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鹤来堂佚案录》 第249章 秋水明,秋草瘦 “王兄也认得山民?”陈二公子的称呼拉近了俩人的距离。 王恒颔首道:“山民与我是南监正义堂同窗。” “山民,还是同以前那样狷介,身边一个伴当都不带,穿着像个穷书生吗?”陈二公子似乎想起了甚么,忍俊不禁道。 这却不好回答,王恒但笑而已,陈二公子也没有追问。 广亮沏好茶呈客,主客照例夸赞了几句茶汤清冽、香浓鲜醇之类的话。 略坐了坐,陈二公子便说先行告退,还要赶路回城给他伯父复命,伯父让他带些广恒的遗物回去作个念想,于是在佛光阁广恒的西阁中取了几卷遗墨。他请王恒得空去城里将军庙一带春水园作客,广恒的春水园现在归他所有,广恒断七之前,伯父要求他在春水园守孝。 “广恒师傅的遗墨,能让我瞧瞧吗?”王恒记得前几日上佛光阁,西阁四壁雪洞一般,没有发现广恒的书迹,便道:“或许,对真相大白有帮助。” 陈二公子挥手示意小厮将包裹拆开,扭过脸道:“王兄但有所需,只管差遣,且不论我与父亲骨肉亲情,单说我承继了他的万贯家财,也断不能让父亲不明不白死在疯子手里。” 陈二公子的态度很诚恳,王恒对陈家的观感更好了几分,果然,广恒和尚人品不错,陈家人看来也是合乎常理人情的。 小厮打开包裹,锦缎小心翼翼包着的,说是广智和尚的墨宝,其实显而易见都是一些废稿。 陈二公子解释道:“服侍我父亲的小沙弥说,他最近从古里瞿氏藏书家手中借得吴越钱氏刊《宝箧印陀罗尼经》,给寺里藏经阁手录了一卷,这些都是他抄坏的册页,我见父亲斋室里素净得很,无一丝余物,只得将这些废纸带回去交差。” 王恒随手翻看,广智和尚的墨迹笔力清虬,显然受过名家指点,不知是何缘故,这描摹过锦绣篇章的笔,最后,日复一日誊写黄卷。 见广恒的字写得这样好,王恒饶有兴趣地一张张翻阅,抽到最末张,很意外,竟是两句诗。 “秋水明,秋草瘦。” 真是没头没脑的两句,既不对景,也不合时。 王恒想起悟法的话,广智和尚俗家之物全部抛却,一意向佛,西阁壁上更是无字无画,可见广智持律之严,这两句诗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 “陈兄,还记得这张纸在哪里找出来的?”王恒问道。 陈二公子忙道:“我记得,这张纸就夹在抄好的《宝箧印陀罗尼经》里,当时最先找到的就是这一页,所以,放在最底下。” 广恒和尚最近正在研习陀罗尼经,那么,夹在已经抄录好的陀罗尼经中的这一张,极有可能是广恒最后书写或是翻阅过的。 秋水明,秋草瘦,表达了甚么讳莫如深的思绪? “陈兄,你可曾见广恒和尚从前写过这两句诗?” 陈二公子摇摇头:“从未见过。” 王恒幼时发蒙得晚,后来又汲汲于举业,诗词歌赋俱没有多少造诣,若论看闲书,也远不及王才看得多。 王恒便道:“这两句诗,咱们且各自参详参详,若是有了想法,再互通消息,陈兄既要下山回城,我送一送。” 俩人刚站起身来,却见王才推门而入,原来晋阳君李琣已经由藏书阁知事广文和尚接待,请出《金光明经》,在三楼焚香恭抄,小才无事便出来寻王恒,打听到陈家侄子与王恒去了茶舍,遂追了过来打听情况。 王恒便介绍小才与陈二公子彼此见礼,稍稍客套了几句。 王恒回忆起冷眼里瞧见小才上山前看了《唐诗画刊》许久,便将那张写着“秋水明,秋草瘦”的纸取出给小才看,问道:“小才,你可知这两句诗的出处,是何人所作?” 小才接过诗句,凝神想了又想,不住摇头,王恒与陈二公子只道又要失望,忽见小才一拍胸脯,眼神露出光芒:“原来是这样。” 小才指着秋水明前头敲了两敲,又在秋草瘦前头敲了两敲,道:“怪道我一时没想起来,这两句诗,前头都缺了两个字,石根秋水明,石畔秋草瘦,出自唐代李长吉的《感讽》。” 唐代李长吉,因避父讳而不能赴进士试,他的感怀,大多是怀才不遇,时世艰难,广恒和尚由富贵公子出家而为学问僧,实在想象不出他们有甚么共鸣? 那么,关键在于缺少的几个字吗? 石根,石畔。 王恒轻轻念叨:“石根,石畔,难道广恒在石根、石畔放了甚么东西?” 小才连连摆手,道:“不可能,这聚宝山到处是山石,连佛光阁也是石头堆成,若要说指的是石根下埋物,范围也太广了,找个一年半载都找不到。” “佛光阁西阁呢,你们还记得西阁的布局吗?会不会西阁中有假山之类的太湖石?”王恒问道。 小才头摇得拨浪鼓似得,道:“我记得真真的,西阁朴素得很,四壁雪洞,除了置放经卷的桌椅橱柜,别无他物。” 陈二公子亦附和道:“我刚去过西阁,确实如小才兄所说,阁中空荡荡一目了然,没有一样摆设。” 他说罢这话,蓦得想起义事,顿时目光闪烁,在茶舍内来回踱步,半晌才踟蹰道:“春水园书斋中,有一座玉雕假山,我记得是伯父送给父亲的十八岁生辰礼,是父亲的爱物。” 第250章 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 陈二公子说罢,面上闪现几丝忐忑犹疑。 王恒道:“陈兄下山不妨即去春水园瞧瞧那座玉石山还在不在书斋,若是在,查看一下石根底部有无机巧,或许只是咱们胡乱揣测,瞧一瞧也能安心。” 陈二公子面带迟疑,讷讷不知如何说辞。 王恒察其神色,道:“陈兄,你但有所获,请一定不要隐瞒,否则,真相将永远无法浮出水面。” 小才也道:“我七兄现是南监监生,今后定是要做官的,我与七兄在家乡曾破过数起命案,从不曾外泄主家隐秘,陈公子大可以放心。” 陈二公子毕竟年轻心热,郝然道:“这是自然,待我检查了玉石山,自当将结果告诉二位,最迟明日午后,我让阿生来一趟。” 说罢,他转身朝侧后的小厮作个手势,抬脚跨出茶舍。小厮阿生恭恭敬敬将广恒的遗物收拾好,重新放回包裹背上。 “我们送送陈兄。”王恒紧随其后,三人不紧不慢,时不时闲话几句送出山门,陈二公子拂衣作别,佛墙外古树垂荫,蝉声大噪。 王才愀然道:“七兄,陈二公子真的不会有所隐瞒吗?” 王恒望着下山的背影,道:“能查到哪一步看造化了,这也是广智和尚的命。” 午斋钟声响起,王恒想起晋阳君李琣独自在藏经阁抄经,急忙快步赶到藏经阁,却见李琣带着伴当小武已经等在门口。 王恒拱拱手道:“晋阳君,失礼失礼,送了一位朋友出寺,故而来得迟了。” 李琣笑道:“无事无事,小才都跟广文师傅交代过,广文给我安排好了。” 小才道:“寺中斋菜寒素,晋阳君是同我们一起去香积用斋,还是另有安排?” “当然跟随你们一起用斋,我与小武并不谙下厨。”李琣道。 王恒心道,李琣事母至孝,当真难能可贵,他自觉与父母十分疏离,彼此都微微有些嫌弃,由此,更敬重孝子难得。 聚宝寺斋堂本有待客之所,李琣执意要跟着王恒小才同吃,他们几个一个桌吃饭,伴当小武并不是仆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与他们同席,自己在小沙弥间找了位置坐下。 可见李朝忝为本朝不征之国,深谙中华之贵贵而尊官,有过之而无不及。 炎夏日长,斋后寺内僧人禅静,众人回到别院午休。 王恒上山以后日日无事忙,自觉精神不济,想要歇个午觉,便问道:“晋阳君,下午几时再去藏经楼?” 李琣道:“下午光线不足,不宜抄经,明早继续。” 如此说来,下午大可以定定心心歇息,练几笔字。 维摩别院这几天没有别的香客,小沙弥们不知躲在哪里偷懒,庭院深深幽静得很,一行人分东西厢各自入户。 王恒不知怎么身心疲倦,沾上枕头就沉沉入睡,一觉醒来,只见窗外日影迟迟。 书案前一人愁眉苦脸,抓耳挠腮,却是小才,提笔写两三个字又放下,小才的话本多日未更,再写已经有了近乡情怯之感。 见小才搁笔不写,王恒道:“好歹还有阿岘、山民几个读者,等看你的新章。” 小才若有所思,摒除杂念,凝神落笔。 闲话间,王恒才泡了一盏茶润喉,忽忽有敲门声响起,王恒起身应门,迎面而来是小武,手中托着四色礼物,晋阳君李琣摇着折扇,风姿翩翩,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王兄,来你屋里坐坐。” 王恒笑道:“客舍杂乱无章,晋阳君切莫见笑。” 西厢房没有会客厅,众人便在书案前围坐。 小才收起稿纸,接过小武手中礼物,不由暗暗发笑,原来是人参一大家子,高丽参,高丽参茶,高丽参糖,高丽参饼。 李琣道:“今日前来,是要请王兄帮忙,可知晓江宁县里,何处有荷塘胜景?我想在傍边买墓地。” 王恒与小才不由愕然,讷讷不知如何说起。 李琣道:“不瞒二位,上月李朝岁贡使团在浏家港上岸,带来了一个消息,我的嫡母闵太妃年初已经仙逝,故此,我母亲的神主位漂泊多时,也该择处佳穴安息。” “原来如此。”小才叹息道,脑海中遐想连篇。 “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李琣怅然,幽幽道:“先母最喜欢这句诗,可惜她一生卑微,遗愿便是葬在荷塘之畔。” “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王恒心中一荡,就在这几天中,似乎看见过这句姜白石的诗,抬头瞧了瞧小才,双目交接,只见小才脸上亦带着惊疑之色。 李琣曾说他生母是金氏出女,向来出身不会太高,虽然李朝官方文字也是汉字,一个外藩妇人精通姜白石的诗词,当真让人诧异。 李琣看出二人犹疑,随身取出一卷字轴,“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 “这便是先母亲笔手书。” 笔迹娟秀俊逸,竟是卫夫人的簪花体,这位金太夫人,是位了不得的才女。 第251章 玉垒浮云 王恒不动声色道:“眼下想不起来哪里的荷塘好,待我问问别人吧。” 李琣拱拱手,道:“王兄替我放在心上,也不急于一时。” 小才讪讪一笑,道:“江宁县我也不是很熟悉,假以时日,寻访个几天,必定能找到一个佳处。” 又说了一会儿话,得知张先生和王恒小才将于三天后下山,李琣算算抄经的进度,欣然决定一同回去国子监。 送走李琣和小武,王恒与小才双目对视,皆呼道:“《荷香楼忆语》” 此刻夕阳在山,霞映残红,尚能看得清书页。 荷香楼忆语李逊之 余夫妇星夜仓惶逃离,费时甚久,不过走了十多里路,余与钱秀才及小陈骑马驰行,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回到了翠华村地界。 浑浑噩噩间,忽然回忆起芙娘临被掳走的那一刻,嘴唇微动,说了句甚么话?这一场景如今思忆,真令人肝肠寸断。 余观之钱秀才与小陈对路径极其熟络,料想他们曾冒着危险往来多次,余虽居住于此,向来僵卧一隅,万事不关心,村中远近父老乡亲家中境况皆不闻不问,心中不免有些惭愧。 一路烟尘,阳光下的翠华村与旧日里面目全非,依稀见一处熟悉的大麻石,麻石东边溪水汇流成河,水桥畔系着的小船已不见踪影,此处当是余夫妇二人隐居之处别庄,唯竹篱后茅屋菜圃不见踪影,代之以平林漠漠之景,应是云生所布结界之虚像,若非余居住于此,当发现不了其中端倪。 钱石谷曾来过我别庄,瞧他神色,应是没有认出地方来。 云客的方术这般了得,为何藉藉无名? 胡思乱想中,钱石谷勒马不前,小陈甩镫下马,前行几步,来到一处茅亭前,他模仿布谷鸟声“布谷布谷布谷”三声,空谷传音,稍远处树林竟也传来“布谷布谷布谷”三声。 林中树杪跃下一人,树枝甚高,此人轻轻着地,显见得是个练家子。 来者是个乡农打扮的年轻汉子,身穿褐色粗布短袄,脚上草鞋,长脸浓眉,眼神微微一扫,眸子散出精光。 小陈欢快地上前一步,抱拳道:“黎大哥。” 这汉子拍拍小陈肩膀,足见是极其熟络的。 钱石谷将马系在亭边垂柳上,那汉子大踏步过来见礼:“钱兄。” 因为年龄相仿佛,钱石谷也是抱拳称:“黎兄。” 姓黎的汉子,用审视的眼光看向余,钱石谷忙道:“黎兄,李秀才是我在县学的同窗,因他家中女眷疑被飞山大王帐下二当家天剑星贺太岁所掳,我带他前来营救,是个双十年华的年轻妇人,容长的鹅蛋脸,模样很标致,体型极单薄。” 余伫立在旁,念及芙娘,热辣辣的眼泪盈眶,一腔心绪砰砰乱跳。 钱石谷转身对余道:“这位黎纨兄,是我民团的副首领,我和小陈就是来接应黎兄的。” 原来黎纨就是民团在飞山的内线,他装扮得粗陋,面目涂得黝黑,可举手投足都显出是个读书人。 黎纨想了想,道:“二当家贺太岁行踪不定,我却是几日未曾见到过了,贺太岁抢夺的妇人不少,倘若贵府女眷被他掳走,十有八九在跟那些妇人一起关在营帐里,只是此人偏激,跟左将军又不和,不好跟他讨要。” 众人均露出失望的神情,钱石谷恳切地说:“黎兄,务必再想想法子,这妇人是李家的要紧人。” 石谷没有明说是余妻,是为余夫妇存体面。 余对着黎纨深深一揖:“黎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黎纨低头思忖了许久,又道:“有个冒险的办法,可以试一试。” “原本这次留讯让钱兄和小陈来,是因我摸熟了军师的行动规律,他每日黄昏都要进到飞山之东乱石山崖上练息一个多时辰,不许人跟着,也不许人在周围布防,那山崖不算太高,下面是条湍流,通向长江,我有把握泅水至崖下,攀上山崖,军师文弱,擒住他当非难事,所以请钱兄和小陈两个好手来帮忙。” “之前的打算是擒住军师之后,我三人利用一个时辰的时限下山,趁着黑夜将他押解县衙,可如今李秀才家的女眷性命要紧,二当家帐里抢来的妇人,只有军师的口令,底下的兵才敢放,少不得冒冒险,咱们先押着军师去放人,伺机行事,倘若苗头不对,咱们抢了女眷就逃,就让那反贼多活几日。” 小陈一撩袍子,豪气凌云道:“干。” 钱石谷左思右想,道:“也只得这般,见机应变吧。” 余欣喜不已,却听黎纨道:“李秀才且在这里留守,我与钱兄、小陈都有些拳脚功夫,一击不中,逃脱总不至太难,如李秀才同去,我们顾此失彼,反而制掣于人,况且钱兄和小陈都披着半旧英雄氅,与左将军帐下弟兄装束极像,李秀才这身文生打扮,却不好遮掩。” 众人商计下来,留余一人在茅亭附近等候,“李秀才如我方才躲藏在近处树林方好,快则今日半夜,慢则明日、后日半夜,我们撤退之时必来唤你。”黎纨道:“若是三日无人来找你,李秀才,你就自行逃命去吧。” 说罢,黎纨豪爽一笑,仿佛他们不是去冒险救人,而是将要赴一场英雄宴。 小陈怀中取出一个荷叶包,递过来道:“这是我们民团的军粮,足可以垫两三日饥渴。” 说罢,解下缰绳,三人两骑上马离去,钱石谷走了几步,勒马回身,朝余喊道:“李兄且宽心,等我们好消息。” 马蹄嘚嘚,踏在山间小径上渐行渐远渐无踪,唯有道上被马掌碾压的碧草野花,纷纷零落。 第252章 蹈水 余踽踽独立,忍不住仰天长叹,抬头见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从碧空中呼啸而过,大雁有群,余却失伴。 神思不属良久,余忆起黎纨之话,择一处树林隐蔽处躲藏好,他三人何等义薄云天为吾冒险,余万不能拖累他们。 趁着天色可辨,余隐遁于林中,竟于距茅亭不远处,觅到一个巨大的枯木树桩,卧坐皆可,足以栖息于此。 余匿于树林满怀期待,看光影移动,看斜阳欲落,又见银蟾上升,只恨百无一用是书生。 是夜未曾合眼,空山寂寂,静默无声,石谷他们并未前来唤吾,应是时机未到并未得手。 次日天光大亮,余思忖他三人不会于此时撤退,便卧在树桩上打了个盹。 梦中辗转,不知时光流逝几何,余耳畔闻听远处传来人声杂沓,不觉猛然惊醒。 树林外一队队车马经过,嘈嘈嚷嚷,烟尘滚滚。 少顷,又有车轮滚滚,听声辨音似乎负载很重,这支队伍却军纪甚好,如含枚行军一般悄然无声。 余不知是甚么队伍,亦不敢去张看,自前夜受刘把总杀良冒功之害,余深知维时乱中,官兵亦不可信。 捱至日落,东北方地动山摇,砰然巨响几乎将余双耳震聋,旋而厮杀声震天,由远而近,余惶惶不安,浑身战栗恐怖。 时已熏黑,眼见火光冲天,轰然格斗之声距此树林越来越近,余决定暂避往密林深处。 日间余曾探得林中似有小径通向东南方,此刻无计可施,先离此险境再说。 山中小路蜿蜒崎岖,余手足并用攀行许久才渐渐摆脱厮杀呼号声。 余素来四肢不勤,这一程山路已将体力耗尽,稍稍觉得安定,便躺在地上再也无力动弹。 烈焰熊熊、杀声冲天都已经抛在远处,余既不知当初那茅亭该如何去找寻,亦不知此地距离飞山有多远,惨然倒地就歇,心中还在不停思量,也许等会儿就会命丧猛兽之口,明日不会醒来了。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天很冷。 天空露出熹微的光,余栖息之处是一片林中空地,朝前几步出林子,前方山崖上大块大块巨石,可以遮挡风雨。 余啃了几口干粮,挣扎着钻出林子,只见山道上有人提剑狂奔,踉踉跄跄朝着远处而去。 余察觉他身形衣着,有点像小陈,欲出声喊他,小陈走得飞快,弯过一个转角,眨眼间无影无踪了。 余冒雨靠近山崖,天光更亮了些,立在山崖东眺,闻听得波涛拍岸,鸥鹭嘶鸣,山崖下竟是一条大河川流不息。 水边正有一艘大船离开,船上有男有女,汉子们手上皆握着利刃,妇人们披发肉袒,令人恻然。 此时大船刚刚启航,余在山崖上看得真切,有个妇人缩手缩脚靠在船舷,她身上的银红衣衫与余妻芙娘昨日所穿相似,观其形貌体态,似乎就是芙娘。 余内心激荡,站在崖上腾空跳跃,拼命挥手,恍惚间,不知是否幻觉,船上那银红衫子的妇人仿佛看见了山崖上的动作,抬眼怔怔朝着我这个方向望着。 余恨不能一步跨到芙娘身边,崖顶上有石阶朝底部蜿蜒而下,道路年久失修,丛生的藤蔓缠得满坑满谷,阻挡着我的脚步。 待我跌跌撞撞走下山谷,来到水边,大船已经开出一箭之程。 丛荻间忽有人棹小船唤吾:“先生,大王命我在此等候,大王故无恙,已在前头舟上先行。” 余愕然望去,舟上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摇橹至水边,相视惊道:“你不是军师,你你是何人?” 余嗫嚅着,刚要开口请船家载我追赶前面的大船,舟上人飞速掉头离岸,瞬息不知匿于河中烟渚卢荻何处,杳然无迹也。 大船渐行渐远,余自忖无法追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大船上依稀有个银红色的身影爬上船舷,纵身一跃,河水激起道道涟漪,不久即平静如故。 大船没有停留,径自快速驶向远方。 余大怮,失声痛哭,明明已近在咫尺,却突然天人永隔。 天地无情,寸心欲碎,绵绵此恨,何其有极。 余痴痴独立水边,今夕何夕,不知细雨何时骤停,又不知太阳何时升起又落山。 忽尔一夜,余梦中见芙娘被掳走之时,口唇微动,轻轻说道:“云客。” 余猛然醒悟,原来那日芙娘说的是“云客”,云客道法高深,是我亲眼所见,有了他的相助,芙娘还阳也不无可能。 只是,当日云客在翠华村别庄布下结界后,就消逝不见,大约已是回到交趾了。 余遂下定决心,哪怕万里之遥,也要去交趾寻到云客。 李逊之的《荷香楼忆语》到此戛然而止。 王恒与小才面面相觑,故事显然并未结束,这位李秀才后来的遭遇,他是没有记录,还是稿件迷失不见了? 第253章 雌雄大盗 次日晨钟即起,是个烟雨天气,山岚濛濛,树影滴翠,连日来的奥热一扫而空。 此为在聚宝山的第八日,还有五日,聚宝寺的智海老方丈便能出关,张西如与王氏弟兄方能下山。 小才难得早起练一套八段锦,却被别院栽种的南酸枣枝子淋了一头的露水,自嘲道:“看来,老天爷也愿意我做个懒人。” 王恒哂道:“九螺享清福,你是个享福人哦。” 小武从东厢房来寻他们,听说了一螺穷,二螺富这种说法,摊开手来一看,却是七个螺,七螺把官做。 小才直呼有道理,小武回到李朝,多半有个官儿做,至不济也能在晋阳君的封地做个属官。 小武的汉话没有李琣说得好,语法大差不差,只表词达意略带生硬,他前来告诉王恒与小才,晋阳君李琣清早已经去了藏经阁为金太夫人抄经,乘兴而往,去得绝早,所以没好意思来喊他们。 王恒与小才都不是甚么学问人,颇不耐烦终日在藏经阁研读经卷,不过是为了张先生嘱托,李琣知情识趣,此举正中下怀。 王恒道:“广文和尚是藏经阁的知事,学问很不坏,晋阳君若是缺甚么物事,只管跟广文要,我和小才今日也不会离开这聚宝山主峰莲性峰,晋阳君随时可以来找我们。” 小武尽忠职守,把话带到后,匆匆又回去藏经阁禀告李琣。 不用接待李琣,王恒与小才顿觉轻松自在,把桌案摆在房外廊下听雨沏茶。 正逍遥间,忽见小沙弥悟明前来,笑嘻嘻讨一杯茶水吃。 王才起身筛了一盏茶,递给悟明,悟明却俗得很,不懂品茗,接过茶盏牛饮而尽,道:“施主,有客人来拜访两位。” 王恒喜道:“阿生来得及时,可巧咱们正闲着。” 因别院不时有闲人出没,谈话难免为人听去,王恒便请悟明将来者引到放生池西畔相见。 俩人撑着油纸伞出别院门,在放生池畔瞧了一会儿雨打浮萍,池中本来放生的龟儿很多,此时细雨洒落,池塘里散出一圈一圈涟漪,小乌龟们影踪全无,不知隐遁在何处。 遥遥见悟明领着一位短打衫裤的黑脸汉子朝放生池走来,王恒与小才相视愕然,来访的客人竟不是陈府小厮阿生。 那黑脸汉子是个陌生面孔,见两位少年人于此候着,想来就是王氏兄弟,上前恭恭敬敬行礼,口称道:“小人是江宁县差役贾五,一向都是跟着徐班头的,今日奉命来送一封张师爷的亲笔书信。” 江宁县张师爷办事很谨慎,信封上封着蜡,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吴县令这样的流官做个一二任便走了,真正办事的还是县衙里的这些人。 小才请贾五去别院门厅略坐一坐,待会儿王七公子还有回信给张师爷。 张师爷的信里写道,前日徐班头对他们所述,广恒和尚命案中的物证金累丝嵌蝴蝶挑心,徐班头曾在县衙旧档中见过类似的物件,徐班头回转县衙,凭着记忆不日就找出了尘封的卷宗,对照着存档的图案比对下来,基本可以确定是同一个物件。 旧档记录的案件,是个悬案,发生在先帝二十六年春天,也就是距今二十四年前。 当时负责此案的是徐班头的师父老沈头。 江宁县富户陈家向知县衙门报案,陈家女眷的名贵首饰金累丝嵌蝴蝶挑心被一男一女两个飞贼所盗,陈家大太太亦为飞贼所伤。 据陈府管家所称,被盗的金累丝嵌蝴蝶挑心价值千金,为豫章王府旧物,因数年前豫章王坏了事,不少王府珍玩流落到了江南,陈家富有,该物就为陈家所藏。 陈家大太太尤其珍爱之,数次出门都佩戴这金挑心,大约由此引起了那一男一女两个飞贼的觊觎,趁着月黑风高入院抢夺,因物主陈大太太当场察觉,遂伤人潜逃。 陈家是县里大户,又是帝京少司寇的本家,县衙缉捕厅多方探察,确定是前一阵忽然冒出来的一对雌雄大盗作的案。 这一男一女手上有些功夫,他又专拣富户下手,目的很显然是求财,手段狠厉,已犯下了数条人命,只因其行踪不定,也未有人瞧见过他们面容,所以县衙一时还未能将她们捉拿归案。 雌雄大盗的影踪都没摸到个边,由于舆情汹涌,知县胡吹大气,下了死命令要一个月结案,老沈头只得定下诱捕之计。 由知县出面大肆宣传县城最大的骨董店琳琅阁进了一批奇珍异宝,甚至有几件是由内廷流出的稀世之宝。 那雌雄大盗果然中计,夜里出来作案,被县衙官差伏击。 可这雌雄大盗身手也是真的厉害,数十人围攻还被她们负伤逃脱。 老沈头吩咐手下在城里搜查,并让知县下令,明日出城门者,一律要盘查身份。 次日一早,老沈头带着几个差役在四扇城门间巡查,巡至西门,听看城门的老军说今天开城门后,拢共只有一架独轮板车出城,是城里少妇染病盖着被子推出城门回娘家。 老沈头心下狐疑,看城门的老军道那板车刚刚出城不到一炷香时辰,便快步追了上去。 追出不远,果然见独轮板车弃于官道,老沈头再往前赶路,只见一对青年男女背着硕大的包裹朝西疾行。 双方碰面,心里都跟明镜似得,那名青年男子冷冷拔剑出招。 本来老沈头他们几人的功夫不如这男女二人,却胜在人多。 这雌雄大盗居于劣势,且战且退,退到一处荒山,又有几名官差闻声前来增援。 这男女二人负伤多处,手中又已犯下人命官司,被官府抓去断无生机,酣斗之时男的失足落下悬崖,女的跳崖赴死。 悬崖之下是急急的湍流,二人必死无疑,但是尸身未曾打捞到,不能结案。 二人携带的包裹中,有部分赃物,可惜陈府的金累丝嵌蝴蝶挑心不在其中,这件珍宝从此不知去向,此案遂成悬案。 第254章 山穷水复 这件精雕细琢的金挑心真是个祸端,围绕着它已生出数条人命,怎么看都是不祥之物,偏偏世人见了它都眼迷心乱、趋之若鹜。 王恒略加思忖,在居所展开笔墨,给张师爷写了封回信。 信中再三谢了张师爷和顾班头重情重义,信得过他的为人,将官府旧档透露出来,衙门之中的利害,他也知晓几分,必定不会擅行其事,但有所发现,都会与张师爷首尾呼应。 仍请张师爷打听江宁浦知县的经历,浦知县的过往关乎一个牵涉颇广的谜团,他五日之后就会下山,收信地址是南监正义堂。 送走差役贾五,小才续了一壶水,神叨叨地说:“看样子,这起命案比我猜想的还要复杂,拥有金挑心的江宁县陈家,是不是广恒和尚俗家南京应天府陈家的旁支?这不知下落的金挑心又是怎得到了广恒和尚手里?广恒和尚带着如此贵重的首饰在观瀑亭作甚?” 王恒在廊下来回踱步,颔首道:“问得好。”转眼,小才又眉头紧蹙起来:“可惜的是,似乎没有人希望我们追查到底,被害者的亲属并不需要真相,陈二公子的小厮阿生到现在还没有来回复消息,也许,不会来了。七兄,难道我们要罔顾一条人命吗?” 王恒叹口气道:“也许陈家人在忌惮甚么,再等等吧。” 细雨不疾不徐,始终落个不停,渐渐屋瓦相击,汇成汩汩流水,浸润了屋檐下的一丛丛晚饭花。 饭钟敲响,王恒与小才就近在维摩别院膳堂用斋,将将坐下,只见李琣和小武推门而入,坐到饭桌对面。 彼此微笑着示意,秉承着食不言的传统,各自干饭,难为晋阳君这种身份的李朝贵人,萝卜豆腐汤吃得津津有味,还添了一碗米饭。 让小才这样的苦出身都自叹弗如。 饭后一同步入长廊,王恒问道:“晋阳君下午仍是去藏经阁吗?” 李琣摇头道:“今日有雨,藏经阁中光线尤其不好,正午过后就不宜抄写,下午我打算离开聚宝山主峰各处转转。” 小才提议:“张先生居住的佛光阁景致很美,晋阳君不妨去瞧瞧。” 李琣带着礼节性的微笑道:“夏日炎炎,张先生或许要午休,不好扰人清静,我昨日遥遥望见翠竹林,等会儿去后山访访它,听说聚宝山中有飞瀑,雨中观瀑亦是快事。” 小才大包大揽道:“晋阳君,我来带路。” 李琣莞尔道:“那感情好,巴不得劳烦两位,不过,咱们还想从后山下山,再爬山上来,活动活动筋骨,先前我在老家就最喜欢登山,就不打扰二位了。” 小才的伶俐劲不知去了哪里,一根筋道:“不劳烦,我认得下山的路,左右无事也练练腿脚,给你们指个路。” 王恒暗暗偷笑,踱着步跟在李琣他们身后,俨然默认了小才的说法,要当殷勤的陪客。 出门的时候,雨脚淡淡的,众人便没有打伞。 一行几人出别院门,从放生池向后山走去,穿过牌坊,沿着朝南的小山坡蜿蜒而去,不久翠竹林就出现在眼前。 众人停下脚步,细雨氤氲浸润下的竹林,更显得青翠欲滴,清芬拂面,然而,美景之下,李琣与小武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小才促狭道:“晋阳君,朝前走是聚宝山六景之中的佛光流霞,舍身云海,都要起个绝早才见得到,若是要看飞瀑,咱们得换条路走,飞瀑往下,就是下山的路。” 李琣和小武商议了下,决定经过瀑布下山。 于是众人折返,雨后路滑,很费了一番功夫才跋涉到了观瀑亭。 命案发生了不过几日,大约是人们故意避开凶地的缘故,观瀑亭附近竟然显得有些荒秽,野草疯长,藤蔓死死缠着树枝,在雨水的滋养下相爱相杀。 唯有亭子正东方对着的一泓飞瀑如故,洋洋洒洒,声如雷鸣。 小才遥遥指着飞瀑西首山阶,道:“由此石阶一条道向下,小半个时辰便下山了,晋阳君你们且慢慢游览,我与七兄回寺里去了。” 李琣笑盈盈道:“有劳两位。” 目送李琣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间,王恒饶有深意道:“小才,你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小才笑道:“不过跟他们开个玩笑罢了,晋阳君他们明明想要下山,却不同咱们说实话,本想跟着他们,看他们怎么搪塞我们,天雨路滑,我却不耐烦爬山了。” 王恒狐疑道:“晋阳君正在为金太夫人抄经,有甚么要紧事体非得冒雨下山?” 小才心念电转道:“也许晋阳君借着宿在僧院礼佛的由头,才能摆脱他那十几个伴当,跟心腹小武去办点不欲为人所知的事。” “这么说来,李琣这个王公贵人在李朝多半也是举步维艰。”王恒摇头叹息。 俩人胡乱猜测了许久,终究猜不出个子丑寅卯,遂将陆乱纷纷的念头抛在脑后。 过不多时回到别院,小沙弥上来回话,说悟明师兄领来一人,是陈府管事,要求见王氏兄弟,陈府管事现下在门厅候着。 王恒与小才大喜,连忙赶到门厅,却见并不是陈二公子的小厮阿生,厅上坐着一位五十出头的老者,绸布衫裤,是富贵人家的管家打扮。 老者见两位年轻人出现,上前施礼,恭恭敬敬道:“小人是陈家家仆陈连水,奉了我家二公子的命,来给两位王公子回话。” 王恒打量陈连水一番,道:“老管家辛苦了,山路湿滑,回头赶路须得仔细脚下,二公子不是说好让阿生来的?” 陈连水道:“阿生昨夜贪凉多吃了寒瓜闹肚子,二公子说王公子这厢急等着回话,让小人来一趟,昨儿二公子不知为何,从庙里出来就在春水园书房捣鼓玉石假山,还叫小人几个也上前帮忙,忙活了半日,实在没甚么发现,二公子叫小人带话说,玉石假山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机关。” 老管家的话,宣判了之前的推测都不成立,王恒和小才俱都沮丧不已,泱泱地发愣,莫非不存在甚么内情,全是他们无端猜疑? 第255章 仙鹤宗 夏日炎炎正好眠。 难得张先生没想起王恒与小才,忘记现身传授七录七焚读书法,督促他们三更灯火五更鸡,小哥俩也便手倦抛书酣梦长了。 山寺的夜幕下,晚风呼啸,偶然借着月色看树影婆娑是有点吓人的。 小才睡在树影底下的厢房纸窗下做梦,梦见除夕夜,揣着整口袋爆竹,不知道怎么回家,路上影影绰绰碰到好几个熟人,都不告诉他回家的路,一生气,他就站在市桥下,砰砰砰放了三个炮仗,畅快。 恍恍惚惚,又听见三记响声,小才暗暗寻思怎么又放了三个炮仗,啥时候放的? 忽然听到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王恒低低问道:“谁?” 小才一个激灵醒来,入眼室内一片漆黑,纸窗外仍旧弹了三下,有个略显生硬的男声道:“开门,我是小武。” 小武? 王恒摸索着点了油灯,朝外面望去,白天细雨纷纷,夜里转了阴,只见夜空不见星斗,看情形大约是午夜时分。 王恒拔下门栓,吱嘎一声开了门。 “两位王公子,晋阳君请两位过去坐一坐。”灯光下小武的身影稍显狼狈,发髻衣衫都有些凌乱。 小才趿着脱鞋,揉揉眼道:“小武,深更半夜得啥要紧事呀?” 小武面色拘谨,道:“两位过去一看便知。” 小才探身出外,王恒轻轻掩上门。 夜色正浓,廊下一星半点灯火昏昏。 俩人满腹狐疑跟在小武身后,穿过长廊,来到东厢房。 房门虚掩着,透出丝丝火烛之光。 东厢房比西厢房略大点,多一个玄关,其余的格局便完全一样。 晋阳君李琣负手站在门口,见来者摇了摇手,大约是让他们先别出声,带着俩人进入内室。 纸窗下小武的卧榻上躺着一个人,王恒与小才不明所以,李琣提起油灯从此人脸上一闪而过,俩人顿时大惊,卧榻上的人竟是国子监同窗交趾官生阮幼海。 “阮幼海。”王恒讶然出声。 阮幼海面色如纸,似乎昏迷着。 李琣道:“阮兄受了伤,昏倒在道旁,被我和小武发现,可我们不熟悉地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医馆,只得把阮兄带回聚宝寺。” 王恒略加思索,道:“听说聚宝寺里有个和尚略懂医术,我去把他请来给阮公子瞧一瞧,上点药,只是夜深人静的,可能要费些功夫,你们且等着。” 小才就着灯火打量了一下阮幼海,见他身着葛布道袍,道袍上隐隐血渍,多半是受了外伤。 王恒径自走到别院中僧寮,敲门喊醒了小沙弥,只道有个被歹徒重伤的云游道人需要救治,请那个会点医术的和尚来诊治,结个善缘。 小沙弥睡得迷迷瞪瞪的,努力睁开眼睛,他听清来意后,也没刨根问底,就开步出去喊人。 会点医术的和尚是个老僧,不多时小沙弥搀着他背着药箱赶来。 老僧细细查看了阮幼海身上的伤势,合十道:“几位施主,这位小道爷伤得不轻,手足后背多处刀剑伤,小僧只是粗通医理,先用些止血祛瘀的草药给道爷敷上,明日你们送下山去县城找郎中治吧。” 老僧的手脚很慢,敷药包扎完毕,天已将拂晓。 上药的过程大概很痛,昏迷着的阮幼海竟醒了过来,咬着牙忍着痛,脑门上冒出热汗。 老僧见阮幼海醒来,查看了眼瞳,微微点头道:“道爷神志清醒了,这是好事,倘若不发寒热,就只需留在别院中,明日小僧再来上药,若是寒热大作,则及早送去县里医馆为妙。” 王恒谢过老僧,亲自将他送回僧寮,见别院膳堂门已经开了,便去盛了一碗米粥,拣了几块腌渍黄土萝卜,带到东厢房给阮幼海。 小武跟阮幼海素日里比较熟悉,便由他来喂粥。 阮幼海闷声吃了一大碗,沙哑着喉咙挤出两个字:“谢谢。” 小才冷笑道:“阮公子,你为何出现在聚宝台上举止癫狂,又缘何扮作道士的模样在聚宝山下被人追杀?” 在座几人心中都这样的疑问,自恃身份不肯开口相问。 李琣二人不知道阮幼海在聚宝台被张西如呵斥狼狈逃跑之事,更添了不少疑问。 阮幼海幽幽叹息,半晌道:“几位都是我的恩人,幼海自当知无不言,我本是交趾仙鹤宗道士,万里来朝乃是为了查清宗门中一桩秘密,现在还不是能说出来的时候,以后定当对几位有个交代。” 见座中人皆面色不虞,阮幼海又道:“我向几位保证,我仙鹤宗的秘密既不触犯大明律例,也不违背道义,与俗家人几乎没有关系。” 阮幼海说得恳切,又重伤在身,几人便也不再逼迫他。 日上三竿之后,阮幼海的伤情起了反复,缠缠绵绵地起了低烧。 王恒心道不好,就去请悟明安排马车及杂役将阮幼海送去江宁县城医治。 阮幼海烧得迷迷糊糊,口齿不清道:“把我送到山民家中,黎家有名医。” “黎山民家中?”王恒问道。 阮幼海有气无力道:“昨天,我和国子监的杂役将山民送回了家,我本就是在黎家作客,外出时遇袭的。” 这话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偏偏阮幼海是个病人,又不能叫住他详详细细给大家说道说道。 “黎兄家住哪里?”李琣问。 “翠华村黎家,大致距离我昏倒之处不太远,到那里我应当认得出方向。”阮幼海脸烧得通红,看来他的伤口愈合得不太好。 翠华村就在聚宝山后山脚下,这样一来,马车就不必要了,悟明安排了四个杂役扛着门板抬阮幼海下山。 小才见李琣颇有踌躇,心领神会道:“晋阳君的身份随意去朝廷官员家中只怕不便,让小武给我们带路就行了。” 李琣正有此意,吩咐了小武几句,便去了藏经阁继续给金太夫人积攒功德。 一行七人下山,抬着阮幼海,不免显得浩浩荡荡的,王恒吩咐寺中的杂役不要交头接耳说话,以免人多嘴杂引人注目。 第256章 长剑耿耿倚天外 青山如幛,飞瀑如练,然而今日途经的行人无心欣赏。 王恒回想起初初上山那日,张西如对他们说起山民是朝廷大员黎督师的幼子,又说了许多黎督师的英雄往事,想不到机缘巧合,今日竟要去拜会黎家。 小才跟在最后,显得有些神思不属,不知默默想甚么。 众人着急赶路,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踏级而下至后山山脚。 只见服侍广恒和尚的两个小沙弥悟法和悟定正要上山,见王氏兄弟一行人抬着担架下来,却步立于石阶一侧。 悟法躬身行礼道:“两位施主,是要往聚宝山哪里转转?可要小僧带路?” 王恒笑道:“悟法小师傅,咱们去国子监同窗家中,翠华村黎宅。” “翠华村黎宅?”悟法有些意外。 小才道:“黎家是江宁本地人。” 悟法惊讶道:“咱们正是从翠华村回来,村子里有这么一户黎家?怎得从未听说过。” 师弟悟定呵呵道:“非也非也,师兄,翠华村大得很,你过于自负了。” 王恒有事在身,拱拱手道:“我们有人识得黎宅,就此先别过。” 山脚下一条官道横贯东西,小武前头带路,沿着官道向东方走去,远处白水山川、雾霭茫茫。 王恒抬眼,见小才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心知想到一块儿去了。 之前他们去翠华村探访刘别驾的府上,遇到邱二郎自首,将他押回聚宝寺的路上,曾向人打探过这一片湖山,打听到这里也是翠华村的地界,黎宅大约就是这里了。 东行三五里许,众人从官道转入小径,迤逦而去至山坡下。 忽然冒出一大片茂林,古木参天、郁郁勃勃,煞是荫凉,小武称昨夜即于此处发现阮幼海倒在林中。 瞧阮幼海烧得脸通红,王恒不禁有些担心,只见阮幼海眸色凝重,用手指路,翻过山坡,于其下穿行二三十丈,豁然开朗,前方出现波光荡漾一湾湖川,缘水西行数里,湖面渐窄,水愈清澈,湖畔系着几叶扁舟。 迎面一个青砖黛瓦的宅子出现在眼帘,大门旁立着块大麻石,麻石前停着几辆牛车,几名童仆正在往下搬酒翁,牛车上坐着的人恰好翻身下车立定。 王恒定睛一看竟是熟人,来者是孟善人的长子孟大郎。 “孟兄。”王恒趋前几步。 孟大郎转过身来,惊喜道:“啊呀,王七公子别后一向可好。” 王恒闲闲道:“孟兄与这黎府也熟识?” 孟大郎道:“我家与黎家是中表老亲,送些自家酿造的绍酒给黎大人明日寿宴上用,王七公子也是来送寿礼的么?” 王恒摇头道:“我同黎府公子是南监同窗,今日来访山民的。” 俩人正说话间,黎宅的门子过来,行礼道:“孟大爷,桂叔让你们把酒瓮垒到天井里。” “好嘞。”孟大郎回头道:“七公子,我先去放酒瓮,待会儿再来寻你。” 因见门子朝王氏兄弟张看,孟大郎又道:“王家公子是山民的同窗,你速速去回。” 门子便请王恒与小才去花厅奉茶,黎府门前乱哄哄的,王恒让杂役们将阮幼海抬到花厅。 二人甫自坐定,小丫鬟筛了两盏炒青,就有一位短小精干,穿着夏布衫裤的老仆进来,上来施礼道:“小人黎桂,是黎家管事,尊客请略坐坐吃盏香茶,我家二爷方才用了药,还在熟睡中,等他醒过来,就来请尊客过去卧房。” 听管事桂叔的口气,山民生病了? 王才先开口问道:“桂叔,山民得了甚么病?可要紧?” 桂叔笑道:“二爷昨日家来时面色很不好看,赵先生开了两贴药吃下去,已经好很多了,大约是学堂里吃坏了东西。” 王恒示意聚宝寺的杂役将阮幼海抬过来,桂叔瞥了一眼,惊道:“这不是昨天来的阮公子的,昨夜忽然不见了,我派了阿明他们找了许久,阮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王恒道:“阮兄受了重伤,还发着寒热,听说贵府上有良医,特地送来诊治的。” “那得赶紧让赵先生把一把脉。”桂叔忙喊抬着担架的杂役跟着他走。 王恒与小才正要跟去瞧瞧,忽然花厅外进来一人,却是南监听差老陈。 老陈笑道:“公子爷留步,诊室里气味不好闻,公子爷且留在花厅吃茶吧,昨日里本就是阮公子同我送黎公子家来,阮公子就由我来照看,要有甚么状况再来请您定夺。” 王恒微微颔首,便由着桂叔和老陈将阮幼海送去赵先生的院子。 约摸过了一顿饭功夫,老陈来回说阮幼海内服外敷用了药,已经安置好了,赵先生说无碍,没有伤到要害,静卧将养个三五日就能回国子监,这几日且放心交给他照顾着。 小才朝王恒使了个眼色,看来黎家供奉的这位赵先生高明得很,他们都见到了阮幼海身上的血肉模糊,赵先生轻描淡写说不打紧,果真是个良医。 茶水筛了三四回,黎府管事桂叔来报:“公子爷请这厢走,我家二爷将才醒了,听说是您二位来访,欢喜得了不得,他病中不便起身迎接,请二位去书房说话。” 黎府是四进的大宅子,屋宇轩敞,气势开阔,王恒暗暗忖度,若是硬要挑毛病,那便是庭院内陈设器具不够华美,失之于粗旷,花木不够葳蕤,过于矮小了。 小才悄声道:“这宅子过于新,不大像黎氏祖居。” 穿过月洞门,踏着青砖石走进第三进院落,黎山民的书房三间朝南,位于院子东首。 屋前栽着稀零零两棵桂花树,露出一壁白墙,小才看了直摇头,若是南园,粉墙上必定要爬满蔷薇,粉墙花影自重重,多么美。 桂叔打起帘子,刚要进门,只听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说话,语声似乎是在训斥。 桂叔作势让大家等一等:“我家大人在里头。” 王恒与小才便止步在帘外立着。 里头的声音道:“山民,你这一二年越发颓废了,你不能因心里一点委屈,书剑年华全虚掷,我初初领兵那一年,敌倭来犯,古荡口会战前,无兵无粮,监军曹太监又参我扰民跋扈,我心中何等委屈,但还能撂挑子不干吗?” “我的士兵被牛车一辆一辆运来,他们有的赤着左脚,有的赤着右脚,没有半点武艺,都是庄稼汉,每一车士兵到来,我都脱帽敬礼,向他们热情致意,回应我的只有冷漠和麻木。在场的朝廷命官都说我像个傻子,我的举动让他们无地自容。” “可这么些庄稼汉,硬是被我操练成大明步兵,生生击退了敌倭,保住了一方百姓的性命。” 长剑耿耿倚天外,王恒与小才皆心潮澎湃,正是黎督师这样的人拱卫着大明百姓的安泰,而这样的传奇人物马上就可以拜见了。 第257章 人在画中游 日光映上帘影。 “咳咳。”桂叔放重脚步,清清嗓子朝里厢禀报:“二爷,两位王公子到了。” 一直沉默着的黎山民语带轻快:“王兄,小才,快请进。” 黎山民的书房三间朝南,挑帘进去只见陈设朴素无华,藏书却罗列甚富。 卧榻放在书房最东首,一眼望去,黎山民和衣躺着,面色苍白,头发蓬乱,显然是病得不轻。 卧榻前坐着一位五旬出头的老者,白麻巾包头,布袍布鞋,浓眉长脸,目光炯炯,想来就是山民的父亲黎纨黎大人。 王恒与小才皆抢前几步,朝黎纨深深一揖,口称:“请世翁老大人安。” “原来是小王相公来了,”黎纨起身踱步过来打量了王氏兄弟一番,哈哈笑道:“不枉犬子一日提三回,小王相公兄弟果然好风采。” 黎纨语意温煦,让人如沐春风,王恒面色微红,拘谨道:“大人谬赞了。” 黎纨微哂道:“年轻人说话,我们老头子该回避回避,免得太不识趣遭人厌。”说罢撩衣袍走了。 见他说得风趣,王恒和小才均露出笑容,心道山民的父亲着实平易近人,声名显赫倒是没一点官架子。 王恒不禁腹诽,王三老爷连个芝麻绿豆官都当不好,把发妻的嫁妆赔了个底朝天,在内堂却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 王才的爹给王三老爷当长随,对外号称做二爷,跟老婆孩子也是端着架子的,开口闭口都是我如何的吃辛吃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干着甚么紧要的差事,攒下了几花家当。 俩人正在遐思,黎山民招呼着:“来来来,床前坐坐。” 桂叔搬来两张圆几,转身退了出去。 “山民,怎么才几天功夫,病得这样重?”王恒问道。 黎山民半身靠在床上,强作欢颜道:“其实今日已经好多了,至少神志已经清楚了。” 小才道:“那日在集贤门内,马车上与山民兄别时看上去还好好的,不知是得了甚么病?” “这事,说来话长。”黎山民带着点倦色说道。 “那天我到处找小黑,到天黑都没找到,第二天早上听到喵喵叫,开门只见小黑蹿进来,瘦了一大圈,恹恹地躺着,并且开始拉稀。”黎山民显得有些神思恍惚:“我从前见华真君祠里的保师父给猫儿狗儿看过病,就把小黑抱去给他看,保师父说小黑大约是吃坏了东西,可能是在南监的山上吃到了甚么有毒的草木,保师父给小黑喂了点草药汁水,让正常吃饭就好。” “自那日夜里,我便起了低烧,渐渐也开始拉稀,连烧了多日,晕晕乎乎的,有些记忆不清了,似乎是隔壁的阮兄来串门,发现我烧得厉害,喊了听差老陈去请了太平门口的孙郎中,吃了两贴药越发不好,我想起来家中供奉着赵先生,便让老陈把小黑寄在高师母家中,请他们将我送回来,赵先生果然高妙,两剂药下去,就感觉好多了。” 王恒立起来,在床头踱了几步,道:“这么说来,你和小黑的症状差不多,莫非是小黑被传染到了甚么时疫?” “人和小猫怎会互相传染?”王才有些不可置信。 黎山民道:“赵先生说是吃坏了肚子,可能误食了不洁净的东西。” “那些日子你有没有吃过甚么特殊的,或者是不熟悉的食物?”小才问道。 黎山民摇摇头:“我一向都是在南监膳堂吃饭的。” 这应该是实情,山民生活之俭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如此,得病的原因仍是扑朔迷离。 黎山民兀自苦苦思索,见他眉关紧锁,王恒劝道:“山民,你病中不宜多虑,况且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何必去多想这些不高兴的事,咱们坐着说说闲话便好。” 管家桂叔甩帘入室,手托一盘甜瓜,笑道:“公子爷请用些蜜瓜,都是咱们自己家里人种的,湃在井里半日了,凉凉的解暑。” 山民对桂叔很客气:“派个小子送来就行,劳桂大叔亲自端来。” 桂叔回过头朝着黎山民道:“赵先生说的,二爷暂时还不能吃,得隔个三五日。” 小才见这瓜绿莹莹的可人,便取了一片,尝下来味道十分甘甜,不由交口称赞。 “瓜是府上自己种的?府上的家丁竟能培育出这么好的品种,着实了不起。”王才在聚宝寺萝卜白菜吃了十日,现在嘴巴吃到了正常的食物,因此不吝赞美之辞。 桂叔见客人识货,喜道:“瓜田就在屋后水边,公子爷若是感兴趣,我让老许带你们去看看。” 王恒笑道:“来日方长,以后再去吧。” 桂叔笑着退出书斋去了。 “瓜田就在水边?”小才转身问王恒:“咱们来时,那一弯川流银光闪闪的,湖边系着小船,岸上一畦畦碧碧绿的瓜菜地,我当时还夸说好看的紧。” 王恒道:“是呀,当时天边还飘过来一朵白云,倒映在水面,远远的青山起伏,杳霭幽邃,美得像幅画儿。” 王恒蓦得想起旧事,心中咯噔一下。 只见小才一拍脑袋,惊道:“山民,寒食节放假你在朝天宫鬼市买的山水行旅卷呢?我瞧着仿佛就是这里。” 黎山民颔首,道:“小才说的是,我也疑心画的就是此间,我当日见了,同样吃了一惊,买了那卷画后比对了多日,除了屋宅样式不对,其他都对得上,只是那画儿放在南监斋室里了,不然可以一一指给你们看。” 小才喟叹道:“不知这卷山水的作者是谁,他画这卷轴又有甚么故事?” 黎山民太息道:“无题无跋,我参详了许久,一无所获。” 见山民虽是病中,精神倒不错,谈兴很高,三人便围绕着黎宅田庄上的出产谈谈说说,只见有个陌生的小厮立在帘外禀报道:“翠华村刘大奶奶打发老妈妈来问二爷的安,二爷见不见?” 翠华村刘大奶奶,王恒与小才心中皆是一荡,莫非是她? 小才激动地声音发抖:“山民,这位刘大奶奶,可是当过润州通判的刘别驾的遗孀?她们府上在翠华村塔院湾?” 黎山民讶然道:“正是,你们也认识刘府的人。” “刘大奶奶打发老妈妈来望病,想必你们是亲眷?”小才追问道。 “刘大奶奶是我一表三千里的表姑。”黎山民有些难堪,道:“我与两位情同手足,也不瞒着你们,我父亲丁忧在家里两年多了,还有几个月就除服,到时候,刘大奶奶大概会成为我的继母。” 第258章 痴儿 刘太太乐娘琦年玉貌,至多二十五六岁,比张先生还小两三岁,若是续弦给五六十的衰翁,真当是委屈了。 可黎大人位高权重,刘太太只是个微末小官家的孀妇,这门亲事又似乎是刘太太高攀了。 王恒脑海里思绪万千,怔忪之间,耳边听到小才对黎山民道:“我与七兄放假后上聚宝山,就是给张西如张先生做书童,刘太太在聚宝寺做了三天法事,请张先生给她亡夫刘别驾作墓志。” 黎山民了然道:“刘大奶奶的场面一向很好,我们族中还有几个老人,颇有些非议她读书人家孀妇的身份,可我父亲说她堪做大家主母。” 小才停一停,又道:“老法读书人家道学,这位刘太太的家教似乎有些太过了,我们在聚宝寺里发生了一桩意外,法会的第三日,刘太太的女儿纨英小姐,跳下舍身崖为亡父祈福。” 黎山民难掩惊诧,瞪大双眼半晌才道:“英姐儿舍身跳崖祈福?这怎么可能,英姐儿这个痴儿怎会懂这些。” 王恒捕捉到两个字“痴儿”,不禁皱眉道:“你的意思,刘家小姐纨英小姑娘是痴呆儿?” 黎山民点头道:“英姐儿四五岁时候发寒热烧坏了脑筋,从此智识大约停留在四五岁样子,不过她看上去还好,只消丫鬟跟随看护着,也与寻常小姑娘差不离。” 英姐儿九岁十岁的样子,本就是该大人随时照顾的时候,初来乍到没看出她是痴儿也不足为奇。 “刘太太家的仆妇就在外面等着,山民你叫她进来问问便知道了。”小才道。 黎山民对帘外的小厮发话道:“请刘家的老妈妈进来。” 刘家的老妈妈低着头进来请安,头上梳着两把头,身上着竹布衫裤,是个大户人家有点体面的仆妇打扮,来者并未在聚宝寺别院中见过,是个陌生的老妇,但黎山民显然是认识的。 老妇停在床榻前,屈膝福了福:“请二爷的安,大奶奶听说二爷发着寒热送家来,着急得了不得,今儿一早就派奴来瞧瞧大爷的身子骨好些没有,哎呀,下巴都尖了。” 黎山民原本脸颊有些微胖,这一阵低烧腹泻确实消瘦了许多。 黎山民被金妈妈像小孩一样对待,有些不好意思,道:“许嬢嬢有心了,还劳金妈妈大热的天气走一趟,吃了赵先生两贴药,我今日已经好多了。” 金妈妈道:“大奶奶家里头有点事走不开,明儿早上才能来给老爷庆寿,老爷和二爷且放心,内场有我们大奶奶包你妥当。” 黎山民迟疑道:“听说你家的英姐儿没了?” 金妈妈从怀中掏出手巾,拭了拭眼角的泪花:“英姐儿,真是个傻孩子,可把我家大奶奶哭坏了,老太太心疼大奶奶,把大奶奶接回去了。” 黎山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金妈妈低头抽泣:“奴这一向都在县城陪伴老太太,听说是大奶奶带着英姐儿在聚宝寺给她爹做法会,那聚宝寺有一处悬崖叫作舍身崖,老法里传说孝子孝女跳下舍身崖能给父母祈福,孝心动天,就能毫发无损,这话不知怎么被英姐儿听到了,她当了真,这就。。。。。。” “真叫人悲伤。”黎山民怅然,不知如何措辞,良久道:“金妈妈,你老远从县里来一趟不容易,让小厮带你去用些瓜果茶饭歇歇再走。” 金妈妈欠身告了退。 见黎山民说了半日话倦容满面,王恒忙道:“昨日夜里,阮幼海阮兄聚宝山下受了重伤,我们方才将他送到府上,请赵先生诊治,我们先过去瞧瞧阮兄的情况。” 黎山民从卧榻上坐了坐直,道:“有赵先生在,阮兄当无大碍,王兄和小才难得来我宅上,明日我老父寿诞,必定要多住几日热闹热闹。” 王恒略加思索,笑道:“我同小才上聚宝山是给张司业做书童,张先生又关照我二人接待好晋阳君李琣,现在自己跑到翠华村,不跟张先生说一声就留下来吃席有些失礼,不如我们等会儿回去寺里,跟张先生禀告一声,明日一早再来府上祝寿。” 黎山民连连点头,说:“这样也好,我与晋阳君素来交好,倘若他愿意,也请他一同前来。” 小才道:“我们替你把话带到,晋阳君的身份有诸多限制,他未必能来去自由。” 山民笑道:“我自然晓得的。”便唤门口伺候着的小厮,让他带着王氏兄弟去赵先生的院子。 赵先生的院落里静谧得异同寻常,现在这个节气,竟然没有蝉鸣如雷。 小才抬眼见偌大的院子里放了几盆药草花,围墙根连水杉黄杨腊梅木樨都没种一棵,光秃秃得难看极了,怪道知了蝉都没有。 南监杂役老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指着身后厢房,轻声道:“赵先生的徒弟给阮公子换了药刚睡着。” 小才轻启木门,从门缝中见阮幼海侧身朝里熟睡,便朝王恒点点头。 几人走开几步到院门口,王恒吩咐道:“老陈,阮兄这里多费心照应着点,我们明日再来看他。” 老陈唯唯诺诺道:“阮公子看样子是没啥大碍了,方才赵先生只叫他徒弟来看,说是年轻愈合得极快,两天后就叫咱们走,我正在想到时候请黎府派个车给咱们,直接送到南监就好,也不用公子爷来回几趟奔波,这程路却也不近。” 王恒道:“黎大人明日寿诞,我们总归是要来吃席的,正好来瞧瞧阮兄,还有话问他呢。” 王恒与小才放心踏出院门,听到身后有人低语,回首见有个白袷青年在同老陈讲些甚么,老陈不停点头附和。 小才悄悄道:“那大概就是赵先生的徒弟吧。” 俩人直奔花厅,没见着桂叔,便跟小厮说一声他们回去了。 走到门房,只见孟大善人的长子孟大郎等候在那里。 孟大郎笑道:“因想着公子爷回程兴许要用车,要是不嫌咱们的牛车粗陋,就载公子爷一程?” 王恒笑道:“那感情好,也不跟你虚客气,送咱们到聚宝山后山下。” 聚宝寺抬担架的四名杂役,停在门前的树荫底下乘凉,听说已经在黎府吃过茶饭,小才便叫他们自行回寺。 牛车缓缓行在道中,前路茫茫白川。 王恒朝孟大郎道:“孟兄,前几日我们押送邱二郎到聚宝寺,小才指着官道朝东那一片湖山问你,孟兄道那也是翠华村的地界,那地方不干净,说的可即是黎府这个位置?” 第259章 云水风度 孟大郎目光一缩,随即神色如常,道:“难为公子爷还记得几天前的话,村里老人说那一片湖川邪得很,仿佛能吞东西,从前时常有鸡鸭猫狗走到那里就不见了,甚至还走失了好几个闲汉,所以咱们翠华村的人基本不往那地界去,久而久之,多有不知道那地方的。” 小才不解道:“黎家,为何敢住在哪里?” 孟大郎莫测高深地一笑:“黎大人是有大气运的人,也只有他们家才镇得住那股邪气,像咱们这些普通人,还是少碰为妙,若不是我爹叫我送礼,又带着几个庄丁,我可不敢贸然上门。” 不料孟大郎说出这番话来,依王恒所见,孟大郎算是个厚道人,不至于无缘无故瞎扯淡,况且他对于王氏兄弟殷勤得很。 牛车缓缓前行,较之马车骡车都要沉稳。 孟大郎又问起广恒和尚命案的进展,县衙对邱二郎是怎么处理的。 王恒只道衙门正在鞠审,想来下个月就能知道判决,到时候聚宝寺和翠华村邱家都会得到通知。 日渐西斜,牛车行至聚宝寺后山脚下,谢过孟大郎驱车相送之情,王恒与小才拾阶而上。 尘嚣尽洗,绿树荫浓,入山深处顿觉清凉惬意。 小才健步如飞,感慨道:“放在上个月,我都不敢想能上山不带喘的。” 王恒揶揄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片刻功夫到达飞瀑前,蜿蜒绕行一圈,抬头只见观瀑亭在望。 俩人朝前赶路,也不知从哪里窜出两名小沙弥,原来是悟法和悟定,双手合十,口称:“施主。” “两位小师傅,可是等我们有甚么事?”王恒笑道。 悟法道:“小僧师兄弟现在跟着监寺师叔当差,监寺今日问起两位施主,说数日不见你们俩人。” 小才道:“张先生让你们来喊人来了?” 悟定忙道:“非也非也,是小僧闲得无事,自己来此望望野眼。” 想是两位小沙弥怕张先生责怪小哥俩游荡,因此来通风报信。 王恒问道:“张先生此刻在哪里用功?” 悟法道:“小僧离开前,监寺正在藏经阁阅览。” 张西如是一等一的书痴,不到点灯是不会歇的。 等到了王家弟兄,悟法和悟定也不望野眼了,便随他俩一同回寺。 小才道:“两位小师傅方才在哪里?怎得转身就见你俩。” 悟定道:“非也非也,小僧就站在观瀑亭中,远远就见施主从山下走来。” 王恒回头缩回观瀑亭细细打量,亭四周绿荫环绕,向外可以清晰地看到山下,而山下的行人几乎看不到亭中情形。 从飞瀑到达亭前,正好山回路转,山坡上又广植松柏,以至于从弯道转身劈面就到了亭子前。 王恒沉沉地想心事,不知不觉中眉关紧锁。 小才欲言又止,见悟法和悟定跟在身后,便忍住默然不语。 踏进山门,正好见晋阳君李琣从藏经阁方向出来,与他招呼一声,王恒道先去给张先生请个安,等会儿回到别院,还有话跟跟他说,李琣便拂衣而去。 山门径直朝东不远,藏经阁印入眼帘。 小沙弥悟明在底楼打坐,见众人前来,便道张先生独自在藏经阁三楼看书,王恒与小才踢踢踏踏上楼梯,悟法悟定留在楼下与悟明在一处。 藏经阁三楼光线昏暗,张西如端坐一方,正目不转睛地读经。 见两位少年上楼,张西如挥手示意他们坐在两侧,自己恭恭敬敬翻阅完毕最后两页,将经卷放回原处,才说道:“今儿竹亭遣人给我送了封信,他在浙江吸纳了许多生员加入兴社,觉得已经到了在浙江开兴社大会的时机,他准备在秀州鸳湖新建的别业里做几日东,让我过去提振一下士气,大樽,重光他们都要去鸳湖,我想仍旧是带着你们小哥俩去,既是做书童,也能帮我料理一些庶务,你们看怎样?” 吴竹亭和陈大樽与张西如文名并列为吴门三凤,诗人文重光他们也曾在云间结识过,不知他后来找到小翠宝没有。 王恒略加思索,道:“假期已经过了十来天,咱们再去秀州,时间上来得及吗?” 小才表明态度:“我是闲人,都听七兄安排。” 张西如道:“咱们三日后下山,回到寓所,歇一晚,次日早上在龙江关码头上船,至多五六日就到秀州,在鸳湖别业盘桓个四五日,再买舟回南京,时间决计是足够的,你们若是定下来,我这就带口信给老张,让他雇好四日后南下的客船。” 王恒深知南北交通不便,国子监监生回乡超假个十天半个月也是常有之事,笑道:“那咱们也去领教领教鸳湖烟雨,听说秀州的粽子是一绝,竹亭先生家的别业又是一绝。” 张西如也笑道:“竹亭家资富饶,他家的厨子是出名的好,咱们有口福了。” 王恒又道:“还有一件事要禀明,我同小才刚刚从山下翠华村回寺,正义堂同窗黎山民的父亲黎大人明日寿诞,请我和小才去吃席,明日午前就去。” “是那位威名赫赫的黎督师吗?”张西如想得很周到:“你们上聚宝山的时候,没带多少行李,贺寿的礼品可有?” 小哥俩面面相觑,忘记了这茬,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到合适的礼物。 张西如稍加思考,道:“这样吧,我替你们写一幅字儿,再让香积厨的和尚明日早上做二十个寿桃,也算过得去了。” 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张西如写了个横幅,并没有别出心裁,套用的吉祥话“云水风度,松柏气节”。 小才一边收起横幅,不经意道:“张先生,前几日在聚宝寺做法事的刘太太,跟黎家是表亲,我听黎山民叫她许嬢嬢,刘太太原来娘家姓许呀。” 说起那位美貌的未亡人,张西如的脸色竟有些讪讪,颔首道:“乐娘的娘家,好像是姓许。” 小才道:“刘太太明日也要去黎府拜寿。” 张先生支吾了几声,朝楼下喊悟明上来,吩咐他去香积厨让厨工明日早上做二十个寿桃,放好篮子里给王氏兄弟。 晚饭的钟声响起,王恒与小才推说在别院用斋,便辞了张先生下楼去。 第260章 应邀 晚饭的钟声响起,王恒与小才推说在别院用斋,便辞了张先生下楼去。 俩人径直出山门至别院,用罢斋饭回到西厢房,只见纱窗前人影一闪,小才探头看去,却是小武在纱窗外。 小才轻推木门,晋阳君李琣笑吟吟立于门前,小武伴他身侧。 小武是同聚宝寺四名杂役一起从翠华村黎宅返回的,以为总要到天黑才能回到寺里,他的脚程很快,看来身上有点功夫底子。 西厢房白天紧闭着门窗,室内有些沉闷,王恒搬出竹凳椅,主客坐在廊下乘乘凉。 李琣问道:“阮兄送去黎家,现在伤势可好转了?” 王恒笑道:“黎家供奉的赵先生神乎其技,阮兄已经安然无恙了,再休养个两三日就可以回南监去。” 李琣讶然道:“那样重的伤口,只要两三日就恢复?” 王恒又道:“明日是山民的父亲黎大人寿宴,山民得知你就在聚宝山上,想要请你和我们一起去吃席。” 以为李琣会婉拒,不想晋阳君欣然应允道:“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望一下黎兄和阮兄,只是我不便用真名,王兄介绍我时,只说是南监同窗便是。” 王恒点点头,笑道:“单称你李监生就行了,南监那么多生员,不知多少个李监生。” 小才转念道:“明儿到了黎家,我先去找老陈,关照他替你瞒着点别开口说破。” “哦,原来是老陈和阮兄将黎兄送家去的,老陈是个妥当人,也懂眉高眼低。”李琣放心得很。 约好明日上午巳时初一起下山,李琣便带着小武告辞。 他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小才见游廊下空无一人,悠然道:“晋阳君可有意思,昨天还怕引起非议,今日就欣然应邀,怕是七兄不提,他也要主动去。” 王恒若有所得,道:“可能是小武先去观察好了,值得他走一趟,他们若是有甚么谋划,也只在这几日,咱们留心看着就是。” 小才道:“晋阳君的生母金太夫人,跟《荷香楼忆语》中的荷香楼女主人芙娘有没有甚么关系?七兄何不把《荷香楼忆语》给晋阳君看看?” 王恒连连摇头:“不妥不妥,无故介入他人因果,晋阳君是李朝贵人,会引来杀身之祸。” 小才给自己筛了一盏茶,嗅着余香,道:“说起来都赶上了,刘太太乐娘怎么会姓许,我记得真真的,刘家丫鬟小蝶说住在江宁县城李园的许夫人,是刘太太干娘,刘太太怎会姓干娘的姓?” 王恒也道:“这一点确实很奇怪,许夫人究竟是甚么来历呢,我们也无从知晓。” 晚霞余晖散尽,别院的小沙弥开始抱着木桶浇灌花木,王恒与小才遂停止了交谈,各自呷茶吹风凉。 浇花的小沙弥正是给他们留饭的悟善,现在也算是已经相熟,经过游廊时与他们打了个招呼:“两位施主好惬意。” 小才笑着迎上去,勾住悟善肩膀道:“悟善,别忙着干活,来歇歇,吃盏茶。” 悟善双手合十道:“时时勤拂拭,不叫惹尘埃。” 小才答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悟善小师父,茶已经替你倒好了。” “施主不必客气。”悟善嘴上这么说,手中大木桶已经放下来,屁股挨上了竹凳子:“其实这阵子寺里没有法事,还算是清闲的,别院只有三两个香客,活计自然也少。” 小才道:“我看刘家下山后,这几天都没人做法事,敢情庙里法事也有淡旺季?” 悟善笑道:“那是当然,大热的天,做法事的人家是极少的。” 王恒脑海中忽有灵光闪过,问道:“刘家从前在聚宝寺中做过法会吗?” 悟善低头想了想,道:“小僧之前不曾见过刘家众人,最近这一二年中,应当没在本寺做过法事。” “刘别驾是一年多前去世的,当时肯定也做过法事,一般人家都是请发丧时的和尚道士再来做一次,刘家做周年为何会选聚宝寺?会不会是知客去刘家化过缘?”王恒皱眉问道。 “小僧只管着别院洒扫庭除的杂事,旁的人和事都不大清楚。”悟善略有踟蹰,道:“不过,悟法师兄似乎与刘家的人认识。” 小才惊到:“甚么,悟法与刘家的人认识?是从前跟随在广恒师父身边的悟法吗?” “就是在广恒师兄身旁听差的悟法师兄。”悟善伸手指一指东厢房方向道:“我亲眼看见悟法师兄从当时刘家主人居住的东厢房出来。” 王恒问:“悟善,你还记得悟法去东厢房是哪一天?” “已经过了好些日子,小僧有些记不起来了,”悟善苦思冥想,道:“大约是刘家做法会的第二日黄昏,跟现在差不多时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间距不太远的话,还能看清楚人脸。” 说话间,小才给悟善续了一杯水,悟善饮尽后见天色不早,便起身搬起木桶继续干活。 银蟾初上,王恒同小才将竹凳椅搬回西厢,闭上房门。 小才点上蚊香,道:“咱们得去问问悟法,是他认识刘家人,还是广恒和尚认识刘家人。” 王恒思忖良久,道:“今日有点晚了,再去寻悟法,有些不合适,悟法认识刘家人,是没想到要告诉咱们,还是刻意隐瞒,现在还不明确,贸然去问他,反而打草惊蛇,我想着,总要旁敲侧击,问出真话来。” 小才点头赞同。 是夜山色迷蒙,晚风轻柔,不惊人安眠。 第261章 云中观 山中日月长。 晨光微熹之时,寺钟如时敲响,此为在聚宝山的第十日,尚有三日,智海方丈便能出关。 先是窸窸窣窣的细响,之后脚步声杂沓,最后,汇成郎朗的诵经声。 小才心里叹口气,僧人们早课结束,吃碗稀得见底的糙米粥,最多配一两根黄土萝卜干,这般周而复始的清苦生活,一眼望得到头,幸亏,他们只是陪着张先生住十来天。 王恒突然道:“广恒和尚俗家有着春水园那么好的园林,若说没点原因就出了家清修,我是不信的。” 小才道:“本朝太祖爷穷得没饭吃,只得去庙里当了小和尚,广恒和尚富贵双全,必定有别的原因。” 挨到饭钟响起,俩人只得起床,各自把衣裳洗洗干净晾在廊下,不由想念起流求桥畔新宅,有姚妈洗衣做饭,日脚何其舒坦。 王恒赶紧甩甩头正念,莫要忘记初心,因着帮张先生跑跑腿,得以种种历练,顺便把衣食的问题也解决了,家无恒产的人没有资格好逸恶劳。 王恒二人进别院斋堂,晋阳君李琣与小武已经用完斋饭坐着,看样子是在等他们。 李琣笑道:“今日朝霞欲出还敛,看来是个阴云天气,最适合出去走走。” 小才附和道:“翠华村黎宅附近湖光山色,景致是极好的,待会儿可以好好赏一赏,看看同你们李朝山水可有相似之处。” 李琣又道:“我见藏经阁中有一册前朝僧人作的《聚宝山六景》,其中有一景为飞山金灯,漫山的金灯花正于此时夏秋之际盛开,此去翠华村大约也顺路,咱们不如早点下山,摸一摸去飞山的路。” 晋阳君主动提及飞山,出乎大家的意料。 王恒瞥了一眼这位李朝子弟,坦然道:“听说飞山数十年前就被开山取石,现在恐怕无迹可寻了。” 李琣愣怔片刻,旋而笑道:“访古探幽,便是寻到个废址也是很有意思的。” 李琣的心情如此迫切,王恒点头道:“早早下山也好,免得近午赶路暑热难熬,李兄稍等我片刻,去香积厨那里取了寿桃就走。” 说话间,王氏弟兄一碗粥还没喝光,小沙弥悟明提着个竹篮子送过来,篮子是聚宝山本山的翠竹编成,贴着聚宝寺的红纸,竹篮里二十只寿桃下铺着箬叶,卖相很过得去。 看来智海方丈治理寺庙很有一套。 小才回到西厢房将缎子把张西如的横幅包一包,放进随身包袱中,小武责无旁贷提着竹篮。 曙色照到主峰莲性峰时,一行人已经走在下山的石阶上。 小半个时辰后,众人经由官道向东,朝那一川白水茫茫而去。 昨日才走过一次,路径还在深深印在脑海中,不多时就到了小武他们捡到阮幼海的密林边缘,翻过山坡,再行二三十丈,碧波荡漾的宽大湖面陡然在望。 缘水西行,即是去黎宅的方向。 王恒止步,问道:“向西数里就是黎宅,李兄,咱们若要去飞山,该怎么走?” 小武东望西顾,最后确定道:“应当是一路朝南走。” 大伙儿欣然从命,时辰还早,只当是游山,快活得很。 朝南的小径,似乎荒芜了很久,勉强能算条路。 小才踢踢道上丛生的野草,饶有兴致地问道:“小武,你是从哪知道去飞山的路的?” 小武一脸心虚,偷偷瞄晋阳君的脸色,李琣泰定自若道:“藏经阁是个好地方,前朝法师的小册子里有地图。” “哦。”小才故意拖长了音调。 了因法师的《聚宝山六景》,王恒与小才都看过,哪来的地图?当日他们还曾去询问广恒和尚,可见李琣是睁着眼说瞎话。 向南行走半个时辰许,触目皆是一二丈高低的丘陵起伏,因其荒芜,更有着绿野仙踪般的野趣。 李琣开始南眺北瞻,不由得眉关紧锁,看来,他有点相信飞山已经不存在了。 江宁县志中记载飞山高约二三十丈,周围数百步,虽然不高,确乎是座小山,方圆数十里地内,应当能一览无余。 再朝南走一阵,直路蜿蜒向不同方向而去,遥遥见一处红墙翠瓦,似乎是个乡野道观。 李琣颇有踟蹰,立于原地拧眉发呆,看他的神情,应是认定了飞山原址就在此处,有些手足无措。 王恒与小才会心使个眼色,若是按《荷香楼忆语》中的描述,飞山大约就是这里,纵然山石被采,总会留有部分山基吧。 偏偏这里荒僻,赶了许多路,没遇到一个行人,道旁也没有民居,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意味。 见其余人站着犯愁,小才轻声道:“等我一一会儿。” 他飞身朝那处红墙奔去,不久气喘吁吁返回:“那边有座云中观,占地极大,咱们不妨去瞧瞧。” 前行数百步,红墙翠瓦之后,出现一座宫观,是座粗陋俗气的乡下道观。 山门落了锁,匾额上题着“云中观。” “云中观。”李琣喃喃自语。 小才嚷道:“这座云中观,只是个乡下道观,规模却大得惊人。” 一行人沿着红墙绕行,道观果真占地极广,大得不合常理,此处地僻,几乎荒无人烟,哪来香客供养? 若说是已经废弃了的古迹,却也不大像,外墙筑得好好的,也不甚旧。 小才见有处墙根长着棵柿子树,彼时正当夏日,衣衫轻便,三窜两窜就攀至树顶,他俯身朝道观内看去,不由大吃一惊,呼道:“飞山,飞山山基就圈在道观里。” 第262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墙下诸人皆有些意外,晋阳君李琣目光炯炯朝红墙窥去,断然道:“咱们进去瞧瞧。” 小武攀上树干借力,兔起鹘落扑向围墙,瞬间降于院内。 小才是个好事的,亦从树冠下坠落墙内,小武轻轻一托,小才遂稳稳着地,他玩心大起,立马拗出一个南戏武生金鸡独立的造型,自己给自己伴奏:“锵锵锵锵锵,采。” 如法炮制,墙外的李琣与王恒先后进入云中观围墙。 院落内山基俨然,偶有几块大石竖在地基上,当是开山采石遗留下来的故物,山基上野草离离,绿蔓杂红。 王恒的目光始终盯着李琣,只见他愁眉不展,进而长吁短叹起来。 李琣的秘密,看样子还没有打算吐露衷肠。 几人审视一番,均认定是飞山废址。 王恒记得江宁县志有云:“飞山势削悬崖,苍然飞动。” 胜景难再,一座名山毁于一旦,徒留几垒乱石供人凭吊。 这飞山山基,竟然圈在云中观前院,格局很是奇怪。 从山门进来,要绕过山基,经过长长一段路,才能到正殿。 一行人绕着山基探本溯源至正殿,正殿门虚掩着,轻轻推开,殿内气滞无比,似乎许久没有通过风。 正殿供奉的是三清,雕塑的手法很是呆滞,较之聚宝寺罗汉堂彩塑,水平相去甚远,看来是乡间庸手的作品。 小才敏锐,马上发现了异乎寻常的细节,他悄悄指了指三清殿中的香炉,王恒心领神会,只见香炉内几乎没有积灰,这是殊可奇怪的。 不论是寺庙宫观,都讲究个香火旺盛,明明是完好的道观,又不是在深山老林里,怎会没有香火,也没有道士? 王恒细细端详殿中各处,希冀能寻到碑铭之物,但是很不巧,遍索而不得。 众人各怀鬼胎,沿着原路返回。 山门在外上锁,因此他们仍需由围墙翻出。 小武不知何时找到了一架竹梯,架在红墙上,小武斜斜伏于墙上,给大家搭把手,他下盘极稳,举重若轻。 小才虽经月亭等人指导过,只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剑术尚能摆出几个花架子,武功则完全稀松,见小武的身手不凡,不由嘴欠道:“小武,看不出你还是个高手呢。” 小武闻听此言,却杌陧不安起来。 晋阳君李琣及王恒依次跨出墙外,小才回首院中的飞山山基,忽有些恋恋不舍,寻访了许久,还没有看出个子丑寅卯来,他身上虽无功夫,身形还属灵便,三步两步爬上山基上最高的那块巨石,极目四眺,将四周景致尽收眼底,以作留念。 王恒在墙外喊他:“小才,别玩啦,咱们还赶着去黎家吃席呢。” 只见小才兀自目不转睛向东方眺望,半晌道:“七兄,那里,竟有一片大川。” “小才啊,小才,真是员福将。”李琣仰着头,话中带着欣喜道:“看看清楚路怎样走,咱们赶过去瞧瞧。” 小才不住点头,回道:“都记在心里啦。”说罢跳下大石,登上竹梯子,翻出围墙外。 云中观筑于丘陵之间的路之尽头,若不是小才登上大石头张望,极难发现它另有出路。 小才前头带路,云中观东方遍植松柏,茂林深处怪石嶙峋,突兀怪异,似乎是天然巨石被外力四分五裂形成。 再朝前几步,眼前豁然开朗,耳畔涛声阵阵,崖石下方突现一江流水激淌东去。 下去底部的石阶,残破不堪几不可辨,然众人皆是年轻小伙子,身手灵敏,这一点困难还难不倒他们。 几人跌跌撞撞自上而下,除了晋阳君李琣被藤蔓割伤了手指,余者都毫发无损。 水边卢荻丛丛,烟渚点点,杂树生花,鸥鹭忘机,好一番野趣。 王恒联想到《荷香楼忆语》结尾,秀才李逊之与妻芙娘诀别之处,正是山崖下的水边,似乎又是飞山大王水军的母港。 眼前这一切,与书中描写十分吻合,王恒心中不敢确定,难道《莲香楼忆语》不是小说创作,而是记实? 王恒偶一回首,竟发现来时的石阶旁,竖着块石碑,《云中观募资功德碑》。 碑中大意是云游道士云客,为了超度飞山战役中死难的军民,募资建成云中观,供其香火,功德善人为翠华村施主黎纨,云中观落成之日,是先帝二十四年,距今已有二十六年之久。 云客,王恒心中激荡,这下,《荷香楼忆语》中的人物已经和现实串联起来了,并且,跟黎督师还有了联系。 随着王恒的视线,其余三人也发现石碑,小才喃喃道:“原来,这云中观是山民父亲捐资造的。” 李琣默然不语,目光中露出神秘莫测,小武的汉文大概还不足以看懂碑文,因此漠无表情。 水边徘徊良久,王恒抬头见日头近午,忙道:“赶路要紧,咱们还要去拜寿,再不走就太迟了。” 亏得出门早,他们回程加快了脚程,又熟门熟路,将近大半个时辰赶到了黎宅。 黎宅大麻石前,停着几架华丽的马车,只见一位高瘦华服的老人,由两名僮儿扶着进了黎家正门。 正在好奇这老人是谁,不料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两位王兄,幸会幸会。” 王恒转身瞧去,竟是广恒和尚的嗣子陈二公子。 小才笑道:“陈二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王恒暗暗道,看来,前头那位老人,多半是陈家大老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263章 义珍贤妹夫人 黎宅僻处乡间,仆役甚少,一时有些应接不暇。 门子报了管家桂叔,大约是陈大老爷身份贵重,桂叔从内堂出来亲自引到西厅奉茶,告知黎纨大人正在端正冠袍,不久就去正厅迎宾。 王恒正欲同陈家父子攀谈攀谈,遂将贺仪交给门子,紧跟其后至西厅落座。 陈二公子略略对陈大老爷介绍了一番,王恒是黎大人幼子黎山民在南监的同窗好友,王才则是王恒族弟。 桂叔瞥见座中尚有两名陌生人,目光稍有迟疑,王恒便也顺口将李琣与小武的来历交代交代,只道他是黎山民同窗的李监生,小武是他伴当。 陈大老爷似乎精神很不济,面皮焦黄,病后初愈的样子,见座中都是年轻一辈的学子,他自恃身份,轻轻颔首便算是见礼了。 李琣则自称:“李某,江宁人。” 在座众人含蓄蕴藉,也无人追根究底问他。 因管家桂叔在场,陈二公子穿的常服,他的嗣父去世不过几日,还在热孝中就参加寿宴,未免不太吉利,知情的几位便都默契地不提起此事。 王恒挨着陈二公子坐,呷口茶,朝陈二公子神神秘秘道:“我们来黎府的路上,偶然遇到了个破落的道观叫作云中观,建在一处悬崖旁边。” 小才似乎想起甚么,恍然道:“前几日听人说,数十年前,有一男一女雌雄大盗,作案后退到山崖,莫非是同一处悬崖?” 陈二公子诧异道:“难道是道观里的道士法力高妙,用通玄的手段打败了雌雄大盗?” 小才噗嗤笑出了声,看陈二公子的眼神如傻子,夸张地说:“若是有通玄的本领,道观也不会破落了,自然是,江宁县衙的公差将雌雄大盗打败的。” “哦。”陈二公子讪讪道:“那是我想岔了,我前阵看神魔话本太过,听到甚么都联想到它有甚么神通,甚么法宝。” 这位陈二公子真是个妙人,只怕他不接话,他却接得这么引人入胜。 王恒只觉得一道目光射来,似乎是陈大老爷,眼角余光瞄去,但见陈大老爷面无表情,闭目养神而已。 王恒不动声色道:“也未必就是那里,江宁县,大得很,回头我再去问问县衙的师爷,班头。” 李琣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王兄,不妨说说这雌雄大盗是怎么回事?” 小才有意卖弄,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话说雌雄大盗横空出世,为祸江宁,要从先帝二十六年开始,江宁县境内忽然冒出一男一女两个飞贼。。。。。。” 这当口有个黎家小厮进来,屈身行礼道:“各位尊客请随小的来,我家老爷在正厅恭候几位。” 陈大老爷年老体衰,动作倒很快,立马起身由两名僮儿搀着朝正厅去了。 管家桂叔本就是陈大老爷的陪客,他笑着甩手作个开路的手势,道:“几位公子爷移步了。”便跟随陈大老爷离开。 小才刚刚酝酿出兴致就被打断,泱泱道:“列位看官,下午请早。” 王恒几人只得起身跟着桂叔,陈二公子伸伸手脚,顿一顿,没赶着伺候他爹,落后几步同年轻人们一起走。 王恒心道陈家这对父子却有意思,小才凑过来,悄悄道:“七兄,我心里倒有个疑问,听黎家人叫山民二爷,那黎家大爷去哪里了?” 小才的低低语声,正正好好能让同行的几位年轻人听清。 王恒揣度道:“推算山民的年纪,山民兄长或许在外放做官吧,也可能在BJ顺天府读书?” 陈二公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黎宅正厅在第二进院落,众人穿过游廊抬脚便到,大厅一如黎宅整体构造的特点,宽敞有余,富丽不足。 早有小厮来引他们入席,陈大老爷以及几位面生的老者是主宾,安排在黎大人一桌。 老头们看来都是熟识,彼此相谈甚欢,黎大人长袖善舞,敷衍得密不透风。 陈二公子王恒等年轻人,进门都与黎纨深深施礼,黎纨皆亲手扶起,毫不托大。 年轻人们另坐一桌,与主桌隔着绣屏,不见黎山民踪影,想必是身体还吃不消,众人说好席后一起去书房探望山民。 厅堂上还空着一桌,王恒注意到黎家表亲孟善人和孟大郎还没有到,他们往返云中观费了不少时辰,都已经到了,孟家父子没有道理还没赶到? 小才想起要去找陪着阮幼海的南监杂役老陈,嘱咐老陈若是见到晋阳君李琣,叫李监生即可,不要戳穿他身份,便悄悄离席去了赵先生院子。 辰光不早,已过了晌午时分,管家桂叔便关照后厨开席。 一盏茶时间不到,小才已经回到正厅,他笑容满面,显然已经顺利完成了任务。 黎家的席面有些老法,固守着四个盆,八个碗的旧传统,胜在食材很新鲜,滋味很不错。 席上点心就用的聚宝寺的寿桃,听陈二公子说道,聚宝寺的寿桃在南京应天府极有名,这帮和尚又不肯轻易送人,连陈府这样的大施主也不过得他送过两遭。 智海老方丈精明强干,治理寺庙确实有一套,不知又为甚么突然要闭关? 年轻人们上午赶了很远的路,饭量陡增,良好的教养且放一边去,风卷残云起来。 突然听到桂叔乐颠颠进来:“报老爷,大爷从顺天府派了胡先生来贺寿,胡先生带着夫人亲笔信来的。” 厅堂上瞬间静默,王恒感觉四周人等似乎都屏息敛气起来,不约而同朝黎纨大人望去。 黎纨以手击案,似乎十分喜悦,哈哈笑道:“有请胡先生。” 不久桂叔引了一位青衣书生进门,那书生胡先生远远朝黎纨作揖,道:“晚生拜见大人,王夫人交代晚生要将亲笔书信读给大人听。” 胡先生贴身取出信笺,朗声道:“义珍贤妹夫人妆次:闻贤妹前几日染风寒卧病,不胜担忧,托吴媪带了支琳琅阁的包金簪子给你把玩。” 胡先生还在大声读信,黎大人却变了脸色,吩咐左右道:“把胡先生的信拿过来,请胡先生去花厅吃茶。” 下人们还在愣怔,胡先生离得远,又读了几句:“贤妹若是要寻吴媪,只管去巷口阜盛米行跟掌柜的说一声。” 黎纨眼神示意,不怒自威,黎家仆役急忙拖住胡先生出门。 第264章 牛首山行猎图 厅堂中针落可闻得静谧起来,不知就里的年轻人们,也觉察到似乎发生了莫测的变故。 王恒疑惑地跟小才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道黎家大爷应该是山民的兄长,派那位胡先生来贺寿,带来了王夫人的亲笔信,这位王夫人又是谁?黎大人先是欢喜,等胡先生读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又震怒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子们比年轻人沉得住气,陈大老爷清了清嗓子,用文官特有的敏锐接茬道:“前儿得了一幅无名氏的青绿山水,看着很不坏,黎兄替我掌掌眼。” 黎纨意颇自得,道:“懋青,你的眼光我是知晓的,待会儿去我书房里瞧瞧。” 黎纨的科名高,登科又早,他的如沐春风只限于后学青年,王恒暗忖那便是礼贤下士吧。其实对于同侪是极为自矜的,得到他的赞许并不容易。 老头们用过银丝寿面,即刻有几人告辞,天热路远,若非黎大人年后就要起复,谁会跑到这种犄角旮旯来贺寿,人到礼到,也便罢了。 还有几位黎氏族老,风烛残年的模样,马上被安排去了客房休息。 饭后,黎纨与陈大老爷陈懋青结伴去了书房,年轻人则一起去探视山民。 穿过三进院落,只见黎山民的书房帘子一卷,出来一个提着药箱的年轻人,朝赵先生的院落走去,背影认得出是赵先生的徒弟。 几人挑帘进屋,山民的小厮迎上来,轻声道:“二爷服了药,刚刚才睡下,昨天夜里,病情又有些凶险。” 王恒暗道,昨日山民已经大好,怎么休养着又起了反复。 既是山民已睡下,众人不好去惊扰,也就告退了出去。 晋阳君李琣与小武,称翠华村黎宅附近景致实在美妙,他们偶然得遇佳山水,要在水边散步走走。 目送二人离开,见陈二公子没有与王恒小才告别的意思,王恒想起山民书房后太湖石旁,有个亭子煞是幽静,便邀他同去亭子坐坐。 亭者,停也。 整个黎府都构建得不大得法,却是这亭子还差强人意。 手捧一杯香茗是最适宜的,但是停于此亭的三人更不想被人打扰,因此都默契得没有叫小厮来泡茶。 小才忍不住发问:“陈二公子,你与山民旧交,山民兄长黎家大爷在帝京顺天府做官?” 陈二公子唏嘘道:“你们大概从未听山民提起过他兄长,山民尚在冲龄之年,黎大人与王氏婶婶仳离,王氏婶婶带走了黎家大哥怀民,听说王氏婶婶让他且慢出仕,目前,大约是在帝京奉母读书。” 王恒与小才齐齐愕然,太仓州王氏是个古老守旧的耕读世家,在他们的意识中,只有市井贩夫走卒才会出妻,至于仳离,在读书人家更是闻所未闻。 黎妻王氏与朝廷大员离异,并且还能带走长子,这样的举动简直惊世骇俗。 小才迟疑道:“这位王夫人,是山民的生母吗?” “黎大人的两位公子,怀民大哥和山民,都是王氏婶婶亲生。”陈二公子道。 山民,是被母亲抛弃的?这个念头冒出来,让小才惊惧万分。 王恒理了理思绪,陈二公子对黎纨尊称大人,对王夫人却叫王氏婶婶,孰亲孰远,显而易见,于是满腹疑虑问道:“山民的母亲王夫人,闺名叫作义珍?或者是意贞?” 陈二公子摇摇头,斟酌道:“据我所知,并不是,王氏婶婶是帝京名门高第家的姑奶奶,她的闺名曾经传闻于世,我不便公之于众,总之不叫意珍。” “想起来了,阜盛米行还有琳琅阁这两个词儿我听说过。”小才眼光一亮,道:“《荷香楼忆语》中,提起过阜盛米行,就在作者李秀才李逊之老宅的巷口,而琳琅阁,听江宁县衙张师爷说起过,是二十多年前江宁县城最大的骨董店。” 王恒向陈二公子解释《荷香楼忆语》是一本笔记小说,再佐以张师爷的话,只能考证出数十年前,江宁县城有这么两个店铺,并不能推断出甚么。 胡先生当众朗读信笺,应当并非善意,他代表的是黎怀民和王夫人,他们母子究竟要达到甚么目的? 疑云密布,却又无头无绪,让几位年轻人沉默了起来。 思量良久,王恒首先回过神来,笑道:“陈二公子,你同我们聊了许久,难道没有别的话要说?” 陈二公子脸色一顿,手微微发抖,道:“当然有。” 他声音发颤,道:“那日从聚宝寺下山,我径直回到春水园,书斋里的玉石山保管得很好,那是伯父送给父亲的十八岁生辰礼,我捣鼓了半日,和阿生一起发现了暗道,玉石山的底座果然是空的。” 小才有些紧张,道:“你们在底座发现了甚么?” “是一卷牛首山行猎图,落款是春水园主人云青,是我父亲的手迹,我父亲俗家的名字叫云青。” 陈大老爷叫作陈懋青,广恒叫作陈云青,这的确是两兄弟的名字。 广恒和尚俗家是出名的才子,能画几笔,也是意料中事。 王恒盯着陈二公子,见他身上熟罗袍服,显然是空身,不免猜测道:“那卷行猎图,可是不在了?” 陈二公子叹息道:“我父亲的死尚有许多疑点,当日答应了两位,但凡有所发现,都要让贴身的小厮阿生送上聚宝山。” “那天黄昏,我们陈府管家连水来春水园协助我做水陆道场,也不知怎得被他知悉了此事,第二日一早,我吩咐阿生上山送物事给两位,阿生大清早就出了门,直到夜里掌灯时分才回来,告诉我,他一出春水园就被管家连水叫住,被管家连人带画叫去了城里老宅。” “我便骑马进城,去跟伯父禀告父亲被乡农邱二郎谋害这案件还有许多疑点未解,伯父只叫我回去守孝,别的都由他来处理,那卷行猎图,也被留在伯父那里了。” 原来,那日陈府管家陈连水上山,跟王恒与小才复命,是陈大老爷派来的,就说阿生怎会那么巧,吃多了寒瓜闹肚子呢。 陈大老爷跟广恒是亲兄弟,广恒的万贯家财又到了他的苗裔手里,陈大老爷没有理由不想查个清楚,莫非他还有隐情? 第265章 言午许 亭子里凉风习习,日影西移上栏杆,时辰显然已经不早。 “老头子那么大年纪,放着身体不保养,天天净琢磨怎么把卸了的乌纱帽再戴起来,画儿一交给他,从此没了下文。”陈二的表情有几分不满,他出继给了广恒和尚陈云青,现在是二房的当家人,寥寥数日,春水园中人已经有人开始称他二老爷,生父是长房太爷,同他已经隔了一层。 小才眉头打结,思绪逸远,记得聚宝寺的知客广亮和尚说过,陈大老爷极关心广恒的,每个月都要上山瞧瞧幼弟,同他说半天话才走。 “那卷《牛首山行猎图》,陈兄你可还有印象?” 已经隔了好几日,王恒不抱很大的希望。 “我心中只怕那卷画儿或许藏着甚么机密,因此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参详了数个时辰,只是我实在愚钝,始终参不透奥义。”说到这里,陈二公子忽尔一扫沮丧,又得意道:“我从小擅丹青,若凭着画技成名成家自然还不够,不过画儿入了我的眼,就算是刻进脑海里了,便是现在重新仿作出来也非难事。” 小才唇角扬起,笑道:“那还等啥,二公子给咱们露一手吧。” 三人又悄悄进了黎山民书房,极其阔大的三间朝南,山民卧榻在东首第一间,小伙伴们也不去惊扰他,只在外间书斋坐定。 书斋中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只没备有水粉颜料,小厮看情形觉察有人要作画,赶忙前来磨好一缸墨汁,小才道公子爷们要静静地用功,让小厮不必等在这里伺候,山民的小厮便知趣退了下去。 陈二公子道:“时间有限,我白描勾勒个大概图样出来给你们看。” 陈二闭目冥思片刻,旋而伏案笔走游龙,描摹出行猎图,虽只是白描草图,画中线条灵动,人物栩栩如生。 费了不少时间,陈二一气呵成收笔,却在题跋处踟蹰起来,道:“卷面上题字甚多,我勉力为之,大约能默出八九成。” 陈二的字迹与广恒和尚仿佛,笔力稍显不足,同是清峻秀挺的笔意。 “丁亥冬,余随长平伯出城校猎于牛首山,勋卫铳箭手百余人,纵情驰骋,极尽欢乐,猎得鹿一、雉二、兔三、野猪数十。晚投宿于江宁李园,纵饮听曲。” “同行者长平伯从弟文骢,福建刘公,国子监马生,俱着戎衣。并许姬姊妹二人,大许白狐裘嵌箭衣,小许大红羽缎氅衣,绝类仙姝。” 这段题跋包含的信息很多,熟人就出现了几个。 许姬? 福建刘公? 江宁李园? 王恒看到这里微微蹙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 小才心中一动,千头万绪,嘈杂其间,他们将目光投向陈二公子。 陈二觉察到俩人的表情有些不同寻常,问道:“二位,可是看出甚么名堂来了?” 王恒顿一顿,道:“陈二公子,你记得那日在聚宝寺茶室,我询问过你,翠华村有一位刘家的太太可认得,她娘家姓许,生得十分美貌,这位刘太太是个孀妇,我怀疑她就是牛首山打猎的许姬姊妹之一。” “刘太太跟我父亲被害有关?可这位刘太太我确实从未听说过。”陈二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才道:“只是猜测,广恒和尚被害时,刘太太给她的亡夫做周年法会,也在聚宝寺,倘若刘太太就是许姬姊妹之一,那么,可能有点联系。” 见陈二讶然,王恒道:“其实,当初在被害现场,我们发现了广恒倒地后手指压着的地面上,深深地划了一点一横,当时,我们以为广恒要写的是广字,但聚宝寺中广字辈的和尚总共只有三人,其余二人均没有作案时间,因此,这一点一横便如大海捞针一样无从查起,将才见到了《牛首山狩猎图》,我猛然想到,言午许,开头可不正是一点一划?” “我隐隐约约觉得忽略了哪里,还是七兄敏锐,竟已经想通了。”小才一拍脑袋,刹那间一团高兴又化为乌有,吞吞吐吐道:“如广恒之死跟刘太太有关,那么刘太太的动机是甚么呢?” “现在还看不清,我得着落在二公子身上,再捋一捋关系。”王恒迎面对着陈二,正色道:“接下来我还要问一些问题,以及因此展开的推演,陈兄,你可能会觉得陈氏这个簪缨世家被冒犯了,请你多担待,咱们都是为了破案,或者你就当我们是县衙派来的公差,由县衙来问话是最合适的,可惜,吴知县太自负了,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在他眼里,我与小才不过是黄口小儿,而乡农邱二郎更只是一介庶民。” 陈二颔首,极其恳切道:“王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务求还我父亲一个真相。” 王恒暗暗打个腹稿,朝陈二公子问道:“牛首山狩猎,广恒是跟随长平伯去的,那么长平伯是谁?” 陈二公子吁了口气,道:“长平伯我倒认得,说来也算不上认得,只因他是我家老亲,开国的勋贵,如今历经几朝,已经不大时兴,他四十多岁的人,也找不到像样的事做,前几年,阖府的人去了帝京,南京应天府的老宅子还在,留了一房世仆看屋子。” 王恒道:“丁亥年,正是十年前,广恒弱冠之年,且已入了学,为何没有说亲?” 陈二讪讪道:“听我家太太说,我父亲新中秀才时,家里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破,可后来不知怎得,似乎父亲与庶祖母意见往往相左,媒婆渐渐绝了踪影。” 王恒又道:“广恒是遗腹子,向来同生母相依为命,奉母至孝是出名的,为何在娶亲的问题上不顺从生母?” 陈二讷讷,摇头表示实在不知。 小才插话,抛出一堆问题:“按行猎图的跋文,这许姬姊妹必定不是良家,那么,她们是哪个行院的姑娘?究竟是不是现在的刘太太?或者说刘太太是大许还是小许?” 第266章 消失的一天 小才的问题如连珠炮,难倒了陈二公子,他面露难色,懊恼道:“我这些年因为考不上,被拘着一味读死书,家里的事情充耳不闻,说起来父亲的往事,真真是一片茫然。” 王恒脑子里乱轰轰的,各种各样的可能都翻上心头,下意识地在书斋踱来踱去,道:“思来想去,应当有两个人能有所知晓,一位是陈大老爷,另一位,是陈大太太,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们多少知道点因由,若是要彻查真相,还得请陈兄去套陈大老爷的话,否则,时机转瞬即逝,广恒和尚临死留下的提示终将湮没,再无可能探究了。” 小才嘻嘻道:“二公子也不必把我与七兄仍在追查此案告诉陈大老爷,他们年长的人,惯常衙门里那套,走一步要提前想三步,这本不是坏事,只不过,做不成事而已。” 陈二公子会心微笑,常日里自己也看不惯尸位素餐的官派,偶尔表达意见,陈大老爷斥他肤浅,难怪考不上。 王恒将陈二临摹的牛首山行猎图卷一卷,收了起来。 他们约好兵分两路,晚上宴会时再交流信息,陈二去前头寻陈大老爷说话,王恒与小才准备去赵先生的院子瞧瞧阮幼海。 不知何时亭外氤氲四起,展眼雨脚密密地落了下来,庭院里疏于侍弄热得无精打采的花草,汩汩地吸足水分,枝叶渐渐舒展开来。 阮幼海安置在赵先生院子的西夹厢,院落里光秃秃得,好处是一览无余,远远就见西夹厢房门掩着。 小才轻扣几下门扉,房中有人应声:“请进。” 门是虚掩的,咯吱一声推门入户,阮幼海卧于睡蹋上,看上去精神很健旺。 “阮兄大安了。”王恒拱拱手道。 阮幼海欣然道:“多谢两位送我到黎府,药对路得很,今日已经基本无碍,也是意外之喜,大夫说是外伤,今儿再躺一天,明日就赶我走了。” 小才见室内只有阮幼海一人,问道:“老陈哪里去了?你一个病人,身旁无人伺候着怎么行。” 阮幼海笑道:“我早就没事了,黎家在办寿酒,让老陈出去瞧瞧热闹,也能领个赏钱,省得闷坏了他。” 阮幼海虽然是个道士,倒也很通人情。 小才驻足在南窗下,见院门外步履蹒跚进来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家,枣红脸膛,身形十分威武,东倒西歪着朝着东屋走去,看上去像是个醉汉,不由问道:“有个老汉吃醉了酒,进了东屋,这不是神医赵先生的院子吗,还住着其他人?” 阮幼海仰头张望了下,瞥见老者的背影,道:“那就是赵先生,昨日我烧得发晕,恍惚中有个老大夫来瞧过我一次,依稀就是这个身量,听老陈讲,这院子里除了赵先生师徒再无旁人,他们师徒也不用下人,凡事都是自己动手。” “哦,人不可貌相。”小才早就认定黎府供奉的赵先生是位高人,想象中大约是三缕长须,仙风道骨,不料是个酒糟老头:“别说赵先生了,单是他的徒弟,手段就高明得紧。” 小才的话提醒了王恒,观察着阮幼海,面色凝重道:“阮兄,你今日精气神不错,不妨跟咱们说说你这个道士,混充交趾官生,不远万里来南京应天府意欲何为?又缘何会身负重伤,倒在聚宝山下?” 说罢,补充道:“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王恒郑重严肃的样子,稳稳当当的,很让人信赖,阮幼海沉吟许久,道:“王兄是我恩人,事无不可对人言,我知王兄疑我外藩夷生会有不利朝廷的举动,但这些跟朝廷黎庶无碍,只关乎我仙鹤宗一桩秘辛,还请两位不要对外宣讲。” 阮幼海娓娓道来:“我家是交趾大族,世代都习儒学举业出仕,如无意外,我自当沿袭着这个方向度过一生。” “十五岁那个春日,我同伙伴下了学去罗浮山游春,走得乏了,伙伴去讨水吃,忽然下了场瓢泼大雨,我急于找个避雨的地方,抬头见红墙隐隐,半山腰矗立着一座道观,便疾步奔了过去。” “刚进山门,只见两羽仙鹤翩跹而来,盘旋飞舞,似乎对我十分亲昵。” “正惊讶间,一位道人自天而降,玄衣广袖、风神仙姿,不能用语言来形容,我胸臆中浮现两个字:仙人。” “仙人为我抚顶低低太息:‘鹤儿,鹤儿。’旋而仰天长啸:‘长生,长生。’” “我觉得浑身俱不能动弹,云迷雾锁,须臾之间仙人杳然无踪。” “我直如梦中惊醒,哪有甚么仙鹤,入眼是两块山石,状若仙鹤,栩栩如生。” “道观里破旧寥落,周遭寂寂无声,我推开配殿的门,见有个老道独自在煎茶吃,和他攀谈了几句,才知道此间乃是罗浮山真仙观,为交趾仙鹤宗道场,老道是来自中土大明的李道人。” “我失魂落魄走出真仙观,劈面碰到同我一起游春的伙伴,他涕泪交加说领着我家的家丁已经找了整整一夜一日,真仙观也已经搜了三次,再找不到,就要被我父亲下到大牢里去。” “我不禁愕然,明明只在观内呆了一盏茶功夫,怎么会消失了一天。” “回到家中,我渐渐对塾中的读书生涯起了倦怠之心,午夜梦回,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我“鹤儿,长生。” “我汲汲渴盼着能参透长生的奥义,于是禀明了父母,去罗浮山真仙观出家做了道士。” 第267章 星槎明灭 阮幼海的故事,飘飘忽忽,云山雾罩,跟唐宋传奇一样离奇。 小才听得上瘾,觉得不失为一个富有古典韵味的素材,问道:“阮公子,那你怎么又弃了金丹大道,重新习儒学,还作为交趾官生来南京国子监上学?” “我从未放弃过修行。”阮幼海回答道:“也不必避讳,我万里来朝确实另有目的。” “仙鹤宗由中土流传至交趾,其时式微已久,罗浮山真仙观败落不堪,观中只有李道士一人,瞧他老迈衰朽,并不像得道的真人,但是他的学识渊博,浑身带着种神秘的忧郁,绝非山野之人衣食无着落魄出家。”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李道人并不是真仙观道士,大抵只是云游至此住下了,我相信仙人指点我与李道人相遇,必然是有因缘的,心中却也纳罕,那么真仙观的道士去了哪里?” “我在道观的生活很自在,与李道人近邻一般友好相处,每天都行走于罗浮山间各处,并且在墙颓瓦朽的偏殿找到了一整柜仙鹤宗的典籍,晴日游荡,阴雨读书,抛弃了课业之后,获得了自由和安宁。” 我无数次拷问自己,是为了卸下课业以及家族重任才入道的吗?内心一直坚定地回答,我不愿生命如草木四季枯荣,唯愿结发受长生。” “可是仙师在指引我入道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不免让我怅惘,修道求长生,我应该怎么做?” “隔了年余,李道人一病不起,因观中只有我与他俩人,弥留之际我陪在身旁送他一程,道人告诉我,他在大明国南京应天府,曾于飞山脚下,结交过一位法力通玄的交趾道士,为了寻找这位道士,他从大明国浏家港出海,千辛万苦漂泊到了交趾,辗转踏遍交趾境内,而那道士行踪渺然,只得在道士出家的真仙观候着,这一等就是数十年,现在李道人即将羽化,几十年来如一梦,述来无限遗憾。他低低呓语两个字,似是唤着一个人名字,我没有听懂。” “当日恍然中得遇仙师那种奇妙的感觉又出现了,果真,李道人与我的相遇是夙缘,是仙师指引我的途径,我敢确定李道人寻找的交趾道士就是仙师。” “我想到一种可能,不由心中狂喜,仙鹤宗源自中土,李道人数十年没有等到仙师,仙师多半仍在大明国。” “我真想马不停蹄奔去大明国,可交趾与大明国虽有海船通行,船期无定,海途漫漫,最后我得出结论跟着交趾去大明的贡船走是最靠谱的,于是返回了家中。” “家中几世积聚的田产蔓杂连绵,屋后的大河流淌几日都没有流出我家的田契,我斥资运动了一番,很容易便取得了大明国子监官生的资格。” “听说我丐为道士,许许多多近如叔伯兄弟,远到素未谋面的亲戚都以为我得了失心疯,听说我回到了家中,好多人轮番来看我,又听家里人说要坐着大船去中土,亲戚们面面相觑,说果然是疯了,接下来我便无人问津,得了清净,因为他们犯不着跟一个马上要赴死的人交际。” “运气真不坏,次年开春便有贡使船去大明朝贡,仙师护佑我,海上飘荡数月后,贡使船平安到达了大明浏家港。” “我对大明疆域不甚了了,偶然在南监尊经阁见到江宁县志记载,飞山古未有之,某日自天外飞来,又有当地父老曾见星槎明灭,紫气东来,问究竟,皆茫然不可言说。” “我四处打听,才知道飞山早于数十年前被开山采石,石料修筑了聚宝台,我前几日冒雨去聚宝台追寻仙师留存的气息,却一无所获。” 以上,是阮幼海的自述,大致与王恒几人当日在聚宝台所见相符。 “那么,阮兄又是被甚么人所害?”王恒探究地问。 阮幼海心烦意乱地说:“那真是无妄之灾,前日我和老陈将山民送回黎府,我在客厢探窗远眺,遥遥望见湖畔白水茫茫,忽显紫气隐隐,便追随着紫气而去,一不留神,被人打了闷棍,我猜想定是认错了人吧。” 翠华村黎宅以及附近,除了山民和老陈,阮幼海与其他人皆素不相识,认错了人大概是唯一的解释。 见阮幼海闭目养神,王恒道:“阮兄好生歇着,咱们去前头吃口茶,明日再来接阮兄回城。” 说罢王恒就与小才告了退,出了西隔厢。 屋外雨势密密匝匝,俩人身上没有雨具,疾走了几步站在中庭客堂前的屋檐下躲雨。 此处距西隔厢甚远,小才悄声道:“七兄,阮公子神神叨叨的,说的是真话吗?” 王恒不置可否道:“姑妄听之吧。” 小才突然想起甚么,道:“他没有提起《荷香楼忆语》,那册《荷香楼忆语》正是在聚宝台上被我们捡到的。” 王恒轻轻叹息:“无足轻重的人,总是被忽视。” 雨声潺潺,青黑色的夜幕压了下来。 时辰还未到掌灯时分,前院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 俩人正犹豫间,忽然听到东屋传来厉声呵斥:“你给我放明白点,见天得酒水糊涂,迟早被你坏事,今日外头人多嘴杂,仔细被人认出来,你不必出院子了。” 语音未落,“砰砰”两声摔门,东屋走出一人,打着伞朝院门走去,看他背影是个年轻人,竟是赵先生的徒弟。 王恒与小才吓了一跳,屏息躲在屋檐下的门柱后面,幸而天雨昏暗,赵先生的徒弟怒气冲冲得没顾上看身后。 俩人目送赵先生的徒弟出门,等院落周遭又趋于宁静,才放心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两师徒不对劲,听徒弟的话,哪里像是师徒。 小才心中不禁狐疑,刚要开口,王恒做了个掩口的手势,拉着小才指指院外,俩人遂蹑手蹑脚离开。 刚踏进山民的书斋,忽然传来熟悉的笑声,“两位王公子让人好找啊。” 迎面来的却是孟善人的长子孟大郎。 第268章 野猪为患 王恒莞尔:“孟兄,是你来得迟了。” 小才是爱说笑的性子,他对孟大郎的印象很好,便道:“孟大哥,你中午怎么没来吃席?你家酿的好酒倒是捞到了两大碗。” “黎大人只吃绍酒,昨个装来几瓮都是绍酒,两位若是肯赏光来舍下,我还有更好的桂花白酒招待。”孟大郎笑道:“今儿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昨天夜里村子里闹野猪,老郑家的山墙被掀翻,堵住了路,我和我爹差点出不了村,喊了十来个庄丁整理路面,干了半天活,牛车才赶了出来,所以下午才到。” 小才常年居住在城里,不禁惊诧道:“这附近还有野猪。” 孟大郎道:“这附近连绵的山丘,野猪成群结队,不时进村祸害庄稼,有时还会伤人呢。” 小才吸口冷气,道:“以往总觉着乡居的好处多,环境清幽,菜蔬新鲜,不想还有这等坏处,比较起来,还是城市里方便安全多了。” 说笑几句,黎家的小厮上来伺候,王恒问他黎山民可曾醒来,不料小厮回道山民喝了药,一直沉沉熟睡到现在。 王恒便朝小才及孟大郎使个眼色,三人挑帘出了山民书斋。 王恒道:“咱们说话不免有声音,少不得惊扰了山民休养,瞧着天色也暗了,咱们径直朝前院去吧。” 雨丝细细密密地飘着,看架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小才心道今日吃罢了寿酒,怕是要留宿黎宅了。 将将踏进游廊,只见孟家小厮急急冲冲走来,道:“大爷,老爷阖府寻你,且跟小人去西跨院。” 孟大郎微微一愣,同王恒二人告了罪,快步随着小厮走了。 小才悠悠道:“孟家跟黎家说是表亲,应当也不经常来往,孟家小厮显然不认识路,我中午去找老陈时候,一时想不起怎么走,又不好意思问路,在黎府兜了几圈,去西跨院该从这边月洞门走,一射之地就到了,游廊朝西,还得过穿堂,出垂花门才到。” 王恒点头道:“黎家没有女主人,中馈乏人,大约平时不怎么请客。” 小才附和道:“寻常人家里,说是同宗同族至亲,妇人掌家,常来常往的多数是外家亲戚,孟善人家也不知道跟山民家是什么亲眷?” 暮色冥冥,俩人抬脚往前院去。 黎家下人大概都在前头灶上和客舍忙碌,后院悄无人声,唯有廊外小雨沙沙声。 游廊尽头连通垂花门,迈出去就是前院,左手边有个荷花池,池边堆着几块太湖石,做成假山洞的样子。 俩人正要出垂花门,忽然小才往左右瞧瞧,似乎听到颇熟悉的声音传来,似乎是陈二公子在说话,便指指假山洞,蹑手蹑脚绕到荷花池畔,挑近处茂密的晚饭花丛后蹲下身来。 但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过是个半掩门子生的东西,也值当二爷费尽心机来给老爷添堵,今天是黎大人的好日子,老爷欢喜得紧,以往的病气都消了,二爷莫要乱说乱话惹他不高兴。” 陈二公子语意如冰道:“陈连水,慎言。” 小才与王恒交流了一下目光,怪道声音很熟悉,陈连水,即是上次来聚宝寺报讯的陈府管家。 陈连水用嘲讽的口气道:“老汉我打小起服侍大老爷四十多年,大爷巴巴结结已经做了正印官儿,哪次不是连水叔长,连水叔短,二爷莫要以为过继到了二房,就能独断专行了,二房有什么?二房的家什都是大老爷赏给她们的,二爷啊,老爷严格督促你读书举业,都是栽培你,你莫要钻了牛角尖,跟老爷离了心,走了那,那,云青公子的老路。” 陈二公子像是被抽掉了心气,浑身瘪了下来,半晌才说道:“你不肯告诉我也罢了,何必编派我,老爷听见又得训半天。” 陈连水哂笑道:“老汉我多嘴,是要提醒二爷,你的外家京兆王家满门忠良,可不是什么半掩门子。” 陈二公子冷哼一声,遂不再交谈。 沉默片刻后,陈二公子走出假山洞,几步出了垂花门,陈连水紧跟其后,也进了前院。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及至杳然无声,王恒与小才方才从晚饭花丛中站起身来。 陈连水的话,让两位年轻人似懂非懂,似乎觉得之前的推测方向又有所偏差。 小才叹口气,轻声道:“陈二公子这个笨伯,怕是没办成事,让他去套陈大老爷的话,他不知怎得去问了陈府管家陈连水,反倒被教训了几句。” 王恒了然道:“陈大老爷道貌岸然得,没猜错的话,陈二公子极怕他,不敢去问他这位生父。” 小才心中一动,道:“我看人言传闻也多有谬误,前几日聚宝寺的知客广亮跟我们说,陈大老爷极为关心幼弟广恒和尚,也就是陈云青,我听陈连水的语气,不像对广恒有甚么善意,若是陈大老爷善待广恒,陈家家仆当不至于对广恒如此不敬。” 王恒颔首,道:“原本我预料广恒是庶出幼子,在大家庭中想必处境尴尬,听了陈连水的话,句句都是对广恒的羞辱,广恒的境遇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坏,可要说是家庭压迫得厉害,广恒才高命苦,看破红尘出家,似乎还欠缺点理由?广恒被杀害,或许也是跟这个理由有关。” 小才揉揉太阳穴,紧锁双眉道:“广恒出家时,已经熬到二十来岁另立门户了,就算是陈家满门都轻视他,也应该拿捏不住他了,所以,我猜测广恒出家的理由,不该是家庭原因,还是别的原因。” 王恒深深太息,道:“看来,陈大老爷不开口,没有别的办法。” 立在荷花池畔淋了会儿雨,暮光中晚饭花应时怒绽,紫红色的,杏黄色的,粉色的,一丛丛地展示着勃勃生机,俩人自进了黎府,见到最美的花儿,便是这几丛野生野长的晚饭花了。 小才随手摘下一朵,蒂掉根部,去掉花蕊,做成小喇叭的模样,孩童般用嘴巴吹出呜呜的响声。 俩人各自思虑重重,跨出垂花门。 第269章 草草杯盘共笑语 前院火烛通明,檐下悬着一盏盏的红灯笼,灯影婆娑,散发出氤氲的香气。 仆众井井有条地穿梭忙碌着,朴素的黎宅平添了几分富贵气象。 由于没有打伞,视野直达夜空,天际忽现淡淡紫气,笼罩在黎宅上方,时隐时现,俩人大惊失色,不由惴惴不安,无尽揣测涌上心头。 黎宅正厅挂着麻姑献寿的大红寿幛前,管家桂叔领着仆役们正在为夜宴做最后的准备,井里湃了半日的新鲜果子装盆,八色冷拼上桌,以及预备好茶酒伺候,众人忙得脚不点地。 因别的宾客们还没有到场,王恒与小才不好杵着碍桂叔他们忙活,便转身随意走走。 三步两步踱到门厅一体的落轿厅,不知何时外头来了好几抬轿子,因天落雨,轿夫们留在落轿厅歇息,用些寿点。 王恒冷眼里觉得轿夫们未免太多了几人,这些乡绅出门的派头太大。 见门厅罗乱纷纷,人声杂沓,俩人拐进花厅,不料花厅已经围坐着两个老头在吃茶,仿佛记得是黎家族老。 俩人不欲进屋寒暄,遂立在檐角下看雨。 不久,见管家桂叔带着两名小厮抬着食盒走过,花厅中有个老头,似乎叫二叔公的,年岁虽大,眼睛倒不花,朝外间喊道:“阿桂,你们还要把席面发在哪里?” 桂叔嘱咐小厮停一停,转身进屋回话:“二老太爷,来了几位老亲家的女眷,后院木兰榭也要发一桌。” 二叔公干咳一声,道:“阿大怎么不提前说起,好让我家大奶奶来帮衬,眼下,里场谁来作陪?” 桂叔笑道:“是许表姑娘,老爷早就托了表姑娘来做陪客。” 二叔公捋捋胡须,面色一沉,怫然不悦,待要开口,他旁边太师椅上坐着的老头,缺了一颗犬牙,颤悠悠道:“二兄,阿大心里有数的,阿大胡子花白做了几十年官,咱们隔了房的人,管不到他内堂,没得招人厌。” 二叔公换了副面孔,挤出一丝笑容对桂叔道:“甚好,许二娘这几年在刘家也学会当家了。” 旁边那个缺牙老头,干咳数声,瞧这架势是要阻止二叔公说下去。 二叔公想了想,板着脸对缺牙老头道:“我自会去跟阿大说。” 他甩甩手道:“阿桂你下去吧。” 许表姑娘,王恒与小才听见这个称谓,心神一振。 黎山民昨日说起,刘太太许氏大约在黎大人除服之后,会成为他的继母。 时下孀妇再嫁是常情,但有功名的读书人家孀妇,极少能够改嫁,却也并不是没有。 黎大人固然位高功赫,瞧他府上行派,大约是寒族读书人家出身。 黎家族老显然认为刘太太这个未亡人不够资格做黎大人的继配。 听说刘太太许氏此时也在黎宅后院,二人觉得疑窦尚有希望能解,便默默跟着桂叔和小厮们,见他们果真穿过垂花门,往内堂去了。 难办的是,刘太太今天接待女宾客,他们倘若闯进木兰榭,就太不合礼数了,轻则被黎大人斥责几句,严重的话,即刻就会被家丁驱赶出府。 细雨滴落在头发上,小才擦了一把,轻声道:“寿宴上刘太太兴许会出来拜寿,咱们再伺机跟她接上话,再要不巧,明日她肯定离开黎宅,咱们以张先生的名义,路上求拜谒,她还能回避不见吗?” 王恒心领神会,泠然道:“人命关天,翠华村刘宅,即便再去一趟又何妨。” 于是俩人回转花厅屋檐下,恰好黎家小厮来请宾客入席。 抬脚几步进了正厅,厅内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小厮领着就座位次。 主桌换了两三个生面孔,午宴后告辞了几人,晚间又有几人来赴宴。 年轻人的那桌人还都在,只多了一个孟大郎。 晋阳君李琣同小武外出散步了半日,不知几时已经回来入了座。 李琣招呼道:“您二位姗姗来迟,罚酒一杯。” 王恒笑道:“认罚,认罚。”却端着酒盏不动。 席中旁人如陈二公子、孟大郎,与李琣不熟,便无人为李琣帮腔。 只见主桌上走出一人,笑吟吟取出个竹杯,原来是孟善人,他从席边伺候的小厮手里捧过酒瓮,满筛一杯,上前两步,亲手献给黎纨黎大人,笑道:“今日喜庆,欢聚一堂,请寿星满饮此杯。” 寿宴开端本该子孙拜寿,因黎家长子怀民远在帝京,次子山民又在病中,因而跳过了拜寿的环节。 黎纨与孟善人是中表兄弟,平辈敬酒祝寿,开个好兆头。 黎纨微微一怔,瞧见竹杯,不由眼前一亮,满心欢喜道:“濮翁的竹杯,孟表兄有心了。” 当时濮翁竹雕,技艺巧夺天工,名噪一时,然濮翁清贫自如,并不以之获利,故一款难得。 黎纨轻轻摩挲竹杯,爱不释手的样子,明显十分中意,举杯满饮而尽。 黎纨感怀道:“孟表兄,要说这酒,再没有比你家酿的绍酒够劲的,那一年腊月我失了馆,在水仙庙被道人驱逐,大雪纷飞,我身上的棉袄薄得很,孟表兄赶来将我延至家中,开了瓮老酒,我们对脚板喝到了半夜。” 孟善人叹了口气,道:“三十多年前的事咯,那天,隔壁的李家办年酒请客,把我家的厨子帮工借过去帮忙,咱们两个爷们只生了一张嘴,那点下酒菜,还是我妹子去厨下炒的,我们老酒吃到半夜,也是我妹子温好了一趟趟送进来。” 黎纨略有感伤,道:“喝到深更半夜,我醉醺醺中开门去看,好家伙,四周白茫茫的,积雪已经有一尺来深,若是我穿着那薄棉袄在庙门口晃着,肯定冻僵了。” “寒夜客来,雪中小酌,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我妹子还作了几首行乐诗。”孟善人掏着口袋,道:“不如我拿出来给你看看?” 黎纨摆摆,有些疲倦,道:“孟表兄,以后再看吧,咱们今日只管吃酒。” 座中宾客听这对表兄弟拉拉杂杂说了许多话,都有些厌气,上了年纪的人,果真絮叨个没完。 第270章 替天行道 次席中诸人陈二公子神思昏昏,晋阳君李琣摆着合乎礼仪的姿态无所事事,小武似乎有些贪杯,已经悄悄眯了好几口,孟大郎额头冒汗,目光没有偏离过主桌。 厅堂地步有限,各家的随从都没有跟进来伺候,孟大郎真是个孝子,随时准备去服侍老父。 寿酒都会有一个敬酒的过程,王恒与小才不约而同抓紧时机用些细点,至少将肚子填得半饱,才能轻松接下寿酒三杯。 王恒一直关注着厅中众人的一举一动,忽然觉察开席至今,还没有上大菜,也没听说哪个重要的宾客还未至,不禁有些不解。 黎府管家桂叔隐隐有些皱眉,似乎也察觉到很久都没有上菜,黎家下人也没有进正厅问话的,便朝四周张看,急促地推门出去,却正好见上菜的男仆到了门口,不由呵斥道:“怎么磨蹭到现在。” 桂叔反身回到主桌前,上菜的几名男仆低着头弓着身跟在他身后。 首道菜是福禄寿全鱼,小才尚在思考鱼是不是黎家附近这条大河里的出产。 只闻听铮铮作声,刀剑齐鸣,黎家上菜的男仆均是壮年男子,却如飞燕掠波,齐齐从托盘中拔出兵刃直扑主桌席上的黎纨黎大人而去,黎纨毫无防备,被数把利刃架在中间。 管家桂叔大惊失色,冲到黎纨身旁,忙不迭喝道:“你们不是醉白楼的伙计,你们,是什么人?” 原来黎宅仆佣甚少,桂叔便去县城醉白楼雇了几名伙计今日来帮忙,他年老眼花,当日并未记清雇来的伙计甚么模样。 “嘭。”一声闷响,外间进来七八个黑衣蒙面人,皆手持刀剑,为首的是个高大汉子,却是赤手空拳,他一脚横扫桂叔窝心,桂叔飞出去倒在屋脚,生死不知。 厅堂上众宾客仓皇无措,皆呆如木鸡,唯两股战战。 那高大汉子翻手一挥,其余的黑衣蒙面人得令便来将众宾客绑束,高大的汉子朗声道:“我们清风寨的好汉,今天来跟黎财东借点盘缠,老爷少爷们,你们都是金尊玉贵的命,我们清风寨图财不害命,不要反抗,不会有人伤亡。” 这汉子说的是北方官话,口齿倒是颇为伶俐。 壁角有个黎家男仆,大约是黎纨贴身的小厮,自恃手里有些功夫,趁着那汉子说话,偷袭汉子面部,想要扯下蒙面黑布。 那高大汉子不躲不避,掌风直劈小厮命门,他力大无比,小厮顿时栽倒在地。 汉子厉声道:“咱们清风寨的规矩,若是扯下蒙面,今日刀口上就不能不见血了,各位都是明白人,应当知道怎么做。” 那汉子的威吓起了效果,厅堂上的宾客由此默然不语,无人反抗,瞬间被黑衣蒙面人全部缚住双手。 那汉子用刀指着黎纨,道:“黎老爷,听说你当过大官,本山寨跟你借一万两白银,钱和命,你选一样。” 黎纨镇定自若,道:“我选命,可是,我一生宦游两袖清风,拿不出一万两银子。” 汉子冷笑道:“黎老爷,失敬了,原来你还是个清官,咱们山寨向来敬重忠臣孝子,我替大王作个主,给你减到三千两,弟兄们也不白来一趟,让你家的人开库房,我们自己搬。” 见黎纨目光朝着桂叔倒地的方向看,汉子笑道:“这是府上的管家吧,恩,像个管家的样子。” 有个黑衣蒙面人上前几步,摸了摸桂叔鼻息尚在,回那高大汉子道:“疤哥,这老头还活着。” 疤哥着人朝桂叔脸上浇了一盆冷水,桂叔幸而没被踢死,悠悠醒来。 疤哥朝黎纨道:“你吩咐下去,让管家带着弟兄们开库房取银子,若是不够三千两,就用古董珠宝首饰抵。” 黎纨对桂叔道:“阿桂,你照好汉的话去做,大家的性命要紧。” 桂叔懵懵懂懂站起身来,那高大汉子疤哥挥手让几个黑衣蒙面人跟上,大声道:“弟兄们仔细他耍滑,搬了银子宝货马上出来汇合,内堂碰到妇人女眷,只消将她们关在房内即可,莫要与她们拉扯,咱们是替天行道的清风寨,弟兄们都是满腔热血的好男儿。” 众蒙面人听令,押着桂叔走出正厅。 疤哥又吩咐先时扮成醉白楼伙计的几人,把正厅中宾客分成两拨,分别在东西两个侧厅关押起来,命人将姓黎的都关在一起,锁在东侧厅,其余人关在西侧厅。 孟善人虽然不姓黎,他自陈是黎家表亲,让疤哥将他与黎纨关一起,疤哥见他老迈,对他不甚提防,便如他所愿。 孟大郎审时度势,知道与黎纨关押在一起,危险必然较另一室要大,几番以目光劝阻孟善人,孟善人却执意要与黎纨同进退。 孟大郎劝不动老父亲。只得要求和他们关一起。 孟大郎虽值青壮,一眼就看出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手脚都使不出甚么气力,清风寨的好汉们对他略带轻视,又不耐烦他絮叨,便也将他赶到东侧厅,与黎家人共处一室。 王恒与小才并陈大老爷,陈二公子,李琣、小武被驱赶至西侧厅,清风寨的人见他们都是文弱书生,且只是黎家宾客,只将他们关在里面,门外留了一人看守。 窗外颇不宁静,狂风暴雨拍打着窗棂,屋檐上雨落如注,噼噼啪啪作响。 屋内黑漆漆的渗人,只有微微的光,从门缝里透进来,让里面的人,能彼此看见人影。 小才年龄最小,曾有过多次遇险的经历,也算是处变不惊。 陈二公子一向安享富贵,眼下受了惊吓,状态极其不好。 陈大老爷摸索着靠近陈二公子,轻声唤道:“阿二,不要怕。” 陈二公子颤声道:“爹爹。” 陈大老爷低低道:“这些蒙面人,肯定是黎家对头来寻仇的,我们只是遭了池鱼之殃,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这群人训练有素,行动敏捷,绝不是山贼,带头的疤哥,他甚至说了好几个成语,怎么会有这样的山贼。” “陈大老爷说得对,这伙人不可能是山贼。”王恒插话道:“他们十有八九是卫所军汉。” 第271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 “何以见得?”小才捧哏得很自然。 王恒压低声音:“方才正堂中起事的人,表面看上去都听头领疤哥的号令,但我觉得他们其实是两伙人合作,不蒙面的那伙人,假冒黎府男仆,他们脚步沉稳,气息绵长,俨然内家高手,脚上穿的是布鞋,我暂时还想不明白他们为何敢露面?另一伙人蒙面,腰杆笔直,直立时小腿微微分岔,行动整齐有序,带着卫所长期操练的军人痕迹,他们脚上穿的都是草鞋,也符合军人身份。” “其余人都手持兵刃,头领疤哥却赤手空拳,你们有没有想过为甚么?”王恒卖个关子。 西侧厅内几人面面相觑,小武壮着胆子发言:“疤哥,可能是个绝顶高手,他不需要用兵器。” 小才不同意,道:“打劫这种拼老命的事情,任凭他武艺多高,不至于这么托大。” 王恒点点头:“疤哥的趁手兵刃,大约很特别,兵刃一亮相,等于昭告了身份,疤哥极可能是军中成名的勇士,北方人,品级不会太高,他读过书,大概是中下级军官,如果品级较高,黎大人认识的可能性就很大。” 陈大老爷颔首,道:“说得有理。”之后默然不语,双眉紧锁,似乎正在搜肠刮肚思索着甚么。 一道闪电划过窗棂,闷雷轰轰作响,众人皆有些心惊肉跳。 风雨大作之际,王恒抬眼见窗外隐隐紫气升腾,渐渐浓郁,不禁忐忑,半晌开口道:“陈大老爷,今日同为阶下囚,你应当相信我和小才。” 借着闪电之光,隐约见陈大老爷审视着眼前说话的年轻人。 王恒趋前道:“聚宝寺的广恒和尚,也就是令弟陈云青,前几日在聚宝寺半山腰亭畔被杀害,聚宝寺监寺将广恒命案交给我与小才处理,之后在翠华村暗访之时,翠华村乡农邱二郎向我们投案自首,由我们押送江宁县衙,广恒命案,疑点颇多,疑凶邱二郎状如疯傻,多处疑点难以自圆其说,我怀疑真凶另有其人。” 即使屋内只有稀微闪烁的光,也感觉得到陈大老爷老泪纵横,小才暗暗称奇,听了陈府管家与陈二公子的谈话,他已经认定陈大老爷是个迫害庶弟的伪君子。 察觉陈大老爷的态度,王恒加一把火,阴恻恻道:“广恒被害,未必与今日困局无关,从广恒被害开始,一环接着一环走到今日寿宴事变,另有一人险些伤重不治,接下来还不知要发生甚么变故?清风寨的好汉真能信守承诺单只求财,不要我们的命吗?显然,见了血的刀刃不会停止杀戮。” “陈大老爷,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让我来判断,广恒留下的诗谜,直指他旧日书房玉石山中藏的《牛首山狩猎图》,这卷画跟广恒出家有甚么关系?跟广恒之死又有甚么联系?我猜测有一个重要的嫌疑人,此刻正在黎宅,也许他还有进一步的谋划,黎宅僻居山野,连附近村民都鲜少有人知道这个所在,如果不能早早破局,我们这些人,极有可能逃生无望。” 王恒说得很可怕,其余人等齐齐骇然,晋阳君李琣面色凝重,小武握紧了双拳。 叹息良久,陈大老爷哽咽道:“云青被害我急火攻心病倒,已经吩咐管事去详细调查,目前尚无有效进展,但云青出家之事,我难辞其咎,云青葬命在聚宝寺,责任在我。” 陈大老爷说着竟涕泪齐下、顿足捶胸,小才冷眼里瞧着,一时也分不清他是装腔作态,还是悔恨交加。 “云青这孩子,天性纯良,聪慧过人,十八岁就考上了府学生员,我内人的姑妈长平伯老太太千挑万选看中了他,要把幺女许配给他,让我内人保媒,长平伯府是开国的勋贵,她家的小姐模样好,教养好,云青的生母莲姨太感动得差点给我内人下跪磕头,因为两边孩子都还小,长平伯老太太还想留幺女在家一两年,便没有说破,我内人有时去长平伯府就带着云青一起去,云青便和长平伯也极熟悉。” “那一年冬天,我被罢了官在家闲居,云青兴冲冲跑来跟我说,他跟着长平伯去牛首山狩猎,不仅学会了骑马,还射箭猎到一个山鸡,他们郎舅相得,正是我乐意看到的。” “又过了数月,我的管家来请我示下,说云青近来在账房支了许多银钱,中秋节有好几家江宁县城的商铺来会账,都是胭脂花粉 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之类的花销,最多的一天,花了两百两纹银,家里向来不拘着他用钱,我时常让他去账房多支点银钱,与外头交际不要堕了咱们陈家的气派,便让管家照常拨付,陈家二老爷是要中状元的,岂能被管头管脚。” “不料过得几日,云青来找我,他吞吞吐吐,远兜远转,我便问他,是不是最近时常去江宁县城叔祖家,云青有些害羞,终于说出来意,他想请嫂嫂去江宁县城许家提亲,去说合许家二姑娘。” “我大吃一惊,甚么江宁许家,他从哪里知道许家二姑娘?云青告诉我,他数月前随长平伯去牛首山狩猎,长平伯侧室许姬带着妹妹一起,许二姑娘国色天香,诗礼娴雅,云青对她一见倾心,大许虽是侧室,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许家是破落的旧家,许二姑娘跟着寡母过活。” “那时我才四十出头,肝火很旺,诘问他好人家的女儿会去做小老婆?由此说到云青的痛脚,他从此与我生分。” “火头上我将云青关在书房用功,不准他外出,也不许账房给他支银子,听说他托小厮送了几次诗稿去江宁许家,许二姑娘似乎并没有回复他。盛怒之后,我见他郁郁寡欢心中不免后悔,许诺他与长平伯八小姐成婚后,隔个一二年,替他讨许二姑娘做侧室。” “云青犟头犟脑,说他爱慕许二姑娘,要娶她为妻,他是不可能纳妾的。” “我只道他一时犯倔,没想到,过不多时他请了族老析产,奉母搬去了春水园,等生母莲姨太病故后,这个傻孩子,竟然去了聚宝寺落发为僧。” 第272章 仙家洞府 伴着惊雷,徐徐述说往事,陈大老爷的悲伤不似作伪。 真是个梁祝式的爱情悲剧啊,座中人皆如是想。 小才更是疑虑重重,与广恒和尚只泛泛之交,但其学识渊博、人物淡泊是有目共睹的,想不到年轻时也是个痴儿。 难道只是个巧合?陈大老爷的叙说合情合理,但没有出现甚么线索,王恒满腹思绪,脑海中将各种各样的可能一一推演。 牛首山狩猎图中白衣的大许是长平伯侧室,红衣的小许应当就是许二姑娘。 “那位江宁县的许二姑娘,后来嫁到了寓居翠华村的刘家?”王恒问道。 陈大老爷道:“我与江宁许家从无来往,况且又是女眷,她的下落我委实不知。” 忽闻外间人声杂沓,门开启后西侧厅被推入一个人,而复门又砰砰关闭。 通道中火烛通明,开门的瞬间照亮来者的面容,原来是阮幼海。 “阮公子。”小才不禁惊呼。 王恒轻轻捂住小才的口,阮幼海点点头算是招呼,他看见王恒与小才俩人也在屋内,似乎面色稍安,大概觉得现在不是攀谈的时节,独自躲到角落里坐下。 从阮幼海走路的身姿看来,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阮幼海本来在赵先生的院子客舍中休养,这会子也被清风寨的蒙面人搜到前院,不知服侍他的老陈是逃走了还是被关押在别处? 王恒由此又想到黎山民的书屋紧靠着赵先生院子,山民发着烧,被蒙面人搜到多半要押到东侧厅,病后失却调养最是凶险,不禁担忧不已。 迅雷风烈,众人在惴惴不安中沉默着。 自从被关在西侧厅,一直像隐身人的晋阳君李琣开口了:“诸位,你们有没有觉得黎府上方的夜空很奇怪,紫气飞来,难道翠华村存在着仙家洞天?” 王恒早就发现淡淡紫光,心中不免惶惑,听闻李琣也注意到这点,倒想听听别人有何高见。 “荒诞不经,不过是雷雨天气带了点闪光而已。”陈大老爷朝南窗眺去,不以为然道。 角落里传来语声,是阮幼海带着口音的南京官话:“葛仙翁在《抱朴子》里说,及到天上,先过紫府,金床玉几,晃晃昱昱,真贵处也。” 小才向来沉迷于看故事:“吾乡王凤州编的《列仙全传》,尹喜仰观乾相,见东方有紫气西迈,乃求为函谷关令,而后老君果乘白舆,驾青牛,欲过关。” 李琣幽幽道:“洞天一日,世上千年,我担心的是,今天我们这些人还出得去吗?” “怪力乱神,你们也算是个读书人。”陈大老爷记得李琣是南监监生,听他神神叨叨说得离奇荒诞,不由叱道。 屋内黑暗,看不清各人面部,想必表情各异,阮幼海从角落移至窗前,盘膝而坐,五心向天,开始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念念有词。 王恒渐渐觉得似乎被这声音蛊惑,控制着自己的心跳一起一伏。 猛然外间传来阵阵惊呼,迥乎于风雨雷声,众人心神一荡,肯定是出事了。 不久西侧厅的门又被打开,看守他们的蒙面人提着灯在门口喊道:“里面的人,有赵大夫和他的徒弟在吗?” 赵先生和他的徒弟没有和阮幼海一起被搜出来,大约已经躲起来了。 王恒挺身而出,问道:“敢问壮士,是出了甚么事?” 看守的蒙面人道:“黎老爷突发恶疾,吐血不止,大概不行了,银子还没到手,黎老爷还不能死,那屋里的人讲有个赵先生是大夫,疤哥让我找找。” 黎纨大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发病?吐血可不是受惊后的症状。 眼下这个情形,赵先生师徒不可能现身,他们也不知道黎大人危急,思量再三,王恒道:“赵先生师徒不在里面,我是南监监生,曾跟随乡野郎中学过急救,不如让我去试试。” 那看守打量了几下王恒,作个手势让他出门,小才虽不解其意,但立刻起身跟随着,道:“壮士,我是王七公子的助手,必须一起去。” 那看守是个赳赳武夫,见只是个年轻书生,皮肤白得很,脸颊上还带点婴儿肥,体格也不甚健壮,便有轻视之心:“老实跟着,不要耍花样。” 从西侧厅到东侧厅,短短几步路,外面灯火亮如白炽,比方才寿宴开始时候还要绚烂。 让王恒觉得恍惚,这群蒙面人到底要干吗?他们究竟是在找甚么宝物? 甫一进东侧厅,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放了盏油灯,室内比西侧厅稍亮。 王恒掩鼻,对那看守道:“室内人太多,对病人不利,把别的人挪出去吧。” 看守不敢自作主张,去请示了疤哥,疤哥让他听大夫的。 听说能搬到隔壁去,黎氏族老宗亲们都觉得是天赐良机,,他们一来深惧黎纨的病有传染性,二来也怕清风寨的好汉将他们扣住逼索银钱,顿时走了个干干净净。 黎纨大人躺在水磨石地上,孟善人远远地萁踞于厅中摆放的盆景前,茫然不知在看甚么,孟大郎立于他身后,见王恒与小才进来,眼光中闪现热切之意。 黎大人面色潮红,气息急促,指甲呈青灰色,看守方才说得不错,眼看着不中用了。 王恒眉关紧锁,道:“我怀疑是中毒,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便让小才去跟看守的人要一瓦罐干净的水。 清风寨的人看来不要黎纨的命,不多时水便送了进来。 王恒叫小才把黎纨后背托起,自己撬开黎纨牙关,给他灌了点清水进去。 小才吓得发抖,声音打颤道:“七兄,人命关天,等一等赵先生吧。” 从前魏先生曾教过他们一些野外求生急救的方法,用来救危重病人,显然远远不够。 王恒横下一条心,道:“等不及了,赵先生他们不知道黎大人的情况,怎肯自投罗网。” 王恒解开衣袋,里面有个小小的青花瓷瓶,倒出一颗黑色药丸:“我带着这个。” 小才认出是当日费悦儿给他们的神仙沉醉散之解药,左右是清热解毒的药丸,就算药不对路,也不至于能吃死人。 小才对着黎纨道:“我们带着解毒的药丸,若是你肯冒风险试一试,就点点头。” 黎纨似乎尚存意识,随即微微点了点头。 王恒撬开他的牙关,药丸冲水,竟被吞服咽了下去。 余者,就看造化了。 第273章 花样子 大约黎纨身体底子极好,年纪也不算甚老,药丸中碰巧有几味药对路,一炷香辰光过去,黎纨呻吟之声渐止。 王恒与小才合作,又喂了几次清水,肉眼可见黎纨的面色好看了些,神志也逐渐恢复,朝小哥俩露出欣许的笑容。 病情没有继续恶化,便算得成功,黎宅供奉着赵先生这么高明的大夫,捱下去总有生机。 王恒和小才一通忙活,东侧厅中另外两人孟善人与孟大郎一直远远冷眼里瞧着。 见黎纨状况似乎略有好转,泱泱坐着的孟善人猛然立起身来,疾步踱到黎纨身前,蹲下来注视着黎纨,森然道:“别费事了,赤夜妖姬之毒,源自东瀛,中土无药可解。” 室内诸人皆打了个激灵,小才倒退三步,与王恒双目对视,都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 远远一道闪电穿堂进屋,瞬间厅内亮如白昼,风雷涌动,仿佛在酝酿着更大的危机。 “孟表兄,为甚么?”黎纨嗓音喑哑,发声困难,神智却越发清明,竟自己坐了起来。 孟善人仰天长啸,怒极反笑,道:“竖子,你问我为甚么?” “孟表兄,你一向待我很好,我年少时家贫,仰仗着孟家的帮衬才能读书,中年也算是得志了,却也从未忘记过昔日的交情。”黎纨斟酌着词句,他的求生欲很强。 孟善人抖抖索索从怀中掏出本旧历书,轻轻抚摸着夹在里头的一张张花样子,恰有一张金灯花样子飘落到地上,黎纨若有所悟道:“这是义珍表妹的花样子书?” “我妹子绣花用的花样子,她夹在旧历书当中,前些年搬家,被我翻出来了。”孟善人眼角噙泪,捋着花白的胡须道:“那时节家里日子没如今好过,缝缝补补都是阿珍在操持,有日你下了学来米仓巷,同我在夹厢里下棋,阿珍见你夏布衫袖口磨破了洞,一局棋还没分出输赢,她已经把袖口破洞绣了朵小小的金灯花。” 黎纨怅然道:“表兄的记性不错,那朵金灯花的确是这样来的,我那时年轻得很,也是爱俊俏的年纪,家里捉襟见肘,日日穿着洗得发白破洞的袍子,因此在学里同谁都落落难合,全仗着义珍表妹时不时替我缝补,又省下布料年节时裁一两件新衣给我,做几双新鞋,才能在学里勉强混下去。” “阿珍是咱们县城里手最巧的闺女,多少殷实人家的后生托了媒婆把我家的门槛都踏破了,我非要再留她在家几年,不肯轻易许人,结果,她偏偏看上你这个人面兽心的读书人,枉自丢了性命。” 孟善人说着就扑过去,捶打黎纨:“竖子,你还我妹子。” 孟大郎一把抱住孟善人:“爹爹止怒,爹爹止怒。” 王恒与小才齐齐愕然,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悄悄退出黎纨身畔,往角落阴暗处靠了靠,均在想午前胡先生读信中的义珍,竟是孟善人的妹子,称她为义珍贤妹夫人的,会不会是黎纨?这又不知是哪门子的官司。 黎纨迷惘道:“孟表兄,当年我确是与义珍表妹有情,可义珍不是得了肺痨病夭的吗?” 孟善人悲泣道:“那年春天我去了两广贩货,等到回家,阿珍坟头已经长了青草,阿珍怀着四五个月身孕,走投无路,上吊死了,族里头还有好些个待嫁的女孩儿,于是口风一致,咬死她得了肺痨。” 黎纨怔怔道:“那年是大比之年,我乡试殿试连捷,被圣上赐了二甲进士出身,告了一年假回乡料理些俗务,听人说起过,米仓巷孟家间壁的李家有个姑娘上吊死了,怎么会是义珍?” 孟善人冷笑道:“李家的姑娘,平日里品行不端,李家大郎不知所踪,二郎贪婪无行,家里没有了正经男人,李姑娘那阵子仿佛跟她家柜上的伙计私奔了,传来传去,都说是她上吊死了。谁能想得到,其实死的是阿珍这样乖巧的姑娘。” 黎纨讷讷,不敢言语。 王恒闻言心中触动了记忆,将邱二郎押解江宁县衙那天,在米仓巷李园斜对过,听骆驼担老汉讲,李园中有个吊死的女鬼,这就与孟善人的说话大致能对上。 “义珍贤妹夫人。”孟善人从旧历书里翻出几张泛黄的信笺。 黎纨目光所至,显然有些吃惊。 孟善人怮道:“阿珍真是傻啊,她手里有好几封这样称谓的信,这怎么不是婚书,等我归家,咱们纵然闹到你黎家祠堂,也要讨个说法,可她偏偏寻了短见,还把这些信藏在角落里花样子书中,让我找不到,那时我虽疑心你们有些首尾,男女私情,哪来证据。” 孟善人头顶的青筋急剧地跳动着,显得他怒极了,孟大郎赶紧给他捶背,让他消消气。 黎纨默然半晌,道:“孟表兄,我与义珍表妹虽有私情,事态发展固非我所愿,亦无所知。” 俩人一上一下,眼光对峙着。 孟大郎将孟善人搀到地上坐好,扶着他爹,忽然语带讥诮道:“黎大人,莫要撇得太清,很该想想自己的阴鸷,我姑姑去世了二十多年,也许一直都在天上盯着你呢。” 孟大郎慢条斯理的,口气没有孟善人那么激动:“黎大人怎会一无所知,那一年,不正是大人科场得意,被帝京贵家榜下捉婿的时候,大人从此飞黄腾达,恭喜啊。” 孟大郎点到即止,让人遐想连篇。 王恒与小才不难猜测余下之意,意珍表妹渐渐显怀,必然催促黎纨回乡,黎纨不必拒绝,只消置之不理,意珍表妹又听说黎纨与帝京贵家正在议婚,绝望中寻了短见。 黎纨似被重击,心中不由恍惚起来,义珍是他少年时代的爱侣,为何后来不闻不问,竟如同全然忘记了年轻时的情事。 瞬间他思绪云涌,忆起义珍搬着小凳子坐在他身侧,一边比着花样子绣金灯花,一边说着“金灯花,夜夜花”这样幼稚的童谣。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犹在堪惊。 第274章 羚羊挂角 屋瓦激流,雨水如注压在人的心口上砰砰乱跳。 赤夜妖姬之毒,中土无药可解,王恒脑海中翻来覆去这句话,那么,黎大人只是暂时好转? 思忖良久,王恒鼓足勇气道:“赤夜妖姬之毒,你们怎么下的?” 小才闻听此言,吓得朝门口倒退几步,生怕孟家父子暴起杀人灭口。 孟大郎轻轻一哂,道:“王公子见笑了,甚么赤夜妖姬,那只是我父亲幽闭在黑屋里产生的幻觉而已,江宁县城保和堂的孙大夫,南京应天府保素堂崔大夫,黎大人府上赵大夫的徒弟都可以作证,我父亲素有妄语之疾。” 小才嘟囔道:“赵先生的徒弟,本事这样大,岁数也不算特别年轻,还没有出师,那这赵先生得有多高明,孟兄,你们请赵先生搭过脉不曾?” 王恒忆起晚宴前在赵先生院中见到的那醉汉,喝得脸膛赤红,走路东倒西歪,若他是诗人与名将还好说,实在不像个名医。 孟大郎道:“咱们只是乡野村夫,黎家的穷亲戚,哪里配得上赵先生搭脉。” 王恒觉得思路有些扯远了,努力回到话题,回忆起刚刚开宴时的举动,道:“寿宴上用的绍酒是你隔日送来的,你们把毒下在了酒里?” 孟大郎笑道:“王公子竟然不信,哪来赤夜妖姬这么刁钻的毒,绍酒确是我家送来,席上所有人都喝了,午宴时就已经喝过,哪个宾客中毒了?我父亲敬酒不错,酒瓮是从黎家小厮手里取过来的,难不成我们还能预先知道哪坛酒会放在主桌上。” 小才心中灵光一现,道:“若不是酒里有问题,毒便是下在那只竹杯子里了。” 孟大郎神色坦然道:“濮翁的竹杯子,想来还放在正厅座上,等清风寨的好汉放我们出去,公子爷不妨拿着竹杯子去县衙报官,让官差来验一验,若验出有毒,我父子二人甘愿伏法。” 孟大郎说得正气凛然,他的话,王恒半点不信。 黎纨是朝廷大员,除服之后马上就会起复回京,随扈如云,威势赫赫,孟家父子再也找不到除掉他的机会。 同理,黎纨这个朝廷命官如若被害,在场的人等皆有嫌疑。 孟家父子不可能预测得到清风寨的好汉会来搅局,没有万全之计,他们不会以身入局犯险,就算是孟善人衰年生无可恋,但孟大郎正值壮年,且又显见得父慈子孝,孟善人再怎么痛恨黎纨,也不可能牺牲长子性命来复仇。 所以,孟家父子定然还有别的途径下毒,王恒闭目冥思过往孟家父子的举止,只觉得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容不得王恒仔细思量,东侧厅门重重地推开,先时清风寨那个守卫腾腾腾踏步进来,作出恶狠狠的样子,见黎纨靠在壁上坐着,扯着嗓子喊道:“黎老倌,你刚捡了命,就不要惜财了,你家金银财宝藏哪里?老实说出来,省得疤哥还得提你出去。” 他早些时候是看见黎纨吐血不止的,有些惧怕病气会过人,远远站在门口不肯进来。 黎纨自服用解毒丸,本来精神大振,与孟善人交谈之后,一直踽踽踟蹰,无声无息,清风寨守卫的话,竟似充耳不闻。 冷眼里瞧去,他原本眼眸中的精光都散去了,王恒暗道糟糕,黎大人在朝廷风尘澒洞之时做了多少大事,又是久居官场之人,身上也有点拳脚功夫,怎会因为私德有亏被人三言两语击溃了意志? 见无人应答,那守卫碰了个软钉子,拂袖出门,不久又来了两名清风寨的蒙面汉子,王恒心想清风寨他们究竟在寻甚么物件,看样子搜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 两名汉子孔武有力,将黎大人一把拖了出去:“疤哥有话要问你,要命的话,就爽快招了。” 门刚关上,小才抚胸低低道:“看来,清风寨的人目前还没起杀心,咱们还有机会逃出去。” 王恒点头道:“大约他们在找甚么东西,打量咱们这些宾客是不会知晓内情的,只要秘密不透露出来,咱们大概齐不必死。” 小才道:“七兄说得很是,蒙面人把黎大人喊出去问,就是让咱们保命,我只是有点担心山民。” 黎家正经的主人,只有黎大人和山民父子俩,山民病卧在书斋,很容易被搜到,若是疤哥以山民性命来要挟黎纨,黎纨不知作何选择? 想到这里,王恒双眉紧锁,于今也只得静观其变。 不久房门再次开启,有个人被推了进来,却不是黎纨回来,而是个窈窕的妇人。 定睛看去,来者竟是刘太太乐娘,刘太太不是在后院招待女宾,听疤哥对手下的吩咐,只将女眷关在内院,不许难为她们,刘太太怎么跑到前头来了? 王恒躬身施礼:“刘太太,别来无恙?” 东厢房内放着一盏油灯,灯火虚弱地晃动,照出片片晦涩的光影,光影中刘太太乐娘的脸上闪现出丝丝慌乱。 “原来是两位王公子。”乐娘一改在聚宝寺白罗衫白罗裙的孀妇打扮,锦绣裹身,珠光宝气,装扮得十分华丽,她欠身福了福,仿佛受惊不小,抿着嘴唇靠在花架子前,矜持得不再开口。 “小可与黎府公子乃是南监同窗,今日前来给黎大人拜寿,不想,碰到这样的奇遇。”王恒感慨道。 乐娘勉强答道:“公子爷是山民的同窗啊。”便没有了下文。 王恒不理会乐娘的冷淡,追问道:“听山民说,刘太太是黎家表亲,山民他叫你表姑?” 乐娘“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王恒步步紧逼,道:“江宁许家与黎家是甚么亲眷?刘太太,不妨告诉我们。” 乐娘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小才拱把火道:“聚宝寺监寺张西如先生,乃是朝廷命官,他命我二人处理聚宝寺僧人广恒被害一案,经我们调查,有证据表明,刘太太你与广恒命案有牵连,请你务必回答我们的问题,否则,将由江宁知县衙门对你提出鞠讯。” 第275章 流言 刘太太乐娘秀眉淡扫,眼波含烟,仿佛下一刻就要落泪的神情,呜咽道:“公子爷这是何意?两位是西如先生的亲传门生,奴家身世遭遇,西如先生尽知,亦不嫌弃我是个未亡人,还邀我过几日随他去秀州鸳湖看望老友,公子爷若要询问,只管去问西如先生便是。” 小才唬了一跳,心道张先生怎会邀了刘太太同去鸳湖,当日上聚宝山的头一天,见了张先生与刘太太的作派,他原就有些疑心两人有情,此时刘太太自陈,小才不由迟疑起来,目光看向王恒。 “刘太太,你还是不太了解张先生。”王恒不紧不慢,语声如冰道:“张先生自小因生母出身卑微而被刁奴所欺,平生最痛恨两件事,一是蓄奴,二是纳妾,所以你,没有说真话。” 因室内还有孟家父子,纵然他们隐在边角化为背景,王恒说得简略,点到为止。 小才随即恍然了悟,前几日张先生已经同他二人约好,下山后作为随从陪去秀州赴兴社大会,刘太太的身份不比杨爱,张先生倘若邀她同去秀州鸳湖,必定要以妻妾的名义,张先生的结发元配王氏,向来贤良得很,好端端地在太仓州城抚育儿女,就是她不大贤良,琅琊王氏的女儿,只要不失德,张先生也不能休弃她。 至于纳妾,那是张先生听到就要摇头憎恶的。 看来,刘太太为了不想接受问话,故意扯张先生的虎皮,不料反而露出马脚,进一步说明刘太太很可疑。 刘太太这般千娇百媚的美人,先时王恒至多认为跟广恒和尚有些牵连,也许能提供些旁人不知的线索,但是现在大胆地推测,刘太太这么心虚,或许跟杀害广恒的凶手有直接联系? 小才敛了笑意,从头到脚打量着乐娘,似乎带着一星半点的惋惜道:“刘太太,你不肯吐露实话,只好劳你走一趟,去知县衙门正堂说了。” 常言道灭门的县令,乐娘正因曾是官眷,才了解县衙的可怖,竟瑟缩起来,看上去令人生怜。 “说吧,我问你答。”王恒冷酷地说:“黎家是与你刘家有亲,还是与你干娘许夫人家有故?” 乐娘见对方连她干娘许夫人都知道,不由心惊,垂首楚楚可怜道:“黎家老夫人,是干娘的盟姊。” 曾听黎山民说刘太太是黎大人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干儿干女并一家,王恒心道这一表何止三千里。 乐娘瞥见王恒神色,猜到他几分心思,凄楚道:“我一个孀居的妇人,跟前又没有儿子傍身,固然是攀附了黎家,黎表哥也是应允的,想来这还不犯法。” 乐娘说得哀怨,王恒不为所动,话锋一转:“十年前的丁亥年冬天,长平伯率众牛首山狩猎,同行的有哪些人?” 任是灯火昏昏,也看得到乐娘脸色晦明不定:“时隔多年,我得好好想想。” 大约觉得王氏兄弟了解的很深,唯恐推三阻四激怒了他们,稍后,竟爽快地答道:“那年冬天,我姊丈长平伯和我姊姊去牛首山打猎,姊姊带了我见世面,姊丈随从很多,有一位本家的公子爷,还有个南监的监生,应天府学的生员陈公子。” 小才暗自回忆陈二公子画卷上的题跋,大致不错,王恒却步步紧逼道:“还有甚么人?” 乐娘眼光躲闪了一下,道:“还有亡夫刘公。” “刘别驾与长平伯府上有旧?”王恒问道。 乐娘道:“先夫那时候从江宁知县任上下来,赋闲在家多时,因早先给长平伯效过力,所以往来甚密,想借伯府的势起复。” 只道刘公曾任润州别驾,却原来他还做过江宁知县,王恒细细辨析,不敢放走丝毫蛛丝马迹。 “牛首山狩猎之后,长平伯与他族弟,国子监马生,刘公,还有广恒去了贵府上居住的李园吃酒听曲,想必那是广恒与你,许二姑娘相识相交之开端吧。”王恒颇可玩味地说。 乐娘眸色慌乱,道:“公子爷慎言,我干娘寡妇失业的,置办些酒水侍奉贵人赖以活命,都是干娘在操持,我与陈公子只有数面之缘,算不上熟识。” 王恒哂道:“刘太太,你这个说谎的习惯很不好,我从未说过广恒和尚就是陈公子陈云青,你一个内宅妇人,怎么知道陈云青出家后法名叫广恒?聚宝寺放生法会的第二日夜晚,广恒还派悟法小和尚来到维摩别院东厢问候于你,这是陌生人能干的事?” 王恒毫不留情继续道:“所以你又没说真话,你不但熟悉陈云青,更曾经与他海誓山盟。” 乐娘摇摇欲坠,靠到墙壁上难以自持,许久道:“自狩猎之后,陈公子常在李园设宴,今日诗会,后日赏花,他手面阔绰,人物秀整,很得干娘喜爱,又日日送些钗环脂粉之类的礼物给我,干娘勉力维持家计,我们平日的用度是很刻苦的,干娘知他年轻富有,便默许我与他来往,一日陈公子说要禀告兄嫂来提亲,从此不见踪影,后来派人送过几次诗文,才知道他被家中长辈禁足在书斋。干娘已经替我择婿刘公,我便没有回信。” 乐娘说罢低低抽泣,让人闻之恻然。 王恒轻轻蹙眉,顿一顿问道:“放生法会第三日午间结束,你去了哪里,有何人为证?” 乐娘道:“下山后,遣散了雇来的仆佣,我与丫鬟小蝶、绣儿,还有管家阿德回到翠华村刘宅,他们都能作证。下午干娘派人来接我去县城,有轿夫作证。” 王恒仰首思忖,觉得乐娘所说基本属实,她没有作案时间,绞尽脑汁思考,广恒和尚用手划一点一横,究竟指向甚么? 想到这里,换了一脸和颜悦色道:“刘太太,你可知道陈云青出家的原因?” 乐娘绞了半日手指,开口道:“陈公子才貌双全,身家丰厚,在别人眼里,那自是第一等的富贵风流人物,可公子他在家中常常不快活,时时想要摆脱那个禁锢他的大家庭,陈家台门里传着一个可怕的流言,说公子是个罔顾伦常出生的野种,他根本不是陈老太爷的遗腹子,也许公子出家,是无法面对真相。” 第276章 投名状 天幕间陡然一道奔雷,响彻寰宇,不知是被雷声还是刘太太方才的话语所惊,王恒与小才俱震得心神颤抖。 王恒对广恒的印象颇好,不禁替他感受到了几分痛苦,问道:“流言中陈云青的生父是谁?” 乐娘道:“听陈公子说他家子嗣单薄,究竟是谁,但凡对他府上略有知道的,一看便知。” 听了这话,王恒脑海中浮现一个高瘦苍老的身影,答案呼之欲出,陈大老爷年长广恒二十多岁,不少家业还是陈大老爷手里挣出来的,分家的时候,产业均分,广恒母子不但没有吃亏,还少许占了点便宜。 聚宝寺知客广亮和尚说过,陈檀越对幼弟广恒极好,每个月都要上山来看望一次,聚宝山虽不算太高,以陈大老爷的年龄,已是很不易了。 陈府管家陈连水,也曾对陈二公子讲过二房的家当都是大老爷赏给她们的,当时听来有些突兀,若是照刘太太的说法来理解,大致听懂了陈连水的言外之意,大老爷赏给他们的,王恒只道是他,可焉知不是她呢? 王恒对陈大老爷、陈二公子父子观感不错,感觉骤然接话有些尴尬,于是拧眉不语。 小才一直袖手旁观,当即深深施礼道:“刘太太,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在娘家人称许二姑娘,是跟着许干娘姓,敢问刘太太,你生身父母姓字名谁,郡望何处?是如何给许干娘收养的?唐突了,刘太太,事关命案,还请据实作答。” 小才执礼甚恭,语气却坚定而不容置喙。 刘太太扭捏了一阵,只得道:“听干娘说,我是她游春在山里捡的,从未见过亲生父母的面,想来是附近村子里的乡农,日子穷得过不下去,才把女儿扔了。” 小才与王恒不约而同瞧了瞧刘太太,直道许干娘还真会养人,硬是把个乡下姑娘养成刘太太这般雪肤花貌的俏模样,这许干娘做的甚么营生? 门外传来阵阵人声喧闹,房门吱嘎几声又开了,清风寨看守他们的汉子进来,似乎带着忿忿的情绪,这回他们的动作很粗鲁,驱逐着东侧厅里的人出去,孟善人端坐在角落不动,几名汉子不耐烦同他啰嗦,直接将他拖到了外面。 王恒抬眼见黎家族老几人和陈家父子,晋阳君小武阮幼海等人俱已被驱赶至正厅,不知清风寨的人要干甚么。 正厅席面盘盏犹在,距开宴已过了数个时辰,众人皆饥肠辘辘,苦于被清风寨的喽啰们拘着,不敢擅自取食。 清风寨的头目疤哥,立在大厅中央,抬手将火烛油灯的灯芯剪了剪,试图让大厅更明亮些。 烛影摇红,照出疤哥蒙面的黑纱滑落了一部分,王恒注目看清皮肤完好,不由揣测起来,疤哥的伤疤在哪里? 转念一想,大约正是清风寨这伙人的狡猾之处,故意引导人朝面有疤痕的人身上去猜想,看此人挺秀如松,端得是个好衣架,或许与兰陵王戴面具同一道理,缘因长相十分俊美。 疤哥手一挥,手下将黎纨黎大人押过来,高声道:“各位老少爷们,你们的至亲好友黎大人,舍命不舍财,到现在还不肯交待财宝放在哪里,本大王不得已跟你们几位借样东西来用用。” 疤哥早先口称是清风寨的头目,现在又自认大王,他显然已经极其焦躁,总算他艺高人胆大,语气还克制着。 厅堂之间哗然,众人窃窃私语,不知他要借甚么。 “肃静。”疤哥厉声喝道:“少不得,跟你们借人头使使。” 惊呼之声戛然而止,顿时满堂针落可闻。 先前清风寨的人对黎府宾客客气得很,一副只求财不图命的架势,他们便不怎样惧怕,只等山贼打劫到了财宝就放了他们。 借人头用用,黎家宾客们大吃一惊,随即认清了形势,皆有些战栗,恨不能缩到墙根隐身。 疤哥笑道:“姓黎的人我还记得是哪几个,选一个年老德劭的出来吧。” 众人齐齐朝黎家二叔公看去,疤哥朝管家桂叔瞪了一眼:“这是?” 桂叔瑟缩道:“这是本家二老太爷。” 疤哥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二叔公吓得瘫软在地上,被清风寨的喽啰绑了扔在黎纨面前。 “黎大人啊,咱们清风寨几十个兄弟,起了个大早,赶了几百里山路,没吃你家一只鸡,一个鸭,诚心诚意来跟你借点盘缠,想不到,你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疤哥指着二叔公怒喝道:“老儿,叫你侄子把财宝交出来,不然,立马叫你血溅当场。” 二叔公张口竟发不出声,隔了阵子才颤巍巍道:“阿大,你叫阿桂开了私库给他们,让他们走。” 黎纨垂头站在寿幛一侧,面色无华,双目闭拢。 王恒观之气色,倒比将才在东侧厅里似乎要好一点,孟善人说,他中的赤夜妖姬之毒,中土无药可解,可黎纨确实不像马上就会中毒身亡的样子,难道自己给他服用的那颗化毒丸,碰巧全都对路,把毒性解了个七七八八? 黎纨睁开双眼,神态淡然道:“二叔,我为官一向清廉,家中哪来三千两纹银?哪里藏有财宝,一家一当,不过只几方砚台,数卷书,一二口宝剑罢了。” 疤哥大怒道:“还在唱戏,拿我的大刀来,不交出财宝,我斩了这老儿。” 手下喽啰道:“疤哥,不劳您费事,小弟自投到山寨,还缺个投名状,不如这老儿交给我来办。” 疤哥摆摆手道:“屋里人挤人,血赤淋啦的气味太难闻,你把这老头拉到外头天井里砍了。” 喽啰拖着二叔公朝外头去,二叔公惊恐万状道:“阿大,阿大,救我。” 黎纨无动于衷,漠然道:“二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黎家满门忠良,岂能受制于山贼。” 语音未落,清风寨的喽啰已将二叔公推出门外,伴随着雷声轰鸣,二叔公惨叫数声,随即没了声息,想必已经遇害。 屋内众人皆两股战战,屏息敛气,唯恐被清风寨的喽啰拖出去。 第277章 仙鹤玉简 疤哥见局面已十分紧张,快要达到预期的威慑效果,故意在厅中踱来踱去,朝着黎家宾客数人左看看,右瞧瞧,仿佛在挑选下一个目标。 一众人战战兢兢,唯恐被疤哥选中。 “幼时老祖母讲过一个故事,老虎要吃猴子,猴群会把最弱的那只推出来,献祭给老虎,今天,没有用。”疤哥看着众生相,渗人地笑道:“黎大人的财宝,我们清风寨志在必得,拿不到手,你们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黎家宾客们俱肝胆欲裂,那名缺门牙的老者,踉跄摔倒在青砖地上,嚎啕痛哭起来:“阿大,四叔平日里待你怎样,他们要甚么物事,赶紧让他们搬走,留得性命在,四叔补你五百两银子。” 还有几名黎氏本家纷纷情绪失控,顿足捶胸起来,有的喊“大哥”,有的嚎“大伯”,甚至还有个中年男子涕泪四流,叫道:“好汉爷饶命,我是黎家旁支,已经出了五服。” 疤哥转身向着黎纨道:“黎大人,不替贵宗亲们考虑考虑吗?” 黎纨不为所动,报以无言。 疤哥独角戏唱太久,脸上有些挂不住,瞟了瞟其余人,森然道:“看来,黎大人没把这些老家伙放心上,也是,风烛残年的老东西,活着也是浪费米粮,不如,咱们换一换,这回换个小年轻?” 他的目光来回闪烁,最终停在王恒与小才身上,手下喽啰遂揪住二人,拖至黎纨面前。 小才顿觉身旁几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早先关于疤哥是卫所军官的推测难道猜错了,清风寨的人,当真是山贼?莫非,今日要命丧于此了,他惕然心惊,额头冒汗,脑袋嗡嗡作响。 疤哥向喽啰作个手势,狂笑不已:“翩翩少年郎,九泉之下莫要怨我,要怪就怪你们来错了地方。” 王恒心跳到嗓子眼,头脑轰轰然,强自镇定思索对策,余光中见小武右手叉腰,似乎在摸索甚么,其余人等无论老幼均惊慌无措,唯有陈大老爷毕竟是做过官儿的人,尚有几分沉着。 “且慢。”黎纨睁开双眼,声音虽然委顿,却不容置疑:“这两位小王相公你动不得,他们是文渊阁大学士、次辅王相公的嫡派子侄,有数百个聚宝寺僧人都知晓他今日来了我黎府祝寿,稍加询问你们的行迹就会败露,若是你一意孤行莽撞行事,连你的上峰都脱不了干系。” 众人惊疑不定,竖起耳朵唯恐漏掉他们的对话。 “果然是个老狐狸。”疤哥微微一怔,随即有些老羞成怒,挥手让喽啰放了二人,上上下下打量黎纨,迟疑道:“他们两个可以不死,既然被你看破关节,说不得咱们白跑这一趟,也要灭了你的口。” 疤哥来回踱步,显见得内心十分挣扎,看来他初时确实没打算下死手。 黎纨颓然盘坐在青砖地上,老僧入定一般,低低道:“夫人要取我性命,只管来取。” 石破天惊。 “嗬。”一片压抑着的呼叫声,还有几人没听清话语,见众人惊诧,只当是大难临头,抱头嚎哭起来。 “你少含沙射影。”疤哥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右手握拳,良久忽然拔出手下喽啰的佩刀,慢慢朝黎纨头顶划去。 王恒心道不妙,黎大人危急。 忽然有盏油灯横空扫过砸向疤哥,疤哥反手用刀背轻轻一挡,但觉似有股强力把油灯粘在刀背上,疤哥举重若轻,缓缓将油灯掷于地上。 门外踉踉跄跄走进来一个年轻人,双手摇晃,高呼:“纪二叔,手下留情,休伤我爹爹。” 来者竟是今天未曾谋面的黎山民。 小才刚刚还在想,黎山民病卧在书房,怕是早就被清风寨的人搜到,如果用山民来要挟黎大人,黎大人会不会屈服? “老胡,你怎么看得孩子。”疤哥朝黎山民身后暴喝,一位青衣书生擦着头上淋到的雨水跑过来:“纪二爷,你当山民还是八九岁时候。” 此人却是黎家大爷怀民派来贺寿,午间读信的胡先生。 纪二爷面色和缓下来,道:“黎大人,说一千道一万,是你对不住咱们同袍弟兄,可我们活着的人要朝前看,现在不是逞雄使气的时候,念在山民份上,咱们也没真打算杀你,你把仙鹤玉简交给山民,咱们拿了回去交差,从前的事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黎纨古井无波的面容,微微动了动涟漪,眼角似有莹光:“山民。” 黎山民见一屋子亲朋困在正厅瑟瑟发抖,便道:“纪二叔,把他们都放了吧,你要的玉简,我会说服爹爹交出来。” 见纪二爷不置可否,黎山民松了口气,对扮作清风寨喽啰的蒙面人摆摆手,朝着厅内黎家宾客喊道:“各位亲友赶紧散了吧,都是家庭中构隙,不足为外人道,万勿泄露,让各位见笑了。” 那青衣书生胡先生道:“二老太爷正在花厅里,受了点惊吓,大概他喊不出声来,你们把他带走。” 外间不知是甚么时辰,但见雷电已止,雨势渐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四叔公年纪最大,腿脚倒利索得很,头一个推门跑了出去。 等小才回过神来,黎家宾客十余人已经作鸟兽散,走得一干二净。 二人便也疾步出门,向前走了几十步,王恒扯扯小才衣袖,小才心领神会,他二人蹑足悄悄折返回来,倚着太湖石,伏在檐下阴影里。 大约想不到有人胆子这样大,厅门没有关闭,他们目力上佳,里头火烛通明,看得十分真切。 “黎大人,天快亮了,爽快点。”纪二爷催促道。 黎纨疲惫憔悴,许久道:“你们要仙鹤玉简何用?” 纪二爷思潮起伏,道:“有人出三千两纹银悬红,让我们给他找到仙鹤玉简。” “三千两纹银,五军营神刀纪二,就只值三千两卖命钱?”黎纨不动声色道。 纪二爷低眉斜视着黎纨,猛然暴怒道:“这是你欠弟兄们的,我们活着的人,要帮他们妻儿追讨回来。” 第278章 因为你有罪 雨夜中的厅堂,灯芯噼啪作响,又潮湿又燥热,烛影婆娑,幽明不定,忽而浓艳,忽而阴森,照得屋里诸人的脸庞又明亮又沉郁。 黎纨满脸疲惫,太息道:“你们,为何不识大体?” 胡先生忿然道:“就是大帅教得我们太识大体,我们一旗的弟兄,才能对你的话笃信不疑,黎大人,山民就在身边,咱们真要摊开来说吗?” 黎山民站起身,踱到南窗前,黑夜笼罩着他的脸,毅然道:“无论怎样的真相,我都经得住。” 纪二爷怒目圆睁,道:“黎大人,你敢说古荡口会战之时,我那些弟兄以一敌十,苦等增援时,你派了救兵?” 黎纨长长吐了口气,道:“战线那么长,又瞬息万变的,纪二你是宿将,也该知道不可控是常有之事。” 胡先生与纪二爷交换了一下目光,幽幽道:“山民,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大帅你的外公病逝在登州,黎大人继任登莱巡抚,大小姐带着你们兄弟俩在帝京为质,大帅的亲卫百人编入作战部队,帝京贵人指名叫纪二进京做教头,我本是大帅帐下幕友,漂泊北方已久,思念家乡,乘机南归践行孝道。” “我们走后不到半年,建虏南侵,参将孔贼率部出征,却在行军途中哗变,调转矛头攻陷登州,妄图割据登莱。” “朝廷与孔贼叛军在古荡口决战,朝廷指挥登镇副总兵,登莱兵备道,以及福山守备共同出兵,规取登州,我亲卫旗百余同袍因武艺精湛、刀马娴熟被任命为先锋,弟兄们半夜抵达登州城外迎仙桥,城中叛军发觉,精锐千余人出敌,弟兄们据桥力战,登莱大营主力迟迟不到,敌我悬殊,死亡殆尽。” “最后,竟是登州范同知这个畏敌如虎的家伙,几道加急责成福山知县派乡勇驰援,才抢回几具弟兄的尸身,张五哥万箭穿心,赵三哥身首异处,柳小弟死不瞑目。” 纪二爷目眦欲裂,朝黎纨吼道:“狗官,你部署的大营主力增援呢,他们去了哪里?” 夜空中突然横劈一道闪电,纪二爷愤怒地扯掉了蒙面黑纱,与王恒的推测相符,果然是个俊美的男子,他抬头仰望莫测的天穹,魂梦掠过碧血森森的土地,泣不成声:“张五哥,赵三哥,唐麻子,郑黑皮,哥哥,我好想你们。” 黎纨道:“古荡口会战何等艰难,叛贼与敌虏内外呼应,朝廷用兵如履薄冰,最终排除万难才能收复登莱,朝廷的用兵方略,岂能容你们置喙。” “大人解万民于倒悬,我给这样的英雄好汉鼓鼓掌。”胡先生脸色骤变,复又强自稳了稳心神,拍手道:“谎言说多了,连你自己都相信了,让我来给你回忆回忆,张五哥他们在迎仙桥浴血奋战的时候,登莱大营主力正在干甚么?” “大营那天根本没有接到出战的通知,全营上下都在给监军曹太监庆寿,现在有两个推论,一是大人故意让哥哥们送死?二是大人附阉,为博得曹太监欢心轻易更改作战方略,将军中儿郎的性命视同草芥,这两个推论折磨了我十年,大人,你给个准话,究竟是哪一个?让我明白明白。” 黎纨难得脸色大变,显出愤然神色,辩驳道:“他们都是我帐下将士,我为甚么故意让他们送死?” 纪二爷凝视着他的眼睛许久许久,道:“你自己竟不敢承认,我们武人鲁直,哥哥们只服大帅,你寒门骤进,初掌兵要立威,从他们下手最有效,一劳永逸拔出了眼中刺。” “荒谬。”黎纨勃然道:“朝廷用兵岂能万无一失,前线危急,将士们有所牺牲也在所难免,不停地以小股骑兵偷袭州城,才能不被叛贼发现我军陈兵古荡口,以图决战,这些都是决策机密,如何能宣之于口,他们为国捐躯,朝廷不也将他们入忠孝祠祭祀,并予以抚恤。” “好吧,咱们就来说说这抚恤金,朝廷规定骑兵阵亡有七十两白银抚恤金,以后妻儿月给米三斗,哥哥们的家眷,总共只拿到二十两银子,月给米三斗,更是成了一句空话,让她们孤儿寡母上哪里领?”纪二爷道。 黎纨垂头道:“军中旧例就是如此,我也无能为力。” 胡先生冷冷道:“古荡口决战之后,监军曹太监一次性从恒和银号提走白银三万两,你们是挖到了金山银山?” 黎纨默然半晌,道:“你们相信我,曹太监拿走三万两白银,对当时局势只有好处。” 纪二爷不耐烦地说:“咱们也不跟你迂回扯淡,今天弟兄们来,只要银钱,还要拿走仙鹤玉简,为了安置哥哥们的家眷,山民的母亲,大小姐把头面首饰都当掉了,总要着落在你身上赎回来。” 黎纨冥思片刻,道:“仙鹤玉简虽非我所有,夫人要取,我肯定会给。” 胡先生胸怀为之一畅,道:“长夜过半,大人爽快点,咱们拿了玉简就走,说到做到,我固然痛恨你,今日咱们本就没打算取你性命。” 黎纨环视周围,见管家桂叔立在壁角,招手喊道:“阿桂,赵先生。。。。。。” 猛然一道寒光凛冽,有个灰衣人兔起鹘落,衣袂飘飘停于黎纨身前,迅如疾电,身姿鬼魅,长剑直刺黎纨胸口,瞬息间血浆迸裂,天地一片残红。 黎山民大惊失色,抢前几步,将黎纨抱在怀中,“爹爹,爹爹”。 骤然生变,气氛凝滞起来,随后阵阵惊呼。 王恒与小才在太湖石畔看得真切,那灰衣剑客,竟是南监杂役老陈,此刻老陈一改平日那副笑容,庄严肃穆,竟似乎换了个人。 黎纨负痛,指着老陈道:“你你你。” 老陈凛然道:“黎大哥,托你的福,我容貌大变,想不到你连我也认不出了。” “你是小陈,你你为什么?”黎纨挣扎着说。 老陈将长剑抛掷,怆然道:“因为你有罪。” 第279章 我有一个梦想 “钱石谷钱大哥托梦给我,让来问问你,是怎么变成了魔鬼?”老陈抬眼审视着黎纨,目光复杂,充满了不解、惊愕、痛惜种种情绪。 “钱石谷,小钱。”黎纨嘴唇开阖,发出微弱的声音。 “钱大哥没有死在保卫县城百姓的闾巷里,也没有死在深入敌营的飞山上,却死在与县衙一墙之隔的通衢大道中。”老陈一字一句,说来惊心动魄。 残灯幢幢,夜风呼啸着卷动窗纸,大厅中众人惊惶无措,陷入了沉寂。 王恒几步蹿出太湖石,冲进了屋内,小才紧随其后。 王恒揪住管家桂叔的衣领,使劲摇晃着他,大声喊道:“桂叔,快去找赵先生来抢救大人。” 桂叔如梦初醒,飞快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小才就地取材,将大厅中挂着的寿幛取下,裁成布条将黎纨创口紧紧扎住止血。 黎纨面色灰败,求生之欲顽强,撑着还未断气。 王恒凝视着老陈,诘责道:“老陈,不管你有着甚么样的理由,都不该动用私刑,而应当报官究办,交由有司审理裁决他是否有罪。” 老陈双手平摊伸向王恒,惨笑道:“王七公子,你现在还很年轻,我在你这样的年纪,也是跟你一般想法。” 小才见老陈束手就擒,老实不客气把剩下的寿幛将他双手缚住,正色道:“老陈,见官的时候,我可以作证你是自首的。” 老陈神色黯然,眼角噙泪道:“王公子,我想请求你们听听我的故事。” “你当然有申诉的权利。”王恒坦然道。 老陈挺直了胸膛,眸色幽深,同以前未语先笑的下仆模样判若两人。 “我有一个梦想。”老陈的口才居然不错,看样子读过书: 如果钱大哥没有那么急公好义,召集秀才们抗争县令的无知举措,就不会被革了秀才功名,如果钱大哥没有那么仗义疏财,倾家之力扶植民团来保卫桑梓,那他就不会与黎纨有交集,更不会被黎纨陷害,他一定能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负,迎着风,唱着歌,啸傲江湖,万水千山走遍。 三十年来如一梦,岂知书剑老风尘。 那年我才十九岁,还是个读书郎。 突然有一天醒来见家人皆惶惶然闭门不出,母亲告诉我,昨夜有股流寇偷袭了江宁县城,官兵大败而遁,正印知县浦令不知去向。 国朝承平日久,我固然忧心忡忡,却不十分惊恐,县城距离南京应天府不过数十里之遥,浦令只消去应天府搬救兵,南京守备率大军讨伐一小股流寇,还不是指日可平。 然而事态朝着吊诡的方向发展,浦令没有带着大军来征讨流寇,据说北门城墙外打过几次不太激烈的遭遇战,输赢双方是哪个也不清楚,然后安静下来,有人说流寇占了县衙,县城就像是被朝廷遗忘了。 我全家人口房屋甚多,因此没能及时出城逃难,此时再想去南京应天府投靠本家,却走不脱了。 那日趁着晨光熹微,我族中老母叔伯兄弟姊妹由十来个健仆护卫着出城,守城的兵卒们衣衫破烂,也看不出是官军还是流寇,总之管家隔日与他们谈妥两百两纹银买放。 岂料出城之时,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城墙上飞出个中年黑衣剑客,使着七星宝剑,招招鬼魅,一剑挑落了给我们放行的士卒,大声宣布守城士卒没有严格执行军师内外交绝的命令,已经被他正法了。 瞬息骤变,全家都吓得抖如筛糠,绕是我惊魂未定之际,也不得不暗叹来者武艺卓绝,世所罕见。 那中年剑客倒没为难我们,只是交代其余守卒务必不能放人出城,我听士卒叫他贺二当家,后来才知道,此人即是平南将军帐下第一勇士,二当家天剑星贺太岁,乃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物。 过了二三日没动静,渐渐有人敢出门,县府大街上贴了安民告示,言他们乃是已在安庆定了年号,不日率舟师攻克南京就要登基的新君豫章王的先锋,平南将军左部,占县城绝不滋扰擅杀百姓一人。 左部既占领了县城,援例向大户们征粮征饷,军纪约束得也尚好,我全家以及众乡邻们遂不再设法外逃。 过得十余日,形势急转直下,逃遁无迹的官军溃兵卷土重来,与平南将军左部在县城拉锯,此番开战,烧杀劫掠,全无军纪,不知几多人家被破家灭族,真真荼毒了县里百姓。 街坊们苦不堪言,钱石谷钱大哥领头募乡勇,出壮丁,组织民团自卫,那日午后,我家关闭了许久的角门,被钱大哥敲开。 钱大哥前些日子因为召集生员劝谏浦县令炸飞山,被革掉了秀才功名,挨了十大板,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声誉,反而使他声名鹊起,人人皆赞他有读书人的风骨,眼前不过捱上几年,等浦令高升去别处,纳几两银子给广文,衣巾也就能恢复了。 况且钱家还则罢了,钱石谷的外家原是京中小官,因青词作得好,已经进了上书房待诏,隐隐然是要新发的模样。 前阵子帝京来了两位中常侍,调查飞山上的太祖诗碑,恐怕也是钱石谷外家的手笔,可笑浦知县这个捐班乍进,何其愚蠢,没摸清乡绅的门道,还想着开革钱石谷立威博利,给他的发财路扫平障碍。 钱大哥指陈利弊,力劝我家加入民团,他分析道,国朝太祖以降,县城失陷知县要被处决,浦知县不想自尽,只怕现在还是向上瞒报着,徐徐图之,所以迟迟未有救兵,南京应天府守备,可能重点放在防备豫章王舟师来犯,竟也未能及时发觉异常。 我家住在朱市弄,全仗着这一带屋深墙高,家丁众多,街坊们才未被溃兵叛军骚扰,局势如此动荡,官兵与叛军双方拉锯不知要到何时,募乡勇建民团正合我全家之意。 大家感慨了一番局势到底要伊于胡底,老母当即响应答应捐资,钱大哥虑及我家中是寡母当家,便不要求再出家丁,我长兄文弱多病,而我不怎么喜欢读书,对使枪弄棒更感兴趣,于是自愿追随钱大哥给他作个伴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