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后嫁给他哥》
1. 第 1 章
暮秋九月,上京码头。
又一辆车从远处驶来,丫鬟半夏急急探头去看,那车越过茶棚,一径往码头边去了。依旧不是江家的车子。
从三姑娘江念下船到如今已经快两个时辰了,江家来接的车子还是不见踪影。
“这都半下午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管事的王妈妈拉着一张瘦长的老脸,“这也就是三姑娘,换了大姑娘跟二姑娘……”
大姑娘嫡出长女,金尊玉贵,二姑娘虽然和三姑娘一样庶出,但才名远播,很得老爷看重,若换了是她们,只怕人没下船,车子早就在岸上等着了——不,若是她们,又怎么舍得一个人留在孤山那种偏僻地方,还在生着重病的时候?半夏心里想着,又怕江念听见了难过,连忙打岔:“妈妈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茶棚里人影一动,江念开了口:“王妈妈。”
阳光从棚外斜照,明明暗暗落在她脸上身上,大病初愈后褪去了少女的圆润,显出眉长鼻挺,清绝的骨相:“路口那家车轿行,你去问问价钱,雇辆车回家。”
话没说完已经咳嗽起来,半夏连忙过去倒水:“姑娘喝口水润润吧。”
“这可不成!”王妈妈一口否决,“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怎么能坐外头的车?传出去了让人笑话!”
江念慢慢抿一口水,抬眼看她。
八年前朝堂动荡,父亲因直言犯上,左迁出京。几年间一贬再贬,最后贬在孤山任别驾一职。今年春天局势变换,父亲官复原职,奉旨回京上任,一家人欢天喜地准备出发时,她却突然得了伤寒。
这病来得凶猛,只一两天她便卧床不起,神志不清。大夫看了都道凶多吉少,又说这病不可劳累走动,只宜卧床静养,可上任的期限耽误不得,父亲和嫡母再三商量权衡,也只得暂时留下她养病,又挑了王妈妈和半夏服侍。
她病得厉害无法主事,半夏年轻资历浅,王妈妈自然便成了做主的人。这病从初春到暮秋才堪堪痊愈,王妈妈这大半年里做惯了主,行事专横,像这样当面驳她的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江念又抿了一口水:“从码头到家几十里路,中间那片树林,不好走。”
离京的情形她还记得,中间要经过一大片黑压压的树林,据说里面有狼,一家人都走得提心吊胆。她午时不到下的船,现在都快申时了,再不走,到树林时天就黑了,孤零零几个女眷,实在危险。
王妈妈经她一提醒,心里也有点发毛,犹豫着:“万一咱们刚走,来接的车就到了呢?”
“开窗看着,进京出京就这么一条路,不会错过的。”江念道。
“没钱,”王妈妈一摊手,“怎么雇车?”
钱一直都缺。这半年里莫说衣食,连看病抓药都经常得赊欠。回京时家里寄了十五两银子做盘缠,三个人的船钱花去九两,剩下的哪怕再省吃俭用,到底也只剩下了几十文。江念放下茶碗:“雇最便宜的,只付定金,到家再给余款。”
必须赶在天黑前回家,她千难万险捡回这条命,决不能在最后关头出岔子。
“家里没接,自己回去算什么?”王妈妈还是没动。
她原是服侍江念嫡母的粗使婆子,因着家里婢仆太少,她年纪又大些,所以才留下她照顾江念。从粗使婆子变成服侍小姐的妈妈原本是升了,可江念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养病这大半年里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她这个妈妈也当得憋屈。更可恨的是病好了要回京,家里腾不出人手来接,只让她们搭官船进京,这待遇,比粗使婆子还不如。
王妈妈攒了大半年牢骚,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去之后,能在同侪面前炫耀高升,可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地自己雇车回去了,谁不知道三姑娘根本没人在意,她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
“去。”耳边传来江念低低的语声,王妈妈还想再辩,她重又端起茶碗,一言不发的,自碗沿上头看她一眼。
本是一双柔美的柳叶眼,因着眼白极白,眼珠又极黑,陡然便生出几分凛然的威势。王妈妈愣了下,想起这半年里她虽然言语不多,但绝不是个好拿捏的,也只得悻悻地去了。
江念慢慢的,把那盏水喝完。喉咙里干涩发痒的感觉稍稍下去点,余光瞥见王妈妈进了车马行,这才叫过半夏:“结账吧。”
粗茶一文钱一碗,三个人一共三文。午饭是就着粗茶吃的干粮,没花钱。半夏会了钱钞上前扶着,江念慢慢走出茶棚。
道边商铺辐集,散在秋风里,高高低低的叫卖声。久违的,上京口音。离开八年,虽不敢奢望家中会热情迎接,亦不曾料到会在寒风里苦苦等了两个时辰,一个人也没等到。
“姑娘小心些,别呛着风了。”没有斗篷,半夏便用身体替她挡着风,“要么还是回棚里坐着吧?”
来时为了凑路费,厚衣服都卖了,此时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旧夹衣。江念掩着袖子又咳了几声:“没事,我走走看看。”
卖吃食玩器的,卖药酒茶香的,她要看的,是衣饰绣品。慢慢走着,问着,香囊汗巾之类,素的三四文,绣花的五六文,用料好绣得精致的,一分到三分银子都有。鞋袜便宜的十几文,镶珠嵌宝的,几分到十几两都有。绣件有苏绣蜀绣湘绣,小件的几分,大件贵重的能卖到几十两。
无论绣工还是裁剪,她都能做。江念停在一间首饰店前,门口的高案上摆着各色簪环,金银珠宝的,堆纱剪绒的,唯独没有通草花。上京码头四方交汇,时新货物最多,连这里都没有,看来这通草花,的确是个稀罕物件。
“抓贼,抓贼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喊,“贼偷了我的钱袋!”
哗啦,货架被撞翻,东西滚了一地,贼人飞快地冲过来,江念急急向边上躲,已经来不及了,擦着耳边一阵疾风,那贼撞倒了半夏,又撞上了她。
电光石火间江念看见他额头上模糊的刺字,贼人一霎时跑得远了,江念趔趄着将要摔倒,又被人扶住,在痛楚中抬头,对上一张星眉剑目的,年轻男子的脸。
是帮着抓贼的人。匆忙中并无一句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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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将她扶起站稳,随即一撩袍角,追着贼人疾奔而去。
“姑娘,”半夏爬起来,小跑着来扶她,“没事吧?”
方才被撞到的右臂此刻一阵阵迟钝的疼,江念忍着痛活动了几下,所幸骨头并没有伤到:“我没事,你怎么样?”
远处突然一阵欢呼,江念下意识地望过去,那年轻男子纵身一跃,抓住了贼人。
贼人挣扎中一摆头,江念又看见他额上的刺字,孤山流民的标志。
六十年前突厥犯边,攻陷大雍北境重镇孤山。六十年间大庸几次反攻,艰难夺回半数疆土,从此孤山一分为二,南边属大雍,北边陷在突厥,北边百姓心向故国,想尽办法逃走,但凡被突厥抓住的,便会在额上刺字,当成奴隶驱使。
在孤山时,江念曾见过不少逃回来的流民,额上都有这种刺字。
“打死他!”失主和百姓团团围住,叱骂着要打。
江念忍不住上前一步,却突然听见一个低沉浑厚的语声:“且慢。”
是抓贼的男子。运河上长风猎猎,吹动他苍青色的衣袍,他长身玉立,目光落在低头不语的贼人身上:“看他额上的刺字,应当是北孤山逃回来的同胞。”
人群中一片哗然,孤山失陷乃是扎在大雍人心上的一根刺,流民千里迢迢逃回来,多半带着伤残缺衣少食,大约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不得不干出偷窃的事。叱骂声渐渐停止,江念望着那男子,心中突地一动。
看起来好眼熟,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又怎么了?”王妈妈急匆匆跑过来,“我一会儿没在就出事!”
“没什么,”江念不想听她抱怨,截住话头,“车雇好了吗?”
“雇好了,最便宜的驴车,一钱二分银子,四十文定钱,”王妈妈沉着脸,“走不走?”
天色不早了,该走的,可方才的救助之恩还不曾道谢。江念望着那边,众人没再打骂,七嘴八舌议论着散了,男子带着流民快步往河边走去,靠码头泊着一条大船,旌旗招展,卫兵林立。
是官船,他很可能有公务在身,却是不方便过去了。江念默默在心里道了谢,转过身:“走吧。”
驴车晃晃悠悠向城中行去,车厢小,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方才被撞到的右臂还在发疼,江念默默捂着,望着窗外。
一辆又一辆车子迎面而过,皆不是江家的车。
她好像被彻底遗忘了。就像独自被留在孤山时,就像上个月,她独自过完十五岁生日时。
明明已经不抱希望,此时却还是难过,也许她,并没能完全死心吧。
“客人小心,要进树林了。”车夫在外面提醒了一声。
江念心里一紧,看见官道在前方突然收窄,黑压压的,路两侧投下密林的阴影。那片危险的树林到了。
松声趁着秋风,波涛一般,连绵响在耳边,江念紧紧攥着窗棂,有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了船上,心中突地一跳。
她想起来,方才那男子是谁了。
2. 第 2 章
孤山到上京八百里地,水旱两路均可通行,因为没有男丁护送,陆路不安全,所以江念搭漕运官船进京,走水路。
码头靠近军寨,临上船时恰逢军中操练,她曾隔着校场上招展的旌旗,远远见过那抓贼男子一面。
威震北地的建安军主帅,建安侯府嫡长子,沈离。
十一岁举秀才,十二岁投笔从戎,随祖父沈老侯爷镇守北境。十数年间驰骋沙场,以军功从最低阶的小卒升至三军副帅,几年前沈老侯爷病逝,沈离接掌建安军时,也不过年刚弱冠。
犹记她自河畔回眸,于震天金鼓声中遥望点将台上雄姿英发的青年,也曾惊讶这令突厥闻风丧胆的少帅竟如此年轻,却不曾想到不久之后,竟会在上京再次相遇,亦且得他援手。
“姑娘,”半夏低声提醒,“要么关上窗吧?”
眼前陡然一暗,车子驶进了密林,道两旁的枝杈层叠着拦住前路,像无数横生的,怪异的手臂。
王妈妈瑟缩着往角落里躲,江念定定神,伸手正要关窗,突然听见清脆的銮铃声,看见一辆大车穿过阴影疾驰而来,窗户里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少女脸庞:“妹妹!”
是她一母同胞的二姐姐江筠。眼睛一下子湿了,江念不等车子停稳便跳了下来:“姐姐!”
她早该想到的,即便所有人都忘了她,但二姐不会。二姐待她从来都是最好,春日里所有人都要走,唯独二姐不肯,后来姨娘扯谎说她只是普通风寒,这才骗得二姐离开。这大半年里二姐总给她寄钱寄东西,家里缺钱她是知道的,这些钱,还不知二姐是怎么艰难才省下来给她的。
“抱歉,我来晚了,大姐姐要用车……”江筠急急下车,想说家里唯一的车子被长姐占用,所以来接得迟了,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解释的话全都忘了,“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薄薄的像一片纸,苍白的脸上只剩下一双幽沉沉的大眼睛。江筠心里难过,哽咽着将幼妹搂在怀里:“都怪我,我该留下来照顾你的。”
回京以后她才知道江念得的是伤寒重症,当时就要回孤山,又被父母拦住,这大半年里牵肠挂肚,不知替妹妹掉过多少眼泪。
“我都已经好了。”江念紧紧搂着她,“姐姐,我好想你。”
“我知道,”江筠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我也很想你。”
日色西斜,飞鸟啼叫着投进深林,江筠挽着她上了车:“好妹妹,家里人都等着你呢,我们快些走吧。”
“好。”她手心的温度源源不断传过来,江念觉得暖和,家,在这一刻才有了真切踏实的感觉,“我们回家。”
车子飞快地前行,穿过密林,驶进上京城门,走过陌生又熟悉的街巷,江念紧紧依偎在江筠怀里,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听她轻言细语说着别后的思念,飘摇的心一点点踏实起来。二姐来接她了,她终于,回家了。
夕阳一点点下坠,暮色中粉墙灰瓦,朱红色的双扇门扉,是她阔别八年的家。
“好妹妹,到家了。”江筠先下了车,又伸手来扶她。
心砰砰跳着,江念怀着期待下车,大门半掩,石青的影壁遮住视线,四周一片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
“人呢?”江筠乌黑的眉毛蹙了起来,急急往门内去,“快去通报,三姑娘回来了!”
“老爷太太都没在家,姨娘也出去了,”内院的婆子迎出来,“大姑娘头疼,已经歇下了,四爷去赴文会,还没回来。”
原来,并没有人在等她。江念沉默着,将刚热起来的心,慢慢凉下。
“什么?”江筠一下子沉了脸,“我临走时大姐还好好的,怎么妹妹一回来,她就病了?”
边上王妈妈站住脚,竖着耳朵来听,江念连忙拦住:“姐,既然大姐不舒服,我就不去吵她了。”
江家姐弟四个,嫡母柳氏生了长姐江维鸾和四弟江维胤,生母张姨娘养了她和二姐。长姐性子骄傲,唯我独尊,她倒罢了,三姐妹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长姐并不怎么放在眼里,但二姐学识好样貌好,自小就有才女之名,长姐心中不服,暗地里较劲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场较量在今年春天一家人返回京城后达到了顶峰。二姐考取了京中最有名的女塾林下书院,长姐也考了,没考上。长姐咽不下这口气,处处挑理,哪怕她远在孤山,也能从家书中感觉到两个姐姐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眼下这情形,分明是长姐跟二姐赌气,连带着不肯见她,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当着下人的面,尤其王妈妈还是柳氏的人,不能让二姐落人口实。江念挽住江筠:“我先去拜见祖母吧。”
江筠看了眼王妈妈,忍着气:“好,祖母在西院,我带你去。”
江家宅院由一带矮墙一分为二,长房在东,二房在西,自打父亲江士元被贬出京,祖母江老太太便跟着二房住,住得习惯了,他们回来也不曾搬回。江筠挽着江念,边走边解释:“阿爹必是公务耽搁了,太太大概是有事,姨娘她,她……”
她也不知道张姨娘有什么急事,偏赶在妹妹回家这天出门。早晨上学时她还特意提醒过父母去接妹妹,结果等她散学回来,才知道车子被长姐占用,根本没人去接,她急急忙忙赶着接了回来,结果家里人一个都没有,就好像约好了,一齐丢下妹妹不管似的。
心里一阵歉疚,抚了抚妹妹消瘦的脸:“好妹妹,今天赶得不巧了,其实家里人都盼着你回来呢。”
“我知道,”江念答应着,将心头的酸涩慢慢压下。至少,还有二姐,“我给祖母做了条抹额,做得不好,也不知道合不合祖母的意。”
“要是你的针线还不好,那就没有好的了。”江筠笑起来,乌溜溜的眸子在暮色中闪着光。在孤山那些年江念一直做针线活补贴家用,绣工比多数绣娘还好,“祖母肯定喜欢。”
眼前是西院朱红的大门,迈过高高的门槛,一个丫鬟正急匆匆出来:“三姑娘,老太太说姑娘赶路辛苦又带着病,回去歇着吧,这几天就不用过来了。”
江念抬眼,越过丫鬟官绿的衣衫,望见正屋低垂的帘幕。
江府,前院。
“快点,”张姨娘快步进门,低声催促丫鬟,“时辰不早了。”
话没说完,先看见门后的车子,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车回来了,江念肯定也回来了,她跑出去太久,没能接上。她倒不怕江念抱怨,这个小女儿不言不语性子软和,受了委屈也从不抱怨,但江筠却是个性子要强心疼妹妹的,早上就再三交代让她在家等着江念,她到底给错过了,只怕待会儿不好交代。
向看门的老苍头问道:“三姑娘回来了?”
“回来了,二姑娘去接的,”老苍头道,“这会子都去西院了。”
“什么?”张姨娘吃了一惊,“黑灯瞎火的,怎么能让二姑娘去接?”
西院,主屋。
天已经完全黑了,主屋亮着灯,拖出台阶长长的影子,江念低头,取出袖中那条福寿双全锦抹额。
沉香色缎子上蝙蝠衔着佛手、寿桃,底子是连绵不断的寿字纹。老年人用色不可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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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亦不能太沉闷,所以蝙蝠是黑珠儿线拈着金线绣的,灯火一照,粲然生辉。“这是我给老太太做的,劳你呈给老太太。”
一针一线皆是她亲手绣出,病中精神不济,断断续续做了一两个月,生怕有一点不好。却原来,连当面呈上的机会都没有。
丫鬟接了正要走,“等等,”江筠急急叫住,“老太太大概不知道我们都已经到了,你再去禀报一声。”
又怎会不知道?离得这样近,连江老太太印在窗纸上的影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江念摇摇头:“不用了,姐,我们听祖母的。”
折返身往回走,灯光自身后投射,将影子推在身前,蓦地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守岁,祖母怀里搂着四弟和二叔家的五弟,身边坐着长姐、二姐和六妹妹,地方小,挤不下太多人,她永远在最远处,隔着摇摇晃晃的烛火,看不清祖母的脸。
“妹妹,”江筠跟上来,想不通江老太太为什么不肯见,本能地解释着,“祖母肯定是心疼你身子弱,怕你劳累了,你别多心。”
“我知道。”江念觉得累,在码头吹着冷风苦等的两个时辰,舟船劳顿的一个月,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大半年,突然间一齐都压上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我们回去吧。”
风凉得很,吹得矮墙上的秋草簌簌直响,远处有人叫,江念抬眼,在微弱的天光中,看见张姨娘迅速逼近的身影:“三丫头!”
手被握住了,张姨娘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喉咙哽住了:“阿弥陀佛,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这大半年里江念每次来信,都说身子已经大好,她并不曾疑心。这个小女儿素来皮实,长到一十五岁连头疼脑热都少,所以当初即便诊断出伤寒,她也笃定了不会有事,如今乍然见到这苍白憔悴的模样,才恍然意识到江念是真的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
突然觉得愧疚,紧紧握住江念的手:“好孩子,你受苦了。”
江念摸到她手心里厚厚的茧子,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记忆中母亲的手。眼泪突然忍不住,哽咽着往她怀里扑:“姨娘。”
碰到她手里的纸包,长而硬,冰冷着硌人,江念抬头,对上江筠嗔怪的脸:“姨娘真是的,说好了今天在家等妹妹,你偏又跑出去!”
“昨儿你说要买笔,”张姨娘嘟囔着辩解,“我怕丫头们挑不好,所以赶着去给你挑挑。”
她打开纸包,桑皮纸里包着两支上好的宣州笔,二姐画画常用这个,从前在孤山时,她也曾卖了绣活给二姐买。江念慢慢松开张姨娘,风好像又大了,冷嗖嗖的,直往骨头缝里钻,不远处丫鬟提着灯找了过来:“太太回来了,叫三姑娘过去呢。”
东院,正房。
大太太柳氏心神不宁,不停张望着窗外:“大姐儿头疼,是跟二丫头拌嘴,气的?她俩为什么拌嘴?”
“大姐儿早上要车去了兰湖,二姑娘回来就不依了,”她的心腹陪房桂妈妈回禀道,“怪大姐儿耽搁了接三姑娘,拌了几句嘴,自己押车去接回来了。”
“二丫头也太骄纵!仗着老爷偏心,一天到晚跟大姐儿置气。”柳氏气恼着,“不过,大姐儿去兰湖做什么?”
“去赴刘四娘子的诗会,”桂妈妈低着声音,“听说刘二郎君也在。”
刘二郎,家里给江维胤相看的对象。柳氏叹了口气:“这孩子。”
想想今天在娘家商议的结果,眉头皱了起来:“大姐儿的亲事有眉目了,我现在最发愁的,就是三丫头的亲事。”
门外,江念耳上一热,停住步子。
3. 第 3 章
女儿家长大了就得嫁人,这似乎是条传之千古而不破的真理。
八月里江念及笄时,也曾听人打趣过,只是没想到回京第一天,就要面对这个问题。
踌躇着,停在门前不好进去,借着窗户里透出来的光,看见江筠脸上微微的红晕。方才柳氏唯独没提江筠,二姐的亲事是定了,还是没定?
屋里的语声突然停住,桂妈妈打起帘子,含笑迎了出来:“三姑娘回来了,快请进。”
江念迈过门槛,未及行礼,早被柳氏拉住:“好孩子,你可算回来了。”
声音里竟带着哽咽,江念怔了下,对上柳氏微红的眼梢:“怎么瘦成这样?脸色这么差。”
记忆中的柳氏客气而疏离,这样关切爱护,从前从不曾有过。江念觉得不习惯,微微攥着拳:“母亲放心,我都已经好了。”
“你年轻,不知道厉害,这种病好了也得养个一年半载,不然身子就都亏空了。”柳氏叹口气,吩咐桂妈妈,“去柜子里找找还有没有阿胶,以后每天煎一盏给三姑娘吃。”
江念连忙道谢,心里越来越惊讶。家中日子过得紧巴,财物之类,柳氏从来都是牢牢把在手里,像阿胶这种贵重补品,怎会拿给她吃?
桂妈妈答应着去了,柳氏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我得过去服侍你祖母吃饭。你爹刚捎信说不回家吃,你兄弟也不在家,你跟着张姨娘吃吧,早点吃完早点睡,好好歇歇。”
又看了眼江筠:“二丫头留下陪你妹妹。”
丫鬟在前面打着灯,柳氏急匆匆走了,张姨娘带着姐妹俩往自己住的后罩房去,压低着声音:“阿弥陀佛,阿胶?太太今儿倒大方!”
饭摆在张姨娘房里,没有外人,母女三个一桌坐了,亲亲热热吃了一顿饭。将吃完时厨房送来了阿胶,熬化了加蜂蜜、桂圆、红枣,甜中带涩的独特气味,“快吃吧,”张姨娘端着碗,舀一勺喂江念,“这东西金贵得很,太太也只舍得偶尔吃一两回呢。”
江念吃了,舌尖上留着甜,莫名的,又想起柳氏微红的眼梢。是哭了吗,因为心疼她?
张姨娘第二勺喂给江筠:“你也吃点,补气血的好东西。”
江念抬眼,看见江筠飞红的脸颊,她嗔怪着推辞:“娘你做什么?这是给妹妹补身体的,我好好的吃什么?”
张姨娘还在劝:“你读书辛苦,也得补补。”
“我不吃!”江筠又羞又急,伸手推回来,“以后快别这样了。”
“好了好了,不吃就算了,”张姨娘见她真的生气,只得又端回来喂江念,“你姐姐留给你的,快吃吧。”
江念低眉垂目,一勺一勺,慢慢吃完。
一更鼓响时,柳氏没回来,父亲和江维胤也没回来。
“你爹衙门里忙,看样子得半夜才能回来了。”张姨娘送她们回房,“早点睡吧,明天再见也不迟。”
东院四进,一进会客,二进是江维胤的院子和书房,三进是柳氏的主院,东跨院给了江维鸾,西厢是江筠住着,如今江念回来,便把北头两间腾出来给她,江筠住在南头。
熄灯许久,江念翻来覆去还是不能睡着。只觉得飘摇晃荡,就好像还随着孤舟在水上漂着似的,摇摇晃晃,不能安稳。披衣下床,穿过小厅,敲敲江筠的房门:“姐。”
门开了,黑暗中模糊看见江筠的笑脸:“就知道你会过来。”
她拉着她在床上躺下,被子暖得热了,软乎乎地熨帖着,江念听见窸窸窣窣,江筠给她掖被角的声音,到这时候才觉得安稳,那飘摇的感觉消失了,窝在江筠怀里闭着眼睛:“有姐姐,真好。”
无论有多少失望,委屈,只要有二姐,总会有令她安心的一方天地。
“今天接你迟了,并不是我忘了时间,”江筠搂着她,想起白天的事,不觉又带了气,“都是大姐姐不讲理!明知道今天得去接你,她偏占着车子不放。”
“不要紧,”江念轻声劝解着,“大姐肯定是有急事。”
“她能有什么急事?”江筠冷笑一声,“她是去赴诗会,都没请她,上赶着要去。我还不知道她的心思!”
赴诗会?江念有点意外。大庸文学昌盛,女子读书认字,乃至结诗社、画社也都是常事,但这些都是二姐擅长,长姐于此道并不精通。“什么心思?”
“亲事。”黑暗中看不清,听见江筠幽幽的语声,“你刚刚也听见了,太太正在给咱们议亲。”
心跳快着,江念不敢做声,听见远处隐隐约约的动静。
矮墙下,江士元提着灯,飞快地往西院去。今天回来太晚,得赶在江老太太睡下前,过去请个安。
不远处又一团灯火,柳氏从西院出来,快步迎上:“老太太已经睡了。”
江士元也只得折返身:“母亲可好?”
“都好。”柳氏顿了顿,再开口时,便带了埋怨,“怎么这会子才回来?可怜三丫头巴巴等了你半天。”
“要走时平州来了急报,这几天估计都得忙,”江士元揉揉眉心,“你让她以后别等我了。”
“至少明天抽个时间回来一趟,一家子吃顿饭吧。”柳氏叹着气,想起方才江老太太的话,心里既难过,又不平,“三丫头刚到家,头一个就去拜见老太太,谁知老太太不肯见,说她的病传染,连她辛辛苦苦做的抹额都给扔了。老爷是知道的,三丫头的病早就好了,可怜她一片孝心,白白碰了个钉子。”
江士元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埋怨江老太太,压眉停步:“母亲她老人家不容易,父亲过世早,她一个人拉扯大我们兄弟俩,辛辛苦苦供我们读书,吃了多少苦头。我如今忙,顾不上照顾她,你做媳妇的就该多操点心,像今天这种事你早就应该想到,怎么还能让她老人家自己说?”
这些话这些年里柳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心里一阵翻腾,不能辩解,便低着头不做声,江士元抬起脚自己走了:“我去看看三丫头。”
大半年没见,又生着重病,他做父亲的也不是不想。
一径来到西厢,屋里黑漆漆的一点动静也无,姐妹两个看来都已经睡了,江士元想了想,转身往张姨娘屋里去了。
西厢。
心跳越来越快,江念忍着羞耻,鼓足勇气问道:“咱们的亲事,定下来了?”
心中生出惧意。成亲,曾经那么遥远的事,突然之间就推在面前。京中她谁也不认得,难道就这样仓促,由别人决定着,到陌生的家,与陌生人,过一辈子?
“大姐的好像差不多了,”江筠也觉得害羞,耳朵上热辣辣的,“我听娘说,太太给她看了刘翰林家的二郎君,今天的诗会是刘二郎的堂妹办的,所以大姐才一定要去。”
离京太久,江念并不知道刘翰林是哪家,但长姐的情形她是知道的。三年前便开始张罗亲事,因着孤山偏僻,家世人品般配的男子太少,柳氏便做主送她回上京,托付祖母和舅舅给她议亲。也许是机缘未到,三年来提过几家都没成,如今长姐已经十八岁了,也就怪不得着急。
可二姐十六,她也才刚及笄,需要这么急吗?江念向江筠怀里窝了窝:“姐,你的呢?”
“我不知道,太太没说过。”江筠羞耻着,抬起胳膊挡住脸,“我不想那么早成亲,我想多上几年学,多学点东西,不过……”
她顿住了不说,江念等了片刻,等不及:“不过什么?”
“不过,如果要嫁,我必要嫁个最好的。”江筠的声音闷闷的,从寝衣袖子里传出来,“要人品好才学好前程好,比所有人都强,我一定好好给娘争口气,让太太再不敢欺负娘!”
“姐。”江念怔住了。
家里的情形她知道,张姨娘出身良家,因为柳氏生下长姐后几年没动静,所以由江老太太做主,十两银子抬进了门。满心指望能生儿子,谁知头胎生了二姐,怀着第二胎时都说是儿子,生下来却是她,反倒是同天分娩的柳氏生下了江家的嫡长孙江维胤。从此之后,张姨娘的地位一落千丈。
但被贬这八年里,因着柳氏出身高贵不谙劳作,所以家里苦活累活都是张姨娘做,又能裁衣刺绣补贴家用,渐渐地分量越来越重,连柳氏也不敢再轻慢,到后来都是与她姐妹相称。江念忍不住问道:“出了什么事?”
黑暗中,听见江筠微微沙哑的语声:“这半年你病着,所以我没跟你说,娘受了很多委屈。先前在孤山时,太太需要娘做活养家,就一口一个妹妹地哄她,可一回京城太太就变了脸,要立规矩,要讲尊卑,变着法地折腾娘,上次娘一时忘了叫了声姐姐,被桂妈妈好一通训斥。”
江念摸索着,在黑暗中给她擦泪:“姐,不哭了。”
江筠听出她嗓子里的哽咽,她也哭了,母女连心,又怎么能不心疼?伸手搂住江念:“桂妈妈不过是个下人,她凭什么教训娘?还不都是太太的意思。她们敢这么对待娘,无非因为你我都是女儿,她们觉得娘没有儿子没有依靠,就肆意妄为。我决不让她们如愿!”
后罩房。
张姨娘服侍着江士元吃宵夜,絮絮与他说着家常:“二姐儿真争气,今儿书院里联诗,她又拿了第一。”
“筠儿一向聪颖用功。”江士元点点头,“三丫头怎么样,病可大好了?”
“好是好了,人也瘦成一把骨头了。”张姨娘叹气,“今儿也寸了,我想着太太在家,我就出去给二姐儿买画笔,谁知道太太也出去了,大姑娘又要了车去赴诗会,害得三丫头没人接,在码头等了几个时辰,后来还是二姐儿散了学去接的。”
“鸾儿又不上学,赴什么诗会?”江士元皱眉,“太太去哪里了?”
“大姑娘去赴刘翰林家的诗会,太太回娘家去了。”张姨娘窥探着他的神色,“老爷,听说太太给大姑娘相看了刘家二郎,那二姐儿呢,她的亲事有着落了吗?”
正房。
桂妈妈掀帘进来,回禀道:“老爷去张姨娘屋里了。”
这么晚了,去了那里,必定就歇在那里了。柳氏冷哼一声:“说去看三丫头,原来是想看三丫头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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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妈妈使个眼色让小丫头退下,压低着声音:“太太下次回府的话还是先跟老爷商量一下吧,张姨娘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会子指不定怎么跟老爷嚼舌根呢。”
“我怕什么?”柳氏带着气,“我是回去商量大姐儿的亲事,他们一家子都不管,难道还不许我操心?”
江维鸾的婚事是她一块心病,桂妈妈也曾听她无数次抱怨江老太太和二房不上心,害得江维鸾整整三年都没找到合适的人家,但江士元极是孝顺,若是让他听见了,夫妻两个又得生气。耐心劝道:“说一声总是周全些,既全了老爷的面子,也省得西院挑理。”
柳氏勉强点点头,想想在娘家时诸般顺心,嫁人之后种种不如意,心绪沉沉:“成亲嫁人,真不亚于女人第二次投胎。如今看来,刘二郎家世人品都是上乘,有舅老爷居中斡旋,眼下应该有五六分把握,等赶紧把大姐儿的亲事定下来,后面我好好给三丫头挑一个。”
眼圈红了:“看她今天那样子,我真是对不住她……”
“太太快别这么说,”桂妈妈怕人听见,连忙拦住,“给三姑娘挑门好亲事,也就全了太太的情分了。”
“难就难在这里,”柳氏长叹一声,“如今风气古怪得很,女子不单要挑家世嫡庶,还要挑才学,三丫头出身就吃了亏,又不像是个会念书的,这可怎么办?”
西厢。
江筠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你我都是庶出,咱们家门第又平常,想嫁得好,原是不容易。可如今世道不同了,世家娶妻不单看门第,更要看才学。我虽不才,好歹有小小名声,又进了世上最好的女塾,我早已想好了,必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以后为娘撑腰!”
江念紧紧搂着她,激荡着,又惶然着。在孤山的大半年里,世界仿佛收缩到极小,小到只有活下去一个念头,而此刻,世界又突然变大,陌生复杂,模糊窥见不安的边缘。“廿廿,”听见江筠叫她的乳名,“你呢,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挣钱,”江念脱口说道。钱,多么重要,有了钱,看病抓药再不必赊欠,病得死去活来时,不必担心明天有没有饭吃,“很多钱。”
她能刺绣会裁衣,白天在码头上她查看过,那些绣品衣饰她全都能做,而且京中的价格,比孤山又高出许多。只要肯出力,她会挣到钱的。
“你还想做绣品挣钱?这可不行。”江筠猜到她的意图,端正了神色,“我们如今身份不同,没有官家小姐弄这些的。再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些你以后都弃了吧,等你身子好点我帮你温习,你也去考林下书院。”
江念怔住了。不能挣钱?可看病需要钱,读书需要钱,这世上一根针一条线都需要钱,没有钱,怎么活?沉默着,听江筠说着今后的打算,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飘忽,突然之间,江念沉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
风浪很大,小船颠簸得厉害,苍茫的河上只有她一个人,江念看不见前方,找不到出口,在惶恐无助中突然听到有人叫她。
江念猛然醒来。她不在船上,方才的一切都是梦,江筠坐在床边,笑靥如花:“小懒虫,快起床啦,我们去拜见阿爹。”
梦里的飘摇消失了,江念起床洗漱,跟着她一道去拜见江士元。屋脊上旭日初升,屋子里一家人围坐吃饭,言笑晏晏。
一时饭毕,江士元上朝,江筠上学,江念独自回到房中,掩上门,打开藏在床下的小箱子。
箱子里满满当当,装着她这些年积攒的物件。丝线、棉线、金银线,各种尺寸的针、剪刀、绣绷,几大包碎绸缎、布头。靠着这些她挣了钱,补贴了家用,熬过了养病的半年,可二姐说,以后不能再弄了。
她从不曾质疑过二姐的决定,她只是有点怕,没有这些,假如再来一次伤寒,她还能熬过来吗?
迟疑着,打开箱子里的锦盒。眼前乍然一亮,露出两支精美的通草花。是孤山绣坊的坊主周一娘送给她的,南边的稀罕物件,因她这些年总在绣坊做活,宾主相得,临走时送与她做纪念。
一支是牡丹花,花瓣轻薄晕红,花蕊纤细金黄,花萼下托着碧绿叶片,叶脉分明,与真花几无分别。周一娘说这东西金贵,配上簪环至少能卖五六两银,江念原打算琢磨琢磨做法,多一条挣钱的路子。
“在吗?”门外有人唤。
江念回头,江维鸾推门进来。
早饭时她说身子不好,没有去吃,这是分别三年后,江念第一次见她。比起三年前江维鸾高了些,柳眉杏眼,肌肤丰润,乌油油的头发梳成望仙髻,鬓边压一支累丝衔珠金凤,光艳照人。江念连忙起身行礼:“大姐姐好。”
江维鸾带着惊讶看着她。眼前的少女苍白到近乎透明,可眼是清的眉是远的,挺拔的鼻子承托起柔软的五官,憔悴中意外的清艳。这还是从前那个沉默木讷、总是低着头跟在江筠身后的小丫头吗?心里突然就有点不快,原本想问问她的病,此时只冷冰冰说道:“过两天我要考林下书院,你跟我一起。”
江念怔了下。
4. 第 4 章
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这点江念一直都知道。
小时候父亲给二姐开蒙,捎带着也教她,念诗二姐一遍就会,她要三四遍,写字二姐几天就能有模有样,她到最后还被父亲点评说筋骨不佳。唯一能和二姐相比的是画,可父亲说,学画必要先学字,字不好,题款拿不出手,如何做画?
因着这些,张姨娘总说她不是读书的料子,还是学些手艺实用。她跟着张姨娘学会了裁衣、刺绣,乃至编织、烹饪,因为学会了这些,自然要花时间做活,补贴家用,读书就越发及不上二姐了。
所以昨夜二姐让她考书院时,也再三交代必要好好温习几个月才行,如今长姐却要她立刻就考,如何能行?江念推辞道:“我功课不行,不敢跟姐姐一起。”
“让你去你就去,推三阻四做什么?”江维鸾沉着脸,“我这就去告诉母亲。”
她不容分说,转身就走,江念叫了一声没叫住,隔着窗子,见她一径往正房去了。
柳氏最疼的就是长姐,必定会答应的。江念沉默地望着。
她猜得出长姐为什么非要拉她一起。长姐是怕考不上,想找个垫背的。
林下书院蜚声内外,与“天下才女尽归林下”的美誉齐名的,是书院严苛到极致的入学试,百人之中未必能录取一两个,哪怕是皇亲国戚,也绝不通融。三姐妹中她功课最差,肯定考不上,长姐拉她一起,考上了,荣耀加倍,考不上,反正也有她垫底。
至于她愿不愿意,从来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做什么呢?”门开了,张姨娘提着一罐冰糖炖梨走了进来,“我听你还是咳嗽,炖了点梨给你润润。”
江念回过神来,心里一暖:“谢谢娘。”
“快吃吧,今年冰糖贵,三十个钱一包呢,这一罐得十几个钱了。”张姨娘盛了一碗给她,一低头,看见了桌上的通草牡丹,“这都什么时节了,怎么还有牡丹花?”
伸手拿起,这才发现是假花,又是一惊:“阿弥陀佛,这东西跟真的一模一样,好厉害的活计!你从哪儿弄来的?”
“临走时周姐姐送给我的,”江念道,“叫做通草花,说是南边的稀罕东西,北边都还没有。”
“这做工,这鲜亮劲儿,晃一下花瓣还颤微微的,阿弥陀佛,值不少钱吧?”张姨娘翻来覆去看着,爱不释手,“这要是做成簪子戴着,比大姑娘那支金凤钗也不差什么。”
余光瞥见锦盒里还有一支,连忙拿在手里,却是支荷花,同样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样,张姨娘舍不得放下,忽地想到江筠近来正在说亲,这样鲜亮别致的首饰,正好是缺的。
江念并不知道张姨娘的心思。她刺绣裁剪的手艺都是跟张姨娘学的,此时便想着一起研究这花的做法,起身取出盒子里的通草纸:“周姐姐还给了这个通草纸,说这花是用这纸做出来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做,让我有空时琢磨琢磨,试着做做。”
“行,你好好琢磨琢磨,你读书不行,弄这些还机灵些。”张姨娘一手拿着通草花,一手拿起通草纸,想不通这干巴巴的纸片子怎么会变成这么一朵活灵活现的花,“奇了怪了,到底怎么做的?跟真的一模一样。”
想说这花如此稀罕,不如给江筠,忽地听见江念问道:“娘,现在是不是不能做绣活卖了?”
“对,太太定了规矩,你们的针线不准传到外头,更不准卖,说是有失身份。”张姨娘道。
江念无声叹了口气。太太发了话,必是父亲也同意的,这条路彻底断了。只是她很怕,怕没有钱,怕被留在孤山,孤零零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
吱呀一声,张姨娘关了门,江念抬头,她带着热切,低着声音:“早盼着你回来了!”
江念心里一暖,这样真切思念的话,张姨娘极少对她说过。欢喜刚到眼底,又被张姨娘打断:“你不知道,我都快累死了!自打回了京城,钱没多几个,活多了几倍,太太舍不得雇人,又要学大家子的讲究,衣服要勤做勤换,吃饭要每天不重样,还要给老太太孝敬点心吃食!如今一家子六七口的衣服鞋袜,一天三顿饭外加点心宵夜,全是我一个人张罗,累得我腰酸背痛,早盼着你回来了!好歹你能给我搭把手。前儿太太让给你大姐裁衣裳呢,我忙得没空,回头你做吧,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嘴里的梨发着苦,江念咳嗽着,半晌说不出话。有那么一刹那,她真的以为,娘是想她。“大姐让我跟她一起考书院,我得抽时间温习。”
“阿弥陀佛,她还要考?”张姨娘一拍大腿,“又不是真心想读书,何苦来!”
江念抬眼:“怎么说?”
“她是为了说亲。”张姨娘撇嘴,“谁不知道林下书院个个都是才女?那些大户人家有好些都从书院里挑媳妇,她看得眼热,也想进去混个才女当当,说亲时抬抬身份。春上考了一回,她没考上,你姐考上了,气得她闹了好几回,这还是不死心,又来拉扯你。”
江念沉默着,想起昨夜黑暗中江筠低低的语声:只要我能读出来,必定能嫁个万中无一的夫婿。
“明知道你考不上,这不是拉你垫背,让你出丑嘛!”张姨娘道,“你可不能由着她揉搓,有这功夫,还不如帮我干活。”
门敲了两下,丫鬟在外面回禀:“三姑娘,太太叫你过去一趟。”
“肯定是说这事,”张姨娘拉起江念,“走,我跟你一起去,咱可不能答应。”
正房。
柳氏有些疑惑:“书院不是只有春天招考吗,怎么现在又考?”
“今年破例加招一次,昨天刘四娘说的,她也要去考。”江维鸾道,“你跟江念说,让她也去。”
柳氏猜得出她的心思,忍不住劝道:“你三妹肯定考不上,她还病着,你何苦拉扯她?”
“我怎么拉扯她了?我都是为了她好,她什么都不行,去考考也能见见世面。”江维鸾绷着脸,“怎么,我就得起早贪黑读书,她就能推病什么都不干?凭什么!”
“你这孩子,”柳氏叹气,“觉得辛苦就别考了,又没人逼你,何苦跟自己较劲。”
“我偏要考!凭什么不让我考?娘也觉得我考不上?”江维鸾冷笑,“天底下难道就只有江筠聪明,就只有她能考上?”
柳氏知道这是她最大的心病,心疼着,连忙服软:“好了好了,都依你,你想让你三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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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那就一起吧。”
帘外一声轻咳,桂妈妈低声提醒:“三姑娘来了。”
江维鸾抬眼,看见江念跟在张姨娘身后走了进来。脑中莫名跳出一句话:如花照水,如柳扶风。从来自负美貌,此时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最不起眼的妹妹,容貌其实与她不相上下。
刚刚和缓的心情瞬间又成不平,江维鸾快步走进里间,砰一声甩上门。
响声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江念步子一顿,抬眼,对上柳氏略有几分尴尬的脸:“给太太请安。”
“坐吧。”柳氏拉她在身边坐下,心里歉疚,说话便刻意委婉着,“过几天你大姐姐要考林下书院,我想了想,不如你也去试试吧,以后你们姊妹三个一起读书上学,正好做个伴。”
“太太一片好心,可惜三姑娘读书不行,肯定考不上,”张姨娘抢在头里答道,“她又病着,老爷肯定也不答应。”
柳氏顿了顿。若是捅到江士元面前,他必然猜得出江维鸾的意图,再加上张姨娘煽风点火,事情就不好办了。“林下书院以往都只有春天招考,这次秋招是破例,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不为别的,也得为三丫头的前途想想,她都十五了。”
张姨娘心里一凛。十五及笄,正是议亲的年纪,江念的亲事固然要柳氏张罗,但她更担心的是江筠。先前就是防着柳氏动手脚,所以她偷偷求了江士元给江筠相看,但柳氏是嫡母,万一因为这事记了仇从中作梗,江筠的婚事就危险了。犹豫着,试探说道:“太太的好意原该听的,不过三姑娘读书不行,肯定考不上,家里活又多,我还想着让她帮我干干家务呢。”
这是想谈条件?柳氏看她一眼,心中鄙夷:“以后大姐儿的衣服不用你做。”
张姨娘心中一喜,事已至此,索性再争些好处:“阿弥陀佛,谢太太体恤!还有件事要禀报太太,胤哥儿如今大了,爱俏,这几回我做的衣裳都不合他的心,是不是请个外头的裁缝给他做?”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讨价还价,江念沉默地听着。
张姨娘变卦了,她看得出来。也许是不敢触怒柳氏,也许是权衡之后,觉得这样好处更多。
至于她愿不愿意,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从来都是被放弃的那个。春天一家人离开孤山时,她昏昏沉沉躺着,头疼,肚子疼,每个骨头缝里都是疼,清醒与昏迷之间,听见柳氏在哭,张姨娘也在哭。
哭着说舍不下她,但一大家子要照应,长姐要议亲,四弟要考童生试,二姐要人照顾,她们有太多理由,不得不走。
哭着,说着,嘈嘈杂杂,到最后声音消失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孤零零在病榻。
“三丫头,”柳氏在问,“想好了吗,考不考?”
“考嘛!”张姨娘在笑,“太太都是为了你好,还不快谢谢太太。”
江念默默起身。
明明有这么多人,其实也只是她孤零零一个。
明明都说为她好,其实,总有更重要的人、事。
“我听母亲的,”向着柳氏福身一礼,“考。”
她花费整整十五年光阴,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5. 第 5 章
午时刚到,江士元出了衙门,骑着小毛驴往家里赶。
江念回来两天,他太忙,父女俩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早上出门时柳氏交代过,江筠也央求过,都要他早点回来,好歹一家子吃顿饭。江家的晚饭固定是要跟江老太太一起吃的,老太太既然不肯见江念,也只能赶着午饭的时候了。
快到家时一抬头,望见门前几匹高头大马,又有几个锦袍玉冠的年轻男子,其中一个白净面皮、中等身量正跟人拱手道别的,不是儿子江维胤又是谁?江士元突然想起从昨晚到今早都不曾见过他,忙问随从刘安:“老四昨晚是不是没回家?”
府门前。
江维胤正说着话,一抬头望见了江士元,心里陡然一凉,拔腿就往门里跑:“沈兄,韩兄,我爹回来了,我先走一步!”
好友韩尚知道他家里管得严,他最怕的就是父亲,哈哈一笑:“你慢点,别摔了,记得明天去兰湖文会!”
江维胤一个箭步跳进门。火烧眉毛了,还顾什么文会。昨天就是去赴文会,吃醉了倒在韩家睡到现在,父亲从不许他无故外宿,若是让父亲发现了,包管要脱一层皮。飞快地往里跑着,怕来不及,先吩咐书童久安:“快去找太太,就说我昨晚在家睡的!”
路口。
刘安堆着笑,装着糊涂:“昨晚小的服侍完老爷就去睡了,少爷的情形没留神。”
江士元横他一眼,支支吾吾,多半有鬼。加上一鞭往门前跑,方才与江维胤说话的两个年轻人已经走了,腰间锦带明光耀眼,□□五花马溜光水滑,分明都是纨绔,江维胤怎么跟这些人搅在了一起?
一跃跳下驴,三两步追上去,前面江维胤飞跑着刚进穿堂,江士元高喝一声:“江维胤,站住!”
江维胤只装作没听见,埋着头只管往主院去,身后喊声越来越急:“逆子,站住!”
听声音显然已经发怒,江维胤不得不站住,江士元很快追了上来:“刚才那些人是谁?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你从哪里认识的纨绔?”
“他们不是纨绔,”江维胤分辩着,“一个是御史府的韩尚,一个是建安侯府的沈豫,都是儿子的同窗好友。”
韩尚怎么样江士元不知道,但他知道沈豫,建安侯府嫡次子,文武双全,京中最出色的儿郎之一。勋贵人家豪富,穿戴上难免讲究些,不过总归是读书上进的人,可以结交。脸色稍稍缓和了点:“昨晚你是不是没回家?”
“我,”江维胤想扯谎,但在他积威之下,突然之间便开始结巴,“我……”
“昨晚在家呢,”柳氏急匆匆赶来,替他答上了后半句,“后半夜回来的,老爷已经睡了,我就没让他过去问安。”
江维胤松一口气,母亲来了,今天这一劫大约是混过去了,大着胆子附和:“是,儿子后半夜回来的。”
江士元并不信:“今早怎么不来问安?”
“一大早出去赴文会了。”柳氏又道。
“对对对,”江维胤抢着道,“跟韩尚和沈豫一起在韩家作诗,不信父亲去问韩尚。”
江韩两家并无来往,再说也没有为了这点子小事跑去御史府问的,这个谎一辈子也拆不穿。
江士元沉着脸,看看他又看看柳氏,冷哼一声:“以后一更之前必须到家,再敢擅自晚归,仔细你的皮!”
“是!”江维胤松一口气,这一声答得又响又脆。
“去吧,换身衣裳,马上该吃饭了,”柳氏打着眼色示意他退下,她则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挡住了江士元的视线,“有件事要跟老爷说。”
江维胤连忙撤身往自己院里跑,听见身后轻言细语,柳氏在跟江士元说话:“过两天林下书院秋招,大姐儿要去考,我想着不如让三丫头也试试,好歹开开眼界,涨涨阅历。”
“三丫头?”江士元意外着,“她能行吗?”
招考的事江维胤也知道,消息今天刚公布,回来的路上沈豫还跟他谈起。林下书院名头响亮,每次招考整个京城无人不关注,更何况这是破天荒的头一次秋招。江维鸾已经温习了大半年,还时常请名师开小灶,应该十拿九稳,至于江念嘛。江维胤轻笑一声,若他是家里第二个不会读书的,那么三姐准是第一个,这下可有的热闹看喽。
西厢。
“要是你爹问起来,你就说是自己想考,别攀扯别的。”张姨娘低声交待着,“都是为你好,万一考上了,说不定还能说门好亲事。”
脸颊发着热,江念于羞耻中,生出从未有过的不平。是为她好吗?假如柳氏不曾免了那么多活计,姨娘还会同意吗?
“廿廿,”门开了,江筠飞快地走进来,“你要去考试?是不是大姐的主意?”
她散学回来听说这事,立刻急了:“千万别去!你病了大半年都没看书,进度落下太多,考试时夫子们会当面提问,万一印象不好,下次考试就麻烦了!”
江念看见她因为着急飞红的脸庞,横亘在心头的阴霾消散了大半。无论别人如何,总还有二姐,真真切切关切着她。“没事,我已经答应了姨娘。”
江筠疑惑着,不明白为什么不是答应了柳氏,而是答应了张姨娘:“别怕,要是大姐逼你,我去跟阿爹说。”
不,不是长姐,长姐逼她,她总还能推拒,但现在逼她的,是她的生身母亲。她是如此微不足道,一丁点蝇头小利,已足够母亲舍弃她。江念摇摇头:“姐,我愿意考。”
“真的?”江筠有些意外。
“真的。”心里似有火焰,一点点灼烧,放大。这火焰从半年前点燃,从那些孤独恐惧,在生死之间独自挣扎中的时候生出,在归家后的期待与一次次落空中,灼烧放大,将她自己,慢慢烧成另一个人,“姐,我底子太差,你帮我温习吧。”
活到十五岁,她一直被人推着挤着,走别人为她安排的路。但这一次,她想为自己,好好找找以后的路。
午饭过后,西厢的小厅里摆好桌椅,设下笔墨,江筠权作教师,为江念讲解入学试相关事宜。
江维鸾也来了,她虽不服江筠,但春招时一百多个考生里江筠名列第一,实打实的真本事,她怕不过来听,江筠把诀窍全教给了江念,她就吃了大亏。
她拣了居中的位置坐下,江念便坐在边上,拿一个夹花样的纸簿,记录江筠的讲解。
江筠坐在上首,回忆着书院中夫子们素日授课的模样,心里莫名有些激荡。读书原是她真心喜爱,一拿起书本万虑皆消,可这半年多为着出人头地,为着给自己挣一份高嫁的本钱,心里想得太多,自己也常常觉得迷茫,此时看着江念乌黑的眸子里闪着认真渴望的光,江筠突然觉得,能不能高嫁或者并没有那么重要,做一个教书育人的夫子,做自己喜爱的事,是不是已足够幸运?
定定神,开了口:“既是为了考试,那么我便先讲考什么。书院课程十几门,学生可按着兴趣自选,但经义、诗赋两科乃是所有学生必读之课,所以这入学试也按着课程来设,共考三科,一科经义,考五经原文、注疏①;一科诗赋,命题限韵,或五律,或七律;第三科自选。”
她细细讲解各科的考点和题型,江维鸾很快失去了耐心。原以为她会直接讲这次要考的内容,哪知竟啰里啰嗦,从头讲起。多半是有心藏奸,不想让她考上。霍地站起身,江筠下意识地停住:“大姐,怎么了?”
“这些我都知道,不消你讲。”江维鸾横她一眼,“等你肯讲有用的东西,我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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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就走,桂妈妈是跟她来的,也只得跟她出去,到门外叫住王妈妈,低声吩咐:“你盯着点,等讲完了,过来告诉我。”
今天一早柳氏发了话,王妈妈已正式升任江念的管事妈妈,此时正是满心想要立功的时候,连忙凑近了,张着耳朵听着。
屋里,江筠冷笑一声:“若不从根子上讲起,如何能知其所以然?尽想着投机取巧,怎么能考好?”
“姐,”江念看见王妈妈直勾勾的眼神,心里警惕着,拦住江筠,“大姐姐考过,这些自然都知道,你给我讲吧。”
江筠吐一口气,她襟怀坦荡,发过了火便也丢开手,此时江维鸾走了,也正好针对江念的特点,讲解应对之策:“经义只要熟读背诵,都能考得不坏,但这个是水磨工夫,最需要积累,廿廿,你这些年没怎么读书,这个,恐怕是你的弱项。
“诗赋这些年考的都是诗,今年应该也是,这个也是你的弱项。”
江念也知道这些都是弱项,无论经义还是诗赋,都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这些年姐姐们读书上学,她却是跟着张姨娘做针线做家务,哪有时间读书?五经中只有《诗》勉强能背诵原文,注疏已是艰难,其他的更是连原文都背不全,至于诗赋,也只是能做到按律叶韵,时常被被父亲点评说生硬平淡,缺乏意境。
心头沉甸甸的,又努力鼓舞起精神:“这几天我多练习。”
“明天我去找学姐们要往年的试题,试着猜猜今年命题的走向,也许能帮你把范围缩小点。”江筠极力为她筹划着,“至于诗赋,我选些佳句佳篇你背下来,若是凑巧,说不定能直接套用。”
江念心里感激:“谢谢姐姐。”
“跟我客气什么?”江筠笑了下,“至于自选,书画棋乐均可,往年还有选骑射的,去年有个学姐打得一手好算盘算,以算学拔得头筹。”
江念心中一动。她跟周一娘学过记账,算筹、珠算都能来得,加减乘除都能做。正要说话,江筠道:“但算学到底不入流,非是闺秀们适宜,你还是选画吧,既雅致,你底子也还行。”
画,江念是喜爱的,刺绣也需要画功底子,但父亲总说她字不好,画便也成不了大家,是以她对此并不自信。犹豫着:“好。”
“廿廿,勉力,”江筠握住她的手,明知道机会不大,依旧为她鼓劲,“我在书院等你。”
那双手温暖、柔软,让人于必败的预料中,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江念重重点头:“好!”
这天江念苦读数个时辰,入夜躺在床上时,犹自反复思量、筹划。
江筠要她重点背诵注疏,但注疏数量多内容深奥,经常原文一两个字,就要用七八本书来注疏,时间如此紧张,倒不如舍弃注疏,只背原文,确保这部分分数能拿到。
至于绘画,江筠要她多临摹名家画作,但画技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提高,父亲常说她字写得差,大大拉低画的价值,而字,短时间尚有希望加强,那就不如把精力放在练习题跋②上。
惶惑的心一点点安静下来,在黑暗中紧紧攥着拳。她多半是考不上的,前路如何,此时还在迷雾之中,但她会竭尽全力,绝不让自己后悔。
接下来几天江念早起晚睡,昼夜苦读,江筠找来了往年的试题,每天督促她练习,做完后又必细细讲解分析,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到了九月末,离入学试的十月初二日,只剩下三天。
这天夜里,江念等着江筠出题作诗,江筠却只是闷闷的不说话,江念忍不住问道:“姐,怎么了?”
江筠回头看她,半晌:“可怜的廿廿。”
她黑黝黝的眸子带着怜悯,江念不安着,听见江筠叹息的语声:“听说这次秋招,有问题。”
6. 第 6 章
这次秋招来得古怪,江筠一直有这个感觉。
事先毫无动静,突然便要招考,亦且从宣布到考试只有十天时间,怎么看都觉得仓促。和她有同样看法的人不少,所以近来书院里沸沸扬扬,都在议论这事。
也就因此江筠听得一个说法,书院新建的藏书馆和一馆珍贵典籍,俱都是某个贵人捐赠,那贵人只有一个要求,要自己的女儿入学。林下书院从无不经考试便能入学的先例,于是便有了这次古怪的秋招。
江筠看着江念,她似乎比前几天更瘦了,连日熬夜,眼底下淡淡的青色。心里涌起强烈的怜惜和愤怒,妹妹如此辛苦,都只为这次考试,可名额有限,若已有了内定的,妹妹还能有多少机会?“廿廿,这才秋招,可能有内定的人。”
手中的书突然变成千钧重量,江念沉默着,半晌:“姐姐听谁说的,确切吗?”
“曹姐姐跟我说的,”户部曹侍郎的女儿曹谌,她在书院的好友,曹家世居京城,消息灵通,她也曾追问那内定的人是谁,但消息捂得严实,连曹谌也不知道。江筠叹息着,又安慰妹妹,“也许只是谣传。”
谣传么?若真是谣传,姐姐也不会如此忧心。江念定定神:“没事的,又不止招录一个,我好好温习,应该还有机会。”
江筠心里沉甸甸的。这次秋招时间仓促,许多人或不知情,或来不及准备,报名的听说只有二十多个。往年春招报名一两百,招录最多只有十数个,二十多人的话,很可能只招一两个。但又怎么跟妹妹说?强打精神安慰道:“好,你好好温习,还有机会。”
心里拿定了主意,若是那人公公正正凭本事考进来也就罢了,若是学识不行,全靠关系,她必要追究到底,给妹妹讨个说法!
油灯的光焰摇了摇,半夏挑帘进来:“姑娘,天冷了,厚衣服都还没有,须得禀报太太再做些。”
回京时为了凑盘缠,冬天的厚衣服差不多都卖了,只留了两件小袄。江念点点头:“去吧。”
帘子落下来,半夏走了,江念拿着书,脑中纷纷乱乱,半天也看不进去一个字。这样子,便是坐一晚上,又有什么用呢?放下书:“姐,我今晚想歇歇,可以吗?”
“这……”江筠想说越到这时候越是要咬牙坚持,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模样,终是点了头,“好,你歇歇吧。”
正屋。
王妈妈低声回禀:“三姑娘每晚都在二姑娘房里睡,熄了灯老半天还咕咕哝哝,都在讲书院的事。两个人还写诗画画,还说书院有什么算数,要三姑娘练练。对了,二姑娘还弄了个本本,说是往年的题,给三姑娘圈圈划划的,让她看什么衣镜。”
衣镜?柳氏再没听说过有这本书,想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那是《易经》,你这糊涂行子,什么都不懂。”
王妈妈老脸一红,怕人笑话,赶紧又说了下去:“三姑娘还写字呢,满满几大张纸,我不认字,也不知道写的都是什么,要么太太去看看?”
“写的是题跋落款,”桂妈妈白日里借着送阿胶过去看了一眼,她自小跟着柳氏,识文断字不在话下,“自选那科二姑娘要三姑娘画画,应当是为那个准备的。”
柳氏点点头。这些天王妈妈一天几趟来汇报江念那边的动静,本来她颇是瞧不上,但又怕江筠藏奸,有内幕消息不告诉江维鸾,便也默许了。从王妈妈说的来看,江筠倒还好,往年的试题、给江念圈的重点,也都同样给了江维鸾,重点要读《易经》这事也说了。“还有什么?”
“今儿二姑娘好像不大高兴,”王妈妈一心讨好,搜肠刮肚想着,“散学回来就不怎么说话……”
“太太,”门外叫了一声,“奴婢有事讨太太的示下。”
是半夏,柳氏吃了一惊,桂妈妈连忙掀帘子一看,原本守门的丫鬟不知道去了哪里,半夏在台阶底下站着,方才的话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思忖着问道:“什么事?”
“三姑娘的厚衣裳回来时都卖了攒盘缠,天冷了没得添换,”半夏在阶下仰面,“请示太太,要不要再做些。”
“进来回话。”屋里柳氏已经听见了,应了一声。
半夏连忙进屋,柳氏皱眉问道:“回来时老爷不是给了十五两银子盘缠吗,怎么又卖衣服?”
“那半年里单是医药费就花了五十八两六钱八分,老爷太太给的钱都用光了,后面一直都是赊账,”半夏看了眼王妈妈,“三姑娘说要走了,得把账还清,所以卖了衣服。”
柳氏怔了下,恍惚想起那时候江念来信,的确提过钱不够用,但他们刚回京城,宅子要翻修,衣服鞋袜要换新,丫鬟仆役要雇,骡马车子也要买,手头实在窘迫,江念要两三回,大约也只能给上一回。她的确没细算过江念手里还剩多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半晌:“知道了,你下去吧。”
半夏猜不出她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也只得退出去,想起方才隐隐约约听见的言语,低着头飞快地走了。
屋里,柳氏摆手命王妈妈也退下,喉咙一下子哽住了:“把那疋潞绸找出来,给三丫头做冬衣,都怪我,我竟不知道她过得那么苦!”
“太太快别这么说,六月里寄回去那十两银子,还是太太当了陪嫁的镯子给的,这半年三姑娘的花销,差不多都是太太的体己。”桂妈妈低声劝着,“家里前些年艰难些,不过老爷既然起复了,以后三姑娘也就不用愁了。”
柳氏叹着气:“指望他?他那点俸禄还不够孝敬西院的。这些年我填进去了多少?嫁妆还剩下几个?我算是想明白了,什么寒门贵子,中看不中用!”
想当初家里也是看中江士元年轻进士,不顾江家贫寒,将她下嫁。这些年里江士元官场沉浮,她跟着受尽贫贱之苦,期间种种琐碎龌龊,生生将昔日心高气傲的大小姐,变成锱铢必较的妇人:“还是得找家底厚的,大姐儿跟三丫头的婚事,无论如何都不要这些小门小户。”
桂妈妈忙道:“刘家是七八辈子的官宦之家,太太放心吧,大姐儿肯定不会受委屈。”
“我愁的是三丫头,问了这许多天,没一个合适的,不是挑嫡庶,就是挑人物。”江维鸾还好,回京三年,借着柳家的人脉进了京城贵女的圈子,况且也正在相看刘家。江筠虽然回来没多久,但考进书院时大大出了风头,也不愁嫁。唯有江念,出身既不占优势,又在乡下待了太久,才学教养都差。柳氏发着愁,“要是这回能考上,兴许还能好找点。”
可江念,又不像是能考上的。这可怎么办?
西厢。
丝线穿进穿出,嗤嗤的轻响,江念在灯下绣着荷包。
是回京路上开始绣的,想着多做几件,回头卖了,攒点体己。哪知回来后种种情形与预想全不相同,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虽然知道这次考试是必输之局,但她总以为,这是场公平的较量。
世间有那么多生而不公之事。嫡的,庶的。聪明的,愚鲁的。偏爱的,无人在意的。她自知不可能考上,所求者,无非是公公平平较量一场,却原来连考试,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在家里,她给长姐垫背,到外面,难道还要给那内定之人垫背?
手指上一疼,针扎到了,江念轻嘶一声,半夏恰在这时候进来,连忙上前查看:“姑娘,要不要紧?”
“没事。”血珠子圆成一点,江念胡乱吮了下,丢下荷包。
是她奢望了。其实何曾有过公平?譬如这绣活,长姐从不肯做,二姐要念书没时间做,唯独她从小就得做。她从不曾怨过二姐,但对父母、姨娘,又怎能心无芥蒂。毕竟,同样都是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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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再没有心思做活,打开箱子,取出那支通草牡丹。
往日里做会儿针线,心绪总能安静些,今日却并不管用。这些天昼夜苦读,连自身的窘迫都几乎忘了,如今冬衣未做,冬靴也都是旧的,天冷时,该怎么办?家里不准她卖绣品挣钱,但通草花并不在绣品之列,若是能做出来,或者,也是一条路子?
对着灯细看,花瓣轻薄半透,深红浅红之间笔触圆融,这颜色,是后染上去的。每朵花瓣色彩浓淡都不相同,应该是做成花型后,再根据位置、大小等等斟酌上色。可那个通草纸。
捏在指间轻轻搓了下,秋日干燥,那纸脆得透了,无声无息,断一小片。江念一阵心痛,总共就六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经不起这样损耗。轻着手劲对光看着、摸着,比竹纸薄,比宣纸厚,脆得很,稍稍一碰就断,可牡丹花瓣却蜷曲微皱,是如何做到的?
“姑娘,”听见半夏极低的语声,江念抬眼,她凑得很近,“方才王妈妈也在太太那里,我恍惚听见她在说姑娘跟二姑娘的事。”
王妈妈在监视她。江念心中一凛,抗拒之余,慢慢地,竟生出羡慕。
柳氏是为了江维鸾。似乎每个人,都有为自己全心全力的母亲。轻轻握了下半夏的手:“我知道了,谢谢你。”
取出镊子,循着牡丹花托与花瓣连接处,小心拆下。看见浆糊的痕迹,花托是粘上去的,花瓣也是,如此美丽的花,拆开了,也无非一地琐碎。
恰如她的人生。也许世间之事,大抵都是如此。
激愤渐渐散去,于疲惫中,生出执着。从前她老老实实,按着家里每个人的要求去走每一步,这次考试,却是她被安排之下,头一次生出自己的意愿。结果如何,又何必太在意?她努力了,她生平第一次为了自己想做的事努力,她已经很了不起。
勉力!在心里默默为自己鼓劲,江念定定神,低声叮嘱半夏:“你这些天到街上看看,有没有哪里卖通草花,价钱几何。”
眨眼便是十月初二。
江念一大早起来,正对镜梳妆,张姨娘来了:“你那朵牡丹呢?”
江念想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是说那支通草花,张姨娘带着急切:“给你二姐戴吧,她首饰太少了,年轻姑娘家,太素净了不好。”
听说今天许多人都要去书院看热闹,让江筠戴上这朵稀罕的花露露脸,对亲事肯定有好处。
江念沉默着,看见镜台前打开的首饰盒。一支二两重的银钗,是她最贵重的首饰,剩下便只有两三支琉璃簪、琉璃坠子,一对银丁香。若论首饰少,三姐妹中,还有谁比她更少。
起身取出锦盒,张姨娘打开来一看,惊叫起来:“怎么破了,怎么回事?”
“拆开看看怎么做的。”江念淡淡道。
“阿弥陀佛,真是糟蹋东西!”张姨娘懊恼着,花托拆掉了,叶片和花蕊也拆了,无论如何没法再戴。拿起那支荷花,“也只好这个了。”
她拿着花急急忙忙走了,江念对着镜子,慢慢将银钗插上发髻。
那荷花,她原也准备给江筠,觉得比牡丹更合衬。之所以没给,是想弄清楚了怎么做再说,没想到张姨娘竟如此等不及。
人人都有对自己全心全力的母亲。除了她。
半个时辰后。
车子在书院门前停住,江念跟在江筠身后,移步下车。
对面的茶楼上,韩尚从窗边探头:“瞧,江四一家子也来了,跟他一起扶着江夫人的是他大姐,后面那个戴荷花的是她二姐,林下书院有名的才女,今年春天招考,一百多人里她诗、书、画全都拿了第一。”
听见沈豫低低的语声:“她旁边那个穿绿色,比她高的,是谁?”
楼下,江念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抬眼。
7. 第 7 章
人越来越多,赴考的,送考的,看热闹的,将门前堵得水泄不通,江念低着头,拣着缝隙向大门走去。
被人盯着的感觉还在,但人太多了,此时也难以细查,况且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便是有人看她,也不足为奇。
“去吧,”江筠一直送到门前,低声叮嘱,“我在外面等你。”
心里突然慌张,江念紧紧攥住她:“姐。”
茶楼上。
韩尚猜测着:“是江四的三姐吧,刚从乡下回来那个。”
沈豫向窗后掩住身形:“打扮得好生素净。”
衣衫半新不旧,头上只插着一支银钗,夹在一众衣香鬓影的贵女们中间委实有些寒酸,江家这么穷吗?可江家那姐弟三个,打扮都比她华贵得多。
“在乡下待了那么多年,听江四说念书也不行,”韩尚笑道,“上不得台面也正常。”
沈豫想说自己并不是那个意思,到底只笑了下,没有说话。
楼下。
“廿廿,不怕。”江筠看出江念的紧张,轻轻抚她的脸,“不要管结果,只要尽最大努力,别让自己后悔就好。”
门内响起悠扬的钟声,催促考生进场,擂鼓般的心跳一点点舒缓,江念长长吐一口气。尽最大努力,不后悔就好。松开江筠:“好。”
边上人影一晃,江维鸾与柳氏作别后,当先进门。江念跟着迈过门槛,回头,江筠还守在门外,红唇微启,无声向她道:“努力。”
江念默默在心中回应,回头,快步跟上江维鸾。
钟鸣三遍,最后一个考生入场,吱呀一声,大门自内关闭。
“去茶楼里等吧,”柳氏目送着江维鸾消失在门内,看了眼江筠,“你头上这花挺别致的。”
仆妇簇拥着往茶楼里走,江筠道:“姨娘给的。”
张姨娘竟有这好东西?柳氏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花瓣迎风微动,早起她乍一看还以为是真荷花,江维鸾也看了好几眼,虽然不曾说什么,但她做母亲的看得出来,女儿很喜欢。“是什么花,哪里买的?”
“通草花,哪里买的我也不知道,”江筠满心里惦记着江念,随口道,“早起姨娘给的,那会子着急走,没细问。”
耳边倏忽一阵嘈杂,她们进了茶楼,大堂、楼上,甚至楼梯跟前全都挤满了看热闹的闲人,先前派来订座的小厮从人缝里挤过来:“太太,客满了,小的找了老半天也没找到座位。”
江筠微微蹙眉,附近除了这茶楼,再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三科考完至少两个时辰,难道要去露天地里等着?正自焦急时,楼上突然有人叫了声:“维胤!”
一个着惨绿袍的年轻男子快步下来,向着柳氏一躬身:“江夫人,晚辈在楼上定了个雅间,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妨暂歇片刻。”
“多谢沈兄。”边上江维胤连声道谢。
男子直身抬头,江筠看见他挺秀的鼻梁,水漾的桃花眼,双眼皮的痕迹深而上翘,便是不曾笑,也像是带着笑意。是沈豫吧,江筠无端觉得脸上有些热,想起江维胤之前无数次说过,建安侯府沈豫,京中容貌第一的郎君。
当!楼下一声锣响,打探消息的伙计飞跑进来:“开考了,开考了!”
书院里。
二十名考生各自在座前站定,主考官朗声宣布:“今次入学试共考三科,时限两个半时辰。第一科诗赋,第二科、第三科自选,经义、琴棋、书画、术数、算学、骑射均可。”
偌大的厅堂里顿时安静到了极点,江念余光里,看见江维鸾抿紧的红唇。
考法改了,原本必考的经义变成了自选。是为了那内定之人,特意改了规则吗?但不管怎样,对她都是好事,须知经义,原本是她最弱的一科。
“夫子,”身后有人发问,“从前都是一科经义,一科诗赋,一科自选,为何突然更改规则?”
江念忍不住回头去看,是个淡黄衫子的圆脸少女,乌黑明亮的眸子望着台上,极是大胆:“可有什么缘故?”
耳边如松下风动,先前不敢开口的考生们有她挑头,嘁嘁喳喳俱都议论起来,考官右手微微下压,神色肃然:“如何考,由书院决定,非尔等所预。钟响三声后开考诗赋,限时两炷香,香尽诗未成者,退场,诗成者,交由师长品评判定,择选第二科、第三科。”
话音落时,第一遍钟幽幽敲响,江念定定神,见一个夫子上前将诗题限韵钉在屏风上,诗题是《秋望》,五律,限一东韵,空、濛、蓬、中四字①。
一东韵少,这四个字也不常用,这诗并不容易做。脑中急急思索着,听见第二遍、第三遍钟响,嚓一声,夫子打着火镰,点燃第一支香:“开始。”
轻烟袅袅,夹在笔尖落纸,沙沙的轻响声中,身边已经有人提笔开始写了,江念极力回忆着江筠让她背诵的佳句,想找能套用的,急切中怎么也找不到,觉得紧张,微微闭着眼。
江维鸾看她一眼,心中得意。限韵虽然刁钻,但诗题却是常见,这半年里舅舅请了名师给她补课,类似的题目她做过好几次,早有积攒下的佳句,只要换上限定的韵脚,想来便可无虞。提笔蘸墨,不假思索向纸上写去。
两人桌挨着桌,因此江念模糊看见她悬腕落笔,瞬间已是两行。越是焦急,越是无法成句,听见周围绵绵不绝,都是书写的声音,看见远处微光一闪,第一支香燃尽,第二支香点燃。
这第一科,也许就是她最后一科。
既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原本也只是陪跑,原本也知道考不上,放手一搏,不辜负这些天的努力罢了。
顾虑抛下,心绪突然平静。秋望,秋日里眺望。又何必拼凑什么佳句?秋日里她乘船还京的几十个昼夜,哪一幕,不是切合诗题?不如将感受如实写下,哪怕写得不好,也是她真实心意。
一念至此,眼前一幕一幕,绵绵不绝划过运河两岸苍茫的秋景,最后都定格成旌旗招展的点将台,隔着萧萧青山,漠漠平林,在渐冷的秋风里,孤山留给她最后一笔浓墨重彩的印象。耳边仿佛响起震天的金鼓声,江念睁开眼,提笔写下首联:“长风卷旌旗,金鼓荡碧空。”
跟着是颔联、颈联、尾联。
无声无息,第二支香恰在此时燃尽。
茶楼里。
雅间的门开着一条缝,外边笑语议论之声灌满两耳,热热闹闹,说的全都是入学试,有猜测试题的,有议论赴考之人的,还有谈论往年考试情形的,江筠悬着心,看见打探消息的伙计飞跑进来:“第一科考完了,有人出来了!”
江筠怔了下。必考科经义、诗赋,其中诗赋若未能在时限内做完,就会被勒令退场,但诗赋通常是第二科,眼下应该是考经义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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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也有人退场?
忙从窗户里望去,就见两个女子抹着泪出来,显然是被退场,她们的家人急急忙忙迎上去安慰,又有过去探听消息的,江筠紧紧攥着手心,看见大门再又关上,江念和江维鸾都没出来。
她们没有被退场。阿弥陀佛!江筠无声念诵,听见沈豫含笑的语声:“看来令姐都顺利过了这第一关。”
他正跟江维胤说话,水漾的眸子在日色下熠熠闪光:“恭喜。”
江维胤咧嘴一笑:“没想到三姐竟能撑下来。”
“三妹只是病中耽搁了功课,你不要看轻了她。”江筠忍不住替江念辩护,“不过有点奇怪,一般是诗赋才有退场,这第一科,按例应该考经义才对。”
江维胤笑了下没说话,沈豫道:“是不是改了次序?”
“改规矩了,改规矩了!”那打听消息的伙计回来了,高声通报,“今年必考只有诗赋一科,剩下两科都是自选!”
“什么?”江筠吃了一惊,不觉也想到那传说中的内定之人,是为她改的规矩吗?随即又想到,经义不再必考,难度便降下来一大截,那么江念的机会是不是多了几分?她会选考哪两科?
书院里。
江念向考官道:“我选画、算学。”
她是斟酌之后,选定这两科。画她自忖可到中等,至于算学,因为不入流的缘故,贵女们少有人学,报名的应该不会太多,如此,她的胜算就能大上许多。
旁边清脆的语声:“我也选画和算学。”
江念回头,是那个淡黄衫子的少女,含笑向她一点头:“好巧。”
江念也颔首致意,听见另一边江维鸾道:“我选经义、棋。”
因着江筠长项是画,所以江维鸾不肯选画,报了棋。这半年里她下功夫苦练,自己觉得进步不少,颇有自信,至于经义,她已经温习了大半年,怎么舍得不考?
考官在簿子上登记,江维鸾看了眼江念,有些鄙夷。也不知方才她怎么混过诗赋那一关的,明明老半天挤不出一句,后来却突然写出来了,不过这样赶着拼凑的句子,怎么可能好?眼下又选了算学,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也不怕人笑话!
顷刻之间所有人都选好了科目,书院中原有这些课程,当下便是各科的夫子领着选此科的考生,各自往教室里去考。选画的有七八个,除了经义之外考生最多的一科,江念有些懊悔,随即又释然,诗赋已是侥幸,如今只消放手一搏,又何必在意结果?
“以秋为主题,具体题目各人自拟,只别偏了主题便好,至于是山水还是人物,工笔还是写意,一概不限,你们自己定。”夫子放下一个沙漏,“限一个时辰,漏尽画不成者,退场。”
江念看见旁边考生惊讶的神色,此前自选科并不会勒令退场,即便时限到了画没做完,也会交上去评判——又一项改了的规矩。也许第三科,也会有新规矩吧,既如此,越发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铺开画纸,望一眼窗外高而蓝的天空,运河水畔那震天的金鼓声蓦地又在耳边响起。
秋日孤城,旌旗狼烟。她生活了八年的北境,孤山。一水之隔,失去的国土,额上刺了字,拼死也要回归故国的流民,还有那些驻守边疆,以生命换金瓯无缺的将士。
心绪激荡着,空无一物的画纸上仿佛突然出现两个字:秋杀。
8. 第 8 章
一刻、两刻、三刻,马上就是一个时辰了,书院的大门始终紧紧关闭,江筠高高悬着心。
江念会选哪两科?画是事先商定的,那么另一科,是什么?
棋吗?她曾教过江念下棋,但江念总有许多活要做,没时间练,自然也就生疏了。琴太贵,家里只江维鸾有一把,轻易不让她们碰,莫说江念,连她也不怎么熟练。骑射更不用想,那八年里家里一贫如洗,如何能有闲钱学那个。那么,也就只剩下算学。
她知道江念曾经跟周一娘学过,学得如何她没有细问,这终究是商贾吏员的行当,与大家闺秀并不相宜,所以这次备考她并没让江念练习,可眼下看来只能选算学了,这么久没练,行吗?
“也不知道你姐姐选的哪两科。”边上柳氏悬着心,忍不住说道。
江筠回过神来:“应该是经义和棋。”
大姐为这两科准备了那么久,必然是要用上的。可妹妹。江筠自责着,都怪她,若是她能想得更周全,让妹妹提前练练算学,就好了。
“马上到一个时辰了。”沈豫看了眼楼下大堂的沙漏,说道。
江筠心里一紧,以往都是一个时辰为限,这会子是不是考完了?考得怎么样?
书院。
江念再看一眼完成的画卷,确定没有疏漏了,提笔落款。
抬眼,沙漏中最后一缕细沙正飞快落下,在浅蓝琉璃钵中堆成一座尖顶小山。恰是一个时辰。
“时间到。”夫子朗声道。
江念放下笔,余光瞥见周围的人一个个搁笔坐正,这一场,并没有人超时。夫子穿行其中挨个查看,忽地在她面前停住,念出了画上之题:“秋杀。可是实景?”
“回夫子的话,是实景。”江念连忙起身行礼。江筠曾提醒过她,夫子们很可能会当面提问,虽然心里早有准备,此时还是觉得紧张,不自觉地攥着拳,“孤山州,建安军寨。”
夫子点点头,细看眼前画卷。一脉白水环绕孤城,秋山苍翠,红枫几片,点出题目中的“秋”字。蹀楼上甲光映日,沙场中旌旗翻卷,一匹战马长嘶着冲出重围,马背上的将军臂挽强弓,箭如流星,直指天际处滚滚的狼烟!
静止的画面,甚至连人物也只一人一骑,但其中那绷紧的气氛,无声的杀机,却让人陡然心惊,夫子忍不住问道:“何为秋杀?”
“杀敌。”江念听见自己因为激动,微微的颤音。杀敌,自她到了孤山,无数次从百姓,从士兵,从额上刺字的孤山流民口中听到的词,一代又一代北境人前赴后继,九死无悔的信念,“收复山河。”
周遭响起低低的赞叹声,大雍谁不知痛失孤山之恨?闻言无不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江念看见夫子微扬的眉梢,看见淡黄衫少女明亮嘉许的目光,突然觉得羞涩,忙低了头。
“好。”夫子点点头,转向黄衫少女,同样念出画上题字,“秋行。”
江念忍不住看了一眼,画中是水天一色,孤帆逆流,河滩上嶙峋的怪石中间,几个纤夫背着纤绳,身体绷紧触底拉满成一张弓,拖动大船逆风上行。是运河上的情形,回京时她也见过,也曾感叹民生艰难,震撼于渺小凡人搏击自然的悲壮。
也许这少女,与她有同样的感受。心里油然生出亲近,听见夫子评价道:“角度倒是新奇。”
窗外钟声悠悠敲响,夫子快步回到讲台:“此科结束,可以离场了。”
众人按次序退出,江念寻着路标去找算学教室,身后那黄衫女子紧走两步跟上,笑道:“你画得很好。”
江念忙道:“你画得也很好。”
“你叫江念?”少女看见了她画上的题跋,“我叫曲蔚,咱俩都考算学,一起走吧。”
她极熟稔的,握住她的手,江念怔了下,蓦地想起江筠,二姐这时候,正等着她的消息吧。
茶楼中。
“开门了,有人出来了!”楼下议论的声音陡然放到最大,江筠心里一紧,难道又有退场的,是谁?
紧走两步到窗前,书院大门开了又关,两个女子低头走了出来,又有无数人涌上去打听,不多时消息传了回来:“自选也有退场,下不出限定棋谱,弹不出指定曲目的都得退!”
“阿弥陀佛。”江筠听见柳氏低低念了声佛,她是为江维鸾,江维鸾选的多半是棋,既然没出来,想必是过关了。忍不住也跟着念了一声,江念没出来,至少眼下,还有希望。
“大姐看来要得偿所愿了,”江维胤笑道,“只是想不到三姐居然能撑到现在。”
江筠忍了又忍,没再与他争执。他虽不像江维鸾那么露骨,但 同样瞧不上她们这些庶出,有柳氏言传身教,这样子也不奇怪。
“令姐妹蕙质兰心,此次考校自然不在话下。”沈豫笑道。
“沈贤侄过誉了。”柳氏心情大好,笑吟吟地回了一句。
她也曾听人说过沈豫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只不过沈家是武将勋贵,柳、江两家都是文官,圈子不同,平日里也就少有来往,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心里不由想到,刘家二郎跟沈豫,哪个更好?
远处钟声悠悠响起,听见江筠道:“第三科开始了。”
书院中。
“算学分两部分,一为算筹,一为珠算,”夫子道,“前半场考算筹。”
选算学的只有江念和曲蔚,此时一人领了一盒算筹,听夫子念出第一道题目:“用算筹写出两万八千零四十六,以漏尽为限。”
她将沙漏倒置,小得很,不到半盏茶就能漏尽,江念连忙取出算筹,没立刻动手,先在脑中回忆一遍。
算筹是古时遗留,当世惯用算盘,她跟着周一娘主要学的也是算盘,算筹虽然也懂,但多日不曾练习,手生得很。
余光瞥见边上曲蔚飞快地摆着,面前的沙漏就快过半,江念定定神,回忆着口诀,取两根算筹,自个位开始摆起。①
算筹摆放复杂,又兼数字中有零,稍不留神就会出错,沙漏越落越急,边上曲蔚摆完了,举手示意,江念稳着心神。
不要急,更不要怕,前两科她都考完了,这一科,她也行。
六,四,零,八,二。最后两根算筹竖直摆好,江念急急举手,漏中最后几粒沙子恰在此时落尽。
夫子走来检查,点点头,将沙漏再次倒置:“第二题,某甲有陈米一千九百石,今秋收新米两百二十三石,卖出七百九十七石,问某甲现有米多少石?”
边上算筹轻响,曲蔚手快,已经开始摆了,江念紧随其后。
第三题、第四题……眨眼便是最后一题,夫子朗声念出题目:“圆田,周百二十步,径四十步,田共几亩?”
江念脑中嗡地一响。这题是求圆面积,算法她会,但她不知道步数与亩数该如何换算。脑中急急思索着,看见边上曲蔚下手如飞,已经开始计算了。
怎么办?江念紧紧咬着唇,头一个念头便是,她要让二姐失望了。
茶楼中。
漏刻马上就到午时,看热闹的人等得饿了,此起彼伏叫着餐食,江筠丝毫没有胃口,一双妙目一瞬不瞬,紧紧望着书院。
第三科时间已经将半,江念怎么样了?辰初三刻开考,到如今马上就是两个时辰,她饿不饿,渴不渴?
虚掩的门推开一点,伙计捧着一大盘点心走了进来:“客人,点心来了。”
江筠回头,沈豫伸手接过,奉让柳氏:“伯母用些点心吧,时辰不早了。”
柳氏满心牵挂着江维鸾,其实并吃不下,但见他盛意拳拳,到底道了谢接过来,取一块给江筠:“你吃吧,别饿坏了。”
见他拿着又让韩尚和江维胤,礼数周全,言谈得体,直让人如沐春风,柳氏不觉又多看几眼,不知谁家女儿有福,能得如此出色的夫婿?
“午时了!”楼下突然嚷叫起来,“是不是快了?”
柳氏心里一紧,看见江筠快步走去窗边望着,沈豫跟上去,将窗户掩上:“外面风大,二姑娘小心。”
最后一丝漏进来的风,吹动鬓边发丝,江筠低着头:“多谢。”
书院中。
沙漏落下最后一粒,江念颓然放下算筹。
田地步数早已求出,亩数却不知该如何换算,看见夫子确认了曲蔚的得数,跟着看向她:“为何不算完?”
“回夫子,”江念连忙站起,紧张自责到极点,手指打着颤,“我不知道步数如何换算亩数……”
夫子没说话,世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江念极力仰头忍着哽咽,接下来是不是会让她退场?一直不曾报什么希望,到这时却突然意识到,她努力了这么久,也盼着能有个圆满的结果。
却突然听见夫子道:“上半场结束,曲蔚全对,江念对五题、错一题。下半场珠算,现在开始。”
没让她退场!
江念紧紧攥着拳头,劫后余生的疲惫中隐隐又有强烈求胜的欲望,侍女送上算盘,是十三档的,从前她跟周一娘学的是十一档,这种档数更多,是做复杂计算用的。
“我提问,点到者回答。”夫子转向江念,“背诵四归。”②
江念不敢迟疑,连忙背了下去:“逢四进一,逢八进二,四二添作五……”
“停,”夫子转向曲蔚,“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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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
曲蔚背的极是流利:“四一二余二,四三七余二。”
夫子点点头:“好,现在背八归。”
这次曲蔚背前面,江念背后面,如此一来一往,不多时背完了大部分乘除口诀,夫子点点头:“第二题,某甲行路,日增等里,九日走一千二百六十里,第一日、第四日、第七日所走之和为三百九十里,问第六日走几步?”③
倒置沙漏:“以漏两尽为限。”
沙子飞快落下,江念稳着心神,在算盘上摆出数字。大半年不曾摸,起初有点生疏,渐渐地越来越灵活,此时所有的杂念都已消失,全神贯注,只要解出眼前的题目。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中,日影一点点升到屋脊,马上就是午正了。
茶楼中。
江筠悬着心,看着漏刻走过午正,无声无息又向二刻挪移,太久了,怎么还没考完?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钟声敲响,考完了。刷一下站起来,向柳氏道:“母亲,我去接接妹妹!”
她不等回答拔腿走就,柳氏连忙叫江维胤:“老四,你跟着你姐姐。”
身后脚步杂沓,大概是江维胤跟来了,江筠顾不得回头,飞快地往下走,茶楼里的人也都挤着向外,书院门开了,隐约看见几个考完的女子往外走,门前一眨眼间挤满了人,接人的、问询的、看热闹的,挤挤挨挨堆在一起,江筠艰难穿行着,望见照壁边绿裙一闪,不是江念又是谁?
“三妹,”急急招手唤道,“我在这儿!”
话音未落,斜刺里忽地抢过来几个人往门前挤,江筠力弱,看看要被撞到,身后忽地有人伸臂挡住:“小心!”
江筠回头,沈豫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中折扇虚虚向外一挡,在拥挤人群中撑出方寸之地,容她安身。心跳突然快到极点,却在这时,看见江念迈出了门槛。
未来得及的情绪戛然而止,江筠抢上去握住江念的手:“饿不饿?”
“不饿,”江念带着愧疚,不敢看她殷切的目光,“姐,我算筹做错了一题,珠算最后一题不确定对不对。”
江筠一颗心沉下去,忍着失落安慰:“没事,错一道并不算多,还有机会,看明后天放榜吧。”
“夫子说半个时辰就能放榜,”边上江维鸾轻笑一声,“今天人少,判卷快。”
“这么快!”江筠脱口道。
是啊,好快。江念低着头:“二姐,算筹最后一题是计算圆田亩数,我不会换算步数和亩数,没做完。珠算最后一题是勾股弦,我开方练得少,不是很有把握。”
虽已考完,整个人依旧绷紧到极点,脑中纷纷乱乱,全是方才的题目。算筹已确定错了,便也不再去想,但那道开方题她从前练得太少,只是根据口诀摸索着打出来的,却不知是对是错。
“居然考了开方?”旁边有人说话,江念抬头,看见一张风流蕴藉,陌生男子的脸。江筠转过脸:“这是四弟的同窗,沈二公子。”
人越来越多,沈豫伸臂挡着,带着感叹看向江念:“三姑娘竟是算学高手,佩服,佩服!”
原以为都是女儿家,最多不过考些加减乘除,没想到竟要开方,连他这种涉猎甚广的男子对此道也不甚熟练。忍不住又看江念一眼,江维胤曾说过三姐木讷土气,可眼前的少女无论容貌还是气度,哪有半点木讷的影子?
“大姐儿,”柳氏被江维胤护着挤过来,“怎么样?”
她小心窥探着江维鸾的神色,江维鸾笑了下,虽然围棋对弈时输了几子,但打棋谱她一子不曾差;经义虽然也有几道没答出来,但今日来考的这些人她差不多都知道,没几个比她强的:“挺好的。半个时辰就放榜,等结果吧。”
“这么快?”柳氏也吃了一惊,眼看人群都往茶楼挤,显然都是要等放榜,忙道,“我们也进去等吧。”
时间飞快地地过去,书院大门仍旧紧闭,榜还没放,江念安静地坐着。
那道开方,她在脑中反复推演,答案应该是对的。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尽了最大努力,也算没辜负自己,没辜负二姐。
“没事,”江筠见她一直不说话,以为结果不好,低声安慰着,“回头好好温习,明春再考。”
“说得轻巧,”江维鸾撇嘴,“这次亏得没考经义,要是再加上经义,哪还有机会?”
江筠正要反驳,忽地听见楼下叫了声:“放榜了!”
脚步杂沓,无数人都在往外跑,江念看见江维鸾刷一下站起身,听见有人在喊:“放榜了,曲蔚、刘慧文、江念!”
脑中似有无声的嗡鸣,江念沉默着,看见江维鸾羞愤的脸。
9. 第 9 章
江士元赶在半下午时回到家中,到处静悄悄的,柳氏不在,女儿们也都不在,哪里去了?
“老爷怎么这会子回来了,”张姨娘听见消息迎出来,“吃饭了没?”
“吃过了,”江士元四下看着,“太太呢,怎么不在家?”
“今天大姑娘跟三姑娘考试,太太送考去了,”张姨娘道,“二姑娘和四爷也跟着去了,都还没回来。”
江士元这才想起这事柳氏昨天跟他说过,忙了大半天,全忘了。抬头看看日色:“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回来?”
“谁知道呢,”张姨娘斟了茶奉上,“去了两三个时辰了,我也等得焦心。”
她倒不是焦心江念,谁都知道江念不可能考上,她根本没抱指望。不过江筠早上只吃了一碗粥一块饼,两三个时辰过去了,她很担心江筠会不会饿肚子。
“老爷,”小丫鬟走来禀报,“太太回来了。”
江士元抬眼一望,柳氏挽着江维鸾刚进门,身后是江念姐弟几个,俱都低着头神色凝重,唯独江维鸾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这样子看来,江维鸾应当考得不错,江念怕是没考好。江士元隔窗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足足考了两个半时辰。”柳氏低头进了门。
离得近,江士元看见她眼皮红红的,江维鸾也是,这才意识大约也没考好,随口安慰道:“莫要泄气,还不曾放榜……”
“早放榜了!”江维鸾忽地打断他。
江士元出其不意,见她气咻咻地攥着拳,明显是心里不痛快冲他撒气,语气立刻严厉起来:“怎么跟我说话的?这是对长辈的礼数吗?这些年教你礼节教你孝顺,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是,我学不好,就我不行!”江维鸾啪一下甩起帘子,飞快地往外走,“我知道你们都嫌弃我,当初你们一家子都在孤山,偏把我一个人撵回京城没人管!”
江士元噌一下上了火,三两步追出去:“孽障,站住!”
“老爷,”柳氏追出来拉他,“她没考上心里不好受,就饶她这次吧。”
几个儿女都围上来求情,江士元看见江维鸾头也不回地进了跨院,气得指着柳氏:“都是你惯的!惯得她无法无天,连我都敢顶撞!她没考上心里不好受,难道她妹妹心里就好受?怎么不见她妹妹闹?”
忍了多时的眼泪再忍不住,柳氏急急掏出帕子背过脸,江士元看见江念低着头不说话,江筠欲言又止,这会子意识到不对,问道:“怎么了?”
半晌,听见江维胤道:“三姐考上了。”
“什么?”江士元大吃一惊。
半个时辰后。
张姨娘打探了消息回来,反手掩上门:“这会子不闹了,哭呢,太太在跟前哄。”
江念看见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笑,这结果谁也不曾料到,散场时她丝毫没有把握,江维鸾的样子却像是十拿九稳,哪知江维鸾没成,她这个拉来垫背的,反而成了。
“要我说也是太太平常太惯着大姑娘,惯得没边儿了,连老爷都敢当面顶撞,这回活该她吃亏。”张姨娘心里痛快得很,平日里柳氏连正眼都不肯瞧她,结果偏是她生的女儿压倒了柳氏的女儿,这口恶气出得痛快!一时间看江念也觉得顺眼了许多,“真没想到你居然能考上,你二姐有本事,你有运气,瞎猫碰到死耗子!”
瞎猫碰上死耗子吗?也许吧。江念沉默着,如果不是这次改了规矩不考经义,如果不是恰好出了那样的诗题、画题,如果不是算学并没有赶她退场,她不可能考上。录取三人,她排在最后一名,应当是按成绩排的吧,她这次,的确是运气。
“娘,你怎么能这么说?”江筠听不下去,出声制止,“妹妹努力这么久,是她有能力所以才能考上,什么叫瞎猫碰到死耗子?”
“好好好,我不说了。”张姨娘答应着,忍不住又笑起来,“阿弥陀佛,这下太太可要气死了!”
生气吗?江念回想那时柳氏的神色,有惊讶,有伤心,唯独生气,她没看出来。
“姨娘,”柳氏的丫鬟在门外叫,“大姑娘要吃莲子羹,太太让姨娘快些去做。”
“知道了。”张姨娘嘟囔了一声。江家为了省钱并没有雇厨娘,庖厨之事一直都是她张罗,抱怨着出了门,“瞧我这命,一天到晚干不完的活!”
屋里只剩下姐妹两个,江念抬眼,看住江筠:“姐。”
到这时候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然而红榜黑字,她的名姓题在上头,入学的日期已经定在十月十六,就连入学时要备的书本文具都已经列出,再过十几天,她就是林下书院的学生,她平淡无奇的人生里,头一次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廿廿,”江筠搂她在怀里,“祝贺你。”
鼻子酸涩着,在伤感中,生出无限欢喜。为着江维鸾的缘故,放榜到如今她连一丁点欢喜的模样都不敢有,其他人也不曾说过什么,江筠这话,是她收到的第一个祝贺:“谢谢姐姐。”
“你放心,过两天大姐好了,父亲他们肯定都会为你庆贺。”江筠轻轻拍抚着她。在如此劣势下能够考上,多么不容易,该当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可长姐在哭闹,父母在生气,姨娘只顾着幸灾乐祸,竟没有一个为妹妹祝贺。心里怜惜着,柔声开解,“春天我考上时,祖母奖了我一只戒指,父亲送了我一部新书,一方端砚,二叔给我买了笔,母亲和娘给我裁了衣裳,你就等着收贺礼吧!”
“真的?”明知姐姐是劝慰,江念心里依旧觉得温暖。衣服首饰她不在意,但文具,她很缺。入学时要备齐四书五经,毛笔、画笔,还有笔墨纸砚和各色颜料,可她除了江筠给的几支旧笔、一刀宣纸,其他什么都没有。
“当然是真的,”江筠摸摸她的头发,“没准儿祖母一会儿就叫你去呢。”
像是验证她的话,紧跟着半夏就来禀报:“老太太让三姑娘过去一趟。”
“瞧瞧,我怎么说的?”江筠笑着拉起江念,“祖母先前心疼你病着不方便,如今你好了,正该去拜见她老人家。”
江念笑了下,没有反驳。回来十几天江老太太一直没有见她,零零碎碎的,她也听说了缘故,老太太嫌她病着,怕她传染。也许眼下,已经证实她不会传染吧。
西院。
江老太太歪在榻上,跟二太太黄氏闲话:“看不出来三丫头还有这本事,还真是会咬的狗不叫。可怜大丫头,竟让她压了一头。”
“听说这次题容易,跟从前考的不一样,”黄氏道,“所以三姑娘拣了便宜,大姑娘吃了亏。”
“大丫头随我,直性子,心眼少,怪不得吃亏。”江老太太摇摇头,“要我说上什么学念什么书?我大字不识一个,不照样把他们兄弟拉扯大,做了官?姑娘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老大媳妇不晓事,老大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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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管,由着丫头们胡来,一个个十七八岁不嫁人,瞎读什么书!”
黄氏商贾出身,也不怎么认字,听见这话大是认同:“老太太说得对,姑娘家嫁得好比什么都强,所以我一直都跟贞姐儿说,你好好跟你祖母学管家,这才是正经该学的东西呢。”
“老太太,二太太,”丫鬟小声提醒,“二姑娘、三姑娘来了。”
门外。
江念模糊已经听见了几句,余光里瞥见江筠微蹙的眉头,她也听见了。
“进来吧。”帘子里传来江老太太的声音。
江念迈步进门,江老太太歪在榻上,黄氏在边上伺候,含笑招呼:“哟,三侄女儿出落成大姑娘了,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谢婶娘关心。”江念盈盈下拜,“孙女拜见祖母,拜见婶娘。”
“病好了就行,年纪轻轻得那种病,也太不小心了。”江老太太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眉头越皱越紧。八年不见,这个孙女看起来陌生得很,尤其这长相,这风一吹就倒的纤瘦身条,随了谁了?她年轻时高挑丰艳,可不是这副怪模样,“考上了是好事,不过也别太得意,这回题容易,你运气好,撞上了,别想着就是你有能耐,比你厉害的人多了去了。”
江念低头听着,余光里瞥见江老太太团团的白脸,像小时候的守岁夜,隔得太远,总也看不清楚:“是。”
“祖母,”江筠听江老太太的语气竟像是责备,忙道,“妹妹很用功的,每天温习到三更……”
“行了,”江老太太打断她,“你们也老大不小了,这书念不念的都不打紧,早点说门好亲事比什么都强。”
江筠红着脸,又觉害羞,又替江念不平,还想再分辩,江念拉住她,答得恭敬:“祖母教诲的是,孙女记下了。”
这些议论,想来今后她还会听见许多。又何必分辩?看不上她的,怎么都还是看不上,何苦为此烦心。
“记住就好,”江老太太觉得满意,点了点头,“晚上过来吃饭。”
江念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廿廿,祖母说话直,你别多心,”江筠紧走几步跟上来,自己也觉得江老太太方才有点刻薄,下意识地解释着,“祖母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江念知道她一向敬重江老太太,没再多说,“我没多心。”
“那就好。”听见江筠带着迟疑,低低的语声。
眼前骤然暗下来,她们出了院门,到了回东院的矮墙下。墙头依旧是随风飘摇的秋草,江念抬眼,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祖母不会为她庆贺,父亲和太太应该也不会,她能考中并不在他们的预期,更不是他们所乐于见到的。
“三丫头,”不远处江士元和柳氏一前一后走来,“见过你祖母了?”
江念答应着上前,江士元神色郑重:“能考上是好事,不过也是这次题目简单的缘故,你万万不可骄傲自满,以后须得加倍努力才行。”
柳氏带着疲惫:“这几天你不要张扬,也别太欢喜了,你大姐……”
大姐看见了,会不高兴。江念点点头。不会有祝贺了,也不会有礼物,但入学所需的东西,她不能不讨要。
有一刹那想起病重之时,写信讨要药钱的痛苦,看见不远处刘安匆匆走来:“老爷,建安军沈帅来拜。”
沈离。江念心里一跳,想起秋杀图上,将军骋马弯弓的背影。
10. 第 10 章
最初的构思里,画中的将军当是年长的,白须白发,与飘落的红枫两相对照,又隐含孤山失陷数十年,一代代将士白首望故土的悲壮,可临到下笔,她改了主意。
画中人背对画面,没有露脸,唯有江念知道,她画的是沈离。
也许是头白犹不见山河收复太过沉重,也许是现实中早已是年轻一辈接过了重担,也许是听说过太多沈离的事,而上京码头那来不及说话的一援手,让她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少帅,更多了几分景仰,最终留在画纸上的,是孤山码头上遥遥一望,雄姿英发的青年。
只是没想到,画中人竟会在同一天,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
少帅登门,非同小可,江士元亲身前去迎接,柳氏沉吟着问道:“是沈二郎的兄长?”
江念无端有些慌张,不敢回答,边上江筠也没做声,只剩柳氏自言自语:“是为了公事来的?”
两家素无来往,但江士元任职兵部,想来也只能是为了公事。不觉又想起沈豫:“不知少帅跟沈二郎生得像不像?在孤山那么多年,竟一次也没见过。”
不像,完全不一样。江念低着头没说话。沈豫眉眼俊俏,言谈风流,一看就是五陵子弟,但沈离不是,他高大、威严,年纪轻轻已经有了渊渟岳峙的气势,全然不是子弟们那种风流逸态。
若要比较,一个是乔木,另一个,则是山岳。
“不知道呢,不曾见过少帅,”听见江筠低低的语声,江念抬眼,她神色有淡淡的恍惚,“廿廿,你呢?”
“没,”江念脱口说道。心砰砰跳着,那副秋杀图,入学试所有的卷宗都已在书院归档,不会有人看到,也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偷偷画了沈离,“我也没见过。”
头一次对二姐说谎,慌张歉疚到了极点,然而又怎么能说?一个闺阁女子突然画了不相识的男子,又怎能让人知道?
柳氏望着往前院去的路,心里遗憾着。上午她对沈豫印象极好,此时很想看看沈家大公子,威震边陲的建安军少帅生得什么模样,但江士元性子古板,公事绝不许内宅插手,也只能转回头:“你们先回去吧,我去向你们祖母禀报考试结果。”
家里有事必要正式禀报江老太太,这是江士元定下的死规矩,他们夫妻两个专门来西院就是为了此事,哪怕江老太太早已知道了考试结果。柳氏迈步要走,听见江念叫了声:“母亲。”
柳氏停住步子,江念咬咬唇,打叠起勇气:“入学要用的文具书本还缺很多,需要买。”
蓦地想起六月间病最重时,钱花光了,药费欠了太久,再赊不出来,她一封接着一封写信回家,整整写了四封信,终于收到家里回信,还有随信寄来的十两银子——还清欠账之后,只剩下一两不到。
开口要钱,从那时候,便已成为最难堪、痛苦,却连最基本的所需都不能满足的事。
柳氏顿了顿,并不是什么大事,可眼下江维鸾心情不好,万一让她知道,只怕又要闹:“知道了,你先整理一下缺哪些,到时候再说。”
她抬步往西院去了,江念沉默地看着,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到时候,是不是还需要自己开口讨要,才会有。
收到回信那夜,她在黑暗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会熬过来的,她会挣到钱,再不会为了吃药,为了吃饭受尽窘迫,然而直到现在,她一样都没能改变。
“不要紧,”江筠看出她的失落,安慰着,“我回去找找还有没有,你先用着,到跟前再说。”
江念点点头,青石甬路一头通向外院,一头通向内宅的角门,步子不自觉地放慢。有一刹那突然生出古怪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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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点将台上雄姿英发的少帅,可曾有过困顿窘迫的时候?应该不曾吧。
耳边听见江筠的唤声:“廿廿,有些话一直想跟你说。”
江念回过神来,江筠拉着她进了角门,在门后石凳上坐下:“考上只是第一步,关键还要看入学以后。”
比起春招,这次秋招的难度大大降低,她很疑心是为了迁就那内定之人改的规则,也就更担心江念基础不好,入学后赶不上进度:“这次能考上固然是你用功,但也是因为题目简单,没考经义的缘故,你以后一定要加倍努力,万万不能松懈。”
心头油然生出感激,江念答应着,听她又道:“算学以后就别学了吧。”
“为什么?”江念怔住。
“不入流的科目,学也没用,”江筠解释道,“即便男子,学这些也都是做吏员,不登大雅之堂,书院虽然开了这门课,但很少有人选,去年以算学第一考进去的学姐,入学后也并没有选这课,所以你还是不要学了吧。”
耳边蓦地响起考场上清脆的算盘声,噼里啪啦,连绵不绝,江念心中生出强烈的不舍。最初学这些,是为了记账方便,并没有特别的好恶,但考场上那一个时辰,从生疏到熟练,从失败后的极度紧张到放下顾虑,全神贯注投入的一个时辰里,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想好好学算学。
在算学的世界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切都那么清晰明确,不会以个人好恶去评判,不会每一步你都做对了,结果却全然辜负了你。
“廿廿,”江筠见她迟疑,问道,“怎么了?”
“姐,”算学还能挣钱,周一娘做过账房先生,报酬丰厚。她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但她眼下她窘迫困顿,她需要钱,以及钱所能带来的自尊,安全感。江念抬眼,“我想学算学。”
11. 第 11 章
阳光从院墙外斜照,江念的皮肤是近乎透明,病后不健康的白,江筠皱眉看着,有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妹妹从不曾对她说不,从不曾违拗她的安排,这让她有点不习惯,半晌才道:“为什么?”
“我,”江念转过脸,那些漠视,琐碎的痛苦,为钱所受的折磨,哪怕是对着二姐也无法说出口,“我也说不清,但我就是想学。”
江筠猜她是觉得这个简单,不至于学得太吃力的缘故,耐心劝道:“琴棋书画只要勤加练习都不难,不能因为算学容易,就要学这个。”
容易吗?其实并不,还记得才开始学打算盘时,速度和准确度都不行,只能一遍一遍不停练习,手指头磨肿出血,包一下再继续。江念低着头:“不是因为容易,只是我很想学。”
“这,”江筠无奈,“要是根本没人选,怎么办?”
“那我就一个人学。”江念抬头。
江筠对上她温柔坚定的目光,想起张姨娘总抱怨江念死心眼,从前她不觉得,现在觉到了。勉强道:“那么,到时候看情况吧。
摸摸江念的头,从前是缎子似的好头发,她总喜欢绕在手指把玩。可现在是涩的,毛躁干枯,病了太久,失去了光泽。江筠叹口气:“待会儿我给你洗头吧,才买的桂花油,好好给你抹抹。”
江念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从前江筠常帮她洗头,家里穷,用皂角和桑叶煮水,洗出来涩涩的,浓郁的草木香气。那时候轻易买不起桂花油。心里暖着,靠在她肩上:“好,谢谢姐。”
江筠搂着她,觉得怅然,分开半年,改变的,也许不止是头发。“这几天你先歇歇,等入学以后,可得打起精神好好学。”
“好。”江念微微闭着眼,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嗅到江筠身上淡淡的香气。觉得安心,有种极度紧张过后恍惚的松弛感。考上了,她的人生,即将进入新的一段。以后会如何呢?现在可以先不去想,至少还有二姐与她一道,并不是孤零零一个。
***
时间一晃过去,离开学只剩下两天时,文具还是没凑齐,便是再难堪,江念也不得不向柳氏开口。
“母亲,”江念低着头,想起在孤山时,她半个月能绣一平尺的绣件,卖八分到一两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绣了多少卖了多少已经算不清了,可到头来,她连自己的文具,都买不起,“后天就要开学了,我还得买文具。”
柳氏恍然想起,叹了口气:“我给忘了,这几天太忙。”
为着江维鸾,忙得她晕头转向。最近江维鸾虽然没再哭闹,但整天闷在屋里不肯见人,饭也不好生吃,瘦了一大圈。今日一早柳家派人来接,她好说歹说,才说服江维鸾过去小住几天散心,也正好避开江念入学的日子,免得到时候再生枝节。“你再等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就给你买。”
再等等,是多久?江念咬着唇,在追问与忍耐之间挣扎,听见柳氏问道:“那个通草花,你还有一支?”
心中本能地生出警觉,江念抬眼:“母亲有什么吩咐?”
“给你大姐姐吧,”柳氏犹豫着,到底还是说出了口。为着哄江维鸾开心,她给裁了新衣服,打了新首饰,无奈江维鸾始终闷闷不乐,她急得没法,想起考试那天江维鸾看了好几眼江筠的通草荷花,连忙打发人去买,无奈找遍了上京城也不曾找到,问过张姨娘才知道是江念的东西,“好孩子,你大姐姐因为你心里不好受,你让让她吧。”
那些隐忍的沉默,为着要钱所受的窘迫,因着长姐的失利,所有人强加于她的罪恶感,让人突然之间心情坏到了极点,江念语气生硬:“花我拆坏了。”
这些天半夏偷偷将附近的市场遍跑了一遍,到处都没有卖通草花的,江念越发笃定,只要她能做出来,利润必然丰厚。趁着功课不忙,她试着又拆了花瓣,浆糊粘得牢,花瓣薄而又脆,连拆两瓣都弄破了,不得已之下只能试着泡水化开浆糊,却意外发现沾水后花瓣变软,韧性增加,那些蜷曲舒卷的造型,竟是用这法子做出来的。
纸张沾水之后通常变软易碎,这通草纸恰好相反,也就难怪此前她怎么都没找到做花的法子。
“不是已经粘好了吗?”柳氏没有放弃,“好孩子,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正让人去买,等买到了,多给你几支。”
的确舍不得,是周一娘送的,亦师亦友亦姐,那孤独无助的半年里,少有的几个关怀着她的人。江念涩涩笑了下,是交换吧?她要文具,柳氏便要花,她从来都没有选择:“好,我这就去取。”
“不用你跑了,”柳氏松一口气,叫过丫鬟,“让王妈把那支花拿过来。”
丫鬟应声去了,江念沉默地看着。柳氏甚至没说是哪支花,就笃定王妈妈一定能找到,柳氏还知道那花她拆过,已经粘好了。
这些天她严加防范,无论做花还是让半夏去查探市场,都刻意避开了王妈妈,可王妈妈还是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
“好孩子,”柳氏看出她的不快,试图安抚,“你的冬衣正裁着呢,过阵子田租上来了,再给你打几件首饰。”
门外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响,江维鸾冲了进来:“娘!”
阳光从冰裂纹窗格子里透进来,照着她头上簇新的赤金红宝蝴蝶簪,蝴蝶须子上一对浑圆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珠光流动,明晃晃地逼住人眼睛。江念转过了脸。
“不是去你舅舅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柳氏连忙起身,握住江维鸾。余光瞥见边上的江念,心里突地一跳。姐妹俩一个新衣新鞋新首饰,光彩照人,一个旧衣旧鞋琉璃簪,浑身上下没一件值钱东西。自己也觉得刺眼,听见江维鸾恶狠狠向着江念:“谁让你在这儿?出去!”
柳氏忙道,“三丫头,你先回房去吧。”
江念福了一福,转身离开,身后语声急切,是江维鸾:“我半路上碰见了刘四娘,她说林下书院要招附学生,参加过春招秋招的都能去,娘,我要去!”
很好,长姐有学上了,她的罪责,大约也可以稍稍减除。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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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王妈妈飞快地往近前来,捧着锦盒,满脸谄媚。江念停住步子:“以后没我的吩咐,不得擅自动我的东西。”
“太太吩咐的,”王妈妈并不怕她,一个是当家主母,一个是无人在意的庶三姑娘,只要不傻,都知道该讨好谁,“我是听太太的,还是听姑娘的?”
江念看着她,淡淡一笑:“好。”
附骨之疽,根子上已经烂透,留不得了。
***
中午时江筠散学,带回来的消息与江维鸾相同:“书院要招附学生,今天门口全是来打听消息的。”
江念留神看她,她皱着眉,神色并不像是欢喜:“只要参加过春招秋招就能报名,书院从中选录,入学后跟咱们一样上课。”
“大姐想去,”江念道,“也是好事吧。”
“哪里好了?你知道束脩一年多少吗?”江筠伸手一举,“五十两!”
江念吃了一惊,她们一年的束脩只要十两,这附学生,竟整整翻了五倍。江筠的语声又急又快:“这分明是专给富贵人家开后门!长此以往,书院哪还有真才实学?只要掏得起钱,谁都能进,书院的风骨何在?普通人家的女儿昼夜苦读才能考上,富贵人家却只需要花点钱就行,公平何在?”
五十两,父亲几个月的俸禄,并不是个小数目。江念忽地有种预感,她的书本文具,也许拿不到了。
接下来两天柳氏早出晚归,到处打听附学的事,江念几次想问文具都没找到机会,直到开学前一天晚上,桂妈妈来了。
身后小丫鬟抱着书箱,桂妈妈捧着包袱,笑容和煦:“这是给三姑娘的冬衣,箱子里是姑娘要的书本文具。”
她打开包袱,里面是新做的潞绸裙袄,又有一件黄罗衫子,一件泥金褙子,江念认得这衣服,江维鸾的。
“这两件是大姑娘的,都没怎么穿,新得很呢。”桂妈妈解释着。原打算全套都做新的,无奈江维鸾突然要附学,单是束脩就要五十两,柳氏如何拿得出来?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先前已经裁了的潞绸裙袄不得不做,下剩的便用江维鸾的旧衣充数,“太太说等田租上来了,再给三姑娘做新的。”
可江维鸾这些天,穿的都是新衣。
“姑娘要的纸笔什么的家里都还有,照着姑娘的单子配了一套,”桂妈妈打开书箱,“姑娘看看有没有漏的。”
齐了,只不过除了纸,全都是旧的,那支鼠须勾线①,笔尖都秃了。“没有,都齐了。”
“那就好,”桂妈妈见她并不曾闹,松一口气,“姑娘还要什么就跟我说,太太这几天忙,怕是没工夫。”
她带着丫鬟走了,江念一样一样,将那些旧衣旧笔,用的只剩下瓶底的颜料,放好在箱子里。
她不要再这么活下去了。她再不要为着吃药吃饭,为着一切最基本的需求,受尽窘迫。
翌日一早,江念动身前往林下书院。
车子起动,车夫回手关门,一转侧间,江念看见他皂色幞头之下,额上半遮的刺字。
12. 第 12 章
两刻钟后,江念在书院门前下了车,车夫赶着车子回去了,幞头压得低低的,垂着一张紫棠色的脸膛。
江念目送着,她没看错,这新来的车夫,就是上京码头撞到她的流民,为什么做了车夫,又为什么会在江家?
“看什么呢?”江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问道。
“车夫有些眼生,”江念道,“之前不是这个人。”
“他叫王川,是阿爹的新随从,赶车的乔叔今天有事,他来替班。”江筠挽着她,临进门前,再又打量。妹妹穿着新做的裙袄,眉目如画,清丽无双,唯独发髻上那支银钗太简陋,与她并不相称。拔下头上的荷花给妹妹簪上,清艳的嫣红衬着雪肤乌发,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江筠笑起来,“这样才对。”
“姐,”江念惊讶着,连忙来取,“我不要。”
“戴着吧,”江筠笑着拦住,“等散学再换回来。”
张姨娘再三叮嘱说这花金贵,不能给人,她既不想听姨娘唠叨,便用这折中的办法好了。
江念在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中被她拉着进了门,一条宽阔的步道连通南北,道旁的银杏落了叶,金灿灿一地小扇子。
“那是经义堂,”江筠指着不远处正大端严的建筑,“平时上经义课的地方,待会儿迎新之仪也在这里。”
“左边是徽音阁,声乐课在这儿上。”
“亭子旁边是丹青苑,作画在那里。”
路上三三两两,无数同窗寒暄招呼,江筠带着亲昵和骄傲,一一向她们介绍自己新考进来的妹妹,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的目光都是亲切和善,江念觉得欢喜,像摆脱积雨的云,轻盈着上扬。
离开那个家,到这全新、明朗的环境,真好。
远处一带假山,山后拦着帷幕,隐约能看见搭起的木架,江筠停住步子:“那里是正在修建的藏书馆,明年五月就能建好,据说能藏上万卷藏书。”
江念一刹那间想起那个流言,这次秋招,是贵人捐了藏书馆,为女儿换来的机会。
“你也在想那人是谁,对不对?”江筠猜到她的心思,低声道,“学里也都在猜,都有些怀疑是……”
身后突然有人叫了声:“江念!”
江念回头,大道另一头曲蔚快步赶上来,一笑时,白生生一口糯米牙:“看背影就猜着是你,一起走吧。”
她极熟稔地凑近了,与江念并肩同行,又越过她看向江筠:“是筠姐姐吧?早听说你了,大才女!我叫曲蔚,跟江念考试时认识的。”
江筠认得她,这些天众人私下猜测,都觉得那内定的人,便是曲蔚。心里有些抗拒,淡淡道:“不敢当。”
当,钟声在此时响起,学生们纷纷往经义堂走,江筠拉着江念跟上去:“第一遍钟是预备,第二遍就要到堂,千万不能迟到。”
钟声悠长舒缓,江念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儿。入学了,从此她将在大庸最顶尖的书院读书,她能行吗?
眼前是经义堂的白墙灰瓦,堂前一株大杏树,叶子还不曾落尽,虬曲苍劲的枝节,“进去吧。”江筠拉着她,迈步走进正厅。
光线稍稍暗了些,江念看见靠北摆着一排高背椅,是师长们的座位,下面几排矮桌矮凳,是学生的座位,负责指引的学姐含笑与江筠打了招呼,又向她道:“新入学的学妹在第一排就坐,其他人按以往的次序就坐。”
“我得去后面了,”江筠低声叮嘱,“你自己照应着,不要怕。”
心跳越发快了,江念定定神松开手,目送着江筠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我们也坐吧。”曲蔚拉着她在第一排坐下,边上一个少女向她们微微颔首,却是一同考进来刘家四娘子,刘慧文。
人越来越多,身后的座位渐渐坐满,江念低着头,因为太紧张,便默默数着身后的人数。一个、两个、三个……五十七个。这名扬天下,世间女子的最高学府,加上她们,刚好六十人。
好少,父亲曾提过,单是太学,就有学生三千。
第二遍钟声敲响时,师长们进了门,江念连忙起身,所有人也都起身相迎,走在最前面的是位四十多岁,中等身量,目光安详的女子,江念猜她便是书院的山长,谢茂清。
出身名门,饱读诗书,一手创建林下书院,在上京甚至大庸,引领起女子读书向学的风潮。江念油然生出敬意,仰头望着。
“坐吧。”谢茂清居中坐下,声音清朗。
众夫子纷纷落座,谢茂清从容道:“今日在此,是为引见新人,我点到名字的,便起身介绍一下自己。”
江念的心砰砰跳着,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拳,听她唤出第一个名字:“曲蔚。”
“到!”旁边曲蔚应声而起,含笑向台上师长行礼,跟着转身向后排学姐行礼,“弟子曲蔚,籍贯辽西,十六岁,有幸拜在门下,愿追随诸位师长,与前辈们共研雅诰奥义。”
紧跟着是刘慧文,她是刘二郎的堂妹,世居京城,书院里一大半人都认得,介绍时便分外从容。接下来,便是江念了。紧张到了极点,看见谢茂清柔和的眸光在她身上一顿:“江念。”
“到,”江念在微微的眩晕中站起身,“弟子江念,籍贯陕州,十五岁。”
原该再说些漂亮话,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看见最后排江筠殷切的目光,江念觉得歉疚,边上曲蔚伸手拉她坐下,笑道:“你好温柔,不像我,总是高腔高调的话多。”
明知她是有意安慰,心里还是好过了些,江念低着头,听见谢茂清柔和舒缓的语声:“能入此门,皆是百里挑一的佼佼者,书院会竭力为你们提供所需,助你们施展,也望你们能沉下心去好好读几年书,不负你们多年来的努力。”
许是错觉,江念总觉得她从容的表象之下,有淡淡的惆怅。蓦地想起先前江筠说过,林下书院门槛高,能考上的都需苦读多年,多已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也就因此,许多人刚刚入学,便因为议亲成亲离开,从此再不曾回来。
今日这六十人中,又有多少人在议亲,很快就要离开呢?家里也在为她们议亲,她又能留下多久?
谢茂清又再勉励了几句,接下来诸位夫子介绍了学科和书院各项规矩,这短短的迎新会便告结束。
老生们依序离开,江筠落在最后,看出妹妹的紧张,低声安慰着:“没关系,学里各位师长和学姐们都很好,你不要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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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的尽管问,我在里面上课,有事叫我。”
她匆匆往里面一间教室去了,新生第一节课是初级班的经义,江念等着众位学姐全部离开,这才迈步出门,曲蔚跟了上来:“人好少啊,我听说太学有子弟数千,咱们书院身为女塾第一,竟然才几十个人。”
江念心里一动,没想到她想的竟与她暗合,前面刘慧文回头道:“咱们书院原也不是谁都能进的,要是人太多,如何能显出不同于凡俗之处?”
“但若是人太少,能做的也就十分有限了。”曲蔚道。
刘慧文停住步子:“读书为的是明理修身,你还想做什么?”
“做什么都行啊,”曲蔚道,“工农士商,五行八作,越多女子读书受益,才会有越多人家送女儿读书,书院方能长盛不衰。”
江念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先前在孤山时,同样尺寸的绣品,她做的,总比张姨娘做的价高,因为她能写会画,能根据主题设计更巧妙的构图、配色,这便是她从读书中,切切实实受到的益处。
回京那夜与江筠的分歧突然就有了答案,原来读书与挣钱,其实并非冲突之事,也能两全。
刘慧文皱着眉:“贩夫走卒便是读书又有何用?读书乃清贵之事,照你这么一说,倒成了俗人的俗务了。”
“姐姐,”曲蔚笑起来,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我家就是行商的呢。”
贩夫走卒,自然包含了商贾,刘慧文脸上一红,不好再说什么,转回头快步走了。江念惊讶着,欲待安慰几句,忙又忍住。当世重文轻武,重农抑商,书院有几个低阶武官的女儿,听说平时在出身高门的同窗面前总还有点拘束,但曲蔚如此坦荡,当是不在意这些世俗的看法,她若是安慰,反倒是看轻了她。
“走吧,”曲蔚拉起她,言笑晏晏,似已忘了刚才的争执,“你这朵荷花真美,我家也有首饰铺子,但我从不曾见过这种花。”
“这个叫通草花,是南边的东西,京中大概还没有,”几次接触,江念对她颇有好感,不觉说道,“我正学着在做。”
“真的?你好厉害!”曲蔚赞道,“等做好了,给我看看成不成?”
她乌溜溜的眼睛带着笑意看住她,江念不由自主,道了声好。
除了二姐,她极少与同龄人如此亲近,心中生出怪异的感觉,但,并不排斥。
新生刚入学并不选课,要将书院各门课程全都上足一个月后,方才择选今后所学,这天上午江念上了经义和诗赋,午初时分,散学归家。
来接的依旧是王川,低着头握着鞭,赶得骡车又快又稳。他为什么会做了父亲的随从?父亲知不知道他的身份?江念沉沉想着,那天在码头,是沈离带走了他,沈离后来,拜访过父亲。难道,与沈离有关?
车子慢下来,到家了,大门内沈豫跟着江维胤正往外走,一抬头看见了,笑着打招呼:“二姑娘、三姑娘散学了。”
日色明亮,映得他飞扬的眉眼昳丽无双,江念抬头望着。其实他与沈离,容貌是像的,同样崖岸高峻的额头和眉骨,同样挺拔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唇,只不过这相似的容貌配上不同的气质,便成了截然不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