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等生》 插班生 插班生 那是禾南第一次目击车祸现场。 大片的鲜血浸透蓝白相间的校服,汩汩血液顺着地缝一直流,仿佛会淌到她的脚下。 夜色浓稠,豆大的雨珠劈头盖脸的砸下,斑马线对面的红绿灯变幻颜色,现场却秩序混乱。 肇事车辆的大灯将夜幕照得透亮。 车头前。 少年清瘦的身体宛若破碎的木偶,山地自行车砸向他的左腿,狠狠将他压住。顷刻间,他身下便淌开一大滩血。 雨幕厚重,他眼皮紧闭,陷入昏迷。 “快快快,打120!” “有没有他同班同学的学生,能联系上他的老师和家长的?” “让让,大家让让,我是医生,让我进去!” “大家散开些,现在是放学时间车多人多,能走的都走开,给救护车留条道!” 此起彼伏的声音撕扯着,尖叫着。甚至有离得近的女生吓软了腿,就那么直直瘫软在泥泞的地面上。 禾南离得不近也不远,少年的单车骑到斑马线的一半。 而她,就站在斑马线的尽头。 她清晰地看见了少年那最后一个眼神。 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饱含茫然,剧烈地疼痛轰然而至,周遭的声音忽远忽近,他想挣扎却徒劳无力的眼神。 然后,一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在那个雨夜,随着大片大片的鲜血,正在流逝。 对视的那一刻,禾南浑身的温度顷刻间冷却,手脚冰凉,一股惊悚的寒意自脊髓轰然沸腾。她的心脏明明还在跳动着,她却像失了魂般。 一直,不断,重覆回忆那双绝望漆黑的眸子。 云低雨疾,远远的天边砸响一声闷雷。随之,一道耀眼的闪电迅疾划破长空,映在禾南颤抖的瞳孔深处。 等浑身湿透,禾南才惊觉手中的伞不知何时掉落在地,在风中扯得晃晃荡荡。 刺耳的警笛声给黑夜增添了肃杀的气氛,雨越下越密,仿佛将天地都连在了一起。闪烁其间的红蓝光团,看的人心头发紧。 一中年老警抹了把被雨水冲刷得有些睁不开的眼睛,手中的警戒线从禾南面前扯过。老警国字脸,天生板正严肃,疲倦的脸上此刻胡茬冒头。 他低头从禾南面前走过,又退几步站定她面前,强打起精神,尽力笑得和蔼些:“这名小同学,这夜黑雨大的,早些回去吧,免得你爸爸妈妈担心。” 禾南心绪不宁,低低应一声:“谢谢。” 老警握住落在地上那伞的伞柄,甩了几下雨水,递给禾南,安慰道:“那是你认识的同学吗?救护车来得很及时,不用太担心,你一定会在教室里再见到他的。” 其实,禾南根本就不认识他。但不想浪费力气反驳,又是低低一声:“嗯。” 雨幕遮天里,禾南转身离开了血淋淋的案发现场。 但这件事带来的影响是爆炸性的。 在人群聚集的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几乎每个人都在关心着那个在鬼门关走一遭的少年。禾南背后,两个女孩叽叽喳喳的谈论声也在继续。 “听说了吗?校门口出车祸的那个人。” “他是我们同安一中的校草——宋奕成。” 原来,他叫宋奕成。 禾南心想。 “啊,我知道他,他还是田径体育生呢。他好像田径挺好的,文化课成绩也不错,大家都说他能上a大呢。” “是啊,等过几天期末考试完,人家就高三了,要进行体考了。” “那,现在出车祸,那体考……” “哎,只希望校草能平安吧。” 后面的声音听不清了,大颗大颗的雨珠连成串砸下,禾南强迫自己越走越快。 不知不觉中,气喘吁吁地到了公交车站。公交车站人不多,三三两两,都是同安一中的学生,刚刚结束三节漫长的晚自习,面容疲倦。 正巧一辆巴士此刻慢悠悠停靠到站,禾南收了伞柄,上车。 泼天的雨幕变成了淅淅沥沥的车窗景致,巴士在静谧的雨夜中启动,驶远了。 从那晚开始,宋奕成面无血色的脸,成了禾南夜夜惊醒的噩梦。 她想,如果给她足够长的一段时间,她不再看见宋奕成。随着长大,她就能渐渐摆脱那场事故的馀威。 那个或许已经见了阎王一面的少年,那场可能已经演变成生离死别的人间悲剧,她不想再看见一丁点儿。 ** 时值八月,盛夏燥热,天空高远,云也浅。 教学楼外,曝晒的绿植生命力旺盛,蝉鸣聒噪。 还有一个星期同安一中才开学,但禾南他们这届准高三生整个暑假,一直呆在学校补课。 按照规定,补习时期周六中午放假,周天下午返校上晚自习。 而禾南所在唯一的一个物化火箭班,被要求周日上午返校。那一整天的时间,进行高考考试模拟。 所以,这个时间点,这个地点,禾南看见宋奕成是非常不合理的。 少年一头柔顺的黑发,看着很瘦,但因为体育生的缘故,每一处肌肉线条都充满力量感。他左脚打着石膏,禾南看见他时,他正一蹦一跳的爬着楼梯。像个装多了胡萝卜的兔子,正卖力回家。 蓝白相间的校服短袖,背后被汗水打湿一片。 听见后面来人的脚步声,宋奕成侧了半边身子,先让后边的人过去。等待半晌,也不见身后人有什么动作。他转过头,桀骜的眉梢稍稍挑起,一副吊儿郎当不好惹的样子。 他沙哑的声音响起,明明是好意,却给人种刺头儿挑衅的感觉:“不过去?” 那是双漆黑的眼睛,一下子便把禾南勾住。 那个隐晦不明的雨夜,那摊一直往她脚上淌的人血。 禾南已经在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但心脏还是似痉挛般,一下一下剧烈地抽动着。 那按捺不住。 跟鬼迷心窍了一样的心跳。 禾南仰头看宋奕成,对视三秒,冷淡的移开眼去。刚刚擡起脚,又被低哑的男声喊住。声音从头顶来:“同学,请问高三十九班是在最高的第四层吗?” 禾南惊讶的再次看向他。他问的,是她的班级。 但禾南从小就是个情绪稳定,不太喜欢麻烦的冷淡性子。她侧头看向窗户外正毒辣的太阳,只吐出两个字:“不是。”停顿半晌,好心补了句:“在第二层。” 物化火箭班是高一上学期一结束就成立的,根据成绩,依次在重点班和平行班挑选冲击a大b大的好苗子。根据同安一贯的传统,历史大类在低层,物理大类在高层。 这届是新高考的第一年,大多数学生都选择了物化生或政史地这两种熟悉的组合,也就是纯理或纯文。还有一部分选择了物地生,组了两个班级,剩下偏冷门的组合凑不出班级,只能实行走班制。 学校又将班级数量众多的物化班和史政班,分了重点班和平行班,以匹配学生的学习进度。分科时又挑出最好的苗子,各成立一个火箭班,落户在二楼,物理类和历史类班级接壤之处。 话说完,禾南脚踩上一级台阶,又停住了。她稍稍抿了下唇,歪着头有些纠结。这种时候,出於礼貌,是不是该人道主义的提出,问他需不需要她帮忙?或是把他带到班级门口? 但是,下意识地,她又不想和他有过多接触。 一秒种都不想。 最好,他能彻底在她的世界消失。 禾南看向宋奕成的目光满是覆杂。停顿良久,声线有些迟疑:“你……” “嗤。”少年站在正盛的天光下,眸子清亮深邃。薄薄的唇角扯了扯,很是欠扁:“干嘛?” 禾南擡脚连爬了几级楼梯,头也不回,随意扯了个借口:“就有点好奇,这么热你脚不会被捂出痱子吗?” 少女碎发的影子映在宋奕成的脸上,蝉鸣聒噪,响在他耳侧尤为烦躁。 宋奕成:“……” ** “已知直三棱柱abc-a1b1c1中,侧面aa1b1b为正方形,ab=bc=2,e,f分别为ac和cc1d的中点……” 禾南啪一声放下笔,心中烦躁。黑色水性笔在试卷上重重一条划线,在整洁的卷面里,立体几何题那块显得格外突兀,破坏美感。 即使极小声的低声默念,那题也进不去脑子里。 这感觉,糟糕透了。 禾南带着刀子的眼神,锋利地刮向班级门口,斜靠在过道栏杆上的宋奕成。 从这场数学模拟考开始,少年就一直呆在那儿。已经整整过去十五分钟了。这十五分钟,禾南是一道题都没动笔。哦,除了那根还是拜他所赐的划痕。 宋奕成对面是物化火箭班的班主任老沈。老沈年纪五十五上下,前年生了场大病,整个人看上去瘦巴巴的。听说,他返岗把他们这届带完,就要退休了。 老沈近视得厉害,那副高度数的近视眼镜,不上课时,就夹在脑门上 。此刻,他一脸笑地和宋奕成身旁的中年男人说着什么。然后,转过头,很是满意地大掌拍向宋奕成的肩膀,凑近嘱咐几句。 很难得,老沈这个人,总是副高高在上,挑挑拣拣的样子。火箭班整个二十多个学生,禾南算是他为数不多能温和对待的学生之一。 如今,看起来对宋奕成也颇为喜爱。 但这些都与禾南无关。令她烦躁的是,他们在门口寒暄的场面。 宋奕成,不会要转到她们班吧? 可是他一个体育生,来正常高考的火箭班?怎么想怎么都不对。 再退一万步说,火箭班施行淘汰补位制。 只有连续三次大考考进年级前三十名,才会补位进入。而火箭般的学生,排除特殊原因,哪怕一次考到三十名开外,就会被淘汰。 当然,淘汰后再次考进来也是可以的。 而那种学生,被称为同安一中覆仇者,高考一般都发挥的极为不错。 宋奕成那成绩,作为体育生来看,是不错。但和他们十九班的相比?就差了点意思。 他必定不会转到十九班! 禾南最后得出这个安心的结论,提起笔刷刷开写,解题的速度,好像比上个星期又进步了点。 可是,根据墨菲定律,往往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老沈胳肢窝夹着个有些掉漆的保温杯,那副眼镜在进入教室的瞬间,被他推下来夹在鼻梁上。 老沈一进,整个教室比大考时还寂静几分。他就像是那紧箍咒,能拿准每个学生的死穴。连落笔写字的声音,也很轻。 老沈拿起教尺,在黑板上啪啪打两下。教室里所有人从试卷中擡头。他手指向跟着他蹦进来的宋奕成:“这是我们十九班的新同学,宋奕成。” 无人出声。 老沈凌厉的眼神在教室里扫了一圈,转头对宋奕成说:“宋奕成,你就暂时先坐班长后面的那个座位。” 宋奕成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班上原有三十个学生,但经过几个学期的淘汰轮换,只剩下二十多个学生。人走了,课桌却没有撤,三十张课桌依旧工工整整地排列在教室内,供有幸补位进来的学生挑选。 他目光在教室里空当的几张课桌间梭巡一圈,瞥见刚刚问过路的禾南,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梢。 拿不准是哪个位置,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谁是班长?” 禾南认命地举起手,表情冷淡:“我。” 相撞 相撞 屋顶的老式风扇呼啦呼啦地转悠着,像个年迈的老人,实际效率低下。 其实同安一中的教学楼,会作为高考考场,每个教室都配备了空调。但老沈那个独.裁者,却十分霸道地不准学生使用。所以,十九班的学生只敢趁老沈不在,偷偷用。 见禾南举起手,老沈拧开保温杯,吹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渣滓,点着下巴:“对,禾南是十九班的班长。她是上学期才被选进来的,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她。” 老沈作为执掌同安一中理科火箭班三十多年的老班主任,他做事很有自己一套。上学期,为了让禾南这个班级新生,快速良好地融入班集体,大胆启用她为新的班长。 禾南怔楞一秒,扫了眼单手撑在讲台上,另只手斜插兜,散漫恣意的宋奕成,满脸写着“不好管”。 宋奕成察觉到她的视线,耸了耸肩,以示回应。少年唇眼都薄,不说话时看上去疏离感十足,不好接近。 禾南硬着头皮,勉强答道:“好。” 老沈将杯子拧回去,视线犀利,慢慢悠悠巡视一圈教室。接着挥挥手打发宋奕成去他的位置,转身朝门口走去。 正当十九班的皮小子们松了一口气,准备嬉皮笑脸的迎接新同学时,老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他全当作没看见,手指向讲台上预留给任课老师的备份卷,说:“宋奕成,桌上的数学卷你和他们一起考。” 刚刚艰难蹦跶到坐位,还没来得及坐下的宋奕成:“……” ** 不知不觉,一整个下午在两场考试中过去,日落西山。 当禾南写完作文,从语文试卷中擡头时,窗外已经霞光四溢,橘子色的日落落在翻滚的火烧云里。她吹了吹答题卡上最后未干的几行字迹,从座位上起身,打算去讲台交卷。 几乎同一时间,脚步还未踏出一步,就听见身后椅子划过地面的声音,“刺啦”一声。动静不算小。 他也正好交卷? 宋奕成人很高,身高一八二,肩背挺拔平直,全身每一处骨骼都覆盖上紧实的肌肉。他高高大大一人,整个塞进课桌间,看着还有点乖乖巧巧,委屈巴巴的反差感。 意外就发生在眨眼之间。 宋奕成做事情干脆利落,一停笔就蹦起来交卷了,但他没料到禾南也会突然站起来,就横在他面前的过道上,挡住去路。 十九班只有二十来个人,从来都是单人单桌。两排桌椅间过道距离较为宽裕。但架不住宋奕成实在身量太高,脚又受伤,只能蹦跶,还得注意不能磕磕碰碰上别人的桌椅。 眼看着两人就要撞上。 禾南眼疾手快,赶紧缩回座位上。身体也下意识的向里侧歪,竭力避开他。宋奕成反应也极快,将右臂撑在禾南的课桌上,稳住了摇摇晃晃的身形。 禾南还在为突发的意外发楞,白皙的脸上红扑扑的。她是南方人,身高一五八,五官小巧精致,长得很乖,且肤白。那种白,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白里透红,珠圆玉润的白皙肤色。 一道人影覆下。 宋奕成身量很长,即使弯腰,坐着的禾南只能堪堪到他胸膛的位置。她不得不仰着头去看他,然后听见他下意识地一句:“对不起。” 就,还挺有礼貌的…… 她还以为是个混不吝的刺头儿。 教室外,走廊上其他班的学生也开始陆陆续续返校了,人声与蝉鸣声交织在一起。落日的馀晖涌进教室,大理石地面上宋奕成的影子斜长利落,将娇娇小小的禾南遮了个完全。 日落黄正巧落到少年的肩头,恰到好处。 风吹来,里夹杂着一股股热浪,将禾南课桌上的笔记本吹得哗啦啦作响。本子上秀丽的楷体小字密密麻麻,排列整齐。每行字开头,还被人画了朵憨态可掬的小红花。 宋奕成侧眼看去,低低念了出声:“当卷子叠过头,我想上天该让我赢一次了吧。” “乾坤未定之前,你我皆是黑马。” “可是我现在正值年少诶,我是真的很想赢。” 宋奕成每念一句,好像有团火在脸颊烧一般,禾南的脸就更红一分。她啪的一声合上本子,羞愤的有些说不出话。 其实少年的声音清越紧劲,他念起来,就像是青春电影里的旁白。 但,他怎么能这样?!禾南愤愤地拽出了一句:“你真的很烦。” 宋奕成平直的嘴角向上勾了勾,支起的身子又吊儿郎当地靠回自己的课桌上。他耸了耸肩,带着调笑回 道:“班长,平时爱喝鸡汤?” 禾南:“……” 她硬邦邦地回:“这是我的作文摘抄本。” 讲台上,语文课代表肖尔扯着嗓子吆喝:“考试时间到,立刻停笔交试卷。”一时,各种声音相互交织在一起。 宋奕成恢覆了平日的声量大小,似是而非一声“哦。” 明显不信。 “宋奕成,你干嘛呐?你的狗爪子刚刚居然伸到我们班长桌上,地盘都没踩热乎,就想耍流氓啊?”大剌剌一句话,把班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也不知道肖尔什么时候注意到他们的。 “哇哦。”众人起哄。有些性格开朗的男生还吹起了口哨,女生们大都一个个捂着脸,偷笑着。 禾南正要反驳,但还不待她开口,宋奕成就木着张脸:“没。”中指和食指间夹了块橡皮擦,修长的指节在人眼皮子底下晃了下。“答题卡涂错了,找班长借块橡皮。” 少年一头毛茸茸的黑发,称得他原本就冷白的脸更清冽。但却生了双锋利的剑眉,让眉宇间有了根桀骜不驯的反骨,像碗烈酒,饮下的那一瞬,从喉管到胃里,一路火烧火燎。 禾南仰头看了眼,心虚的移开眼去。 那根本就不是她的橡皮。 这家夥,光明正大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谎不打草稿,就挺会忽悠人的。 呸,那叫不老实! “班长大人……”宋奕成低头瞥了眼不出声的禾南,继续说道:“她可是能考c大的好苗子,老师的宝贝疙瘩,我哪儿敢招惹啊。” 同安一中并不是省里升学率最好的高中,火箭班名义上是培养学生冲击a大b大,但其实班里最好的学生一般只能去c大,偶尔一两年冒出个b大的。但,近些年,从来没有人考上过a大。 校史上,上一个从同安一中走到a大的,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而禾南,目前也并非班里最好的那一批学生,她的排名在十名上下徘徊。 但她非常可怕的是,高二时她的排名只在两百多,她仅仅只用了一个学期,连续三次大考杀进前三十,一举补位进火箭班。 凭借那个学期,禾南声名大噪,闻名同安。 就连不在一个圈子,身为体育特长生的宋奕成,也或多或少知道她这匹黑马届的“汗血宝马”,不仅人靓,还有脑子。 在火箭班上了一学期,禾南又把排名从三十名稳定到十名。 成绩越高,提分越难。但老沈认为禾南骨子力有股倔强劲儿在,她还能拼,她还能冲!哪怕她是个女孩,学的还是物化类。 男生之间交朋友好像特别简单,宋奕成和肖尔打过两场球,关系就熟起来了。肖尔之所以敢拿宋奕成开涮,是觉得他这人什么玩笑都开得起,不会落别人面子, 他在同安一中特别吃的开。女生喜欢他“持脸行凶”,男生认他“仗义拔刀”。 这不,他从来不把别人的话头落到地上。宋奕成手里还把玩着那块橡皮,曲着的关节突出,手指甲被修剪得干净利落:“兄弟我可从良了,肖尔你别谑谑我名声啊。” 说话的时候,禾南看向他。 蓝白校服松松垮垮套他身上,后背微微弓着,脸上懒懒散散 他真的生的双极好看的眼睛。 眼皮很薄,第一眼看上去,就觉这人冷淡。但眼尾又稍稍向上勾了些,添了年轻人朝气蓬勃的向上感。黑亮隐晦的眸子,聪明劲儿都写在里边。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生的副好皮囊,是不要脸的混不吝,偏又坦坦荡荡让所有人知道他浑,赢得所有人的喜爱。 肖尔将已经上交的试卷摞整齐,嬉皮笑脸地应道:“知道了知道了,宋草,快来交试卷吧。”他挠了下后脑勺,又对着禾南喊:“还有班长的,就差你俩的了。” 禾南思考一会儿,迟疑地看向靠在她身后桌沿的宋奕成。 注意到她的视线,宋奕成顺着歪了下头,意思是,又干嘛。 禾南:“需要我帮你一起交上去吗?” 直直递给她,宋奕成毫不犹豫:“客气。” 禾南:“……” 这人,脸皮比城墙还厚。 “宋草,速度!吃饭不积极,脑壳有问题!”教室后门围着一圈男生,他们都是背心加短裤,一个个汗淋淋的。其中个儿最高的男生,胳膊肘抵在门框,咧着嘴喊着教室里的宋奕成。 宋奕成扫了眼干净的桌面,没漏下什么东西,他直接将挂在椅子上的书包往肩上一 挎。一边不紧不慢地向门口蹦,一边笑骂道:“啧,李星河,你们一个个都是饿死鬼投胎啊。” 才蹦跶到一半,李星河稍稍躬着身子,向还留在十九班的学生擡了擡下巴:“那个,兄弟姐妹们行个方便,我进去扶咱们年事已高,腿脚不便的宋草一把哈。” 他快走几步到宋奕成身边,他俩有两三月没见了,之前熟得能穿一条裤子,此刻却掺杂了份小心翼翼,问:“宋草,你以后,还回田径队吗?” 抄作业 抄作业 “宋草,你以后,还回田径队吗?”李星河目光盯着地面,馀光却忍不住一直偷瞄宋奕成。 被问到这话时,宋奕成他表情倒没什么变化。他自然随意地将胳膊搭在李星河的肩膀上,将李星河脑袋往他怀里带,然后使坏将全身重量压在他身上。 “我靠!”顿时,李星河龇牙咧嘴,脑门上的汗珠一下更密了,语气都开始有些虚浮:“草啊,你自己多重,难道心里没点逼数吗?你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 宋奕成呵呵两声,依旧欠了吧唧:“啧,你以为我愿意给你搂啊?” 李星河低声逼逼两句:“切,大老爷们的,我还不乐意呢。” 交完答题卡回来的禾南正好听到这两句,差点笑出声。 李星河瞅见禾南这么正的靓女,站在他家草的课桌旁,眼神一亮。他别有深意的拱了下宋奕成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草啊,你竟然背着我们,处着这么好看的小姐姐。” 他浮皮潦草地扯正上身没二两布的背心,笑眯眯地对禾南打招呼:“小姐姐你好,我是李星河。” 门口那群高高大大的男生们,好像得了什么信号似的,一个二个开始自我介绍,不过就是画风有些跑偏: “嫂子好,我是傅一辛。” “嫂子好,我是段念,要一起去吃晚饭吗?” “……” 那群身形高大的男生,嗓门也大,吼得禾南发懵。 宋奕成这会儿终於蹦跶到那群男生中间,他勾着头看向禾南,无奈的耸耸肩,漆黑的眸子笑得发亮:“他们平时嘴上都没个把门儿的。”然后回过头,笑骂道:“滚呐!她是禾南,就那个一学期给两百多人爆菊的禾南啊!” 禾南莫名地抿了下唇。 她有这么凶猛嘛? 一听这话,那群男生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散了打趣的心思。 他们这种学生,最不愿意招惹那种所谓的好学生。尤其还是那整天被关在火箭班里的乖乖学生,就像禾南这种的。一是性子闷。二是人家确实忙,忙到没时间陪他们过家家,那还谈屁的培养感情啊。 三是护犊子的老沈很厉害。字面意义上的那种厉害,同安就没有一个学生不怵他的。 高一时,火箭班还没成立,老沈带过李星河他们班半学期物理。那时正好赶上圣诞节,李星河这个显眼包给老沈发了条圣诞快乐的微信。 老沈回了条语音——狗日的兔崽子,过洋节。 然后,再无下文。 第二天,老沈来四班上课,“顺便”没收了李星河的手机。 他们没再理禾南,段念想去扶宋奕成另只手臂,被他侧着躲开,笑着回了句我又不是高位截肢了。然段念还是固执地接过他的书包,背在自己的肩上,沈默地看其他兄弟插科打诨。 李星河继续扶着宋奕成,重新问起那个问题:“宋草,田径队,还回吗?” 一时,所有人都哑火了。 闷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般,大理石的地面散热馀热。 他们当中最晚的,也都是从初一就开始练田径。李星河是除了宋奕成外,成绩最好的,他练了九年,段念是十一年,傅一辛是八年。 对於一群只有十来岁的少年来说,他们人生的全部记忆,大半都是夏日曝晒的田径场,领奖台上熠熠生辉的笑,和日覆一日的平淡训练日常。 那是他们的梦想,是全世界。 现在他们马上就升高三了。从前以为还很漫长的三年,一眨眼就过去了,遥远的体考,也近在眼前了。 他们的老大,同安一中跑得最快的田径选手。按照他的资质,他本可以去到最好的大学,继续深造。或许有一天,他将会站上那个体育的至高舞台,出征奥运,为国争光。 那个赶风的少年啊。 就差那临门一脚。 他的人生在这个蝉鸣不止的夏天,走向了南辕北辙的分岔口。 前途未卜。 好似这个问题已经回答了太多次般,宋奕成不甚在意地继续往前蹦跶着。少年的脊背清瘦挺拔,蓝白相间的校服勾勒出他肩颈起伏的轮廓,那人轻飘飘来了句:“不回了。” 李星河:“那高考咋办?” 宋奕成:“凉拌。” 李星河:“……” 禾南本来不是刻意偷听,但他们还未走远,宋奕成不轻不重的声音敲击着她的耳膜。没由来的,心下一紧。 如果是她,因为那么一场可笑的事故, 被迫放弃田径。她不会甘心的。但现实又让她不得不甘心。 禾南擡眼,视线向那道渐远的身影追去。他究竟是怎么做到那么云淡风轻的,就让他的青春翻了个篇。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因为出众的外在,他从小就是人堆里最打眼的那一个,但宋奕成还是对视线格外敏感。 他感应般地回过头,看见是禾南,意外地挑挑眉,然后笑着挥了挥手。少年冷白的手臂,在落日的馀晖下,连青色的血管都覆上层暖黄的光晕,腕骨突出,指节修长。 禾南突然发觉,此刻的宋奕成,是她前所未有,见过的鲜活。 他和这群男孩子呆在一起,他们天生属於田径。青春时代里并肩同行的他们,相互扶持着,共赴荣耀。 他们不知又说了什么,其他人咧着嘴角,笑得像条傻傻的哈士奇。李星河朝不知在看什么,没跟着一起笑的宋奕成的肩膀,玩笑般地怼了一拳。 那群少年相互推搡着,走在人声鼎沸的长廊里。不断有三三两两的高中生们路过他们身旁。 学生时代晚自习的晚霞迷人的要死,映得教室外的的长廊热烈如画。宋奕成身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在那群一个个背心加短裤的男生中最引人注目。 禾南的青春是沈默的。 她有很多个可以点头打招呼的朋友,却只有一个可以陪伴去食堂吃饭的,最好的朋友。 说实话,这一刻,她开始有些羡慕宋奕成。 他有自己高中时代的小团夥,他的青春从来都是轰轰烈烈的。他们人多势众。可以在彼此的青春里,仗势欺人,团夥作案。 这样一群耀眼的男孩儿。 很多年后,依然会活在别人的青春记忆里。 ** 同安一中走读生上三节晚自习,从六点十分上到九点半。住校生要比走读生多上一节,一直要上到十点半。 “叮铃铃”下课铃声响起——第三节晚自习结束。 安静的校园在那一刻喧嚣尘上,沸腾的人声仿佛要掀了那天。 教室里,禾南的课桌左边摊着错题本,右边铺着几张白纸,白皙小巧的手正捏着根黑色中性笔,重新刷上周数学模拟考的错题。 “禾南,还不走啊?”沈嘉嘉往书包里塞了本英语必刷题,她每天固定刷篇完型和阅读。 “还等会儿,我得把这道题算完。”禾南头也没擡,手中的笔飞快的列着式子。 见禾南这边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沈嘉嘉转头对趴在桌上,睡了一整节晚自习,这会儿刚醒的宋奕成搭话:“宋奕成,你可真行,居然敢在晚自习睡觉?你是给我爸灌了什么迷魂汤,最后一节晚自习我看见他从后门偷瞄,他居然没进来抽你?这是什么世界奇迹啊?” 沈嘉嘉姓沈,是老沈四十多岁时老来得女生下的。 老沈的存在,要说十九班其它学生是提心吊胆,那沈嘉嘉就是水生火热。至少他们还有家这个温暖的避风港,而沈嘉嘉,即使回到家老沈也不会变成她亲爱的爸爸。 他那张冰冷的嘴,只会朝沈嘉嘉无时无刻灌物理公式,末速度v=gt…… 沈嘉嘉,一直是十九班学生能比较出安慰的存在。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从禾南认识她那天开始,这丫头就是人来疯的性子。 宋奕成转到十九班有一周了。相比禾南下意识地避着他,日常交谈仅限於“嗯,啊,哦,谢谢”外,沈嘉嘉倒是率先和他混熟了,课间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少年胳膊支在课桌上,顺着间隙看去,他那双黑亮的眸子有些呆,睡眼惺忪。他低低嗯了声算回应,然后搓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然后对沈嘉嘉问了句:“下晚自习了?” 沈嘉嘉翻了个白眼,意思是不然呢,又纳闷道:“你最近当贼娃子去了嗦?请爱护下你这张脸,它是我们十九班的公共财产,不要留下这么重的黑眼圈。” “哦。”宋奕成懒洋洋地敷衍了一声,明显没放心上。 “糟了,我差点忘了!”沈嘉嘉一拍脑袋,噔噔噔跑到讲台上。 收拾快的学生,有的已经背着书包快踏出班级门口了。她双手叉腰,冲他们河东狮吼道:“肖尔,林七,苏北北,停停停,先不慌走。” 拿着根教尺把讲台敲得震天响,吵闹声三秒后平息,所有人停下动作,齐齐看向讲台上的沈嘉嘉。 “沈嘉嘉,你又发什么疯?” 沈嘉嘉朝说话的那个男生飞了个眼神刀,倒也不见究,清了清嗓子:“明天就是正式开学了,老沈 说明天一早交暑假作业。各科作业直接交给课代表,物理作业是一本练习册和十张试卷,大家别忘了。” 她将教尺在黑板上“梆梆”敲两下,语气有些凉:“老沈说了,明天交不齐的,一律视为没做,他会请你去办公室喝茶的。” 老沈当班主任很有自己的一套,沈嘉嘉作为他的亲女儿,明明物理成绩最烂,他倒也不避嫌的提拔她当物理课代表。 但这个不是重点。 因为此刻,禾南才意识到物理的暑假作业还有十张试卷。 她,那十张试卷,根!本!没!做! 禾南题也算不下去了,她猛然擡头,黑色中性笔力道重的直接穿透纸背。清亮的眸子一副世界坍塌的慌乱感,嘴里依旧还有些不可置信的重覆了一遍:“十张试卷?” 已经挎起书包打算走的宋奕成,脚步一顿,随口接了句:“你没写。” 禾南倒也诚实,摇头:“没有。” 宋奕成:“……” 禾南这样的乖乖学生居然没完成暑假作业,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他惊讶的侧过脸看向禾南。 宋奕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禾南生的双琥珀色的瞳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五官又小巧精致,偏偏性子冷淡。很像只不太粘人,独自美丽的布偶猫。此刻,那双眼睛直白的看向宋奕成,没了平日里的疏离感,清澈干净,一眼见底。 不知道为什么,宋奕成有些心虚的移开眼,提着书包背带的手关节清晰,用力握了下。沈默半晌,他盯着门外黑漆漆的景色,侧脸下颌的线条流畅,声音清冽:“你要不要,抄我的试卷?” 禾南可耻的心动了。 那一刻,又是那鬼迷心窍的心跳。 仿若一周前,那个蝉鸣聒噪的闷热午后。 禾南从小就是个好学生,没完成作业已经够刺激了,现在还让她抄作业,那颗小心脏砰砰砰跳的停不下来。 但她还有片刻的理智在挣扎。 禾南:“你写了?” 宋奕成:“当然。” “你不是才转到我们班吗?” “我在医院里写到死,还被它反覆鞭尸。” 眼前浮现了些画面。 惨兮兮的少年,骨折的左脚被绑着绷带高高吊起,高高大大一人身上撑着张四四方方小木桌,格外乖巧。倔强的q版少年振臂高呼:“只要写不死,就往死里写!” 禾南稍稍勾起了嘴角。 宋奕成退了两步,重新坐回椅子上。他弓着脊背在满满当当的桌肚翻找,然后抽出那本物理练习册,将夹在里面的十张试卷递给禾南。他懒洋洋的一声:“给。”然后擡起头,发现少女在笑。 他有些纳闷:“你笑什么?” 禾南笑得更欢了,连肩膀都在抖。最后仰头,手里扇着笑出来的泪花,对他充实的暑假生活评价道:“很悲惨,很励志。” 宋奕成:“……” 禾南乖巧的趴在自己的椅子上,在他的桌面只露个头。她摊开白白嫩嫩的双手,接过宋奕成递过来的试卷,礼貌的问道:“谢谢,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本来以为少年会酷酷的甩一句不需要。但宋奕成却向椅背上那么一靠,两条长腿大剌剌的敞着,平直的嘴角向上勾,真诚地点点头:“我能问你题吗?” 禾南下意识有些抗拒,不确定地重覆一遍:“你要,问我,题?” 干嘛不问其他人啊…… 喝茶 喝茶 其实很少有人向禾南问题。 她以前成绩普普通通,是个木头美人。就算有男生搭讪用这一招,她十有八九都会讲错,除非是超级小白的智障题。 当成绩稍稍提上来时,就补位进了火箭班。在那儿,她相当於吊车尾。 现在好不容易游到了中上游,但排在她前面的还有十个人,而十九班统共也就二十来个学生。 窗户下是各年级放学的走读生,望过去黑压压一片的脑袋,声音嘈杂。 宋奕成靠着椅子,垂着眼皮,一边将那本物理练习册重新塞回桌肚,一边悠悠地解释道:“我以前在平行班,你们班把整个高中知识都学完了,两个班进度不一样。我暑假就狂补知识点,但看得很吃力。” 他皮肤冷白,衬得眼眶下的那一片乌青更加深重。 禾南想起打从转到十九班的第二天起,他就性情大变,总是沈默寡言地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没啥存在感的表现。 感情,是学废了? 作为上一个转进火箭班,卷生卷死,并成功上岸的前辈,禾南深表理解,她委婉地善意提醒道:“熬夜熬多了,不仅伤肾,还降智。” 宋奕成:“……” 彼此沈默一瞬。 他淡淡地撇过头,干咳一声,表情中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解释道:“咳,作息一时没调过来。” 但禾南内心还是想尽量不要和他有那么多交集,她又惯不是扭扭捏捏,左右逢源的性格,於是干脆直白地问:“你为什么不请教别人?” 宋奕成没出声,扣着背包带的手指提了下书包,下巴懒散地朝禾南一擡,示意她看看周围。 禾南顺着他的动作视线瞥扫一圈,然后发现个问题。 她选座一直选的是最靠窗边的那一列,因为她喜欢看着窗户外那颗梧桐树发呆。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一阵风吹过时,树叶哗啦啦作响。 然而她个子还矮,却偏偏喜欢坐最后一排。以前,她这个位置就是这列的最后一个,现在,变成了宋奕成。 所以,离宋奕成最近的座位只有两个。 一个是沈嘉嘉,另一个就是她。 “……” 禾南认命的放弃抵抗,点点头:“好吧。” 她青葱的指节勾开书包的拉链,里面统共装了三本书。她拿出最大的那本五三,将宋奕成的试卷小心翼翼的夹在内页,然后一起装入书包内。 动作间隙,她抽空看了眼宋奕成,说:“还有什么其他我能帮得上忙的吗?”停顿片刻,她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刚刚你那个要求,就算你不提,我也不会拒绝来自一个‘同班同学’问题的请求,你的忙我好像还得不够诚意……” 她越说音量越低,逻辑乱糟糟的。 这时,后门的门框旁冒出一排脑袋。李星河喊道:“宋草,你今天咋磨磨蹭蹭的?刚兄弟们等在楼下,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宋奕成朝门口瞥了眼,那门框仿佛一根葫芦藤,整整齐齐挂着七个短茬脑袋。他嘴角抽了抽,单手撑在桌面上站起来,另只手将椅子推进去,肩上跨着包向后门蹦跶去。 高高大大的背影清瘦,却并不单薄,留下一句:“你要是有空,就明天帮我带份早餐。要是没空,就算了。” 说完,并不理会她有没有答应,人已经消失在长廊外了。 禾南:“……” 所以,她应该是有空还是没空呢? ** 回去的路上,夜色浓稠。同安市又下起了一场雨,闷热的空气一下转凉。 禾南撑开还在淌水的雨伞,将它留到阳台上。她单手撑在鞋柜上,半弯着腰换鞋,对亮着灯的客厅喊道:“我回来了。” 客厅内,五十四寸电视里在播放着家庭狗血肥皂剧。 兰芝迷瞪着眼从酒醉中醒来,真丝睡裙边缘垂落到地毯上,晕开一圈淡红色的的酒渍,旁边摔着一只红酒杯,杯壁还附着一绺红酒。她眯着眼皮盯着禾南看了好一会儿,才从混沌的记忆中辨认出她的女儿,她低低应了一声,嗓子哑的厉害。 禾南皱起眉头,去厨房倒了杯热水,她握着温热的玻璃杯壁递给兰芝。一靠近,刺激的酒气直直往鼻子里钻,她冷冷地问:“我爸是回同安了没回家住,还是你又听别人说了什么,给我爸打电话,结果他一通不接,借酒消愁?” 兰芝轻嗤一声,浑浊的目光盯着禾南湿哒哒贴在腿上地裤脚:“前一个,身上怎么湿了?” 两句话间没有 丝毫衔接,但禾南听懂了:“雨大,从教学楼走出来,学校里有段路面积水了。” 兰芝接过热水抿了几口,迷蒙的视线盯着黑漆漆的窗外,喃喃说:“原来外面下雨了啊。你爸从这扇门走出去的时候还没下,我一个人喝着喝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 夜色静谧,雨滴急促的敲打在玻璃窗上,鼓点密集,却让人神经末梢都舒展开了。兰芝说着说着,眼皮就阖上了,眉头却始终拧在一起,没放松。 禾南也没再说什么,沈默着把电视里肥皂剧的声音调低,扯了叠在沙发尾的薄毯给她盖上,就起身往房间走。 肥皂剧浮夸的台词声悉悉索索,沙发上醉得不省人事的兰芝,眼皮紧闭,好似已经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她却还是习惯性地支吾了一句:“你的卧室,不准关门。” 禾南的背影顿了下,她低低地应一声:“嗯。” 拖鞋声径直连绵一路进了卧室,漆红色的木门大剌剌敞着,没关,这是她们家的规矩。 电视里肥皂剧的狗血台词声变得模糊不清,几近消逝。禾南在书桌上撂下书包,她在桌旁停顿了片刻,走过去捞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指在微亮的屏幕上划拉几下,点进消息通知栏的微信消息,界面跳转一下,完整的内容出现。 【爸爸:闺女,今天爸爸从津北回来了,给你带了礼物,明天爸爸去学校接你放晚自习好不好?】 两分钟后,那头又发了一条。 【爸爸:不要告诉你妈妈。】 禾南垂着眸,没什么表情地在键盘里敲了个“知道了”回覆过去。等了十来分钟,明知道这个点禾兴民不可能回,但禾南还是等到恰好低电量模式的手机彻底死机。 她给手机插上充电线,就走回书桌旁,将宋奕成的试卷铺平摊开,又翻找出纸笔,坐在椅子上写了起来。 少年的字遒劲有力,不是什么流行的瘦金体或楷体,就是他自身的风格。就如同他这个人般,坦坦荡荡,肆意锋利。 城市稀落的灯火在暴雨中明明灭灭,整座城市沈眠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一根笔,一个晚上,创造一个奇迹。 ** 凌晨四点,禾南刚躺下。 低沈压抑的乌云布满天空,天边炸响一声闷雷。 狂暴的罡风无休止的撕扯着墙皮。剧烈的风夹杂着急雨,像是暗夜中悲鸣的呜咽声,惹人揪心。 同样的雨夜,变幻闪烁的红绿灯十字路口,雨水不断稀释鲜血。 那个少年惨白的脸,和黑漆漆的眼睛。血水在他身下淌开。 …… 半梦半醒中,仿佛那摊血还在往她的脚下淌。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孩,正立在床边盯着她看。 三秒后,禾南心悸般睁开了眼睛,看了眼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屏幕。 凌晨五点。 她大概只睡了一小时。 ** 第二日,禾南来得格外早。 火红的日出挂在东方。教室里没开灯,窗外那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遮天蔽日,光线有些昏暗。昨晚下了一整夜的暴雨,气温断崖式地比昨日降低了五度。 “啪挞”一声,禾南左手提着早餐,右手按亮灯泡。这会儿才发现,教室里只到了两个人,一个宋奕成,一个沈嘉嘉。 很巧,他们三还正好坐一块儿。 宋奕成的桌面摊着班上这暑假补课已经学完了的数学教材,他右手拿着根黑色中性笔。听见动静,也没擡头,笔绕着食指转了两圈。 禾南走近些,才发现他鬓角湿漉漉的,额前的发丝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滴水。他眼眶下的乌青更重了。 大雨持续了一整夜,一直到到凌晨六点才歇。 大概是他精神不济,在阳台水龙头那,洗了把冷水脸吧。不然,总不可能他一个走读生那么早就到学校了吧?那个点,学校的大门大概都没开。 禾南心想。 沈嘉嘉也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趴在课桌上,连扎的马尾都歪七扭八。她睁开了一只眼,声音倒是挺高昂地跟禾南打了声招呼:“早啊,班长!今天你怎么来这么早?” 沈嘉嘉跟着老沈住在同安一中的教师公寓,就在学校隔壁,步行三分钟就到校门口了。一般情况下,她都是班里最早来的。 而禾南平时坐公交车上学,虽然家离得也很近,但算上等车的时间,大概花二十分钟。 听见禾南的名字,宋奕成笔尖一顿,擡眼向前门望去,看见禾南今日一身蓝白校服加小 白鞋。人正经过讲台,手里提着热乎乎的油条和豆浆。装食物的袋子表面蒙了层薄薄的水雾,间或凝聚成颗小水珠滚落。 禾南低低回了声“早”。熬夜带来的后遗症,像块沈重的石头压在她的脑袋上。整个人昏昏沈沈,浑浑噩噩,看着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没精打采,反应迟钝。 看见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沈嘉嘉问:“班长还没吃早饭?” 禾南拎着食物袋子,一边将塑料袋放到宋奕成桌上,一边随意地回:“吃过了。” 沈嘉嘉:“!!!” 沈嘉嘉一下神色激动起来,仿佛吃了个大瓜,手指着禾南跟宋奕成,嘴跟机关枪似的:“你们俩!什么情况啊,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其他人知道不?” 她惊讶得双手捂住嘴,然后一掌拍在禾南的肩上,语气郑重:“你俩注意藏好,要让我家老沈知道了,肯定拆了你们。” 禾南面色疲倦地仰在椅子上,背抵上宋奕成的桌沿,从书包里翻出物理试卷递给他:“谢谢你的试卷。”后面迟迟未接,禾南转过头,淡淡地瞥扫他一眼。 少年声音有点懒:“抄完了?” “嗯。” 宋奕成手指间夹着笔,去接禾南递过来的那沓试卷。笔尖不经意间,轻轻划过禾南的耳廓。感觉微妙瘙痒,禾南跟诈尸了似的,蹭的一下坐得笔直。 他没觉察出这异样的细节,偏头正跟沈嘉嘉辟谣:“我俩,只存在你所看见的py交易。” 沈嘉嘉疑惑地看了禾南一眼,然后痛心疾首:“班长,你居然当着我这个物理课代表的面,承认抄物理作业!”语气一转,义气冲天:“我当然是不会举报我的好朋友的!” 她曲着食指和中指,敲了两下宋奕成的桌面,声音不自觉压低,就像特工在秘密接头:“我呆会儿收作业,禾南的那份放顶上,你的那份放最底下,隔得远远的,老沈肯定不会发现的。” 禾南这会儿有了点精神头,头歪了下:“大恩不言谢。” 宋奕成肩膀散漫随意地抵着墙壁,水笔在课本上勾了一笔公式,嘀咕一声:“应该不会这么霉吧。” 结果,宋奕成发现他这个夏天,除了倒大霉外,就得要倒小霉。 上午第一节数学课下课,接着是大课间。广播里放着操场集合的音乐,楼道里一片脚步声。 坐门口的男生指着窗玻璃,传话道:“刚刚数学课时老沈来了,让你俩一下课就去办公室找他。”那男生声音顿了下,皱着眉头在回忆,补了句:“他说请你俩喝茶。” 禾南:“……” 宋奕成:“……” 罚站 罚站 楼道里上上下下的学生很多,声音嘈杂细碎。 老沈的办公室在十九班隔壁,出后门转个弯就是,这间办公室里都是教高三这届的物理老师。 禾南和宋奕成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宋奕成在前面,禾南有些胆怯,落在后面。 禾南的视线全被这个高大的背影遮挡。少年的身量很高,肩膀平直开阔,脊背清瘦却不单薄,给人种顶天立地的可靠感。 进门时,老沈正慢悠悠地用烧水壶烧水。老沈这个人很讲究,喜欢喝茶,却不用办公室饮水机里的水泡茶,偏偏喜欢喝自己烧出来的水。 同安一中的大课间,不仅学生要跑操,老师也得在操场集合进行体育锻炼。此刻办公室里除了老沈,只剩下一位头发花白,身材发福的老教师。 他鼻梁上顶副老花镜,眯着眼睛,费力地拿红笔在学生的作业本上勾勾点点。 这位老师禾南认识,是她以前在重点班的物理老师,叫何育才,明年就要退休了。 仿佛背后长了双眼睛,老沈正将烧水壶的插头插进去,依旧背着身,却拿腔拿调的对他俩说:“来了?看有什么空椅子拖到我的办公桌面前,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压迫感十足。 办公室里的椅子都是纯木头的,很沈重。禾南刚握住椅把手,就见宋奕成一手一个,随意拖了两把椅子,并在一起放下。他手臂冷白,上面脉络清晰的青筋因为用力,形状突起。 “谢谢。” “嗯。” 两道声音细若蚊蝇,仿佛只是彼此的错觉。但宋奕成独独看她一眼时,又有点狼狈为奸,暗度陈仓的意思。 老沈转过身来,招呼两人坐下,同时自己也坐回椅子上。 办公室角落里烧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翻腾着,窗户外是上千人跑操传来的气势雄壮的口号声和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何育才老师悉悉索索地批改着作业。 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禾南此刻却坐立难安。她以前可能算不上个好学生,却绝对是个乖学生。作业不一定认真写,但乖在一定要交,老师的说教不一定会听,但乖在只敢背地里偷偷反驳。 老沈一直不开口说话,反倒用逼仄的眼神逼视着二人。 与禾南不同,宋奕成反倒显得游刃有馀。他随意自然的落座,见水烧开了,还懒懒散散的询问道:“沈老师,要帮你掺水吗?”目光真诚,明明是讨好的动作,但他偏说的坦坦荡荡。 禾南瞧着眼睛都快瞪直了。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的!理直气壮! 大概高中班级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他们和所有人关系都好,就连班级外也可以呼朋唤友,永远是浩浩荡荡一群人的主心骨。 甚至明明是课堂上具有权威的老师,他们也能插科打诨的开玩笑,就像是朋友一样。 他们大概永远不缺朋友,活得就像是熠熠生辉的小太阳。 老沈斜斜地睨他一眼,脸色倒是缓和了些。他倒像是得了什么指令般,屁颠屁颠地去掺水了。 接着,禾南听见老沈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禾南啊,你来十九班也有一学期了,现在升上高三,这学习上和生活上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困难啊?” 这开头一点也不直白,就那么绕着弯子说话,字里行间又是满满的暗示。 禾南抿抿唇,摇头:“没有。” 老沈抱着胳膊,眼镜依旧夹在脑门上,目光如炬:“那你跟我说说你最近的学习状况,能有多详细就有多详细,至少十分钟。” 禾南:“……” “我最近的学习计划进展的很顺利,老师布置的作业量不多,我有很宽裕的时间进行课外拓展。新开的第一轮覆习,我发现很多知识漏洞,最近这两天计划开始抄整本生物书,这学期应该可以完成……” 大课间的跑操音乐已经停了,楼道里挤满如潮水般上楼的学生。 禾南也不知道自己具体说了多久,反正嗓子都快冒烟了。熬夜的后遗症也还在作祟,大脑昏昏沈沈,嘴皮子上下一碰说了什么,她自己也记不清了。此刻,她已经被老沈的酷刑折磨地心力憔悴。 期间,宋奕成同学贴心地先给她拿了个纸杯倒水,还特地问了句:“水,还是茶?”禾南窒息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他自作主张地给禾南倒了杯热水,又慢慢悠悠回去给老沈泡茶。 禾南眼红地看着少年都快把那茶泡出朵花来了。但每每当她想要住嘴停下来时,又在老沈“继续”的冷眼中硬着头皮,就差把这周写完了多 少根笔芯,上周写完了多少根笔芯一起总结上了。 最终,宋奕成也赖不下去了,他卖乖地重新坐回禾南身旁。 老沈揭开保温杯的杯盖,薄薄的白雾升腾晕开,他浅浅抿了口:“所以,你知道我今天喊你进来,你犯什么错误了吗?” 禾南彻底放弃抵抗,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她低下头,乖乖认错:“对不起,沈老师,我不该抄宋奕成的试卷。” “什么?咳,咳,咳!你居然还抄宋奕成的试卷?”声量陡然拔高,老沈被水呛住了,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禾南有些傻眼了:“你今天叫我们来,不是因为这个吗?” 老沈又对着保温杯抿了口,舒缓下刚刚止住的咳嗽,振振有词:“当然不是!” 禾南:“……” 靠,她被老沈诈了。 旁边的宋奕成楞了一下,那双乌黑的眉稍稍挑起,脸上的笑显得有些荒唐。 他不轻不重的踢了下禾南的凳子,利落的下巴朝老沈擡了擡,意思是——你做的真棒,朋友! 禾南闭着眼镜,将头扭向墙壁。 她表示自闭。 倒是宋奕成,事到临头依然不见丝毫慌张的样子。他眼皮单薄,视线淡淡地看向老沈,死也要死的明白,声音不卑不亢:“那您叫我们来是为了……?” 老沈手中的保温杯“砰”地一声,杯底重重砸在办公桌上,震得禾南瑟缩一下。他大掌拍向高高一摞的暑假作业,最顶上是禾南拿份字迹清秀的试卷,按捺着火气:“禾南你瞧瞧,你的试卷做成什么水平了?隔壁水产学校欢迎你去养蝌蚪!” 实际水准被“欢迎去养蝌蚪”的宋某某,忍不住笑了下,锋利单薄的眼角向上勾了些。 “还有你,笑什么笑!你的练习册错的比这还离谱,十道你是有能耐全错完的!” 老沈又指着宋奕成,将他的练习册翻得哗哗响,满篇都是红通通的大叉叉。 禾南和宋奕成的视线在空气中无奈相遇。 感情,是抽查啊…… 老沈将令他血压飙升的作业扔给俩罪魁祸首,气势汹汹往敞开的门外一指: “你俩,给我罚站去!” 两道椅子拖动声。 快要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宋奕成双手斜斜插着兜,他脚下一顿,突然回头。禾南猝不及防,鼻尖撞上他硬朗笔直的脊背。 少年英俊的侧脸线条流畅,挺拔的鼻梁优越出众,表情很冷,语气却很温顺:“老师,我们能去教室门口罚站吗?这样还能蹭课听。” 禾南搡搡鼻头,觉得有道理,乖巧举手:“我覆议。” 隔壁桌的何育人正巧刚刚批改完作业本,他没摘老花镜,没认出是禾南。他自顾自的翻阅份讲教育的报纸,爱热闹不嫌事大,给有几十年革命感情的老同事火上浇油道:“哟,不愧是你火箭班的学生啊,这俩小同学还挺热爱学习的。” 老沈:“……” ** 同安满地都栽种着梧桐树,整座校园被盖在苍翠的绿荫下。 刺眼的阳光透过高大梧桐树的枝叶缝隙,撒在教学楼狭窄的长廊里。 宋奕成正好站在那片斑驳的光影中,微风吹过,树影晃动。 教室里,语文老师她清丽柔和的声音念着一首词,树荫里蝉鸣高歌猛进,热烈而悠长的日头,让人想打个盹。 他懒懒散散地半眯着眼皮,尖锐的眼角变得柔和。 禾南和他并排站着,开学后的校园人来人往,不时有学生投来探究的眼神。她埋着头,说:“对不起。” 宋奕成懒洋洋地擡了下眼皮,视线瞥扫下去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头顶圆鼓鼓的花苞头,问:“干嘛?” 禾南:“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长廊里不断有人路过,碰见认识的,身旁的少年还一点都不害臊的打着招呼。 “宋草,站岗呢?” 他耸耸肩:“可不,还是义务劳动。” 他所谓的熟人可真多。禾南视线里,又一道高高大大的男生背影与他挥手道别。 宋奕成蹲下身子,在系着鞋带。风吹过,连发根都在轻轻地荡漾着。他好像此刻心情还不错,不咸不淡一句:“你还算有点良心。” 禾南:“……” 沈默良久。 禾南低头偷偷看了他一眼,少年的发顶蓬松柔软,头发黑色浓密,却被他剪得很短,很是利落干净。 班里的每一个男生都比禾南身量要高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一个男生的发顶。 他系鞋带的动作很慢,修长的手指不慌不忙,上下翻飞着对付运动鞋上那两根白鞋带。 哪怕一件小事,都能被她玩出花样来。禾南看得倒也不算枯燥。 到最后一步时,少年突然冷冷地开口:“班长,这件事咱俩扯平吧。” 禾南:“啊?” “要不是我试卷做那么烂,你也不会被叫办公室,那咱俩也就不会罚站。”他声音停顿三秒,加重了语气:“所以,之后我问你题的时候,你不能藏私!” 禾南有些好笑,啧了声:“我哪有那么幼稚?不过,那作业,那低到离谱的正确率,你认真的?” 宋奕成毫不犹豫:“当然啦。” 禾南纳闷了:“认真做的你还错那么多?” 宋奕成一楞,没脸没皮,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没学到那儿,都不会,不错那么多才怪咧。” 禾南:“……” 什么都不会,还能把作业“认认真真”地熬出来。 很奇葩,也很罕见。 宋奕成:“‘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的次是军队临时驻扎的意思,那次还有个文言文释义是啥?” 前言不搭后语,禾南没反应过来:“什么?” 教室里,语文老师黄梅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声音在讲台上来回走动。 她一头栗色卷发,相貌普通,嘴角下还长着一颗肉眼可见的黑色痣。气质和所有的语文老师一样,骂人的时候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 “同学们,次是高考文言文重点实词,除了刚刚讲到临时驻扎的意思,另外一个是什么啊? 二十多个人拖着调子回:“留宿。” “是住宿,停留!这次模拟考还真有人,在卷子上给我写简写的答案。”黄梅一手捏着课本,一手拿着粉笔,脸上挂着笑:“笑,笑什么笑!肖尔,说得就是你!这次给我长记性,要是高考的时候还犯蠢,你出去都不要说是我教的。” 全班哄堂大笑。 一墙之隔的教室外,宋奕成轻轻地哦了声。他一边继续挂了只耳朵放在课堂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禾南说:“你没听课?” 少年将鞋带紧紧一扯,懒懒散散地站起来,人又靠在墙上。声音欠了吧唧:“班长,你好逊啊。” 禾南:“……” 月考 月考 九月底,同安一中举行高三月考。 “叮铃铃”,最后一秒铃声准时响起。 监考十九班的正好排到老沈,他依旧眼镜夹在脑门上,人抱着胳膊在和年级主任吹嘘。铃响,他闪身立在教室门口,冲里面喊道:“好了,好了,考试时间到了,交卷子了。最后一排的同学收下卷子,齐整整给我放到讲台上。” 之前都是第一排的同学收发试卷,现在换成最后一排,倒也没差。 除了禾南他们这一列。 禾南乖巧地坐在位置上,桌面上右边放着试卷,左边放着答题卡,方便人收。右下侧的沈嘉嘉去收试卷了,她前面的男生在慷慨激昂地和隔壁桌的男生对答案,然后禾南瞥见第一排有个女生偷偷摸摸改了个选项。 场面一时嘈杂混乱。 这时,禾南感觉到宋奕成踢了下她的凳子,后桌传来一声:“喂……”她没理,自顾自地将笔和橡皮擦收进笔袋。 安静三秒,她的板凳又被踢了下。 禾南后背抵上他的桌沿,冷冷地侧过脸,硬邦邦地说:“我是不会给你抄答案的,这是考试!”说完后,飞快地端正坐直。 又过了三秒,禾南的凳子被他用右脚勾住,直直抵到他的桌子。呲呲啦啦一声椅子滑动的声音。她手中的笔袋还来不及拉上拉链,里面的东西劈头盖脸破洞而出,掉到地面上。 禾南猛地转过身去,没好气地说:“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举报给老师了!” 一地的鸡零狗碎,有根笔的笔帽还摔掉了,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白嫩的橡皮擦也在地面上滚落几圈,染上灰扑扑的灰尘。 宋奕成一楞,下意识说了声:“对不起。” 禾南清澈剔透的眼睛瞪得圆滚滚的,正气凛然地说:“想作弊,没门儿!” 宋奕成:“……” 她愤愤地将椅子拖回去,像是远离什么脏东西似的。 才安静三秒,宋奕成又戳了戳她的肩膀。 禾南蹭的一下直起身,眼底燃着火气,吼道:“宋奕成,你有完没完?” 一时,所有人都诧异地看过来。 就连门口还在和年级主任吹嘘高考展望的老沈,也探了半个身子进来。 他看见讲台上已经上交好的一叠答题卡,又瞥间靠窗那列每个同学还摊在桌面上的答题卡,严厉地说:“怎么还没有人收试卷?班长,你有什么问题?” 禾南用指控的眼神看向宋奕成。只见他肩膀抵在墙上,懒懒散散地晃了下左脚,冷白的手一指:“你觉得,我的脚像是能收试卷的样子吗?” 沈默一秒,禾南一脸憋屈地说:“你刚刚,就只是想让我收试卷?” 他冷冷淡淡地点点头:“对。” 禾南:“……” 门口的老沈抱着胳膊,看样子,似乎要进来:“禾南?” 禾南温顺乖巧地应了句:“没什么。”还没说完,只感觉怀中被人塞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答题卡。 宋奕成两条长腿大剌剌地敞着,右手搁在桌面上,食指点了两下,他咧着嘴笑得欠扁:“谢谢班长大人代劳。” “……” 禾南急急忙忙地收完她们小组的答题卡,与讲台上的并在一起,往台面上一摞,码的整整齐齐。 她将收完的答题卡递给老沈,老手一边接过,一边老神在在地拍着禾南的肩膀:“这考试啊,心平气和才是最好的状态。你这一天天的,做事不沈稳,也不大气。” 禾南不知老沈脑补了什么,只低低应了句是。 老沈将答题卡装进密封袋里,夹在胳肢窝,给十九班宣布了个好消息:“你们考完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学校国庆高三放假五天,但我们班的必须提前两天返校。” 我…… 全班同学刚想爆句粗口。 老沈看见他们哀嚎一片的模样,镜片背后的眼睛闪了闪,又说:“不过啊,我跟科任老师说了,不布置作业。” 肖尔蹭地一下跳起来,振臂高呼:“爽惨了!老沈,我爱你!” 班级内一片躁动,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根本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 老沈神秘莫测地笑了下,最后还是得给他这群学生紧紧皮,说:“不布置作业,不代表就没有作业。这三天,你身边的同学,你未来的高考对手,一定会有人就像呆在学校里一样,认真学习。所以……” 禾南听见沈嘉嘉小声嘀咕一句:“切,我才不信那个男人会这么善良。 ” 果不其然,老沈轻轻咳了声,然后拔高音量:“三天的假期里,你做了什么作业,请你把你的作业以纸质版的形式,上交到我的办公桌上。” “……” 踏马的,这是逼他们班级内讧,看谁能把谁卷死是吧? 不愧是他啊,心脏老沈! 老沈眯起眼睛,视线锐利的扫过全班,点了宋奕成的名字:“宋奕成?” “在!” “你作为刚转进班里的新生,这水桶里最短的那块板,我觉得你是个能狠下心来成大事的孩子,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 宋奕成:“……” 给个甜枣再扇个巴掌,众人朝宋奕成这边看过来。 他倒一点也不局促,中性笔绕着食指转了两圈,停下来搁在桌面上,坦坦荡荡的点点头:“自然是的。” 好窒息的回答…… 开学这一个月来,新同学的努力他们是看在眼底的。几乎每个人都被他问过题,有人嫌他烦,他也见怪不怪,顺势接几句玩笑话,然后没脸没皮地继续找下一个同学。 这其中,问的最多的就是禾南。 禾南被他缠着,每天说的话,都快比得上性格社牛的沈嘉嘉了。 卷吧,卷吧。 十九班的学生仿若世界末日降临,一个个收拾东西时也一脸行尸走肉样。 渐渐地,嘈杂声如潮水一般退去。教室里只剩稀稀拉拉几个人。 禾南没走,她在等爸爸来接她。在她身后,宋奕成也没走。 此刻,他不覆以往地没个正经样。 他一手拿着卷子,一手捏着方才发下来的答案,眼神来回扫视对比着。然后,放下试卷,红笔和黑笔交换着,在作业本上重算错题。 教室安静,写字声悉悉索索。 这时,十九班的体育委员,从讲台漂移到禾南的桌子旁,说:“班长,正好你还没走,国庆过后的秋季运动会你要报什么项目?” 突然找上她,禾南一脸不解,问:“不能按惯例走?” 禾南运动细胞极其不发达。 高一刚进校时落在最后,被安排到女生谈之色变的八百米。偏偏小姑娘人又较真,跑到一半,人昏倒过去。当天运动会还有市里边的领导观赛,发生学生“受伤”事件,学校里挨了一顿痛批。 至此,禾南“弱柳扶风林妹妹”的称号就在班主任里边传开了,她也每每落得个清闲。 体委手里捏着报名表,被禾南干净清澈的眼睛直白盯着,一人高马大的男生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后脑勺,解释说:“这次不行,市里教育部今年格外注重学生身体素质这一块,学校规定每个人都必须报项目,一展所长。” 禾南仰着头看他,思考了会儿,说:“那,还剩下些什么项目?” 体委摇摇头:“不剩了。” 禾南:“……” 逗她玩呢? 体委看见她隐隐抽搐的嘴角,连忙将手中的报名表摊开放在她桌面上,一行行指给她看:“其他班人多,每个项目能分到两三个名额。咱们人少,每个项目正正好好上一人,就齐全了。” 禾南朝那一列名字从上往下扫过,视线滑到最后一格,她发现个问题:“宋奕成呢?怎么没他名字?” 体委顺势接过话:“宋奕成因为情况特殊,被安排到校联晚会上去表演节目了。” 禾南:“所以……?” 体委手作拳放在嘴边,心虚的咳了两声,干巴巴地说:“所以,你得跟他一起出个节目。” 禾南:“……” 听到这,宋奕成不动声色地擡了擡眼。他看见少女那段白嫩纤细的脖颈,和扎得乱糟糟的丸子头,小碎发跟吞了炸药似的,张牙舞爪,有些嚣张。 禾南正巧转过头。 视线在空气中自然地相遇。 体委拿上报名表,逃命似的跑得飞快,留下一句:“你俩好好沟通,出个好节目,给咱班长脸争光。” 禾南默默开始收拾书包,视线刻意不去看他:“喂,宋奕成,你有什么特长吗?我可以迁就迁就你。” 田径生有什么特长可以上台表演的呢?禾南想了会儿,实在想不出。 难不成,给底下观众表演个光速下台? 宋奕成笑了下,人后仰,后背靠在椅子上,手里转着笔,眼睛一直盯着试卷:“我都行,看你。” 这就跟你问别人吃什么,他回答随便一样。 莫名地,禾南没了 商量的兴致。她表情冷淡下来,没什么情绪的回了句:“哦,那再说吧。” 紧跟着,禾南心里莫名窜起了一股无名火。也许是因为这个她避之不及的少年,却每每阴差阳错地绑在一起,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反正这破节目,就他俩,铁定完蛋!爱咋咋地吧。 补习班 补习班 翌日。 国庆假期第一天,禾南中规中矩地背着书包,等在路边。 艳阳高照,柏油马路被太阳晒得发烫,一辆黑色奥迪慢悠悠地驶停在禾南面前。 一声沈闷的关门声。 车内的空调开得很足,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禾南原本汗湿贴在后背的棉质布料一下凉沁下来。她在后排落座,将书包和手机放在另一边,脑袋靠着车窗,眼皮渐渐合上,有些犯困。 禾兴民缓缓踩下油门,看似在专心致志地开车,却频频看向后视镜,窥探后排的情状。 猝不及防地,禾南睁眼的瞬间,捕捉到后视镜里禾兴民来不及闪躲的视线:“爸爸,你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禾兴民娴熟地打了个方向盘,车汇入大道:“闺女啊,你更喜欢爸爸,还是更喜欢妈妈啊?” 禾南一楞,说:“突然问这个干嘛?” 正巧绿灯闪过去,车等在斑马线外。禾兴民讪笑一声:“没事儿,就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个问题,哈哈哈哈。” 这时,后排的手机嗡嗡嗡接连震动好几下。禾南随意地敷衍了声哦,然后解锁屏幕,点开微信。 【九点水:喃喃,你快过生日喽,想要啥子生日礼物咧?】 【南瓜饼碎了:我要是跟你说了,我收礼物都没得惊喜感了,自个儿想去。】 微信那头的九点水是江汪洋,她是禾南有且仅有的闺蜜,当之无愧最最最要好的朋友。 好到哪种程度?玩笑随便开,吃饭厕所体育课都形影不离,可以相互交换彼此的少女心事。 江汪洋刚进同安一中时,成绩名列前茅,也因此早早被选入物化火箭班。禾南上学期刚转到十九班时,她一句“要不要一起去上厕所?”,两个女孩儿的关系迅速升温,没几天就演变成无所不谈的革命友谊。 可惜,高二下学期一结束,禾南在十九班站稳脚跟,而江汪洋却被淘汰了。 在十来岁的年纪,分别总是要痛哭流涕一场的。 最终,江汪洋慢慢平息啜泣,哽咽着说:“禾南,虽然我不在十九班了,但我们还可以一起去食堂吃饭。以后每天中午,我在年级表彰栏的那个坝坝等你。” 【九点水:好嘛,我肯定给我好姐妹在成人的那一天献上份大礼!】 【南瓜饼碎了:^-^】 车窗上城市的倒影飞速向后退去,禾南捏住手机等了会儿,对面没再来消息。正当她将手机再次随意丢到后座,又跟着嗡嗡两声震动。 【九点水:喃喃,听说我被淘汰后,宋奕成补位进去了。】 【九点水:你知道宋奕成吧?我们同安的那个校草,是个体育生,成绩跟你们比也就一般般。】 【九点水:你说,他是不是走后门的?】 禾南垂下眼,车窗上的影子映在她的脸上,明明暗暗。 禾兴民从小便教导禾南“未知全貌,不予置评”,所以她不喜欢在背地里议论别人。刚刚打了句不知道,又咬了下唇,停顿三秒,全删了。 十来岁时的好朋友,难道不应该无理由无条件地给对方撑腰吗? 怔楞之际,对面又来了条消息。 【九点水:如果我和他一样有硬关系,我是不是就不用被淘汰了?】 同安一中的火箭班,最初是由年级前三十名组成的。 每一次大考,火箭班的学生如果排至三十名开外,则立刻被淘汰。而重点班和平行班的学生,连续三次大考杀入三十名内,则升入火箭班。 换而言之,火箭班的人数并不是固定的,补位并不一定伴随着初始成员的淘汰。 只不过,淘汰的人每学期都有,而补位的可能一整年也没一个。 禾南也曾经面临过这种恶意,面对一个外来者,有些人自然而然地会把她排除在十九班这个小团体之外。因为,他们认为,是禾南抢走了本该属於他们好朋友的位置。 至於宋奕成,他是怎么升入十九班的?禾南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两点,少年基础不好是真,学习拼命也是真。 禾南认真想了会儿,敲下一句: 【南瓜饼碎了:汪汪,你可以重新考回来!就像你遇见我的时候,我可以做到,你也一样可以做到!】 【南瓜饼碎了:汪汪?】 等待良久,这次对面是真的再没来消息。 禾南闷头从书包里掏出本高考必背词汇,看半天也看不进去。心里像无数只小蚂蚁在搬家,乱糟糟一片, 莫名的烦躁。 车头拐入梧桐巷,这巷子两边种满高高大大的梧桐树,分割开人海车流,绿茵如盖,市井繁华。 梧桐巷算是同安市最老旧的街道。这些年,同安市发展飞快,许多本地人靠拆迁就拆成了暴发富,一幢幢高楼大厦拔地而起。 而梧桐巷毗邻同安一中,位於市中心,地皮太贵,小巷却狭窄,一直被搁置至今。现在,梧桐巷的地皮更是被炒成了天价,更没人能接手开发了。 梧桐巷得以原汁原味将九十年代的风味保留下来。 巷内每十几米就有根电线杆戳那儿,电线杆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各色小广告。禾南站在一根电线杆下,同禾兴民挥手告别。 禾兴民从车窗探出头:“闺女啊,国庆就放三天假,你还给自己报三天补习班,同我做生意的那些大老板里就我家的闺女最厉害!但你要是觉得学累了,咱就不学了!” 禾南背着书包,大拇指撩了下肩带,心里暖呼呼的,软软喊了声:“爸爸……” 车后传来“嘟嘟嘟”的喇叭声,骑着小电炉的车主带着个安全头盔,吼道:“挡人道了!” 禾兴民点头颔首回了句:“马上开!马上开!”然后朝禾南丢下一句:“你不去上课,补习费是可以退的。” 最后,车尾火急火燎地扬长而去,车屁股给禾南吃了堆汽车尾气。 禾南:“……” 补习班在爱乐琴行的上面,位置很是隐蔽。通往二楼的扶梯也被建在爱乐琴行后门,巷子里往来路过的行人不打眼细看,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这个补习班没挂什么广告牌,生源都靠背地里神通广大的家长们私相授受,里边给补课的老师据传都有过高考出题经验,名额难求。 建筑年代久远,外面长满了爬山虎,墙皮斑驳,有淡淡的潮霉味。 禾南踏上楼梯,穿过长廊,在挂着高三数学集训班的牌子门口停下来。 此刻还没到规定的补课时间,老师不在,狭窄的房间里不远不近地坐着三个人。看模样,面庞成熟中还有些稚嫩,估计是和她一样来补课的学生。 逼仄的空间内放置着一张讲台,和四张课桌,最前方的墙壁上挂着块大黑板。那四张课桌两两并到一起,分成两排。 都是陌生人,禾南也不是自来熟的性格,没打招呼自顾自地朝房间里唯一的空位走去。 她一边径直往里走,一边打量起和她临时同桌的男生。 那男生肩膀平直,黑色的运动服外套被他拉到顶遮盖了下巴,银色的拉链随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他右手撑在额头上,食指和中指间夹了根黑色中性笔,转着笔。他发色纯黑,任由前面两人打打闹闹,他半点眼皮没擡,全神贯注地盯着胸膛前的试卷。 破碎的阳光照耀在墙皮外的爬山虎叶片上,像浮动的片片金鳞。 馀下斑驳的光正好落在他肩头,恰到好处,模糊了他的五官,却能隐约看出少年优越的轮廓。 毫无疑问,这是位氛围感大帅逼! 就是,怎么看上去,这么的眼熟? 那少年似乎刚刚抓到了什么破题窍门,他手指一顿,那根黑色中性笔因为惯性飞了出去。 “咻——”一声,禾南还刻意往左侧了一步,那根中性笔还是打在禾南背着的书包上,然后啪挞一声,掉落在她脚边。 奶白色的书包留下道歪歪扭扭的黑色划线,特别扎眼。 狭窄的房间里响起宋奕成熟悉且诧异的音色:“班长?” 真是,冤家路窄。 禾南心里叹了句。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冷淡地点了下头,算作回应。然后也没弯腰捡起那根黑色中性笔,兀自朝座位上走去,扯开书包拉链,将里头的试卷摆在课桌上。 全程,没看她的这位新同桌一眼。 宋奕成锋利的眉尾一挑,看眼禾南,又瞥了眼还躺在地上灰溜溜的中性笔。他人高高大大,俯身长手一勾,就将笔重新勾回手中。 禾南在他身旁默不作声,闷头拿笔写题。 他支着头,看了会儿。 一见面,火气就这么大啊…… 少年单薄锐利的眼角斜斜下垂,眉拧着,生平第一次为了个女孩子纠结,比他做道数学压轴大题还难。 既然如此。 他是不是得哄哄她啊? 钢琴 钢琴 补习老师指着黑板上的椭圆图案:“这道题呢,首先我们要假设存在满足条件的直线l,题目中给的a点在椭圆外部,当直线的斜率不存在时,直线l与椭圆无交点……” 上课的时间过得飞快。 老师搁在讲台上的手机“滴滴滴”开始震动,他放下粉笔走过去关掉闹铃,说:“这道题同学们自己下去思考一下,我们下午再继续。好了,你们去吃午饭吧。” 话音刚落,前排一阵椅子响动声,禾南眨眼的功夫,那两人就拐出门口了。明明只有两人,却跑出了万马奔腾的气势。 禾南的数学有点偏科,黑板上那道题她好像隐隐抓到了思路,却怎么也戳不破那层窗户纸。她性子较真,闷头捏着笔戳在草稿纸上,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 身旁的宋奕成拉开椅子,黑色挎包斜背在身后,用手机敲了敲禾南的桌面:“喂,一起吃午饭嘛,我请?” 禾南化简了公式,代入数字后越算越快,头也不擡:“不需要。”说完,就像是专门来拆她台的,肚子“咕——”的叫了声。 楼下人海车流,声音嘈杂,补习室却狭窄,仅有她和他两人。禾南笔尖顿了下,白皙的耳朵上缓慢爬上层绯红。 他还是没走,搡搡鼻尖,觉得帅哥适时的装聋作哑是有必要的。面上跟没事人似的,只嘴角似笑非笑,下巴朝禾南的书包一擡:“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禾南不理他。 少年黑亮深邃的眸子看了她三秒,然后蹦到禾南课桌前。大概是觉得居高临下地站着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所以他摇摇晃晃地半蹲下来。 他的动作带起一阵风,混杂着种牛奶味的沐浴露的味道,无意地扑了禾南一脸。 两人的视线相撞。 他嘴唇很薄,不笑时冷淡,笑起来却很温柔。 梧桐树荫投下来的阳光热烈。在这条种满梧桐树的老巷子里,灼热的季节也变得柔和:“班长,赏个脸呗。” 太近了…… 近到能一眼看清他额前毛茸茸的碎发,眼睑处浓密的睫毛。 还有他眼睛里属於她的倒影。 扑通,扑通。 又是那种跟鬼迷心窍一样的心跳。 停下来!不准跳! 可是心脏它根本不听话。 禾南扔下笔,硬邦邦地说:“我说,我,不,需,要。” 宋奕成挑挑眉,讪讪地回:“好吧。” 那件黑色运动服外套被他搭在椅背上,这会儿,只一件黑色的宽大短袖松松垮垮套他身上。 宋奕成大步流星朝外走,那衣角很快消失在门口拐角。 脚步声渐渐远去。 禾南垂着头,沈闷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安静的补习室内又响起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楼下车来人往,繁华喧嚣。有卖丁丁糖的小贩沿街串巷,敲着铁片的叫卖声,汽车缓慢得跟蜗牛爬一样,按得震天响的喇叭声,还有附近小酒馆男人们稀稀拉拉的拼酒声。 良久后,禾南在草稿纸底写下“存在过点a的直线l与椭圆相交於c丶d两点,使fc=fd”,笔尖在末尾欢快地戳了个点。 她偏了偏酸痛的脖颈,书包还塞进桌肚里,只拿了个手机打算去巷子里随便吃点什么。 连接一二楼的楼梯是露天的,梧桐巷潮湿,爬山虎随处可见,楼梯的扶手也绿意冒头。 禾南正下楼,听见楼下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 一小孩儿哭诉道:“大哥哥坏,抢我糖吃!” 男声没脸没皮:“谁规定男孩子长大了就不可以吃糖了?” 据理力争:“可那是我的糖!” 欠了吧唧:“那是摆在桌子上的,不是你的。” 那小孩儿嚎啕大哭,震天撼地。 那男生许是被哭得不耐烦,他正经起来:“不许哭!既然你也想吃,那我们用男子汉的方式来解决。我们来比一场,谁赢了就谁吃。” 禾南走到楼梯拐角处,宋奕成高高大大的身影背对着她,对面那小孩儿只到他大腿根儿,一个鼻涕泡要破不破。 也许是出於心虚,她不动作也不出声,悄声停在楼梯洞口的阴影处,静静等这场闹剧过去。 那小男孩今天上午禾南还见过,是爱乐琴行老板的儿子,正是中二的年纪。 她刚踏进爱乐琴行的大门,那小孩儿瞅见来了个漂亮姐姐,赶忙爬到琴凳上。胖乎乎的小手指慌里慌张地戳下一 个个琴键,十分“陶醉”地沈浸在自己的演奏中。 曲罢,还羞答答走到禾南面前,两只手指搅在一起,臭屁哄哄的表示,他自小学琴,刚刚的曲子只是热身。 禾南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实际行动在他脑门上盖了个大拇指,保护下小孩儿的自尊心。 巷子里交通繁忙。 那小孩儿破涕为笑:“那我们就比钢琴!” 禾南见少年的后脑勺点了点:“行吧。” 小孩儿侧了下身,让开地方,故作大方地表示:“那你先来吧!我怕我在前面,把你秒杀成渣渣。” 这话童言童语,却一点儿也不客气。 宋奕成率先坐下,他抚了遍琴键,不知是不是错觉,清冽的声音带了分温雅:“行。不过事先说好,输了的话可不准哭鼻子。” “我才不会哭鼻子呢!谁要是哭鼻子谁就是小狗!” 禾南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是明晃晃看好戏的表情。 该怎么说呢?她认为宋奕成会翻车。 毕竟,田径生和钢琴这两个东西,其实很不搭边。 况且,禾南小的时候,就被兰芝女士送去少年宫学钢琴,她钢琴水平不低,高一时就考过了十级。 今早那小孩儿虽然有卖弄的成分在,但禾南耳朵一听,就能知道那小孩儿该说不愧是琴行老板的儿子吗,从小耳濡目染,天赋极佳。 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少年清瘦的手指摁下第一个音符。 黑白色的琴键上,柔和美妙的乐声从他手指底下倾泻而出。 他的音乐和他这个人完全不符,动听的音符就像彩虹般绚烂。 高大的梧桐枝桠在巷子里投下斑驳的光影,阳光照在他略微泛黄的脸颊,穿巷而过的风闯入这间小店,将他的黑色短发吹得凌乱翻飞。 空气闷热的刚好,那个瞬间,让禾南恍惚间觉得盛夏未过,肆意依旧。 ——漂亮啊。 禾南内心由衷地赞道。 因为她自己曾经也吃过钢琴的苦头,她知道漫长的练习是有多么的枯燥与艰难。 直至此刻,禾南恍然发觉,宋奕成其实是个很坚韧的人。 单看他练的田径和钢琴,这俩无论哪项都需要日覆一日的坚持,不适合投机取巧,只有熬过了枯燥和苦难,才能迎来出成绩的那天。 况且,一场突如起来的车祸,粉碎了少年的前程。 但他只用了一个暑假,就能风轻云淡的站在所有人面前,奋不顾身再次投入了“高考”这项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厮杀。 这个少年,脊背清瘦,却并不单薄。 宋奕成从琴凳上起身,转头与楼梯口的禾南对上视线。 他整个人似乎还未完全从刚刚的馀音中脱离,楞生生看了禾南好一会儿,清亮的眸子也如同彩虹般绚烂。半晌,他笑着说:“班长,你要去吃饭啦?” “你钢琴挺好的,应该练了很多年吧。”禾南思考了会儿,提议道:“校联晚会的节目,我们可以表演这个。” 还没等对面的宋奕成有什么反应,那小屁孩崩不住了,“哇——”的一声,如翻江倒海般,魔音缭绕:“打不过,根本打不过……” 宋奕成扒拉了下那小孩的脑门:“你自己说的,哭鼻子的是小狗!” 小孩儿一脸“你怎么可以这么过分”的表情,屈辱道:“汪!汪!汪!”面子里子这下彻底丢完了,像是受了天大欺负似的,哭声更尖利了。 禾南头疼的皱着眉,走过去。哭着的小孩子是无法沟通了,她只得好声好气地和宋奕成商量道:“要不,你把你兜里的糖先给他?你要是想吃糖,呆会儿我去巷子小卖部那里给你买一袋。” 只见少年斜背着个挎包,双手抄进兜里,人懒懒散散地立着,赖皮地说:“我要十袋!” 禾南:“……” 不是,你有那么爱吃糖吗? 大帅逼就不怕蛀牙啊? 这时,琴行老板从洗手间里出来,他在后背的布料上蹭着手上的水,笑着对宋奕成说:“谢谢你啊,小宋!这孩子一口蛀牙,今天早上刚去医院拔完牙回来。脸还肿的跟个猪头似的,趁我去洗手间的功夫,也不知又从哪个邻里街坊那儿骗到包糖,想偷吃。” 转头,对那小孩儿板张脸,说:“不准吃!你现在在换牙,以后都没糖吃。” “哇——”那小孩儿哭得更凶了,用眼神控诉着害他败露的宋奕成和禾南。 琴行的地板像是烫脚似的,禾南和宋奕 成一前一后,火速逃离开小孩儿的视线范围。 梧桐巷子青砖白墙,不过那白墙年生久远,墙皮已经开始脱落。墙上也不干净,布满着脏污的油烟和密密麻麻的涂鸦刻字,类似“某某某到此一游”“xxx是乌龟王八蛋。 巷子里开着不少吃食小店,店家一般都将竈具摆在门口,好让顾客看见他们干干净净的制餐过程。 薄薄的炊烟在一家又一家小店门口晕开。 禾南慢悠悠地沿着巷边逛着,还没想好吃什么。 巷子交通拥堵,但对在这出生,又在这儿长大的小小少年来说,这地儿熟门熟路,跟条泥鳅似的,将单车蹬得飞快。 背后传来阵“叮铃叮铃”的响铃声,只见一群初中年纪的男孩儿踩着脚踏板,从高坡上俯冲下来,脊背上的衣领被风吹出一个鼓包。 宋奕成回头看了眼,一个箭步,不动声色地走到了禾南外侧。 禾南视线在一家家吃食店招牌上划过,馀光瞥见他居然光明正大地走在她身旁。 停下脚步,面对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我不需要你请我吃饭,你不要跟着我。” 太阳晒得人发昏,宋奕成懒唧唧地抻了下脖子,欠欠地说:“真是可惜,这巷子,就这么一条道。” 禾南:“……” 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下,两人直立立地戳在那儿。 繁忙的小巷,人来人往,背后一声音粗犷的大哥还以为是俩小情侣在谈情说爱,抱怨道:“能不能走啊?耍朋友也别搁这儿啊。” 这声音烫人,禾南蹭地一下脸红了,支支吾吾半天,反驳了句:“你误会了,我跟他不是……” 粗犷大哥没听完,翻了个白眼绕过他俩走了。 而一旁的少年只一个劲儿笑,他笑得连肩膀都在发抖,也不知他在笑什么。 这笑,在禾南看来,恶劣十足。 他怎么能默认呢?烦死了! 那电线杆挨着两家店,一家罐罐米线,一家好吃家常菜。 两家店的服务员进进出出,厨师个个干得热火朝天,生意火爆,客满为患。 禾南先朝那家罐罐米线的店内探了眼,里边顾客一个二个都低着头大口嗦米线,乌泱泱一片的人头,楞是没找出一个空位。 无奈,人只好朝好吃家常菜走去。好歹还剩张能坐着吃饭的空桌。 只是,禾南刚坐下,手里抽着纸巾准备擦擦桌面。 她对面,宋奕成紧跟着懒懒散散地坐下。 少年视线欲盖弥彰地环顾店内一圈,茫茫然地说:“班长,好像只剩下这一张桌子了。” 禾南抽纸巾的手一顿。 他一定是故意的!!! 加微信 加微信 禾南从来没有遇到过脸皮这样厚的男生。他就像块牛皮糖,黏上了,就甩不掉了。 男人们的桌上大多搁杯小酒,酒桌上各种声音都有,吹嘘声,招呼声,划拳声,一浪高过一浪。 服务员腾不出手,迟迟没上菜单,禾南硬着头皮和他面对面坐着,气氛完全格格不入。 独处的时候就像给禾南上了把锁,把她禁锢了,一动不动。 她眼神根本就不敢看对面的宋奕成,只是漫无目的的划拉几下手机,又开始打量起店内的环境。 梧桐巷子里的店大多都没有安装空调,只几把大落地风扇对着有客人的地方,呼啦呼啦来回转着, 补习班虽然狭窄,但也是安了空调的。这会儿,离开冷气,又在毒辣辣的日头下走了段路,禾南开始冒汗。 她将防晒衫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又无所事事起来。 好在,店老板见实在腾不开人手,也穿着围裙,披甲上阵。 那老板瘦高,戴着副镜片挺厚的眼镜,五官普普通通,属於丢人堆里就泯然其中的类型。气质却有几分国人偏爱的儒雅,一点看不出是个开小饭馆的老板。 “这是菜单,看看都想吃点儿什么?” 对面的宋奕成懒懒靠在椅背上,垂着眼在看手机,偶尔单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字。 闻言,他眼也不擡,依旧在打着字,手机还嗡嗡震动几下,看样子似乎是在回微信。他下巴朝禾南擡了擡:“你点。” 禾南接过菜单,随意翻看了几页,菜式都挺家常的。出於礼貌,她还是问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宋奕成依旧在回消息,这会儿变双手了:“随便。” “——爱吃吃,不吃滚!”外头阳光火辣,店里更是热得像个蒸笼一样,那竈台像是要把人烤化了。店老板直接化身暴躁老哥,冷冷觑了宋奕成一眼。 怼的好,怼的妙,怼的呱呱叫! 禾南偷偷闷笑了几声。 宋奕成讪讪地放下手机,手机搁桌面上又接连震动了好几下,他没再理。反倒后背离开椅子,人也有了个正形,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挑食,啥都吃。” 话刚说完,店门口又传来阵喧哗,呼啦呼啦来了一群人。那群男生高高大大,人堵在门口,店里的光线似乎都暗了一些。 领头最高的那个,目光在人满为患的店里梭巡一圈,最后视线定格在某个角落,大步流星朝那桌走去。 禾南感觉那喧哗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从菜单中擡眼,看过去。 李星河一把勾住宋奕成的脖子,还和他挤身下的那把椅子,看禾南也在,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宋草,难怪不让我们兄弟夥来,感情有了小姐姐就忘了兄弟啊!” 宋奕成扒拉开李星河那只手,也不知道是在替禾南还是他自己解释,谑道:“谁想和你们这群,跟饿了百八十年的饿死鬼抢饭啊。” 李星河一副被渣男辜负的表情,双手捂上心口像中箭一样,接连后退几步:“有人呐,别看现在人模人样,以前不还是跟我们一样的泥腿子。” 宋奕成搡搡鼻子,没法儿反驳。 田径训练都是在一次次把人榨干到极限,然后实现零点零几秒的突破。这训练狠起来,吃饭个个都狼吞虎咽,宋奕成那会儿自然也不谈上什么优雅风度了。 特别是大夏天,那炙烤的太阳把皮肤晒成古铜色,田径生本来就瘦高,大家都是个泥猴样。 但宋奕成天生冷白,怎么晒也晒不黑。刚入队那会儿,还有两个私下说他娘们西西的。 至於后来,大家都被这位田径队队长治的服服帖帖的。 因为宋奕成基础是真好,训练起来也发狠,每次比赛成绩都漂亮的不像话。每次大赛从来没有出错过,给人种特别能扛事的感觉。 尽管这帮兄弟夥人已经站这儿了,但宋奕成还是问了禾南一句:“介意搭个夥吗?” 禾南放下菜单,摇摇头。 李星河看了眼这勉强能容纳下这一大群人的圆桌,说:“椅子好像不够?” 跟在最后不打眼的段念指着门口:“那有几把,我们拉过来拼一下,应该够了。” 哐啷啷一阵椅子响动声。 原本仅两人的冷清角落,此刻也和店内其它饭桌一样,热热闹闹。 宋奕成站起来,让他们放椅子。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安排的,宋奕成莫名其妙从禾南对面,变成坐在她身旁。 梧桐巷子里阳光绵长的贴着 地面。 座位很挤,少年的体温也高,偶尔交错的肩膀,将他发烫的体温传递给禾南。他身上的牛奶味沐浴露香味也挥发开来,甜腻的扑了禾南一脸。 混杂着少年人独有的薄薄汗味。 面前的菜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顺走,李星河和傅一辛头碰头,勾肩搭背,声音高昂地报着菜名。 “有没有可乐鸡翅啊?” “让我看看,好像没有。” “我想啃鸡翅,点个有鸡翅的菜。” “嗯……老板,再加个红烧鸡翅。” “还有酸菜鱼,水煮肉片,虾滑炒饭……” 那一阵又一阵的点菜声,让禾南怀疑他们几乎把菜单上有的,几乎全点了一遍。 李星河擡眼间,瞥见禾南犹疑的眼神,说:“宋草从来不会让女孩子请客的,这家夥家里贼有钱,不怕把他吃垮了。” 还是宋奕成看出了禾南真正的疑虑,安抚了句:“别担心,他们轮值天蓬元帅的,个个都贼能吃。” 轮值天蓬元帅?这意思,不就是说像猪嘛。 禾南撇过头,笑了声。 等李星河他们点完,宋奕成又把菜单要过来,扔到禾南面前:“看看,你还有什么想吃的?” 禾南略微扫了眼菜单,可以确认李星河就是把菜单上有的菜,挨个儿点了个遍。她将菜单推给宋奕成,摇摇头:“不用了。” 宋奕成一边把菜单递给店老板,一边再三确认道:“真的不用?” “够了,够了,够了。”禾南点头如捣蒜。 宋奕成点点头,说:“行,那就这些,麻烦你们了。” 也不知是出於宋奕成的客气,还是来了波大生意,店老板这会儿朝他笑笑,温和地说:“好咧,那我让厨房把时间短的菜先炒出来,让你们先吃着。” 这群男生可能是看有女生在,连度数低的啤酒都没点,被水煮肉片辣的吐着舌头,一个个对着玻璃瓶装汽水猛灌。 禾南注意到那些辣的菜,宋奕成是一筷子都没动,大多时候都夹他面前的那几盘,吃得不算快也不算慢。但在那群血盆大口的男生对比下,硬生生衬托出了“斯文”二字。 就吃饭这功夫,旁边有桌女生们已经偷偷看了这满桌的体育生好几眼,毕竟个个都是青春帅气,身形板正的体育生,确实有吸引人眼球的资本。 她们自以为看不出来,其实很明显,身在其中的禾南都察觉出些规律。她们看几眼,然后互相推推搡搡几下,收回视线,故作笑闹一阵,又看过来。 其中,停留在宋奕成身上的视线多些,也更久些。 禾南一边用筷子夹菜,一边看见围坐一桌的李星河他们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昂首挺胸的模样,吃饭都变得扭捏起来。 这一个个的,都开始装起来了啊…… 禾南心想。 唯独宋奕成,他依旧懒懒散散吃着菜,不慌不忙。也不知道是真没注意到,还是知道别人就稀罕他那个冷淡劲儿。 又过了会儿,那桌有个女生突然站起来,还在红着脸低头和同伴说话,就被同伴搡了下,踉踉跄跄地停到了宋奕成和禾南中间。 禾南挑挑眉,吃菜的速度慢下来。 哟谑,好戏来了。 那女生头发披下来,一头有弧度的波浪卷垂到腰间,一双上挑的丹凤眼让人印象深刻,嘴唇嫣红嫣红的,涂了口红,是个长相极具攻击性的美女。 原本还有些羞涩,一见到宋奕成,她就完完全全丢失了扭捏的姿态,大大方方地指了下宋奕成摆在桌上的手机:“帅哥你好,可以加个微信吗?” 宋奕成放下筷子,淡淡地转过头,手一摊:“可是,这位姐姐,我还在读高中。” “咕咚”一声,是禾南咽口水的声音。 禾南真觉得,宋奕成冷着张“别人欠他百八十万”的拽脸,叫人姐姐的模样,是真带劲儿! 似有所察觉,宋奕成不经意地睨了她一眼。 禾南拿着玻璃瓶子假装喝汽水,莫名心虚,手还慢条斯理地伸到他面前,夹他眼皮子底下的那盘菜。 那女生撩了下刘海儿,乐得笑了:“真巧,弟弟,我也读高中。”她尖俏的下巴朝同安一中的方向一点:“就是梧桐巷隔壁的同安一中。” 宋奕成:“……” 对面的李星河顿时吵吵闹闹起来:“这么巧啊,我们也是同安一中的。美女,你叫啥名字啊?” 那女生没说话,晃了晃手里的手机,直勾勾的 盯着宋奕成。 见状,李星河将玻璃瓶“啪”的一声放桌上,冲宋奕成大喊道:“别怂啊,宋草,这是丘比特儿的小箭射中了爱情啊!况且,你以前加的女生还少嘛,装什么纯情啊?” 宋奕成怔楞一瞬。 他接下来的动作,在禾南看来,就像是被戳破伪装后的恼羞成怒。他转头,笑骂了声“滚”。然后,他修长的手指拎起丢在桌面的手机,划拉几下,加上那女生微信。 “宋奕成。” “苏珊。” 那女生是心满意足地回去了,禾南倒觉得,这顿饭吃的没滋没味的。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就有点淡淡的烦躁。 期间,禾南还偷偷看了宋奕成一眼。 那少年之后就没动几下筷子,一直拿着手机敲敲打打,清亮的眼睛里难得的带点认真劲儿。 他刚刚将手机放下,禾南注意到,旁桌苏珊的手机紧跟着就震动了一下。 这么随便啊…… 禾南仰着脖子,索然无味地喝完玻璃瓶里最后一口汽水。 aa aa 这顿饭结束得异常快,都是正长身体的男生,一到饭点就饿得嗷嗷叫。一番风卷残云后,汤汤水水都不剩,盘子干净得仿佛被舔过似的,一个个铮亮发光。 禾南站在电线杆下,李星河他们围成一团在店门口笑闹着,离她不远不近。宋奕成和段念去前台结账。 男生堆里的笑闹浑话不自觉传入禾南耳中。 有个瘦高个男生感叹道:“操!真羡慕宋草,刚刚那妞长得那叫一个正。” 他旁边的人插话:“现在才羡慕?以前跟着宋草出没都没长眼睛啊?就说咱田径队里的女生,看宋草那眼神如狼似虎的,是恨不得把他给吃了。” 瘦高个很是羡慕:“这他妈才叫排面啊!出门一趟,至少一个妹子要微信打底!她们难道都看不到我吗?” 旁边的人不屑地切了声:“就你?你有宋草高吗?你有他有个有钱爹地吗?你有他帅吗?” 瘦高个神情激动:“操!他微信列表里那些女的,都够他三天换个女朋友了,爽翻。” 禾南看着电线杆上那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发现种类涵盖之广。有“你爱窝,窝爱你,补习小窝欢迎你!”“走失小狗特征如下巴拉巴拉,高价寻回。”“人到中年,男人既不可以被说快,也不可以被说秃顶,xxx牌洗发水……” 看了会儿,觉得内容无聊至极,认真看的自己更傻逼。 李星河他们还在那儿插科打诨,禾南朝他们喊了声:“我外套忘拿了,进去拿一下。” 说完,也不管他们听没听清,径直进去了。 饭点还没过,饭桌间依旧觥筹交错,酒气冲天。厨师们倒是都从锅竈中解放了出来,但一个二个都还围着围裙,抱着胳膊闲扯,等饭桌上的客人散场。 禾南去的时候,正有服务员在收拾他们那桌的餐盘,防晒服还孤零零的搭在椅背上。 服务员正将碗筷叠到一起,看见禾南,说:“小姑娘,这你的衣服啊?” 禾南拎起防晒服:“嗯。” 那服务员方圆脸,笑起来很是热情:“不过要是忘记了也没关系的啦。我们店绝不会昧客人东西的,都统一放到前台,随时都可以回来取。” 禾南性子沈闷,生活就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不太擅长应对这种社交,只干巴巴地啊了声。 一转身,就看见宋奕成和段念从隔壁桌拐出来,肩并肩往外走,脸上有说有笑。 禾南没出声,默默跟在他们身后。酒桌上喧闹着喝了小酒的男人们口气比脚气还大的吹嘘声,他俩身量都高,一时也没发现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段念说:“宋草,今天饭菜多少啊?我现在a给你。” 宋奕成单手斜插着兜,闻言用手机的计算器除了下人头,一点儿没跟他客气的拉扯下,说:“二十七。” 段念边往外走,边低头划拉着手机,几秒钟后,右手拿着手机晃了晃提醒宋奕成:“转过去了。” “嗯。”宋奕成手机适时嗡地震动了一下,也没看,人懒懒散散地往外走。 那店面面积中规中矩,客人却多,声也吵,一出来,反倒减轻了几分燥意。 梧桐树的叶子油绿发亮,层层叠叠生长在巷子半空,有风吹过就哗啦啦地响,混杂着巷头街尾的往来人声,声音并不算安静,却很悠闲。 李星河他们还要赶回去训练,宋奕成斜挎着包,双手插进裤兜里,笑骂道:“都滚吧,我还没残废到吃个饭,要你们负责接送的。” 傅一辛扒拉着李星河的肩膀,向巷子口扯去:“走啦,你是宋草他家的小媳妇儿还是怎么滴,这么难舍难分啊?” 李星河朝他竖了根中指:“狗嘴里果然永远只会吐狗屎。” 宋奕成摆摆手,一副嫌弃的表情,打发他们:“看你们这副仙人板板,怎么瞧都瞧不出是全都能跑进大学的怂样,啧啧啧,感觉牛皮要吹破喽。” 李星河将中指平移到宋奕成面前:“宋草,你等着!莫欺少年穷!” 傅一辛摁下李星河的手指头,把丢人现眼的他拉走了:“傻杯。” 十来岁的少年像风,做什么都有种风风火火丶横冲直撞的架势。李星河他们来时快,走时也不拉稀摆带,一眨眼,就消失在梧桐巷的车流人海里。 电线杆下,宋奕成淡淡地收回视线,瞥了眼一直戳那儿的禾南,偏了下头:“直接回补习室?” 禾南点点头。他正准备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禾南突然直白地开口:“宋奕成,你微信号是多少?” 他怔楞一瞬,回头时痞痞地扯着嘴角,风正好从他身后来,灌进少年宽松的短袖里:“班长,想加我微信啊?” 他嘴唇很薄,稍稍扯起一点弧度,就有种风流痞帅的味道。 怪不得招惹了那么多女孩子,那人说得对,他又高又富又帅,一身从脚到头发丝儿,都是资本。 禾南闷闷地撇过头去,又去看电线杆上贴着的小广告:“不是,我转你饭钱。” 禾南是个很有原则的女生,禾兴民从小就教她,不能让自己吃亏,也不能让别人吃亏。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吃饭,女孩子并没有责任要请男孩子吃饭,同样,男孩子也不需要请女孩子吃饭。 宋奕成并没有扯开挎包拉链掏手机,手依旧斜插在兜里,慢悠悠地说:“班长,转账也可以通过支付宝,或者微信收款码,你为什么非要问我微信号呢?” 他话音一顿,嘴角扯得更深了些。那阵风过去,宽松的短袖布料再次贴上他清瘦的肩背。少年眼风清明,声音朗朗:“班长,你喜欢我啊?” 梧桐巷里车来车往,小食店里人流如织,环境的背景音细碎嘈杂,明明是个沸反盈天的地儿,却又比什么都安静。 这是禾南长这么大,第一次有异性把喜欢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 她怔楞一瞬。 她,喜欢他吗? 没头没尾的,又是那跟鬼迷心窍了一样的心跳。 视线看向他五官优越的脸。 他眼睛里有弯浅浅的碎光,却没什么情绪,眼神清明。 明明是年少心悸的话,但他偏说得冷静平淡,就像喝白水一样寻常。 就好像,他已经问过太多女孩子这个问题了。 渣男! 禾南手指蜷了下,冷淡地哦了声:“不是,刚刚忘了,那就支付宝吧。” 巷子中央又有群骑单车的少年飞掠而过,清脆的铃声零丁叮呤直响。禾南穿上防晒服,手支在额前挡着刺眼的阳光,不耐烦地催促道:“搞快点,上课时间快到了。” 宋奕成:“……” 他讪讪地搡了下鼻尖,从挎包里拿出了纸笔,唰唰几下在纸上写下他的电话号码,有些尴尬地递给禾南,没说话。 禾南看了眼纸上的号码,在屏幕上敲出三十七这个数字,手指已经在输密码,习惯性地问了句:“多少钱啊?” 宋奕成:“五十七。” 禾南手一顿,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问:“多少?” 宋奕成:“五十七。” 禾南:“……” 莫名地,穿着单薄短袖的少年感觉脊背一阵寒凉,他轻轻吸了吸鼻子,有点堵。宋奕成见禾南楞在那里,以为这数额让她为难,就摆了下手,说:“那什么,要不还是我请吧,本来就事先说好的。” 禾南愤愤地退出去,重新输入金额和密码。然后就听见少年斜挎包里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应该是已经收到了。 她将写着少年手机号码的纸揉做一团,一边揉,指骨节一边“咔咔咔”地响。最后,将那纸团啪的一下砸进垃圾桶。 妈的狗男人,坑她钱!! 禾南气冲冲地在巷子前面走,宋奕成悠哉游哉地跟在她身后。 一边走,他还纳闷地望了眼火辣辣的太阳,有些莫名其妙。 不应该啊,天气这么好,他怎么会有感冒的错觉呢? 之后的两天国庆假期里,每当宋奕成再邀请禾南当饭搭子时,禾南就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那笑渗得他发慌。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地挠了下后脑勺。 他又,哪儿惹到她了? 放电影 放电影 傍晚,寂静了三天的校园因为高三两个火箭班的返校,恢覆了些许热闹。 禾兴民的车驶到一半,半路抛锚了。 他急得脑门耳后都是虚汗,忙上忙下,就看出是发动机出了毛病。人坐在车里等拖车公司来,无奈地拍拍禾南的肩膀表示,是时候让她独自上路了。 禾南:“???” 禾南看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乡村公路,偶尔驶过一辆开得颠簸的公交车,嘴角隐隐抽搐。 最后,她吭哧吭哧两条小短腿走到主干道路上,扫了辆共享单车,脚踏板都快被她蹬出火星来了。 脚刚踏进十九班后门时,禾南朝墙壁上的挂钟望了眼,六点二十。 她终於松口气,还有十分钟,就该上晚自习了。 此时,教室里还乱糟糟一片,甚至空气中飘散着油炸食物的诱人香味。数学课代表的座位上围了一圈人,在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他们有人认为上次月考数学压轴题给的参考答案是错的,说的还挺有模有样,有理有据。 肖尔一手拿笔一手拿着卷子,从那帮已经杀红了眼的学霸中退出来,脑子被他们吵得嗡嗡的。 刚朝自己的座位上走两步,鼻子就使劲在空气中猛吸了几下,然后一个箭步冲到沈嘉嘉面前:“沈嘉嘉,你居然还在吃炸串?” 质问的声音在看到那酱汁浓郁得正往下淌的炸串后停下来,贱兮兮地凑近:“沈姐,快上课了,你一个人解决不完吧?我来帮你消灭证据!” 沈嘉嘉其实吃得挺偷偷摸摸的,装着炸串的塑料袋塞在桌肚里,她弓着背,头抵上桌沿,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看见肖尔窜过来,她就翘起了二郎腿,十分嚣张地咬了一大口炸鸡排,说:“怕什么,我家老沈今晚不得来。” 看了眼还剩一大半的炸串,拣了两串给肖尔:“今天你沈姐我高兴,赏你两串。”然后瞥见门口的禾南,朝她兴冲冲地招了招手:“禾南快来,吃东西!”又转身问正刷题的宋奕成:“宋草,吃炸串不?” 暮色渐起,外边天空灰蓝中带点暗,教室里亮着明亮的灯。 从练习册里擡头的宋奕成,也循着沈嘉嘉的视线望过去,看见风尘仆仆的禾南。她乖乖巧巧地双肩背着书包,脸颊因为运动泛着潮红,额前的刘海凌乱。 他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根笔,手擡到一半正准备跟禾南打招呼。 就见平日里性格温和的班长大人眼风锋利地扫了眼他挡道的脚,然后直接视若无睹地跨过去,坐到位置上整理起书包来。 宋奕成闭上了嘴巴:“……” 本来还想关心下他前桌来得迟,是不是发生啥事了。 禾南一样一样把假期里完成的作业从书包里拣出来,在课桌上按学科分类排好。 肖尔胳膊撑在沈嘉嘉的桌面上,大快朵颐:“老沈居然不来监督晚自习,这是破天荒头一遭啊!”他咬下块脆骨,嚼得嘎嘣响:“诶,沈嘉嘉,这是校门口那个老婆婆卖的炸串吗?但我来的时候没看见校门口有摆摊的啊?” 沈嘉嘉白他一眼:“嘴里还没嚼完,就不是沈姐是沈嘉嘉了?”转头:“班长和宋草你们爱吃啥?别客气快拿,马上快上课了。” 宋奕成身长腿长,那腿无处安放,此刻搁禾南椅子后一直晃悠。他放下笔,活动了下有些发僵的手指,不客气地一指:“拿串土豆片吧。” 禾南背正抵着他桌沿,往桌肚里塞带回家覆习的课本。他一擡手,禾南的肩膀就蹭到了他的手臂。 温热的体温透过肌肤传导。 她怔楞一瞬。 沈嘉嘉虽然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但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儿,隐隐察觉到他俩之间那暗潮汹涌的氛围。 她有点回过味儿来:“班长,咋心情不好啊?被人欺负了?”说完,桌下另只手暗暗搡了下肖尔。 正在啃鸡爪的肖尔被锤的嘶了声,他扯了张沈嘉嘉桌上的纸巾,吐着鸡骨头,凶神恶煞地接道:“靠,哪个傻比敢惹我们班长,咱们一定教导他好好做人,不做龟孙。” 有根鸡骨头卡在牙齿里,他狠狠淬了口,一边寻求认同:“是不是,宋草?” 宋奕成:“……” 禾南:“……” 沈嘉嘉眼神窒息的看了他一眼。 能把眼前这个傻逼叉出去吗? 语文老师黄梅踩着细高跟,噔噔噔地出现在走廊上,声音由远及近。 沈嘉嘉眼疾手快地夺过宋奕成手中的竹签,然后 连同一塑料袋的炸串,一把扔到肖尔怀里,不容置喙地朝阳台一指:“快快快,去阳台的垃圾桶丢了,老师来了。” 肖尔还有点懵,反应过来后,痛心疾首:“沈嘉嘉,你不做人!” 身体还是自觉地配合了沈嘉嘉的指令,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从阳台出来,下一秒,黄梅老师就出现在教室前门。 黄梅怀里抱了本封皮时尚的书,远远一打眼,就能肯定那绝不是教科书或者参考书,反倒像文学小说之类的。她将手提包放在板凳上,撩了下头发,环视班级一圈: “肖尔,上晚自习了,怎么还站在阳台上?是今天的晚霞美得你流连忘返,美得你想逃课吗?” 说着,那手涂着丹红色的指甲,翘起兰花指虚虚一点。 黄梅是十九班学生最喜欢的老师,她与班级上其它所有的老师都不一样,带着点文科老师特有的浪漫,俘获了十九班所有理科男和理科女的芳心。 黄梅给他们上的第一节语文课,至今印象深刻,还记得开篇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江苏大学的周衡老师对他的学生说过,我会给你们两次逃课机会,一定会有什么事比上课更重要。比如楼外的蒹葭,或者今晚的月亮。” “所以,我也许诺给你们两次逃课机会,不问缘由。在我的课堂上,我允许我的学生为自己的青春请假。” 第一堂语文课,在全班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肖尔用手背抹了下嘴巴,擦去残留的那点偷吃痕迹,然后掌心贴着裤缝,立正道:“报告老师,学生肖尔表示,已经看够了,并不需要浪费宝贵的逃课机会。” 那两次逃课机会还真有人用过,并不是老师随便说说的。但因为太过可贵,十九班的所有学生都至少还留着一次。 他们总认为,高中的三年那么长,或许下一次有什么更重要的。 黄梅擡了擡下巴,示意肖尔自行回到座位上。然后将怀里的文学小说放在讲台上,食指点了点:“今天其它班的学生都还在放国庆,你们却提前返校,是不是心里很不平衡啊?” 全班拖着嗓子,整齐划一地回:“是!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 黄梅被他们装模作样的委屈样逗笑,拿腔拿调地说:“你们是不是现在在心里偷偷骂我啊?” 全班连忙摇摇头:“没有。” 黄梅拿起遥控板将电子白板打开,安静的教室里响起电脑熟悉的开机声。一边等,一边压低了声音说:“今天呐,你们沈老师不在,所以我决定今晚感动一下。” 肖尔福至心灵,一下猜出了答案:“放感动中国?” 在全班的欢呼声中,黄梅点点头,她又撩了一下头发,说:“不过,不准和你们沈老师打小报告哈!我知道班级里他有安插的眼线,说了也没事,反正苦的不会是我。” 全班相互嘘声,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保证绝对不说。 连接上校园网络,在浏览器里搜索出感动中国,电子白板上就开始播放视频了。 黄梅拿起放在讲台上的小说,准备让学生自己看,她回办公室去。细高跟刚走到门口,她回头嘱咐了句: “好好看,我回头把这次的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素材打印出来,到时候让你们背,不然一个个作文那些素材都快被你们翻来覆去写烂了。” “坐后门边的同学,把教室里的灯关了。” “啪”的一声,头顶的光熄灭了,唯一的光源来自播放着的电子白板。 窗户外是氤氲闪烁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车流汇成一条亮线,勾勒出同安二环蜿蜒的公路线条。 再远处是近些年新落成的办公大厦,同安市最高的地标建筑,此刻每一块大厦的玻璃格子都灯火通明,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夜风吹拂着窗外的那棵梧桐树,在隐约的月光下,投落在禾南课桌上的树影轻轻晃动。 高中时代在课堂上放电影,是可以令十来岁的少年们津津乐道一整周的事。 虽然,此刻,白板上只是感动中国,但班级里此刻所有人都聚精会神,视频里播放着激荡的音乐,混杂着不同起伏的轻微呼吸声。 夜很静。 《感动中国》正在播着: “2002年,中学教师张桂梅为了自己的一个理想,开始四处奔波筹集资金。” “我就想如果这个女孩子受高等教育,她就能改变三代人的命运。” “……” 禾南吸了下鼻子,眼角略微泛红,她翻找了一下桌肚,没找到纸巾。就侧 过头声音有些哽咽的对沈嘉嘉说:“嘉嘉,能借我几张纸吗?” 沈嘉嘉捂着肚子,人刚刚从厕所回来,错过了好长一段节目时长。她身子趴在桌面上,有些虚脱,一边扯纸巾,一边下意识地问:“你也要拉屎啊?” 禾南:“……” 禾南接过纸巾,低低应了句谢谢。又看了会儿视频,情绪大概酝酿到位了,纸巾对折两次后贴在眼角,一大颗眼泪即将滑落。 “呜呜呜……靠,真给我整感动了。” 少年的声音清冷中带点哑,从身后隐隐约约的传来。 宋奕成,是哭了,吧? 他哭了? 他居然哭了!! 禾南举着纸巾的手,僵在那里。 紧接着,她听见身后悉悉索索一阵响,然后手中的纸巾被身后那位抽走了,留下一句含混不清的“谢谢”。 禾南下意识地转过身,光线晦暗,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 正巧,黄梅从敞开的后门轻手轻脚走进来,看看这群学生趁她不在,有没有闹出什么乱子。 她走到宋奕成身旁,准备问禾南有没有发生什么状况,细声细语地说:“班长,这没事吧?” 禾南会错了意,立马接了句:“老师,我没欺负他。” 清澈的眼睛中满满无辜,眨了眨。 只听见黑暗中黄梅闷笑了声,她视线环顾一圈,确认的确风平浪静后,就准备离开了。 离开前她拍了拍宋奕成的肩膀:“那,班长你安慰一下宋同学,我走了。” 宋奕成的肩背绷着,黑暗中他没什么动作,禾南看不清他眸子里有什么情绪。 静默片刻。 禾南戳了戳宋奕成的手指,声音刻意放软了些:“别哭了,宋奕成。” 对面的人哭得声音都哑了,难得的沾上了点稚气:“草啊我没哭。” 禾南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夜风又在吹梧桐树的叶子,万籁俱静。 皎洁清白的月光下,少年手掌盖住了上大半张脸。那一瞬,少年手指蜷了下,赌气般的破罐破摔了。 “——靠,这眼睛里的水龙头是没完没了是吧?” 声音哑的不成样,还断断续续的,连逻辑都没有了。 翻墙 翻墙 昨晚感动中国播到大概三分之二,老沈就如鬼魅般悄悄出现在了后门,大声呵斥道:“哪个放的视频?” 众人面面相觑,肖尔那个鬼精灵立马闪身到讲台去,很有眼色地关掉了视频,又招呼靠近后门的同学开灯。 “啪”的一声教室再次明亮。 老沈抱着胳膊,镜片背后的眼睛危险的眯起,面色黑沈。光人站那,就像块不断散发寒气的坚冰,威慑着他们,声音严厉:“肖尔,是不是你?” 禾南跟其它同学一样,紧紧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桌面上随意摊开份作业,拿支笔在上面涂涂画画。 肖尔连忙摆摆手,颤颤巍巍地走下讲台:“不是我,不是我。这是黄老师让我们看的,让我们多积累积累作文素材。” 老沈表情没什么变化,喉咙里像含着痰,说:“肖尔,你跟我过来办公室。” 肖尔一脸哭丧地跟着老沈走了。 紧跟着,办公室门“砰”地一声砸上,隐隐约约传来老沈劈头盖脸的呵斥声。 沈嘉嘉愤愤地咬着下唇,手里的笔仿佛要将草稿纸戳出个洞:“凭什么啊,我们什么也没做错,他真的好不讲道理哦。” 宋奕成笔一丢,蹭地一下站起来。 禾南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宋奕成,你要干什么?” 少年大步流星地朝后门走去,他肩背平阔,有点意气风发的意思,丢下一句:“搬救兵去。” 一瘸一拐的背影,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覆还的悲壮味道。 “宋草,牛批!”沈嘉嘉朝他离开的背影竖起大拇指,嘴里还在同禾南抱怨道:“他真的无法理喻,明明这是黄老师的课,他还要管东管西的,就全世界都得听他的呗!” 老沈他五十多岁了,带完禾南他们这一届就退休,所以信奉的是老一套的教学方式。 比如,他坚信棍棒底下才能出成绩,班里三分之二的学生都见识过那根“御鞭”的威力,男生打屁股,女生打手板。 再比如,他信奉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学生的学习环境必须艰苦,也必须清净,班级里从来没有举办过班会,或是放电影之类的娱乐活动。 他觉得他作为班主任,十九班这艘大船的掌舵人,表现理应强势。每周科任老师的讲课进度,作业布置时长,参考书目选取都由他一人决定。他不会管你这科进度是否吃紧,他只看结果。 面对这位“独.裁者”,这个班刚成立的第一天,老沈就立下规矩,想要和他叫板,只要你能有考上a大的实力,他就答应你的一切要求。 这下,可把火箭班的学霸们刺激到了,一个二个都攒足了劲儿往前冲,就等着看老沈打脸的那一天。 同安一中以前只是个普高,但从老沈这位从大山里调出来的老师出现后,升成了省重,在禾南入学那一年,又升成了国重。 现在他执教的这个十九班,如果按上一届的成绩算,班里三分之二的同学都会进985,就算高考失利成为班里最后一名,至少也是个211。 最终,昨晚宋奕成领着黄梅,成功将处在狂风暴雨中的肖尔解救了出来。 这会儿,班里空空荡荡,下课铃一打大家就冲去食堂抢午饭了。 禾南坐在座位上收拾桌面,她和江汪洋约在十二点十分碰头。因为她俩都不喜欢挤,所以一般等教学楼的人散得差不多,下课后再过十分钟去吃饭。 宋奕成也还没走,他脚踩在椅凳下的横杠上,抻着身子晃晃悠悠,偶尔接下沈嘉嘉和肖尔的话题。 肖尔半掩着嘴巴,神神秘秘地说:“你们知道昨晚为啥老沈来了吗?据说,是安插在我们中间的眼线告密了。”他胳膊肘捅了捅沈嘉嘉:“沈嘉嘉,是不是真的啊?” 沈嘉嘉一脸震惊:“我去,让我知道是哪个叛徒,我手撕了他!” 肖尔说:“哎,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感动一下,昨晚还没看完呢。宋草,昨晚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估计得被老沈训一晚上。” 沈嘉嘉:“肖尔,老沈训你啥了,说……” “禾南,今中午你有没有时间?”宋奕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沈嘉嘉和肖尔视线唰地一下齐齐看向她。 莫名地,禾南觉得那视线有点似笑非笑的意味,这让她一下局促起来。 她干巴巴的啊了声,说:“不是要去吃午饭吗?” 心里直打鼓,脑子里天马行空地猜想他要找她干什么。 他 依旧慢悠悠地转着笔。他好像手里永远都没闲下来过,不是在转笔,就是橡皮,饭卡之类的,总是在耍帅:“国庆假期结束不就是校联晚会了嘛,还有四天,我们连合作曲目都没定。” 禾南点点头,从犄角旮旯里想起了这件事。 他继续说:“但我们班这几天不是要补课嘛,所以我想只能趁午饭和晚饭的时间练一下,你觉得呢?” 禾南拉上笔袋的拉链,思考了会儿,点点头:“我没问题。” 宋奕成将笔随意的扔到桌面上,人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擡擡下巴:“走吧,去音乐教室。” 禾南说:“你先去,我待会儿去找你。” 也不问原因,他利落的下巴颌点了点,手抄进兜里,说:“那好,德艺楼507。” 说完,他擡脚就往教室门口走了。 禾南嘴唇半张:“……” 她想说,其实他们可以一起下楼来着。 紧跟着,禾南也出了教室。 站在楼梯口时,她还特意趴着扶手往下瞅了眼,少年宽大的校服背影是完完全全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走得可真快。 禾南小跑着去年级荣誉墙那儿等江汪洋。荣誉墙上分列着历史类和物理类的全校前十名。a4纸张大小的单人照下,依次是姓名,班级,留言。此外,还有上次全市联考的学科第一名,语文和英语这两门学科是两大类混列的。 英语第一名是政历类火箭班的一名男生,而语文第一名则是禾南。 照片上的她一身干净的蓝白校服,也没有化妆,对着镜头笑容有些僵硬,看着乖巧清秀。 还记得那天刚刚上完体育课,就被通知去照相,脸颊是因为运动过后的自然红晕,头顶上还立着根压不下去的呆毛。 禾南这会儿倒是不害臊,大大方方地站在自己的照片下面,每当路过的同学有意或无意地看她一眼,她都会骄傲地挺直自己的脊背。 视线火热地盯着前十名的位置。 她希望下一次,她的照片能挪到那里去。 或者,下下次,下下下次也行。 只要能挪到那里去就好了。 看了会儿,江汪洋急冲冲地穿过树荫,一把拉起禾南的手,就往食堂跑:“喃喃,吃饭去,我都要饿死了!今天我们老班居然拖堂,我一路跑下来的,就怕你等急了。” “等等,等等,等等!”禾南反手拉住江汪洋的手腕,让她停下来,解释说:“汪汪,班里让我和宋奕成在校联晚会上出个节目,接下来几天,午饭和晚饭时间我得和他排练,对不……” “宋奕成?!”江汪洋扯着嗓子,直接打断禾南:“你要和他排练节目?你明明知道我讨厌他,你还非要和他凑在一起出节目?” 和江汪洋同班,一起被拖堂的同学,这会儿也正走到荣誉墙下,见她在这儿,笑着打了声招呼:“江学霸,又等你闺蜜一起吃饭啊。” 江汪洋正在气头上,充耳不闻,那人讪讪地跑了。 禾南拉起她另一只手,声音软软地继续解释道:“汪汪,这是班里安排的,我也是被通知的。” 江汪洋冷冷地甩开禾南的手,头撇到一边:“好吧,我知道了,你去吧,这几天我不会等你了。我要去吃饭了。” 她的身影在拐角处一闪而过,没影了。 同安十月的天气阴晴不定,上一秒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秒就能下场瓢泼大雨。 大风卷过梧桐树的树叶,哗哗作响。远处的天空一瞬黑沈下来,风将乌云吹近,那片阴沈越逼越近,黑云压得很低,似乎在酝酿着一场空前绝后的暴雨。 禾南擡头看了眼糟糕的天气,咬咬牙向德艺楼冲去。 人刚爬到第五楼的楼梯口,天边就隆隆滚过一道闷雷,紧跟着,一场暴雨劈头盖脸地浇下。 假期中的校园荒无人迹,这会儿,仅有的四十来个学生也集中在食堂和教学楼。 盛大的雨声甚至盖住了禾南的脚步声,偌大的德艺楼空空荡荡。她一路上来,除了楼道里扬起的灰尘,就没见过别的东西。 “啪挞,啪挞……”禾南缓缓走过每一间教室,每一间都大门紧闭,被上了锁。 包括和宋奕成约定的507。 禾南尝试向里推了推,门确实被锁上了,纹丝不动。她又退了几步,教室里窗帘紧闭,没开灯,黑漆漆一片。 除了扇敞开的窗户,在风里吱呀吱呀的摇摆着。 她试着小声的喊了声:“宋奕成?” 无人应答。 暴雨如注,天色昏暗。 突然,天空劈里啪啦砸过一道响雷,转瞬即逝的闪电照亮了禾南惊恐的脸。 禾南几乎都快被吓哭了:“宋奕成?” “嗯?”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带着点鼻音,更是懒懒散散。 禾南急促中带着点哭腔:“你在里面啊?” “对啊。”他的声音在雨声中越发清晰,然后也能模模糊糊地听清他的脚步声了。他似乎往门口这儿来了,里头一阵悉悉索索声,紧跟着,“啪”的一声灯光亮起。 天色彻底沈下来了,恍惚间迎来了夜的氛围,梧桐树在狂风暴雨里枝桠摇晃。 透过窗帘缝隙,教室里的光线在昏暗中氤氲开来,让禾南安心下来。但走廊尽头依旧像黑黝黝的洞口,不见一丝光亮,她不敢乱看,只紧紧挨着墙壁。 里头的少年好似察觉出少女的恐慌,他搡搡鼻尖,声音难得正经,清润纯正:“那个,对不起啊。你喊过我了吧,我刚刚满教室找钥匙,没听见。” 禾南很会抓重点:“那钥匙呢?” 隔着一堵墙,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没找到。” 禾南:“……” 禾南:“那你怎么进去的。” 宋奕成:“翻进来的。” 头上那扇敞开的窗户,还“吱呀吱呀”在风中摇晃着。 禾南默然片刻,认真地问:“那我要怎么进去?” 里头的少年懒洋洋地啊了下,然后干笑一声:“要不,班长,你也翻一个?” 禾南:“……” 里头的人继续说:“我保证会接住班长大人的。” 禾南想起某人一个月前还在打石膏的左腿:“……” 练琴 练琴 走廊里被飘进来的暴雨打湿一半,镶嵌在墙壁上的灰色瓷砖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崭新亮堂。 “班长——?!”里头的人本只是随意地唤一声,却在看见直接翻身而上,跨坐在窗檐的禾南时,声音戛然而止。 宋奕成擡起单薄的眼皮,眼前的这幅画面,让他怔楞一瞬。 屋外黑天暴雨,荒无人迹,一处废弃的教学楼,少女破窗而入。老式的推窗在她身后摇摇欲坠,她像是找到了这场灾难中唯一的庇护所和同伴。 就像某个末日灾难片的电影分镜。 十七八岁的少年还是蛮爱这种调调的。 宋奕成不自在的搡搡鼻尖,他仰着头,鼻尖被他蹭过留下道浅浅的灰痕,他却浑然不知,还酷酷地伸展开双臂,声音干脆:“班长,跳吧。” 有些滑稽。 禾南轻嗤一声,馀光扫了圈他身后的教室,指着教室中间那些摆放整齐的桌椅,居高临下地说:“你还是给我拖张桌子过来吧,更靠谱。” 这个年纪的少年大多数都讨厌被人质疑自己不行,禾南本以为还得跟他多交锋几回合,但宋奕成只是不太情愿地瞥了眼那些桌椅,还是老老实实拖了张最近的桌子到窗檐下。 他还特意弓着脊背,手把持上桌沿,利落的下巴颌擡了擡:“班长大人,这下靠谱了吧,跳吧。” 禾南也不矫情,找准了角度,“扑通”一声,脚底砸到桌面上。 桌面晃动的厉害,宋奕成小臂处的肌肉线条紧绷。那一瞬,血管的纹路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清晰,指腹泛白,指骨修长。 禾南下意识地扶住他的肩膀,稳定身形。 亲密接触的那一刻,禾南发现,少年的喉结异常明显,就像喉管里含了块方形的冰块。宽大校服下的肩背硬朗,紧绷的肌肉线条充满力量感,有种他这个年纪少见的可靠感。 禾南淡淡地移开眼去,手指从他的肩颈处放下,自顾自地跳下桌子朝摆在角落的钢琴走去。 宋奕成将桌子拖回原位,又从兜里翻出纸巾擦去桌面的脚印,问:“班长,刚刚你为什么不跳啊?是觉得我接不住你,还是……” 他刻意拖长尾音。 “你害羞啊?” “你腿好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他们彼此视线相撞一瞬,又很快错开。 宋奕成尴尬地搡搡鼻尖:“好得七七八八了。” 宋奕成慢悠悠地走在禾南后面,她身量只堪堪到他肩膀的位置,头发柔软,依旧一身干干净净的蓝白校服,脚下一双黑色的帆布鞋。 奇怪,明明她昨天也长这样,但这会儿他看她就觉得格外顺眼。 不讲道理的那种。 雨声淅沥,万籁俱寂。 宋奕成看了眼依旧糟糕的天气,莫名烦躁,没话也偏要找话地跟她说:“班长,翻窗瞧着很熟练啊,以前干过?” 没,第一次。 禾南心说。 禾南打小就是个乖孩子,兰芝女士是为极其霸道的母亲,把那些流里流气的男生隔绝在禾南三米开外。 她就是那种一路规规矩矩长大的小孩儿。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似乎在翻了窗,犯下一个兰芝女士禁止的错误后,她对宋奕成说话的态度都大胆随意许多。 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砸到窗户上,汇成一绺一绺,沿着玻璃往下淌。 禾南动作轻缓地翻开琴盖,没回答他的问题,手指放在琴键上试了下音色,说:“练琴吧。” 琴声磕磕盼盼地持续半晌,音乐教室的门被敲响。 滴答滴答的嘈杂雨声里,门外传来李星河大嗓门的声音:“宋草,开门!是我,你爹。” 身旁那人弹错一个音,没再继续,转过身,对着那道门笑骂道:“滚。” 木门被李星河敲得砰砰震动,禾南感概了下,体育生的力气是真大。 李星河说:“开门啊,宋草!外头那雨大的都往走廊里灌了。我知道,我被淋了你不心疼,可是,我怀里给你带的饭你总得心疼吧。” 宋奕成寡淡的眸子瞥了眼那砰砰响的门,欠了吧唧地啧了声,说:“那你翻窗吧。” 李星河用手背抹了把脸,急赤白脸地说:“草啊,你不做人!你是狗,我的真心喂了狗。” 他继续愤愤的说,那嘴跟机关枪一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哼,草啊你自求多福,爷走了。” 门外一阵悉悉索索响。 禾南都有些急了,以为人真走了。身旁那人依旧副懒散模样,他喉结滚了下,人确实饿了,也渴了,说:“行了,别演了,知道你没走。那门被锁上了,钥匙没找着。” 他耸耸肩,补了句:“我也翻进来的,提前给你探了路线,绝对安全。” 话音刚落,李星河那头黑茬的板寸头就从窗户冒了出来,他嘿嘿笑了两声:“我看见门上的锁头了,早知道门被锁了。” 宋奕成无奈地睨他一眼。 倒是禾南不太理解,觉得他俩奇奇怪怪的,问:“那你还……” 李星河身量也高,大概只比宋奕成矮两三厘米,推开的窗户只有他腰身高,这窗翻得比狗洞还憋屈。 宋奕成提前站在窗户底下,接住李星河递过来的两个饭盒,又退了两步到一米外。 “砰”的一声,好似一座小山崩塌,连站在教室另一角的禾南都感觉地板在震颤。 李星河回了禾南个“你不懂”的微妙眼神,然后用手挠了下刚刚刮蹭到窗檐的耳朵,一边轻轻地嘶了声,一边打量着这间空旷的教室,拿腔拿调地说:“哟,你俩这整得还挺浪漫的。” 宋奕成一手拎一个饭盒,背过身朝禾南走去,慢悠悠地回:“别膈应人。” 禾南身体前倾,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曲谱,突然出现个正正方方的黑影在眼前晃了晃。她没接,不可置信地指了下自己:“给我的?” “不然咧?这屋子里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人吗?”宋奕成将两个饭盒放到一张课桌上,又拖来一把椅子,朝她擡擡手:“人是铁饭是钢,吃吧。” 禾南不好再推脱,她听话地坐在那张课桌原本配的椅子上,扣开饭盒的盖子,慢吞吞地开始扒饭。 那边李星河颇为不满,直嚷嚷道:“你才不是人。” 她一边嘴巴里嚼着排骨,一边擡眼偷偷看少年。 桌子比他矮许多,他得弓着半个身子,才能扒饭。吃了几口,似乎不太方便,他的眉头皱起来,手里托着饭盒,背仰后靠在椅子上。宽大的校服袖口被他挽到手肘,他托着饭盒朝李星河举了举,声音爽快:“兄弟,谢啦。” 好似察觉到禾南的视线,他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雨幕,冷冰冰的雨点无休无止地下落,手中的饭却是热乎乎的:“看什么,快吃饭。” 李星河的头发都在湿哒哒地滴水,身上的那件校服外套最湿,都能拧出一盆水来,估计他是顶着校服外套从食堂跑来的。 他将校服外套脱下来,搭在一把椅子上,又随意拖了把椅子坐在宋奕成身边:“谢啥,都是兄弟,跟我还客气什么?也就是你,你看看要是换个别人,爷才不鸟他哩。” 宋奕成继续扒着饭,吃得很快:“之后天要再下雨,你借把伞再来,我也不差你这一时半刻的。” 李星河又从兜里掏出两瓶小瓶的矿泉水,水都是温热的。一瓶递给宋奕成,一瓶递给禾南,说:“害,我刚走到一半就下雨了,这德艺楼附近鸟不拉屎的。况且饭都买了,要是冷了还得再买,干嘛浪费这钱啊,我就干脆冲过来了。” 宋奕成拿拳撞了撞李星河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没说话。 一切尽在不言中。 禾南默默扒着饭,有些怔楞地盯着李星河的肩膀发呆。 李星河眼尖,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打趣道:“诶,宋草,你们家的班长是不是看上我了?” 身旁的少年腮帮子里还嚼着饭,对着李星河虚踢了一脚,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滚,我们班长大人眼光高着呢,肯定得找个绝世大帅逼!” 声音含糊不清,李星河倒是听清楚了,感概地啧了声,说:“要说在这同安,谁能帅的过我们宋草啊?” 宋奕成呵呵冷笑两声,将筷子插进米饭里,空出来的食指和大拇指掐了段空气。 李星河眯起眼睛,说:“这是啥手势?小心眼?” “——格局小了!”宋奕成夹起筷子继续扒饭,吃饭的速度和声音的清晰度勉强维持着平衡,他头往禾南这边偏了下,说:“人就非得找同安找?人就不能去a大找?” 李星河说:“我靠,a大!班长,小的在精神上支持你!” 禾南被他俩这一唱一和地给架上去了,他们说话的语气不说严肃无比,倒也算真诚无双,好似真的在讨论她的终生大事,一直没找到插话的空挡。 宋奕成吃饭很快,三两口就吃完了。他将饭盒重新盖上,拿纸巾擦了擦溅到桌面的油汁,慢悠悠地拧开水瓶喝了口,说了句神总结: “只有顶级名校的录取通知书,才是我们班长大人的梦中情书!” 李星河我草一声,直呼厉害,对着他竖起大拇指。 禾南扯了下嘴角,点着头,咽下一口饭后,不痛不痒地赞同道:“说的不错。” 生日·广播 生日·广播 国庆假期最后一天,全校的学生都被要求返校上晚自习。 此刻,沈寂多日的教学楼沸反盈天。 校门口通往宿舍的每条道上,都是行李箱軲辘軲辘滑过地面的声音。 每层楼的走廊上,一眼望去都是蓝白的校服影走来走去。随便往哪间教室门口一站,就能听见讲台上吆喝收作业和底下求答案的哀嚎声。 十九班依旧按课表补课,上节课是体育课,按理说补课期间的体育课一般都改为自习课,但奈何老沈有自己独一套的规矩。 他直接简单粗暴地将教室门锁了,让某些不喜欢运动的学生,也被迫到操场上散步绕着圈。直到快接近下课,有个提前回来的学生才发现教室门开了。 宋奕成左手插进兜里,中间挎着个篮球,大汗淋漓。额前的发被汗湿,软趴趴的湿成两三搭,垂在脑门上。校服也半干半湿,贴在皮肤上,隐约能瞧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他不太喜欢打篮球,但十九班男生体育课一般都搞成集体活动,凑两个篮球队,打对抗。他这个新生,初来乍到,又是半吊子技术,腿还不太利索,上节体育课被人争对血虐。 人正有些烦躁,还没走到班级门口,就被江汪洋拦下来。 他将篮球换了个手,人疲沓地靠在门框,懒散地垂着眼皮,问:“同学,有事吗?” 江汪洋完全不知道她在班门口随意拦下的人,就是宋奕成。她把手上的礼盒往宋奕成怀里一丢,冷着脸,飞快地说了句:“帮我带给禾南,顺便祝她生日快乐。” 说完,人一溜烟跑没影了。 十九班,唯一的物化火箭班,是同安的荣耀。 但是对於江汪洋来说,这是她的耻辱之地。一来到这里,所有熟悉的人和物都在无时无刻的提醒她,她是个被淘汰的失败者。 况且,她和禾南现在还是单方面的冷战期。 江汪洋离开得太快,宋奕成甚至都没看清她长啥样,只依稀记得是个蘑菇头。他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转身进了班级。 拉开椅子,他顺手将篮球放在椅子下,然后礼盒往禾南桌子上一丢,人精疲力尽地坐下,淡淡一声:“给。” 禾南正拿着纸巾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闻声馀光向眼尾一瞥,就看见他长手拎了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放她桌上:“???” 身后那人坐下,对着瓶子灌了口矿泉水,咕咚咕咚几声咽水声后,说:“刚刚有个蘑菇头的女生送来的,让我转告你一声。”他声音停顿一下,拧上瓶盖将水瓶扔进桌肚里,清冷中带着点真诚:“生日快乐。” 是汪汪啊…… 一瞬,禾南手指捏着礼盒边角发紧。 身后那人继续说:“今天你生日啊?” 禾南心不在焉,敷衍地应了声:“嗯。” 身后那人又扯了几句,禾南漫不经心的“嗯嗯”应了几声,然后终於回过神,问:“你刚刚说什么?”她擡头瞥了眼墙壁上的挂钟,擡了擡下巴,说:“走吧,去练琴,最后一次了。” 宋奕成轻轻叹了口气,食指在课桌上敲了敲,前几个字刻意强调了下:“我刚刚说,我们不用去练琴了。” 禾南有些不解,目光直白的逼视他:“为什么?” 他哑言,沈默片刻,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搡搡鼻尖后,扯了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反正我们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明天晚上也就表演了,这最后一次可去可不去了吧。” 禾南气得歪了一下头,觉得可笑:“你都说是最后一次了,把它善始善终不好吗?你做事情能不能认真点,有责任心一点,不要那么吊儿郎当,随心所欲的?” 宋奕成张了张口,没说话。 头顶上冷色调的白炽光静默亮着,教室里响起热闹嘈杂的笑闹声,混杂着运动后臭气熏天的汗味,女生们掩鼻也盖不住的嫌弃声,气氛热烈。 只有那个靠窗的小角落,好似捆得结结实实的木柴堆,添把火,就能燃起剑拔弩张的架势。 “算了,你不想练,我还能逼迫你不成?”禾南冷冷地转回身,腾空半个桌肚的书摞到课桌上,珍惜呵护地将礼物放进去,然后闷头开始写练习册。 “刺啦——”一声,她听见身后椅子被推开。 然后,少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 快到上晚自习的时间了,沸腾一阵的校园倏然冷却下来。走廊上除了偶尔闪过几道蓝白身影,大多数都回班了。 渐渐地,走廊空了。 广播里放着悠悠婉转的音乐声,教室里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聊天,也有独自一人闷头刷题的。 没在学习的人不自觉地莫名心虚,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不时用馀光瞥向后门,时刻提防着老沈的突然袭击。 梧桐树的叶子在夕阳馀晖中轻轻晃荡,灿烂的影子投落在禾南的试卷上,光影斑驳。趁思考怎么破题的间隙,她停下笔,馀光“不小心”扫到后方依旧空荡荡的椅子。 这时,沈嘉嘉酒足饭饱后去操场消食回来了,见宋奕成还空着的位置,问:“班长,宋草他人呢?” 禾南拿起笔写下个解字,没什么情绪地回:“不知道。” 沈嘉嘉:“你们这个点平时不刚练完琴回来吗?没一起回啊?” 禾南:“没练琴。” 沈嘉嘉诧异的啊了声,没完没了地继续问:“为什么你们没去练琴啊?” 禾南:“我……” 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就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 “——喂,喂?” 砰砰两声拍了下话筒,紧接着。 “——禾南?班长大人?!” 禾南猛地擡头向声源处寻去。 校园广播里,原本悠扬轻柔的纯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道清冷紧劲的男声。 ——是宋奕成的声音! 带着点变声期末期还残存的哑,他的声音在广播里听来,带着磁性,清越低沈。 不知道为什么,沈嘉嘉比禾南更激动。她一把扑向还在怔楞的禾南,双手摇着禾南的肩膀,脸蛋红扑扑的,直嗷嗷叫: “禾南!禾南!是宋草诶!他在叫你啊啊啊啊!要疯了,全校人都在听诶!宋草牛批,帅爆了!” 全班四十多只眼睛唰的一下齐齐看向禾南。 又是那跟鬼迷心窍了一样的心跳。 禾南感觉脸颊在发烫,耳朵也在发烫。 广播那头宋奕成似乎捂上了话筒,声音有些闷,隐隐约约地跟人求情说他朋友生日,借用几分钟。 又过了几秒,这几秒明明不算安静,有少年从胸腔里呼出地深沈的几声呼吸,却又比什么都安静。 沈嘉嘉压着声音,嘟嘟囔囔:“宋草要干什么啊?” 是啊,他,要干什么呢? 禾南心想。 广播里,他先是低低笑了一声,那声音仿佛是直接从喉咙里溢出来的,直接钻入你的耳廓。 灿烂的晚霞将狭窄的走廊映得热烈如画,晚风缠绵地拂过树梢,沙沙作响。广播里的少年一点也不害臊,几千人在听着,他还在坦坦荡荡地笑,眸光发亮—— “班长大人,你喜欢听五月天吗?” 全班起哄地“——哇呜”一声。 教学楼下,突然响起李星河那帮人惊天动地的齐齐一声吼:“宋草,班长说她喜欢听!” 十来岁的少年中气十足,又个个都是练体育的,叉着腰喊得声嘶力竭。那声浪,仿佛要掀翻了这教学楼。 四层楼的走廊上,有不少蓝白身影窜出教室,扒着栏杆往下看,乌泱泱一片的脑袋。 “那你喜欢听倔强吗?” “宋草,班长说她喜欢听!” 即使还在教室里,禾南也能听见楼外的骚动,夹杂着女生此起彼伏的压抑的尖叫声。她擡手半遮住脸,脸上泛着斑驳的红晕,羞得恨不得钻到桌底下躲起来。 她,哪有说过啊?! 强买强卖的坏家夥…… 广播里,熟悉的音乐前奏响起,禾南被发疯的沈嘉嘉晃得头都要晕了,灵动激昂的节奏过后,少年清越的真声进去了—— “当,我和世界不一样,那就让我不一样。” “坚持对我来说,就是以柔克刚。” 他的声音,与平时讲话时完全不同。 音色还是那个音色,但就像是在蝉鸣聒噪的盛夏,去追逐那摇摇欲坠的日落黄途中,旁人是潇洒的挥手告别。他则是意气风发的对着世界高喊,直至落日馀晖的最后一秒,也不算终点。 既是这般热烈,又是那般肆意。 那一刻,全世界似乎都在他身后,尽显自由。 悄悄话 悄悄话 广播里的歌很奇怪,永远比自己mp3里的更好听。 总在一个不经意间的擡头,误以为那就是告白,或是遗憾。 因为歌词像在讲述青春里,那不为人知的隐秘暗恋。 橘红色的日落海下,走廊上是密密麻麻的脑袋,教学楼下,李星河那帮人扯个破锣嗓子,也不管破没破音,只管把气势唱出来。 广播里是宋奕成热烈肆意的真声,楼道里回荡着李星河他们嘶哑的回声,明明音调差得十万八千里,但却异常富有感染力。 “我和我最后的倔强,握紧双手绝对不放。” “下一站是不是天堂,就算失望不能绝望。” 渐渐地,走廊上的学生扒着栏杆打着拍子,教室里也出现轻轻地唱和声。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就像发了场势不可挡的大水,席卷了所有人。 “我和我骄傲的倔强,我在风中大声的唱。” “这一次为自己疯狂,就这一次,我和我的倔强。” 李星河手圈成喇叭,他脸颊都胀成了猪肝色,脖颈处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就这一次,让我大声唱!一起来!”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歌词结束后,还有段不短不长的音乐声,只听见广播里的宋奕成嘘了声。 走廊里还萦绕着刚刚的馀音,教室里也人声混杂,沸反盈天,但禾南还是清晰地听见了少年真诚的声音,经过话筒音量的扩大,更加坚定。 “班长,希望你会喜欢这首歌,因为我觉得你本身就是个倔强的人。但高考呐,偏偏就需要你倔点!所以啊,我得出个结论。” “——高考这场战役,你必站在世界之巅俯瞰万万人!” 李星河正吐着舌头大喘气,闻言,差点闪了舌头,笑得无可奈何:“草啊,这也太狂了!但是,兄弟我他妈就喜欢这个调调!他妈的真是帅炸了,他妈的!!!” 广播里的声音继续说:“各位,听过唱过的,有钱的捧个人场,没钱的也捧个人场呗。能和我一起祝我们十九班的班长大人,禾南同学,生日快乐吗?” 广播里,少年轻声说。 宋奕成:“班长,生日快乐!” 楼下的李星河他们发挥最后一次馀热,扯着已经喊哑了的嗓子,吼的腰都快撅过去了:“班长,生日快乐!” 然后,所有的声音轰炸开来,一泻千里:“班长,生日快乐。” 就一首歌的时间,轻易地就点燃了高三生的热烈。或许,热烈的不是倔强,而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年纪,少年有着满盈盈的勇气。 “也祝我自己能高考顺利!” “某某某,我希望能和你考到一所学校!” “我一定能金榜提名的!” 教导主任举着破音破响的喇叭,将李星河等人赶走,又手指着各楼层的走廊:“干什么的?干什么的?马上快打上课铃了,都给我回教室去!” 话音刚落,“——叮铃铃”上课铃响了,学生呈鸟兽状散开。 教室里,沈嘉嘉脸颊还残留着馀红,她抱着禾南的肩膀,委曲巴巴地说:“班长你今天过生日啊,居然都不告诉我们?” 禾南朋友少,高二上个生日时,晚自习放学,家里空无一人,灯全是黑的。 但她觉得,在现在这个社会,朋友主动记得自己的生日,真的是一件很苛刻很难得的事情。所以,当被问到这种问题时,或许出於尴尬,又或许别的什么原因,她都用“我不过生日”搪塞过去。 禾南将手中的水性笔捏得很紧。 但今天,她突然不想撒谎了。 没有人会喜欢过一个冷冷清清的生日。 “我……”禾南刚发出一个音,沈嘉嘉扣在她肩膀上的手一紧,将她调了个方向:“诶,说曹操曹操到,咱广播里的大明星宋草回来了!” 宋奕成踩着铃声尾巴,准时踏进十九班的大门。 他高高大大的身影才冒了个头,班上就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仿佛是在为凯旋的将军接风。 因为他刚刚做了件,在十来岁的年纪看来,超酷的事。 宋奕成正穿过讲台,肖尔就拍案而起,声音豪放:“牛逼啊宋草!班长这生日过的,都可以记入同安校史了,真他妈有排面啊!” 教室里有几个女生压着尖叫,窃窃私语:“真的浪漫死了,宋草好会啊!” 宋奕成走下讲台,回了个第一排男生的击掌,哑着嗓子说: “那你刚刚捧场了吗?” 肖尔把胸膛啪得梆梆响:“必须的!那声生日快乐,班里就属我喊的最大声,楼下楼上的班都听得到。是不是啊,班长?” 禾南:“……” 宋奕成正好经过禾南的座位,他的人影投落在禾南的课桌上,占据了半边天。 莫名地,禾南不敢擡头,不敢直视他那双清亮发光的眸子。 她看见,桌面上,少年的影子朝她这边偏了一下头。 宋奕成正在看她,似乎只是同她随意地确认下肖尔说的真假。见她紧紧埋着头,拿着笔写试卷上的试题,宋奕成就径直坐回到座位上。 终於走了。 禾南轻轻松了口气。 她好像真的对宋奕成有“阴影”了,不然被他盯着看那么一小会儿,她就紧张得脑子都凝固了,一道题也不会算。 肖尔人还站着,表现得比宋奕成这个主角还激动,手舞足蹈地说:“宋草,毕业前能不能再疯狂一把,搞场喊楼啊?咱们同安管的严,以前都没喊过,我看别的学校那样都羡慕死我了。” 沈嘉嘉这会儿也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点头如捣蒜:“是啊宋草,咱们学校也就你有这个胆量了。” 宋奕成从桌肚里掏出水瓶,喝了口,嗓子没那么干哑了。背靠在椅背上,人吊儿郎当地回:“胆量?什么胆量?周一旗台上自我检讨的胆量吗?” 肖尔哈哈大笑,又拍着胸膛:“到时候兄弟我肯定一起陪你!” 宋奕成喝完水,从堆在课桌上的课本中抽了本,闷头啃起来:“再说吧。” 这时,老沈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后门,爆喝一声如霹雳惊雷:“肖尔,又是你!大家都在好好地上自习,你站起来干啥子?” 肖尔也懵了了,怎么来得这么巧?然后挠了下后脑勺,憋不住骂了句脏话:“靠,老子这么霉嘛,每次都只逮住我。” 老沈挪到肖尔的桌子旁,揪住他的耳朵,肖尔嗷嗷叫的求饶,老沈被他逗得发笑,声音依旧严厉:“靠什么靠,走,跟我去办公室!” 肖尔伏着身子,被老沈牵着耳朵走,他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给了宋奕成个“放心,我绝对不会供出兄弟”的眼神,准备慷慨赴死了。 而宋奕成? 他压根儿就没看到! 人嘴里叼着笔杆子,沈浸在有机物脂醛酮的水深火热里。 肖尔默默竖了根中指。 老沈正巧回头,目光瞥见肖尔虚掩在校服外套下的中指,手中一扯,肖尔疼得直跳脚:“还不服气?走,我给你沏杯茶,今晚上我们好好聊下。” 肖尔眼角泛着泪花:“……” 这班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待老沈和肖尔一前一后消失在后门,办公室紧接着又是道“砰——”,关门声震天响。 宋奕成茫茫然擡头。 禾南写公式的笔头也一顿,她抿了抿下唇,思考了会儿。然后她后背抵上宋奕成的桌沿,没转头,目光自然地垂落在满满当当的桌肚上,低低一声:“谢谢。” 后头传来少年一声轻嗤声,安静几秒,又响起写字的沙沙声。 生气了? 禾南稍稍侧过头,眸光移向眼尾,瞥见宋奕成正闷头抄化学反应式。 没反应? 难道是她太过分了?真生气了? 真生气了还干嘛给她过生日? 烦死了,他到底生没生气啊?! 宋奕成其实压根都没放心上,这会儿正全心全意地和各种千奇百怪的有机物作斗争,因为他根本就不觉得有什么。 这大概就是男生和女生的差异吧。 他手肘压在卷子上,免得风吹过来吹飞试卷,笔在纸上快速的划拉着。眼里手上都是化学符号,人正全神贯注。 知识的海洋风平浪静,响起了少女软软糯糯的声音:“宋奕成,谢谢你。”停顿片刻,接着说:“也对不起。” 宋奕成擡了擡头,眼中不解:“???” 又是谢谢,又是对不起,奇奇怪怪的逻辑。 禾南继续说:“晚修那会儿我语气有点冲,我不能因为对你的刻板印象,就去无的放矢地指责你。虽然我承认,你之前一直懒懒散散,吊儿郎当,但我也不能以偏概全去否定你这个人。” “……” 看得出来,人小姑娘语气诚恳,是真的在道歉。就是人太老实,连道歉的场面话说出来都像是在得罪人。 宋奕成平淡 的哦了声。 禾南:“谢谢你今天送的……算是生日礼物吧。你生日是在什么时候?你喜欢些什么?我到时候给你回礼。” 宋奕成刚想礼貌性地回句不用这么客气,就听见后门有人拿腔拿调地哟了一声。 老沈正护送着瑟瑟发抖的肖尔回教室,不成想,又逮着人了。 “哟,今天天气不错啊,大家夥聊天的兴致这么高?” 禾南还想挣扎地转过身去,但那自欺欺人的行为,在老沈冷飕飕的眼神下,乖乖地收住了。 宋奕成已经放弃挣扎了,他放下笔,闭着眼皮,片刻后又露出一条缝,给了禾南个“你就非得挑这时候好好‘感谢’我”的眼神。 果不其然,老沈抱着胳膊,说:“宋奕成,禾南,过来我办公室。” 宋奕成:“……” 这份谢礼,大可不必。 就像是交接换班,肖尔幸灾乐祸地给宋奕成递眼神。 当只有一个人倒霉时,这份苦难就显得难以承受。但当有个倒霉蛋给你当垫背,这就立刻变为兄弟情深了。肖尔走回座位的步伐都轻快不少。 禾南低着头,表情沮丧地跟在老沈后边。 仔细算算,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因为“犯错”被喊去办公室。 还,都和他有关。 正经过走廊,天边滚着绚丽的火烧云,吹来的风里带着点白天的馀热。 跟在他身后的宋奕成突然倾了下身子,脸偏在禾南的肩膀上。刚疯了阵他的体温还没降下来,禾南轻易地就察觉到他的靠近。 就连他呼出的气息也是燥热的,刻意压低声音:“班长,这几天都有邻居投诉我的钢琴扰民了。” 禾南楞了一下,没听明白。 偏在她耳边的少年轻笑了声,声音更低了,低的仿佛只在喉咙里打转,压根就没想让她听清:“笨蛋。” “什么?” “没什么。” “你刚刚在骂我是不是?” “不是。” 少年搡搡鼻尖。 秘密 秘密 在白天呐喊助威丶热火朝天的“加油”声中,同安的秋季运动会初赛结束。 明天还得再比一天,决赛出金银铜牌,再在闭幕式中根据各班的奖牌数量,校领导给各班颁发一二三等或鼓励奖。 两天的比赛,中间还穿插个校联晚会。 禾南和宋奕成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退场。 他们的钢琴表演挺专业的,但就是太专业了,曲调柔和的钢琴曲听得底下十七八岁的少年昏昏欲睡。偏生学校操场也没个led大屏幕,他们就算不要脸的想拼脸,也没法儿。 倒是底下评委席坐着的校领导和市领导都挺满意的,赞赏地拍着掌:“这两个小同学的钢琴弹得很不错啊!刚刚报幕里还说是十九班的学生,成绩好,也有特长,你们同安可真会培养下一代啊!” 校领导一脸谦虚:“哪里哪里,都是市里政策重视教育,现在孩子们的生活水平比我们那时候好太多了。” 舞台后台,灯光昏暗。 禾南跟在宋奕成身后,一前一后地谢幕退场。 他今晚一身黑西装,碎发都被梳到脑后,嘴唇上被班里的女生追着打着上了层润唇膏,格外勾人。他身量很高,身上又带点年少冲动的少年气,反倒是这身成熟禁欲的西装成了陪衬,有些青涩,又很随性。 后台的光线昏暗,少年手规规矩矩的把上扶手下楼梯,头埋着,视线一直盯着地面。 这时舞台上了个歌舞节目,音乐声热烈激昂,看得底下的学生高潮叠起,欢呼声就没停过。 一对比,少年身边就显得冷清许多,月光寂寥地撒在他身上,周遭满是落魄。 禾南看着少年隐约的轮廓,又想起他们退场时稀稀拉拉,几乎等同於没有的掌声,她喊住少年:“宋奕成。” 宋奕成应声转过身来,没精打采地垂着眼皮,声音有点塞:“干嘛?” “其实,我觉得我们的表演真的……”很棒。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清丽的女声打断:“宋奕成!” 身旁的少年一动不动,倒是禾南眯起眼睛望过去,看见个高挑出众,打扮靓丽的女生朝他们这边跑过来。 等人近了,禾南盯着熟悉的身影看了会儿,记起来是梧桐巷里的苏珊。 苏珊大概今晚也有表演,没穿松松垮垮的校服,暗红紧身的拉丁舞服完美地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一头披肩大波浪,妆容艳丽,大红唇更是有了丝成熟的风情。 一对比,就把只有小馒头的禾南称成了渣渣。 宋奕成偏了偏头,有些迟疑:“苏,珊?” 苏珊翘起红唇,眼含春水,笑得动人:“宋奕成,我昨天微信上给你发的消息怎么没回?” 原来,他们私下还在联系? 莫名地,禾南脑子里立刻蹦出这个念头。 光线昏暗,看不清宋奕成脸上有什么情绪,只听见他言简意赅地说:“没看见。” 苏珊还在笑着和宋奕成说着什么,远远看去,暗红舞衣和黑色西装确实挺配。 下个节目就轮到苏珊,她听见报幕声,恋恋不舍地同宋奕成挥手:“宋奕成,我等你的回信!如果等不到,我就一直等!” 不是,这漫漫长夜,她不用来学习,用来等宋奕成微信,多浪费啊?! 禾南心底默默诽腹。 见人走了,宋奕成又偏过头,稍稍吊着眼尾,问:“班长,我们的表演真的——?” 禾南眼睛平淡直白地盯着他,说:“真的拉跨。” 宋奕成:“……” 说完,禾南擡脚走了。 在同安,见一个就没收一个的手机在今晚稍稍得以解禁。舞台下的操场乌泱泱一片人头,五颜六色的荧光棒和手机后置的闪光灯交织成片,偶尔一个激动得冒头的,就立刻被后边的人摁下去。 所有人都抻长了脖子,从人头挨着人头的缝隙中,艰难的欣赏着舞台上的表演。 十九班运气很差,本来因为高三,就分在操场右边的区域,再加上还是高三倒数第二个班,就被孤零零挤在右边的犄角旮旯里。 与最外边历政火箭班的同学们惺惺相惜,有股难兄难弟的意思。这会儿,向来有特权的火箭般的同学,找不到丝毫优越感。 前边的座位几乎看不见舞台,根本没人坐,禾南一眼就看见班级排头的沈嘉嘉。 禾南提着裙摆,嘴上一直重覆着借过一下,终於跋涉过幢幢人影,一屁股在沈嘉嘉旁边坐下:“你平时不最喜欢看热 闹了吗?怎么坐到前边来了?” 沈嘉嘉脖子扭成九十度,艰难但顽强地看表演:“班长,你来啦。他们一个二个都是牲口,完全没有礼让女孩子的风度。” 肖尔就坐在沈嘉嘉后面,一副见鬼了的表情:“就你?真抢起来比爷们还爷们。班长,别理她,刚刚班里一群女生聚在这说八卦呢,沈嘉嘉她主动凑过来的。我才是抢不到好位置的衰神。” 沈嘉嘉转头狠狠瞪了肖尔一眼。 人挤在一起空气就不太流通,禾南额头有些冒汗,她拿手扇着风,视线自然地往人潮汹涌的后排看去。 这一看,就出事了。 宋奕成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西装,他双手都斜斜地插着兜,在挥舞着的荧光海里,他恰好站在阴影分界处,一半明亮,一半晦暗。明明与身旁的人说着什么,却更显疏离落寞。 火树银花的人海里,他风姿绰绰,茕茕孑立。 禾南不自觉地咬着下唇。 然后,有个穿校服的女生跌跌撞撞地找过来,说了几句,他的手机扫了下那女生的微信。 过三分钟,又来一个。 这个还没走,下个就来了。 过一会儿,一群女生嘻嘻哈哈丶心满意足地走了。 “……” 就,他还挺忙?! 禾南挑了下眉,冷淡地收回视线,转过身。 身旁的沈嘉嘉拱了拱她的胳膊,眼睛还瞄着舞台,脸凑过来:“禾南,你知道嘛,宋奕成的润唇膏是橘子味的。” 他真是见缝插针的就出现在禾南面前。 禾南胳膊环在胸前:“……” 所以呢,跟她有什么关系? 忽然,后排的肖尔摸了下颧骨,直接跳脚:“我去,下雨了?为什么每次运动会都会遇上下雨,学校可真是太会挑日子了。” 沈嘉嘉茫然地看了眼天空:“啊?没有啊——” 下一秒,也跟着跳脚:“啊啊啊,真下了!老天爷啊,我不向你再借五百年了,就再借一个小时等节目看完再下成不成啊?” 黑夜中的天空像是被蒙上层薄雾,乌云压低,骤然间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势渐大。 远远望去,乌泱泱一片的脑袋个个都在哀嚎。断断续续的有人猫着腰,从队列的前排穿梭到后排,然后向操场的树荫下分散去了。 禾南是班长,她也猫着腰脱离了大部队,不过,是去教学楼的办公室找老沈。 再回来时,学校那边趁节目间隙还在播报着,让各班班长或团支书去旗台下领取雨衣,禾南就已经抱着满满当当的一次性雨衣在十九班的后排吆喝起来: “来来来,十九班的同学每人限领一件。我从后排发下去,你们向前面传。雨衣我数了都是够的,大家不要哄抢啊。” 沈嘉嘉不知什么时候也蹿到了后排,刘海湿哒哒地贴在脑门上:“班长威武!” 肖尔就像个跟屁虫,沈嘉嘉在哪,他就在哪。这会儿拎着分到的一次性雨衣,在隔壁的十八和二十班炫耀着,摸摸塑料的雨衣袖口,贱兮兮的感叹道:“哎,这雨衣质量可真不错!你们再坚持坚持,你们班长应该快到了。” 惹来隔壁两班带着刀子的想干掉这货的眼神,两侧夹击成包抄之势。 沈嘉嘉极其受不了他得瑟的样子,快准狠地踩了他一脚:“你够了!” 禾南这边有两活宝上蹿下跳,宋奕成那边因为下雨,之前跟他笑闹的男生都回座位上等着领雨衣了,他倒跟没事人一样,孤零零游离在这场热闹之外。 少年湿发垂落,白脸红唇,黑色西装被雨水晕染开来,单薄的眼皮垂下,遮住了那对漆黑的瞳孔,睫毛浓密。 沈嘉嘉搡了搡禾南的胳膊,朝宋奕成的方向努努嘴,说:“班长,宋草还没有诶。” 这时,隔壁班的班长也急冲冲地跑回来了,大家夥一拥而上,争分夺秒地把塑料雨衣往身上套。 只有宋奕成,脸色被雨水浇得都有些苍白了,瞧着可怜巴巴的。 禾南抿了抿下唇,少年的身影在雨中并不清晰。她一把将剩下的雨衣塞进沈嘉嘉怀里,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说:“我想去上个厕所,你给他送过去吧。” 刚说完,人就慌里慌张地冲进雨幕中。 操场旁边的梧桐树林里就修建了一个厕所,那里人来人往,此刻还有不少些人掩着鼻子,蜷手蜷脚地缩在屋檐下避雨。 禾南远远听见雨声中稀稀拉拉的人声,绕道去了教学楼 的厕所。 荒芜一人的教学楼一片漆黑,只有每层楼走廊尽头的厕所,亮着昏黄隐约的光。 四周都是黑黝黝的,所有的热闹喧嚣被抛在脑后,丁点风吹草动的声音都格外明显。 一楼厕所的灯似乎要坏了,将行就木的亮一下,暗一下。 禾南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关上厕所隔板的门。人靠在隔板上,有些力倦神疲。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既不想看见宋奕成,也不想被宋奕成看见。 就这么躲着他吧,心里又烦躁得慌,她又没做错什么,干嘛非要绕着他走啊? 顶上的灯明明灭灭,寂静无声的教学楼里隐约响起了两道人声。伴随着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厕所外响起了水龙头的声音,一道陌生的女声问:“苏珊,追你的男生排长龙,你何必非得单恋宋草那一枝花呢?” ——苏珊?! 那一瞬,禾南没吱声。她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些,静静地靠着隔板。 苏珊将手伸到水龙头下,水流缓和,很温凉:“别人能和他比吗?” “怎么不能比?他不喜欢你,但别的男孩子喜欢你啊!除了宋奕成,跟他们哪一个在一起,都会对你好的。” 苏珊翘起红唇,笑得有些轻蔑:“别人?有他帅的家里没他有钱,跟他一样有钱的哪个不是前女友多多,怎么能和他比呢?” “是吗,但宋草感觉挺受女孩子欢迎的啊?” 苏珊反驳说:“但你在同安呆了三年,听见哪个女孩子真的和他谈过恋爱。” 那声音沈默片刻,说:“好像,确实没有。” 苏珊的红唇笑得更深了,她拿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擦干后扔进垃圾桶里,空出来的手竖了一根手指,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你知道,那天在梧桐巷里,他给我回了什么吗?” 连隔间里的禾南此刻都提起了半分兴致,她靠着隔板的脊背稍稍向上窜了窜,头顶的光明明灭灭,晃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宋奕成,他回了什么呢? 苏珊轻笑一声,打开微信划拉几下翻到宋奕成的对话框,将他回的消息念了出来: “首先很谢谢你的喜欢。你知道吗?你在要我微信的时候,手都在发抖,但那一刻,我打心底里佩服你的勇敢。” “很荣幸你是为了我,能鼓足勇气,勇敢这一次。但很抱歉,我不能回应你的喜欢。” “喜欢是一件细水长流丶日久生情的事情。你今天才第一次见到我,或许是因为我的穿着,又或许只是那一时的氛围感。但我希望在这个爱意随风的年纪,你能得到最纯粹的偏爱。” “最后,我跟你交换个秘密吧!其实,我喜欢的是男孩子。我不怕你泄密,因为我觉得会为喜欢勇敢的女孩,能理解一切爱情。” “祝你高考顺利,去到想去的大学,找一个能与你的优秀并肩,满心满眼都是你的男孩。” 或许是少年的文字太温柔,她的声音也跟着温柔了下来。 旁边的声音倒吸了口凉气,似乎是捂上了嘴巴,声音听起来很闷:“都这样了,你还不放弃?” 苏珊撩了一下头发,更加坚定地说:“会写小作文的男生,多可爱啊!这么好的男孩子,多难遇上啊!所以我干嘛要放弃?” “……” 此刻,厕所隔间里头的禾南一脸惊恐。 宋奕成,他,他,他他他…… 他居然喜欢男孩子?!! 逃亡 逃亡 洗手台的水声早就停了。禾南推开隔间的门,打开水龙头,缓和的水流淋上手背的那一刻,她擡头看了眼镜子当中的自己,感觉世界都魔幻了。 所以,她一直误会是个渣男的宋奕成,其实很纯情。 只不过,人家喜欢的不是女孩子,是男孩子罢了。 “……” 天空还依旧斜斜地飘着雨点。 即使下着雨,也无法浇灭十来岁少年们热情。他们个个穿着轻飘飘地一次性雨衣,使劲挥舞着手中的荧光棒,欢呼的,笑闹的,大喊的,声音沸反盈天。 禾南返身回去时,屁股还没坐到板凳上,就被沈嘉嘉扯住胳膊:“班长,你回来得正好,老沈叫我们回教室自习去。” 禾南茫然地啊了一声,擡眼向正表演大合唱的舞台望去,说:“可是,这不是还在表演节目吗?” 沈嘉嘉摊开手,有些无奈:“虽然学校不让学生回教室,但你刚走,老沈就撬了楼梯的锁,让不想淋雨,愿意回教室的回去上自习了。”她手指了指明显空一半的后排:“诺,班里好多人都回去了。” 禾南看着人不在,被淋得浇湿的板凳,疑惑地问:“可是,他们的板凳都还在这里,回教室是去罚站嘛?” 沈嘉嘉嗤笑一声:“那群牲口,作业往墙上一怼,就能哐哐开写。肖尔那货也回去卷了。” 禾南:“……” 沈默片刻,板凳上都是水,禾南不想坐了,人就那么站着,问:“那现在?” 沈嘉嘉:“这最后一个节目了。老沈刚刚下强制通牒,说要是隔壁二十班有人回了,他就直接把教室门锁了,让我们尽情在外面浪。” 看见禾南也因为老沈的魔鬼操作,脸上露出一眼难尽的表情,沈嘉嘉耸耸肩,身先士卒地搬起了椅子:“我家老头一直这么神经,狗见了都得嫌。快点吧,不然他真把教室门锁了。这事他还真能干得出来。” 十九班挤在操场右边的犄角旮旯里,但那么一大群人,还下着雨,想偷偷摸摸地连人带凳溜,还是挺打眼的。 这不,在操场那边巡视的教导主任举着破音破响的喇叭,刺啦刺啦的声音远远传来:“十九班,你们怎么回事?节目还没结束,带回也得听学校通知,怎么能擅自行动呢?” 禾南弓着身子,搬椅子的动作一顿,问沈嘉嘉:“现在怎么办?” 这时,从灰黑的雨幕中突然冲出来一群人,他们拎起椅子就开跑,健步如飞。 “同胞们,冲冲冲!” “我去,这雨下得可真大。” “快跑啊,可不能让教导主任我把们留下啊!” 听声音一个二个都在抱怨着,但语气里却是压不住的疯劲。 这些人俨然是之前偷渡回十九班教室里的人,这会儿回来抢椅子,肖尔那熟悉的大脑门也混迹其中。 沈嘉嘉眼疾手快,一把扣住正摆出百米冲刺架势的肖尔:“肖尔,没听见嘛,喇叭里说不能提前带回。” 肖尔胸膛起伏着,喘着气,脑门上沥着大颗大颗的水珠,汗水雨水都有:“就一句,你怕教导主任,还是怕老沈?” 沈嘉嘉脱口而出:“肯定是老沈啊!” 肖尔已经搬着椅子跑了几米远,背影灵活:“那不就得了,还楞什么神啊?” 沈嘉嘉:“诶,你等等我!” 肖尔一副服了你的表情,重新折回来,另只手拎着沈嘉嘉的椅子:“真麻烦,跟上我。” 沈嘉嘉回头,一边跑一边朝禾南挥手:“班长,搞快!” 这会儿,看见十九班部分人已经跑得都不见影了,教导主任也黑起脸,朝这边急冲冲赶过来,喇叭里的声音气急败坏:“十九班,你们要干什么?快给我停下!停下!” 禾南见势不对,教导主任越来越近,已经能隐约瞧见他大腹便便的身影了,她也吃力地搬起椅子跟着大部队撤退。 风中夹杂着冷冰冰的雨点尽数往脸上拍,禾南脚踝处的裙摆已经泥泞不堪,平时椅子坐着稳固牢靠,这会儿搬起来就很沈重费劲。 禾南远远地落在了大部队的后面,像条细溜溜的小尾巴。 忽然,昏暗混沌的雨幕中,眼前出现道熟悉的身影。 宋奕成一身西装,外头套着松松垮垮的蓝色雨衣,可能是嫌碍事,他将雨衣帽子摘了下来,黑色的发尖顺着流畅的下颌线在淌水。 他的脚步不慌不忙,只不远不近地跟在大部队后头。 禾南咬咬牙,快走两步,与他拉 近了距离,喊道:“宋奕成!” 本就是在逃亡,音乐声丶喇叭声丶雨声与说话声混杂在一起,混乱嘈杂。宋奕成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似乎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但要具体分辨出是谁就不行了。 少年眯起眼睛,眸光循着眼尾望去,辨认了几秒,才认出视线里那狼狈不堪的身影是禾南。 趁着宋奕成停顿的几秒,禾南气喘吁吁的追上他。却不料她刚靠近宋奕成,就被他一把从手里抢过了椅子。禾南有些懵:“干嘛?” 宋奕成一手拎一把椅子,他身量很高,因为常年锻炼的缘故肌肉线条充满力量,两把椅子被他轻轻松松提起,椅脚只到他小腿的位置:“你又干嘛?” 禾南伸手去够自己的椅子:“你抢我凳子干嘛?” 宋奕成吊着眼梢,轻描淡写地说:“班长大人,你居心不良的主动找过来,不就是想我帮你搬凳子吗?还用明知故问?” 禾南:“……” 他三步并作两步,眨眼的功夫就追上了大部队,禾南跟在他身后,扯着差点被风刮翻的雨衣帽探头问:“要不你把椅子还我吧?” 雨越下越大,原本稀稀拉拉的雨声变得密集紧凑。操场的话筒音响里一直循环播报着“高一一班和高三二十班带回”“高二二班和高三十八班带回”“……”。 身后教导主任破音破响的喇叭声,早已掩盖在更嘈杂喧闹的人声中,一片哐当哐当的椅子拖动声。 还没等宋奕成开口,教导主任颤颤巍巍地颠着啤酒肚,气势汹汹地又杀过来了。他脸色气得涨红,一副不见兔子不撒口的架势:“十九班!停下!不然统统给我挨处分!” 不知道宋奕成原本要回什么,反正这会儿,他擡了擡下巴指着教导主任的方向,话到嘴边就变成了:“班长,你确定?” 虽然教导主任已经是个上了年纪,且体重惊人的中年男人,但禾南一手臂白瘦纤细的小姑娘,还拎把沈重的木头椅子,还真不一定能跑过空手空脚的教导主任。 识时务者为俊杰,禾南默然片刻,拱手相让:“你请!”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宋奕成平直的嘴角稍稍向上勾了些,不过,转瞬即逝。 就那么一秒,但禾南还是很有眼色的捕捉到了:“你笑话我?” 只看见他身体微僵一秒,然后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声,轻低地说了句:“笨死你得了。” 他闷塞的鼻音带着颗粒感,这次禾南真的没听清,但大概猜准了方向:“你居然还骂我?” 宋奕成:“……” 真的,笨死她算了。 ** 走廊里的脚步声络绎不绝,混杂着少年们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椅子吱呀吱呀摩擦过大理石地面,很是刺耳。 教室里,气氛却沈得可以结冰了。 老沈半边身子靠在讲台旁。他黑沈着脸,抱着胳膊,刻薄的嘴角抿成条直线,后背挺得笔直。 一进门,就听见他在劈头盖脸的训人:“也不晓得你们长没长脑壳?我锁都给你们撬了,下雨了就舒舒服服回教室上自习要不得,就非要淋起雨去看那半吊子水平的节目!” “该说你们蠢还是太蠢了呢!下个周就期中考试了,你们今天要是感冒了,影响了覆习和考试,到时候你们一个二个都给我收拾铺盖卷走人!” 阴沈的眼神扫视过教室一圈,看见禾南和宋奕成依旧空荡荡的位置,直接点了一旁的沈嘉嘉:“沈嘉嘉,禾南和宋奕成人呢?” 沈嘉嘉哆哆嗦嗦地回:“我……我不知道。” “不晓得?他们就坐你旁边你不晓得?!你还晓得啥子嘛,门门科目都没个拔尖呢,我看这次期中考试从班级里头滚出去的人,就有你!” 沈嘉嘉“哇”地一声直接哭了。 肖尔也不好受,他屁股底下湿哒哒的,看见老沈直戳戳立在讲台旁,根本就没敢擦,此刻板凳沿还在滴答滴答地淌着水。 他坐立难安地小动作不断,然后目光忽然瞥见正立在后门的禾南和宋奕成,赶紧给他俩递了个“别撞枪口上”的眼神。 禾南正要硬着头皮进去,就被身旁的宋奕成拉住手腕,闪身侧到走廊的墙壁旁,那块儿刚好是老沈的视线盲区。 禾南擡眼望去,只见宋奕成正好站在玻璃窗投落的光下,食指放在嘴唇边嘘了声。 早在一楼的时候,他就把身上湿哒哒的雨衣扔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解了扣子,西装松垮的前襟自然的垂在他胸膛前,雨水将那身黑晕染得深深浅浅,没那么规规板正 ,但添了分自由随性。 他轻手轻脚地将椅子也挪到视线盲区,黑发上的雨珠一直在滑落,看上去有几分滑稽:“班长,我可是在救你诶。” “我知道。”禾南耷拉着眼皮,她本就是个乖学生,还挺怵老沈的:“但是,早晚都得面对这狂风暴雨的,要是一直躲着,那就算罪加一等了。” 宋奕成轻笑一声:“那可不一定,班长,你在十九班比我还多呆一个学期,还没摸清老沈的性子啊?” 禾南和沈嘉嘉一样,她们共同认为老沈性子古怪难以捉摸,经常想一出是一出,哪有什么能摸清的定性规律啊? 禾南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等着少年的下文。 宋奕成默然片刻,食指搭在椅背上点了点,忽地咧着嘴笑:“班长,要不要打个赌?” 禾南:“赌什么?” 宋奕成:“就赌如果我们这次躲过去了,老沈肯定不会找你秋后算账。” 禾南狐疑地看了宋奕成好几眼,他白净净的脸上除了胸有成足的笑,再没有其它。 少年生了双格外好看的眼睛,眼皮单薄,眼尾也下垂,但笑起来的时候会弯成月牙,眸光清亮,那股意气风发的聪明劲儿都写在眼睛里。 就那一秒,禾南鬼使神差地信了。 “好。” 教室里传来沈嘉嘉呜呜咽咽地抽泣声,老沈还在疾风暴雨地训着人,空气像凝固住了,怎么搅也搅不动。 暮色四合,从头顶的玻璃窗撒下昏昧的光,屋檐下的雨珠连成串滴答个不停。教学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少年们还沈浸在劲歌热舞的馀韵中,议论得热火朝天。 禾南和宋奕成靠着走廊上的墙壁,视线里那棵高高大大的梧桐树叶层层叠叠,差不多有四层楼高。清白的月光撒在树梢,夜晚深沈寂静。 两人谁也不看谁,但莹莹的月光清辉笼着二人,给人种插不进去的氛围。 宋奕成也不知道从哪个过路的兄弟身上顺了个橘子,干净白瘦的指尖这会儿慢悠悠地剥着橘子皮,懒腔懒调地问了句:“班长,你要吃橘子不?” “禾南,你知道嘛,宋奕成的润唇膏是橘子味的。” 猛然间,沈嘉嘉的话在她脑海里响起。 禾南眼神慌乱得压根不敢看他,期期艾艾地反驳道:“谁,谁要亲你了?!” 清白的月光下,少年茫茫然地啊了一声。默然片刻后,从喉咙里溢出声轻笑,那声音就像羽毛拂过耳畔,痒痒的。 接着,又拿腔拿调地拖了声啊,才促狭地笑道: “原来,班长你对我就是居心不良啊。” 压轴题 压轴题 宋奕成拎着剥了一半皮的橘子在禾南眼前晃来荡去,笑得不行。 禾南头撇到一边,不去理他。 “班长?” “……” “班长?班长?” “……” 宋奕成笑得发抖的肩膀停下来,高高挑起眉梢,指着自己:“干嘛不理人啊?又不是我的错。” “好吧,班长大人,是我的错,我的错行了吧?”他举着手投降,思考三秒,头头是道地分析说:“我错在不该这时候吃橘子。”他摇摇头:“不对,我就不该用橘子味的润唇膏。” 本来脸颊没那么红的,被他这么一闹,禾南的耳朵都开始发烫,刻意加大了声音:“宋奕成,你真的很烦!” 宋奕成分了一半橘子递到禾南面前,他将一瓣橘肉放进嘴里:“可我感冒了,得补充点维c。” 说完,还故作可怜的咳嗽了几声。 他生着病,一张苍白的脸本就具有欺骗性,再加上这闷闷的沙哑鼻音,更显无辜。 这时,教导主任终於得空,他手里那只破音破响的喇叭也来不及放回办公室,就那么提在手上,火急火燎地来问罪了。 教导主任大腹便便的身影刚出现在二楼楼梯口,宋奕成就眼疾手快地拎上椅子,对禾南飞快地说了声:“不好,这位兴师问罪的也不好惹诶!赶紧进去。”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禾南下意识地跟着宋奕成擡脚进去。 事实证明,他那写在眼底的聪明劲儿确实不是糊弄人的。 俩人刚冒头,正横眉怒目的老沈一眼就看见了他们:“宋奕成!禾南!你们……” 教导主任:“沈闻武!你们十九班怎么回事?这校联晚会是集体活动,你们班简直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都不知道服从学校调度,一点集体意识都没有!” 老沈才刚刚起个头,就被教导主任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人头发也都还湿着,就上门找茬了,看起来是真气狠了:“简直是不像话!沈闻武,你是怎么当的班主任?要是德不配位,就给我下去,换上有能力的人。” 教导主任眼馋火箭班班主任这个位置已经很久了,倒不是因为什么升职,只是单纯带出一届好学生的教师荣誉感。但奈何他自己也是教物理的,历政火箭班根本轮不上他,物化火箭班又一直被老沈占着。 他比老沈早调来同安几年,两人年纪差不多,又都是教物理的,年轻的时候啥都比。比班级成绩,比升值速度,就连啥时候生孩子都得抢个先。 一见到自己的死对头,老沈也顾不上禾南和宋奕成这两只小虾米,脑门上的眼镜往鼻梁上一架,表现得比教导主任还咄咄逼人: “呵,为什么要提前带回?因为那是我说的,我的学生不听我的,难不成还要听你的啊?你看外头的雨下的好大,让学生淋起雨看表演,也不晓得是哪个脑壳有包的领导做的决定。” 教导主任:“沈闻武,你才不讲道理,学校都是给学生配了雨衣的。” 老沈:“雨衣?雨衣顶个锤子事。况且,还不是我打电话给校领导,你们才发的。” 俩人交锋激烈,有来有回。 班里的学生手里拿着根笔装模做样,都支着耳朵好奇地听着。 宋奕成将禾南的椅子放到他的位置上,抽了好多张纸巾递给她擦凳子,然后给她递了个“看,雨过天晴了,打赌我赢了”的得意眼神。 禾南朝他摆摆手,将桌肚里的一大包抽纸抽出来给他看了眼,示意不用,顺便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个大大的笑容。 还真,被他糊弄过去了。 走廊外教导主任说不过老沈,气急败坏地说了句:“下雨怎么了?学生自己乐意看表演!” 老沈也有样学样地说:“那我们班的学生,也乐意回来上自习!” 教导主任生气地哼了声,拂袖而去。 老沈兴致勃勃地看着死对头干不掉他,反被他干掉的落败背影,嘴上哼着小曲,手背到腰后,心情不错地重新踏进教室。 全班同学齐齐吼了声“老沈威武!”。 老沈这位老班,读书时期真让人又爱又恨。因为他老是莫名其妙的发脾气,成为了全班公敌,人人都想打败的大boss。但当他那张能骂哭人的刻薄嘴皮子,一致对外,护着他们时,又觉得这个小老头威风堂堂,可爱极了。 当老沈的视线扫向靠窗的那片区域时,禾南脊背都有些发僵,心里暗暗提着口气。 但最终老沈的视线 只是在那多停留了几秒,也没多说什么,留下一句“食堂今晚有姜汤供应,呆会儿下课都给我下去喝一碗。” 说完,嘴里又开始哼着小曲,自鸣得意地走了。 全班顿时躁动起来,这一刻对老沈为数不多的爱攀升到了巅峰。 禾南也翘着嘴角,转头想同宋奕成说说话。 一转头,就发现少年眉拧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禾南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椅子,默然转过头去,没说话。 ** 隔日一大早禾南刚进十九班,就看见宋奕成趴在桌面上,睡得熟。 少年一身松松垮垮的蓝白校服,拉链被拉到顶,遮盖住他小半张脸。他头趴在一只手上,脸朝着门口的方向,另只手随意地搭在后颈上,自然垂落的手指白净修长,其上的手指甲也被剪得干干净净。 手肘支在桌前盖住大半张脸,禾南只能从零星的缝隙,看见少年泛着红晕的脸颊,和轻微起伏的呼吸声。 禾南背着书包,经过他课桌时,特意放轻了动作。禾南将书包带绕过椅背,低声问沈嘉嘉:“沈嘉嘉,他……?” 纤细白瘦的手指指了指宋奕成。 这时,肖尔将一摞练习册往沈嘉嘉桌子上一放,嗓门依旧大声的嚷嚷道:“沈嘉嘉,交作业!还有班长和宋草的。” 沈嘉嘉反应快地捂上肖尔的嘴巴,指了指宋奕成,嘘了声。 肖尔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沈嘉嘉这才从桌肚里掏出作业,放到那摞练习册的顶上,下巴朝禾南的窗台边擡了擡:“宋草的作业都在班长你的窗边,你交的时候顺便帮宋草交一份。” 禾南也没问,为什么他非得放到自己的窗边,因为熟睡中的少年不会回答她。 她将自己的练习册从书包里掏出来,又翻找出宋奕成的,一齐递给了肖尔。 沈嘉嘉一边用手驱赶肖尔,一边对禾南说:“宋草今早一来,就说自己吃了退烧药,要睡一会儿,拜托我们帮他交一下作业。然后等到上课了,记得喊醒他。” 禾南闻言点点头。 然而,等到第一节课的上课铃打响时,禾南听见他轻微起伏的鼾声,犹豫了一下,数学老师唐婉亭就踩着点进教室了。 唐婉亭人很高挑,因为怀孕的缘故,身材有些臃肿。自从怀孕之后,她连口红也不化,整日素颜朝天的在学校里来来去去,做事却依旧风风火火,说起话来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此刻,数学课代表先她一步,将周考的数学卷子摞到讲台上。唐婉亭紧接着站上讲台,手扶在试卷的边角,依照惯例喊了句“上课”。 同学们稀稀拉拉地站起来,微微弓着脊背,齐声道:“老师好!” 然后,哐当哐当一阵坐下的声音。 唐婉亭目光扫视一圈,擡了擡下巴,说:“宋奕成怎么趴着?” 禾南急忙举手回答道:“唐老师,宋奕成他有些发烧,刚吃了退烧药。我马上叫他起来。” 唐婉亭摆摆手,打断禾南的动作,理解地说:“让他睡吧,反正这节课也是评讲试卷,错题他课后问你们这些学霸就行了。” 肖尔紧跟着捧眼道:“那是!” 唐婉亭将试卷分发到第一排,让他们传下去,说:“知道你肖尔数学好,但也好不过我的数学课代表啊。而且——”她刻意拖长了声音。 “上次周考,那道立体几何的压轴大题全班只有宋奕成一个人分得满了。其他的,最好的都漏解了一个点。你们啊,一个二个心比天高,要是这届高考就是冷门地用这道几何题压轴,咱班全班都翻车啦。” 全班一片哗然,尤其是那些回回一百四,只争这关键几分的数学大神,眼睛瞪得老圆了。 禾南将宋奕成的试卷传到他的桌面上,也诧异地多看了几眼。倒不是因为吃惊宋奕成解出来了,而是对自己没解出来感到意外。 这道立体几何题,梧桐巷里补习班老师讲过一道类似的,所以,宋奕成能做出来是正常的。 而禾南,做不出来,才是不正常的。 她立起自己的试卷,对着解题过程翻来覆去算了好几次,算得额头上都微微发汗,也没检查出哪里不对。 讲台上唐婉亭谑了句让他们跟新同学好好学学后,就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从头开始,一道一道往下讲。 唐婉亭做事风风火火,讲题却很细致入微,所以,哪怕知道底下坐的是火箭班的苗子,速度也不算快。 禾南估算了一下,这速度,下课也讲不到最后的压轴题,至多 能把大题开个头,得等到明天的课了。 禾南算那道压轴题已经有些魔怔了,她迫不及待地需要一双手替她拨开眼前的迷障。 禾南视线牢牢盯着解题过程,还在脑海里覆算着,笔尖百无聊赖地戳了戳橡皮。 后面那个家夥解出来了!现成的答案就摆在她后面! 要不,借来看看? 反正他也在睡觉,不用试卷。 想通了后,禾南悄悄用馀光确认少年还在熟睡后,小心翼翼拿起搁在少年桌上的试卷。 她指腹刚接触到试卷纸面的那一瞬,就见原本应该在熟睡的少年动了一下,紧接着,她的手腕被他扣住。 因为发烧的缘故,他的掌心很烫,烫得禾南瑟缩一下。 宋奕成从手肘处擡头,一只眼睁着,另只眼闭着,眼底是困倦和茫然。他嘴里叼着拉到顶的拉链,碎发凌乱,鼻音很重,含混不清地说:“班长,怎么做起小偷了?” 禾南动作一顿,僵在当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默然片刻,他不再似刚醒般昏昏沈沈,眼神恢覆了些清明。人如以往那般懒懒散散地撑起身,语气稀罕地说: “居然有那么一天,班长还偷起我的试卷来了?” 淘汰 淘汰 禾南:“我不是小偷。” 宋奕成指了指正被禾南拎着的试卷,额前的发被压得凌乱,他随手拨了拨:“未允而擅取,是为偷。” 禾南视线盯着压轴题的解答区域看了几秒,一脸纠结,赌气地说:“那算了,还给你。” 脸皮这么薄啊…… 宋奕成人还昏昏沈沈,他单手支着脑袋,眉眼都耷拉下来,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他朝禾南努了努下巴,声音闷塞柔和,听起来有点哄人的意思:“拿去吧。” 有意思的是,在经过主人家的同意后,这试卷拿到手上反而烫手。 禾南抿抿唇,扬了扬他的试卷:“我就看下你那道几何题,马上就还你。这张试卷上你错的题,可以来问我。” 宋奕成扯着嘴角,得寸进尺:“那班长的意思是,不是这张试卷上的题,就不可以来问你了?” 禾南:“……” 这个家夥,脸皮是真厚。 禾南目不斜视地转回身去,闷头伏在课桌上开始算题。 这压轴大题分量着实不轻,即使有了宋奕成的答案做参考,禾南把这道题完整算出来,也花了十五分钟。 正巧,下课铃也响了。 唐婉亭拿着粉笔将第一道大题点拨几句,然后将只剩半截的粉笔扔进粉笔盒,拍去手上的粉笔灰,说:“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这道题错的同学顺着这个思路自己下去解一解,明天的课继续评讲试卷。” 十九班本来上下课都有仪式感,但后来科任老师自己也嫌麻烦,所以掐头去尾,将下课的那句“老师辛苦了”的问候省掉了。 沈嘉嘉翘着二郎腿,剥开个橘子,分了一瓣给禾南:“班长,你吃橘子吗?” 闻言,反倒是自她身后率先传来一声轻笑,禾南身子僵了下。 宋奕成倒不客气地对沈嘉嘉摊开手:“给我一瓣,我喜欢吃这个,班长她不喜欢。” 沈嘉嘉连同橘子皮,撕了两瓣给宋奕成,眼神狐疑地打量过他俩:“宋草,有点酸哈。” 禾南将宋奕成的试卷拍在他桌面上,对上少年促狭的笑意,俩人视线一触即离:“谢谢。” 沈嘉嘉往手上吐着橘子籽,问禾南:“班长,期中考试后选座你还选这儿吗?” 十九班在二楼,走廊那侧是巍然屹立的一整面墙,只最顶上有两扇狭窄的窗户。窗户下开着前门和后门,不仅空间逼仄,坐那儿还容易被经常神出鬼没的老沈逮住。 而靠窗的那侧,窗檐与课桌齐平,后边还带着个小阳台。窗户外有棵自同安建校就在的老梧桐树,哪怕烈日当空,也将课桌掩映在阴凉的树荫下。 禾南自打来十九班就坐那儿,位置一直没换过,她点点头:“对,不换。” 肖尔听着热闹也凑了过来,说:“沈嘉嘉,你想选哪儿啊?我做你前桌吧。” 沈嘉嘉白眼也不翻了,手掌直接拍向他的肩膀:“有点眼力见没?我选?我有得选的吗?” 肖尔嘿嘿笑笑,挠了下后脑勺:“对啊,你咋这么菜啊。” 沈嘉嘉:“……” 充当背景板的宋奕成捂着嘴巴,闷咳了一声,有点状况外地问道:“选座?是自己想坐哪儿就选哪儿的意思吗?” 三言两语间,宋奕成察觉到十九班的座位排列应该很不寻常。他之前在平行班,跟谁同桌,初始位置在哪儿,怎么进行轮换,都是班主任安排的。如果学生自身有另外的需求,可以和班主任协商。 沈嘉嘉点点头,又往嘴里送了一瓣橘子:“对啊,我们班的生存之道,一切都要用成绩说话!选座也是。” 肖尔从沈嘉嘉手里抢了瓣橘子,吃得狼吞虎咽:“咱们班选座,就是按成绩排,每次大考后,从第一名开始选,自己想坐哪里就坐哪里。” 他下巴朝教室正中间两排桌椅一擡:“喏,咱班的前十名几乎都在那里,他们排名很稳,位置也就没怎么变过,无论男女,大家玩得都很熟,选座的时候也会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嘉嘉直接给虎口夺食的肖尔一个暴捶,拍了拍自己的桌子,对宋奕成说:“像我这给咱们班当守门员的成绩,除了那两列靠边的第一排,我就只坐过这最后一排。” 肖尔安慰地拍拍沈嘉嘉的肩膀,却一脸嘲笑地说:“伤啊!伤啊!” 沈嘉嘉直接一个威慑的眼神给肖尔吓退,有点终於找到知己的意思:“宋草,你估计和我一样,也就这漂泊沦落的命运了。” 许是生病的人本就兴致不太高 ,又或许人压根儿就毫不在意。宋奕成疲沓地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还行,坐这儿挺好的啊。” 沈嘉嘉痛心疾首地反驳道:“好?坐这儿有什么好的!我是做梦都想前进一排啊!” 宋奕成轻笑一声,眼里含着牙浅浅的光,状作无意地说了句:“这儿挨着班长大人啊。” 他人还在变声尾期,声音本就哑,现在发烧,有点将嗓子烫化了的意思。 低哑温柔,有点撩人。 禾南却恍若未觉,眼神锋利而直白地看了他一眼,说:“那我这次试试看中间的座位,还没坐过呢。” 肖尔接过禾南的话,对着沈嘉嘉大声说:“班长,中间的位置好呀!视野优越,学霸环绕,头顶还挂了风扇。” 沈嘉嘉不理他,对宋奕成揶揄道:“宋草,现在班长要搬走了,你那座位它还香不?” 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些无奈,但还是诚实地摇摇头。 许是真的病糊涂了,他想也不想地接了句:“那我也努力往中间窜窜。” 肖尔直接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嘲笑他是只不自量力的跟屁虫。 沈嘉嘉在为他争辩,告诉肖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宋草落魄时。 禾南:“……” 不是,他黏着她干嘛啊?他不是喜欢男孩子嘛?? 还是,他知道,她知道了他的秘密,想打击报覆?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呢,总不可能他那天也在那间女厕所吧…… 挺变态的。 第一节课下课本来是大课间,但这几天的天气都不太好,此时外面飘着小雨,操场也被昨天夜里持续整晚的雨浇湿,坑坑洼洼出都积了水,不适合跑操。 整栋教学楼沸反盈天,笑闹声就没停过,即使被拘在四方教室和狭窄长廊里,也不妨碍十来岁的少年们找乐子。 喧闹声中,禾南看向宋奕成。 他手撑着脑袋,眼皮困恹恹地耷拉着,脸很红,皮肤却冷白,称得他更一副疲沓懒散样。察觉到禾南楞生生的视线,他回了个猝不及防的笑。 那笑,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看这笑的意思,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禾南歪头盯着他,想。 ** 这两周过得很快,十九班这台机器也被老沈上紧了发条,每一颗螺丝钉都高速运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谁也不想在这一阶段掉队,被残酷淘汰。 这次的期中考试,对同安的这届高三同学是个大挑战。这是升入高三的第一次大型考试,考试范围覆盖高中三年所学,而不仅仅局限於一个学期,或者某本教材。 同安的老师批试卷一向很快,最多两天就能全部批完,然后出成绩。 一大早,肖尔趴在课桌上,从学习委员那里顺来了昨天的数学作业,对照着改自己的两道大题。 讲台上的挂钟已经快指向早读的时间,但班级上还空着两三个位置,人没来全。 突然,肖尔写着写着,笔啪一丢,心神不宁地说道:“真草淡,按理说期中成绩昨天下午就该出来了,怎么拖到今天早上还没消息?” 他隔空对沈嘉嘉喊了一声:“沈嘉嘉,你昨晚回家,老沈那真没消息?” 沈嘉嘉也在慌慌忙忙地改作业,根本没工夫理他,随口敷衍了句:“没有。” “——没吧。应,该,没,吧?!”沈嘉嘉猛然从作业中擡起头,后知后觉,表情逐渐惊疑不定。 肖尔直接瞬移到她桌边:“我去,真有情况?” 沈嘉嘉皱着眉头,开始回忆:“我昨晚倒是听见我家老头子讲电话,说什么以后不用来了,大课间的时候来搬书。” 肖尔:“我靠,这他妈说的不就是滚蛋走人的事吗?快看看现在班里缺了谁?” 禾南抄写单词的手一顿,眸光顺势移向眼尾,瞥见宋奕成空荡的桌椅。 时令已入秋,天亮得越来越晚,此刻外头天空还乌蒙蒙一片,没什么光亮。 快上早读了,不见语文老师黄梅的身影,倒是老沈表情严肃地走进了教室。 老沈目光巡视过一圈教室,站在讲台旁,眼镜被他拿下来架到鼻梁上,对还立着的肖尔沈声道:“肖尔,回自己的座位去。” 语气很平静,没有习以为常的训斥,但这更令十九班的学生隐隐不安。 好似风雨欲来时,那片阴沈可怖的乌云,正酝酿着场闷雷滚滚的风暴。 老沈刻薄的嘴角抿成条直线,不轻不重 地叹了口气。默然片刻后,郑重其事地缓缓开口:“这次期中考试,我们班淘汰了不止一名同学。” “高三,是道坎。我很希望你们都能跨过去,但结果总是现实的,总会有人折戟於此。从暑假补课期间,我们班就开始一轮覆习,我本来以为这会是你们的一个优势。但其他班最好的学生,你们拼,他们也拼,不需要任何督促,自觉自发地提前适应高考模式。” “同学们啊,竞争残酷。不管你是掉以轻心,还是考试状态不好,掉到全校三十名外的学生,就得离开,这是规则!” “呆会儿大课间,想出去跑操的跑操,关系好的,就好好道个别吧。祝你的朋友,能浴火重生,杀出重围,再次杀回来!” 说完,老沈板着一张脸走了。 早读铃打响,但班内的气氛却格外沈重,没有昨日的朗朗书声,取而代之的是男生低低的暗骂,和女生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禾南捧着语文笔记,上面正好是作文选段:“书上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不要怕,因为书上还说过,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要是拿这句话去安慰宋奕成,是不是有点傻比? “……” 同安是座南方小城,内陆深处,比幅员辽阔的祖国沿海城市天亮得晚。早读已经上了好一会儿,苍穹才破开第一缕天光,照亮已经充满人间烟火的街尾巷口。禾南透过梧桐树梢,看见桔子色的日出,平白觉得比昨日沈闷了些。 纸条 纸条 整个早读和第一节课,十九班的学生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兴致缺缺。课堂上再没平时那种插科打诨的玩笑话,连唐婉亭提问,举手回答问题的人都没有。 下课时,唐婉亭也没多说什么,只盯着那少了人的位置,看了会儿。 广播里响起大课间集合去操场跑操的音乐。 守在教室门口的赵凌轩和高欢与唐婉亭撞了个正着,俩人看唐婉亭一眼后迅速低下头,眼眶微微泛红,做错了事般,怯怯喊了声:“老师……” 唐婉亭对他俩笑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一场考试。高考,也只是一场考试。”她盯着他俩的眼睛,轻轻地说:“你们,永远是老师的学生。” 说完,又恢覆了往常风风火火的性子,挥挥手打发俩人:“平时有不会的题,就往我办公室跑,别给我不好意思。” 俩人心里都不是滋味,一进班级门口,还不自然的顿了一下。 班里相熟的同学纷纷围上去,有抹着眼泪说不舍的,有嘻嘻哈哈搞怪的,也有闷不吭声帮忙搬东西的。 禾南特意往门口多看了几眼,那些相熟的背影中,的确没一道属於宋奕成。 是嫌丢人嘛,课本都不要了? 平时脸皮那么厚干嘛,现在一点也不顶用。 但,好歹是朋友,总得好好道个别吧。 禾南思考三秒,从语文笔记本上撕下来张纸,拿起桌上的黑色中性笔,拔掉笔帽,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没纠结於什么文笔辞藻。 走廊上。 宋奕成还没进教室,就察觉出气氛很不对劲。他单肩挎着背包,远远就听见班里正盛的嘈杂声,其间夹杂着一两声呜呜的啜泣声。 怎么了这是?总不可能是老班驾崩了吧? 他一头雾水地走进教室,此刻班上乱糟糟一片,大家都在围着赵凌轩和高欢嘘寒问暖,也没人注意到从后门悄无声息进来的他。 他一进门,就看见教室似乎被分成了两个阵容。一边是人满为患丶热泪动情的靠走廊右侧,一边是冷冷清清丶周围座位都跑光了人的左侧,剩禾南孤零零一人。 火箭班淘汰出去很容易,补位进去却很难。班里的同学几乎都是高一被选拔挑中的初始成员,每次大考的淘汰就像一场场不掉队的战役,催生了具有集体荣誉的革命感情。 但禾南和宋奕成,前者上学期转进,后者这学期转进,同被淘汰的赵凌轩和高欢可能总共也没说上超过十根手指头的话,确实不熟,就没必要装模作样地假惺惺一场。 而后者,甚至於连他俩的淘汰目前都不知道。 难道,班长被孤立了? 没头没尾地,这个极其荒诞的想法,莫名其妙在宋奕成脑子蹦出来。 甚至,他的动作也开始反常。他没像往日那样大大咧咧拉开椅子,再同他的前桌懒声懒调地问好。 他默不作声,悄悄绕到少女身后,人随性散漫地坐在自己的课桌上,一只脚踩在地面上,另只脚曲着膝盖,自然垂落。 背包依旧单肩挎着,他提了一下,半边肩膀下沈,眸光往禾南的课桌上望去。 “宋奕成,被淘汰收拾包袱滚蛋,不丢脸!不要去在意那些角落里的目光,你也是用心才走到这里的,来路坦荡,前途亦风光,又何惧偏见流言?” 禾南盯着看了三秒,想也不想地撕掉,重新写。 “宋奕成,书上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不要怕,因为书上还说过,人生何处不相逢。无论怎样,我们都是朋友。” 再划掉,又稀里哗啦撕掉,继续写。 “宋奕成,一次考试失利而已,怕什么?又不是最后的高考。影响一次考试分数的因素有很多,不止是你个人的问题……好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实力不济就是最大的问题。所以,你被淘汰也怪不得其它。” 宋奕成:“……” 明眼人也看得出来,这姑娘确实不会安慰人。 这次,小姑娘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颇为满意。 宋奕成气得歪了一下头,又无声地笑起来。 这么乐了会儿,他板着张脸,下巴颌冷硬,说:“喂,这纸条上是给我的小作文啊?” 意想不到的声音突然出现,禾南猛地转身,课桌上的水笔震得軲辘軲辘滚落到地板上,声音被吓得轻晃:“宋奕成?!” 那表情,跟见了鬼没两样。 禾南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宋奕成疑惑地 眨了下眼睛,摊开手:“拜托,班长大人,这上课时间,我不出现在这里,我应该出现在哪里?” 禾南语无伦次:“不是,不是,我……”她心虚地将纸条有字的那面往校服上掩,视线不敢看他:“你看见了?” 宋奕成嘴角微不可察地轻扯了下,垂在半空中的脚丫悠哉游哉地晃悠,装模做样地摇摇头:“没有。” 禾南正要松口气,就看见对面的少年从课桌上跳下来,俯身从地上捡起她的水笔,递给她,另只手也朝她大剌剌地摊着:“你的笔,给我吧?” “啊?” 宋奕成指了指她捏着的纸条:“不是写给我的吗?” 禾南手垂落在两侧,抿抿唇,表情又开始沈重起来。 对啊,本来就是写给他的。 早给晚给,他们都是要说道别的。 禾南将纸条递给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肖尔从沸沸扬扬的人堆里瞥见了宋奕成,然后饿虎扑食的冲过来。横冲直撞,途中撞歪了几张桌椅。 人脸红脖子粗,也不知是撞疼的,还是情之所至,眼里没泪花,却哀痛地勾着宋奕成的肩膀假哭:“宋草啊,好不容易咱俩读一个班,想不到只有这短短个把月的缘分,我舍不得你啊!” 宋奕成推开他的胳膊,将书包挂在椅背上,人坐下去:“说人话。” 肖尔瞧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对他竖了根大拇指:“不愧是我兄弟,拿得起放得下,都被淘汰,赶出班级了,这回班还跟没事儿人一样。” 宋奕成好笑地将书包里的零碎玩意儿整理进桌肚,说:“你们搞清楚状况,我根本没被淘汰啊!怎么你们一个二个的,都觉得我要滚蛋走人了?” 禾南很会抓重点,立马插话道:“你没淘汰?但你今天早上怎么没按时来?” 宋奕成下巴一擡,轻轻晃悠了下脚丫,说:“今早去医院覆查了。”他看了禾南一眼,补了句:“完全康覆了。” 肖尔抱着胳膊,手砸吧着下巴,视线耐人寻味地打量宋奕成,大剌剌地问:“但三十名开外就得淘汰啊,这是老沈说的规则!你总不可能,能考进三十名吧?除非你作弊!” 这问题,很是唐突。尤其是作弊二字,对读书时代十来岁的少年来说,这是耻辱。倘若有人因为作弊,拿着掺了水分的成绩进了同安最好的班级,这简直是把真刀实枪的十九班的脸放在地上踩。 他们会承认你作弊的能力,但他们不会认同你这个人,更不敢苟同。 宋奕成试了下新买的红色水笔,摁下去,啪挞一声,他眉梢一挑,坦荡地说:“你可以理解为,‘钞能力。’” 闻言,禾南眼风也不动声色地扫过他。 他瘦薄的脊背微微弓着,和所有男生一样的蓝白校服,看不出什么差异。正慢慢晃悠的脚丫子上是off-white的黑白鞋,大概四位数,椅背上的书包看不出来是什么牌子,反正看上去写满“我很贵”的样子。 少年来得急,额前还有薄汗,碎发凌乱,却没有一点狼狈样,反倒矜贵。他永远一副坦荡样,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永远都有底气。 肖尔搡了下他的胳膊,拿腔拿调地拖着尾音:“哟,看不出来,你还是棵有钱的草啊!”他贱兮兮地笑着:“请吃饭!请吃饭!” 肖尔正闹着宋奕成,也不管他答没答应,就那么闹着。宋奕成从书包里将饭卡拍给他,才短暂地脱身,朝禾南淡淡地挑眉:“纸条,给我吧。” 禾南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俩人视线短兵相接,他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眼底含着浅浅的光,一副看穿她的模样。没几秒,禾南的视线就顶不住了,只一个劲儿地躲。 沈默半晌,禾南盯着窗外的梧桐树,说:“不是给你的,别自恋了。” 宋奕成拿腔拿调地啊了一声,抱着胳膊,还在装,假眉三道地说:“但我,怎么好像是看见了我的名字?” 这语气,仿佛是他在向禾南确认。 “不是,因为,嗯……”禾南思考三秒,才干巴巴地憋出一句:“你看错了。” 宋奕成皱着眉头:“可是,人应该会对自己的名字格外敏感吧。” 他眸光看见禾南悄悄咬得泛白的嘴唇。 “可能因为今早去了医院,闹哄哄的,还没回过神,所以看错了。对吧,班长?”宋奕成给禾南找补起来。 禾南连连点头:“啊,对,对。就是你看错了!” 宋奕成吊着眼梢,提着修长白净的食指指了指纸条:“那班长要 给谁啊?要不我顺路帮你带给那个人?” 还顺路?都不知道是哪个人就顺路? 肖尔也抱着胳膊,轻嗤一声,奇奇怪怪地看了宋奕成一眼。 几乎是被问得落荒而逃,禾南急急忙忙转回去,从桌肚里随意掏了本书,翻也没翻,就拿起水笔闷头说:“你打扰到我学习了。” 肖尔高高在上地垂睨着宋奕成,“啪”的一声将饭卡拍在他的课桌上,义正言辞地重覆道:“听到没,你打扰到我们班长学习了!” 宋奕成眼皮也没擡,将饭卡重新塞回书包的小包里,补办挺麻烦的。他就上节缺席的课,唐婉亭新发的试卷翻了下,翻过去,再翻回来,哗哗两声。 他声音冷淡地逐客:“你也打扰到我了。” 肖尔:“???” 不是,他打扰到这人什么了? 作文 作文 一直到上课铃丁零零响起,肖尔也没想明白。 语文老师黄梅甩着栗色卷发,两个语文课代表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怀里各自拎着十来张答题卡。 她站上讲台,弯着腰将u盘插在电脑上,金属的讲台外壳里是电脑和白板的主机。同学们几乎只看得见个栗色发顶,柔婉的声音从讲台背后响起:“上课。” 值日生:“起立!” 椅子哐当一片响动声,全班同学:“老师好!” 黄梅从讲台后起身,一边拍拍手掸去灰尘,一边吩咐两个课代表将答题卡发下去:“还是你们这个班省心,大家都在第一考场,没两下就把答题卡找全了。其它老师,现在还在年级办吭哧吭哧地翻。” 禾南从前桌接过传来的答题卡,卡面上干干净净。同安阅卷都是电脑上阅的,但十九班的老师会在答题卡分发下来后,自己再手阅一遍,比对一下分数出入,再同每位学生分析分数出入的原因。 黄梅手扶着讲台把手:“答题卡呢,我还没来得及批,这节课咱们趁热打铁先评讲作文。课后课代表还得把答题卡给我收上来,我还是要看看你们都答得什么群魔乱舞。” “不要怕我说你,这节课就悄咪咪在下面给我改答案啊。你们都只能翻到作文的那一面,不准给我翻过去。谁翻过去,谁心里就有鬼!” 全班个个举起手来,表示自己无辜。 禾南也赶紧跟着翻过来,她本来在看古诗文默写那块,期中考试完一出考场,就恍然大悟自己写了个错字,刚刚一看,果不其然确实错了。 她将语文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自觉自发地开始走“规矩”。 黄梅在白板上点开期中作文的文件夹,说:“按照规矩,古诗文默写错的,古诗抄一百遍,古文全文抄十遍。” 白板上是这次的作文题目,关键词是英雄,出现了四次,被加粗圈了起来。黄梅目光扫视过一圈班里:“没人有异议吧?好了,咱们开始上课。” “老师,我有问题!”宋奕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理直气壮的语气,让全班同学纷纷回头。赫然看见宋奕成端坐在座位上,手举得规规矩矩,就是说出来的话有些“刺儿头”。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质疑,黄梅先楞了一下,再侧过身正对着底下的学生,朝宋奕成擡了擡手,示意他大胆说。她笑眯眯地问:“宋奕成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黄梅嘴角有颗大黑痣,五官平庸,本该显得刻薄牙尖。但意外的,她笑起来给人种如沐春风之感,就像她教的学科语文一样,整个人萦绕着腹有诗书气自华,平静且坚定的气质。 她总在笑,从未见过她发脾气。凭借这亲和的个人魅力,更是多次荣获同安最受欢迎教师奖,连禾南也很喜欢这位老师。 出於对黄梅的维护,禾南后背抵上宋奕成的桌沿,稍稍偏过头,低声说:“喂,别挑事,之前的考试大家都抄了,这次我也扣了分得抄一百遍,老师她……” “老师,我没拿到答题卡。”宋奕成举着手,示意自己空荡的桌面。 黄梅加深了笑容,声音柔柔:“对不起啊,宋奕成同学,我把你给忘了,老师向你道歉。”她转头看向底下座位最靠门的课代表,说:“课代表,麻烦你去隔壁年级办跑一下,找出宋奕成同学的答题卡。” 同安一层楼七间大教室,长廊呈l型,竖侧四间,横侧三间。这届高三两个火箭班凑一起,加上个年级办,刚好占满横侧。这有意或无意的排布布局,让火箭班在地理位置上就显示出几分优越超然。 黄梅问:“宋奕成同学,你期中在哪个考场?这样课代表找起来方便点。” 宋奕成也不觉得在全员第一考场的学霸包围圈中,说自己成绩是件丢人事儿。人依旧大剌剌地举着手,坦荡轻快地回:“在第九考场,麻烦课代表跑一趟了。” 老沈给每科都配备了两名课代表,一男一女,女孩子心细管事,男孩子主要干着作业搬运工这项苦哈哈的差事。但班里只有二十来个学生,除开禾南担任班长这种事物繁杂的职位,全班同学人人大小都是个官,还身兼数职。 坐在靠门的课代表李锐是个男生,他推了推眼镜,没什么情绪的点点头,正要擡脚去年级办。 宋奕成把高扬的手放下,顺势笑着接了句:“我下次考试努努力,争取向大部队靠拢!” 全班都心照不宣地笑了两声,其间什么意思都有,恶意的,善意的,亦或只是闲的,鱼龙混杂。但这场面倒也没尴尬,就这么揭过 去了。 黄梅点点头,鼓励他:“有志气!行,那我们开始讲课。老规矩,大家把作文前后桌交换,互相评,并且站在阅卷老师的角度,打出一个分数。” 高中时代,各科老师都有自己的老规矩。在十九班,语文老师黄梅的老规矩最多。 禾南转过去,默默将自己的答题卡传给宋奕成。 哪成想,他这没皮没脸的性子还真不让每一句话掉到地上。他笔头将禾南的答题卡扣在课桌上,促狭地笑着说:“班长,这次默写丢分啦?我全对哦!” 禾南:“……” 这字里行间压根藏不住,幸灾乐祸的得意劲儿。 这让禾南有些搞不明白。 他,是在向她炫耀呢,还是求夸奖呢? 讲台上,黄梅指着白板讲课:“同学们,考试场上写完前面的题可能已经脑袋发烫发昏了。所以啊,在进行作文审题时,尤其是议论文,第一件事就是勾关键词!很明显,我白板上已经圈出来了,英雄出现了四次。” 讲到一半,黄梅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她转头望向教室左后方的角落:“差点忘了,你没答题卡,宋奕成,你先和班长一起看她的。班长的作文没下过五十,好好学学。” 宋奕成大声应道:“好的,老师。” 这命令吩咐下去,黄梅就撂下摊子不管了。 至少在禾南看来,气氛僵持片刻,俩人面面相觑,中间横梗着一个问题。 ——怎么搬? 按理说,答题卡是禾南的。但此刻它已经不争气地躺在了宋奕成的课桌上,她如果重新把它拿回来,会不会显得太过多此一举? 禾南抿着唇,还没纠结出个所以然,就看见对面的少年一手拎着答题卡人质,一手提着椅背,眼里含着弯浅浅的光,兴冲冲来投靠她了。 看表情,用屁颠屁颠这个词形容,莫名合适。 就像只萨摩耶耶。 起初呢,这位萨摩耶耶还很讲礼貌,只将椅子放在过道中央。两条长腿敞着,一只手肘撑在大腿根上,偏着头听得仔细。 禾南的私人空间完全没有被他侵扰半分,俩人中间虚虚隔着好长一段距离。他想要看清禾南的答题卡,就得抻长脖颈勾着头,那艰难的眼神,有点可怜巴巴的意思。 语文是禾南的强势学科,黄梅在讲台上三令五申的套路她在笔记本上记得滚瓜烂熟。所以,这节作文评讲课,她有一丢丢闲。 这一闲,她馀光中看见少年手覆在脖颈上,左右偏了偏僵硬的脖颈。 禾南:“你看的得清答题卡吗?” 宋奕成立刻接道:“看得清,看得清。” 说完,他一楞,覆在脖颈上的那只手缓缓放下,搡了搡鼻尖。 这意思,她是不是在暗示,其实他可以坐近一点? 没错,她一定是这个意思! 然后,他吭哧吭哧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小点点。 在禾南的视角中,就看见那只萨摩耶耶用黑亮的眼睛瞅她一眼,就偷偷摸摸拉一下椅子。再瞅一眼,又做贼心虚的拉近一丢丢。 直至最后,少年摁动了一下水笔,将笔记本大剌剌摊在禾南桌面上,在她的课桌上记起了笔记。 窗外,梧桐枝叶层层叠叠在禾南的课桌上覆下层浓荫,阳光透过浓荫漏下来,金色的碎光下,少年的发顶柔软蓬松。 那只萨摩耶耶用狗爪子捏着水笔,在笔记本写下一行行狗爬字。写字的间隙,不时看一眼禾南的作文,有模有样的评价道:“不错,不错。” 真有这么好吗? 禾南背靠在椅子上,左手拿着笔放在课桌上,却什么也没干。她看见宋奕成一副“对她的作文满意的不得了”连连点头的动作,视线狐疑地在答题卡上扫了一眼。 讲台上,黄梅拍了拍讲台面,提醒全班注意:“所以,抓对了关键词,作文就不会偏题,就算凑字数也能凑到四十五分以上!这次的关键词英雄这么明显,如果还有人偏题,我只能说,骚年啊,脑子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装水的。” 全班哄堂大笑。 从人人都得意的笑容来看,应该确实没有人偏题。是以,众人的目光中还带上了一种火热,特别是肖尔这种偏科严重的作文苦手,搞不好这次作文分数能上新高呢。 而禾南的作文。 题目:我愿当这个急先锋 开头: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 结尾:一位英雄就是 一个标杆,一群英雄就是一片高原。愿以吾辈之青春,捍卫盛世之中华。 萨摩耶耶狗头点的,都快晃花了禾南的眼,她不由得自我怀疑起来。 要不要这么捧场啊,她写得有这么好吗?就是很标标准准,板板正正的议论文啊,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 这时,语文课代表李锐拎着宋奕成的答题卡,匆匆回到了教室。 在试卷堆成山的年级办专门淘一个人的答题卡,如同大浪淘沙,确实是件费力气的事。他走到宋奕成桌边时,鼻尖冒着薄薄的汗珠,一遍喘气一边将答题卡递给宋奕成。 宋奕成从笔记本中擡手,原本压住本子的手拍了拍李锐的肩膀,顺势接过答题卡,说:“辛苦啦,课代表。” 李锐摆摆手,人还喘着气,连说句不客气都是虚虚的气音,然后脚步飘忽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听课去了。 宋奕成人正跟李锐道谢,答题卡随意地拎在手上,有些斜。 禾南歪着头,视线扫过题目,跟笔记本上如出一辙的狗爬字——争当英雄。 那只萨摩耶耶跟人客气完,黑亮的眼睛再次看向禾南干净的作文卷面,漆黑的瞳孔亮着碎碎的光:“写的好哇!” 禾南:“……” 惭愧惭愧。 换座位 换座位 在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之前,少年大手一挥,用红色水笔批了个五十四的分数。 禾南心想。 他可真是看得起她。 下一秒又有些庆幸。 幸亏只是批分数,那大大咧咧的数字还算看得过去。要是换成他拿□□爬字…… 禾南有收集考试作文的习惯,每一篇作文按照写的主题排列,从高一到高三,可以明显看出她作文框架的完善,和行文水平的提升。 干净整洁的卷面,小巧娟秀的字迹,突兀间混入几行不忍直视的狗爬字。 禾南将语文笔记本翻到以英雄时代为主题的专栏,答题卡夹进去,啪的一声厚重的笔记本又阖上。 “……” 她会嫌弃的。 语文课下课后,沈嘉嘉和禾南前后脚被黄梅在走廊上留堂。这会儿人刚回到座位上,看见禾南还留在手上的答题卡,说:“诶,班长,老师不是说课后要交答题卡吗?” 禾南只得重新翻找出来,递给沈嘉嘉,说:“忘了,帮我传给你身旁的课代表。” 沈嘉嘉答题卡前后过了遍手,说:“班长,刚刚黄老师找你也是讲小分吧?这次作文多少啊?” 后桌的宋奕成率先举着手,斩钉截铁地抢答道:“五十四!” 沈嘉嘉惊呼:“这么高?” 禾南先觑了宋奕成一眼:“你别闹。”再神色平常的对沈嘉嘉解释说:“我自己估得五十分,黄老师说可能因为字好加了两分,最后五十二。” 宋奕成垂着眼,小声地切了一声,嘀咕说:“绝对被低估了,班长的大作惊为天人,绝对值得起五十四。” 他说的极小声,但可能因为天天都对着少年,禾南耳朵对他的声音很熟悉,还是听清了。 “……”憋了半天,禾南憋出一句:“你正常点。” 其实,语文这项学科,尤其是高分作文的评判,还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一场考试,同样一篇作文,不同的阅卷老师,批出来的分数相差在五分以内都算正常。 闻言,宋奕成擡头,平直的嘴角咧上天,眼睛明亮逼人。 少年搡搡鼻尖,没说话。 在不知不觉中,在每一个点点滴滴的日常互动里。 慢慢地,禾南可以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对少年的嫌弃,也可以不再斤斤计较地接受少年的帮助。 哪怕课间只有十分钟,游离在这片座位铁三角的第四成员肖尔,也还是闲哉哉地晃荡过来:“班长,牛啊,这波总分直接冲到全校前五了!” 一提起成绩,禾南有自己的小骄傲。她笑着说:“还好,你别那么夸张,只是前五的最后一名——第五而已。” 肖尔是十九班的社交悍匪,目前同学大多都只知道自己的成绩和排名,禾南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打听到她的成绩。 沈嘉嘉瞪着圆眼:“班长,你这不止是牛啊,是牛大发了!才三个月,你就从十来名飞到了第五,这冲得也太猛了!三个月前你还是e大人,现在直接跳过d大,都快摸到c大的调档线了。” 禾南这次期中考得确实好,在考场上做题的时候就感觉到游刃有馀,她也预感自己这次能往上冲一冲。但没想到,纸面成绩就比上次高了近二十分。 她本来基础就好,一直是上游985水平。在高分段,再涨二十分,这是件极为可怖的事情。老沈的办公室里,现在都还在讨论她这株势头极猛的苗子,再给她半年,是不是能期待一下半只脚踏进那个顶级梯队的门槛? 肖尔这个鬼精灵,上厕所时经过老沈办公室放了只耳朵,“一不小心”就这么打听到了。 沈嘉嘉的声音不大,但奈不住这消息实在太惊人。毕竟,学生时代实在太无聊,而考试和成绩更是少年们当前人生中一等一的头等大事,哪个班杀出了匹黑马,哪个学神这次排名掉了,都会引起或大或小的热议。 很快,铁三角的座位就围了一圈人。 众人七嘴八舌,语气有真酸的,也有诚心羡慕的,还有朝她打听“学习秘籍”的。 “班长,厉害啊厉害啊,咱班前五总算杀进去一个女生了。” “班长,你咋学的数学啊?我也被数学拖后腿,我看你这次数学提了十分呢!” “班长,这次排座位要不要考虑下我们中间?我们给你和丁佳星两个女生留最好的位置——第三排。” “……” 人很多,背后的宋奕成桌边被挤得水泄不通。他也不插话,神色平常地带 上耳塞,捏着水笔闷头刷题去了。 第三节课,还是语文课。周四这天,语文上午两节连堂。 黄梅还拉着班上某位同学在走廊说小分,一直到上课铃尾音结束,也没进来。估摸着,还得有两三分钟的样子。 这时,禾南的课桌上从身后扔来个纸团。 还没等少年脚踢上禾南椅子下的横杠,禾南就自觉地打开了。 皱巴巴的纸面配上少年一言难尽的狗爬字,画面惨烈。 “班长大人,带我一起在高考起飞?(表情包)” 鉴於他那笔狗爬字的前科,禾南也认不出那表情包画的是什么。 她秀眉微蹙,歪着头,纠结地思考三秒。 无论怎么看,都怎么像狗头。 他好像,还真得了萨摩耶耶的真传似的。 ** 一整天的课过得飞快,好似才打了一个盹儿,窗外就从晨光熹微,变成了红霞万丈。 现在是晚修,整栋教学楼都热闹不少。走廊上,隔壁班的两个女生手牵手急冲冲跑下楼梯,要抢着时间去洗头。 学生时代总是很忙,就连洗头和吃饭,也只能二选一。 十九班也掐着时间,在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后先把座位换了,再去吃晚饭。这样,十分符合老沈对时间精打细算的理念,既不占用晚自习的时间,还能错开晚饭高峰期节省下来时间。 禾南是班长,正站在讲台上主持换座流程:“那跟以前一样,按照成绩从第一名开始上来,在黑板上勾选自己的座位。等到下次大考,再根据成绩重排。” “现在,第一名李锐上来。” “第二名……” 十九班的前十一般都是那群人,他们就好像在个位数的名次上买了房,所以座位来来回回都没咋变。最多从第三排变到第四排,或是从中间左边那列,换到右边。 才过两分钟,就轮到了禾南。 禾南从粉笔盒拿出一根粉笔,目光在黑板上画的方格子之间游移,神色纠结。 沈嘉嘉在下面突然扬起手,朝她喊道:“班长,选老位子呗!咱三可是铁三角啊!” 肖尔也远远地附和说:“对啊,班长,到时候我坐沈嘉嘉前桌,以后我下课找你们三儿就方便了。” 禾南正对着黑板,出奇的,身后没有传来宋奕成的声音。 这时,已经选好座位,不需要换座的李锐再度发出邀请:“班长,要不要考虑下,来体验体验中间两列的强度?” 说实话,很心动。 在十九班一直贯穿着“你成绩好就是大爷”这种弱肉强食的规则,教室中间不仅仅是位置好视野优,更意味着坐在你身边都是考b大c大的学霸,这会在无形当作形成竞争,不断警醒你进步。 以前禾南成绩够不着,没机会,现在有机会了…… 她眼一闭,再度睁眼之时,目光明确地勾选了中间右侧第三排的座位。 瞬间,沈嘉嘉和肖尔就偃旗息鼓,没了声。 倒是中间两排传来两声心照不宣的笑。 大概花了十来分钟,二十多个人的座位就都安排好了。禾南下讲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时,根本不敢分出一个眼神看沈嘉嘉。 学生时代的女生友谊就是这样,朋友之间就该无条件地挺对方。即使知道禾南这样做是对的,那时沈嘉嘉情绪上头,心底还是会油然而生一种被朋友背叛的挫败感。 沈嘉嘉撅着嘴,冷冷地哼了一声。 禾南身形僵了一秒。 就这一秒,禾南的馀光还避无可避地瞥见了她后桌的宋奕成。 他还是老位子,所以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埋着头算题。禾南站在他面前时,她的人影覆盖在少年桌上,浅灰色一团,少年的笔尖明显一顿。 但他一声不吭,连眼皮都懒得擡,懒恹恹的模样。 他没表情的时候,嘴眼皮都薄,有些锋利。这会儿,禾南明显感觉到那种锋利实质化。 班上闹哄哄一片,椅子桌子被拖动得吱呀哐当响。 禾南还没换过座位,不太熟练。且她的东西很多,满桌肚的书本和零碎,桌边挂了个黑色书袋,椅子旁还有个同是满满当当的书箱。桌子的外壁被粘了一排挂钩,依次是垃圾袋,校园卡,公交卡,便签,记号笔筒。 十九班和其馀班级教室一样大,其它坐五十个人的教室面积,在这奢侈地让二十个学生分据,十分宽敞。 但同安的课桌宽大,即使班上过道并不拥挤,拖着课 桌从过道间穿梭,不仅会造成刺耳的噪音,肯定还会撞歪一路的桌椅。 禾南的座位在第三排,眼看见后面两排都在等她进去,她有些急。 她额前生出细密的汗珠,使出吃奶的劲儿,先搬起那个沈得像块铁的书箱,一边咬着牙吭哧吭哧走出两步,一边有气无力的朝那边喊:“对不起啊,我东西有些多,耽误你俩吃饭了……” 她只走出了三步,正好到宋奕成椅子后的位置,就感觉眼前一道人影覆上,手中的重量一空。 那手掌比她的宽大很多,有力,温热。 她用手背蹭了下堪堪滑落的汗珠,擡眼望向比她高一个头的宋奕成。 少年迎着教室的光,蓝白校服穿在他身上,前襟松松垮垮地敞着,袖口被他推叠到手肘处,露出因为用力而肌肉紧绷的清白小臂。 他垂着眼,神色平常地从禾南手中接过书箱,没说话。 转身就要擡脚,动作利落。 在他背后,禾先楞了一下,回过神后飞快地说了句:“谢谢。”然后,转头去搬自己的椅子。 俩人亦步亦趋,在闹哄哄的教室格格不入,到也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突然,身前的宋奕成脚步顿了下,说:“班长。” 禾南:“嗯?” 他身量很高,背对着禾南,禾南根本看不到他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 少年声音很清冷,就同十一月的晚间温度一样,凉中却又有分燥:“是不是只有顶级名校的录取通知书,才是你的梦中情书?” 这话,他说第二次了。 但却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语气,禾南隐约听出几分较真的意思。 禾南淡淡地答道:“嗯。” 宋奕成:“我知道了。” 禾南:“……?” 这没头没尾的。 食堂 食堂 两个人的效率不止“1+1=2”,四五分钟,禾南的座位就换好了。 窗外的红烧云烧得热烈,李星河他们那帮人的脑袋跟葫芦藤似的,又从后门处结出来。 “宋草,食堂都快被抢的只剩残羹剩菜了,搞快点啊!” 禾南朝后门望了一眼,说:“你快去吃饭吧,今天麻烦你了,谢谢。” 闻言,宋奕成眼皮垂下来,落在禾南白净的脸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光隐晦不明,声音冷清:“班长,客气了。” 禾南脸上的表情空白一瞬。 在这个晚修换座之前,她与宋奕成似乎好久没这么“客气”过了。 “宋奕成,我红笔没墨了,借我一下。” “班长大人,橡皮擦掉你凳子下了,在你左脚那边,看到没?” “顺道帮我领份试卷,我就不上去了。” “……” 明明宋奕成就站在她面前,刚刚他还向自己伸出手,她甚至能感觉到转瞬即逝间,他手掌的温热与干燥。 但此刻,他们之间就像立了道无形的高墙。 因为座位距离的拉长,关系陡然间一落千丈,又回到需要说“谢谢”“不客气”的不熟状态。 李星河饿得肚子咕咕叫,在后门直嚷嚷:“宋草,你是不是觉得饿死我,你耳根子就清净了。你这年纪轻轻的骚年,好生歹毒的心!” 宋奕成一脸黑线,径直回座位书包里掏出自己的饭卡,蹲下来拉紧鞋带,趁人不备直直冲了出去:“谁最后跑到食堂,一人请一瓶娃哈哈。” 李星河反应快,一边跑一边骂骂咧咧:“草啊,你不讲武德,抢跑!” 宋奕成还欠了吧唧地停在楼梯拐角处,回看他们一眼:“你们以前哪天跟我讲过武德?” 一群穿蓝白校服的少年笑闹着,如风的脚步声在楼道褪去。日落的馀晖洒进狭窄的走廊,一地的灿烂。 禾南也简单地把新座位收拾了一下,就急匆匆拿起饭卡往食堂走。 江汪洋期中考之前就与禾南重归於好,但这阵子她遇上了一群新朋友,人变得愈加爱笑,活泼。她晚修时间要跟新朋友们在操场打排球,就只和禾南吃午饭了。 她似乎也渐渐从“被淘汰”的阴影中走出来,落在她高中时代的那场潮湿,也终於有光洒了进去。 禾南埋着头,走得异常快,甚至额间又渐渐冒出一层薄汗。 路过她身旁的学生们都三五成群,单单她独来独往,显得格格不入。禾南眼睛也不敢乱瞟,生怕遇上个相熟的同学,被他惊诧的问,“为什么她是一个人?” 那样她会更加局促的。 在那个十来岁,上厕所都要手拉手的年纪,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在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围着操场绕圈圈,都是一件羞於启齿的事。 同安的晚修时间不长,只有一个小时。禾南到食堂的时间很晚,还剩二十来分钟就到晚自习的时间了。 食堂餐位上的人其实还很多,声音闹哄哄像菜市场一样,但要么是餐盘里只剩几口饭的,要么是端着吃完的餐盘往门口回收处走的。 所有的特色窗口都卖没收摊了,半开不开的百叶窗口后,是一两个后勤人员拿着抹布擦桌子的身影。 禾南擡脚往仅剩的窗口走去,那个窗口是全国统一的铁盘子,卖两荤一素,售价十块一份。菜色每天会换,但当天只卖那三个菜,大锅炒出来的,没得挑。 今天的同安操场自学生跑操过后,就一直吵闹声不断,欢呼声连连。学校似乎把操场借给了隔壁二中办运动会,这会儿,运动会赛程结束,但还有些二中学生没回去,打算在同安蹭顿晚饭。 二中学生穿着红白校服,是初中生,个子普遍比高中生矮一截,但个别的也有人堆里醒目得跟电线杆似的,目测身高蹿到了一八零。他们个个脸上洋溢着青春飞扬的笑,和排队的同伴说说笑笑,神色都闲。 队伍异乎寻常地长,禾南焦急地看了眼手表,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晚自修。 她咬着唇,早知道就不收拾座位了,该直接来的。要不买个面包啃吧,不吃晚饭了? 正纠结着,身旁是食堂大厨穿着厨师服,围坐一桌,一边扒着饭一边闲聊的声音。筷子与铁盘乒乒砰砰的碰撞中,前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班长大人,来这儿!” 禾南循着声音望过去。 一排红白校服的重重身影里,宋奕成那帮人一身蓝白校服排在最前面 。这遥遥地一排人,身高起伏如海浪,他依旧是最高的那道浪头。 他朝禾南挥手的那只手,拿着饭卡。明明隔得远,禾南只能瞧见他大致的轮廓,但莫名地,禾南觉得他此刻一定在笑,笑得露出白齿,如天边暖暖的落日黄。 他喊了一声,见禾南没动作,以为她没听见,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了过来。 这一排的初中生窃窃私语,排在禾南前面那个,直接故意大声地对同伴说:“切,明目张胆插队,我最讨厌这种人了。” 另一道红白身影表情愤懑:“就是,同安的这些学生除了年纪大些,原来这么没品。” 还没等宋奕成在她面前站定,禾南就摆着手说:“不用了,我自己排,你回去吧,李星河他们好像排到了。” 宋奕成食指和中指夹着饭卡,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现在几点?” “啊?”禾南楞了一下,看了眼手表说:“六点十一。” 他语气陡然间架起了气势:“晚自习六点半,你要是现在不打到饭开吃,肯定迟到。”他向队伍前端擡了擡下巴:“诺,过去吧,他们正好排到了。” 见禾南还是不动,他声音软下来,好商好量的语气:“班长大人,你再不过去,他们都打完走人了。” 这时,排在前面的两个初中生气得眼睛发红,重重地冷哼一声:“不要脸。” 禾南有些无奈,眼神示意宋奕成往前排的一溜萝卜头瞟去:“真不用了,你回去吧。我不吃饭了,呆会儿随便买个面包对付下。” 面前的宋奕成似乎轻轻叹了声,他摊着手:“小卖部的老板家里出了点事,刚刚急匆匆走了。” 禾南:“???” 哪儿有这么巧啊?她不信。 看见少女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质疑表情,他笑得无奈:“我刚刚去过,还是我帮老板关的卷帘门。” 禾南:“……” 小卖部就开在食堂的斜对面,它后面的一大片楼房都是宿舍楼,方便错过饭点的学生买些顶肚子的吃食。 因为同安只有一家小卖部,虽说做的是独家生意,但价格还不算太离谱,价格只比外边的超市贵五毛钱,所以生意相当不错。 禾南转头向小卖部的方向盯了三秒,发现确实没有学生进进出出,只得说:“不用,我不太饿,不吃晚饭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禾南的肚子就没眼色的“咕——”一声。 禾南:“……” 宋奕成:“……” 他拽住见势开溜的禾南,明明想笑,却要强憋住笑,五官乱飞,表情却生动而鲜活:“看样子,你的胃比你更诚实,小骗子。” “啊?”最后三个字被他压得很低,像是直接从鼻息哼出来的,短促,禾南没听清。 他紧紧拽住禾南的手腕,有些强势地直接将她拉到窗口前。正巧,那帮人还剩李星河还要打饭,李星河终於看见宋奕成上来了,他急迫地催促道:“老天啊,宋草你总算来了!快快快,快打饭,你俩排我前边。” 宋奕成将禾南塞进李星河的前头,就背过身往队伍后面走去。 李星河傻了眼,问:“宋草你去哪儿啊?” 在一众初中生大声的抨击中,他挥了挥手,蓝白校服的下摆随之晃荡:“我跟班长换个位,人来同安做客,总不能欺负小孩儿吧。” 那群跳脚的萝卜头纷纷哑了火。 窗口打饭的阿姨握着饭勺,探出半个头来:“还打不打饭啦?楞什么神,后边还有人排着队呢。” 禾南赶忙收回视线,将饭卡贴上感应区,嘀的一声,馀额减十。 初中生的声音两极分化,有的早早进入变声期,变成俗称的公鸭嗓,有的发育慢些,依旧声音清亮。叽叽喳喳的声音中,后头隐约传来宋奕成和一个萝卜头的对话。 “大哥哥,你超帅的诶!我刚刚升上初一,我以后也想长到你这么高。” “哦,那你多喝牛奶。” “……” 话题尴尬半晌。 “大哥哥,你对那个姐姐好好哦,她是你喜欢的女孩子吗?” “她是我班长。” “哦,但我对我班长也不这样啊!” “哦,那你班长男的女的?” “男的。” “……” 小萝卜头挠着脑袋,对话再次停滞半晌。 “可是,就算是女生,我也不可能把我的饭让给她!饭,我的命!” “哦,你还小 。” “啊?” “她是我班长,还很凶!你不懂,官大一级压死人。” 宋奕成敷衍地拍了拍小萝卜头的脑袋,糊弄地说:“你好好学习,等你考上高中你就懂了。” 小萝卜头:“……” 禾南:“……” 禾南端着饭盘从这一高一矮旁经过。 也得亏人家还是个刚升入初一的小屁孩,不然换个初二的,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调调,也糊弄不过去了。 夸我 夸我 宋奕成端着餐盘,远远看见禾南在食堂随意找了个角落吃饭,隔着二十来张桌子。他没过去,径直去找李星河他们。 这会儿六点十八,食堂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除了那一小撮初中生,就剩零零散散打扫卫生的后勤,空荡宽阔。 李星河这群人,大剌剌坐在对着食堂大门的正中央。宋奕成坐下的时候,这群饿死鬼已经吃得差不多,就差帮忙把铁盘舔干净了。 宋奕成握住筷子,铁盘里的饭菜未动,手一顿,说:“要不,你们先走?” 李星河他们这帮体育生,除了白天的上课时间,午休丶晚修和晚自习的时候,时间都相当自由。他们一群人一起行动惯了,也不在意这点时间。 李星河摆摆手说:“哪能让咱宋草独守空闺啊?咱也不差这点时间,也就五六分钟的事。” 宋奕成淡淡回了句:“也是。”然后,人埋着头,大口吞咽起来。 他吃饭不快不慢,在学校里一般也就十分钟。这会儿时间紧,五六分钟也能吃得差不多。 李星河他们人多,关系熟得能穿一条裤子,凑一块,啥都聊。 李星河目光瞥见独自坐在角落的禾南,支着脑袋,揶揄地说:“宋草,教室里坐你前桌,校外补课也能碰一块当同桌,这食堂你还担心人家吃不吃得上饭,迟不迟到?” 他连着啧啧感叹两声,猛然凑近逼视着宋奕成的俊脸:“草啊,你这奇奇怪怪的。莫不是春天到了,你这株草啊,要开花了?” 宋奕成依旧扒着饭,含混地说:“所以呢?” “你暗恋别个!”兀自得出了这个结论,还不等宋奕成有什么反应,李星河就激动得直叭叭: “所以啊,追啊!咱宋草出征,寸草不生!况且,咱兄弟们也在一旁看着,你这高中一直寡到现在。你不觉得,在高中不谈上那么一段,就算青春里的遗憾嘛。” 宋奕成继续扒饭:“追到了,然后呢?” 李星河脸色涨红的直接站起来,摇旗呐喊:“追到了,就去谈一段他妈甜死人的恋爱啊!” 禾南吃完饭了,人正端着饭盘往回收处走。宋奕成看了眼,冷冷地回问李星河:“谈恋爱了,然后呢?” 李星河疑惑不解的坐下:“什么然后?都谈上了,就没有然后啦。” 宋奕成筷子一丢,说:“然后还有高考,还有大学,还有工作,还有未来。” 李星河讪讪地说:“宋草,你这考虑的也太多了。” 宋奕成站起来,端着餐盘,表情有些冷:“小孩子才过家家,长大不止是法定年龄跨过十八那道坎,做啥都得负法律责任。所以做人做事都不能冲动,得认真,得三思而后行。谈恋爱不也是做事吗?” 说完,他停顿半晌,扯起半边嘴角,有些自嘲:“就我那成绩,压根都跟人读不上同一所大学。” 李星河拍拍他的肩膀:“不能同一所大学,那同一座城市总可以了吧。” 宋奕成表情深沈地摇摇头:“不行。” 李星河说:“为啥?怕人给你戴绿帽?不会吧,谁魅力有你宋草大啊。况且,看样子,班长也不是这种人啊,最多给你招蜂引蝶罢了。” 宋奕成面无表情地回:“不是,我不是怕她。我是怕我,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了。” “——草啊哈哈哈哈哈哈!”所有人都哈哈大笑,李星河更是笑得没人形。 宋奕成这人开得起玩笑,轻重有度,似乎和所有人都能聊几句。这会儿人又恢覆平日里懒懒散散的样子,一手斜插进兜,一手端着餐盘,吊儿郎当地说:“我刚开玩笑的。” 轻飘飘的一锤定音,却指向不明。 究竟是这段话从到到尾都是玩笑,还是单单只有最后那句呢? ** 同安六点半上第一节晚自习,七点半上第二节晚自习,这节晚自习老师会来上课,什么都讲,讲今天没讲完的新课,讲作业试卷,或者进行一个针对性小测。 八点半第三节晚自习,老师会守在讲台上,却不会讲课,任由学生自习或者答疑。 第三节晚自习下课后,老师和走读生离校,住校生继续上第四节晚自习。 今晚,轮到老沈守晚自习。他人却不在讲台上,正挨个找学生去他办公室覆盘期中考试的成绩。 老沈叫学生也看上去没什么顺序,禾南是第四个被找的。 老沈眼镜夹在脑门上,嘴里咿咿呀呀哼着小曲,看见禾南进来,朝她神色愉悦地招手:“坐,禾 南!你这次期中考……” 禾南手指扣着关节,不自觉紧张起来。 老沈:“非常非常不错!当初你一进班,我就觉得你这个女孩子行!果不其然,在我们班呆了多久?啊?” 禾南配合地接道:“一个多学期。” 老沈一拍大腿:“对!才一个多学期,就提了三四十分,从学校三十名排到了第五,你很厉害,你非常聪明,你还具有别人都不具有的一点。” 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依然具有还待挖掘的,广阔无比的潜力!老师非常期待你下次期末考的进步。” “……” 这一通劈头盖脸的夸夸雨,夸得禾南晕晕乎乎的。她走出办公室门的时候,脚步都有些飘忽,像浮在云端。 ——她今天来办公室十来分钟都干了什么? ——哦,挨夸。 老沈骂人狠,夸起人来也狠。他不止夸得禾南身心愉悦,自己也同样夸得酣畅淋漓。他口干舌燥地抿了口茶水,对禾南说:“你回去,把宋奕成给我叫进来。” 从办公室拐个弯就进班级后门,禾南走向曾经的铁三角座位,站在宋奕成背后,喊了他一声:“宋奕成,老沈找。” 宋奕成放下手中的水笔,也顾不上被打断解题思路,套上搭在椅背上的蓝白校服,走前随口问了句:“老沈找你说了什么?” 禾南抿了抿下唇,有点难於启齿。 宋奕成擡脚的步子一顿,他疑惑的勾过头,盯着脸颊白里透红的禾南看了三秒,弯腰正对着她的眼睛,说: “被训了?没事,我考得比你差多了,骂的肯定也比你狠。有我给你当垫背,无论你多惨,我肯定比你更惨。这样,心里有没有好受一点?” 禾南嘴唇嗫嚅着。 他继续在自黑:“要不,我在办公室里挨训,你就在门口偷听,让你找找优越感?我给你打掩护,肯定不会被发现。”他烦躁的抓了把头发:“班长大人,这总可以了吧?” 禾南眼睛一闭,回答他上个问题:“夸我。” 宋奕成:“啊?” 他表情一楞,拧着眉,停顿片刻,声音僵硬地说:“班长,班长?” 禾南:“嗯?” 宋奕成:“班长漂亮,是公主。” “草啊哈哈哈哈哈!”肖尔正坐着禾南之前的座位,宋奕成话音刚落,他就爆发一阵惊天动地的笑,笑得直抽抽。 宋奕成咬着牙,少年不止嘴眼皮薄,连脸皮也薄。每一寸肌理都攀爬上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他虚张声势地恐吓着肖尔:“你闭嘴!” “……”在他咬牙切齿的目光下,禾南硬着头皮,解释说:“老沈在办公室里,夸我。” 宋奕成:“……” “哈哈哈哈哈哈!”肖尔笑得伏在课桌上,直捶桌。 天边暮色渐浓,宋奕成几近落荒而逃,只看得见道蓝白的校服残影。 办公室里。 一路烧到耳梢的红晕还来不及完全褪下,宋奕成本就脸皮白净,这红显得格外打眼。 老沈放下保温杯,看见他脸上烧得慌,以为他紧张,开口的声音立刻变得缓和:“小宋啊,今天我不批评你。你和禾南是我在班里最放心的两个学生,你俩身上都有股劲儿。那场车祸才过去多久,发生在你身上的剧变,可能有些成年人都不一定挺得过来,但你依旧意气风发的站到了我的面前。” 老沈眯起眼睛,开始回忆:“跟我说,你要进十九班,你不怕压力。只有给你最致命的一击,才会让你在不断崩溃中,铸就巅峰的形态。所以,现在的弱小只是暂时的,老师也看见了你日益丰满的羽翼。” “——到高考的那天,你终将会一跃而上,如振翅高飞的雄鹰,天空大地都缚不住你的未来。” 老沈回过神,重新盯着宋奕成:“所以,我们之间不聊成绩。” 宋奕成人站在办公室里,闻言就要擡脚离去,没皮没脸地说:“既然不聊成绩,那就没什么好聊的。老师我先走了。” 老沈被他气笑了,神色轻松朝他一指:“你给我站住,臭小子!你知道这次期中考淘汰了赵凌轩和高欢吧,他俩都是我的化学课代表。” 宋奕成点点头,摊着手:“知道,所以呢?” 老沈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以后你就来当化学课代表吧。” 宋奕成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是无权无势的白身,根本就没有当班干部或者课代表的经验。他倒也不畏惧老沈的权威,直白地拒绝说:“不行。” 老沈一拍桌子,气势威风,咄咄逼人地说:“不行也得行,班里个个都是官,除了你没平民了。你必须顶上!” 这要是换成肖尔或者班里的其他人,一定被吓得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地说行。但宋奕成有理有据地继续和老沈掰扯: “老师,你也知道我之前体育生,压根没干过这些事。况且,之前是两个能顶事的化学课代表,现在换上我一个不能顶事的,明天就得出岔子。” 老沈摸着下巴思忖三秒,说:“那我再给你安排个同事带带你。” 宋奕成这次没意见了,点点头。 老沈又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茶水,镜片上是茶水薄薄的热气,说:“那你想我给你安排谁?” 少年喜出望外地啊了一声,又假眉三道地清咳一声,收起了狐狸尾巴。 他搡搡鼻尖,看似随意地扒着手指开始盘点:“班里好多同学都身兼数职,我不能再去打扰他们了。只有一个职位的人没几个,好像有班长……” 提及禾南后,他卡壳了半天,表情很是苦恼想不起其他的名字。 老沈这个人不喜欢听废话,他大手一挥,说:“行,就禾南吧,我给你安排。” 宋奕成“勉为其难”地点了下他高贵的头颅:“行吧。” 抱作业 抱作业 之后的一个月,尽管换了座位,禾南发现她每天说话最多的对象,还是宋奕成。 这个少年,简直以无孔不入的方式渗透她的生活。 十二月底,凉风渐寒。 同安是座南方的小城,最冷的时候也还有几摄氏度,所以不会落雪。但南方的寒冷是魔法攻击,风一吹,湿冷的寒意就往骨头缝里钻。 早上刚下第一节课,外边飘着小雨,升旗仪式取消。 十九班里,许多同学昏昏欲睡。李锐推了推禾南的肩膀,决定放弃同周公的抗争,他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班长,我趴一会儿,要是老沈来视察,喊我一下。” 旁桌的丁佳星正对着小镜子涂唇釉,眼皮都没擡,说:“李锐,昨晚偷牛去了?这可是大课间,足足二十分钟,都不卷?” 李锐直接摘掉眼镜,往课桌上一趴,躺尸了:“你的呼叫不在服务区。” 丁佳星将唇釉盖阖上,上下嘴唇抿了抿,转过头对着禾南问:“班长,这个颜色好看吗?into you新出的颜色。” 禾南擡头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下节课是化学课,她和宋奕成得提前五分钟去抱作业。 还剩四分钟。 她盯着丁佳星的脸看了三秒,虽然她不会化妆,但审美还是基本在线的。她认真地回:“好看,很适合你。” 丁佳星笑得明艳。 大美女的笑,让禾南晃了眼。 丁佳星是十九班唯一一个化妆的女生。 她长相明艳,某种程度上来说,和苏珊挺相似的。同样都是鹅蛋脸,双眼皮,高鼻梁,唇红齿白,当下标标准准的整容模板。 在人人都素颜朝天,累成狗的高中校园中,她依然保留着女孩儿爱美的天性。她日常就底妆加唇釉,校服裤脚会特意改小,午休后要补妆。 丁佳星和禾南是截然不同的女孩子,但禾南挺佩服她的。 高中时代班里永远有这么个人,她永远是班级里最时髦的女生,她的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 丁佳星,在十九班里就是这个角色。 但,禾南视线落在丁佳星的眼睑下,再厚重的底妆也遮不住她眼下熬夜苦读的乌青。 这是位狠角色。 美女盈盈一笑,又埋下头开始刷题了。 她低头后,禾南的视线自然落在了坐在座位上,课桌周围围了三四个男生的宋奕成身上。他永远都这么受欢迎。 他们似乎正开着什么玩笑,嘻嘻哈哈。 禾南视线再次瞥过墙壁上的挂钟,还剩两分钟。 就两分钟,也干不了什么。禾南干脆放下笔等着,那堆男生咋咋呼呼的谈话自然地飘入禾南的耳朵里。 肖尔将一条腿支在膝盖上,挽起裤脚至小腿,手指着:“看到没,真男人就是不穿秋裤!” 说完听取蛙声一片,半晌,有个男生贱兮兮地说:“卧槽,肖尔你没腿毛,娘兮兮的,哈哈哈哈。” 肖尔直接作势要踢那个男生一脚:“哥是百万女团腿,你别太垂涎。” 那男生不屑地切了一声,眼珠子一转,说:“是男人也能穿秋裤!不信你问宋草,他这天天坐窗台风口的,能不穿?直接冻成傻逼。” 肖尔也好奇,他放下裤脚,还直接扯到底,看似风度偏偏,实则被冻的早就两腿发麻了:“宋草,你穿秋裤不?” 闻言,禾南眸光不经意的往下移。 少年蓝白的校裤和运动鞋间,是段清瘦的脚踝。他的肌肉很紧,所以外表看上去很瘦,校服宽松,裤脚显得空落落的样子。 他身形依旧清瘦,不像围坐在他旁边的那几个男生,明显臃肿了一圈。 他应该是不穿秋裤派。 禾南想。 但还是挺好奇他的答案的。 ——帅哥冬天究竟会不会穿秋裤呢? 众人目光如炬,而视线中心的帅哥转了下笔,盯着肖尔扯起嘴角:“肖尔,你鼻涕出来了,擦一下吧。” 所有人回头一看,就看见死要风度的肖尔被寒风吹得抖成筛子,一滴黏糊糊的鼻涕顺着嘴皮,要滴不滴。 男生:“哈哈哈哈,好恶心。” 肖尔进入狂暴状态:“都他妈给爷滚!” 最终,同安这株帅草,究竟穿不穿秋裤,依旧是未解之谜。 但禾南觉得,他一定是穿了,不然为什么转移话题? 至於为什么不承认穿秋裤,大概是帅哥都需要面子哒。 墙壁上的挂钟分针正正好好的指向一个小刻度,禾南朝作鸟兽状散开的人堆里喊了一声:“宋奕成,去抱作业了。” 宋奕成坐着,在人堆的缝隙中,扬扬手:“好的,班长大人。” 前桌的肖尔拿手抹着鼻涕,看见某株帅草屁颠屁颠的背影,阴阳怪气地接道:“嗻,禾南公主。” “滚。”宋奕成提步前,给他补了一脚。 化学老师的办公室在三楼,是十九班所有科任老师中,唯一一个不在同楼层,且距离最远的办公室。 从办公室回到班级,需要穿过三楼“l”型横侧的三个班级,再下一层楼梯。 昨天布置的作业,五三和必刷题都有几页。四十几本砖头似的练习册,高高一摞。宋奕成将他一整个搬起来时,都快比他的眼睛高,挡视线看不清路了,禾南帮他分担了三分之一。 俩人并排走在灌风的走廊上,步子很慢,都没说话。 旁边是某个班的两个女生趴在栏杆上,吹着风的谈话声。 “悦悦,明天就十二月三十一号了,跨年夜啊!” “烦死了,学校为什么不放假啊!它不放假就算了,连个活动都不办,毫无人性!世界干脆直接毁灭吧。” “去年和前年我记得我都在家跨年,守着跨年演唱会,和我妹妹抢遥控板呢。” “那你一般是看哪个台的啊?” 还没彻底入冬,但手放在外边,被寒风一吹,就冷得发僵。禾南将练习册抵在墙壁上,重新提了提。 宋奕成往前走了两步,发现禾南丢了,退回来:“拿得动吗?要不你再往我这儿摞几本?” 禾南想也不想地摇摇头:“不用。” 话题就这么打开了。 宋奕成问:“去年跨年夜,班长是怎么过的?” 禾南一楞:“就摆一沙发的零食,然后看电视里的跨年演唱会,倒计时完了再玩会儿,就睡了。” 说完才发现,好像相较於其他人,她的生活过於单调了。但每一个新年与旧年的交替时刻,她的每一个跨年夜都差不多,千篇一律。 实在没什么可补充的,禾南反问道:“你呢?” “注意脚下,到楼梯了。”宋奕成一边下楼梯,先插话提醒了声禾南,再一边说:“上个跨年夜,不正好周六嘛,学校放了假,队里也不用训练。我和李星河他们,去了他外婆家的乡下,放烟花。” 禾南声音飘乎地喃喃道:“烟花啊……” 宋奕成眉梢一挑,问:“班长喜欢看烟花吗?” “喜欢。”禾南答得很直白,然后略微遗憾地说:“我记得小时候的除夕夜,爆竹声阵阵,年味浓。现在在城市里,已经很难看到烟花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禾南没提。 禾南的妈妈兰芝是小镇里出来的姑娘,禾南小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远不如现在这么好,所以兰芝女士得精打细算地操持着三口之家。 兰芝:“一件羽绒服多贵啊,那些火星点子蹦到衣服上,就会烧出洞,你爸几天的工资就报废了,你能不能懂点事?” 小禾南扎着羊角辫,充满稚气的眼睛里带着希冀与乞求:“妈妈,就一次!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的,好不好?” 兰芝沈下脸:“说了不行就不行,我们什么家庭啊,咋养出你这么大手大脚的性格?” 舅舅结满老茧的粗糙手掌,轻轻抚过禾南头顶,安慰她说:“没事,舅舅明天赶场给小喃喃买!哪个孩子小时候没玩过鞭炮的,这大过年就涂个开开心心,姐你别把孩子管的太紧。” 兰芝依旧固执己见:“我说了不准买就不准给她买,小孩子少件玩具又不会怎么样,转头就忘了。一件羽绒服两百多呢,她小孩子家家的啥也不懂,玩一次就得废一件,我养不起这么费钱的闺女,你拿去养吧。” ——眼眶发红。 兰芝赶着去打麻将,她挥挥涂着红指甲的手,打发禾南:“不准哭,你哭我也不给你买。你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别给她买,我的闺女我自己教。” 舅舅讪讪地朝禾南努努嘴。 后来,禾南初二那年,再次去外公的小镇过年。 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全都聚拢回生养他们的这座不起眼的小镇,赶场的街道上人山人海。三四岁的小孩都坐在大人的背篓里,是人海里最高的威风人物。 舅舅在给小侄子买烟花爆竹,那时候镇里的女孩儿特别流行一种叫仙女棒的烟花,打火机一点,就在黑夜中蹦出一朵朵火花,绚烂耀眼。 卖烟花的摊子上琳琅满目,禾南兜里揣着压岁钱,刚想偷偷地拿几根仙女棒,就被妈妈一巴掌拍开:“喃喃,你都这么大了,还玩这些小朋友的玩具啊?” 禾南紧抿嘴角,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高二时,江汪洋过生日,买了许多仙女棒拍照片。 禾南捡起掉到地上的一根,点燃火。 一簇火树银花倏然在眼前绽放。 漆黑的房间里,那绚烂的火光映在她脸上,光影融融,她忽然觉得。 也就这样,其实没什么意思。 只是因为小时候得不到,所以她一直念念不忘。 后来,禾南在一本书里看到馀华写过一句话:“年少不可得之物,终困其一生。” 那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哭。 替小时候的自己。 她从来就不想当什么乖女孩,但教条的家庭教育下注定了她无趣沈闷的性子。 所以她格外欣赏鲜活饱满,自由自在的人或事物。 像烟花一般绚烂。 像黑暗世界里的小太阳。 宋奕成和禾南一前一后下了楼梯,在灌风的长廊,走在她身前的那个少年忽然回过头。禾南的发顶只到他下巴颌,他看禾南时,那双漆黑清亮的眸子,眼皮会垂下来遮住一半,单薄锋利的眼睛会变得柔和。 视线中的蓝白校服背影一顿,禾南自然地擡头望去,他正巧垂睨下来。 四目相对。 目光中,少年突兀的喉结滑了下,就像脖颈的皮肤被钝器割开,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班长,明天我带你放烟花,好不好?” 那瞬间,禾南的鼻尖立刻微微发酸。 她也搞不懂是为什么。 怀里抱着作业的力道更紧了,她别开眼去,不敢直视这个明亮得就像小太阳一样的少年。只是侧过头的时间,她就找了一大堆理由: “明天学校正常行课,没有时间放烟花。而且,也不能逃课,高三进度很吃紧的。要是倒霉被抓到的话,还得挨罚。如果对逃课的理由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得被叫家长……” 宋奕成歪着头,弯着眼睛看着絮絮叨叨不停的禾南,无奈地唤了一声:“班长。” 他对面的少女更是不解风情。 最后,禾南眼神直白地盯着他,冷着脸,一板一眼地说:“最重要的一点,同安市区是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依法会给予治安管理处罚,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情节较轻的,也会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 宋奕成:“……” 说完,禾南就擡脚进了教室。 宋奕成将作业摞到讲台上时,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分发作业的背影,老神在在地搡搡鼻尖。 了解得这么清楚,很难说她之前没有过这份贼心? 盯梢 盯梢 20xx年的最后一天。 一大早,天色还昏昏暗。教室里往日昏昏欲睡的少年们,今天一个二个都神采飞扬,走路带风。 安静的教室里,流动着隐隐躁动的空气。 语文老师黄梅提前五分钟到了教室。她来时,肖尔还正拿着作业乱窜。猛然间看见黄梅出现在前门的身影,他揉了揉近视八百度的眼睛,怀疑自己在做梦。 反应过来后,班上一阵兵荒马乱。 “好啦,要交作业的交作业,该收作业的收作业,剩下没事的就给我站起来早读了。这一年最后一天了,有个好结尾,才能有个好开头。”黄梅难得的化了个浓妆,原本朴素的脸像是容光焕发了似的,柳眉红唇,气质若兰。 哐当哐当一片椅子响动声后面,接着是朗朗书声。 禾南捧着语文课本,在背诵高一的古文《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馀虽好修姱以革几羁兮,謇朝谇而西替……” “报告——”宋奕成踩着早读铃的尾音,出现在教室门口。 禾南这才注意到,教室角落的位置上,少了个人。 迟到了? 他平时到的比她还早,今天怎么这么迟? ——“班长,明天我带你放烟花,好不好?” 电光火石间,昨日他的话闪现在禾南脑海。 不会吧…… 他这是要在法律边缘伸出试探的小脚脚? 疯了吧,这人?!! 禾南微微眯起眼睛,警惕地盯着他。 宋奕成如往日般,单肩背着包,另只手自然地垂落在外。 手上没拎,身上那身蓝白校服也没有携带可疑物品的空间,难道在他书包里? 禾南的视线如x光般,唰地向他的黑色书包扫去。但可惜的是,她的眼睛没有透视。 宋奕成神色如常,他大拇指拎着肩带,向上提了提滑落的背包:“对不起啊老师,我迟到了。” 黄梅温柔地笑笑,摆摆手让他进来:“早读铃还没完,你人就站在教室门口了,怎么能算迟到呢?回座位吧,早读期间不能随意走动交作业哦。” 宋奕成点点头说:“谢谢老师!老师你今天好漂亮,新年快乐!” 没有任何一个年龄段的女人能拒绝对自己外貌的夸奖,黄梅脸上的笑意更深,喜滋滋的说:“宋同学嘴真甜!” 班上像肖尔这种捧眼,在底下直呼,让这株帅草给他们留条活路吧。 唯独禾南,眼珠子一动不动,楞生生地盯着他的书包。 烟花都是大桶大桶的,就算是手持烟花,烟花杆也很长。而宋奕成的书包很瘪,他刚刚向上提的动作,书包隐约映出两三本书的轮廓,不像装了烟花。 也许是禾南的视线太过灼热,宋奕成经过讲台时,刚好正对着禾南她们这一列。他淡淡地朝禾南挑了挑眉,干嘛? 很有意思的是,少年坦荡的眸光里满是理直气壮,心虚的反倒是禾南。 她没什么表情的移开视线,垂下眸,低头思忖。 如果不在他身上,难道是被他藏起来了? 那会被他藏在哪里呢? 禾南板着脸,痛定思痛考虑再三。 她绝不能让这个少年在她眼皮子底下,误入歧途! 一整天,她就像是个便衣警察,牢牢地盯梢着宋奕成这位“嫌疑犯”。 盯梢现场一: 大课间跑操完后,宋奕成脖额都是汗涔涔的,他敞开了校服前襟,拿着水瓶去二楼走廊上男女厕中间的饮水机接水。 禾南急急慌慌地跟上这如风的少年。 似乎是隐隐察觉到什么,宋奕成在教室的后门突然停住,禾南堪堪撞上他挺拔的脊背。 宋奕成吊着眼梢,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班长,你跟着我干嘛?” 禾南后退两步,目光瞟到他拎在手中的水瓶,急中生智地说:“谁跟着你了,我去接水。” “接水?”宋奕成似是而非地哦了一声,指了指她两手空空的手:“你用什么接啊?直接对着出水口生啃吗?” 禾南:“……” 这就尴尬了。 她被宋奕成直勾勾地盯了三秒,硬着头皮随口说:“我忘记了。” 宋奕成又似是而非地哦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提步走向长廊。 他身后,他向前一步,禾南也跟着向前走一步。 就像条小尾巴。 还挺好玩儿的。 宋奕成平直的嘴角,稍稍向上翘起,他玩心大发地做了个实验,人往楼梯的方向走了一步。 果不其然,他身后的小尾巴也偏离了实际航线。 就这?还接水? 她骗鬼的吧! 她分明就是在跟踪他! 得出这个结论后,宋奕成的脚步再次一顿:“班长,你不应该回去拿杯子吗?”说完,他还补了句提醒禾南:“你要接水啊。” 视线中宋奕成笔直挺拔的肩背再次原地不动,横在她面前。擡头时禾南还有些茫茫然,她眨了眨眼睛,无比自然地接道:“哦,我去看看接水的人多不多。不多的话,我再去拿杯子接。” 宋奕成:“……” 盯梢现场二: 上午最后一节课上课前,上厕所的人异常多,女厕所前更是排起了长龙。饮水机处常温水挤进去了就能接,热水就供不应求了,排了两个队伍,每队都有七八个人。其中,不少一楼和三楼其他班的学生上来混迹其中。 狭窄的长廊人满为患,人声喧嚣。 禾南身量不是很高,骨架娇小,她只能在其间夹缝求生,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开道的宋奕成。 宋奕成走在男厕所门口停下,他先偏头无声地笑了下,再回过身,清瘦的指尖抵上禾南的额头:“班长,前面是男厕,你再跟着我,那就真出事了。” 禾南脚步顺势一拐,这次她学聪明了,提前拿了水杯。她扬了扬手中的水杯:“我接水。” 宋奕成:“……” 编!你接着编。 信了算我输。 盯梢现场三: 下午第三节体育课,班上的男生都聚在篮球场打篮球。十九班的男生被分成两队,还真有模有样地打起了对抗,打得有来有回,热火朝天。 天空高远,白云疏浅,风和日丽。 禾南和沈嘉嘉借了羽毛球,正在田径线的弯道上,沈嘉嘉举着拍子向禾南喊道:“班长,你站在那根线,咱俩现在是歪的。” 禾南:“哦,你看这行不行?” 沈嘉嘉:“不行,我们再往内侧跑道移一点,免得打到树上去了。” 白色的羽毛球优雅缓慢地滑过天空,带着加速度朝禾南俯冲下来,禾南右手握住拍子挥出去,球身重新腾空。 每每一来一回打几个回合后,禾南的眸光就要飘忽起来,越过那颗小小的羽毛球和沈嘉嘉,落到肆意热血的打球少年们其间,确认那道熟悉的身影依旧穿梭其中,而不是偷偷摸摸地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她刚回一个球,再次擡眼时,宋奕成的身影不!见!了! 禾南的右眼皮猛地一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或许,宋奕成还会拉着她一起,完蛋! 禾南将羽毛球拍塞给沈嘉嘉,下意识地拣起塑胶跑道上她喝空的矿泉水瓶,慌慌张张地朝篮球场走去:“沈嘉嘉,帮我还一下器材哈,谢了。” 沈嘉嘉在她身后喊:“班长,你干嘛去?” 禾南说:“拯救世界。” 沈嘉嘉:“???” 禾南急匆匆赶到篮球场边,额前鼻尖甚至都急出汗来。 一进去,才发现宋奕成正悠哉悠哉地背靠着铁丝网,人坐在木制地板上,一条腿曲着,另条腿大剌剌地抻着,嘴里还在没个把门地谑人:“诶,肖尔,你可真行,一分球都能砸篮板上,百分百胜率的坑球小王子,非你莫属啊!” 因为视线的死角,方才他并不是消失了,只是看不见了。 禾南小心脏还扑通扑通跳着,生怕下一秒校门外就出现嘀呜嘀呜,由远及近的警笛声,然后今天的晚间新闻就能出现少年的大头照。 那可真真算得上是,少年狗熊,人模狗样! 她这位便衣警察兢兢业业了一天,结果还远不如他这位嫌疑犯过得舒心? 禾南板着脸,打算跟他彻底摊牌了,她气势汹汹地走到他跟前:“宋奕成!” 冬季天黑得早,这会儿已经五点过,日头西斜,暖黄的落日馀晖撒在少年的肩膀上,将他优越的五官虚焦成了隐约的轮廓,恰到好处。 铁丝网外,地面上拖拽出他深灰色的背影。 他擡起眼皮,一只手搭在曲着的膝盖上,汗珠顺着鬓角滑过下颌线,汇聚在他的下巴处滴落。上了一天课,又打了场篮球,他眉眼梢都透着一股倦意:“班长,你这次来,总不可能是接 水吧?” 明明他人坐着,声音都显出疲态,气场还硬生生压了居高临下的禾南半分。 他这么一说,禾南立刻心虚起来。她顿了三秒,将手中的矿泉水瓶递给她:“你渴了吧,喝水!” 宋奕成手刚伸出去,眼皮子一扫,被她逗笑了:“空的。” “……” 禾南也低头,看向半空中的空空如也的矿泉水瓶。此刻仅剩可怜巴巴的几滴水,顺着内壁滑落。她神色平常地哦了一声。 她说呢,怎么手中轻飘飘的。 宋奕成毫不在意地耸耸肩,经历了一整天,他已经习惯面前这位狗狗祟祟的同志,连同她奇奇怪怪的举动。 之后的晚修和晚自习时间,繁忙井然地校园依旧保持着风平浪静,一片祥和。 这个跨年夜,除了年份增加了一年,精力更旺盛,课间更嘈杂,似乎并没有为同安紧张忙碌的高三生活带来什么。 禾南这位实习期的菜鸟警察,上任一天后,痛定思痛,觉悟出人生第一份职业道德。 ——不能随便放过一个坏人,更不能随随便便冤枉一个好人。 两者都会带来伤害。 一连三节晚自习,宋奕成都恹恹地龟缩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接水,没有扔垃圾,没有上厕所,更没有说话。 看起来他并不想继续招来一位警察的敌视。 他眼皮耷拉下来,弓着背,额头抵上桌沿。 看样子,是被“伤害”深了。 禾南这位任期不满一天的菜鸟警察,油然而生一股愧疚感。她觉得,至少得跟人好好道个歉,解释清楚缘由。 结果,走进一看。原本应该没精打采的少年,此刻两手正伸到桌肚下,在飞快地打着字,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神采奕奕的眉眼。 禾南心里当下一咯噔。 窗外明月高悬,夜黑风高。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起风了,某人终於要开始作妖了。 跨年·操场·烟花 跨年·操场·烟花 校园里总有那么条灌风的走廊,栏杆边系满了你的秘密,与某个瞬间。 十二月底的夜风,已经沾染上料峭的寒意。教室的窗户半敞着,往里送着风。隔壁传来二十班放电影的声音,隔了一道白墙,声音细碎,并不清晰。 明明禾南才是便衣警察,那位嫌疑犯却反客为主,胆大包天的桎梏住她的手腕。 手机还没来得及息屏就被宋奕成随意塞进校服衣兜里,屏幕的白光透过衣料,照射出校服蓝白相间的颜色。 紧接着,下一秒,眼看那手机就要嗡嗡震动起来。 就在那一秒,宋奕成拉着禾南,离开教室,在灌风的走廊里飞奔。 今夜的校园就像一片海,海面上浪花翻涌,海面下暗流涌动。尽管没有校方的官方组织,但跨年夜热烈的气氛笼罩着每个人。 今晚注定是特别的,是一整年的最后几个小时,也是回不去的20xx年。 课间时分,走廊边的栏杆上倚靠三三两两的少年,肆意的笑闹着。楼上楼下的人声汹涌如潮,沸反盈天。 所有的人声混沌的交织在一起。 禾南被他扯住手腕,心脏因为奔跑剧烈地跳动着。她在风声中断断续续地喊,语气凶狠:“宋奕成,你干什么?” 宋奕成头也没回,校服前襟敞开,下摆翻飞:“去放烟花。” 寒风在耳边呼啸着向身后退去。 他的指腹温热。 走廊两边密密站满了来往过路的学生,为他们让路。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从耳廓飘过,却融不进去,甚至还没呼啦的风声大。 禾南反手止住他想停下,但脚下的步子却被迫飞奔出此生前所未有的速度。所以她的语气更加冷硬,带着警告的意味:“别发疯。” 只是,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漂亮的眼睛里亮起了细微的光。心中好似有什么在破壳而出,那是一种名为期待的情绪。 横梗着一堵墙,二十班放电影的台词声却从前后两扇门的缝隙中,悠悠然飘了出来。 ——“他问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我说是惊天动地的一秒。” ** 宋奕成将禾南拉到操场边。 操场边每隔两三棵树木,就有一盏路灯在风中站岗,它们已经站了许多轮春秋。所以,灯光并不明亮,年久失修。冷白的灯光下,操场里潮水般的黑影来往穿梭,辨认不出谁是谁,只能隐约看出身形的轮廓。 好似是他的手温太过惊烫,他们刚停下来,禾南就猛地缩回了手。远处的人声模糊沸腾,近处树叶被风拂过,气氛有些微妙。 她咽了下喉咙里的唾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眯起眼睛看向操场。 操场上道道黑影林立,高低起伏。田径线上三三两两走出n个小团夥,夜跑的孤零背影在其间迅急地穿梭,如鸟越林。绿茵场里左边还有十来个少年在踢球,右边错落地围了三四个大圈圈,人数众多,似乎是有几个班在做游戏。 视线扫视一圈,也没瞧见烟花的影儿,禾南狐疑地看向少年。 不知什么时候,他将校服拉链拉到顶。夜间的温度还不算太低,但风一吹,体感温度就凉上许多,他被冷得脸色有些发白。他嘴里叼着拉链,领子立起来遮盖住下巴,单手在手机上打着字。拉链呈现出金属感的光泽。 “好了。”他淡淡一声,拉链在他嘴里一松,在半空中垂下。 禾南:“???” 几乎在他从屏幕前擡头的瞬间,操场中央爆呵出李星河雄邹邹气昂昂的声音:“兄弟们,点火!” 操场是标准的四百米跑道,禾南站在路灯下,远远地朝声源处望去。 只见大片冗长的昏暗中,兀自亮起了一点暖黄。那暖黄明灭在深沈的夜幕与林立的黑影间,实在势单力薄的可怜。 就像整座城市停电时,你透过窗户,望见相邻的高楼里有一户人家,点燃了一根风中残烛。 实在渺小得可怜,禾南甚至不敢眨眼,生怕她重新睁开后,她连那抹暖黄在哪儿,都找不到。 雷声大雨点小,禾南轻笑一声。 “幸好,在这个片区巡逻的警察,他们不用为逮捕一个未成年的问题少年发愁,今天晚上能过个安生年。”她提着的心高高放下,跟宋奕成开着玩笑。 只是,莫名的,又有种淡淡的落空感。就像嚼着没有刺的鱼肉,没滋没味。 她双手自然垂落在两侧:“同安市区内是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你别知法犯法。而且 ,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烟花……” 夜幕深深,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光交错混沌,将平矮的同安校区包围其间。 “班长,你看过《小王子》吗?”他没头没尾地提了个问题,打断了少女口是心非的自辨。 禾南擡眼看向身旁的少年:“啊?” 他的侧脸被立起的领子遮了大半,校服领口的部分是深蓝色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更衬得他皮肤冷白细腻。额前的碎发掩了他的眼眸,声音淡淡:“狐狸对小王子说:‘每次你跟我说四点要来,那么从三点开始,我就开始感到幸福。’” 他清冷紧劲的声音念着童话里的内容,似乎有种格外吸引人的魔力。禾南轻轻答道:“自然是看过的。” 他双手虚虚地扶上禾南的肩膀,将她调转了个方向。他指尖的触感若隐若离,隔着衣料,有股酥酥麻麻的瘙痒感。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有些飘渺。 “这就是期待感。期待感的巨大满足,并不是把所有的惊喜全部一下子给出去。而是一点一点的给,是不断满足对方期待感的过程。而当对方推开最后那扇门时,那一刹那,溢满了的期待感就会酿成幸福。” 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宋奕成?也许是夜色太浓稠了,他还在变声尾期的沙哑音色就像是一壶醇酒,厚重绻遣,感性得简直要溺死人。 此刻,他真的像是位浪漫的小王子,在温暖梦幻的童话故事里,施着魔法。 他微微弓着单薄的脊背,下巴颌刚好是能搁在禾南发顶的高度。声音更近了,也更轻,就像是根轻柔的羽毛拂过耳廓:“班长,你刚刚给了我十秒钟,现在,我送你一整个世界的火树银花。” 就在少年娓娓道来的同时,那十个一秒的瞬间,每一帧都截然不同。 每一个瞬间,都有不同角落,不同学生手中的仙女棒被点燃。 那黑暗中溶溶的星星之火,就在短短的十秒钟内,一不小心,就燎了原,连了天。 那晚的操场就像是正在诞生的宇宙,星河跳跃,流光溢彩。仙女棒燃得很快,不断有行星湮灭,碎为灰烬,但又在爆炸四溅的星火点子中,诞生新的星辰。 少年熟悉的懒腔懒调的音色响起:“班长生得好看,今晚委屈一下,不当公主,当仙女好不好?” 禾南望着那片星火海,有些怔楞。心脏就像那片海浪高高拍起,为波澜壮阔的大海景象失神,又被那道浪头浸泡得肿胀,酥酥麻麻。 宋奕成双手合十,像只小狗在摇尾巴,委屈巴巴地跟她求饶:“善良好看的小仙女,同安市区确实放不了烟花,我也没那神通广大,偷天换日的本事,只能拿仙女棒凑数了。” 他身后,那片火树银花热烈肆意,将少年桀骜的眉骨变得柔和。禾南笑起来,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很喜欢,谢谢你,宋奕成。” 火光中,他敛起单薄的眼皮,弯起眼角。他真的生得双极好看的眼睛,聪明劲都写在里头,一旦笑起来,又充满少年气,熠熠生辉。 他熟门熟路地拉过禾南的手腕,向操场中央走去:“走,就算是充数的,咱也得装模作样放放烟花。” 禾南被他牵着走:“你是怎么做到,让这么多人陪你一起搞这一出的?挺大场面。” 这个年纪的少年个子拔得特别快,宋奕成高二时新订的校服,还特意买大两个号码,如今穿得刚刚合适。 蓝白的衣料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肩背线条。 禾南盯着他高瘦的脊背,满眼疑惑。 是啊,都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谁不爱出风头,凭什么他就能游刃有馀的呼风唤雨,成为在所有人的青春里出场的风云人物? 宋奕成慢悠悠地走着,尽量挑着人少的路段。半路遇上玩得正疯的明火执仗,他就刻意饶了点路,避开他们激烈的交锋。 就这么一路护着禾南,避免她□□场上追逐打闹的学生推搡到,或是被仙女棒的花火溅到: “不是这么多人愿意陪着我浪费时间,而是,他们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心。我只不过提供仙女棒的时候,热心提了个小建议,这节晚自习下课所有人来操场一起放,会更加好看。” 李星河那帮人四散在操场中央,每个人面前都挤了七八个学生,叫嚷着快给他们点燃仙女棒,正忙得手忙脚乱,没空顾及来的宋奕成和禾南。 李星河踢了踢脚下的箱子,匆匆忙忙地说:“宋草,剩的仙女棒在箱子里,给你留了个打火机,你自己玩哈。” 宋奕程笑着谑了句,他朝禾南指了指李星河他们,又大剌剌地摊开 手:“你看,他们每个人都既是参与者,也是观赏者。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这场火树银花里的主角。” 他声音听上去耐心十足,夜风徐徐吹拂着他的发梢。周遭鼎沸的人声似是极远又极近,俩人相对而立,禾南就那么怔怔地望着他那双通透清澈的眸子,失了神。 宋奕成蹲下身子,从纸箱里捡出两根仙女棒,递给禾南:“既然天上的烟花强求不了,我就只能谋一场地上的了。” 他拍了拍手,站起来,啪挞一声点燃打火机,跟叮嘱小孩儿似的:“一只手一根哦,拿远些,别被溅到了。” 但,似乎老天都偏爱这位小王子。 或是,困住了童年里小禾南的念念不忘,终於在此刻有了回响。她也被老天眷顾地看了一眼,决定成全她一个轰轰烈烈的青春。 少年手中的打火机点燃的时候,啪挞一声。 那一刻,漆黑的夜空从天边“咻——”地窜上一道流光,然后“砰”地一声,金黄色的烟花在清白的月亮身旁,盛大绽放。 这下,天上地下,烟火在整个世界铺陈开。 校园的黑色铁栏爬着绿油油的爬山虎,铁栏外的那条小巷里,警笛响彻街头巷尾。 紧接着,一连串迅疾的脚步声响起,一帮警察对那位破坏治安的嫌疑犯紧追不舍,声音遥遥传来:“别跑!” 禾南怀疑的目光同时投向占据她大半视野的少年。 很巧妙的时间点,这很难说跟他没有干系。 宋奕成垂眸瞥了她一眼,松开打火机的摁键:“不是我。” 禾南依旧盯着他,一动不动。 宋奕成被气笑,他歪着头,大剌剌对她举手投降,坦白从宽:“真的不是我,我也很震惊,怎么会那么巧。但是确实不是我干的,如果我骗你,我就是小狗。” 李星河百忙之中,抽空朝他俩瞥了一眼,发现这两人楞生生杵在那,到现在还没开张,是一根仙女棒都还没点。他走过去推了下宋奕成的胳膊:“宋草,再说几句上课铃就要响了,快点火啊,嗨起来!” 他虚虚地踢了李星河一脚,回过头的瞬间,就看见禾南乖乖地把两根仙女棒伸到他眼皮子底下。他挑了挑眉,将禾南的手推回去:“干嘛?这纸箱子里还有一大堆呢,我不抢你的。” 禾南指了指他手里的打火机,直白地说:“点火。” 宋奕成:“……” 少年搡搡鼻尖,啪挞一声,微弓着背将火焰凑到仙女棒上。他另只手虚虚拢着火苗,笨拙地保护着猎猎寒风中的焰火。 暖黄的焰火照射在他的瞳仁里,整片世界的烟火在他身后铺展开,氤氲了少年的轮廓。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飘忽的火焰,兀自开口,安静的声音就像是一段旁白:“生活中总会有大大小小的巧合,不是吗?所以,生活本身才值得被期待。我们恰巧站在这里,它也恰巧绽放。这场黄金色的烟花,就像场盛大的祝福。” “明年的这个时候绽放的不会是同一场烟花,下个冬天这个操场也不会缺了少年,但,再也不可能是我们。” 两根仙女棒倏忽被点燃,鲜活饱满的燃烧着它短暂却辉煌的一生。短短一截,火苗从头吞噬到尾,它在最绚烂时,黯淡为灰烬。 宋奕成轻轻笑着,眼里是星火跳跃的影子:“它灿烂盛大,转瞬即逝。” 光影在他的侧脸明明灭灭。 “——它在用它仅此一次的绽放,祝送我们这批人青云直上,远走高飞。” 扑通,扑通。 他平静冷淡的声音,却充满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轻易地就让人热血沸腾。在那一秒,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抽空,禾南听见胸腔内,一下一下鲜活跳动的心脏。 以至於后来许多年,烟花对禾南来说,都带着种无法言表的感动。无论身处哪座城市,每每漆黑的夜空亮起了烟花,她都会热泪盈眶。 而高三那年的那场烟花本身,却在记忆中,一年比一年盛大。 「漆黑夜空下,人声鼎沸时,送你一场火树银花。」 这份毕业礼物在禾南沈默的青春中绽放,炸开了她枯燥如一潭死水般的高三。 下雪 下雪 从教学楼脆响的上课铃声传至操场,沸腾的人声就像被迎头泼了一大盆冷水,全场静默一瞬。 操场中央围坐一圈做游戏的班级里,有个班的班主任也亲民地融入其中,他一拍大腿,扬了扬手下令道:“咱们班的可以不回去,咱们再放松一节课,然后直接放学,好不好?” 那个班的学生齐齐大喊:“老班牛逼!爱死你了!” 见状,其它三个班也有样学样,操场上恢覆了片刻的热闹。 有两个女生手挽着手,从禾南和宋奕成旁边经过。其中有道女声显得失落地说:“哎,真的不想回教室,为什么我不是那几个班的学生啊?好羡慕他们。” 另一道女声兴冲冲地提议:“那……要不,我们再留一会儿?” “啊,真的可以吗?” “怕什么啊?我刚刚看见咱们班好多人都还在这儿,要罚大家一起挨罚,有什么好怕的。谁让咱们浑身上下两百零六根骨,根根都是反骨!” “走,接着玩。” 那两道女声随着脚步声遥远,渐渐淹没在嘈杂鼎沸的人声中。 禾南盯着才燃到一半的仙女棒,咬着嘴唇,身子还停留在原地,脚尖却指向教学楼的方向,正犹疑不决时,对面的少年忽地开口。 宋奕成单手插着兜,打火机被他拎在手里转着,他视线看着夜空中升腾绽放的烟花,冷不丁地问:“班长,你想考哪所大学啊?” 他停顿三秒,接着道:“同安这座城市的话,c大就在市区内,离家近方便。要是b大也不远,就在隔壁的省份。” 禾南与他一齐静静欣赏着烟花,想也不想地直接回道:“不要。” 宋奕成:“嗯?” “我要离家远远的。”她的声音透着一种执拗,很认真,很坚定。 身旁的少年惊讶的挑过眉梢,侧过头垂眸瞥她一眼,懒懒散散地说:“啊,我还以为依班长的性格,会选一所离家近的呢。” 黄金色的烟花滚烫得让整个夜空升温,也许是今夜的晚风太过轻柔细腻,让本就深沈的夜更浓稠。 禾南漆黑的瞳孔就像团化不开的墨水,她坚定地摇摇头,对身旁的人说着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的,那个大胆疯狂的想法:“我要去一座很远很远的城市,跟同安完全不一样。” 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眼里亮着光:“嗯……最好是年年冬季都会下大雪的北方。” 然后,把自己重新养一遍。 养的丰盈且自由。 眼里的光亮了一瞬,却闪烁一下,顷刻间变得摇摇欲坠。 兰芝女士是典型的家庭主妇,自小禾南从她肚子里诞生的那一刻起,她就将自己所有的精力与时间尽数倾注在那个孩子身上。从娇美如花的年纪,到人老珠黄的年纪,她把自己最好的年岁都给了禾南。 在她的孩子身上,押注着她的青春,承载着她全部的期望。她的控制欲达到了顶峰,她连十来岁少年该有的青春期都接受不了,又怎么可能容忍禾南从她的世界远去,去到千里之外。这距离横梗三山五岳,大江大河。 禾南眨了一下眼睛。 她真的可以做到吗?那个远方,念念不忘。 也许是那绚烂的烟火太过耀眼,刺得禾南眼眶发酸。 下一秒,她的脸颊上被滴下一片冰凉,她霎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她,这是哭了吗? 身旁的宋奕成也跟着伸出手,他那双极好看的眸子在斑驳的光影中亮晶晶得,他眼睛笑成了月牙:“小仙女,下雪了诶!” 禾南错愕一秒。 举目所见,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大朵大朵的雪,就像是来消灭这场人间燃起的烟火,义无反顾地带着一种决绝,降临到这人世间。 下的缠绵,下的壮烈。 少年们为即将银装素裹的新世界震撼失神一瞬,然后,反扑的人声比任何时刻都沸腾。 “下雪了!居然下雪了!这是今年的初雪吧,好幸运。” “笨,咱同安南方城市,是几年都不会下一次雪的,还分什么初雪次雪的。” “我记得我上次看到雪,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外婆家的乡下。” “哇,这雪下得真跟北方似的,前所未有的大。什么破雪啊,美死我得了,哈哈哈哈。” “希望我明年黑马逆袭,高考旗开得胜,去到理想的大学。” “靠,你这傻逼,这是雪,又不是流星。不行,我也得许愿一个。” 李星河那帮人挤成一堆,傅一辛抗拒地推开像个吸血虫紧紧扒在他身上的李星河:“你冷啊?” 李星河维持风度,牙关颤栗:“不冷啊。” 傅一辛嗤笑一声:“放屁,不冷你抖成筛子?不冷你直往我身上扒?回教室吧。” 段念摇摇头:“看雪重要。” 李星河附和道:“对!” 十来岁的少年虽然体火旺,但他们一个二个的都只穿了件单袖,却都不肯离去,嘻嘻哈哈挤做一堆,看雪花无声飘落。 纷纷扬扬地下着雪,夜空中噗噗绽放的烟花稀稀落落。 “——小仙女,回头看我。” 风声,人声,烟花声与落雪声交织成片,在纷乱嘈杂的世界里,禾南听见宋奕成低低喊了一声。 手机的像素比不上相机,又是抓拍,宋奕成连着几张都很模糊。 照片中,少女的五官并不清晰,但眼睛却明亮,带着点被喊猝不及防的茫然。她背后,满世界的烟火绚烂金黄,鹅毛大雪纷扬纯白。大片的色彩对比,让照片看上去极有冲击感,轻易能抓住人的眼球。 宋奕成低着头,手在屏幕上来回滑落,让那几张抓拍的照片连成一个饱满生动的动图。他轻轻扯起嘴角,对自己的摄影作品很是满意。 禾南怔楞一瞬,意识到什么后,笑着说:“你在拍我?” 身旁的人还在翻着照片,眼神欢喜,怎么也不腻,低低应了一声:“嗯。”安静半晌,他摁灭屏幕,又恢覆那副随性自在的样子:“怎么,小仙女拍不得嘛?要收费?” 禾南忍着笑,故作正经地点点头,朝他摊开一只手:“要收费的,给钱。” 宋奕成:“……” 没成想随口的一句话,还把自己带坑里去了。他讪讪地搡了搡鼻尖,与禾南面面相觑三秒,直接大剌剌地把自己的手机交到她手中:“给你,要多少,自己转。” 禾南还真接过他的手机,慢悠悠划拉起来:“突然发现,你好像没有我微信。” 正要把手机递还给对方,却又被宋奕辰重新推了回来。他弯起的眼眸里含着浅浅的光,像是被人戳了戳爪子的小狗,尾巴欢快地摇起来:“你用我手机直接发好友申请吧,你之后记得通过一下。” 同安对手机管制得挺严的,甚至部分家长处於专注学习的考虑,只给孩子配备了能接通电话的老年机或者电子手表。所以十九班是没有明面上的同学群的,只有家长群。 禾南在手机里规规矩矩输入验证信息,“我是宋奕成”,就直接发送了添加申请。一边把手机还给宋奕成,一边说:“那我今天放学回家后,通过好友,你把照片转发给我一份。” 宋奕成点点头,她给自己的备注简单粗暴,就是本名禾南,他淡淡瞥了一眼,意料之中的风格。他摁了下手机侧键熄灭屏幕,将手机随意塞进衣兜里,吊着眼梢:“金贵的小仙女,敢问片酬几何啊?” 禾南无奈的解释道:“你怎么还当真了?本来就不收费,只想要照片的。”她停顿一下,突发奇想地问:“如果我真要,你真的给吗?” 宋奕成干脆地点头:“给!你想要的,我又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倏然蜷曲一下,有些瘙痒,忽然想蹭蹭少女柔软蓬松的发顶:“幸好南南小仙女善良大方,只想要烟花,而不是天上的星星。不然,那可就难倒我了。” 他说话的时候,眸光赤诚,眼底坦荡,直勾勾地盯着禾南。 晚风徐徐吹拂,迎来夜的氛围。 禾南不太敢直视他那双明亮逼仄的眼睛,那里清风朗月,澄澈剔透。她却卑劣地生了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她只得转移话题:“你为什么拍我啊?” 宋奕成偏了一下头,眉拧着,苦恼地斟酌着措辞:“嗯……觉得这个瞬间美好得好像让心脏都空了一拍。它告诉我,必须要抓住这个瞬间,用镜头记录下那一秒。” 倏忽间,禾南记起了他们飞奔在灌风的走廊里,电影《明明》的下一句台词—— “只是他说这话的那一秒,就那一秒,我突然很想很想跟他远走高飞,从南到北。” 后来想想,她的情窦初开就是起始於那一秒。 雪压枝头,他和她都白了头,不知是谁的心脏在悸动。 禾南:“不当仙女。” 宋奕成:“嗯?” ——“因为人声鼎沸,火树银花之时,同安不会再下一场雪。” 她的青春里,也只见过这么一个疯狂攒动的少年 。 消息 消息 放学后。 门口传来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响,兰芝将高脚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迷瞪着眼去摸手机。屏幕亮起,接近十一点了。她神色倦怠地扶上额头,眼皮轻轻地阖上:“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禾南单手撑在墙壁上,在玄关处换鞋。一楼只有客厅的灯亮着,其它房间漆黑一片,她勾着头探了一眼问:“爸爸不是说今天从津北回来吗?怎么没在家?” 闻言,兰芝讥讽地嗤笑一声:“他这个大忙人,这个家才是当旅馆的,他要是在家才稀奇呢!” 一拐出玄关,客厅里冲天的酒气扑鼻而来。 茶几上统共摆了三瓶红酒,每瓶都没喝空。涂着红指甲的手指在半空中虚虚点着,兰芝挑中了中间那瓶,又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天花板上华丽璀璨的水晶灯被开到最大亮度,甚至有些刺眼。沙发旁,是还没来得及收的桌麻,混乱一片。就像麻将被四方砌好,正战得酣畅淋漓,就被人将牌桌掀翻,麻将哐当哐当散落得到处都是。 禾南默不吭声地垂下眸子,捏紧书包的肩带,想悄无声息地穿越这片荒凉疮痍的地带。这时,兰芝朦胧逼仄地眼神看向她,强势地重覆道:“回答我,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脚下不小心踢到一块麻将,哐当一声,在寂静偌大的客厅格外明显。禾南顿了一下才说:“你昨晚说爸爸今晚从津北回来,会从机场顺路去学校接我一起回家。我在学校门口等了半个小时,没等到。” 兰芝:“同安九点半下晚自习,你等了半小时,公交十来分钟就到家,现在已经十一点了。” 禾南:“刚好错过一班车,就又多等了十分钟。” “那就好,喃喃,妈妈也是担心你,这么晚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逗留很危险的。”兰芝倏忽间绽放了一个明媚的笑容,她朝禾南招招手:“喃喃,来,明天我去学校给你开家长会,我的喃喃这么优秀,妈妈也与有荣焉。” 她眼睛微微眯起,泛着醉意:“不像你爸爸,你看,你爸爸他永远都在忙,指靠不上。家长会出席的就只有我,你只能依靠妈妈,妈妈也只有我们喃喃一个人。” 浑身的酒气令人作呕,禾南下意识想闪躲开她呼出的酒气,眉尖蹙起又松开,往前一步:“好。妈妈你下次别喝那么多酒了,伤身,我扶你回房间……”馀光瞥见沙发上熟悉的手机壳,她表情凝滞一瞬:“那,不是我的手机吗?” 兰芝同样眼神虚浮地垂眸瞥一眼,不在意地摆摆手:“是你的,不是没收,是检查。你前天的网站浏览记录里,怎么会有综艺节目?你不是乖巧地和我挥手道别,说回房间学习吗?” 禾南下唇紧抿,只思考了一秒,自然地接道:“我在听网课的时候,不小心点到了节目宣传的跳转链接。” “是吗?”兰芝审视地盯着禾南,然后推开她搀扶的手去捞茶几上的高脚杯,杯内酒液轻晃:“喃喃是个好孩子,肯定不会欺骗妈妈的,对不对?你自己回房间学习吧,我再多开几瓶酒。你爸的钱,要是我不花,最后不知道被谁稀里糊涂花了去。” 她将手机递给禾南,又将杯内的红酒一饮而尽。她真的是醉了,酒渍打湿衣领,沈默半晌,轻飘飘地说:“喃喃,下次检查时,我不希望再看到这种失误。” 最后怎么离开地那荒诞压抑的客厅禾南不记得了,只知道她逃回房间时,脊背抵上冰凉的墙壁,慢悠悠地顺势滑落跌坐到地毯上。 房间门大剌剌地敞着,直通亮晃晃地客厅。似是空气极逼仄,她沈重又克制地大口呼吸着,像条濒死的鱼。 室内一片寂静,传来远处路口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禾南下身僵硬地站起来,将书包摞到书桌上,捞起遥控板打开了空调。空调在安静中嗡嗡地低声运转,气温并没有立刻上升。 禾南才刚刚通过了宋奕成的好友申请,对方就开门见山地一连甩了七八张照片,手机震得嗡嗡直响。她下意识用手掩合住手机,眼神朝敞着的门探一眼,确认走廊静悄悄后,才点开照片,双手划拉着放大查看。 每一张照片粗看之下极为相似,只有微表情和几处细节不同。 手机又震了一下,禾南慢悠悠地翻看着,到底划不动后她才退出来,见少年发了个萨摩耶闪着星星眼的表情包。 禾南拉起键盘,发送了谢谢两个字。又点到对话框,她曲起的右手轻轻敲着手机壳,直接分屏出来翻找保存在网盘里的学习资料。 对面,宋奕成正从洗浴间出来,脖颈上搭了条柔软 的白毛巾,头发还湿哒哒的,正随着鬓角往下淌水。 听见窝在床上的手机震了下,他立刻飞扑到床被上,熟门熟路地打开微信,见是禾南通过他好友验证的聊天界面,漂亮的眸子倏然一亮,瘦长的手指哒哒哒,在屏幕上跳着舞蹈。 空调低声地工作着,他手指摩挲过手机壳,口中黏黏糊糊地念着禾南回覆的内容:“谢,谢。”然后,平直的嘴角上扬了一个弧度。 黑发上的水珠啪挞一声,滴到手机屏幕上,他赶忙扯过脖子上的毛巾拭去,同时提心吊胆地操心着是否会发出一串乱码信息。 万幸,手机很有眼色地没有发出胡言乱语,聊天界面依旧干干净净。 他笑得露出牙齿。 同时,聊天框最顶上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 这哥抱着铺盖滚了一圈,直到将自己裹成个牢固的蚕蛹,又废了很大一番力气挣脱出来,却依旧笑得像个小傻子,浅浅露出些牙龈。 他抱着手机等啊等,直到屋内空调的温度将头发烘得半干半湿,聊天框顶端依旧是“对方正在输入中……” 宋奕成:“……” 不是,她搞咩啊?是要给他发小作文吗? 【宋奕成:???】 禾南刚勾选了一连串共十几个g的压缩包分享至微信,就看见聊天框弹了他的新消息。 这边,宋奕成的手机嗡嗡震个不停,一直持续了三四秒,对面的新消息噌噌噌发射过来,他定睛一看。 最新一条:【压缩包-高中椭圆的常用公式和典型例题】 上一条:【压缩包-高中数学压轴选择题的秒杀技巧】 白净修长的手指往上一翻,全都是各色压缩包,高中物理,高中化学,高中英语……随便划拉几下,翻不完,根本翻不到头。 宋奕成:“……” 啪唧一声,他似乎听见自己上翘的嘴角,从云端落到地面摔成肉泥的惨声。 【宋奕成:班长,讲实话吧,你是不是讨厌我?】 后头,跟了个萨摩耶委屈的表情包。 隔着屏幕,禾南想起了宋奕成跟萨摩耶这种狗狗格外神似的俊脸,她抿了下唇,眼睛里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刚想回消息,屏幕兀自黑下去,没电了。 禾南给手机插上充电线,就从书包里翻找出今日未完的家庭作业,捏起水笔闷头写题。 学习的时间过得飞快,一下过去三个小时。禾南脸颊泛红,算题算得额头发烫,脑袋昏沈。她拿起两个小时前就充满电自动开机的手机,刚想回覆下,聊天框就弹了对方的新消息。 【宋奕成:两点了,班长还没睡?】 【禾南:你怎么知道?】 【宋奕成:对方正在输入中……】 禾南握着手机,轻笑了声。 【宋奕成;班长爆肝熬夜,是在赶今天的作业吗?】 【宋奕成:我为什么又知道呢?因为我也在qwq。】 宋奕成湿湿的头发早已经干了,但突然“阿丘”一声打了声喷嚏,他搡搡鼻尖,人又从椅子上扑到了床上。 “不会,我才不会像某人那么废柴,现在还在赶作业。”禾南刚想点发送,就听见客厅“砰”的一声,传来玻璃杯劈里啪啦摔得粉碎的声音。 接着,拖鞋踩过毛毯的沙沙声从客厅由远及近。 她莫名压低了呼吸,耳边清晰地听见房门外的动静。 那拖鞋声进了洗手间,响起马桶哗哗啦啦的冲水声,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是在她的房间门口停留了一阵子。最后远去回房,传来房间落锁的声音。 两点的夜间,夜深人静,连不时驶过的汽车杂音也消灭下去。 屏幕的白光照亮禾南尖俏的下半张脸,她垂着眼皮盯着聊天框看了三秒,然后默不吭声的删除了聊天框敲打的内容,换上一句。 【禾南:不早了,晚安。】 宋奕成讪讪地搡搡鼻尖,小心翼翼地敲打键盘,生怕出现错别字。 【宋奕成;快去睡吧班长,我家母后最常说的就是熬夜对女孩子皮肤不好。】 【宋奕成;我差不多再半小时,也就搞完睡觉了。】 【宋奕成:好梦。】 禾南盯着新的三条消息看了会儿,鬼使神差地点开聊天框宋奕成的头像。 他的头像是人与驶远的火车并排照,背影高瘦洒脱。他斜插着兜,风将他的衣服往左边扯,有种动态的氛围感。 他的微 信昵称简洁利落,syc。 房间里停歇的空调又开始运转起来,更新着闷燥的空气。 她又反常地点进去,一条一条刷着他的朋友圈。 22/5月:盖伊带伤硬拉9.78!看一千次燃一千次!! 12/11月:晨跑!对田径的热爱从未停止。[风景照][风景照][自拍] 最新一条。 31/12月:噗!噗!噗![烟花][烟花][happiness]倘若身旁满地鸡毛,那便去寻远方的月亮。 与此同时。 宋奕成盯着聊天框回看良久。他从床上翻身坐起来,来到窗边将窗户推得更开,料峭的寒气一下灌入室内,吹散脸上的燥热。 俯瞰城市的夜空,灯火煌煌。他单手拿着手机,点开禾南的头像,换了备注——princess。 另一边,禾南揉了揉疲惫的眼球,将书桌上摊开的作业一一收进书包里,“啪挞”一声,满室陷入黑暗。 窗外月光皎洁,透过窗户在地毯上撒下一方清白的光影。屋外的气温在缓缓下降,空调在嗡嗡声中运转着,产出暖风。 禾南垂着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她在消息列表里左滑一下,删除了与宋奕成的聊天记录。 消息列表,重新回覆到原始单调而干净的状态。 家长会 家长会 家长会这件事让一上午的课,在踹踹不安的忐忑与隐隐迫切的期待中过得飞快。这覆杂焦灼的心情,更是在下午第一节课就按捺不住了。 讲台上语文老师黄梅捏着课本,声音款款地讲着文言文中的重点虚词。 一月气温渐凉,教室的窗户被虚虚掩着,只留一道细窄的缝,空气滞闷。刚结束午休,一个二个眼角都还泛着倦意,思绪昏沌。 肖尔单手撑着下巴打瞌睡,脑袋左摇右晃,眼看着就要直直栽倒下去,他猛然间睁开了眼。视线里,后门的玻璃窗出现双连鱼尾纹都熟悉的眼睛,他直戳戳地窜起来,诧异喊道:“要死了,我老子看见我打瞌睡了!” 说完,教室内几乎瞬间陷入一阵诡异的沈默。 待他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对上黄梅依旧温柔如水的眸光,就像毒药外裹了层蜜,看得他发毛。只反应一秒,肖尔乖乖低下头:“对不起黄老师,我错了。” 黄梅:“错哪儿了?” 肖尔猛地窜下去:“我马上坐下。” 黄梅淡淡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这个年纪的男生大多好面子,人家长现在就搁走廊里站着,这罚下去,不仅家长脸上挂不住光,可能还会激起学生的逆反心理。 可奈何…… 肖尔往课桌上竖了本书,身子向后探去,掩耳盗铃地对宋奕成嘟嘟囔囔:“我靠,不是下节课才开家长会吗,这节才上课十分钟,我老子怎么来这么早?” 宋奕成朝后门瞥了一眼,提醒说:“你老子现在还在注视着你。” 肖尔嗤笑一声:“小爷我怕他?” 讲台上,黄梅放下课本,手撑在台面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书后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俩人。宋奕成有点顶不住火力,语气悲凉地说:“讲台上的另一道视线也在注视着你。” 肖尔:“……” 下课铃响起时,蛰伏已久的肖父第一个冲入教室里,将罚站的肖尔猛地摁下去:“你个小兔崽子,平时就这么给我上课的?” 走廊里的家长也鱼贯而入,大部分径直找向自己家的崽。有了肖尔这个反向靶子,班上也呈现出和乐融融的温情。 剩下两三个家长直接将黄梅堵在讲台上,追问道:“黄老师,我家孩子表现怎么样啊?” “我觉得他语文这科最拖后腿,可急死我了,但我什么也不懂,老师你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十分钟后,差不多到了开家长会的点,黄梅才得以脱身。那两三个家长依依不舍地去到孩子的座位上,嘴里还嚷嚷着:“黄老师,咱们家长会结束后再沟通沟通哈。” 教室里该有的座位,几乎都被家长坐满了。学生没地儿,就站在座位旁边的过道上,嘻嘻哈哈地与家长说着什么。 老沈惯常杵在后门,眯着眼睛在教室内探查一圈,几秒后,朝赫然还坐在椅子上的禾南招招手:“禾南,过来一下。” 禾南跟着老沈走出教室,来到走廊尽头与卫生间相邻的拐角处。 教室里热闹的说话声远去,老沈低沈着说:“禾南,你家长怎么还没来?你是走读生,你昨晚回家,家里人跟你提过今天要开家长会的事吗?” 禾南闷闷开口:“提了。” 老沈纳闷道:“你看看都到了开始的时间了,怎么还没到?我总不可能让全班的家长等她一个人吧?” 寒风将梧桐树叶簌簌卷落,又灌入走廊中。禾南校服下的手指扣得指骨节泛白,沈默半晌,她回给老沈一个勉强的微笑。 老沈叹了一口气,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递给禾南,走前拍了下她的肩膀说:“定的是这个时间,我不可能改,就不等了。你打电话问问你家里的,看看什么情况,能来就尽量来,迟到也比缺席好。打完把手机还给我。” 禾南沈默地接过。大概是上了年纪,老沈的手机没有密码,字体也是特大号,每按下一个数字就滴一声。 “唔嘟,唔嘟,唔嘟……”等待良久。“你呼叫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此时,从楼梯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人声。 其中的男声很熟悉,清冷中带点懒,带点欠,是宋奕成:“母后,怎么来的是你?” 宋琳琅哪怕保养得再好,四开头的岁数也摆在那儿,刚才遇上小细跟卡下水道的倒霉事儿,被一急,这会儿爬楼梯气喘吁吁:“怎么,你这株家里食物链最底端的草,敢嫌弃我?” 宋奕成怀里抱着装报废的细高跟鞋盒,欠了吧唧地回:“哪敢?这不是,在家长会上丢脸 的活儿只能轮的上我爸嘛。” 宋琳琅挥挥手,爬到一半想歇一歇,但擡起手腕上的钟表一看时间,又急。她踹了一脚还一副闲哉哉模样的好大儿:“你爸有事,别废话,赶快爬上去看一眼家长会开始了没?” “切,我看一眼它,是能时间暂停还是怎么的?”宋奕成嘟嘟囔囔着,却还是噌噌两下就蹿到二楼,透过敞开的后门看见已经站在讲台上开始发表开场白的老沈。他从扶手处探出身子,瞄向宋琳琅,淡定地回:“还没。” 宋琳琅闻言放心下来,这不急了,不止说话的力气,连爬楼的力气也有了:“丢什么脸啊?虽然你菜得还是十九班的最后一名,但期中你年级上却进步了五十多名。你期末好好发挥,过年我给你包一个大红包。” 宋奕成耐心地等待着跟只蜗牛爬楼梯没两样的宋琳琅,得寸进尺地说:“才一个红包啊?过年本来就要发一个红包,我这进步了,不得给两?” 宋琳琅这会儿终於爬上了了二楼,见人人正襟危坐的教室,瞪了一眼骗她的宋奕成,急着走进去:“哼,你爸不得给你一个?你爷你奶不得被你骗去两?你外公外婆又是两。你小子,是过年,还是发家致富呢?” 宋奕成讪讪地挑挑眉梢:“慢点啊,母后,你刚崴的脚就别蹦了……” 只一个拐角,四五米的距离,禾南耳朵压着手机,母子俩的声音还是隆隆地传来。“嘟”的一声后,电话自动挂断。她无神地盯着屏幕看了三秒,又拨起了号码。 第三通电话响了良久,直到禾南都已经快放弃时,猝不及防的对面接了。 首先入耳的不是兰芝的声音,而是牌桌上搅得跨拉跨啦的麻将声,就这么悉悉索索响了几秒,那边爆发一道不熟悉的女声:“诶,我这把牌起得好啊!一来就有教了。” 禾南抿了抿下唇,先声夺人地对着听筒喊道:“妈妈!” 间隔两三秒,似乎是兰芝摸了把牌,又打出一张,才柔柔开口:“哦,喃喃啊,什么事情啊?” 禾南直接开门见山:“家长会已经开始了,妈妈你什么时候到?” 那边兰芝似乎慌乱一瞬,她语序混乱地说:“啊,喃喃,妈妈的车已经快到你们学校了,哦,我看到你们学校了!……八筒!不说了,快到了,学校见。” “唔嘟”一声,听筒彻底陷入寂静。 禾南:“……” 教室里不知老沈说了什么,传来一阵经久热络的掌声。 禾南脸上没什么表情,自顾自喊了声“报告”进教室,在老沈眼皮子底下将他的手机搁在讲台上,人就出去了。 学生被征用了座位,就从后门起在储物柜前站了长长一排。 冬日的暖阳在走廊上投下灿烂的光影,禾南却没站在光下,默然地又回到拐角处那不起眼的小角落。 这里是视线的盲区,哪怕站在后门旁的学生也不会注意到她。 宋奕成本来听着肖尔和沈嘉嘉在窃窃私语,时不时插句话,看见禾南一来一去的身影,眸光一闪。他不经意地同身旁的人换着位置,蚂蚁搬家似的,一直挪到了后门旁。 倏然间,少女突然擡头,宋奕成不动声色地将漏在门外的半边肩膀收了回去。 默然半晌,他像是被身旁的同学挤到,极其自然地又探出了半个身。 一节课过去,下一节课又开始上课。日头西斜,馀晖像是根素描笔,将教学楼前梧桐树的影子一直拖长到禾南的鞋边。 终於,在家长会即将步入尾声之前,兰芝姗姗来迟。 禾南默不吭声地为她引路,自然撞见了立在后门的门神宋奕成。他退一步到教室外让路,彬彬有礼地打了声招呼:“阿姨好。” 兰芝脚下的步子停顿一下,目光打量过宋奕成,点了点头以示回应。她边走边不经意地问道:“刚打招呼的男生,班上排第几啊?” 禾南顿了下,不太情愿地回:“他学习很努力的。” 自己的女儿当然自己最了解,这避重就轻的回答不言而喻,自然是吊车尾的成绩。 兰芝了然的哦了一声。 待坐到禾南的座位上,她颇满意的四下环视一圈,轻声说:“喃喃,你这个位置好啊,正对黑板,不远也不近。周围坐的还都是班上排名前列的同学,你多和他们交流交流学习,把成绩一直保持下去。” 兰芝想到什么,又低声接了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像刚刚那种成绩不好的,就不要和他玩。” “妈妈!”禾南出声阻止她往下说。 虽 然兰芝有刻意压低音量,但邻近的前桌后排还是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估摸着意思猜出了全部。 瞬间,禾南被几位成年人微妙的眼神打量着。她如芒刺背地往教室后头走去,留下一句:“你开家长会吧,我去后边站着了。” 可好死不死,只有小阳台垃圾桶附近有空位,禾南只得去了最左边。 於是,某只蚂蚁鬼鬼祟祟地左看看右看看,探出了蠢蠢欲动的爪子,又开始慢腾腾地挪窝。 生病 生病 等终於完成大迁徙,家长会也开得差不多了。 讲台上,老沈为落幕致辞:“感谢咱们各位家长百忙之中协调出时间,开了一场家长会,咱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们!” “今天是一月一日,今年的春节早,所以学校十二号就要进行期末考试。这次考试全市统考,难度直接对标高考,非常具有参考意义。不仅期末考试迫在眉睫,高考也不远了,只剩下短短一百多天。” 老沈拔高了音量:“高中这场马拉松已经到了该冲刺的时候了,希望咱们家长能狠下心来,学生也能沈下心来,左右熬一熬苦一苦,不就是六个月吗?等学生迈进大学的门,一切就轻松了!谢谢大家!” 教室里哗啦啦一片掌声澎湃。 掌声还未完全褪去,前排的几个家长就坐不住了,齐齐围住了老沈。左一句右一句,吵得人脑袋都大了。 家长会特意挑选在周六开,结束后就可以顺路把自家孩子领回去。 宋琳琅不去凑讲台上的热闹,自顾自领着家里那株长得最高却最没地位的草走了,还没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一道狐疑的声音:“宋夫人?” 兰芝神色讶异地瞥了眼宋琳琅身旁的宋奕成,语气有点尴尬:“这你儿子啊?” 禾南和宋奕成双双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意外,没料到兰芝和宋琳琅居然认识? 其实,宋琳琅只见过兰芝一面。但那奈何那一面实在太过“深刻”,让人轻易忘不了。 那时估摸着还是禾南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禾兴民出差签合同都把兰芝带在身边,夫妻俩事业爱情顺风顺水,琴瑟和鸣。但随着禾兴民生意版图的扩大,接触的圈子愈发高端,奢华光鲜的宴会是免不了的。 禾兴民和宋琳琅磨了半月,又是托熟人送礼又是打感情牌,总算前脚在口头上达成合作意向。 谁知后脚,兰芝当着两夫妻的面,恭维宋父,语不惊人死不休:“哎呦,宋总年纪轻轻生意就做这么大,升官发财,就差死老婆了。” 宋琳琅当时在一旁,向来得体妥帖的脸色直接黑了。 历经七灾八难,那合同到底还是签了,只是禾兴民的生意渐渐不再带上兰芝。兰芝本就是小镇姑娘,小学念到头就在家种地,年岁到了就结婚嫁人了。 她认的字少,连手机打字都磕磕盼盼,说话自然没有城里人有内涵,想拍人马屁都变成了摸老虎的屁股。 禾兴民的生意撇下她后,越来越忙,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那些富太太的圈子,吃喝玩乐她是样样融不进去。她的生活中只剩下了麻将和禾南,人越发尖锐敏感。 别墅越换越大,她却对禾兴民越发疑神疑鬼,捉奸捉得满城风雨,闹得人尽皆知。於是,自从禾南懂事以来,父母的每一次见面,没有一次不是以吵架离场结尾。 宋琳琅自然是听说过一二,她温眸瞥了眼站在兰芝身后,模样俏生生的禾南。失败的父母爱情让她缺失了家庭的温情,过早承受比同龄人过多的历练。 在那声“阿姨好”的问候过后,宋琳琅轻轻叹了一口气,笑着对禾南说:“阿姨很好,你这个小姑娘今天过得好吗?要是不好的话……” 她变脸似的觑了一眼宋奕成,拍向禾南的肩膀说:“你和我儿子是同学,可以来我们家做客啊。” 禾南的睫毛轻颤一下。 过得好吗? 禾兴民失约推迟的相聚,家长会姗姗来迟的兰芝,可以预见下一次爆发的争吵……甚至,此刻那栋别墅里,兰芝的牌友们高声喧哗,烟雾缭绕,酒气冲天。 宋琳琅的拇指轻轻摩挲过禾南的肩膀,力度很温柔:“这可不是客套,是真诚的邀请,随时都有效。” 兰芝用力地扯过正怔楞晃神的禾南。 对於那些无论做什么都从容不迫,进退有礼的富太太们,她在自卑中努力许久,发现她永远不可能成为那种人后,就对其有着天然的敌视。 特别是她与禾兴民之间隔阂导火线的宋琳琅,更是苦大仇深。 她招呼也没打,就冷着脸走了。人依旧夹枪带棒地对禾南咕哝道:“这些人啊,我看得最多了。说一套做一套的,说着什么不是客套,其实就是客套……” 在家长面前扮乖的两小只都没吭声,默默听着。 走到教室后门即将拐出走廊的时候,禾南顿了下,垂在身侧的手小幅度地挥了挥,以示再见。 宋奕成心领神会地笑笑。 少年人才不管所谓的世俗,客套。只要他们当了真 ,那便就是真。 ** 随着期末考试的临近,老师下发的试卷越来越多,学生被抓得紧,连高一高二的教学楼课间时分,玩闹声都被套了个debuff。 十九班每次大考前氛围反而比平时轻松,科任老师象征性地布置几道题让学生刷过练练手感,剩馀时间都留给学生自己补短板。 但这一次,一向叫嚷着“大考大耍,小考小耍”的火箭班学生,每人的面上都比以往多挂了分凝重,肩上压着看不见的,背水一战的决绝。 这次的期末考试,是最后一次淘汰补位的试炼。高三下学期,将不会再淘汰任何一个人。 平时虽然人人都叫嚣着“十九班狗都不留”,但真到了这最后一役,他们比谁都想以十九班一份子的身份,从同安毕业。 当褪下校服,或许某一年再次路过同安校门,或是异国他乡偶遇校友,或是成家立业将孩子送入母校就读,他们可以骄傲的说出,他们毕业於十九班。 同安那一届最好的物化班! 气温直线下降,走廊上谈天谈地的学生,一张口就是白雾。糟糕的天气,加上学习的压力,每个冬天都有倒霉蛋在期末考试生病。 这一次,禾南在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中,加入了倒霉蛋大军。 教室里原班的人都走得空荡荡了,宋奕成擡眼看向墙壁上挂的时钟,还有二十五分钟开始考语文。他推推依旧趴在课桌上昏睡的禾南:“班长?班长?该去考试了。” “啊。”禾南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她感觉全身轻飘飘的,脑子昏昏沈沈,就像时不时短路的老旧家电。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懂少年的话:“哦,对,快到考试时间了。” 说完,人依旧呆呆地杵在座位上,脸颊烧得发红。 “你生病了,吃过药了吗?”不用上手,只一看她通红的脸颊,就知道发烧了。宋奕成担忧地看着她,有点无奈:“真烧成小糊涂蛋了?知道快开考了,还不去考场?” 说话间,其他班级在十九班考试的学生也陆陆续续进来了,教室重新嘈杂起来。也没人注意到这两位是原住民,只当他俩是早来的考生。 又是短路的几秒,他一下子抛太多问题,禾南的主机处理不过来。她秀眉紧蹙,扒着手指:“第一个,生病,吃过药了吗?”她慢吞吞的摇摇头:“没有。” “第二个,烧成小糊涂蛋了?”她咬字很准确:“也没有!” “第三个,不去考场?那自然是,必须是,一定是,要去的。” 宋奕成被逗笑,连肩线都在发抖。他拿起课桌上的水笔,轻轻磕过禾南的额发,正色道:“还记得自己是哪个考场吗?” 禾南不满的嚷嚷道:“敲什么敲,宋奕成,知识的小船都被你敲翻了!” 哟,开样子倒是被敲清明了半分。 宋奕成挑起半边的眉,重覆问道:“你是哪个考场?” “除了第一考场,还有其它考场吗?”眼前的少女撇着嘴,眼睛亮亮的。 “……” 吵闹的教室空了一瞬,十多道陌生的视线诡异地盯着这位大放厥词的原住民。 赶在身旁这位被毁尸灭迹的前几秒,宋奕成风卷残云地帮她收拾好桌面与书包。笔袋里该有的都装着,三根黑水笔,一根涂卡笔,橡皮擦,校园卡。 接着单手拎着两个书包和一个水瓶,另只手牵着禾南落荒而逃。 禾南的考场在一楼,宋奕成的考场在三楼,俩人逃到楼梯口,自然得分道扬镳。 宋奕成将书包递给禾南,见某人犹犹豫豫地半天才下了两级台阶,拧着眉问:“怎么了?是落下什么,还是更烧了?” 生病的人总是敏感而脆弱,滚烫的体温仿佛将禾南有棱有角的外壳都融化了,她无比自然,懵懵懂懂地接道:“你不,送送我吗?” 宋奕成:“……” 他抿抿唇,声音像是在哄小孩儿:“不了,你先去。” “哦。”禾南毫无起伏地点点头,对於请求被拒绝,她既不失落也不生气,实在没什么情绪。 烧懵的脑子让她看世界都顿顿的,她都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问出那样越界失礼的问题,更谈不上感知细微的情绪变化。 她径直下了楼,先拐进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脑子直接清醒一半。来不及懊悔刚刚二楼尴尬的二三事,就匆匆排队安检,进入考场。 学生天生对考场有着莫名的敬畏感,再叛逆嚣张的学生上了考场,在不会的题目面前也只能装孙子。 距离考试还有五分钟,学校的所有声响被一道巨浪倾覆,海面彻底风平浪静。 窗边的寒风穿过梧桐树的树梢枝头,一去不返。这间教室的空调出了故障,挂在墙壁外的外机正滴答滴答地淌着水。 禾南的座位靠着窗户,两位监考老师一前一后地踱步着。冷水的作用逝去,大脑正一点一点重新被扯入浑噩中,在这片巨大的沈静中,她只觉似乎连时间都过得缓慢。 突然,教室后门出现一道不和谐的骚动。站在教室后的监考老师走过去,与那人交谈几句,就沈着脸朝教室内三十位考生说:“谁是禾南?过来一下。” 禾南惊觉地看过去,就见一个此刻本该坐在考场内的人,出现在了教室的后门。 还没等禾南先出声,就好像提前知道了她要说些什么,宋奕成用手背抹去额上的汗,水杯递给她:“不用说废话,还有五分钟考试,这里是水和药,你吃了药我就走。” 禾南接过水杯,看他稀里哗啦将退烧药从药盒里磕出来。在他关切清亮的眸光下,禾南就着水将药丸吞咽下去。她才刚咽下,宋奕成就微弓着背,赶紧追问:“感觉怎么样?” 身体正烧着,刚吃药了怎么可能立即见效,禾南说:“烫。” 冬日和煦的日光中,对面的少年慌了神:“怎么会烫呢?我用手背试了水温的。” 一瞬,禾南楞了神。 急促尖锐的考试铃还没响,整座校园萦绕着箭在弦上满弓将发的紧绷感,甚至有人汗湿了手中捏着的水笔。 她面前的人似乎是一路不歇跑过来的。他起伏的胸腔内,心脏鲜活地跳动着,一下一下。 他那双极好看的眼睛热烈而真诚,意气风发的模样,就像冲过跑道尽头的终点线。 坏成绩 坏成绩 退烧药在语文两个半小时的考试时间中,逐渐发挥药效。午休结束后,除了四肢虚弱无力外,禾南就精神抖擞地去考了数学。 至於后两天的英语和物化生,似乎没受过生病的影响。 期末考试一结束,高一高二的学生就拖着行李箱离校,开启了为期一月的寒假生活。高三生们悲催地被留下来补课。 期末成绩出来时,整座校园黑漆漆一片,只有高三这栋楼亮着灯,但满楼的议论声依旧如沸水入油锅,霹雳哐啷一通烂炸。各层的走廊遍地哀嚎声。 “我去,你不是对答案时拍着胸脯说,数学考得比我还烂吗?你怎么这么高?” “你不也说数学连格都及不了,咋这最后下来,还上一百了?” “你分数才有bug吧,选择题错三道,填空题错一道,你还说你错了三道大题,居然有一百二?!” “我那是最后结果要么没算出来,要么算错了,但过程都是对的!” “我可去你的吧,对答案嗷嗷叫考崩了的时候,你可没跟我说这个。” “嘿嘿嘿,彼此彼此。” 十九班的学霸们也完全不讲什么高冷矜持,一个个都跟小疯子似的,在座位间到处流窜,叽叽喳喳。 还在上晚自习的时间,这次全班成绩总体都考得不错,所以老沈直接在讲台上留下几张成绩覆印单,轻飘飘地走了,任他们撒欢。 少数全校排名没达到理想的,成绩在全市的高三生中横向一对比,也冲淡了悲伤。 这届同安最好的物化班亮相堪称强势,班级均分达到了中游985的水平,这比同安最近三年的高考数据都要好。 而且,他们和他们的同伴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被淘汰,所有人都考进了全校前三十名!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获全胜的战役! 教室里所有人都在笑,除了盯着成绩单“年级排名 30”的禾南。 守门员的成绩,最后一名,不至於被淘汰。 既是噩梦,也是幸运。 怎么会这样呢?她期中的时候可是排到第五,她努力的这半个学期都是在自欺欺人地白费功夫吗? 也不用掩耳盗铃,她除了语文考试,剩下五门答题时虽然鼻塞,但脑子却是清醒的,生病的影响已经降到最低了。 况且,退一万步说,谁又能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高考的时候不会生病呢? 假如,这就是高考呢…… 高考,有赢家,自会有输家。 天花板灯的冷光将教室内的一切照得敞亮,少年人的欢乐喜形於色,吊行吊影的禾南显得格格不入。 很现实,他们的热闹与她无关。 在沸腾嘈杂的人声中,禾南把摊在课桌上的习题册和草稿纸塞回抽屉里,笔袋也没装,就拎着个空空如也的书包走出教室。书包里不像以往,一本书丶一根笔都没有,只有串钥匙,公交卡和钱包。 “报告!”还没下晚自习,禾南兀自拐进隔壁的办公室,立在老沈对面:“沈老师,我想早退。” 老沈正和同办公室的化学老师何育才聊着什么,嘴上带着笑,一见到禾南,脸就彻底垮下来,黑沈刻薄: “早退?你自己心里没点数,这次考了个什么狗屎分,还想早退?我看,你是踩狗屎考了次好成绩就飘了,一点也不踏实,得过且过,所以这次现原形了!” 禾南硬邦邦地回:“我没有……” 老沈根本不想听她说,一通劈头盖脸的骂:“早退?早退有用吗?!别跟我掰扯说什么心态出问题了,想不开了。要真是想不开了,就从我们班滚出去!我的班不允许早退!” 他手往门口一指:“现在,给我出去上自习!你什么成绩,跑来办公室跟我谈条件?” 禾南咬着唇,手指用力地抠着指骨节,一声不吭地走了。 只不过,这次,她直接顺着走廊下了楼梯,穿过年级荣誉墙,和两旁种满梧桐树的大道,踏出同安的大门。 黑漆漆的校园在身后静谧,人来车往的公路繁华如织,红绿灯一轮一轮地变幻颜色,高楼大厦夜灯初上。 禾南背着书包,站在斑马线的尽头,蓬松的额发被风吹乱,思绪随着如潮远去的车流遥远。 半年前,这个熟悉的老位置,雨夜中那场惊心动魄的车祸,如今变得无人问津。亲眼目击的鲜血淋漓,只会成为那几日茶馀饭后的闲谈。然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世界大步向前,太阳如常升降。 但,一个少年的命运由此转折。 这条斑马线,他每天上学经过时,会想些什么呢? 和他相比,自己一场失败的考试,又算得了什么呢?既然通往巅峰的路被拦腰斩断,他就另辟蹊径。 什么也不能阻挡少年人风光无限的未来。 所以,怕什么啊?她高二时的成绩比这还差,她既然能爬上去第一次,就能爬上去第二次。 红灯变换,压在斑马线的一辆车迟迟不启动,后头的几辆车司机喇叭按的震天响。禾南嗤笑一声,顿感矫情地搓搓脸,耐心等下一轮绿灯。 ** 房间没开灯,黑涔涔一片。月亮的馀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洒了一方的银白。此时大概是同安走读生放学的时间,屋内静悄悄一片,路口的车流喇叭声正盛,却隔得极远,并不嘈杂。 门依旧大剌剌地敞着,禾南从学校直接回了家,却连一本书都没背回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没有学习材料,索性就窝在床上刷手机,准备早睡,明天一大早去学校。 突然,自玄关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有人怀着怒气把门从里摔上。 “兰芝,我不是在跟你吵架,我是在跟你商量。喃喃马上就要高考了,这次成绩下降得这么厉害,这半年你就不能克制一下自己,别整天醉生梦死地泡在麻将桌上,好好管管孩子?” “呵,以前我麻将照样打,孩子成绩上升怎么不说,现在一下降就在我头上扣屎盆子了?” “是你自己非要这么理解的,我也没办法。” 一听到这句禾兴民惯用的口头禅,兰芝心头蹭地一下火气上涌:“好好管管孩子?孩子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管!你一天天地左拥右抱好不快活,你管过孩子吗?” 禾兴民疲惫地揉着额角:“我那是做生意,能不能不要整天捕风捉影地说这些有的没的。” 兰芝是被禾兴民从牌桌上拽下来的,头发丝凌乱:“好啊,你做你的生意,我打我的牌,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觉得我管不好孩子,那你拿去管啊,你有那个美国时间吗?” 他俩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开灯就开吵了。 黑暗中,禾兴民好似已经看不清他二十来岁时,曾以为娶到了全天底下最善良最美丽的妻子的模样了。他闭上眼睛,沈声道:“离婚吧,我真的累了。孩子归我,财产都算婚后,一人一半。” “……”兰芝瞬间瞪大了眼睛,惊慌,失措。瞳孔不可置信的震颤着。 默然片刻,她突然笑了,狰狞的笑意每一处五官都在用力:“离婚,你做梦!你要是敢跟我离婚,我就带着你的亲生女儿一起去死!” 那是第一次,在充满硝烟的战争中,兰芝看见禾兴民堂皇无措地僵在原地,她笑得更得意了。 黑暗中她的声音更毒怨,更声嘶力竭:“哈哈哈,你不敢离!不然你就会背负上两条人命,此后馀生,你将活在无尽的愧疚与后悔中,忏悔无门。” 禾兴民被气得说不出话,手都在发抖。半晌,这个提着行李箱才落地一小时的男人,就又摔门走了:“你简直不可理喻!” 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沈寂。 冬季黑得早,十点夜已深沈。一部分人已安睡,一部分仍醒着。 万家灯火煌煌,高楼大厦间霓虹闪烁。横贯同安的大街小巷依旧灯火如昼,店铺摊位前人来人往。 一切一如既往地滚滚向前。 禾南垂着眼,视线毫无起伏的扫过一条条推送,手指浮皮潦草地丶无所谓地直划拉着。半晌,她拉过被子盖过整个头顶。 一道几不可闻的抽泣声,伴着深夜里呜咽刮过的寒风,断断续续地响起。 ** 第二天中午,上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清脆回响,接着,每层楼都爆发出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像地震似的。 禾南照例去年级荣誉墙下等江汪洋,她没有如往日般朝汹涌的蓝白海探头探脑,寻找江汪洋熟悉的身影。而是楞楞地盯着荣誉墙上,期中考试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笑得傻乎乎的自己。 江汪洋缩手缩脚地走到禾南背后,猛地跳起来拍向禾南的肩膀,音量超大:“禾南南!!” 应该被惊到的人,却没有给出意料之中的反应,她只是淡淡地瞥过来,脸上毫无起伏。 期末考试的成绩昨晚才出来,除了知晓些类似十九班这次均分与其他班拉出了天堑,和排在前五的是哪几个学霸的小道消息,具体排名并没有流传开来。 但见禾南的反应,江汪洋也隐隐预感到什么, 纳闷问:“你怎么了?是这次期末没考好?” 被提及伤心事禾南也没什么过度反应,她只是张了张口,有些犹豫,却半晌也没蹦出一个字。 江汪洋挽住禾南的手肘,笑着说:“没考好有什么,要是你被淘汰了,刚好跟我在重点班作伴。” 禾南思忖一上午,终於斟酌好了措辞,她摇摇头:“我没被淘汰,但就差一点点,三十名。”她停顿一下,缓缓道:“汪汪,以后我不等你吃午饭了。” 闻言,江汪洋突然楞楞地看着禾南,说不上哪条消息更令她失望。 空白的眸子逐渐激荡,她猛地甩开禾南的手,神情激愤地质问道:“怎么,你是看不起我这个被淘汰滚蛋的朋友了?你是嫌弃和我这样的失败者当朋友?” 禾南被甩得倒退两步才稳住身形,但她的表情始终毫无起伏,淡淡的。 江汪洋大吵大闹的架势,令此时路过荣誉墙去食堂的学生纷纷侧目。 禾南不去管那些看热闹的目光,她只是平静地同江汪洋解释道: “还有六个月就是高考了,这次考试,我以前忽视的,潜藏的短板一下子全部暴露了出来。我突然发现,面对考试,面对分数,我并不能游刃有馀,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她扯起嘴角轻笑了一下,脸上终於有了变化,轻浅的眸子满是坚定:“但是,高考,我不能输,也输不起。” 好似卸掉了沈重的包袱,她耸耸肩,绕回开头: “只有六个月就是高考了,我必须抓紧一切时间。不等你吃午饭,不和你一起慢悠悠的排队,不饭后去操场绕圈消食,再踩着午自习铃回教室,我每个中午能省出半小时。” 江汪洋的目光覆杂,在禾南白净的脸上盯了会儿。默然片刻,她偏过头嗤笑一声,再目光凌厉地直视禾南,赤裸裸的视线仿佛将禾南整个人看了个透彻: “你假惺惺什么,现在终於原形毕露了?就你清高,平时假装善良得继续和我这个失败者做朋友,现在还冠冕堂皇的答说一通,恶心!” 同安的淘汰轮换制确实残酷,在本该最热烈肆意的十七八岁,却成为了一大片压在头顶黑沈昏暗的乌云,不知何时会劈下一场闷雷暴雨。 当酝酿许久的暴风雨终於降临,在不断翻滚轰鸣的雷声中,浇湿所有。世界泥泞不堪。 在最热烈的年纪,那场年少生命中前所未有的降雨,成为了一生走不出的潮湿。 江汪洋去往新的班级,遇见一群新的朋友,她以为她已经从那场阴霾走出去了。其实没有,心里的那根刺还在,只是被长出的新肉埋进里头。当许久后那根刺再次被挑起,心脏同样会血肉模糊。 “你说得对,我活得自私,还自私得光明正大。”禾南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始终平静地缓缓说道:“当我的朋友和我的前途没有站在一起,对不起,我会放弃你。” 江汪洋直接将禾南推倒在地,恶劣地祝福道:“那我就祝我的朋友,你这样伪善的人,高考失利,前途尽毁!” 年级上江汪洋默默无闻,但禾南这张经常在荣誉墙上晃荡的漂亮的脸,稍稍关注小道消息的学生都认识。 如此充满硝烟味的现场,来往的人步子缓慢的几近刻意,明眼就一副看好戏的吃瓜模样。 中午时分,是同安两个人气最旺的时段之一。路过荣誉墙的,不止去食堂抢饭的学生,还有下课的老师。其中一个陌生的老师走过来,他看上去三十五左右,带着副厚镜片:“这同学,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江汪洋推完人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两眼她摊开的双手,气愤惊慌地跑了。 男女之间普遍力量存在差异,她力道也大不了哪去。禾南在老师伸出手前,兀自从坚硬的大理石地砖上站起来。 除了猛然磕向坚硬地面带来的疼痛感,倒没什么扭伤之类的感受,最多部分皮肤擦伤淤青。不像往常般羞赧,她忽视掉不断投来的看戏的视线,坦荡荡地站在那里:“我没事,老师,就朋友间一些小矛盾,不麻烦您了。” 那老师推了推眼镜,又絮絮叨叨,语重心长地拉着禾南嘱咐了好一会儿。大意就是同学间应该和睦相处,有误会及时说开,做人要心胸开阔,情绪激动时也不能上头动手。 禾南乖乖地在一旁应和着,不时点头几下,那老师才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眼神走了。 下课铃已经响过快二十分钟了,这会儿跑得最快的一批人,可能已经端着餐盘吃得七七八八。 整栋教学楼都空了,只走廊上不时出现稀稀拉拉几道 悠哉的人影。抢饭的巨大骚动褪去,一时之间,沈静的午后只觉时光悠长。 荣誉墙下看好戏的学生在这场闹剧落幕后,也散得差不多。只是,少数目睹全过程的学生看禾南的目光,带上些许异样。 这位同安里鼎鼎有名的黑马学霸,温和干净得像山茶花一样,不少男生暗恋的白月光,性格似乎,有点狠? 葱郁的梧桐树梢间,禾南的目光正巧看见对面教学楼的天台。那是个清净地方,午休时分一般没什么人,适合正身处沸沸扬扬中心的自己。 在剩下那些好奇心实在太过旺盛的学生,不断投来打量的视线下,禾南大剌剌地离开了,脊背挺得笔直。 不重要,与她的前途相比,那些别人的目光又算得了什么? 同安是座全年多云的南方小城,今日难得的在冬日里出了个爽朗的好天气,蔚蓝的晴空又高又远。 苍繁的梧桐树支起一路浓荫,片片树叶浮光跃金。禾南穿梭在斑驳的光影中,背影随之光影浮动,熠熠生辉。 颇有点跌倒谷底,浴火重生的意思。 ** 一推开天台的门,就见到个意想不到的人。 宋奕成一身同安的蓝白校服,浮皮潦草地靠在布满涂鸦,看上去有些脏污的墙壁上,角落里是随处丢弃的一大堆烟头。 他与平时看上去极不一样。瘦白的手指间夹着根正燃烧的烟,松软的头发被风乱得细碎,嘴角平直的挂着,看上去有点痞,也有点颓。 似乎听见推门的动静,他偏过头,锋利的眉半边挑起,漆黑的眼珠滑至眼尾。眉拧着,有些被人打扰清净的不耐。 禾南的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来回,最终定格在他手指间松松垮垮叼着的烟上。橘红色的一圈火光慢慢顺着烟杆,往上蔓延。 看清是禾南,他漆黑深邃的眸中有一瞬的慌乱,几乎是立刻就下意识地说:“我没抽烟。” “……” 两两沈默半晌,看上去颓败的少年掐灭烟头,也没扔,就这么叼在手指间。他吊着眉梢:“聊聊?” 天台 天台 倚在天台的栏杆往远处眺望,整座校园都布满蓝白色的校服身影。日光同样绵长而悠然地撒在每一处角落,午后的校园处处透着安逸的氛围。 宋奕成浮皮潦草地靠在墙壁上,他瞥了一眼双手搭在栏杆上,眸光注视远方,一直没说话的禾南,轻扯了下嘴角:“聊些什么呢?”他似是苦恼地眉梢拧了下:“好像有点唐突。” 说完,背对他的少女就直白开口:“你来天台干吗?” 宋奕成干脆利落地回:“我来思考。” 禾南紧跟着追问:“思考什么?” 这次他没答上来,对话卡住。南偏过头,视线由连绵成片的梧桐树,变成色彩饱和的涂鸦墙下的颓败少年,他说:“如果唐突了的话,那,对不起。” 宋奕成的指间轻轻摩挲过那根烟蒂,声音只剩变声末期那点哑,没了少年人那股横冲直撞的鲜活劲: “思考未来,思考这草淡的人生,思考人生为什么有那么多条分岔路口,又为什么好像无论走上哪条路,都会遗憾错过其它路上的风景。” 他的声音停顿一下,倏忽间擡起眼皮,漆黑深邃的眸子对上禾南的视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是不是,好像有点装逼?” 禾南直白地点点头:“确实。” 少年重新低下头,嗤笑了两声。 他盯着天台角落里,不知被何人仍的一堆烟头。前些天夜里下了一场雨,那堆烟头凌乱受潮,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默然片刻,也许是被潮腥的霉味搅的烦闷,接下来的话,语气吊儿郎当的跟玩似的,有一搭没一搭,都没过脑。 “我从小就知道,我的未来会走上职业田径的道路。练田径真的很累,累到我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想要放弃的念头。” “小时候不敢讲,是因为所谓男子汉的面子,长大了不敢讲,是因为胆怯。我一旦放弃田径,整个青春都是我的沈没成本,这代价太高昂了。” 他捏着烟头的指间突然收紧,他变得有些局促不安:“我从没向任何人讲过,当我车祸从病床上睁眼,感知到无力软弱的左腿的第一秒,我只有一个念头。” “当下的那一秒,所有人都在替我悲伤,我却替自己庆幸——放弃它,就这么迫不得已的,轻易地讲了出来。” 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最近我开始晨跑。在我彻底放弃它后,我居然又重新找回了最初站在田径场上的快乐,想起小时候架在我爸的脖子上,高喊向终点冲刺的情绪。” 他一直靠在墙壁的阴影中,只肩头落下一点阳光:“我真的很可笑,对吧?” 禾南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一板一眼地答道:“不仅可笑,还很愚蠢。” “……”宋奕成被她气笑了,人恢覆些生气,懒洋洋地说:“喂,好歹同学一场,能不能给你的后桌留个面子啊?” “那,换个说法?这叫吃一堑,长一智?” 被这么一打岔,闷燥的情绪也消散一大半。 宋奕成提了提身子,将那张俊脸偏在日光中,单薄的眼皮闭着,懒洋洋地晒起了太阳:“所以,我在思考,我怕可笑的自己又做出愚蠢的决定。” 宋奕成:“最近,家里在跟我说留学的事。我这个成绩,国内勉强混上最差的211大学,但是去到国外,我甚至可以选择与c大d大同层次的大学。所以,出国留学,似乎是一件性价比极高,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 禾南的手指在栏杆敲了敲,说:“那你在犹豫什么?” 躁动的校园渐渐安静下来,绝大多数学生都回到教室进行午睡。虽然远处隐约传来一两声杂音,整个校园却陷入一种静谧而安逸的氛围。 昏昏欲睡中,他说:“夏天,好像对於咱们国家的孩子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情结。我总觉得,没有经历过高考的夏天,就不能称之为完整的夏天。” 他倏然睁开了眼睛,清亮的眸子难得的带点孩子气似的执拗与纯真,问:“你有什么建议吗?” 禾南五官精致小巧,更是长得副清纯无害的模样。除了那双眼睛,直楞楞盯住一个人时,展露锋芒,锋利无比。她说:“其实,你不需要建议。” 宋奕成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风荡起宋奕成额前的碎发,他视线里倚着栏杆的少女眸底好像有个发烫发光的小太阳: “你现在心里头装着什么答案,就只管大胆地往前走,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它值不值。建议再多,你现在听的进去吗?哗然再多,依旧用理想主义的泰坦尼克 号,去撞现实主义的冰川,这才是我认识的宋奕成。” 他有一瞬的怔楞,十来岁的少年总容易莫名其妙地就热血上头。 砰砰,砰砰。 他听见胸腔内鲜活的心跳声,急促剧烈,那是一种异於加速冲刺的跳动节奏。 明明那天空气很冷,他却突然想给站在对面的女孩一个热血沸腾的拥抱。但,这太唐突了。 他锋利的喉结滚了一下,用指间残留的呛人烟味驱散他异常躁动的情绪。他瞥了眼早已熄灭的烟头,问:“讨厌抽烟啊?” “转得这么突然吗?”禾南轻笑一下,思忖了三秒,才说:“你是指抽烟这个动作,还是烟本身?” 宋奕成吊着眉梢,耸耸肩:“两个都说说。” 禾南朝宋奕成勾勾手指,见他没反应过来,就直接走过去从他指间顺走残留的半杆烟。 温凉皮肤相触一瞬的瘙痒,像布偶猫浅挠了一下,宋奕成不太自然地搡搡鼻尖。 “这还是我第一次拿烟,喂,宋奕成,我这姿势帅吗?”禾南先是凑近端详了一会儿,后学着记忆中的大人样,在栏杆处装模做样地磕着烟灰,说:“虽然没试过抽,但我不讨厌尼古丁的味道。” 风冷冷地吹过,宋奕成懒洋洋地晒在太阳下,扯着嘴角,低低应了声:“嗯。” 禾南也有样学样,懒懒散散地背靠在天台的栏杆上,光从她身后来,氤氲了模糊的轮廓:“其实,我以前很不乖的。作业会按时上交,但不代表会认真完成。家长老师严令禁止抽烟……” 她鼻尖气哼地皱了一下,说:“我没胆子抽,但我觉得指间淡淡的尼古丁味道很酷。” 禾南缓缓地说:“那时候,好多人夜里熬夜耍手机,白天课堂睡得跟死猪一样。但我不,我就是要特立独行,所有人都做的事我偏不做。我觉得,当时熬夜耍手机的人一个二个,他们蠢得都跟白痴一样!” 宋奕成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他肩线还颤着,忍着笑问:“那现在呢?” 禾南也跟着低头笑了下,想也不想地说:“现在快高考还熬夜玩手机地人,也蠢,当然也是白痴。” 宋奕成肩线颤抖着,对禾南竖了个大拇指。 禾南指间夹着烟晃了晃,她收敛了笑,微微眯起眼睛:“现在啊,我也不太需要别人的建议。但区别在於,我清楚的知道,前途是我自己的。” 一时之间,俩人谁也没有再开口。 教学楼静悄悄一片,学生陷入睡梦中,只有呼吸声和鼾声。墙壁外的空调外机嗡嗡地运转着,低低的噪音传上天台,却比什么都安静。 宋奕成脚尖碾磨过地面上就近的一个烟头:“班长,你想考哪所大学?”他顿了一下,想起跨年夜那晚就问过这个问题,补充道:“我认真问的。” 你也要认真回答。 恍然间,他脑子里突然窜入一个画面。 那是高一暑假时的田径场。荒无人迹的校园曝晒在太阳底下,闷热寂静。 他和李星河刚结束训练,仗着没人,直接没人形,大剌剌地瘫在草坪上。 训练累了容易犯困,昏昏欲睡中,他听见身旁的李星河感叹一句:“在学生时代,问对方想考哪所大学,大概就是最隐晦的表白吧。” 宋奕成舔了舔干燥的嘴皮,装作无意地看了禾南一眼,又很快移开。 哪知对面的少女抿着唇,回了句“我想考a大”后,就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干净锋利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他只得飞快低低应了声“嗯”,手指跟着蜷缩了一下。头依旧偏着,顺着大片涂鸦的墙壁,看向楼下连绵成片的梧桐树。 禾南眼神狐疑,纳闷道:“你就这个反应?” 她,要不要这么敏锐?看出端倪了? 宋奕成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沈声说:“我该有什么反应?” 禾南晃着烟思考三秒,说:“那可是a大!全省每届四五十万的高考生,只有几十条鲤鱼才能跃进龙门的a大啊!” 她耸耸肩:“这痴人说梦的话由我说出来,在近十年校史都没有人考进a大的同安,在我糟糕得溃不成军的期末考试后,说‘我要考a大’,路过的蚂蚁都能嘲笑上我一声。” “哦。”对面的少年毫无起伏的哦了一声,他悄悄擡眼瞥见禾南自嘲的神色,拧起眉,斟酌了下措辞,说:“那我连路过的蚂蚁,都不告诉,好不好?这样没人知道,就没人嘲笑你了。” 禾南:“……” 这角度,刁钻至极。 风吹过禾南此刻表情精彩纷呈的脸,宋奕成搡搡鼻尖,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砰”地一声推门声打断。 李星河手肘抵着楼梯通往天台的那道门。他一路跑上楼,弯着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宋草,教导主任闻着腥快杀上来了!快,快,快把烟扔了!” 他话刚说完,教导主任就从他背后冒出脑袋,沈声嘿嘿嘿地笑着。这笑,渗得李星河头皮发麻。 教导主任一把摁下李星河碍事的脑袋,笑得威风堂堂:“天台角落里那一堆烟头,终於让我抓你们这群小子一个现行!” 他边说边眯起眼睛朝天台探去,视线扫到那道属於女生的娇小身影,提高音量:“居然还有女生?豁,今天搞个全家桶,抽烟和早恋一起抓!” 教导主任一手拖着李星河就义的尸体,八面威风的往里走,看清是禾南时,他脚下的步子一顿:“等等,你不是沈闻武那个班的班长嘛,叫什么来着?禾南!对对对,想起来是这名儿。” 他视线瞥见禾南夹在手里的烟,更是气血上涌,只觉同安的校风真真是出了大问题。 宋奕成在教导主任上来时,就挡在禾南前面。这会儿,他挡住教导主任下意识想去拉扯禾南的手,装得一副低头认错的忏悔样,说:“老师,这烟是我……” 还没等他说完,就听见身旁的少女没有起伏的淡淡道:“老师,我想不开了。” 寒风,吹过空荡荡的天台护栏。 宋奕成猛然回头:“???” 教导主任顿觉晴空霹雳:“!!!” 完犊子了,同安校风真真真真要出大问题了。 作弊案 作弊案 教导主任把高高大大的宋奕成晾在一边,拉着禾南在办公室里各种聊。聊失败的梦想,聊早逝的父母,聊家庭的重担,聊庸庸碌碌的人生。 嘴皮子磨了一中午,人过中年,皱纹丶白发与啤酒肚齐齐涌上来的中年男人面色沈痛,捏着茶杯把手,良久憋出一句:“靠,这扯淡和憋屈的生活!” 禾南:“……” 蹲在角落发霉一中午的宋某人适时彰显出自己的存在感,他探着头,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您没事吧?” 见教导主任没出声呵斥,他欠了吧唧地继续劝道:“您都这年纪了,就别瞎折腾了,得过且过吧。” “……”教导主任被堵得哑言片刻,挥了挥手。“砰”的一声关门声,将两个小崽子轰出办公室。 那震天的关门声撒着中年男人憋屈的邪火,禾南与宋奕成面面相觑三秒,然后无声地笑了。 这会儿,广播里恰巧开始播放轻缓柔和的音乐,唤醒午休熟睡的学生。渐渐地,静谧的教学楼每层楼都传来隐隐的骚动,整座校园从倦意中挣脱出来,恢覆活力与生气。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在高一的教学楼,此刻,他俩走在那条支着梧桐树荫的大道上。 身旁路过一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眼还迷迷瞪瞪,就急冲冲往厕所跑的男生。宋奕成不经意地走在人多的那一侧,问:“不是真的想不开吧?” 禾南无奈地摊着手:“有些时候,胡言乱语能解决很多问题。” 身旁的宋奕成轻笑一下:“那,就只有苦了教导主任了。” 说完,两个没良心的小崽子又齐齐笑了一声。 渐渐走出高一教学楼的范围,不一会儿又进入高三教学楼的范围,远远地就听见一栋楼的嘈杂声。 禾南从几十米远处的教学楼收回视线,无意瞥见依旧被捏在少年手里的烟头:“烟,还不扔?” 正巧经过一个矗立在两棵梧桐树中间的垃圾桶,宋奕成随手扔了进去:“刚刚被抓去办公室的那一路,兵荒马乱的,没找着垃圾桶。” 禾南点点头,视线盯着垃圾桶看了几秒。俩人又走出了十米的距离,她突然冷不丁地开口:“抽烟有害身体健康。” “啊?”没头没尾的,宋奕成一楞。三秒后,他漂亮的眼尾就弯起来,快走两步追上禾南,从她身后探出蓬松的脑袋: “我不抽烟的,那烟是李星河的。我就是看我爸平日琢磨生意上的事,一根烟燃完,他就想明白了。我就捡样子试试,我没抽,只是燃着闻了下。” 教学楼下的绿化带被修剪整齐,绿油油一片,生机勃勃的模样仿佛不是处於贫寒且漫长的冬季。 禾南随意瞥了眼,就拐进走廊的楼梯。 她身后,跟着叽叽喳喳,吵得她心烦意乱的少年。 丝毫没有卖了李星河的后知后觉,少年从右边收了毛茸茸的脑袋,又立刻从左边冒出来:“我不仅不抽烟,我喝酒还一杯倒,吃辣也不行,一吃辣就被辣出鼻涕,吃一顿火锅能用半包纸巾……” 行了行了,闭嘴吧,她知道他有多废柴了。 ** 高三补课的最后一天,一桩惊天丑闻席卷整个同安。 下课铃声悠悠然地准点响起,还没等尾音结束,十九班的教室里就跟烧开了的沸水似的,前后邻桌,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一大帮男生围着肖尔这个“小灵通”的课桌,求证道:“肖尔,期末考那传的沸沸扬扬的团夥作弊案,究竟是不是真的啊?” 有人低骂了声:“这还能是假的吗?你看那成绩就知道了,五六个中下游的学生这次期末一齐杀进年级前三十,搞得当黑马逆袭跟批发一样便宜。” 另一人理智分析说:“偏偏那几人还在同一考场,这嫌疑值大大提升。” 剩下的人在幸灾乐祸:“你们是没看到,重点班那几个咱们班的编外人员,这次全都被压在三十名之后,一个二个脸黑的,哈哈哈哈哈!” 在十来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的注视下,肖尔神秘兮兮地,缓缓点下他高贵的头颅。他架起二郎腿,抖着脚:“等着吧,他们的处分估计今天下午咱们离校前就出来了。” 男生们个个人高马大,挤在狭窄的过道间,只得勾肩搭背:“害,那群人其实还挺厉害的,咱们学校监考又不水,居然得手后这么多天才查清楚,牛逼!” 肖尔适时地插了一嘴:“还挺好奇他们怎么作弊的?确实有点东西。” 有人在一旁嗤之以鼻:“管他们做什么 ,都作弊了,排名也被我们火箭班死死摁在下边,哈哈哈哈。“ 这惊天的八卦被证实真伪后,那群男生就作鸟兽散,飞窜到教室各处去传播新闻的种子。 其间,一直没什么反应,闷头算题的宋奕成手腕一顿,水笔由於惯性在草稿纸上划出条短线。他从练习册间擡头,漆黑的眸子看向教室中间那两排。 期末考试是区域联考,阅卷过程交叉繁覆,成绩出来的特别晚,晚到再过两天就是补课的高三生放假的日期。 所以,十九班的座位没变,这两天将就过去了没折腾,等寒假收假回来,卫生大扫除的时间顺便换座位。 而禾南,这次考试“吊车尾”的学生,依旧被班上的学霸包围着。 宋奕成盯着板着脸,任凭这消息多爆炸多惊人,依旧头也不擡,始终捏着水笔不停写写写的禾南。 他原本就漆黑的眸子,更深了一分。 那群作弊的人是不值得在意,他们尽管神仙过海显示神通,依旧被十九班真金白银的学霸吊着打。这个班上,排名被他们踩在头上的只有三个人,宋奕成,沈嘉嘉与禾南。 这被踩的程度,又有所不同。 沈嘉嘉头上只有一个人,如果这属於棺材板盖到脖颈的程度,那禾南和宋奕成,就是被下葬入土了还压不住棺材板的程度。 作弊小团夥中的每一个人,都死死地,一名一名地排在禾南头上。这巧合的成绩单,当天就把禾南刺激上头了。 这两天,被学霸四面围困得穷途末路的“吊车尾”,在窒息的高压中,跟一台上了发条的庞大机器一样,海量高效的将一本本练习册摞过头顶,疯狂的吸收知识。 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准确可怕的利用了起来。刷题要计时,上厕所掐着上课前两分钟人最少不用排队的时候,什么时间解决午饭,什么时间午睡…… 总结,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学到吐,学到哭。 果不其然,关於期末团夥作弊案的处分在最后一节课结束前,被张贴在了年级办的公告栏上。 结果出来时班上又热议了片刻,就自顾收拾好书包,走读生急不可耐地直接蹦出校门,住宿生也马不停蹄地赶往宿舍塞行李箱。 同安的寒假高三只放七天,虽然没法与高一高二放满一个月的奢侈长假相比,但也足以让学生们乐歪了。 教室的嘈杂像是一锅煮沸的热水,渐渐冷却下来。 肖尔跟班上住宿的男生勾肩搭背的,在门口冲宋奕成挥了挥手:“宋草,咱俩就明年见啦!”说完又看向一旁正收拾书包的沈嘉嘉:“沈嘉嘉,明年见!” 沈嘉嘉这次出奇地没吭声,但也恶狠狠地瞪了肖尔一眼。 肖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灰溜溜地缩了下脖子,跟着那群男生春风得意地下了楼梯。 不消片刻,沈嘉嘉也悄摸摸地离开了,走前提醒了宋奕成一句“离开的时候,把灯和窗关了,门也锁上。” 这个季节的冬天黑得早,现在才五点过,天边已经开始爬上暮色,窗户外的光线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变暗。 教室里只剩下宋奕成和禾南两个人,整个校园寂静得也好似空了般,偶尔响起上下楼梯放缓的脚步声。 宋奕成将书包甩上肩头,放假的时间虽然不长,各科老师“不多”的作业加在一起,却将书包塞了个满满当当。他单手扯住两根肩带,走到禾南课桌边:“班长,还不走吗?” “啊?”好似没听清,禾南茫茫然地啊了一声,手上的水笔一直在草稿纸上演算,发出沙沙的声响。 半晌,她从间隙中用馀光扫了眼课桌上摆的简易计时器,上面的时间倒数着,三分五十二秒,五十一秒,五十秒:“还没到时间。” 也不知出於什么原因,宋奕成没走,只是拉开第二列禾南旁边的椅子坐下。 片刻后,当计时器仍还有半分钟的倒计时,宋奕成看见禾南写下试卷最后一道题的最终结论。她放下水性笔,活动着腕骨。 冬季的凉意,让宽敞而寂静的教室更显落寞冷清。 宋奕成支着头,说:“其实,你这次没考那么差啊,pass掉作弊的那几个人,你的真实排名在二十多,不用这么……”他拧着眉,似乎没找到精确的形容词。 “极端?”禾南眉梢一动,帮他补上了那个词。 彼此默然片刻,禾南轻笑了声,身子往后仰抵上椅背,神色轻松: “或许这个分数在别人看来并不差,但是,我接受不了。当我脑子里想象我高考完蛋的那一天 ,我会感到无比恐惧,如坠深渊。我这辈子从未如此强烈的,无法接受一件事。” 宋奕成怔怔地看着禾南,她缓缓道:“既然我接受不了糟糕的结局,那我就会拼尽一切,全力以赴,无懈可击。高考,既然懦弱的我输不起,那就让我强大到不会输!” 课桌上的计时器开始嘀嘀嘀地叫嚣,声音尖锐急促,桌面也跟着嗡嗡地震动。 禾南不慌不忙地摁掉提醒,轻声说:“我要成为别人作弊也考不过的人。”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那个炙热潮闷的盛夏,医院里自己额发冷汗密布,也咬着牙撑着栏杆覆建的日子。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出生不一样,经历的过往也不一样,甚至连基本的性别都不一样。两个独立的个体,却在此刻共情。 他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他们想做响彻天地的哗然。 或许年少轻狂,或许不自量力,但那是让历经世俗的三四十岁们,一边嘲笑,却又一边无比怀念的十七八岁。 那些没有看护好自己理想与激情的大人们,你们,真的很逊诶。 原生家庭 原生家庭 大年除夕夜。 小镇的年味很浓,家家户户门前都贴了对联,大红灯笼在夜色中亮得火红喜人。不似城里人家关门抵缝,每户人家都敞着大门,因此时不时传来道路边劈里啪啦炸响的爆竹声声。 街坊邻居将禾兴民这个难得一见的“大老板女婿”围得团团转,七嘴八舌地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一旁问的人都被吵得乱糟糟的,本该焦头烂额的主角却一直保持着得体妥帖的笑意,惹得他们又纷纷赞叹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大老板。 兰芝在麻将桌上大杀四方,时不时朝那边看一眼,笑得趾高气扬。这是继禾南出生以来,禾兴民第二次跟着她回小镇过年,仿佛更有了底气似的,脸上倍儿有光。 禾南坐在塑料板凳上,戴着耳机听英语听力。“could you please tell me how i can get to the main hall?” 正好对上题干中的关键词,她注意力提高了一分,手机顶框却突然弹出一条微信消息。 【宋奕成:要不要考虑一下给我拜年?】 【宋奕成:我给你发大红包。】 禾南暂停了听力音频,正切换到微信聊天界面,就被人抚上了肩膀。 她偏头一看,禾兴民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漫长的问候,绕到她身后,眸光往手机瞥去:“闺女看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啊,我有笑吗?”禾南下意识把手机屏幕往胸口掩去,有些慌乱地说:“刚刚正好刷到个搞笑视频。” 禾兴民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别听你妈的一天天把自己搞得紧张兮兮的,这大过年放几天假,吃吃喝喝,多好……”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嘴唇没阖上,浓眉皱成川字。眼神看了禾南好几眼,最终却盯着水泥的地面深深叹了口气。 麻将桌上正结束一局,一个个纷纷当起事后诸葛亮,吵吵嚷嚷着覆盘和算账。 禾南的塑料板凳离麻将战场大概三四米,她朝激烈的战局望了眼杀红了眼的兰芝,又转过头问禾兴民:“你是有什么事要说吗,爸爸?” 禾兴民习惯性地从西装兜里掏出烟盒,从盒里磕出一根烟,正在身上摸索着打火机时,意识到站自己面前的是禾南,动作就停了,说: “这些年我生意做大了,认识的大老板可不是我这样的泥腿子。他们家里有闺女的,都送去日不落国读书。” 他手掌有早些年留下的老茧,厚厚一层,依旧粗粝: “那里大学读三年,研究生一年,博士读两年。当你的同龄人还在国内读研时,你就博士毕业了。当你拥有了足够的见识和阅历,直到那时,你才二十四岁,依旧年轻,前途无量的年纪。” 远处夜色浓稠,阴云将天边的月亮遮盖大半,平日里朦胧的青山黑黝黝一片。麻将桌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吆喝声:“幺鸡,碰起!” 周遭与一分钟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却有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鲜花着锦的康庄大道在她眼前缓缓铺展。 站在十八岁人生的分岔路口,禾南全身都僵了,只能听见自己不再平静的心跳。 她锋利的眸一动不动地盯着禾兴民。 “其实你初升高时爸爸就考虑过要不要把你送出去,那时候你妈坚决不同意,我也舍不得我闺女,就不了了之了。” 他把烟不太讲究地别在耳朵上,眉头舒展开来:“现在,我问你,想出去吗?” 还没等禾南有什么反应,兰芝阴沈着一张脸,猛地将自己的牌尽数砸出去,劈里啪啦一阵哐铛响。 她之前一直挂了只耳朵这两父女身上,此刻怒气冲冲地站起来: “我不同意!喃喃必须和我在一起,不要说什么上大学了,就算她以后结婚生子,喃喃也还得给我养老!” 牌局被猛地一搅合,正打得尽兴的亲戚们也垮下脸,阴阳怪气地咕哝道:“诶呀,兰芝,这有钱人家的孩子哪个不出国留学的啊?你把禾南放走,你和兴民俩人也轻快啊。” 七大姑八大姨你一言我一语,窃窃地抱怨声更刺激到了兰芝。 她胸腔剧烈起伏着:“禾兴民,你这辈子都别想轻快,我不会放禾南走的,你永远别想撇下我,和我断的干干净净!” 疯狂的模样将一干人都吓着了,禾南的外婆想出言劝阻,却被兰芝赤红着一双眼,对着那堆嘴碎的亲戚吼道:“都给我滚,别留下看我家的好戏!” 众人心戚戚地散到旁边的屋子去了。 禾兴民冷眼旁观地看完一场闹剧,似乎经历得多了,修炼出几分经验。他风轻云淡地看向兰芝,好商好量道:“那你就跟着闺女一起去,你陪读。” 这语气,实在太过冷静。 兰芝怔怔地思考了半晌。 这似乎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方案,但这方案却是由禾兴民提出的,一个跟她貌合神离,甚至上次见面还提出离婚的男人。 她见识少,禾兴民这些年却走南闯北,变得跟她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惶恐着这是个圈套。 窒闷的空气安静半晌。 禾兴民看着兰芝带着狐疑的眼神,探头探脑的动作,他深感疲惫地捏了下鼻梁:“你就说,行还是不行?” 几乎是下意识地争吵反应:“当然不行!” 说完兰芝一楞,而后想明白似的挺直腰杆,冷笑着说:“国外我人生地不熟,连基本的语言都没办法交流,我不去,所以喃喃也不去!” “你!”禾兴民被气的青筋暴起,他搭在禾南肩膀上的手握成拳头,深吸一口气对一旁的禾南说:“闺女你去看看外婆,老人年纪大被气出什么病来就不好了。” 这显然是支使她远离难堪的吵架场面的借口。禾南抿了抿唇,锋利直白的眸垂下来完全遮掩了情绪,低低的应了声:“好。” 还没等禾南完全踏出堂屋,兰芝横冲直撞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 “喃喃的成绩在同安随随便便就能选个重本读了,干嘛非得大老远去国外?况且,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禾兴民没吭声,兰芝就继续说着: “喃喃是你的独生女,将来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她的一辈子,她下一代的一辈子,毫不费力地就吃穿不愁。她没有必要吃苦,就可以轻易得到普通人奋斗几十年也挣不到的一切。” 轻轻地一声关门声,屋内俩人毫无所察。院子是露天小院,气温极低,但禾南不想进屋。 远处依稀能听见烟花绽放的“噗噗”声,小院只一盏昏黄灯泡从房檐吊下来,几只飞蛾在寒凉的冷空气里绕着灯泡打转。 门是虚掩着的,所以屋内二人的音量闷闷地透出来。 “啪挞”一声打火机声,禾兴民似乎点燃了那根烟:“你还记得,你生下禾南的那一年,你说过你的理想是什么吗?” 屋内安静一瞬,兰芝没答上来。 禾兴民边回忆着,边语气飘忽地说:“你说,等过两年咱们经济自由了,你就去世界各地到处走走,看看你没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世界。” 禾兴民说:“你说,你要把你走过的地方,经历的故事,都一一写下来,编纂成一本书,书名就是电影《普罗米修斯》里你最喜欢的一句话,‘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 兰芝张了张口:“我……” 默然半晌,大概是刚好抽完一根烟的时间,禾兴民唏嘘地耸耸肩:“现在,不觉得很可笑吗?” 香烟缭绕间,一滴泪自兰芝已经开始衰老下垂,生发皱纹的脸上落下。不消片刻,更多泪水决堤,悲怆的女声听上去哀恸无比。 时不时有灿烂的烟火爬上夜空,照亮白日里连绵起伏的壮阔青山。小镇里聚族而居,房屋建筑都修建在一处,所以各处都是新年的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只隔着一道门,满室荒唐与静谧祥和的新年夜,形成绝妙的讽刺。 禾南捏在手上的手机又嗡嗡震动几下。 【宋奕成;#红包#】 【宋奕成:别害怕寒冷,我会陪你一路抵达夏天。炙热轰烈的六月,我们一起杀出重围!】 【宋奕成;新年快乐!愿班长从今以后,无忧无难,一路向上,满载荣光。】 “砰”地一声,邻近的那户人家在院子里燃放烟花。灿烂盛大的烟花徐徐绽放,炙热的花火又徐徐落下。 光影映照在禾南恬淡的侧脸,明明灭灭。 【宋奕成:喂,你没拜年我就给你发红包了,所以,公主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傲娇?】 【宋奕成:回我,回我。】 【宋奕成:表情包#耶耶撒娇#】 ** 宋琳琅呼唤的声音从楼梯由远及近:“儿子?儿子?” 宋奕成嘴上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趿拉着棉拖鞋往楼梯慢悠悠地走,瘦长的手指划拉着在聊天框与消息界面进进出出,嘟囔了一句:“是没看手机吗?” 还没走到楼梯口,宋琳琅就看见悠哉得跟大爷遛弯似的宋奕成,作势要去揪那高大少年的耳朵: “喊你那么久,都不应我一声?” 宋奕成紧急调了个方向,从宋琳琅身侧窜过去:“我应了,是母后您没听见!” 宋琳琅:“怎么应的?” 宋奕成吊着眉梢,学着刚刚的模样,敷衍地嗯了声。 宋琳琅扯了下宋奕成的耳廓:“猫叫呢?” 宋奕成:“……” 一楼似乎发生了什么,人声猛地热闹起来,宋奕成靠着扶手探了眼:“怎么了这是?” 宋琳琅扯过宋奕成的胳膊:“你爷爷给你们小辈发红包,我特意上来喊你。看你这无所谓的样,是不要了?” “要的,要的。”宋奕成踩着楼梯下楼,顺口接了句:“要红包都不积极,思想肯定有问题。” 说完,想起某位高贵的公主,与微信上半小时过去依旧没认领的红包,他搡了搡鼻尖,状作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母后,你认识我们班班长啊?就是家长会那天,长最好看那个女生,禾南。” “你这绕的,不就是我欢迎来我们家玩的那个小孩儿嘛?”宋琳琅埋怨地说: “自然记得,你爸跟她父亲禾兴民还有些交情。你可能不记得,你们俩小时候其实是见过的。哎,就是她母亲这人……” 宋琳琅刚起了个话头,就不愿继续说下去,她惯不喜欢在背后对别人指指点点。 於是,她故意提起家长会后听到的小道消息:“禾夫人那天在家长会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让她家闺女不要跟你接触。” 宋琳琅气愤地哼了声,还不等说些什么,就被她身后不懂事的混球拆台:“可是,班长成绩确实好,之前年级前五呢。” 宋琳琅:“我儿子也有很大进步啊。” 那混球大概是今天皮痒了,欠抽,继续欠了吧唧地拆台:“你儿子招惹她之后,她这次倒数第二。” 宋琳琅:“……” 宋奕成声音轻快:“提示一下,倒数第一是你儿子。” 宋琳琅额角直抽抽,眼疾手快地揪住混球的耳垂:“这高三对人小姑娘也很重要,你不许去祸害人家,听到没?” “是,是,是。听到了,听到了。母后你高擡你的金贵玉手吧。”高高大大的混球猫着腰,伏低做小。 一阵鸡飞狗跳后,宋奕成下最后一级阶梯时,他那双好看的眸子眨了下,里头藏不住的聪明劲儿蠢蠢欲动。 跟寻常唠家常没两样的语气,他说:“母后,你刚刚说我俩小时候见过?” “昂,是啊。”宋琳琅浑然不觉地往前走着: “大概六七岁吧,你俩呆过同一所暑假托管班。小时候的你可霸道了,觉得小禾南分走了老师的喜爱,分享了你的玩具,因此特别讨厌这位新朋友。” 宋奕成跟在后头,隐藏的记忆渐渐闪现过几幅画面,他心虚地搡搡笔尖。 宋琳琅说着说着就笑了:“下午四点托管班放学的时候,家里孙阿姨接你放学,你还让孙阿姨帮你向老师告小禾南的黑状。” 宋奕成表情讪讪,又觉得好笑,咕哝了一句:“我这么欺负她吗?” “欺负,算不上。”宋琳琅无奈地摊着手说:“你之所以告黑状,是因为那时候小禾南比你高,你打不过人家。” 宋奕成:“……” 班级聚餐 班级聚餐 一直到凌晨两点,窝在床上的宋奕成迷迷糊糊得快睡着的时候,捏在胸膛处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震得他胸腔一麻。他惊醒似的瞥向屏幕。 【princess:#红包#】 他没领,修长的指尖开始敲击手机壳,一下一下,等待对方下文。 别墅里的所有人都陷入熟睡,格外安静。过分的安静使等待的一分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他翘起的唇角一点点下落。 又过了一会儿,他嘴唇抿成条直线,聊天框依旧只有对面发的一个红包,甚至连红包文字都是默认的“恭喜发财”。 他发一个红包,对面看都没看,隔大半晚才客气地回敬一个。一句话都没有,连新年快乐的寒暄都不客套一下。 字里行间,就透着两字——“疏离”! 宋奕成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翻身躺平,盯着黑黝黝的天花板。眼神虚焦半晌,他牙齿咬着下嘴皮,忍不住地又主动发了条新消息。 【宋奕成:晚安。】 消息一发送,手机就跟烫手似的,一把被扔到了床头。 夜也深,宋奕成裹着被子翻来覆去半天,最后低低暗骂一声才冷静下来。他懒懒擡起一只眼皮,直勾勾地盯着毫无反应的手机。 她故意不理我? 行!那我也不理你。 谁理谁就是小狗! ** 寒假的最后一个夜晚,某人窝在床上,盯着已经“冷战”整整六天的微信聊天框生气。 气着气着,宋奕成利落的下巴颌埋在被子里,咕哝道:“明明对面比我霸道多了,单方面就不理人,我都没惹她!” 他泄气似的唉声叹气片刻,无聊得快发霉,也不退出微信,就在里头四处晃荡着。刚心血来潮看了眼零钱通馀额,这会儿就点进朋友圈,刷着好友们的实时动态。 突然,他漂亮的眸子半眯着,手机凑近眼前。 禾南给沈嘉嘉的动态点了个赞。 沈嘉嘉动态一分钟前。 她,在线? 脑子还没转过来,手指已经点了好几下。垂眼一看,是发送新动态的编辑框。宋奕成都对自己无语了,踏马的你不要面子的嘛? 然而,此刻脑子又比内心更诚实。心里还在天人交战,脑子已经在思索发什么好了。 砸吧了一会儿,他翻身下床,从书包里翻出已经写完的寒假作业。瘦白的手指捏着书页翻了翻,实在找不到空的地儿,於是只得对着书皮拍了一张。 【配文:哥们,夏姐马上就要回国了,咱俩断干净吧!】 刚刚发送出去半分钟,就收到好几人的留言点赞。 【沈嘉嘉: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肖尔:我都管它叫祖宗的,怎么可能断的干净,我哭死。】 【李星河:难兄难弟!不说了,这个晚上,展现一个祖国速度!】 …… 十分钟后,评论都长长一串,点赞的更多。宋奕成与什么人都能聊上两句,所以这条动态互动的人特别多。 但偏偏,他先是隔几秒就刷新一下,然后隔半分钟,再后隔几分钟。 依旧没有他想让看到的人。 他垂头丧气地瘫在椅子上,脚抵在地板上,椅子打着转。脑袋向后仰,转得都快吐了才停下来。他擡起手臂遮住眼前的视线,安静的夜里,叹谓似的说了句:“暗恋啊……” 暗恋大概就是道别后的聊天框,明知道你不会再回,可又期待着,你再回一条消息,那一丝丝的可能性。 ** 高三年级被要求初七返校上晚自习,第二天才开始正式补课。 明明家长群里老沈没有发布任何通知,班上的学生都乖乖地踩在了下午一点前,进了教室。 老沈在讲台坐镇,底下的崽子们一个比一个还能装乖。 类似肖尔这种还欠着一屁股作业债的,也丝毫不慌,反倒装模作样地刷起拓展练习。 座位上只有笔尖擦过纸面的沙沙声。 禾南刚走到教室门口时,还误以为时光倒退回,周日午后的某个考试现场。她拐进教室,率先看见讲台上正襟危坐的老沈,身子不自然地僵硬一下。 自从早退风波后,事后老沈虽然也没说什么,但他的不过问更像是忽略了你这个人。 校园路上禾南碰见老沈,一句“沈老师好”,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老沈只会板着张脸,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过。 这滋味 ,不好受。 这刻意的针对感,加上师生天生的不对等关系,让禾南一见到老沈,就会下意识地局促不安。 禾南停在门口:“报告。” 老沈转过头来,微妙地打量了禾南一秒,高高在上地说:“你,带他们把座位换了。” 禾南点了点头:“好。” 换座位得先在黑板上挑座位,再把桌椅书箱乾坤大挪移。这一套流程班上的学生都熟门熟路,前后大概只花了二十分钟,教室的领地就被重新瓜分完成。 这次换座依照的是期末考试成绩,禾南没得选,又回到了教室最左侧靠墙的第三排。 落座的时候,禾南明显感觉到背后有道锋利的视线,一直盯着她。她也心知肚明那道视线的主人,宋奕成。 但冷了六天的消息,其实已足矣割断一段学生时代不算亲密的关系。 两个都如此骄傲的少年人,彼此较劲着。这段关系本可以顺理成章的,随着繁重的学业,渐渐僵化,尘封为学生时代里的一段记忆。但,却破天荒地出现了转折点。 晚上六点半,整栋高三教学楼灯火通明。远远望去,沈寂了七天的窗格重新亮起了灯,每一格都坐满了学生。 晚自习正式开始,教学楼上下静悄悄一片。 突然,自二楼爆发一声歇斯底里的呐喊,然后声浪就被点燃,连四楼对角线的班级都能听见动静。 肖尔这个捧场王第一个跳起来:“现在,这个点,我们班,外出聚餐?” 每一个信息都是破天荒的,组合起来,怎么听怎么玄幻。 在其它班级没来的时候,十九班学习。在其它班级学习的时候,十九班宣布出去聚餐。这不是妥妥地遭人恨嘛?哪个鬼才想出来的。 “鬼才”老沈淡定的看着底下群魔乱舞的学生,他抱着胳膊,表情没那么严肃了:“对,现在你们跟着我走。” 不怪班上的学生激动得,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实在是十九班创立至今,一次都没有办过班会,或者什么活动之类的,更别提校外聚餐了。 暮色爬上天幕,原本湛蓝色的天空被调成了克莱因蓝,更显高远。天光并不算暗沈,还能瞧见马路上的车来车往,但路灯已经亮了。 车水马龙的四车道旁,昏黄路灯下的人行道上,走着长长一队伍的少年。 青春是最完美的滤镜。他们身穿蓝白校服,嘻嘻哈哈笑闹着,朝气蓬勃。素颜朝天,却又比什么都动人,惹得傍晚时分,回家路上的打工人频频回头。 宋奕成被肖尔拉着,走在队伍最前面打头阵。 喧闹的少年们各种聊,除了不提此刻扫兴的学习破事,聊nba,聊lol,聊王者荣耀,聊动漫…… 老沈带着哗啦啦一大帮人出教室时,禾南身后的少年也跟着不快不慢地走出了教室。 也不知是出於什么心理,她却磨磨蹭蹭等身后那个位置空了才起身。所以,此刻,她跟着沈嘉嘉落在队伍最后面。 突然,人高马大的肖尔在最前方喊了一嗓子:“快跑啊,要变红灯了。” 闻言,斑马线哗啦啦冲过去一片人,剩下三三两两徘徊在红路灯下,犹豫着要不要冲过去。他话音落下不消片刻,闪烁的绿灯顷刻间变红,斑马线旁的人纷纷懊恼。 禾南跟沈嘉嘉刚刚小跑到路口,绿灯就闪红了,禾南拉住刹不住车的沈嘉嘉:“等等吧,红灯了,不安全。” 沈嘉嘉冲马路对面喊:“你们等等我们啊!同学之间要友爱谦让。” 肖尔趾高气扬地跨着腰,冲她勾着手指头,贱兮兮地回:“你过来啊!” 全班一齐哄笑。 老沈定的地方是一家地道的火锅店,出了校门左拐直走,只过一个红绿灯口,大概步行一公里就到了,很近。 一大波争先恐后的少年到了火锅店,傻眼地发现他们竟是到的最晚的人。 火锅店一楼一半的店面都被包圆了,大概七八桌,各科的科任老师坐了一桌,还有班上部分学生的家长,组成的家委会坐了一桌。 这老师和家长都在,还疯个锤子。於是,学生们一个二个又开始表演起下午时的伪装,装乖。 他们到时,已经有两三桌红汤的锅底,开始咕噜咕噜地冒泡。香辣浓郁的气味,极为强势霸道地钻入鼻尖,勾的都开始流口水了。 宋奕成倒没装,依旧那副散漫样:“还楞什么啊?锅都开了,开造啊!” 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们全都崩不住了,狼嚎似地端菜的端菜,打油碟的打 油碟。 有了男生们打头,班上的女生也放松下来。十九班的女生两个巴掌就数过来了,索性干脆围成了一桌。 有大人在的地方,难免弥漫着几分人情社会的意思。 火锅涮到一半,家委会那帮人就拎着自己孩子,端着饮料杯去感谢老师的辛苦付出,留下剩下的学生大眼瞪小眼。 沈嘉嘉愤愤地放下筷子,她对面的位置也空了:“班级聚餐来什么家长啊,烦死了!”她转头问禾南:“班长,等这一轮敬完,咱们也去?” 禾南的筷子搁锅里涮着毛肚,她楞了三秒,才默默地点点头。 本就嘈杂的火锅店突然爆发一波高峰,禾南擡头望去,看见笑得温柔的宋琳琅拉着宋奕成的胳膊,对面的老沈被敬酒得有些发醉,颧骨染上两片高原红:“你这小子,将来肯定能有大出息!会喝酒不?” 宋奕成连忙护住自己的玻璃杯:“不会不会。” 老沈拎着白酒瓶的手停在半空,一脸狐疑:“你不要糊弄老人家我!像你们这么大的小子,哪个私下里没偷喝过的?” 宋奕成连连求饶:“偷是偷喝过……”他拖长了调子,瞥见老沈又来劲的样子,喘了口大气说:“我这一喝就倒!所以沈老师你饶过我吧。” 老沈被他滑稽的表情乐得哈哈大笑,挥挥手放他走了。 禾南盯着人气儿最旺那桌看了好一会儿。在大人间说学逗唱,游刃有馀的宋奕成,他天生一副极漂亮的眉眼,里头写满聪明劲,让所有人都喜欢。 觥筹交错半晌,禾南也随大流去敬了饮料。她干巴巴的一套说辞,淹没其中,没引来任何老师的注意。说不上来有什么情绪,只是不太习惯。 火锅店味道巴适地道,又正值饭点,客满无座,店外头的小凳子排了长龙。 人多声杂,空气窒闷。 再回到女生那桌时,禾南脑子就开始发懵。她对着身旁正和人聊天的沈嘉嘉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沈嘉嘉随口一答:“好。” ** 聚餐结束得很快,压根没留饭后闲聊的功夫,等绝大多数人放下筷子,老沈就吆着这群学生回教室上晚自习,顿时惹得一片哀嚎。 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返程的一千米仿佛比来时的金贵许多,老沈在后头赶了好一阵,才将这群装睡的学生赶到十字路口。 学生们都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脚下的步子堪比树懒。 老沈冷笑一声,决定让他们看看为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倒数第十个回教室的,我奖励他一套理综卷。” 有个学生嚷嚷:“那最后一个呢?” 老沈镜片背后的眼睛眸光一闪:“十套。” 话音刚落,树懒们瞬间开启了龟兔竞赛模式,一个二个拔腿跑得飞快。 肖尔急得跳脚:“靠,都是同班同学,你们等等我啊!一群牲口。” 女生处於先天性劣势,几乎只分布在中下游赛道。 至於宋奕成,依旧那副散漫样,嘴角勾着,心情看上去不赖。他单手插着兜,速度只比老沈快一点,走得不慌不忙。 突然,他漂亮的眸子半眯着,扫了眼二十几道疾驰的蓝白身影。 身旁沈嘉嘉正好停下,喘口气:“草啊,我要跑yue了。” 宋奕成猛地转过头,紧抿着唇,声音又沈又急:“班长呢?你看到班长了吗?” 沈嘉嘉被问得楞了一下,啊了一声反应过来:“班长跟我说她去上厕所了。” 她担心地往涌动的蓝白身影里望去,果然没看见禾南,心虚地咽了咽口水:“好像没人叫她。” 沈嘉嘉心虚地别开眼去,因为,她身旁的少年脸黑得简直要滴墨。一下秒,她感觉身旁刮过一道惊风,她当即擡眼看去,只能看清昏黄夜色中飞奔的少年:“你干嘛去?” 四车道的公路,车声丶人声和喇叭声交织成片。 地面上少年的蓝白校服,比天空中那片克莱茵蓝的苍穹,更加鲜活饱满。他说:“我去找她回来。” 醉酒 醉酒 对街的红路灯下,醉意入侵神经末梢,脑子发懵得厉害,禾南摇摇晃晃地蹲下来,额头发重只得安放在膝盖上,双臂架着抵挡恼人的寒风。 宋奕成在昏黄的路灯下分奔,两分钟后,就在唯一的十字路口处,看见斑马线对面蹲了个蓝白色的煤气罐罐。他松了口气,正想穿过路口,对面就亮起了醒目的红灯。 这条街中间铺了轻轨,地下还修了地铁,交通繁忙,因此红绿灯的变换时间有些长,足足有两分钟。 对街路口等待的人越来越多,电动车,自行车和三轮车也有。宋奕成看了眼渐渐快被遮掩住身影的禾南,从校服兜里翻出手机,果断拨了过去。 不同於来电的铃声低低响起,禾南眉拧起来,觉得吵人。响了五六秒,她才反应过来,吵人噪音来自自己身上。 【宋奕成邀请你进行语音通话。】 禾南慢吞吞的摸索出手机,挂了。 宋奕成眉心皱了一下,不可置信的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看着微信聊天框的提醒。 【对方拒绝了你的通话邀请。】 手滑摁错了? 宋奕成耐着性子,又拨了三次。依旧是冷冰冰的拒绝提醒,还一次比一次快!最后一次,微信的通话等待铃还没响,对面就给挂了。 宋奕成:“……” 红灯等待还有三十多秒,宋奕成声音有些气:“你能不能值点钱啊,这么上赶着被拒?最后一次,要是这次还不接……”他不抱任何希望地再次拨过去,手指捏得手机发紧。 这一次,通了。 微信的等待铃消失,听筒内传来大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声音。 宋奕成那一刻,莫名慌乱起来,他拉远手机,看了眼确实在通话中的屏幕。上面的数字正在计时,一,二,三。他的声音有些紧:“喂?” “你好烦!”硬邦邦的三个字甩过来,气得宋奕成发笑了。 禾南说完,也许是张口被冷风灌入的缘故,她身子一抽,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酒气飘散到半空中,身旁等待的路人低头瞥了眼酒鬼,离远了一步。 视线中出现酒鬼依旧蹲着,打电话的身影,宋奕成微微颔首,问:“你喝酒了?还喝醉了?” 禾南擡起泛红的小脸,眼皮却闭着,一字一顿地说:“才没有。” 得,看来真喝上头了。 宋奕成心里暗骂了句给她喝酒的家夥,看见绿灯亮起,说:“我就在马路对面,我过去找你。” 哪知,对面的酒鬼这次反应颇为剧烈,视线中她差点栽了一跟头,听筒内传来凶巴巴的声音:“不准!” 对街的两路人来来往往,流动的人潮中,刚提步的宋奕成脚下一顿。倒是怪凶的,他无奈地说:“那你自己能走过来吗?” 意料中,对面哪怕说句不行,他都要过去。没成想,禾南顽劣地嘿嘿笑了两声:“我能!但我偏不!” 宋奕成:“……” 这该死的叛逆。 宋奕成曲起食指勾了勾鼻梁,心里想这次再听她的话就是小狗,无论说啥都得去接对面那位酒鬼:“那我要怎么样,才能过去?” 说话时,宋奕成的鞋底已经踩上第一根斑马线。对面这次到没一下把他堵死,但万万没想到,红绿灯的颜色又变了。 得,这路口天生和他犯冲是吧?宋奕成无可奈何地挑起眉梢。 上一波积攒的人流走空了,对街只剩下他们两单薄的身影。 夜风徐徐吹拂着,路灯安静的投下一地昏黄,听筒内和现实中同时响起公路上,汽车尖锐的喇叭音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 沈默了两秒,禾南闷闷地开口:“我才不回去,你们走的时候,都没有人记着我。” 宋奕成的手指紧紧捏着手机,关节发白:“对不起,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禾南又打了个酒嗝,胃部的难受感传至喉咙,她对着路灯旁的绿化带泥地干呕一下。隔了好一会儿,呕吐感才被压下去,她眼皮没精打采地垂着:“宋奕成,我最近过得很不开心。” 宋奕成视线盯着倒数的红灯等待时长,他心里不断地催促着,快一点,再快一点:“怎么了?” 禾南又蹲了回去,头垂着:“我爸妈连过年那天都在吵,又是为了我吵得,最后不欢而散。第二天一大早,天都还没亮,爸爸就去津北了。” 她停顿一下,说:“其实,有那么一刻,我是羡慕他的,可以说走就走。我却不行。” 宋奕成也不知道该安慰她 些什么,只低低“嗯”了一声。 其实,伤心的时候不需要多么直戳内心的安慰词,只要有那么个人。你肯讲,他肯听,悠长的时光在你们间静静流淌,伤心就会消散一大半。人类的心理就是这么神奇。 红路灯下又熙熙攘攘聚拢了下一波行人,禾南捏着手机,缓缓地说着: “今天我遇上一道数学题,我死活解不出来,那道题好讨厌!还有老沈,放假那天我跟他说新年快乐,他又没理我,糟老头子!还有……” 寒风将她的鼻尖吹得通红,她吸了一下鼻涕。 “还有什么?”正巧又是绿灯,宋奕成边走边说。 禾南哑然两秒,再开口时,已然带上了哭腔:“还有……” 宋奕成又开始跑,手机里他的呼吸声变得又粗又急:“班长,公主,漂亮公主,公主大人,你别哭啊!” 禾南哭声一顿,凶巴巴地对着手机小声吼起来:“还有你!” “我?”宋奕成脚下差点一个踉跄,天大地大酒鬼最大,他不仅被倒打一耙还得给人道歉,天底下还有没有公理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宋奕成一边着急地避让着行人,还一边哄祖宗,忙得要死。结果,他越道歉,祖宗的金豆豆掉的越多,於是他罪加一等,更显罪大恶极。 听筒里,对面那位祖宗得声音都快哭化了:“宋奕成,你可不可以不要喜欢男孩子啊?” “啊?!”宋奕成被这问题砸得有些发懵,他径直僵在了人潮中。直到被身后的行人撞了下肩膀,才恍若回神似的,又气又好笑地问:“这哪个瘪三传的邪门消息?” 禾南较真起来,理直气壮地说:“我亲耳听到的!” 宋奕成突然想起他惯来不太愿意,在青天白日下就落了女生面子,让女生尴尬得下不来台,所以拒绝表白的理由五花八门,多离谱得都有。 喜欢男孩子,可能是他哪次拒绝某个女生的理由。哪成想,竟被这位小祖宗听了去,还在当酒鬼时翻旧账。 得了,这完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我喜欢男孩子,会成为你不开心的原因之一,那么……”宋奕成一边走一边捏着手机,心脏一下下地,有力地撞击着胸膛。 周遭交错熙攘的人流车流好似都被虚幻了,他声线轻颤着:“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想让你开心,我得喜欢女孩子……” 那我喜欢你,好不好? 他话还没说完,看见他走进的身影,对面的祖宗直接简单粗暴地挂了语音。 宋奕成:“……” 他又被气笑了,这次还暴躁地抓了把头发。他居高临下的睨着禾南,木着脸,语气凉飕飕地问:“为什么挂语音?” 酒鬼破破烂烂的大脑接受信息花了三秒,禾南扬起泛红的脸蛋,闭着眼咧嘴笑:“我看到你了啊!” 挺理直气壮的语气。 宋奕成还真挑不出刺儿。赖皮的酒鬼当然不知道,这株帅草在那儿做了怎样的心理建设,纠结得根儿都打结了。他拎着手机兀自闷了好一会儿。 行人空了一波,又补了一波。宋奕成生着闷气,哪知他没发话,那酒鬼也不动,抻着脖子咧嘴笑,看着又乖,又可怜。 这时候,又这么听话了! 宋奕成蹲下身子,背对着她,偏过头:“上来。” 禾南慢慢吞吞地指着自己:“你要背我?可是我有九十多斤。” 高高大大的少年嗤笑一声:“九十多斤能有多重?我,体育生。” 禾南顽劣地笑了一下,直起身子,还倒退两步,加了段助跑,“砰”地往宋奕成后背上砸去。她听见少年倒吸两口凉气,呼吸紊乱,笑得更欢了。 宋奕成平日里就拿她没办法,这会儿祖宗肯乖乖配合,简直是万事大吉。他直起身来,扣着少女的膝盖窝,习惯性地往上颠了颠。 下一秒,一个爆栗落在他脑袋上,禾南不满地哼唧两声:“稳一点!” “我错了我错了。”宋奕成被磨得没脾气,背着酒鬼走了八分钟,在一家药店门口停下:“我去给你买醒酒药。” 禾南整个人看上去懵懵地,她点点头。 再出来时,宋奕成手里端着个纸杯,里头有问药店要的热水,他又冲了常温的饮用水,温度刚刚好。 他另只手拿着板药,走得小心翼翼,怕纸纸杯的水洒出来了。他将纸杯递给禾南:“吃醒酒药明天才不会头痛,乖一点。” 禾南吃药时,他将手机放在耳边给老沈打电 话: “喂,沈老师,班长她吃了火锅里的什么东西过敏了……嗯,我陪她上隔壁街那所医院看看……不用不用,急诊没人,这会儿已经看过医生,等拿药了……对,我俩晚自习请假,不回去了……嗯嗯,谢啦。” 禾南只听清了老沈最后那句臭小子,等宋奕成挂了电话,她同他确认道:“不回学校了?” 宋奕成接过废弃的药盒:“嗯。” 禾南小口小口地抿着热水,大冬天热水下肚,肠胃都舒展开来:“我这情况自然是请假,你请假干什么?” “嗯……”宋奕成隔半米将药盒扔进垃圾桶内,他将手机重新扔进校服兜里,又背对着她蹲下身:“我呢,当然是送你回家啊。” 他嘴角噙着笑,低头兀自咕咕哝哝道:“我怕你又傻得去抱哪根红绿灯杆子,今晚别想回家了,直接冻死街头,影响市容。”他偏过头问:“家在哪儿?” 禾南报了一串地址,这次上去很轻,没恶作剧。 宋奕成这次也没颠的动作,少年的肩背单薄却有力,平稳地背着酒鬼走在冬季夜里昏黄的路灯下。 他点点头,下巴指着灰蒙蒙的前方:“行,那我背着你走到那个路口,就招一辆出租车。车接车送,这服务公主你总可以满意了吧。” 禾南低低地应了声,那路口不远不近,大概走五分钟就会到了。 走到一半时,宋奕成忽然发现背上少女的呼吸声变得平稳而绵长,轻得似乎睡着了。他吹着冬季的猎猎寒风,勾唇笑了下:“小没良心的。” 哪知,禾南却突然睁开了眼。话是紧急撤回不了了,宋奕成只得木着张脸,匆匆地转过头去,给她留下一个看不出窘态的后脑勺。 彼此是寒冬中所能汲取的唯一热源。 俩人向前又走了一截,来到一个陌生路口的红绿灯下。行人不多,三三两两,在夜色中依偎着,比上个路口冷清许多。 禾南下巴抵在宋奕成的肩窝处,冷不丁地开口:“我猜到了。” “嗯?”宋奕成的声音在夜色中带点懒。 禾南说:“因为我猜到了,所以我才挂的电话。” 宋奕成的心跳漏跳了一拍,他猛地偏过头,少女的鼻尖堪堪滑过他的侧脸:“!!!” 告白 告白 脸廓比手臂或肩背等部位更加敏感。 宋奕成反应剧烈地将脸掰到了另一边,心跳如擂鼓。掰完他立马就后悔了,堪堪一百八十度的角度,人女孩子都还没反应,他这跟抓了电线似的。 他又故作冷静地正视前方,正巧绿灯亮起,他穿过斑马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觉得理应由男士来挑破那层纸:“你……” 薄薄的唇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身后的醉鬼一手扒拉着脖颈,卖力往上窜,另只手死死地糊住他上嘴唇和鼻尖的位置。 宋奕成一个仰身,连连咳嗽两声:“你谋杀啊!” 某个后知后觉的醉鬼放松了力道。 宋奕成单薄的眼皮向下睨一眼:“位置不对。” “啊?”醉鬼楞了下,反应过来后凶巴巴地质问说:“你为什么还可以说话?” “……”宋奕成嘴角抽了下:“你手指头快塞进我鼻孔了。” 禾南:“哦。” 说完,她另只手下移一些,精准地捂上了他的唇:“你闭麦。” 宋奕成的头克制地偏了下,被她气笑了。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同安第三节晚自习的上课铃,后知后觉地,宋奕成脚下一顿,他突然意识到原本要打车的路口走过了。 同安一中位於同安市的市中心,人流量大,所在的街巷平均一两分钟,就会跑过一辆空的出租车。刚刚的巷子窄,这会儿愈走愈宽,手机上叫车也挺方便。 宋奕成舔了舔被寒风吹得干裂的嘴皮。下个路口就是夜市,已经能远远看见灯牌亮起的各色摊位,大概四五分钟的距离。 只思考了一秒,他低头看着昏暗的路面,脚下不停,传来鞋底踩过碎石子的声音。 被人喜欢,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禾南勾过少年脖颈的手指蜷曲一下。 南方的夜生活,七八点才算刚刚开始。 若是到了闷燥的盛夏季节,露天的马路边边摆七八张小木桌,桌上放上一大盘烧烤或小龙虾,边上再配几罐啤酒,就着燥意渐退的夜风,天南海北的聊,一直聊到一两点。 三百米外的夜市街口烟熏火燎,充满着烟火气。烧烤勾人的香味,霸道地隔老远也传了过来。 猎猎的寒风刮过侧脸,也许是醒酒药也开始发挥了作用,禾南的醉意消退下去:“我们俩就这样往前走吧。” 夜市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声最突出,还有被人流包围着,根本开不动道的汽车狂按喇叭的声音。 但那些噪音隔得远,周围只有汽车在马路上呼啸而过的声音,所以显得极为安静。 禾南缓缓地说:“我现在拼了命都想去a大,你的每一次考试,排名都在往上升,你也有想去的大学吧?所以,我们就这样往前走吧,不顾一切,向前冲,去够自己能够到的,最好的未来。” 宋奕成的眸光闪烁一下,他刚想说些什么,才发现唇还被半醒半醉的酒鬼糊得死死的。 看不清背上的酒鬼什么表情,但她的声音很轻:“不需要轻易给出什么承诺,不用发生任何改变,不会在某个路口停滞不前。”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希望,你喜欢过的女孩儿,不会在你的青春里烂掉。” 横冲直撞的烈风刮得刺眼,禾南阖上眼皮,又趴回少年的肩颈窝处,声音更轻了,混在风里,怕他听清,又怕他听不清:“你会站在我的前途里,对吗?” 等半晌,宋奕成没吭声,禾南的一腔勇气稀碎。但醉意又上来了,后知后觉地开始羞赧:“喂,哑巴了?” 宋奕成好笑地挑了一下眉,动了动下巴,嘴巴在她的挟持下,含糊不清地支吾了一声。 禾南飞快地放下手,人也跟着跳下来。 宋奕成猛地转过身,手虚虚地环在她的手臂处,担忧地看着这一惊一乍的小祖宗:“这路上不仅有碎石子,还有丢弃的烧烤签子,你别正好踩上栽跟头。” 似乎是有点心照不宣的意思,昏黄的路灯下,他的眸光热烈而直白。 这会儿,禾南刚刚那股背对着他,可以作威作福的胆色跑得一干二净,她的目光只敢盯着一处正在生烟的摊子:“我看路了。” 宋奕成戳了下她的额头:“又骗我,这地我看着都黑黝黝得,看得清才怪。”他瞥了眼正撇嘴的禾南,又补了句:“我视力5.2。” “……”禾南哑口无言。 俩人又走了大概十来米,宋奕成在夜市街口拦了辆出租车。禾南刚俯身进后排,就听见外头那人 敲了敲玻璃,她降下车窗。 车内的暖气开得足,站在车窗外的少年鼻头都冻红了。他弓着脊背,昏黄的路灯和缤纷的摊位灯牌,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眼底亮着光,笑得意气风发:“我答应你。” “啊?”禾南没反应过来。 十七八岁的少年,既有最热烈的大胆,又有最纯情的羞涩。 他的耳梢也开始渐渐泛红,所以,他不敢再往下讲。他岔开了话题:“手机电量够不?微信支付宝够车钱嘛?” 禾南怔楞地看着他。 宋奕成搡了搡鼻尖:“要不,我现在去附近的店铺换点零钱?或者给你借个充电宝?” 这个时间段夜市的人流量最多,开出租车的司机还指望着,能多拉一些客人,不耐烦地怼了一句少年:“到底能不能走啊?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 被怼的少年却丝毫不尴尬,倒也没呛声,只无奈地耸耸肩。 禾南被他诙谐的表情逗笑:“够的,够的,全部都够的。你也回去吧,拜拜。” 宋奕成挥了挥手,最后嘱咐了句:“到家了给我发条微信。” 他的目光在车牌号上停留了三秒,目送着车屁股消失在车流中。 ** 禾南将钥匙插进锁孔,拧了三圈钥匙,三道机械的开锁声响起。她一边带上门,一边发微信。 【princess:我到家了。】 【princess:你呢?】 刚发出,手机就震动一下,对面秒回。 【宋奕成:还在车上,快了。】 禾南将手机搁在鞋柜上,在玄关处换鞋。客厅亮着明亮的水晶吊灯,传来电视剧的台词声。鞋柜上的手机又震了一下,屏幕的光在昏暗的玄关处亮起。 这动静被兰芝察觉,她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很冷:“禾兴民?” 禾南没吭声,摸起手机看了眼。 【宋奕成:你明天不会装断片儿吧?】 禾南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弯了一下,手指飞快地敲着。 【princess:那我真断片?】 【宋奕成:……】 后头跟着一排大哭的表情包。 把连带着勾起的嘴角压下去,禾南怕他再发来什么消息,将他暂时地拖入黑名单,又删除了聊天记录,才对着客厅喊道:“妈妈,是我。” 兰芝的眉头紧跟着一皱:“你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而另一边,最后一条对着墙角自闭的表情包前,出现个红色的感叹号,没发出去。下面跟着弹出提示。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对面那位被打入冷宫的少年,脑门前瞬间蹦了个大大的问号。停顿一秒,他又不死心地发各种表情包打架。 【宋奕成:???】 【宋奕成:#心碎,心碎,心碎#】 …… 四小时后,已经在床上睡眼惺忪的禾南听见从客厅延伸到卧室的拖鞋声。 那声如往常一样,在她敞开的房间门前安静片刻,才又远去,接着响起一道轻微的落锁声。 皎白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禾南在一片晦暗中睁开眼。她伸手去摸索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微信,将那位打入冷宫的少年重新拖出黑名单。 聊天框里干干净净,没有新进来的消息。 禾南手指摁下锁屏键,安心地睡了过去。 另一边。 宋奕成半夜从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惊醒,额前鬓角都出了一层冷汗。他睁着眼平静一会儿,然后满床开找不知被他扔去哪里的手机。 最后在床尾找到手机时,他点开同样干净的聊天框,最底下那条是两小时前被拉黑状态,除此之外,没有新的消息进来。 他愤愤地在被子上留下一个牙印。 真的,世界毁灭吧。 他再理她,就是小狗! 靠北! ** 如此美妙的误会,导致的结果就是,宋大校草第二天眼底挂了惨重的黑眼圈。他睡眠质量一向很好,除了刚进十九班赶进度那两月,平日对外形象一贯干净清爽。 因此,乌青的黑眼圈在他冷白的脸上格外扎眼,就差把“没睡好”三字直接写脸上了。 禾南本想关心地问一嘴,但他跟困了八百年似的,下课铃一打,她还来不及转过头去,他就见缝插针地开始补觉了。 一上午的课结束,话痨的 沈嘉嘉都郁闷了:“宋草怎么节节课间都趴,今天跟我们一句话都没说。” 禾南正将上节课用到的书塞回书箱,闻言眸光向后瞥了眼支着胳膊挡了大半张脸的少年,她语气随意地说: “挺好的啊,他想干什么是他自己的事。睡饱了才能好好学习,干嘛非得和我们说上话?” 语气真诚自然,是半点都不掺和其它情绪。 她是真的觉得挺好的。他没必要强撑着困意,和她胡乱扯些什么,睡饱了精神头足,学习效率就能大大提高。 宋奕成:“……” 困得要死眼皮都擡不起的宋奕成,偏偏脑子又清醒得要命。他仗着胳膊挡了大半张脸,漆黑的眸悄悄从缝隙向外看去,看见确实半点都不在意的禾南。 他冲她呲了下牙,气得要死。 停电 停电 午休的时候停了半个小时电,据说是因为这个片区在检修电路,但那时候正好赶上学生在午睡,安逸的校园午后一如既往,绝大多数都没有察觉。 高一高二返校,春季学期正式开始。 午休结束的轻音乐被暂停,中间插了个高三各班班长去年级办开会的通知。 通知说,这届高三的成人礼和百日誓师一起搞,让学生和老师提前准备,时间定在了二月二十七日。 下午第一节课的上课铃还没响,禾南顺道去老沈的办公室,传达给他开会的内容。 一进门,五人间的办公室又只有何育才和老沈两位老师在。 何育才桌子上放了两个中等大小的纸箱,里面铺满了码得整整齐齐的蜡烛。 何育才将其中一个箱子放到不打眼的墙角,另一个打算上课的时候带到班上:“你不给班里备点蜡烛?刚刚还停电了。” 老沈正备着教案,闻言嗤笑一声:“我在同安教了快二十年书,从来没有遇上过晚自习停电。” 何育才楞了下,随即哈哈大笑:“这么说,咱们同安的学生还挺惨的,从没遇上过停电放假这种好事。” 老沈又笑了声,带点刺儿。 何育才也不往心里去,眯着老花眼:“诶,还是备着好,备着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禾南曲着食指,敲了两下木门,沈声道:“报告。” 老沈一见着是禾南,和善的脸就肉眼可见地垮下去,压迫感十足:“你找我什么事?” 一旁的何育才认出了这位自己高一时带过的学生:“诶,是禾南,老师上次还在荣誉墙上看见你呢。” 一提起这个,老沈刻薄的嘴角瘪着,没好气地哼了声。 办公桌后的那位黑脸阎王极具压迫感,禾南尽量言简意赅地说:“年级开会说,二月二十七号一起开百日誓师和成人礼,让我们提前准备。” 老沈又是一通劈头盖脸地骂:“还百日誓师?还成人礼?尽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一个星期后就是一模了,我看你能考出个什么货色!” 每一位老沈带的学生,在学生时代,没有不讨厌他的。但许多年后,那些出人头地,回来看望他的学生又是最多的。这很矛盾,一如他阴晴不定的性格。 禾南默不吭声地退出了办公室,再拐回教室后,被刺激出来的斗志丝毫不输,得知期末成绩当晚。 她像纯白的山茶花,外表温和干净,骨子力其实很倔。 雕谢时从来不是一瓣一瓣的飘零,而是整朵的决绝,带着壮烈的态度。旁人越往她身上套偏见狭隘,她便越要破开一切枷锁,活出自由。 一整个下午,除开上厕所,禾南只离开过两次座位,每次都是同科任老师询问题目。 而她身后那株睡饱的草,是压根找不着说话的时机。 仿佛昨晚那场心照不宣的告白是场错觉,直到第二节晚自习,俩人通话条数还捍卫在零上,宋奕成精神头饱满得,是恨不得能抽上午的自己两巴掌。 第二节晚自习,老沈踩着上课铃声,悠悠然地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胳肢窝里夹着两本练习册,一只手照例端着保温杯,另只手却少见地捏了个u盘。 他将保温杯和练习册一起搁在讲台上,没有如平日那样直接开始讲课,沈声道: “先通知一件事情,你们这届的百日誓师和成人礼一起办,定在二月二十七号。成人礼按照惯例,男生要西服加皮鞋,女生是礼服配高跟鞋。” 老沈说:“虽然高考在即,但必要的仪式感还是很重要的,搞好了能大大提振士气。所以下下周六我们班放假,你们都给我好好挑衣服,都是帅小夥丶靓姑娘的,那天都给我整洋盘起来。” 他又扬了扬手里的u盘:“这个是年级办找已经毕业的学生录得,里头三分之二都是从我的班出去的,本来是百日誓师的时候才播,但一模在即,现在也是看的好时候。” 他弯腰在主机接口插上u盘,一边点开视频,一边让教室两边的学生把遮光帘拉上。 教室黑漆漆一片,二十多双年轻的眼睛兴奋地盯着白板。 视频的开头是同安的校训,黑底白字的八个字——“自命不凡,追求卓越。”接着,校训逐渐隐去,《骄傲的少年》的前奏响起。 黑暗的画面中率先出现一只瘦长的手,那人退远后,镜头对准两个人,一男一女。 他们的背后是极具特色的古建筑b大校门,肃穆高大的漆红色大门敞着,来往进出的学子脚步匆匆 。 女生是三年前那届同安一中的理科状元,镜头下,她笑盈盈地说: “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我想上c大,做梦都想。现在,我正站在b大,就读於它最好的微光学院。” 她朝镜头伸出手:“我毕业於同安一中,我在b大等你!” 那男生看了眼女生,自嘲地说: “我高中的时候,几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但最后一次高考的时候,输给了身旁你们这位学姐。确实有遗憾吧,没有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所以,希望你们的高考不留遗憾。” 他朝镜头伸出手:“我毕业於同安一中,我在b大等你!” 场景一转,c大的校门前有人说:“我从小地方来,就读c大律法系。我立志成为一名心怀良心的大律师,为那些微弱的声音发声,坚持真理,捍卫正义。” 那人伸手:“我毕业於同安一中,我在c大等你!” e大的校门前:“我现在站在祖国最南端的土地上,最好的大学。欢迎学弟学妹来e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向镜头伸手:“我毕业於同安一中,我在e大等你!” …… 随着歌曲进入高潮,那些叙述的故事越来越短,镜头切换的越来越快。 “子承父业,保家卫国,我在国防大学等你!” “我在c大医学院等你!” “我在d大等你!” “……” 歌词激昂地唱着:“燃烧吧,骄傲的热血,胜利的歌我要再唱一遍。” 底下十七八岁的少年们逐渐被感染,面色动容。谁没有梦想?谁没有理想的大学?谁不想赢?少年最不缺热血,高中时代的最后一百天,放手一搏又有何妨? 就连禾南的眼中都闪着泪花。这个视频里并没有出现a大,但她突然想争口气。一年后的今天,视频的续集,会出现她站在a大的倩影。 在那所祖国的最高学府,为同安的芊芊学子送上祝福。 身后出现一道很轻的抽泣声,不用转头,就知道宋奕成那个哭包又哭了。 视频的最后,一段歌词一边被唱着,一边被敲打在屏幕前。 “世界之大,总想要去飞,就算满身伤痕也不曾后悔。” “无人喝彩,依然在期待,雨后的彩虹它是那样的精彩。” 文字背后,漆黑的镜头逐渐被一格格大学前伸手的画面取代。每一个画面被缩得很小,几十上百格画面满满地铺就整个屏幕,相当震撼。 镜头里同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对着镜头外跋山涉水,即将完成,成人前最后一道试炼的少年伸出手,说: “我们毕业於同安一中,我在xx大学等你!” 既是邀请,也是传承。 底下各处隐隐的啜泣声中,肖尔心肝挠似的,憋了句脏话“草!”。 “啪挞”一声,教室灯光大亮。老沈不知何时退到了门边,按下开关。 他正往讲台走,一边关掉电脑,一边说:“只说一句话。以前那些睡着的同学,现在该醒了。” 白板上的屏幕彻底暗下来,老沈手抓起一本练习册:“今晚我把寒假作业里,一些有意思的题,给你们点一下。现在开始上课。” 他话音刚落,头顶的灯似是闪了一下,霎那间齐齐熄灭,重归於黑暗。 熄灯的那一刻,整栋教学楼倏然爆发一通翻江倒海的尖叫声。 似乎有学生轰隆隆跑到长廊里,趴着栏杆对月嚎叫着:“兄弟们,停电了!”声音隆隆地回荡在各个楼层,就像在死水一般的高三生活,投下一个炸弹。 半分钟后,教导主任反应迅速的出现在天坛旁,举着那破音破响的喇叭维持秩序: “各班在这一节晚自习上课的科任老师,请自行组织学生开展活动,维持校园秩序,保障学生安全。停电的原因校方正在积极排查,若直到第三节晚自习上课前依旧处於停电状态,学校将提前放学。” 窗外对面的学区房在夜色中,灯火闪烁。再远处的高架车流,办公大厦,也如昨日般忙碌着,将彻夜不熄。 在这片区域比邻拔节的幢幢高楼下,低矮漆黑的校园,就像一片会让光陷落的沼泽。 肖尔仗着眼前四黑,胆大包天地接了句:“用我上铺单身整个高中加大学,换一个修不好放假!” 几桌之外被下铺背刺的男生笑骂说:“靠,肖尔你踏马好歹毒!肖尔寡一辈子,换停电放假!” 众人起哄着,齐整整地拍着 课桌:“放假!放假!放假!……” 杂乱热闹的笑闹声中,宋奕成突然轻扯了一下,禾南脖颈后绑不上的碎发。动作极轻,生怕她疼,又怕她觉察不到,就一下。他压低了声音问:“怕黑吗?” 但就那么一下,禾南却头皮发麻。 在光明正大的教室里,讲台上老沈严厉的视线也许正投注在这个角落,他借着一室昏暗,偷偷摸摸地搞些亲密的小动作。 禾南眼神既不敢看向讲台,也不敢向后桌瞟,她只盯着轮廓隐约的桌沿:“不怕。” 这是他们俩之间,今日的第一句话。 他同她,每一次。 主动的一方,永远都是热烈到藏不住喜欢的宋奕成。 禾南只管站在那儿,站在他的青春里。 只怪她是他亲封的公主,所以意气风发的少年,才会回回,不战而败。 宋奕成闷头笑了下,他清亮的眸子蒙上一层狡黠,他冷不丁地回:“可是,我怕。” 禾南:“……” 停电(二) 停电(二) 讲台上,老沈放下练习册,纳闷道:“害,硬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老人家我在学校教了二十年的书,从来没碰上过晚自习停电,哪晓得今晚上就撞鬼了啦。” 学生哈哈大笑。 “班长。”老沈目光在漆黑模糊的教室里巡视一圈,又喊了另外一个名字:“宋奕成,你们俩去食堂的超市看看,还有蜡烛卖的没?” 俩人齐声应下来:“好。” ** 好像每个人的学生时代,都会有晚自习停电这个情节。 停电的校园让高中生们卸下了分数的压力,每一间格子窗都传出阵阵欢声笑语。那声嘈嘈切切,成为青春里想抓住的某个瞬间。 禾南和宋奕成并排走在路上。 天边孤月高悬,遍地的月光亮得乖张。那光透过梧桐树荫的间隙洒下来,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地上的树影光影浮动。 宋奕成盯着一路延伸的斑驳银光,忽然觉得停电的校园夜晚,与以往截然不同,连月亮都更躁动,亮上几分。 某株帅草借风生势,他将手腕处的校服往上推了推,蠢蠢欲动地伸出手。 走动间,那只修长的手“不小心”地磕上了禾南的手背,宋奕成视线还假眉三道地盯着前方的路况,嘴角却已经快压不住,马上就要起飞了。 正当那株草想半自然丶半扭捏的更进一步,下一秒,他嘴角坠机了。 禾南转过头瞥了他一眼,眼神直白且锋利:“挤到你了吗?不好意思,我走路身旁有人的话,就会不自觉偏过去。” 说完,禾南与他拉开距离,往右边移了半个身位。 宋奕成:“……” 原本俩人的距离其实挺正常,但被这么一岔,硬生生有了大概三十厘米的空隙。这宛若天堑般的三十厘米,将可怕地使一切自然沦落为不自然。 宋奕成抿紧了唇,俩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默然半晌,他突然擡起食指,冷不丁地开口:“看,飞机!” 他飞快地伸出另只手,直白热烈地想去捞身旁的月亮。哪知,那三十厘米确实有点长,他微小福度的动作落了空。 宋奕成当场就瓷了一秒,脑子里好像有座火山,猝然喷发出高温滚烫的岩浆,不仅烧得他耳梢通红,还无差别地将面子里子都烧了个干净。 想牵手,却够不到。 有多丢人呢?反正是要多丢人就有多丢人。宋大校草当场把这辈子的出丑事想了个遍,楞是找不到比此刻还尴尬的时刻。 但当面子里子全丢完后,宋大校草又催生出一股破釜沈舟的觉悟。男人嘛,有的时候就是要主动一点,强硬一点。 他再度伸出了手。 那动作,带着横冲直撞的少年气。坦诚,大方,爱意毫不遮掩。 却不料,一楼某个班级有人闲得无聊,趴在阳台望月解愁,意外地旁观了一场纯爱战士的表演秀。 那人比宋奕成还急,手还没拉上,就扯着嗓子吼:“就牵个手?是男人就踏马的给我抱,给我亲!” 说话的内容实在太过劲爆,那个班级的闹声在一瞬间消失殆尽,然后轰隆隆一群人头在阳台抢起vip座位。 宋奕成:“……” 他当场想用水泥把那位吃瓜人的嘴,死死焊上! 禾南直白锋利的眼神垂下来,看了眼宋奕成焊在半空中的手。 一时之间,俩人无话。 怎么说呢?古人都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干哪档子事都需要适宜的氛围啊。 宋奕成扭捏中带着点自然,悻悻地收回了那只“一事无成”的废手。 俩人又并排着走了一段路,已经越过教学楼所能看见的区域,拐进了笔直通往校门的大道上,再走一百米,超市就在路的右边。 学生和老师都集中在教学楼附近,这条大道上没什人,很静,除了同样闲下来的食堂人员。 食堂面积宽阔,往里的空间几乎透不进什么月光,他们一个个都坐在食堂门前的台阶上。有的点上一两杆烟,闲唠着,声音很碎。 同安校园内是有流浪猫的,偷渡进来后被学生天天投喂,喂得那叫一个油光水亮,任保安怎么赶也赶不走。 那几只猫也机灵,有时候见势不对,就假装败退,过几日又逍遥在校园的各处角落,与严肃的大人打起游击战。 偶尔一两声猫叫,更显寂静。 宋奕成盯着视线中的某处虚空说:“每个人都不是生来就会谈恋爱的,想考个大学都得苦 读十年寒窗呢。要是我有什么动作,让你堂皇,你就告诉我。” 他清咳了声,有些正式地盯着禾南:“如果获得你的允许,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啊?”他的话有点绕,禾南楞了一秒,垂眸看向他摊在她面前的手掌:“嗯。” 她怎么不懂?或许第一次的时候,是迟钝地没察觉出来,但第二次,某人的小心思简直不要太明显。 还扯什么飞机,连机翼划过空气的声音都没有,但她愿意配合。 愿意配合眼前这个,笨拙的无可救药,笑起来眼睛却发亮的少年。 “哦。”宋奕成拖长尾音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他摊在她面前的手竖起来,不按套路出牌地挥挥手:“嗨!”,随后,便没下文了。 禾南:“……” 停电的校园确实处处透露着不一样,不仅少年抽疯了,小卖部那位懒得出奇,永远只缩在收银台后面的老板,竟在门口就招呼起客人来:“诶,两位小同学,要买点什么啊?” 禾南冷淡地将眸光收回来,看向老板,说:“有蜡烛吗?” 经营小卖部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今天坐班的是男老板。那男老板楞是把在学校开超市的清闲事干出了996的感觉,头顶正中央秃了一片。 他拍了下光溜溜的光头,说:“哎呦喂,中午停过电,蜡烛在下午的时候就被班主任们包圆了。” 宋奕成从禾南身后冒出头,问:“那老板,有哇哈哈卖吗?” 那老板和善地笑了一声,回:“自然是有的。” 宋奕成手肘搭在禾南肩膀上,伸出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给我来五板!” 他的手很好看,修长干净,指骨节也不粗,手指甲被修剪出圆滑的弧度。 那只手大剌剌地摊在她眼前,还顽劣地晃了晃,拇指指腹顺着中指划拉了一遍,其馀手指随之蜷曲,动了下。似是在勾引她,与他十指相扣。 禾南咽了咽口水,克制地移开眼。 回程路上,禾南上着楼梯,有些无奈地说:“这出去一趟没完成任务,老沈呆会儿又得批人喽。” 宋奕成抱着五板哇哈哈说:“没事,我等会儿去认识的班级乞讨一圈,总能凑出几根,点亮十九班的一片天。” 禾南被他逗笑:“算了吧,别麻烦了,没买到就没买到呗。你这么绕一大圈子,说不定还没凑到,电就来了。” 宋奕成老神在在地啧了声:“班长,在老沈手底下干这么久,他的虎须有几根还没摸清楚啊?老沈既然交代咱们买蜡烛,那这蜡烛,不管是买,还是众筹,都得有蜡烛送到他跟前。倘若咱们俩两手空空,不定那老人家得气成什么样呢?” 禾南认真地瞥了眼懒懒散散的宋奕成,发现他好似天生就很懂人,轻易的就讨了人喜欢,是人群中最闪闪发光的那个。 她收回视线,想起下午时何育人放在办公室角落的蜡烛:“老沈办公室就有,不过是何老师的,我们去跟他借吧。” 宋奕成立刻点点头:“好的,借!” ** 俩人一进教室,就属肖尔最眼尖,率先嚎了一嗓子:“哇,还有哇哈哈啊!” 班上一群十八岁上下的高中生们,仿佛被摁下了童年记忆的开关,穿越成长的时光隧道,奇怪地开始乐了起来。 被二十多双眼巴巴的眼睛盯着,仿佛早就预料到这大型幼稚园的情形,宋奕成还横上了,放言说哪个表现乖哪个先得。 这差点激起民愤,但却在某个瞬间烟消云散,一众人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竞争。尤其男生反应最激烈。 肖尔扬着高高的手说:“宋草,我最乖。” 宋奕成:“……” 他嘴角隐隐抽搐,被恶寒到了。他撕开了一板的塑料包装,偏头看了眼跟着他身后进教室的小尾巴,带点痞气的说:“班长最乖。” 他说着往禾南课桌上放了一瓶哇哈哈,又顺路往自己桌面放了一瓶:“我也乖。” “……” 老沈看着教室里热闹的气氛,没多说什么,挥挥手走了:“你们自己玩儿吧,有事到办公室找我。” 老沈一不在,那气氛就像是往燃得正旺的篝火堆里,再浇上一桶热油,彻底活了。 宋奕成跟禾南还忙着分蜡烛和哇哈哈,班上的学生就掏出自己带的小零食,相互招呼着吃喝起来。 两个老沈留下的打火机在课桌间流窜,所过之处,一簇簇火苗悄然燃亮,撑起一小片昏黄。 不知何时,也不知谁起的 头,但总有那么一首歌,明明连歌名都不知道,却能跟着唱出歌词。 班上学生拉着手,烛光荧荧地照在少年们飞扬的脸上,没有谁的声音特别突出,都很轻,不想惊扰了停电的校园夜晚。 “我只想要拉住流年,好好的说声再见,遗憾感谢都回不去昨天。” “我只想铭记这瞬间,我们一起走过的光年。” 禾南分完蜡烛回到座位。她的座位偏左后,刚好可以定格下整个教室。 融融的烛光下,同学们笑着的脸,在忽闪的火苗中光影交错。 在这个停电的校园内,每一间教室都在欢闹,上演着不同的故事。课桌间坐着风华正茂的少年,他们个个独一无二。 那些或远或近的声音嘈嘈切切,尽数又被眼前烛火下的歌声覆盖。 “班长。”身后的人唤道,禾南转过身去,宋奕成擡了擡下巴,低声说:“摊开手。” “嗯?”禾南闻言将手背放在了他的课桌上,以为他有什么东西要给她。 宋奕成垂下头,用食指头在她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道:“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去部分眉眼。 他的那根蜡烛被杵在课桌的左上角,徐徐地燃烧着。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优越的下颌骨线条,背光的那半张侧脸轮廓模糊许多。 干燥温热的指腹滑过掌心,有些瘙痒,像有根轻柔的羽毛,浅浅地拂过心脏。 禾南轻轻地“嗯”了一声。 宋奕成轻笑了一声,他滞留在那儿的手指穿过禾南的指缝,反手将她抵在桌面的手背带起来,接着,十指相扣。 明亮的烛火映在他漆黑的眸内,他看向昏黄教室内杂乱坐着的同学们,他们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才不懂遮掩。 赢时就要放声大笑,输时亦可流下两行清泪。若为朋友那便要挺到最后,若许一诺那便重千斤。若遇不公那便去争,能争一寸,绝不会退让半尺。若陷穷途那便攒劲,一路势如破竹。 宋奕成的体温明明比她高,但他却说:“我觉得,我抓住了温暖。” 第一 第一 教室人多眼杂,刚沾了腥的猫都不可能把咬一口的小鱼干再送出去,宋奕成自然舍不得放。 他一本一本从桌肚里抽出课本或练习册,在课桌上砌了座两拳头高的小山,将十指相扣的两只手掩在众人的视线盲区。做完,他还带着俩人的手晃了晃。 禾南浅笑一下,没抽手,随他去。 不插电演唱会换了七八首歌,基本唱着唱着就不记得歌词。有显眼包胡乱编了几句,接得七拼八凑,牛头不对马嘴,众人哈哈大笑。 嗓子嚎累了,又整了新花活,击鼓传花。 游戏规则是肖尔闭着眼睛徒手拍桌面,当鼓声停下,由沈嘉嘉倾情赞助午睡趴的小狗娃娃在谁手里,谁就要进行真心话大冒险。 第一轮的时候,肖尔天真单纯的闭上眼睛,“砰砰砰”砸得手都红了。他听见全班止不住的笑声,觉得小狗传到了有意思的人手上,当即金盆洗手。 他一边睁开眼睛,一边不怀好意地说:“让我看看是哪个倒霉蛋?全班都看着,可不兴耍赖……的?!” 奶白色的娃娃赫然出现在眼皮子底下,他傻眼:“靠,宋草是不是你,夥着全班出了个这个精妙绝伦的损招?这游戏,手都拍肿了,还逮着我霍霍!” “嗯?”突然被点名,宋奕成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声音听上去心情不错,但他正忙着谈恋爱呢,再多的话就没了。 肖尔与班上人分庭抗礼,最终艰难定下击鼓人不传花的君子协定。 游戏继续,班上接着发生一连串鸡飞狗跳。 “丁佳星,你和李锐是不是谈过?” 丁大美女淡定地撩了下头发,只吐出两个字:“分了。” “啊啊啊啊啊!”全班吃到大瓜嗷嗷叫,李锐楞生生躲到课桌下,都被这群人重新拉出来了。 “李锐,你现在就去要隔壁班花□□。” “我靠,你看什么丁佳星啊李锐,你俩现在绝对还有事!” 众人合夥不断将玩偶抛给李锐,而李锐负隅顽抗地一律选大冒险,偏偏大冒险挖的坑也一个比一个深。他不堪重负,朝众人使了个眼色,那不是还有宋草待挖吗? 下一轮,拍桌声停止的瞬间,那只奶白色小狗从天而降,趴到了宋奕成的桌上。小狗那双用珠子缝上去的眼睛,黑溜溜地盯着禾南。 宋奕成把头顶上的小狗抓下来,另只手依旧偷偷摸摸牵着禾南,他擡了擡眼皮,随意地说:“真心话吧,你们想问我什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实关於宋大校草的八卦还挺多的,谁让他对女生的微信来者不拒。 沈嘉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问:“学校里那么多女生喜欢过你,那宋草你自己心里有暗恋的人吗?” 班上一片起哄声。 沈嘉嘉说完,宋奕成倒没什么反应,反倒禾南被他牵着的那支手,手指动了一下。 宋奕成觉察到她的动作,他的拇指指腹在她手背上蹭了一下,反问的语气:“为什么说是暗恋呢?”他耸耸肩:“我明恋。” 沈嘉嘉瞬间瞪大了眼睛:“这意思是,对方知道你喜欢她?” 宋奕成顽劣地又蹭了蹭禾南的手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在场的吃瓜人表示又吃到瓜了,嗷嗷嚎。 有人在黑暗中怂恿地举起爪子:“下把还传宋草,咱就问他喜欢的人是咱们学校的不?在哪个班?” 这个提议直接被否决:“还绕啥啊,就直接问宋草喜欢的是谁,一步到位!” 这个提案得到广泛赞同。宋奕成懒懒地刮了下耳廓,笑着说:“你们密谋给我套麻袋能小声一点嘛,生怕我听不见是不是?” 肖尔的猪蹄再次上桌,砰砰砰地敲锣打鼓,小狗娃娃抛到哪儿,连带着周围好几桌的学生都手忙脚乱。 最终,在一众腼腆的学霸们齐心协力下,失散的小狗与它的家人团聚。 肖尔笑得贱兮兮:“宋草,咱十九班人不骗十九班人,你敢不敢说,你喜欢的人是谁?” 宋奕成扼住小狗脖颈的手冷白瘦长,被别人这么闹,他也不生气,嘴角一直噙着笑。 这气定神闲的姿态,禾南频频看了他好几眼,又怕被班上的火眼金睛看出端倪,每次就只敢飞快地用馀光扫一眼,又收回去。 四周都是少年人没有恶意的八卦声,他的下颌骨稍微动了下,就紧张得禾南直咬下唇。 “是……”他拖着尾调,察觉到对面相扣的掌心微微发汗,他眸光闪了下。 “是真男人,就不要绕弯弯!” “快说,快说,别玩不起啊!” 正闹着,突然,“l”教学楼的另一侧爆发一道悲怆壮烈的哀嚎声。从狭窄的走廊上望去,只见对面的一格格教室依次被点亮,速度极快。 冷白的灯光从门口倾泻出来,哀鸿遍野,整栋教学楼上演着恶狼嚎叫的场面。 “靠靠靠,踏马再坚持十二分钟就能放学了。” “有没有兄弟冒死现在去拉电闸的?阵亡一人,造福全校。” “负责学校的电工是谁啊,我要去投诉他,呜呜呜呜呜。” 教室的灯瞬间亮起,冷白的光充盈着每一处角落,课桌上影影绰绰的烛火显得微不足道。 耳朵里全都是骂骂咧咧的声音,陡然明亮的光反而让眼前一黑,宋奕成感觉握住的手被对方急匆匆地挣脱开。 体肤相触的温度消散,他倏然空了的手顺势收拢了。 下课的铃声响起,众人却并没有散,肖尔撺掇着宋奕成说:“宋草,快说快说,你说了,游戏就到这,咱就散了。” 明亮的灯光下,二十多双眼睛齐齐盯着他,连禾南也扭过头看向她。 宋奕成揉了揉眼睛,将课桌上的手收回来,大剌剌地靠上椅背:“我啊,我喜欢咱们班上的每一个人。” 众人楞了一秒后,群情激奋地抗议着:“切,犯规犯规!这答案没诚意。” 他们共同声讨着宋奕成,一副撬不开他的嘴誓不罢休的架势。 “哪没诚意了,赤子之心,日月可鉴!”他老神在在地忽悠着: “假如能重回过去,我还是会选择再走一遍地狱难度的高考路。但我喜欢的从来都不是地狱一般的高三生活,而是咱们班上的这群人。” 他笑着,眉目飞扬:“所以啊,希望咱们班成为同安校史上最牛逼的班级!有想去的大学,就能麻溜考上,暂时没想去的大学,名校也随便挑,不落榜一人!” “咱班一定要成为校史上均分最高,最低分最高,最高分也最高的班级!咱班高考,我等着有人能杀进a大去!” 他说到a大的时候,环视一周的视线定格在禾南身上。 这番中二的狂言,将少年郎们刺激得热血沸腾,一个二个颧骨升上两团酡红。 宋奕成嘴角咧得更开了,五官都在乱飞,直露出牙龈,却让他的笑容更舒展生动。 他豪气冲天地举起课桌上的哇哈哈,招呼着班上的学生:“来来来,把手里的娃哈哈喝干净,收拾收拾,继续——学!” 停电的校园重归光明,漆黑的教学楼一格格窗户再次灯火通明。 冷白色的灯光从每间教室的窗玻璃透出来,将窗边那棵四层楼高的梧桐树照得枝干清晰。 它高挺笔直的枝干,在往后的岁月里,依旧会不断生长着,向上,再向上。 梧桐树叶在风中轻轻晃动着,教学楼横排数列纵横交错的几十个格子窗灯光明亮。 其中某一个大亮的格子窗,里头的人正当年少:“干倒一排哇哈哈,敬我们的前程万里开花!” ** 明明才正式开学没两天,高一高二的教学楼课间时人声嘈杂,高三的教学楼却一天比一天安静。 特别是第二层,下课时路过走廊的身影都没几道,还消失得又快又急。 不仅声音安静了,教室也开始变得空旷,每个班都有几张空出来的课桌。火箭班还好,这种情况在重点班和平行班很普及。 随着高考的临近,有出去美术集训的,有请了长假去外边辅导机构全日制针对性补课的,有出国留学的,有直接单招的,还有完全没指望只等着领毕业证,直接不来学校的。 众生百像。 十九班已经基本不上课了,老师也不再怎么管学生,每天布置的作业极少,课堂上评讲个二十分钟就完了,剩下的时间留给学生自己。 禾南很喜欢这种教学模式,她的数学最薄弱,成绩次次大考几乎都要被这门学科拉下一个档次。 所以她覆习的一半时间都倾斜给了数学,每天刷一套新试卷,整理当天错题,再重做之前的错题。当错题被重做过三次,且每次都正确后,那道错题就会划掉。 随着大量错题的录入,她的错题本变得很厚,活页纸加了一次又一次。 一模的成绩出来时,禾南杀红了眼,荣登第一! 那一天,全校沸腾! 她的排名就像开了挂,不仅是第一次拿到第一名,还将第二名 拉了近十分!这分数漂亮到,可以稳稳考进b大。 要知道,同安校史往前数几年,也不是每一年高考都有学生可以考入b大的,去年和前年都没有,第一名也只进了c大。 学神崛起得太快,不止学生们议论纷纷,连走在路上,禾南也会遇见被不认识的老师点名:“哦,你就是这届高三那个第一名禾南啊。” 因此,原定百日誓师学生代表发言之一的李锐被撤下,紧急换上了禾南。 发言稿 发言稿 凌晨一点,夜深人静。窗外一辆私家车开着大灯,在路面上缓缓驶过。灯光透过阳台的窗玻璃,投落在一方书桌上。桌上只一盏昏黄的台灯,那光影平移片刻,消失不见。 一室静谧,只有圆珠笔滚过纸面的沙沙声。 禾南捏着水笔,在作文纸上写明天誓师大会的发言稿。 “尊敬的各位老师丶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在学习中,我们需要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我们还需注意劳逸结合,只有保持身心健康,才能够更好地投入学习。……”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奋斗一百天,让青春无悔!奋斗一百天,让高考必胜!今日我以母校为荣,明日母校以我为荣!” 写完最后一个字后,禾南活动了一下酸软的手腕,又从头到尾把稿子顺了遍。她拿起桌角上的手机,将稿子拍照,分别发给了老沈和教导主任。 夜已深,那辆车驶过后,窗外再无任何声响,只偶尔从极远处传来一声狗吠,更显寂静。 房间门敞着,传来兰芝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然后她似乎起身去找了杯水,片刻悉悉索索后,又睡下了。 手机屏幕的白光映在禾南的脸上,她握着手机盯着漆黑的窗外发神,屏幕自动熄灭下去。她楞神了良久,连眼眶都有些发涩,重新摁亮屏幕,拨通了禾兴民的电话。 电话唔嘟了三声,就被禾兴民接起。起先那头十分吵闹,音乐声震天响,许多人扯着嗓子在说话。 禾兴民对着正谈着生意的周老板一杯酒干到底,笑着说:“喝不动了,去厕所醒醒再来。”他捂着手机听筒,退了出去。 禾兴民手掌把听筒捂得死,怕吵到禾南,动作又小心翼翼,怕不小心挂了闺女的电话。 他走到包厢通道的尽头,清了清嗓子,说:“闺女啊,这么晚怎么还不休息,给你老爸打电话啊?” 他声音顿了下,有些急切地再开口:“是不是遇上什么急事了?不怕不怕,爸在呢,你跟爸说,爸都能解决。” 禾南鼻头忽然一酸,她视线盯着窗外虚空处的某点。 整座城市被黑暗笼罩,只弥散着浅薄的月光,幢幢高楼的灯火在夜色中挣扎,明灭不定。 这处静谧的小院,在偌大的城市微不足道,但无论刮风下雨,无论漫无边际的黑夜有多漫长,她都不用怕。 禾南声音软软地说:“没有出事,爸爸你不要着急。” “嗯。”禾兴民提着的心放下去,刚刚那杯酒喝得太急,情绪又起伏片刻,此刻醉意麻痹上神经末梢,他顺着墙角蹲了下去。 禾南握着手机说:“这次一模,我考了六百八十四分,拿到了年级的第一名。”她顿了下,怕禾兴民对分数没有概念,补充道:“这个分数可以考b大。” 听筒内禾兴民爽朗地笑了一声:“好!好!好!我闺女好生厉害,比你老子当年厉害多了。所以闺女你高考想考b大?那过年时,我跟你提的出国留学,不去了?” 禾南沈默片刻,她的嘴唇虚张着,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她真正想冲的是a大。 这一次偶然的高分,在所有人看来,她能考上b大就是个奇迹了。或许真正到了高考,她还不一定有这个发挥,保不住b大。至於a大?就纯粹是异想天开,想都不要想的事情。 她摇摇头:“可能会去的,看高考吧。如果我没有去到理想的大学,那就准备出国留学。” 到她这个成绩,如果录不到国内前三的大学,出国留学就更有性价比。但b大c大都建落在南方,离同安太近,她只想去远在万里之外的津北,去到那所全国最顶尖的学府深造。 禾兴民背抵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他随手拉开窗户,夜风徐徐灌了进来,吹得脑子清醒许多:“我家闺女,真的是长大了,有自己的打算了。” 他看着夜幕上那轮皎洁的弯月,感概地说:“闺女,今晚上山南的月亮可真亮。” 电话那头,禾南走到阳台,擡头看了眼天幕:“嗯,同安的也亮。” ** 第二天一早,禾南还没到校,手机上就收到了老沈和教导主任的回覆。 【教导主任:好!好!虽然是紧急赶出来的稿子,但内容详实,稳扎稳打。不用进行二次修改了,今天在旗台上就照着稿子念。】 许是出於不放心,三分钟后对面又叮嘱道。 【教导主任:你们年轻人啊,千万不要只想着出风头。今天到场的不仅只有学生,还有老师,家长,媒体。你发言 是什么样,同安的形象就是什么样,千万要沈稳。】 相较於教导主任的淳淳善诱,老沈的点评就犀利许多,只有短短一句话。 【老沈:年轻人,没有锐气!】 百日誓师暨成人典礼九点半开始,高三生一上午的课全部放掉。 这会儿八点十五,二月底的同安一下从冬季跳转到夏季,艳阳高照,连风里都夹杂着一分燥热。 整栋教学楼跟下了油锅似的,走廊上蓝白身影交织成片,笑闹声响彻长廊首尾。 禾南贴着扶手,避开从三楼下来,正在楼梯上嘻嘻哈哈走着的一群男生。还有三四级台阶就是二楼走廊,擡眼一瞧已经能透过敞开的后门,大致看清班上人已经差不多来全了。 她最后瞄了一眼老沈的评价,拇指长按关机键,将手机放在书包最内侧的夹层。 没有锐气。 要怎么样才算有锐气呢? 禾南提了下书包带,走到教室后门时,馀光看见人来人往的走廊上,老沈正揽着宋奕成的肩膀,他们站在栏杆旁正说着什么。 教学楼的人声简直沸反盈天,楼上楼下的地板都在轰隆隆地震动着。隐约间,禾南只捕捉到“稿子”“写得好”“很有锐气”的字眼。 她远远地觑了宋奕成一眼,他的稿子会写成什么样呢? 宋奕成眸光随意地往周围一瞥,恰巧对上禾南投来的视线,他微愕一秒。 不消片刻,他从长廊径直走回座位上。他一身剪裁合适的黑色西装,目不斜视地穿过讲台,他身量高,得稍稍俯身才不至於磕到白板的投影仪。 或许是出於热的缘故,西装外套被他松松地搭在肩上,袖口褪到手肘,因为他的走动,白衬衫勾勒出他胸膛和肩背的线条。 他没什么表情地穿过一张张课桌,瞥见坐在窗边的禾南时,那双清亮的眸子倏忽一弯,含着轻浅的光。 沈嘉嘉从储物柜取出一个服装袋,转身看见宋奕成,哇了一声:“宋草,你这也太帅了!又雅又痞的,好像要去抢婚一样。” 宋奕成似笑非笑地看了禾南一眼,他居高林下地站在禾南桌旁,顺手将稿子放自己桌面,手指着肖尔的座位:“肖尔去哪儿了?我坐一下他的位置啊。” “宋草你要坐就坐,他的座位你问我干嘛?”沈嘉嘉抻长脖子,干巴巴地说,她摆摆手:“我要去厕所换礼服了,拜拜。”说完,人就一溜烟跑了。 禾南勾头看着后门处沈嘉嘉慌慌张张的背影,她擡了擡下巴:“你怎么看出来他俩有情况的?我完全没感觉。” 宋奕成懒懒地在禾南的前桌坐下,他老神在在地说:“因为我有一双会发现的眼睛。” “切,臭屁。”禾南笑了一声。 宋奕成懒懒地耸了下肩,他右手支着头,眼皮自然地垂搭下些许,眸光尽数落在禾南白净的脸上,没再说话。 半晌后,少年的手腕开始酸涩,他懒散地换了只手,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禾南,一动不动。 禾南被他直白的眼神看得脸颊发烫,她抿了抿唇,问:“干嘛一直看着我?” 宋奕成左手托着下巴,他食指在眼尾敲打着:“当然是因为我有一双会发现的眼睛啊。” 禾南失笑说:“那你发现了什么?” 宋奕成馀光扫了眼嘈杂的教室,没有人注意到他俩所在的这个小角落,他猛地凑近半分。他的眼睛清澈,一眼望到底,是她的倒影。 耳旁是满教室乱糟糟的声响,禾南呼吸一滞,只听见宋奕成薄唇轻启:“班长今天好好看,移不开眼了。”说完,他半垂着眸,眸光落在禾南鼻尖以下的位置。 “这在教室呢。”禾南侧过头,不去看他的目光。 对面的人闷笑了一声:“嗯?” 禾南小声地说:“同学都在呐,老师也可能随时进来……” 说到一半,她停了,对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闷笑声。 宋奕成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反倒她这一欲盖弥彰的解释,让那道或许清白的目光盖棺定论为私相授授。相当於她拍着胸脯向对方信誓旦旦地承认“对,我想歪了!” “因为化妆了,所以才好看。”禾南从座位上起身,拎起桌角旁的礼服袋子,羞得不敢去看宋奕成脸上的表情,慌张地往后门走去:“我也要去厕所换衣服。” 她背后,宋奕成坐回自己的座位。他手指拈起稿纸,视线看着稿中出现禾南名字的某个段落,扯了下嘴角。 他说:“幸好没注意到稿子,看来,惊喜保住喽。” 百日誓师 百日誓师 “高三百日誓师大会暨成人礼即将开始,请各班有序带到指定地点。” 话音落毕,校园广播里开始滚动一首首或耳熟或陌生的歌曲,震荡人心的曲调像是电影背景音,祝送十七八岁的少年们於今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从教学楼行到操场的一路上,粗壮的梧桐树枝桠被系上红底白字的横幅。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考不上本科吧。” “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 “人生不止一场考试,但这一次,你,只管锋芒毕露。” “同安中学预祝全体高三学子金榜题名,鹏程万里。” 二月下旬的天气并不风平浪静,凉风从梧桐树丛间窜出,鼓动着三步一设的横幅猎猎作响。 横幅上是用马克笔签下的各种缭乱字迹,沈嘉嘉挽着禾南,眉头蹙起有些生气:“这些签名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签上的?我都没赶上,呜呜呜,好遗憾。不行,我待会儿典礼完一定要回来补一笔!” 禾南也诧异地看了眼:“我也不知道,完全没听到风声。” 宋奕成微弓着背,提着禾南宽大的礼服裙摆,闻言也懒懒地瞥扫一眼,应和道:“我也没听说。” 四人组里肖尔最潇洒,两手插兜,步伐闲散。 他窜到十九班的队伍边缘,盯着密密麻麻的横幅看了片刻,朝禾南他们摆摆手喊道:“不是,这是高一高二那些小家夥们给咱们这批人的祝福。” 沈嘉嘉立刻兴奋接道:“上面写了啥?肖尔你念一两句听听。” “嗨,在看的学长or学姐,拜托你再坚持一下,你走过了十年寒窗来到这里,你要相信,很棒的人与似锦的前程都在未来等你。” “你本来,就是个闪闪发光的人。” “同安的荣光由你们重铸,干就完事!” 李锐不知什么时候窜到肖尔旁边,他咬着手指吹了个嘹亮的口哨。肖尔猛地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在十九班的队伍里四处追杀逃窜的李锐。 一眼望去,某段不打眼的蓝白校服海里鸡飞狗跳,粗口频出。 沈嘉嘉在队伍前排喊了声正疯的肖尔,没回应,她愤愤地跺了下脚。 禾南和宋奕成相视一笑。 风从梧桐树间来,连绵不断地吹拂着,将一群少年人毫不掩饰的笑声送到极远极远处。 ** 旗台上,长空下,一面崭新的红旗迎风飘扬,像轮热烈的朝阳。 操场上的上千双眼睛盯着旗台上,远得只是个黑点的教导主任,话筒声回荡:“下面请高三年级上学期,上升名次最多的学生代表,高三十九班宋奕成同学发言。” 屏幕上先是少年瘦长的手指捏得稿纸褶皱的特写,镜头缓慢往上移,白衬衫,喉结,下巴颌,最后定格在那双极漂亮的眸上。 眸色黑亮,眼尾却锋利的径直向下。 现场猛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鼓掌声。 禾南站在旗台侧,附和地跟着鼓掌。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年后脑勺几缕不太听话,而高高翘起的呆毛。 但她此刻手心汗湿,注意力全在下一个就轮到自己的发言上。她重新顺了一遍发言稿,千篇一律的话术从嘴皮子碰出来,却根本没记住几句。 周遭的喧哗好像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变得朦胧而模糊。 就在此刻,旗台上字句坚定的少年说出“禾南”二字,声音经过话筒的扩音,砸入她的耳廓,再经过操场的回声,一遍又一遍的砸向她震颤的心脏。 禾南猛地擡起头。 “高三十九班的禾南同学,你们说她是爆了年级上好多菊花的黑马,是从差等生一路杀到火箭班第一的学神。她的名字,在你们看来,理所当然的会与高分,以及最顶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挂钩。” “首先替我们班长谢谢你们,把这些美好的词汇与她联系在一起。” “而我认识的班长呢,拽得很,不好搞。”宋奕成咬着下嘴皮,啧啧摇头感叹两声:“追她的男生一箩筐,她仗着有副好皮囊,粗鄙直白地说她的青春不喂狗,说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才是她的梦中情书,对方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她一句前途是自己的,旁人的建议是听不进去一点,她就固执地往前走,一直走,能走到多高就一定要走到多高。” “多偏执和疯狂的一个女孩子。她五六点起,一两点睡,连吃饭和上厕所的时间都要算。” “一天 就要用空一根的笔芯,已经堆过头的习题册与试卷,依靠着两样,她才换来一次更比一次漂亮的成绩单!同学们,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你尽管努力,上天自有嘉奖!今天不只是百日誓师,也是成人礼。高考不是终点,大学,研究生,博士,当你站在高处,你的名字也将成为烫金铭牌,旁人提及,与世间一切美好环环相扣。” 宋奕成手持话筒,从讲台侧一步站了出来。屏幕上的少年黑发朗眉,眼眸清亮,他看着底下跟他一样意气风发的同龄人。 他们都将迈入一生中最好的年岁。是身强体壮,精力丰沛,可以任意疯狂肆意挥霍的年岁;是完全自由,可以冬天啃冰棍火锅当早餐,可以开一夜车跨一座城只为看一眼大海的年岁;是始知世故,而不屑世故,为国家盛世清明不坠青云之志的年岁。 他们将随时代滚滚向前的脚步,成为国家未来的基石。 宋奕成右手搭上左肩,深深地俯下身鞠躬。 他的最后一句话,馀音在空旷的操场回荡。 “冠礼既成,大任始承。祝诸君此去——轻装策马青云路,人生丛此驭长风。” 少年的这一鞠躬,好似标志着少年时代的落幕。 别回头,世界辽阔,未来可期,你只管大胆向前。 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在这片持久而热烈的掌声中,禾南看见意气飞扬的少年离开讲台,缓缓向她走来。 时光好像被慢放,宋奕成鞋底踩过地板的声音,一下一下砸在她心里。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少年已不知何时行到她面前。 宋奕成那双漂亮的眸子,含着一分怜惜,他用温热的指腹擦去禾南眼角至脸颊的泪水,问:“怎么哭了?” 他拿腔拖调地装作思考三秒,忽地歪着头,笑着求饶:“怪我,怪我,把公主弄哭了。” 闻言禾南轻眨了下眼睫。原来,她哭了? 为什么呢?好像没什么原因。 就是原本以为的那些每个夜深人静时刻,每个厚积薄发时刻,每个失意不甘时刻,有那么一个人,一双眼睛看到了。 仅此而已。 “下面,请优秀学生代表,高三十九班禾南同学发言。” 宋奕成侧头瞥了眼讲台,他替禾南擦掉泪水,趁无人注意,单手轻轻拢住女孩,另只手轻捏了下她捏着稿子的手指,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加油。” 就短短一瞬,随即离开,陡然消散在空气中的体温仿若是楞神的错觉。 他手掌覆上禾南后背的肩胛骨,将她向讲台轻推了一下。 禾南下意识地顺着力道,一步一步走向讲台。回过神时,台下是乌泱泱一片的脑袋,自己已完全暴露在上千只眼睛下。 她低头瞥了眼稿子,发现一小半已被泪水浸湿,字迹模糊。 垂眸思考之际,她想起今早老沈的评价——“年轻人,没有锐气!” 禾南嘴角轻扯了一下,她将话筒搁在讲台上,拿起稿纸,稀里哗啦的撕纸声在寂静的操场响起,气氛默然片刻,就又被推上一阵小高潮。 刚刚的片刻功夫里,宋奕成完成发言,从旗台离开走到操场正中央的第一排。 此刻,禾南与人海中不偏不倚地,对上他那双沈静带着鼓励的眸子。 她说:“我叫禾南,就是上一位发言人宋奕成同学口中的禾南。” 没有修饰文字的格式语,也没有励志鸡汤的文字,她的语气很淡,讲了高二时一个平凡的午后时刻。 “都说学生时代晚自习偶然一瞥的晚霞最美,夏日闷热午后课堂上昏昏欲睡做的梦最香。” “不记得是具体某一天,数学考了我有史以来的最低分,七十八。所以,我在英语老师讲无聊而枯燥的语法时,睡着了。” 台下的学生一片哄笑。 “我做了一个很短的梦,梦里是出成绩的日子。我一边抱怨着文言文好难背啊,八百米长的好像没有尽头的扯淡的高中终於他妈结束了,一边查到成绩的时候,笑着的脸比哭还难看。” “很糟糕的是,我的数学又一次考了七十八分。更糟糕的是,全班都考上了,只有我一个人落榜!” 台下不知何时变得寂静无声。 “甘心吗?怎么可能!我不是一直都是差等生,我也曾考好过,但偏偏,为什么不是这一次啊!” “梦里面,我哭着昏天黑地,说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努力!别人坚持不了的,我这次一定行!” “梦醒了,我 泪流满面。我知道,那个平凡的闷热午后将成为我回忆高中时代的重要锚点之一。因为那一天,我发誓,我一定要杀出重围,金榜题名!” 禾南眼眶重新湿润了,她清了清有些哽咽的声线,继续说道: “所以,你们还记得是哪科考了你学生时代的最低分吗?那你们知道英语字典,pass up这个词,它给的例句是you shouldn’t pass up the possibility to go to the university.” “你看,未来的你在用尽方法去提醒你,请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救自己於低谷绝境。” “最后,现在有点烂无所谓,还有一百天。”禾南捏起撕裂为大片的稿纸,重新撕成雪花状,她扬手一抛。 雪白的纸屑,似雪花般随风高扬,缓缓落下。 话筒里她极拽地说:“没关系,我们这一次玩一个,逆风翻盘!” 百日誓师(二) 百日誓师(二) 台下,掌声与叫好声经久不息。视线里雪花片的纸屑纷纷扬扬落下,眼花缭乱中,宋奕成特意打理过的头发被吹乱,他嘴角噙着丝笑意,大大方方地对禾南竖着大拇指。 旗台上的各路人马发言结束,操场上各班占据的分区内,二十张硕大的横幅被学生齐心协力地铺开。 沈嘉嘉给禾南递了根马克笔,她对比了一下正巧站在“榜”字旁的禾南,笑着说:“班长,你还没一个字大,哈哈哈!” 横幅十米长三米宽,红底白字,印着“待到金榜题名日,一日看尽长安花”。 肖尔偷偷摸摸溜到横幅尾巴处,他眼睛左右转了圈,两步之内无人,於是极快地签下“b大,等着爷!肖大帅哥留。” 好巧不巧,神出鬼没的老沈溜达到他背后,老人家吹胡子瞪眼施展冷嘲热讽技能:“嘿,你小子,还b大,心气儿高得很哦!” 周围相熟的男生欠打地围过来:“哈哈哈,肖尔,你连d大都考不上,还b大?要不再给你根笔,改改?” 肖尔梗着脖子争辩:“切,等七月份小爷拿到b大的通知书,闪瞎你们的狗眼!” 禾南捏着沈嘉嘉递的马克笔,左右为难。她咬着下唇,视线在周围的同学与横幅间飘移不定,看上去似乎在苦恼签些什么好。 宋奕成视线划到眼尾,瞥扫一眼正纠结的禾南。他默然一秒,问路过的同学借了根马克笔,粗圆的笔杆在指间不太利落地转了一下,拔开笔盖。 他在横幅上半段某处落下笔头,斜斜地一撇,一直划到横幅底部出界,再补全a这个字母,力道极重。 这霸道的占地区域,吸引了班上大半人的视线。 “哇,宋草想考哪所学校?” “我靠,我靠!宋草他妈写的是a大!啊啊啊,a大,咱们全国学子的梦啊!” “这……考不上的吧。还不如写点实际的。” 宋奕成写完将那根马克笔留在横幅上,他下巴朝那处擡了擡:“谁小时候没说过我要考a大啊!况且,咱班就是同安最牛逼的班级,一定能有人杀出重围,登顶a大!” 他沈静的眸子在被他说动的同学们身上环视一圈,最后看向身旁的禾南。横幅随风鼓动,声音猎猎,他意气风发的站在风中:“咱班长还没本事冲a大嘛,你们在瞧不起谁呢?” 众人哈哈大笑,丁佳星朝禾南挥了下手:“班长,高考加油,一定要考过咱班前头的那几大金刚!我们女生高考平均成绩肯定能压过你们男生!” “班长,冲冲冲,争a稳b!” “就是,不就是a大嘛,咱班比那些重高差哪儿呢,一定能有人考上a大!” 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与鼓舞打气声中,禾南目光牢牢地盯着a大两个字,她深呼吸数次,握笔的手依然颤抖。 那是a大,是在祖国每个小孩儿的成长过程中,父辈口中反覆提及,最耳熟能详的大学;是要站在同龄人的顶端,才能获得入场券的学校。 它更是一种精神符号,是禾南无数次“再坚持一下吧”的理由,是苦战三年,翻越书山题海,所要靠近的云端,所承载希望的明天。 她郑重地在横幅a大那块区域签下自己的名字,笔锋锐利,就像一位战士,剑刃出鞘。 沈嘉嘉被周围热烈的情绪笼罩,她一跳脚,说:“我也要,我也要签,他妈谁没想过考a大啊?” 班上更多人附和:“我也签!” “走不走?” “走!他妈万一高考那个狗屎幸运儿就是我呢?考的全会,蒙的全对。” 是啊,万一呢? 谁不希望自己是高考的幸运儿,考出高中三年里也没考到过的历史最高分。 就像无数高中生们,都曾在自己的课桌上,刻下一句“乾坤未定之前,你我皆为黑马。” 谁都希望奔向耀眼的未来。 操场的八百米跑道被铺上红毯,两处弯道各设一道巨型拱门,还有一道拱门设在出口处,连接操场通往教学楼的道路。 拱门极高,最顶端与教学楼第三层齐平。拱门左联黄发总角终逝长河,右联十八而志责有攸归,横批鲤跃龙门。 教导主任拿着话筒宣布:“同安一中20xx级百日誓师暨成人礼圆满结束,各班学子按序越过龙门。” 大屏里开始播放同安已毕业的学长学姐留言视频,背景音乐是那首骄傲的少年,歌声激昂嘶吼地唱着: “燃烧吧,骄傲的热血,胜利的歌我要再唱 一遍。” 禾南身为班长,在队伍最前排,举着高三十九班的班牌,跟随上一个班级的脚步,缓缓踏过龙门。 队伍里宋奕成步伐闲散,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肖尔拱了下他的胳膊肘,说:“宋草,今天百日誓师,你昨晚都不好好睡个觉啊?就你那死亡作息,担心哪一天猝死喽。” 宋奕成应付地耸耸肩,视线扫了眼禾南:“向班长看齐。” 肖尔感叹道:“你俩真乃神人也,不,咱班神人不止俩。真的好奇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不困吗?” 禾南听到他俩的对话,头也不回,兀自插话道:“就挺着呗,又不是一辈子都这样。” 宋奕成点点头:“对啊,咬着牙挺呗,一辈子一次的高考,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说完,他们正巧杵在最后一道龙门下。他们背后,盛大的典礼渐渐散场,他们前方,是教室课桌逐渐被填满的教学楼。 他们又将回到那昏天黑地的高三岁月。 百日誓师就像赛道上最后的加油站,助推学子们那最后一程。 老师们该教的知识都交了,学校该没收的手机,也不曾漏掉一台,剩下的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窗外的梧桐开始抽新芽,三月份的天色越亮越早。禾南有时清晨推开空无一人的教室门,浅金色的晨光会穿过交错的梧桐树叶,透过窗玻璃,在课桌一角积下一片斑驳。 那片斑驳初时宁静温和,当渐渐带上一两分燥意,黑板上的倒计时已然翻到六十四。 午休时段的校园宁静无比,不知名的昆虫在楼下绿化带叫个没完没了。禾南的词汇本摊在走廊的窗台上,虫鸣阵阵,她极小声地记着单词。 教室里学生安睡,打呼声此起彼伏,偶而传来半梦半醒间的呓语。一片安静中,后门被从里拉开,一道轻轻的吱呀声响起。 禾南擡眼望去,正巧对上宋奕成还有些迷蒙的眸子。 离午休结束还有二十分钟,班上大半同学也才刚刚睡下十分钟,所以,这个时间点,平日里人来人往的走廊也是极难见到人影的。 禾南看见宋奕成擡手揉了揉还朦胧的眼,她用眼神问他是要去厕所,却见他摇了摇头,那手指向校门的方向。 禾南压低声音,惊讶地再一次确认道:“你要出去。” 他点点头。 禾南:“跟老师请假了吗?” 他却摇摇头。 “……” 禾南转过身正面向他,纸页刚一脱离手掌的按压,就被远处吹来的风翻得哗啦啦作响。 禾南直视着宋奕成,说:“你要逃课?你疯了吗?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你还是一个人逃课去校外,万一出意外……” 宋奕成的手指蜷缩一下,什么也没说,紧抿的唇表明他依旧固执的态度。 盯着他漆黑的眼睛,禾南停下来,默然片刻,她问:“非得逃课不可?很重要的事?” 宋奕成点点头,语气很轻:“很重要,很重要。” 一连重覆了两遍,他的刘海在刚刚的午睡中被压乱,露出倔犟冷峻的眉宇。 “那你等你我一下。”禾南转身收拾好窗台上的词汇本,往教室里走去。 宋奕成眉尾一挑:“???” 再出来时,宋奕成背靠在墙壁上,双手插在校服兜里。他将校服里的卫衣帽翻戴在头顶上,眼皮闭着,像在找补午睡缺的觉,正假寐。 禾南轻手轻脚地拍上他的胳膊,说:“走吧,我陪你去。” 宋奕成眸子猛地睁开,里面闪过一分惊喜,惊喜中又混杂着迟疑:“你确定?” 禾南理直气壮地点点头:“当然,我得看着你点。你没听说老沈上一届就有个学生,高考前不呆在学校好好覆习,翻墙出去和发小打篮球,结果出意外手骨折,直接高四生预定。” “……”宋奕成哑言半晌,才闷笑了一声:“你就不能咒我点好的。” 虫鸣声尖锐而高亢,却丝毫未破坏安逸的校园午后。教学楼纵横交错的走廊,空无一人,静悄悄一片。 在这片隐秘的安静中,禾南偷偷拉起宋奕成的手,侧头笑:“走吧,未来男朋友。” ** 同安这座城市新街老巷纵横交错,老巷一般略窄,只在巷头尾种上两棵梧桐。而新街高楼林立,柏油路面宽敞,两旁还设有骑行绿化道和行人道。 禾南与宋奕成打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从新街驶到老巷,再从老巷行到新街,几乎快跨越大半座同安城。 街的尽头是一座前些年新建的体育馆,周围拉起了红色的警戒线,禁止无关人等靠近。 他们刚下车,就见从新街道路上驶来一辆大巴车,在体育馆门前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鱼贯而出。 宋奕成望了一眼,跟禾南解释说:“今天是李星河他们体考的日子,我来看一眼。” 车里最后下来的,是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带队老师。那老师清点完人数后,就让少年们排成两队,一行人浩浩荡荡向体育馆大门走去。 这时,宋奕成兜里的手机接连震动几下,他解锁屏幕后发现是李星河的催促。 【李星河:草啊,我马上就要跑了!不是说来看兄弟夥们咋丢人的嘛,你人呢?】 宋奕成懒洋洋地垂着眼皮,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单手慢吞吞地打字。 【宋奕成:到了。】 【李星河:!!!那你人哩?】 【宋奕成:进不去。】 【李星河:……草!】 体考 体考 李星河在聊天框里输入“那咋整?你就是铁定来不了了呗”。还没发送,起跑线旁的段念就遥遥招手:“李星河,快过来,下一组就该我们了。” 李星河飞快应了声,将草稿删除,又换成“嗯”发过去。将手机丢在堆满矿泉水瓶的长椅上,向起跑线奔去。 “咋样啊?”起跑线后,段念正在活动手腕,向李星河来的方向看了眼,纳闷道:“宋草在哪儿啊?不是说兄弟夥们要一起并肩作战的吗?” 李星河盯着正进行着最后冲刺的体考生们,目光微凝,开始紧张起来:“说门拦着不给进,虽然不能亲眼看到,但他人就在场外。” 段念有些失望地“啊”了一声:“以前都是宋草领跑的,盯着他背影看惯了。” 一旁默不吭声的傅一辛闻言,眸子无神地盯着地面某一处晃神。 李星河目光移动看了眼俩人,一手一边扣住俩人肩膀:“宋草不在,我就是老大。我李星河差哪儿了,跟着爷跑,爷一定把你们带进大学!” 对讲机出声提示可以进行下一组,裁判老师高举发令枪,沈声道:“各就各位,预备——” 众人俯身,暗自蓄力。 体考这天风清云净,碧空如洗。 体育馆建在荒芜城郊,平坦的柏油马路上过很久才驶过一辆小轿车,只有初夏时节的特定虫鸣在各处树冠及绿化带聒噪着。 “咻——”的一声枪响,划破长空。 “跟紧我。”李星河的这句话快得几乎听不清。 一群人如离弦之箭,射出起跑线。 男子八百的满分标准是2分03秒,日常训练时,段念那个滑头老躲懒,嚷嚷着“又不是真正的体考,我最后那次一定死命跑!” 心里缺了那么一股劲,日常训练的成绩也总差那么临门一脚。 但段念一直觉得,不就是八百嘛,跑道上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也绝不会降低倒腾两条腿的速度。 这最后的冲刺关头,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坚持。 冲过去! 最后一百米! 他妈的冲过去,自己就赢了! 天空火伞高张,下午两点过的温度攀升至日间最高温,段念汗如雨下。 起先他还能听见身后傅一辛的脚步声,但两条腿越发沈重,耳边只有自己不再规律,一次比一次沈重的呼吸。 视线中李星河的背影离他越来越遥远,段念咬着牙,勉力使自己跟上冲刺的节奏。 但几秒钟后,他甚至喉咙间也漫上一股铁锈味。他身旁,就在那一个瞬间,落在他身后的傅一辛居然超过了他! 在日常的训练中,傅一辛的成绩比李星河和段念差一些。所以在体考之前,教练定下的策略是段念跟跑李星河,傅一辛跟跑段念。 但此刻的跑道上,傅一辛居然超过他,将目标改成李星河。 这就证明,他的跑步节奏已经落后於大部队,他可能跑不到满分了。 喉咙像充了血,每一次呼吸都伴着刺痛。 ——要不,放弃吧? 不就是拿不到满分嘛,反正体考那么多分,差这两三分没什么的。况且,不是还有高考嘛,我文化课努力一些,不照样上大学嘛。 与其说是说服,不如说是麻痹了自己,段念苦笑一下,放纵沈重的双腿减缓速度。身后的人保持自己的节奏,一个一个超过他。 就三四秒的时间,段念从前排落到了尾巴上。 “——段念!跟上傅一辛,死都得跟!”一道压着怒意的男声响起。 体育场馆南面的那堵墙外有一棵歪脖子树,四米高,正巧对着田径场。 三月底枝桠抽了许多新芽,清透的新绿在一片深绿色中葱葱郁郁,不同层次的绿色彼此交织,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两个拳头粗壮的树干上,一少年发丝凌乱,蓝白色的校服在攀爬过程中几处蹭上灰尘,被脱下后随意搭在某根枝桠上。 他坐在歪脖子树的分叉上,一双长腿自然地垂落下来,有只手把握着枝桠,固定身形。南面的墙落在他脚下,田径场上的风光一览无馀。 宋奕成拧着眉,声音不怒自威,吼道:“段念,给我跟上傅一辛,最后三十米啊!” 间隔一秒,他又吼:“还有你,傅一辛,跟死李星河!” “你们给我跟死李星河!脚摆起来,快点,快点,冲刺!李星河,傅一辛,段念,加油啊!冲刺,冲刺,段念!”宋奕成眸光死死地盯着终点线的 跑道,手握住枝干,用力得发白。 树叶碰撞的声音悉悉索索,少年的声音撕裂,脖颈发红:“高中三年的努力啊,你们都给我——上大学啊!冲刺!” 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选择体育从来都不是一条捷径。 在每个快要放弃的瞬间,选择再坚持一下,那本身就是了不起的行为。 我们都是铮铮的勇士。 枝繁叶茂的树荫下,禾南暂停了计时器,“到,两分零三,他们都冲过终点线了吗?”她擡眼向坐在树枝上的宋奕成望去。 仿佛也进行了一场冲刺,宋奕成鼻尖上渗出汗,闻言他轻微皱了下眉心:“李星河和傅一辛应该没问题,段念刚好卡在那个点,可能过了,也可能慢上零点几秒,或是零点零几秒。” 若是真慢上不到一秒,那确实可惜,禾南盯着南面的高墙,真诚地祝福着他们:“希望他们都能有个好结果,不留遗憾。” 树梢上一声轻笑,宋奕成泄力,肩抵靠树枝,偏头看向还瘫在田径场上的三人,一动不动,仿佛是被阳光晒透的腌菜。 段念大字形地躺在地上,一朵浮云被风吹散形状,毒辣的阳光很是刺眼,他眯起眼睛只留一条缝。 片刻后,他踹了一脚李星河:“总算活过来了,我感觉踏马最后冲刺的时候都窒息了。” 李星河懒洋洋地抻了下脚丫子,而后一动不动,只有还急促的呼吸声。 傅一辛翻身坐起来,指着南墙的那棵歪脖子树:“刚刚喊的是宋草吧?还是我幻听了?” 李星河“嗯”了一声,言简意赅:“是宋草。” 顾念霎时间情绪激动:“幸亏宋草吼那几嗓子,我当时场上节奏乱了,居然就踏马破罐子破摔。我现在都想扇自己两巴掌,真是脑子进水了。” 傅一辛紧接着说:“我就说你冲刺怎么没冲起来,所以我直接把你超了,跟李星河。” 顾念挠了下后脑勺,也翻身坐起来:“宋草就在体育场外等着呢,走,找他去!”他又踹了下装雕塑的李星河:“起来,是男人不能说不得行。” 李星河扯着嘴角,伸出只手:“这次是真没力,拉我一把。” 顾念骂骂咧咧地拉他起来,傅一辛拿起长椅上的背包,将三人的手机和矿泉水瓶收进包内,离开了田径场。 田径场离体育场大门不远,步行五六分钟的距离。 三人踏出大门的那一步,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长气,像是重见天日的犯人,卸下过往三年光阴的沈重包袱,又像凯旋的勇士,打了场酣畅淋漓的胜仗。 “接着。”宋奕成朝他们一人扔了一罐可乐。 段念一把接住罐装可乐,边揽过宋奕成的肩:“还是宋草懂,这大汗淋漓的奔跑后,怎么能缺了一瓶快乐水呢?” 傅一辛举了下可乐罐,笑着说:“谢了,宋草。” 李星河眼尖,注意到跟在宋奕成身后的禾南:“哎呦,班长也来给我们加油啦,谢谢班长!” 禾南点点头:“你们跑得不错啊,我在场外给你们计时了,成绩都很漂亮。” 顾念立马起劲了,立正道:“报告,我二秒零三,压线冲刺,满分的成绩,也就是说……”他拖着尾音,蓝天下猛地跳了一下,“——我能上大学了!” 傅一辛性格沈默寡言,此刻也笑得灿烂:“我一分五八,这是我跑八百最好的个人成绩!我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跑出这样漂亮的成绩。”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眼眶里有着亮晶晶的泪花:“谢谢宋草,谢谢你李星河,谢谢你段念,还谢谢今天给我来加油的班长,谢谢你们。” 李星河拍了拍傅一辛的肩膀,朝宋奕成说:“我一分五零,不好意思宋草,破了你在学校的最好成绩。” 他说得谦虚,笑得却十分嚣张。 宋奕成手指猛地捏了下可乐罐,罐身出现个浅浅的凹陷。他视线环视过这一圈人,感慨道:“真好,你们都能上大学了。” 他们三人齐齐围了上来,还不忘站在宋奕成身后一步的禾南,五人在空旷的草地上围了个圈。李星河纠正宋奕成的话:“不,是我们,我们都能上大学啦!宋草,班长,你们高考肯定能一路杀出重围的!” “来来来,就着快乐水,干一杯!” 顾念一手按住快要磕到一起的罐子,抢过李星河的可乐罐,连同自己的,一手一罐使劲上下摇晃。半晌后,他坏笑着说:“来来来,干杯,干杯!” 不知道他俩中的谁,率先拉开易拉罐,膨胀的液体“ 呲”地一下尽数喷开。泡沫顺着罐壁,连绵不断地滴落到草地上。 烈阳撒在那棵歪脖子树,片片树叶被风吹动,如浮光跃金。 斑驳的树荫下,一群少年笑得灿烂无比,就着不断冒泡的可乐,和远处聒噪得一如既往的蝉鸣,构成了那个夏天。 密谋 密谋 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刚结束一次耗尽体力的长跑,李星河撒泼打滚,直嚷嚷着不聚餐不回家。 是以,一行人移动到附近的烧烤摊。 下午三点,并非饭点的时间,烧烤摊的生意却意外红火。 一行人到时,仅剩两三张空桌。老板忙得脚不沾地,点菜时,老板指着对街同样人满为患的店铺,说那也是他家的。 摊子上不仅有光顾多年的老顾客,甚至还有专业的美食博主,大刀阔斧地摆弄机器。十来分钟的功夫,空桌就被占满,新来的坐在小板凳上排队。 味道是好吃,但上菜的间隔,一轮轮慢得出奇。一顿烧烤,硬生生吃了快三个点。 分别时,日色变暗,摊子木制围栏上的小灯泡星星点点地闪烁着,烧烤架上烟熏火燎,人间烟火气加重。 顾念捏着还没喝完的啤酒瓶,操心说:“宋草,你和班长咋回学校啊?我和李星河家住得近,直接拼辆车,傅一辛他扫辆共享单车,骑回家。” “我们也打辆车回学校上晚自习。”宋奕成淡淡地回答。 顾念点点头:“那行。” 禾南他俩正要擡脚时,被傅一辛喊住:“宋草,烧烤多少钱啊,我转给你。” “三十二。”宋奕成轻描淡写说。 结账是禾南和他一起去的,摊子上人声嘈杂,但也依稀听见他付了两百多,人均平摊绝不止三十几块。 禾南一怔,挑眉诧异望了他一眼。 傅一辛没注意到禾南的小动作,他自顾自操作手机:“那还挺便宜的,宋草你真厉害,每次聚餐找的店,又实惠又好吃。” 背后,李星河也扬了扬手机:“宋草,我的也给你转过去了。” “嗯。”宋奕成不在意地答道。 禾南下颌微敛,又看了他眼,还是没出声。 人走后,禾南与宋奕成往相反方向行。 烧烤摊开在一片老居民楼间,街边的树并不高大,仅仅为路过的车流人海遮一片阴凉。 他们沈默并肩行着,片刻后,禾南突然问:“烧烤多少钱啊,我转给你,不然等会忘了。” 宋奕成沈吟片刻,侧头,看见她目视前方,木着脸,嘴角却压不住隐隐上翘,明显正打趣他。 他手插在兜里,无奈说:“要听真的,还是假的?”没等回答,他自顾自说:“原价五十二,打折三十二。” 这打折的原因禾南很是疑惑:“为什么啊?聚餐aa这种事,该给多少就给多少,你这样不吃亏吗?” 同安的空气潮湿,夜间降温体感寒凉,宋奕成拉上外套拉链,边说:“同安田径队这帮人,都来自不同的初中,有同安附中这种重点,也有乡下的民办校。” 他说:“我们初中时,因为比赛和训练队的缘故,彼此混个面熟,高中才成好哥们。但段念和傅一辛发小,很早就认识。” “然后呢?”听到这,禾南还是疑惑。 他轻轻地笑了声:“队里外出训练比赛完聚餐是常有的,每次喊傅一辛,他都说先回家了,后来段念也跟着不参加聚餐了。” 停顿一下,他嗤笑一声:“教练知道后,还以为我们队内部搞分裂站队,当时狠狠批了我一顿。” 故事讲到这里,禾南隐约想到了什么。意识到傅一辛似乎是平日里永远最沈默少言的那个人,但却格外懂事贴心。一帮大大咧咧的男孩,他会帮着收拾带好离开时的物品。 高楼间的落日馀晖晃得刺眼,宋奕成微微眯起眼皮:“高一上学期期末考结束那天,段念那滑头私下找到我,跟我说,傅一辛他家境不是很好,把钱花在大吃大喝上,他心疼,所以才不去聚餐的。所以我……” “所以你,故意把价格说在他能接受的范围,自己偷偷帮着补贴。”禾南抢话,目光直盯着他:“一个人瞒着他们所有人……” “他们?”宋奕成插话,怔然片刻,意识到什么,慢条斯理“啊”了声:“你今天看到李星河他们也给我转账三十二,所以觉得他们不知情?” 他质问后,扯了下嘴角,表情嚣张说:“拜托,我又不是冤大头,干嘛平白无故白补贴他们,他们自然是该多少就出多少。” “那刚刚烧烤摊,李星河说转你三十二,他实际转你……”禾南哑言。 宋奕成翻找出转账记录,手机屏幕竖在禾南面前:“当然是不折不扣的原价啊!那可是高中三年啊,公主,我哪儿有那么大的能耐,一个人将他们一群人耍得团团转?要么他们是傻子 ,要么他们把我当傻子。” “……” 俩人立在马路边,车辆在越发昏暗的光线中亮起车灯,整座城市光影辉煌,迎来了夜的氛围。 路上车流不息,橙黄色的出租时不时自视线滑过一辆,但正是下班放学时间点,车车都载满乘客,没搭理俩人的招手。 “打网约车吧。”又一辆出租开过后,禾南说。 “嗯哼。”吃饱喝足后的宋奕成开始犯困,他懒洋洋地蹲在路边,瞥了眼手机屏幕,说:“得等十二分钟。” 他眼皮懒散耷拉着,视线因此垂落,盯着某处昏暗的夜色。彼此默然无言,初夏时令的晚风清透而温柔,温度宜人,像根羽毛拂过指间脸庞,痒痒地。 禾南也学他,蹲在马路边边上,托腮,无聊中继续刚才的话题:“虽然你们是好心,但万一有一天傅一辛察觉出端倪,他会生气的吧。” 身旁的宋奕成没反应,禾南继续说:“假如我是傅一辛,因为心疼花钱而不去参加聚餐,却没有向队友坦白缘由,那我一定是个懂事且自尊心强的人。” 她说:“一个自尊心强烈的人,发现这件事,会很难堪吧。难堪的同时,觉得兄弟是在可怜自己。你不怕你们会因此闹翻吗?” “管他的呢。”宋奕成低低说了句,语气随意。 “嗯?”禾南没听清。 宋奕成侧头,直视她,眼睛里倒影着路上的车流灯影:“我说,管那么多做什么。你都说了,是将来有一天如果他发现了,那现在他不是不知道嘛。” “我只是觉得,现在,我不想他在兄弟们聚餐时单着,我不想他孤单,我想帮他,所以我就帮了。”他轻轻地说:“就算考虑到你说的后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瞒着他。” 禾南怔怔看着他,默然半晌。 街头灯火辉煌,夜色中的树影婆娑,风不知疲倦的穿过一条又一条老街。身后的步行街上走过形形色色许多人,并没有对蹲在马路边的俩人投来一眼,他们与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似乎都别无二致。 但,一定有什么是不一样的。禾南在心里轻声说。 她面前的这个少年,眼里的光是还未被世俗打败的,他善良,真诚,果敢。 宋奕成将手机揣进兜里,站起身,偏头向他递出只手:“看我这么久,班长,是被我帅到了?” 禾南嘟着嘴:“臭屁。” 他的手在眼前晃了晃:“车到了,我拉你起来,慢点,一下起猛了眼前会发黑。” ** 时间不急不缓地迈入五月下旬,对於同它赛跑的高三生而言,就像是按下了加速键。刷一套数学卷,不知不觉过去两小时,窗外日头明显偏移一段距离,时光仿佛变得肉眼可见。 高考,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於快要到头。生病,心动,友情,都是影响战争的重要因素,而最让人担忧的,还有高三生们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 如今,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只剩下最后一个前哨战,三模。 沈嘉嘉两手抱起书箱,从教室放到走廊,感慨说:“班长,这是最后一次搬书,搬完这趟,高三就结束了。” “no,no,no!”肖尔晃着食指,吊儿郎当地走过来:“这哪儿是最后一次,不还有高考嘛,高考咱得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收拾干净,然后统统滚蛋!” “……”沈嘉嘉难得的没有出声回呛,她摸了摸搬到走廊上的桌椅,眸中感伤:“咱们高考考场还不在本校,搬完最后一次书,这套桌椅就跟我没关系了。” “呜呜呜,这上面还有我午睡的口水,怎么能没关系呢?”沈嘉嘉将头埋在禾南的肩边:“我一进高中就是这张桌子,被选进火箭班,我从四楼把它盘到二楼,再后来换教学楼,它还跟着我……” 禾南叹气一声:“是啊,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不敢相信,还有十多天,高中就真的结束了。” 肖尔挠着头,完全不解风情:“喂,说什么高考,明天可是三模,三模诶!难道你们一点都不紧张嘛?” 他目光来回移动,寻求认同,却只看见一脸木然的班长,和还在悲春伤秋的沈嘉嘉。 这时,宋奕成搬着书箱从后门出来,他直直盯着宋奕成,却只得到一个冰冷的回答:“天天考试,人早都麻木了。” “……”肖尔挫败。 来来回回搬书两三趟,在又一个四人组照面的间隙,肖尔重整旗鼓,兴致勃勃说:“你们还记得班长过生日那天,宋草答应的喊楼吗?” “……”宋奕成挑 眉,他当时没回应。看见禾南陡然微亮的眸光,却并不反驳。 肖尔抻着脖颈,压低声音:“干不干?” 禾南仍迟疑:“被老沈发现,我们这帮主谋一定死定了。” 宋奕成瞥了眼禾南,直接干脆道:“干!” 沈嘉嘉激动得哇哇乱叫:“干干干!” 又一个四人组地下交头的间隙,宋奕成充当首席狗头军师,下发安排:“班长,你负责写通知,考虑下各种注意事项。肖尔,你认识的人多,负责把通知广为告知,不能让老师知道,只能让学生知道。” “那我呢?那我呢?”沈嘉嘉举手。 宋奕成转头,沈吟片刻,说:“你联系下班上住校的人,看能不能偷到宿舍的钥匙,或者让宿管通融一下。” 见沈嘉嘉面带不解,他解释说:“晚自习时都有老师在,学生不敢违抗老师。咱得等晚自习结束后,老师走得差不多,到时候一呼百应。但时长不可控,万一拖到宿舍关门,所以提前有个准备。”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深呼吸一下,语气笃定,缓缓说道:“如果第二天老师追责,你们都推给我。” 天边火烧云缓缓流动着,走廊上晚霞热烈如画,风吹过,惊扰了大理石地面上梧桐树的灯影。 一群“坏坏”的少年聚集在长廊某处角落,严正以待地讨论顶风作案的预案,流程及后果。 肖尔抹了把鼻尖,不服气说:“那哪儿能啊,让你一个人抗,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奇怪地发现,再世俗的词,到了少年人这里,就会变味。 少年人肆意,风发,狂妄,面子大过天,他们不似成年人胸有沟壑。 但却,自有琳琅。 沈嘉嘉一拍肖尔的肩膀,痛得他直跳脚,义气地说:“对对对,一起扛!” 禾南下颚微敛,笑着说:“我们都会长大,但我们都拥有过的青春,一定要风华正茂,不能潦草结尾。” “啊对对对,还是班长会说话,我就是这个意思。” …… 毕业照 毕业照 在喊楼计划逐步实施前,四人组还得经历为期三天的“三模”。 按照老沈的说法,三模比一模丶二模会降低一个难度系数,其目的在於增强学生对高考的信心。 果不其然,三模结束第二天,往日走廊脚步沈闷的学生,恢覆了一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 楼梯的某处拐角,教室相邻几张课桌,满怀期待谈论三模的学生随处可见。 趁着高三生们稍稍得以喘息的空隙,学校毫无预兆通知一个个班级拍摄毕业照。 轮到十九班时,众人刚下体育课,发丝被汗湿贴在脸颊上,毫无形象可言,那是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时刻。 班上最爱美的丁佳星率先哀嚎:“我天,能不能先让隔壁班拍啊,汗出得我妆全脱了。” 沈嘉嘉抚摸着黏在脑门上的刘海:“难道,我要在毕业照上留下整个高中时代的最丑时刻吗?哦,天煞的。” 教室里一阵鸡飞狗跳,借镜子的,拿湿纸巾抹脸的,整理校服的。 门外通知的老师一催再催,磨蹭许久,终於把他口中这群“屁大点臭美得不行”的学生们赶到操场。 来到操场。 上个班正散场,教导过十九班的各科老师都来了,班主任老沈,语文黄梅,数学唐婉亭……还有那个总举着破喇叭的教导主任,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同安校长。 一瞬,原本闹腾的众人陷入片刻的寂静。不知怎得,一股名为离别的情绪切实爬上每个人心头。 操场并没有完全清场,另半区域有好几个班挤在一起上体育课。其中,高三与高一丶高二年级区别明显。 高三的体育老师说几句注意安全后,便解散让自由活动。 而高一高二则由体委带着进行慢跑与准备活动后,开始折磨人的各种训练,惹得学生抱怨连连。 间隙中,他们用一种羡慕且好奇的目光,投向另半操场拍毕业照的学长学姐。 禾南眼睫翕张几下,望向跑道上看不清模样,正蛙跳的蓝白身影出神。她整个高中时代,论讨厌程度,八百与蛙跳并列第一,难分高下。 怔然时,宋奕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旁,轻声说: “是不是,很想抓住这个瞬间。某个燥热午后,曝晒过后的操场,体育老师一声接一声催促哨音,你在汗流浃背中难挨地等待下课,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他目光投向塑胶跑道上稀稀拉拉跑步的学生:“突然觉得好可惜,认识你太晚,认识时我还是个半残,所以从来没有机会陪你跑八百。” 他停一下,故作认真提议道:“要不晚修的时候,你再跑一次八百?” “……”默然一秒,禾南被他气笑:“你有病啊。” 宋奕成眉梢一挑:“终於笑了,一走到操场就垮着张脸。” 禾南擡手摸摸脸颊:“有吗?” 那边,摄影师给老师们排好座次后,朝学生招手:“拍照了。你们班二十二个人,男生两排,站后面,女生一排,站前面,老师坐在最前面。你们学生之间的次序,你们自己随便站。” 摄影师擡头望了眼近黄昏的天色,再次催促:“快点,快点,你们之后还有几个班,不然光线不好了。” 在连番催促声中,宋奕成酝酿许久“拍毕业照站一起”的腹稿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男生们推搡着站到第三排。 等女生排位结束,他发现自己这个位置不好不坏。是女生身后那排,但列数却同禾南错上三列。 那摄影师是个急性子,见人都站来,作势要开拍,却被肖尔打断:“等等!等等!我还要换个位置。” 今日温度出奇得高,空气闷燥,摄影师在毫无遮挡处的操场,站了整个下午,再好的耐性也磨灭了:“换什么换,你那么高一大小夥,站那不正合适嘛。” 话虽冲着火气,但摄影师也停了手上的动作,给肖尔留出换位的空隙。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肖尔冲摄影师抱歉地点头,用手拱了下宋奕成,卑微祈求:“宋草,跟我换个位置吧,求你了。” 边说,眼神示意正巧排在宋奕成前头的沈嘉嘉。 沈嘉嘉也同时转过头来,盯着宋奕成。 “……” 出於成全一对鸳鸯的理由,宋奕成想也没想就同肖尔互换位置。 这一换,位置糟糕透顶,变最后一排了。 一对鸳鸯是高高兴兴比翼双飞去了,但另对鸳鸯却还远隔天涯。 宋奕 成偏头,发现越过幢幢身影,却看不见禾南时,他脸极其臭。 而那个急躁的摄影师,不讲道理连一二三都没喊,直接定格下这个瞬间。 后来的毕业照里,位於人群中央的女孩儿目视前方,嘴角抿出笑意。 而最左上方的少年,只有清俊的侧脸,表情散发浓浓怨气,让许多年后翻看老照片的老同学们总会心一笑,仿佛一个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鲜活的夏天。 毕业照的拍摄在紧张学习生活中掀起一丝波澜,让学生一个个陷入躁动。 老师们本以为第二天这躁动就会消散殆尽,但两三天过后,突然发觉,这群学生是不是有点躁动过了头? 某间办公室内。 一老师批改作业,边闲聊:“我这两天走在学校里,发现经常有一小群一小群学生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另一老师喝口水润嗓子:“这不是正常的嘛,马上夏天到了,况且本来就是活泼的年纪。” 那老师仍纳闷:“是嘛?” 一老师下课推门进办公室,接话:“我刚刚回来路上,在走廊旁也遇上一些,看见时他们正张牙舞爪起劲,结果我一走进,就熄火哑声了,真是奇怪。” 另一老师放下水杯:“估计是高三那帮兔崽子们快毕业了,这不解放在望,可能发两三句牢骚吧。抱怨老师,骂骂学校,哈哈哈。” 批作业老师放下笔,点点头:“他们解脱,我们也解脱了。他们是我带我最差的一届。” 办公室响起两道笑声。 走廊上,一群学生目睹老师身影走远后,有人猴急道:“快点,快点,老师走了,你继续说。” “帮我看着点周围。”一男生往走廊前后探了眼,从校服内兜里偷偷摸摸拿出一纸条,压低声音,眼神鬼鬼祟祟透着丝丝按捺的兴奋: “今天晚上十点,同安前所未有的活动,喊楼!” 那男生卖足关子,有人好奇得不行,直接上手抢过纸条,摊在众人中央。 -邀请函- “如果你看到这则邀请,请你先不要声张,不要激动。5月31日晚十点整,我们邀请你於教学楼共赴一场秘密盛会——喊楼。” “我们会为你准备好战旗与荧光棒,准备好音响设备,搞定门卫大叔与宿管阿姨。而你需要做的,仅是让这则邀请尽可能让更多同学知道,须注意避开老师的耳目。” “我们活动开始的具体时间,以扔出试卷时刻为准。横侧教学楼班级喊出‘嘿,对面的,加油啊!”,竖侧班级回应‘好的,知道了,放心吧!’” “我们彼此见证过的青春,不能以潦草结尾。” -发起班级:高三(十九)班- 这张有着蹂躏折痕的纸条,因为其上的文字,赋予少年们一种隐秘且伟大的使命感。 纸条辗转周折,历经人手。许多学生自发护送下,使这则消息插上翅膀,悄然流转於校园的各处角落。 时间来到十点整。 教学楼灯火通明,许多学生在长廊上来来往往,楼上楼下都是轰隆隆的脚步声,吵得像菜市场。 一切与昨日别无二致。 “诶,你平时不是下了晚自习第一个溜嘛,今天怎么还没走?” “啊,老师好!我……我有个作业忘拿了,得回教室拿一趟。” “那行,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啊。” “好的,老师再见!” 一学生战战兢兢应付完老师,溜到自己兄弟夥身边,他手肘撑在走廊栏杆上,撇嘴:“诶,不是说今晚上喊楼嘛?是时间没到,还是压根耍人的啊?” 一男生回答:“别啊,我这几天都在期待这事,昨天我还提前跟我妈说,今晚班上有活动,要晚会儿到家。” 那男生扇走在耳边挑衅的蚊虫:“我跟十九班的人打听过了,确实是他们搞得。那可是全年级最牛逼的班级,咋可能没信誉?” “那咋还不开始?都十点过两分……” 那学生被拱得一踉跄,身旁一道惊呼:“快看!快看!那天上白色飘得,不就是试卷嘛!” “开始了,开始了!” 就像一桶油猛地泼上火苗飘忽的木堆,那火苗窜得一下吐出火龙,气氛一下被点燃。 教学楼对面猛地响起一道整齐划一的声音,排山蹈海,呼啸而来:“——嘿,对面的,加油啊!” “——嗯,知道了,放心吧!” “高考加油啊!”“同安高考必胜!”“我 要金榜题名!” 许多道美好的希望夹杂其间,响彻云霄。 暗号匹配成功! 全教学楼的灯光黑暗三秒,破晓之际,一道清劲的男生唱响青春的战歌—— “给我翅膀,让我可以翺翔!” 三模·谈判 三模·谈判 那一晚,沈嘉嘉偷宿舍钥匙计划失败,但宿管阿姨还是把门留到很晚。当时校内其实还有很多老师,但整场喊楼却顺利得出奇。 具体细节已经记不清,只记得最后,是人人吼到嘶哑的嗓音,和他们意气风发的模样。 学校不允许?没关系。 即使被警告,也会义无反顾。 他们本来就是“最差”的那一届,做点出格的事不是很正常嘛。 那是他们青春里轰轰烈烈的一章。 ** 第二天,地方电视台午间新闻报道了同安高三学子喊楼事件,插播的视频并不清晰。看视频,应该是由学生手机拍摄和附近高楼住户远处拍摄剪辑而成。 新闻里,主播报道。 “昨晚,同安一中学子自发组织喊楼,释放压力。看到现场报道,真是青春,热血沸腾,祝福他们高考加油,金榜题名!” 相关舆论热度很高,且几乎正面,校领导态度从震怒严惩改为从宽处理。但毕竟破坏校规,还是要抓几个带头的当典型,给处分。 出乎意料地,调查过程并不顺利。 被叫到办公室的学生们一个个全成了硬茬子,回答统一是“不知道”“不清楚”,一脸“你随便问,反正我就是不配合”的态度,看得人头大。 但各班班主任也意外地宽容,例行问几句,就让学生回去了。 调查从早上持续到晚上,才最终锁定在宋奕成和沈嘉嘉俩人身上。 办公室内。 老沈一拍办公桌,“嘭”,水杯内的水溅落出来:“沈嘉嘉!宋奕成!你俩是吃饱了撑的是吧?马上就要高考了,还搞这些破事!现在要背上处分,开心了,高兴了?” 宋奕成沈嘉嘉俩人背手而立,人听着,也不反驳。 “我早就跟你说过,越是临近高考,越要沈着冷静,谨言慎行。”老沈严厉地教育说:“作息要调整,饮食要清淡,去上厕所都不能跑,要走,更不能进行对抗类的体育活动。” 他痛心疾首:“我跟你们说那么多次,都当耳旁风了?” 沈嘉嘉撇撇嘴:“切,你上面说的,我也一条没犯啊。” 又一声“嘭”,吓得她一哆嗦,老沈双目瞪圆:“沈嘉嘉!行,你是觉得你长本事了是吧?你把你旁边桌上那根教尺给我拿过来。” 宋奕成沈嘉嘉俩人转头看去。 一根木制教尺贴着桌角墙壁放置,长约三十厘米,宽尺厚实,打起来人很疼。 沈嘉嘉一点也不想回忆关於这根教尺的记忆,但她高二时偷带手机那次,就被这根教尺打得手掌红肿,留下青紫痕迹。 老沈是位做人做事老派的教师,思想上还坚持“学生不打不成器”。 教尺表面光滑,从来不是唬人用。班上近三分之二的学生,都曾在高扬的教尺下痛哭流涕。 沈嘉嘉目光闪躲,腿已经发软,站不住。 老沈声音一沈:“还不快拿来!你拖延一分钟,我就多打一次。” “……”沈嘉嘉已经快哭出来了,手颤抖着,去够教尺。 这时,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报告!” 老沈目光寻去:“肖尔,你小子有什么事?” 沈嘉嘉背过老沈,朝他做口型:“你过来干嘛啊?快回去,快回去!” 宋奕成笔直地站在一旁,脸上表情不咸不淡,没动作。 他不想劝肖尔他应该做什么,逃避置身事外也好,担责挺身而出也罢,每个选择都有看似正确的理由。 他管不了别人想什么,干什么,做好自己就好。赢了就狂,输了就扛,也就那屁大点事。 肖尔指关节停在门上,目光犹豫一瞬,而后坚定,他猛地吸足一口气:“沈老师,我来自首,喊楼的事我也有份。” “好啊,好啊,背处分是什么香饽饽嘛,你们一个二个排队往火坑里跳。”老沈被气笑,他起身去够对桌上教尺,上下抚过一遍:“打两个是打,打三个还是打,反正我老人家不缺这点力气。” 教尺虚空点过三人,老沈脸色黑沈:“你们排好队,我一个一个来。你们这种性子,以后出了学校,进入社会,总会吃亏的,你们记住今天老人家这番话。” “我先来。”宋奕成往前一步。 老沈盯着他,点点头:“宋奕成,你是个有种的,我奖励你多挨一下。” “……”原本是打算再痛也得装成个没事人,但第一尺下去,白皙的手掌中红肿 一道,伴着火辣辣的刺痛,他嘶一声。 老沈这次是使出全力了,他还顶在第一个,第一尺就差点把生理泪水刺激出来。 老沈哂笑一声:“怎么,痛啊,痛就对了!省得你们一天天觉得在火箭班里,同安全校前二三十名,就不知天高地厚。这次三模成绩出来,你们到时候好好看看,全省有多少牛人排在你们前面,你们就是井底里的蛙!” 教尺又一下,宋奕成眉头快压不住了,老沈继续批评:“我以前教过比你们还牛的学生,但他们咋不狂啊,你们简直是半瓢水响叮当。” 眼见又是一尺落下,宋奕成手掌位移些许,卸力,可怜兮兮求饶说:“沈老师,知道您老当益壮,轻点,轻点,太疼了。” “痛就对了,就是要让你们长记性。”老沈扯起嘴笑。 气氛缓和。 角落中,肖尔手臂拱了下沈嘉嘉,小声说:“诶,是没抓到班长吧?” 沈嘉嘉点头,轻松地说:“这不挺好的嘛?这可是惩罚,逃一个就赚一个。要不是你傻子似的来自首,咱四人组可得赚两个人头呢!” 她一脸与有荣焉地说:“况且,班长可是要去a大的人,怎么能背上处分呢?” 肖尔说:“也是。” 俩人静默几瞬,沈嘉嘉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她失落垂眸:“班长不来,我能理解她做的这个决定,也能接受这个决定,但是,但是……” “嗯?”肖尔侧头。 沈嘉嘉垂下脸:“但是,我还是好难过。她这样,一点都不四人组。” 肖尔拍拍她的肩膀:“沈嘉嘉,那可是班长,是同安最好的班级的班长大人,你在看不起谁呢?我都来了,班长怎么可能不来,相信她。” 这时,半敞开的门被从外彻底撞开,一声巨响。办公室走廊上的灯前几天坏了,一直没修好。霎时,灯明灭几下,而后又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屋内冷白的光透过大敞的门缝,大片地倾泻进走廊,照亮四人组最后姗姗来迟的某人。 “还好,赶上了。” 冷白光在走廊上投下一个几何图形,禾南扶着门框,人是用几近冲刺的速度跑来,额间鼻梁都在渗汗,她竖起手里一张a4纸:“沈老师,这是刚刚出的三模成绩单。” 看见是好成绩的禾南,老沈表情温和:“是禾南啊,三模成绩刚刚出了,我咋没收到消息呢?” 禾南解释:“几分钟前,刚刚出的,我守在政教处,这是第一份打印出来的成绩单。” 老沈点点头:“行,你放我桌上啊,我待会看。” 闻言,禾南走进办公室,将成绩单按在老沈面前,人却没走,眼直视着老沈,轻轻摇头:“不行,这份成绩单很重要,您现在看。” “??”老沈皱眉,目光投向成绩单。 趁老沈看成绩单的间隙,禾南走至宋奕成他们那边,瞥了眼少年红肿得惨不忍睹,止不住颤抖的手,轻声说:“很疼吧,对不起,我来迟了一些。” 宋奕成打一看见她时,就眉头紧皱,他逼视着她,答非所问:“你怎么来了?你不知道踏进这间办公室,意味着着什么吗?你为什么要来?” 高墙上的喇叭响起晚自习的下课铃,尖锐刺耳。整栋教学楼仿佛一瞬活了过来,人声鼎沸,隔着一堵墙,热闹喧嚣声传来,闷闷的。 等候下课铃结束,在教学楼的躁动兴起前,禾南偏头,仰视着比她高一个头的少年,唇角勾起一抹笑:“当然是,来拯救你们的啊!” 宋奕成眉仍拧着,颔首:“嗯?” 那边,老沈看完成绩单,笑得嘴角快咧到耳根子后去了:“禾南,你这次考得非常,非常,非常不错啊!” 一连用了三个语气助词,可见禾南三模成绩之漂亮:“你能考到这个水平,高考只要保持心态,a大肯定没跑了!” “!!!”沈嘉嘉肖尔瞬间望向禾南,嘴张得溜圆。 老沈才顾不上另三个,他以一种无比满意的语气,带着一名教师看见自己教的学生成龙成凤的成就感,略微激动地说:“假如今年的高考题适合你的口味,就是状元,也能争上一争!” “!!!”沈嘉嘉和肖尔已经被震惊得石化了。 一旁,宋奕成唇角抿出笑意。 禾南脸上没带任何被夸奖的得意之色,她木着一张脸,眼逼视老沈,一副寸步不让的谈判姿态:“沈老师,刚创建十九班时您就说过,只要能有考上a大的成绩,就能和你谈要求。” 闻言,老沈坐正,收敛 笑意,面无表情,气势威严无比;“所以?” 禾南下颚微敛,眸光向后瞥一眼三人,转回来,信誓旦旦说:“所以,我现在向你提的要求是,请你和学校协商,撤销喊楼的一切处罚。” “呜呼!班长大人,我爱你!啊啊啊,我没事啦!”背后,沈嘉嘉直接扑上来,激动得哇哇乱叫。 肖尔却腿软直接跌坐在地,静默几瞬,眼泪不自觉流了出来,嚎啕大哭,边用手擦,止不住:“ 呜呜呜,草!我咋这么怂,没事了反倒哭了。可是,可是……可是,我刚刚真的很害怕,害怕挨打,更害怕挨处分。现在,我能干干净净地上大学了!” 宋奕成怔楞一瞬,他眸光落在禾南认真的侧脸上,停顿半晌。收回视线,低头看向青紫交织的手掌,唇角抿出一抹笑意,五指合拢成拳,将手藏进了校服兜里。 老沈手指点着成绩单,玩味地说:“可是,我只说了,可以和我谈要求,而不是我一定会答应。” 教学楼轰隆隆响,办公室陡然沈寂。 片刻后,沈嘉嘉楼住老沈的脖颈:“拜托,你可是我老爸,我能不了解你吗?你这个语气,明显就是答应了,别吓我们了。” 老沈什么也没说,反而将目光投向禾南。 禾南一楞,思考片刻,说:“沈老师,您一定会答应的。您是一位真的很厉害的老师,没毕业前,班上没一个学生喜欢您,个个都想反抗你的压迫。但现在临近毕业,我们最舍不得的,还是您。” 她说:“你的这个政令,看似单薄,没有任何保证。但我们真的很天真,它就像一道光,曾在几个一闪而过的瞬间,让我攒着一股子劲冲a大。” 禾南停顿一下,笑着说:“学习很难,坚持更难,食堂丶教室和床三点一线,日覆一日的高三生活真的很难熬。但你的这个承诺,能成为某个学生丶某个瞬间向上的支撑,那就足够了。” 老沈望着面前笑得意气风发的四人,终於,浅浅淡淡地“嗯”了一声。 “啊啊啊,老爸我爱你!” “沈嘉嘉,在学校,没大没小的。” “呜呼,老沈威武!我们爱您!” 出办公室。 沈嘉嘉肖尔俩人走在前面,沈嘉嘉正数落肖尔太怂,刚刚亲眼看见他哭鼻子了。 禾南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宋奕成没跟上来,停住,转身看向他。 上课铃早就过了,教学楼一片沈寂。 某间灯火通明的教室内,讲台上老师孜孜不倦讲着课,某张课桌的书堆得很高,书后,有着个熬不住打着盹的学生。 夏天在不知不觉间到来,树上蝉鸣声声,却并不聒噪。 在这样一片的沈静中,少年借着漫过走廊栏杆的月光,盯着她,眸色漆黑,却很亮。 禾南回头,轻声问:“怎么了?” 宋奕成不咸不淡地走进,背稍弓,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他的气息仿佛烫人,禾南脖颈一片鸡皮疙瘩,她推搡:“你干嘛?” 宋奕成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擦过她的唇,他偏头,呼吸克制,在她耳旁说:“刚刚,好想把你这张嘴亲肿,肆无忌惮,一遍又一遍。” 本就是情绪浓烈,年少轻狂的年纪,该怎样才能克制住喜欢? 这实在是太叫人烦恼了。 因为,他们又赢了一次。 ——很漂亮的一次。 那一年,他们也成为了一道光。 他们毕业后,同安里每个年级都有着那么几名学生,攒着一股劲拼a大。出於各种各样的原因,装逼耍帅的,受人委托的,或是某种隐秘却不为人知的喜欢。 后来终於有一年,巧合的是,有个学生也是凭借三模达到a大分数线。 而那个学生向班主任提的要求是,同安喊楼将不能被禁止。 同安沈默的时代至此落幕,喊楼延续了一年又一年。后来的每一年里,同安都能培养出考上a大的学生。 那一年,四人组不仅开创了同安喊楼的先例。同时,老沈“考到a大分数线提要求”的政令,一个晚自习,便传遍全校。 晚自习结束后,那道政令被添上了同安校史。 高考 高考 高考前一晚晚自习时下了场暴雨,暴雨过后,教室内却还是闷窒。 窗户外吹来的风都带着热气,禾南拎着领口扇风,眼睛一道道题扫过去,脑子里瞬时浮现选项。只有碰上极少拿不准的,才会翻阅后面的参考答案。 在又翻过一页练习册后,她头也不擡,随意问:“干嘛?” 自知是在说自己,宋奕成回:“没干嘛。” 禾南:“没干嘛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宋奕成:“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一直在盯着你看?” 禾南:“因为我后脑勺长了只眼睛。” “……” 大多数题跟之前刷过似的,都一个套路,禾南有些烦闷,她就找后桌的碴:“你还盯着我看,明天就是高考,今天老师布置说刷手感的题过完了吗?” 平日该熬的夜都熬了,该刷的题一道不少,到了最后这节骨眼,其实学不学都那么回事。 宋奕成索性撂下笔,故作悬念说:“看你,当然是因为这是这个夏天,最后一次偷看你的机会了。” “嗯?”禾南不解。 宋奕成身体前倾,单手臂撑在课桌上,另只手揉揉禾南发顶:“今后,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看你啦。和你在大学日落的操场边手牵手散步,在光线昏昏暗的电影院隐秘接吻。” “……” 好半晌前桌不回话,宋奕成一脸促狭,逗她:“诶,是谁说高考过后我就能正式上岗为某人的男朋友,某人不记得了?” 整间教室并不算安静,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去办公室向老师问题。 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禾南不咸不淡地切了一声,却没有否认。 俩人又各自埋头刷了会题,宋奕成过完老师留的题,擡头发现禾南支着脑袋,视线直勾勾盯着教室中间的某位男同学发呆,他撇撇嘴。 撕下一张便签,揉成一团,扔向前桌。 【公主,别盯着别的男人看,你未来男朋友表示心生嫉妒。】 纸团飞来,磕在桌面右下角,骨碌碌滚抵到禾南手背边,才停下来。 禾南展开看完,笑了下,在他的字迹下回: 【我没有,前门开着,我那是盯着走廊发呆。况且,那方向不仅坐着李锐,还有个丁佳星,我看漂亮姐姐还不行了?】 【女的也不行。】 还没等回话,某棵帅草就厚脸皮的又仍来个新纸团,他表示: 【要发呆也是看着我这张帅脸发呆!】 禾南看着他那笔已经进步不少的狗爬字,听见后桌洋洋得意哼唧一声,她转过身,忽地开口:“宋奕成,我们去看星星吧。” 他一下有点懵:“现在?” “嗯。” 教室内灯火通明,每张课桌上人人表情认真,奋笔疾书,整栋教学楼萦绕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 此时此刻,扔下身旁这个高压世界,逃亡天辽地阔的操场看星星,是一件浪慢,疯狂且带点负罪感的事。 “去吗?”禾南问。 宋奕成偏头,眸色黑亮,干脆利落说:“去。” 那是最后一节晚自习,刚下完一场暴雨,气温却还是闷热。窗外吹来的风携裹着一道道热浪。 灯火通明的教室里,角落两张无人的课桌上,摊着只写了一半的作业。 他们的高中时代由此落幕。 ** 六月七号这天上午,物化生选科的学生考场不在同安一中,是老城区一所历史悠久,极出名的重点初中。 走读生可选择自行前往,或是在同安集合,乘坐校车由学校统一护送至考场。 禾南和宋奕成不约而同选择了后者,也没什么原因,就是种心情。 那种心情,大概就是想多看一看母校吧,看一次机会就少一次。高考过后,这届学生再回来时,就是客人了。 大巴车上,众人静默无言,有人闭目养神,有人拿出小本本翻看,也有人盯着窗玻璃发呆。 窗外景象飞速向后褪去,渐渐驶入不熟悉的道路。 宋奕成坐在禾南身旁,低声说:“你,准考证带了吗?” 禾南眼皮也不擡,回:“带了。” “你把书包拉链拉开,再看看,万一记错了……” 禾南拉开书包,往他眼皮子底下一摊,他闭嘴了。 过了会,宋奕成拱了拱她肩膀:“你涂卡笔带了吗?还有水性笔有没有油?橡皮!橡皮没忘了吧?” “……” 禾南一脸覆杂地看着他,感慨说:“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可以比我妈还操心。” “……” 宋奕成安静下来,木着张脸,无话。 禾南偷看一眼他脸色,后知后觉自己这话有些过分,失笑说:“诶,我们可是竞争对手!你难道不该祈祷你的对手们今天各种倒霉事搞心态,然后你就可以顺利上位吗?” 说完,她戳了下宋奕成抱着的胳膊。 “……”宋奕成被气笑:“我踏马是傻逼嘛,希望女朋友落榜,我去她那找优越感,但凡是个人都做不出这种傻逼事。” 校车在一处红路灯前停下,等候。 几秒钟后,左车道从后驶来辆大巴,同样在斑马线前刹住,车上坐满了高考生。 宋奕成偏头一瞥,思忖几瞬,他起身,越过禾南,拉开了她身旁的校车窗玻璃。 晨间的阳光清透而和煦,窗玻璃被拉下,尽数洒落在他脸上,侧脸光影明暗交杂。 他朝对面车挥了挥手:“喂,对面的,高考加油啊!” 对面车上人先是一楞,而后不同声音用一道道“高考加油”回应他。 校车上的学生也反应过来,纷纷起身凑在这侧几块窗玻璃前,拥挤的窗玻璃映出他们明媚的笑脸,彼此美好的祝福声声不绝,有来有往。 在这片喧嚣中,禾南仰头,怔怔地看着宋奕成。 其实看不太清,晨光模糊了他的轮廓,只有个线条流畅的下巴颌。她微微眯起眼睛,看见的也还是一团清透而耀眼的光。 半分钟后,两车分别,一个往右行,一个向左驶。 两辆满载着高考生的巴士,在某个巧合时间点,有幸同行一程。车上的人都素未谋面,车在夏天里飞驰着,把他们送往不同的考场。 他们是竞争对手,但那个瞬间,他们真心地希望对方也能在这个夏天,金榜题名。 因为,我们都是温暖的人。 我们都互不相识,却在这极其重要的一天,成了彼此青春的见证者。 校车抵达考场,车上的学生排着队下车。 禾南和宋奕成坐在中排,后排的学生先下,路过俩人时,有许多脸熟的学生跟宋奕成打招呼:“宋草,高考加油啊!” 宋奕成平时就是会热情回应旁人招呼的人,今日的语气更是格外真诚。 轮到俩人下车时,分别前,宋奕成将禾南一缕乱飞的发丝别在耳朵根后,盯着她眼睛,一字一句说:“班长,高考加油!在津北等你男朋友!” 禾南猛地睁圆双眼:“你也要考去津北?你想考津北的哪所大学?” 宋奕成扯起唇角,笑得痞气:“先保密!” ** 高考连续考了三天,最后一场考试期间,下了场大雨。 细密的雨滴砸在窗外的树叶上,劈里啪啦响,聒噪的蝉鸣不知何时被掩了声,或许休憩在某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 一时之间,雨声好像铺天盖地,无边无际。 在错落的雨声中,禾南从试卷里擡头,看了眼墙壁挂钟上的时间。 某个恍惚,她产生了错觉,仿佛她还在同安二楼楼梯拐角处的那间教室里,进行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考试。 而高考,还是要过许久许久后的伏笔。 十几秒后,她摇了摇头,将脑子里那点伤感的想法统统甩出脑海。现在!她还在考场上! 埋头,几瞬,她重新动起了笔尖。 但在那个瞬间,她前所未有的,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她的高三,如同这场潮湿的降雨,下过后,便一去不返了。 “当啷啷——” “考试结束,请考生立即停笔。若有考生继续作答,监考员应及时制止,并予以当众警告。” 高考结束后。 禾南随着人流出考场,下楼,浑浑噩噩,一切好像有种不真实感。她,终於翻越过了高考那座大山。 人潮拥挤,行进缓慢,耳边不断有人欢呼。 “啊啊啊,考完了,考完了!老子终於解放了!” “去踏马的高三,去踏马的试卷,去踏马的课本,我一回家就让它们统统滚蛋!” “各路大神保佑我,上岸!上岸!一次上岸!绝不要再战高五。” “嘿,班长大人,不要以为考完了走路就可以不专心了,你可看着点吧。”宋奕成手指戳着禾南脑门,阻止她往他胸膛上撞。 禾南回神,脸上没什么表 情,略微失神说:“考完了,真的考完了。” 她语气很淡,分不清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宋奕成扶上她的双肩,直视她眼睛,重覆说:“考完了,真的考完了。” 某个兴奋激动的男生从考场飞奔出来,路过撞上禾南的肩膀,他连连道歉,边迫不及待跑出校门:“对不起,对不起。” 宋奕成单手扶过禾南肩膀,她重新站稳后,那支手顺势下落,勾住她小拇指,赖皮赖脸问:“班长,现在,我算试用期结束,正式上岗了吧?” 边说,边根根手指嵌入她指缝,十指相扣,让禾南回答是也好,不是也好,反正人已经被他牵住,溜不掉了。 禾南不咸不淡觑了他一眼。 某棵帅草见风就长,蹬鼻子上脸,戳戳自己抿直的唇线:“那要不要,表示一下?” 禾南又觑他一眼:“臭流氓。” 说完,气呼呼牵着那株草走了。 校门外,但凡能落脚的地儿,就站有一名家长。密密麻麻,高低错落,像汹涌而来的潮水。 现场警察来回走动维持秩序,众人目光紧盯住校门一处,人声鼎沸。 校门口有学生先行出来,那人脚步一顿,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说:“花!好多话,全部都是花,花海那样多的花!” 每个自校门出来的学生,望见那片花海,都会呼吸一滞。 校门外的家长欢呼着,个个怀抱鲜花,祝福着从考场下来的小勇士们,见面的第一句,不是问“考得怎么样?”,而是“辛苦了!孩子。” 盛夏的太阳毒辣,整座城市闷热得像一笼蒸屉,许多束花经过一整个下午的等待,已经变得萎焉。花朵颜色或俗气,包装或粗劣,但没有人会去在意。 因为,在此刻,那片花海,是爱的具象化。 空气闷燥,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就连飞鸟也倦在树上躲阴凉。 而家长们,却半步不离守在考场外,站得拥挤如潮。 花会枯萎,但父母的爱,永不雕零。 禾南和宋奕成走出校门,禾兴民手举着一束巨大的向日葵,还带瓜子的那种,笑得傻乎乎同他们招手,兰芝陪他等在身旁。 见到禾南,一滴豆大的汗珠从禾兴民脸颊垂落,浸入白衬衫,笑得跟个傻子似的,一点也不像整天飞来飞去呼风唤雨的大老板:“闺女,高考辛苦了,预祝你一举夺魁!” 禾南接过:“谢谢老爸。” 注意到俩人牵着的手,兰芝蹙起眉头:“你们这是……?” 宋奕成慌乱,不愿让禾南为难,他下意识想把禾南躲在自己背后:“伯母,我和……” 话还没说话,被禾南打断,她堂堂正正站在宋奕成身旁,直视着禾兴民和兰芝:“爸,妈,跟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宋奕成。” 宋奕成偏头,盯着她,看见他的女孩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果敢洒脱,坚定独立。 她不再是那个沈静寡言,胆小畏缩,与班上所有人关系都不远不近的那个所谓好学生。 她可以如天神降临,与老沈对峙,撤销对四人组的喊楼处罚,美救英雄。 她可以在百日誓师大放厥词,嚣张肆意说“我们这一次玩一个,逆风翻盘!”,酷的没边。 她可以在热烈的告白前,清醒理智回“你会站在我的前途里,对吗?”。 …… 她成为了自己人生的大女主,长缨在手。 他喜欢她时,她不曾是这个模样。 但他很骄傲,她变成这个模样。 阴雨 阴雨 考完试那晚,没有什么报覆性熬夜上网嗨整夜,禾南回到家仰头就睡。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 一醒,下意识解锁手机播放英语听力,急匆匆冲向卫生间洗漱。 听见卧室那传来的水声,兰芝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隔着堵墙喊道: “醒了?洗漱好后就来客厅吃饭。你爸今一大早出门,说晚饭前一定赶回来,出门前特意嘱咐我,叫我让你睡,不用喊你吃早饭,毕竟高考刚考完。” 听到最后,禾南动作一停,面前的镜子被溅上几团水渍,她眼睛轻眨,看着水滴沿着镜壁重力淌落,留下几条透明水痕。 客厅又传来兰芝的催促声:“喃喃?洗漱好没,等会饭菜凉了。” “来了来了。”手在水龙头下接了几捧水,随意浇上脸,洗脸巾擦干,禾南趿拉着拖鞋走去客厅。 见禾南凌乱出现在客厅,兰芝不知怎得楞了一下。听力音频声音磁性顿挫,她失笑:“高考都结束了,怎么还在吃饭时听听力啊,睡懵了?” 禾南拉椅子手一顿,反应过来后摁掉了听力:“习惯了。” 吃完饭时十一点过,同安的六月火伞高张,太阳炙烤,像块通红烙铁。阳光透过窗玻璃晒得阳台发烫,地板铮亮。 禾南搬来张榻榻米,坐在太阳还未光顾的一角,盯着某块反光地板出神。 高考结束了,似乎过往十八年的一切都结束了。高压紧张的学习生活一去不返,时间被大方地返还给你自己,禾南却一时无事可做。 翻出手机,微信里除她新鲜出炉的小男友连番轰炸外,还有很多条加好友的通知,都是十九班的同学。 禾南一一通过好友验证,好几个诸如李锐正好在线,通过后主动发来打招呼的表情包,闲聊几句,都是“觉得高考发挥好不好”“暑假要去哪儿玩”的套话。 处理完后,她点开自家男友的聊天框。 先没看对方发了什么,都晋升为男朋友了,总不能和其他人一样是平平无奇真名备注,还是得有个爱称。 但“宝宝”“老公”这种甜腻的备注,就算让禾南失智她也打不出那两个字。 她抿了抿唇,思忖几瞬,给对方备注了“三叶草”。 一刷全是名字备注的联系人列表里,拉到某处猛然出现个不太正经类似网名的备注,无疑,对面那位有点特殊。 昨晚半夜。 【三叶草:公主,肖尔他们说在市中心定了个包间k歌,你要不要来?】 二十分钟后。 【三叶草:他们非得让我过去坐一会,那我出门了。你如果要来,给我发条消息,我去接你。】 一点整。 【三叶草:公主,报备!我呆了半小时就走了,男生局,就来了沈嘉嘉和丁佳星,没其它任何女生,连猫都是阉割版太监。】 【三叶草:我乖吧?】 两点过十分。 【三叶草:你是睡了吗?晚安,好梦。】 翌日十点。 【三叶草:公主,早安!起了吗?我刚起。】 五分钟前。 【三叶草:回我回我回我。】 【三叶草:无聊无聊无聊。】 【三叶草:生气生气生气。】 【三叶草:面目全非面目全非面目全非。】 从头翻到底,禾南笑了下,随手拨了个视频邀请过去。 那边秒接通,没出声,也没人。只类似白色天花板的画面,和一道稀稀拉拉的水声,水声持续十几秒,人还是没吭声。 禾南疑惑,看了眼屏幕,视频网络都处於正常状态。她疑惑:“宋奕成?” “嗯。”男声仿佛也沾染上水汽,黏黏糊糊。 听见他应声,禾南松一口气,追问:“你在干嘛?这么久不说话。” 那边先轻笑一声,声音懒散,尾音却仿佛带上勾子:“我啊,我现在在洗澡。你,想不想,看一眼,嗯?” 这哪儿是在洗澡啊,这分明是在勾引她啊! 禾南耳根一下红了,结结巴巴凶他:“宋奕成,你,你,你洗澡接什么视频啊!就算是男孩子也要好好保护自己,知不知道?挂了!” 匆忙挂断,更像是在落荒而逃。 几秒后,那边又弹出视频邀请。禾南看了眼,把手机仍沙发上,任由手机嗡嗡震动,她脑袋靠着墙壁,头撇过一边去。 铃声就像是洪水猛兽。 约莫过了十来 分钟,期间对方断续弹来三个视频,禾南心中直诽腹。 这个狗男人,洗个澡都不专心,难怪成绩比她差! 估摸着男生洗澡速度快,十来分钟应该能洗得差不多,对方恰巧又弹来个视频,禾南接了。 视频里镜子泛着水汽,朦胧而模糊,隐隐约约看见宋奕成身形轮廓。他一只手举着手机对着镜子,另只手在头发处来回动作。 禾南舌尖舔了舔嘴角,有些扭捏地开口:“洗完澡了。” “嗯哼。”宋奕成回。 镜子附着的水汽奇怪一直散不去,玻璃里的人影始终只有个轮廓。但越是模糊,人的想象力就越会自发展开。 他会不会没穿上衣?他之前是体育生,应该有传说中的标配八块腹肌吧? 禾南内心小九九直往外冒。 烦死了!都怪他,光天化日的,看什么看啊! 禾南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颊,这动作被对面一眼看穿,宋奕成调笑道:“诶,公主,你脸红干什么呀?” 她忙放下手:“谁脸红了!” 气氛随着散不去的水汽,逐渐暧昧。 但某棵帅草没眼色的开始自恋:“诶,公主,我怎么感觉我洗完澡后,还真有几分姿色,你配不上我喽。” “……”沈默半晌,禾南干巴巴说:“正常点。” 对面又一声轻笑。片刻后,水汽散去,禾南终於看清他是拿着张毛巾擦头发。 头发半干半湿,鬓角处没擦到,湿漉漉一片,身上也套了件宽松白t,脖颈领子手臂处都很清爽,一点也没有泅湿丁点。 她发现疑点:“你刚刚接视频的时候,真的在洗澡?” “嗯哼,你要不要闻闻,你男朋友香喷喷的。” “……” 半晌后,宋奕成切换镜头,对准自己:“逗你的,我刚刚在洗头,本来紧跟打算洗个澡,但女朋友打视频来查岗,哪能置之不理?” “……” 禾南头扭到一边,哼了一声。 玩闹一阵后,那边清了声嗓子说:“说正事,你不是班长嘛,要不要组织一场谢师宴。” 禾南还没应声,宋奕成就自顾自说:“我可以帮你,那些跑酒楼定菜色什么的麻烦事我来搞,你就联络下老师同学,报个人数给我。” “行。” ** 谢师宴订在中午,酒足饭饱后,同学们笑闹着哭泪着挥别恩施。散场时,一个个屁股跟钉在凳子上似的,不愿离去。 众人又转场电玩城,烧烤摊,ktv。 深夜,ktv门口。 禾南安排着一行人的回家路线:“李锐,丁佳星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把她护送到家啊。丁佳星,到家给我报平安。” “沈嘉嘉,至於你……”还没等说什么,沈嘉嘉一把扑上来熊抱住禾南。禾南身形一晃,差点俩人都摔地上。 沈嘉嘉从来没喝过酒,今晚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歌一首没唱,啤酒一瓶瓶灌,散场时还去厕所抱着马桶吐了一次。 她在禾南耳边打了个酒嗝,开始嚎啕:“呜呜呜,班长,我回去对了答案,我高考失利了!” “沈嘉嘉,没事……唉。”肖尔在一旁,想说些安慰话,发现再华丽的辞藻,对一个高考生高考失利这件事,也无济於事,他深深叹了口气。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沈嘉嘉摇摇晃晃走向肖尔的方向,一个踉跄眼看着又要栽倒,禾南眼疾手快扶住她:“诶,你小心点。” 沈嘉嘉目光飘忽地盯着禾南脸看,忽地笑了下,几秒后,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掉落:“班长,我踏马傻逼地涂错答题卡!我接受不了,这让我怎么接受。” 她手指戳着自己心脏的位置:“要是是题难,不会,我认了!但我高中三年,每一次考试从来都没有涂错过答题卡,但偏偏是这最后一次,是高考!这让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我接受不了……” 沈嘉嘉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三人静默无言陪她,禾南轻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 深夜的马路街头车流不息,汽车灯混迹在霓虹灯里,整座城市灯火辉煌,依旧明亮,却同白日是完全不一样的精制。 凉风一吹,沈嘉嘉清醒许多,她借着酒劲,缓缓走向肖尔。在禾南与宋奕成无比讶异的眼神中,她大力扯过肖尔衣领,亲上去。 几瞬分离,沈嘉嘉拍拍肖尔肩膀,洒脱说:“分数这事谁也说不准,多一分少一分,选择都不同。我本来想跟你上同一所大学,但现在,姐要去覆读 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你爱等不等,反正,明年,我第一志愿还是会填d大。” 沈嘉嘉的事让四人组头顶上笼罩一片阴雨,轰隆一声,降雨落下,浇湿了所有人。 是啊,分数这事谁也说不准。 多一分,少一分,就是完全不同的处境,会有不同的选择。 禾南与宋奕成对视一眼,他唇线抿直,眸色深谙。 终章 终章 回程路上,俩人默契对分数避而不谈。 人在高中时代的爱恋大多无疾而终,老师,家长,高考,分数,大学,距离……俩人都不想提,好像刚抛出个话头,就会有太多现实问题需要面对,进而演变为分歧,争吵。 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让这对热恋的情侣揣揣不安,是以高考刚结束,俩人天天见面,厮混了整整一周。 门铃“叮咚——”一声。 宋奕成去玄关处开门,门只露出勉强让人侧身过的门逢,他声音因讶异而拔高:“诶,爸,妈,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 闻言,正累瘫在沙发上的禾南一骨碌滚下沙发,她眼神慌乱,左右寻找藏身之处。事态紧急,她拉开阳台遮光窗帘,藏身於后。 屋子静悄悄半晌,禾南悄悄从窗帘后冒出个头,看见宋奕成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停在她面前,木着张脸。 他身后,客厅里空无一人,阳光透过窗帘缝斜斜照在沙发上,光线路径里尘埃颗粒分明。 禾南压低声音,确认道:“你爸妈呢?” “你这么想见他们啊?”宋奕成将她从窗帘后捞出来,拉开窗帘,光线大亮,转身将手中纸袋搁在茶几上:“他们当然是还在遥远的地球南半球度假啊。” “……” 沈默几瞬,禾南跟在他身后,猛地捡沙发上抱枕扔他:“你又逗我!” 宋奕成半坐在茶几上,两腿敞着,他偏头躲过抱枕,扯住禾南手腕,往怀里带,趁机亲过她侧脸:“怎么这么怕见我爸妈啊,不是有句话说,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嘛。” 被他占了一下便宜后,禾南见势逃开,坐在沙发最左侧,与他隔着十万八千里安全距离,嗔他一眼:“你才长得丑呢。” 宋奕成垂着头,闷闷兀自笑了会。 周遭沈静,空调机嗡嗡运转着,阳光明媚撒在这个仅有两人的空间,禾南微微眯起眼睛,有点犯困。 她懒懒喊了一声:“宋奕成。” 宋奕成指弯勾了下鼻尖,乖乖在她身旁坐下,沙发沈陷。禾南脑袋靠在他肩窝处,慢慢阖上眼皮。 “刚是外卖点的奶茶到了,你现在喝不喝?” “想睡觉。” “好。” 不知倦了多久,盛夏阳光总是热烈一整个白日,窗外烈阳依旧,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仅是十来分钟。 头顶男人声音温柔:“醒了?” “嗯。” “那喝奶茶。”宋奕成从纸袋拿出两杯奶茶,拆开吸管外包装,捅破封膜,递给她。“我点的少冰,你应该不在那几天。” 禾南脑子还有些懵,脱口而出:“哪几天?” “……” 宋奕成擡头揉乱她发顶:“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跟我装蒜呢?” “哦,哦,哦。”禾南反应过来,略微尬尴,但她还是若无其事反驳道:“我自己也算不清楚,我挺不规律的。” “……” 男人像被她打败:“行。” 俩人沈默半晌,禾南咬着吸管,开始找茬:“诶,宋奕成,我发现我今天好亏。本来是来和你约会的,你却把我当白工,一下午都在帮你整理书,卖书。关键我还分不到钱!” 宋奕成慢条斯理撑着下巴:“其实你没亏,反而赚大了。” “怎么说?”禾南偏头盯着他。 宋奕成向她手中奶茶杯擡擡下巴:“你以为这奶茶怎么来的?我毕业卖书的钱买的。” 禾南平平淡淡哦了一声。 “喂,你以为你喝的是奶茶,其实你喝的是我的卖身茶。”宋奕成强词夺理,信誓旦旦说:“我卖的是书嘛,那是我的青春啊!你喝了,从今以后,都要对我负责的!” “……” 禾南抿抿下唇,咬牙切齿说:“为什么明明还有些感动的话,被你一说出来,我就特别想揍你呢?” 宋奕成摇头叹息,装模做样说:“因为你没有良心。” “……” “可怜我所托非人。” “宋奕成!正常点。” 玩闹因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终止,宋奕成接起电话:“喂。奶奶没事吧?三个小时候后的航班飞津北是吧。行,我知道。我装几件衣服,半小时后让司机家门口接我。爸妈你们也不要着急,路上注意安全。” 他通着话,眉头越压越低,面色凝重。 电话挂断,他牵强扯起唇角,对禾南抱歉说:“我奶奶从楼梯上摔下来 了,情况不太清楚,但听我爸妈的语气,应该不太乐观。我要马上飞去津北,你……” 禾南盯着他一翕一合的眼睛,兀自抱住他,耳朵轻轻埋在他胸膛的位置,她好像能听见他一抽一抽疼的心跳:“奶奶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 宋奕成身体僵直片刻,他闭上眼睛,下巴颓唐搁在她发顶,声音略微哽咽:“嗯。奶奶还说过要参加我大学毕业典礼呢,她不会有事的。” 生活中总会突发各种各样的意外,并没有任何人能不偏不倚往前走。 那天,宋奕成匆匆离开同安这座城市,他航班起飞后,就下了场连绵不断的细雨。这雨一下就是好几天,老城区不少地势低矮处都积了水。 那几天,同安很热闹。地方台新闻播报一条又一条,城市南北高架堵得水泄不通。 但禾南没机会同宋奕成说这些,期间,除了航班落地后报平安的消息,她在两小时后得知他奶奶情况不太好,她就没敢再打扰他了。 直到高考出分,填志愿,他还是没回同安。 高考分数公布当晚。 来电铃声突兀响起,禾南没看备注,接起后想也没想直接开口:“爸,你这都打多少个电话了?我说了,十点!十点才出分,现在查不到分数的……” “禾南,是我。”电话那端,宋奕成声音沈闷。 禾南一楞,轻眨了下眼,她似乎好像很久没听到过他声音,有种不真实感。半晌,她轻声说:“你奶奶怎么样了?” “……” 对面长久的沈默。 禾南忙说:“对不起,我说错话……” “笨蛋,又不关你的事,干嘛道歉?以后不要轻易向别人道歉,你的道歉很值钱,我说的。”说完,宋奕成叹息一声: “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手术很成功,奶奶活下来了。但是,医生说,内脏破裂,脊柱神经受损,她以后会渐渐瘫痪,需要人照顾。我奶奶是最爱漂亮,体面一人了……” “……” 又是一阵沈默。 听筒里对面深呼吸一下,他说:“禾南,我打电话来,是因为马上高考分数要公布了。” 他又一声沈重呼吸:“禾南,不要问我报什么学校,我也不问你的高考志愿,好不好?我们考多少分,就那个分去够自己能够到的最好的大学,做出最理智,最优选择。” 禾南,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郑重其事喊自己的名字。她轻轻嗯了声。 同安整座城市依旧在降雨,却散不去夏天闷热。 电话那端的少年不再吊儿郎当,亲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一幕,好似能催促一个人迅速成熟。 他明白,孩提时代为他遮风挡雨的大人,也并非坚不可摧。他肩上需要渐渐去接过那份责任,去保护曾护过他的人,和他想护的人。 他说:“我们都各自做出选择,为自己的前程负责。” 瓢泼的雨砸在窗玻璃上一绺一绺汇聚滴落,窗外的树影稀稀拉拉,仿若在流动。禾南看着雨景,手捏着手机,冷静回应:“好。” 雨势好像骤然变大,听筒对面的宋奕成也听见隐约声响,他问:“同安是在下雨吗?” “嗯,你离开那天就下了,断断续续持续到现在,老城区那块好多地方被淹了。” “你怎么没同我提起过?” “……” 俩人沈默良久,直到这场雨停了,也还是没有人打破拿份沈静。 这是,听筒内传来轻微声响,禾南皱眉:“宋奕成,你是在哭吗?” 电话里少年原本坚定的声线,好像有些颤抖:“我们下一次见面,是不是就要靠运气了?” “……” 那通电话,没有谁先挂断。即使没人吭声,也没挂断。 直到对面手机电量耗尽,自动结束通话。 不知是何时挂断的,禾南查完分后,发现微信里有许多新消息,基本都是来问她成绩的。 禾兴民的电话这时打来,接通,他第一句就是:“闺女,查到分了吗?考了多少分啊?” 禾南:“不知道。” 禾兴民顿时语气火急火燎:“怎么会不知道呢?是网站太多人没登进去,还是怎么的?” 窗外雨过天晴,阳光越过阳台铺上书桌,金晃晃一片。禾南脚蹬地,转了下椅子,她声音沈着:“我分数被屏蔽了。” “a大稳了?” “嗯。” 通话结束,禾南点进宋奕成的聊天框,把他备 注改为四叶草。 那一年夏天,六月末,在窗外还未断绝的蝉声中,禾南的高中时代完美落幕。 来时路上。试卷堆积成山,深夜迷茫不甘,太多太多人的期许,放弃与坚持反覆挣扎…… 就这么一直走着,走着。 行至黎明破晓处,光,也就照耀在了她身上。 但,她还想再幸运一点。 希望,他们会於九月相遇在津北。 张扬的少年跨上机车,一路风驰电掣,耳机里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他说: ——“公主,下课我来接你。” -全文完- 终章 回程路上,俩人默契对分数避而不谈。 人在高中时代的爱恋大多无疾而终,老师,家长,高考,分数,大学,距离……俩人都不想提,好像刚抛出个话头,就会有太多现实问题需要面对,进而演变为分歧,争吵。 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让这对热恋的情侣揣揣不安,是以高考刚结束,俩人天天见面,厮混了整整一周。 门铃“叮咚——”一声。 宋奕成去玄关处开门,门只露出勉强让人侧身过的门逢,他声音因讶异而拔高:“诶,爸,妈,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 闻言,正累瘫在沙发上的禾南一骨碌滚下沙发,她眼神慌乱,左右寻找藏身之处。事态紧急,她拉开阳台遮光窗帘,藏身於后。 屋子静悄悄半晌,禾南悄悄从窗帘后冒出个头,看见宋奕成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停在她面前,木着张脸。 他身后,客厅里空无一人,阳光透过窗帘缝斜斜照在沙发上,光线路径里尘埃颗粒分明。 禾南压低声音,确认道:“你爸妈呢?” “你这么想见他们啊?”宋奕成将她从窗帘后捞出来,拉开窗帘,光线大亮,转身将手中纸袋搁在茶几上:“他们当然是还在遥远的地球南半球度假啊。” “……” 沈默几瞬,禾南跟在他身后,猛地捡沙发上抱枕扔他:“你又逗我!” 宋奕成半坐在茶几上,两腿敞着,他偏头躲过抱枕,扯住禾南手腕,往怀里带,趁机亲过她侧脸:“怎么这么怕见我爸妈啊,不是有句话说,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嘛。” 被他占了一下便宜后,禾南见势逃开,坐在沙发最左侧,与他隔着十万八千里安全距离,嗔他一眼:“你才长得丑呢。” 宋奕成垂着头,闷闷兀自笑了会。 周遭沈静,空调机嗡嗡运转着,阳光明媚撒在这个仅有两人的空间,禾南微微眯起眼睛,有点犯困。 她懒懒喊了一声:“宋奕成。” 宋奕成指弯勾了下鼻尖,乖乖在她身旁坐下,沙发沈陷。禾南脑袋靠在他肩窝处,慢慢阖上眼皮。 “刚是外卖点的奶茶到了,你现在喝不喝?” “想睡觉。” “好。” 不知倦了多久,盛夏阳光总是热烈一整个白日,窗外烈阳依旧,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仅是十来分钟。 头顶男人声音温柔:“醒了?” “嗯。” “那喝奶茶。”宋奕成从纸袋拿出两杯奶茶,拆开吸管外包装,捅破封膜,递给她。“我点的少冰,你应该不在那几天。” 禾南脑子还有些懵,脱口而出:“哪几天?” “……” 宋奕成擡头揉乱她发顶:“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跟我装蒜呢?” “哦,哦,哦。”禾南反应过来,略微尬尴,但她还是若无其事反驳道:“我自己也算不清楚,我挺不规律的。” “……” 男人像被她打败:“行。” 俩人沈默半晌,禾南咬着吸管,开始找茬:“诶,宋奕成,我发现我今天好亏。本来是来和你约会的,你却把我当白工,一下午都在帮你整理书,卖书。关键我还分不到钱!” 宋奕成慢条斯理撑着下巴:“其实你没亏,反而赚大了。” “怎么说?”禾南偏头盯着他。 宋奕成向她手中奶茶杯擡擡下巴:“你以为这奶茶怎么来的?我毕业卖书的钱买的。” 禾南平平淡淡哦了一声。 “喂,你以为你喝的是奶茶,其实你喝的是我的卖身茶。”宋奕成强词夺理,信誓旦旦说:“我卖的是书嘛,那是我的青春啊!你喝了,从今以后,都要对我负责的!” “……” 禾南抿抿下唇,咬牙切齿说:“为什么明明还有些感动的话,被你一说出来,我就特别想揍你呢?” 宋奕成摇头叹息,装模做样说:“因为你没有良心。” “……” “可怜我所托非人。” “宋奕成!正常点。” 玩闹因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终止,宋奕成接起电话:“喂。奶奶没事吧?三个小时候后的航班飞津北是吧。行,我知道。我装几件衣服,半小时后让司机家门口接我。爸妈你们也不要着急,路上注意安全。” 他通着话,眉头越压越低,面色凝重。 电话挂断,他牵强扯起唇角,对禾南抱歉说:“我奶奶从楼梯上摔下来 了,情况不太清楚,但听我爸妈的语气,应该不太乐观。我要马上飞去津北,你……” 禾南盯着他一翕一合的眼睛,兀自抱住他,耳朵轻轻埋在他胸膛的位置,她好像能听见他一抽一抽疼的心跳:“奶奶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 宋奕成身体僵直片刻,他闭上眼睛,下巴颓唐搁在她发顶,声音略微哽咽:“嗯。奶奶还说过要参加我大学毕业典礼呢,她不会有事的。” 生活中总会突发各种各样的意外,并没有任何人能不偏不倚往前走。 那天,宋奕成匆匆离开同安这座城市,他航班起飞后,就下了场连绵不断的细雨。这雨一下就是好几天,老城区不少地势低矮处都积了水。 那几天,同安很热闹。地方台新闻播报一条又一条,城市南北高架堵得水泄不通。 但禾南没机会同宋奕成说这些,期间,除了航班落地后报平安的消息,她在两小时后得知他奶奶情况不太好,她就没敢再打扰他了。 直到高考出分,填志愿,他还是没回同安。 高考分数公布当晚。 来电铃声突兀响起,禾南没看备注,接起后想也没想直接开口:“爸,你这都打多少个电话了?我说了,十点!十点才出分,现在查不到分数的……” “禾南,是我。”电话那端,宋奕成声音沈闷。 禾南一楞,轻眨了下眼,她似乎好像很久没听到过他声音,有种不真实感。半晌,她轻声说:“你奶奶怎么样了?” “……” 对面长久的沈默。 禾南忙说:“对不起,我说错话……” “笨蛋,又不关你的事,干嘛道歉?以后不要轻易向别人道歉,你的道歉很值钱,我说的。”说完,宋奕成叹息一声: “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手术很成功,奶奶活下来了。但是,医生说,内脏破裂,脊柱神经受损,她以后会渐渐瘫痪,需要人照顾。我奶奶是最爱漂亮,体面一人了……” “……” 又是一阵沈默。 听筒里对面深呼吸一下,他说:“禾南,我打电话来,是因为马上高考分数要公布了。” 他又一声沈重呼吸:“禾南,不要问我报什么学校,我也不问你的高考志愿,好不好?我们考多少分,就那个分去够自己能够到的最好的大学,做出最理智,最优选择。” 禾南,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郑重其事喊自己的名字。她轻轻嗯了声。 同安整座城市依旧在降雨,却散不去夏天闷热。 电话那端的少年不再吊儿郎当,亲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一幕,好似能催促一个人迅速成熟。 他明白,孩提时代为他遮风挡雨的大人,也并非坚不可摧。他肩上需要渐渐去接过那份责任,去保护曾护过他的人,和他想护的人。 他说:“我们都各自做出选择,为自己的前程负责。” 瓢泼的雨砸在窗玻璃上一绺一绺汇聚滴落,窗外的树影稀稀拉拉,仿若在流动。禾南看着雨景,手捏着手机,冷静回应:“好。” 雨势好像骤然变大,听筒对面的宋奕成也听见隐约声响,他问:“同安是在下雨吗?” “嗯,你离开那天就下了,断断续续持续到现在,老城区那块好多地方被淹了。” “你怎么没同我提起过?” “……” 俩人沈默良久,直到这场雨停了,也还是没有人打破拿份沈静。 这是,听筒内传来轻微声响,禾南皱眉:“宋奕成,你是在哭吗?” 电话里少年原本坚定的声线,好像有些颤抖:“我们下一次见面,是不是就要靠运气了?” “……” 那通电话,没有谁先挂断。即使没人吭声,也没挂断。 直到对面手机电量耗尽,自动结束通话。 不知是何时挂断的,禾南查完分后,发现微信里有许多新消息,基本都是来问她成绩的。 禾兴民的电话这时打来,接通,他第一句就是:“闺女,查到分了吗?考了多少分啊?” 禾南:“不知道。” 禾兴民顿时语气火急火燎:“怎么会不知道呢?是网站太多人没登进去,还是怎么的?” 窗外雨过天晴,阳光越过阳台铺上书桌,金晃晃一片。禾南脚蹬地,转了下椅子,她声音沈着:“我分数被屏蔽了。” “a大稳了?” “嗯。” 通话结束,禾南点进宋奕成的聊天框,把他备 注改为四叶草。 那一年夏天,六月末,在窗外还未断绝的蝉声中,禾南的高中时代完美落幕。 来时路上。试卷堆积成山,深夜迷茫不甘,太多太多人的期许,放弃与坚持反覆挣扎…… 就这么一直走着,走着。 行至黎明破晓处,光,也就照耀在了她身上。 但,她还想再幸运一点。 希望,他们会於九月相遇在津北。 张扬的少年跨上机车,一路风驰电掣,耳机里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他说: ——“公主,下课我来接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