是守城尚有一道城墙作为抵挡,但眼下这些兵力,你若出城诱敌,无异于送死!” “可一旦城破,就再无退路了。”宁晏礼平静道。 城中还有百姓,更有青鸾,他赌不起。 青鸾眼圈泛红:“那我与你同去!” 话音甫落,宁晏礼面色却突然一滞,眼底浮现出极大的痛苦。 青鸾顿了顿:“你怎么了?” 宁晏礼轻喘了一下,暗哑道:“……无碍。” 谁料二字刚一出口,一直屏在胸腔里的血气便再也压制不住,顿时顺着呼吸逆涌而上:“咳唔!” 鲜血沿着苍白修长的五指间流出,蜿蜒醒目。 青鸾登时变了脸色,惊骇道:“宁晏礼!” 宁晏礼眉头微蹙,看着掌心的血,轻轻一笑,取出帕子缓慢擦拭。 “为何会这样?是不是你的伤——”青鸾诧异地盯着被血染红的锦帕,脑海中倏地划过木梁砸落的瞬间,突然反应过来:“是那时你为了护我……” 想到此处,青鸾蓦地慌了。 所以在当时那一瞬,她是真的听到了骨骼的断裂声…… 宁晏礼的唇被血染成绮艳的颜色,微微喘息着,笑着对她道:“幸而彼时伤的,不是你。” “你又骗我……”青鸾怔忪道:“所以那根本不是皮外伤……” 她想看看宁晏礼背后的伤,但显然他早就有意瞒她,背靠在院墙上,又披着氅衣,根本不叫她瞧见半分。 青鸾登时想起,宁晏礼平素为了隐藏真实目的,向来会如蝉茧般在外包裹上一层层惑人的假象。所以似乎从她醒来开始,他每一个行径多少都是在掩饰他的伤势。 至此,她心下愈发不安起来。 她想伸手转过宁晏礼的身子,可又怕冒然将他碰坏,只能无措地不知该把手放到何处,紧绷着声音问他:“宁晏礼你与我说实话,医官究竟怎么说……你莫要再骗我了……” 宁晏礼放下锦帕,握住她的手,方才那一咳似乎耗费了他许多力气,声音还带着一丝微喘,可神情又如寻常般平静:“阿鸾……你听我说。” 不知为何,青鸾觉得浑身有些冷得发颤,可握着宁晏礼才发现,他的手竟是更冷。 看着宁晏礼苍白的脸,她心中竟隐约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她不敢细想,只能攥着他的手,有些惶然地语无伦次道:“宁晏礼,你让我看看,你背上的伤究竟怎么样?你让我看看……怎会这样重?明明方才还好好的……医官怎么说?你是不是又瞒着我什么?” 宁晏礼像是生怕她不慎将自己左手伤得更重,把她的手轻护在怀里,哑声道:“别怕,阿鸾,别怕。” 青鸾看着他,下意识地摇头,不知是在否定自己的猜测,还是不相信他说的话。她只觉自己眼下,前所未有地茫然无措。 突然间,她想起什么似的,挣扎着就要冲向院外:“来人,医官呢?来人!” “阿鸾,”宁晏礼见状只能抬手吃力地抱住她,低声道:“没用了……” “你说什么?”青鸾顿住。 虽然心中预感不好,但听到宁晏礼的话,她还是懵了一下。 “医官已诊过了,内里淤血已经太多,眼下他们也没有办法了……”宁晏礼无力地扯了扯唇角,轻道:“本不想让你知道……趁着四肢尚有知觉,过会儿我便要带人出城,时间不多了……我只想和你再多待一会儿。” 青鸾脑海里仍是一片空白,茫然道:“什么叫没有办法了……为何没有办法了?” 宁晏礼素来诡计多端,即便医官束手无策,可从他自己口中,怎么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别怕,”宁晏礼将她的头窝进自己的怀抱,一下一下缓慢地轻抚着她被汗水打湿的乌发,不住安慰道:“阿鸾,别怕,你我都是经历过生死之人,纵使重活一世……也终究会有离开的一日。何况即便没有这伤,此行也是九死一生,倒不如这样……至少还护住了你。” 青鸾双肩剧烈地颤抖着,她感觉到自己和宁晏礼身上都无比地冷。 “要杀谢辞,难免得付出些代价,这个结果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宁晏礼无声地虚弱一笑:“好在,夷城可保,云都可夺,又有了你,已是不虚此行。” 他像是不舍撒手般紧紧拥住青鸾,用唇啜吻她的发,惋惜似的叹道:“……只可惜,今生最后一眼看到的人,不会是你了。” 青鸾只觉心脏被碾碎般窒痛,她紧紧咬着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但泪水却已在脸上肆意蔓延。 宁晏礼混着血的衣襟被她泪水染湿了大片,透过纱布,腾在胸口的皮肤上,仿佛一道烙印,渗入他的骨血。 他抱着她,如怀抱着珍爱的至宝,轻声哄道:“阿鸾别哭,从前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吃了许多的苦……但以后不会了。我已留书给阿昭,让他成全你一切所愿,至少在大梁,从今往后,无人再敢困你,绊你,阻拦于你……你尽可无拘无束,自由的活。” “不……我不要……”青鸾视线一阵阵模糊,拼命地摇着头:“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走到今日,终于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这条路太长太苦,我不想只剩自己了宁晏礼……我不要……” 因长久忽视,甚至刻意回避而蒙尘的感情,终于在这一刻被泪水冲刷出来。 青鸾心痛着,后悔着,曾经的一切困顿迷惘,在真正面临与宁晏礼的生死离别时,竟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曾踽踽独行于黑暗,是宁晏礼将她拉上这三千红尘路,如今到了岔路口,叫她如何甘心放手? 青鸾的话几乎语无伦次,大约也只有宁晏礼才听得明白。 “阿鸾,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他眼角微微泛红:“你与我不同,往后才是你今生真正的开始。” “其实我与谢辞无异,”宁晏礼哑声道:“我和他皆非善类……这天下无我,无他,百姓都将得以休养生息,阿昭的江山也能坐得安稳……我死后,世间再无李衍,便不会再有人因此动摇国本……外有霍家和陆衡,内有诸位老臣,朝纲稳固,大梁才有重新一统的可能。” 青鸾眼泪止不住地狂流。 她呜咽着几乎听不清宁晏礼到最后说了什么,却清晰地听到院外传来马蹄和甲胄磨擦的声响,宛若晨钟暮鼓,在她耳中震响了离别之音。 是生离,却亦是死别。 青鸾无法忍受上天竟如此残酷,偏叫她同时感受这两种撕心之痛。她死死地抓住宁晏礼的衣襟,几近声嘶:“别走……” 别走。 如今这二字,是换她来求他了。 宁晏礼眼中薄红,抬起青鸾的脸,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这面孔刻入骨中:“阿鸾……你前世可还有遗憾?” 青鸾攥着他的衣襟,流着泪竭力摇头,只觉此刻心如刀绞,竟比前世濒死之时还痛。 “这便是再好不过了。”宁晏礼垂落眼帘,轻吻落在她的额头,柔声道:“那这一世的遗憾,你我就于来世相见时再弥补吧。” “不……”见宁晏礼放开了她,青鸾倏地睁大双眼:“今生未完,至少让我与你同去——” 她死命地抓住宁晏礼不肯松开,仿佛只要她不放手,宁晏礼就不会离开,他们的命数就将紧紧交缠,永不分离。 青鸾涕泪横流,眼前模糊地几乎看不清人影,口中不停喊着宁晏礼的名姓。 突然地,她只觉后颈一痛,所有的爱与不舍,便在顷刻之间陷入黑暗。 在意识退尽的最后一刻,一个声音留在了她的梦里。而后,一吻印在了她的唇上,将之永远封存。 阿鸾,别忘了我。 130-135 第131章 第131章 大约是太过倦惫,青鸾睡了很沉的一觉。 沉到城外兵戈血染,烽火鸣金都没扰得了她的安枕。 更加奇异的是,素来侵袭她的梦魇也未曾入梦。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茫的空洞,仿佛是被剜掉一块的某处,空落落的摆在那里,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她睡得十分平静,就像一只被人用双手小心呵护,安静燃烧的火苗,直到满城欢呼扬起一阵大风,将城上旌旗卷动,那火苗才终于颤动了一下。 青鸾睁开了双眼。 头痛,嗓子痛,脖颈痛,全身都痛。 她茫然地看着头顶的承尘,很快,窗外胜利的欢呼就将她拉回现实,记忆紧随其后,蜂拥而至。 心脏猛地抽痛一下,她攥住胸口的衣襟,痛苦地将身体整个蜷缩起来,才得以舒缓。 青鸾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未动。 可还是很闷,心口很闷,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房中还有一个人,因为身后隐约有女子低低哽咽的声音。 那哽咽声极小,青鸾听得出缙云已在竭力抑制,但那哽咽声对比满城的欢呼,实在过于清晰,青鸾素来耳力过人,纵是刻意忽略,也听得无比真切。 可是缙云为何要哭呢。 他们明明胜了啊。 夷城守住了,她们和城中百姓都活下来了,不是吗? 青鸾不愿去想,因为实在太痛了。 有一个名字,只要稍微碰触,便足以让她疼得窒息。 她蜷缩在被褥中,尽管用尽力气,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软枕湿透了一次又一次,外面的欢呼不知是何时散去的。青鸾睁着双眼,看着床帐的轻纱,良久,或是更久,听到有人对她说话。 那人声音微哑,带着风尘仆仆的血腥气,撂下兵刃和甲胄,在她身后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青鸾听出那是陆衡。 他带着所有人的希望,如期而至,让这座城得以新生。 唯独…… 唯独。 青鸾合上眼,静静地听他说着。 陆衡从未如此低沉,他缓缓说了许多,但实际上,他说的话,青鸾大多都没能听懂。 比如,他带兵从云都赶来时,在城东恰好遇到了奄奄一息的童让,以及仅剩的,虽然受了重伤但还活着的三名将士; 比如,他已派人在附近山坳日夜搜寻其他人的尸体; 比如,他沙哑地自责,若能再早回援半日,该有多好。 青鸾嘴唇动了动,想试图说些什么安慰他,可张开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了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她不曾想过,那名字竟有朝一日,会成为让自己锥心刺骨的伤痕。 上天的安排似乎从来都在意料之外,如同精心设计的迷局,让他二人屡屡交错。她奔赴夷城,本以为是失而复得,却怎料只在一夜之间,竟已阴阳相隔。 指尖陷入掌心,硌出深深的血印。 泪干之时,青鸾昏沉地睡了过去。 梦中的身影一次一次在她声嘶力竭地挽留中离去,青鸾感觉自己醒不过来了。 这一回,再无人把她于黑暗中唤醒,她将被永远困束于玉棺之中,在生死交际处,茫然迷途,不知归路。 白日与黑夜交迭,时间宛若静止。 房门被不时打开,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有人叹息,有人沉默,但都默契地仿佛约好一般,没人提起那个名字。 青鸾如行尸走肉般混沌数日,直到霍远山带大军赶至夷城,下马后连气都没缓一口,老泪纵横地瘫坐在榻边,她才恍然乍醒,张了张嘴,发出微不可闻的嘶哑声:“伯父……可寻到他了?” 霍远山痛心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无力的摇头。 城东山岭陡峻,陆衡一直在带人搜寻,但进展并不顺利。 当日前去诱敌的将士尸骨分散各处,死状凄惨,有些坠崖的几乎已难分辨,且山中多走兽,甚至还有的已被豺狼虎豹叼食剩了一副骨架。 青鸾扯动嘴角,呓语般道:“寻不见是好事……如此或许……或许他还在某处活着。” “孩子……”霍远山抹了把泪,担心地看着她:“你如此下去,叫我如何向你九泉下的父母交代啊……” “伯父放心。”青鸾看着霍远山愈渐斑白的两鬓,露出一个安慰的笑,艰涩道:“阿鸾没忘……自己是霍家的女儿。” 至此之后,青鸾似乎恢复如常。 她开始配合地服药、养伤。 那些苦不堪言的汤药,青鸾饮得极其轻快。她左手伤得太重,腕骨几乎变形,医官诊治时都有些下不去手,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拿过木板固定,自己咬着纱布一端,平静地一圈一圈缠好。 青鸾从醒来一直住在夷城太守腾出的一处私人宅院,除了有缙云和几名影卫,陆衡来后又给她添置许多人手,霍远山等人还不时到小院探望,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也算不得冷清。 青鸾按时用膳,定时起居,看着这些人不时露出一个微笑,表现得十分平静。 她不再流泪,也不再消沉,同时,也不再说话。 战火初平,城中许多地方挂起了白幡。 百姓自发帮忙安葬守城将士们的遗骨,城郊很快竖起了一块块木碑,有辨认不出名姓的无字碑,亦有未寻得尸首的衣冠冢,远远望去,就像一片肃穆的石林,在夕阳下默然坚守。 微风袭来,仍隐约夹杂着血腥和烧焦味,吹动青鸾的裙摆。 “女史,快日落了,回去吧。”缙云轻声提醒道。 这两日午后,青鸾都要到城郊待上许久,依旧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站着,望向那片碑林。 她闻言颔首,*收回视线,转身走向马车。 几个孩童哄闹的声音传来,青鸾回头望去,见他们正奔跑着驱赶几只落在木碑上的乌鸦。 那些乌鸦极力扑簌翅膀飞走,有一支黑亮的鸦羽掉落,在空中旋转几圈,飘飘荡荡,最后落在了地上。 看着那支鸦羽,青鸾怔了怔。 缙云见她脚步停下,也随之望去,疑惑道:“女史,怎么了?” “缙云。”青鸾突然开口,声音又低又哑。 这回换做缙云怔住,她虽然那么问了,但却并未想到青鸾会真的应声,不禁双目一红,激动道:“女史,你终于肯开口讲话了!” 谁料,青鸾却是望着那几只黑鸦飞远的方向,幽幽道:“你说,他或许还活着吧。” 缙云没想到青鸾好不容易开口,竟说出这样的话,恐她是伤心成疾,不觉哽咽:“女史如此下去,大人不会安心的……” “可他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青鸾目光拉远,仿佛望出尘世。 说着,便如同追寻着什么一般,木然迈了出去。 “女史!”缙云连忙跟上她。 二人险些被土路陷入的车辙绊倒,青鸾跌撞地仍向那些黑鸦飞离的方向走去,喃声道:“以他的手段,不该那么轻易死去的。” 缙云死死将她抱住,眼里缀满了泪:“女史,我们都不愿大人就这么去了……可莫说大人的伤本就撑不过一夜,便是童让也说,亲眼见大人身中数箭,坠下了崖……” “不,不对……”青鸾执拗地想要挣开她:“或许我们都忽略了什么,他或许真的仍在某处活着……” 两人拉扯在一起,青鸾如入魔般不住念叨着,执着地挣扎着。 其他影卫都是男人,不好上手,缙云拼命揽住她的胳膊不干放开,生怕她伤心至极,出什么大事。 正待这时,几道打马声传来。正是陆衡带人从城东回来,得知青鸾到城郊散心,一时放心不下,便寻了出来。 “阿鸾!”陆衡急忙勒缰下马,匆匆迎至近前,一边将青鸾扶住,一边问向缙云:“怎么回事?” 未待缙云开口,青鸾已一把将他抓住:“陆衡,你可寻得他了?” 陆衡见她如此,只觉痛心疾首:“阿鸾……” “没有是不是?”青鸾双眼竟绽放出一抹奇异的光芒:“寻了这么多日都没有,那他定还好好地活着!” 众人见状皆低头沉默,暗自湿红了眼眶。 青鸾看向他们,像是怔忪了一瞬,低声道:“你们为何都不信呢?” 之后,她如脱力般低垂下头,喃喃道:“从前他诈死骗过北魏淮南八十万大军,此番区区三十万魏军,怎么可能轻易地置他于死地……” 青鸾的话音落入众人耳中,旁人只当她是伤心过度,无人将此言当真,可陆衡闻言却是一愣:“阿鸾你——” “陆将军!”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将他打断,霍远山身边的副将面带急色,匆忙下马见礼:“我们安插在魏军中的探子传信回来了!” 陆衡眼中生出杀气:“眼下那拓跋小儿退驻于何处?” 副将回道:“据探子信中所言,魏帝率大军径自回魏都了。” “什么?”陆衡听说魏帝跑了,不禁愤然:“这厮日前刚丢了云都,怎会甘心就此罢手?” 那副将犹豫片刻,似有吞吐。 “快说!”陆衡没了耐心。 那副将咬了咬牙,才道:“据说是他们寻得了侍中大人的尸骨……魏帝因此大悦,当即还朝,大犒三军。” 第132章 第132章 魏帝得宁晏礼尸骨,于军中大行封赏,更有为庆贺他的死大赦天下之意。 此消息很快在夷城传开,百姓皆愤慨不已,纷纷围在府衙门前,请太守上书朝廷,若魏帝拒将侍中大人尸骨归还,城中男丁将誓死与北魏拼杀至最后一人。 夷城太守虽也痛恨魏帝此举,但终究不敢冒然上表这等带有“威胁朝廷”意味的奏疏。 他在府衙急得乱转,思量半天,决定从后门溜出,去找霍远山请教。 谁知,霍远山军营这边也开了锅。 屠苏鹤觞等人跪在帐外请命,童让伤还未愈,便爬下病榻半死不活地操起剑,求他发兵。 魏帝此举摆明是在挑衅,霍远山固然气愤,但毕竟年龄阅历在那,知道两军若当真全面拉开架势硬碰硬,他们未必一定讨得到便宜,且眼下南梁正值皇位交替之时,朝中局势未稳,冒然开战,于国于民,都有风险。 他还算压得住火,却不想,这会儿陆衡已拨了一万精骑,就要直插魏都,取魏帝狗命。 冲动乃行军大忌,何况魏人并非草寇,直插一城容易,横跨数城冲入魏都岂不是送命? 霍远山怕他出事,紧忙派人去拦,怎奈陆衡和一众影卫皆不肯作罢,城中百姓亦是群情激奋,最后终于闹得沸沸扬扬,传入了还在出神的青鸾耳中。 谁也没想到,此事倒是叫她给拦下的。 青鸾策马出现在北城门下时,陆衡很是惊讶。 他勒住马,怔忪地看着她:“阿鸾,我还以为你是要与我同去的……” “我原是这么打算的,可在来的路上,我想通了。”青鸾默了默,道:“他这人……心术太重,心胸又窄,早早就将所有事都算得精准,无论生死,都不会轻易让敌人多占半分便宜,又岂会容魏帝以他之名乱我军阵脚?” 陆衡不解,半晌,却见她唇边浮出一抹苦笑:“这两日我一直在反复思量他最后的话。他说这天下无他,无谢辞,百姓才得以休养生息,朝纲亦能稳固,大梁才有重新一统的可能。或许他如此设计,便是在为我们争取时间。” 陆衡怔住,定定地望着她。 屠苏等人对此也是将信将疑。 直到魏帝按捺不住,命人将一封国书送至李昭面前,要以宁晏礼尸骨换回谢辞遗骨,并承诺三年为期不再侵扰南梁边境,众人才惊觉,终究是青鸾将宁晏礼的心思看得明白。 两国交换棺椁那一日,夷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全城百姓身披丧服出城相迎,陆衡褚冉等人亲自抬棺,一步步踏过风雪,穿过城门,走上曾经血染的长街。 满城除了呜咽哭泣,一时竟无人语。 漫天纸钱夹在雪中打旋儿,被风推上半空。目光穿过盈动的白幡,是一尊雕刻着精致莲花纹的金棺,青鸾身子晃了晃,视线顿时模糊。 可她还是不信。 即便京中为此特派专人校验,通过尸骨后脊的伤确认无误。即便她亲眼所见他彼时伤得多重,也早知他一去便难再回。 但她仍旧无法说服自己。 那个数次将她从死亡里拉出的人,以他的智慧,他的心机,他的谋算,他的手段…… 怎可能被困束在那一方金棺之中呢? 风雪中,那道精致的莲花纹越来越近,青鸾手中的桐油伞缓缓滑落。 她仿佛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说道: 阿鸾,我回来了。 梨花委地,凄寒赛雪,那人风华竟在视线里逐渐明晰。 两行热泪滑落,青鸾微笑颔首,轻声应道: “好,我们回家。”。 宁晏礼的死讯虽早已传回上京,但百官真见那雕刻着莲花纹的金棺出现在眼前时,还是不禁难以置信。 那位权势滔天,手段了得,甚至可凭一己之力撼动皇位的侍中大人,真的死了? 然而令他们更为震动的是,李昭竟会亲自出宫扶棺,同时诏告天下,为宁晏礼恢复了本名李衍,并追封为帝,谥号靖武,大藏于茫山皇陵。 此诏一出,京中传闻四起,文武百官不禁在私下里揣测。 当时虽有先帝遗诏,但以宁晏礼的手段,若想趁机夺位也并非难事,他竟放着到手的皇位不要,心甘情愿扶持才十几岁的李昭上位,再联想先帝对李昭淡漠如斯—— 难道其实宁晏礼才是李昭的生父? 流言一时间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可也有人很快反应过来,若按当年三皇子的年纪来算,宁晏礼是李昭生父,那岂不是十岁就当了爹?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终究是想不明白,怎会有人甘心把眼看到手的皇位给推了? 东市街角的面铺,缙云闻得旁边一桌正悄声议论宁晏礼的事,气得一把握上了腰间的佩刀。 “尝尝吧,趁热。”青鸾将一碗汤面搁在她面前。 缙云连忙接过她手中的托案,将另一碗撂下,低声道:“女史若是听不得这些闲话,属下这就去让他们闭嘴。” 青鸾抽出木箸,取出帕子擦拭递给她,淡道:“有人念叨,总比被人遗忘的好。” 缙云微怔,双手接过木箸,抿了抿唇道:“……女史说得有理,是属下莽撞了。” 青鸾闻言一顿,拿起桌边的醋壶,默自倒了起来,温声道:“缙云,你不必对我如此。” 自南郡到夷城,又从夷城返京,缙云一直跟在她身边悉心照顾,青鸾几次想要开口,都不知从何说起,眼前倒算个时机。 缙云自是明白青鸾的意思。 她踌躇许久,终于低声道:“……属下奉命照顾女史周全,不敢有误。” 一股酸涩之意涌入鼻息,竟让心脏也跟着酸疼。 青鸾看着面汤被醋色染深,半晌才回过神,抽了抽鼻子道:“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如今既已回京,你也无需再将精力放在我身上了。” 宁府上下的事仍由鸦青在打理,凭缙云的细心与身手,继续做影卫,亦或是当个女官,都比守在她身边像个婢女要好上许多。 缙云撂下木箸沉默少顷,眼圈微微泛红:“……照顾好女史是大人最后的嘱咐,属下不敢违背。” 她顿了顿又道:“若女史觉得不便,属下往后可于暗中保护女史。” 心中痛意更甚,青鸾不觉将醋壶捏紧。 这时卖面的老叟佝偻着腰,端了两碟小菜过来,笑盈盈道:“女郎又来了。” 青鸾艰难地换了口气,迅速平复好情绪,微微点头寒暄道:“老丈这铺子眼见着生意越做越好了。” 老叟“哎”了一声,将两碟小菜撂在她和缙云中间,笑道:“多亏之前有位贵人赏了那片金叶子,再加上平日里攒得一些积蓄,便一咬牙盘下这间铺子。要不这入了冬,摊子没法支了,怕是连讨个生活都难喽!” 老叟说着往青鸾碗里一瞧,见醋色极深,不禁叹道:“我记得女郎早先来我那摊子吃面,还吃不得这么些酸哩!” 青鸾挑起面,淡淡笑了笑:“从前喜甜,近来确是更爱吃些酸的,反倒觉得甜多腻人。” 说话的功夫,旁边议论宁晏礼那桌客人已食毕起身。 “你说,当年那三皇子得何其狠心,才敢对自己下那般毒手,竟不惜做了宦官。” 青鸾闻声瞥去一眼,说话人是个瘦麻杆似的长衫书生,讲到“毒手”二字,还用手刀在下身比划了一下。 一旁的是个方头方脑的书生,听瘦麻杆说完,挤眉弄眼道:“什么宦官?都传是个假的,不过是顶个身份,还能自由出入后宫,这等美差换做是你,难道不去?” “原是为了这个!”瘦麻杆恍然大悟似的,脸上露出一抹令人作呕的淫。笑:“若有此等艳福,确是给个王爷身份也换不来!” 青鸾眼梢一抬,手中木箸掷出,一支嗖地钻到方头方脑的脚下,一支从瘦麻杆脖颈飞过。 “哎呦!”两人同时大叫。 方头方脑正迈门槛,被那木箸滋溜一滑,来了个劈叉。 瘦麻杆更惨,伸手捂着脖子一抹,唰地变了脸色:“流血了!” 他低头一瞅木箸,登时来了精神,转身朝面铺内喊道:“谁干的——啊啊啊!” 青鸾刚要起身开口,就见那瘦麻杆被人腾空拎起,劈着嗓子惊叫起来。 “屠苏?”缙云讶然起身,又看见屠苏身后鸦青:“长史?你们怎么来了?” 屠苏一手拎着瘦麻杆,一手拖着方头方脑:“你们先谈要事,我去去就回!” 说着便抓鸡崽似的将两人带走了。 隔街传来哭唧唧的求饶声,面铺里的人伸头瞅了半晌,见缙云横眼瞪去,才一个个回到自己桌前嗦面。 青鸾又问老叟要了两碗面,转头对鸦青道:“长史特来此寻我,可是有事?” “女史客气,面就不必了。”鸦青脸上带着明显的疲倦,但还是恭敬道:“日前一直不得分身来探望女史,今日一见,似乎比从前清减许多。还望女史念及大人,珍重自己的身子。” 青鸾垂眸,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鸦青微叹了口气:“此番来见女史,确有要事。” “长史请讲。” 鸦青将带来的木匣呈到青鸾面前,拉开抽盖。青鸾看去,里面是满满一大摞帛书,上面整齐密集记录着什么。 见青鸾面露疑惑,鸦青从中取出一部分,在她面前展开:“大人此前已将所有田产宅院都改记在了女史名下……这些日子我已整理出来,此间皆为名册,具体的田契地契尚在府中,只待女史得空,可随时前去查阅。” “什么?”青鸾倏地抬眼。 第133章 第133章 宁府大门紧闭,匾额上仍蒙着白布。 自回京以来,青鸾其实来过数次,只是每次都不敢走近,只能远远望着这扇府门出神。 鸦青上前,将府门推开,迎她入内:“女史,请。” 看着那扇熟悉的门洞,青鸾轻出了口气,寒冷的空气呼出一团白雾,视线也随之模糊起来。 恍然间,她竟似又见那颀长挺拔的墨影撩起袍摆,端端迈出府门,在走到马车旁时,摆着一张冷脸,回头对她道:“今日破例,准你与我同乘。” 青鸾沉默片刻,提起裙摆,迈上门前石阶。 府中到处都是熟悉景象,青鸾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生怕稍停一步,便再没有继续走进去的勇气。 她随鸦青穿过游廊,来到海棠门后的院落,正是宁晏礼的书房。 架柜上的书籍摆设一切如旧,只是案上再不见常用的笔墨纸砚和整齐叠摞的公文,而是码了十几只上锁的木箱。 鸦青从柜架上拿了一串铜匙,将木箱依次打开:“所有的田契地契钱庄的票据都在这了。” 青鸾上前,从木箱中取出一张地契,其上行文是鸦青的字迹,还盖着官府验契的红印,视线稍移,“卖契人”处落着的,便是那个她许久都不敢提起的名字。 宁晏礼。 铁画银钩的三个字,笔力纵横恣意,带着一丝风流,筋骨却又最为端正工整。 青鸾又从另外一只木箱中拿出一张,同样是由鸦青行文,官府加印,宁晏礼亲笔落下的名姓。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青鸾不断翻看,十几大箱子,几乎每张皆是如此。 看到最后,青鸾只觉呼吸愈发困难,轻薄的纸页在手中攥皱,她看向鸦青,眼眶微红:“这些……他是从何时开始备下的?” 莫说这成摞的契书需要书写多久,便是将名姓一遍一遍写尽,恐怕也需些时日。 “大人早担心事有不测……先帝病重之时,便已陆续在做准备了。”鸦青低声道。 所以…… 青鸾闭上双眼。 宁晏礼竟早就想好,要将他最后的一切,都交付给她。 这个冬日,天总是灰雾蒙蒙。 青鸾不知鸦青是何时退下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从书房走出的,再抬头时,眼前便已是宁晏礼从前居住的院落。 除了那刺眼的白幡,一切如旧。 青鸾慢行过庭院,轻轻推开殿门。 屏风帷幔,案几坐具,每处陈设都是往昔模样,鸦青大概派人日日打扫,殿内整洁依旧,但却似比从前愈加清冷。 内殿里,燃香的铜炉早已冷寂,案上还摆着一副未完的棋局。 竟是她与宁晏礼先前没下完的那局。 一阵尖锐的疼痛刺入心脏,青鸾缓缓伏下身体,在榻边蜷缩靠下。 无数回忆涌现,此间发生的一幕一幕穿越生死,蒙着灰暗的色调在眼前重演。青鸾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熟悉的面庞,然而刹那间,画面却一碰即破,如泡沫般瞬间崩碎,化作虚无。 她徒劳地挥了个空,手臂停滞着,呆呆地望着眼前,心中被赫然剜下一块空洞。 鲜血淋漓。 流泪似乎是一个极其消耗体力的事,倦意在混沌中很快将青鸾吞噬,她就那样在榻边倚靠着睡去。 回京已有月余,她再没做过有关前世的梦,反而每晚禁锢于宁晏礼离开那日,一次次看他离开,一遍遍听到他的声音: 阿鸾,别忘了我。 宁晏礼终是做到了。 他用自己的死,取代了她前世的噩梦。 以这般暴烈的方式,让她今生今世永远铭记。 李昭下令重新修缮棠梨宫,钱福盯得也紧,宫匠自然夜以继日,不敢怠慢。前后历时两月,荒废的殿宇焕然一新,红墙绿瓦,在雪景下重现了昔日光彩。 “女史请。” 引路的小内侍立于朱漆宫门一侧,恭敬道:“这会儿司将军也在。前些日子从云都送来了些适宜冬日管观赏的花草,司将军奉陛下之命,得空时来教奴婢们照料呢。” 青鸾如今不常入宫,也未在御前任职,但宫中人人皆知她曾是东宫随侍,李昭对她又明显格外信赖,遂无人敢有怠慢。 青鸾点了点头,拢氅迈入,见司白正与宫婢说话,就在一旁稍候了片刻。 司白乃是青鸾母族唯一的亲人,二人相认后很快便亲近起来。司白于淮南王谋反当日护驾有功,被李昭封为领军将军,御黑甲,统羽林,全权负责宫中守卫,平日忙碌,一晃二人也有半月未见。 “将军。”一个宫婢眼尖,先看到了门口的青鸾,低声提醒道。 “奴婢见过女史。”宫人们纷纷礼道。 司白闻声回头,颇为惊讶:“阿鸾?你今日何时进宫的?” 言罢,便把花铲递到宫婢手里,擦了擦手迎了上去。 “表兄。”青鸾欠身一礼,微微笑道:“陛下刚刚召见,说棠梨宫修缮好了,便差人带我前来看看。有些日子未见,表兄的剑伤如何了?” 司白被稚奴那晚刺中一剑,虽未伤及要害,但也足足养到一个月前才能行动自如。 “阿鸾不必挂怀,现已大好了。”二人步入正殿,司白让几个侍弄花卉的婢子退了下去。 “日前我听说大人曾给陛下留有一封书信。”他道:“今日陛下召见,可是为了这个?” 青鸾默了默,微微颔首。 正如宁晏礼死前所言,他曾在南郡时亲笔书了一封密信给李昭。 信中交代了诸多国事,而对于私事,宁晏礼未对自己的身后有任何交代,唯嘱托李昭一句,便是准她余生无拘,不受任何所限,真正自由的活。 “你未来打算如何?”司白问:“仍要回云都吗?” 青鸾轻出了口气,摇头道:“我打算留下,于宫中辅佐陛下。” 司白有些意外:“大人既为你求了皇命,还给你留了大笔田产,纵是没有霍家,你也尽可恣意随性,何必留在宫中,让自己活得那般辛苦?” “表兄说得不错。”青鸾微微勾唇,似是一笑,淡道:“可我此生如何还能自由?” 她可以实现曾经的一切构想,去到任何地方,选择任何生活。但被打上烙印的心,却早已无法逃脱。 青鸾望向殿外被雪压满枝头的梨树,捏紧了腰间的香囊:“何况旧都未复,江山未统,他仍有未竟之事,不是吗?” 司白看着青鸾仍显憔悴的面孔,眼底划过一抹不忍,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沉默未语。 这晚,青鸾捧了一坛梨花醉,爬上屋顶大醉了一场。 好在有缙云陪在身边,把烂醉如泥的她背回房中,才没叫她在这隆冬深夜于屋顶冻成一座冰雕。 火盆里炭烧得正旺,一支蘸满墨的笔被丢在地上,青鸾裹着被,趴在案几上沉沉睡着,不时抽嗒鼻涕。 缙云撂下醒酒汤,拾起笔,才见自己出去端碗汤的功夫,不知青鸾从哪摸出了一只红木抽盒,像是生怕让谁夺去了似的,紧紧搂在怀里。 缙云扶起她,轻声道:“女史,先将醒酒汤喝下再睡吧,免得明早起了头痛。” 青鸾迷迷糊糊嗯了一声,起身凑近碗边,谁料缙云怕她风寒还特在汤里煮了姜片,她刚一凑近,浓郁刺鼻的姜辣味便随着热气扑了上来,顶得她当即一呕。 “呕——”吐了几次的胃早已空空荡荡,一阵阵剧烈痉挛,却是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青鸾恶心得厉害,下意识去扶案几,一时也忘了手里的抽盒。缙云和府中侍婢七手八脚地撑着她,一边拍背,一边将醒酒汤给她灌了下去。 热汤入腹,终是让干瘪灼烧的胃舒服了些,青鸾堆坐在软席上,倚着凭几,醉醺醺地发愣。 侍婢拿着空碗退了下去,缙云刚要将被子帮她围严实些,就见那红木抽盒不知何时已掉在了地上,绘着莲花纹的盒盖摔开一半,露出其间一抹澄黄。 她怔了怔,当即认出那抽盒里放的,竟是一道诏书。 “女史……这诏书……”缙云将抽盒拾起。 青鸾垂落红通通的眼眸,缓缓抬手接过,抽了几下,才将盒盖抽开。 她手中不稳,诏书当即从盒中滚落,倏地铺展开来,缙云连忙低头不敢窥视。 “……我曾以为,我与他二人今生,今生最好便是天各一方,各不相干地活……”青鸾指腹从诏书上拂过,落在那思念至极的名姓上,轻轻摩挲着。 “若早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倒宁被过往折磨……哪怕到年华老去,也该,也该同他纠缠下去的……” “如果……如果葬入皇陵的只是李衍……而非是他,会有多好……” 酒气和安神香交织在一起,青鸾带着鼻音喃喃醉语。她囫囵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房中归于安静,良久,缙云抬头看向她,才发现她已再度睡去。 将青鸾在榻上安置妥当,缙云收拾起满地狼藉,目光从案上一晃而过,瞥见“赐婚”二字先是一愣,旋即又在其上看见两个并列而书的名姓。 一侧端方工整,是为宁晏礼三字。 而另一侧“狂放不羁”,歪歪扭扭中透露着一丝隽秀的,正是榻上熟睡那女子的名姓。 翌日醒后,青鸾难受得紧,刚咽两口清粥,就一股脑又吐了出去。 这阵子她本就消瘦得厉害,缙云担心,又叫人做了几道平素她爱吃的菜,却不想竟是吃什么吐什么,倒最后还是干瘪着肚子。 “胃里烧得厉害,实在咽不下了。”青鸾一边擦嘴,一边摆手道。 缙云绞尽脑汁,忽然想起她从前喜食金乳酥,遂道:“要不属下去趟芙蓉记?” 谁料,青鸾一想到金乳酥,竟又是一呕,赶忙摆手:“不成不成……昨晚醉得实在厉害,那些甜腻的,这会儿便是听都听不得了。” “可这般空着肚子也不是办法,要不属下去请霍大人回府,让他为女史瞧瞧吧。” “……不必。”青鸾蕴了一口温水,沙哑道。 霍长玉今日当值,才出门不久,她不想为这点小事劳他折腾一趟。 她想了想,突然抬头看向缙云:“不过真论起来,我倒是有口想吃的。” 缙云看着青鸾仰头将倒满醋的面汤喝干,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吞了吞嗓子,递上一杯热水:“女史可好些了?” 青鸾抚着胃,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点头道:“身子都跟着暖起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缙云也稍放心了些。 二人付过钱,刚迈出面铺门槛,就见不远处一个摊子呜呜泱泱围满了人。 青鸾扫过一眼,缙云察觉她的目光:“那边好生热闹,女史可要前去看看?” 东市常有手艺人摆摊叫卖,这情景倒也常见。 “罢了,晚些时候还要进宫,先回去早做准备吧。”青鸾道。 缙云颔首:“也好。” 青鸾收回视线,余光一晃而过,就见那摊子里挤出个女子,笑盈盈地撑开一把伞,对着阳光左右转了转,盯着伞面满眼的喜欢。 竟有人在冬日卖伞。 青鸾勾了勾唇,刚要转身离开,然而下一刻,脑中忽地闪过一道白光,脚下就似灌铅般定住不动了。 她缓缓回过头,重新望向那女子手中的桐油伞,面色倏而一白。 第134章 第134章 阳光照在伞面,圈出一层层光晕。 青鸾怔忪地望着,那女子手中的伞面树影横斜,梨花交错绽放,如雪般坠满枝头。 那画工与笔调,分明就是…… 青鸾只觉心脏被一箭蓦地射穿了。 还未经反应,她便已朝那摊子疾步走去。 “女史!”缙云愣了愣,连忙追了上去。 青鸾死死盯在那摊位拥挤的人墙上,试图找寻一丝缝隙,想看清究竟是何人在卖伞。 她脚步不觉越来越快。 有结伴买到伞的女郎嬉笑交谈,经过时,青鸾听到她们在说那卖伞的郎君,清隽秀美,当真是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 青鸾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飞快地跑了起来,冲向人群—— 是他吗? 会是他吗? 视线变得模糊,大约是宿醉的缘故,青鸾有些头重脚轻。 纵有缙云护着,争相买伞的人仍将她们从人堆里不断推搡到外围。 五脏的灼烧感愈发强烈,青鸾忍着难受,脚下却被什么突然一绊,猛地向前扑倒出去。 围聚的人群有所察觉,躲向两侧。缙云瞪大双眼,却奈何被挤得隔了两个人的距离,根本来不及去扶。 “!”青鸾狼狈地摔倒在地,吵嚷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唰然落在了她的身上,起初是惊奇,很快就变成了带着一丝掩饰的嘲笑。 青鸾却根本顾不得那些。她急忙撑起身子,抬头看去—— 摊位后的人刚撂下画笔,撑开一把桐油伞,闻声似是一顿,把隔在二人中间的伞面缓缓抬起。 这一刹,青鸾的呼吸停窒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卖伞那人的眉眼间生出一抹疑问。 “女郎……可是来买伞的?” 透过模糊的泪眼,青鸾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一位清逸俊秀的郎君。 但却不是宁晏礼。 是啊。 怎么会是他呢? 他明明已经…… 地面渗出的寒意穿透氅衣,蚀入肤骨。 青鸾直觉眼前发黑,身体发抖,头也愈渐昏沉,胸口被漫无边际的疼痛覆盖,无法喘息。 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在彻底昏倒前,她听见了缙云的呼喊,听见了周遭的诧异,隐约间,竟还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轻唤了她一声:阿鸾。 青鸾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回到了霍府。 她先是看见霍长玉和缙云的脸,接着霍远山和府中其他人关切的面孔也凑了上来,挤在她的视线里,看得她头脑发晕。 青鸾不知为何自己这般虚弱,一开口竟像跑了许久似的,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们,看得我,看得我好生恶心……” 众人闻言一顿,下意识往后散了散。 “阿鸾,你眼下感觉如何?”霍远山一脸忧色,转头对霍长玉道:“快!别杵愣着了,再瞧瞧阿鸾可还需什么补药?” 青鸾见霍长玉沉着一张黑脸坐在榻沿上,为她掐脉,不禁哑声道:“兄长……今日不是当值,怎么,怎么也回来了?” 霍长玉蹙眉瞟了她一眼,少顷才道:“你当街晕倒,我如何还能安心当值?” 瞧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青鸾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医者若是都以兄长眼前这副神情为病患诊脉……怕是没病的,也要先被吓出病了……” 没想到青鸾还有精力玩笑,霍长玉的俊脸又沉三分。 不多时,他借由把旁人都暂打发了出去。 青鸾察觉他神色不对,倚着凭几缓坐起身,轻声道:“兄长方才欲言又止……这会儿只有你我二人,便可直言了。” 霍长玉坐在榻边看她,嘴唇动了动,半晌却只叹了口气,还是没说什么。 看他这副反应,再联想这阵子自己身体状况频出,青鸾心头微微沉了沉。 “我……”她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只能试探道:“……我可是患了什么难医的疾症?” 话音甫落,霍长玉却是一愣,狐疑地瞪向她:“你难道半分都未有察觉?” 青鸾闻言愈发迷糊。 察觉什么? 莫不是她真患了什么恶疾? 霍长玉看她茫然中带着一丝无措,登*时明白过来,无力道:“你可知自己近来频频恶心反胃,是因何缘故?” 青鸾怔了怔。 霍长玉道:“从脉象来看,你已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身孕?”青鸾仍愣愣地看着他:“怎么可能……兄长说的,可是真的?” 霍长玉皱眉道:“我虽不是妇科圣手,但断个喜脉还是不会错的。” 可青鸾仍觉不可置信,明明一个月前,自己还来过癸水,虽然极少……彼时她以为这段时间经历之事实在太多,自己身子亏空得很,因此癸水不调,也没太在意。 可若真如霍长玉所言,那根本就不是癸水…… 事情未有定论,霍长玉只能背着霍远山和府中其他人,帮青鸾从外面找了位精于妇科的郎中。 隔着纱帐,青鸾见郎中收起搭脉的绢帕,连忙向缙云使了个眼色。 缙云旋即会意,取了一锭银塞给郎中:“我们女郎金尊玉贵,先生可万万断仔细了,莫要出错。” 那郎中喜笑颜开,连连称是,之后道:“女郎确实身怀有孕,且已近三月,腹中胎儿渐已成形。” 青鸾与缙云相视一眼,都颇为惊讶。 “女郎近来大约神思忧虑,气血不调,胎元不固,才导致有孕初期稍许见红。”那郎中又道:“不过眼前看来并无大碍,只要开些补气固胎的方子,女郎按时服用,不出月余便可保无虞。” “……”青鸾怔然低下头,抚摸着自己和从前几乎没有什么分别,依旧平坦的小腹。 她根本没想到竟真会怀上这个孩子。 “那便多谢先生了。”她眼圈泛红,声音也有些发颤,对缙云道:“快,缙云,快赏。” 缙云连连点头,从袖中取了三片金叶子,激动道:“还请先生多多费心,务必保我们女郎和腹中孩子平安。” 那郎中千恩万谢,与霍长玉商量过方子后才被缙云带着离府。 青鸾坐着久久出神,直到霍长玉叩门,才拭了拭眼角,应了一声。 霍长玉进门后见她红着眼圈,不禁长出了口气:“这孩子……是怀谦的吧?” 推算起三个月前,正是青鸾随宁晏礼去夷城前后。 且以宁晏礼的性子,青鸾既被他盯上,旁人怕也是没命染指。 青鸾抿唇,点了点头。 未婚未嫁,无媒无聘,她虽不在乎,但既选择留在上京,此事早晚传出终是会叫霍家不大光彩。 谁想,霍长玉沉默片刻,却道:“你既有心留下和怀谦的孩子,便照顾好自己,安心将养,旁的事无需你来操心。” “可此事终究会让伯父与兄长在外为难……”青鸾垂低眼帘:“莫不如这段时间,我先搬出霍府——” 话音未落,就听房门被哐地推开。 “这怎么成!”霍远山官服未换,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吹胡瞪眼道:“我霍家的女儿谁敢置喙?老夫拿刀劈了他去!” 青鸾怔愣地看着自己年过半百的伯父。 霍长玉扶额轻叹。 霍远山登时意识到偷听墙角被自己冒然暴露,连忙解释起来:“阿鸾,伯父是看你兄妹二人这些日子背着我,终归让我放心不下……我这才……” 说着,他提起官袍踢了霍长玉一脚,斥道:“阿鸾昏倒那日老夫就瞧出来你有事藏着!这么大的事竟也敢瞒我!” 霍长玉简直受不了自己父亲这般重女轻男,忍不住念道:“我看我若不早些把画屏娶进门,怕是往后连在府中立足之处都没了!” 霍远山闻言又要抬脚,青鸾哭笑不得,忙拦在中间:“伯父,是阿鸾求兄长代为隐瞒,就莫要迁怒于他了。” “这如何能怪你呢?”霍远山见她起身,脸上表情顿时像换了个人似的,小心翼翼扶她坐下:“伯父明白,你是担心伯父得知此事难以接受。” “……”霍长玉瞠目结舌地看着霍远山的“变脸”。 霍远山瞪了他一眼,转而又对青鸾温声细语道:“阿鸾你且放心,我霍家的名声是靠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谁敢多言,我定不会让他好过,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和这孩子平平安安就好。” 一股暖流萦绕心头,青鸾抚着小腹,含泪轻轻颔首。 伯父与兄长说得没错,她应当照顾好自己,不该再像先前那般消耗下去。 她还有家人,如今又有了这个孩子,往后的路途漫长,她是时候重新站起来了。 青鸾底子不弱,经过半个月的大补,整个人终是丰腴了些,不再显得会被风吹散似的单薄,气色也更胜从前,愈发娇艳。 她是闲不住的性子,李昭更是等不及,早早下了手谕,以清剿逆党之功,将她拜为尚书,统管宫内事务并允其参政议政,辅佐他批阅奏章、文书。 前朝虽有女官参政的旧例,但在本朝,青鸾还是第一位女尚书。 好在大多朝臣都亲历了淮南王父子的宫变,看见过青鸾手起刀落,奋勇杀贼,比男儿更为飒爽的英姿,内心对她皆有几分钦佩。 故而,当青鸾一袭艳红官袍出现在朝堂上时,众人会客气端肃,与她互行士人之间的大礼;也会在散朝后,同她分析未来与北魏的攻守局势。 更有年轻的未婚官员,时常借由同僚问候名义,登门造访。 于是,霍远山便愈发忙碌起来了。 他不仅要一边在祠堂频频上香,感恩祖辈积德,让霍家出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还要一边在府门前,指挥霍长玉及一众下人,将怀着供自家玉白菜心思的年轻官员赶走。 但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李昭继位后,按宁晏礼留书所言,开了一次恩科,以培养新兴的寒门势力,制衡世家。 新登科的状元郎倒也争气,一表人才,清正端方,很快便成为年轻一辈文官中的佼佼者。青鸾明白宁晏礼的用意,自然也在李昭面前对他多有提携。 一日,这位状元郎打着请教的名义,邀她煮茶小叙。 孕中虽不宜饮茶过多,但青鸾以水代茶,也与之聊了许久。 二人从朝中形势,谈到世家格局,期间状元郎对青鸾照顾有佳,又礼数周全,只是聊着聊着,话锋就从公事渐而聊到了私事上。 “下官早闻尚书大人斩杀逆贼的事迹,本就钦佩不已,”状元郎一身白衫,温润诚恳:“近日在朝中相处,内心对大人更是愈加仰慕。大人若不介意,私下里可唤下官的表字。” 青鸾搁在唇边的瓷盏一顿,少顷,露出一个从容疏远的微笑:“裴侍郎客气了,你我本为同僚,自当互敬互爱。” 随后,她望了眼窗外:“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府去了。” 说着青鸾便撂盏起身,告退离开。 谁料,那状元郎竟也紧跟着起身,拦在了她面前:“大人留步!下官还有话要说!” 青鸾抬眸看向他。 状元郎稍适酝酿,刚要情真意切坦言自己的感情,甚至愿做青鸾腹中孩子的后爹,却不想正待此时,忽而有什么东西从二人之间嗖地飞过,下一刻,只听“哐当”一声,茶炉竟应声翻倒! 茶壶滚落在地,啪嚓摔碎,茶水稀里哗啦淌满桌,顷刻之间,狼藉一片。 青鸾与那状元郎同时一惊。 青鸾唰地将雅间的锦帘掀开,目光迅速扫过大厅。 茶楼不算嘈杂,各桌客人或是品茗闲谈,或是低声言笑,根本无人对她这边的异动有任何反应。 青鸾秀眉微蹙,狐疑地收回了视线。 这时,角落处的桌案旁,一个背对着她坐的客人,拿起了身边的外氅和木杖,向门外缓慢走去。 那人一袭青衫修长,裹着劲瘦的腰身,显得十分挺拔,可惜的是,他腿脚似乎不大便利。 他骨节分明的右手握着木杖,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仿佛半个身子的力量都撑在上面,在几位女郎惊艳却又惋惜的目光中行至门前,披上鹤羽外氅,由茶楼小厮扶着迈过门槛,步入风雪。 第135章 第135章 茶楼的事青鸾放心不下,好在经司白派黑甲军查探,排除了谢辞手下残党报复的可能。 然而蹊跷的是,那状元郎后来数日都未能上朝,据说是当晚走夜路不甚掉进了河沟,整个人摔得鼻青脸肿,吓得高烧不退,连说了三天三宿的胡话。 此事在朝中成了众人笑柄,但传到青鸾耳中,却让她莫名生出一股说不清的感觉。 加上之前在东市看到的卖伞摊子,即便宁晏礼的尸骨已葬于邙山,他死去的事实也已盖棺定论,甚至就连青鸾自己都无数次进行自我劝慰,可她心底的希冀,却仍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因此,她后来又去了一次茶楼,问了大厅的伙计,彼时可注意到有什么特别的客人进出。 伙计们面面相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倒是门口招呼客的小厮急着讨赏,绞尽脑汁才想起确是有位与众不同的客人。 “那人与旁人有何不同?”青鸾摒退旁人,将那小厮叫到跟前回话。 “小的记得那日飘着小雪,那郎君只身前来,因他跛着脚,还是由小的搀扶才好跨过门槛,故而有些印象。”小厮躬身道。 “跛脚?”青鸾狐疑:“然后呢?” 小厮嗯了一声:“那郎君身量很高,有些清瘦……拄着木杖,手指长,肤色白……腕上还有道旧疤。” 青鸾闻言一窒,心脏怦怦加速:“还有吗?” 小厮挠头寻思片刻:“……没了。” “就只记得这些?”青鸾急着追问。 “不瞒女郎。”小厮怯声道:“那郎君披的大氅看着十分贵重,腿脚又不大利落,小的怕冒犯了贵人,当时只顾着小心搀扶,注意脚下,根本没想着抬头多看……” “……” 青鸾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良久,她垂落眼睫从袖子里取出银两给那小厮:“罢了……倘若你再见到那人,就到大将军府传话给我,届时还有重赏。”。 不知底细前来霍府拜访的年轻官员仍旧不少。毕竟,新帝心腹又是霍家嫡女,这样的金枝落到谁家都是天降的福气。 因此青鸾盼了多日,没等来那茶楼的小厮,倒是被这些人扰得不胜其烦。 不过这种情况在陆衡从京郊大营忙完回京后,便很快得以扭转。 某日,一个倒霉的文官又来霍府,刚好被陆衡撞上。 于是,那文官还未叩响府门,就感受到了来自骁骑将军的“热情关照”,被揪着衣领丢进了雪堆。 这事很快在京中传开,霍府门前才终于清净下来。 “日前我听褚将军说,陆二兄已向陛下请命,赴北郡任职。”青鸾将笔撂在砚台上,端详着自己在伞面上的画作,对陆衡道。 陆霍两家婚约虽解,但陆衡待青鸾一切如旧。回京后,仍是一得闲空,就往霍府里钻。 他明白青鸾的心在何处,便将自己的心思都压在了心底,相见时与她说说笑笑,反倒更似挚友。 他顺手接过侍婢端上来的茶点,应道:“父亲与大哥已回了金陵老家,他处理好了族中事务,便一日都不愿在京中多留了。” 陆彦与陆眺勾结淮南王府虽然论罪当诛,但李昭念其二人终究是自己的至亲,又考虑到陆婉,遂只罢黜官职,免了死罪。 如今局势已定,陆羡本就不喜朝堂争斗,父兄回了金陵,他便一刻也等不及,去北郡寻霍长翎躲清净了。 青鸾叹道:“以陆二兄之才不能留于朝中,当真可惜。” “他素来志不在此,去了北郡或许还能更快活些。”陆衡道:“其实今日下朝后,我也去见了陛下。待年关过后,我打算率军启程,去往云都了。” 青鸾面露惊讶:“这么快?” “北魏虽承诺三年之期,但我却不想再等三年。”陆衡道:“三月入春,淮水河道就要开化。今冬雪多,开春后粮草必然丰足,我要先带大军熟悉气候地形,以便再度北伐之日,行军顺畅。” 听着陆衡的话,青鸾盯着眼前半干的伞面,稍稍有些出神。 宁晏礼给李昭留下书信,留下了稳固前朝的策略;给陆衡留下兵符,留下了大梁重新一统的希望。 他当真是算好了一切,纵使不在,所有事的发展也都仍在他设计好的路径上行进。 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不允许让任何事脱离掌控的人,当真会就这样撒手离开了吗? 艳阳晴好,一支支纸伞挂了满院,在阳光下随风齐动,如水面般波光粼粼。 伞面上青红白粉,花式各异,但大多还是梨花和海棠。 青鸾踮起脚,将新画好的那把系在廊檐下,她高高伸着胳膊,看得缙云和府中侍婢们胆战心惊。 陆衡从她手中拿过伞柄,轻松将伞面吊在廊檐上:“你一连几日画了这么多伞面,莫不是也要拿到东市去卖?” 青鸾眸光一动,抬头望向他:“你也知道东市那个卖伞的摊子?” 陆衡微微顿了顿:“前些日子路过瞧见的。” 青鸾似是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我是想试试画这东西是否真那么容易。” 陆衡看着伞面上秀丽的花瓣,含糊道:“你这不是画得很好么?” “我的画功徒有其表。”青鸾顺势道:“只占了七分形似,神韵却不及他的三成。” “他”是指谁,陆衡不问也知。 “我怎么看着倒觉你画的更胜一筹?”他顺口道。 青鸾眼睫微颤,却仍若无其事道:“你看过他的画?” 陆衡一愣,俊脸上迅速划闪过一抹不自然:“我只是……觉得你画的已经很好了。” “是吗?”青鸾拨过一只刷好桐油的伞面,看着上面的梨花,思忖片刻:“我是临着他的伞面画的,只是远不及东市那位卖伞的郎君。这些日子,我一直惦记着去那摊子拜访,只是日前表兄同我说,京中可能仍有谢辞手下的残党,叮嘱我近日减少外出,遂才作罢。” “京中藏有逆党?”陆衡当即严肃起来:“我怎未听闻此事?可曾向陛下秉明?” “表兄得了些线索,但因尚未坐实,便没惊动昭阳殿。”青鸾道:“何况再过几日就是年关,冒然将这消息宣扬出去,怕是连年都过不消停了。” “你此言也不无道理。”陆衡颔首:“可还是要再当心些,待此事尚无定论前,除了进宫,你便在府中好好待着,以免遇到危险。” 青鸾妥帖地应了。 陆衡走后,她身边的侍婢忍不住凑近,低声问道:“女郎可是记差了?那日司将军前来,不是说过茶楼的事并非逆党所为……为何女郎还与陆将军说……” 青鸾望着陆衡纵马远去的背影,淡道:“我有些猜测还需亲自证实,此事莫要声张,待会儿你帮我给表兄传个信,拿上阿母那支白玉簪。” “白玉簪?”侍婢讶然道。 霍府的白玉簪何其贵重,自家女郎要传什么样的信,竟需要以此为证? 陆衡的身影消失于长街尽头,青鸾收回视线,转身迈回府门:“此事需得表兄念及司氏情谊诚心帮我,否则今日这番铺垫,便无意义了。”。 一连数日,青鸾除了进宫,当真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年关将至,她在府中也不闲着,早早给下人们发了银钱布匹,带着他们准备桃符,纸花,还提前张罗起了守岁的酒席。 热闹的气氛一扫昔日阴霾。 侍婢打帘,卷入一股寒气,缙云端着洗干净的柏树叶进来,对青鸾道:“女史,花椒和柏树叶都备好了。” “你先暖暖手。”青鸾让婢子接过她手中的托案,把她拉到火盆边:“陛下已经下诏,岁末当晚将于宫中设宴,邀百官一同守岁。” 缙云伸手烤了一会儿,便到她身边一同帮忙泡元日要喝的椒柏酒:“那这些日子准备的酒席,岂不是白费了?” 既是百官一同守岁,便不只是青鸾,就连霍远山、霍长玉在除夕夜也要入宫。 “怎么就白费了?”青鸾抓了把柏树叶撒到酒坛里:“我已写好了请帖,届时你把宁府的人也一同叫来,带着他们一同在霍府守岁。” 缙云愣了愣:“可是他们……” 青鸾知道她要说什么:“我知道,这段日子大家都不好受,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不是吗?” 缙云眸光微动,抿着唇垂低了头,良久,默然颔首。 岁末当晚,青鸾随霍远山、霍长玉一同进宫。 因未出国丧,宫中依梁制,并未大行司乐,但在华光殿前仍按俗礼,由竹苇扎成堆,浸上火油点燃,架起了庞大的庭燎。 熊熊的火光将夜幕照如白昼。 方相氏玄衣赤裳,戴着狰狞的面具,披着厚重的熊皮,率领百数内侍在火堆旁傩舞。震天的念诵声里,方相氏将“击败恶鬼”的幡旗呈至李昭面前,再由李昭将之掷入火中。 霍远山和桓昱一左一右,跟随李昭立于百官之首,携群臣将酒盏举向天幕。 青鸾盏中换了甜酿,饮下时,向远处的司白看了一眼。 司白微微点了点头。 傩仪结束后,百官随李昭入殿。敬酒的喧嚣声渐起,青鸾笑着与人寒暄几句,便借由离席。 在司白安排下,她很快坐上马车出宫,并在车上换下了官服。 一出承明门,满街花灯如昼。 守岁之夜不设宵禁,整座上京城被喧杂的喜闹声浸透,东西两市更是整夜不休,处处张灯结彩。 人们执灯走上街头,逛市集,看杂耍,相互问安说笑。孩童们将竹竿丢入火堆,捂着耳朵钻到自家大人身后,欢快地看着竹竿噼里啪啦炸出纷燃的火星。 马车在拥挤人流中缓慢行驶,好不容易在朱雀大桥前寻得一处空地停下,顺喜“吁——”了一声,道:“阿姊,到了。” 青鸾掀开车帘,一阵冷风卷着雪片迎面吹来,她微微眯眼,搂着手炉将大氅拢紧:“这一会儿的功夫,竟又下雪了。” 顺喜转过头来扶她:“阿姊慢点。” 青鸾在喧杂的热闹声中钻出车厢,接过顺喜手中的伞:“半个时辰后,我若没回来寻你,你便独自先回宫去。” 顺喜应道:“今晚街上人杂,阿姊只身一人,定要多加小心。” “放心吧。”青鸾颔首:“我早有安排,不会有事的。” “下雪啦!下雪啦!”几个孩童带着傩舞面具,追着巨龙花灯从旁跑过。 青鸾抬起伞,望了眼漫天飘舞的素白,只身步入熙攘的人群。 街边两侧的叫卖不绝于耳。 以青鸾眼前的月份,着宽松衣裙身孕尚不明显,外面又披了氅衣,更与寻常女郎无异。 她闲适地逛着,不时在感兴趣的摊位前驻足。余光里,总有一个戴着兜帽、身披玄氅的身影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她装作不曾察觉,边逛边看,不出一会儿,便买了一支艳色的簪花,又选了两盒胭脂。 “女郎,看看面具吗?”街边卖面具的老叟道:“待会儿傩舞队伍就要来啦!买个面具也好跟着热闹热闹。” “好。”青鸾微笑颔首。 面具架子上青头兽面,各式各样,青鸾挑了一只看起来没那么狰狞的狐首面具,刚要从袖中取出铜板,就见身边一人率先抬手,将一锭碎银交到卖面具的老叟手里。 “女郎若不嫌弃,这狐首面具便由在下相赠,聊表心意。” 青鸾视线微动,落在那人玄色大氅的衣袖上,再向上看,兜帽下,是一张被青鬼面具遮住的脸。 守岁之夜,男女互赠傩舞面具是为倾慕之意。 青鸾眸光略转,不易察觉地瞥了眼仍旧不远不近混在人群中的那道墨影,之后,对面前的郎君嫣然一笑,低声道:“动手。” 【正文完】 第136章 第136章(正文完结) 话音甫落,面前郎君袖下赫然亮出刀光,迅速刺向青鸾! 二人皆着氅衣,接近时大有郎情妾意相互依偎之意,青鸾余光见不远处那墨影微微一僵,旋即于氅下拿出提前用羊肠做成的血囊,迎上那郎君刺来的匕首—— 噗嗤一声轻响,血囊破裂,鲜血崩溅四溢,顷刻将裙裳染红! 青鸾面露惊愕,抬眼看向面前的郎君。 那郎君本是由司白安排的黑甲士卒假扮,此番情景早已与青鸾提前模拟数次。他看清青鸾的眼神,立即意会,从氅下“拔出”匕首,“恰巧”露出一截染血的红刃。 东市人潮拥挤,无人在意面具摊子前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但偏那血刃露出的角度刚好不偏不倚,足够落入“有心人”眼中。 二人配合默契,青鸾作势将他推开,仓惶钻入人群,“逃”向那道墨影的方向。 “傩瓮傩母来了!” 正待此时,不知是谁高喊一声,集市上的人们纷纷转头回望,就见傩舞的长队顶着漫天飞雪,吹拉弹唱,挥着幡旗簇拥而来。 人群顿时欢闹起来,向长街两侧拥挤着散开,为驱傩队伍辟开道路。 青鸾稍一怔愣的功夫,就被人流冲到了一旁,她迅速抬头向原先那方向望去,却见那墨影转瞬之间竟已消失在原地! 混杂的人群出现数名头戴青鬼面具的男人,开始不断向青鸾靠拢。 青鸾奋力拨开人群,一边“逃窜”,一边匆忙寻找那道墨影。怎奈人们都已戴上面具,更难分辨。 正待这时,傩瓮傩母“呼”出巨大的火焰,引起百姓一阵欢呼,孩童们推搡喧闹,青鸾被挤得脚下一滑,就在将要跌倒之时,却突然被人拦腰扶住。 浓重的药味从身后包裹上来,夹杂着一丝熟悉的沉香气息。 青鸾心中一跳,转头看去—— 摇曳的花灯将狐妖面具照得忽明忽暗,其后是一双眼漆黑、幽深、仿佛随时都要把人吸进去的墨眸,此刻正微微垂落,凝视着她。 青鸾僵住了。 那样一双昳丽无双的眼,无论时隔多久,她也能在瞬间将他认出。 二人对视片刻,下一瞬,她便觉腕上一紧,被那只冰冷的手牢牢抓住,带她遁入人群。 冰凉的触感渗入腕骨,青鸾望着眼前熟悉的背影,只觉脑海空白一刹,耳边的一切嘈杂就都听不见了。 宁晏礼。 宁晏礼。 是他,一定是他,果然是他! 青鬼面具们追得甚紧,他就这样拉着她,穿梭在茫茫人海,将她护在身后,一如当日在漪澜殿,又如后来的无数次。 青鸾心跳不断加速,体内的血液也仿佛沸腾,理智与计划早被忘却于九霄云外,不知不觉中,她反握上了那只冰冷的手。 那人微微一怔。 “……是你吗?”青鸾的声音轻轻颤抖,却在开口的瞬间就被周遭的欢呼声覆盖。 但那人却是分明地听见了。 原先紧追不舍的青鬼面具们已适时散去,他像是反应过来中计,顿了顿,迅速撒开手,拄着木杖就要离开。 青鸾却紧攥着他的手不放,走到他面前,对上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眸,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摘下他的兜帽。 “宁晏礼……”她唤着他的名姓,唇瓣微微翕动,却几乎发不出声音。 狐妖面具后,那双眼也深深凝视着她,眸底痛意翻涌,隐隐泛红。 宁晏礼任凭青鸾摘下他的兜帽,让大雪落满他乌黑的发髻;任凭她指尖抚过冰冷的面具,轻易剥开他数月来的隐瞒与躲藏。 只因他知道,当她唤出他名字的那一刻起,他便再走不掉了。 “是你……”青鸾的手不住颤抖,轻抚着他的脸:“真的是你……” 依旧是那副更胜美玉的容姿,冰凉柔软,真实鲜活。 宁晏礼眼梢微红,少顷,终于忍不住,捉住了她的指尖,轻握在掌心,沙哑道:“阿鸾……” 这一声在梦中才能听到的呼唤,让青鸾的心在瞬间崩塌。 雪花落在她鸦黑的睫羽上,被滚烫的泪珠不断融化成潮湿的水汽。 “你还活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她死死攥住宁晏礼的衣襟,不知何时,泪水已爬满了脸颊。 “对不起阿鸾,对不起……”宁晏礼用指腹拭去她的泪,不住低喃。 “是因为你的伤吗?”青鸾痛苦地将头埋在他胸前,嘶声哽咽:“所以你明明活着也不肯见我?” “……我如今几乎整日泡在药罐子里,这副模样纵使在你身边也是拖累,我该如何见你?”宁晏礼眼梢微红,哑声道:“可你为何偏偏这般聪明……” “你于我究竟是不是拖累,难道也要由你决定吗?”青鸾抬眸望向他苍白的脸,流着泪恨恨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刻意安排那卖伞的摊子让我看见?为何还要不时在我身边出现?若不是你终究心有不甘,又如何能被我察觉到你还活着?” 宁晏礼微微怔住。 “宁晏礼,你明明怕我将你遗忘,却还自作主张地瞒着我,避着我……”青鸾揪着他的衣襟,涕泪横流:“你算计好一切,怎就不想我要如何熬过这些时日……今日若未能将你引出,我又该拿什么支撑下去?” “阿鸾对不起……”宁晏礼眼底尽是痛苦:“你说得对,我确是这般自私……我怕你会嫌弃眼前的我,却又担心你会忘了我。我不想让你知道我还活着,但却又想时时看到你……” 人性本就自私贪婪,在浅尝过她的温暖之后,他还怎么可能罢手? 宁晏礼忍着身上伤口的疼,紧紧将青鸾揽入怀中,嗓音喑哑:“可是阿鸾……如今还能这样抱着你,我是真的……真的欢喜。” “从前都是我的不好,这样的我,你可还愿意原谅?” 漫天飞雪落满肩头,又被温暖熟悉的怀抱融化。 青鸾窝在宁晏礼的怀里,闭上双眼,微微颔首。 浓烈的药味充斥鼻息,其实她如何不懂,这些日子宁晏礼死里逃生,又岂会好过? 一生桀骜如他,若非她设计逼他现身,他又要如何以一副残破虚弱的身躯出现在她的面前? 一时间,长久压抑的痛苦,失而复得的激动,都化作了绵长刻骨的心疼与眷恋,随着青鸾滚烫的泪,沁入宁晏礼的衣襟。 至少,他终于回到她身边了,不是吗? 就在这时,街上的爆竹声骤然大响。 子时到了。 旧岁将去,新年伊始,长街欢闹鼎盛,钟鼓齐鸣。人们互相拜礼问候,彼此说着吉祥的拜年话,到处都是欢腾热闹的气氛。 “阿鸾。” 喧闹中,宁晏礼再度开口。 青鸾抬头看向他。 灯火如昼,宁晏礼黑眸璀璨。 他隔过雪花,望向天幕,抬手起誓:“天听在上,冬雪为证,卿若不弃,吾愿与卿执手,生而同衾,死后同穴,永世不离。如敢违背,吾愿立死,不入轮回。” 青鸾怔住。 生而同衾,死后同穴。 一股酸涩的暖流从心头涌上眼底,青鸾在自己红肿的双眼上胡乱抹了一把,伸手按下宁晏礼骨节分明的长指,囔道:“这种日子还提什么死不死的,多晦气?” 宁晏礼微微勾唇,反把她的手窝在掌心,将上面的泪水一并抹去。 “是吗?”他眼底尽是宠溺:“那卿卿要如何说?” 青鸾抽嗒鼻子思忖片刻,望向天穹,叹道:“就愿你我长命百岁,纠缠一生吧。” 宁晏礼轻轻一笑,眸中情意缱绻,浓化不开。 他抬手扣住青鸾的后颈,低头吻住了她的唇,轻声喃道:“……好。” 长命百岁,纠缠一生。 来往的人潮中,二人就这样拥吻在一起。 大雪漫天,他们却不觉得冷,只因温暖的鼻息足以将彼此包围。 两人唇齿交缠,炙热温存的吻,情深意浓却又小心翼翼,珍贵得仿佛连寒风都不敢侵扰。 路人擦肩而过,纵使大梁民风开放,见此也不禁掩嘴笑叹,情到深处,实难自抑。 在积雪渐深之前,青鸾随宁晏礼来到临近城郊的一处小院。 刚推开院门,便有浓重的药香被寒风携卷,迎面而来。 宁晏礼走得很慢,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撑着木杖,将院中的小径照亮。 “你……”青鸾望着清冷空荡的院落,和眼前一间孤寂的屋舍,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你这段时间,竟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留给她的万贯家财中,哪怕只拿其间一张地契去换,也要比眼前这院落宽敞许多。 宁晏礼笑了笑,抬手将灯笼挂在檐下:“这是我入宫前的住处。” “……” 青鸾看着这个曾经显赫无比,又被追封为帝的男人,如今熟稔地躬下身,从窗根底下抱起一捧木炭,不知该说些什么。 “与城中相近,又不惹人耳目,住久习惯便好。”宁晏礼将木杖立在一旁,推开房门后,又持杖迈过门槛,动作虽然缓慢*,却依旧带着刻入骨子里的矜贵。 他点燃一支孤烛,昏暗的光线照出房中陈设。 正中是摆着香炉笔砚的案几,其右是悬着纱帐的床榻,左侧是摞着书卷的柜架……一如以往的整洁简素。 “窗已封过,但炭火熄了整晚,还有些冷。”宁晏礼将木炭搁进火盆烧燃:“你先烤火暖暖身子,待我煮了姜茶给你驱寒。” 言罢,宁晏礼拿起木杖,又要起身走向房外。 青鸾连忙一把将他拉住:“别……” 宁晏礼回头看向她。 “我……我不冷。”不知是被火烤得,还是被他盯得,青鸾脸颊莫名发热,低道:“别走……我们,我们说说话吧。” 宁晏礼怔了怔,眸光微微盈动,良久应道:“好。” 香炉升起袅袅青烟,二人相拥坐在软席上,炭火越烧越旺,映在青鸾眼底,照出一抹暖色。 “我仍觉眼前就像做梦一样。”她望着火光,喃喃说道。 宁晏礼从身后环着她,轻道:“我也是。” 青鸾闻言,不由得转头瞪向他:“可这一切不都你设计好的吗?” 宁晏礼怕一提这话题再度引她不悦,连忙讨好地低头啄了啄她的唇:“哪有人真能将生死都算得精准?” 青鸾却不吃这套,别过脸躲开了他,忿忿道:“如今看来,诈死这步棋,就是你从南郡,或是更早之前就想好了的。” 宁晏礼长睫一颤。 “你可曾想过,沙场局势瞬息万变,哪怕稍有差池,你就不怕……就不怕真的……”青鸾说着眼圈又不觉泛红。 “不怕。”宁晏礼柔声道:“知你对我如此不舍,我纵是死也情愿。” “可你若真的死了呢?”青鸾道:“你就不怕时间一久,我会彻底把你忘了,然后寻个温柔体贴的如意郎君嫁了?” 宁晏礼不说话了,眸光幽怨地凝视着她,半晌才道:“就像那个姓裴的状元郎?” “……”青鸾哽住:“裴侍郎掉进河沟的事,竟真是你干的!” “掉进河沟?”宁晏礼森然一笑:“他对外是这么说的?” 青鸾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几乎无语:“所以你当时到底把他怎么了?” 宁晏礼将眼底乖戾一敛,又换做在她面前的温柔笑意:“这些个琐事,你就不必挂心了。” “你这人真是……”青鸾想了想,终是没想到更好的说法,只能咬牙嗤道:“真是个疯子。” 宁晏礼为了解开她前世心结,为了应对北魏,为了脱离宦官身份,为了一切他想要达到的目的,极尽手段,竟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布下这一盘大棋。 越是了解他,青鸾就越觉他平素看似端方持重,实则早已疯得无可救药。 然而更加离谱的是,她竟也是这般无可救药,偏偏爱上了这个疯子。 “疯就疯吧。你这样好,我岂敢独留你一人在这世间,平白叫旁人惦记?”宁晏礼将她在怀中搂紧,温声笑道:“总之,尽管世事无常,为了再见到你,我终是竭尽全力活下来了。” “你……”青鸾哭笑不得:“前世我只当你对敌人心是黑的,如今才知,你倒也算一视同仁,就连对自己也不会手软。” “受些伤又如何?”宁晏礼垂睫道:“我只是担心你会因此嫌弃了我。” 提及宁晏礼的伤,青鸾的心不禁软了下来:“当日若非为了护我,你也不至受那样重的伤。” 她转过身,抚过他衫摆下的左腿:“你的腿……” “卿卿放心。”宁晏礼拿起她的手,放在唇上轻轻摩挲,低哑道:“虽然还需些时日,但终究会好起来的。” 指间传来酥麻的痒意,青鸾见宁晏礼眸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心神蓦地一颤。 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她在南郡已领教过多次…… 但眼下青鸾毕竟要顾忌身孕,故而她连忙抽出手,将话锋一转:“往后……你是打算回到宁府,还是照旧住在此处?” 宁晏礼的面色仍有些苍白,但在火光映衬下,却显出一种清冷摄人的美。 他神情缱绻,不由分说将青鸾拉回怀里,柔声道:“卿卿在哪,我就在哪。” 热气呼入耳廓,青鸾不禁后脊一麻,僵硬道:“你既回来了,那些个田契地契回头便一并转还给你。你还是回宁府去住,有人照顾,伤也能好得快些。” 宁晏礼却道:“那些已是你的。” 青鸾被他锢在怀中,费力地转过头,侧脸看他:“伯父先前为我备下的嫁妆本就足够多了,我要那么多田产何用?” 宁晏礼低头埋进她的肩窝,喃道:“我曾许诺你嫁入高门贵子为妻,如今食言,便折成田宅银钱给你,有何不妥?” 青鸾被他撩拨得眼前发黑,赶忙推开他:“那你怎么办?” 宁晏礼挑唇一笑,极尽风流:“我一介寒门,一无所有,唯存拳拳心意,求娶霍家嫡女,以保余生一隅栖息之地,卿卿以为如何?” “……”青鸾怔住。 入赘二字刚要冲口而出,就被尚存的理智堵在了喉咙眼。 她咽了咽嗓子,干涩道:“既有赐婚诏书,想来伯父和兄长如何不愿,届时也会点头。” 谁料,一听青鸾提起霍家父子,宁晏礼却是面露迟疑。 旁人也就罢了,霍远山、霍长玉毕竟是青鸾的至亲,终究还是不好强迫的。何况,霍长玉更是有言在先,定不会让霍家女儿嫁给他这样的人…… “我竟忘了还有他们。”他思忖道:“这倒是有些棘手了……” 青鸾不解:“对付他二人,你不是素来很有一套吗?” 宁晏礼沉吟道:“从前你伯父兄长顾忌身份,倒能对我退让三分,可如今世上已无李衍,我要过他们这关,确该仔细想想……” 青鸾见他又默默算计起来,生怕自家伯父和兄长在他手上吃亏,连忙阻拦道:“罢了罢了!你莫要乱想了,届时总归是有法子劝他们——” 却不想,未等青鸾把话说完,宁晏礼见她防备松懈,竟顺势捉住她的腕,反身将她压在软席上。 他撑着上身,深深凝视着她,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卿卿倒是莫要分心才对。” 青鸾浑身一滞:“你这厮当真——唔!” 宁晏礼箍住她的下颌,俯身将唇印下,勾出她的舌尖,将长久的思念化作了一个炽热缠绵的吻。 二人腰间的香囊在唇齿厮磨声中,轻轻地碰撞着,交缠着。 青鸾脑海中反复拉扯,却仍不禁被撩得浑身发热。 宁晏礼用唇贴着她的耳垂,轻轻含咬:“阿鸾,这些日子,你可曾想我……” 青鸾脸颊烧得厉害,连带头脑也愈发晕乎起来,就在她即将无法思考的时候,一阵灼烧从胃里径直翻了上来! “呕!”青鸾几乎下意识,猛地将宁晏礼掀翻,捂着嘴干呕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宁晏礼顿时僵滞。 好在青鸾只呕了两下,胃里就平息下来。 她忍着恶心,静静调息,却未注意到宁晏礼错愕的神情。 他仍保持着被她推开的姿势,衣衫领口松散,露着胸前平整结实如白玉般的皮肤。他如被人遗弃的美丽布偶,怔忪地望着她。 宁晏礼脸色愈发苍白,声音因受伤而沙哑:“卿卿屡次推拒,竟嫌恶我至此境地……难道是变了心?” 青鸾刚喘匀气,转头见他竟似被打入冷宫般,一脸的怨念,当即语塞,无奈地瞪了过去。 二人沉默片刻,宁晏礼忽而一愣,薄唇翕动半晌才道:“那避子汤,你竟没用……” 青鸾挑眉:“你千方百计想让我心软,如今又叫你目的达成,怎的反倒这般意外?” “……”宁晏礼怔怔望着她,半是惊喜,半是难以置信。 青鸾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这样怔愣的神情,一时觉得好笑,忍不住逗他:“你就这么喜欢孩子?” “前世纵有皇位,我也从未觉子嗣如何重要。”宁晏礼紧紧将她抱在怀里:“阿鸾,我只是欣喜,当时你竟真的会为我心软。” 青鸾的心脏微微轻颤,动容道:“你如何就不值得我为你心软了?” “阿鸾……”宁晏礼看着她清艳娇媚的眼眸,不禁又低下头,要去吻她。 “等等!”青鸾却抬手抵住他的唇:“我还有一事问你。” “嗯?” “你说……当年我阿父便是入赘,而今你又要倒插门,那孩子是该姓霍,还是姓司?” 宁晏礼微微一怔,旋即笑着拨开她的手,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反正不姓李,卿卿喜欢就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