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缘剑路》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天下见陈 这简直就是一位剑修与一座天下的对峙。 白玉京对青冥天下的管辖和治理,远比中土文庙对浩然天下的约束更为严格。 所以当那尊法相单枪匹马,以一种无比强横的姿态,双手撕破天幕,做客青冥,俯瞰白玉京。 白玉京内,有位职掌一城、高权重的飞升境道官,故意将那位年轻剑仙误作十四境,讥笑道:“好大阵仗,好大声势,不意人间竟然又多出了一位崭新十四境?” 拥有一双粹然金色眼眸的巍峨法相,竟是正眼都不看此人一眼。 陈平安只是看着坐镇白玉京最高处上清阁的余斗。 这位身量雄伟的中年道士,已经从蒲团上起身,来到屋外栏杆处,他的随便一次呼吸,便会引来白玉京周边万里云海的聚与散。 只因为他是置身于伪十五境的余斗。 八千年以来,青冥天下多少道士对此人始终敢怒不敢言。天下苦余斗久矣。 可即便是那位孙道长,不管他如何跟白玉京不对付,老观主也要说一句,我们恨余斗,骂余斗,什么都可以,但是余斗无私心。 陈平安看遍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这里就是孙道长的落剑处。 整座白玉京议论纷纷,如蚊蝇聚雷。 事实上,整座天下的大修士都看见了这一幕,绝大多数都是不敢置信,觉得匪夷所思。这是要单挑整座白玉京的意思? 只是更多的山巅大修士,还是不约而同询问一二事,这家伙到底是谁?此人与白玉京多大仇,至于用这种姿态现身青冥天下? 玉皇城。 别称青翠城,在白玉京的最北面。 曾是道祖首徒寇名的上升地和传道地,此城管辖着数量众多的洞天福地。 玉皇城也是白玉京历史上的第一座城池,与道祖亲手建造的紫气楼“同龄”。 在青冥秘史当中,它们分别是古玉京山的第一城和第一楼,也可以说是道祖早年亲创的道教之初始“家业”。 新任城主,是稚童容貌的姜云生,刚刚闭关成功,跻身飞升境。 按照传统定例,继任了城主,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灵蓍洞天,就成了姜云生的私人道场。 不过姜云生刚刚从斧柯洞天那边游历归来, 当年那个宝瓶洲的泥腿子少年,通过倒悬山大门,去往剑气长城。 姜云生和剑仙张禄就是看门人,当然是见过陈平安的。 不但见过陈平安,姜云生后来还见过陈平安的学生崔东山,弟子裴钱。 姜云生轻轻叹气一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本以为双方只是擦肩而过的人间过客,不曾想落了个相互敌对的田地。 只是不知为何,姜云生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陈平安那尊气象雄伟的巨大法相,一双眼眸,好像格外注意自己? 也就是如今当上了城主,境界也上去了,否则就他那暴脾气,搁在以前,“小道童”非要跳脚骂一句,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登门寻仇,先找我家老祖或是庞城主啊,捡软柿子拿捏算怎么回事! 若是陈平安此次登门,是要直接跟余掌教问剑,姜云生是打死都不信的。万一果真如此,只能解释为陈平安失心疯了。 差了将近两个大境界。问剑一场?寻死才对。 好在陈平安的视线只是一扫而过。 姜云生不由自主抖了抖袖子,自己其实也是一位崭新飞升,说起来境界相当,直面陈平安,却是难掩紧张。 紫气楼。 位于白玉京最东边,位置既好且高。 紫气楼姜氏,赫赫有名。 楼主姜照磨,字潮生,道号“垂象”。飞升境圆满久矣。 姜照磨要比余斗稍晚进入白玉京,他的前身便是自号垢道人的刘长洲。 而他们与后来阴魂不散对余斗纠缠不休的鬼仙宝鳞,都曾是挚友,曾经结伴游历,横行天下。 刘长洲早年曾经说过一句大逆不道却也脍炙人口的的名言,“我们是青冥天下的道士,青冥天下也会是我们的道场。” 在白玉京道官当中,姜照磨剑术之高,仅次于余斗。此外姜照磨还是武学宗师,与林江仙有过数场不为人知的问拳。 一位得道之士单独站在最高楼,双袖飘摇。他正是姜照磨。 遥想当年,他曾在层层云海之上的天,齐静春的法相只是悬在宝瓶洲的半空。 后者的身死道消,姜照磨跟庞鼎都是出过手的。 姜照磨笑了笑,风水轮流转?自己竟然被一个小辈“低看”“小觑”了? 终于。 两两对视。 姜照磨懒得言语,看得出来,此人刚刚证道,裹挟一洲天地之力,占了天大的便宜。只是徒然逞一时意气,这尊只能用来吓唬人的法相,又能支撑多久? 有位老真人走出闭关的道场,好奇万分,以心声询问道:“不到百年道龄,如此年轻便跻身飞升境,何方神圣,姓甚名甚?” 身边便有晚辈替他讲解此人的来历。老真人喟叹不已,本以为张风海就已是生平仅见的修道胚子,不料浩然也有这般年轻俊杰。 至于此人与白玉京的渊源,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主动赶赴青冥天下挑衅整座白玉京,也听了个大概,老真人既没有着急下定论,心中也没有什么愤懑,修行结善缘,便是道力所在。一味躲避孽缘,绝对不是好手。 有满身金光、层层晕染的仙官一挥拂尘,冷笑道:“好个趁虚而入,真会挑时辰,不愧是在剑气长城当过隐官的枭雄,确实擅长审时度势,舍得押重注,赌大赢大。” 天下乱矣。 当下是昔年天魔作祟、道化一洲的“白玉京道官斩魔”之役过后,白玉京处境最为凶险的时刻,即便是最为自负的道官,也不敢说三五年就能让世道重归太平。道祖已经散道,大掌教寇名尚未返回白玉京主持大局,二掌教余斗被迫炼化整座白玉京,以下乘之法“合道”,跻身伪十五境。三掌教陆沉落在了蛮荒天下腹地,以己身作为牢笼,炼化且困住了那头化外天魔。 青冥十四州,如大火燎原,诸州皆有叛贼站在了白玉京的对立面,大大小小的道派,纷纷自立门户,多如雨后春笋。 浩然天下的陈平安,不惜跨越天下,选择此时与白玉京公然撕破脸皮,不是与那贼窟似的岁除宫遥相呼应,是什么? 有道官手持玉如意,直指天幕,怒斥道:“竖子大胆!还不速速退下!” 隔壁高度几乎持平的一座仙城内,有那天仙凭栏而立,偏要与某些大人物唱反调似的,目露激赏神色,抚掌赞叹道:“艺高人胆大。真剑仙也。” 胆子不大,哪敢问礼白玉京。道心不坚,何必修行当神仙。 就说陈平安的这份胆识,便配得上当世豪杰一说。 碧云楼一位隐世多年的老真人一挥拂尘,点头附议道:“道高不在道龄,令我辈惭愧。” 驾驭一朵五彩祥云,冉冉升起,竟是飘然离开了仙城的道场,要去天上瞻仰剑仙风采。 自古就被誉为芝玉遍地、金玉道场的琳琅楼,两位楼主并肩而立。 楼主王洞之,神色郁郁,抬头望着那尊“雪上加霜。” 副楼主谢宣,忧心忡忡,看了眼白玉京之外的广袤天地,“火上浇油。” 前者是说白玉京目前的险峻形势,后者是说青冥天下如今的乱局。 灵宝城一位青年容貌的老道官,已经提前做了盖棺定论,“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单凭一位飞升境,就想要问剑白玉京? 先前玄都观孙怀中,老观主的十四境,道力何等浑厚,剑术何等卓绝,在距离白玉京极远之地,跨数州递出一剑,长剑倚青天!孙观主与余掌教捉对厮杀,不也落败了? 后有吴霜降联手紫衣僧人姜休,以及地肺山高孤,三位十四境大修士,兵释道三家的宗师人物,他们联袂问道整座白玉京,结果如何?皆死! 在这场问道中,身为飞升境圆满的女子剑仙宝鳞,她就像只是个添头,凑数的。被坐镇白玉京的余掌教一剑便斩杀了。 紫气楼两位好友,正在闲谈,都是不以为然的脸色和语气,“意气用事,贻笑大方。” “到底是个骤然得势的年轻人,忘乎所以,全然不知天高地厚。” 玉枢城。 城主郭解心情复杂,“人间真是个多事之秋,这才多久,白玉京又见剑光。” 副城主邵象笑道:“陆掌教说此人若是哪天偷溜进白玉京,肯定要在我们玉枢城逗留很久,当那不必搬书的偷书贼。” 郭解叹息道:“以前嫌陆沉烦人,如今总算不烦人了,反觉天地寂寥。” 邵象亦是心有戚戚然。 郭解和邵象,他们都是道门剑仙,尤其前者还被视为是注解训诂陆沉“外篇”的第一人。 陆沉的书斋,不是建在南华城,而是跟玉枢城讨要了一块地盘,名为观千剑斋。 据说陆掌教的理由是离得近,方便跟两位城主讨教学问。 可问题是郭、邵都是注书的,陆沉才是那个著书的。 两位城主都将很大的心力放在了注解陆沉那部书上。 传闻私底下,陆沉十分得意洋洋,摔着袖子,到处跟人说,贫道本来是不晓得自己写书到底有多厉害的,听他们那么一讲再说三训诂四传布的,哈哈,贫道便有点飘了。 看遍天下,这种事情,这种混账话,估计也就陆沉做得出来了。 邵象问道:“如果真有一场问剑?” 郭解笑道:“还能如何,既然同是剑修,接剑便是。” 灵宝城。 掌教余斗得道之地。 跟师兄寇名一样,余斗担任掌教之后,就离开了道场。 灵宝城八千年历史,却只有两位城主,余斗之后,便是庞鼎。 庞鼎,道号“虚心”,精通雷法,兼修五行。 老道士对龙虎山天师府一脉被誉为雷法正宗的五雷正法,颇有微词。 此时庞鼎身边站着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后者身边还有一位手捧红拂的中年妇人,她笑问道:“药师,觉得怎样?” 李药师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手制灵寿木杖。他是死而成灵,承受人间香火祭祀久矣。 论道龄,他跟浩然天下的白也是差不多时代的人物。 老人在灵宝城的身份,与神霄城的剑修豪素类似,地位超然,属于整座白玉京的重要客卿,绝无寄人篱下的可能性。 灵宝城有座止戈宫,止戈宫下辖三十六道观,放马观就是其中之一,而放马观又管着一众道观,其中就有座籍籍无名的显灵观。 李药师与身边这位道侣就在显灵观内修行,他编写兵书,她红袖添香。 李药师说道:“不愧是吴宫主精心选中的盟友。” 妇人笑道:“看来吴霜降愿意将道侣托付此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庞鼎以心声问道:“药师道友,愿意出山了吗?” 李药师说道:“我们近期就会离开白玉京,先到处看看。” 庞鼎不会得寸进尺,有了这个答复,已经心满意足,点头道:“足矣。” 这位被说成“一生无败绩,从无神仙仗”的兵家修士,携手道侣返回显灵观。 在不久的将来,白玉京之外的十四州战场,某种程度上,就是以吴霜降为首的那拨兵家逆贼,与李药师他们的“内斗”。 整座青冥天下,就是一座注定硝烟四起、兵家修士各显神通的战场。 庞鼎为那对夫妇行了个稽首礼,等到他们离开此地,老道士再转头望向天幕,再不压着一身道气,嗤笑一句,“当师兄的都不敢还手,你这个作师弟的,倒是敢来自投罗网,你们这一脉,不愧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平安却是再次看向紫气楼那边,眯眼笑道:“姜照磨,你这回做事就不太敞亮了,鬼鬼祟祟跻身的十四境?好事啊,摇摇欲坠的白玉京又多出一位顶梁柱,何必藏藏掖掖呢,怎的,是要找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倒戈一击,好做掉前世结了死仇、今身依旧必须向其低头的余掌教么?” 姜照磨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别说是紫气楼子弟,饶是庞鼎这样的老飞升,闻言都要惊讶万分,姜照磨何时悄悄跻身十四境的? 庞鼎稳了稳心神,就要去会一会这位新飞升。 不曾想那尊法相声若洪钟,大笑道:“庞鼎,老废物休要呱噪,用屁眼说话!” 庞鼎愕然,老道士本想说上一句,休要逞口舌之快,有本事就下来切磋一场,打一架。 此言一出,导致整座白玉京瞬间寂静无声。 白玉京的道官,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是真没见识过这种“阵仗”啊。 庞鼎恼羞成怒,就要当场出手,这句话,既然整座白玉京听见了,不就等于整座青冥天下都晓得了?就算修道之人,有道之士,再不计较虚名和身外物,但是稍稍设想,德高望重的老道士只要一出门,与谁一开口说话,便有旁人眼神古怪,脸色玩味的, 但是好像得了个提醒,庞鼎冷哼一声,“口无遮拦,只会恶语相向,也配当个学道人?!” 那厮摇摇头,说道:“庞老废物又用腚吃饭、屁眼熏人了。” 庞鼎涵养再好,道力再深,也快要忍不住破口大骂了,那厮一而再,若有再而三,真会让白玉京之外的敌对道官们当个乐子说上几百年的。 碧云楼。 镇岳宫烟霞洞门口,站着个老人,他道号“玄黄”,很大的意思了。 黄界首跟灵宝城庞鼎都是一个辈分的,在白玉京是当之无愧的老人了。 黄界首百感交集,却始终一言不发。白玉京当有此劫。 直到庞鼎被那个年轻剑仙在言语上戏耍,黄界首以心声说道:“庞鼎,大敌当前,形势晦暗不明,不可自乱阵脚。” 庞鼎只得忍住动手的冲动。 先前那场共斩兵家初祖的天大变故,由岁除宫吴霜降昭告天下。数座天下的人间最山巅,已经有所耳闻。 庞鼎当然一清二楚。当时他就阴恻恻给出一句,“贼子乱我青冥之心不死。” 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不好好读你的圣贤书,竟然与那岁除宫吴霜降勾搭上了。 如今青冥天下的乱局,罪魁祸首,主谋就是吴霜降。 但是最让庞鼎忌惮的,还是那份诏书上边的第三个“名字”,稳居魔道第一人的那位白帝城城主,郑居中。 天魔已经被陆沉镇压。 郑居中这尊可谓行事百无禁忌的魔头,又该谁来处置? 庞鼎其实早已暗中反复确认,陈平安那尊法相周边的那道“天门”附近,并无郑居中藏在某地。 否则掌教余斗的提醒,黄界首的劝说,都拦不住这位灵宝城城主的出手。 紫气楼一位副楼主,身形佝偻的老妪,细眯起一双眼眸,以心声说道:“丫头,瞪大眼睛,好好瞧仔细了,心中牢牢记住,这大概就是你们这条道路的极致了。再不要走在路上表面恭敬,返回道场实则目中无人,觉得白玉京境界高的,只是占了年龄大的便宜,姓陈的这家伙不就比你更年轻?” 老妪身边站着一位出类拔萃的姜氏子弟,名为姜玉微,道号“危心”。她既是剑修,也是武夫。所以老妪才会有这番叮嘱。 姜玉微仰头望向那位整座天下的不速之客,心神震动,她若非亲眼见,绝对不会相信人间会有这么年纪轻轻的剑仙兼宗师。 老妪打趣道:“是要你胜过他,在大道上追赶他,不是要你仰慕他,一门心思想要结为道侣,想睡他。” 姜玉微收回视线,无奈道:“没有这份男女情爱的心思。” 老妪说道:“好不容易终于证道飞升了,来这边耀武扬威的急迫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惜过于年轻气盛了,完全不懂养气收神的道理。” 姜玉微不敢妄下定论。 老妪摇摇头,“确实年轻,年轻得让人嫉妒。问题是不到五十年间,短短半百岁月,任你再是苦出身,又能吃多少苦呢?这家伙,还是不晓得遭了天厌受天殛的可怕之处,不出意料的话,这厮迟早要栽个大跟头,不是浩然便是在蛮荒。也不知道我们白玉京能不能再见着这张脸庞。” 姜玉微知道这是这位老人家的一贯论调,天下道术的潮水,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人间多少天骄的新鲜面孔,只是见过一两次,说没就没了。 等到那位剑仙与灵宝城庞鼎的一番言语对话,老妪脸色阴沉起来。 姜玉微也有几分恼火,“都是这样的身份和境界了,说话怎么如此粗鄙不堪。” 老妪厉色道:“不对!” 姜玉微疑惑不解,老妪欲言又止,终于还只是含糊一句:“这厮此次露面,明里暗里所求甚多,你以后会知道的。” 比如庞鼎今天若真是出手了,大概只会被那家伙“偷拳”? 云水楼。 白云生处是仙乡,其道统隶属于大掌教一脉,拥有两位女子楼主,她们专门负责为天下各国、大小道观打造道士度牒。 此地常年云雾缭绕,水波潋滟,最适宜饮酒夜游赏明月。 一位身穿湘水龙女裙、手戴明珠手串的女子天仙,头戴金步摇,略施脂粉,她嗓音软糯,轻声埋怨道:“陆掌教不济事,若是当年手脚利落些,在那骊珠洞天,直接将这位尚未发迹的年轻隐官给打闷棍套麻袋,卷来白玉京,当了四掌教,哪有如今一团乱麻的恩怨纠葛。” 另外那位楼主女仙极有英气,素面朝天,腰悬长刀,她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是该如此,我第一眼瞧见那家伙,就觉得德不配位。” 道号山青的那位年轻道士,如今还在五彩天下,是陆沉代师收徒,成为了道祖名义上的关门弟子。 但是白玉京道官们心知肚明,不管是人望还是修为,山青距离“四掌教”还很远。况且在五彩天下,在宁姚手上吃过一次大亏。 如今掌教陆沉已经身在蛮荒,白玉京的道童们若是提及陆掌教,都会被长辈训斥一句,提醒慎言。怕就怕被天魔盯上。 只是她们两位,相信陆掌教总会没事的。 仪态万方的女子楼主感慨道:“日月更迭几千回,人间君名万遍呼。” 英气勃发的女仙点点头,“赚大发了。” “相貌还是挺周正的。” “志在与天地通的修道之人,讲求这副皮囊作甚。” 她们之所以会聊到这个话题,归功于陆掌教的帮忙扬名。 贫道是比陈隐官年纪略大一些,但是贫道比他英俊一百倍啊。 关于陈平安,白玉京这边,几乎是年年有说法,月月增事迹,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在剑气长城那边成名,竟然能够让宁姚心有所属。一个不是剑修的外乡人,竟能坐镇避暑行宫,随便调遣剑仙。 等到活着返回浩然天下,与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便有了个“白衣曹青衫陈”的说法,好像武道之路的日月同辉。 约莫是白玉京的老人们,实在是见过太多的修道天材了,相对比较释然。毕竟多少万众瞩目的横空出世,都成昙花一现。 年轻道官们,心思和看法各异,就聊得比较多了。 不过那些持否定态度的年轻人,就算他们再眼高于顶,也说不出口那句“时无英雄竖子成名”,毕竟浩然天下道学高度如何,白玉京的学道之人,大可以随便评价,唯独对于剑气长城,他们在说话之前,还是要过一过脑子的。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近代”。 能够在白玉京修道的最年轻一辈,绕得过整座天下的年轻天才,却好像怎么都绕不过浩然天下那个姓陈的。 故而有人笑言,近些年来,想要亲自掂量掂量“末代隐官”到底有几斤几两的白玉京道官,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现在机会来了。 于是他们怂了。 偶有几个沉默寡言的年轻道官,见过了天边的那尊巨大法相,他们非但没有气馁,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激起了更大的信心,自然是好事。 一位雍容华贵的道家元君,身上道袍光彩耀目,她缩地山河,离开南华城道场。 她带着一位司职人间百花的嫡传弟子,一起来到书斋门口。 她便是南华城第一副城主,被尊称为魏夫人,道号“紫虚”。 魏夫人是青冥天下元君第一人,还是黄庭观一脉的开山祖师。如今的青冥天下候补之一。 魏夫人以心声问道:“方才陈剑仙是与你说了什么?” 那位女弟子摇摇头,也很纳闷,“回禀师尊,不敢隐瞒,对方不曾有任何言语,他只是看了眼我。” 魏夫人微笑道:“不必紧张,他拥有百花福地的那枚绳结,尚未归还花主齐芳,故而算是与你有缘。” 神霄城。 白玉京五城,如今神霄城高度与玉枢城堪堪持平,不过是从位置垫底,变成了垫底之一。况且近五百年来,还被两楼超越。 旧城主,是那位道号拟古的姚可久,老真人便是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去了异乡,便不再返乡了。 如今两位副城主,王勍,道号金磬。萧飞白,道号墨斗。他们是道侣,皆是仙人境,也都是姚可久的亲传弟子。 天生异象,那几位剑气长城出身的年轻剑修不约而同喊道:“隐官!” 他们也无所谓各自身边的白玉京道官是什么感想。 独自在桃林里边结茅练剑的董画符,他的称呼不太一样,二掌柜。 与董黑炭住处不远的旧刑官豪素,仰头与那位年轻隐官对视一眼。 豪素缓缓起身,自嘲不已,真是一条丧家之犬,奔波劳碌的命。 刚到神霄城练剑没几天,敢情自己又要搬家了? 当豪素站起身,王勍立即赶来此地。 豪素淡然笑道:“拦又拦不住,何必自讨苦吃,还不如假装不知情。” 王勍的答案却是让豪素大为意外,“拦不住,也不想拦,只是过来跟一见如故的好友豪素,说句话,道个别。” 豪素神色复杂,揉了揉脸颊,“早知道就不来神霄城趴窝了。” 但是天上的那尊法相,只是看了眼神霄城内的千里桃花,自顾自点头,陈平安微笑道:“姚老仙长诚不欺人,神霄城桃林确可动人心魄。” 这不是那种山上的访仙闲游,稀拉平常的客气话。 这就像两军对垒,双方即将短兵相接,生死相向,一方主将与那敌军阵营中的某位武将,抽空说上一句,某某真豪杰也。 一树树桃花,如获敕令,也如娇艳女子,愿为悦己者容,绵延千里的神霄城桃林,刹那之间,花开绚烂,仙境奇景,天下独绝。 豪素说道:“还好,我们隐官大人,还算讲点道义,暂时没有让我当那里应外合的贼人。” 王勍笑道:“希望不是‘暂时’,是永远才好。” 豪素问道:“隐官闹出这么一出,不会让你们成为例外的神霄城为难吧?” 王勍环顾四周,笑道:“不为难。师尊走了,师尊教给我们为人处世的大道理还在。” 黄界首站在镇岳宫烟霞洞外,眺望远处,老人伤感不已,大好河山,竟成疥壁。 白玉京的外患,何止是各州道官的人心浮动,何止是今日年轻剑仙的这场“问礼”? 牵一发而动全身。 白玉京有余掌教以伪十五境坐镇天地中央,震慑十四州群雄。 但是也别忘了,如今青冥天下,还有一位修士,同样跻身了伪十五境。 青神王朝的那位雅相,姚清分明已经跻身十四境,却选择进入某座武庙,转为兵家修士,殿内神像高居第二,且同时拥有了一条剑道和一条龙脉。 武庙姚清与白玉京余斗,双方在天地间,遥遥对峙。 各自都在等待一个能够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 姚清要求不高,与余斗兑子。 余斗当然也在找合适的机会,将连姚清带武庙一起斩草除根。 除了寥寥无几的道人,没有谁能够想得明白,为何分明大道无限高远的姚清要如此作为。 只因为他们并不清楚,后来的雅相,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昔年就只是一位混迹底层市井的浪荡少年。 是一位谁敢惹他、他就要卷袖子提刀去陋巷捅谁的……花臂郎! 白玉京某地,一群道官正在演算大道。 若说那尊剑仙法相是一场来者不善的问礼,那这些道官也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结果一位位道士先后都遭了反噬,或是脸色惨白,呕血不已,或是目眩神摇,跌坐在地,甚至还有道官差点直接跌境。 源于他们看到的大道景象,实在是太过诡异和凶险了。 历来单提某人来演算天机一事,都是越行家越小心,犹胜双方在台面上捉对厮杀的斗法。 即便他们不惜消耗道力,各类玄妙手段迭出,绕过了陈平安一座迷宫似的古怪天地,接下来的景象,还是让他们差点道心崩溃。 最前边,秉拂佩剑的中年道士,单手掐剑诀,背后有一轮大日宝轮,正是昔年主动从十四境退回飞升境的纯阳吕喦。 再后边,星河璀璨,一位身穿绘阴阳鱼图案的紫袍老道士,盘腿坐在一只巨大葫芦上边,正是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 一片孤城万仞山,白帝城彩云间有位身形模糊的男人,双手负后,站在一杆大纛下边,上书“奉饶天下先”。 尤其是最高、最远处,有位头戴莲花冠的无脸道士,站在一条宛如光阴长河的水畔,脑袋微微倾斜,“笑望向”他们这些窥探天机的。 一位位亦真亦假的修士,一层层难以逾越的关隘,一次次阻碍白玉京道官们的合力推衍。 当一位老飞升,终于,终于快要遇见了陈平安的“真相”,最终一幕,让老道士踉跄后退,七窍流血,差点当场碎了道心。 只见一条通天接地的道路,缓缓走下一位身穿金色法袍的男人,无数的星辰渺小如一粒粒“珠子”,飞旋环绕在他四周。 “他”看着那位身形小如蝼蚁的飞升境,微笑道:“找我何事?” 当下,老飞升听不见身边道士的询问声音,他也顾不得擦拭满脸血污,只是反复喃喃道:“是周密,是周密……” 相较于天幕“大门”的法相,骤然间掠过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影,悬在肩头一侧的空中。 道力足够的白玉京道官,都看得见那是一个头戴貂帽、双颊红彤彤的少女。 她伸手挡在嘴边,轻声道:“山主,我不但劝住了小陌别来,还劝住了山主夫人,这趟单独前来助阵,救驾有功是不奢望了,摇旗呐喊而已,山主放心,我做事情,有谱的。” 陈平安无奈道:“有谱没谱你说了不算。” 落在白玉京眼中,貂帽少女双手叉腰,大声问道:“先前是哪几个王八蛋,大言不惭说我家山主坏话的?有胆的,就站出来!” 便有一位中年道士,朗声道:“这里!” 谢狗看了眼他,挥挥手掌,“你退回去。” 他给整懵了。 谢狗满脸嫌弃,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一句,“换一个站出来,别是这么弱不禁风的,提醒一句,必须是飞升境起步,哈,别是什么玉璞的阿猫阿狗就瞎叫唤。” 还真有不信邪的道官,各自境界有高有低,他们都主动向前走出一步,其中有几个还自报名号了。 谢狗眯眼道:“哎呦喂,牛气啊,名字都记住了。惹恼了本次席,别说啥阿猫阿狗的,人,我都吃!” 刹那之间,貂帽少女抬起手,便有数以万计的剑光,在碧空如洗的青天骤然亮起,泼水似的砸向白玉京五城十二楼。 掌教余斗无动于衷,对此视而不见。 白玉京便没有开启任何一座阵法。 灵宝城那边,庞鼎一卷袖子,将速度惊人、瞬间便要冲入白玉京千里之内的小半剑光打散。 也有数位仙官各自施展术法神通,将剩余的几乎所有剑光都摧破殆尽,偶有几条“漏网之鱼”的凌厉剑光,歪歪斜斜的,不成气候,刚有一位仙人境祭出本命飞剑,就要将那两条剑光斩碎,心湖间却有师门长辈让他停手,与此同时,距离白玉京百里之外,两条瞧着纤细如绳索的剑光蓦然炸开,又是数以万计的剑光轰然散开,分别直奔紫气楼和灵宝城。 一位在白玉京声名不显的青年道士,面无表情,出手将其中“一把飞剑”生发而起的三万余道剑光,一并牵引入了一座凭空出现的光阴漩涡。 但是针对灵宝城的那拨繁多剑光,在飞掠过程当中再次异象横生,眨眼功夫便衍生出了数十万条剑光,一场滂沱大雨,笼罩灵宝城。 庞鼎只好再次出手,施展出一道雷法,将那场瓢泼大雨驱散。 但是别处一座楼内,一位玉璞境道官背脊发寒,因为楼主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边,双指捏住了一缕剑气,重重将其碾碎。 差点,只差一点,若非楼主拦阻这缕剑气,就要穿透他的眉心了,一剑刺穿头颅?! 貂帽少女拍了拍手掌,骂骂咧咧,“他妈的,忍你们很久了,敢对我家山主不敬,一个个活腻歪了,找削。” 那位道力惊人的青年道官好奇问道:“你是?” 谢狗双手叉腰,“记住了,我是落魄山次席供奉。” 只是下一句话,谢狗却是没有看他,而是偏移视线,死死盯住了庞鼎,说给这个老废物听的,“剑修白景!” 庞鼎神色自若,却是心中一惊,真是她? 少女揉了揉貂帽,眼神极冷,咧嘴笑道:“姓庞的,信不信由你。反正下次再来白玉京做客,我啥也不管,第一个攮你。” 只是当她转头望向陈平安,立即换了一副近乎谄媚的嘴脸,试探性问道:“山主,属下这么跟人说话,还算得体吧?” 陈平安没搭理她,只是以心声遥遥与余斗说了句,“姜云生那边看牢了,千万别让陆沉前功尽弃。” 余斗点点头,这才淡然开口道:“等你再高一境半,再来与我问剑不迟。” 陈平安眼神炙热,也没有用上心声言语,“好说。” 记得带上个不蹚浑水的局外人,好帮忙收尸。 在我找你问剑之前,别死翘翘了,不上坟的。 余斗说道:“下次问剑之前,请你喝顿酒。敢喝?” 陈平安狞笑道:“没理由敢问剑,不敢喝酒。” 余斗转身走回道场。 青冥天上两轮明月之一的皓彩。 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坐在门口台阶上,临时离开炼丹房,出来看戏。 担任护山供奉的古鹤便移了移位置,走去台阶底部,捧锏而立。 古鹤小心翼翼问道:“洞主,莫非那位年轻人,便是先前陆掌教跟剑修黄镇闲聊提起的,那个脾气暴躁、睚眦必报、最会记仇的陈道友了?” 果不其然,姓陈的后生,脾气真差,骂人真狠……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回事,说话做事,是不是也太不讲武德了点? 古鹤愈发打定主意,假设以后在道上见着了姓陈的,瞅都不要瞅一眼,必须主动绕道走。 老道士笑呵呵道:“总算逮着个机会骂贫道了?” 古鹤慌张道:“天地良心,此话怎讲,洞主可别冤枉人,怪伤感情的。” 老道士笑了笑,在白景现身那一刻,他便起身返回道观。万一真打起来,自个儿关起门来没瞧见,在小陌那边还有个说法,若是一直坐在这边,总是要出手帮上一帮的。 古鹤也远远瞧见了那边貂帽少女抖搂的那一手剑术,赞叹不已,“小姑娘好霸道的剑术。有机会倒是要见她一见。” 老道士冷笑道:“见她?不是早就见过面了?” 古鹤疑惑道:“哪位道友?” 明月皓彩距离白玉京还是太远了,古鹤既看不穿那貂帽少女的真身,也听不见那边的言语内容。 老道士跨过门槛,道观门自行关闭,却有嗓音渗出木门,“就是嫌你道号不好听、你才躲过一劫的那位。” 古鹤眼神呆滞,如遭雷击,回过神来,慌忙起身,开了门再关了门。 古鹤跟上碧霄洞主,问道:“她都来了,岂不是真要大打出手?” 老道士摇头道:“打不起来。” 古鹤问道:“为何?” 老道士说道:“陈平安来这边,另有所图。至于为何会现身白玉京天幕那边,不过是提前打个招呼,跟姜照磨、庞鼎之流先混个熟脸罢了。” 也是一种比较高明的障眼法。 古鹤还是不太理解,“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老道士笑道:“你若是与之生死相向,便晓得他更是个狠人了。” 古鹤嘿嘿一笑,“不结仇,跟他结仇作甚。他都见不着我。” 老道士一笑置之。 汝州,灵境观,还不是常驻道士的少年陈丛,正在听常伯讲一个很长的山水故事。 说好了主角是陈平安,护道人姓崔名瀺,结果在一个叫书简湖的乌烟瘴气的地方,偏是崔瀺算计陈平安最狠,好惨的。 少年越听越是愤愤不平,使劲一拍桌子,实在是气不过了,大骂道:“崔瀺这个狗东西,怎么当的大师兄!” 常伯从碟子里捻起一粒花生,细细嚼着,斜看了眼少年,笑道:“故事是你要我编的,怎么还生气骂人了。” 陈丛郁闷道:“我不要当这种憋屈的主角了,常伯,换个故事吧,嗯,可以适当香艳些。” 常伯摇头说道:“做事情要善始善终。只是听个故事,能费多大劲。” 性格活泼的少年想了想,蓦然笑道:“也对,去茅厕拉屎不能只拉半截。” 常伯说道:“话糙理不糙。” 陈丛摇头晃脑道:“我可不喜欢跟人讲道理,以后出去闯荡江湖,啥人都要见,啥话都敢说,就是不讲道理,老费劲了。走江湖嘛,囊中羞涩,就先将就将就,买头小毛驴,挎把木剑,到了江湖里边,简单得很,讲道理的人不需要我去讲理了,不讲道理的人也不必我跟他讲理了。” 常伯微笑道:“简单?灵境观不也是一座江湖,你小子就混得开了,不还是要敲钟扫地刷马桶?” 陈丛唉了一声,“总说这些糗事做啥子么。” 少年以拳击掌,憧憬道:“常伯,你只管好好在道观里边养老,我去了江湖,只要挣着钱,一定会寄给你的。” 少年没来由有些伤感,灵境观再小,外边天大地大的,可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常伯就在这里啊。 常伯笑道:“财迷好,出门在外饿不着。” 陈丛说道:“常伯,继续讲故事呗。” 常伯说道:“且余着,书接下回了。” 陈丛看了眼花生米所剩不多的碟子,少年便没有伸手去拿。 老人站起身,双手负后,踱步走出屋子,看了眼青天。 陈平安的法相回头,好像随意看了眼青冥天下的人间。 大骊王朝先后两任国师,文圣一脉的大师兄和小师弟,崔瀺和陈平安,就此无声别过。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锦上添花 重返浩然,陈平安立即施展神通,收起那尊法天象地的巨大法相,身形逐渐缩小,如大岳,如山峰,最终敛作一丈金身。 身形飘落在云海之上,陈平安与那位坐镇宝瓶洲天幕的儒家圣人,作揖行礼,“先前走得急,没来及跟夫子报备,晚辈失礼。” 老夫子摆摆手,笑呵呵道:“发生了什么吗?我也没瞧见什么啊。” 谢狗瞪圆眼睛,张大嘴巴,这都行?咱家山主这么大一尊法相,就从你老人家眼前一路飞升过去的,没瞧见啥? 陈平安哑然失笑,本以为老夫子会客气一句下不为例之类的,陈平安沉默片刻,拱手抱拳,道:“晚辈谢过。” 老夫子点点头,各自心领了。 长了见识的谢狗,只觉得自己还要跟在山主身边,学好些东西啊。 老夫子板着脸,忍住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朝那位大骊新任国师伸出大拇指,好样的! 不愧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当年老秀才不过是跑到两座天下的接壤地,伸长脖子扬言让余斗砍上一砍。当学生的,却是直接背剑去白玉京那边砍人的。 从不窝里横,不是在剑气长城建功立业,便是去青冥天下耀武扬威。这样的年轻人,亏得是我们儒家的读书人。快哉快哉。 谢狗与那老夫子作揖告别,老夫子愣了愣,坦诚道:“白景,你就别学这个了,你自在,我却别扭。” 谢狗哈哈大笑,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老夫子定然学问高,恳请帮忙掌掌眼……” 结果被山主按住貂帽,谢狗只好乖乖将册子放回袖子,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老夫子点点头,笑道:“没什么可赠送的,那就预祝白景道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谢狗皱了皱鼻子,挠挠脸,“我现在晓得夫子的别扭感受了。” 老夫子微笑道:“跟读书人打交道是比较费劲,不晓得哪句话就招惹到了读书人,也不知道哪句话就让读书人会心。” 谢狗使劲点头,回头她的那部山水游记,可以借用此说,必须借用。 金光一闪,这尊精炼至极的丈余金身,穿过层层云海,瞬间归位真身。 身穿朝服的陈平安走出空旷大殿,跨过门槛,深呼吸一口气,回望一眼自己所站的位置。 先前让谢狗直接返回落魄山便是。陈平安习惯性双手插袖,单独走在去往御书房的路上。 今天的御书房小朝会,相较以往,显得比较拥挤,许多椅子都已经挨着相邻的椅子。 刚刚有资格参与小朝会的兵部侍郎吴王城,仅仅是从谁将两条胳膊都搁放在椅把手上,便能从中发现极有意思的门道。 等到国师陈平安落座,此刻御书房就只空了个位置,是洛王宋睦的。 宋睦是临时从蛮荒天下赶来大骊京城,好巧不巧,有意无意,这位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藩王错过了庆典和朝会。 皇帝宋和问道:“钦天监那边传来一个消息,国师当真已经是?” 陈平安点点头,道:“已是飞升境。” 屋内一众大骊重臣俱是呼吸一滞。 怎么回事,不过是参加早朝的功夫,就变作飞升境了?!虽说无法探究真相,但是无妨,天大的好事,我们大骊真是双喜登门! 宋和率先站起身道贺,群臣自然跟随皇帝陛下一起为这位年轻国师道喜祝贺。 陈平安站起身,等到皇帝陛下落座,便有位近些年难得参加一次御书房会议的宋氏宗族皇亲,老人下意识就跟着坐下,只是突然意识到不对,便弯着腰,用眼角余光去看那位缓缓落座的年轻国师,等后者坐定了,老人才缓缓坐下,十指交错,掌心朝上,舒舒服服将双肘放在椅把手上边,却发现陈国师看过来一眼,老人便不动声色收了手肘。 陈平安笑道:“陛下,我们继续先前的议程。” 言语之际,陈平安看了眼坐在那位宗室老人身边的徐桐,这位兵部左侍郎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左手肘放在椅把手上边。 陈平安拉了拉朝服袍子,翘起二郎腿。 皇帝宋和笑道:“上次去邀请陈先生出山当国师,陈先生就是这样的坐姿,嗯,靴子换了,上次是布鞋,这次是朝靴了。” 屋内顿时哄堂大笑。 正式议事。 相较于大殿之上的沉默,陈平安在这边就多了些言语,极少下定论,有些问题,还会仔细询问个缘由,以及经常与人问答互换。 当年崔瀺坐在那把椅子上边,虽说算不得如何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但是崔瀺确实很少像陈平安这样给予他人一种……宽容。 崔瀺每次说事情,总是条理清晰,措辞精准,往往是既说大局,也谈细节,把一件事情的步骤,讲得环环相扣,一清二楚。 连同皇帝陛下在内,所有人都很清楚,那头绣虎,是在迁就他们。 若是心情不错,崔瀺偶尔也会开个别人需要脑子拐好几个弯才能想明白的笑话。 已经是耄耋之年的兵部尚书沈沉,确实很老了,他知道自己坐这把椅子的次数不多了,自家兵部事务,有徐桐和吴王城,出不了什么纰漏,所以老人便想起了一些发生在此地、却注定不会外传的故人故事,比如那把椅子的旧主人,绣虎曾经断言,大骊需要提前做好背水两战的准备。不是中部大渎,便是宝瓶洲跟北俱芦洲之间的广袤大海。崔瀺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不但是一洲最南边的老龙城和中部的大骊陪都需要有个藩王去守着,就连皇帝陛下也有可能要守着京城和最北边的某个地方……当初说这些话的时候,崔瀺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自信,不对,那叫自负。大概正是如此,才让旁人敢于放心吧。 小朝会结束之后,皇帝陪着国师走了一大段路程。 之后便是重臣们各自返回衙署,沈沉突然加快脚步,拉住陈平安的胳膊,笑道:“国师,说好了啊,接下来第一个登门的,必须是我们兵部衙门。”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背,笑道:“说话肯定作数。” 沈沉蓦的提高嗓门,说道:“诸位,可都听清楚了,谁敢耍心眼搞截胡那套,我就去堵门骂街,骂完臭不要脸的,就去国师府继续骂言而无信的。” 后边的徐桐跟吴王城,两位侍郎对视一眼,都有些……心酸。 礼部侍郎董湖笑道:“沈尚书,你们兵部功劳大,我们礼部也很辛苦的,关键是离着国师府更近几步……” 不用沈沉发话,徐桐就直接撂下一句,“老老实实排第二去。” 董湖说道:“第二?也行!” 刑部尚书马沅啧啧道:“不是有句老话叫先礼后兵,礼部变得这么怂了?” 陈平安不理会他们的插科打诨,停下脚步,转身言语一番,让这帮大骊王朝的重臣一个个瞪大眼睛,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先前在一条乡野小路,跟陛下一起散步,陛下问过我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有给出答案,刚好也问问诸位,听听你们的意见。” “我们大骊若是想要争个浩然天下的十大王朝之首,需不需要重新占据整座宝瓶洲?需要,该怎么做,不需要,又该怎么做?” 当国师走远了。 群臣才纷纷从震惊中惊醒过来似的。 刚刚从通政司升任吏部尚书的长孙茂提醒道:“虽然是句废话,但我还是要说一声,老规矩。” 老人是说朝堂一切机要事务,就不要带回各自的官邸了,尤其不要随随便便带到酒桌上边去。 马沅皮笑肉不笑,跟着说了一句:“那我也再加一句废话好了,老规矩就是老规矩,希望下次小朝会,别莫名其妙就多出个空位子。” 沈沉不由得沉默许久,笑着转头,老人揉了揉下巴,看着两眼放光的徐桐,还有已经面红耳赤的吴王城。 徐桐拿手肘一顶身边的吴王城,“看架势,沈尚书是不打算告老还乡了,我们怎么办?还如何升官?” 沈沉用手指点了点他们,笑骂道:“俩王八蛋。” 御书房,皇帝宋和站在窗口,一直望向外边文武群臣的模糊背影。 陈平安返回国师府。 因为容鱼事先有过提醒,便没有人胆敢擅自离开屋子开口道贺。 最后一进院子,宋云间站在桃树下,笑道:“了不得,不得了。” 陈平安摆摆手,径直走向书房,没有任何客套寒暄。 让容鱼带来一张大骊堪舆图和一大摞的州县图,陈平安提笔在图上圈圈画画,都是地名。 容鱼发现是一条路线。 停下笔,陈平安突然问道:“国师府有没有一整套的花神杯?” 容鱼摇头道:“这边没有准备。” 虽然崔瀺也经常喝酒,但是对于酒和酒具都没有任何讲究,国师府自然就跟着随意了。 再者如果崔瀺愿意请谁在国师府喝酒,本身就是最大的礼数和殊荣,哪里用得着花神杯来增光添彩。 容鱼说道:“不过大骊国库里边肯定有存货,我这就去取来?” 陈平安想了想,“不用这么麻烦,我去花神庙那边见拨外乡客人,近水楼台的,临时买套仿品就是了。” 容鱼欲言又止。 梅花花神罗浮梦和福地花主齐芳先后造访大骊京城一事,国师府自然已经得到确切消息,只是容鱼却不觉得她们配得上陈国师的亲自接待。 崔瀺待客,不管是山上的还是官场的,一般都是在厅屋那边跟人聊天,不然至多就是让人去他书房那边秘密议事。 崔瀺主动站在门口台阶上等待客人的次数,屈指可数。若说谁能够让崔瀺见了面,走出门,降阶相迎,那叫破天荒。 由于容鱼记忆太好,她都记得很清楚。虽说陈国师的决定,不容置喙,肯定有他的谋划和权衡,但是内心深处,她确实不希望陈国师有太多的破例。 陈平安笑道:“大师兄当然是一个顶骄傲的人,但他绝不是一个会把清高和轻蔑放在皮相上边的人,之所以显得如此拒人千里,一是为了节省时间,尽量将繁文缛节减少到最少,最好是完全没有。二是故意让国师府的门槛显得更高一点,就能够让接任者好做人一些。如今的形势,当然还没到让谁躺着享福的时候,说是太平世道还为时过早,却也没有师兄当年那么急迫了,所以我可以相对随意……更加从容一些。” 容鱼既愧疚又欣喜,轻声道:“国师不必与我解释这些的。” 陈平安说道:“可以邀请长春宫修士,近期来国师府坐坐。” 容鱼点点头,就任国师接见的第一个仙家门派,此举意义非凡,一洲山上,都在看着。 长春宫当得起这份机缘。 如果不是长春宫帮着大骊王朝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说不定连卢氏王朝藩属国的身份都要保不住。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改变主意,“我们还是找个机会,主动拜访长春宫。” 容鱼深以为然。 长春宫虽然至今还不是宗字头仙府,但是容鱼确信很快就会是了。 陈平安说道:“我先去见客,你让翰林院曹晴朗来这边等着。” 容鱼领命离去,听见年轻国师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语。 “在历史的田地里,是稻子还是稗子,好像是需要等等看的。” 容鱼一边走一边独自思量着,宋云间闻言抚掌道:“然!” 陈平安离开国师府,一步缩地,直接到了花神庙一处庭院,施展术法变了容貌。 没过多久,容鱼站在国师府门口,心中默默计数,等待国师的那位得意学生,当容鱼看到那个身影,比起她的预期,曹探花要稍慢些现身。 领着曹晴朗走到后院,曹晴朗再次与她道了一声谢,容鱼一言不发,笑着离开。 曹晴朗快步走到屋门口,在外边一板一眼作揖道:“曹晴朗拜见林先生。” 林守一作揖还礼,相较之下显得更为仪态潇洒,微笑道:“我们是一个辈分的,不必拘谨多礼。” 若是论文圣一脉的道统辈分,他们确实是同门师兄弟。 只不过曹晴朗却是将林守一视为长辈的。 不管怎么说,双方俱是美姿容,贵公子一般的气态。比起某人,更像读书人。 林守一直接伸手拽住曹晴朗的胳膊,一起跨过门槛,直奔书桌,“积攒了些问题,要与你好好请教。” 毕竟曹晴朗早就是大骊科举的探花郎了。 不愧是文圣一脉在科场“功名”最好最高的。 林守一既然有志于科举,若是遗憾落第,万事不提,可如果高中,那么曹晴朗就该是林守一的科场前辈了。 曹晴朗有些赧颜,林守一按住曹晴朗的肩膀,让他落座,自己站着,曹晴朗愈发坐立不安,林守一已经翻开书籍,当真与曹晴朗讨教起了科举里边的门道。 曹晴朗轻声问道:“林先生,为何不与我先生切磋这门学问?” 林守一笑道:“他陈平安懂什么科场制艺。” 曹晴朗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林守一说道:“他只需要管好一国科举就够了。” ———— 庆典已经结束,花神庙还是热闹非凡,京城的达官显贵、王孙子弟平时来此游玩,都能让那位庙祝领着逛一圈,帮着讲解花神庙的渊源和那些彩绘神像的故事什么的,今天却是难了。 花神庙的庙祝,名叫叶嫚,穿了一身宽袖长裙,是位头别兰花玉钗的貌美妇人,气质淡雅,更像一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不过她嘴角有一粒美人痣,便让她一下子变得尤为妩媚了。关于叶嫚有一些个传闻,比如有说她是被某部尚书金屋藏娇在此,也有说她其实就是百花福地的某位花神,走在花园里边,便能够招蜂引蝶,总之不是香艳旖旎的说法,便是神神道道的事迹。 叶嫚今天走在最前边,领着一拨当之无愧的贵客,去往一座花神庙别院,穿廊绕梁,移步换景,最终走过一道月洞门,领着他们来到一间喝茶的屋子,屋外的庭院内花影婆娑,人行其中,清香盈袖,真是一处闹中取静,别有洞天的好地方。 走在凤仙花神身边,酡颜夫人以心声说道:“不用紧张,又不是头回见他。” 少女花神怯生生说道:“本来还好,你这么一说,我就紧张了。” 酡颜夫人妩媚一眼,“忘了?上次隐官大人是怎么说的,紧张的时候告诉自己只管紧张,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少女花神想了想,使劲点头,“是唉,有道理!” 上次就是酡颜夫人帮忙引荐,认识了那位既是剑仙又是武学宗师的陈山主,好脾气好说话,而且学问深厚,真是人不可貌相呐。 之后她紧张万分,迷迷糊糊的,找到了苏子门下的张文潜,老夫子时而皱眉,她便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老先生时而点头,她便宽心几分,最终那位最是严肃的老夫子沉默不语,她便脑袋一片空白,只记得陈剑仙的那句叮嘱,紧张就紧张,不要怕自己紧张。 张文潜问道:“你是怎么想出这些措辞的?” 凤仙花神便将那位陈山主……卖了。真不是她不讲江湖道义,实在是张夫子板起脸孔的模样,过于吓人了。 少女花神一边在心念默念陈剑仙对不住,隐官大人你大量有大量,一边与张文潜照实说了,是她跟落魄山陈剑仙求来的办法。 老夫子还是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道:“不意治学最是严谨的文圣一脉,竟然如此由衷认可我们这一脉的学问,亲近苏子,出人意料,出人意料。” 在老人看来,你可以说文圣一脉的几位弟子,不谈学问深浅修为高低,只说性情的话,可以说是各有各的自负,甚至是狂妄。 但是绝不可以误会他们是如苏子这般的不拘小节、旷达豪放之辈。绝对不是。 事实上,即便是白也诗篇,陈平安也只能委婉说上一句,他只有醉酒的时候才会觉得神妙。 所以当时就在落魄山的白也得知此事,才会笑言一句,看来你们山主这辈子喝醉的次数极少。 按照约定,陈剑仙提前收了她一袋子谷雨钱,事情不成就退钱。 少女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即便事情不成,反而弄巧成拙,被老夫子记恨,大骂一通,也别退钱了。 江湖相逢就是缘,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俩谁都别怪谁啊。 其实酡颜夫人劝少女别紧张,她自己何尝不紧张? 那位隐官大人先是成为了上宗之主,她本来以为反正都是一家人了,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结果好了,他又变成了大骊国师。 少女花神小声赞叹道:“酡颜姐姐,还是你胆子大,不管见谁都不犯怵的。” 酡颜夫人笑容尴尬。 少女花神在心中给自己默默壮胆。虽然不确定这趟大骊京城之行,能否见着那位高风亮节的陈剑仙,她还是带了一袋子凤仙花种子,作为谢礼。礼多人不怪嘛。 本次白山先生和张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评选,先前她都要担心是不是直接跌到跌无可跌的九品一命了。 花神命格若是跌了品秩,一旦跌到最低,福地就会为凤仙花更换一位花神,若是下次评选仍然最低,凤仙花就要被从百花行列中撤销,各地花神庙都要搬出花神塑像的。 此次评选结果,她的花神命格,还是七品三命,不升不降。她已经很心满意足了,此次评论,竞争如此激烈,能够不降,就说明自己很强啊。 九嶷山自古多梅树,与身为梅花花神的罗浮梦,关系自然极好。 同为命主花神之一的水仙,就与五湖水君时常酬唱书信往来。 至于她,哈哈,这辈子还没见过几位大人物、老神仙呢。 少女花神已经想好了策略,比如见着了那位新任国师,她便找准机会,假装试探性询问一句:陈剑仙,还记得我么。 都说贵人多忘事嘛,如果对方记不得了,那就最好,她斗胆自我介绍几句,道谢一番,便可以旁听花主她们聊正事了。若是陈剑仙还记得她,花主或是罗姐姐多半便要训斥一句不得无礼,那自己接下去就可以放放心心当哑巴啦……算无遗策,的确是好计谋!少女花神偷偷低头咧嘴笑。 叶嫚在台阶附近停步,转身施了个万福,柔声道:“到了。若有需要,知会一声,我就在外边候着。” 这位庙祝身边,除了百花福地的齐芳,罗浮梦,凤仙花神,还有捻芯和酡颜夫人。清一色的,她们都是好看的女子。 不过她们都施展了障眼法,否则以真实容貌“降真”于花神庙,一传十十传百,算怎么回事,莫非是想要跟新任国师抢风头? 罗浮梦深呼吸一口气,终于就要见着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了。 少女花神赶紧摸了摸袖子里边的那袋凤仙花种子,再次确定自己不是两手空空登门拜访,便没有那么紧张了。 关于当年的那桩故事,为何会帮她一把,捻芯在齐芳那边得了个缘由,在百花福地看来,世间女子便是一朵花,不是花圃里,花瓶中,便是荒野上,山林间。 叶嫚移步走去厢房,跨过门槛,也不关门,她屏气凝神,站在门口附近,屋内墙上挂着一幅字,“客来茶当酒”。 她这些年来,一直想要跟某位名家求一幅字来着,例如那位开创大骊馆阁体的礼部尚书赵端瑾。 小斗方即可,就写一行小字,“今日无事”。 叶嫚幽幽叹息一声,可惜赵尚书从未莅临花神庙,无缘一见。 不晓得屋内那位身份肯定不一般的贵客,他写的字,如何? 大骊刑部颁发的头等无事牌,叶嫚还是认得的。可不可能是赝品?在今天的大骊京城,谁敢! 正屋门口站着一位黄帽青鞋的清俊青年,气态温和,一看就是个好相与的良善之辈。 他侧过身,双手抱拳,与众人微笑着说道:“我家公子已经在屋内等待诸位了。” 他象征性敲了敲门,轻轻推开门后,侧过身,等到客人们走入屋内,他便又轻轻关上门。 天地间阳光正好,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洒落在那位笑容和煦的男人身上。 站起身,陈平安笑着解释道:“真身还在皇宫御书房那边谈事情,见谅。” 齐芳嫣然笑道:“国师客气了。” 上次文庙议事,双方只能算是远远打过照面,所以齐芳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陈平安。 而且她要比罗浮梦清楚更多的真相,例如他才是那个首先说出一句“那就打”的浩然修士。 这种秘密,偏偏不能跟谁讲,必须憋在心里,一个字都不能说,其实怪难受的。 就像贪杯的好酒之人,对着一杯醇酒却不能下嘴,此间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其实陈平安已经很给面子了。 本就是百花福地这边有求于人,陈平安大不了让她们在京城等着就是了。 齐芳,是一个很平常的市井名字,尤其是用在她身上,甚至还有点俗气。 可真要说寓意,也有,比如百花齐放,万艳同芳。如此说来,好像又是个十分熨帖的好名字。 案几上边已经摆好了茶具,自然而然的,由酡颜夫人接手,负责煮茶待客。她打开锡罐,取出今年最好的明前茶,顺便快速瞥了眼锡罐底部的落款。 陈平安望向凤仙花神,主动笑问道:“又见面了,先前在张夫子那边,可还顺利?” 少女啊了一声,自己的兵法好像完全不管用啊。 还好,见她傻愣愣发呆,罗浮梦既是提醒又是帮忙打圆场一句,“吴睬,不得无礼,国师在问你话。” 看看,果然有这句“不得无礼”吧。 少女花神一下子就不紧张了,说道:“顺利,很顺利,陈剑仙的锦囊妙计,非常厉害!” 她下意识就要竖起大拇指,所幸被罗浮梦早早按住了她的胳膊。只因为吴睬一有这个动作,必然会跟上一句顶呱呱……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我也算保住了那袋子谷雨钱。从别人口袋里赚钱最难,挣着了还没捂热的钱就要立即还回去最难受。” 说了个大概能算是笑话的笑话,屋内却是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也许是陈平安的这个笑话很一般,也可能是因为她们根本不敢随便笑。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世俗权力,并非都是上位者的颐气指使,或是任何场合只要一开口就从喧闹瞬间变作安静,也未必是出行之时的排场。 权力就像是一张无形的蛛网,权力越大,数量越多的蛛丝就能够蔓延更长,蛛网最边缘的那圈蛛丝,能够圈进更多的金钱,女人,座位,和他人的喜怒哀乐,人生际遇的起伏,蛛网中央地带出现的一点小小起伏,便是一层层往外扩展的悲欢离合,逐渐演变成为他们的惊涛骇浪,荣辱生死,富贵天命。 酡颜夫人盯着那只装满山泉水的炉子,水开了,沸沸作声。 收起心绪,陈平安缓缓说道:“道歉这件事情,无非是嘴上怎么说,心里如何想,以及事情怎么做。” 先前齐芳没有见到封姨的缘故,所以罗浮梦稳了稳心神,说道:“我们跟齐花主已经商量过了,首先,大骊朝廷百年之内,从京城到州郡一级的大小官邸,一切园林花木的开销,都由我们福地包圆了,我们愿意出人出钱出力。其次,每年四季,我们都会抽调出数十位花神,降坛于大骊境内的花神庙,略尽绵薄之力,为各地山川增添些许气数。如果觉得诚意仍然不够,陈国师和封姨都可以再提,在你们觉得满意之前,一天没有谈好,齐花主跟我就留在大骊京城一天。” 大骊可不是普通的王朝,占据着半座宝瓶洲。这笔开销,当真不小。 若是再往下延伸到县一层的官邸,不是福地不想阔绰一回,是真做不到。凑足神仙钱是一难,福地能够调遣人力更是难上加难。 除非整座百花福地都搬迁到宝瓶洲,所有花神,铁了心将百年光阴都消磨在大骊王朝,才有一定把握,只是这种事当然不现实。 陈平安思量此事,没有着急开口说行或是不行。 齐芳突然以心声问道:“隐官,他还好吧?” 既然她如此称呼陈平安,那么“他”是谁,就再明确不过,昔年隐匿于百花福地的刑官豪素。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豪素在白玉京神霄城修道,还是顺遂的。他本身境界就够高,几次出手也是分量足够,再加上他身份超然,毕竟有个前任刑官的头衔,豪素不说在青冥天下横着走,斜着走还是没没问题的,哪怕如今那边有点乱,豪素即便外出游历,也不会有谁主动招惹他,完全没必要,所以齐花主大可以放心。” 齐芳忍俊不禁,隐官说得谐趣,一想到豪素“斜着走”的模样,更觉得好玩。 她黛眉间淡淡的愁绪,仿佛被一扫而空。 名叫吴睬的娇憨少女花神,她憋了半天,趁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空当,她总算捣鼓出些自认客气且得体的措辞,放下手中那只刚好绘有凤仙花的花神杯,双手抱拳,“可喜可贺,陈剑仙跟大骊王朝,强强联手哈。” 齐芳有些无奈,罗浮梦则是有些紧张,跟陈平安这种大人物同处一室谈事情,必须谨言慎行,小心再小心,你不知道哪句话就犯了忌讳。 何止是言语隔着脸皮,人心隔肚皮,简直就是城府深沉,隔着千山万重水。 来时路上,罗浮梦就专门提醒过吴睬了,等到见着了陈国师,抱定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宗旨,尽量少说话,最好是不说话。 酡颜夫人赶紧低头煮茶,实则绣花鞋里边的脚指头都勾起来了,尴尬是真尴尬。 罗浮梦跟绝大多数浩然山巅修士,都是差不多的认知,可以说陈平安运道昌盛,也可以说他是苦心人天不负,但是绝对不可以将他当做一个心思简单的人。 若言人生恰似万山围栏,一山放出一山拦,路上走着,就是不断闯关,眼前这位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陈国师,不也是? 昔年家乡,遇到山崖书院的齐静春,绣虎崔瀺,老秀才,到了剑气长城,有老大剑仙,返回浩然天下的礼圣,郑居中…… 只是出人意料,陈平安非但没有面无表情,置若罔闻,甚至都不是客客气气的一笑置之,反而同样抱拳,笑道:“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少女挠挠头,过于实诚了,赧颜道:“陈剑仙,我如今花神命格不高,道力浅弱得很,离着圣人口含天宪、真人言出法随的境界,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陈剑仙借我的吉言,可能借不太着啊,哈,哈哈。” 陈平安跟着哈哈笑道:“无妨无妨,礼多人不怪,好话不嫌多。” 罗浮梦如释重负,见陈平安神色语气不似作伪,难道吴睬这丫头真是傻人有傻福? 一般而言,久居高位,不是浅显的盛气凌人,便是内敛的积威深重。 比如方才罗浮梦在门口第一眼瞧见陈平安,就觉得极有压力,她的脑子甚至出现片刻的空白。 捻芯有些好奇,以心声问道:“为何对小姑娘额外好?” 陈平安心声笑道:“没什么太大的理由,就只是小时候家乡那边,刘羡阳家门口有棵凤仙花,开出的花,五颜六色的,我跟顾璨都觉得很好看。” 酡颜夫人给他们一一递去瓷杯,见双方聊得还不错,她也心情轻松起来。 陈平安接过茶杯,开口说道:“有这两个条件打底子,我觉得问题不大,不过封姨会不会提出一两个额外的小要求,我现在也不敢保证什么。” 陈平安转头望向捻芯,说道:“捻芯,回头你跟齐花主她们一起去火神庙拜访封姨,就说我这边已经没有异议了。” 捻芯点点头。 吴睬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一刻,仿佛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了。 齐芳闲聊到了那两部印谱,询问陈国师有无私藏的手拓本,她能否有幸借阅。原来皑皑洲有个生意经极好的仙府,选定了浩然天下千年以来的十部最佳印谱。一经刊印付梓,别说山上,在山下的销量都是惊人的。二十四花信风印谱,排在第九。是百花福地某位太上客卿的手笔。而陈平安当年亲自编订的那部皕剑仙印谱,高居第三。 可惜市面上的皕剑仙印谱,毕竟不是手拓的原钤本,无法完全体现出那些印文的风神气概。 陈平安摇头说自己手头也没有多余的手拓本了。 聊天氛围越来越轻松,酡颜夫人就彻底放心了,于是她便有闲情逸致,在心中腹诽几句。 款待诸位花神,竟然用的还是仿冒的花神杯。 市井民窑烧造之物,落在仙家眼中,说是劣质都不过分。 釉色黯淡,手感粗糙,花卉无神,字体无力……总之就没一样是能入眼的。 酡颜夫人忍不住在心底腹诽几句,隐官唉,缺钱缺到这份上啦,是不是缺心眼呐。 齐芳主动打趣一句,提及花神杯一事,她说国师下次再不合适用赝品花神杯待客了,她必须回头就送国师府几套真品花神杯。 酡颜夫人以眼角余光打量那位隐官大人,怎么办,臊不臊? 可惜她到底是低估了二掌柜的脸皮。 陈平安笑着说自己就一直等花主的这句话。 齐芳好像无言以对。 酡颜夫人轻轻啧了一声。 小陌安安静静站在门外,看了眼冷冷清清的厢房那边。 这位花神庙的庙祝,是修士,但是她的境界不高,四十多岁,还只是一位走了捷径的洞府境。 叶嫚其实很清楚,那间屋内,非富即贵,都是仙家,是不太可能有谁喊她做什么杂事的。不过她还是得耐心等着。 毕竟是一国国师,事务繁重,可想而知。总不能一直闲聊下去,就在齐芳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 陈平安放下茶杯,说道:“我有个建议,你们不妨听听看。” 齐芳立即心弦紧绷起来,说道:“国师请说。” 陈平安说道:“我们大骊王朝百余州,刚好对应百花福地,每个州都可以有自己的州花,州治之所建造一座花神庙,某位花神便能够享受香火祭祀供奉。这类花神庙不必规模过大,免得喧宾夺主。福地只需要提供图纸,附录有诸位花神的个人喜好、志趣,至于相关的营造费用,就不必你们掏腰包了。” “大骊还有三十二个尚未裁撤国号的藩属。同理,可以选出自己的国花。” “若是觉得此举可行,那么州花也好,国花也罢,也要看你们与地方州、藩属国的是否投缘,总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香火祭祀一事,最骗不了人。不管是谁一厢情愿,香火是无法持久的。所以可能就需要诸位花神亲自走一趟大骊疆域了,届时大骊京城和陪都的礼部,以及诸州驻军,都会有相关官员,负责为福地花神保驾护航,挑选有眼缘的各州和藩属国,这类官员,数量不会太多,如果有必要的话,大骊朝廷还可以临时设置一座衙门,比如由一州学政领衔跟你们对接具体事务,这个衙门,至多一年期限,就会立即裁撤掉。” “你们尽快给我一个结论,如果觉得不可行,不用多想,绝对不会影响到先前的双方决议。” “如果觉得没问题,那我就直接将此事放到御书房小朝会去提一提了。” 坐在最边上的捻芯除了举杯喝茶,始终是闭目养神的模样。 酡颜夫人大为惊讶,隐官大人早年走江湖,不是出了名的“辣手摧花”吗?只说昔年一趟梅花园子,打秋风的手段,她可是领教过的。 齐芳沉吟不语,虽说心情激荡不已,但是事关重大,由不得她不反复权衡。罗浮梦微微错愕,竟有此等好事? 凤仙花神目瞪口呆,莫非自己也能在百花福地之外,单独立起一座祠庙啦? 酡颜夫人看了眼神色平静的隐官大人,先前她还觉得他成为了大骊国师,百花福地肯定就要束手束脚,至少担任太上客卿一事,就不好谈了。 不曾想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齐芳她们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这还是小事,其实成与不成,都无所谓。” 此言一出,哪怕是心大如吴睬,都要下意识坐直了。 陈平安说道:“此事跟桐叶洲那条尚未开凿完毕的大渎有关。” 别说是齐芳罗浮梦她们,便是捻芯都是一头雾水,总不能是狮子大开口,变着法子跟百花福地借钱吧? 桐叶洲大渎完工,就需要“封正”了,届时必须有文庙圣人亲临。 刚好老秀才合道三洲地利,桐叶洲就是其中之一。 齐芳笑道:“国师放心,我们百花福地若是能够共襄盛举,荣幸至极。” 陈平安摇摇头,继续说道:“我是想邀请你们去那边,在桐叶洲打造出一条人间万年未有的百花之渎。” 百花之渎! 想要促成和做好此事,难度再大,总不如开凿出一条崭新大渎更大,后者是实打实的无中生有。 一旦做成了,就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场“锦上添花”。 能够稳固山川气运,大渎两岸,就可以减少旱涝灾害,会出现更多的鱼米之乡,百姓们五谷丰登,年年饱暖。 罗浮梦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伸手使劲抓住身边齐芳的胳膊,以心声说道:“花主,绝对再不可犹豫了!” 齐芳神采奕奕,百花之渎!只是想象一下那幅未来出现在人间的画面,百花开遍大渎两岸,她便心神往之! “除了虚名和美名,中土文庙那边,也会记你们一笔实在的功德。” 陈平安只是神色平静道:“这就是我的报酬,仅此而已。不过邀功一事,你们若是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或者说是你们提了,结果文庙那边给的功德比预期少了,那我亲自去中土文庙,帮你们讲讲道理,讨要一个公道。” 酡颜夫人怔怔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若是在文庙那边讲不通道理。” 陈平安顿了顿,自嘲道:“我能如何?没奈何。” 陈平安笑了笑,“做大买卖,哪有不冒风险的。” 齐芳这次岂会有任何犹豫含糊,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神色,斩钉截铁道:“国师,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决定,不必返回福地议事,这件事,我若是不答应,错过了,那我齐芳就一定是百花福地的罪人了!” “不必谈钱!” 这桩堪称泼天的富贵,若是在她齐芳手上错过,那她就可以直接卸任花主了。 “国师,我们就这么决定了?!” 不止是齐芳,其实是整座福地花神,都有难以言说的心结。 那就是竹海洞天的口碑,青神山夫人的声誉,在浩然天下,始终要高过百花福地一头。 上次文庙议事,青神山夫人同样参加了,齐芳远远看着后者那种对谁都极为疏淡的神态,齐芳既嫉妒,又佩服,更是失落。 罗浮梦完全可以想象,这条“百花之渎”,将来一定会成为名副其实的浩然十景之一! 陈平安淡然道:“先别把话说得太满,喝不喝得上庆功酒,会不会半途而废闹个不欢而散,现在都还是两说的。” 好似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齐芳悚然一惊,强迫自己冷静,冷静下来,至少要让陈国师认为自己是个可以一起谋事的。 陈平安说道:“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总好过捣浆糊充好人,真到做事情的时候了,这里那里磕磕碰碰,全是问题,都是恶人。” 齐芳点头道:“必须如此。” 陈平安眯眼道:“做事务实这一块,我们大骊王朝自称第二,整个浩然天下就没谁敢说第一。所以我们双方真要合作了,一次两次的抱怨,甚至是吵架,我很理解,完全接受,双方达成默契,总要有个过程。但是我不希望你们三番五次来我这边诉苦,告谁的状。既然要做实事,尤其还是有机会得个‘事在当代,功在千秋’美誉的好事,那么大骊王朝也好,百花福地也罢,我们谁都别太娇气了。” “若只是落魄山陈平安跟你做买卖,当然可以好说话一些,亏本都不怕,可以解释成一句‘毕竟是好心’。” 陈平安身体后仰,轻轻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毕竟我只需要对一座落魄山的谱牒修士负责,出了纰漏犯了错,我自信还是可以兜底的。” “但是身为大骊国师,我要对整个大骊王朝负责,也要对桐叶洲大渎两岸的百姓负责。” 陈平安挺直腰杆,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对面的齐芳和罗浮梦,“谁让我为难,尤其是让我为自己做出的决定后悔,谁把一件原本可以各取其利的好事,硬生生做成一塌糊涂的坏事,我就让他知道什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是难过的年关。” 屋外的小陌眼神温柔。 厢房那边的女修,她还在考虑要不要与那位客人冒昧讨要一幅字,若是字一般,就挂在厢房,如果写得好,就挂在正屋。 屋内。 吴睬有些害怕现在的陈剑仙。 酡颜夫人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捻芯倒是不觉有任何不妥。 等到脉络清晰之后,捻芯便晓得这桩买卖的源远流长了,陈平安其实没有明说,但是相信百花福地那边也懂,陈平安就是要借助百花福地在中土神洲的影响力,以及这条百花之渎的出现,百年千年,源源不断,带动更多的山上修士去往桐叶洲。人都去了,财路就有了,人气与财源都有了,那么残破不已的一座桐叶洲,就会渐渐有了一股生气,一洲山河就像……枯木逢春。 大概这就是他那位师兄,崔瀺事功学问的厉害之处? 齐芳站起身,后退三步,竟是作揖行礼,“我替百花福地,谢过陈先生教诲!” 罗浮梦和吴睬,甚至还有酡颜夫人,她们都同时站起身,与这个男人由衷道谢。 之后陈平安率先走出屋子,兴许是阳光刺眼的缘故,伸手在眉间遮了遮。 小陌跟在双手笼袖的公子身后,他们走下台阶之时,庙祝女修快步走出厢房,轻声道:“贵客留步。” 陈平安停下脚步,从袖中抽出双手,笑问道:“有事吗?” 叶嫚柔声问道:“能否冒昧问一句,客人贵姓?”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姓陈。” 叶嫚好像有些遗憾,赧颜道:“那就是我认错人了。” 陈平安也没问缘由,只是笑道:“无妨。” 离开花神庙,跟小陌一起走在依旧热闹的街上。 陈平安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问道:“小陌?” 小陌却是心有灵犀,知道自家公子想要问什么,答道:“公子以后也会是好人。” 小陌补了一句,“我们都在跟随。”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喃喃道:“这样啊。” 师兄崔瀺事功学问的根祇之一,就是回报。 诱人以功名利禄,你就要给他足够的升官发财,官帽子够大了,就给谥号,让官史立传,或是让他们看见真金白银。 诱人以仁义道德,你就要给他施展抱负的门径,不论是文坛声望士林清誉,还是治国平天下的愿景,都要给到他们。 诱之以大道长生,你就要他足够的天材地宝,灵书秘笈,仙家重器,要让他们稳当的层层破境,一步步登山往上走。 满足他们的野心和欲望,给予他们心中向往的自由。 根祇之二,就是让所有人既怕且敬,永远见我如见“未知”。 根祇之三,就是……独行,孤单。大概真正的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明。 走着走着,看见宁姚就站在不远处,啃着一串冰糖葫芦,手里还拿着一串,她抬起手,晃了晃,等待陈平安。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万山奉朝请 落魄山霁色峰,有懒汉披衣而起,熟门熟路从桌上竹筒捻出一根牙签,叼在嘴里,出了门,天光辉煌,大日已然皎然高升。 院内已经有人等着,除了在跳鱼山教拳的郑大风和温仔细,还有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神色肃穆的青衣小童,他们都在等钟倩。 钟倩的视线从他们脸上扫过,率先挪步,带头走在最前边,这位金身境武夫身上,有一种无声的独到气势,四个字:跟大哥走! 温仔细他们这些个饭搭子,默默跟随那位气势很足、脚步很稳、心境更好的带头大哥,杀向老厨子那边,今儿定要吃饱喝足,要教那碗里碟里不剩一兵一卒! 既然进了落魄山,一日三餐总是要管他们的,但是钟倩之所以如此德高望重,源于他靠本事为大伙儿赢来了每天一顿的夜宵。 队伍越来越壮大,刚刚巡山完毕的小米粒和白发童子也当了个这支队伍的小尾巴,每天黎明即起洒扫庭院的暖树也忙碌完毕,往他们这边走来。 陈灵均小声问道:“编谱官,先前那些亮瞎眼的剑光去了拜剑台,到底咋回事,给说道说道,若是强横之辈,我好去探探底。” 白发童子说道:“好像都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眼前跟齐老剑仙混,如今跟咱们山主混。” 陈灵均恍然道:“那就是自家人了。山主老爷不在山中,等吃过早饭,我就去那边款待贵客。” 一大拨剑仙,参加完大骊庆典,暂时落脚在拜剑台。 由于大骊京城那边发生的天地异象,谢狗、小陌和宁姚,先后都原路折返回去了。 先前临时得知陈平安已经证道飞升,年轻隐官还要跨越两座天下,当时他们便一个个都不太愿意直奔落魄山地界了。 什么,去青冥天下欣赏白玉京的风景?意外之喜,真是意外之喜,参加完大骊庆典,竟然还有这等好事等着他们?! 高爽之流看热闹不嫌大,跃跃欲试,就要跟随年轻隐官一起做客青冥天下,会不会从看热闹,变成别人眼中的热闹?高爽他们一行剑修,怕?一万年了,剑气长城剑修的字典里,有“生”有“死”,有“输”有“赢”,有“荣”有“辱”,好像还真没有“怕”和“怂”这俩字。 梅澹荡更是神采奕奕,作为蛮荒本土妖族,自古以来,不敢说没有大妖秘密潜入青冥,但还真没听说有哪位妖族剑修公然涉足青冥天下,靠近那座矗立于天地中央的白玉京。他若是能当这蛮荒第一人? 别说是陆芝眼睛一亮,便是老谋深算如齐廷济,都有了一场即兴远游的想法。 是谢狗劝住了小陌和宁姚,再换作宁姚劝住了其余剑修。 齐廷济的考量肯定是最长远的,如果宁姚跟小陌两位十四境剑修都跟过去了,都不用陈平安打招呼,他们就会毫不犹豫一起御剑远游青冥天下,届时一旦跟白玉京大打出手,彻底撕破脸皮,就意味着落魄山在内的几座宗门,甚至是整座大骊王朝,从这一刻起,都算跟白玉京卯上了,果真如此,五彩天下飞升城的选择,就更明了!一旦飞升城的剑修们,选择率先发难,那么五彩天下的白玉京势力,下场可想而知,他们这批道官要么彻底放弃地盘,紧急找条道路退回青冥天下白玉京,要么就一个道官都别想走了,岁除宫、玄都观、地肺山在内一众顶尖道门,群雄环伺,虎视眈眈,是你道士山青的一个道祖小弟子头衔,能够扛事的? 就像陈平安抛给了白玉京一个天大的难题,你们能不能忍?!如果不能忍,反正谁也别吓唬谁,那就打啊。 齐廷济突然以心声遥遥告诉那个已经身在京城的宁姚,“如果白玉京那边打起来了,也简单,你跟小陌领头开道,我们跟上,就都放开手脚,大闹白玉京一场好了。” “可如果没有打起来,隐官跟谢狗安然返回了,你记得提醒他一句,要留心白玉京那边的暗线了,姜、庞之流,他们绝不是妄自尊大、引颈就戮的人物,说不定当年骊珠洞天破碎坠地之际,他们就已经借机在宝瓶洲留下伏笔。比如我就一直怀疑黄镇的发迹,有人在幕后牵引。只说那条阴阳鱼后裔的出现,偏偏就被黄镇得到手了,此等机缘,黄镇之偶然,也许就是某人之必然。” “不管如何,在我去蛮荒之前,就我们几个私底下碰个头,商量一下,看看能否找出一两条杀机四伏的伏流。即便暂时找不出蛛丝马迹,我们也该早做准备提防起来了。” 当时宁姚在大骊京城街上闲逛,听到齐廷济的提醒,她立即答应下来。 拜剑台此处都是茅屋,略显简陋。私剑们来落魄山之前,难免担心那些孩子的练剑道场,会不会过于仙家气息,琼楼玉宇,雕梁画栋,锦衣玉食远胜人间王侯,害怕他们年龄太小,到了异乡,过不了几年就会忘了家乡,看待身外物的攀比心,会盖过纯粹炼剑的胜负心。但是等到他们见了这幅场景,茅屋栋栋,檐下摆放着三三两两的小竹椅,一截老松枯干做长凳,空地只有石桌石凳……又觉心疼。 他们这些老人的故乡,日出城头万丈高,脚下白云浩如海。 此时此地,日暖地暄,不远处就是溪水潺潺,青山茅屋白云中。 他们看久了,好像也还行。 然后他们瞧见个手提紫砂壶的孩子,站在石桌那边,直愣愣瞧着他们。 那孩子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齐廷济和陆芝怎么都来了? 若是再加上如今在跳鱼山那边开课授业的老聋儿,昔年城头巅峰十剑仙,可就有三个了! 竹素笑问道:“叫什么名字?” 孩子毫不怯场,仰头喝了口茶水,吧唧嘴,老神在在道:“白玄,白也的白,于玄的玄。姐姐你呢?” 竹素说道:“竹子的竹,素淡的素,我叫竹素。” 白玄直不隆冬问了一个哪壶不提提哪壶的问题,“那你跟竹庵那个反贼是啥关系?” 竹素说道:“亲戚。” 白玄点点头,“家门不幸。” 竹素一时语噎。 高爽和黄陵几个剑修,差点笑出声。一直旁听这场对话,都感觉白玄这小子,跟咱们差不多,都是打光棍的一块好料啊。 竹素倒也不恼,好奇问道:“到了这边,认了谁作师父?” 白玄说道:“我早就有师父了,就没有另外与谁拜师。米绣花崔怕死他们几个,眼馋很久了,可惜他们没有当我师父的命。” 在给人取绰号这件事上,白玄是极有天赋的,不输曹师傅取名字的功力。 米裕瞪眼道:“臭小子,给崔掌律换个绰号。” 白玄慢悠悠道:“好,好,好。崔胆大,如何?” 米裕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新绰号比崔怕死更难听吧。真是往崔嵬心窝子里戳剑了。 只听青萍剑宗的崔宗主咦了一声。白玄立即开口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崔掌律如今在下宗那边辅佐崔宗主……哎呦喂,才发现都姓崔,竟然是本家啊,好,巧了不是,极好,看来崔掌律将来建功立业的机会,肯定少不了,相信总有一天……” 崔东山一把扯住白玄的耳朵,往上一拽,白玄歪着脑袋,踮起脚尖,嚷嚷道:“疼疼疼!崔宗主,这么多人在呢,给点面儿。” 竹素先前在御剑途中,就已经仔细看过了西边群山的全貌,先前在大骊皇宫,必须给隐官的大道让路,所以竹素还要拣选一地,作为闭关道场,能否破境,在此一举。思来想去,好像有座并无设置道场、开辟仙府的湖泊,瞧着颇有眼缘,不如去那边结茅? 竹素问道:“什么茶?” 白玄说道:“枸杞茶。” 竹素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白玄揉了揉耳朵,提起一根手指,凌空点画,写了“枸杞”二字。 竹素是剑修,更是女子,她故意与白玄闲聊,是有些小心思的,孩子们的眼神和气息,都会说话,最骗不了人。 一栋茅屋门口,有个死鱼眼的面瘫小姑娘,站在原地,她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不喜欢过于热闹的场景,她数次欲言又止,她终于忍不住以心声询问陆芝,“陆芝,山主夫人没有一起吗?” 在不兴道号这一套玩意儿的剑气长城,还是对剑修习惯直呼其名,肯定不会出错,被喊剑仙反而容易翻脸。 陆芝笑道:“隐官在大骊京城那边证道飞升了,还要去趟青冥天下,你师父放心不下,就回了京城。” 先前宁姚在皇宫龙璧那边,就曾托付她多照看孙春王,陆芝亲眼瞧见了这个小姑娘,确实喜欢。 孙春王摇摇头,“山主夫人还不是我的师父,她觉得我资质差了点,心性也不够坚定,对剑道的理解还是过于粗浮了。” 陆芝忍俊不禁,“是宁姚亲口对你说的?” 孙春王还是摇头,“山主夫人没说这些,但是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些事实。” 陆芝说道:“跟宁姚比资质,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你怎么不去跟隐官比脸皮厚度呢。” 孙春王说道:“曹师傅脸皮不厚,当年在海上一条小舟上边,曹师傅蹲在船尾,背对着我们,吃碗饭都能吃出眼泪来。” 陆芝疑惑道:“曹师傅?” 孙春王解释道:“曹沫曹师傅,隐官大人的江湖化名。” 用化名,覆面皮,跌境,装孙子是为了当爷爷,真动手了,出拳要狠递剑要快,既要扛揍也能跑路……据说都是曹师傅行走江湖的不传之秘。 陆芝越看孙春王越喜欢,小姑娘的眼神淡漠,语气平缓,面无表情,心境祥和,好像什么都是冷冷淡淡的,跟自己很像啊。 陆芝打趣道:“不如你认我作师父吧,宁姚毕竟是要返回五彩天下的,大几十年的光阴呢,我虽然境界不如宁姚高,但是传授弟子剑术的本事,未必比她差。” 孙春王摇头道:“陆芝心里边没什么牵挂,求死是为了求刻字。山主夫人心里边有曹师傅,所以她一直想活,想要变得更厉害。我胆子小,怕疼怕吃苦更怕死,所以要跟宁姚学剑,认了你做师父,剑术提升肯定会很快,但是我怕活不长久,除非不是剑仙就不外出游历,但是这样长久躲在山中就没劲了,一颗剑心不能被山水道场拘住。” 陆芝惊讶道:“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 孙春王说道:“自个儿瞎琢磨出来的。除了练剑,我也看书。因为曹师傅总说天底下第一等好事,花最少的钱,挣最多的钱,还是读书。我对挣钱没什么兴趣,但是有便宜不赚是傻子。” 陆芝点点头,小姑娘真是对胃口。没有收徒之前,陆芝全无给谁当师父的念头,等到有了开山弟子之后,见谁都像亲传候补? 孙春王望向那些极为陌生的家乡剑修,他们到了这边,便开始窃窃私语,四处张望……蓦的,小姑娘心中就起了一股无明之火。 先前听陈灵均跟白玄聊天打屁,其中就有提到过一拨私剑,选择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不肯去青萍剑宗的事情。她一向是只听不说的,白玄当时就替曹师傅打抱不平,陈灵均对此是无所谓,反而劝了白玄几句,当时孙春王也没有附和什么。好,现在主动找上门来了,做什么,要跟曹师傅摆谱吗?还是怕曹师傅对我们不上心,给你们寻见了漏洞,便要说道曹师傅几句了? 孙春王向前走出几步,眼神凌厉且冷漠,“我们都很好,你们就别管了,客人就是客人。” “我们不过是都在投胎了剑气长城,除此之外我们也就没什么关系了,有曹师傅照顾我们,你们愿意放心就放心,不愿意放心就憋着。” “曹师傅脾气好,兴许你们说什么,他听了都不生气,但是奉劝一句,你们别来拜剑台这边发牢骚,被我们听见了,对不住,不领情。” 听到这里,白玄抽了一口冷气,死鱼眼怎么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平时闷葫芦一个,关键时刻不含糊啊,他竖起大拇指。 小姑娘满脸涨红,故乡人,便了不起吗?天底下谁还没个祖籍和家乡。曹师傅是我们的家人!轮不到你们来说三道四! 别人觉得曹师傅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便是功成名就了,付出任何都是值得的。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你们到了浩然天下,怎么可以不早些来见一见曹师傅,你们哪怕当面明说,不加入落魄山或是青萍剑宗谱牒,只是与曹师傅道一句辛苦,很难吗? 是曹师傅带着他们一起乘船泛海,一起登上那艘仙家渡船,一起在桐叶洲登岸。 在异乡的山水路程间,偶尔闷了,他会提议一起玩那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男人当护着鸡崽儿的老母鸡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手忙脚乱,等到他当老鹰的时候,又总是会很晚才抓到谁。孙春王最不喜欢跟人聊天,觉得天底下最尴尬的事情就是没话找话了。曹师傅就一直找机会跟他们说话,所以她经常会感到奇怪,一个大男人,还没结婚有孩子呢,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耐心呢。 孙春王深呼吸一口气,便瞬间稳住了心神,激荡不已的心湖景象,刹那之间如止水平镜,“从今往后,各自炼剑!” 你们是前辈,年纪大,境界高,那我们双方在一两百年后,再来看各自境界高低、剑术强弱如何。 白玄提起茶壶,“我走一个,表示附议。” 高爽金锆他们这拨私剑,心情都很复杂,感觉已经被小姑娘训得不知如何反驳了。 齐廷济微笑道:“怪我。” 孙春王冷哼一声。 崔东山笑嘻嘻道:“孙春王,齐老剑仙的整座龙象剑宗,已经归咱们落魄山了啊,今儿在拜剑台站着的,都是自家人啦。” 孙春王愣了愣,刚刚灌了一大口茶水的白玄给呛到了,咳嗽不已,孙春王却不觉后悔,径直回了茅屋,开始炼剑。 茅屋没关门,白玄去门口那边站着,没有喊她的绰号,以心声说道:“孙春王,我觉得你今天说话贼带劲,人都变得漂亮了。” 孙春王怒道:“臭流氓。” 白玄倍感冤枉,好汉输人不输阵,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干脆顺着她的话题说道:“嘿,以后就喊你孙媳妇,媳妇,哈哈。” 崔东山拽着这傻孩子的后领往回拖,笑骂道:“小兔崽子,可别因为一句戏言就挨一百顿打。” 一手挡在嘴边,大白鹅与屋内说道:“孙春王,白玄是真喜欢你,你想啊,为何他总是故意针对你,还不是想跟你多说话。” 白玄瞧见孙春王已经有出剑砍人的迹象了,他立即眼睛一闭,脑袋一歪,装死。罢了罢了,白大爷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凌薰小声感慨道:“我才知道隐官大人这么会带孩子。” 郭渡笑道:“好事啊,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可以认隐官当先生,做他的私淑弟子?” 凌薰微微脸红,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老聋儿得知齐廷济他们来了,在课堂让那些勉强可看的修道胚子自行炼气,火速御风赶来拜剑台。 白玄、孙春王他们年纪太小,不认得那些剑气长城的私剑,老聋儿却是熟悉的,哪怕没聊过天,总是见过几面的。 老聋儿拱手,与他们客套寒暄起来,半文不白的拽文,旁人听着还挺顺耳。剑修们都觉纳闷,老聋儿何时变得如此健谈了? 难道落魄山不光是一处修道之地,还教说话啊? 曾经在徒弟幽郁那边,口口声声说与落魄山水土不服、门风不契的甘一般,甘供奉,如今觉得自己已经抓到些诀窍了。 到现在还没能见到貂帽少女的身影,郭渡既担心年轻隐官在青冥天下那边的情况,又比较心急,只因为白景让凌薰到了落魄山这边,就去找她一次。 凌薰感受到道侣的心境,以心声问道:“不能不见她吗?” 郭渡气笑道:“怕剑修白景没什么,我也怕,但是怕谢狗谢次席做什么,造化玄奇,机缘一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别躲!” 凌薰说道:“你的怕,跟我的怕,不一样啊,你是不知道某些传闻,便是蛮荒专门喜好嚼修士真身作大道资粮的大妖,好像只要一提起她的名号,便恨不得上炷香似的。我在跟你认识之前,就曾经遇到过一头仙人境妖族,残忍暴虐,却自称只是与那位白景前辈学了点皮毛,侥幸得手一部残篇罢了,如果有机会亲聆教诲,他早就该是飞升境了。” 人的名树的影。 一些个老黄历上边的靠前名字、道号,一般的蛮荒修士早就没机会接触到了。只有道统够好,师门长辈境界够高,或是自身修为够硬,见闻够多,才有机会去了解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而且某些事迹,多是口口相传,真假概不负责的。被白泽老爷喊醒的这些远古大妖,刚刚现世之时,其实蛮荒天下都不太熟悉,甚至是毫不知情的。如小陌,由于早年在蛮荒天下传下的几洞道脉,几乎都已经香火凋零,便谈不上名气大不大了。 但是白景不同,道理很简单,凶名赫赫,在远古岁月里,每个道号的每次转手,就都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就算她不是后世野修的开山鼻祖,也该是祖师爷之一了。 凶悍的气焰,蛮横的实力,阴险的路数,再加上极高的资质和极快的破境速度,使得被她盯上的远古道士,绝大多数道统,都跟随道号的更换而彻底断绝,但也有些在当年就已经开枝散叶较为繁茂的道统,不因一位老祖师的道号消亡而整条道统流散,所以关于“白景”的事迹,便得以一代代流传下来,以至于越传越……邪乎。 试想一下,凡俗夫子,独自走在夜幕沉沉、雾气朦胧的旷野之上,突然群雾散开,撞见一头山岳似的庞然大物,与之对视,作何感想? 那是一种足可让人窒息的压迫感,浩然修士见得不多,蛮荒妖族,却是几乎都曾亲身经历过。 郭渡见她仍是畏缩不前,只好说道:“就算不放心白景,总要信得过隐官。” 凌薰这才点头。 梅龛以心声提醒道:“愣着做什么,主动跟竹素提出帮忙护关啊。” 梅澹荡无奈道:“落魄山是什么地方,需要什么护关。何况竹素成功破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梅龛更是无奈,“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梅澹荡最是无奈。 其实梅澹荡也知道,很多剑修都觉得自己的师父,她是个精明写在脸上的女子。但是对梅澹荡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他已经在年轻隐官那边捞着一颗“定心丸”了,准许他改拜小陌先生为师,在那之后,与师父梅龛就是……道友了。 一位青衣童子以本命水法驾驭一朵白云,急急去往拜剑台,远远瞧见了那股磅礴剑意引发的雾蒙蒙气象,便速速打道回府了。 ———— 大骊京城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街上,陈平安眼中没有第二人。 他笑着从宁姚手中接过那串糖葫芦,一起并肩走着。 小陌早就识趣放慢脚步,远远跟着他们。 宁姚说起了齐廷济的提醒,陈平安点头道:“很有道理。” 宁姚问道:“你这种飞升法,合道路径,好像也没什么可借鉴的经验,你不赶紧回扶摇麓闭关一段时日,稳固境界?” 陈平安嚼着一颗糖葫芦,含糊不清道:“肯定需要一场耗时不短且不能间断的闭关,只是暂时实在没办法抽身啊,又不是在落魄山,可以心安理得当甩手掌柜,一个大骊王朝多少个当官的,这会儿都盯着我呢。刚参加完庆典露了个面,总不能第二天朝会就不见人影了。” 宁姚说道:“也是。” 陈平安笑道:“再说了,过几天就是刘羡阳和赊月的婚礼,我们都要当伴郎伴娘的。等这些都忙完了,再认认真真闭关。” 宁姚问道:“天时地利人和,到底该怎么算?” 她倒是可以确定,陈平安没有单独合道地利。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勉强能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兼备吧。” 宁姚皱了皱眉头。 一幅大骊王朝的人身飞升图,若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搅和进来了,以后想要脱身,可比现在陈平安抽身去落魄山闭关难多了。 若是大骊国运一直往上走,将来陈平安卸任国师,还算是契合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属于一种功德圆满的好聚好散。 可若是大骊国势在陈平安手上,有天走下坡路了,那陈平安未来的飞升境,必然会受到极大的牵连。如果那会儿陈平安已经跻身十四境,还好说,折损道力和修为,未必跌境。如果始终停滞在飞升境,任你是飞升境圆满,甚至是只差半步一脚的十四境,那就有大苦头吃了。 宁姚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他什么。她已经吃完了冰糖葫芦,双指拈住竹签,百无聊赖,轻轻晃着。 陈平安啃着一颗糖葫芦,细细嚼着,缓缓说道:“没法子,之前我是有过一番权衡利弊的,最终得出个结论,既然注定无法成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纯粹剑修,不纯粹得极端不纯粹,也算是一种最接近纯粹二字的唯一选择了?” 宁姚 陈平安笑道:“我不着急,你也别担心,理由很简单,我还年轻。” “还年轻”三个字,就是最大的希望所在。 宁姚不知为何,拿竹签轻轻戳了他肩头一下,见他转过头,满脸笑意,她也觉幼稚,便要将那竹签丢掉。 陈平安叼着糖葫芦,从她手中抢过竹签,高高举起,故作惊讶道:“这位姑娘,求姻缘么,咦,下下签?” 宁姚故意不计较什么下下签,她双手负后,十指交错,道:“假装道士,摆摊算命骗人钱,你还上瘾了。” 陈平安快速吃掉最后一颗糖葫芦,再提起自己的那根竹签,定睛一瞧,“咦,我这支签,怎么是上上签?!” 他将两根竹签都收入袖中,加快脚步,走到宁姚前边,转身倒退而走,笑眯眯道:“这位宁姑娘,可要想好了,要不要跟那位陈公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宁姚白眼道:“油嘴滑舌。” 一旁有男子误会陈平安是调戏佳人的流氓,刚想开口询问一句,姑娘,要不要我帮你教训一下这登徒子? 就被小陌环住肩膀,拽去旁边巷弄谈心去了。 宁姚看着那张脸庞,曾经皮肤黝黑的草鞋少年,拥有一双很明亮清澈的眼眸。 他认为。 宁姚遇到陈平安,是下下签。陈平安遇见宁姚,是上上签。 但是她觉得。 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是刚好相反的。 如果不是遇到她,他这么多年来,一定不会这么把日子过得如此颠沛流离,这般辛苦心酸,他境界越高,他背着的那只无形箩筐越重,好像永远都会是这样。 宁姚站在原地,眼眶通红。 陈平安显然没有想到宁姚会这样,他赶紧停下脚步,有些手足无措,挠挠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愧疚。 宁姚快步向前,转过身,挽住他的胳膊,依偎着他,一起走原路。 “陈平安,就算害得你很辛苦,你也要一直喜欢宁姚。” “首先,我不该惹你哭鼻子。其次,宁姚这么想是不对的。最后,陈平安喜欢宁姚万万年!” 附近一条巷弄那边,一高一低两颗脑袋同时探出,一个戴黄帽一个貂帽。 谢狗喃喃道:“嚯,我总算是确定了,山主夫人不是缺心眼,当年分明就是被山主的情话骗了去。” 小陌破天荒没有站在自家公子这边,点点头,嗯了一声。 ———— 一座落魄山,已经在两洲之地拥有两座剑道宗门,何时就会出现第三座下宗,不好说。 山中,既有悠悠万年道龄的老怪物,小陌和谢狗,也有柴芜这样的小怪物。 白玄和孙春王的练剑资质,其实已经很好,只是被柴芜过于耀眼瞩目的风采给掩盖了。 霁色峰之巅,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没有去拜剑台那边,裴钱带着柴芜来这边喝酒,一起坐在栏杆上边,她们确实是有的聊的。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裴钱小时候就数跟魏羡关系最好,当然,魏羡也在裴钱这边最是好说话,一有空就带着裴钱去街上晃荡,吃香的喝辣的。小黑炭的思路总是天马行空的,魏羡的话语总是跟土疙瘩似的,一大一小,反而投缘。 裴钱笑问道:“有没有烦心事,比如会不会担心跟孙春王、白玄他们合不来?” 柴芜摇头道:“只担心自己的境界是个花架子,怕去了外边,随便碰到个不是剑修的地仙,就要被收拾得很惨。” 裴钱点头道:“你是需要找个合适的前辈练练手。” 裴钱一手端碗,一手晃着私藏多年的酒葫芦,问道:“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师父几次尝试为你传道?” 柴芜有些茫然,小姑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裴钱说道:“虽然我师父很喜欢说自己有个好为人师的臭毛病,但其实在传道受业解惑这件事上,师父是一向小心再小心的,绝不勉强自己,苛求他人。” 柴芜想了想,“晓得答案了。” 裴钱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好像我们都很像。” 柴芜红了眼睛,抽了抽鼻子,仰头端碗一饮而尽。 童年就是我们的影子。它在低低的地方,长久的跟着。偶尔转头,回顾人生,就会看到沉默的它,在看着做不得自己的我们。 朱敛不知何时来到了这边,凭栏而立,旁边还站着个叼着牙签的钟第一。 先前吃过了一顿丰盛早餐,老厨子说要单独找钟倩出门聊几句,当时郑大风几个就觉得杀气腾腾,便要为钟第一护驾。 钟倩却是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慌张,小场面。自己可是跟那姓姜的问过拳,什么风浪没见过。吃夜宵这个落魄山传统,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要保持下去。出了院子,跟在朱敛身后,一路转入神道台阶,沉默着一起登山,老厨子脚穿布鞋,双手负后,始终没说话。钟倩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说老厨子你打我一顿无妨,绝不还手,但是以后宵夜还得有,再就是打人别打脸……听着钟倩越来越心虚的絮叨,朱敛终于笑着说一句,让钟倩在游历路上看护着点他们,不谈什么担当,良心之类的,就只当是看在几顿宵夜的份上。 当时钟倩一怔,之后这个在家乡被骂娘娘腔的武夫,既没有斩钉截铁说什么承诺,也没有拍胸脯说什么豪言,只说等将来他们回山,老厨子你得专门为他备好几坛好酒,万一他钟倩喝不着了,就余着,给景清他们几个。朱敛挥挥手,让他少说几句晦气话。 到了山顶,恰巧听见裴钱的问题,钟倩聚音成线密语道:“老厨子,是咱们山主慧眼独具,早早看出了柴芜是可造之材,所以就起了惜才之心?” 朱敛笑道:“那你是不是可造之材?” 钟倩说道:“必须不是啊。” 朱敛说道:“你可以是。” 钟倩沉默片刻,说道:“老厨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更不敢让别人对我给予期望,所以他们骂的对,我就是个娘娘腔。” 朱敛走在前边,摇摇头,微笑道:“娘娘腔?你懂个屁的娘娘腔。那些面对权势便谄媚、低头哈腰说软话的人,一辈子只会为难更弱者的弱者,才是娘娘腔。钟倩,扪心自问,你也有脸自称娘娘腔,你配吗你?” 钟倩揉了揉下巴,“老厨子,你是怎么做到一边骂人一边夸人的,教教我。” 前不久从一个叫袁黄的家乡晚辈那边,听来个文绉绉的说法。 才情的灵感,如莺雀翩跹枝头,飞鸿踏雪泥。积淀的知识,如候鸟的迁徙,江河的合龙。 钟倩觉得朱敛是当得起这番评价的。不过老厨子年轻那会儿,真是如传闻那般的皮囊,想来也无所谓才情文学如何了? 他那张脸,就是最好的情书了吧? 他娘的,真气人,越想越气人。 朱敛自顾自说道:“强行者有志,这是一句很有力道的言语。一个人唯有了志向和恒心,才能有一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功业。” “有些人,并没有长久怨怼这个世界对他的残忍和亏欠,恰恰相反,当他们长大之后,还会给予别人更多更大的善意和温柔。” “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好人’。当然,别人也会叫他们‘傻子’。” 钟倩看着走在前边身形佝偻的消瘦老人,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厨子,家乡那边关于你的故事,玄玄乎乎的,都是真的?” 朱敛笑了笑,“水中月,雾里花,浮生事,苦海舟,可怜人,荡来飘去不自由,什么真的假的。” 钟倩说道:“老厨子你是知道的,我读书少,你一拽文我就抓瞎。” 朱敛说道:“民以食为天,知道犒劳五脏庙的宵夜是真的就行了。” 走到了裴钱她们这边,还叼着竹签的钟倩,趴在栏杆上远眺,没有丢掉竹签,而是收入袖中。 钟倩没来由生出一个念头。 人间有此山,真是上上签。 裴钱转头问道:“老厨子,你就不想跟着小米粒他们一起出山游历去?” 朱敛笑道:“吾有一桩卧游法,两脚立定看人间。” 裴钱没好气道:“比酸菜还酸。” 老厨子一拍大腿,屁颠屁颠跑下山去,得赶紧去后院瞅瞅那几口酸菜缸的成色了。 道士仙尉轻轻拍着肚子,打了几个饱嗝,独自走下山去。 关于钟兄弟到底是被老厨子骂一通还是打一顿,会不会鼻青脸肿一瘸一拐,今日起到底有无宵夜可吃……郑大风温仔细他们各有押注,仙尉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子,虚握在双手合拢的掌心,使劲晃了晃,嘴上碎碎念叨着小赌怡情,终于是跟着一起押注了。 风起落魄山外,路过蜿蜒如一线的河流,远观如土垤的青翠山峦,拂过层层田畴,吹动飞鸟的羽毛,来此山做客了,清风从山门口,涌向山顶,带着一阵阵山野花木的清香。 身穿一件青色道袍的年轻道士,迎风而行,拾级而下,双袖飘摇如祥云。 年轻道士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扶了扶别在发髻间的木簪。 整座人间,无数青山,好像都出现虚影晃了一下,跟随着那支被扶好的木簪,即将跟随大地,悉数归于正位。 第一千二百章 雪中送炭 日出日落都在人间。 无限金光洒落,大地如披锦衣。 宁姚让小陌跟谢狗都留下,继续盯着大骊京城这边的动静。毕竟是否今日无事,总要留到深夜才能确定。 回到落魄山,宁姚先去了拜剑台,在陆芝那边听说了孙春王的事迹,宁姚没说什么,在茅屋内坐了会儿,话不多,只是让这位未来的嫡传弟子,戒骄戒躁,好好练剑。本就沉默寡言的孙春王,到了宁姚这边,更是个小哑巴。 陆芝不知是不是送出那把本命飞剑的缘故,她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冷漠了,身上有了一种柔和的人情味。陪着宁姚一起进了孙春王的茅屋内,她坐在铺有竹编凉席、挂有薄纱蚊帐的床边,发现小姑娘好像比较喜欢这边的瓷器,屋内有很多工艺精巧的青瓷摆设,比如桌上摆有一只梅子青水仙盆,旁边堆放一摞书,书页内露出一些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叶、花瓣“书签”一角,书上边放着一支冰裂纹的粉青竹瓷笛,陆芝就觉得挺有趣的。 宁姚说既然资质不错,总要想着去争一争同境第一,最终做不做到得到,肯定也要看自身的运和命,却不能想都不敢想。 孙春王端坐在挨着墙壁的那张小竹椅上边,两只小手攥拳,放在膝盖上,小姑娘使劲点头。 陆芝忍住笑,宁姚的开山大弟子,确实是没有那么好当的。 宁姚兴许是怕孙春王听进去了,但由于是太较真,钻了牛角尖,耳朵只听得“第一”二字,两眼只看见同境最强,反而导致一颗道心过于心弦紧绷,炼剑容易出岔子,宁姚就另外提醒一句,破境不要一味求快,要一境一台阶,步步走得稳当扎实……说完这些,宁姚便沉默下来,她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讲这些修炼的道理,总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些废话。他在旁边就好了。 孙春王说道:“晓得了,就跟曹师傅练拳差不多的道理,步步不落空,境境新天地。” 宁姚笑道:“什么‘晓得了’,‘晓得的’才对。” 孙春王抿起嘴唇,那张小小的脸庞,就像一朵俯仰人间的春花。 宁姚说道:“你以后争取去龙象剑宗那边当个宗主。” 大概前边都是学他的口气讲道理,现在这个才是宁姚自己的道理。 孙春王眼睛一亮。 如今还是龙象剑宗首席供奉的陆芝揉了揉眉心,你们师徒也真是不把我当外人。 竹素已经跟落魄山提出要去那座大湖之畔结茅闭关,修士拣选道场,不管是打造洞府的开山,还是竹素这种临时闭关之地,第一眼有无眼缘,其实很重要。米裕说那座湖泊名为还剑湖,是无主之地,在那边结茅而已,想来问题不大,不过还是得跟老厨子打声招呼,让竹素稍等片刻,他走趟集灵峰。米裕很快就返回拜剑台,说没问题,竹素只管去那边搭建茅屋,设置山水阵法,茅屋周边会临时划出一片山界水域,限制附近炼气士和当地山精水怪擅自涉足,朱敛自会跟北岳披云山和当地官府报备,就当是先斩后奏了,这片禁地具体囊括多少地界,还可以临时修改。米裕最后笑着说了句,老厨子让他帮忙捎句话给竹素剑仙,预祝闭关顺遂。 梅龛主动提出去还剑湖那边结茅修行一段时日,梅澹荡只好跟着一起。竹素自无异议,她是闭关求个剑仙称呼,梅澹荡已经是仙人境好几年了,总不能因为他跟小陌问剑一场,接了一剑就落败,就觉得人家的仙人境是纸糊的。齐廷济也说挺好的,相互间有个照应。 邵云岩作为龙象剑宗的副宗主,单独去了趟集灵峰,去见那位在落魄山身居高位的徒弟,韦文龙,韦财神爷。 当年在倒悬山春幡斋,韦文龙就对于修道练剑兴趣一般,志不在此,如今还是金丹境,见着了师父,尊师重道的韦文龙内心自然是喜出望外的,不过言谈之间,难免神色拘谨,师父随口一提的话头,落魄山韦账房总要习惯性在脑子里盘算半天才能给出答案,邵云岩嘴上让弟子别这么紧张,内心却是受用的。 亲传弟子不过是金丹境,却是浩然天下落魄山的账房先生,坐着霁色峰祖师堂头几把交椅之一,当师父的邵云岩,能不骄傲吗? 齐廷济和金锆几个私剑,一起散步在附近溪涧旁边的山间小径,齐廷济有意喊上了青萍剑宗的邢云和柳水,他们一起聊了些家乡旧事。剑修们的会心笑声与溪水潺潺声作天籁般的唱和。 京城花神庙,国师陈平安离开那栋幽雅私宅之后,齐芳和罗浮梦她们留下来继续喝茶,实则是越来越多的福地花神降真在此,俨然是一座更换场地的祖师堂议事了。 对于在桐叶洲打造出一条百花之渎,花神们都极为支持。 她们对那位新任大骊国师都是不吝溢美之词,齐芳当然将陈平安自称是丑话说在前头的那场“泼冷水”,稍加润色一番,齐芳却也绝对不敢只字不提。比如“年关”一事就略过了,但是齐芳又自行添补了一番措辞,甚至要比陈平安更为疾言厉色。所幸这些福地花神命格都很高的女子,与外界都是经常打交道的,她们俱是心领神会,明白一个由不得她们不去理解透彻的道理,将来跟大骊王朝一起做事,不管是在大骊本土国境,还是在桐叶洲大渎两岸,跟中土神洲山下王朝、强国是截然不同的。 一位命主花神心情大好,揉了揉身边凤仙花神的脑袋,表扬一句,“真是一员福将。” 吴睬竖起大拇指,停顿片刻,见没谁阻拦,哈哈笑道,“顶呱呱。” 捻芯去了趟火神庙,再返回花神庙,这位缝衣人从封姨那边带回一个好消息,封姨说既然陈国师都无异议了,那她就祝贺百花福地在两洲之地都遂愿了。捻芯从头到尾,也没有提那枚彩色绳结的事情,何时何地归还,她都没提。齐芳这位花主都没询问此事,其余命主花神和十二月花神们自然就不敢随便开口。 等到捻芯离开花神庙,齐芳沉默片刻,展颜笑道:“尽人事听天命,不管是我们完成第一个承诺之后物归原主,还是当真打造出一条百花之渎再归还绳结,我们都可以等,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诸位姐姐妹妹,恳请耐心些,相信陈国师……” 就在此时,天地间,宛如一场重新迎春的百花齐放,奇光异彩映彻人间,种种鲜花如大道显化大地山河,真是万艳同春。 一条条精魄便是一条条花路,来了大骊京城的花神庙,去了中土神洲的百花福地,各自寻找主人。 花神庙内,齐芳领着一众泪眼朦胧的高位花神,快步走出屋子,来到庭院,撤了障眼法,纷纷施了个万福,使了一桩福地秘传的心法,各自点燃一炷心香,与那个男人由衷道谢。 始终守在一侧厢房内的庙祝叶嫚,这一刻终于知道她们是谁了。 她拢了拢锦衣领口,大概也猜出那位自称姓陈的贵客是谁了吧。 ———— 两侧分别是南薰坊和科甲巷的千步廊,虽非禁地,但是京城老百姓都不会往这边凑,今天路上走着三位道士,便有些引人注目, 其中一个老道士还逮住个青年官员,询问怎么去国师府,原本脚步匆匆的官员便停下来,笑着帮忙指路。 老道士与他道了声谢,顺便说了句看你面相定然官运亨通的漂亮话。年轻人虽然不信这些,却也是笑脸更浓,就当讨个好彩头。 年轻人重新脚步匆匆赶路,他得去往户部衙署那边哭穷,上次的法子不管用,又想了个新招。 三位要拜访国师府的道人,正是龙虎山外姓天师梁爽,自号臭椿道人的岳国符,小道童黄裳。 臭椿道人只是会些粗浅的科仪轨范,自家宗门里边,倒是有几个徒子徒孙,精通相面批字。 一路进了国师府后院,梁爽见着了站在台阶底部等候的陈平安,关系熟络,就不必稽首行礼了,老真人抚须笑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陈道友,又见面了。” 陈平安拱手笑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真人,恭喜恭喜。” 梁爽轻轻叹息一声,百感交集,“若非道友相助,贫道岂能遂愿。” 陈平安说道:“天助克己者。” 梁爽抬头看了眼天,点头笑道:“天公何其大力,响答人间善心。” 臭椿道人还在酝酿措辞打腹稿,梁爽笑道:“不耽误你忙正事,这趟登门,主要是臭椿道人要跟你送礼。你们聊你们的,贫道去二进院子那边逛逛。对了,这边的规矩多不多?有无必须注意的忌讳?” 陈平安微笑道:“真人履地,百无禁忌。” 梁爽大笑不已,指了指这位年轻国师,“陈道友不去文庙混官场真是可惜了。” 梁爽走去二院,这是年轻隐官跟一位老剑修的“家务事”,老真人自认脸没那么大,指手画脚什么。 听说“送礼”一说,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多意外,既然出身剑气长城的臭椿道人来了国师府,总不能是兴师问罪,臭椿道人又不是那种喜欢跟人应酬的人物,那就只能是谈“买卖”了。 金甲洲北方近海的一处岛屿,上边有座名字比较古怪的斜封宫,约莫是三百年前跻身的宗字头仙府,不过斜封宫在金甲洲算不得顶尖势力,底蕴一般,也无特别出彩的上五境修士,从开山立派到成为宗门再到如今,只出现过两位玉璞境。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情,是斜封宫历史上有过数次识人不明的“放漏”,错过了数位事后证明资质、机缘俱佳的“剑仙”,他们原本属意山上口碑不错的斜封宫,既有两位带艺拜师的中五境剑修,也有一个天赋异禀、出海访仙的少年剑修,结果都是花落别家了。 山上传言,如今名动浩然的“剑仙徐君”,就是那个当初被斜封宫伤过心、便再无心当什劳子谱牒修士的少年。 只因为在开山祖师手上订立过一条铁律,不收剑修。 臭椿道人没有用上心声,直接说道:“隐官,我想要让斜封宫转入落魄山,修士全部更换谱牒。” 犹豫了一下,臭椿道人拗着性子解释一句,“真不是跟龙象剑宗有样学样,我这趟来宝瓶洲,本就是这么个意思。之所以上次在村妆渡那边没说此事,确实是不晓得怎么开口才算合适。” 本来老人还是挺有信心的,斜封宫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个宗字头门派。只是等到亲眼见证这场庆典,听说齐廷济竟然已经将除了他自己之外的整座龙象剑宗,都送给了陈平安,臭椿道人简直一颗道心都要崩了。 陈平安能够通过一连串的线索,推测出臭椿道人创建的那条道统,只是对方说要将整座宗门双手奉上,依附落魄山,陈平安仍然大为意外,思量片刻,还是婉拒道:“前辈厚爱,晚辈谢过,只是不能答应此事,手头事务太多,实在是管不过来了。” 臭椿道人说道:“当然理解,有了新的身份,又在刚刚证道飞升,换成谁都无暇他顾,恨不得两脚站在何地何地就是道场。不过斜封宫的人心并不复杂,我在那边也是一言堂惯了的,隐官都不用亲临斜封宫,完全没必要,随便派个玉璞境过去,当新任宗主,就可以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还是不行。” 臭椿道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从袖中摸出两张接引符,递向陈平安,笑道:“本来以为斜封宫成为落魄山的下宗,我就厚脸可以省下这两张接引符。符是从梁老天师那边得来的,据说能够帮助持符者引渡至一座上古破碎的洞天、福地,而且洞天福地能够衔接在一起。一张算我的,一张算高冕的,都跟门派没关系。” 老人伸手摸了摸身边小道童的脑袋,既有不舍,也有内疚,自嘲道:“卖徒弟赚来的钱,送出去也好。” 小道童使劲皱着脸,师父也知道是卖徒弟啊。 陈平安接过两张大符,说道:“前辈跟高老帮主,其实可以去趟落魄山的拜剑台。” 臭椿道人摇头道:“不去,隐官什么都不说,顶多是让我们多想些有的没的,心里边不痛快,去见了他们,不光是耳朵遭罪,可能还会被打一顿。” 臭椿道人以心声说道:“我还认识个朋友。她跟我们不一样,真名叫周颂,如今也在金甲洲,是一位幽居深山的鬼仙,她的道号“清庙”,道场是一处古遗迹,名为邙山。金甲洲几乎没有人知晓她的存在。完颜老景的叛变,她早就通过占卜预料到了,在那之前徐獬会去斜封宫找我拜师,也是周颂的暗中牵引授意。徐獬会出现在金甲洲战场,完全就是奔着手刃完颜老景去的,想来都是周颂的安排了。” 陈平安记在心上,点头道:“等我游历金甲洲,有劳前辈帮忙带路。” 臭椿道人抱拳道:“如果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就飞剑传信一封至斜封宫祖师堂。” 陈平安没说话。 臭椿道人非但没觉得是热脸贴冷屁股,反倒是有些感伤,早年在家乡那边,大多剑修都是如此的脾气。 小道童黄裳一直站在臭椿道人身边,壮起胆子问道:“陈山主,甘兴在不在这边?” 先前孩子在那座旧山神庙与甘兴见了面,很快就成为朋友了。下山的时候,师父也跟他说了后到的那对男女,男的是个山主,女的是志怪书上说的那种剑仙,总之他们都是极有担当的人物,是天作之合。孩子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山主,大概就是拥有一座山的神仙吧。小道童对山是不陌生的,这些年背着胡琴,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就一直走在大山里。师父太老了,瘦得就好像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师父还说有些山死了,有些山还活着,不过活着的山可能有一天会死去,死了的山有一天也会活过来。 陈平安笑道:“甘兴和他师父去了我家落魄山,你也可以拽着两位师父去那边找朋友,他们说不定会答应的。” 黄裳有些心动,只是想了想,还是算了吧,可别一个不小心,旧师父不要自己了,新师父就开始烦自己。 陈平安将臭椿道人送到二进院子,后者笑着说不必送了,国师留步即可。 老真人站在松荫里,正在旁观两位年轻官员的对弈,他们听见干瘦道士的话语,立即停下手谈,既不敢当场起身返回官屋,也不好继续落子。等到贵客离去,国师也已经转身走回三进院子,他们对视一眼,还是决定继续下完这盘棋。 出了国师府,走出很远,黄裳回望一眼如一尊巨灵盘踞在地上的雄伟建筑,小声问道:“师父,什么叫国师啊。” 臭椿道人收起心绪,回过神,轻声解释道:“国主平庸,就是帝王师。君王英明,就是帝王友。” 黄裳羡慕不已,由衷赞叹道:“大官!好牛气!” 枯瘦道人笑了笑。其实最早提出这个观点的读书人,是一位朋友的父亲。 这个朋友,名叫孟梁,字不炗。喜欢自称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剑客。 记得跟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在金甲洲结伴游历过一段山水路程,双方都懂得交浅言深的道理,老道士就说自己在金甲洲,就没有师父靠山什么的,都没个道统。吊儿郎当的邋遢汉子,喝酒从来只喝贵的,容易喝得面红耳赤,一到结账的时候就醉眼朦胧,说话含糊不清,一等到老道士把账结了,立马就跟还魂似的,缩脖子双肩一颤,打个激灵,瞬间龙精虎猛起来。 他有次难得聊到自己的家世,说他爹啊,就是个儒生,一辈子读书,教书,写书,这辈子就只是一介书生。 他还感叹说,我不会教书更不会写书,但其实我也是个正经读书人啊,真不骗人,平生多慷慨,从来无牢骚。 那厮出了酒楼,一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一边呲牙咧嘴,嫌弃菜肴咸了淡了,酒里边八成兑水了,连累老哥被杀猪了。 约莫是察觉到身边老道士的眼神不太善。打个酒嗝的男人便开始掉书袋,不知道从哪本生僻书籍上边抄来的言语。 人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都是人心中造化阴阳。世道说宽不宽说窄不窄,宽窄皆在酒杯里颠倒乾坤。 后来双方逐渐混熟了,老道士还陪着他一起走了趟扶摇洲,如今想来,还是后悔的。 双方最后一次喝酒,酒铺外边飘着鹅毛大雪,男人好像真的喝高了,嚷嚷着说要远游,酒铺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男人便扯开嗓子,说了句,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命不易哉,敬之惜之。老板娘是识货的,一下子对他刮目相看起来,她便问这个才情好像与相貌截然相反的男人,有无功名。 汉子可能是脸皮薄,有些赧颜,嚅嚅喏喏,说他是一位云游四方的江湖剑客。 外边天寒地冻,酒过三巡,喝得心肠都是热的,出了铺子,大雪尚未停歇,双方离别之际,视野所及,梅花开了。 他说自己就要去个很远的地方,去找个名字里边带“熙”字的人,看看他学问到底高不高,看看对方读书的死活。 顺便看看他家有没有那种既漂亮又温柔且贤惠的还是待嫁的好姑娘。 老道士调侃一句,若是这般好的女子,偏偏已经嫁人了呢。 阿良扶了扶斗笠,再抹了把嘴,眼睛里边有光,嘿嘿笑着。 不再吊儿郎当,与朋友说了声珍重,独自走在风雪中的男人,地上积雪簌簌作响,男人背对着老道士,他抬起手臂,握拳作别。 臭椿道人伤感不已。 结果等到第二天老道人刚好路过附近街巷,大老远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就去酒铺,发现那厮背对着门,正一只脚踩在板凳上,跟那位笑得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唱拳喝酒呢。 往事历历在目如翻一部不厚的旧书。 走在千步廊,臭椿道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说家乡那边,前些年有个说法。 远看近看各是什么来着的? 见过了年轻隐官,也不像啊。 ———— 国师府后院,貂帽少女双手叉腰,仰着头,看着个头很高的宋云间,还有更高的桃树,方才蓦然间花开绚烂。 小陌坐在台阶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 陈平安在林守一屋子,跟曹晴朗聊了些“家学心法”,不涉圣贤道理,都是些为人处世如何跟读书人往来的诀窍,比如要去拜访一位著作等身的老先生,事先并不了解的话,前一天晚上总要仔细翻翻人家的书籍,第二天见了面,才好聊天。 陈平安放下一本册子,是林守一闲来无事自己编撰的集“雪”字诗集,也有些注释批语,“比老厨子差点意思。” 林守一笑道:“怎么比。” 陈平安站起身,问道:“我去找个摊子,蹭碗馄饨吃,一起?” 一向温文尔雅的林守一,道:“我不跟废物坐一桌。” 离开这件屋子,他缓缓走在能够听见笔锋在纸上簌簌作响的那条抄手游廊,一间间屋内忙碌公务的年轻官员们,继续忙碌。 其实陈平安并不如何喜欢冬天的下雪。就像当年他带着裴钱,曾经路过大泉王朝的京城,在山顶远看蜃景城,真是一幅琉璃仙境似的美景,山与城,其实没有几步路,陈平安还是没有去那边逛逛。并非只是以这种方式,主动跟姚近之划清界线,也因为陈平安对于大雪天,其实是一直怕的,哪怕练拳学剑了,境界越来越高,每逢大雪纷飞的时节,还是会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 一个国家怕大旱,一个穷人怕雪天。 路边的早点铺子,男人落座,要了一碗馄饨和梅干菜肉饼,细嚼慢咽起来,街上人来人往,他会留心男人的靴子,女子的佩饰。 铺子掌柜也不知道这位不起眼的客人,会是一个大骊王朝数得着的有钱人。 董水井抬起头,有些意外,可真是一位预料之外的不速之客了,董水井放下筷子,笑道:“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使了一层障眼法的陈平安,他从桌上的竹筒里边抽出一双筷子,要了碗芹菜馄饨。 董水井说道:“祝贺。”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这么见外。明明走到了国师府,竟然连门都没进。怎么,觉得我当了官,便要分道扬镳。”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总要避嫌几分。” 领他走上赊刀人这条道路的许先生曾经说过,钱与权,若双方都能纯粹,也能是道德君子,节妇烈女。可只要黏糊在一起,就是干柴烈火,男盗女娼。 董水井直截了当说道:“我如今的生意,也不太需要依仗国师的威势了。” 陈平安不以为意,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为了避嫌而生疏,不好吧。” 董水井说道:“只是在大骊京城这边稍微注意点,在其它地方,该如何还是如何,不至于愈行愈远。” 陈平安笑问道:“你跟我见外,我却不跟你客气,问一句,董半城心中的假想敌,是范先生,还是刘财神?” 在赚钱这件事上,陈平安少有自愧不如的同龄人,董水井算一个。 挣钱既靠嗅觉也靠直觉。天底下哪个行当,不需要讲究个祖师爷赏饭吃? 董水井显然早有腹稿,说道:“既不想学范先生,当个开宗立派的祖师爷,也没有刘财神那种壮大家族的心思,我赚钱,就只是赚钱,喜欢赚钱的过程,期间到底挣了多少,我会计数,一直想着哪天,账簿上就只躺着能买几碗馄饨的钱,取之于天地,还之于天地。” 陈平安大口嚼着饼,含糊不清说道:“这种话,听着就欠揍,谁信呐。” 董水井笑道:“以前也没跟谁说过这种心里话,别人不信,你会信的。” 陈平安问道:“还看书吗?” 董水井点头道:“当然。不过多是些杂书,不涉及经籍义理。” 陈平安劝说道:“别人就算了,读不读书,看什么书,总是兴趣为先。你不一样,大钱要么配以大德,至少也要配以强术,还是要多看点书的。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每次问先生关于治学的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先生耐心听完,给出的评价,总说好,或是很好,极好的。” 董水井眼神古怪。 陈平安笑道:“你此刻是怎么想的,我当初就是怎么想的。所以后来有次在城头,练剑之余,问左师兄,才知道原因,原来是先生觉得读书有所得,不管是有疑惑有思考还是有见解,就是真的好,并不是糊弄我,也并非我是关门弟子,才说好。再者先生见过的人、经历的事情都多,他的心胸不止是读书读宽的,也是被人间万事给强行撑开的。” 董水井默然。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馄饨,细嚼慢咽,缓缓道:“做学问,既要苦心孤诣,耐得住寂寞,也要杀气腾腾,就像陋巷遇敌,狭路相逢,从喉咙处着刀,定要见血,才肯收手。” “在国师府书桌的一本游记上边,看见一番崔师兄亲笔的读书心得。” “治学要有杀气,看书要有绝招。好书,一般的书,通杀。书上的圣贤豪杰,奸人贼子,皆斩。” 一个没有读过一天学塾的男人,在跟一个从小就打定主意要赚很多钱的男人,他们在路边摊吃着馄饨,聊着治学的事情。 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桌对面的同龄人,“有自己的心得么。” 陈平安抬手招呼掌柜,递过去手里边的空碗,又要了一碗馄饨,笑道:“有,怎么会没有,琢磨出了个笨法子,先前在心湖书楼里边,已经积攒百万条书摘了,可惜……全没了。无所谓了,重头再来便是。总之就是先以量取胜,再求提炼,慢慢来。儒家的经史子集,道家的三洞四辅等等,不跟你吹牛,我这些年是好好钻研过目录、版本、文献这类专书的。我这路数,自然是考据多,发明少,抄录多,归纳少。形容庙大,有跑马关山门的说法,早年第一次见到这个说法,便一下子给镇住了,后来又在书上看到龙宫藏书的那桩佛门典故,更是匪夷所思,所以我的读书门径,独家心法,再简单不过了,在某一时刻,做到了字面意思上的‘书读完了’,嘿,这就是修道的好处了。” 董水井点点头,“以前就听老人讲过,我们这辈子挣了多少钱,都是上辈子攒下来的,下辈子的福祸,都是这辈子的功过。” 出了家乡,董水井也听过类似的道理,比如此生此身的智慧,是我们一辈子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家底”。 董水井思量片刻,“偶尔,只是偶尔,还是会有点后悔,当年没有继续读书,想着是不是跟你们一起去山崖书院求学更好。” 当年他跟嘉春嘉都放弃了那趟注定危机四伏的求学之路,从此与李宝瓶、林守一他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无法想象,那个曾经一背书就昏昏欲睡、一下课就活蹦乱跳的李槐,竟然都成了正儿八经的书院贤人。 董水井自嘲道:“说实话,也没想过自己真能当上腰缠万贯的土财主。人各有命,我们都很幸运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轻声笑道:“无妨,学问在书上,也在书外。” 董水井愣了愣。 陈平安说道:“其实是齐先生说的,我只是照搬。” 董水井笑了笑,“像。” 就像董水井他们很难喊他一声小师叔。 而他陈平安好像也很难喊一声齐师兄。 远处,一座售卖胭脂水粉摊子旁边,顾璨问道:“怎么不凑上去混吃混喝?” 刘羡阳笑道:“虽然是关系不错的同乡,不过终究不是一路人。” 一个太会挣钱,总觉得明天会吃不饱饭,一个太会花钱,永远相信明天一定不会饿着。 刘羡阳虽然比董水井略大,但是他们都曾在齐先生的学塾一起读过书,可以算是半个同窗了。 顾璨说道:“说白了就是自认挣钱的本事不如人家,没脸往董半城身边凑。” 刘羡阳点头道:“董水井赚钱的能耐,跟我练剑的天赋,如出一辙,都没道理可讲。” 不得不说,我们家乡,真是出人才啊。 顾璨说道:“你这个人,表面嘻嘻哈哈,其实胜负心比谁都重,小气倒是不小气,什么都肯教给陈平安,等到他比你强了,你怕输,就干脆碰也不碰这门学问了。” 刘羡阳点头道:“是有这个臭毛病,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顾璨说道:“那你还练什么剑?” 刘羡阳只好祭出杀手锏,“别逼我放出陈平安骂你啊。” 顾璨撇撇嘴。 摊主是个模样俊俏的年轻姑娘,对那高大男子说道:“这位客官,不买东西就挪挪位置,耽误生意好久了。” 刘羡阳只好让出位置,顾璨跟着挪步,不曾想那姑娘笑道:“小哥儿,没说你。” 自认这辈子看得破一个“名”字、却堪不破一个“钱”字的董半城,就像走在一条财源滚滚流淌的财路上边。 他心湖间响起一个嗓音,“董水井,再多挣点钱,等到五彩天下再次开门,争取合伙开个铺子,我还是当二掌柜。” 董水井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笑道:“好!” 陈平安走向刘羡阳和顾璨那边,一起漫无目的闲逛起来。 凑巧街巷拐角处走出一位面色冷清的年轻女子,刚好跟他们仨碰了头。 一别多年,再见王朱,也无任何遐想,刘羡阳神色洒然,抱拳笑道:“稚圭姑娘,好久不见,想念想念。” 王朱伸出手,“听说你要办喜酒了,请帖拿来。” 刘羡阳大笑道:“请帖就免了,份子钱也不必给,以后我与道侣若是路过东海水府,牌面给到就足够了。” 王朱笑道:“好面儿,老样子。” 顾璨在旁暗戳戳道:“他乡遇老乡,两眼泪哗哗。何况还是被牵过红线的,即便有缘无分,睡不到一块去,也该抱头痛哭一场才对。” 王朱笑眯眯道:“当年泥瓶巷的地面之所以还算干净,归功于某个鼻涕虫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张臭嘴。” 顾璨故作恍然道:“咱俩约好了的,一条泥瓶巷,狗屎归我,鸡粪归你,也不晓得是谁最喜欢占小便宜,非要多吃多占。” 王朱略作思索状,笑道:“记得某年夏天,接连十几天,不知道是谁每天顶着大太阳、撅着屁股趴在田边,都没能钓出那条黄鳝,好不好玩?” 顾璨哦了一声,说道:“那条探头探脑的黄鳝啊,我把它取名为宋集薪的,贼是贼了点。” 刘羡阳连忙咳嗽一声,王朱瞪了顾璨一眼。 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不说话。 这类过招,太习以为常了,还远远不至于到红脸闹翻的地步。 刘羡阳抬臂招手,啧啧称奇道,“啥日子,出门接连遇贵人,宋搬柴,这边这边!” 等到藩王宋睦走近了,顾璨扯了扯嘴角,啧了一声,“还挺人模狗样的,学那戏文微服私访,体察民间疾苦?晓得一个肉包子几文钱嘛你?” 宋集薪斜眼顾璨,微笑道:“出门前翻过黄历了,今儿不宜打儿子。” 顾璨问道:“啥时候嗝屁,我好继承家业。” 刘羡阳大笑不已。 宋集薪提醒道:“姓刘的,好像就你不是泥瓶巷的。” 刘羡阳笑呵呵道:“啥时候喝你跟稚圭姑娘的喜酒啊,我可是把份子钱早就备好了的。” 顾璨冷笑道:“曾经都是哑巴吃黄连心里苦的难兄难弟,大哥就别说二哥了。” 王朱眨了眨眼睛,“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们学学我,少说几句怪话。” 宋集薪啧啧出声,刘羡阳呸了一声,王朱哦了一声,顾璨笑呵呵。 治学之道,立志于学,学问学问,先学后问,再学再问,川流不息,浩荡百川流。 国师陈平安,剑仙刘羡阳,宗主顾璨,藩王宋集薪,水君王朱。 他们一起走在不如先前喧哗热闹、但还是很长的宽阔街道上。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也姓陈 人生就像一场拼桌吃饭,不断有人来有人走,有人在桌上吃好的,有人一直吃苦。有人吃饱就还不走,有人一直眼巴巴看着,有人甚至都没有凳子坐,只能端碗站在桌旁吃饭,有人端着个大空碗挨饿,有人拿着小碗却能一直添饭。人们在这张桌上,有粉墨登场,有开场白,有退场诗,有吃撑了的,有饿死的,有醉倒了的,有一言不发就走了的。 梁爽带着臭椿道人和道童黄裳,离开了这座宅子,先前热热闹闹的院子,又变成了只有高冕和刘老成这对老朋友。 喝酒不怕同桌有俗人,从来最怕有外人。 既然没了外人,高冕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说道:“只要你能够赶紧证道飞升,就啥事都没有了,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一切隐患都会自行消弭。陈平安是隐官,你是我多年的老友,我谁都不偏帮,只说事实,打铁还需自身硬,刘老成若是成了飞升境,大骊王朝和玉圭宗,都要敬你几分。” 刘老成差点就要蹦出一句他娘的,闷了口酒,憋屈道:“是我不想飞升吗?” 玉璞境之前,刘老成破境速度不算太快,但是层层境界,足够扎实,跻身上五境其实没几年功夫,就已经是仙人,足够快了。 高冕哈哈大笑,好朋友嘛,本就是拿来逗乐解闷的。人生在世有太多事情本就是没什么可说可讲的,大概这就是真正的无聊。 高冕抹了把脸,收了收笑意,抬起头,似乎想起一个地方的一些人,自言自语道:“我比你境界低,但是我最知道‘天资’这东西到底是个啥。” “修道一事,天赋好,就是登山快,很快,快到一路飞奔到半山腰,身边就没有瞧见过几张熟脸,全都在身后边吃你的屁了。” “只要天赋足够好,半山腰再往上走的修道光景,依旧如此,大概只有等到你临近山巅,才逐渐发现不对劲,周围皆是强敌,哪个不是惊才绝艳的人物,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身天赋这玩意儿,好像有点不够看了。” 听到这里,刘老成开口说道:“归根结底,还是我们的天资不够好,不是真正的拔尖。” 高冕说道:“臭椿道人便是如此,经年累月,在玉璞境停滞不前,死活破不开瓶颈,久而久之,他从几乎绝望变成彻底绝望,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于‘仙人’都是有执念的,臭椿道人尤其是,他就想着走一趟浩然天下,没有家乡的那份大道压制,一副道身是不是就可以骤然一轻?打破藩篱,跻身仙人?此心一起,便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剑气长城就少了个剑修,浩然天下就多出了个臭椿道人。” “曾经有个山下的朋友,四十多岁才开始烧造瓷器,他年轻时候下地插秧,身上是可以不沾一点泥的。农忙闲暇时候,有事没事就坐在田埂上边,随手捏造些小动物,栩栩如生,宛如活物。到了五十岁,他就已经是行当里边的这个了……” 高冕顿了顿,竖起大拇指,“这就叫真正的天赋。” 刘老成便想到一个人,可惜了李抟景。 高冕神色惆怅道:“昔年在倒悬山,信誓旦旦告诉自己,只要跻身了仙人,就返回家乡杀妖。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个用化名骗自己的玉璞。” 刘老成说道:“天大地大活着最大,贪生怕死,可以理解。” 高冕提了提酒杯,气笑道:“跟你聊天,就像陪你一起喝马尿。” 刘老成如今的处境很微妙,上宗那边没有过硬的靠山,姜尚真也从没有把他当自己人。由于上下宗分在两洲,刘老成手上的真境宗,就像藩镇割据。虽说真境宗位于大骊王朝境内,前不久还多出了一位朝廷封正的湖君,真境宗这些年在山上的“开疆拓土”,略显迟缓,但是真要算账,上宗也挑不出刘老成什么大的毛病。 约莫是刘老成的出身,实在是很难让玉圭宗真正放心,天下野修多如牛毛,但是书简湖的野修,却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况且刘老成还是书简湖野修的头把交椅。 玉圭宗的神篆峰祖师堂议事,是很有传统的,姜尚真已经跑得远远的了,总要找个人骂上一骂,刘老成就成了“补缺”之人,这些年有不少的闲言碎语,比如坐过真境宗头把交椅的,姜尚真,韦滢,都升任过上宗的一把手,按照这个传统,玉圭宗下任宗主,莫非就是刘老成?比这更加阴阳怪气的话,其实还有很多。毕竟刘老成在玉圭宗那边,也还是有几个“新朋友”的,暗中可以帮忙通风报信。 刘老成已经是下宗的宗主,再往上,就那么几个数得着的座位,升任上宗的掌律祖师,可能吗?玉圭宗还要不要山上的风评了? 高冕放下酒杯,说道:“我去逛一下琉璃厂,看看能不能买着几本正经书,明天就走,你就别管我了,找谁喝酒谈事都随意。” 刘老成点点头,猛然间醒悟过来,这一刻终于想明白了,为何高冕要让他在大骊京城帮忙找个歇脚地方。 高冕是剑气长城出身,陈平安是末代隐官。陈平安去村妆渡找过高冕,高冕就来大骊京城观礼,看似礼尚往来,实则不然! 书简湖之于新任国师陈平安,就是一个心坎,修道之人,元婴境最怕心魔,得道之士,飞升境欲想更进一步,就怕道心有瑕疵。 这就意味着陈平安将来某天,一定会抽出手来,将“整座书简湖”在心关上边做个收官! 高冕觉得刘老成逃不掉,就只好来这边跟陈平安打声招呼,好像跟既是隐官又是国师的年轻剑仙说一句,刘老成是我的朋友。 这不是高冕的行事风格,完全不符合高冕的性情,但高冕还是来了。 同样是见年轻隐官,往那堵城头南边走蛮荒的私剑,与过倒悬山往浩然天下这边的私剑,心情是决然不一样的。 刘老成终于还是说不出口一个谢字,狠狠闷了一口酒,咽回肚子。 正在反复掂量那张符箓、到底值几个钱的门房侍女,再次听到叩响铜铺首的敲门声,她只得将符箓收入袖中,快步走去开门。 她很是纳闷,平时多冷清的一座宅子,奇了怪哉,今儿这么多主动登门的客人?凡俗在正月里拜年也就这般光景了吧。 开了门,外边站着个皮囊极好的中年男子,青衫长褂布鞋,他作揖道:“我叫周瘦,道号护花,是位山泽野修,以前在书简湖受过宫柳岛的照拂,故而专程来此拜谒刘老神仙和高老帮主,劳烦姑娘帮忙通禀一声。” 姜尚真是个喜欢凑热闹的,跟着小陌一起原路返回京城。 姜尚真自言自语道:“原来可以这么谈买卖,长见识了。” 她一愣,头回听见有人自称是来自书简湖的野修。搁以往,也就是约莫二三十年前,若是她这般正经仙府出身的谱牒修士,走在路上,晓得谁是书简湖走出来的角色,别犹豫,一刀子捅死他也好,一记压箱底术法砸死他也罢,只管放心,绝不冤枉好人。 好在如今的书简湖啥货色都有,唯独没有野修了,侍女便收起心中的厌恶,领着他进了宅子,她微微皱眉,突然转头望去,只见那位文雅清瘦的男人,却是左右好奇张望、村妇进城逛名园的模样,莫非是误会他了? 她重新转过头,却见刘老成站在不远处,她赶忙敛了敛心神,刚要开口言语,刘老成摆摆手,示意这边没她的事情了。 侍女姗姗离去,重新回到门房,继续研究那张符箓。 姜尚真摇身一变,双手负后,逛起了这座宅邸,刘老成倒像是个跟班,姜尚真说道:“呦呵,假公济私,花宗门的钱拿来金屋藏娇呐,韦大剑仙要是知道了,可了不得。” 刘老成笑了笑,既不当真,也不搭腔。 已经想到陈平安会收拾书简湖,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打算拿自己杀鸡儆猴? 也对,若是能够提着刘老成的脑袋,往那书简湖一丢,到时候再加上刘志茂他们的脑袋做个伴,什么不能翻篇? 只是让真境宗前任宗主的姜尚真动手杀个现任宗主,是不是过于诛心了? 刘老成心中杀意瞬间如巨浪翻腾,不过毕竟是仙人境,遮掩得滴水不漏。 见着了那位懒得起身相迎的高冕,姜尚真双手抱拳晃了晃,笑脸灿烂道:“久闻不如见面,不愧是屁股与椅凳‘合道’的高老帮主,名不虚传,货真价实。” 高冕始终坐着,斜眼这位声名狼藉的浪荡子,浩然东边三洲,姜尚真也就在宝瓶洲的口碑稍微好点,这还是沾了落魄山的光。 落座之前,姜尚真神色恳切道:“你们都误会姜某人了,其实我是心肠滚烫的一号人物。” 高冕怔了怔,忍不住骂道:“真他娘的恶心人。” 刘老成却不敢附和半句。 姜尚真在真境宗的所作所为,刘老成是一清二楚的,从桐叶宗叛逃到真境宗的那位,是怎么死的?刘老成更是帮凶。 姜尚真微笑道:“生平第一能事,就是不让别人纠结。” 既然对我观感不佳,那就让你们见着了我,也觉得是那“名不虚传”好了,如此一来,便不必计较什么上五境、老宗主了。 高冕点点头,还是有点道行的。 当玉圭宗一把手之前的姜尚真,当过玉圭宗宗主之后的姜尚真,判若两人。 若非刚才想明白了高冕的用心,刘老成想当然以为姜尚真是冲着高冕来的。高冕和臭椿道人的身份,已经水落石出,姜尚真若是以落魄山首席供奉的身份来这边帮陈平安“叙旧”,本来是说得通的。现在刘老成却是琢磨着如何让高冕远离是非之地。 姜尚真一句话就把高冕给打发了,“老帮主,能否借宝地一用,姜某人要跟刘宗主谈点宗门事务,涉及隐私,不好有外人在场,见谅个。” 高冕站起身,“你们聊。” 老江湖,都肯讲规矩。死板也好,迂腐也罢,他们愿意守着那块名为“江湖道义”的一亩三分地。 等到高冕离开院子,姜尚真笑呵呵道:“刘老哥,别紧张啊,怎么,怕我暴起杀人啊?我如今又不是上宗之主,随便打杀个下宗之主,神篆峰祖师堂那边岂不是要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云窟福地还要不要了,谱牒身份还要不要了?” 刘老成默然,既是心弦紧绷,确实担心姜尚真突然翻脸,又松了口气,高冕没有留在这边,同时心存侥幸,难道姜尚真来这边,跟陈平安无关? 只是姜尚真找自己有什么正事可聊,早年在书简湖,双方其实就很少碰头。 怎的,玉圭宗的姜老宗主要造韦滢的反,岂不是太上皇想要重新坐龙椅么? 果真如此,刘老成还真就来了兴致。不成,各自逃命,成了,坐地分赃,姜尚真坐拥玉圭宗,真境宗归我刘老成! 大概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野修。 姜尚真笑道:“我不比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云窟福地那么多人都要靠我赚钱养活呢,他们就是图个安稳日子,不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求富贵的,对不住,让刘仙人大失所望了。” 刘老成揉了揉下巴,“可惜鸟。” 在姜尚真这边,也就不虚伪了。 姜尚真笑眯眯说道:“刘老哥,我打算咬咬牙,改姓换名了。不如你也学学我,下点血本,洗心革面,换个身份耍耍。” 刘老成不是笨人,听闻此说,心思急转,仍是疑惑不解,只得询问道:“怎么讲?” 姜尚真抖了抖青衫长褂,翘起二郎腿,说道:“云窟福地从此不姓姜,姓韦。但是姜氏子弟依旧能够每天躺着收钱,拿分红。” 刘老成还是一头雾水,“求个什么?” 姜尚真说道:“作为交换,书简湖的真境宗,从此就得姓姜了,当然,可能会改个宗门名字。” 刘老成神色如常,但是不再开口说话。 姜尚真说道:“没猜错,你很快就要从真境宗滚蛋了,如果换个好听点的说法,就是树挪死人挪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以前真境宗容得刘老成,以后书简湖却无刘老成的立锥之地了。 刘老成直勾勾盯着姜尚真,径直问道:“敢问周首席,打算让我去哪里趴窝?” 绕了这么个大圈子,原来是要让我刘老成主失去一个真境宗的谱牒身份?还是刘老成主动请辞?玉圭宗岂会挽留。 姜尚真说道:“相信我,真不是吓唬你,刘老成留在书简湖,就是一条断头路。不是肉身消亡,便是道心死。仙人易得,飞升难求。” 刘老成淡然道:“巧了,我也不是被吓大的。” 言外之意,姜尚真如何安排退路,打算将他挪到何地,刘老成都懒得听了。当我三岁孩子好糊弄,在这边骗鬼呢。 姜尚真满脸惋惜,叹了口气,“难聊。” 墙头那边趴着一颗脑袋,笑哈哈,“崩了崩了。” 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翻墙而入,耍了个鹞子翻身的把式,飘然落地,摊开双手,身体晃了晃,“稳当!” 姜尚真面朝少年,抬起一只手掌,在自己脖子附近,晃了晃。 意思很明显了,既然谈不拢,那咱们就做掉他吧。 少年像个脑子拎不清的,眼神茫然道:“敢问崩了真君,到底啥意思,咱是良善之辈,也看不懂啊。” 一对活宝似的仙人境,一个是昔年能够从王座大妖眼皮子底下杀妖族的剑修,一个好像是多宝童子。 刘老成坐在原地,双指捻动酒杯,轻轻旋转,杯内酒水涟漪阵阵,如湖心起漩涡。 他这辈子从不肯做赔本的买卖。杀手锏,自然是有一些的。若是一场无解的必死之局,总要拉上个垫背的。 很好,战场就在大骊京城,国师庆典才刚刚结束,今天尚未正午,一天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姜尚真跟崔东山,当然不是一般的仙人境,甚至完全可以说,他们就是整座人间,仙人当中的佼佼者,心智,修为,后手,皆是翘楚。 可我刘老成,便是仙人境里边的软柿子了? 墙头那边,凭空出现一位神色阴冷的少年,正是刘蜕的一副阳神身外身。悄无声息出现,不愧是飞升境,道与天地合一的气象。 刘蜕境界高,言语却是混不吝中透着一股狠辣无情,“说好了,我来杀人,你们必须负责收拾烂摊子,别牵扯到天谣乡是最好,我可不想学杨千古,去文庙那边吃牢饭。书简湖刘老成是个硬点子,两位道友在旁压阵,一旦泄露了什么风声,反正都与刘蜕没半颗铜钱的关系。” 崔东山脚尖一点,飘荡去了鱼缸上边站着,抚掌赞道:“说话做事都痛快,果然,对付野修还是需要野修。” “一飞升两仙人。” 刘老成嗤笑道:“不跌份。” 刘蜕低头看着刘老成,笑道:“老子这辈子最见不得手软偏要嘴硬的货色,见一个就要收拾一个,好,很好,记得等会儿千万别缩卵!” 至于为何陈平安没有让小陌或是白景出手,直接宰掉刘老成,以及陈平安跟书简湖的那段过往,刘蜕都无所谓,拜码头,不得递交一份投名状?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刘宗主说话就是硬气,这辈子就没怂过谁。” 不远处就是花神庙,先是花神们齐聚,再是异象横生,姜尚真感叹道:“我们山主还是一如既往的怜香惜玉。” 那边的百花旖旎,这边的剑拔弩张,近在咫尺的数墙之隔而已,就是生与死的分别,人间悲欢果然并不相通。 高冕竟然原路折返了,看了眼院内的景象,说了句到底的话,“就当顺便宰个金丹境,诸位别嫌弃脏了手。” 如今只是金丹境修为,高冕没有听到这边对话内容半个字。但是老江湖的眼力和经验都还在。 崔东山伸手揉着眉心,笑道:“哪敢呐。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学生,先生又是你们剑气长城的故乡人。别说高老帮主是个金丹,便是个全无修为了的废物,挡在刘老成跟前,杵在原地伸长脖子让我杀,我也是万万不下不去手的。” 姜尚真笑道:“朋友义气这杯酒,是满满当当的,可惜家乡是只空碗。嚯,莫非这就是书上讲的墙里开花墙外香。” 崔东山唉了一声,埋怨道:“这话说得伤人了。” 刘蜕居高临下,冷笑道:“原来如此,难怪陈隐官要多跑一趟村妆渡,原来是见同乡。” 高冕神色黯然,没有反驳,老人也没脸反驳。 刘老成二话不说,直接一袖子将高冕抽回原位,后者当场晕厥过去,身形如被一阵大风裹挟,飘去了门房那边的前院,如醉汉坐阶朦胧看花影。 再将手中酒杯轻轻一磕桌面,杯中酒水荡然一空,却在高冕那边结阵,护住了这位老金丹。 接下来一场生死相向,拳脚无眼,术法无情,总不能连累老朋友再跌境。 刘蜕以心声问道:“崔宗主,周首席,这厮是在做戏,还是真性情使然?” 姜尚真笑答道:“刘老成就没几个朋友,高冕能算一个,还真不是演戏给我们看的。” 刘蜕点头道:“那我就给他一个痛快。” 崔东山埋怨道:“被你们俩这么一搞,真像反派。” 刘蜕不得不承认,跟陈平安相处,自己是极有压力的。跟这两货色待在一起,却是无比轻松。 崔东山使劲一拍掌,也不知是提醒刘蜕可以出手,还是催促刘老成可以上路了,嚷嚷道:“开工!” 在书简湖混,野修无论境界高低、师门道统,没有一两手绝活水法神通是说不过去的。 比如作为刘志茂大道根本之一的那部《截江真经》,在青峡岛闭关苦修多次,有些时候刘老成都替他着急,想要现身指点几句。 崔东山脚底鱼缸里边的那些金鱼,骤然跃出水面,顷刻间天地随之起幻象,崔东山双袖下垂,环顾四周,是座小天地。 那些原本手指长短的金鱼,在此方境界之内,恍如天地间能够承载山岳游海的巨物,条条鱼须飘晃,带起阵阵金光。 姜尚真同样身处幻境当中,湖水如镜面,姜尚真双脚触及平镜,一圈圈涟漪往外扩散,远处四座岛屿之巅,悬停有四张碧绿颜色的符箓,竟然是于玄锁剑符的某种旁支?以早年宝瓶洲修士的底蕴,尤其是书简湖的野修,可买不着这种有价无市的好东西,除非是神诰宗、云林姜氏这样的名门正派、豪阀望族,才有机会珍藏几张,是刘老成自己仿的? 四张仿冒锁剑符,材质参差不齐,画符“笔意”有高下之别,符箓蕴含神意也有强弱之分。姜尚真见过刘老成的字迹,再看那鸟虫篆的勾画,云纹的起伏,确是刘老成的亲笔无疑,都可证明刘老成确是一位隐藏符箓修士的事实。 姜尚真不着急破阵,双指并拢,在身前轻轻一划,从一处本命窍穴处拽出了一截柳叶,砸了好多的神仙钱,再加上一些秘术手段,它已经无限趋于一片完整柳叶了,姜尚真双指竖起,轻轻摇晃,柳叶萦绕旋转起来,喂喂喂了几声,“崔老弟,听得见么。” “听不见啊,周兄听得见么。” “我也听不见啊。” “这么巧啊,真是好心有灵犀的兄弟。” “刘蜕只是派了一副阳神来这边对付刘老成,行不行啊?刘老成别的都还说,他是几千年以来,宝瓶洲第一位上五境野修,身负气运,跟这种人打架斗法,很棘手的。可别阴沟里翻船,害得刘蜕升境又跌境。” “比气运?忘了刘蜕是帮助扶摇洲‘天荒解’的修士了?在宝瓶洲,刘蜕有衰减,刘老成有加成,大体上,刚好打个平手。” “刘蜕这种个性,我很中意啊。以后顾璨跟他争抢一洲道主的身份,咱们帮谁?” 扶摇洲山上山下都是好勇斗狠的风俗,桐叶洲的中五境修士是跑光了,扶摇洲却是几乎打光了。 “简单啊,咱们哥俩两头押注,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你帮刘蜕,我帮顾璨。” “我谢谢你啊。” 他们几乎同时破阵离开幻境,刘蜕那副阳神身外身独自坐在桌旁喝酒,忍了忍,没憋住,往酒杯里吐出一口血水。 整条胳膊都成了焦炭,仅仅是举杯的动作,便有灰烬簌簌飘落,刘蜕脸上有点挂不住,实在是丢人现眼。 姜尚真疑惑道:“刘老成人呢,化作劫灰啦?” 刘蜕神色阴狠,骂了一句娘,说道:“在京畿边缘,已经被我真身追上了,放心,跑不了。” 一些个山上攻伐手段,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刘蜕还能对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论压箱底的手段,刘蜕何曾少了。 只是那刘老成故意摆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祭出一件本命宝物,势必将大骊京城花神庙地界夷为平地,至于死伤如何,他刘老成命都要没了,还顾及这个作甚,总要让刘蜕吃不了兜着走,要么去文庙功德林读书,最次也要让刘蜕这辈子都别想踏足宝瓶洲。 刘蜕便只好转攻为守,就只是这么个转瞬即逝的空当,便给刘老成抓住机会,凭借一门类似立地尸解的旁门“蜕壳”遁法,配合缩地法,竟是连魂魄带肉身一并走脱了。 崔东山察觉到院内的一股玄妙道韵,一卷袖子将那残余道意凝为一粒金光,双指捻动,金光绽放出丝丝缕缕的浩然正气,崔东山惊讶道:“这都行?好家伙,竟然用歪门邪道的路数,学那儒家圣贤,仿造出了两个本命字。天才,刘老成真是个天才!一定要好好请教请教。” 刘蜕点点头,将那杯猩红酒水一饮而尽,“看路数,是先拆字再合字捣鼓出的本命字,很假,但是管用,被他请神降真出来一文一武两尊金甲神灵,分别矗立于文庙和武庙道场,好像就是你们大骊王朝家家户户张贴的那两位门神。想来这厮不知何时,偷偷炼化了好些破败不堪的州县文庙武庙,双方联手,威势不弱,我确实是大意了,不小心便着了道。” 说到这里,刘蜕强行咽下一口翻涌至喉咙的鲜血,“他娘的,稍后老子非要活剥了他!” 刘蜕望向他们,“已经是私人恩怨了,你们可别拦着。” 姜尚真笑了笑,没说什么。 崔东山笑眯眯道:“非要拦,又如何?” 刘蜕眯眼道:“那么朋友情谊就淡了,盟友关系依旧不变。” 就在此时,刘蜕骤然脸色大变,大骂一句我干他娘,原来刘老成这厮竟然硬扛一记道法,又跑路了,却不是往别地逃窜,而是直接去了千步廊那边的……国师府门口! 浑身浴血的刘老成神态自然,径直坐在门口,一道道身影倏忽间将他围困起来。与此同时,京城某些隐蔽阵法也已经开启,刘老成坐在台阶上,虽然那些阵法的凌厉气息,使得这位狼狈逃窜的仙人境宗主如芒在背,刘老成仍是语气平静,撂下一句,“若要我死,劳烦国师亲自动手。” “人死卵朝天,也要留个好听些的身后名。” “陈平安,我知道你真身就在此地!” 京城戒严,一座座大阵都已开启,追杀到京畿之地的刘蜕真身,竟是无法跟随刘老成入城,不敢,也不能。 崔东山轻声道:“崩了崩了。”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狗日的刘老成,直到这一刻,姜尚真是真起杀心了。 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摆摆手,与那些大骊宋氏秘密供奉说道:“都退回去好了。” 他们岂敢掉以轻心,实在是没办法离开。被一个真境宗刘老成跑到国师府门口了,就意味着皇帝陛下一定要问责了。 结果下一刻,一个貂帽少女就掐住刘老成的脖子,骤然将其高高提起,她再以袖中短剑,从后背心刺入,将他捅了个透心凉。 貂帽少女拔出短剑,又攮了刘老成几剑,拔剑快出剑更快,顷刻间刘老成便已经身负重伤,最终被她随手丢了出去。 一路翻滚,刘老成想要起身,他头顶皇城上空出现了一道云海漩涡,一股凝为瀑布状的浓郁剑意轰然砸向刘老成。 云海成环,天垂大瀑。 小陌说道:“可以了。” 谢狗咧咧嘴,实在是嘴馋,她的道心有一种食不果腹久矣的饥饿感。 小陌以心声提醒道:“不要半途而废。” 谢狗点点头。 已经将朝服换成青衫便服的男人,走出国师府,笑问道:“刘岛主,闹哪出?” 刘老成挣扎着坐着,面朝国师府台阶上边站着的男人。 等到大骊国师亲临此地,那些皇室供奉就默然离开。 听到那个已经多年没听见的称呼,刘老成沉默片刻,笑道:“陈账房,要杀要剐都随意,何必故意辱人。” 谢狗一听这个就不乐意了,你搁这儿阴阳怪气我呢,侮辱你?嚼了你! 小陌只好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貂帽少女好像挣脱不开,朝那边蹬腿,在京城闲逛还是学了些方言的,“踹死你丫的。” 陈平安问道:“国师府好像比宫柳岛好见些?” 刘老成以反问作为回答,“昔年宫柳岛不容易登岛,如今国师府就容易进门了?” 陈平安点头道:“也对。” 肉身破败不堪,身上好多个窟窿的刘老成,尽量稳住一副道身,喟叹道:“若说风水轮流转是常理,是不是也过于快了点?” 陈平安说道:“也看对谁而言。刘岛主变成刘宗主,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已经是好多人的下辈子了。你我都难辞其咎。” 刘老成不知为何,竟是蓦然大怒,破口大骂道:“老子的书简湖,关你屁事?!” 谢狗停下动作,觉得刘老成的这句话说得有嚼头。 小陌心中赞叹不已,不愧是书简湖坐头把交椅的,真聪明。 宅子那边,崔东山将高老帮主一路“扛回”后院,再打散了刘老成设置的那道阵法。 崔东山也没心情嬉皮笑脸了,正色说道:“书简一部书,关于刘老成这个章回,算是翻篇了。高冕,你也回吧。” 高冕站起身,将桌上一壶酒喝完,默然拱手抱拳,便转身离去。 崔东山突然喊道:“高老帮主。” 高冕疑惑转头,白衣少年也没有下文,好像只是打声招呼而已。 老人却是豁然开朗,心中块垒尽消,转头离去。 姜尚真看着老人的背影,也有些唏嘘,离别之际,崔东山喊他高冕一声高老帮主,大概意思是说,不谈过往,只说至少宝瓶洲的高冕,很不错吧。姜尚真便难免想起了荀老儿,说走就走,将那些秘密和揪心都一并带走了,一句话都不与外人言。 崔东山笑望向刘蜕,“刘盟友,还有机会补救补救,当回朋友么?” 刘蜕笑道:“毕竟虚长几岁,喊我刘老哥便是。” 突然意识到不对,刘老成好像也被姜尚真称呼为刘老哥的?刘蜕忍不住嘀咕一句,真晦气。 崔东山说道:“刘兄只是丢了点颜面,刘老成却是结结实实吃了大亏的,不如一笔揭过?” 刘蜕说道:“他以后只要走在路上,见了我就绕道走,我就当没他这个人。” 姜尚真会心一笑,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肯给出这个承诺,已经算是很有诚意了。 崔东山再次飘向鱼缸,双指并拢指天,“老弟一定帮忙把刘兄的话带到!” “虚惊一场,虽心有余悸,总归是无事了。柳暗花明,即便路途艰辛,终究可歇脚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崔东山站在水缸上边,一边念叨一边出拳走桩,时不时来个金鸡独立。这种人,出门没挨揍,没怕打死,也是奇迹。 昔年兜兜转转鬼打墙一般,哪怕绕再远的路,穷尽才智人力心力,都注定过不去的奇绝天堑,竟然如履平地。 刘蜕突然说道:“说句不好听的实话,一座山头也不是拥有藩属、飞地越多就越好。多了,人心一杂,容易反成累赘。陈剑仙既然志在十四,绝不会止步于飞升,那就多加要留心了。世事古难全,月忌圆水忌满,总是缺一点,才是最好的。” 姜尚真点头道:“高见。” 崔东山附议道:“诚然。” 一座落魄山,已经拥有了两座剑道宗门,很快就会拥有第三座现成的宗字头仙府,就算不是臭椿道人的金甲洲斜封宫,即便不是改姓姜、换名字的那个真境宗,也会有别的宗门顶上。江湖上,有带艺拜师,然后扬名立万的。山上,举宗投靠,也是美谈。 桐叶洲青萍剑宗的创建,是必然事,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的投靠,也是一桩好事。唯独第三座宗门的有无,是把双刃剑。 落魄山到底有无第四座藩属宗门的家业,就要看第三座宗门在数百年之内的气数升降了。 上古时代,就有数位大修士通过合纵连横的大手段,尝试过打造出一座宗门数量超出四个的道场。 但是除了于玄的桃符山,无一例外,都是暗淡收场的结局。而独占符箓二字的于玄,山顶也有个说法,于玄道力再高,一人道心如香炉,载不动无数道心的繁杂香火。那么多的宗门山头,数以万计的谱牒修士,何止是鸡肋,完全是于玄在合道路上的拖累。 就像臭椿道人说的,他在斜封宫,也是一言堂惯了的开山祖师……崔东山一愣,咦,怎么有个“也”字?! 若非如此,臭椿道人能够一言决之,更换宗门谱牒。落魄山收下一座人心涣散的斜封宫作甚?街头斗殴,人一多嗓门就大吗? 要知道修道之人,在一座山上祖师堂敬过香,名字入了金玉谱牒,可不是什么简单事。天地祖师与自己的道心,都在看着呢。 牵扯到自己的命格与整座道场的气运起伏,录谱和敬香,就是一种托付大道性命的举动。 一般而言,越是下宗子弟,越是非嫡传亲传,在玄之又玄的气数一事上边,“分红”就越少。 无心大道的修士,倒也无所谓了,能够抱上一条大腿,躺着享福便是,求个修行安稳。 但是任何一位有心登高、甚至是登顶的修士,都会在内心抗拒那种寄人篱下的安排,不自由,懒得察言观色,把道场混成官场。 这些人,就像上了老天爷坐庄的那张赌桌,求个赌大赢大,这就叫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刘蜕说道:“刘老成这厮,还是有点东西的。” 姜尚真笑道:“跟咱们几个都是同道中人,弱不了。” 白衣少年在水缸上边站定,捻起兰花指,用那戏腔唱道一句,长生不朽猛回头,却道只羡鸳鸯不羡仙。 ———— 不久之前,大骊京畿一个县城外,路边有一棵乌桕树。 有一位云游道士在此驻足,仰头望向高枝。 那中年道人,气度非凡,头戴一顶碧玉冠,身穿道袍,脚穿草鞋,手捧麈尾。 道人身边跟着一位好似婢女的黄衫女子,容貌平常,肌肤白皙,身段尤其出彩,丰胸长腿好生养。 正是来自书简湖的黄花神,与田湖君。 黄花神是来这边碰运气,看看有无机缘见着先生,而他的先生,又恰好是田湖君的昔年师弟。有趣的是,黄花神如今又可算田湖君的半个传道人。 为何会拜师于顾璨,也简单,应了那句老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任何一位能够爬到玉璞境的野修,都不容小觑,这是山上的共识。 大宗门里边的师门教诲,除了传授道法、讲解秘笈,总会有些不好宣扬的“不传之秘”。例如姜尚真在北俱芦洲摸爬滚打、活蹦乱跳了多年,曾经编撰过多部“名著”,撇开那些香艳旖旎的艳本小说不谈,其中有一部专书,满篇黑话和密语,全是姜尚真教野修如何对付谱牒修士的心得感悟,其实不少山上宗门的谱牒修士,在案头上边都会放一本,或是曾经放过,再珍藏起来了。 实在是里边的内容,太过金玉良言了。 田湖君素无大志,即便是在人吃人的书简湖,也只是埋头修行,道场是眉仙岛,后来她手上多了座素鳞岛。她既不像师父刘志茂那般枭雄心性,城府深沉,也不无法像晏肃那般专心修道,洁身自好,总之就是两头不靠,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师父刘志茂嫌她成事不足,从不会将其依为心腹。田湖君当徒弟,听话而已。 师父的一位老友,就曾打趣她一句,你是天生的谱牒修士,投错了胎生错了地方,成了刘志茂的嫡传。 吓得她当场脸色惨白,生怕被师父听了去,不高兴。 先前在素鳞岛,黄花神丢了一本秘籍给她。价值连城的秘籍,不收她钱,但是每问一个问题,要给一颗金精铜钱。 修道一事,也看学道人的性格,如果孤僻,幽居于冷冷清清的道场,修到了山巅,就是一路独悲独喜,孑然一身的光景。 也有一些大修士,仙府时常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好友知己遍天下,喜好游戏红尘,往人堆里钻,热闹场中求道法,见本心。 不管如何,总有一块试金石,能够分辨出真正的挚友还是酒肉朋友,这便是闭关渡劫一事,能不能找到一两位帮助护关的道友。 闭关之人,即便有十成把握能够渡劫成功,也会恳请道友相助,毕竟天意难测,修道之人最怕万一。一旦闭关的修士,扛不住道道天劫,出现肉身消融的迹象,护关之人,可是要出手相助的,不惜消磨道力。若是吝啬修为,或是胆小怕事,选择袖手旁观,一走了之,那以后在山上的口碑,就算毁了。一方托付性命,一方却临危退缩,简直就是既无半点道义,且害人大道性命。 黄花神抬头望向那棵乌桕树,自言自语道:“小时候每年入冬,就要被爹娘喊去爬树砍枝条,剥出树籽,要么使劲拿一根长竹竿敲打树枝。” 说到这里,黄花神抬起手,洁白如玉,历来修道有成之士,被誉为金枝玉叶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年全是细微的口子。都没理由假哭诉苦。” 黄花神喃喃道:“实在是恨透了这些乌桕树。” “可以榨油,做蜡烛,贫寒之家都可以拿来换钱。后来才看到古书上有句言之凿凿的话,涂头抹发可以令黑转白。 “所以后来上了山,成了会点法术的山泽野修,总要学会假冒谱牒修士,随便取了个道号,就叫‘乌桕’。” 田湖君壮起胆子问道:“前辈是怎么跟顾宗主走到一块去的?” 黄花神自嘲道:“顾璨一路追杀我,足足耗时两年多。他杀不了我,我也摆脱不了他,估计他是脑子有毛病,斗法厮杀之余,非要我认错,一路上就跟掰扯那些狗屁道理。我认了错,他却说我心不诚,不作数。第二次我认了错,他就问我如何改错,我回答了,他又说不对,第三次回答,他说还不够好……反正一直耗下去,要么被他打死,要么被他逼疯,我只好认命了。在那之后,我就只好按照约定,私底下相处,需要执弟子礼,喊他一声先生。” “你不要觉得有趣。很凶险,说是斗智斗勇,各自赌命,都不过分。” “打个比方,你好不容易喘口气,在蹲茅坑,便有人从茅坑里边冒头,一柴刀往你屁股戳去。说句难听的,别说睡个囫囵觉,就是拉屎都只能拉半截。” “田湖君怕顾璨,其实我更怕。不过你怕的顾璨,跟我怕的,其实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一路厮杀,我修为不涨,反而受伤不轻。他倒好,各种术法手段,打磨得越来越娴熟,融会贯通,就像是在拿我练手。后来的顾璨,就不单单是依仗白帝城身份了,他的道力,道心,道理,都在往上走。这才是顾璨最可怕的地方,好像天地间没什么不是可以为他所用的。” “否则把我逼急了,我管你是傅噤的师弟,还是郑居中的嫡传,便是郑居中本人,敢要我的命,我也要搏命,天底下哪有明知必死还肯束手待毙的野修!” 一直耐心听着黄花神言语,田湖君感同身受。 乌桕树上边,出现一个气态阴鸷的冷峻少年。 正是追杀刘老成的刘蜕真身。 少年容貌,却是扶摇洲道龄最高的那个人,甚至要比后山的杨千古更为年长。 他举目眺望,问道:“有没有瞧见真境宗刘老成?” 黄花神不敢置信,仍是后退几步,“不敢隐瞒前辈,不曾见过他。” 刘蜕低头讥笑道:“黄道友真有闲情逸致,搁这儿忆苦思甜呢。” 黄花神刚打好腹稿,刘蜕就已一走了之,身在远处,当空怒喝道:“跑?!” 三位女子,走在京城一条两边铺子都是售卖胭脂水粉、衣裙头饰的巷弄。 竹篮堂萧朴,在国师府继续担任厨娘的公孙泠泠,大骊刑部三等供奉的简竹,她们都是、或者曾是樱桃青衣一脉的刺客。 单看容貌,公孙泠泠并不是那种多美艳的女子,但是她有一种我见犹怜的破碎感。 大概男人看了她,就有两种油然而生的心态,呵护,或是蹂躏。 公孙泠泠有着丰腴妇人的体态,却有着一种未谙世事的少女的气质,眼神永远略带几分茫然和羞涩,想来男子与之对视,总会觉得她是温婉的,娇柔胆怯的。这种“神韵”,既是天生的特质,也有后来成为樱桃青衣的刻意培养。 若是用上江湖秘传的易容术,仙家障眼法,终究都是落了下乘。所以从萧朴,到公孙泠泠,再到简竹,她们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姿色,不会给人任何惊艳之感。若是长得太漂亮了,姿色过于扎眼,走在路上总是一眼被人看见,还怎么当刺客。 所以她们是一群主动选择尽量被遗忘、被忽略的女子。当然也有一些例外,比如待在苻南华身边那位新侍女。 毫无征兆的,杀气骤起,公孙泠泠本能地就要采取防御措施,只是刹那之间,公孙泠泠便脸色泛白,神色颓然。 反观少女简竹,不但察觉到了萧朴的瞬间杀机和偷袭之举,而且少女几乎一瞬间就做出了反杀的姿势。 简竹的动作,在出手点到即止的萧朴意料之中,她只是轻轻按下少女的手刀,再转头看了看自知考核大错的公孙泠泠,萧朴摇摇头,“已经是平常的修士了。” 话不狠,语气不重,但是对于曾经是樱桃青衣的刺客而言,却是最大的否定。 简竹收回手掌,一下子又变成娇憨少女,四处张望,挑选心仪的铺子。 公孙泠泠问道:“我还能回到竹篮堂吗?” 这一句废话,让萧朴气不打一处来,“能不能回,是我说了算的?离开竹篮堂,当真是我把你驱逐出去的?!” 简竹瞥了眼公孙泠泠,少女心中十分费解,这种人,当年真能在竹篮堂排的上名号? 樱桃青衣一脉,有自己的要求,例如同境厮杀,能够以伤换命。风烛残年的老迈之躯,拼死一搏,也能换命。 萧朴说道:“等消息吧。” 公孙泠泠返回国师府,一路上招惹了好些垂涎视线,只是没谁敢凑上去揩油。 萧朴遇到了一个极有贵气的年轻女子,后者说道:“国师府有请。” 萧朴点点头,没有任何怀疑和犹豫,对方自称容鱼,是国师府的婢女。 简竹穿街过巷,买了份糕点边吃边走。抬头看了眼云和天。 老话说头顶一片天,芸芸众生顶着的,真是同一片天吗? 简竹是被一个老人带到大骊京城的,她是多年之后才晓得他的身份,很不简单,官帽子不大,但是权柄极大。 她先在这边生活了几年,读书识字,好吃好喝,药膳,还教她习武学拳,之后就被丢到了邱国,在那期间,机缘巧合之下,成为樱桃青衣。 朝廷百官不会知道他们,老百姓不会知道他们,除了刑部档案上边的记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是谁。 简竹这个名字,还是老人帮忙随便取的。她有个爱好,就是搜集那部已经绝版的山水游记。 到了一间杂货铺子,名义上她是这间铺子掌柜的表妹,掌柜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人,真实身份是简竹的上司,都是刑部三等供奉。 男人问道:“准许你便宜行事,你就这么是做事的?汇报内容该怎么写,自己想好了?” 简竹刚刚升任刑部三等供奉,经过刑部勘验,就可以在内部招徕人手,有个小山头了。她在邱国那边,确实做得漂亮。不过距离直接获得一块刑部无事牌,好像还差点意思。但是好像是某艘剑舟上边,有位通天的大人物,看似随意提了一嘴,刑部勘合司就上心了,经过一场所有言论都必须录档的讨论,简竹不但得到了一块三等无事牌,还被喊回了大骊京城,参与此次国师庆典的秘密收网。 简竹说道:“那家伙是王八吃秤砣,我有什么办法。” 男人问道:“他生前最后一句话,说了什么,你当时有点不对劲。” 那名别国潜伏在大骊京城十数年之久的谍子,心怀死志,完全没有转投大骊的想法,心怀死志,他对少女骂了一句。 “干你娘的大骊蛮子!” 得知此事,男人神色和缓几分,说道:“无妨,不至于被录档记过,至多是没什么功劳。” 简竹问道:“二师父,我能去见一见顾璨吗?远远看一眼就可以。” 男人沉声道:“不能!” 简竹不动声色。 男人说道:“简竹,听我一句,别去找死!” 简竹说道:“我又不是去寻仇的,找啥死。” 男人神色复杂,说道:“当年你娘亲所在门派,岛屿被那条……畜生水淹,死伤惨重,顾璨是那畜生的主人,确是一桩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可是你再不爱听,我也要说几句,我跟你大师父是一般的看法,你娘亲的那个门派从上到下,都太……脏了。迟早会跟许多人、很多岛屿门派,一样会被大骊朝廷清算,会被真境宗那撮修士秘密行事,拿他们的脑袋当作投名状交给负责带兵驻守那边的将军。就你娘亲的脾气,若是师门被秋后算账,她岂肯坐视不管,只要她一个冲动行事,在当时的形势之下,绝对是说死就死了。” 少女默不作声,趴在柜台上,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男人说道:“你娘亲死之前说了,不许你找顾璨报仇!” 那是一段很曲折的过往,简竹的娘亲并非死于横祸或是那场战事,她是在修行路上出了大岔子,但道心的隐患,却是早就埋下。 少女停下算盘,嫣然笑道:“娘亲走了,我还有两位姨呢,以前她们最疼我了,就是不晓得她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男人松了口气,“肯定有机会跟她们见面的。” 简竹斜靠柜台,呆呆望向门外。 了解她过往的男人很清楚,让谍子没能活着去刑部大牢的那句话,重点不在大骊王朝,而是最前边的三个字。 短短三十年间,书简湖出现了两次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次是被大骊王朝纳入版图,一次是真境宗的选址和创建。 人运永远大不过国运,国运又小于天下运势,书简湖的野修,再无法无天,胆子也变得越来越小了,所有修士都不得不适应新的宝瓶洲形势,就会被筛掉被淘汰,或是被翻旧账,可能昨天才一起在桌上喝酒,明儿悄无声息就没了。 所以即便是最为熟谙掌故的书简湖诸岛修士,可能都渐渐忘了,青峡岛上边,曾经有过一拨如花似玉的开襟小娘。 相较于顾璨,截江真君刘志茂,仙人刘老成,姜尚真,韦滢他们这些高高在天的人物,这些女子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她们就像昔年书简湖的湖面上,十数朵随水飘零的落花,生死,沉沦。 涉及荣辱生死的人间大事太多了,愈发显得她们的渺小,无足轻重。 少女抽了抽鼻子,转过头,单手支腮,继续拨弄算盘。 好像谁都是哭着来到世上的,各自读过一部人间无字书,有些人觉得或精彩或乏味,有些人觉得真苦。 男人犹豫了一下,说道:“也有些跟你娘亲类似遭遇的女子,她们会很感激某个人。” 他不敢随随便便说出那个名字。 简竹点头道:“其实我娘亲也说了,他跟顾璨刘志茂他们都不一样,是个好人。娘亲和姨娘们都觉得他不该去书简湖的。” 男人将信将疑,“当真说过这种话?” 简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娘亲曾是书简湖素鳞岛的岛主亲传。两位姨娘,一位曾是石毫国的宦官之家出身,简竹记得她性格温婉,说话嗓音总是细细柔柔的。另外那位叶姨娘,好像是蜀哭岛的外门弟子,喜欢栽花种草。再后来,打仗了,她们如陌上尘各自飘零。 花神庙那处别院,庙祝叶嫚拢了拢锦衣领口,她想起了当年一幅画面,有个身穿棉衣的消瘦男人,经常夜深人静的时分,走出账房,在渡口独自徘徊。他也姓陈。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既然事功何为回报 说是三进院落,其实占地极大,形制和规格堪比藩邸,建有鸱尾的庑殿顶,铺碧绿色琉璃瓦,正堂官厅面阔七间。 进了国师府,到了第三进院子东厢房那边用以议事待客的偏厅,陈平安移动两条椅子,分别坐下,相对而视。 他们互换主客身份。当年青峡岛难登,陈平安终于是上岛了。如今国师府难进,刘老成仍然是落座了。 刘老成已经施展障眼法,临时罩了一件备用法袍,用以隐藏触目惊心的伤势,还要运转水法,遮掩满身的鲜血气。 不可谓不狼狈,自从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再没有如此遭罪了。 谢狗跟着进了屋子,她也不搬椅子坐下,去了顶天立地的书架那边抽出本书籍,装模作样翻阅起来。 陈平安用眼神示意她不必留在这边。谢狗一本正经说道:“若是这厮心怀恨意,暴起杀人,我也好为国师护驾。” 刘老成眼皮子轻轻抽搐几下。 陈平安挥挥手,谢狗只好将那部书籍收入袖中,好像是大骊京城钦天监的秘本,是有钱都买不着的珍贵孤本。陈平安瞪眼,谢狗只好将书放回原位。 等到的谢狗走出屋子,陈平安抖了抖青衫长褂,翘起二郎腿,说道:“刘岛主随意些,我们可以闲聊一刻钟。” 刘老成默不作声,伸手捂住心口处,被那貂帽少女从背后攮了几剑,虽是“外伤”,不致命,却也伤及了阴神和阳神,再多一剑,恐怕就要影响到大道根本了,就会有跌境之忧,而且绝不会是只跌一境。 由此看来,这个能够站在十四境小陌身后的落魄山次席供奉,谢狗,比刘老成预期的飞升境巅峰剑修,道力还要再高一点。 先是跟刘蜕的阳神身外身斗法一场,再被刘蜕真身追杀,又被谢狗,刘老成跻身仙人境之后辛苦积攒下来的那份道行,都打了水漂,一些个用来保命和搏命的压箱底手段,都差点用光了,说不心疼就有鬼了,何况现在的刘老成,还是字面意思的心疼。 其实在逃亡路上,刘老成就已经想明白了,此次设局伏杀自己,是云窟福地姜氏家主的擅作主张,跟陈平安没有关系。 刘老成说道:“不要跟高冕恶了关系。” 陈平安说道:“当然。” 刘老成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瘫靠着椅背,劫后余生,恍若隔世。 陈平安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姜尚真也可能是故意敲打他,才好压价,得到他心目中最大的利益。但是天谣乡刘蜕那条疯狗,是真的想杀他刘老成。如果说在花神庙附近私宅那边,刘蜕还有掂量掂量他刘老成道行高低的意思,等到在京畿之地,真身露面,双方算是彻底结下死仇了。 刘蜕确实不俗,在京畿之地斗法期间,这位扶摇洲的过江龙,浑身散发着一种极为冷酷极残忍的道气,全无谱牒修士瞻前顾后、权衡利弊的做派,绝不讲究什么一洲道主的脸面、风范。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我今天就是要搞死你! 等于是先后被刘老成戏耍了两次,刘蜕绝不会善罢甘休。刘老成对此倒是没什么怨怼和愤懑,既会不怕了刘蜕,从此战战兢兢过活,也不恨姜尚真,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 姜尚真本就是个性格难测的多面人。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玉圭宗上任宗主,云林姜氏家主,不同的身份,姜尚真就会说不同的话,做不同的事。 至于谢狗的出手,大概就像百姓人家里边的稚童,生闷气了,就踢一下桌凳而已? 否则她真想出剑杀人,刘老成再不认命也得认命了。 刘老成从袖中摸出一只瓷瓶,倒出几颗仙家丹药,往嘴里一丢,大嚼起来。 对于他这种性格的野修而言,今日风波,老子都能没死,毫不气馁,反觉痛快,想要独自豪饮! 陈平安对花神庙附近宅子的情况,可谓了如指掌,不仅仅已是飞升境,有宋云间坐镇国师府,京城风貌一览无余,比任何掌观山河神通都要管用。但是也没拦着刘蜕的出手,只会在关键时刻才会让小陌或是谢狗出手。书简湖是你刘老成的书简湖,大骊京城便不是我的大骊京城了? 刘老成默默运转气机,以秘法缝补人身山河和治疗肉身,两件法袍底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筋血翻动,白骨生肉。 陈平安见刘老成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主动说道:“一座书简湖,不光是真境宗要换掉,现任湖君也要换人。不过姜尚真做事情,急了点。” 若说姜尚真是放浪行事,那就还真是冤枉了他。姜尚真是想要一鼓作气,缘于当下的新飞升陈平安,身上还带有一股宝瓶洲的气运。那么现在做出的决定,对于大骊朝廷或是落魄山,只要是与陈平安牵连越深的,就越容易事半功倍。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过时不候。一旦错过了,哪怕是明天做出同样的决定,也不是不能成事,但是有可能事倍功半。姜尚真是个生意人,怎么花钱是很随心所欲的事情,但是具体怎么赚钱,姜尚真有自己的执念。 凡俗觉知不到虚无缥缈的国运气数,大修士却是冥冥之中自有体悟的。 刘老成尽可能快速恢复道力,主动赶来国师府,将刘蜕拦在京城大阵之外,刘老成只是得了一张暂时的保命符。今天等他出了国师府,是什么光景,能不能走出大骊京城都还两说。 陈平安笑道:“你的脾气也燥了点,好歹听姜尚真把话说完,听听看他打算将你贬谪到哪里去趴窝。” “这好像不是你的一贯风格。” “对了,光天化日之下,疑神疑鬼,总是做贼心虚。心里边没有鬼,何必怕天黑。” 听到这里,刘老成犹豫了一下,大略解释道:“我以仿儒家本命字的旁门手段,祭出那两尊文武庙神灵,其实支撑不了太久,而我见到姜尚真的第一眼,就已经施展这份神通了。既没心情,也不敢陪着姜尚真一直说废话。我就怕他既知晓内幕,又清楚我的脾气,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陈平安点点头,也没有就“本命字”去刨根问底,转移话题问道:“冒昧问一句,那些仿冒张锁剑符的根脚由来?” 刘老成说道:“我有个徒弟,是云林姜氏庶出,叫姜韫,国师肯定还记得他。他有一张于老真人的锁剑符真迹,我悉心钻研数十年之久,才勉强能够仿造出来。” 陈平安说道:“刘岛主在符箓一道的造诣,称不上绝顶。” 刘老成扯了扯嘴角,沉默片刻,“就不问问看,我是如何能够仿出本命字神通的?不是我自视过高,任你旁观得再仔细,想要偷学去,终究是徒劳。”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真是羞辱你了。” 停顿片刻,陈平安笑着补了一句,“我也不与你做这桩买卖。” 在国师府,我强取豪夺,白拿你刘老成一份杀手锏,是羞辱昔年书简湖的湖主。但要说你肯主动拿出这份道法,从我这边换取一张护身符,也是休想。 刘老成转头望向外边院子的一树桃花和金冠道人,轻声道:“不管你信不信,门外最后那句话,是我的真心话。” 遥想当年,青峡岛的年轻账房先生,身怀一块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玉牌,才能登岛,才能活着离开宫柳岛。 陈平安点头道:“我相信。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们都难辞其咎。” 刘老成嗤笑一声,城府再深,机缘再好,破境再快,到底是书生本色。 容鱼站在书房门口,轻声道:“国师,竹篮堂萧朴到了。” 陈平安点头道:“让她稍等片刻。” 刘老成说道:“给句准话,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陈平安说道:“先回你的书简湖继续待着就是了。” 刘老成皱眉道:“这也算准话?” 陈平安说道:“那就换个说法,明天戌时之前,刘老成必须赶到宫柳岛,听候发落。准不准话?” 刘老成一时语噎。 陈平安说道:“我目前也只是想了个大概,耐心等着吧,放心,你们都不会等太久。” 刘老成叹了口气。难以想象,等到眼前男人再次踏足书简湖,会是怎样的光景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院内的景象,淡然道:“各照隅隙,鲜观衢路。” 陈平安站起身,刘老成只好跟着起身,哪怕陈平安从始至终都没有说透彻。 陈平安笑道:“刘岛主就不担心回去的路上?” 言外之意,你刘老成真不服软低个头,请我陪着你一起走到国师府门口,甚至是干脆拉着我一起走回花神庙那边? 比如一离开京城就被归拢了阴神阳神的刘蜕,给堵住去路。又比如不敢出城面对刘蜕,却先被崔东山和姜尚真逮住,逼问家底。 刘老成笑骂道:“真他娘的记仇。” 陈平安率先跨过门槛,刘老成跟着走出屋外,拱手作别,陈平安双手笼袖点点头。 刘老成大步走下台阶,却被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上边,刘老成一个踉跄。 刘老成愕然转头,随即恍然,好家伙,这才叫真正的记仇! 原来当年刘老成就曾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 在那之后,天地茫茫,水波浩淼,一叶扁舟,两粒芥子。两颊凹陷、身穿棉衣的年轻人,负责撑蒿划船,刘老成乘船游览湖光山色,由着前者狐假虎威。期间小船停在湖心,一起垂钓,各自拿出跑江湖的家伙什,一起炖了那五条巴掌大小的冬鲫。前一刻还是生死相向的双方,在舟中一起饮酒笑谈。 陈平安说道:“回头等我去了书简湖,还给刘岛主一尾冬鲫。” 刘老成心中大定,“姜尚真和崔东山那边?” 陈平安微笑道:“我说了算。” 刘老成继续问道:“刘蜕呢?” 陈平安说道:“还是我说了算。” 走回屋子,容鱼很快带着木簪布裙如同市井妇人的萧朴来到这边。 洗冤人三脉,除了总堂,西山剑隐一脉,以刘桃枝为首。樱桃青衣一脉的刺客,魁梧空悬多年,其中掌管竹篮堂的萧朴一直未能补缺。锔碗人,不明。 萧朴说道:“名册已经交给容鱼了。” 陈平安看似玩笑道:“不会有遗漏吧?” 萧朴本想保证什么,犹豫了下,还是改口道:“那我再跟总堂联系一次,对一下秘档,免得有什么误会。”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允许你们进入宝瓶洲,但是有两个条件。” 萧朴精神一震,说道:“国师但说无妨。” 陈平安说道:“第一,你们必须是在大渎以南秘密活动。第二,要跟大骊刑部保持沟通,比如三年一次的密谈。” 萧朴呲牙,思量片刻,说道:“刚好两件事一起跟总堂汇报了。国师等我消息?” 陈平安点头道:“萧堂主,能否在酉时之前,给我个确切的答复?” 萧朴说道:“可以!” 陈平安笑问道:“回报呢?” 萧朴反问道:“国师的第二个条件,难道不是一种回报?”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是回报。然后呢?” 萧朴无奈道:“这么快就需要跟总堂汇报三件事了。” 陈平安说道:“看来你们不太习惯跟人谈买卖。” 萧朴觉得自己一直被牵着鼻子,便有些气闷。 陈平安缓缓道:“事先说好,你们只有一次开价的机会,谈得拢,这件事就算敲定了。我们双方既能在大体上,保持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同时也能互通有无,有利则聚,无利则散,清清爽爽的,既不谈什么道义,也不用谈什么家国天下的情怀。可如果我对你们开的价格不满意,那你们就别再找我谈了。” “你们很忙,我也不是闲人。” “你们对我已经再熟悉不过了,但是我对你们其实还是雾里看花。洗冤人如果觉得我开价太高了,谈不拢,就认为可以绕过大骊王朝去南边落脚,大骊王朝管不了南边的事务,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你们偏要偷摸伸手到宝瓶洲南部,到时候起了纠纷,洗冤人总堂认为这场架,可以吵到中土文庙去都不理亏,那我们就……试试看?” 萧朴苦笑道:“早知就让刘师兄来跟你谈买卖了,他更会说话,脸皮也更厚。”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也?又来?你们一个个的,早就商量好的。 萧朴试探性问道:“真不能给我们第二次开价的机会?” 陈平安说道:“能。别说第二次,你们到时候可以在宝瓶洲海边,开一两百次价,试试看哪里风水更好。” 萧朴非但不觉得是一种威胁或是什么,她只觉得这话说得有趣,大笑起来,竖起大拇指,“爽利人!” 陈平安轻轻合掌,笑问道:“玉宣国京城道观那边,需不需要大骊帮忙护道一场?大忙帮不上,小忙还是可以的。” 萧朴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们大骊王朝,尤其是你这位年轻隐官,大忙怎就帮不上了。 竹篮堂萧朴要去跟总堂沟通,她很快就告辞离开国师府。凤仙花神也单独登门做客了,给那位饮食起居作风朴素的年轻国师带来了一份礼物。 她也没有想到齐花主会将这种重任交给自己,先前走在肃穆庄重的千步廊街道上,吴睬紧张得手心冒汗。 毕竟大骊王朝能够挡住蛮荒妖族,就是靠这些衙门里边文武官员的出谋划策啊。 大骊宋氏曾经一国即一洲,浩然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 到了国师府,吴睬跟着那个叫容鱼的漂亮姐姐,一进一进院子走过,少女花神眼睛里充满了好奇,这就是陈剑仙当官的地方啊。 一件花簪样式的方寸物里边,装着整整十二套的十二月青花五彩花神杯。还有三套最为珍贵的百花杯。 吴睬压低嗓音说道:“陈剑仙,才记起来,花主好像也没说这件方寸物要不要带回去,你觉得呢。” 陈平安玩道:“我怎么记得吴花神这趟登门就没带方寸物呢,大包小包扛着,累得气喘吁吁,国师府觉得诚意很足。” 吴睬一愣,竖起大拇指。门口貂帽少女那边笑着接话一句,顶呱呱。 谢狗自告奋勇从容鱼姐姐那边讨来一份活计,负责送客,一听说吴睬是七品三命的花神,震惊道这么高?吴睬,啊,高吗? 貂帽少女竖起两根大拇指,必须高啊,好强的。吴睬赧颜,只是让那个自称狗子的同龄人,收回一根大拇指,说自己一般强。 陈平安笑着走回屋内,让容鱼搬来一些关于长春宫的档案,看完一大摞秘录,巳正三刻了。 庆典一结束,宋雨烧他们就离开京城了。约莫是老人这辈子喝了很多种酒水,唯独喝不来一坛“麻烦别人”的酒。 北俱芦洲那边,除了清凉宗的贺小凉师徒一行人,其实还有一拨同样出身宗字头的“观礼”修士。 他们显然不缺钱,下榻于大骊京城那座近些年最为著名的仙家客栈,不是最大的,但肯定是最有“口碑”的。外乡修士,往往都会慕名而来,若说败兴而归也不至于。这座据说掌柜和二掌柜都是女子的客栈,在大骊王朝的风评还凑合,说不好的,是觉得价格高得离谱,简直就是杀猪,好的,至少是明码标价,而且不坑自己人,只坑外地的土财主。客栈那边会翻看关牒,若是大骊本土修士,便要悄悄提醒一句客人,住咱们这儿,开销不小,别误会啊,真不是瞧不起客官们,就是自己人总要替自己人省钱……再加上她们又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嗓音软糯,眼神诚挚。反而激起了某些男子的深呼吸,住过之后,离开客栈,便要由衷感慨一句,真他娘的贵! 由于是北俱芦洲来的修士,客栈也是当作自己人的,偏偏对方根本不领情。 由于对方谱牒有浮萍剑湖,她们就找到了三掌柜商量价格,回了之后,她们说可以打五折,不曾想那拨客人依旧说不用。 这一行人,便是浮萍剑湖宗主郦采的一拨嫡传,首徒荣畅,隋景澄,陈李,高幼清。再加上唯一的外人,鬼斧宫杜俞。 荣畅还担心会不会白跑一趟。 于是挨了郦采一顿训,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大骊宋氏又不是傻子,不挑隐官当国师,挑你荣剑仙当吗? 荣畅当然不敢还嘴。只是见师父没有一起出门的意思。荣畅便问为何不一起去大骊京城。郦采说如果万一不是隐官当国师,老娘就等于给个外人捧场了,岂不是晦气倒灶? 荣畅依旧不敢说什么,只能连连说有道理。 不虚此行,确实没花冤枉钱。客栈临时设置了几座高楼,也难怪外界都猜这家客栈关系通天,否则岂敢如此“僭越”作为? 客栈也与所有花钱登楼的客人明说了,只要典礼一结束,就会立即撤掉术法。想要登高望远,将那场典礼尽收眼底,当然得额外掏一笔钱啊,反正咱们客栈又没拿刀逼着谁一定要掏钱。你们可不许随便跟官府告刁状啊,客栈一向清清白白赚钱,从不做坑蒙拐骗的勾当,咱们跟吏部那位曹侍郎可是半点不沾亲带故的…… 一来二去,久而久之,京城这边就有了些说头。 以至于有次曹氏家族内部的书房议事,曹耕心他爹劈头盖脸问他一句,“你就这么缺钱花?!” 曹耕心被问得有点懵,关键是他也确实心虚。毕竟曹侍郎是敢飞剑传信到落魄山、给陈山主寄去茶庄分红的人物。 今天,一个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汉子,无聊得很,离开了董半城开的那家客栈,就又来这边的客栈高楼赏景。 赶巧又有一位即将赶赴桐叶洲、只是路过大骊京城的剑修,一早就下榻于这座客栈,于是他们在同一层高楼碰上了。 道士高剑符,神诰宗的宗主候补人选之一。剑修徐铉,飞升境剑修白裳的唯一亲传弟子。 双方见了面,俱是神色复杂,都不知道该是同病相怜,还是惺惺相惜。 徐铉率先开口道:“懦夫。” 高剑符冷笑道:“莽夫!” 他们也不是看那场国师庆典的,等到远远瞧见一拨女冠的婀娜身影离开外城,他们也就各自下楼了。 当时隔壁一栋高楼的顶楼,荣畅笑道:“这般盛况,我们都算耳闻目见了。能不能见着大骊新任国师,就看我们当中,谁的面子更大了?” 反正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陈平安,还是在那家乡海边的一座客栈里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根筋? 高幼清神采奕奕,脱口而出一句,“隐官真威风!” 我们剑气长城的隐官,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乡,这样才对,如此才好。 陈李说道:“都是隐官该得的。” 那是一种哑巴吃黄连吃出的人前无限风光。 高幼清一直怕陈李,就不再说什么话了。 不比白玄老气横秋说话,有个“小隐官”绰号的陈李,说话做事,都很稳重。便是郦采这个当师父的,她遇到些不大不小的事了,都会让陈李帮忙计谋计谋。 啪一声,极为清脆。原来是杜俞给了自己一耳光。 荣畅明知故问,“杜道友这是?” 杜俞笑容尴尬,悻悻然道:“我这不是怕做梦么。” 前些年浪荡江湖,杜俞随手买了本仿制粗劣的皕剑仙印谱,惊讶发现上边拓有一方印章,底款是那“让三招”。 这等文字缘,曾经让杜俞觉得世间的巧合真是妙不可言。 当时他还乐呵,猜想哪位了不起的大剑仙?豪杰宗师?竟然能够让那位隐官有此灵感? 杜俞到头来才发现,好家伙!原来就是我?! 大街上,苻南华和蔡金简,还有黄钟侯,他们并肩而行,各怀心思。 老龙城和云霞山是典型的山上世交,否则当初苻南华和蔡金简游历骊珠洞天,就不会结伴而行,一起走那趟泥瓶巷。他们两位,离开那座小镇之后,各有各的机缘造化。苻南华先是迎娶了云林姜氏的一位嫡女,如今更是成为老龙城的城主。 蔡金简也已经是一位元婴,绿桧峰的峰主。以至于耕云峰的黄钟侯,由于不过是金丹境,竟然捷足先登,当上了新任山主。在山外议论纷纷,都为蔡金简打抱不平。其实黄钟侯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先前思来想去,好像都要归功于自己见着的那两个家伙?一个油嘴滑舌、神神道道的年轻道士,一个更油嘴滑舌、没半句真话的好酒之人? 苻南华笑问道:“作何感想?” 蔡金简笑道:“还好吧。” 她是在自家道场绿桧峰见过陈平安的。 当年蛮荒妖族率先占据桐叶洲,跨海攻入宝瓶洲,战事惨烈,硬生生将一座老龙城打没了,而且还是字面意思上的荡然无存。结果等到战事落幕,苻氏和几大家族,没跟大骊王朝讨要半点人力财力,又硬生生靠砸钱复原了一座老龙城。 位于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是公然,而不是私底下,至今还跟大骊朝廷、尤其是陪都洛京保持极其紧密的关系。 其实大骊宋氏皇帝从未驻跸巡幸过老龙城土地,只有藩王宋睦在那边但是一洲山上山下,都心知肚明,老龙城不是大骊王朝“行在”胜似“行在”。 黄钟侯带了一壶耕云峰的春困酒,想要送给那位帮忙牵红线的月老,只是双方身份悬殊,未必能着见面了。 苻南华自言自语:“曾经壮举,反成笑谈。当年糗事,竟成美谈。” 如果说绣虎崔瀺,一直是在用最大的理性,去克制自己内心最大的愤怒。 那么作为接任者的陈平安,又是怎样的真实道心?好像外人无从知晓了,天晓得。 国师府,陈平安突然放下手边事务,站在门口,看着对面的屋子,大师兄崔瀺的书房。 他从青冥天下返回大骊京城,就一直在思考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 桃花下,宋云间转头问道:“国师,想什么大事呢。” 沉默许久,陈平安舒展眉头,抬起双手呵了口气。 既然事功,何为回报? 既然崔瀺开创的事功学问的第一根祇,便是绝不可以吝啬回报,甚至需要超乎预期。 那么大师兄必定留给自己一份回报,必然存在。就像个谜题,却需要他这个小师弟自己去解题,寻找谜底。 可以肯定,只要被陈平安找到了,那个答案,一定会很吓人。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开门见了新人间 御书房,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宋和放下朱笔,将其搁放在海鳌驮三山形状的青瓷笔架上边,是宝溪郡溪头县一座官窑烧造的内府用物。宋和揉了揉手腕,拿起桌上一份刚刚递过来的刑部秘录,当然内容是精简过的。皇帝看了一会儿,说道:“仙人境。还是个会挑日子会挑地方的仙人。” 此刻屋内,司礼监和御马监的两位掌印太监,还有负责京师治安的巡城兵马司统领,以及掌握宋氏皇家供奉的老仙师,再加上钦天监的一位监副,他们都屏气凝神,默默等待龙颜震怒的那一刻。 宋和又随手翻了几页,书页哗啦啦作响。 宋和猛地抬起手臂,将册子重重往御案上边一摔,“一群酒囊饭袋,要不要寡人拉着你们一起去趟国师府,跟国师道个歉,好好解释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纰漏?!” 资历尚浅的御马监掌印太监,才刚刚升官掌管兵马司不到一个月的官员洪霁,他们尤其是紧张,口干舌燥。前者刚想要开口,与陛下解释那刘老成的遁法,为何能够接连绕过三座京城大阵,为何连钦天监那边都会被钻了空子……只是眼角余光却发现司礼监掌印眼皮子的一个细微动作,御马监一把手貂寺便立即将所有言语收回肚子,嚼烂了,绝不再提半个字。皇帝陛下一向待人宽厚,极少动怒。今天是例外,确是他们严重失职了。 就在此时,又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蟒服貂寺快步走来,老宦官神色古怪,躬身禀报道:“陛下,刚刚得到消息,国师府那边有个翻墙潜入的刺客……” 宋和平时耐心再好,也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位大骊皇帝怒极反笑,伸手指向他们,“好好好,寡人是勤政的明君,你们都是做事干练的良臣,如此说来,陈国师是高攀我们了?!这就是想要争一争浩然第一王朝的大骊朝廷,这就是大骊宋氏的京师,这就是我们庆贺国师参加朝会之际证道飞升,补上的贺礼?!” 洪霁脸色惨白,这位天子心腹的青壮官员,此刻都不是什么叫苦不迭,而是彻底心如死灰了。原本以为这场庆典已经顺利结束,自己和巡城兵马司衙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现在完犊子了。我干你娘的刘老成,真境宗的仙人境宗主是吧,你给老子等着,只要没有丢掉官帽子、今天就脱了官服,只要我洪霁还在朝廷当差,即便贬了官,反正这辈子就算跟你们真境宗卯上了! 一场疾风骤雨即将临头之际,有位跟皇帝宋和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正是二皇子宋续,大骊十二地支之一,金丹境瓶颈剑修。 如今地支一脉修士已经没有两座山头的派系划分了,自从元婴境剑修袁化境走了一趟落魄山拜剑台,就开始潜心炼剑,无心争权了,好像袁化境还私底下与改艳几个谈过心,所以现在的地支十一人,都默认由宋续担任领头人。至于吏部侍郎曹耕心,既然是崔国师钦点的、陈国师也未否认的人选,曹侍郎就成了地支修士名义上的领袖,但是宋续他们,暂时也谈不上如何认可曹耕心。 一瞥见门口那边宋续的身影,皇帝宋和就收敛怒容。对这个儿子,宋和心里边是有亏欠的,除此之外,皇帝还有一种跟谁、甚至是皇后余勉都无法言说的偏心。 宋续近期负责一部分内廷护卫职责,说道:“陛下,方才那个被朋友撺掇着翻墙的北俱芦洲修士,不是什么刺客。他姓杜名俞,名字是从父母的姓氏中取其一。他是鬼斧宫谱牒修士,尚未结丹。杜俞是跟着浮萍剑湖那拨剑修一起来到京城。早年陈先生独自游历北俱芦洲,跟杜俞在苍筠湖一带偶遇,双方属于不打不相识,最终成为了要好的朋友,据说,只是据说,杜俞还救过陈先生的命,不过此事未经证实也无法勘验。” 宋和满脸疑惑,越听越迷糊,什么意思?那杜俞既然与陈平安关系好,是患难与共的过命交情,你还跟朋友赶来大骊京城参加贺礼,国师府的大门肯定能进,假扮刺客翻墙作甚? 皇帝看了眼司礼监掌印太监,老人心领神会,立即离开屋子,去调阅关于杜俞和北俱芦洲鬼斧宫的详细档案。 宋续继续解释道:“皕剑仙印谱上边的‘让三招’,好像说的就是杜俞。杜俞跟陈先生当年分别之后,好像就转了性子,开始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喜欢打抱不平。但是有个古怪习惯,从不肯让人知道他的姓名、身份,每次做完好事就溜之大吉。既然杜俞喜欢在江湖上做好事不留名,估计登门访友也不走正门。此刻国师府,他们应该一起吃午饭了。” 洪霁听得有趣,真是开了眼界,杜俞这哥们,奇人啊。 皇帝宋和忍俊不禁,“原来如此。” 先前宛如一座雷池禁地的屋内氛围便轻松几分,也不知是国师府这桩趣事使然,还是二皇子宋续站在这里的缘故。 宋和脸色缓和道:“洪霁,找个机会去国师府一趟,跟国师一五一十解释清楚。你要明白,就你现在的官身,如果国师有什么想法,是完全不需要小朝会讨论和廷议的。” 洪霁硬着头皮小声道:“陛下,我怕见着了国师,说话都会不利索,不如让马监副跟我一起去拜访国师府?” 钦天监的马监副内心微动,好事啊,去,为何不去,只要陛下点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老人看了眼洪霁,洪巡城,谢了! 皇帝笑道:“就你洪霁一个人,单独讨骂挨训。” 洪霁抱拳领命,看似苦相,实则内心狂喜。如今大骊官员,谁有机会主动凑到国师府去讨顿骂?看来皇帝陛下对巡城衙门的布置,总体上还是满意的。 等到司礼监掌印去而复返,皇帝问道:“除了杜俞,鬼斧宫在我们大骊这边有没有什么事迹?” 老宦官将那份档案放在御案摇头道:“鬼斧宫只是个小道场,除了杜俞,没有修士来过宝瓶洲。” 皇帝望向宋续,看似随口问道:“你们这边清不清楚,是谁提议让杜俞翻墙的?” 宋续说道:“浮萍剑湖,少年陈李。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绰号‘小隐官’,陈李尚未及冠,就已经是金丹境。” 皇帝自顾自说道:“那就不是性格跳脱之辈了。” 宋续答道:“肯定。” 皇帝感慨道:“这位少年剑仙,必然前途无量。” 国师府,开了个小灶,闹哄哄一大堆人,围着桌子吃午饭。 陈平安笑道:“杜大侠,真是艺高人胆大啊,为了赚点名声,连脑袋都不要了?还翻墙,你怎么不先把脑袋丢进来。” 荣畅有些羡慕,陈平安跟杜俞是真不见外。隋景澄听着调侃的话语,夹了一筷子菜,她细细嚼着,真是熟悉的美味。 杜俞臊得慌,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只好说自罚三杯,端起那只花神杯,咣咣咣将三杯一饮而尽。 之前陈李怂恿他当蟊贼,还信誓旦旦说出了事情,他来扛就是了,可如果万一有什么额外的好处,他们哥俩还有机会一块儿分红。杜俞问做这种勾当,真不会被斩立决,连个解释机会都无?至于什么分红,杜俞想都不敢想的,也懒得问。陈李说只管翻墙,绝无意外。杜俞信得过这位剑气长城的小隐官,一咬牙也就做了,哈哈,大不了挨顿打,换个在宝瓶洲扬名立万的机会,回了家乡就有吹牛好几十年的本钱了,莫非你就是那位胆敢翻墙去见陈国师的杜俞、杜大侠?! 刚刚翻墙落地,就被一位自称国师府婢女的年轻女子给守株待兔。杜俞脸皮再厚,也是无比尴尬,这跟当街拉屎有何区别? 当时容鱼内心也是震惊不已,她当然知道浮萍剑湖一行人的身份背景,只是你杜俞好好大门不走,鬼鬼祟祟翻墙作甚?前有宝瓶洲刘老成公然堵门,后有北俱芦洲鬼斧宫杜俞偷摸翻墙?容鱼一下子心中了然,如此一来,皇帝陛下和朝廷那边,就都当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闹剧了,算是有了台阶下?刘老成跟杜俞,都是旧人登门,花样不一样罢了,国师府自有定夺,朝廷这边就不必追究什么。 陈平安身边一左一右分别坐着陈李和高幼清,他拿筷子一敲陈李的脑袋,笑骂道:“就你最贼,跟谁学的。” 陈李笑道:“隐官,我以后是肯定要经常来宝瓶洲厮混的,少不了要跟大骊朝廷各地官府打交道。入乡随俗,入庙烧香是规矩,反正都是要烧香的,干脆就烧一炷最大的香火,不如直接在大骊皇帝那边混个熟脸,有个凑合的印象。” 高幼清都不晓得陈李在说什么。隋景澄却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先前杜俞一翻墙,师兄荣畅都给整懵了,她便猜出了必定是师弟陈李的授意。 陈平安点点头,提醒道:“还是要注意火候。” 陈李嗯了一声,“隐官在避暑行宫说过,就像是往满满当当的棋罐里塞入一颗棋子,细微的咯吱作响,就是在揣摩人心。” 陈平安说道:“我在避暑行宫可没说过这种话。” 陈李说道:“反正避暑行宫之外,都说是隐官的独到见解。” 陈平安说道:“记起来了,好像是林君璧那个臭棋篓子说的。” 陈李恍然道:“难怪我会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够尽兴,之前总想着是不是自己想得浅了,未能领会更多的深意。现在看来,还是林君璧故意拽酸文,有话不好好说,意思是有点,却不多。” 陈平安笑眯眯道:“记岔了,冤枉林君璧了,确实是我说的。” 陈李懵了,“啊?” 陈平安笑骂一句啊什么啊,吃你的饭。陈李斜眼那个想要笑又不敢笑的高幼清,后者扯了扯隐官的袖子,陈平安立即一巴掌拍在陈李的脑袋上,又骂了一句,只会吓唬师妹,看把你出息的!高幼清终于找着靠山啦,少女笑眯起眼,给隐官夹了一筷子菜。陈李嘀咕一句马屁精,便未卜先知似的,立即歪斜脑袋。不曾想隐官根本没有要动手的意思,陈李悻悻然,端起那只花神杯,喝了一口酒。 陈平安跟高幼清说了些飞升城泉府和高野侯的近况,高幼清竖起耳朵听得仔细,一听到隐官帮忙转述她哥哥略显絮叨的嘱咐,让她注意这注意那的,少女便使劲皱着脸,泪花儿在眼眶里边打转儿。 酒桌上,都是自己人,聊天内容当然是百无禁忌的,氛围轻松得就像一场家宴。他们顺嘴聊到了浮萍剑湖跟彩雀府一起做法袍、手钏买卖的事情,陈平安问道:“荣剑仙,有无来大骊这边当个挂名供奉白拿钱的想法?” 荣剑仙?元婴境剑修的荣畅神色玩味。 要说自己真能当上大骊王朝的记名供奉,拿块无事牌,在师父那边,也是一件颜面有光的事情。 陈平安解释道:“在剑气长城喊玉璞境剑仙才是骂人的话。喊地仙境一声剑仙,那叫预祝。” 荣畅笑着点头道:“国师都亲自邀请了,我也就不矫情了,当了这供奉。” 陈李说道:“荣师兄,隐官的第一句话是真的。第二句话,只有在二掌柜的酒铺才管用,出了酒铺,还是骂人的意思。” 荣畅不以为意,说道:“有机会是要去趟飞升城的那间酒铺。隐官,我们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与他碰杯,各自喝完杯中酒后,说了一句,“剑气长城跟北俱芦洲的剑修,喝酒还需要理由?” 这句话好像比什么酒的劲道都要更大,荣畅一下子就决定放开喝了。 荣畅酒量还行,就是酒品差了点,本来一个做事持重、言语谨慎的郦采首徒,到最后,竟然都敢开始埋怨起师父的不是了。 陈李翻了个白眼,让高幼清记得千万别告状,他将嚷嚷着我没醉、我还能喝的大师兄搀扶着离开。隋景澄犹豫了一下,她也跟着起身离开,却不是就此不回酒桌,去那个叫于磬的国师府厨娘那边帮忙,这顿酒,还要喝呢,她帮忙炒了几个佐酒菜,还抢着端去酒桌那边,她嘴上还要说于磬姐姐的手艺真不错。 杜俞喝得微醺了,就要踢掉靴子盘腿坐在长凳上,却骤然惊觉这里是国师府,可不是随便什么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地儿。 陈平安让他只管随意些,杜俞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这位杜大侠,如今在北俱芦洲山上依旧名声不显,在江湖却是小有名气了,当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比做贼的还谨慎。从头到尾蒙面,不说一句话一个字,救了人就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以更快的御风速度逃离。 当年陈好人,跟不打不相识的杜三让,“虚心请教”了既是鬼斧宫秘传更是家传的两道符箓,分别是驮碑符和雪泥符。 上次符箓于玄做客落魄山,机会难得,陈平安便一开始故意隐去符箓的根脚,当场画符两道,毫不在意是不是贻笑大方。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于玄何等眼力,捻起那张雪泥符,试探性询问一句,“贫道曾经抖搂一手符托山岳,陈道友有心了,还增添了些许飞鸟篆的符意。” 陈平安由此也算侧面知晓了一桩意料之外的密事,鬼斧宫的开山祖师,极有可能去过那座流霞洲山岳、亲眼见过那枚符箓,在机缘巧合之下,有所心得,自具手眼? 于玄对此符的评价是“还算可观,略通神意。” 毕竟是陈道友亲自绘制的符箓,还是要给点面子的,总不能直白说是会了点皮毛,尚未登堂入室。 可于玄的性子,以及他之于浩然符箓的意义,加上又与陈平安关系熟了,所以于玄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相对委婉些的实在话,“两道符箓的名字和别称,都比符箓本身好。” 言外之意,就是陈道友你取名一事,确实擅长,至于符箓品秩到底如何,你我心中有数就好。 殊不知陈平安就在等于老真人的这句话。陈平安也就顺势请于玄写了两道符箓。当然是一等一的神意圆满。 陈平安这才跟老真人说明了符箓的来历,于玄听过了,爽朗大笑,既觉有趣也感快意。 需知对于于玄这种功德圆满合道十四的道人而言,这种看似小事的趣事,恰好才是真正的搔痒处。 不然只说那扶摇洲一役,老人哪怕,别人说了,自己总不好如何,总是要端一端架子的。 老真人当然也就记下了鬼斧宫这个先前听都没过的小门小派。 陈平安当时打算以后送给杜俞。行走江湖当好人,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也能猜到杜俞的想法,下山历练的护身符、救命符?想啥呢,必须在鬼斧宫祖师堂,将这两道仙符、大符放在香案之上,好好供起来! 既然见了面,陈平安就将那两张符箓往桌上一拍,“老规矩,送你了。亏得我分开保管了,不然你都见不着这两张好符的面。” 杜俞撅起屁股伸手拿过符箓,醉眼朦胧的男人,使劲晃了晃脑袋,撑了撑眼皮,“谁画的?” 陈平安说道:“符箓于玄的亲笔画符。” 杜俞一怔,嗓门震天响,“啥?谁的?!” 整座国师府都能听见这位“刺客”的大嗓门了,官厅内吃过午饭开始重新忙碌公务的年轻官员,他们都很好奇,何方神圣,竟敢如此随性而为、随意言语? 荣畅被扶着坐在二进院的松下石凳,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高幼清不太理解为何荣师兄会喝得这么夸张,陈李双手笼袖,好似打盹,说道:“大师兄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首徒的称号。” 厨房那边,于磬甩了甩手,擦拭围裙,她看着一直帮着收拾碗筷的隋景澄,柔婉女子轻声问道:“隋景澄,何必呢。” 隋景澄蓦然笑颜如花,却是与那位厨娘问了个古怪问题,“那你呢。” 于磬哑然失笑,摇摇头,道:“什么跟什么呀。” 林守一在屋内与曹晴朗请教制艺学问。余时务几个在一间容鱼专门给他们腾出来的官厅内,人人分工明确,各自翻检档案,抄录在册。不耽误正事之余,许娇切和萧形,她们总会对骂几句。 一处耳房门口,谢狗说道:“再这么喝下去,山主就真要被灌醉了,咋办?” 小陌笑道:“那就喝呗,醉了才好。” 谢狗说道:“那你盯着点山主,我自个儿去千步廊那边逛逛啊,好些个状元进士都在那边呢,沾沾文气,说不定以后再写游记,就有如神助,更加文采斐然啦……” 小陌说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一顿酒喝到最后,桌上就只剩下陈好人与杜大侠了。 浮云一别后,人间几个秋,花开花落几回,麦子黄了几次? 杜俞喝成了个酒蒙子似的醉汉,说他这些年闯荡江湖,提心吊胆做了些好事,就已经觉得好辛苦了,那么好人兄你呢,辛苦不辛苦,你若是说不辛苦,那你就是没喝高,瞧不起我杜俞,没有真正把我当朋友,我们得再走一个…… 桌对面,青衫男人脸色无奈,眼神柔和,只能笑着点头,提起酒杯,说好的好的,走一个走一个。 ———— 花神庙附近的那栋私宅,门房侍女突然发现,宅子主人就站在门外那条街上,不知为何没有让她开门。她其实并不清楚这位老神仙的真实身份,只知道姓刘。 先前那个自称周瘦、道号护花的儒衫男子,登门之时,提及了宫柳岛,还说要找刘老神仙和高老帮主,便让她上了心,内心惴惴,需知如今宫柳岛上边,姓刘的谱牒修士,最有名气的,当然是真境宗的第三任宗主,昔年书简湖共主的刘老成!她一时间不知所措,若老者真是刘老成,那自己岂不是随时随地都有性命之忧,还好,未曾听说刘老成有那炼制鼎炉的癖好。话说回来,如果他果真是刘老成,那么来此做客老道士随手赠送的那张符箓,都给老道人吹牛吹上天去了,莫非当真是一张价值连城的宝箓? 门房侍女神色变幻不定,竟是痴了,她都忘了开门。等到她回过神来,发现那个叫周瘦的儒衫男子,已经开了门,站在台阶上,男人一边拍掌一边赞叹道:“先以锁剑符震慑姜某人,用水法困住青萍剑宗首任宗主崔东山,再与天谣乡宗主刘蜕单挑,还能不落下风,各展神通,转战千里之地,视大骊京城大阵如无物,大摇大摆跑到了国师府门外,被落魄山次席供奉谢狗捅了好多剑,依旧不死,还能活蹦乱跳走出国师府,刘老哥,这哪里是仙人,分明是一位只差半步即可合道的强飞升啊!” 自称书简湖野修的男人,没有用上心声言语,门房侍女听得花容失色,头晕目眩,伸手扶住房门,她泫然欲泣,自己为何这般命苦。刘老成这种既恶名昭彰又术法通天的人物,等于是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书简湖。 一个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站在门房屋外,两只极长的雪白袖子都快要触地了,笑脸安慰道:“这位姐姐,有我在,别怕,刘老成这种罄竹难书的老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我姐弟既然一见投缘,那就二人合力,必能拿下此贼,为民除害,从此江湖上便有一段关于某少侠与某女侠双剑合璧诛杀恶獠刘老成的美谈啦。” 门房侍女反复打量起那个白衣少年,她呆呆无言,你有病吧你。 刘老成也懒得心声言语,直接说道:“你们山主,先生,刚刚说了,还欠我一尾冬鲫,在那之后,你们两个才有机会动手。” 姜尚真委屈道:“刘老哥啊刘老哥,你这个人真是有点拎不清,总喜欢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这趟登门拜访,到你翻脸不认人,从头到尾,有哪句话是在喊打喊杀?本就是跟你好好商量好好合伙做买卖的。真境宗和书简湖是没你的立锥之地了,一座书简湖之外,何等天高地阔,以的刘老成的境界,心性和手腕,尤其是单挑两仙人、两飞升的战绩,只需更换一张面皮和一个身份,到了哪里不能在两三百年间重新发家?” 刘老成说道:“果然,是你们故意逼我主动去国师府见陈平安的。” 姜尚真指了指门内斜靠屋门正在跟女子窃窃私语的白衣少年郎,“约莫是他的意思,我可没想那么长远,一开始就是奔着跟你谈生意去的,我既然肯让出一座云窟福地来换取一座真境宗,那我当然也乐意为你开个好价钱,可惜你疑心重,杀心重,我有什么办法。当然,在你跑去国师府那一刻,我也是真的想宰掉刘老成了。” 那女子听得愈发心惊,脸色惨白无色,娇躯如筛子发抖,“周瘦”竟然是姜尚真,是那个云窟福地姜氏家主…… 崔东山伸手挡在嘴边,说道:“姐姐,你且宽心,我跟这姜狗贼其实不是一伙的,貌合神离,假充兄弟,我其实忍辱负重多年,等待一击毙命的良机。” 女子哽咽颤声道:“你骗人,姜尚真是落魄山首席供奉,你叫崔东山,是桐叶洲青萍剑宗的宗主,我听说过的……” “原来姐姐知道我叫东山啊。” 崔东山嘿了一声,伸出手去。侍女从袖中摸出那张符箓,乖乖递给他,崔东山拎着那张能够让修士在金丹八转之时、受仙人接引游览紫府绛阙的符箓,跨过门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抬起胳膊,说了句笔墨伺候。女修愕然,随即手忙脚乱帮着递笔铺纸研磨,崔东山疾笔如飞,书写了一篇道诀,轻轻吹拂一下墨汁,笑呵呵递给她,女子方才偷瞥了几眼内容,似乎一篇如何使用符箓的详细注解? 她犹犹豫豫,壮起胆子伸手去接张纸,不料白衣少年往回一抽,她愣在当场。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姐姐唉,咱们谁跟谁,就都别装了吧,我是先生的学生,你是他的暗桩,论关系攀亲戚,我们姐弟其实是从泥瓶巷走出的一路人呐。” 她一脸茫然。 崔东山站起身,笑着将那张纸递过去,“收下吧,不烫手,辛苦姐姐了,就当是提前预支的一份报酬好了。” 刘老成内心悚然。这个不起眼的门房侍女,竟然是顾璨这个小王八蛋安排进来的?怎么可能,自己购买这处花神庙附近宅子,只是临时起意,不对,顾璨真正盯上的,是自己那位没见过几次面的道上朋友?归根结底,顾璨还是针对自己而来?! 一位儒衫青年从拐角处现身,走来这边,对那门房女子说道:“你立即离开这里,回头我会帮你换个身份。” 后者毫不犹豫点点头,默然离开这条街道。 崔东山惊讶道:“怎么做到的?” 顾璨神色平静道:“广撒网,碰运气。只要耐心足够好,铺垫足够多,相信总有一二人能用,一二事能成。” 姜尚真笑道:“刘老哥,真正想做掉你的人来了。” 顾璨与刘老成作揖再起身,微笑:“刘岛主,后会有期。” 刘老成洒然笑道:“那我们就有缘再会了。” 刘蜕来到门口,说道:“顾璨,你那个学生黄花神好像在找你,就是那个道号乌桕的野修。” 顾璨停下脚步,拱手笑道:“感谢刘道主告知此事。” 刘蜕说道:“一洲道主的纸面身份,你若是想要,只管拿去便是。” 顾璨微笑道:“前辈不必送,晚辈不必抢,该是谁的,自然就会是谁的。强留不成,豪取亦不成。” 刘蜕点头道:“是我说得差了,回到家乡,寄信与天谣乡告知一声,我就去拜会扶摇宗。” 顾璨说道:“晚辈恭候大驾。” 落魄山的山门口,青衣小童坐在竹椅上,神采奕奕,与旁边的年轻道士说道:“老厨子说了,明儿我们就要可以出门游历。” 仙尉赶忙侧过身,双手抱拳,“预祝景清道友游历顺利,跟小米粒一起喝好玩好。” 陈灵均大手一挥,“必须的。” 他随即嘿嘿笑道:“再告诉你一个消息,钟大哥也要跟我们一起走江湖。” 仙尉目瞪口呆。钟大哥不在落魄山,岂不是就没有了主心骨,他们以后想吃夜宵怎么办? 陈灵均笑哈哈,“小米粒已经跟笨暖树、还有老厨子都商量好了,就算钟倩不在山中,保证你们的宵夜,顿顿有!” 仙尉微笑道:“落魄山有这么一位护山供奉,真是幸运。” 陈灵均丢给了一串钥匙给道士,语重心长道:“仙尉,我不在山中,你也别觉寂寞,我从老厨子书楼里边偷了些书,一大麻袋呢,都放在我屋子里边,钥匙给你了,自己开门去看便是,百来本呢,肯定够看的。回头老厨子发现少了书,跳脚骂人,找那偷书贼,你跟大风兄弟也不怕,都推到我头上好了,只管将我揭发了,说不定哥几个当晚还能混顿丰盛些的宵夜。” 仙尉接过那串钥匙,轻轻放入袖中,抱拳致谢连连。却被青衣小童埋怨一句自家兄弟,总扯些虚头巴脑的,不大气了。 陈灵均突然提醒道:“仙尉,小米粒让我别事先告诉你们的,说要让暖树明晚临时通知你们去老厨子那边,打算给你们一个惊喜的,你可别说漏了嘴啊。仙尉啊,你如今也是当师父的人了,做事要更加稳重,晓不得,说话要谨慎,知不道?” 仙尉使劲点头。 陈灵均将信将疑,“我可不想被笨暖树埋怨,仙尉道长,你发个誓。” 仙尉双指并拢,指尖朝天,就要当场发个誓。 陈灵均大笑不已,还真要傻乎乎发誓啊,咱哥俩谁跟谁呢,青衣小童抬起手掌,年轻道士恍然,与之轻轻击掌。 一轮骄阳在天心。 一艘巨大到无法形容的柏舟,缓缓驶过浩瀚无垠的太虚。 柏舟漾起的一阵阵涟漪,却是淹没无数星辰的大道浪潮。 相传至圣先师亲自删选编订诗歌,于是后世便有了诗三百思无邪的说法,其中就有一篇佚名的《柏舟》。 国师府,满身酒气的陈平安揉着眉心,确实是喝多了,用以休息的那间屋子已经让给了杜俞,他只好去书房打个盹,眯一会儿。 迷迷糊糊之间,陈平安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来到一处宛如接天触地的金色大门之前,门上篆刻着无数古老的文字、图案,站在原地揣摩许久,陈平安始终不解深意,犹豫再三,陈平安还是施展法相,向那大门轻轻推了一下,推不开,一尊法相后退,然后双拳重重砸在门上,无比寂寥空旷的天地间顿时响起洪钟大吕一般的声音,大门依旧纹丝不动,在那之后,陈平安手段尽出,用上了神人擂鼓式,甚至用上了所有的本命飞剑,这道接天地通的壮观大门,始终报之以岿然不动。 头别玉簪的青衫剑客,气喘吁吁,双手叉腰,指了指大门,骂骂咧咧,“大师兄,别逼我骂人啊。” 那支当年不知何时别在少年发髻间玉簪子,这一刻,也不知何时从青衫剑客的发髻间离去。 大门随之缓缓打开。 但是明显依旧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好像是提醒门外的陈平安,只是给你看一眼而已。 想要真正入主其中,犹需一把另外的钥匙。 陈平安猛然抬头,只是看了一眼里边的景象,便背脊发凉,只是怔了瞬间,便大声怒喝道:“关门!” 下一刻,陈平安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书房,就好好坐在椅子上。人生如梦古今同,一场大梦谁先觉,开门见了新“人”间。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大匠示人以规矩 陈平安伸出手指抵住书桌,轻轻默念一个字,“炼。” 一粒金光在指尖与桌面相触处显现,刹那之间,金光化作数以万计的细微丝线,如一条条金色游蛇同时走水化蛟,轰然蔓延开来,覆住国师府所有物件,堪舆图,墙壁,座椅,地面青砖,廊道梁柱,一片片绿色琉璃瓦,脊兽,悬鱼惹草,所有档案书籍等等……除了小陌谢狗和宋云间寥寥几位,都未曾察觉到这份动静,文秘书郎们依旧提笔写字,金色光影依旧透过树枝在地上如水荡漾,林守一还在跟曹晴朗讨论治史的取径。国师府附近瞬间扬起了一阵灰蒙蒙的尘土似的,皆是凡俗肉眼几不可见的细微活物。异象转瞬即逝。 花神庙那边,刘蜕说要亲自送一送刘老成,刘老成是不想证道飞升吗?那么同理,是他不想让刘蜕滚一边凉快去吗? 姜尚真笑道:“好些交情都是不打不相识。” 崔东山贱兮兮道:“打出脑浆当酒喝。” 刘蜕淡然笑道:“年少时便给自己订立了条规矩,浩然九洲,在每个洲,将来都要结识一两位地头蛇,如今只差宝瓶洲和桐叶洲了。” 刘老成说道:“我在宝瓶洲排不上号。” 姜尚真咦了一声,崔东山一个横跳,瞠目戟指刘老成,“事功与醇儒古来难得,我家先生兼得了,大学与大贾古来难得,我家先生兼得了,剑仙与宗师古来难得,我家先生兼得了。你看看,我家先生如此厉害,唯独在书简湖吃苦头最多最大,刘岛主为何妄自菲薄?你瞧不起自己,便是瞧不起我先生,瞧不起我先生,便是瞧不起我崔东山,瞧不起我,便是瞧不起我的挚友、杀人不眨眼的姜老宗师……” 刘老成头疼不已。 姜尚真微笑道:“瞧不起我没关系的,习惯了。” 刘蜕说道:“走吧,再聊下去,陈先生就真要起杀心了。”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说的难道只是骤然权贵之人? 刘老成点点头,再不与那白衣少年纠缠半点。 京师有座仙家渡口,名为缟素渡。 京城内,只有一副阳神身外身“待客”,等到出了京城,刘蜕真身等候已久,立即收拢了阳神阴神,只是一瞬间,刘老成就觉得此刻的刘蜕,大概才是真正的扶摇洲道主。明明可以躲在天谣乡不冒头,就可以逃过那场席卷一洲的刀兵劫,偏要出山,结果就是跌了一境。 一起走在渡口,既有连绵数里之长的仙家店铺,也有遍地包袱斋,真货假货全凭眼力了。 刘老成说道:“姜老宗主跟我说了条件,没问题,以后在路上只要遇到刘蜕,刘老成肯定主动绕道走。” 不曾想刘蜕说道:“不必了。” 刘老成霎时间心弦紧绷起来,干你娘的刘蜕,说话不作数是吧?!野修忌惮野修,但是野修是真恨谱牒修士入骨。 刘蜕说道:“不用故意示敌以弱,试图让我掉以轻心,你是如何看待飞升境刘蜕的,那我就是如何看待仙人境刘老成的,绝不因为我比你高一个境界就如何。事实上,在京畿之地没能将你就地正法,我就已经飞剑传信天谣乡,喊了两位不太抛头露面的上五境,一位掌律祖师,论辈分,我得喊他一声小师叔,一位玉璞境剑修,是我的嫡传,得我真传七八分,我让他们分别直奔书简湖和蜂尾巴巷,寻找机会下黑手,最好是直接找到你的那盏本命灯。” 刘老成默然。 刘蜕说道:“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年轻那会儿在扶摇洲的口碑,不比书简湖刘老成差半点,当年号称野修鬼见愁,例如某次下山,三百年间,我就专门收拾那些不长眼的野修。当然,属于名利双收,暗中早就与庾谨和那位女子国师商量好了的。如今的黄花神之流,也就是运气好,晚投胎了三千年,早些时候在道上见了我,呵呵。” 刘老成看了眼少年容貌的刘蜕,刮目相看,原来真是同道中人。 刘老成说道:“我们宝瓶洲有个叫李抟景的剑修,他一直觉得谱牒修士跟山泽野修的身份,应该调换一下。” 刘蜕点头道:“真知灼见。” 路过一个包袱斋,摊主拿起一件青瓷笔洗状的灵器,吆喝道:“老人家,给你孙儿买件能够增添文运的法宝,肯定捡漏,绝对有赚!很快就是咱们大骊京城会试了,若是这位俊官儿果真高中,再来这边赏点利时钱,如何?” 刘老成黑着脸。真是流年不利,处处触霉头?刘老成蓦然心中一惊,才想起刘蜕是扶摇洲天荒解的人物。 刘蜕无动于衷,只是挥挥手,用娴熟的大骊官话说道:“我爷爷是个老穷汉,兜里没钱被你骗。” 那摊主劝说道:“千金难买相逢的缘分,哪有不好商量的价格。” 刘蜕低头扫了眼摊子的一大堆瓶瓶罐罐、花钱符箓……你娘的,连龙虎山天师剑都有是吧?你怎么不把包袱斋开到天师府门口? 刘蜕不挪步,刘老成只好坐蜡似的站在原地。 刘蜕以心声说道:“不要觉得我杀不了你,私宅那边只有一副阳神,又身处京城,确实道力不济,且束手束脚,杀你不得。但是在外边的京畿之地,我随时可以归拢出窍远游的阴神,杀你是要费点劲,折损道行不浅,但是绝对不至于让你逃脱,尤其不会让你跑到国师府那边去。你有几手漂亮的杀手锏,我也有,一方面是不舍得用在你身上罢了,另外一方面,我对你很看好,非常看好,所以才会顺坡就驴,由着你逃入京城。至于我刘蜕的这番言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你可以随便猜。” 刘老成说道:“前辈是起了招揽之心?” 刘老成自顾自摇头道:“但是说实话,我不觉得天谣乡有什么值得让我动心的事与物。刘蜕既不可能让我接任宗主,天谣乡也无道书、重宝能够让我眼馋。” 刘蜕说道:“你不要把话说死了。这世道之凶险,之奇怪,之吊诡,之精彩,可能都要超乎你的想象。” “比如现在我们天谣乡终于能够将整座落宝滩收入囊中了,其中藏着好些我们先前不敢动、也不敢让外人去动的宝物,如今都可以去大大方方开掘了。又比如流霞洲那边,我还有一座私人道场的白瓷洞天,内里蕴藏之灵气、天材地宝,我先前闭关养伤,挥霍掉了半数,但还是足够支撑一位仙人的证道飞升,稳固境界,精进道力。当然前提得是这个人,可以飞升。” 刘蜕淡然道:“我与宝瓶洲有缘。你也未必不与白瓷洞天无缘。” 那座白瓷洞天,本该是刘蜕预想中的一处合道之地。 刘老成问道:“前辈言下之意,是愿意拿出一座白瓷洞天的里子,换取一位飞升境的面子?” 刘蜕说道:“老话说十赌九输是对的,所以我这种人,不轻易赌,但是只要上了赌桌,就一定要求个赌大赢大。我和刘老成,除了恰好都姓刘,还有一点,至关重要,我们都是气运不差的人。我赌的,不止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仙人境刘老成,更是赌一个宝瓶洲首位上五境野修的气数。” 刘蜕叹了口气,当年成功飞升之际,帮助整座扶摇洲破天荒,何等气盛,只觉得合道一事,别人求而不得,我倒是唾手可得。 结果等到了飞升境巅峰,才知道虚无缥缈的合道一事,真是竹篮打水捞月一般,最是煎熬道心,消磨意气。 刘蜕说道:“可以不用着急给我答复。但是在陈先生回到书简湖,归还宫柳岛刘老成那条冬鲫之前,你最好已经做出正确的决定了。” “你我都是骨子里都是冷的无情之人,跟那些面冷心热的有情之人,是很难一起走到最后的。” “如果有了决断,你就立即舍了谱牒身份,以野修身份进入流霞洲,试试看硬闯一座暂时无主的白瓷洞天,将其占为己有,尝试证道!也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什么里子面子的,我都要。” 刘蜕有一种直觉,真正的大争之世,并未以蛮荒妖族的撤离浩然而落幕,错了,大错特错,好戏才刚刚开场! 听到这里,刘老成点头道:“心悦诚服喊你一声前辈。” 刘蜕冷笑道:“我从一介落第书生混到扶摇洲黑白两道扛把子的时候,你还没投胎呢。” 刘老成终于问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跟他明摆着不是一路人,为何上杆子往前凑。” “具体缘由,你还是不知道为妙。” 刘蜕揉了揉太阳穴,倍感无奈道:“有什么办法呢。绕又绕不过他,狠又狠不过他,还他娘的聪明不过他。” 刘老成没说话。只是没来想起,当年那个神色枯槁的年轻人坐在船中,满脸泪水,反复呢喃一句,怎么舍得呢。 刘蜕无比确信世上有一种人,命硬,记性好,会变通,韧性极其惊人,能够师法他人与天地万物,一旦起运,便注定势不可挡。 活人刀,杀人剑,菩萨心肠,霹雳手段。 这种人一旦决定要杀你,除非境界高过他许多,否则必死。 刘蜕看中了一把花器紫砂壶,蹲在棉布铺就的摊子旁边,径直从一堆“镇山之宝”当中将它拿在手中,“爷爷,别愣着啊,麻溜的,掏钱结账。大骊王朝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咱们爷孙俩可不能重操旧业,再做那到处剪径打劫、随时杀人越货的勾当了。” 刘老成与那摊主问了价格,后者报价十六颗雪花钱,刘老成蓦的怒目相向,“认不认得我是谁,敢杀我的猪,活腻歪了?” 摊主被吓了一跳,跟内容没啥关系,就是对方那个大嗓门,跟被拉上了案板的年猪似的,他没好气问道:“你谁啊?” “老子是真境宗的宗主,仙人境刘老成!” “刘老成是吧,晓得,书简湖的湖主嘛,不如将你爹是谁,你师父是谁,一并报上来?老子今天还真就把话撂在这里,就算他们都来了,老子都是这个价!” 刘老成望向刘蜕,哈哈笑道:“看吧,谱牒修士,果然没啥鸟意思。” 刘蜕笑了笑,刘老成这个野修,还是挺有意思的。 宝瓶洲已经不合适刘老成了,扶摇洲或是流霞洲,还是很合适的。 刘蜕朝那摊主伸出大拇指,再丢了一颗小暑钱过去,“打包了。” 那摊主犹豫了一下,先确定小暑钱是真品无疑,再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雪花钱,往那棉布上边一放,火速起身,快步离去,转头说道:“道友,就当交个朋友了。” 刘蜕笑着点头,“道友若是胆子大点,敢于富贵险中求,就立即赶去京畿那处猿蹂栈青玄洞附近,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找着一个道号乌桕的人物,他叫黄花神,身边带着个婆姨。你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让他带你看看半山腰的风光。” 那包袱斋停下脚步,疑惑道:“道友你是?” 刘蜕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与他形容过我的容貌,他自然晓得轻重利害,不太敢怠慢道友了。” 那位修士点点头。哪里是去京畿猿蹂栈找什么青玄洞,二话不说直奔大骊京城,打定主意,近期绝不离开京城。现在的仙人跳,真舍得下本钱,一颗小暑钱!修士内心小有遗憾,若是还有美人计,就更好了。 刘老成说道:“这桩买卖,做了!我也豪赌一场,赌刘蜕在扶摇洲的正值起运!” 刘蜕抬起手掌,“不必以秘法发毒誓了,你我击掌为誓。” 刘老成与之重重击掌。 那个包袱斋临近京城大门,放慢脚步,年轻修士从袖中掏出那枚货真价实的小暑钱,以大拇指轻轻一弹,合掌接住再摊开一瞧,一咬牙,改变主意了,去那猿蹂栈找青玄洞碰碰运气? ———— 杜俞和荣畅他们都已经醒酒了,离开国师府,陈李说要去落魄山看看。 隋景澄好像跟厨娘于磬聊得热络。高幼清得了大师兄的反复叮嘱,酒桌上的糊涂话,谁都别当真。 花神庙愈发热闹,百余位花神们纷纷降真,联翩而至,她们隐匿了气机和遮掩了真实容貌,一起去到火神庙门口,庙祝老妪带路,她们给那位封姨诚心诚意道了歉。绿意葱茏的葡萄架下,封姨也没有为难她们,不但接受了她们的道歉,还主动让崔检来这边喝酒,聊了些中土神洲秘不示人的山上掌故。 梅花命主罗浮梦用了一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术法手段,开辟出了一座类似洞天福地的秘境,充当百花福地的临时祖师堂。 她们好像要比陈平安想象中更为务实些,聚在一起,将那几件事,按照轻重缓急,分出了先后顺序,还分别拆分出了数十个步骤,一一记录在册。同时让所有花神近期都可以建言献策,畅所欲言,方便随时都可以查漏补缺。齐芳准备再让“福将”吴睬多跑一趟国师府,自己这边立即着手搜集、整理大骊王朝百余州、三十二个藩属国的各类地方志。再就是跟国师府讨要一幅官制的大骊堪舆图,毕竟这种东西,私藏是禁忌,仙家也不例外。 大概是年轻国师的“年关”一说,让齐芳过于记忆深刻了,不得不专门叮嘱她们一番,切莫将大骊王朝视为中土神洲的某个王朝,百花福地过往与王朝朝廷官府、将相公卿接触的经验,都要作废! 见那吴睬兴高采烈之余,就是不肯挪步,齐芳疑惑道:“怎么了,还有事?” 吴睬扭扭捏捏说道:“花主,我觉着吧,总要一件方寸物,才好装下那么多的书。” 齐芳哭笑不得,就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咱们不得送出去七件八件的方寸物? 倒不是她吝啬几件方寸物,百花福地还是有一些库藏的。只是买卖不是这么做的。 罗浮梦之外的几位命主花神也是揉眉头,面面相觑,怎的,那位陈国师,名也要,权也要,文庙功德也要,就连宝物也要? 吴睬见她们都误会了,便着急忙慌解释道:“陈剑仙可不是贪图宝物钱财的人,是我自己想要跟祖师堂这边预支一件方寸物,送给国师府那边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她叫狗子,说是在那边当了个清流小官,类似笔帖式之类的,如今官小,但是扛不住以后嗖嗖嗖升官快啊。反正我们聊得非常投缘,跟她的官大官小没关系哈。” 一位花神忍不住好奇问道:“她叫什么?” 她们错过了那场庆典,现在也不敢随便探究消息,何况单凭“狗子”的称呼,她们也着实想不出何方神圣,竟然如此……旷达? 吴睬说道:“狗子。” 齐芳也不愿意让花神们追着问什么,免得弄巧成拙,让吴睬多想,齐芳笑着点头,“行,你去库房那边挑选一件方寸物。” 吴睬又跑了一趟好像所有外出官员都是脚步匆匆的千步廊,进了国师府便故意放慢脚步,东看看西瞧瞧。 神出鬼没的貂帽少女站在她身后,一拍吴睬肩膀,嚯了一声,吓了吴睬一跳,瞪眼道:“狗子,人吓人吓死人的。” 谢狗双手叉腰,理直气壮道:“咱们也不是人啊。” 吴睬一琢磨,立即哈哈大笑起来。 在官厅那边,听过吴睬的汇报,陈平安点头笑道:“还挺有章法,难得。不错不错,开了个好头。” 陈平安想了想,对容鱼说道:“去跟鸿胪寺那边借调一名官员,荀趣。让他近期负责与花神庙对接具体事务,在余时务那边的官厅找张桌子给他。再给荀趣一块国师府玉牌,方便他随时出入各处衙署。百花福地所需地方志,就交由荀趣负责打理。” 容鱼领命离去。 谢狗主动请缨,带着吴睬去余时务那边的官厅等待荀趣。 一起走向二进院子,谢狗说道:“吴睬姐姐,以后我如果去百花福地游历,记得罩着我啊。” 吴睬神采飞扬,信心满满,歪着脑袋,伸出大拇指。貂帽少女立即默契跟上一句,顶呱呱! 谢狗伸手挡在嘴边,“我虽然有官身,但其实我是混江湖的,打打杀杀惯了,京城这片儿,我说话,贼管用。” 吴睬疑惑道:“狗子还有一块无事牌?” 少女花神已经听说了,在宝瓶洲,能够拥有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无事牌,何止是护身符,简直就是一块免死金牌。 谢狗抬了抬袖子,虚张声势道:“一块?小瞧了我不是,好几块呢。” 吴睬震惊道:“这么牛?” 谢狗板着脸点点头,伸出手指嘘了一声,“不声张。” 吴睬摸了摸狗子的貂帽,赞赏道:“深藏不露哈。” 谢狗双臂环胸,肩膀一晃一晃,骄傲极了。 小陌看着俩“同龄人”少女的并肩散步,窃窃私语,他也是无奈。 桃树下,宋云间笑道:“对白景前辈而言,身负气运的刘老成可是一顿美食。” 小陌站在耳房门口,微笑道:“你更是。” 宋云间说道:“很好奇,十四境眼中的天地,到底是怎么样的景象。” 小陌说道:“到了便知。” 宋云间笑问道:“小陌先生似乎对我有意见?” 小陌径直说道:“有点。” 宋云间不解,问道:“为何?” 小陌说道:“不为何。” 宋云间哑然,满脸忧愁,“心慌慌。” 小陌怀抱竹杖,意态闲适,跻身了十四境,恰似脱却一副大枷锁,确实轻松。十四之前,修行如工笔,十四之后,便如写意。 宋云间想起一件小事,说道:“花神庙庙祝叶嫚,这位昔年的开襟小娘,当时她分明已经认出了国师的身份,为何假装说是认错人了?” 小陌说道:“萍水聚散,偶然重逢,既然不知道该聊什么,不如见面故作不相识。” 宋云间点头道:“妙。” 这位雌雄莫辨的金冠道人,伸手拂过低矮枝头的桃花,轻声道:“在书上见着几句箴言,说那泼天的富贵,偌大的名声,自道德来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业来者,便如园圃中花,艳重一时,终有迁徙兴废之忧患。若是一味以强力豪取者,如瓶钵中花,其根不植,其枯其萎可立而待矣。” 宋云间的大道根脚,决定了他必然是画地为牢的处境,身不由己的命运。这座大骊京城,既是他的道场,也是他的牢笼。 察觉到宋云间的魂不守舍,小陌没来由想起了桐叶洲的那棵万年梧桐树。 他们身上,好像永远有一层好似烟笼寒江的愁绪,道心蒙尘,意志消沉。 小陌听着二进院落松荫底下的叽叽喳喳,她就不会,她就像行走人间一轮骄阳,永远高高仰着脑袋,望着远远的地方。 谢狗的“将来”,近得就像明天就会到来。宋云间和青同们的将来,远得好像他们自己都不信明天跟今天有何不同。 宋云间收拾一番纷乱心绪,惭愧道:“让小陌先生见笑了。” 小陌摇摇头,“搁在以前,我会觉得你们都是碰巧能够修行的废物,现在稍稍能够体谅几分。” 宋云间转头望向官厅,宰相巍巍坐庙堂,此间得失费思量。 一部道家大经有云,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 好个“发陈”! 位于南薰坊右边的鸿胪寺,跟关翳然所在的工部衙署是邻居。 临时从鸿胪寺赶来国师府的年轻官员,当得起丰神俊秀的赞誉。 荀趣跟曹晴朗是科举同年,不过功名要比曹晴朗低一大截,名次很靠后的二甲进士出身。荀趣如今的官身是鸿胪寺序班。 在官员多如牛毛的大骊京城,属于清水衙门里边的芝麻绿豆官。 当年曹晴朗进京赶考,就跟荀趣一起借住在一座京城寺庙里边。两个同龄人,属于心迹相契,志趣相投。 所以上次陈平安进京,朝廷就有意安排荀趣陪着“陈山主”游览都城。 陈平安离开书房,来到二进院落的一间屋子,跨过门槛,直接走到余时务桌旁,随手翻开一部账簿。 余时务笑道:“你是行家里手,看看有无纰漏。” 自从上次见着姜赦,算是因祸得福,得了一桩造化之后,余时务如今道体趋于无垢,道心更是如卸重担,再无半点拖泥带水。 许娇切询问隐官需不需要喝茶,萧形立即嗤笑一句,怎么不直接帮忙暖被窝呢。许娇切怒目相向,骂了一句,贱婢休要猖狂。 剑修豆蔻与那仙藻,她们俱是嫣然而笑。余时务心中叹息一声,真真假假的,较真不得了。 门口那边,荀趣作揖道:“鸿胪寺序班荀趣,拜见国师。” 来时路上,容鱼已经跟荀趣介绍过情况,荀趣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是国师亲自定下的决议,那就规规矩矩,好好做事。 记得上次见面,陈先生还曾打趣自己一句,没钱是好事,文章憎命达嘛,能够妙笔生花,你顺便当个大官,将来他再来京城这边,就有官场靠山了…… 陈平安笑道:“荀序班,先不忙着着手公务,我带你去跟百花福地的凤仙花神吴睬打个照面,再跟曹晴朗叙叙旧。” 谢狗瞪大眼睛,看了眼山主,这种“人”,真要召入国师府做事啊?不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不过还好,穷神到底不比瘟神,前者说到底还是一尊吉神。 荀趣是寒素出身,除了明面上的京官身份,他还是一位修士,师父正是礼部那位被誉为“小天官”的祠祭清吏司郎中。此外荀趣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身份,他是神灵转世之一,乡土民俗里边的“送穷神”,说的就是这位。 陈平安一笑置之,就我那份俸禄,怕什么。 一起坐在石桌旁,荀趣细心听过了吴睬的讲述,轻轻点头,大致有数了。一抬头,发现好友曹晴朗笑着站在一旁,吴睬偷偷松了口气,今儿脑袋里的灵光已经用完啦,再聊下去就要原形毕露让人晓得自己是个笨蛋啦。给狗子丢了个眼色,貂帽少女立即拉着吴睬离开石桌,谢狗如今也得了一间耳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满满当当的善本孤本,一屋子的书香,吴睬惊叹不已,狗子你牛气啊,都能在国师府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了。谢狗双手叉腰,得意洋洋,显摆学问,摇头晃脑背诵了一篇陋室铭。 被陈平安撺掇着,曹晴朗跟荀趣下了一盘棋。 期间先生想要伸手指点棋局一二,却被学生默默拿手挡开。 悠悠手谈至中盘,陈平安还想帮学生下出一记神仙手,曹晴朗只好用眼神示意先生你就别帮倒忙了。 陈平安只好双手笼袖离开。很快就有一位白衣少年双手抱松树一路滑下,瞥了眼棋局,满脸惊艳神色,拍手叫好,在那边怪话连篇,哇,古有彩云局,今有松涛局,不愧是弈林盛事、棋坛的壮举啊……荀趣一头雾水,曹晴朗置若罔闻,果不其然,小师兄很快就被先生揪着衣领拽去了后院。 陈平安问道:“姜副山主呢?” 崔东山笑嘻嘻道:“先生,周首席他啊,去莺莺燕燕的花神庙那边骚包去了,打算拼却半条命,也要为一位红颜知己当回说客,看看能否帮她重返百花福地,就是那位被薄情郎伤透了心的曹国夫人。”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问道:“他怎么想的,真要将姜氏祖业的云窟福地送给韦滢?以后他有脸去家族祠堂敬香?” 崔东山说道:“也不算白送,姜氏子弟还是能够每年收租,躺着享福的好事。周首席说了,刘蜕之流的枭雄,只是敢赌,他则是会赌。” 与那宋云间招招手,白衣少年贱兮兮眨眼道:“喊宋老哥好啊,还是喊云间姐姐对啊?” 宋云间微笑道:“那我该喊你崔宗主好啊,还是……” 崔东山一个金鸡独立,厉色道:“呔!无端措大休要血口喷人!惹恼了小爷,一巴掌把你拍到墙壁上去,撬都撬不下来。” 宋云间会意,不恼反笑,“既然崔道友都搬出了吕祖,我便不与你饶舌了。” 相传纯阳吕祖曾经留诗于壁,其中有一语,便是无端措大刚饶舌,却入白云深处行。 白衣少年蹦蹦跳跳,甩手臂摔袖子,时不时拿拳头戳向那位金冠道人,“不吵架是最好,不如手上见真章。” 宋云间看了眼陈平安,真不知道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这都能忍? 陈平安说道:“进屋里边说点正事。” 崔东山倒退而跳,勾了勾手指,继续挑衅宋云间。 进了屋子,陈平安施展一层禁制,问道:“假设,我只是说假设,崔瀺留了东西给你,类似陆绛的手钏,你收不收?” 崔东山一下子无精打采,沉默许久,抬起头,摇了摇头。 下任青萍剑宗的宗主,是曹晴朗。那么大骊王朝的下任国师,只要崔东山现在点头,多半就是……他崔东山了。 陈平安问道:“想好了?” 崔东山神色黯然,点点头。 陈平安笑道:“先生尊重你的选择。如果哪天后悔了,再与我说便是,总之不要有任何负担。” 崔东山瞬间精神起来,只是一下子就又愧疚起来,反正就是挺百感交集的,难得如此既开心又不敢开心。 陈平安抬起手,拍了拍肩膀,笑道:“别人不信,你该相信。先生这里,一向结实。” 崔东山笑容灿烂道:“为何不信,必须相信。我是先生的得意学生嘛!” 陈平安啧了一声,笑道:“可不是,三缕剑气,送了你两缕。”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曹晴朗怎么跟我比,差老远了。” 先生和学生,各自搬了一条椅子,懒懒散散靠着椅背,一起偷个闲,什么都不想,只是望向屋外笑春风寻剑客的满树桃花。 ———— 洪霁离开御书房之后,并没有直接去国师府“讨骂”,而是先去了趟官衙,静坐片刻,期间洪霁翻阅了些档案,其实内容早就烂熟于心,可他还是额外记住了一些名字和数字。早已备好车驾,洪霁深呼吸一口气,起身离开官厅,坐上马车,开始闭目养神。 巡城兵马司统领衙署,不在千步廊两侧,设在皇城最北边的地界。职掌京师城防门禁、稽查缉捕等众多事务,是一个极有实权的衙门,简而言之,京城大街小巷,连同意迟巷和篪儿街在内,兵马司几乎属于什么都能管。京城百姓也跟兵马司官吏不陌生,所以被老百姓单拎出来,俗称为北衙。 洪霁如今官职是从三品,官品低了,简单的事情就容易变得复杂。 洪霁内披甲胄,外罩锦衣,准许佩刀列席小朝会。在朝堂上,也是如此。这是一份不小的殊荣,要比从三品官身更有威慑力。 身材矮小精悍,肌肤黝黑,是大骊边军出身,祖籍就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 不是实打实的天子心腹,真正意义上的股肱之臣,根本当不了这个官。 崔瀺从不干预兵马司统领的人选,大概这就是一种必须有的默契。 但是就像皇帝陛下说的,不管是崔瀺,还是陈平安,只要他们想要更换一个从三品的京官,实在是太简单了。 这还是洪霁第一次登门国师府,被那位自称容鱼的年轻女子领着进了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座极有僭越嫌疑的一字型龙纹照壁,过了这座由彩色琉璃砖瓦砌就的巨大照壁,便是一处汉白玉石铺就的宽广庭院,当下并无任何官员在此停歇等候国师的召见。在这之后,才是京师常见宅邸的三进院落格局,沿着一条窗棂素雅的抄手游廊,洪霁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走在前边的容鱼,关于她的身份,洪霁自然是清楚的。 站在门外阶下,容鱼轻声禀报道:“国师,兵马司洪霁到了。” 陈平安点点头,“领进来。” 年轻国师坐在书桌后边,正在提笔批注一份册子,抬起头,说道:“坐。” 洪霁正襟危坐,喉结微动,偷偷润了润嗓子,说道:“国师,我是跟你请罪来了……” 陈平安低头继续提笔批注,却是截住对方的话头,语气平淡道:“说重点。” 洪霁稍稍挺直腰杆,立即加快语速,开始解释为何会出现那样的纰漏,由着真境宗刘老成闯入京城,直接来到国师府大门口,在这期间,兵马司衙署和钦天监在内,三座京城大阵为何都未能拦住这位仙人境。 陈平安点点头,好像完全没有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的想法,看似随口问道:“金鱼坊那边,封禁书铺那几部边疆学说专著书籍、涉及影射大骊朝政一事,听说当时坊间非议不小,主要是因为国子监和礼部各执己见,最终是怎么解决的。” 洪霁虽然心中奇怪,为何国师会询问这种细枝末节的琐碎小事,而且兵马司在这件事上只是负责防止聚众闹事,当地县衙和礼部检校司才是真正管事的,不过洪霁仍是朗声解释了其中缘由和最终论断。既不敢添油加醋随便告谁的一记小刁状,也不敢有偏向谁、心存卖个好的念头。 陈平安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册子,问道:“洪霁,你若是主事人,会如何处置?” 洪霁心思急转,迅速打好腹稿,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缓缓说道:“我若是主事人,还是觉得可以管束得适当宽松些,将那二十三处文字内容删减掉便是了,不必追究那两位文人的过错,我们大骊当有浩然第一流的强国气度,读书人说道几句,发点牢骚,不算什么。” 陈平安笑了笑,没有说话。 洪霁硬着头皮说道:“书籍可以管得宽松,但是卖书的大小书坊、文人扎堆的各地书院,却要管得严格。” 陈平安说道:“继续。” 洪霁一个脑袋两个大了,继续?国师,自己已经没有下文了啊。 陈平安说道:“外松内紧是对的,但也要注意分寸,管事衙门既要管得严,也要让书坊与那书院,不至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导致出现两种极端情况,一种是让那些著作和文人没有了立锥之地,书坊为了不沾麻烦,干脆就一刀切,书院为了与官府有个交待,找那些文人看似谈心实则警告。另外一种是书坊、书院跟文人同仇敌忾,牢骚不发在书上,在野的,转去以骂大骊朝政为邀名养望的捷径。” 洪霁细细思量一番,觉得在理,只是跟在野的文人打交道,一向是难事,他洪霁实在是不擅长。 陈平安笑道:“你今天不必跟我请罪什么,我本来也没打算跟你聊什么正事,就是随便聊点说话不用过脑子的题外话。” 洪霁笑容尴尬,国师你可以随意,我岂敢随便说话。大概是边军出身的缘故,又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场面话,洪霁就默默等着国师下逐客令、自己就好打道回府、路上好好复盘哪句话说得差了。 不曾想国师问道:“喝不喝茶?” 洪霁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喝刀子都行,好在忍住了,点头道:“喝的。” 陈平安问道:“喝什么茶有没有讲究?” 洪霁说道:“有茶叶有水就行。” 陈平安笑道:“讲究还不少。” 洪霁辛苦忍住笑。 容鱼很快端来茶水,花神杯,当然是真品。 洪霁算准她的脚步,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与她道了一声谢,等到她笑着点头致意再转身,洪霁才轻轻落座。 陈平安身体前倾,抽出一本不厚的册子。 洪霁眼尖,瞥见书桌后边那张做工简洁的紫檀椅子,镶嵌着一块梅子青色的圆形云纹瓷片。就是这么一抹色彩,好像就可以让整座本来略显单调的官厅变得鲜亮起来。 陈平安问道:“洪霁,你在巡城兵马司统领这个位置上,待了有三年两个月了吧,觉得意迟巷、篪儿街哪家子弟,最难管束?” 洪霁愣了愣。国师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啊。 陈平安笑道:“若是觉得都好管束,那就挑个相对比较难管的。” 洪霁瞬间满脸涨红。这哪里是给个台阶下,分明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摔在脸上了。 陈平安拎起手里边的刑部秘录,“前年正月初六的戌正三刻,祥符坊地面,一个醉酒闹事的公子哥,指着鼻子骂洪霁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当年若不是他爹不计回报的一路提携,说不定如今洪霁还在边关当个校尉喝马尿呢。洪霁,你说他胆子大不大?好不好管?” 洪霁欲言又止,搁放在膝盖上的双拳紧紧攥起,脑袋嗡嗡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靠着椅背,说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族书生,还有沙场武人,到了表面一团和气人人捣浆糊、实则杀机四伏、笑里藏刀的官场,一时半会儿,确实都是很难适应的。有些人一辈子都拐不过弯来,有些人在公门修行学得快些。” 陈平安笑了笑,“之前我刚刚搬到这边,看到崔国师书桌上的一部书,算是游记吧,洋洋洒洒数十万字,是一位副山长讲述几个书院在战时如何迁徙、流亡最终聚集在一起的惨淡经历,虽然艰辛坎坷,但是通篇写得都很从容,这位夫子有学问,做事也有章法,他如何处理庶务都写得很详细,同僚之间的矛盾,学问人之间的文人相轻,都可以称之为游刃有余,但是其中就有个几十个字便打发过去的细节,是写到他极为钦佩的山长,此人德高望重,就是他的夫人,与当地杂役起了争执,大闹不已。算是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既要维护山长的声誉,又要摆平纠纷,还要让住在一个大院里的十几位学问人,都觉得既做事公道,也不能有辱斯文。读其书,见其字,我完全能够想象这位老先生,当时是如何的愁眉不展,内心积郁。” 洪霁听得目瞪口呆,这位粗通文墨的兵马司统领,确实惊讶国师会有此说。 陈平安说道:“你的这个位置,很重要,极其重要。陛下愿意把你放到这个位置上,自然是信任你,既不会让你当酷吏,也想让你处置得当。那么以后洪霁再遇到类似祥符坊的事情,就好管了。很简单,由我来当这个恶人,我来替你兜底就是了。” “如果实在没有信心,我也可以跟陛下商量,让你去地方某州,重返行伍,相信你内心深处不会觉得这是什么贬谪。况且朝廷马上就要并数州为一省,官升半级,总是不难。” 洪霁闻言说道:“国师,我心里有数了,之前是我让陛下为难了,以后我只管抱定一个宗旨,管你是谁的儿子孙子,谁敢为难我和巡城兵马司,我就搬出国师为难他!” 陈平安一愣,好家伙,说话这么直白的吗? 洪霁喝了一大口茶水,一不小心就见底了,洪霁也不觉尴尬,咧嘴笑道:“国师可以开骂了!” 陈平安笑道:“为了这场庆典,你们辛苦忙碌了这么久,今天晚上可以去菖蒲河,敞开了喝顿庆功酒。” 洪霁站起身,拱手道:“有国师这句话,我与同僚们就要敞开了喝花……喝酒!” 陈平安站起身,将洪霁送到门口,突然问道:“听说你是木匠的儿子?” 刚刚舌头打结的洪霁顿时神采焕发,使劲点头道:“当年我爹的木作手艺,是十里八乡最好的!” 如今回到家乡见着了爹,也还是既尊敬更怕的。他爹是个闷葫芦,从不过问自己的事情,唯独有次喝酒,老人说了几句实在话,只是让洪霁必须做到两件事,当个本分的好官,别犯法。再就是别在外边讨个小的,他这辈子只认一个儿媳妇。 陈平安点点头,轻声道:“都是一样的道理,大匠示人以规矩。” 洪霁一怔,第一次快速正视了一眼身边的年轻国师,随后大步流星走下台阶。 刚刚过了申时,萧朴就已经赶来国师府,比双方预定的时辰要提前很多,她说大骊朝廷开出的条件,总堂那边都爽快答应了。 投桃报李,陈平安也说玉宣国京城那座道观附近,很快就会暗中多出两位修士。再让萧朴多跑一趟,去找赵繇和曹耕心两位侍郎商量细节。萧朴干脆利落就告辞离去,庶务繁芜,千头万绪的,累死个人,真是比刺杀谁还要劳心劳力了。 离开那间官厅之前,萧朴稍加留意了屋内的一切摆设细节,放了什么文房清供,书架上边有什么书,尤其是新书,都是学问,也很快就会是很多有心人悉心钻研的门道了,例如能否送幅字画到这边,搁放一二雅致器物,有那著作放在案头,国师曾经过目? 萧朴去找了“于磬”,后者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没有了重返樱桃青衣一脉的想法,萧朴倒是觉得没什么,由着公孙泠泠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萧朴再把她搀扶起身,说这样蛮好的,公孙泠泠施了个万福,泫然欲泣,萧朴打趣一句,真是可怜见儿的。 萧朴独自走出国师府,她默默回望一眼照壁。 好像先前大骊京城街道上,先后离开骊珠洞天的几位同乡,他们一起重逢,又各奔前程,东西南北。 哪怕她只是旁观者,都会由衷觉得人生际遇真是不可思议。 就像一位算命先生在三十年前路过槐黄县城的那条泥瓶巷。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云深处 丽日晶然,碧色如洗,山花粲然。这拨剑修,走入深山云生处,渐履无人之境。一路石路嶙峋,草木蒙密,偶见人力痕迹。 群峰迤逦,龙脊蜿蜒,却也肯为溪涧让出一条出山的道路来。 溪涧上横木板为渡桥,剑仙们依次过桥,咯吱作响。 桥下便是轻声细语的细流,石上菖蒲丛丛,溪中游鱼似为桥上脚步声所惊,摆尾倏忽不见。 桥是劈痕醒目的新木,显然是有人搭建不久,果然,被高爽发现了一块石碑,铭文是一句“此桥为郭盟主督造、谢狗箜篌合力出工打造而成,过客须知,切记切记。” 郭盟主是谁?怎么看碑文口气,白景好像还要论资排辈一番,告诉所有人自己是在郭盟主之后,箜篌之前? 但这还不是最出奇之处,石碑旁边放着许多的鹅卵石,高爽百思不得其解,莫非这是骊珠洞天的本地风俗? 齐廷济笑道:“箜篌是落魄山的编谱官,郭盟主就是郭竹酒,她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如今还是陈平安的亲传弟子。” 至于那些鹅卵石是什么意思,齐廷济也不敢确定,猜是那位右护法巡山路过此地的计数?聊表谢意?只是这种猜测,齐廷济觉得稚气可爱,不好开口说什么。 齐廷济说道:“隐官安排你们的祖师堂座椅位次,是很有讲究的。邵云岩目前境界还是太低,又是剑气长城的外人,肯定不能当宗主。于公于私,陈平安都不适合把他放在宗主的位置上,否则你们只会更加一盘散沙,邵云岩自己也会坐立难安。但是邵云岩有一点比你们都强,他是真心对龙象剑宗有着最大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所以他来当这个副宗主,对他自身剑道修炼,以及对龙象剑宗的未来,都是好事。” 齐老剑仙的一句境界太低,一句你们对龙象剑宗不够认同,真是言语如棍棒一扫一大片。 “陆芝好当宗主,却当不好宗主。” “出了问题,你们争执不下,去找她谈事情,陆芝只会用眼神反问你们,找我这个宗主谈事作甚。你们到时候怎么办?” “竹素资质好,功名心也重。宗主副宗主之外,祖师堂的高位,不外乎掌律、首席供奉、管钱的三把座椅,她能够跻身其一,给足面子了。” “梅龛精明,看重实利,不求虚名。一座福地的天材地宝山川机缘,跟一家门户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其实没什么两样。由她经营一座悬弓福地,最是适宜。换成高爽、黄陵你们去操持家务,会不会亏钱不好说,但一定挣不着大钱。你们别忘了,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的‘成名战’,一是跟蛮荒老祖嫡传离真的生死战,二是春幡斋跟那些船主管事的谈买卖。你们只会看重前者,梅龛却是更为在意后者,所以梅龛得此身份,心里边是快意的,因弟子梅澹荡妖族剑修身份而起的戒备心,也就弱了几分。” “金锆表面上不求名不求利,但是打小就有个好为人师的臭毛病,当年就跟个小学究似的。宣阳一直有个习惯,最喜欢跟资质好的剑胚一起喝酒聊天打屁,见着了他们就心痒难耐,非要传授几手剑术才肯罢休。出城杀妖之外,其实高爽极不豪爽,宣阳喝酒才是真喝酒。” 这些话,还真就只能是齐廷济来说才合适。 唯一吃亏的,好像就只有被梅澹荡顶替了首席、只得转为次席客卿的酡颜夫人。 不过女人心海底针,酡颜夫人自有一本账簿,比如内心失落、抱怨之余,也会沾沾自喜,有个柳条抽芽似的念头。 隐官倒是也没把我当外人。 剑仙们忽见一条窄却长的瀑流从山腋悬空处垂落,界群碧间,如玉龙百丈附山而歇。 他们驻足赏景,黄陵突然伸手接住一把流光溢彩的秘制传信飞剑,密信钤印有一枚龙象剑宗的宗主印章。 原来是陈平安让他秘密走一趟金甲洲,去一个叫邙山的地方,找一个名叫周颂的私剑,至于找到这位女子鬼仙之后,聊什么,都让黄陵随意。 齐廷济为他们泄露天机,解释道:“周颂就是燕国之前的那位祭官,她跟斜封宫臭椿道人是熟人。” 其实私剑们都不清楚“燕国”是谁。不过剑气长城的祭官,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别说跟隐官比,就是刑官都比不了。 黄陵思量一番,“那我说话谨慎点。” 遥见那处山顶巨木数棵,势若剑戟直指天幕,皆有蔷薇攀援枝干而花,殷红鲜艳异常。郭渡立即御风去返,折花一朵送给道侣,凌薰也不扭捏,学那大骊京师仕女簪花而行,女子笑颜胜花。 随后他们视野豁然开朗,只见田垄盘错,种满水稻,高下旋叠,形状极似漆器雕纹。 其中一处韭畦葱圃旁,插有一块木牌,上写两行文字:落魄山次席供奉谢狗私人道场之一。 此处一切珍贵出产,特供集灵峰朱老先生灶房,外人与鸟兽皆不可擅自涉足,违者或斩毙或烧烤。 金锆与宣阳对视一眼,俱是觉得无语,看来这白景,是真把落魄山当家了? 齐廷济说道:“在剑气长城当剑修,跟在浩然天下的宗门里边当剑仙,是两回事。你们要学会适应。” “宁姚选择陈平安作为道侣,老大剑仙挑选陈平安担任末代隐官,我齐廷济选择退位让贤给陈平安当宗主,既然如此,你们就上点心,还以陈平安这位给予你们足够敬意的末代隐官最大的尊重。” “先前在拜剑台,小姑娘的那几句话,确实不好听,不过没有冤枉你们,还是骂你们骂得轻了。” 齐廷济有句话没说出口,亏得孙春王没有去过避暑行宫,不然有得你们好受。 “我既然不是龙象剑宗的宗主了,今天的闲聊,该提醒的都已经提醒,该说不该说的也都说完了。” “我在这里最后撂几句话给你们好了,就当是临别赠言。将来谁因私废公,不管是跟龙象剑宗还是陈平安闹翻脸,在金玉谱牒上边一笔勾销,还是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只是一走了之。” “很好,那你们就算落在我手里了。” “不管你们到时候是逍遥自在散修,还是去了哪座宗门当座上宾,齐廷济自会找你们理论理论。” 齐廷济的言外之意,就是他会亲自送你们一程。 米裕跟邢云柳水两位剑修走一块,就没有跟着齐廷济他们那个山头一起闲逛,选了一座暂时没有开辟任何道场洞府的高山,青竹连绵成海,竹林间并无道路,三位剑修便脚踩竹海,飘然举形,渐次登高,若裹挟云朵而卷云雾,脚下满是青翠,来到大山之巅,三面皆是陡峭崖壁,壁间藤树虬络,猿升蹂引之路。 他们登高下眺,俯瞩尘界。山顶周回云雾缭绕,再被大日照耀得熠熠生辉,便教人觉得此地灏气上通帝座。 米裕双手负后,怔怔出神。邢云瞥了眼米大剑仙,不得不承认,这位后生委实有副好皮囊,可惜道心不坚,否则前途不可限量。 柳水轻声道:“米裕,你是顶聪明的人,我也不与你唠叨些你早就想明白的事情,我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为何老大剑仙为何要安排你负责新任隐官的安危,之后更是让你进入避暑行宫,除了愁苗是帅才,如果不是有陈平安,就该是他来担任隐官。那么你呢?用意何在?” 邢云点点头,柳水这凶婆娘的这番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米裕在城头之上暴怒出手,当场剑斩好友列戟一事。最让邢云刮目相看。 出剑杀人,不过脑子。看似是句贬语,但是在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都很清楚这句话的含金量,绝对是一种极大的褒奖!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比如柳水突然失心疯了刺杀陈平安,那么邢云的出剑,自认绝对做不到米裕那种境界。 米裕说道:“在剑气长城的时候,觉得老大剑仙认为我是废人一个,不过再绣花枕头,毕竟是个玉璞,既然在战场上不济事,总要给我找点事情做做,算是给我哥一点面子?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关于这件事,我反正在避暑行宫和春幡斋都是无所事事的大闲人一个,其实想了很多,唯独不敢去想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既能够宽慰人心,却又是无比残酷的。 老大剑仙,对我米裕是寄予希望的。 大概是米裕跻身上五境之后,名声实在是太臭了,让很多年轻剑修根本无法想象,在金丹境和元婴境之时,米裕是剑气长城上五境剑修之外,甚至可能都没什么“之外”,他就是剑气长城所有剑修当中,最敢跟老大剑仙扯闲天的剑修,可能都没有之一。 每次收剑,米裕都会去找老大剑仙聊几句,或是受伤不轻,必须立即回去养伤闭关,却也会咧咧嘴,遥遥看一眼城头茅屋那边的身影。 年轻剑修好像在询问陈清都一事。 如何?! 不曾有过这些履历和壮举,当年纳兰彩焕她们,岂会崇拜爱慕米裕? 齐廷济单独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此地。 邢云酸溜溜腹诽一句,也是个好皮囊的。 齐廷济没好气道:“齐狩的姑姑,当年被你害惨了。” 米裕心虚低声道:“她最后不还是嫁了个好人家。” 齐廷济斜眼看去。 齐老剑仙以眼神示意米大剑仙,大点声说。 米裕硬着头皮说道:“我也劝过她好多次,她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米裕倒是不敢说那句“我越劝她越觉得我心里边有她”。 他怕齐廷济送自己上路。 齐廷济笑了笑,“到底还是脸皮薄了点,只有浪荡风流沾花惹草的本事,没有打死不认账你能拿我咋样的能耐。” 米裕觉得好生熟悉,恍然道:“跟当年隐官说得差不多,不过齐老剑仙说得直白了点,不如隐官含蓄,绵里藏针。” 人间话如人间酒,若非实在是嘴馋得不行,一壶劣酒,不喝就不喝了。一壶好酒兑点水,哪怕皱着眉头,喝还是要喝的。 沉默片刻,齐廷济笑问道:“米裕,不如陪我走一趟蛮荒?” 米裕笑着点头,“米大剑仙正有此意。” 齐廷济问道:“去了,意欲何为?” 米裕挥手聚拢云雾作雪白长剑,双指并拢抹过剑身至剑尖,再轻轻一弹剑尖,云雾散去,“洗剑!” ———— 大骊京城内城,申时初刻。 一间屋子,器物精洁,墙上悬挂的字画俱是值钱货,可以瞧见窗外的旖旎湖景,偶有白鹭袅袅破空,点缀天色。 中年男人盘腿坐在榻上,正在翻看一封没能成功寄出去的谍报,大骊这边截取了一把传信飞剑,谍报当然不是原稿,是已经被术家修士解谜破解了内容的抄本。男人摇摇头,敢在今天往外传递谍报,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在飞剑传信这件事上,大骊朝廷确实没有下达禁令,但是你们这些谍子,以为那些数以千计的传信飞剑,有哪一把没有被拆阅录档?绝大多数情况,飞剑都会依旧畅通无阻离开大骊京城,只有屈指可数的飞剑,才会被截留下来,一旦如此作为,就意味着送信人很快就可以见着刑部官员了。 男人抬了抬眼帘,看着那个枯坐在椅子上的谍子,是个年近四十的消瘦男子,该称呼为死士才对了。 收信方是继承旧白霜王朝大部分疆域的云霄王朝。 男人对云霄王朝当然不陌生,记得当初大骊铁骑长驱直下,一路打到老龙城,期间有些小国是跟大骊王朝死磕过的,也有朱荧王朝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强国,旧白霜王朝则是属于那种早早伸长脖子,好让大骊刀子赶紧砍下去的那种大王朝。也难怪后来大骊抽调各地精锐补充骑军,从旧白霜王朝选中的,数量甚至还不如一些人口不足千万的小国。 国师府两位侍女之一的符箐,她就是旧白霜王朝的皇族宗室女,比起如今坐龙椅的云霄朝皇帝,她才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 不过男人觉得以陈平安的性格,不太可能让她南下故国重游吧。不过却不是什么贪恋美色之类的缘由。 他笑了笑,讥讽道:“史家都说旧白霜王朝是因为治国过宽,才会断掉国祚。真是个很温情的说法。不过你们还真信啊?还不是连续几任皇帝都碌碌无为,不得不与文官、士绅、胥吏共治天下的结果?还有这个口口声声继承正统的云霄王朝,当真不怕自个儿是只秋后的蚂蚱吗?” 虽然屋内角落搁放有几盆冰块,那个谍子仍然汗流满面,头发打结一绺绺的,他惨然笑道:“这世道,总是赢家写史,你们大骊宋氏既然赢了,自然是怎么说都是对的。” 男人笑道:“我也不跟傻子吵,当你说的都是对的,但凡你有一点不对的地方,就是我宋集薪错了。” 那谍子本来有一肚子的腹稿可讲,此刻竟是一时无言。 因为这场京城庆典没有启动镜花水月,也不准许任何修士擅自动用山上手段进行“摹拓”。 所以全凭看客的眼力和记忆了。比如这封谍报上边的内容,可谓详细至极,御道上边每位剑仙的相貌,位次,神态,服饰,眼神等等,都有极为传神的描绘。见字如赏画,好文采。 在谍报的末尾,还有一番建言或者说是劝诫,大意是说如今大骊王朝国势鼎盛,气势如虹,不可力敌。所以至少在十年之内,最好是先避其锋芒,与之虚与委蛇,静待其变。 宋集薪看了两遍,抖了抖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笑道:“不可力敌,便可智取了?” 眼前的写信人,是个在南薰坊一处衙署当差的大骊官员,本以为是会落在刑部手里,不曾想会是藩王宋睦直接审讯自己,已经心生绝望,也不打算说什么。 毕竟眼前这个男人,如今依旧是大骊陪都的主人,曾经替宝瓶洲守国门的洛王宋睦! 宋集薪从果盘里拿起一只柑橘剥开了,取出一瓣丢入嘴里细细嚼着,问道:“你也不是云霄王朝本土人氏,从一个北边藩属国的寒素子弟,参加宗主国大骊王朝的科举,成功进士及第,二甲的名次还不低,都已经做到大骊王朝的六品官了,一旦返回藩属国家乡的小朝廷,按例是要官升两级的,四品,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不用三五年,至少是从三品,何必做这种杀头的勾当。” 那人苦笑道:“这就是条断头路,不是我想收手就能收手的。宋睦,你是天潢贵胄,不会懂的。” 宋集薪挑眉道:“不对吧,我记得前些年,大骊朝廷刑部接纳了陪都柳尚书的建议,准许你们这些底子不干净的官吏,自己立即去跟两都刑部秘密自首,录档过后,一律既往不咎,也会帮你们遮掩污点。京城官场的真实情形如何,我不清楚,但是至少陪都那边,此事就是我亲自抓的,可都是按照规矩走的,好些个大骊本土官员,甚至别国的死士和谍子,之后日子都过得还算不错,不少都升官了。而且这条规矩一直没有过时不候的说法,只要手上没有直接的命案,至多是早说早点得个清白身份,晚说就会收到不同程度、却绝对不至于让谁仕途断绝的责罚,你曾焘又不是旧白霜人氏,家族亲眷都在藩属国好好的。若说国仇,自然是有的,家恨却是没有半点,当年选择投靠大骊,就数你们这十几个地方郡望大族最会审时度势,何况你这种人,我先前仔细翻过履历档案了,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舍得殉国的仁人义士啊,真正的义士,我确实见过很多,也杀了不少,至于你,还是算了吧。” 宋集薪自顾自点头道:“记起来了,云霄王朝有个颇为隐蔽的衙门,喜欢专门盯着大骊各州地方上的七品官出手,用各种方式,帮着你们铺路升官。档案记录你的嫡长子在十六岁的时候暴毙了,他好像还是个公认的神童,怎的,是你儿子有修行资质,却不高,于是云霄王朝那边承诺一定会让他跻身中五境?” 曾焘神色顿时慌张起来。 宋集薪嚼着柑橘,神色玩味,等到瞧见曾焘如丧考妣似的泄了气,宋集薪才拍拍手,笑道:“演技真差。逗你玩呢。” 宋集薪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死死盯住曾焘,“你那看似弱不禁风的续弦妻子,是来自云霄王朝的一位修道之人,对吧?” 曾焘骇然抬头,望向藩王宋睦。 宋集薪缓缓说道:“我猜她是以山上术法,秘密鸠占鹊巢了一位当地女子,她除了名字和面皮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曾焘额头青筋暴起。 宋集薪微笑道:“那你猜猜看那个被誉为神童的嫡长子,如今到底是在云霄王朝稳当修行呢,还是早就真的暴毙在了路上呢?” 曾焘愕然。 宋集薪斜靠搁放果盘的茶几,转头看了眼窗外美景,嗓音含糊小声嘀咕几句,那就打啊,一次不长记性,再来一次,看他们还敢不敢如此蹦跶?还有没有这么多无谓的糟心事了?你这新任国师,莫非是全无信心,能够让绣虎那样掌控一洲局势? 曾焘失魂落魄,胆怯问道:“洛王想要如何处置我……我们?” 宋集薪重新拿起那份抄本谍报,“知不知道你今天为何必死?” 曾焘茫然。 宋集薪将纸张攥成一团,在掌心碾成粉碎。 谍报上边有个细节,与宁姚有关。记录着一件看似极其不重要的琐碎小事。 那句话的内容,是“宁姚是先眯眼再抬头看天,而非抬头看日再眯眼,奇怪。” 宋集薪扯了扯领口,扭了扭脖子,冷不丁骂了一句,“真是找死!” 好像犹不解气,宋集薪开始用乡言土话骂了一通。 早知道如此,老子就不该吃饱了撑着趟浑水,果然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自己找罪受。 他妈的要是被那家伙晓得这份谍报落在自己手上…… 就他那种记仇的德行,不得新账旧账一起算?我是敢还手啊,还是打得过他啊? 越想越恼火,宋集薪继续破口大骂那曾焘的祖宗十八代。 曾焘倒是想要跟那藩王宋睦搏命,换命都在所不惜,可惜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曾焘问道:“姓宋的,既然必死,为何跟我废话这么多?” 宋集薪微笑道:“我跟皇帝陛下是君臣,有什么可聊的,奏对问答而已,你看我连朝会都没参加。跟那个打小就是邻居的新任国师大人,见了面也就只能稍微聊几句,真要聊多了,他想打我我也想骂他,犯不着嘛。” 屋内一位堪称尤物的美妇人,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不错不错,看来跟着宋集薪混,不会闷的。自己是不是也与水君说一声? 妇人叫宫艳,闺名阿妩。这场“审讯”,她就坐在曾焘后边的一张椅子上。 除了曾焘第一眼误以为是王妃的宫艳,还有一个把门的魁梧青壮汉子,九境巅峰武夫,名叫溪蛮,大道根脚是陆地蛟。 既然身为东海水君的王朱来了大骊京城,宫艳在内的四位水府扈从,就跟着主人一起游山玩水一场。刚好有其中两位,道人李拔和武夫溪蛮,他们都想要投靠洛王宋睦,可不敢说什么扶龙、问藩王要不要戴一顶白帽子之类的。 对于李拔和溪蛮的更换门庭,王朱并无任何芥蒂,这次王朱让他们从桐叶洲大渎那边赶来大骊京城,刚好可以引荐给“宋睦”,也算是她对宋集薪一种聊胜于无的补偿吧。 其实李拔他们是有些尴尬的,他们早就知道,昔年那条泥瓶巷,“稚圭”曾经是“宋集薪”的婢女。 如此说来,按“辈分”算,宋睦岂不是是他们主人的主人? 曾经差点被张条霞打死的玉道人黄幔,一个男人,姿容竟是不比宫艳逊色了。 他一直在欣赏墙上的字画。反而是李拔那家伙,没有跟过来见宋集薪,独自在湖边散步,矫情。 在金甲洲创建青章道院的李拔,道号焠掌,他其实也是“国师”出身。可惜交友不慎,倒了八辈子霉,跟那完颜老景是好友。 门口那边,溪蛮不耐烦这些弯来绕去的阴谋诡计,魁梧汉子习惯性掏了掏裤裆,瓮声瓮气问道:“洛王,交给我来毁尸灭迹?” 宋集薪点头,溪蛮便走向椅子,将那曾焘如提起小鸡崽儿似的一把拽起,抬起法袍的袖子,再往里边一丢。 溪蛮问道:“洛王来这边其实是……” 宫艳咳嗽一声,提醒溪蛮别多问些有的没的。 宋集薪默不作声,只是看着溪蛮。 溪蛮点头道:“晓得这条规矩了。” 黄幔笑道:“洛王,不如让我去趟曾焘所在藩属,会一会那个妇人?看她的行事风格,说不得我还能多出个不记名弟子。” 宋集薪摇头道:“你就别插手了,交由大骊京城刑部处置。” 黄幔有些遗憾,见过了这场对于大骊王朝来说兴许连朵水花都算不上的小小涟漪,玉道人一时间竟有去陪都当差吃皇粮的兴趣。 宋集薪突然说道:“捎句话给王朱,就说我昔年在志怪书上曾见一句类似青词的残诗,‘四海磨成照胆寒’,这些年始终搜寻不到全篇,听闻龙宫藏书多,问她能不能帮忙补齐,若是找见了,就让人抄录一份寄往陪都藩邸。” 宫艳见屋内俩老爷们都不吱声,她只好硬着头皮点头道:“好的,洛王。” 溪蛮是不解真意,他实在是懒得多跑一趟。黄幔却是道心震动,后悔自己不如李拔明智了,缘由?磨海成镜! ———— 西边群山之中,那座搬山一空造就出来的还剑湖,确是美景,碧波渊沉,群鱼之宫,此湖属于处州郡府之禁泽,渔网不敢入。 搭建茅屋是随手为之的简单小事,打造闭关的山水阵法,竹素耗费精力不少,不过有梅龛和梅澹荡这对师徒结庐为邻,竹素就没有太过讲究那座阵法的精密。湖边茅屋后边,就是一片青翠竹林,在大骊京城和拜剑台,竹素确实都比较心急,想要速速闭关速速破境,此刻走在竹林小径上,她反而心静了,这条小路多半是昔年当地百姓烧炭伐木取竹觅笋所践,棕竹密翳,大者可以手制行山杖,小者可以为筷箸。 也许是这位女子剑修的姓氏就是“竹”,女子走在竹林幽径,伸出洁白如玉的纤纤玉手,摩挲着竹节。柔和得日光透过竹叶,有一种朦胧的空灵美好,想来月色佳时,也宜夜游? 竹素逐渐生起一种澄澈通灵的心生欢喜之感,她猛地转身走向茅屋,时辰已到,机缘已至,此时不闭关更待何时?! 一条两旁古松参天的黄泥小路,松干如龙鳞。有两位拜剑台地界的访客。乌江双手环臂,怀抱一把乌鞘长刀,身边是一起“飞升”到上界仙班的江湖挚友,袁黄。 乌江说道:“山中仙子确实比江湖女侠要耐看些。你觉得呢?” 袁黄心不在焉道:“都一样吧。” 乌江叹了口气,“你就是还没开窍,哪天开窍了,肯定比我还要猴急。” 袁黄说道:“那就到时候再说。将来娶妻生子,只要要求别太高,非要找那种如花似玉的美眷,想来总是不难的。” 乌江气恼道:“这话你也就只敢跟我放屁,有本事跟大风兄、温仔细、道士仙尉他们说去?!” 袁黄一笑置之。 先前跟着罗敷媚他们一起离开藕花福地,游历过桐叶洲,到了落魄山这边,一路饱览山河,刀客乌江觉得十分过瘾。一心想要跟陈平安拜师既学拳法也学剑术的袁黄,却一直未能瞧见那位山主,好在袁黄耐心不错,千辛万苦寻明师,得授一句真传,哪有那么简单,最怕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如今他袁黄都算进了庙的,怕什么。 花影峰那位甘供奉的传道,他们也会跟着温仔细去站在窗外旁听,不过温仔细是一门心思奔着偷师去的,他们却是实打实的纯粹武夫,长点见识,听个热闹罢了。 先前见到那些声势惊人的剑光,他们两个就想要来拜剑台这边碰碰运气,看看能否与传说中的剑仙们打个照面。 剑气之盛,使得周边光线扭曲起来,让碧空万里的天幕都像是一块微皱的水蓝色绸缎。 乌江看过就算,只当是一份玄之又玄的仙家风采。袁黄却瞧得心神摇曳,不知自己这种江湖剑客,将来侥幸跻身大宗师境界,自己能否以纯粹武夫的身份,覆地远游,与山上炼师一般御风,傲视五岳若土垤。能否像陈先生那么风神潇洒,根本不必言语,自有一种全无敌手我即道的气度。 所以袁黄内心深处,真正想要与陈先生学的,不是拳不是剑,是人间武学的大道。 反观乌江的志向就很简单了,保证每天吃顿饱的,再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有很多的红颜知己。到了浩然天下,就多出一条,还要打得过神仙。 乌江犹豫了一下,说道:“袁黄,别觉得我是泼冷水,我听大风兄提过一嘴,陈山主在武学拳法一道,已经有关门弟子了。” 袁黄点头道:“我早就知道此事。” 乌江说道:“那你就不怕吃闭门羹,自讨没趣?要我说啊,你还不如直接拜大风兄为师呢,我还可以帮你说说情。大风兄别看人是长得丑了点,但他是有真本事傍身的,就说这些天我们看他教拳喂拳,都能看出不少门道来,对吧?要不然他怎么说自己教过陈山主拳法和剑术呢。” 袁黄微笑道:“郑师傅当然是那种有修为、藏都藏不住的高人,但是我反正只认准了拜师陈先生,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况且我也觉得自己与落魄山有缘。” 檐下竹椅并排坐,温仔细刚刚从甘供奉那边偷学来一门掌观山河的偏门神通,不但可以瞧着古松小径那边的景象,甚至可以听清楚对话内容,温仔细嗑着瓜子,啧啧称奇道:“乌江这小子心底不坏,袁黄更是” 郑大风一边抠脚一边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山主就喜欢这种会说话的。只说甘一般自从跟贾老神仙聊过天,不就功力暴涨?以前是飞升境的修为,下五境的话术,如今怎么都有地仙的聊天水准了。说到底,还是咱们山头,风气使然。” 温仔细深以为然,“还是我们陈山主带了个好头。进山的人,总是走着开山者的道路。” 郑大风说道:“这两句好话,你可以当面跟陈平安说啊。” 温仔细试探性说道:“当真适合当面说?我怕咱们山主误会是什么溜须拍马。” 郑大风拍了拍温仔细的肩膀,“吃顿宵夜,再喝点小酒,还怕什么,酒酣胸胆尚开张嘛,保管陈平安会心,与你点头微笑。” 温仔细拍了拍肩头,将信将疑,“大风兄,自家兄弟可不能坑自家兄弟啊,我毕竟是进山晚了,如今在这边根基不厚,说话做事底气不足,你可别害我。” 温仔细已经打定主意,在跻身上五境之前,就把自家光阴全盘托付给这座跳鱼山了。不赶人是最好,赶人我也不走。 郑大风从温仔细手上拿过一把瓜子,刚要埋怨几句,瞧见黑衣小姑娘的身影,立即将瓜子归还温仔细,还在他身上蹭了蹭手,跑去跟小米粒聊天。极有洁癖的温仔细只好又拍了拍衣衫,低头看了眼掌心那把瓜子,犹豫再三,还是磕起瓜子来,磕的是兄弟情谊好不好。 晚上山的,相对好骗些。所以郑大风自称字玉树,别号临风。他还要专门强调一点,以字行。所以你们直呼其名,喊我郑玉树。 这套不着调的措辞,整座落魄山,估计也就小米粒肯当真且奉行了。 斜挎棉布包的小姑娘,一路飞奔过来,蓦的站定,脑袋微微歪着,拱手慢悠悠摇晃几下,“郑玉树,有事商量,不小嘞。” 心里边暖洋洋的郑大风神色严肃,拱手还礼,“周护法但说无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若是事情为难,郑某人绝不点头。” 温仔细双手抱住后脑勺,伸长双腿,瘫靠着椅背,这股懒散劲儿,早就忘了是跟谁学来的了。他看着一大一小在那边交头接耳起来。 正在演武场内教拳的岑鸳机黑着脸,与几位心生好奇的少年少女喝道:“专心走桩,不许分心!” 小米粒立即停下话头,挠挠脸。 岑鸳机转头与小姑娘笑了笑,脸色柔和起来,轻轻摆手,示意你继续聊天便是,不妨事的。 小米粒与郑大风说过正事,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山果给郑大风,小声嘀咕几句,她再踮起脚尖,与岑师傅挥挥手,便转身一溜烟跑下山去了。 轮到温仔细喂拳了,岑鸳机走向檐下那把专属于她的竹椅,郑大风递过去几颗山果,岑鸳机笑问一句,我也有份?郑大风笑骂一句什么混账话,山果数目都是有定额的,跟我一样多,比温师傅还要多一颗。岑鸳机端坐在竹椅,低头轻轻咬着甘甜的山果,可把她愧疚坏了。 正在给一位少年喂拳的温仔细转头笑道:“我也有啊?” 岑鸳机怒道:“好好教拳!” 温仔细哦了一声,一脚将那少年挑飞,少年在演武场坠地翻滚,迅速起身姿势倒是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意味,少年呲牙咧嘴扶腰怒骂一句干你娘的温老三,打人别打肾,小爷还要娶好几个媳妇的……温仔细笑嘻嘻来到那个一向最皮实的少年身边,伸手捂住小兔崽子的那张臭嘴,往演武场墙壁那边一丢,拍拍手,说换一个。至于那少年一时气闷,瘫坐在墙角,看温老三给一个娘们喂拳就格外有分寸了,他娘的,重女轻男! 少年咬咬牙,摇摇晃晃站起身,肝儿疼,他想起先前那个表面看上去奇奇怪怪的“黑衣小姑娘”,他们这拨习武的同龄人,私底下都会猜测几分,得出的结论,就是她必然是一尊道力深厚、返老还童的大妖,否则当年如何会被陈山主亲自邀请上山,当那座落魄山的护山供奉?! 少年叹了口气,说来真是英雄气短,他们这拨莺语峰学武的,再加上花影峰那拨狗屁修仙的,都还没去过落魄山呢。 温老三这人品行不端,整天色眯眯的,有句话却是说到他们心坎上了。 咱们练武的,同样是嘴硬,拳低了,就是死鸭子嘴硬。拳高了,便是一番豪言壮语。 温仔细其实还有句暂时没说的话,在等着那些少年少女。 你们要去真正的落魄山,何止是隔了一个温仔细,还隔了个郑大风,再有一个裴钱,大概才能见到真正的陈平安。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天壤间 陈平安走出屋子,望向那位站在桃树下那位由龙运显化而生的金冠道人,询问道:“有多少朵桃花了?” 宋云间说道:“目前数量稳定在六百五十朵左右,距离八百朵不算远了。” 浩然天下不是皇帝都是道官的青冥天下,人间王朝国祚延续八百年是一个大坎。相传过了这道坎,就有一场惊人的鱼龙变化。 牵涉到了人道之主,归根结底,礼圣在上古岁月里的励精图治,谋篇布局,例如设置真人治所等,所求之事,无非就是确定人间到底该不该出现一位人道之主,由他来打破礼圣亲手打造出来的那条大道根祇之一,绝天地通! 宋云间如今跟年轻国师是一种主次跟主宾颠倒的盟友关系。 陈平安是主他是辅,但是道人陈平安之于好似一座逆旅的大骊王朝,终究是一位暂作休歇的过客,而宋云间却是跟大骊王朝国祚紧密相连的存在,简而言之,大骊国势强盛,宋云间道力就高,大骊国师衰弱,宋云间就要折损道力。 先前陈平安跟崔东山有过估算,宋云间如今相当于一位准飞升,如果大骊国力接下来继续往上走,宋云间就有机会变成弱飞升,若是大骊能够成为浩然天下最大的那个王朝,宋云间甚至可以达到飞升境圆满,再往后会如何,宋云间自己都不敢奢望,他岂敢去类比中土文庙的经生熹平。 当然,宋云间的所谓境界,都是一种纸面实力。在京城地盘略好些,出了京城,哪怕是京畿之地,都是不稳妥的。若说大骊京城是宋云间的大道场,整座大骊王朝反而是座小道场。那么站在国师府这棵桃树旁边,准确说来,是站在大骊皇帝陛下和年轻国师附近,宋云间就是最安全的。 一只莺雀儿,翩跹桃花间,自由不自由?若以生死论,便是大自由,若以身心论,即是大牢笼。 其实宋云间起先不是没有想要外出游览京师风貌一番的念头,比如离开国师府,去千步廊南薰坊、那座用以祈雨大高玄殿看看,去花神庙、琉璃厂逛逛? 结果陈平安只用两句话,就让宋云间知晓轻重利害,彻底断了念想。 “半年之内,我已经被一位十四境候补鬼物刺杀过,还与两位十四境修士做过生死相向的搏命厮杀,我没死。” “类似事情,肯定还有。” 言外之意,如今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帮你提升道行,你躺着享福不说,还要横生枝节拖后腿,这就是不讲江湖道义了。 一旦宋云间遭受灾厄横祸,首先大骊王朝的国运就会遭受重创,其次就是陈平安,飞升境还捂热呢,恐怕就要当场跌境。至于具体跌几个境界,还要看宋云间承受了多大的伤势。 不过若说宋云间就是鸡肋,毫无臂助之功,也不尽然,有宋云间坐镇京师,还是可以帮陈平安省去许多人力和心力。 宋云间笑道:“我诞生之时,做过一番推衍演算,在你答应陛下担任国师前,是八十七朵桃花,上下误差不会超过五朵。” 他近期一直待在桃树下,总不能是这边能够捡钱吧。 陈平安皱眉道:“你确定?” 这岂不是说大骊国祚一度短到只能延续八十七年? 宋云间收敛笑意,“大致可以确定。” 貂帽少女斜靠廊柱,说道:“撄宁道友,你要把舌头捋直了说准话,不要跟喝醉了人似的晕乎乎说酒话,我可是精通文学、近期还开始转去钻研小学训诂的读书人,头回听说有‘大致可以确定’的说法。” 宋云间无奈道:“术算出这个‘大概’,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谢狗揉了揉下巴,“真该从白玉京那边偷抓几个会算命的老道士回来。” 小陌摇摇头,“注定做不成的。” 谢狗笑哈哈道:“在我心里,已经成了。” 听到“心里”二字,陈平安会心一笑。 毕竟陈平安跟白玉京,其实已经用一种硬碰硬的方式交过手了。绝不是外界所想像的那种打个照面,混个熟脸,骂街几句,各回各家。 来而不往非礼也,陈平安造访青冥天下俯瞰白玉京,那拨精通演算的道官们就拜访陈平安的道心,陈平安就以“周密”还礼。 谢狗揉了揉貂帽,有些焦躁情绪。那座白玉京就像个极坚韧极难敲碎的乌龟壳,需知谢狗的杀手锏之一,便是那把袖中短剑。 结果一趟玉京山之行,真是应了她自己说过的话,自惭携短剑,只为看山来。而且近期谢狗明显有些道心不稳,没有嚼了刘老成,都是她在克制再克制了。其实何止是刘老成,刘蜕?宋云间? 自恃有气运在身便觉得不会死翘翘是吧?哪个不是白景在远古岁月里吃惯了这类大补之物的大道资粮?! 小陌说道:“不能急。” 别说谢狗单凭一己之力偷抓道官,就是他跟谢狗联手,都绝对攻不破余斗坐镇上清阁的玉京山。还得多几位强手。 比如,只说比如,以共斩一役的三位盟友作为核心,自家公子,郑居中,吴霜降。山主夫人,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再带上他跟谢狗,为一翼。齐廷济,陆芝和刑官豪素,加上崔东山,姜尚真和所有落魄山一脉的剑修,再作一翼。再有伪十五境的姚清遥遥配合……不过如此一来,就不是简单的问剑了,是要不要将连同白玉京在内的青冥天下十四州一起天崩地裂了。 道术将为天下裂。 道丧五百年得陈。 万年之前,小陌没有参加登天一役,万年之后,小陌想要试试看。 关于当年小陌为何没有共襄盛举的缘由,是贪生怕死?小陌仗剑独行人间,怕过谁?只说一事,万年之前的小夫子是什么脾气,白景他们一清二楚,如今的礼圣脾气有多好,当年的小夫子脾气就有多差。小陌不也与好友碧霄洞主喝过酒,便撂下一句,顶天了也是个人,怕个卵。然后他就直接去找小夫子问剑了。 之所以没有跟姜赦、白景他们一起登天,只因为小陌曾经见过那个“人”。 小陌转头看了眼貂帽少女,若真有机会,就一起并肩在玉京山之巅看看人间。 谢狗发现小陌的视线,她有些羞赧,哇,小陌此刻眼神真温柔,想睡我。 陈平安笑呵呵道:“不愧是钻研小学的读书人。” 谢狗伸手挡在嘴边,“山主,咱们才是一伙的,莫要胳膊肘往外拐向个废物,寒了众将士的心。” 宋云间也不恼火,白景跟小陌,都是道龄万年的远古大妖,他们这些远古道士,何止是说话直截了当,修道炼剑生死不都是? 宋云间笑道:“桃花数量有增有减,只要一直保持增多减少的形势,就真是天下太平了。” 陈平安说道:“大骊只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大骊世道变得更好些,还谈不上天下太平。” 谢狗双手叉腰,“听听,这才是措辞精准,撄宁道友啊撄宁道友,你可长点心吧你。” 宋云间一笑置之。他已经琢磨出跟谢狗的相处之道了,只要不将其视为正常的修道之人,那么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陈平安突然自言自语道:“我上次来京城,就跟荀趣无意间提到了‘妙笔生花’一语,现在荀趣就开始跟百花福地对接具体事务,算不算是一种心有灵犀的言出法随。” 宋云间说道:“这不是好事吗?道人求道,何等艰辛,自古到今,难在印证。得道之士,心诚则灵,应验言语,有感必孚。这才是证道飞升该有的崭新境地吧?” 小陌不擅长这些笼统道语,别说跟谁清谈打机锋,就是想多了,就跟喝了劣酒假酒差不多。谢狗则是不敢随便言语。 陈平安也只是随口一提,返回屋子,桌上铺了许多州郡堪舆图,用朱笔画出了几条路线,既如人身经络,也似大地龙脉。 除此之外就是让容鱼列一份名单、整理出三本册子,分成京官、地方文官和驻地武将三个类别,将近三届大骊京察大计当中考核优异的官员档案都做个简单的汇总,可以适当侧重正值青壮的中层官员的档案履历。容鱼做事情是极有章法的,很快就给到了第一份名单,还说明天申时就可以给到第二份更为详实、准确的档案。陈平安坐在那张镶嵌有圆形青瓷片的椅子上,开始翻阅一本京察册子。在天子脚下当官,便更能知根知底?不好说。 陈平安已经将整座国师府都给炼化。 小陌和谢狗又先后增补了层层禁制。小陌是天赋神通使然,谢狗则是手握道脉极多,阵法一道,皆非弱手。 陈平安手中的这支毛笔,是一件在大骊千步廊诸多衙署早已通行的仙家器物,使用者根本不必使用砚台墨锭,笔锋不必蘸墨,提笔呵气就能书写。类似这样的物件,大骊朝廷还有不少。大渎南边的各国,就是稀罕物了,估计只能是中枢重臣才能接触到,由朝廷内府定期供应,并未推广开来,是他们不知道这类物件的好处吗?当然不是,是他们国库没钱。 刑部侍郎赵繇来到国师府,进了官厅落座,容鱼很快端来茶水,赵繇快速喝过一口茶水,也没有任何客套寒暄,径直说道:“刚刚去了趟兵部衙署,跟吴王城谈过正事,沈老尚书就出现了,托我问国师啥时候去那边坐坐,提醒你不要言而无信,反正一天不去,也是可以的,他就一天不跟陛下递交辞呈,一天不交出兵部堂印。” 到底是自家文脉道统里边的师侄,同样是三品官,虽然也有个正、从之分,不过人家洪霁好歹是整座京师北衙的一把手。赵侍郎是不见外的。 赵繇抬起胳膊转了转,说道:“你总要给我一句准话,给个确切的期限,明天,后天?兵部堂官更换一事,谁来接任,何时接任,上报御书房讨论,如何控制廷议,尚书一换,整座兵部必然都要跟着动一动。这些都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也学一学沈沉,你今天不给我个日期,我就在这边打地铺了。衙门点卯,禁中夜值,我都在国师府通宵达旦忙碌公务了,还跟我计较这些个?” 陈平安说道:“呦,火气还挺大。” 赵繇喝了一大口茶,将茶杯放在手边的花几上,不对,赶紧又提起来细细端详一番,问道:“莫非是真品?” 陈平安说道:“只要别顺手牵羊,真假你说了算。” 赵繇爱不释手,问道:“上次文庙议事顺手牵羊来的?” 陈平安微笑道:“刑部跟兵部两位侍郎大人聊什么正事,我很好奇,说说看,商量着如何造反啊?” 赵繇气笑道:“国师大人在大殿上一站,再去御书房一坐,就大摇大摆打道回府了,莫非京城戒严一事就结束了?四艘大骊剑舟带着军用渡船浩浩荡荡南下一事,就不管了?是谁说的,此次京察分明暗两条线,庆典筹备本身就是京察的一部分,要不要检查档案勘验一番?今天的大骊京城,奇人异士何其多也,除了刑部自家的供奉,要不要地方上诸州将军的随军修士,配合着刑部帮忙盯一盯他们的行踪?”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道:“赵侍郎跟我诉苦不着,我又不是吏部尚书。想升官,转迁吏部当侍郎之类的,多跑跑长孙茂那边。” 赵繇说道:“说回正事,一是余氏祠堂那边给出的结果,你觉得够不够,需不需要再拎出几个,能够放到邸报里边去的那种。二是关于大渎牵扯到那么多涉事官员,是继续由刑部单独办案,还是国师府另有方案?三是百花福地跟我们大骊结盟,我刚刚听说了,需不需要让礼部那边稍微露个面,弄一场缔结山上盟约的简单仪式?”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够了,但是你必须再找出一条线,能够让朝廷邸报写满的那种。刑部单独办案,如果需要额外人手只管跟我提。盟约典礼仪式,暂时不需要。” 赵繇点点头,将那花神杯往袖子里一放,起身道:“那我就当你明天大驾光临兵部衙署,这就去给沈老尚书带话。” 陈平安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道:“赵侍郎,类似的试探,就没有再来一次的必要了。” 赵繇说道:“总得有一次,让我看到了结果,我才肯诚心诚意与国师说一句保证下不为例。” 是你陈平安说一查到底、上不封顶的,你总得在事实上让我信服,如果只是嘴上说几句轻飘飘的漂亮话,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陈平安点点头,“说得通。” 赵繇拱手作别,再不给陈平安“挽留”的机会,大步跨过门槛,真是下了台阶就往二进院落那边跑啊。 刚好与怀捧一只锦盒的容鱼擦肩而过,她神色古怪,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赵侍郎,国师说将那只花神杯送你了?” 赵繇脚步不停,转头笑道:“容鱼姑娘,他没说这话,我自己拿的。” 容鱼问道:“确定了?” 赵繇点头道:“确定。” 容鱼忍住笑道:“赵侍郎倒也是真心替国师着想的,不愧是文圣一脉的师叔师侄。” 赵繇停下脚步,疑惑道:“容鱼姑娘,此话怎讲?” 容鱼拍了拍锦盒,说道:“国师方才让我去取来一整套的花神杯,说既然要送就干脆点,送十二只杯子得了。是福地花主齐芳亲自让人送来的,想来不是赝品。” 赵繇从袖中摸出自己那只花神杯,再瞧瞧容鱼的那只锦盒,若是临时改口,赵繇没那脸皮,转念一想,重新将花神杯丢入袖中,笑道:“无妨,能够从他手上拿走一只花神杯,还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容鱼笑着点点头。 赵繇只觉得神清气爽,刚要转身离去,认为还是要与容鱼致歉一句,“可惜连累容鱼姑娘盒子里边,缺了一只花神杯。” 容鱼笑眯眯道:“没有啊,锦盒里边是十二只。” 赵繇愣在当场。 陈平安站在台阶那边,啧了一声,笑道:“赵侍郎,咱们是同乡人啊,家乡就是出瓷器的地方,我不过是当了几年窑工学徒,你可是自家有私人龙窑的,结果连瓷器鉴赏的半点眼力都没有,这就有点不像话了,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辈子就没有拌过泥料拉过坯吧?以后出门最好别跟人说你是处州龙泉郡人氏。” 赵繇也懒得再跟他絮叨半句,想起一事,就去找林守一抽空闲聊几句。 在林守一那边稍作片刻,赵繇离开国师府,发现容鱼就在门口等着,将那只锦盒递给赵繇,“赵侍郎,拿走便是。” 不曾想赵繇摇摇头,“他白送我一套真品花神杯,都不如我自己拿走一只赝品花神杯。” 容鱼有些不解,既是同乡同龄人,还是同一文脉,你跟国师较什么劲呐。 赵繇前脚才走,便又有一位侍郎大人健步如飞,往国师府这边赶,与捧着锦盒站在原地的容鱼打过招呼,此人便冲入大门,一进国师府地界就骤然停步,容鱼见曹耕心举起那只紫皮酒葫芦就开始仰头喝酒,很豪迈,跟喝水似的。容鱼哑然失笑,敢情是曹侍郎偷跑这儿喝酒来啦? 曹耕心打了个酒嗝,拍了拍肚子,舒坦,今年大骊察计一事,管得严啊,可把他憋坏了,就找借口来国师府商量事情,过过瘾。 曹耕心眼尖,早就瞧见赵侍郎跟容鱼姐姐的眉来眼去了,呸,是赵侍郎眼神炙热,心怀不轨,容鱼姐姐不为所动,厉色呵斥。 曹耕心问道:“容鱼姑娘,这盒子里边是?” 容鱼笑道:“是十一只花神杯。” 曹耕心疑惑道:“咋个缺了一只?” 容鱼笑着不说话。 其实赵繇取走的那只花神杯正是真品。 曹耕心试探性问道:“容鱼姑娘,不如咱们一起去跟国师打个商量,连杯子带盒子一并送我呗?” 容鱼笑着摇头。 曹耕心一跺脚,提起酒葫芦就又狠狠灌了一大口,藏好酒葫芦之后,使劲拍打衣袖,急急返回吏部衙门。 ———— 已是酉正初刻。 京城内城最东边,有一处将整座老莺湖圈起来的私人园林,据说如今京城最大的仙家客栈,最早就想要选址此地,可惜价格没谈拢。有小道消息,园林的主人,是个身份晦暗不明的世家子,只需要晓得他家的祖宅不是在篪儿街就是意迟巷,这就足够了。都说买卖不在仁义在,他就没有这样的讲究,与那帮忙谈价格的说客,当面骂了一句很狠的脏话,给那姓董的乡巴佬带句话,让他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几个臭钱,充什么大爷,再来烦人,小心我直接让他卷铺盖滚出京城。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生而富者骄,生而贵者傲。 沈蒸已经在这边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他在等一个名叫柳??、绰号“渠帅”的男人。他真正等待的,是权势。 准确说来,是一块能够帮自己通往更大权势的敲门砖。因为柳??终于肯将他引荐给神通广大的“六爷”了。 大日炎炎,即便是酉时了,沈蒸依旧觉得有些烦闷,整座京城就跟个蒸笼似的,他站在一棵柳树荫凉里边,时不时望向大门那边,即便已经站了将近半个时辰,沈蒸依旧耐心等待柳??的现身。猜测那位手眼通天的六爷,极有可能在酒足饭饱之后,才会见自己,怎么都该酉时末甚至是戌时吧,等着便是,至于双方见了面,能够说上几句话,沈蒸心里也没底。 他也很好奇那个姓董的,到底是什么人物,到底是有钱到什么份上,才敢数次提价,想要盘下整座老莺湖园林。 更好奇此事不成,竟然就直接换了个更好的地方,听说还是一座仙家客栈。 在沈蒸看来,这不是打那位世家子的脸么,不料后者好像就没有使绊子,那座做着神仙钱买卖的客栈, 沈蒸这辈子打过交道的官,最大的,就是县尉了,他根本不懂里边的门道。 都说官场跟了谁比什么都重要。像他们这些混底层江湖的,不是一样的道理? 百无聊赖,沈蒸伸手折了一片柳叶叼在嘴里,其实刚到这边的时候,他还担心这座园子门房杂役之类的人物会过来赶人,还好,从头到尾就根本没人搭理他。 沈蒸是从外城宅子一路徒步走来的,私人车驾,马匹自然都是有的,而且那匹马还是从大骊边军里边淘汰下来的。但是沈蒸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走路,主要是怕闹笑话,不小心在柳??那边就恶了印象。 此刻沈蒸浮想联翩,很想知道自己十年,二十年?之后,会不会也有个名声鹊起、混得还行的年轻人,为了见自己一面,也会有这般……操蛋的心境? 天上的事情,他不会仙术,蹦起来都够不着那么高的,大骊京城地面,一国首善之地,百衙林立,鱼龙混杂,也轮不到他管什么,绝不敢随便伸手,但是在“地面”以下,见不得光的角角落落,那些让大人物们嫌脏的腌臜地界,他自认还算有点能耐,有些见识。 鸟有鸟道,蛇有蛇路。 各有各的活路和活法。 他是大骊京畿嘉鱼县人氏,嘉鱼县是一个出了很多武将的地方,都说是个鱼跃龙门的风水宝地,同时也有很多个江湖帮派。 沈蒸今年二十七岁,十二岁就开始混帮派,二十四岁的时候,带着百来号兄弟们进了京城地面,在外城站稳了脚跟。打拼了几年,终于有了点名气。但是刚刚被柳??的帮派给兼并了,就在前一晚,沈蒸亲手做掉了两个死活不肯与柳??低头的兄弟,从军师兼账房先生的身份,变成了帮主。 他想要赚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想睡至少得是当朝三品官的女儿,想要成为渠帅柳??那样呼风唤雨的人物,黑白两道都混得开, 沈蒸觉得自己命里只缺一个贵人。 今天他就要去见这个人。 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缓缓驶向那处私人园林,车夫是个精悍青壮,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两个男人各自靠着车壁相对而坐,其中体型跟一座小山似的胖子,使劲扇动一把描金扇子,额头和脖子里边依旧满是油腻汗水,胖子不停埋怨道咋回事,好像往年这个时节可没这么热啊,韩六儿,该乘坐我那辆马车的,贴上一张仙家售卖的驱暑符,嚯,足足一旬都是凉爽的,就是价格贵了点,对了,韩六儿,问你个事儿,这些近些年在各州坊间都能买的符箓,真是那姓董的财路之一,你消息灵通,说说看,回头我好跟那些姐姐妹妹们吹个牛,就说符箓是姓董的送我…… 另外那个差不多岁数的男人,此时是一副文士装束,但是身上官气颇重。 听着胖子碎碎念了一路,男人几乎不搭话,此刻终于开口调侃道:“韦赹,那些跟了你的女子,她们图什么?你也说道说道。” 胖子哈哈笑道:“还能图什么,她们又从我这边挣不了几个钱,估计只能是贪图我的美色了?” 男人扫了一眼胖子,摇摇头说道:“她们偶尔拿到手一点,也算是挣着辛苦钱。” 眼前这个蓄须的中年胖子,怎么都有两百多斤肥肉了,他这辈子唯二能够拿出来炫耀的事情,出身意迟巷,是曹侍郎的发小。 胖子这些年经常带着各色女子乘坐马车,去意迟巷、篪儿街那边长长见识。 此事在相熟的同龄人当中,是一桩笑谈。 胖子在菖蒲河那边开了家生意不错的酒楼,当然不捞啥偏门,一来胖子自己胆子小,再者家里规矩严,他怕三条腿都给打断,为了几个钱,不值当。 其实前个三十几年,家里还是有人有资格参加御书房小朝会的。 需知意迟巷和篪儿街那么多的宅邸,别看曾经祖上如何如何,若说当年咋样咋样,能否列席小朝会,就是一道天大的门槛。 如果能够有把椅子,就啥都不用说了,没把椅子放屁股,也一样啥都甭讲了,扯些老黄历,有劲么。 问题是到了胖子他父亲这一辈,不提了,他爹如今还只是个礼部的精膳清吏司郎中,之一。两个叔伯,混得还不如他爹呢,都是那种典型做人很好做官不行的,在各自衙署,因为资历老,持身正,油盐不进,所以说话特别冲。胖子就曾听说过他大伯的一桩趣事,一个在工部趴窝了将近三十年的员外郎,有次右侍郎大人喊他去官厅谈事情,他大伯在半刻钟之内,足足半刻钟,就只是直愣愣看着那位侍郎大人,一言不发。 导致侍郎拿这员外郎也没辙,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既然你觉得这件事不妥当,就再议。 大概侍郎还是有些恼火,就补了两句话,一句是按照规矩,最迟明天你就要给我拿来一份详实的勘验文书。一句是侍郎大人伸手指了指员外郎,十分无奈说你这同年唉,就知道在我这边横,有本事你跟尚书大人横去……与侍郎大人是科举同年的员外郎已经起身走人了。 胖子听闻此事,觉得这是壮举是美谈啊,就去当面询问大伯此事真假,可能是大伯当时心情不太好,直接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干脆连胖子的老子、自个儿的弟弟都一并骂了,说家族里边,就数你爹最会做官,半点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的,你个兔崽子也不差,好死不死在菖蒲河那边开酒楼,你怎么不直接穿戏服卖唱呢,生意岂不是更好……后边的话,就真的有些难听了,胖子已经忙不迭跑远了。 实在是读书不开窍,骂人做啥子嘛。再说我当年送的那件螭龙纹青瓷笔洗,不也搁在大伯你书桌上用了好多年了。 所以胖子的出身,吓唬吓唬不熟悉京城官场的外人,当然没问题,真回到了意迟巷,就是个笑话。 胖子叫韦赹。赹字谐音“穷”。 朋友们总是拿他的名字开涮,投了个好胎,取了个不太好的名字。 韦赹也不以为意。他这一辈所谓的捞偏门,跟父辈祖辈们眼中的捞偏门有些不一样,比如韦赹觉得自己不捞偏门,是因为好些差不多出身的同龄人,早就把生意做到了大渎以南,甚至还有小道消息,据说有几个都乘坐跨洲渡船,去过桐叶洲那边了。韦赹是没出息,但他不是傻子,清楚这里边的生意,肯定不会太干净。 当然,在他叔伯看来,家族子弟,或者参加科举,靠自己考出个清流正途出身,或者去边军,马背上赚取功名,只有这两种,才叫走正道。 韩六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韦二伯当了很多年的礼部郎中,官是不大,虽说在京城官场也没实权,但是风评好。还是有些机会往上走的。” 韦赹无所谓道:“就算我爹再跨个台阶,不也还是在清水衙门里边打转,说不定官帽子大了点,管我就更严了,跟我说那门风啊做人啊。” 韩六儿不再言语。 韦赹合拢折扇,笑道:“不谈这些烦心事了,今晚算我给你办一场庆功宴,要不是你那边规矩多,直接喊上衙门同僚,甭管官大官小的,喊上一起去我家酒楼多省事,还热闹些。你还不清楚我?读书是不行,酒桌上交朋友,一绝!尤其是给自家朋友撑面儿,更是一绝!” 韩六儿掀起车窗帘子,皱眉道:“韦胖子,就算我不去你酒楼吃顿饭,来这边做什么,绕远路不说,价格还贵。” 见好朋友直皱眉头,韦赹便有些发憷,嚅嚅喏喏,说不出个屁来。难怪父亲和叔伯都说韩六儿是块天生当官的料。 韩六儿也察觉到韦赹的异样,笑道:“你被杀猪当然是不怕的,我才几斤肉,经得起宰?” 韦赹搓手笑道:“这里门槛高啊,在这边请客吃饭,显得有诚意。再说了,我请客,又不要你掏腰包,你那点俸禄才几个钱。” 韩六儿扯了扯嘴角,放下帘子,“见着那家伙的嘴脸就晦气。” 韦赹说道:“肯定见不着他魏大公子的,那家伙一年到头也来不了这边几次。” 魏浃家世不错,关键是他们家跟上柱国曹氏是世交姻亲,所以魏浃见着了吏部侍郎曹耕心,他是可以大大方方喊一声曹叔叔的。 这个打小就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也开酒楼,不过是副业里边的副业了。 这些年总喜欢跟人炫耀,曹叔叔跟他姑姑当年差点就订了一桩娃娃亲的。 他们这些个在家族父辈眼中不成材的所谓大家子弟,逐渐形成了默契,各有各的门路和地盘。 韩六儿到底不忍心跟朋友说重话,如今正处于朝廷察计期间,官衙内外,做什么事情都得悠着点。 只是再一想,自己这小小六品官,跟朋友吃顿好的,而且也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若是也会被谁算账,那就算去。 韩六儿终于不再始终坐姿端正,瘫靠着车壁,踢了靴子,“这段日子连轴转,可把老子累坏了。他娘的,终于能够喘口气吃顿踏踏实实的饱饭了。” 韦赹哈哈笑道:“混公门就是这点不好。上边嘴皮一句话,下边手脚百件事。我挨骂是自找的,你们累点,也是自找的。” 韩六儿摇摇头,使劲扯了扯领口,虽然神色疲惫,却是双眼炯炯,“这回忙前忙后,都是值得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这官当的,恨不得连路边的野狗姓啥都要亲自去问一下,经常大半夜的,实在睡不着,就要起床,亲自去大街小巷走动走动,才肯放心。但是我心不累,等会儿,咱们哥俩好好喝顿,既然来都来了,到了那边,就喝……贵的!” 韦赹很少看到韩六儿流露出这样的神态,韩六儿这家伙,从小就稳重,其实跟袁正定挺像的,不过韩六儿却是跟自己一样,喜欢跟在曹侍郎屁股后头一起闯祸。不同的是,曹侍郎回到家里,啥事都没有,韩六儿顶多挨骂,自己却要挨揍。 韩六儿正色说道:“说吧,怎么开窍的,终于知道找我帮忙办事情了。” 韦赹犹豫了一下,嬉皮笑脸道:“神女托梦。” 韩六儿一脚踹向韦胖子,笑骂道:“去你娘的。” 韦赹竖起手指,“对天发誓!” 韩六儿揉了揉眉心,道:“行了行了,嘴巴把门还挺严实,其实耕心早就跟我打过招呼了,他娘的,这个王八蛋还给我定了个期限,你要是一直不找我,我就只好去主动找你了。” 韦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先前在意迟巷那边凑巧遇到独自散步的曹耕心,韦赹就赶紧停下马车,闲聊了几句,曹耕心说在菖蒲河这地儿,韩六儿的六品官能当三品官用。 曹侍郎确实没说假话。 韩六儿轻声说道:“能办的,做朋友的肯定力所能及帮忙,不能办的,你找我就是……算了算了,就你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胆子,也做不了什么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的勾当。所以你也别觉得我帮了这次,我们的交情就算到头了,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 韩六儿停顿片刻,说道:“韦赹,你记好了,我韩祎从不跟谁说虚头巴脑的假话,跟你更犯不着装什么大爷。谁觉得你好欺负,随便就敢恶心你,拿你开涮。好,在长宁县,我就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爷。” 韦赹愣了愣,瞬间红了眼睛,赶忙哈哈笑起来,故意揉了揉眼睛,“这话说的,大老爷们都要落泪了。” 韩祎轻声道:“下次我介绍洪霁给你认识。” 韦赹伸手指了指北边,压低嗓音说道:“北衙那位?” 韩祎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韦赹当然不会多问。 韩祎自顾自笑起来,“我就纳了闷了,咱们小时候那会儿,你每天跟着耕心走街串巷,不是卖春宫图,就是调戏小姑娘,不然就是吭哧吭哧去跟篪儿街干仗,次次傻了吧唧冲在第一个,就不晓得转头看看我站在哪里,耕心站在哪里的?那会儿你胆子也不小啊,怎么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了?” 韦赹抬起掌心使劲揉脸,“那不是跟在曹……耕心的屁股后边,我肯定拎着砖头就往前冲啊。” “再说了,耕心的胆子比我们大多了,我们只敢跟同龄的女孩子嘴贱几句,他倒好,只调戏比咱们大上好多岁的姐姐。” “你说奇怪不奇怪,不管耕心怎么说,她们竟也不生气,我当年偷偷去篪儿街试过一次,就是马沅他们家那个,瞧着文文气气一姐姐,耕心调戏过好多次了,她次次都是红透耳根子,从不还嘴的,对吧,你记得吧?轮到了我,你猜怎么着,她只是看了我眼,然后后退几步,拉开一个架势,武把式啥的?反正当场就给了我一个过肩摔,好家伙,那一下,把我给摔懵了,躺地上半天都没能坐起来,临走之前,她还威胁我别说出去,否则见我一次就揍我一次。” 韩祎大笑不已。 韦赹揉着下巴嘿嘿说道:“这还不算,等我偷摸回到家里,被我娘发现不对劲了,涂抹药膏的时候,一直追问怎么回事,哪家崽子下手这么没轻没重的,哈哈,我就说是韩六儿,是咱们跟着曹耕心一起赚了钱,结果我们分账不均,你就把我打了顿,我娘亲心疼坏了,说肯定要让你爹娘好好管教你。” 韩祎笑得合不拢嘴,不得不伸出手指揉了揉脸颊,“我还奇怪呢,当年为何我爹娘都莫名其妙劝我一通,说些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我心里边还在盘算呢,那几个不顺眼的王八蛋,自己近期好像都没找他们的麻烦,帮他们开瓢啊。我娘说能不打架就别打架,一起玩的朋友,犯不着动手啊。我爹稍微好点,私底下还跟我补了几句,说真要打架也就打了,千万别吃亏,总要捞点实惠。尤其是跟篪儿街那边对上了,必须至少要保证自己输人不输阵,否则在外边被人揍了都不敢还手,回到家老子再揍你一顿。” 韦赹啧啧道:“我爹哪有你爹的见识气魄唉。” 韩祎笑了笑,“还是耕心说得对,你啊,赶紧找个正经姑娘娶回家,只要生了孩子,韦二伯隔代亲,把孩子往怀里一抱,再看你就要顺眼了。” 韦赹眼神黯然,“就我这副尊容,哪家好姑娘瞧得上眼。” 韩祎说道:“倒也未必。” 韦赹点点头,“那我就听你们的,好好收收心,再也不用笑话掩盖笑话了,确实是傻了点。” 韩祎重新穿好靴子,抬头笑道:“这就对喽。” 韦赹问道:“那个绰号渠帅的家伙,好像叫柳??来着,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好像几条道上都很混得开?” 韩祎淡然道:“就是个小混子。” 韦赹也就只是随口一问。京师有意思没意思的事情多了去。好些人物和趣事,无非是提一嘴,听一耳朵。 大骊京城有两个县,其中长宁县又是更为重要的那个,而韩祎就是上任没多久的新任县令,不过暂时还有个署理身份。 比如整条菖蒲河以及金鱼坊、花神庙在内,就都在长宁县辖境之内。 但如果不是曹耕心主动提起,韦赹就没打算去找韩祎帮忙,也想过,但是过不了自己的心关,就不去了。 长宁县的县令,可以算是天底下最难当的官之一,官谚不是说了,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但越是如此,整座大骊王朝,百余州,又有多少个县令?有几个县令,皇帝陛下是知道的,诸州地方上封疆大吏都是要留意的? 韩祎如今的这个官身极为特殊,也被官场习惯称之为天下第一县令。 韩祎是家族他们这一辈的排行老六,就有了韩六儿的绰号,两个姐姐,一个嫁人嫁得很近了,真就几步路,反正娘家婆家都在意迟巷。一个嫁得很远,嫁去了山水迢迢的东岳地界一个偏远府郡,说是远嫁,其实也跟私奔差不多了。前些年在意迟巷、篪儿街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能够当上长宁县的县令,韩祎又岂会是庸碌之辈? 只要不是个瞎子,都知道韩祎在官场后劲会很足。 好像应该说点什么,可是韦赹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什么话来,这个热汗直流的胖子就只好狠狠抹了把脸,重新打开折扇。 滚下了马车,韦胖子领着韩祎一起走向大门,眼角余光瞥见柳树底下站着个青年,韦赹记忆力极好,确定自己不认得此人。 两位俗称大把事、二把事的临时门房都已经现身,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和一位妆容淡雅的丰腴妇人,只因为他们认出了韩祎的身份,但是极有分寸的攀谈言语之间,半点不提此事。至于韦赹,在这边勉强算是个熟客,以前胖子带客人来的时候,至多就是当下留在门房内的那位三把事露个面,与之闲聊几句而已。 京城官员极多,大官也很多,韩祎虽说单论品秩,暂时顶多只能算是中层官员,还是隔壁长宁县的父母官,但是他们哪敢掉以轻心,别说是他们,便是东家魏浃晓得了韩祎登门,都是一定要找个机会,主动拎着酒壶去敲开门敬个酒的。不过今天真不凑巧,可能是例外了,魏浃不但在,而且他真不一定能够抽身去见这位韩县令,即便韩祎是当之无愧的大骊王朝县令第一人。 韦赹走在路上,瞧见湖边一位古貌道人,便有几分好奇,不晓得是哪家仙府的高人,是否地仙? 韩祎看了眼老者,不动声色。 进了丁字号房,韩祎跨过门槛,看着宽敞到能够容纳二三十号人吃饭的那张大桌子,当着两位门房的面,气笑道:“韦胖子,你自己瞅瞅,说好了简单请我吃顿饭,结果就要剁掉你一层秋膘?你自己说,等会儿我到底是喝酒,还是喝你的血啊?” 方才这一路走来,韩祎跟两位门房还是有说有笑的,并没有端着架子冷着脸。 韦赹笑道:“气派嘛。” 韩祎呵了一声,说道:“等会儿你坐我对面,看我怎么给你夹菜。” 两位门房都有些惊讶,韦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废物,怎么能跟韩祎这么熟络的? 东家不是说韩祎这种官运好到挡不住的人物,但凡跟韦胖子在路上说句话都算跌份吗? 韩祎落座,环顾四周,再望向韦赹,笑眯眯道:“韦胖子,在今天能够订到这么间大屋子,老费劲了吧?” 韦赹哈哈笑道:“不会不会。” 那位妇人立即说道:“韦公子是我们这里的贵客,东家亲自叮嘱我们,不管今儿如何紧张,都一定要为韦公子腾出地儿。” 韩祎看着她,微笑道:“这就好。” 妇人内心打鼓不停,仍是带着那张天然妩媚的笑脸道:“韦公子是贵客,若是咱们园子有款待不周的地方,肯定是我怠慢了。”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怪我。” 有一双桃花眸子的妇人,她不笑便端庄,一笑便尤物。 韦赹腻歪笑道:“不怠慢,怎么会怠慢,别打别打,我最见不得这种情形了。” 妇人其实一直在小心观察韩祎脸上的细微处,与那韦胖子笑言几句,她就和园子大把事一起先退出去,她轻轻关上门,幽幽叹息一声,贵逼人来不自由。这个韩祎,真是个厉害人物。 方才她面朝屋内,低头弯腰,双手关门的一瞬间,衣领口便有些略显拥挤的白腻风光。 韦赹没好意思直勾勾瞧,狠狠剐了一眼,便立即做贼似的收回视线。 韩祎却是自然而然的,顺便就看了一眼,不急不缓的收回视线,仅此而已。 关上门后,老者以心声说道:“这边就给你了。小心些,韩祎不是个善茬,你也别想要敬几杯酒就含糊过去,尤其不要想着耍那些狐媚伎俩,切记一定要敬而远之。我立即去找东家说韩祎到了,来不来这边敬酒或者落座陪酒,就让东家自己看着办了。” 妇人以心声答道:“我吓都吓死了,哪敢借着酒醉往他身上靠呀,放心吧,等会儿我从头到尾亲自端菜送酒,肯定比那花神庙的庙祝叶嫚,都要像个正经的妇道人家。” 老者点点头,轻轻离开廊道。外城有外城的好,一些个喜欢清静的官员反而喜欢来这边。 妇人其实这些年见过的大官,品秩不高却身份清贵的,出身平平却手握实权的,当然也有既是头等豪阀出身、又能够身居高位的,都是为数不少的,在任的二品官还真没见过一个,曾经当过二品从二品的,倒是见了一些。不过又有些人,妇人至今都不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都是东家魏浃从头到尾亲自接待的。 不管见过多少世面,在妇人印象中,韩祎都是一个很特殊的官员,具体为何有这种感觉,她也说不上来。 最早她还有些建议来着,是不是可以稍微带点“荤”?东家魏浃给气得不轻,直接甩了一耳光过来,大骂她一句,当我这里是个窑子啊。 园子其实是想要让那叶嫚过来管事的,魏浃一开始对此颇有信心,后来就不提这茬了,只是愤懑说了句,请不动那娘们。 屋内,韦赹刚想要开口说句谢了,再聊一聊那妇人的身段来着。不曾想韩祎摇摇头,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之后韩祎面色极冷,却是笑声道:“韦胖子,说说看,你那酒楼何时倒闭,最后一顿饭,打算请谁?” 韦赹心领神会,就开始陪着韩祎扯闲天,哪怕是不犯忌讳的官场消息,以及好朋友的私人情谊,今儿是别提半个字了。 ———— 陈平安换去堂屋那边,此地既可以是议事的正厅,又是一处空旷异常的秘境。 陈平安以观想之法,临时悬挂起了一幅崭新的浩然九洲堪舆图。 再以术法打造出一条椅子,落座之后,抬起双手,手指互敲。 谢狗坐在门槛上,转头看了眼山主的背影,问道:“小陌小陌,山主又要搞啥子哦?” 小陌站在一旁,说道:“不清楚。” 谢狗说道:“感觉山主越来越像他师兄绣虎了。” 小陌笑道:“你见过崔先生啊?” 谢狗挠挠脸颊,“是哦。说话又不严谨了,都是跟宋云间聊天聊的。” 陈平安转过头,问道:“都说飞升境分三种,弱飞升,强飞升,十四境候补。你们觉得我属于哪种?” 谢狗脱口而出说道:“必须是强飞升啊。” 小陌几乎同时说道:“弱飞升。” 谢狗挨了雷劈一般,呆呆转头,小陌小陌,你是被鬼附身了么,怎么说这种话。 小陌补充道:“公子,跻身十四境之前,看待公子当下境界,就是介于弱飞升和强飞升之间。如今,就是弱飞升。” 陈平安点点头,重新转过头去,继续神游万里。 谢狗小声道:“小陌,山主好像被你伤到心了,你瞅瞅,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也不愿意多看我们一眼。” 停顿片刻,谢狗小心翼翼说道:“山主可别是偷偷流泪了啊。” 小陌无奈说道:“看待修行一事,不能有任何虚妄心。求道之心坚定一事,公子并不比你我弱了丝毫。” 从玉璞境到仙人境,就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脱胎换骨。山上也有“洗心革面”一说,是当之无愧的褒语,只说跻身仙人境之时,便能够任意更换容貌,市井坊间忌讳“破相”一事,跻身仙人境,却是破而后立,可以将一切人身由内而外的芜杂都剔除出去,除了道身更加趋于金身无垢,道心也会接近无缺漏,故而仙人一境,就像为飞升境打了两层厚底子,不断夯实如黄土的道体,用以承载万物,一颗道心似日月星辰,牵引肉身飞升。 仿佛修道之人的飞升本身即是一种天地交通的雏形。 跻身飞升,眼中所见景象,跟仙人之时看天地,简直就是翻天覆地。 确实,陈平安曾经与陆沉暂借过十四境,以十四境修士游览过宝瓶洲各地。 但是在某种意义上,那只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看待天地的“视角”。 如果陈平安不是被姜赦逼得不得不将人身天地打成混沌一片,说不定就会有些隐患,至于是大是小,终究是无法考证的事情了。 人间飞升境见着了十四境,好像都会下意识想要询问一句十四境的风景。 道号青秘的冯雪涛是如此,自号撄宁的宋云间也是如此。 对啊,飞升境至十四境,又是怎样的别样人间呢? 陈平安站起身,转头说道:“小陌,狗子,你们谁陪我练练手?” 谢狗眼神炙热,跃跃欲试,嘴上却说道:“我哪敢呐。” 小陌说道:“公子,我尚未真正稳固境界,暂时还无法精准掌控分寸。” 谢狗一抹嘴,从袖中掏出短剑。陈平安立即伸出手掌,“狗子,你先把短剑收回去。” 谢狗歪着貂帽,她眼神茫然,山主你虽然只是个新飞升,但是你从来不是啥怂包啊。 陈平安正色道:“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我可以等小陌完全稳固好了境界,再来掂量我这飞升境的斤两。” 谢狗劝说道:“山主,你可不能因为咱们都是飞升境就瞧不起人啊,我要是认真起来,能耐不小的。”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此事休要再提。” 谢狗犹不死心,“这场切磋,剑术对剑术,道法对道法,神通对神通,符箓对符箓,要啥有啥,咱俩过过招练练手,合适的。山主你反正都是必输的,能有啥压力呢,我才是有压力的那个人,山主,你别怂啊。 陈平安换了个称呼,“谢次席?” 谢狗立即说道:“好嘞。” 小陌笑道:“也别怂啊。” 谢狗双手一扯貂帽,去耳房继续写山水游记去了。 ———— 这栋私人园林里边,除了各种稀罕的美食,这里最拿得出手的,便是昔年骊珠洞天、如今处州龙泉郡龙窑出产的青瓷。一切文房清供和日用器物,花瓶香炉果盘等,对外只说是民仿官的瓷器,但是真正识货的行家都心里有数,至少是官仿官。 一个相貌木讷的年轻男人,正在抬头欣赏墙上嵌着许多枚老瓷片的挂屏,四扇屏形制。据说宅子主人在骊珠洞天坠地之初,就跑去那边捡漏了,果然趁着大骊朝廷尚未封禁老瓷山,跑去那座破碎瓷器堆积成山的地方,捡来了一大堆当年还无人问津的珍贵瓷片,四幅挂屏将大骊王朝的所有年号都凑齐了。 附近角落的花几上边,搁放着一盆兰花。男人挪步到这边,弯曲手掌,轻轻挥动,嗅了嗅。 屋内其实还有鱼龙混杂的一堆人,但是这位相貌平平的青年好像不善应酬,始终没有说话。 大为出乎沈蒸的意料,他很就见着渠帅柳??了,领着他进了园子,显然熟门熟路,不用谁带路。 柳??在园子外边,有意放慢脚步,聚音成线以密语叮嘱了沈蒸几句。 沈蒸跟着柳??走过一条光线略显昏暗的廊道,两边窗棂雕刻有仙桃葫芦、梅花喜鹊,地上铺着一幅出自彩衣国的地衣。 柳??站在门外,轻声道:“六爷,人已经带到了。” 开了门,柳??带着沈蒸一起跨过门槛,还是柳??关了门。 沈蒸进门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失神。 一张榻上,有人支颐斜坐。 他手里拎着一支玉芝如意。 那是个眉眼细长、肌肤白皙的英俊青年,嘴唇纤薄而鲜红,他身着一件云彩锦衣,外罩一件竹纱素衣,腰系白玉带。书上所谓的贵公子,不过如此。 案几上边搁放着一只博山香炉,香烟袅袅,还有一些时令瓜果,京城特色小吃。 屋内还坐着六个人,都是背对着柳??和沈蒸的,当他们敲门再进门,沈蒸发现只有两人转头看了眼,其余几位,都在喝酒。 看那几只酒壶,好像是传说中的长春宫酒酿? 柳??低头抱拳,歉意道:“六爷,今儿比较特殊,跟魏浃沟通过了,实在是没办法清场。” “我无所谓。” 贵公子抿了抿嘴,抬了抬下巴,懒洋洋道:“倒是他们几个,比较娇贵,刚刚趁着你去领人的时候,就开始嫌弃抱怨你不会办事,比如孙冲说还渠帅呢,结果就找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说不对,这儿是湖边,鸟拉屎的,说不定就拉在咱们屋顶,他们一个个笑得不行。” 柳??连忙低头弯腰,与其中一个背影,抱拳道:“小侯爷,恕罪个。” 那人转过头来,阴恻恻说道:“侯爷个屁,早就灭国了。你恶心谁呢。” 贵公子唉了一声,“怎么跟自家兄弟说话呢,小肚鸡肠的肚量,难怪你会在桐叶洲那边每天吃挂落。” 黄冲立即转头,提起一杯酒,“六爷说的是,我必须自罚一杯。” 贵公子拿玉芝如意指了指黄冲身边的男人,“柳??,鲁宥就厚道多了,只有他帮你打圆场来着。不愧是昔年卢氏王朝的头等学阀出身,涵养就是要好一些。” 柳??连忙躬身致谢。鲁宥也已经转过身来,是个面如冠玉的英俊男子,他笑着拱手还礼,“渠帅不必客气。” 沈蒸始终面无表情。 学阀? 他娘的,还真是头回听说这个词语。 黄冲抹了一把嘴,再次转身,“喂,渠帅身边杵着的,你小子姓沈,对吧?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听说你是个武把式,挺能打的,耍套拳来看看。” 柳??微微变色,沈蒸却是依旧神色如常,还真就开口报了自己会哪几种拳法,再问他想要看哪种把式。 如此一来,反而是搞得黄冲有些兴致阑珊了,总不能真让这小子在那边噼里啪啦砸袖子跺地板吧。就算他乐意,六爷乐意吗? 黄冲便换了一个法子,笑问道:“刚才听渠帅说了关于你的一些事迹,咱们个个刮目相看,姓沈的,你们混江湖的,是不是都得这么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才能出头?” 沈蒸说道:“爹娘还是要认的。至于昨天歃血为盟的兄弟,明天还是不是,得看情况。” 黄冲显然被这句话给噎到了。 又有一张面孔转过来,啧啧道:“狗咬狗?” 沈蒸说道:“找一条好使唤的狗,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柳??有些着急,你这小子,才劝过你别乱说话,怎么一句句都如此夹枪带棒的,真不知道惹恼了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你都有可能就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找人杀你,肯定不敢,毕竟是闹出人命的事情,但要说让你今晚就少条胳膊断条腿,还可以让你主动闭嘴,都不敢去官府说三道四……是多简单的事? 那张偏阴冷的年轻脸庞,言语也跟冰窖里拎出来的冰块似的,“理解,出身不好,想要出头,总是富贵险中求。” “你这种人,我还算熟悉,比如你的眼睛里边,女人永远就像没穿衣服,男人值几个钱,你也能通过观察和聊天,很快就有个大略的判断。沈蒸,原名深蒸笼,因为你觉得名字不好听,十四岁就自己去掉了个笼字,凑合着用‘沈蒸’了,是想要讨个好兆头,蒸蒸日上,前程似锦?” “那你是不是不该留在京城这边,至少离京城和陪都远一点,例如挑选一个偏远些的州郡?在那边拉起一个帮派,我觉得你离乡越远,可以混得越好。既然如今投名状也递了,铁了心要跟着柳??混,沈蒸,也该谋划谋划要走什么路了。比如找块飞地,求柳??让你去那边混,花个三五年光阴,证明一下自己的本事?或是让渠帅单独给你某一条线的财路,不必大,只要这条线都属于你一个人管就可以了。” “大骊京城是什么地方,你沈蒸每天提心吊胆,小心自己不要阴沟里翻船?” “你沈蒸也能算是什么船吗,别说小舟啥的,你们就是那条臭水沟嘛。” 沈蒸微微讶异,这家伙肚子里有货!黄冲什么狗屁侯爷的,给他提鞋都不配。 若是性格软绵一些的,跟开口说话的这种人同处一室,简直就是遭罪。 沈蒸反而觉得极有意思,习惯性拇指搓动食指,点头道:“有道理,记住了。” 贵公子问道:“沈蒸,知道为什么让柳??把你喊过来吗?” 沈蒸先拱手,沉默片刻,再说道:“六爷是注定一辈子都不会踩到烂泥巴的天生贵人,偶尔闷得慌,总要找点乐子耍,就像每天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尝一尝腌菜,能解腻。” “六爷,我只上过几天村塾,不会说话。但是我可以保证一件事,话可能会说错一两句,但只要是六爷吩咐下来的任何事情,我都肯豁出性命去做,做好了,我就厚着脸皮讨个赏,哪天做错事了,六爷也不必把杯中酒洒在地上。” “相信六爷肯定听得出我说的每句话,是不是真心话。我至多在一些小事上与渠帅抖机灵,绝不敢在六爷这边说错一个字!” 贵公子扯了扯嘴角。 黄冲率先打破沉默,讥笑道:“难怪柳??说你是条好狗。看家护院的本事一般,放出去偷偷咬人几口,是完全没问题的。” 柳??神色尴尬。 沈蒸收敛微妙心绪,倒是全不在意。 鲁宥暗自点头,举起手中酒杯,喝了一口酒。沈蒸确是狠人。 贵公子蓦然笑道:“他娘的,真是个妙人。” 沈蒸眼神恍惚,世上真有人物,不用是武学宗师,也不必是神仙中人,单凭一句话,好像就可以让整间屋子变换天地? 不过贵公子还是摇了摇头,“你有句话确实说岔了。什么鞋底板不踩泥巴之类的,不就是暗讽我时人不识农家苦?说黄冲他们几个是可以的,我则不然,我是勉强晓得民间疾苦的,比如你十二岁就开始胡乱拿刀砍人了,我比你更早就开始摆摊卖东西了,赚的钱,不是金子银子,更不是神仙钱了,是一颗一颗铜钱赚的,挣着了点钱,才能吃顿饭,还未必可以吃饱,吃好?想啥呢,做梦吧。” 坐直身体,绰号六爷的贵公子,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黄连,绰号是随便取的。我既喜欢赚钱,也很喜欢江湖,更喜欢跟不同的人结交不同的朋友。” 贵公子以玉芝如意敲打手心,微笑道:“行了行了,你们都消停点,就别一个个轮番上阵,吓唬我们沈帮主了。” 黄冲立即垮了肩头,委屈道:“六爷,为啥是我装恶人啊,凭啥是鲁宥跟窦昱搁那儿装学问人呐。” 屋内顿时哄然大笑,柳??终于回过神来,也跟着笑起来,他使劲拍了拍沈蒸的肩膀,“他们都是在开玩笑。” 黄冲转身抱拳,“沈蒸兄弟,跟你道歉个。今儿除了你被蒙在鼓里,就属我最惨了,估计你这会儿已经记恨上我了,没事,处久了,你就知道我这个人不坏的。” 窦昱同样转身,微笑道:“为了配合黄冲演好恶人,我可是打了好久的腹稿,多有得罪,等会儿我与你自罚三杯。” 沈蒸愣在当场,既有如释重负的神色,又明显有些尴尬,好像先前气氛肃杀,他还能够面对,绝不认怂,现在这般融洽,反而手足无措起来,沈蒸只好挠挠头。 站在角落花几那边的木讷男人,却是眯眼打量起了沈蒸。 他不是练气士,更不是武夫,但是他明显感受到了沈蒸转瞬即逝的那种巨大愤怒,以及一缕极其浅淡的杀意。 这是一种直觉,更像是靠猜。 不过真正让男人对沈蒸高看一眼的地方,还是后者明显进屋子之前,就想到屋内极有可能有藏着修道中人,所以除了那个搓动手指的细节,就一直在刻意调动各种情绪,竭力控制自己的内心。 只是不知为何,男人并没有提醒那位六爷。 得了六爷的眼神授意,柳??搬来两条绣凳,让沈蒸坐在黄冲身边,自己坐在了最外边。 黄冲给沈蒸和柳??分别递过去一只帮忙倒满的酒杯,笑道:“沈蒸,渐渐习惯就好,我当年都被吓尿裤子了。” 沈蒸长呼出一口气,咧嘴笑道:“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亏得刚才不敢靠近园子大门,就在柳树底下撒了一泡。” 黄冲差点一口酒水喷出来,哈哈笑道:“爽快人!你先不着急认我这个朋友,我先认你做朋友就是。” 接下来一起喝着酒,沈蒸很不自在,只不过听着他们东拉西扯就是了,比如鲁宥提到了南方某国的兵部库存私卖器械一事,黄冲提及了桐叶洲某个仙家门派的生意经,以及祖师堂内部的一场斗殴。沈蒸低头喝了口酒,以前总觉得再天壤之别,也有个限度,如今才晓得是自己井底之蛙,不知真实的“天高”与“地厚”了。 喝了个微醺脸微红,贵公子一看就是个好酒的,竖起大拇指,笑眯眯道:“我哥提醒过几件事,首先,离开家门,到了外边,不要跟任何当官的来往。我哥说就我这浆糊脑子,是绝对聪明不过他们的,所以呢,不可与官亲,更不与官斗,躲着他们便是。” 他翘起食指,“其次,不可以跟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仙们攀交情,套近乎。别看他们脸上多热情,嘴上如何客套,总是假的,他们看待我们这些凡俗夫子,内心总是瞧不太起。何况腾云驾雾的仙家,谁没有几手稀奇古怪的术法,比如点石成金,穿墙术啊,站在他们面前,就跟没穿衣服差不多,藏不住什么事情,说不得连心声都要被听了去。” 他伸出中指,“第三,不要被认出是谁。万一在外边被人揍了,回到家也别跟他诉苦,他说不定还会再骂我一通,就此禁足在家别想出去撒野了。” 他抖了抖手腕,撇撇嘴,轻轻叹息,眼神幽怨道:“摊上这么个规矩多、死脑筋的哥,长兄如父,也是没法子的事。” 沈蒸极为震惊,这位六爷,竟然还能被谁管着? 他确实在骨子里怕了这位近在咫尺的六爷,看似喜怒无常,心思不定,偏偏,沈蒸甚至开始后悔今天来见他。 沈蒸觉得这位六爷,绝对不止戴了一张面具,其“真实面容”,恐怕自己这辈子都瞧不真切了。 但是可以确定,六爷只要心狠手辣起来,他沈蒸一定怎么死都不知道。 一位中年男子敲开门,轻声道:“六爷,乙字房那边有场风波,真相暂时不明,总之魏浃被打得不轻,摔进湖里了。” 贵公子大笑不已,乐不可支,“魏浃这个狗东西总算给人打了?好事啊,哥几个,都提一杯,好好庆祝庆祝。” 中年男人继续说道:“六爷,真相如何,不太好说。不过我也去那边了解了一些皮毛,动手的,好像是从中土神洲那边某个大王朝来的一拨修士,护着个神色倨傲的少年。大概他们喝了点马尿,就有点找不着北了,说着一些咱们听不太懂的鸟语,约莫是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这场庆典,估计是说了些很难听的话,毫不在意还有两位园子里边的侍女在那边伺候着,其中一个,兴许是实在没忍住,不知是听明白了什么,反正她就还嘴了几句。小姑娘这会儿半边脸肿成了个馒头,瞧着可怜极了,都站不稳了,正蹲在地上,给吓得哭都不敢呢。” 沈蒸觉得这家伙说话怎么如此怪,听听他的措辞,好像,大概,约莫,估计,兴许? 黄冲几个当然不敢随便表态,都在小心翼翼看着六爷的脸色。 听了个大概,黄连眼睛一亮,“如此说来,魏浃这个狗东西是受委屈啦?” 中年男人摇摇头,“魏浃是腆着个脸去赔不是的,对方不领情而已。我猜的。” 沈蒸愈发纳闷,魏浃是怎么招惹到你了,给你戴过帽子吗?这么往死里坑他? 黄连晃了晃玉芝如意,自言自语道:“中土神洲那边来的过江龙?我猜猜看,多半是那个牛气哄哄的大绶王朝了。听说这次悄悄来了个最受宠的皇子殿下,有点棋术,跟谁学过棋来着,给忘了。” 鲁宥几个,心情各异,中土神洲的大绶王朝,是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一,而且位居前列,亦是国力鼎盛。 黄连脸色瞬间阴冷起来,骂骂咧咧,“啥玩意,一帮外地佬,就敢在咱们大骊京城砸场子,哥几个,都别愣着了啊,赶紧的,干他们娘去!” 黄连突然问道:“魏浃那边报官了没有?” 中年男人说道:“没呢,魏大公子的眼睛是打小就长在脑门上边的,所以他眼里肯定就没几个当官的。当然他经常念叨的那位曹叔叔是例外。” 黄连小心翼翼道:“曹侍郎不会猫在园子某个地方盯着那边吧?” 这座园子的甲乙丙字房,都是临湖的独栋院子,但是黄连故意让柳??要了一间普通的屋子。 中年男人摇头道:“魏浃他家曹叔叔好像还在吏部衙署忙呢。” 黄连有点急眼了,“别‘好像’啊,给句准话。” 中年男人说道:“六爷,我是你的贴身扈从,又不是吏部衙门的门房,上哪给你找句准话去。” 黄连提起玉芝如意指了指他,“也是个靠不牢的狗东西。” 中年男人霎时间也急眼了,“六爷,骂我是条路边找屎吃的土狗都没关系,骂我跟魏浃是一样的狗东西,就太羞辱人了吧。我这个人一般不记仇……” 黄连无奈,“好好好,小爷给你诚心诚意认个错,求你抬抬手,别记仇了,行不行?” 中年男人点头道:“魏浃这个狗东西被打了,我心情不错,便不记仇了。” 沈蒸如坠云雾,还能这么跟六爷聊天的? 就在此时,始终站在屋子角落那边的木讷男人,朝黄连摇摇头。 黄连走上前几步,背对着众人,用一种略带祈求色彩的眼神望向他。 木讷男人终于开口说话,“说了不许去。” 黄连一发狠,就要转身, 木讷男人也不拦着他,只是淡然道:“有些事,你可以由着性子,有些事,你不可以越界半点。” 这是祖宗家法。 已经走到门口的黄连立即停下脚步,嘴唇颤抖,死死攥着手中的那柄玉芝如意,背对着那个男人。 不知道是不愿意看他,还是不敢看他。 别说是沈蒸,柳??,甚至是鲁宥黄冲他们这拨人,全都呆若木鸡。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劝说道:“六爷,听你哥的。” 黄连快速转身,将那玉芝如意砸向角落那边。 男人纹丝不动,玉芝如意在他脸庞边上疾速飞过,狠狠砸在墙上,不是砰然碎裂后一块块摔在地上,而是瞬间化作齑粉。 沈蒸内心巨震,六爷绝对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 男人问道:“消气了?” 黄连点点头。 男人说道:“好,你现在可以去凑热闹了。记住了是凑热闹,不要让自己变成个热闹。” 黄连讶异,试探性问道:“当真?” 男人只是说道:“记得关门。” ———— 大骊京城的外城墙头,凭空出现三道身影。 城头校尉霎时间如临大敌,明处的铁甲铮铮作响,暗处的阵法涟漪微动。 只是很快一名披甲武将便抬臂做出几个手势,所有人都瞬间恢复如常,退回原位。 那三位不速之客,玉树临风的金冠道人,黄帽青鞋的清逸青年,居中者,是个青衫男子,新任国师。 职责所在,披甲武将快步走向陈国师,只是拱手便默不作声。 其实这就是一条不成文的京城秘密规矩,在某些特定地界,不要随便与某些重臣言语。 陈平安点头致意,后者便离开此地。 宋云间心情舒畅,举目远眺城外的京畿景象,人烟稠密,田畴丰饶,一派生机勃勃的太平景象。 他有所感悟,慨然说道:“这就是身国共治。” 道家一部典籍的《地真篇》有言,一人之身一国之象也。 陈平安点头道:“人天一体,身国同构。” 宋云间犹豫了一下,“那么道家的地统学说,国师何曾精研?” 土王四季,罗络始终。青赤白黑,各居一方。皆禀中宫,戊巳之功。 陈平安说道:“略懂皮毛。” 宋云间小心翼翼说道:“我先前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多深贼地,故多不寿,何也,此剧病也。’虽然说的只是起土,可若是往大了说……” 小陌皱眉不已。你说话不过脑子不挑场合的? 陈平安主动说道:“我师兄在宝瓶洲开凿出一条齐渡,我在桐叶洲也在开凿大渎,的确有‘妄凿大地,妨碍地统’的嫌疑。” 宋云间问道:“国师事先就想到这种弊端了?早就有过一番权衡利弊,才决意要如此行事?” 陈平安说道:“是事后才想起的。当时做决定比较急,谁来劝都不管用。不过就算事先就有计较,也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宋云间讶然无言,可能是想要找补,轻声说道:“做小事多商量,做大事少商量,成就一番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功业不商量。” 陈平安笑道:“你适合做官。” 宋云间爽朗大笑。 此刻陈平安站在这里,很想知道崔师兄当年站在城头上,在想些什么。 人居天壤间,大墙上蒿行。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小花簪 一座外城的老莺湖私家园林,今天可谓鱼龙混杂。 一个头戴碧玉冠的黄衣少年故作惊讶神色,哇了一声,用浩然雅言赞叹道:“真是美人出浴。哦,看错了,是个带把的。” 魏浃跟落汤鸡似的被大把事从水中捞出,不提家世,他就只是个在凡俗当中可算身强体健的年轻人,既吃不了习武的苦头,也没有修炼仙法的福分。幸好不是大冬天,要不然只会更遭罪。魏浃摆摆手,既不要老者搀扶,也不去换一身干净衣衫,对方出手,还算讲了点分寸,只是腹部传来一阵阵绞痛,翻江倒海一般,不过魏浃还能咬咬牙扛住。 魏浃死死盯住黄衣少年身边一个魁梧汉子,挎一把碧绿鞘长刀,此人就是突然动手的王八蛋。 对方只是斜睨魏浃,魁梧汉子勾了勾嘴角,“怎么,你们大骊京城的凡夫俗子,仅凭眼神便能杀人吗?” 魏浃怒极反笑。 黄衣少年根本不将魏浃放在眼里,趁着魏大公子当那野凫的空当,他折了几支柳条编织成圆环,晃动手指,轻轻转圈起来,笑呵呵问道:“你们这边,除了这位魏大公子,有没有会说浩然大雅言的?我们可不会讲大骊官话,也怕魏大公子胡编乱造泼脏水。大伙儿都别藏了,想看热闹,就只管出了屋子,胆子只要够大,别说去水榭待着,沿着湖边柳荫路,只管来这边凑近了瞧瞧。” 四周寂然。 黄衣少年撇撇嘴,不是都说大骊王朝民风彪悍,极其崇武吗? 站在对面湖边柳荫中的一位古貌道人,向黄衣少年这边投来视线。 魁梧汉子聚音成线提醒道:“殿下,这道人至少是位玉璞境。” 黄衣少年微微皱眉,“宝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拢共就那么些,莫非是灵飞宫的道士?这倒是有些麻烦。” 宝瓶洲南方旧白霜王朝境内,有座灵飞宫,天君曹溶如今是飞升境了,关键曹溶好像还是白玉京那位陆掌教的嫡传弟子。 黄衣少年笑问道:“高弑,先别管那老道人的道统根脚,你若是跟他捉对厮杀,胜算有多少?” 名为高弑的魁梧汉子,以掌心抵住刀柄,五指张开,轻轻拧转手腕,冷笑道:“如果道士不是仙人,那么分不分得出生死,就得看老道的遁法如何了。” 道号焠掌的李拔,并不在意那个少年,甚至都对那位身为武学宗师的挎刀男子不上心,他最在意的,是个双目无神的女子。 她站在队伍最后边,却依旧引人瞩目,只因为她生得有些异相,身材高大,盘灵蛇髻,宫妆大袖。 双袖垂落过膝,是一种松松垮垮的站姿。 这女子脸色异常雪白。若是说句难听的,她这张脸庞,与那吊死鬼差不多。如果不谈近乎病态的肌肤,她却是个容貌出彩的。 李拔虽然脸色如常,心中也是吃惊不小,如果真是她的话?她怎么可能会出山? 至于那个挎刀汉子的山巅境,李拔还谈不上如何忌惮,只说同为主人扈从的溪蛮,他就经常找人用术法砸他,黄幔不爱搭理溪蛮,宫艳更不乐意,溪蛮就只好找李拔,所以对付九境武夫,李拔自认还是有些心得的。 真正让李拔驻足停步的,还是那女子,他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何肯现身。 如今李拔最受诟病的,便是他跟完颜老景是好友。以至于既是国师又是青章道院的创建者,李拔依旧不得不卸任国师,黯然离开家乡,正因为李拔与红尘俗世牵涉过深,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众口铄金,积羽沉舟。由不得李拔不离开金甲洲,选来选去,最终选择投奔东海水府,李拔刚好精通一门上古道家秘传的扶龙术。 正因为如此,李拔能够看出那黄衣少年是个皇室子弟,身上龙气不薄,即便有高人以秘术掩藏了气象,依旧难以完全遮蔽。 她总不至于是奔着自己这拨人来的吧? 先前跟刘羡阳、顾璨打过照面的一对先生学生,号愚庐先生的洪崇本,是上柱国袁氏却叫许谧的“少年”,他们刚好也在这边,一听到了外边的动静,许谧就立即走出屋子来到水榭“观景”,眉眼阴柔的许谧,作少年装束,骗不过顾璨和刘羡阳,骗一骗京师少女却是绰绰有余。 洪崇本坐在鹅颈靠椅上,许谧望向乙字号院子那边,冷笑道:“这少年说话阴阳怪气的,真是面目可憎,不知道从哪来的过江龙,竟然敢来我们大骊京城摆阔。” 她跟着先生在山中治学修行有些年月了,自然听得懂大雅言。 袁崇本提醒道:“用心声言语。” 不远处,园子没有专门构造水榭,有处相对简陋的观景台,一位极美艳的妇人,她手持纨扇,趴在栏杆上,轻轻扇风。 宫艳看了眼许谧,朝那少女妩媚一笑。许谧微微脸红,自己竟然被调戏啦? 许谧收了收心神,以心声说道:“先生,猜得出那拨人的真实身份吗?” 袁崇本是大骊王朝治边疆学的开山之人,浸淫将近百年,自然有其眼力,说道:“看装束,没什么线索,不过听他们说话,略带古西羌音,再加上那少年胆子这么大,而且他身边一拨扈从,官气,沙场气,仙气皆有,我猜极有可能是大绶王朝的皇室宗亲子弟了。” 许谧问道:“是中土神洲大绶殷氏子弟?” 袁崇本点点头,“只要别往皇城那边闹事,这少年就可以算是条过江龙了。” 许谧心中疑惑,大绶王朝来我们这边做什么。袁崇本笑道:“你且算算看,推演一番,就当是今天的课业好了。” 许谧缩手在袖,笑道:“好!第一算,我先算算看意迟巷魏浃会不会恼羞成怒,跟他们大打出手。” 洪崇本突然一拍掌,“好家伙,那书生竟是刘羡阳。” 老人继而又是恍然大悟,快意而笑。之前还纳闷,他怎么会认得绣虎。原来他的朋友,不是崔瀺,而是当今国师,陈平安。 洪崇本起身去屋内拎了一壶酒、拿了只酒杯过来,坐在水榭中自饮自酌。许谧神色专注,正在心中演算,袖中掐指不停,作那先生私下传授的“笼中对”。 洪崇本点点头,这个弟子,可造之材。 韩祎没有去屋外水榭,只是跟韦胖子并肩走到屋子窗户那边。 喝酒喝得满脸涨红的韦赹抹了把嘴角的油渍,低声说道:“魏浃今儿算是丢尽面子了。” 韩祎眯起眼,迅速将那拨人的容貌、装束细节都给扫了一遍,闭上眼睛,默默记在心中,睁眼后就要转身。 挎刀男子瞬间望向这边,韦赹下意识就背脊发凉,汗毛倒竖,立即后退几步。 韩祎依旧纹丝不动。 身量雄伟的挎刀男子笑了笑,似乎小有意外,只是迅速确定了韩祎并非武道中人或是修士之后,立即就收回视线。 被吓了一跳的韦赹抬起胳膊,撸起袖子,讶异道:“高手,绝对是高手,他娘的汗毛真竖起来了!” 韩祎坐回原位,夹了一筷子鱼肉,细细嚼着。韦赹不敢再看那边的景象,一路小跑回座位,喝了一杯酒,“压压惊。” 韦赹突然放下酒杯,“韩六儿,那少年叽里咕噜的说了啥?” 韩祎只是说道:“浩然雅言。” 韦赹一下子就跳起身,骂骂咧咧起来,重新走向窗口那边,“干他娘的外乡佬啊,这么嚣张吗?” 胖子也顾不得跟魏浃关系一般了,既然不是说北俱芦洲的雅言,那就都是外人了! 浩然九洲,只有三个洲,雅言即一洲通用的官话,中土神洲即是所谓的大雅言,北俱芦洲修士出门也方便,官话统一,而宝瓶洲在大骊宋氏一洲即一国之后,大骊官话就自然而然成为了一洲雅言。其余那几个洲,各个王朝都有自己的官话。这对那些喜好外出游历的修士而言,一直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韩祎在犹豫要不要给王涌金通风报信,他这个六品官,还是有些取巧的仙家手段,能够让不是修士的韩祎都可以做些仙家功夫。 京师两县的长宁县跟永泰县,后者知县是王涌金,跟韩祎年纪相仿,但是却已经在知县位置上干满了将近四年。 而且双方性格截然不同,除了职务让他们必须频繁往来之外,他们没有任何私交可言。出身意迟巷的韩祎,务实干练,在官场是出了名的老成持重。王涌金是市井底层出身,在将近四年光阴的京师知县任上,做事却是极为果决,得罪权贵极多,也说过很多公开放出的狠话。像韩祎最多就是跟韦胖子这样的发小,加上心情好,才会先前在车厢里边,说句“让谁知道是爷”的狠话。那个王涌金却是个毫不手软的狠人,京城官场关于他的“官箴”就有好些,比如“捣浆糊的各打五十大板?落我手里,都打一百大板!” 当然,这也跟永宁县的“贵”,永泰县的“富”,有着极大关系。 不管怎么说,永泰县王涌金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了,大骊王朝在崔国师手上,就开始有意提携寒素出身的科举正途和沙场军功官员,王涌金是进士出身,官声也好,在永泰县这个位置上更是积攒了足够多的声望。 一旦魏浃那边跟他们私底下谈拢,韩祎却把王涌金喊过来了,那将会是一个极为尴尬甚至可以说是凶险的境地。 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魏浃,忍气吞声了,结果作为父母官的知县王涌金带着衙役捕快冲进了老莺湖,王涌金到底是管,还是不管?永泰县衙门这边要不要秉公行事,刨根问底?一旦追究起来,整个永泰县会不会因此被吏部、刑部一并追责?即便不会,王涌金都会记恨他韩祎,魏浃就更不要说了,他大伯近些年是一门心思想要往上走的,一旦泡汤了,不光是魏浃,整个意迟巷魏氏都会记恨韩祎,以及韩家。 提不提醒王涌金尚且如此犹豫,韩祎就不更敢随便传信给北衙洪霁了。 洪霁身为从三品的巡城兵马司统领,是真正的天子心腹,先前书简湖刘老成闹了那么一出,结果外城又来一场风波?韩祎是隔壁县的,洪霁却要担负起整座京师的治安巡防。洪霁既然被皇帝陛下极为信赖,那么洪霁与国师府是不是就要注意保持距离了? 韩祎突然把筷子放桌上重重一摔,骂了一句娘。 若我们大骊王朝还是绣虎当国师,若不是今天日子极为特殊,老子还管这些个乌烟瘴气狗屁倒灶的?! 韩祎颓然背靠椅背,揉了揉太阳穴,他知道那个人,即便进了官场,定然不是俗手,可问题是他韩祎不敢赌啊,不敢意气用事。 韦赹哪里知道韩六儿在这么短的时间,脑子里边就已经转了那么多个弯。 韩祎自己收拾好筷子,抬头看了眼韦赹。 韦赹毛骨悚然,只觉得韩六儿在这一瞬间极为陌生。 韩祎扯了扯领口,神色有些疲惫,伸手点了点韦赹,“韦胖子,这顿饭,竟然还是‘我花’钱更多啊。” 韦赹小心翼翼问道:“韩祎,是不是我给你惹大麻烦了?” 韩祎笑着摇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远远看个热闹而已,能惹什么麻烦,喝酒。” 内心却是不停劝慰自己,不会有麻烦的,就魏浃的德行,只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今天的事情绝不会泄露出去半点……希望吧。 韦赹有些惶恐,因为他在韩祎身上看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韦赹虽然自己不混公门,但是耳濡目染,对官场人物的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 魁梧汉子咦了一声,密语说道:“殿下,手持纨扇的妇人,也是个玉璞。” “管她是玉璞还是仙人,只要不下场趟浑水,是飞升又如何。” 黄衣少年与扈从心声一句,他见无人敢来拉偏架的样子,便觉得有些无趣了,只好退而求其次,看那魏浃,开口问道:“公了还是私了,都随你们,这就叫客随主便。” 少年开口说话,看似嗓音寻常,实则老莺湖附近都能听个真切。 魏浃脸色阴沉道:“公了是怎么个了法,私了又是怎么个说法?” “公了还不简单,你赶紧去衙门击鼓鸣冤啊,求爷爷告奶奶,你是地头蛇,总归是有点门路的。让衙役把我们抓起来吃牢饭。” 黄衣少年说道:“私了嘛,说头就多了,比如我赔你几两银子,你去随便找家估衣铺可以买一堆衣服靴子了。” “或者划出道来,你我各自调兵遣将,打擂台,订立生死状都没关系。” “又或者干脆来一场双方群殴,能喊来多少人,各凭本事,反正我这边就这么多人,你那边随便喊,一个时辰之内,多多益善。时间再久,真不行,我们还要去花神庙和琉璃厂那边逛逛。谁站着谁是大爷,被打趴下的,也就不必起身了,一起磕头几个,就算一笔揭过了。” 魏浃有苦自知,去衙署击鼓鸣冤?那他魏浃明天就是整座京城的最大笑话了。问题还不止是这个,今天是新任国师的庆典,还没到明天呢,外城的老莺湖园子就闹了个满城风雨,魏浃都怕被回到意迟巷府邸就被爷爷直接拿拐棍打个半死,再拖去祠堂跪着!如今正值大骊察计,他大伯将来能不能列席御书房小朝会,在此一举,只要这次察计顺利,成功迈上一个台阶,得以从工部转迁至礼部,再熬个五六年的资历,就有些希望了。 魏浃当然心知肚明,老莺湖一带的刑部、兵马司暗哨,在今年年初就突然多了起来,当时他还纳闷且心惊,自己被盯上了?等到后来有个小道消息传出来,他才松了口气。 他为何当初没有跟那个狗屁董半城继续计较什么?由着他另外买地创建仙家客栈?一个是有要好的朋友私底下告诉魏浃,董水井可能跟关翳然搭上线了。其实这就已经很棘手了。但是再一个,当时就差点让魏浃吓破胆了,朋友过了一段时日,又说董水井跟关翳然之所以可以走到一块,可能,只是个可能,是“那个人”最早牵线搭桥的。 黄衣少年说道:“呵,这就是大骊王朝的世家子弟?听说魏大公子还是从意迟巷那边出来的俊彦人物?” 一位中年文士笑了笑,“一个家族内部尚且良莠不齐,更何况是意迟巷篪儿街这么大的地方。话虽如此,这么品资悬殊,还是超乎我的预期。以小见大,对大骊王朝当权者而言,好像需要注意了。” 这位文士看向远处,看架势,莫非是这座园子的正主来了?只是瞧着除了其中一个武夫还凑合,其余都不是什么强横之辈? 原来终于出现了一支队伍,大摇大摆沿着湖边道路,走向乙字号院子这边。 黄连领头,摔碎了那柄灵芝如意,没关系,碎碎平安嘛。 黄连啧啧称奇,“魏浃这个狗东西,还算硬气,刮目相看。也不晓得这家伙啥时候学的大雅言。” 他转头望向鲁宥、柳??他们,笑道:“渠帅,沈帮主,我们当中,就你们俩是练家子,打不打得过?” 柳??是一位刚刚破境的金身境武夫,苦笑摇头道:“六爷,对方除了那个少年,几乎全是硬点子。” 大绶王朝,沈蒸这个土包子没有听说过,柳??却是如雷贯耳,浩然天下十大王朝里边,只比大骊王朝低一个名次。 如果最为消息灵通的六爷没猜错,果真是大绶殷氏的一位皇子殿下,跑来大骊京城,不管是凑巧参加庆典,还是游山玩水,那么这位少年皇子身边的贴身扈从,实力如何,可想而知。 唯一勉强能算是个好消息的,就是大绶殷氏皇帝,子嗣颇多。而且大绶王朝早就立了太子,年纪不小,所以绝对不可能是那黄衣少年。 不像我们大骊皇帝陛下,暂时只有二子一女。不知为何,始终没有立太子,不过这件事没有引发任何朝野波澜,毕竟皇帝陛下还很年轻。 柳??这辈子遇到最为凶险的一件事情,就是前些年不清楚哪个挨千刀的,竟然说他跟某位大骊皇子是知己?知你妈的己! 柳??甚至觉得贵如六爷,他再身份神秘,都未必能够远远见过一眼大皇子。 毕竟意迟巷和篪儿街的豪阀子弟,再权势熏天,甚至任你是上柱国姓氏的出身,怎么去见那位大皇子宋赓?只有曹耕心、袁正定和关翳然这样的人物,靠本事挣了个显赫官身,才有些机会?至于二皇子宋续,更是从不现身。 黄连当然不会真的为难渠帅和沈帮主,习惯性又玩笑一句,“窦昱,武斗是不济事了,换你上?” 窦昱说道:“文斗,我还是擅长的,颇有几分自信。问题是对方也不像是个只肯文斗的主儿,六爷,你想看我鼻青脸肿的样子,你自己动手就好了。” 黄连大笑不已,肆无忌惮。啧啧,大绶殷氏的少年皇子,必须会一会他。 中年男人沉声密语道:“六爷,点子扎手。” 黄连嗤笑道:“褚蟠,说说看,怎么个扎手?” 褚蟠说道:“一不小心就要被扎心窝的那种。” 黄连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我哥这次出门,真没有带随从?当真明里暗里都没有?” 褚蟠无奈道:“六爷,是谁吵着嚷着陪你清清爽爽吃顿饭的?再说了,你哥出趟门容易吗?本来你们家里就规矩重,除了我这么个好像是绝顶高手的人物,约莫是真没人暗中护着你哥了。” 黄连神色晦暗道:“那你去陪我哥,这边别管了。” 黄连脸色剧变,惊觉道:“这会儿那间屋子里就我哥一人?!” 褚蟠反问道:“不然呢?” 黄连脸色微白,“褚蟠你个王八蛋,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你留在那边也好啊……” 这位六爷竟是连耍威风都顾不上了,就要立即赶回去。 褚蟠笑道:“行了,是你哥自己想要一个人待在那边的,我们就别管了。” 黄连蓦的满脸杀气腾腾,“褚蟠,这不是能够儿戏的事情!你赶紧回去,如果进不了门,守在廊道也好!” 褚蟠稍稍心惊,哪怕跟在六爷身边混吃混喝也好些年了,但是他偶尔流露出的这种气息,还是让人觉得别扭。 褚蟠只好苦涩道:“六爷,你自己说说看,我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你哥的?你拿个主意!” 黄连怒道:“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褚蟠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 黄连掉头就走,众人只好跟随。 柳??他们虽然不清楚六爷在跟自己扈从“聊”什么,但是瞎子都看得出六爷的失态。 莫非是六爷单独听到了那拨外地佬的“心声提醒”,选择知难而退了? 黄衣少年依旧旋转手指间的柳环,微笑道:“我叫殷邈,尚未有字。把你丢到老莺湖里边的,叫高弑。” 挎刀的魁梧汉子打了个哈欠,真是无聊。就因为这边只是外城的缘故? 等了片刻,黄衣少年看着魏浃的脸色,摇摇头,“果然是意迟巷篪儿街里边的末等废物,除了捞偏门真是干啥啥不行啊。” 殷邈喂了一声,“魏大公子,别发呆啊,听不懂人话啊?” 魏浃将嗓音压倒极低极低,苦笑道:“贵客,你们不该随便编排陈……编排他的,有些话,说得实在是难听了些。” 殷邈疑惑道:“哪里难听了?劳烦魏公子帮我解惑,若是你说的在理,我与你诚恳道歉都可以。” 魏浃闷不做声,心中烦躁至极。狗日的,真是黄泥巴糊了一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魏浃以眼角余光看了眼附近,一个瑟瑟发抖的清秀少女,梨花带雨,脸颊红肿,抿着嘴唇。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乙字号院子的客人,能是一般人?不管说了什么,你就让他们说去,怎么独独是你挨了一巴掌? 园子是有规矩的,她们这些侍女丫鬟,必须擦亮眼睛嘴巴甜,唯独不要带耳朵!屋子里的客人无论说了什么,别听,也别记。 少女身边还站着个体态丰腴的年轻女子,她真是恨死了这个小蹄子!方才自己都扯了好几次你的袖子,甚至都拧你胳膊了,偏要多嘴!现在好了,惹出祸事来了,连累东家都给人打了,怎么没直接打死你这个惹祸精呢?难道就你听得懂浩然雅言?! 少女簪花,是她自己的主意,把事们瞧见了也没管,她今天很开心,专门托朋友从花神庙那边买来的,别在发髻间。 她虽然害怕异常,但是她依旧倔强看着那些宛如天上一样的大人物,好像在泥地里却也能安安稳稳好好活着的她,就是觉得,我没有错! 殷邈不耐烦道:“赶紧搬救兵啊,演义小说上边不都说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嘿,你们大骊铁骑不是号称冠绝浩然吗?” 魏浃脸色唰一下就白了,在听到“大骊铁骑”的时候,就立即让自家园子的大把事,用上仙家术法。老者其实不用东家提醒,就会帮忙遮掩这边的对话。 水榭那边,许谧伸手出袖,笑道:“先生,怎样,被我算中了吧?魏浃这种人是极难给出意外的。” 洪崇本神色淡然道:“再算。” 那边,殷邈好似浑然不觉,讥讽道:“一看魏大公子就是个颐指气使惯了的贵家子,怎么,只有你说得气势凌人的话,外人便做不得占理就不慌的事了?” 魏浃苦不堪言。一般都是过江龙在地头蛇那边捅了个马蜂窝。今儿倒好,给这个小王八蛋坑惨了。 不知为何,刚有这个念头,就被那少年闪电出手,狠狠摔了一记耳光在魏浃脸上。 不光是魏浃呆住,身边那个观海境老者的大把事也是措不及防。 殷邈懊恼不已,刚抬起手,身边便有一位年轻侍女递过帕巾,殷邈擦了擦手,将那帕巾直接丢掉。 瞧见这一幕,魏浃瞬间额头青筋暴起,气得浑身颤抖起来。 殷邈说道:“我不就是私底下跟朋友们说了几句心里话嘛,注意,是屋子里边,饭桌上,是外城,不是大街上,不是在什么意迟巷篪儿街!当年书简湖,某位账房先生,就是个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货色,不过就是个看着长大的邻居,就不杀了啊?他杀别人的时候可从不含糊吧,怎么,是想要显得自己有情有义,哦,之前在酒桌上是我说错了,才发现跟‘义’字不沾边……” 只是听了这几句话,魏浃就跟白日见鬼一般,眼睛里露出巨大的惊恐,颤声道:“闭嘴。” 魏浃暴喝道:“你给我闭嘴!” 一旁的观海境大把事亦是头皮发麻。 殷邈却是老神在在说道:“幸好我们中土文庙没有给他什么君子头衔,不然真就有意思了。如果再因为功业直接给到‘正人君子’,哈哈,就更有趣了。” 魏浃两次出声,好像就已经耗尽了胆识和心气,面无人色,喃喃道:“算我求你了,别说了,别再说了。” 殷邈笑道:“唉,魏大公子,我还是看错了,本来以为你是个带把的,结果不是。是不是确定打不起来了?” 魏浃摇头如拨浪鼓,“本来就没什么事情,误会都没有,打什么架呢。” 殷邈恍然道:“原来如此。这就对了嘛,当时我不也补了句,那个账房先生,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枭雄却是板上钉钉的。退一万步说,我也没指名道姓啊,是你们园子里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恼了,她就跟点了爆竹似的,你魏大公子有侍女,我也有丫鬟,各为其主呗,于是她就跟小姑娘吵了几句,小姑娘比你胆子大多了,她非要坚持说那个谁来着,姓……” 魏浃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不由分说,跨出几步,就一耳光狠狠摔在那清秀少女的脸上。 力道极大,耳光清脆,少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半张脸瞬间变红转为青紫色。 攒了好久、才舍得花销一点、买来的花簪也随之摔在地上。 坐在地上的少女好像被打傻了,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却不是跟魏东家说什么,只是想要去捡起那支地上的花簪。 殷邈细眯起眼,好像有些愤怒,他抬了抬下巴,摔出一耳光便不再看少女的魏浃,顺着黄衣少年的视线望去,瞧见了攥着花簪的少女。 魏浃怒极,满脸煞气,大步走向那个不知好歹的贱货。 少女攥着花簪的手,绕到身后,两颊红肿的她,满脸泪水,望向魏浃,使劲摇头。 魏浃说道:“松开!” 少女只是摇头。 魏浃怒吼道:“给我松开!” 少女还是摇头。 魏浃狠狠一脚将她踹翻在地,再挪步,抬起一脚就是踩下去,恨不得连那只手带花簪一并踩烂。 都是贱货,人也低贱,手里边的物件更是低贱,你怎么不去死?! 魏浃发疯了似的,眼眶通红,只是一脚一脚重重踩下去。 少女身体蜷缩起来,咬紧牙关,她也不知再坚持什么,苦出身的少女,就是不肯哭出声。 殷邈咳嗽几声,看似好心好意提醒道:“魏公子,魏大公子,可以,可以了,再踩下去,小姑娘的手腕都要被你踩断了,别这样,真心犯不着。” 魏浃停下脚,见那贱货的手背裸露白骨,满手鲜血,花簪也碎了。 气喘吁吁的魏浃走回黄衣少年那边,殷邈伸出手臂,摊开手。 魏浃疑惑之时,中年文士笑着掏出一颗雪花钱,拍在少年手上,“你赢了,我愿赌服输。” 将那柳环往手腕上边挪了挪,双指捻住这颗雪花钱,高高举起,黄衣少年笑容灿烂瞧着它。 少女蜷缩在泥地上,脸颊贴着大地,手实在是疼的她细细呜咽着,仍是轻轻拢了拢破碎的花簪。 阿爹阿娘曾经说过,如果不是大骊王朝打退了那些妖族,我们活不下来的。暖暖,你去了京城,一定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 闺名暖暖的少女,来到了有无数新鲜事、有趣事的京城,比如她在闲暇时,就听说了好多高高在天上的人,有那位绰号绣虎的国师,有大骊陪都的藩王宋睦,也有好多带兵打仗的将军,然后她今天还从朋友那边听说了一个姓的名字,而且他的身份可多了。 听说他很年轻唉,哇,那他也太厉害了吧,这么年轻,就又多了个了不得的身份,跟绣虎崔瀺一样的大官呢。哈哈,她刚到京城那会儿,还跟人请教崔瀺的瀺字怎么写来着…… 在地上蜷缩起来的清秀少女,此时此刻,就只是想着这支花簪,还能修补么? 殷邈快速瞥了眼院门那边,心中畅快至极,哈哈,曹略啊曹略,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大骊王朝,这就是你极力推崇的大骊王朝! 我逗弄的,只是个魏浃? 是整座老莺湖园子里边的京城贵人们。 殷邈将那颗雪花钱抛入老莺湖中,呵,一年国师俸禄就是一颗雪花钱? 绣虎自然当得起,但是你个连小小书简湖都混不明白的泥腿子,配吗? “魏大公子管教无方有方,都给我弄糊涂了,没事,你家厨子的私房菜,相当不错,说不定我明天还来你这边吃喝一顿。” 殷邈收起些许思绪,笑道:“尤其是那盘醉虾,听说好像是走龙道那边运来的稀罕物?确实好吃,连我……家长辈都觉得滋味极好。” 殷邈指了指少女身边的那个丰腴女子,“就是你说的,我没记错吧?” 她施了个万福,笑容妩媚,使劲点头。 殷邈环顾四周,伸了个懒腰,尤其多看了几眼那栋甲字号院子,“真没意思。本来还以为跟大端王朝一样有趣的。走了走了。” 水榭那边,许谧瞪大眼睛,气得脸色铁青,再也管不得第三算了,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老夫子以心声说道:“忍着。” 许谧颤声道:“先生,我忍不了……” 洪崇本问道:“忍不了又如何?这伙外乡人在酒桌上关起门来的议论几句,是大事,还是小事?魏浃不是已经给出答案了?” 许谧红着眼睛,一拳砸在水榭梁柱上。 洪崇本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那句话。 百年间,我们大骊王朝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洪崇本没来由想起自己先前与好友袁崇的一番书房密谈。 温文尔雅,优柔少断。虽有瑕疵,终究是瑕不掩瑜,到底是可以成为一位宽厚之君的。 何况所谓缺少决断,实在是因为他的父亲,祖父,他们过于雄才伟略,过于耀眼了。 再者如今天下形势初定,即便再有大的反复,也不可能是发生在近十几年之内。 宋赓不管是不是太子,大骊王朝有无储君,其实意义不大,陛下如今才四十岁出头,那你袁崇等不了什么?等不了也得等吧? 袁崇既是上柱国袁氏家主,也是大骊王朝都察院一把手,老人当时给愚庐先生的回复很简单,他是等不到了,但是晚辈可以。 洪崇本叹了口气,小题大做也好,借题发挥也好,总要有个人站出来才行。 就在此时,甲字号院落,同样走出一个少年,却是青衫布鞋的朴素装束,他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那个殷邈,“姓殷名邈的,你嘴巴这么臭,跟谁学的,刚才魏大公子给你端去了一桌子屎尿屁?所以才会这么作妖作死的?” 脚穿布鞋的少年,身边只跟着一位道袍装束的中年人,显得不如殷邈那边有排场了。 他笑嘻嘻道:“殷邈,听不懂人话对吧?” 原来这个少年是用大骊官话在骂人。 殷邈眼睛一亮,他当然也会说宝瓶洲雅言,如果说魏浃就是盘开胃小菜,这个大骊官话说得很顺畅的同龄人,就有嚼头了。 他身边的中年文士以心声提醒道:“他来自北俱芦洲的大源王朝,具体什么身份,殿下自己猜。” 殷邈以心声说道:“蔡玉缮,别卖关子啊,他到底是不是姓卢,我可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把大源卢氏也给牵扯进来。到目前为止,尽在掌控中。你知道我最烦意外两个字了。” 蔡玉缮说道:“他叫卢钧。” 殷邈想了想,说道:“竟然是大源王朝的太子?他来这边做什么?既然是卢钧,那么身边的家伙,就肯定是崇玄署云霄宫的道士了。最好别是兼任大源国师的杨清恐,老真人毕竟是参加过中土文庙议事的。没事没事,只要有甘青绿在,就算天塌下来,都出不了半点纰漏。” 蔡玉缮没有转头去看那个异常高大的女子。她化名甘青绿,她的道号只有一个字,蚬。 殷邈以北俱芦洲雅言说道:“我认得你,你认得我么?” 卢钧眨了眨眼睛,“那你算是找着爹了。” 殷邈瞬间脸色阴沉如水,“你再说一遍?” 殷邈的贴身侍女刚要动手,却被高弑以心声拦住,挎刀汉子向前走出两步,却不是看卢钧,而是盯着那个大源崇玄署的中年真人,“你姓杨,对吧?既然我们双方都知晓身份了,你家小主子还这么口无遮拦的,怎么说?总得给个说法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没那么复杂,跟卢钧这边其实很清爽,路上偶遇,随口闲聊,殿下这边没有任何问题,是卢钧这小子管不住嘴巴。 任你崇玄署说破天去,打官司打到中土神洲,也是你大源王朝半点不占理。 那位“中年道士”干脆撤掉了数层障眼法,露出真相,是青年容貌,他淡然道:“贫道杨后觉,道号抟泥,资质鲁钝,只是玉璞境。” 高弑说道:“说正事。” 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即便放在整座浩然天下,杨后觉都是极为年轻的玉璞境,真正意义上的修道天才。 大源王朝那边一直有个说法,卢氏的崇玄署,杨氏的云霄宫。 由此可见,崇玄署杨氏的地位之超然。而且杨后觉必定会是下一任大源国师兼崇玄署领袖真人。 据说杨后觉是一个极雅致的清逸道士…… 结果杨后觉开口说道:“殷邈找着了爹,你这个狗腿子也找到了,巧了不是,双喜临门。” 卢钧捧腹大笑。 布鞋少年的笑声悠悠回荡在湖边,又有白鹭数只,点缀青天。也有柳条儿在风中晃悠悠。 老莺湖,大多数人觉得稍稍痛快些了,但是也有极少数人,反而觉得是一种最大的讽刺。 韩祎猛然起身,“韦胖子,敢不敢陪着我赌一场?!放心,是我赌,你是必然稳赚不赔的,说不定明天,甚至可能就在今晚,整个京城,但凡是个消息灵通的,都要知道韦赹是个人物,以后魏浃之流,酒桌上见了你,就会主动给你韦赹敬酒!” “但是你必须跟我保证,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要说,站在我身后就可以了。” “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就站着,给我死死的站在原地!” 韦赹毫不犹豫说道:“这有啥难的,韩六儿,陪你走一个!” 韩祎大步走出屋子,径直去往乙字号房那边,韦胖子快步跟上,突然更快转身,拎起酒壶,一口喝光剩下的小半壶酒水,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跟上韩六儿,韩祎! 韩祎脸色有几分狰狞,爷今天就算豁出去不当这个长宁县令了,就算这辈子仕途就此止步,到头了!也要看你看们这帮狗杂种,敢不敢跟我横?! 看见那嬉皮笑脸的布鞋少年现身,再有一位青年道士与那挎刀壮汉对峙,许谧又是一拳砸在梁柱上,就没一个大骊本土人氏?! 她突然一愣,看到了一个还算熟悉的身影。洪崇本点点头,站起身,不愧是韩祎。这小子终于舍得、敢于不稳重一次了。 附近,一直斜靠着栏杆挥动纨扇的美妇人,以心声笑道:“溪蛮,李拔好像被谁镇住了,半个屁都没有的。你呢,同样是九境武夫,手痒不痒?” 溪蛮密语道:“洛王又看了眼我,我就没敢动。比李拔好不到哪里去。” 宫艳疑惑道:“他为何改变主意了?不是说好了,让你一拳接连打穿几堵墙壁,去假装刺杀那个黄连吗?” 溪蛮答道:“阿妩,你算是问对人了。” 宫艳哑然。 溪蛮沉默片刻,说道:“方才洛王让黄幔写了封信,通过大骊独有的秘密渠道,寄给了永泰县衙那边。” 宫艳纳闷道:“什么意思?” 溪蛮说道:“还问?” 宫艳拿扇子一拍额头。 就在韩祎带着韦胖子快步那边走去的时候。 一支骑军竟是直接策马冲进了老莺湖园子。 看得出来,除了衙役捕快,还有数位外罩官服的精悍甲士。 为首一骑正是永泰县令王涌金,他脸色阴沉,远远看了眼故作讶异的长宁县令韩祎,骑队从湖另外那边就近抄道冲去。 到了乙字号院外,王涌金翻身下马,明明是从未去过沙场的清流文官出身,却是异常骑术熟谙。 他脚步沉稳,走向殷邈那边,提起手中的腰牌,说道:“永泰县令王涌金,魏浃,说话。” 魏浃如遭雷击,一下子就双腿发软,亏得身边大把事扶了东家一把,魏浃头脑一片空白,谁传出去的消息,谁! 王涌金淡然道:“魏浃,说话。” 魏浃既汗流浃背,又肝胆欲裂,嘴巴颤抖,几次欲言又止,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王涌金不再看他,望向殷邈一行人,既无疾言厉色,也无半点笑脸,平静道:“你们这边,谁可以解释事情首尾?” 卢钧却是率先开口说道:“那小子姓殷名险,好像就是叫殷险来着,他喝了点酒,就开始说我师……议论你们大骊国师。” 杨后觉突然开口道:“殿下,可以了。” 卢钧哦了一声,耷拉着脸,无精打采起来。 王涌金心头一震,议论国师?!韩祎不是在密信上说这边有人打架斗殴,持械伤人? 因为这里是永泰县,他刚好跟朋友在这边吃饭,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必要提个醒? 王涌金笑了笑,好家伙,敢在今天,敢在我的地盘上,议论新任国师?! 老子真是谢谢你们祖宗十八代了! 少女一手攥着破碎簪子,一手捧着肚子,她几次尝试着站起身,都没办法做到,只好艰难坐起身。 她的一双眼眸霎时间明亮起来。 蔡玉缮拿出关牒,开口笑道:“我们来自中土神洲大绶王朝,我叫蔡玉缮,是大绶朝官员。” 大骊王朝跟大绶王朝,在蛮荒战场那边,双方是极不对眼的,已经有过好几次冲突了,但是都被压下来了,文庙那边的申饬责罚也不算轻,之所以被压下来,无非是两座朝廷的朝野上下,知晓此事的,暂时为数不多。 王涌金不但接过了蔡玉缮的关牒,亲自勘验对方身份真伪,其余连同殷邈在内所有人,都有随行的户房胥吏负责一一查阅。 王涌金有意无意语气缓和几分,递还关牒,“蔡学士,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他娘的,竟然还是个殿阁学士! 蔡玉缮便说了大致过程,王涌金面无表情,卢钧听得目瞪口呆,什么叫一肚子坏水的读书人,眼前这哥们就是啊! 杨后觉微微皱眉,蔡玉缮的阐述,可谓九真一假,麻烦就麻烦在那一个假上边。再加上魏浃这种软蛋,等下自有一套话术…… 杨后觉不易察觉地轻轻摇头,这个永泰县的亲民官,分明也有了息事宁人的迹象。 蔡玉缮作揖道:“我们殿下确实是不胜酒力,多有得罪,至于那位少女的医药费,我们刚刚就已经跟魏东家商量好了。” 一旁殷邈双手负后,面带微笑。 少女张了张嘴,刚想要说话,魏浃挪步,挡在少女跟王涌金之间,不用东家吩咐,大把事已经让那少女无法开口了。 魏浃低头弯腰,拱手抱拳道:“王县令,我们确实商量好了,会赔偿她一百两银子。” 殷邈笑问道:“不是一千两银子吗?” 魏浃一拍脑袋,笑道:“确实是一千两。” 一颗雪花钱而已,算个屁。 王涌金盯着殷邈,黄衣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扯了扯嘴角,“王县令说什么,我们照做便是了。” 王涌金沉默不语,片刻之后,“是谁动的手?” 殷邈无动于衷,置若罔闻。 蔡玉缮说道:“是侍女崔佶动的手。” 王涌金朗声道:“殷邈,本官在问你话,不是问什么蔡学士!” 殷邈忍住笑,有趣,有趣极了,立即假装畏畏缩缩几分,甚至故意后退半步,说道:“回禀王县令,确是崔佶动的手。” 高弑翻了个白眼,殿下,戏过了啊,怎么不干脆说话再带点颤音呢。 王涌金说道:“那就让崔佶去给陈溪道歉。” 侍女在关牒上边记录的“崔佶”,名字当然是假的,不过园子这边的侍女名叫陈溪,肯定是真的。 一个姓崔,一个姓陈?无巧不成书了不是? 蔡玉缮心中叹息,其实是昨天晚上,殷邈殿下临时起意,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来布置今天的“巧合”。 殷邈一挥手,“打人不得跟人赔礼道歉啊?去。” 侍女崔佶便不急不缓走向那个已经“闭嘴”的少女那边,背对着王涌金和一众永泰县官吏,她拱手低头,用娴熟的大骊官话说道:“陈溪姑娘,是我错了,跟你道歉,你若是实在生气,还我一个耳光便是。” 但是少女却看见那人的眼睛里,充满了讥讽的笑意。 她使劲摇头。 她不要钱! 她就想还回去一个耳光! 魏浃却是已经说道:“陈溪,接受道歉就好,很好。” 王涌金貌似开始盖棺定论了,“殷邈,蔡学士,就算酒喝多了,还是要慎言!” 殷邈点头说道:“我对隐官自然是极为钦佩的,只是人无完人,我越是佩服谁,就越是不觉得天地间有谁是毫无瑕疵的,恰恰相反,如此一来,此人才有真正的人味,不只是那种泥塑的神像。” 这等官面文章嘛,谁是高手还两说呢。 王涌金挥挥手,皱眉道:“喜欢喝酒,就回酒桌上说去。” 殷邈笑了笑。 高弑最是熟悉这位殿下的脾气,立即以心声说道:“这个县令,可真不能动了。” 魏浃走向少女那边,蹲下身,将她搀扶起来,和颜悦色之余,带着浓重的愧疚,轻声道:“陈溪,对不住了,你今天收到了不少惊吓,我还要跟王县令按例勘合文书,就让大把事先带你回去休息,园子里边有药膏,很快就会养好伤的……” 少女满脸泪水,望向那个身穿官服的王县令,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所以始终是在使劲摇头,她死死攥着碎簪子,鲜血滴落在泥土上。 王涌金看了她一眼。 他便转头与魏浃询问起来,总不能听信蔡玉缮他们这边的一面之词。还好,魏浃的口供,都是对得上的。 少女一下子就头晕目眩起来,好像整座天地都是雪白的。 不知不觉的,她松开了手,那支早就破碎不堪的花簪,轻轻坠落在地,真的破碎了。 一间屋子,廊外站着柳??他们,不断有人来这边讲述乙字号院那边的情况。 沈蒸并没有什么感受,世道不就是这样的。 他更多的兴趣所在,低头看着被自己踩在脚底下的彩衣国地衣,不晓得能卖多少钱? 柳??心惊肉跳,只因为关着门的屋内,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摔东西的剧烈响动。 一开始好像是低声言语,后来有了些争执,六爷的嗓门就越来越大了。不过那位木讷男子确实让人佩服,从头到尾,好像几乎没有说几个字。 黄连终于没有东西可以砸了,怒喊道:“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木讷男人盘腿坐在先前“六爷”坐的位置上,低头剥着一只柑橘,抬了抬眼帘。 黄连从小就怕这个大哥,所以一下子就给震慑住了,但是满脸涨红的他,这次决定什么都不管了,什么家法什么规矩……他再次提高嗓门,重复道:“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木讷男子点点头,慢慢嚼着柑橘。 黄连带着哭腔说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怕那个狗屁大绶的殷邈啊,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沈蒸拇指搓动食指。 果然,“六爷”是个女人! 不知为何,接下来屋内就没有任何声音了。柳??知道是有人用上了仙家术法,隔绝天地的通玄手段。 被说成是学阀出身的窦昱斜视沈蒸,文弱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竟是以心声说道:“沈蒸,悠着点,有些念头,会害死人的。” 沈蒸悚然。 水榭中,许谧咬牙切齿道:“先生,我回屋子了!我再看下去,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剐出来……” 已经坐回长椅的老夫子叹了口气,站起身,“一起。” 说是那么说,许谧却忍不住转头望向那边,突然说道:“韩祎冲上去了。” 不曾想洪崇本淡然道:“无关大局的,回了吧。” 许谧不再挪步,老人却已经回了屋子,落座原位,默默夹了一筷子冷菜放进嘴里,实在是味同嚼蜡。 韩祎快步走向王涌金那边,问道:“王县令,怎么回事?” 王涌金斜了一眼,“结案。” 韩祎说道:“怎么结的案?” 韦赹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别说话,别说话,站在韩六儿身后就可以…… 王涌金问道:“有这样的条例?” 韩祎忍了忍,“王县令,我觉得还是需要慎重一点。” 王涌金反问道:“怎么就不慎重了?” 韩祎怒道:“王涌金,你自己心里没点数?!要我教你?!” 王涌金说道:“你可以通知巡城司洪统领过来,你也可以继续吵吵嚷嚷,总之你不要逾越行事。” 韩祎指了指王涌金,再点了点魏浃,最后盯着那帮大绶王朝的家伙,他伸手入袖,“好,都等着。” 一瞬间。 除了甘青绿依旧呆呆站在原地之外,连同高弑和蔡玉缮在内,殷邈身边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杀机。 一阵马蹄声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响起,在远处响起,然后在近处响起,最终轰然杀入老莺湖。 这支百余人的精骑悉数披甲佩刀负弩,他们身上鲜亮的铠甲毫无遮掩。 墙头上,屋脊上,皆有甲士身影。其中大部分都是巡城兵马司的随军修士。 统领洪霁一马当先,斜提长戟,他这一骑距离殷邈等人不过五六步,才骤然而停。身后百余骑瞬间随之停马。 洪霁高坐在马背上,并不翻身下马,居高临下,拨转马头,转了一圈,最终眯眼盯着他们,“王涌金,让开。韩祎,走开。” 洪霁瞥了眼那个体态臃肿的胖子,视线重新转到殷邈那边,面无表情道:“你们都随我走一趟北衙。” 王涌金心中震撼不已,却依旧一言不发,带着县衙官吏让出位置。 韩祎和韦赹同样离开,不过跟王涌金是相反的方向。 殷邈扯了扯嘴角。 蔡玉缮笑道:“这位北衙的将军,好像没有这样的规矩吧?” “规矩?什么规矩?” 洪霁提了提长戟,指向他,“在大骊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国师。我洪霁的规矩,就是你们的规矩!” 蔡玉缮好像被气笑了,伸出手指,叱问道:“洪霁?那你知不知道擅自拘捕一国皇子,意味着什么?” 洪霁以戟尖拨开那根娘们唧唧的手指,嗤笑道:“意味着你们要吃顿牢饭!至于掺不掺尿,还得看老子的心情!” 蔡玉缮摇摇头,“既然你都来了,那么你们大骊礼部和鸿胪寺也不管管?” 事实上,与此同时,礼部和鸿胪寺那边闻讯赶来的一拨官吏,同样是策马而来,只比兵马司将卒稍晚赶到老莺湖。 但是被一位年轻校尉同样是骑在马背上,按照统领的吩咐,问了他们几句,答案都不对,就让他们在外边等着,别进去了。 宫艳背靠栏杆,望向屋内那边,以心声笑问道:“洛王,洪霁也是你喊来的?” “不是。” 宫艳愈发奇怪了,“不该来得这么快才对。北衙距离这边可不算近。” 另外一间屋内,自称黄连的“六爷”,她嗓音尖锐,“你是宋赓!是大骊王朝的大皇子,是皇帝陛下的嫡长子!” 宋赓丢了手上的柑橘皮,轻声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乙字号院子,除了门外的殷邈,还有谁?” 黄连,或者说是公主宋连呆呆无言,“是他?” 宋赓叹了口气,看着乱七八糟的屋子,沉默片刻,说道:“他是亲自跨洲远游,来跟陛下商量两国结盟的。” 宋连好像一下子被抽掉了全身气力,背靠着墙壁,伸手捂住心口,只觉得空落落的。 敲门声响起,宋连瞬间收拾好情绪,以心声问道:“褚蟠,怎么回事,不是说了……” 房门打开,宋连使劲揉了揉眼睛。 宋赓出现一瞬间的失神,立即下榻。 宋连怯生生喊了一声,“二叔。” 宋赓却是拱手道:“宋赓拜见洛王。” 宋集薪竟是懒得抬腿迈过门槛,淡然道:“难怪宋和一直不立储君。” 宋赓极快抬头又更快低下头。 宋集薪说道:“大骊王朝的大皇子不敢管的事,我这个当二叔的,帮你们管管看。” 宋连想要替大哥说句话,宋集薪斜眼看她,“你那也叫混江湖?小孩子过家家,闹呢。” 宋连委屈得一下子满脸泪水。 上次见面,二叔也不这样啊。 宋集薪径直去了乙字号院子,看也不看殷邈他们,只是对院内说道:“出来说话。” 其实院内三人已经走出来了。一个约莫半百岁数的男人,身后有个头发雪白的高大老者,还有个叫曹略的年轻人。 男人笑道:“我姓殷绩,见过洛王。” 宋集薪说道:“怎么个说法?” 殷绩竟是同样的口气同样的话语,微笑道:“怎么个说法?” 洪霁犹豫了一下,仍是翻身下马。 如果这不是“鱼龙混杂”,怎样才算? 若非藩王宋睦现身,洪霁还不怕捅娄子,捅破天都无所谓,当我下午那顿茶水是白喝的?! 宋集薪眯眼道:“既然你管不好,那我帮你管管儿子?谢就不用谢了,都快是盟友了。” 殷绩说道:“是不是盟友,你一个陪都藩王说了能作数?能作数,那即刻起,大绶王朝跟大骊宋氏就是盟友了。” 宋集薪一时语噎。 黄幔,宫艳和溪蛮这几个临时扈从,都觉得长见识了。唯有李拔,始终留心那个盘灵蛇髻的高大女子。 路过一处距离乙字号院落那边挺远的水榭,韩祎皱眉低头,心事重重。胖子韦赹是个心宽的,左右张望,确实眼尖,按照约定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偷偷扯了扯韩祎的袖子,韩祎抬起头,顺着韦赹的伸手指向望去,发现水榭里边,那两个“熟人”竟然还在,其实也就是刚刚认得,在韩祎拿官帽子去换一个说法的时候,由于王涌金带着人马冲进老莺湖了,他就暂时停步,带着韦胖子在这处水榭,结果碰到了一个好像脑子有点拎不清楚的男人。 当时韦赹跟着韩祎走入水榭,见韦胖子紧闭嘴巴的样子,韩祎无奈说道:“我们又没到那边,可以稍微随意点。” 韦赹长呼出一口气,但胖子仍然不敢随便说话。他已经是惊弓之鸟了,今天的见闻,他娘的真刺激,更恼火。 韦赹看到水榭里边有个坐着的男人,站着的漂亮女子,是真漂亮,他之前见过的女子,跟她一比,全是庸脂俗粉。 韩祎默不作声,盯着远处。 天底下哪有不喜欢凑热闹的人,韦胖子不敢多看那位女子,但是看个大老爷们,没啥负担,青衫男子好像心情也不太好的样子。 也对,太糟心了。韦赹便觉得这哥们肯定不是个坏人,而且还是个有钱人。 青衫男子主动开口,笑问道:“你叫?” 韦赹见他气度不俗,便壮着胆子反问道:“你是?” 那人想了想,说道:“我认得意迟巷的曹侍郎,关系不错。” 韦赹一下子就给逗乐了,“巧了不是,我也认得曹侍郎,我跟他还是发小呢。这位兄弟,不如我了吧。” 外城墙头,宋云间紧张万分,颤声道:“小陌先生?” 有那么几个瞬间,宋云间简直就像整个人如坠冰窟,自己竟是道心凝滞,尤其是从头到尾沉默不语的年轻国师,缩地山河之时。 宋云间就像刚刚从鬼门关返回阳间。 小陌说道:“等着就是。” 宋云间内心惴惴,心湖始终无法平静。 他依旧站在大骊京城地界,但是他这位准飞升之所以如此,道心为何如此异样?很简单,道心完全被牵引使然! 水榭那边,韦胖子见那男人点点头,身边的漂亮姐姐,好像笑了笑。韦赹何等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胖子便更加来劲了,将心中憋着憋着差点把他给憋死的郁闷之气,给压了压,韦胖子故作轻松,乐呵呵说道:“哥们,我一看你就觉得投缘,报个名儿?我叫韦赹,走字底加个匀称的匀,不是穷光蛋的穷。在菖蒲河那边开了个酒楼,得空儿,兄弟去捧个人场?我可以打八折。” 男人双手笼袖,他始终背对着乙字号院落,笑了笑,“价格打了八折的话,一颗雪花钱,能吃喝几顿?” 韦赹使劲一拍掌,说道:“呦,瞧不出来,恕我眼拙了,兄弟还是位出门在外惯用神仙钱开销的仙师呐?” 男人摇头道:“跟你身边这位一样,我也是在衙门里边吃皇粮的。” 皇城,国师府内,谢狗破天荒满脸肃容,她那袖中短剑,蠢蠢欲动。 青衫男子继续说道:“我叫曹沫,江湖化名。” 韦赹也算是酒局无数的人物,竟还是被这哥们的“实诚”给整不会了。 韩祎看了眼男人,终究是没说话。 落魄山,拜剑台地界,清气升腾宛如直登帝座的那处山巅,米裕道心一震,转头望向齐廷济。 齐廷济淡然说道:“既然宁姚都没有过去,我们就不必画蛇添足了。” 韩祎准备离开水榭,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提醒道:“这位朋友,你就别掺和了,现在还只是永泰县衙赶过来,你们趁着园子还没有被封门,能走就赶紧走,我猜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马赶过来。今天当然是个值得喝酒的大好日子,但是没必要为了多看点热闹摊上事情,看过了这些热闹,你也算赚回本了。” 青衫男子没说话。 赚回本了吗? 那位女子赶紧说道:“没事,我家公子在刑部都有熟人的。谢过好意。” 韩祎微微皱眉,一个个的,这么拎不清的?是半点不懂官场的外地人? 容鱼再不开口说点什么,感觉都快要被自己的心情给闷死了。 之后韩祎便带着韦赹去了那边。 现在再回到水榭这边,青衫男子和锦衣女子都还在,依旧是一坐一站,但是换了人,换成了女子坐着,男人站起身。 韩祎立即在水榭之外停步,韦赹一个没留神就撞了一下韩祎的后背。 只因为水榭里边多出了一个人,是那个叫陈溪的少女,她蜷缩在长椅上。年轻女子动作轻柔,轻轻揉着少女的脑袋,细语呢喃。 少女的脸颊跟手掌、手腕都已经涂抹上了秘制药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骨生肉,一般来说,修士和武夫都可以忍受,但是少女只是个普通人,她却没有任何脸色变化,先前眼神空空的,这会儿已经有一丁点儿的色彩了,少女好像竭力想让自己与那个姐姐道个谢,但是又无法开口,她便一直沉默。 落魄山附近,仙都峰开辟私人道场的陆神,这位阴阳家陆氏家主,飞升境圆满三千载的大修士,竟是有几分神色紧张。 还剑湖那边,竹素差点道心崩溃了,她只得再次退出闭关,走出茅屋。 韩祎和韦赹突然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那个园子的大把事老者去了哪里? 韦赹泛起了嘀咕,难道这对男女跟魏浃那个狗东西是一伙的?只是胖子再看那年轻女子的神色,又觉得不像啊。 青衫男子,双手笼袖,整座水榭,就是一座天地。 衣袖微微颤抖着。 不是练气士的韩祎甚至有一种错觉,整座天地,整个人间,就是他的。 宁姚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 外城的城头,小陌望向那处老莺湖,若说之前因为本命物荡然一空,人身之内是那天地鸿蒙混沌初开的景象,才会是十四境剑修小陌眼中的弱飞升。 那么接下来,可能就不一样了。 容鱼轻声道:“莫怕莫怕,会好好的,我家公子是……我们都会保护好你的,相信我。” 少女看向容鱼,好像恢复了一点生气,眼神也稍微明亮了些许,她尽量挤出一个笑脸,颤声道:“姐姐,我没事的,你放心好了。这点小伤,没什么的。以前跟着阿爹阿娘一起往北走的时候,一路走得可苦了。” 容鱼红了红眼睛,轻轻嗯了一声,揉着少女的脑袋,“会好起来的。” 青衫男子转了转脖子,转过身。 容鱼立即停下言语。 青衫男子蹲下身,望向少女,她下意识有些畏惧,男人立即往后挪了挪,犹豫了很久很久,好像终于才想了个尽量不犯错的开场白,嗓音略微沙哑,说道:“我也姓陈。” 陈溪默不作声。 男人缓缓说道:“我家乡那边……有条龙尾溪,后来改名成龙须河了……” 陈溪看着那张紧紧皱着的陌生脸庞。 少女不太明白,你又在伤心什么呢。 男人轻声道:“你是对的,他们是错的。” 停顿片刻,男人说道:“崔瀺,我,都不够好。” 少女眨了眨眼睛。 大概这个男人不经常跟人说话?所以难得跟人聊天,就总是磕磕碰碰的? 男人继续说道:“可能我们不止是不够好。对吧?” 陈溪挣扎着坐起身,容鱼赶紧帮忙,她说道:“挣了一千两银子呢,你们干嘛这样?” 陈平安站起身,问道:“那支簪子还要吗?” 陈溪摇摇头。 刹那之间,少女感觉有些眼花,发现那个男人的整张脸庞,就像一件轰然碎开迸溅的瓷器一般,却被又强行将数以千计的碎片拽回原位。 陈溪再看他,好像真是自己眼花了。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突然清醒过来,着急说道:“你们快点走,别跟我待在一起,会有麻烦的。” 韦赹惊讶发现不知何时,韩祎低头弯腰,朝那水榭里边,保持拱手的姿势。 韦赹再看到那个青衫男子走向他们这边,说道:“韩祎,你就看着这边。” 韩祎始终低头拱手,说道:“属下遵命。” 陈平安走出水榭的一瞬间,再缩地山河,到鱼龙混杂的那边。 身形就像跨过了一条光阴长河的……大道屏障,数以百万计的细微金光涟漪在他身上掠过。 弱飞升。 介于强飞升和弱飞升之间。 强飞升。 陈平安一巴掌将那蔡玉缮的嘴巴打得粉碎,再将那殷邈掐住脖子,单手将其提起。 却是看着大绶王朝的皇帝殷绩,“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不如再说一遍?给我说得大!声!一!点!” 不等殷绩神色剧变,就要出声让这位大骊国师停手,晚了,咔嚓一声,殷邈已经被他当场拧断脖子。 陈平安问道:“怎么样,还当不当盟友了?” 那个单字道号“蚬”的高大女子,已经站在皇帝殷绩身前,她那灵蛇髻突然散开,满头青丝肆意飘荡,衬托得本就身材高大的女子,宛如一头缢死无数年的厉鬼。 那个九境武夫的挎刀汉子,如遭雷击,看了眼瞬间毙命倒地的殷侯,高弑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为何还在? 几乎是同一时刻,整座大骊京城,或者说是整个宝瓶洲北岳地界,都被这位女子浑厚无匹的道力笼罩成了夜幕。 但是。 在更高处的青天,裂开一个巨大的窟窿,一条无比精粹的金色剑光笔直一线坠地,顷刻间破开厚重的夜幕,青丝,重宝,以及她的……头颅,脖颈,人身!势如破竹。 一线剑光,便让天地接壤。 陈平安缓缓向前,在他跟女子之间,犹有无数青丝如细微飞剑,剑尖直指陈平安,但是每当陈平安向前一步,它们便如雪被大日曝晒一般的拳罡给瞬间消融殆尽,陈平安横臂一扫,将被那道剑光钉死在原地的女子整个人都给拍飞,期间脖颈直接砰然打断,脑袋与身躯分离。 陈平安面无表情,五指如钩,掐住殷绩的脖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大江流 宝瓶洲北岳地界,大夜弥天的昏暗异象,只是一闪而逝,瞬间就重见光明。 老莺湖湖边,被死死掐住脖子的大绶王朝皇帝殷绩,瞬间满脸涨红,很快转为铁青色,“陈国师,都是误会。” 皇子殷邈是位武夫,他这个皇帝却是寻常人。殷绩每次喉结微动,如触刀刃,疼痛难当,煎熬至极,生平受辱之大无以复加。 陈平安说道:“殷绩,我在问你名字。事不过三,悠着点。” 宋集薪绷着脸忍住笑,这位大骊藩王内心的某个死结,不曾想是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开。 殷绩,被人掐脖子的滋味,不好受吧?想来更不好受的,还是被人一边喊着你的名字,一边问你叫什么? 宫艳手持那柄纨扇掩了半张娇艳如花的脸庞,哎呦,此刻的年轻隐官,瞧着英俊极了。 虽然殷绩当下处境尴尬得……能让一般人都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但是李拔却是对殷绩评价不低,先前跟洛王宋睦说的那几句话,真是诛心。 如果藩王宋睦就此想要更进一步?皇帝宋和就此有了什么想法?最厉害之处,即便宋睦自己没有生出这种藩王戴白帽的僭越念头,宋和也坚信自己应该继续放权给陪都,可以让宋集薪在叔叔宋长镜那边待着,本就不错的叔侄关系变得更好也无妨。但是至少他们相互间恐怕都要猜测对方,我是这么想的,但是他内心深处到底有没有想法? 需知大骊京城和陪都洛京之间的关系,何等微妙。同父同母的一双同胞兄弟,皇帝“宋和”和藩王“宋睦”,又是何其微妙? 任你藩王宋睦权势再大,在宝瓶洲山上口碑再好,在大骊民间威望再高,你终究只是一位藩王,而非皇帝。 李拔心知肚明,殷绩一旦返回大绶王朝,大绶殷氏跟大骊王朝的这个梁子就算结下了。本是结盟而来,却是结仇而返? 一次次被羞辱的殷绩,无比艰难介绍自己,略显含糊不清,“我叫殷绩,现任大绶王朝皇帝。” 皇帝眼眶充血,脸色已经从青转紫,呼吸都是一种奢望。 陈平安疑惑道:“误会?酒桌上误会,院外湖边是误会,现在你落在我手上,又是误会,殷绩,你们大绶王朝开误会铺子的?” 确实是字面意思上的落在他“手上”了。 殷绩已经说不出话来,奄奄一息。当然不是假装,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还可以跌几境或出山或走江湖,他殷绩一副肉体凡胎,有什么可作伪的。 远在中土神洲的大绶王朝,所有为殷氏扶龙、或是附龙的山巅修士,都是道心一震再震,纷纷心惊开始推衍起来,整座钦天监更是吓傻了,原本气势如虹、稳如山岳的一国气运长柱,为何顷刻间摇摇欲坠?! 陈平安有意无意看了眼皇宫那边,好像有些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了。 宋集薪也是有些烦躁,虽然他们俩隔壁邻居,在泥瓶巷那边从小就关系一般,但是至少知根知底,真是那种谁在自家院子放个屁隔壁就能听着的。 皇帝殷绩身后不远处,那个始终云淡风轻的曹略,他是大绶王朝唯一的外人。在桌上就坐在殷绩身边的曹略,此次来到宝瓶洲,是个人喜好。 他刚想要开口说什么。 却被年轻隐官眯眼斜睨,好像在说个道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你一个大端王朝的外人,此刻就只是宝瓶洲的游客,确定自己分量足够,有从中斡旋当和事佬的资格? 曹略只好暂时把话咽回肚子。 宋集薪犹豫了一下,说道:“国师,最好别给他殉国的机会。君王殉国,在史书上和百姓心目中,总能加分不少,可以按罪减一等算。不如要他当一个隔三岔五就下罪己诏的著名皇帝。” 国仇与私怨,能分开算就分清楚,分不开就忍着。宋集薪自认当了这么多年的陪都藩王,涵养修心这块,还是有点长进的。 宋集薪提醒道:“陈平安,再掐下去,这哥们就真死了。” 陈平安斜眼看藩王。 宋集薪恼火道:“你斜眼个什么劲儿,我是有切身体会的过来人,比你有经验!” 陈平安好像一愣,随之敛了敛心绪。他哑然失笑,只是略微松了松力道,依旧不肯放手就是了,落我手上还想跑? 宫艳和黄幔只觉得这话说得有趣,李拔则是立即高看藩王宋睦一眼。 宋集薪心中却是大为松了口气,他倒不是舍不得殷绩死,说实话,论私心,他巴不得陈平安把这个老东西的脖子捏碎了,陈平安从小就记仇,他宋集薪便大度了?只是陈平安也好,藩王宋睦也罢,欲想预谋大事,毕其功于一役,现在,至少此刻,还不是你我的最佳时机。 蔡玉缮竟是位仙人,被年轻国师随手打烂了嘴巴,他没有还手之力,更没有衔恨的想法,只是一手藏在袖中掐诀,运转家学秘法,再抬臂伸手遮掩面庞,很快就有细密血丝在伤口处蠕动,以经络生发白骨,继而白骨生肉,肌肤恢复如初,很快就补上了一张嘴巴,但是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陈平安稍微转移视线,望向那个化名崔佶的殷邈贴身侍女。 她察觉到大骊国师的视线,心怀巨大怨怼的崔佶立即藏好眼中恨意,心思急转,“陈国师,我错了。” 大概是崔佶觉得自己仅是嘴上道歉诚意不够,一边说了句我真的错了,一边就要自己打自己一巴掌。 陈平安此刻一手掐住殷绩的脖子,还有一只手是闲着的,就朝她做出个遥遥一巴掌摔耳光的手势。 约莫是一个不小心,没掌握有力道,就将崔佶的脑袋都给拍掉了,她当场毙命。砰一声,女子娇躯如花瓶,脑袋开了花。 那就下辈子好好改错。 先前崔佶走去给少女“道歉”,陈溪终究是凡俗少女,她只能看出崔佶眼中的浓重讥讽,不屑,还有一种惋惜。 但是修道之人,或者是公门中人,却都知道崔佶,当时是在告诉少女一个不必她说出口的真相,这件事没完。 崔佶之所有流露出惋惜的眼神,当然不是她有什么怜悯之心,只是这位皇子殷邈身边的贴身侍女兼死士扈从,因为她实在是太熟悉一些“规矩”了,说不得你们东家魏浃和园子大把事,他们自己就会用一种很干净的方式,把你“送走”。一片无根浮萍之沉沦稀烂,谁会追问,谁跟在意?但是如此一来,让“崔佶”如何感到满意,如何抵消心头之恨? 侍女崔佶身边杵着的高弑被溅了一脸鲜血。 这位既是武学宗师、又有一件仙家重宝的九境瓶颈武夫,不敢动,他甚至不敢擦拭脸上的血迹。 高弑腰间挎着的那把绿鞘长刀,曾经杀过一个半的玉璞境。 “半个”是因为对方凭借遁法跑掉了,半死的下场,没死透而已。 陈平安问道:“蔡玉缮,你不是很会说话吗,怎么不说几句大义凛然的公道话,例如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 “永泰县知县王涌金信了,你再看看我会不会信?” “蔡玉缮,蔡大学士,可能性不大,总要试试看。” 别说是知县王涌金,多年以来被誉为大骊县官里边的文胆、脊梁骨的他身体如筛子抖着。 所有跟着知县来这边办差的永泰县官吏,觉得天塌了。 蔡玉缮战战兢兢,哪敢提这茬,赶忙作揖劝说道:“陈国师,不如先把我们陛下放下来?一起进了屋子好好聊?” 陈平安说道:“蔡玉缮,我再给你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记得想好了再说。” 蔡玉缮硬着头皮,以心声说道:“陈国师,终究是各为其主,斗胆恳请体谅几分……” 砰一声。 蔡玉缮当场肉身粉碎。 高弑又见血了,这次是被溅了满身鲜血。 先前眼睛都没眨一下,现在高弑眼皮子微颤。 他作为殷邈的贴身扈从,当然晓得这位皇子肚子里边的那点小九九。 而大学生蔡玉缮是铁了心要扶小皇子殷邈作龙、当那下任真龙天子的。 殷绩是一头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未必没有想要将儿子们当蛊养的想法。 胜出者,光明正大也好,不择手段也罢,就是大绶皇帝! 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排在第六,现任国师极为年轻,他叫林君璧,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的出身。 有个编过棋谱的棋坛名宿,邵元王朝的第一国手,曾经教过林君璧下棋,也教过别国一位天才少年如何下棋,后者就是大绶王朝最受宠的小皇子,殷邈。 大绶王朝如今是浩然第四。 但是自从林君璧从他先生晁朴手上接任国师之后,原本关系不错的邵元王朝与大绶王朝就渐行渐远,渐渐无国书往来了。 至于北俱芦洲的大源王朝,在十大王朝当中垫底。 但是垫底,终究还是十大王朝之一,况且卢钧已经是大源朝的太子,所以殷邈先前才会那么“客气”,不肯节外生枝。 作为北俱芦洲唯一登榜的王朝,殷邈除非真是个傻子,才会去撩拨几下。那可是让无数山上过江龙都陨落沉底的北俱芦洲。 陈平安骤然松开手。 殷绩双脚落地,低头弯腰,大口喘气。中土神洲的一国之君,面对宝瓶洲一国国师,好像不得不低头。 这位大绶王朝的皇帝陛下,如同一尾刚刚从老莺湖甩到岸上的土鲫鱼。 陈平安问道:“那我宰掉殷邈,是不是误会?” 殷绩以眼角余光瞥了眼一个方向,伸手只敢轻轻揉着火辣辣疼的脖子,抬起头,沙哑开口道:“必然是误会。” 陈平安继续问道:“如果依旧不是,做掉你,总该是误会了吧?” 殷绩无奈道:“陈国师,我方才说必然是误会。”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示意这位大绶王朝的皇帝,崔佶认错了吗?既然她没有,你说不是误会,算个屁?那我做掉你,有何不妥? 殷绩因为剧痛而脸庞扭曲,一只手始终捂着脖子,艰难说道:“陈国师,我是来与你们大骊王朝缔结盟约的。” 宋集薪满脸奇怪道:“国师,还有这种密事要商量?如果今晚有御书房讨论此事,我第一个反对。” 陈平安说道:“你一个被殷绩认作无权促成结盟的废物藩王,反对有鸟用。” 宋集薪笑道:“我当然是成事不足,但是我败事有余啊。” 陈平安说道:“我在跟殷绩商量正事,你少打岔。死了个殷邈是误会,能不能活着返回大绶王朝才是大事,结不结盟是小事。” 殷绩被气得热血翻涌,顿时头晕目眩起来,却仍然不敢说什么你陈平安当真敢杀人之类的,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宋集薪冷笑道:“你们大绶王朝胆子不小,假借缔结盟约的名义,竟敢暗中勾连青冥天下白玉京,坑害大骊国运,不怕贻误蛮荒战机?” 宋集薪继续说道:“相较之下,想要让大骊王朝新任国师当天飞升当天跌境,闹个笑话给人看,确实是小事了。” 殷绩身形踉跄,伸手捂住脑袋,瞠目怒视宋集薪,“洛王宋睦,你休要血口喷人!” 宋集薪嗤笑道:“装,继续装,不就是在拖时间,想要等那头被分尸的女鬼,来救你一救吗?” 就你跟殷邈的这点道行的演技,搁我们家乡那边,别说末流,根本不入流好不好。若说吵架,简直就跟还没投胎差不多。 陈平安转头看向高弑。 高弑咽了口唾沫。陈隐官,真的只是咽口水,我可没动! 陈平安问道:“知道我没有第一个宰掉你吗?” 高弑摇摇头。我命大? 陈平安皱眉不言。 有杀气!高弑立即说道:“意迟巷魏浃欠揍,跟外人合起伙来欺负自家人,打他一顿丢入老莺湖,都是轻的了。” 陈平安问道:“那你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吗?” 高弑立即答道:“不该由我这种外人动手!” 高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脑子转得快,如此聪明过。 不够武学宗师,不够铁骨铮铮,不够忠肝义胆……换你来试试看? 我高弑甚至可以跟任何一个王朝的国师嘴硬几句,可我跟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横个什么劲儿?! 陈平安眯眼问道:“接下来怎么说?” 高弑立即说道:“立刻离开大绶王朝,转投大骊王朝,我可以去大渎附近的边境某州投军,冲锋陷阵,立功赎罪,绝无二话!” 去蛮荒,真不敢。国师若是将我丢到那边去,我今天点头也会点头,但是肯定一有机会就跑路,偷溜回浩然天下。 陈平安说道:“底子干不干净?想要进入大骊边军,按例需要勘验履历,可别让我去刑部或是北衙大牢去捞你。” 高弑嗓音如雷道:“肯定不太干净,但是绝非为非作歹之辈。我是公认的武痴,喜欢问拳,也喜欢对付神仙,档案好查的。” 陈平安说道:“一边站着去。” 高弑大步离开,果真去墙边站着去了。 直到这一刻,高弑才敢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 劫后余生的高弑百感交集,终于活下来了。 水榭里边,貌似一位翩翩美少年的少女,她已经蹦跳上了长椅,翘首伸手扶住梁柱眺望那边的景象。 许谧眉眼飞扬,真是痛快! 如同炎炎夏日酷暑难当的时节,一股脑儿喝了大碗冰镇梅子酒。 关于她家清风城许氏,跟落魄山,还有龙泉剑宗之间的恩怨纠葛,她是一清二楚的。之前她还觉得落魄山行事风格,既是太霸道了,手段也过于阴险了,竟然直接就在许氏的眼皮子底下撬走了整座狐国。 许谧此时想来,若她是清风城许氏家主,能够被这种人物欺负得那么惨,也认了。虽败犹荣么。 我们好歹与他实打实掰过手腕,旁人敢吗? 哦,今天的大绶王朝殷氏也是同道中人,结果就是死了一个又一个。 看那先前神色居高顾盼自雄的武学宗师,挎刀的壮汉,这会儿去墙角根站着,跟学塾犯错的蒙童差不多……许谧掩嘴娇笑不已。 洪崇本提醒道:“别光顾着感叹和幸灾乐祸,这就是事功学问根祇之一,兼用王霸。” 许谧疑惑道:“先生,霸道得无以复加了,王道何在?” 洪崇本说道:“在你,在我,在我们,在大骊王朝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又比什么都更要实实在在的民心。” 老夫子轻轻握拳,却是忍不住重重拍打胸口几下,“都在我们的这里了。” 方才如果不是国师府容鱼抢先出手了,老人最多就是不惜搬出上柱国袁氏客卿身份,去从魏浃和大把事手上截下那个小姑娘,将她带回山中,保护起来。小姑娘留在京城的话,只要不是待在意迟巷袁氏府邸之内,就都是不稳当的,但是袁氏未必敢收留啊。老人也能理解,此事牵涉过大了,以袁崇的性格,他多半肯收留,家族那边怎么办,家族祠堂议事一场?他就不让袁崇为难了。 就算刚才是自己救下了她。 但是大骊王朝境内,百余州外加二十余藩属,在昨天和明天,就在此时此刻,有多少个“她”?是苦出身,却不敢哭出声? 你陈平安身为大骊王朝的新任国师,你该怎么做?你会怎么做?! 老夫子自言自语道:“我年轻那会儿,其实也是这样的暴脾气,就是跟陈国师相较之下,我能耐小了点,说话没那么到门?” 许谧转头笑道:“先生,你总说一个人不要有口头禅,显得学识不够,还一口一个‘到门’,不是骊珠洞天的方言么?” 洪崇本笑道:“活学活用罢了。如今世道不都说读书人说的话你也信啊?” 许谧轻声道:“为何不信呢。” 洪崇本叹了口气,“总归是不对的。” 就像今天的这场风波,作为国师,他是急不得。若想小题大做,就必须以小见大,以小见多。小姑娘要救,国势民心也要挽救! 但是对于正值青壮年龄的官员韩祎、王涌金,以及那些院落屋子里边的大骊年轻人来说,你们是慢不得啊。 许谧说道:“先生,我再算算看?” 洪崇本笑道:“算什么算,接下来的大势,是你能算的?看你的热闹就行了。” 许谧摇头晃脑,这热闹,终于不憋屈窝囊了,着实好看呀! 李拔始终站在藩王宋睦和那头女鬼的“尸体遗骸”之间。 方才李拔想要以心声提醒这位年轻国师,结果他惊骇发现竟是完全无法做到。如天地有隔,山水有别。 李拔以心声说道:“洛王,要小心这头女鬼,她来头极其厉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是她。” 宋集薪答道:“焠掌道友先前已经提醒过我一次了。” 李拔说道:“我说不定等会儿还要再提醒你一次。” 宋集薪说道:“别了,我是能挪步离场还是能撒腿跑路啊?” 宫艳捂嘴娇笑不已,此时此景她当然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由衷觉得洛王说话确实好听,可解乏,能解腻。 至于那位年轻隐官,她可不敢凑到跟前去,这种男人,实在是太危险了。只说此时,好像他一颗道心造就出了一座广袤无垠却杀机四伏的天地,旁人胆敢触之即碎。这只是一种女子独有的直觉。 当过国师的李拔,他太知道众口铄金的厉害之处了,太知道了。 因为关起门来的酒桌上被骂了几句,见着了一位少女的委屈,立即愤而出手,你是打他们几个耳光好,还是打断侍女崔佶的手?或是请他们一起去刑部吃牢饭更解气? 更何谈后边的接连杀掉一国皇子殷邈,贴身侍女,学士蔡玉缮?你当你是谁?你大骊王朝当自己是谁? 这就是大骊王朝的庙堂?这就是浩然天下的那支大骊铁骑幕后之人?大端王朝皇帝的脑袋,是不是一不合心意,也去摘掉? 所以一定,一定要把皇帝殷绩先引出来,京师巡城兵马司洪霁先声夺人,藩王宋睦后边跟上,终究是做到了。 但是只要皇帝殷绩现身了,那就“对等”,那就不是小事!那就真正关涉到了两大王朝的国体! 不曾混过官场,是很难体会其中三昧的。 市井出身、靠读书在官场一路青云直步的王涌金,在想如何才能自救。 魏浃已经瘫软在地,他已经完全可以想象意迟巷家族祠堂那边的场景了。 宋集薪一直在等个确切的说法。 藩王在等小朝会那边议论出来的最终结果。 皇帝宋和的种种举措,哪怕是在崔瀺离去、陈平安尚未继任的国师空悬期间。 大有一种“我自非庸碌皇帝,你若造反成功了,便该是你来坐龙椅”的气魄。 你是叔叔宋长镜亲自从骊珠洞天带到大骊京城的,我不但让你当陪都藩王,让你在山上和军中、民间不断积累战功和声望! 陈平安与你是邻居,我依旧请他当我们大骊王朝的国师! 宋集薪,或者准确说来是被大骊宋氏宗人府改名为“宋睦”。 你皇帝“宋和”都这样了,我还有脸翻什么案?你继续当你的皇帝,当你的兄长。 但是今天的事情,是一个极为关键的转机,宋集薪确实被那殷绩的那句话,给“说动”了。 如果大骊皇帝宋和御书房朝会接下来给出的回应,也让宋集薪觉得“不过尔尔”,将来如何,恐怕就要两说了! 殷绩恢复了几分皇帝威严,说道:“陈国师,就此收手,所有事情都还可以商量。” 陈平安问道:“否则?” 殷绩说道:“否则就是从此两国交恶,绝无第二种可能性了。” 陈平安看似默不作声。 大概只有面对面的皇帝殷绩,能够看到对方眼中的巨大嘲讽,以及那种极为克制了依旧难以完全掩饰的不耐烦。 宋集薪看了眼陈平安。 已经拧断皇子殷邈的脖子,打掉侍女崔佶的脑袋,摧毁学士蔡玉缮的肉身,连杀大绶王朝三人了。 宋集薪当下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小时候自己好像没有说错,他就是注定吃苦的命。 比如既然选择了这条飞升道路,那他就会承载着所有大骊百姓、举国生灵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宋集薪一个冲动,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陈平安,我若是换个位置,你继续当国师,只管放开手脚去做你想做的所有事情,当年绣虎能做的,你能做,绣虎不能做的,你也能做! 藩王宋睦总算是忍住了冲动,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咽回肚子。 外城的城头那边,宋云间已经不止是道心无法控制,就连身形都不由自主地飘荡起来。 亏得是小陌以剑气强行将其“钉在”城头这边,否则宋云间就会被强行拖拽向老莺湖。 浩然天下,中土文庙。 一场规格高到不能再高的临时议事。 不光是住持浩然文庙事务的文圣,还有正副三位文庙教主,各大学宫祭酒、司业,也都在场。 就连负责蛮荒战事的亚圣都以秘法现身中土文庙。 甚至连在天外盯着那条青道轨迹的礼圣都“现身”此地。 从头到尾,老秀才不吵不闹,没有说什么。 但是谁都知道,死皮赖脸撒泼打滚的老秀才,别看他气呼呼骂这骂那,其实还是好商量的,但是一言不发的老秀才,就是文圣! 当然,他们聚在一起,也没有过多说谁说事情,甚至没有提及具体的人名。 这拨浩然天下功名最高的读书人,他们现在的看的景象,也不是宝瓶洲大骊王朝京城的那座老莺湖。 而是一张书桌。 上边堆放着一些抽调而来的诸洲地理档案秘录,和两大摞早就准备好了、却依旧经常涂抹、修改文字的亲笔手稿。 手稿分两份,一份是受扶摇洲涞源书院副山长、大君子高玄度的邀请,要去那边讲解剑气长城攻守战的得与失,细节的对与错。 另外一份是某人即将去一趟大骊王朝的春山书院,他要以大骊新任国师的身份,要为在那边求学的儒生们亲自讲课。 他要讲一讲自家文圣一脉的学问,与亚圣一脉的异同。 手稿的主人,开篇讲什么的内容编撰好了,但是以括号圈起来,显然他还在犹豫这么开场白,合不合适,故而暂时并未作定论。 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开篇竟然不是说自己的文脉,不是自己的先生文圣,而是与亚圣有关,更竟然不是贬低之言语。 他要询问那些在春山书院治学的儒生们一个问题。 “假若撇开可以修行的炼气士不谈,你们觉得最骄傲的读书人,他们是如何看待富贵功名的,醇儒的心境,理该如何?” “一介书生,当以一身所学横行天下,帝王昏庸,我即帝王师,帝王英明,我便是帝王友!” “我的先生,学问当然极高极高,唯独在‘年少立志’这件事上,就比亚圣逊色多了。” “先生在场,我也会这么说的。反正他不在场。” 在这之后,便是手稿的正文了。 期间有许多内容之外的批注旁白,何时该停顿,该怎么询问学子,以及假设他们会询问什么,自己该如何作答。 手稿的最后一句话。没有加以括号,显然是没有任何犹豫心情的。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吾善养浩然气,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借此圣贤语,与诸君共勉。” 此刻中土文庙这边,既有看老秀才的,也有看亚圣的。 他们都清楚了, 手稿的主人,他是想要试试看,至少是尝试一下,他要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身份,去缝补昔年那场三四之争结束过后、就再没有缓和过来“两家”裂痕,那是中土文庙、乃至于整个儒家道统内部的巨大割裂。 陈平安愿意作那个跨出第一步的人。 礼记学宫司业茅小冬默然。 就算给小师弟什么君子头衔,陈平安也不会要的。 这何止是他一个人的想法,事实上,就连郦老夫子都看得很清楚了,甚至就连大雍王朝的开国皇帝,百花福地的护花者崔检等等,他们都心知肚明。 所以先前在台阶上,郦老夫子才会抽着旱烟,看似与老秀才说了句“客气话”。 因为“文庙副教主”的说法,其实是一个用意颇深的提法,只要你那关门弟子在中土文庙的位置足够高,那他就不止是你们文圣一脉的读书人而已了。他就反而可以更加自由,宛如一座广袤高原之上,再起高峰,终究依旧在那片学问道统的大地之上,但是已经不需要你老秀才去替他遮风挡雨了,因为他自身就是一座大岳! 跟随花主齐芳一起来到大骊京城花神庙的崔检,同样有过一番看似玩笑的话语。 “我若是文庙真正管事的,非要让陈隐官同时进入文庙和武庙。” 之后到了火神庙,在封姨那边,崔检还是一样的说法。 崔检除了这趟游历,出乎为百花福地护道的私心考虑,何尝不是一种一种拐弯抹角的旁敲侧击,算是对陈平安善意提醒的私心? 只要你陈平安进了武庙,哪怕跟文庙、与你先生都保持适当距离,那么就可以大大方方,既保持文圣一脉的道统身份,同时也再不至于过于束手束脚了,谁跟你好好聊,你就与之进道理。谁不跟你好好讲道理,喜欢以所谓的大义来压你,那你陈平安就换个身份,用武庙陪祀圣人的身份,跟对方讲一讲符合身份的道理! 崔检开创的中土神洲大雍王朝,虽然如今没有跻身十大王朝之列,却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一流强国,可以称之为候补之一。 老秀才淡然道:“你们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我那几位学生当中,从小就最想要读书的人,是被关在阁楼的崔瀺吗?是从小憧憬江湖的齐静春吗?是左右吗?是刘十六吗? 好,现在他铁了心要当一个穷兵黩武的王朝国师了,极有可能要一条道走到黑只走崔瀺的事功道路了。 这就是你们文庙的愿景,文庙的初衷,对吧?是也不是?! 老秀才嘿了一声,自顾自笑了起来,小齐啊小齐,也许你不该代师收徒的……是也不是呢。 殷绩好像突然间变了一个人,微笑道:“天下大势都不管了?” 陈平安伸手抹了把嘴巴。 天下大势? 剑气长城,文庙议事,还有“天上”,有你殷绩的份? 既然双方明摆着谈不了什么大势,才只好跟你聊点“小事”了。 陈平安再次将殷绩的脖颈高高提起,不打算再等了。 关于殷绩你,真就是人间最不值得计较的一件小事。 一间屋子,宋连轻声试探性问道:“哥,不跟着出去看看?” 宋赓重新盘腿坐回榻上,“既然刚才没胆子露面,现在走出去做什么?除了只会被二叔和陈国师看得更轻,没有其它用处了。” 宋连神色黯然。 二叔你再生气,那句当着宋赓的面说“不立储君是对的”,说得也太重了些。 宋赓重新剥开一只柑橘,笑道:“你却是可以去看看的。去吧,记得关门。” 宋连轻声问道:“哥,你没事吧?” 宋赓指了指屋子的满地狼藉,笑道:“也不晓得留几件东西给我砸,现在好了,我还能摔什么?” 宋连愧疚道:“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拉着你来外边散心,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宋赓摇摇头,“一个看似措手不及的偶然出现,必然事先就有其无数个必然造就而来。” 慢慢嚼着柑橘,宋赓此刻的心境,当然没有脸色这么平静。 我以前觉得自己已经很明白这个道理,吃透了的,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懂个什么呢。 水榭。 好像有意不想让少女看到那边的血腥场面,那个方向的湖面始终雾蒙蒙的,教人看不真切。 容鱼与少女肩并肩坐在水榭长椅上。 陈溪已经稍微缓过来了,她现在只是有些担心那个自称姓陈的青衫男人,会不会因为她而惹事。 再偷偷想着,若是真能拿到一笔医药费用?一千两银子是绝对想都不敢想的,五十两,三十两?已经够多啦,那她就可以将积蓄一并寄给在学塾读书的弟弟、学女红添补家用的妹妹了,还能有些闲余的零钱呢。 容鱼也没跟少女说些腌臜事,不愿提起。 不用魏浃亲口发话,他这种熟谙官场内幕的意迟巷子弟,也绝对不会让自己落下什么把柄,老莺湖园子的大把事,自会动手。 当然,后者已经死了。 容鱼望向水榭那边,轻声笑道:“都进来坐吧,站在外边有点不像话。” 韩祎摇摇头,不敢。 韦赹更不敢,他直到现在还摸不着头脑,那“曹沫”是吃皇粮的,肯定不假,否则韩祎方才也不会自称属下。 莫非是上柱国曹氏子弟?可他韦家别管是不是家道中落,总被魏浃之流的同龄人,私底下嘲讽为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韦赹他们家毕竟家底还是有些的。别的家族不好说,曹氏子弟有谁发迹了、去哪个衙门哪个州当官了,韦赹还是比较清楚的。 容鱼一直轻轻攥着少女的手,收回视线,不再看他们,只是淡然说道:“我让韩县令和韦掌柜进来坐。” 韩祎一下子头皮发麻,再不废话半句,快步进了水榭,默然坐在临近台阶的最角落位置。 宰相门房三品官,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更何况国师府两位侍女之一的容鱼,她父亲是谁?一个只要在战场上活下来就可以获封巡狩使的功勋武将! 意迟巷和篪儿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意迟巷的文官老爷们谁敢说她一句不是,篪儿街肯定就要同仇敌忾,如果布满将种子弟的篪儿街谁敢说她一句什么,那就叫清理门户! 大骊边军近些年私底下流传着一个说法。巡狩使苏高山之战死,是为大骊底层寒素子弟开辟出了一条通往庙堂的青云大道。 只要稍微变通一点、便完全可以不死的征字头大将容驿,一位驿丞之子,让一辈子难入清流的全国胥吏,都敢有了个念想。 巡狩使苏高山已经为我们开道,容驿好像留下一句遗言给整座大骊朝堂。 让那条我们人人凭借功勋往上走的升官路登山道,给老子变得再宽阔一些! 我容驿反正是看不见了,我们大骊朝,不管文官武将,你们都莫要让人失望。 容驿在妻子去世之后就再没有续弦,所以他死了,就只留下一个孤女,她就是容鱼,被崔瀺带去了国师府,她在那一天天长大。 没敢跟着挪步的韦赹看了眼韩祎,我当真合适进去吗?韩祎轻轻点头,韦赹这才蹑手蹑脚进了水榭,挨着韩祎落座。 容鱼指了指对面正襟危坐的韩祎,转头柔声与少女陈溪笑着解释道:“先前那个王涌金,是永泰县知县,这位叫韩祎,是长宁县的署理知县,品秩是一样的,当官却是不一样的当,韩祎要好些。刚才你被园子大把事强行带走,韩祎却是冲上去了,冒着丢了官帽子的风险,也想要为你讨要个公道。” 少女惊讶不已,她先将那只受伤的手往身后绕去,慌慌张张就要起身与这位韩县令致谢,却被容鱼轻轻往回拉了拉,大概是让少女不用这么做。 陈溪却是执意要站起身,挣扎了一下,容鱼便立即松开了手。 容鱼松开手,看着韩祎。 少女毕竟在这园子做着伺候人的活计,平时接触的客人也都是非富即贵,所以她听说过官场上那个天下第一县令的说法。 她施了个万福,与韩县令道谢。 见到这一幕,韩祎的脑壳都快炸了。 赶紧站起身,韩祎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陈溪姑娘,我若是个白身,不当官,那我今天可以大大方方,当得起你的一声谢。但我既然是长宁县的署理知县,受之有愧。” 陈溪茫然。 唉,当官的,说话就是这么弯弯绕绕的,老百姓总是听了也听不明白。不过她感觉这位韩县令,与那王县令确实不太一样。 大概,真是个好官吧? 容鱼说道:“韩祎,可以坐下说话了。” 韩祎不敢有任何如释重负的心情,只是依旧揪着心落座,如坐针毡。 容鱼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说道:“陈溪,其实……我们公子很快就看到这边的事情了,很早就看到了。至于为何没有立即现身,这里边的缘由,我有必要跟你解释……” 陈溪闻言有些慌张,赶紧抢过话头说道:“容鱼姐姐,我晓得的,常听人说贵人语迟的说法,说话慢些,声音也不大,做事情更是要多想想的。” 说实话,现在的处境,让少女迷迷糊糊的,可能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跟着爹娘正月里去走亲戚,家族里边在县衙里边,最有出息的 对他们很客气,也很好,但是亲戚长辈们的热情,会让她也觉得有些紧张,比如打了个一两银子的大红包给她,她眼馋,爹娘却都是不敢收的。因为收下了,都不知道将来该怎么还礼。 容鱼苦笑着摇摇头,竟是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了。 好像被少女的说法给歪打正着了,其实对,也不对。这里边牵扯到事务,实在是太复杂了。 即便是韩祎这种意迟巷豪门出身的大骊朝第一县令,他所知道的,也不过是一幅长卷的一角,序都未必算得上。 韦赹总觉得“容鱼”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只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意迟巷同龄人就没谁喜欢带他一起玩呗。比如韩六儿当上了长宁县的署理知县,他还是去自家酒楼给人敬酒的时候,从那张桌上听来的消息。不过当时敬酒之后,那天韦赹还是自个儿把自己喝高了,只要朋友混得牛气了,混得越来越好,他就真心觉得高兴,哪怕他们跟自己肯定会变得越来越没得聊。 韦赹试探性问道:“容姑娘,你家公子在千步廊哪座衙门高就啊?” 韩祎倒抽一口冷气,一脚就踩在韦胖子的靴子上,实在是过于着急,没心思掌握什么力道。韦胖子吃疼不已,闷哼一声,憋着,稳了稳肩头,到底还晓不得不能在这边大呼小叫的,可别连累韩六儿难做人。可实在是忍不住,韩祎那一脚疼是真疼啊,韦赹破功了,杀猪似的喊出声,然后胖子赶紧伸手捂住嘴巴,只敢提起那只靴子,偷偷蹭了蹭小腿。 少女看得目瞪口呆,脸上有些笑意。好像这样的场景,她才是比较熟悉的,能够稍微安心的。 容鱼敏锐察觉到少女的心境变化,看那韦赹就顺眼几分,她主动笑着开口道:“听说你在菖蒲河开酒楼,生意比较一般?” 韦赹可怜兮兮看了眼韩祎,韩祎不动声色,韦赹再看,韩祎只好硬着头皮小声道:“容鱼姑娘问你话,你就照实说。” 韦赹还真就放心了,说道:“生意比不得老莺湖园子哦,差老远了,我那大伯就担心酒楼会不会开不下去,估计是怕我回家啃老本,没法子,说实话,咱们家祖上真是积德却不攒钱啊,我那大伯就帮忙出了个馊主意,让我穿戏服去唱戏,我脸皮自然是够的,就身段差了点,不然老老实实挣钱,唱戏咋了,清清白白靠真本事讨个赏钱,不磕碜!” 少女不敢笑话那个说话有趣的胖子,她只好眯起双眼,使劲点头。 韦胖子挑了挑眉头,丢了个眼神给那少女,姑娘你懂的,得空儿去我酒楼捧个人场就成,吃饭喝酒,哥哥我不收你一文钱…… 汗流浃背的韩祎已经快崩溃了。韦胖子,韦大爷,韦祖宗,你就给我闭嘴吧你。 你知不知道整个意迟巷、篪儿街极有可能就在今晚,就都要翻天了?!街坊邻居之间,要少掉好些旧面孔,多些新面孔?! 韦胖子当然不知道。 容鱼始终轻轻握着少女的手,拍了拍手背,“他叫韦赹,也是意迟巷出身的公子哥。看着不像个好人,良心跟体重一样多?” 国力强弱如何,终究是沙场上见生死,分胜负。这是谁都可以瞧得真切分明的,打了个胜仗还是败仗,老百姓都能大致知晓。 沙场上朝敌国军伍捅刀子。除了比拼谁的刀子多,出刀子自然还要快准狠。 此外,刀尖也要朝内。而这一点,恰恰老百姓是很难清除内幕、其中曲折的。 老莺湖园子的大门外边。 年轻校尉骑在马背上,冷冷看着那些热锅上蚂蚁一般的两衙官员,文官嘛,遇到点事情就跟火烧屁股似的。 鸿胪寺和礼部的两拨官员,确实急得团团转了。但是没奈何,碰上了北衙的将卒,没辙是真没辙。 北衙“官吏”,既是京师地面什么都能管上一管的“亲民官”,除了衙门里边数量不多的那拨文书胥吏,其余更是当之无愧从沙场抽调过来的骄兵悍将,当然,若是说得刻薄一点,也可以说成是天子鹰犬。 宁在千步廊骂街,也别去三个地方喝茶。这是大骊官场的共识。 这三个地方,就是连天上神仙事务都可以一并管了的刑部,还有袁崇职掌多年的都察院,再就是洪霁的北衙。 这支骑军冲出巡城兵马司衙署之前,洪统领就说了,以礼部和鸿胪寺的尿性,肯定要扯些大道理给你听,只管先把门堵住。 他们这些文官老爷,终究是不咋的 到时候你小子就直接问他们,进了园子做什么,如果是配合北衙一起抓人,就放行。如果是东拉西扯的,就赏他们个闭门羹。 有个鸿胪寺中年官员显然是气急了,“司徒校尉,里边只要大闹起来,尤其是一旦闹出了人命,就从械斗纠纷上升无数个台阶,直接变成两国纠纷,如何是好?你们既然是北衙的,就给皇帝陛下省省心吧……” 旁边礼部一位年轻官员也是火气不小,“就算北衙要抓人,按照大骊规章制度走个流程,总是要走的吧?我们只要在场,北衙还能省去许多文书记录。” 年轻校尉伸手抵住北衙制式腰刀,“跟我说不着这些繁文缛节,我只听洪统领的吩咐,现在就是个看大门的。看不住,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明儿就要滚出北衙。” 那位鸿胪寺官员怒极反笑,“司徒殿武,那我给你磕个头?求求你这个大爷高抬贵手,给我们放行?” 司徒殿武攥紧手中那根裹有一段明黄云纹锦缎的北衙特制马鞭,面无表情道:“磕。” 这位年轻校尉随即扯了扯嘴角,补了一句,“磕了也不给进。” 那人怒道:“司徒殿武,你个小兔崽子,我跟你爹一起在郓州剿匪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玩泥巴……” 年轻校尉杀气腾腾,眯眼道:“滚你妈的。逢年过节,陪着我爹走门串户,喊你一声世伯,占了便宜差不多点就得了,你搁这儿跟谁攀亲戚呢?!” 老莺湖大门外,一时间鸦雀无声。 司徒殿武不担心这位“世伯”的秋后算账,年轻校尉只是既期待又忧心忡忡,遥遥看了眼皇城国师府那边。 你个刚刚当上了大骊国师的人,可千万别当缩头乌龟,跟这些文官似的喜欢捣浆糊啊! 北衙将卒,除了极少数文官,几乎都是大骊边军出身,像他司徒殿武自己,就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还有更多没能走出来的。 附近有一骑,年龄稍长司徒殿武几岁,叫秦骠。是一名给司徒殿武担任副手的同秩校尉,秦骠就是从大渎以南的地方来的,来了就没走的那种,不但他自己没走,甚至还将家眷都一起带到了大骊京城,在这边安家了。这家伙可是是洪统领身边的大红人,跟在外边偷摸相认的私生子差不多了。就连秦骠的媳妇,都是洪霁一位沙场好友、过命兄弟的家中晚辈,洪霁亲自当的牵线月老,之后秦骠购置宅子,当证婚人,都给包办了……仗打完了,我们都是大骊王朝人氏了。 秦骠一直没有说话,跟司徒殿武一比,好像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北衙陪衬。 我们认大骊边军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也认你们治国有方、能够抵御妖族的大骊宋氏, 但是这些年来,你们大骊官场自己都有本土和外地的说法,那也就别奇怪我们为何会不得不抱团。北衙内部还好,都是生死兄弟,别的衙门呢,地方上的诸州郡府呢? 秦骠这些年也认识了些北衙外边比较投缘的朋友,他们几乎都会问个共同的问题,你为何不留在家乡那边,这会儿估计别说官升好多级,肯定都可以每天朝会见着坐龙椅的皇帝了,类似咱么这儿的小朝会,有你秦骠的一把椅子。 秦骠每次总说既然他媳妇是这边的人,就怕她去了自己的家乡,会吃不惯住不惯待不惯,没法子的事情嘛。 真正的原因,是秦骠喜欢大骊王朝骨子里的那股子劲,就像最烈的好酒! 带兵的武将,不卖自家的崽儿,将军不捅沙场的刀,文官不会在朝堂、衙署用笔刀捅武将的后背。 我秦骠若是哪天在沙场战死了,那就是我带兵打仗的本事不济,我不会问那些乱七八糟的“为什么”,不担心身后的朝廷,忘记我和我的兵,不担心我的长辈无人养老,不担心我的子女,会没了爹之后,反而被人瞧不起。 我秦骠喜欢这样的大骊王朝! 但是就在去年的年底,他试探性询问媳妇一句,要不要去他家乡那边看看,就只是去那边游览山川。媳妇呆了很久,说好的。 司徒殿武瞬间眼眶通红。 沙场杀敌也好,京师巡城也罢,都是我们该做的!但是你们,总得讲点为人的道理,不要只顾着当官,当大官! 就在陈平安即将掐断殷绩脖子的那一刻。 一位背剑的年轻人出现在墙头,“国师。陛下说了,可杀。” 剑修宋续,地支一脉修士的领头人,大骊王朝皇帝陛下的二子。 他还有十一位同道和同僚,其中唯独周海镜是九境武夫,大骊王朝四大武评宗师之一,虽是暂时垫底,但她还年轻。等她做掉鱼虹那个老匹夫,他娘的好像还是垫底。 宋集薪幽幽叹息一声,好,皇帝陛下,你赢了。 宋续神采奕奕,加重语气说道:“可以杀!” 宋续继续说道:“陛下说了,一旦宣战,那就连同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在内,一起跟大绶王朝打,往死里打!” 殷绩这一刻好像终于彻底绝望了。 咔嚓一声。 大绶王朝的皇帝脖子就这么断了。 云深处多神仙,天壤间全是悲欢离合,碎了犹肯补、掉了再不肯要回来的一支小花簪,也许就是大骊王朝的一份民心,它既可以大浪滔天洪涝翻涌,也可以浩浩荡荡大江流。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就这么结束的时候。 陈平安大袖飘摇,剑气瞬间弥漫天地间,淡然道:“地支修士听命,随我白日斩鬼。” 逃遁便是,只管跑。 也不欺负你一头大绶鬼物,就只以大骊实力杀大绶十四境于大骊国境。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凛然气 陈平安身形拔地而起,青天之间青光大作,异彩夺目,剑光之浩荡盛大,剑意之浑厚沛然,足可惊骇一洲山腰之上的修士。 大骊京城国师府书房剑架之上,扶摇麓私人道场墙壁之上,各有一把佩剑,在鞘内铿锵作响龙鸣已久。 以仙剑之一太白剑尖炼为长剑、龙君法袍炼为剑鞘的“夜游”,以半截剑气长城遗址蜕变为一把长剑的长剑“浮萍”。 俱是自动追随主人陈平安,跟随一袭青衫剑游青天。 宝瓶洲上空再次云海翻涌,最终出现了不断移动的七个巨大的漩涡。一把本命飞剑“北斗”,化作七道金色剑光,在天外剑指人间,伺机而动。 大骊地支一脉,一道道身影亦是虹化追随大骊年轻国师,飞升境剑修陈平安,一起离开大骊京城。他们以遁法依循阵法,各自就位于宝瓶洲某处山河。 除此之外,宝瓶洲五岳亦是有所动作。 先前,按照大骊刑部和钦天监的演算,地支一脉只要补缺完整,就可以击杀一位剑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可惜阵眼却是那位一直空悬的纯粹武夫,这就导致只有十一炼气士的大骊地支在杀力上,始终大打折扣。 就像一套百花福地的十二月花神杯,哪怕仅仅是缺了一只,品相和价格就会相差一大截。 同理,只有十一人的大骊地支,跟有了周海镜补缺的大骊地支,云泥之别。 一洲疆域之内,天才修士好寻,武学宗师难觅,在周海镜之前,大骊朝廷就有想过落魄山裴钱,甚至是北俱芦洲那个叫绣娘的女子武夫。 前者其实是最合适的,“郑钱”在陪都一役战场,大放异彩,在大骊边军中和宝瓶洲山上都是声望极高。 但是大骊王朝这边没谁合适去当说客,京城那边暗示过洛王宋睦,藩王当场发了一通火,只是负责递话的游侠许弱只好作罢。 宋集薪,那家伙在剑气长城那边依旧生死未卜,我在宝瓶洲这边挖他的墙脚?就算他没办法掐死我,老子也做不出这种昧良心的勾当!少他娘的跟我谈宝瓶洲大势,谈什么足可影响到战场走向。我一个从泥瓶巷走出的泥腿子藩王,替天子守国门,住持战事至今,从老龙城战场一路且战且退到了中部大渎……所以当时藩王就脸色阴森,让许弱捎句话给京城,不如让皇帝陛下直接来这里跟我面议此事! 相对来说,绣娘更好商量,但是京城那边觉得一来这位女子武夫本非宝瓶洲本土人氏,二来她当时武学境界还不够高,最终一番权衡利弊,也就算了。 而有没有一位主心骨住持大局的大骊地支十二人,就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地支”了。 这位统率众人的主心骨,如果只是境界高,道龄长,依旧不管用,地支十一位修士和一位女子武学宗师,是肯定会口服心不服的,况且他们甚至未必口服。 但是有个人,绝对是例外,他们对此人不仅仅是心服口服,简直就是怕到了骨子里,既敬且畏,就是将他们十一人先后两次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陈平安”,曾经的落魄山陈山主,如今的大骊新任国师。 那么陈平安是不是飞升境的崭新地支一脉,就又有了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能够调动仿白玉京十二把飞剑的陈平安,他的运筹帷幄,居中调度,就是一场当之无愧的雪中送炭。 尤其是除了陈平安之外,大骊王朝京城之内,还多出了一位可谓是锦上添花的金冠道人,准飞升,道号撄宁的宋云间。 既然万事俱备矣,那就只欠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只欠某人送死了。 在今天之前,负责大骊京城庆典暗中戒严的他们,还曾抽空聚在一起闲聊,聊到最后,总是绕不过一个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他们都想要知道答案,若是陈先生肯露面,亲自指挥他们地支一脉,而不是由酒鬼侍郎曹耕心在那边发号施令做些盯梢的杂务。 那我们地支一脉十二人,杀得一位擅自越界、挑衅我们大骊的飞升境吗?! 除了宋续和袁化境没有开口表态,各有各的说法,答案却是大致一致的,好杀。随便杀。这不是砍瓜切菜么。 但是宋续抛出一个问题,让十一人都陷入沉默了。 既然你们都觉得飞升境好杀。 杀得十四境吗?! 没有人敢说行或是不行,说行,好像有点过于自负了,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说不行,谁都不肯开口。 说实话,飞升境之下,想要见一个十四境就已经比登天还难了。 要想打伤一个十四境,公认只有两类人能够做到,整座人间除了屈指可数的飞升境之外,唯有十四境,必须同样是十四境! 既然如此,杀十四境? 他们确实都很好奇的同时,谁也都不敢打包票,但是他们无比期待这种机会的出现。 不过他们当时都觉得宋续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却没啥意义,毕竟近期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谁想就在今天,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而且陈先生说了,是随他在宝瓶洲境内,“白日斩鬼”,这就是给他们地支一脉的大考! 即便成功斩鬼,可只要是过了时辰,那你们就是一帮不堪大用的酒囊饭袋,都是废物! 压力大不大?极大!那么有无信心?必须更大! 我们又不是跟陈先生为敌,怕个卵?! 必杀之! 城头之上,宋云间得了陈国师的一道密令,或者准确说来是一道敕令,如获大赦,身形长掠至宝瓶洲大渎上方的仿白玉京。 这道凝聚不散的道意,竟是在天地间拉伸出了一条极长的虹光,经久不息,如架桥,如铺路,如大蛟走水,如天龙升空。 小陌依旧留在原地,远远看着国师府那边的貂帽少女。 不管因为他是末代隐官也好,是山主、宗主也罢,只要是与陈平安牵涉越深的得道之士,越是能够感知到那份不同寻常的道心起伏和杀机腾腾。 落魄山地界一众藩属山头,其中又以拜剑台地界最为感受清晰,齐廷济笑骂一句,刘蜕真贼。心中感叹一句,给你刘蜕说中了。 米裕问道:“齐廷济,你总要给句准话,真不用我们出手,帮点小忙也好啊?” 齐廷济摇头道:“小忙不必帮,大忙帮不上,何况这是陈平安和大骊王朝的家务事,你我外人,何必插手。” 米裕疑惑道:“怎就是外人了。你齐廷济是,我米裕却不是啊。我虽然从没有在霁色峰祖师堂‘升官’的想法,却也不愿意因为今天没有出手而后悔,否则白玄孙春王他们下次连我一起骂,我怎么还嘴?” 齐廷济说道:“笨人肯听聪明人的就不是真笨人。” 米裕一时语噎,纠结万分,终于还是说道:“且信你一回。” 暂时恢复平静的老莺湖,宋集薪看到同为地支修士之一的宋续竟然没有离开,藩王微微皱眉。 宋续从墙头飘落在地,以心声解释道:“洛王,我留在这边,不是在保护谁,而是职责所在,因为大骊京城就是第一座大阵的枢纽之一,我刚好负责坐镇此地。” 宋集薪点点头,脸色和缓几分,笑问道:“你小子出现得这么及时,是陛下算好了的?” 李拔当然已经施展道法隔绝了天地,防止“隔墙”有耳,玉道人黄幔也被李拔拉上,额外增添了一层山水禁制,别看宫艳手持纨扇笑脸如花,实则她心里紧张得很呐,至于陆地蛟裔出身的溪蛮,更是站在洛王跟那武夫高弑之间,这家伙,确有一把好刀,能够如虎添翼,难怪先前看那李拔都有一种“老道士不太够看”的气势。 可惜了,这厮缺了点宗师风范,不够嘴硬,你怎么不跟隐官大人干一架呢?否则这把神兵利器,不就是无主的了? 腰间挎绿鞘长刀的高弑已经算是身材魁梧,不曾想碰到个更为壮硕的硬点子,高弑站在墙根那边,察觉到这位藩王宋睦身边的扈从眼神不善,高弑心一紧,捉对厮杀倒是不怕,怕就怕此人跟他主子洛王是一路货色,宋睦明显不是个好相与的,绝非好鸟,那两句话一说出口,串通白玉京坑害大骊的大帽子一扣,宋睦就是当面糊了皇帝殷绩一脸黄泥巴,不是吃屎也是沾了屎了的。 他娘的,之前只是听说从那座骊珠洞天走出的年轻一辈,一个比一个会说话,今儿算是真正领教过了,确实不弱,功力深厚! 溪蛮到底是眼馋那把挎刀,便以眼神示意对方,哥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划出道来,找块空地,咱俩练练手? 高弑立即以眼神回顶过去,练你妈的练呢,老子现在是大骊边军之一,有官身的,正忙公务呢,谁有空跟你切磋拳法扯私事。 宋集薪对此对而不见,见侄子宋续一脸坏笑就是不肯开口说话的模样。宋集薪不怒反笑,果然是咱们老宋家的种,焉儿坏。 宋续在这个二叔这边是比较随意的,昔年还是少年时,就以地支一脉剑修身份,在陪都就跟洛王宋睦有过一些公事往来。 宋续发自肺腑的敬重二叔,宋集薪也很喜欢这个侄子,内心亲近这个晚辈颇多。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就在宋续来到这边说“可以杀”的那一刻。 宋集薪内心其实是暴怒的,就只是“可以杀”?大骊朝廷,你皇帝宋和,不还是将杀与不杀的难题,交给陈平安? 好,你今天是赢了。 但是我宋集薪也没有输。 等我回到蛮荒战场,哪天打完仗了,下次再返回宝瓶洲,坐镇洛京藩邸,那条大渎依旧是姓宋,却未必是你的了。 因为我会恢复“宋和”这个真名,你要么承认自己是宋睦,要么就与我争抢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先帝嫡长子?! 只是宋集薪没有想到皇宫那边,皇帝竟然能够说服所有参加小朝会的大骊重臣,不但可杀殷绩,还要同大绶王朝两地同时开战! 直到这一刻,宋集薪才彻底没有了“先划渎而治,再来统一大骊王朝和整个宝瓶洲”的心思。 宋集薪问道:“焠掌道友,那头鬼物是什么根脚?挨了那么一剑,都能不死透?” 李拔答道:“洛王,我只是听朋友说过,中土神洲有一头道力极高的飞升境鬼物,单字道号‘蚬’,行踪极为隐蔽,只是长久游荡在大绶王朝境内,很奇怪,文庙也不约束她,她也不打搅阴间,不过知晓她存在的山巅修士,始终寥寥无几。” 宋集薪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寥寥无几,她真不是满大街都晓得的存在?你是山巅修士吗?” 李拔无所谓洛王的冷嘲热讽,继续说道:“我那朋友,早年游览中土,期间偶然路过大绶王朝,他还是凭借一件傍身的远古功德重宝,才能够察觉到这头女鬼的细微气息,就想要……积攒一份斩鬼而来的阴德,多次挑衅,鬼物终于现身,双方斗法一番,完全不敌,我那朋友惨败,连那件仙兵品秩的功德重宝都毁了,只好认输,本以为肉身连同魂魄都会沦为对方的大道资粮,但是对方竟然也就随意放过他了,甚至将那些破碎的重宝残片都任由他取回,只是警告他这辈子再不要踏足大绶国土半步。” 宋集薪笑道:“焠掌道友,你那位踢到铁板、腿都瘸了的朋友,就是你们金甲洲的老飞升,完颜老景完颜老神仙吧?” 李拔点点头,“洛王,完颜老景当然是金甲洲的罪人,但他待我确是不薄,当年我既不会助他,一起投靠蛮荒,如今要我如何骂他恨他,我却也做不出。” 宋集薪说道:“李拔,你倒是个实诚人。” 溪蛮密语道:“洛王,这个‘蚬’,定然极其厉害,感觉就像……我当初第一次见着王府君差不多,怕得好没道理。” 宋集薪问道:“玉道人,宫艳,你们见着‘蚬’,有没有这种感觉?” 玉道人摇头,今天这场风波,即便是在他这位老字号仙人看来,也能算是云诡波谲、险象环生了,黄幔愈发坚定了不来大骊王朝趟浑水的决心。 当年去海上钓个鱼、抢个钓位而已,就被张条霞打了顿,此次不过是陪着府君王朱来这边见一下藩王宋睦,就亲眼见证了那位年轻国师的暴虐手段,连杀数人不说,还要斩草除根,让等于死了一遭的殷绩等人的魂魄,与那头鬼物一并乖乖留在宝瓶洲境内? 黄幔百思不得其解,陈平安这家伙,真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真是个读过圣贤书的读书人?先前中土文庙鸳鸯渚那边,也发生过类似风波,当时浩然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就觉得他们大致有数了,相较于文脉身份,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好像更看重末代隐官的身份?现在黄幔很想告诉他们,不,你们心里还是不够有数。 陈平安这个狠人,是了是了,玉道人终于想明白了一个最重要的关节……陈平安绝对是极为看重文脉道统的,但恰恰因为如此,你们若是觉得有机可乘,是陈平安的软肋所在,就敢主动招惹他,陈平安肯定不会心慈手软,而且次数多了,文庙那边就会越来越尴尬,他们可能这些年来,一直想要用“某种最为合适的方式”招徕他,结果你们一个个的,将这位年轻人拼了命往文庙之外拽是吧? 宫艳说道:“完全不会啊。” 李拔说道:“完颜老景有过猜测,‘蚬’既是鬼物,而且她极有可能还是一种类似大道显化而生的悠久存在。” 宋集薪问道:“她是十四境候补,还是已经十四境?” 李拔摇头说道:“无法确定。” 宋集薪陷入沉思。 宫艳手持纨扇挥了挥,将那些刺鼻的血腥气驱散。 侍女崔佶的无头尸体躺在血泊中,脑袋好像去了老莺湖,先前殷邈不就丢了颗雪花钱在湖里,脑袋约莫是找钱去了。 大绶朝的学士蔡玉缮更是当场化作一团稀碎的血肉,本该是彻底魂飞魄散却被死死拘押在老莺湖园子里边的下场,好像方才被那“蚬”瞬间收拢起来一并带走了。果然是一手匪夷所思的好神通,这都能将稀烂魂魄修补起来,在陈国师的眼皮子底下逃遁。若是一头十四境鬼物,宝瓶洲如何留得住她呢? 宫艳瞥了眼地面,皇子殷邈的尸体不见了,但是皇帝殷绩那具尸体还留在原地,是她带不走更多的肉身了,必须二选一? 还是由于皇帝的尸体距离陈国师太近了,生怕功亏一篑,连累她都要被截留在大骊京城地界,被陈平安占尽了天时地利? 宫艳心有余悸,山上凶险呐。 宋续开口说道:“洛王,如果第二座大阵开启,我恐怕就要离开老莺湖了。” 宋集薪笑问道:“御书房小朝会那边,吵了没有?” 宋续点点头。 宋续赶来这边之前,皇宫临时紧急召开了一场御书房小朝会,人有点多,以至于司礼监掌印太监把所有椅子都撤掉了。 连耄耋之年的兵部老尚书沈沉都没有椅子可坐。但是这场议事,缺了两位重要人物,国师陈平安,洛王宋睦。 宋续和司礼监掌印太监站在门口那边。 宋和的第一句话,就不是以往御书房商量事情的态度了,“寡人已经决定了,与大绶王朝正式宣战。皇帝殷绩可杀,必须杀!” 平地起惊雷的一句话,让屋内所有还不明就里的大骊文武重臣都是面面相觑。之后宋和才大略解释了老莺湖那边的经过和缘由。 宋集薪问道:“最终还是成功力排众议?算是皇帝陛下一锤定音?” 宋续还是点头。 宋集薪看了眼二皇子宋续。 宋续心领神会。 有异议的,有哪些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立场,他们各自说了哪些道理,宋续都记住了。 “出题的,是绣虎崔瀺,阅卷的,是新国师陈平安。” 宋集薪拍了拍侄子的肩膀,问道:“这张考卷答题,连同你我在内,谁都不能是例外,明白了吗?” 宋续欲言又止,本想说一句二叔,其实我是例外。只是这位二皇子还有个地支一脉身份,好像确实无法置身事外,宋续就沉默。 两座水榭,既然先生说了她这得意学生算不得更多大势,那她就算一算意迟巷和篪儿街的眼前事呗。 算着算着,少女许谧便是脸色苍白起来。 洪崇本叹了口气,说道:“终于算明白了?” 许谧颤声道:“先生,我该怎么办?” 洪崇本说道:“你能怎么办,你不能怎么办。这些年跟着我这个糟老头子的无用腐儒,躲在山中读书治学,仅此而已。” 老夫子说道:“大骊京城,三座谁都不想打交道的衙门,其中兵马巡城司管京师一切杂务,统领洪霁一不贪二不占,实打实的战功在身,这些年只领取一份干干净净的俸禄,绝大部分还都寄送给了别人。而且洪霁把巡城司管得不错,既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出身籍贯,又是天子倚重的心腹武将,他怕什么?只要跟新任国师没有私怨,就像他自己在马背上说的,在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国师,他只要看谁不顺眼,谁都能管上一管。这就是无私心则持身正,持身正便胆气足,胆气足就能够做事爽快。” “但是,兵马司做事情再跋扈,比如一名年轻校尉就敢将礼部和鸿胪寺挡在门外, 终究是治小病于明眼处。” “刑部掌管一国刑罚政令和审核刑名,这些年重心还需要偏向山上,约束修道之人,如今大骊境内,有哪位山上修士敢明目张胆滥杀凡俗?刑部颁发的三块无事牌,别说大骊境内,就是大渎以南,甚至是桐叶洲,谁敢故意视而不见,不是捏着鼻子主动退避三舍?那他刑部既然有了这份底气,还怕什么?” “但是,刑部不负责行医救人,他们更多是负责给人定罪,负责夺官入狱,甚至是杀人。” “大理寺跟刑部很像,只负责大案要案的审讯、审理和复核。” “就像刑部尚书马沅自己说的,他这衙门,更像是告诉某些人,你们已经没救了。” 说过了巡城兵马司和刑部,那就只剩下大骊京城都察院了,而且是上柱国袁氏家主袁崇职掌多年的都察院。 许谧愈发心惊,一股恐惧从内心深处慢慢渗出来,让少女瞬间手脚冰凉,就像接连灌了好几大碗的冰镇梅子汤。 洪崇本说道:“不需要算什么的,都察院的职责,就是监察大骊百官,简而言之,就是绣虎当年对你爷爷所说的那么个道理。” “都察院是治病于未病之时,且必须如此!” 许谧闻言刹那之间如坠冰窟。 她爷爷袁崇的书房是一处“禁地”,很多袁氏子弟至今都没有资格进去一次,袁崇也几乎从不在这里款待贵客,多是在厅屋那边跟朋友或是同僚聊事情,许谧却是没有这种忌讳的,经常去那边翻书看,书房不大, 墙上挂着一幅极小的斗方字画,也没有署名落款,许谧小时候就问了好多次是谁写的,爷爷只是笑着却不告诉她。 “既有活人剑,亦藏杀人刀,不言不语震慑百僚,可救人于必死之前。” 许谧泪眼朦胧,怎么办呢。她不知道,管着整座都察院好多年了的爷爷,和拥有一个上柱国姓氏的家族那边? 大绶皇帝殷绩、皇子殷邈这些外人已经死了,接下来就要死多少个不是外人的人了?意迟巷魏浃注定逃不掉了,永泰县王涌金死不死不好说,丢官总是必然的,那么未曾做到“救人于必死之前”的大骊都察院,当真可以置身事外,能像那大骊外人的武夫高弑一般,侥幸逃过一劫吗? 洪崇本叹了口气,兴许除了听之任之受之苦之哭之的老百姓,大骊王朝的所有官员,这个“之”,谁都难辞其咎? 老人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山中看着大骊朝野的沿革变迁,每次出山游历,都是在地方州郡观察各类朝廷政策的落地结果,凭此精研、勘验书上大传统和书外小传统的相互转变一事。 若说那几部边疆学著作是肉眼可见实在国境线,那么这些年来“自号”愚庐先生的洪崇本,老人所看所思所记录的,便是大骊王朝虚的、无形的国境。此事绝非一个迂腐老夫子皓首穷经钻在故纸堆里研究的无用学问,恰恰相反,两份国境“堪舆图”的偏差,不可不察,要知道这份肉眼不可见的“虚实转换”,既是经年累月造就而出的结果,有朝一日的翻天覆地,换了国姓,断了国祚,只在一瞬间,看似一件小事就可以让天地变色! 韩祎觉得若是绣虎崔瀺还是大骊国师,他就毫不犹豫冲上去了,因为他毫不担心因为此事,自己会丢了官帽子,或是连累家族。 年轻校尉司徒殿武高坐马背,挡住了礼部和鸿胪寺官员进入老莺湖园子,忧心忡忡,年轻人看那一眼国师府方向。 一旁同僚秦骠看着那些文官毫不让人意外的按规矩行事,有章可循,滴水不漏的……秦骠其实早就有了决定。这才几年?再过十年后,二三十年之后又会如何?既然如此,还不如回到家乡,捞个高官厚禄,说不定自己还能照顾好亲眷们。 一旦京城都是永泰县王涌金这样的官,而且他们的官注定会当得越来越大,秦骠觉得就凭自己那点脑子,要么跟他们一起混,否则迟早有一天,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在家乡,那些不干人事的封疆大吏也好,恶名昭彰的奸臣也罢,秦骠自认好歹晓得他们做坏事大致是什么路数,大骊官员则不然,他们一个个的,实在是太聪明了,国师崔瀺主持朝政百年,尤其是在战前战后,已经教给了他们太多的眼界、能耐和手腕。 几年前,秦骠还觉得大骊王朝之外的宝瓶洲诸国,你们理当觉得我们大骊铁骑可怕。 时间久了,秦骠便觉得连他这个当年主动选择留在大骊京城的兵马司校尉,觉得大骊王朝可怕在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中。 水榭内,少女心中所想的“韩县令大概是个好官”,其中“大概”二字,就是一种答案。 巡城兵马司校尉秦骠的媳妇,京城本土人氏的妇人,听到了自家男人的提议,她“呆了呆,说好的。”也是一种答案。 这些,还有大骊王朝,官场和民间,还有山上,更多的人心,言语,行为。 都是他们在绣虎崔瀺离开大骊、陈平安来到京城接任国师之间的……答案! 老夫子站起身,虽然愁容满面,依旧忧心,但是眼神熠熠光彩。不怕你雷霆震怒,就怕你含糊略过,更怕你杀鸡儆猴,雷声大雨点小,现在就很好,再好不过了!却依旧不够,远远不够,接下来才是你身为大骊国师、是否及格的考验所在。 绣虎,果然是我错了,你才是对的! 当年以故意赠送“愚庐”的一块文房匾额给我,骂得好,一骂就骂了我这么多年,算你狠! 只希望接下来在大骊京城,在整座庙堂整个官场,乃至于大骊边军,你都敢下刀子,敢于让整个朝廷都别再误会一事了,你肯出任国师,不是什么大伙儿在一条船上了,而是你要让他们明白一个最结实的道理,到底何为“舟中敌国”! ———— 殷邈带出院子的一帮扈从,除了高弑站在墙边,其实还有三个活人,不过他们没有说话的份,此刻反而是还能站着,活着。 他们当下都很嫉妒“走一边去凉快”的高弑。 曹略犹豫了一下,觉得他一个既是大绶王朝又是大骊宋氏的外人,站在原地不像话,思来想去,就去跟高弑作个伴,躲是非。 高弑用眼神阻止这位大绶王朝的头等贵客,无果,曹略转身,靠着墙壁,高弑无可奈何。 曹略笑问道:“高宗师,当真底子干净?” 高弑没好气道:“曹公子,你也别跟我说些风凉话。在那乌烟瘴气的大绶王朝,我是什么身份?大绶殷氏的头等客卿!好歹是个九境瓶颈的山巅境,关键年纪还不大,他皇子殷邈又是什么身份,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脏活,轮得到我去亲自动手?蔡玉缮不就是专门安排谁谁谁去做这些个的?” 曹略点头道:“书上不写这些学问,倒是听说过一些门道。” 高弑一边用手掌擦拭那把刀鞘的血迹,一边疑惑问道:“曹公子,你来这边趟浑水做什么?” 曹略说道:“我是跟着来游山玩水的,事先哪里猜得到是趟浑水。” 高弑说道:“我还以为你们这身份的聪明人,除了蹲茅坑坐马桶,在其它地方,放个屁都是有目的、有心计的呢。” 曹略笑道:“我可不是殷邈这种聪明人,胆子更没有怀潜这种神仙大。” 高弑听说过怀潜在北俱芦洲那边摔过一个大跟头,点燃了祠堂本命灯才得以续命,换了一副肉身,勉强重新修行。 至于身边这个曹略,高弑对他的印象还行,年轻人对大骊王朝和那位年轻隐官颇为推崇,若说言语可以作假,神态却难作伪。 高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来自大端王朝的“曹略”。他的命很好。 真名曹焽,焽是个不太常见的生僻字,据说是他爷爷翻了好几宿的字典才挑选出来的。 他从小就被爷爷带在身边,什么都教,做人做事读书拳法,前三者,爷爷都是极有见地的,唯独拳法,实在是……不堪入目。 由于爷爷格外喜欢看江湖侠义小说的缘故,曹焽也很向往那些只有刀光剑影没有腾云驾雾的精彩故事。 所以爷孙俩经常一起看某本香艳的山水游记,总之就是各有各的喜好和见解了。比如爷爷总是埋怨主人公陈凭案太胆小了,这女子如此绝色,那女子那般妖冶,收啊,为何不全都收了,何必弱水三千只取几瓢饮呢,害得更多的佳人们伤心落泪。 小时候曹焽就跟着向往江湖起来,也想要认得几位江湖女侠,爷爷说想要闯荡江湖,不会喝酒可不行。曹焽觉得在理,但是他实在喝不来酒,少年时就狠狠练过,除了大吐了几回,毫无用处,贼他娘的难喝。 他有个同姓的朋友,叫曹慈,比曹焽年纪刚好大一轮。 爷爷以前总骗曹焽,说曹慈其实是他的私生子,还故意让曹焽猜谁是曹慈的娘亲……曹焽一想到那位气态凛然、姿色无双的女子国师,少年便觉得答案好猜极了,呦呵,竟然跟好朋友的曹慈,原来是有血缘关系的!难怪投缘,亲上加亲! 曹慈好像是那种天生就可以让所有人都放心的人。曹焽跟着“自家小叔”曹慈外出,随便逛都无妨,爷爷是放心的。 但是跟着曹慈外出游历一趟,总需要跟人解释一番自己的名字。所以这趟出门,就干脆用了曹略这个化名。 大端王朝是浩然天下第二大王朝,姓曹。 女子国师裴杯,浩然天下的武道第一人。 曹慈是她的嫡传弟子。 而曹慈又跟“陈凭案”是武学道路上的宿敌,年龄相差不过三个月的同龄人,俱是少年时,在剑气长城问过拳,前不久的不惑之年,又在中土文庙也问拳过。 曹焽只是年少好骗,可终究不是什么缺心眼的人,很快就清楚他爷爷跟国师裴杯,没啥。估计爷爷倒是想要有点啥,不敢罢了。 他爷爷死了,对于大端王朝而言,是叫先帝驾崩。 曹焽就从大端曹氏的皇孙,顺势成为大端王朝的太子殿下了。当了太子,开心有一点,伤心却是伤透了心。曹焽很想念爷爷。 就在前不久,大绶王朝殷氏的一位皇室女子,与大端王朝的某个顶尖豪阀联姻。皇帝殷绩亲自出席了,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殷绩是想要借机跟大端曹氏皇帝见个面,聊些两国在蛮荒天下那边战场的布置,看看能不能求个同气连枝。 没有外人的酒席上,他父亲也就看似微醺,顺势劝说殷绩不如跟大骊王朝缓和一下关系,没必要闹得那么僵,真正的大仗硬仗就快要来了,你们两家的精骑都是极负盛名的,难道还要在战场上相互提防对方,会不会一方死战不退,一方故意迟迟不去驰援? 曹焽当然在场,只是他年纪轻,没有说话的份。 至少大绶皇帝殷绩表面上是听进去了的,坦言可以借助大骊国师庆典的机会,亲自来跟大骊宋氏皇帝密谈,争取双方摒弃前嫌,缔结盟约。 是大绶殷绩早有此心,还是临时起意,曹焽不好确定。帝心难测,曹略自己就是出身于帝王人家,再清楚不过。 只说大端王朝皇帝,也就是曹略的父亲,那顿酒局的尾声,可不是什么偶然提及此事,拉家常的。 你来大端做客,我就客客气气请你喝顿好酒,那我跟你殷绩喝过酒交过心了,你总要当场给我个答案。 曹焽靠着墙壁,显得无所事事。 高弑密语问道:“太子殿下,接下来咋个办?” 曹焽笑道:“你好办,我难办了。” 高弑问道:“可你看着一点不着急上火啊。” 曹焽说道:“高宗师也说了是‘看着’啊。” 今天的老莺湖园子里边,除了大绶皇帝,大骊新任国师,大端王朝的太子曹焽,还有大骊藩王宋睦,还有身形落在墙头上边的年轻剑修,他不会是大皇子宋赓,那就是宋续了。好像还可以加上先前那个急匆匆往返……少女?大骊宋氏的三公主殿下,黄连? 高弑试探性问道:“你们大端曹氏也想要跟大骊宋氏结盟?” 曹焽说道:“这里边比较复杂,几句话说不太清楚。” 高弑乐呵道:“太子殿下,你看咱们俩现在像个忙人吗?” 曹焽忍俊不禁,“也对,那就陪你多聊几句闲天?” 高弑说道:“聊啊,干嘛不聊,不聊天就容易胡思乱想,越想越后怕,我能够忍住趁着陈隐官外出杀敌的空当,不翻墙跑路都算极有定力了。” 曹焽说道:“除了陈隐官跟曹慈的那场‘青白之争’,你有没有听说过其它的内幕?” 高弑点头道:“有次从殷邈跟蔡玉缮搁那儿指点江山的时候,听说过一件事,好像陈国师在跟曹慈问拳之前,是他先去找了马癯仙几个,狠狠干了一架,打得马癯仙跌了境,彻底害他断了武道登顶的念想?” 高弑使劲甩了甩手,摔掉手上的鲜血,揉了揉下巴,“所以大端王朝是绝不会主动跟大骊宋氏结盟的,面子上过不去嘛,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面子不值钱,皇帝和朝廷的颜面却是国体,大将军马癯仙刚刚被人家的新任国师打了个半死,你爹新帝登基还没几天呢,如果一穿上龙袍,就让你这个太子公开身份,主动跑来宝瓶洲,确实不像话了,总要考虑一下朝野上下的议论纷纷。” 曹焽笑道:“有理有据,刮目相看。就是高宗师的‘咱们平头百姓’这句话,好像说得有点欲盖弥彰的嫌疑了?” 高弑重新密语道:“曹焽,你能不能让我去大端王朝投军,当个领兵的将军之类的?” 曹焽点头说道:“当不当得上武将,我只是太子,不敢保证。带你离开大骊京城和宝瓶洲,却是可以的。” 高弑说道:“这就足够了!” “在我带着高弑的尸体,一起离开大骊京城之前。” 曹焽笑道:“高宗师你不妨先说说看,有没有挑好一块坟地?丧葬费用我可以帮忙出。” 高弑愣在当场,骂了一句娘,你们这些个与国同姓的天潢贵胄,全都不是啥好鸟! 曹焽问道:“还聊不聊了?” 高弑双臂环胸,开始闭目养神。曹焽自顾自笑道:“我虽然不聪明,却也不算缺心眼,高弑你既然明明是借我的势,言语中与我耍心机,那我自然要让你长点记性。高弑,看在你底子还算干净的身份,这一路还算是客客气气的,就听我一句劝,跟那些比你聪明十倍一百倍的人打交道,还是笨点好。” 高弑叹了口气,使劲揉搓着脸颊,“真是怕了你们。” 曹焽笑问道:“把我们加在一块,都不如怕陈国师一个人吧?” 高弑想了想,以密语说道:“对你们,我是先怕再敬你们几分。对陈隐官,我是先敬他再有畏惧。不一样的。” 曹焽笑了笑,“确是真心话,确实不一样。” 只要生在帝王家,别人说话,我们都是用来看的。别人做事,我们都是用来猜的。 只不过这种“家学”,也未必是所有的皇亲国戚、金枝玉叶都能听得见,想得明白了。 三个正值国力鼎盛的王朝,都是浩然十大王朝里边名次极为靠前的。 三个强国,如果真的能够在文庙没有说什么的前提下,主动缔结盟约,还是比较能够提升士气的。 相信中土文庙那边,肯定乐见其成。 曹焽来宝瓶洲之前,父皇让他多看少说,最好是装聋作哑什么都不讲,跑去喝花酒都可以,但是在外边别有私生子私生女之类的,真要有了,他可是一定会认的。 聊着聊着就逐渐跑题了,大端皇帝还说你爷爷太狠了,我总不能学他,给你将来同样也说句“你爷爷太狠了”的机会。我是说,你小子,估计到时候是用骂的。 其实在国师陈平安现身之前,曹焽就已经有了决断,看来大端王朝没有必要跟大骊宋氏结盟了。曹氏没必要既丢面子更没里子。 本来身为大端皇帝的父亲,在那个酒局上,是给了大绶王朝一个机会,你大绶殷氏只要跟能够与大骊宋氏结盟,那么我们大端曹氏就会考虑跟你殷氏结盟。至于殷邈是怎么想的,殷绩又是怎么盘算的,曹焽这个外人都不在意,他只看结果,结果就是跟这样的大骊宋氏结盟,还不如直接跟大绶王朝合作,后者好歹做事直来直往,前者却是个花里花哨的空架子。一旦结盟对象错了,在蛮荒战场那边是要死人的,而且会白白死很多人。 但是现在,靠墙站着的曹焽,觉得自己有必要再看看。要不要直接跳过大绶殷氏不说,两国直接结盟之外,同时对大绶宣战?! 高弑毕竟是位只差半步就是止境的武夫,瞬间察觉到身边的大端太子殿下,好像心中杀气也不轻啊。 ———— 道士杨后觉早就将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自家太子殿下,给拉回到了甲字号院子的台阶上,大门没关,也能看到外边的景象。 带着卢钧游历宝瓶洲之前,有过一场人数不超过一只手的密谈,杨后觉即将继任大源王朝国师,不过杨清恐依旧暂时保留崇玄署云霄宫的领袖真人头衔。 皇帝卢涣,太子卢钧。杨清恐,杨后觉。两个姓氏,二对二。 由此可见,大源王朝卢与杨共治天下,倒不是什么假话。 杨后觉带着卢钧去大骊王朝京城,没什么可讨论的,无非是让卢钧收着点脾气,不要跟宝瓶洲,尤其是大骊王朝这个自家人伤了和气,万一遇到什么郁郁不平的事情,别着急,可以去找你师父商量商量,既然他马上就是大骊王朝新任国师了,你这个不记名弟子,只要占着理,没道理偏袒外人。 卢钧问了个关键问题,如果我占理,那个师父还是偏袒大骊某人某事,怎么办? 皇帝卢涣好像被问住了,便伸手指了指杨后觉,“这种屁大小事,你找国师商量去。” 御书房真正的谈话重点,还是大源王朝的“位次”问题。 卢涣问道:“杨老真人,杨国师,咱们大源王朝作为北俱芦洲的第一强国,短时间内争取前五,估计有难度,至少得要超过那个排在第六的邵元王朝吧?” 老真人就跟睡着了似的,坐在椅子上边闭目养神,这种要了老命的军国大事,陛下你跟新任国师说去,他还年轻。 杨后觉倍感无奈,“陛下,任何一个位次的差距,都是一种十分显著的国力差距,陛下要说争取坐十望九,我还敢说点大话。” 卢涣说道:“抟泥,你看看他们邵元王朝的国师,林君璧才几岁,你杨后觉杨国师多大岁数了,着实是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朕自己是无所谓的,只是要替你和崇玄署都觉得颜面无光啊。” 老真人也没睁眼,只是呵呵笑着。 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杨氏家族,一向是北俱芦洲公认的念恩极重,报恩极久,同样的,记仇极久,报仇极恨。 喜欢问剑祖师堂,是北俱芦洲剑修的家常菜,没问过别家的祖师堂,你这剑修就当得没滋没味了, 但是大源王朝境内的仙家府邸,大小道场,虽然也被问剑过,但是约莫半数,都会有一场崇玄署杨氏道士的还礼。 剩余半数,云霄宫了解过事情经过,全不搭理,被拆了祖师堂就花钱修缮,反正经验丰富,熟门熟路。其中一座仙府,杨后觉甚至了解过内幕之后,又去亲自补了一场问剑,只拆了一半的祖师堂,这下好了,可以彻底重建了。 卢涣说道:“你们是不知道我的郁闷啊,比如那几个平时关系不错、也是当皇帝国君的家伙,近期书信往来,总是拿话气我,还给我取了个绰号,你们猜是啥,‘卢垫底’!” “你们听听,这是人话吗?我一开始还提笔回骂几句,说你们有本事也捞个浩然第十,少在那边阴阳怪气,你们再猜怎么着,他们不但腆着个脸说自己真没那本事,但是你卢涣也还是卢垫底,其中有个最王八蛋的,还说我窝里横个什么呢,浩然垫底!” “都说主辱臣死,算了算了,我没那么大本事,能决定你们两位志在飞升的神仙如何,可是我这个当皇帝当的,都快憋屈死了,你们不是国师便是云霄宫杨氏家主,总要帮我稍微挣点面子回来吧?反正我现在就两点要求,要么就是你们谁今年明年的,速速证道飞升,要么就帮助大源王朝挣来个第八!第七也行,第六不错,第五是最好了,第四我也不太敢想,第三就算了,咱们跟大骊宋氏都是自家人,不伤和气……” 卢钧发现那位上了岁数的杨老真人竟然都打鼾了。 年轻国师杨后觉微笑道:“那贫道就争取早点证道飞升。” 卢涣一拍茶几震天响,“外人合起伙来气我也就算了,你们也这么气我,当着一国太子的面子,如此不给当今天子的面子?!” 听得卢钧直翻白眼,卢涣让他先离开屋子,卢钧乐得跑出去,耍那套自认越来越纯属、几乎可算炉火纯青的绝世拳法。 卢涣说道:“刚才卢钧在,有些事情不好多说,事实上,这次让卢钧去大骊京城,是要让后觉捎个口信给陈先生,我这边就仨字,没问题!” 杨老真人终于不瞌睡了,睁眼开口问道:“当真想好了?” 卢涣疑惑道:“都能算到是什么事情?” 杨清恐摇摇头,“陛下不必跟我说什么事情,贫道只问陛下一个问题,确定想好了?” 卢涣点点头。 杨清恐闭上眼睛,“那就行了。让后觉陪着太子殿下走趟大骊京城便是。” 卢涣说道:“是我连累真人不得飞升了。” 杨清恐淡然道:“两家人不说三家话。” 卢涣哑然。 当年有一场决定国运的大仗,身为国师的杨清恐在战场上出手了,虽然只是断后,却依旧误了道心,至今无法证道飞升。 需知皇帝卢涣是庶出的皇子,甚至都不是长子。但是老皇帝毫不掩饰自己最看好他,一心想要扶他作储君。 老皇帝也是个狠人,当年跟一个极为难缠的邻居,起了一场各自赌上国运的两国交战,边境硝烟四起,战事胶着,谁输谁赢都有可能。 他先是假装病重,一看就是活不了几天的那种。之后他喊来所有宗亲老人、一堆皇子和十余位庙堂重臣,老皇帝当时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么他亲自披挂上阵,御驾亲征去边关战场,让卢涣留在京城监国。要么就让卢涣带着一支精锐大军去边关,主持大局,若是输了,他身为主帅理当受罚,赢了,另当别论,你们到时候就可以商量着来,自行定夺了。 这他娘的也叫选择?就老皇帝当时躺在病榻上,那副出气多于吸气、已经病入膏肓的模样,真要披挂一副甲胄,别说走到边关,能不能活着走出京畿之地都不好说吧?到时候还不是谁监国谁说了算?是不是太子重要吗?监国之后,老皇帝只要在半道成了先帝,谁是皇帝都能说了算。 当场就有个功勋卓著的国舅爷,他既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也是跟老皇帝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患难兄弟,他就发飙了。 “姓卢的,你也别跟我们玩这套,直接让卢涣当太子监国,不就完事了。你大可以放心,我虽然是大皇子二皇子的亲舅舅,但我更是大源王朝的官,每个月拿俸禄吃皇粮,谁当了皇帝,我就替他卖命!好,一辈子的过命交情了,还信不过我,到头来跟我整这么一出,是吧?” 大概他也确实是被老皇帝给恶心到了,一个没忍住,直接蹦出一句,“你咋个不直接禅让呢?!啊?” 把病榻上的老皇帝气得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指向那个家伙,含糊念叨着混账东西,混账东西……看上去差点就要当场驾崩。 在这种时刻,老国师杨清恐第一个开口说此事,其实可行,但是要把话事先说好,如果皇子卢涣吃败仗了,这辈子就别带兵了。 国舅爷沉默片刻,看了眼那位回光返照似、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老皇帝,点头说就这么办,姓卢的,你要再叽叽歪歪,我就让他们都退出去,掐死你得了。 老皇帝当场就给气晕过去了。老真人赶忙快步走去病榻那边,双指并拢在老皇帝鼻孔那边停留片刻,说放心,还有气。 当时皇子卢涣整个人都跟酒蒙子似的,迷迷糊糊走出那间充满药味的屋子,披挂甲胄,代替皇帝去边关用兵。 但是那场仗,打输了。害得大源边军伤筋动骨,折损颇多,朝野上下,口诛笔伐,义愤填膺,连无用的皇子卢涣和昏聩的老皇帝一起骂。偶有一些不同看法的议论,终究是被汹汹议论给掩盖得悄无声息。 本来实力相当的两国,大源王朝从此稍稍落了下风。那天的御书房内,好像再不是父子,而只是君臣,老皇帝披衣朱批奏折,头也不抬,就是不去看一眼长久跪在御书房里边的卢涣。 到最后,老皇帝终于记起屋内还有个败军之将,抬起头,缓缓说道:“这笔账,你自己回去想清楚,哪天想明白了,再来跟朕解释清楚。卢涣,记住了,你这辈子只有一次机会。” 老皇帝当时没有说出一句,大概朕也是了。 皇子卢涣就此心灰意冷,熬了三年,又熬了三年,再他娘的熬了三年,始终是朝堂最边缘的人物,既然这辈子都无法领兵,出京就藩去了,属于在地方当了个太平王爷。还好,老皇帝并没有一病不起,约莫是觉得他这个自己选定的储君人选都靠不住,其余几个,就更不行。事实上,到了最后几年,老皇帝当真是硬撑着的,卢涣被突然召回到京城的那晚,他眼中的那个老人,几乎油尽灯枯的大源皇帝,更老了,真的老了,那个确实忠心为国的国舅爷也已经死了。大皇子二皇子耐心太差,都被贬为庶民了。 都说三皇子总算熬出头了。卢涣本人是却无所谓了。 夜幕中,风烛残年的老皇帝最后一次踏入御书房,让卢涣进宫觐见。 去接卢涣,陪着这位皇子一起走入御书房的,正是国师杨清恐。 老皇帝咳嗽不已,气喘吁吁,但是眼神极为有神,说道:“卢涣,你知不知道,你当年就算下了那道军令,朕也会让所有人都闭嘴,让你顺顺利利继位的。因为朕再清楚不过了,既然让你去用兵边关,你就一定会挨骂,无非是当官的骂,或是换成被杨清恐他们这些个山上神仙骂,反正都无所谓,朕是大源王朝的皇帝,都可以帮你摆平!” 卢涣只是沉默不语。 老皇帝问道:“结果就是让你多熬了九年。是你自找的。后不后悔?如今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也算得偿所愿,高不高兴?” 卢涣摇头道:“不后悔,如果后悔,我早就来跟陛下认错了。高兴,倒也谈不上,反正我这辈子都高兴不起来。” 原来当年那场战事的关键一役,敌国的一大拨剑修,都毅然决然去了剑气长城,只留下极小部分剑修在战场。 敌国那两拨数量悬殊的剑修,前者可能是去异乡送死,后者也可能是在家乡等死。 反观大源王朝,大概是气运都被崇玄署给占据了大半,道门剑仙也有相当数量,由于修道志在长生不朽,所以极少赶赴战场。 此消彼长,战场形势立即出现了变化,使得大源王朝边军突然间就有了一种意料之外的优势,完全可以一鼓作气,冲杀敌军。 卢涣却犹豫了,一而再再而三犹豫,最终就是贻误战机,敌国在私底下花了巨大代价,以最快速度从别国请来了一大拨修士和武夫宗师。其实对峙双方在战场依旧是均势,但是大源王朝却被皇子卢涣的决定,再加上某些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导致军心涣散,一败涂地。 如果不是护国真人杨清恐负责断后,说不定大源王朝的撤退边军,十不存三。一场唾手可得的登基之战,硬生生被卢涣打成了一场几乎是灭国之战的败仗。 老皇帝拍了拍椅把手,“那笔账,你继续算去,过不过得去,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现在把这把椅子,虽说晚点交给你来坐,寡人就算今晚就嗝屁,还是很放心了。很放心!” 卢涣大概是一下子就腰杆硬了,回了一句,“早不跟我说这些肺腑之言,早点去当太上皇颐养天年不好吗?” 老皇帝爆了句粗口,草你妈。 尚未是新皇帝、至少当晚依旧是皇子的卢涣,黑着脸。 老皇帝悻悻然道,也不是什么骂人的话,不这样,怎么会有你呢,是不是这个道理? 卢涣脸色更黑了。 不管如何,卢涣终究是当上了大源王朝的皇帝陛下,绝大部分事情,都想明白了,有些事情知道了也还是想不明白,算不清帐。 所以卢涣一直想要找个机会,跟那位陈先生当面聊一聊,没有外人,就他跟他,与那位账房先生请教请教,好让自己心里好受。 那天御书房,当了多年皇帝、都有了太子的卢涣,看着两位道士,说道:“记住,以后史书提起这件事,是太子卢钧的建议!” 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的两位崇玄署道士,毫不犹豫点头答应下来。 在我们北俱芦洲,面子比天大! 绝不是酒桌上初次见面就好好好,离了酒桌便难难难,最后把事情一拖再拖不了了之。 你们剑气长城独独不把我们北俱芦洲当外人是吧? 那我们北俱芦洲就绝不给你们把我们当外人的机会! 这就叫北俱芦洲的面子。 卢涣将两位道士送出御书房。 你陈平安即便当了大骊国师,也还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对吧? 院内台阶上,卢钧咧嘴笑道:“国师,怎样,我这个不记名弟子,当得如何?大源有我这个太子,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杨后觉说道:“你们卢氏的家务事,贫道不作评价。” 卢钧说道:“别介啊,国师你这么年轻,我也是个天真烂漫的活泼少年,你想啊,以后咱们怎么都该有小百年的共事光阴呢,找个好姑娘娶了当太子妃,把我爹熬走,坐龙椅穿龙袍当皇帝,给崽儿取名字,教他们读书识字,再盯着他们一个个成材,他们再娶妻生子或是嫁了人相夫教子,先在心中选定太子,还有可能废几个太子呢,对吧,一桩桩一件件的,哪个不是家务事,国师你都得操心的,多担待啊。” 杨后觉默然,头疼。这是一个少年太子能说的话?臭小子,贫道暂时还是你爹的国师! 其实皇子卢钧,性情还是比较稳重的,可自从认了陈先生作那武学师父之后,这小子就彻底……活泼起来了,跟脱缰野马似的,等到当上太子,更是跟他爷爷年轻那会儿一个德行。跟他爹,当今天子是半点不像。 见国师杨后觉可能是被自己的肺腑之言给感动到了。 这就对了,师父的落魄山,不就一向讲个以诚待人? 卢钧便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起卷的册子,蘸了蘸口水,翻了几页,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一本能够让我直接变成绝顶高手的秘籍啊。” 杨后觉实在忍不住,提醒道:“太子殿下,那就是一部稍作修改的撼山拳谱。你去随便哪座仙家渡口,都能买到初版,花不了几个钱。” 卢钧摇摇头,“杨国师你是修道之人,不懂我们纯粹武夫的拳脚路数,不晓得这部被师父修改文字的拳谱,到底有多可怕。” 杨后觉揉了揉眉心。 卢钧看了几页拳法口诀,觉得自己的武学造诣又精进几分了,自顾自点点头,小心翼翼放回袖子,问道:“现在可以走出院子了吧?” 杨后觉点点头。 卢钧便出了院子,四处张望一番,最后选择走到靠墙罚站的两位跟前,问道:“宗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高弑头皮发麻,他现在一听到这句话就跟被戳心窝似的。更过分的是曹焽这王八蛋,竟然挪步走开了,怎的,怕溅我一身血吗? 卢钧朝那走开的“曹略”抬了抬下巴,笑道:“别紧张,我跟他一样,都是外人。” 高弑立即朗声说道:“我也是外人!” 卢钧好奇问道:“这把刀叫什么名字?卖不卖?啥价格?” 高弑眯起眼,微笑道:“怎么,大源王朝买得起?” 卢钧摆摆手,“小瞧人了不是,我跟殷邈那种货色能一样?他们啊,小聪明,做买卖,都是既买刀也买人的,我却不然,就真的只是好奇这把刀的价格,你开个价,我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拉倒。” 高弑问道:“一万颗谷雨钱,买不买得起?” 卢钧反问道:“你这人说话有点搞笑啊,我要是有一万颗谷雨钱,还当什么太子?买个皇帝当当好了嘛,劝我爹赶紧禅让啊。” 高弑愣住,立即挪步走开,这小子脑子铁定有坑。 中土文庙。 学宫祭酒司业们都在看两份手稿,三位正副教主却是在看那摞浩然九洲的堪舆图档案。但是好像被礼圣施展了禁制。 亚圣面带笑意看着文圣。 老秀才什么都不看,我火大嘞。 ———— 皇帝宋和邀请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一次是在大骊京城,陈平安参加同乡石嘉春他们家的婚宴,是第一次。 当时作为婚宴客人的青衫男子,不可谓不神色倨傲,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露出一双布鞋,好像等着皇帝陛下求他。 后来皇帝和皇后余勉出京,在那个陈平安担任学塾先生的小村子,是第二次,而且这次双方聊得比较多。 要比起双方第一次在大骊京城见面,氛围已经好很多,不过要说他们是朋友或者知己了,好像还远远够不着。 宋和跟陈平安曾经一起散步,走在两个村落间的小路上,他们既有聊到军国大事,也聊一些各自的趣闻,总之就是百无禁忌,都很真诚。 最后他们坐在村头一条树干底下垫石板的“长椅”上边,继续聊,聊了很久。 旁边就是端着碗吃饭、或是抽着旱烟的老人青壮妇孺们,正在聊着年景,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孩子们远远近近嬉笑打闹着。 由于村庄地处偏远,大骊官话还是勉强能听懂一些,说是不会说的,陈平安偶尔还要帮皇帝解释一下当地乡言说了什么,才会引来轰然大笑或是突然就对骂起来吵了个什么。 宋和是很感兴趣的,还让陈平安帮忙“解释”,转为当地方言去发表意见,或是询问村民们一些问题。 宋和看得出来,若非他们在意陈平安那个村塾先生的身份,都不稀罕搭理自己,懒得回答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所以他很羡慕陈平安跟他们待在一起的那种……融洽氛围。于是皇帝觉得自己如果再多待一段时日,肯定也可以。 结果好像猜到了皇帝的这点小心思,陈平安说他想多了,想要有自己的五成功力,你至少要能够帮忙去猪圈里边拽住猪蹄,会去下地干活插秧割稻,会背着箩筐去茶园里边摘茶叶,会笑着骂人和被人骂了就顶嘴,会跟泼辣的妇人们调侃,也要能躲着不被她们挠花脸,会在酒桌上跟他们划拳喝酒,跑出去吐完了回来继续喝反正就是不能怂……否则你至多就是个可以当学塾夫子、能够帮忙写对联的读书人,所以说你离我差得远呐。 “外地的乡野读书人”当时大笑不已,侧身抱拳说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当地的学塾夫子”得意洋洋,拱手还礼,笑着说承让承认,一般一般。 村头百姓们陆续散去,最后就只剩下陈平安和宋和继续坐在那边闲聊。 陈平安说了一句,“天底下没有不吃苦就能享福的事情,宋和,你要想好了。” 宋和说道:“我至少现在就可以保证一点,大骊朝廷察计一事,永远交由国师处置,宋和绝不过问半句,绝无半点异议!” 陈平安摆摆手,“别急。‘耐烦’二字,与‘制怒’二字,总要遇到事情了再敢真正认得自己。” 宋和刚要说话,陈平安转头笑问道:“那我就让大骊皇帝吃点苦头?宋和也可以顺便掂量掂量我当官的斤两?” 宋和伸出一只手掌,倾向身边的青衫男子,说道:“那我宋和,现任大骊国君,就恳请陈国师让大骊百姓多享福了!” 陈平安伸手重重一拍皇帝宋和的手掌,笑道:“君无戏言,书生亦然。天地作证,一言为定。” 皇帝使劲攥住陈先生的手掌,“陈先生,一言为定!” 大概正是从那一刻起,陈平安就真正答应赴任大骊新任国师了。 ———— 拜剑台檐下竹椅坐着的宁姚站起身,却不是去大骊京城,而是一步缩地到了集灵峰之巅,她背剑站在台阶顶部,看着山脚。 山门牌坊那边有个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早已将书籍收起,双手插袖,这位落魄山的看门人,此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阵阵从山水田畴间掠过的清风,过了山门,沿着那条直通山巅一座旧神祠新庙子的神道台阶,清风如烟似雾袅袅高升。 却被一股磅礴剑意所阻,在无形中如撞墙,清风停滞不前,不断凝聚,越来越浓郁,神道台阶中央地界,愈发雾蒙蒙一片。 宁姚眯眼,神色淡漠。 别说是五彩天下如何,与我何关? 我只是一位剑气长城的纯粹剑修。 就算是整座人间如何,又与我宁姚何干?! 我只是陈平安尚未娶过门而已的道侣。 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谁,是不是昔年远古岁月的人间第一位道士转身。 你只要今天敢压胜陈平安,我就斩你!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劫道 别有天地,漆黑如墨,宛如无垠虚空,有星光点点闪烁在中央地界,那是双方悬停对峙,杀机浓郁,一触即发。 双方头顶有一大片青釉色的天幕,如极深之大水缓缓流淌,此等奇异景象,简直就是一个作动词用的“碧落”。 脚下是一条横亘在天地间的黄色“土墙”,高如剑气长城,绵延不知有几百几千万里,就像一条凝固的光阴长河。 距离对峙双方极远处,十二粒光亮就像画了一个粹然金色的圆,结阵在最外。 他们就是连同坐镇大骊京城的剑修宋续在内,地支十二人,在得到那道白日斩鬼的敕令之后,俱是用上了陈先生赠予的三山符,他们分别置身于宝瓶洲大渎以北地界的山水道场,站立位置如圆环,好似一只瓷瓶的一圈瓶口。 化名甘青绿的女鬼,先前大袖一卷,用秘法裹挟了皇帝殷绩等人的魂魄,再加上一副皇子殷邈的肉身,从那个手段暴虐的大骊新任国师眼皮子底下,不走“阳关道”,拣选了一条幽明殊途的黄泉小径,试图以最快速度逃离宝瓶洲,跨海返回中土神洲。 但他们依旧被一袭青衫给堵住了去路。 这厮如此阴魂不散,如此难缠?! 大绶朝学士蔡玉缮的魂魄,飘摇不定,脸色更是阴沉,肉身被拍了个粉碎的他,心情自然不佳,此刻更是如坠冰窟,蔡玉缮略带几分斥责语气,与那脸色惨白、双袖过膝的高大女子询问一句,“蚬,为何这条早就铺设好的阴冥之路,都会被他找到?!” 蚬明显也有几分意外,眼神空洞的高大鬼物,她望向那个道龄还很短的年轻剑仙,如此年轻的飞升境,三千年以降,不多的。 头顶极高处,有七显二隐,总计九个云海漩涡,悬在宝瓶洲天幕之外的九条剑光,“剑尖”微微偏移,一直盯梢着她。 让神识敏锐的鬼物有几分头皮发麻,陆芝的本命飞剑“北斗”,怎么会被他驾驭得如此娴熟?飞剑北斗还能如此使用? 蔡玉缮有几分气急败坏,“蚬!不要拖延了,速速破阵返回中土,不要给这厮更多布置阵法的机会。大骊王朝的底蕴,极有可能早就被姓陈的全盘接手了,国师庆典,不过是走个过场……” 蚬无动于衷,置若罔闻。一个走扶龙路数的杂家修士,还调动不了她。 既然鸟有鸟道,蛇有蛇路,那她走惯了阴间路,自然也有自己独有的“樵径”可走,能够瞒过山水正神、和各地城隍的监察。 魂魄被塞回皮囊的殷邈从她身后绕出,身后还跟着如同丧家之犬的一头新鬼,大绶朝的皇帝陛下,殷绩。 陈平安笑问道:“殷绩,你这当皇帝的,待遇还不如一位尚且不是储君的皇子?” 沦为鬼物的殷绩阴恻恻道:“身为文圣一脉的儒家弟子,胆敢滥杀人间君主,寡人且看你横行到几时。” 陈平安微笑道:“中土文庙议事期间,我看过你几眼,印象比较深刻。” 殷绩疑惑道:“何以见得?” 陈平安说道:“你是我见过那拨当皇帝、国君的凡俗当中,最渴望长生不朽的人物,没有之一。” 殷绩好像被拆穿了心思,一时间哑口无言,沉默片刻,“九五之尊,贪念权位,欲求长生不死,有什么值得年轻隐官奇怪的?” 是啊,在他们这些追求与天地同寿的剑仙、炼师眼中,人间王朝天子,也不过就是一天天肉身腐朽、阳寿递减的凡夫俗子罢了。 陈平安说道:“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是如你这般贪念成执念的,终究是少数,少数里边,有胆子无视文庙订立的规矩,秘密跨越雷池,擅自修习仙家术法,你是第二个。怎么,处处学大骊宋氏?” 殷绩大笑不已,“还好,你不是说第一个,确实,你们大骊先帝才是第一个。陈平安,你是个实诚人,若是我们早些认识,说不定……” 陈平安说道:“说不定你就没机会来大骊京城了。老莺湖那顿饭,结账没有?是先把钱付了,还是让曹焽帮忙付账?” 殷绩环顾四周,说道:“果然真被蔡玉缮说中了,你就是在拖延时间,寻找破解这条相互间俱是鬼打墙的道路之法?” 陈平安说道:“死者为大,你说了算,你们说了算。” 殷绩强行压下心中怒气,道:“陈平安,这里也没有外人,寡人便与你明说了,只要你放过我们返回大绶,缔结盟约一事依旧有效,甚至大骊宋氏与大绶殷氏可以分出主次,由你们担任盟主,除了大绶之外,寡人也可以帮你拉拢几个中土强国,共襄盛举,就当是寡人送你的一份贺礼,如何?你的飞升路数,极其新颖,这个消息一传出去,除了整个浩然天下都会对你刮目相看,定然是大骊民心所向,你急需稳固境界,肯定有所助力,不费丝毫功夫,顷刻间就可以捞取百余年修为道力的天大好事……” 蔡玉缮有些焦急神色,轻声道:“陛下,不可……” 陈平安冷笑道:“你们仨还搁这儿跟我演戏呢,有赏钱拿吗?” 殷绩皱眉道:“何解?” 陈平安双手笼袖,抬了抬下巴,“殷绩,你这正主赶紧出来吠几声。” 蔡玉缮神色微变,迅速斜看了眼蚬,有你用上古秘法遮掩人道气象,怎么可能露馅的? 陈平安淡然道:“既然极度贪生,只会更加怕死,蚬这位十四境鬼物,院内酒桌上的一国之主,只有大端王朝太子曹焽作陪,院外的皇子殷邈,却是有蚬寸步不离,那么真相是什么,难猜吗?当时我的问话,是看着谁说的,对吧,殷绩?” 黄衣少年的殷邈,准确说来,是大绶朝皇帝殷绩,他伸手擦拭了一下法袍的些许血迹,抬起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神色,由衷赞叹道:“不愧是绣虎师弟,心机果然深沉。” 殷绩劝说道:“就不好奇蚬是怎么做到这一步的?你不是最擅长偷师吗,若是学了去,岂不是多出一门大神通傍身?崔瀺事功尚未极致,他这位前任国师权柄再大,始终以辅佐之臣自居,陈平安,你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不如将大骊宋氏国祚,完全操之于手,若是皇帝听话,你就扶龙,皇帝不听话,你就随便换龙。” 陈平安摆摆手,只见右手掌心五雷攒簇,闪电交织如金色游蛇呲呲作响,光辉映照之下,一张脸庞,半明半暗,“只能学些皮毛的门外汉,就不要妄言事功学问了。恶心不着师兄,却是能恶心到我的,恶心到我了,我就让你形神俱灭之前,凫水一遭,魏浃是在老莺湖,你殷绩连肉身带魂魄却是在油锅里泡着,跟火锅似的,一筷子下去就能夹起几块煮烂的下水,所以接下来说话,悠着点,敞亮点。” 已经将绝大部分神魂转嫁给了“殷邈”的“少年皇帝”咬牙切齿道:“十四境,知道什么是十四境吗?别人不理解,你这位年轻隐官见惯了大世面,大场面,最是清楚十四境修士的厉害,为何还要如此意气用事?!” 陈平安说道:“我太清楚了。所以很清楚‘雨后’的崭新十四境,水分不小,所以我才敢掂量掂量到底有多少水分,好为将来二次做客白玉京做个参考。顺着抟泥道友的话说,就是……三喜临门。” 殷绩狞笑道:“疯子,真是个疯子。” 老人容貌的殷邈幽幽叹息,眼神祈求道:“隐官,解脱,求个解脱。” 殷绩反手就是一巴掌砸在殷邈的脸上,“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蔡玉缮作揖劝谏道:“陛下,拖延不得了,宝瓶洲五岳神君也都结阵完毕。” 殷绩点头道:“蚬,速战速决,能做掉他就做掉,无法斩草除根就先撤出宝瓶洲。” 高大鬼物点点头。果然她只听命于“少年皇子殷邈”。 下一刻,陈平安所立位置,如同被蚬以无上神通炼化了一截光阴长河、切割成一块琉璃锥子,被封禁在其中的陈平安,甚至都没有出剑的机会,或者说是想法?这么一大块五彩琉璃就此凭空消失,陷入一处光阴长河的洄流。能够困住多久,一刻钟?还是半个时辰?蚬其实也不太确定。 毕竟这种手段,只拿一个好像姓完颜的别洲年轻飞升验证过,对方既非强飞升,也不是什么剑修,貌似当年拘了他几个月光阴? 地支十二人,一下子便失去了与年轻国师的感应。 见那年轻国师着了道,蔡玉缮刚想要出声讥讽几句,不曾想脚下一空,而蚬根本没有出手相救的企图,蔡玉缮恍惚间便置身于一处诡谲境界中,走马观灯,每个瞬间都像有数以万计的画面强行塞入他的脑海,飘荡在扭曲的天地游廊中,悠悠十年百年?亿兆的光彩在眼前快速闪过,蔡玉缮头疼欲裂,就跟有一只手在搅动他的脑浆。 终于一个踉跄,蔡玉缮不再游荡在那种幻境中,先是使劲晃了晃脑袋,继而弯腰干呕起来,魂魄终究是没什么可呕吐的。蔡玉缮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处田垄中,满眼鲜绿色秧苗,头顶就是烈日,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还拿着一把秧苗,感觉背脊被大日曝晒得几乎裂开,稻田里的泥泞滚烫,卷起裤管的雪白小腿上,有几只蚂蟥正在叮咬,满脸汗水之外,眼睛流着脓。 蔡玉缮怒吼不已,大声喊着陈平安的名字,一遍遍咒骂起来,很快就气喘吁吁,喉咙灼烧起来的一阵生疼,他想要施展术法,将附近田畴一并打破障眼法,却是跌倒在稻田中,他赶忙爬到田垄上去,惨也,苦也。天地肯定是假的,乱七八糟的疼痛感却是无比真实,他纠结万分,小心翼翼试图将一只蚂蟥从小腿上揪下,结果就是断了半截,蔡玉缮顿时疼得满地打滚哀嚎起来。 学士不识农家苦,百无一用是书生。 蔡玉缮刚刚缓过来,就被一刀劈砍在胳膊上,先是呆住,打了个激灵,然后嗷嗷喊叫起来。 大概就像大骊边军说的,读书人有没有风骨,给他一刀子就知道了。蔡玉缮显然风骨不多。 如今大骊王朝地支十二人。除了最后加入的武夫周海镜,其余都是崔瀺挑选而出。 宋续,卯。金丹境瓶颈剑修,大骊宋氏二皇子,宋赓的同胞弟弟,公主宋连的二哥。 袁化境,子。元婴境瓶颈剑修,上柱国袁氏子弟。 他们脚下的道场、城镇、山头,各自显化出一个地支的文字。 先前陈先生跟他们“谈笑风生”,由于双方都懒得使用心声,所以他们听得真切。 殷绩主动提及那桩秘法之时,韩昼锦和陆翚几个,都有些神色古怪望向身为大骊皇子的宋续。 宋续没好气道:“退一万步说,陈先生真要如此作为,掌控大骊国祚,我能说个不字?” 余瑜以心声笑问道:“赶紧的,老规矩,算一卦,看看大致的凶险程度。” 她得到的答案,比较简明扼要,“对方没有虚张声势,的确是头十四境鬼物。” 小和尚双手合十,佛唱一声,“求佛祖保佑保佑,弟子明儿就去庙里捐香油钱。” 自从宝瓶洲率先提出了“武评宗师”的说法,整个浩然天下就风靡一时了,有样学样,各洲有各洲的榜单。 只要跻身武评宗师,就会身负一洲武运,毋庸置疑,已是浩然共识。 但是练气士想要说自己身负某国、尤其是某洲的气运,却是比较微妙了。 实在是数量寥寥,例如帮忙扶摇洲破了天荒的一洲道主刘蜕,或是拥有一把“扶摇”佩剑的金甲洲剑仙宋聘,都是当之无愧。 卧虎藏龙的宝瓶洲这边,明面上至多就只有两位,千年以降,宝瓶洲第一位以纯粹剑修跻身上五境的风雷园魏晋,书简湖的野修刘老成。此外任你是云林姜氏家主,神诰宗天君祁真,甚至是已经证道飞升的曹溶,谁敢说自己是个有气运傍身的? 就算别人都是如此说,他们自己也不敢认。 好像只要谁一认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和定数的大道就要算他们的账。 只因为他们既然运势已然不错了,何必再去赌个缥缈账簿上边的盈亏? 可是大骊王朝的地支一脉修士,若说他们个个身负一定的宝瓶洲气运,却是货真价实,何况他们去过陪都战场,验证过了,确是事实。既有实打实的战功,他们也就不怕被“算账”,当然,一手打造出“宝瓶洲地支”的那头绣虎,也由不得他们畏畏缩缩,占了天大便宜,还敢出工不出力。 昔年,举一国之力即一洲之底蕴,向他们倾斜了不可估量的大道资粮,绣虎不怕他们吃撑了,只怕他们吃不饱。 悬有一块“戌”字腰牌的余瑜说道:“国师给我们安排的大考开始了。” 改艳妩媚笑道:“不曾想碰到个同道,这要是斩杀成功了,可是大补啊。” 他们的教拳之人,有位居武评四大宗师之首的宋长镜,墨家游侠许弱传授过剑术,大骊王朝旧山君秘传望气之术,还有封姨经常与他们传授一些稀奇古怪的旁门左道,至于大骊宝库里边堆积成山的灵书秘籍,更是任由他们自行翻阅修炼。 昔年大骊铁骑南下,收缴、整理了无数的山上道书,或是各家仙府门派祖师堂秘藏的真迹,或是奉命主动送来的抄录本,说是一座书山,毫不夸张。 杀地仙杀玉璞,他们是极为娴熟,杀顺手了的。 只是尚未有过阵斩仙人、挑衅飞升的经验。 不过他们在陪都战场上刺杀妖族,当时大骊地支不过是初建,余瑜几个年纪最小的都还没有加入,要更加名不副实。 所以地支一脉,当时不管是属于那座山头的,都很骄傲,别说是大骊京城,觉得就算在宝瓶洲任何地方,他们足可横行。 于是只缺了位纯粹武夫坐镇阵眼的十一位修士,在大骊京城有过间隔很短的三次“经验”,结果都是碰上那位“陈先生”。 天地中央,殷绩以心声提醒道:“蚬,肯定拖延不了一刻钟的,那个姓陈的,是出了名的后手极多,鬼精鬼精的,你注意抓紧破阵,不可托大。” 高大鬼物点点头。 这座遮天蔽日的道场,便是她以无数青丝覆盖而出,最为鬼气森森,压胜的对象,便是所有活物。 宛如一只倒覆在桌面上的斗笠盏,罩住了陈平安和大骊地支一脉。 蚬现出一尊高达万丈的巍峨法相,将鸠占鹊巢的皇帝殷绩和替死鬼的皇子殷邈一并收入袖中。 十二个文字,在道场边界熠熠生辉,如一轮轮明月升空,清辉与那墨色犬牙交错,相互撕扯起来。 也不见那头鬼物如何出手,一个大圆圈之上,便依次响起十二个爆竹炸裂的声响,蚬竟是瞬杀全部地支十二人? 殷绩在那袖中作壁上观,一旁皇帝容貌的皇子殷邈,瞧见这一幕,他倍感意外,如此简单便解决干净了? 他亲眼看到十二位地支成员肉身悉数化作齑粉,绝非幻境。 只是不料下一刻,就在原地,十二人便恢复原貌,皆是神色如常,相互间以心声言语沟通,各司其职,着手开启第二座大阵。 蚬好像早就猜到了是这般结果,这一次出手更加气势磅礴,十二处私人道场附近黑云滚滚,如墨蛟翻滚,各自负责绞杀一人,掀翻一座道场。 十四境鬼物在开辟出的自家道场之内,运转本命神通,还是毫无悬念的碾杀对方,毕竟他们连一位上五境都没有。 只不过比起第一次的势如破竹,此次连杀十二人的耗时,好像略显久了点。 一位修士神色镇定,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把打磨成珍珠形状的金身碎片,放入嘴中细细嚼着,好似吃那盐水黄豆,嘎嘣脆。 余瑜问道:“还行?” 他神色淡然答道:“很行。” 他叫隋霖,寅。 隋霖是一位精通阴阳五行、青乌堪舆的修士,他不可谓不天赋异禀,能够不假外物,便可逆转小天地之内的一段光阴长河,这是一桩神授似的天生本事。只不过此举,确实过于大逆不道了,很容易就会遭了天厌,天劫在明,天厌在暗,前者会在修士欲想破开大瓶颈之时彰显,后者却是无处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抽冷子,给修士来那么一下。尤其可怕之处,是天厌一多,便是传说中的天殛。 所以隋霖想要施展这门神通,禁忌极多,代价极大。如果不是被崔国师领进了地支一脉,地仙境界的隋霖,至多全力使用一次,就该导致长生桥崩碎,沦为废人一个。 隋霖只是在古籍上看到这个触目惊心的说法,不是很能理解,他更不想理解,最好这辈子都别理解这个词汇的真正含义了。 就像老话说的天无绝人之路,崔瀺帮他找到了一条避灾的法门,就是吃那些金身碎片,好像假冒成一尊保持肉身的神灵。 此外只说宋续两把本命飞剑之一的“驿路”,就能够让他们十一人一起帮助隋霖均摊伤害,共同承担大道反噬。 所以说地支一脉十二人,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同道”中人。 他们十二人结阵,此刻何止是心意相通,大道息息相关,陆翚清晰感受到此人的怒火,笑着打趣一句,“骂人也不知道学学珠玉在前的陈先生,一点嚼劲都没有的。” 地支一脉修士,本就是“含着金汤匙”的天之骄子,一个个开销起来,也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但是等到隋霖前不久被国师府侍女之一的容鱼领着去了一间密库屋子,她一开门,隋霖瞬间瞪大眼睛,满眼金色,“这么多?!都是我的?!” 容鱼淡然道:“修行一事,劳烦诸位各自努力。国师说了,会让你们见一见何谓真正的天高地阔。诸位不能再当几只井底之蛙,小打小闹了。” 隋霖提醒道:“大道潮水又汹涌拍岸来了。陈先生看着呢,也别太打不还手了。我是无所谓的,几位‘打手’,自己看着办。” 按照余瑜的既定计划,是先硬扛下三次看看。反正尽可能更多拖延时间是大方向,毕竟外边还有五岳神君和大渎公侯把守第二关呢,当然,别拖到晚上。陈先生说啦,必须白日斩鬼! 一条粗如山峰的漆黑绳索,重重砸向地支一脉那位女子阵师的道场。 “午”字阵师,已经韩昼锦向前踏出一步,她周边便有天地异象生发,完全不用掐诀念咒,无需步罡踩斗,便凭空出现了一座山土皆是赤色、紫气浓郁如流云的仙家宫阙,古朴殿阁依山而建,鳞次栉比,如有无数道家真人正在课业,灵宝唱赞连绵不绝,可与天地共鸣。 这处道场,是有大福缘的韩昼锦,年少登山时偶然入主其中的仙宫遗址,正是远古桐柏福地的一部分,亦是上古浩然天下真人治所之一。 那条绳索狠狠砸在宫阙由真人唱赞、青词宝诰造就出来的天籁大阵之上,刹那之间,地动山摇,雪白玻璃似的那层大阵屏障,出现一条条龟裂痕迹。 韩昼锦抬头望向只是挨了一下便差点崩碎的屏障,难免有几分心惊,这道青词屏障,是她刚刚成功炼化一部道书而成,她不是那种妄自尊大之辈,依旧内心颇为自得,不曾想竟然如此脆弱。 蚬似乎想起了什么,原本无神的双眸冰冷几分,先伐此山,是下意识的行为,此刻这头鬼物却是有恨意神色,挥动袖子,驾驭神通,一尊巍峨法相如神灵持鞭伐山破庙,势必将那处极为刺眼的道场打成齑粉。一鞭接连一鞭,将那青词宝诰蕴藉文字道意造就而出的屏障打了个粉碎,犹不解恨,将那座座宫殿悉数搅烂,让那些灵宝唱赞再无半点声息,眨眼功夫,一座古山便已经是沟壑纵横、黏液墨汁填充、如溪涧流淌满山的恐怖境地。 女子阵师更是毫无还手之力,被一鞭瞬间当头劈在天灵盖上,再次被打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山中不过是多出了条河床罢了。 蚬也不看满目疮痍的仙山,转去攻伐第二道关隘,那是个站在小山岭之上的俊逸道士,整座小山都被鳌鱼翻背似的拱破,年轻道士身形掠起,在那破碎山石间蜻蜓点水,辗转腾挪。蚬只是心神微动,破碎不堪的小山便瞬间合拢,将其闷死。 第三处,一鞭竟然落空,在空旷无垠的天地间响起一阵鞭鸣,撕裂开一道长达数千丈的沟壑,内里满是哀嚎和呜咽声,无数的白骨骷髅在里边攒簇翻涌,试图逃离那条苦海无边的无水沟壑。 蚬微微讶异,稍稍定睛望去,那是一个道力浅弱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金丹境女子,亦是鬼物。 小小金丹罢了,也能施展出这等道力的障眼法?是了,蚬心中瞬间明了,是那山上的描眉客,境界不高,资质尚可。 妖艳动人的女子,迅速瞥了眼那条沟壑里边的白骨累累,非但不觉渗人,反而眼馋不已。 她心中大喜,被自己说中了,只要合力将其斩杀了,于她自己而言,必定大补!说不定这辈子都无需考虑寻找大道资粮一事了? 昔年崔瀺所谓的大道契机所在,以邪门歪道跻身上五境之机缘,正是这头十四境鬼物,正是今日?! 改艳,地支之亥。 她是一位鬼修,暂时金丹境。既是一位山上画师的描眉客,还是京城那座“著名”仙家客栈的幕后东家。她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直到她遇到了同样珠光宝气的周海镜,才算遇到了劲敌,也难怪她们一开始相互碍眼。 那位小陌先生,送给她一件装在青竹筒内的法袍。她要是客气婉拒什么,就真是有鬼了。 上次“纠缠”大驾光临客栈的陈先生,她不过是个金丹境,就已经可以让既是武宗师又是剑仙的陈平安视线出现偏差,如果将来跻身上五境,她甚至能够让人“眼见为实”。至于能够支撑多久的“真相”,就看她的道力深浅了。 既鸡肋,也无敌。说鸡肋,是说改艳单独对上同境界或是高一境界的,确实意义不大,尤其是碰到最擅长一剑破万法的剑修,尤其鸡肋。说无敌,是只要比她低一二境,那她就真是不费吹飞之力就稳坐钓鱼台了,不用开启阵法,不用动手,瞬间就起幻境,让身在其中的修士、武夫乖乖“老死”在秘境中。 所以如果不是这场临时大考,改艳很快就会去国师府当差。 况且改艳还是一位精通彩炼术、以一顶风流帐作道场的艳尸。女鬼石榴裙下白骨累累,都会是她的裙下之臣。 蚬想了想,下一刻,黑漆漆的天幕,便一只洁白如玉的山岳巨手,裹挟着宛如天劫降临的大道威压,“缓缓”压下。 将那坐镇一座风流帐道场的艳尸,当场拍成一滩肉泥。艳鬼美人瞬间毙命,香消玉殒,风流脂粉飘散。 只不过改艳“临死之前”,抬头朝那十四境鬼物投去一份轻蔑笑意,分明是一句无声言语,老东西,等着便是,总会嚼了你的。 本该再闯一关的十四境鬼物,没什么“候补”后缀的蚬,竟是抬起袖子,一记手刀,遥遥当空斩下。 如巨岳神灵以利刃截断长河。 但是非但没有将截流片刻,这条光阴长河不过是跟着她的手刀姿势,一并下坠出了一个弧度,如同既有一幅韧性的仙家丝帛,始终不断。 蚬咦了一声。这条光阴流水,为何如此牢固? 除了尚未重塑肉身、重现阳间的几位修士,其余地支成员俱是被这么“一拽”,导致他们神魂剧烈颤抖,遭罪不小。 余瑜大喝一声,“不妙,贼子要跑……” 整座道场都摇晃起来,只见天地间破开一个大窟窿,出现了一座飘晃不已的拱桥,大袖鬼物已经大摇大摆走在一端,就要过桥。 顷刻间她就已经走到拱桥中央,下一刻就靠近了桥头另外那端。 余瑜抬起双手,使劲一合掌,掌心和手背处云纹古篆飞快蔓延开来,光彩焕发,如一轮冉冉升起的袖珍明月,明月升空,其中有一位手掌高度的少年剑仙,头戴一顶芙蓉道冠,穿朱衣佩古剑,雪白珠串缀连衣缝,英俊潇洒,十分仙气缥缈。 余瑜轻声喝道:“走!” 长久保留一点真灵不改、寄居在这副剑仙皮囊中的这尊阴神,得到主人的这道敕令,身形化虹,祭出的一条纤细剑光更快冲去。 对于这拨地支修士,先前谢狗是做过一番总结的,无非是用缝衣人的路数,处处行僭越之举,比如兵家小姑娘随意敕令上古剑仙英灵的阴魂,韩昼锦竟敢擅自炼化上古真人治所,不是向中土文庙那边交公,还有那个小光头,在睁眼闭眼间,就能够造化阴阳与勾连幽明,尤其是你一个修习佛法的小沙弥,竟然连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学到手,你家师父也不管管啊。 地支一脉配合得天衣无缝,能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既然能够立于不败之地,那么第二个关键所在,就看杀力高低如何了。 否则就是一场各自比拼道力厚薄的水磨功夫,只看谁耗死谁,终究意思不大。 拱桥之上,地支修士以搬山之术送去阻路的五岳巨山,不知为何,一到了桥面上,转瞬间即是小如土垤,被高大女子随意踩碎。 拱桥上空,犹有一道大火炎炎的如瀑剑光,朝那女鬼当头斩下,却被蚬只是一挥袖子就席卷一空,声势浩大的一剑潦草收场。 拱桥底部,两条由万余张驱鬼符箓衔接而成的链条,裹缠住蚬的脚踝,可惜她抬脚前行,始终无碍,反倒是随意将其扯碎。 掌控一截光阴长河走向的隋霖也顾不得锱铢必较,韩昼锦等人瞬间重返阳间,韩昼锦满脸冰霜,一咬牙,竟是直接将大道根本所在的桐柏道场祭出,砸向了那头十四境鬼物的后背。 到了拱桥那边,便小如一方玉印的道场,径直穿透了女鬼的身躯,再被蚬伸手一抓,将其攥住,随手丢入袖中。 那只雪白大袖霎时间猎猎作响,震颤不已。 不断有呲呲烧烤鲜肉的血腥味飘散开来。女鬼只是神色如常,反正只差一步就可以走到渡口了。 几乎同时,便有一阵琉璃崩碎声响。桥头那一段,早有青衫客在那边等候。 天地广阔,拱桥也是不小,只是此时此刻,就像一座只能一人行走的独木桥,双方就此狭路相逢。 蚬第一次露出怒容,不过权衡利弊之后,她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哪怕只差一步,她还是选择了止步。 先前挨了一刀,吃不住疼的蔡学士翻身滚下田垄,已经咬着牙去山野间寻了些草药,好不容易潦草包扎一番,也不知挨饿几天,总算是养好伤口结疤了。也不知这种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便瞬间瞧见了天边破碎,大日坠地,田畴消失,他好像也一下子还魂了,从上五境跌为地仙的鬼物,瞧见了那座拱桥之上蚬的身影,蔡玉缮一愣过后,赶紧扯开嗓子喊了句道友救命…… 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蜷缩在路旁一个估衣摊旁,隆冬酷寒时节,鹅毛大雪在天地间飘着。然后面门上挨了一脚踹,那摊主生得孔武有力,骂骂咧咧,让他滚远点,耽误了生意就把他活剁了,要死去别地方死去……蔡玉缮苦不堪言,瑟瑟发抖,最擅长写雪诗词的大绶朝学士,正要卯足劲骂娘几句,却见一伙地痞晃荡过来,其中有个壮汉眼睛炙热,嘀咕一句,洗一洗屁股也能用…… 不过这就只是可有可无的小插曲。 余瑜他们如释重负,亏得陈先生拦住了那头鬼物的去路。 直觉告诉他们,这头鬼物一旦过了桥,五岳神君他们造就出来的一洲大阵,极有可能就会成为摆设。 问题是他们地支一脉,还没来得及祭出那几招杀手锏啊。 失去了那座仙宫绛阙,韩昼锦有些失魂落魄。 她这位女子阵师,出身神诰宗的清潭福地,真正的幕后“东家”,却是上柱国姓氏之一的紫照晏家,后者单独在她身上,额外倾斜了极为可观的天材地宝,耗费神仙钱无数。就像是一笔清潭福地、紫照晏氏、与国师崔瀺的三方买卖。最大的受益者,当然还是韩昼锦。 让韩昼锦脱离道牒,成为大骊地支修士之一,作为报酬,大骊朝廷允诺,将来宝瓶洲会多出一座宗字头的道观。事实证明崔瀺并未诓骗天君祁真,后来旧白霜王朝境内的灵飞观,如今变成了灵飞宫。 不过当时晏皎然,作为崔瀺的绝对心腹之一,他觉得增添的道宫,又不是神诰宗的下宗,祁真岂会愿意为他人作嫁衣裳,说不定还要害得神诰宗被分走宝瓶洲一部分道家气运,未必会点头。国师,不如换一个说法? 崔瀺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让晏皎然先谈谈看。 结果就是……异常顺利,祁真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好像全不在意神诰宗白白送出一位资质福缘皆是极佳的修道胚子,也无所谓宗字头道脉是不是神诰宗的香火。晏皎然事后有所明悟,真正的事功,不能看表面的得失,实则全是在人心上边下功夫。 先前陈平安就提点过韩昼锦,那座仙府遗址,大有来头,可以去请教封姨。 就连见多识广的陈先生,都说那将是一桩“天大的造化”。虽然有个“于她而言”的前缀,但是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封姨见着了拜访火神庙的小姑娘,帮忙一语道破天机,韩昼锦终于找到了真正的阵法中枢,成为了这座道山的主人。 本来就跟客栈似的,转眼便成真正道场。在那之前,韩昼锦就像空有一座宝山,明明见了祠庙,却未曾烧香拜神仙。 不久之后,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剑仙刘景龙,南下游历期间,受朋友所托,专程去过一趟京城找到韩昼锦,指点她一番阵法。 报酬就是早就得到陈先生暗中授意韩昼锦,而她也确实感激刘景龙堪比传道人的倾囊相授,于是她就请“有朋友在无酒不欢、与陌生人滴酒不沾”的刘景龙,结结实实喝了一顿熟络酒。 葛岭察觉到韩昼锦的心境,以心声提醒道:“立即收束心神,不要自乱阵脚。” 韩昼锦气笑道:“说得轻巧!” 年轻道士劝慰道:“既然有陈先生压阵,总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韩昼锦点点头,终于放下心来。 自从遇到了这位陈先生,他们的修道之路,可谓是各自迎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葛岭,未。 他是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 相对于山泽野修一般自由自在的地支成员,年轻道士比较例外,他还有个公开的官场身份,担任京师道录,葛岭掌管京师道正院六司之一的谱牒司。 要说谁最有可能率先跻身上五境,当然还是袁化境。不过韩昼锦和葛岭的大道前程,却是最被陈平安看好的。 看好韩昼锦,是因为她的那座私人道场,实在是太过珍贵了。而道士葛岭,除了自身的道心坚定,还有一层额外的机缘,地支一脉,只要有战功,看似是袁化境获利最多,其实不然,真相是葛岭的大道裨益最多。只因为现在他们境界还低,与山巅修士厮杀的机会并不多,此事并不显著,相信等到他们陆陆续续跻身了上五境,就会逐渐意识到道士葛岭的后劲之大,分红之多。 既然是地支,那么配以五行,未是阴土。若以人身相配,亥为头,未为脊梁。以地支配脏腑,丑未则为脾。 故而葛岭的存在,极其关键。 陆翚以心声试探性问道:“是哪个‘他’?” 少年苟存摇摇头,“看不出来。” 袁化境已经收起了无功而返的那把本命飞剑“火瀑”,心中有些感慨,同样是一剑斩头,效果竟然如此悬殊。 小沙弥赶忙低头合十默念阿弥陀佛。 拱桥上,蚬死死盯住那个腰悬两把佩剑青衫剑客。 那人笑言一句,“十四境鬼物,眼神便能杀人吗?” 蚬好像没了耐心。 十四境修士的道心一动,天地间愈发黑沉沉,好像将整条光阴长河都浸染成了一种浓重死气的墨色。 陈平安瞥了眼她的袖子,“真被宋集薪这个乌鸦嘴给一语中的了,殷绩你果然是暗中勾连白玉京。” 看来当年骊珠洞天破碎坠地期间,趁着天机紊乱之际,白玉京那边有高人暗中潜入了宝瓶洲。 灵宝城庞鼎?还是那个挡下谢狗剑光的无名道官?或者都是? 青衫剑仙双手掌心,轻轻抵住两把佩剑的剑柄,“此路不通,给老子退回去。” 蚬再无先前收拾那群蝼蚁的闲适气度,刹那间一张雪白脸庞如有无数眼眸拼凑而成,拥挤翻动,令人作呕。 你既然要仗剑拦路,就以大道之争硬碰硬一场,看看到底是新十四的道力更经得起消磨,还是崭新飞升底子更厚? 蚬如散道,一身十四境道法如潮水般涌向桥头。 隐约之间,高山矗立,武夫如神,不以剑术迎敌,他如武道走下山来。 随便一脚踩下,就将拱桥震颤得桥面粉碎,武夫单以一身拳罡劈开道潮漫天的昏暗夜幕,一拳砸中鬼物道身的腹部,打得天地摇晃,长桥断裂,再一手扯住鬼物的脖颈,一手拽住手腕,硬生生将其扯断。 暂时悖逆行散道之举的十四境鬼物,依旧无法跨过那一步的天堑,反而在无形的道路上一退再退。 蚬的眼中,流露出一股牵连道心的震撼,你当真篡位了?!你这凡俗,竟然当真为人间武道做主了?! 砰然一声,鬼物道身碎裂,往四周迸射开来。天地间悠扬响起袅袅余音,长久不息。 陈平安将逐渐化作劫灰的断肢丢到一旁,却是将那截袖子一抹,从中滚落出那座道山,再以手掌一拍,掠回韩昼锦那边。 也不追杀那个在道场天隅一角重新恢复原貌的鬼物。 蚬居高临下,衣袖飘荡在天地间,眼神怜悯望向那一袭青衫,讥笑道:“那艳鬼想吃了我,又有谁想吃了你呢。” 他只是与地支一脉淡然道:“继续。”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演武 既然陈先生发话了,地支一脉也就不再藏私,被隋霖说成是“打手”几位,毫不犹豫都施展出了各自的凌厉攻伐手段。 地支一脉再次变阵,阵法在兼顾防御的同时,只是重心偏向于攻伐神通,人人道场充沛灵气如沸水,打仗嘛,吃钱呐。 袁化境再次祭出了本命飞剑之一的“火瀑”,在空中造就出一条岩浆滚滚的大火江河,画弧上升,直冲鬼物。 余瑜与那古剑仙英灵心意相通,本来袖珍身形的“少年”阴神,一剑递出,如朝高空撒出一张疏而不漏的捉鬼法网。 苟存蓦然现出真身,蹲坐在山巅,好个法天象地。只见张嘴一吐,便有一颗滴溜溜旋转的精粹金丹,显化成为一轮骄阳,掠向那头高悬的女鬼。 改艳跪坐在那顶香艳旖旎的风流帐内,她抬头望向这些瑰丽景象,不管怎么说,瞧着还是很漂亮的。 跟十四境修士切磋斗法的机会难得,受点伤怕什么,只说韩昼锦的那座道山,瞧着一片废墟,惨淡至极,为何物归原主,她依旧不去修缮,原因很简单,先前那个蚬饱含怒意、试图伐山破庙的每一鞭,在道山上砸出每条沟壑,皆是一条蕴藏无穷真意的道法烙印!这不比神仙钱值钱多了? 先前只守不攻,为陈先生尽量拖延时间,是余瑜订立的策略,虽说有几分“人算不如天算”的意味,差点就给那头鬼物走脱了,但是没有人会因此埋怨余瑜的失策。谁也不敢,十二人相互间心有灵犀,藏不住心思。何况陈先生作为监考官,若是被他……或者说他们知道了,“他”若是发起狠来,后果不堪设想……确实,千万别想,一想就糟心,遭罪。 比如陆翚作为儒生,偏偏是被神性陈平安收拾得最惨的一个,都没有之一。 以至于陆翚支撑了一顿时日,觉得还是遭不住,一颗道心随时要碎,总觉得心魔随时就会以道心裂缝处为道场作祟了。 陆翚不得不邀请袁化境祭剑,在他神魂上边作那镂雕的活计,强行剐去了他的记忆片段,再请改艳添补描摹了一些画面。 蚬冷笑不已,探出手去,随便就将那条火瀑剑光给捏碎。 稚童从地上捡了树枝,胡乱劈砍路边的黄花,便真当自己是一位剑仙了? 她再轻轻呵了口气,将那张铭刻有无数龙虎山天师文字的法网给吹得支离破碎。 除非是天师持法印,仗剑亲临此地,否则任你将五雷正法玩出花来,终究是雕虫小技,不是道法。 砚有意无意,低头看了眼地支当中唯一的纯粹武夫,周海镜。 周海镜有些心不在焉,地支一脉的方生方死,习惯就好。但是先前陈平安到底是怎么回事? 蚬见周海镜暂时没有动手的迹象,便偏移视线,那头小精怪倒是机缘不俗,竟然学那远古大妖炼化日精月魄来打磨金丹,吞之吐之,便可以让一轮大日升空。 蚬毕竟是鬼物,见此耀眼光辉,下意识眯了眯眼,依旧不躲不闪,她那法相骤然扩大,伸出手将那轮骄阳攥在手中,砰然碎裂,无数金光迸溅开来,往大地洒落一场金色的滂沱大雨,只是她那差点被大日烫穿手心的巨手也开始簌簌落灰。 蚬轻轻抖动手腕,凹陷掌心随之恢复如初,些许道力折损,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三种各自为营的攻伐手段,却有了一番不可思议的神通变化,崩碎大日溅落的每一颗金色雨滴,并未坠地,而是悬停在空中,冒出了一粒鲜红色的火苗,雨滴与就近的雨滴之间,生发出一条红色丝线,霎时间便编织出一张大网,从下往上,如捞鱼,将蚬兜住。 蚬懒得使用遁法,任由那张法网收束,她摊开一条手臂,五指张开,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墨色长剑,抖了个剑花,剑尖处的光阴流水随之剧烈晃荡起来,她一剑斩开拥有三种神通的法网,身形化做一条长虹,好像有千百个“蚬”浮空于这条道路之上。山巅的苟且一瞬间就看到了那张雪白脸庞,近在咫尺,真是生死一线。 袁化境想要递剑拦上一拦,那条路线上偏移出“一位”鬼物蚬,竟是更早赶到袁化境所在道场,将袁化境给割掉了头颅。 又有一头鬼物将那小如芥子的少年剑仙捏在指尖,轻轻碾碎。与这尊阴灵大道牵连的余瑜当场七窍流血。 蚬心意微动,化作一阵粉末的剑仙英灵便被吸入她鼻中,那团裹挟一份凛然剑意的齑粉,便落入一处漆黑洞府之内,后者试图破墙而出,始终撞壁不已。 踞坐山巅的苟且真身,反而是最后被她一剑斩成两半。不过她好像故意没有将他斩毙,仗剑落地,脚尖触地之际,整座山头便在一瞬间就被她炼化为临时道场,在苟且就要自碎金丹之时,她便一剑戳穿金丹,力道掌控极好,并不会让这颗品秩不俗的金丹裂开,蚬同时用类似从光阴长河当中“掬水”的手段,拘拿住了苟且的魂魄,既然地支一脉能够死而复生,那么她让几个小家伙变得半死不活,再以阵法切割天地,又当如何? 所有“蚬”归一,袁化境的那颗头颅也被她拎在手中,蚬一手持剑,一手提头,环顾四周,耐心等待接下来地支一脉的对策。 遇上十四境,除非强飞升,仙人之流,还不是见面即死的下场?这些小东西的战绩已经相当不错了。 就说大学士蔡玉缮,不也是个纸面上所谓的仙人,虽然走的是一条极其务虚的扶龙道路,不太擅长跟人捉对厮杀,肉身也不够坚韧,但是蔡玉缮当时身在殷绩殷邈父子身边,本不该死得那么轻巧,只能说是陈平安这位崭新飞升过于强横了? 一镜高悬,如明月当空。 蚬抬头望去,明月中似有一条蜿蜒丝线,下一刻,便有一尊“蚬”的法相持剑掠至,攻杀“自己”。 蚬有些疑惑,先一剑将其拦腰斩断。只因为那个假象过于真实了,除了境界太低,蚬与之对峙,就像持镜自照。 很快明月中便有源源不断的“蚬”降临人间,蚬接连斩却三个元婴境鬼物的“自己”,第四第五,皆是更符合虚妄二字的假象。 真真假假,那些法相在剑光下一碎再碎,如雪片纷飞。 一袭青衫出现在桐柏福地遗址所在道山,缓缓登山,轻轻跃过那些韩昼锦故意不作复原的沟壑。 渐次登高,陈平安不断收拢那些蚬“鞭山”残留下来的道意,很快身边就有一条“黑色绸缎”飘荡跟随。 也不打搅韩昼锦,陈平安再来到剑修宋续这边的道场,竟是一处乡野晒谷场。也对,民以食为天,仓廪足知礼节。 宋续笑道:“陈先生,改艳让我问个问题,若是我们拖到明日的白天,这场大考的评语,能不能得个‘良’字。” 陈平安哑然失笑,点点头,“别说拖到明天,就是后天大后天的白天,我肯定都给你们一个‘优’。” 这场截杀,地支一脉本就是辅助,陈平安不奢望他们能够斩鬼,其实就是一场“演武练兵”,让地支快速成长起来,独当一面。 拖得越久,宋续他们就可以学到越多,虚、实两种收获只会越多。 能够成为地支一脉的领袖,自然不是因为宋续的皇子身份。 宋续拥有两把本命飞剑,一把“驿路”,一把崔瀺亲自帮忙取名的“童谣”。 飞剑“驿路”,能够为地支一脉所有成员的身心,秘密打造出一条不染纤尘的阳关大道,以及十二座好似为他们道心暂作休歇的驿站。配合隋霖逆转光阴长河的本命神通,再加上小沙弥的“禅定”,以及袁化境的那把仿制飞剑“倒流”。让他们就像是光阴河畔的渡口旅人,既有通关文牒,也有足够的盘缠。 能够保证不死,且不跌境。 完全不用担心道力折损,总能靠砸钱一事补回来。 至于第二把飞剑,尤其是取名,宋续是一位大骊皇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毕竟任何一个朝代,只要出现歌谣,就跟服妖差不多,都是为掌权者所深深忌惮的麻烦事。 陈平安伸手往晒谷场外边一抓,便将一些极为精纯的煞气笼络过来,随手丢入袖中。 地支已经祭出了那把“停水镜”,上次就是这玩意,差点闯了弥天大祸。 陈平安刚要离开此地,去别的地方转转,一路“捡钱”。 宋续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说道:“陈国师,其实宋赓人不坏的,就是多谋少断,性格稍微软了点。” 陈平安点头道:“一个从小到大只敢躲起来发火、只会砸丝帛绸缎的大皇子,确实是性格软绵,难当大任。” 一个身为他们二叔的陪都藩王说不立储君是对的,一个新任国师说难当大任…… 宋续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陈国师,我哥仍是可造之材。” 陈平安说道:“如果已经是真正的天下太平,他当了储君,再好好历练一番,将来继承大统,确实有机会当个守成之君。” 宋续艰难开口道:“恳请陈国师对我哥多些耐心。相信他经过这场老莺湖风波,一定会有所醒悟的。” 陈平安说道:“当真不考虑考虑退出地支一脉?我自有手段让你全身而退。至于重新补缺的地支一脉,整体实力也不会降低。” 宋续摇摇头,眼神坚毅道:“陈国师,我已经熬过来了,真的!” 当下可能是皇子宋续距离那把椅子最近的时刻了,不过宋续还是选择放弃。 陈平安沉默片刻,笑道:“既然如此,就老老实实当好地支一脉的领袖。” 宋续早就悄然祭出本命飞剑“歌谣”。 陈平安说道:“要让这把飞剑变得更隐蔽一些。蚬是胸有成竹,自认肯定逃离此地,才会不在意这把‘歌谣’的存在。” 让他想起了剑气长城战场的一位蛮荒剑修,她的那把本命飞剑也是不易察觉的存在,不过路数不同,她那把是极其细微,除非早有戒备,否则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宋续的歌谣却是能够化作无形,分散天地间,只有倾耳聆听之下才能够发现些许声音。地支修士人数众多,典型的乱拳打死老师傅,一出手就是层出不穷的术法神通,反过来能够帮助“歌谣”遮掩那些声音。 宋续说道:“尝试过很多法子了,很难。” 陈平安问道:“封姨就没有告诉你解决方案?” 宋续尴尬道:“每次与封姨请教此事,前辈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厚着脸皮询问两次,我就不好意思继续烦她了。” 陈平安说道:“还是脸皮薄。” 宋续无奈道:“陈先生,你都帮了韩昼锦和余瑜,也帮我一回,去封姨那边当一次说客?” 陈平安说道:“得了‘优’字评语再说。” 飞剑“歌谣”的本命神通,就像一位上古岁月里的采诗官,常年在野,替君王巡游民间,到处采集歌谣,了解世情风俗农情。 除了能够汲取天地灵气,这把本命飞剑还可以吸纳剑意道气,文武气运,甚至是一国气数! 但是崔瀺提醒过宋续,贪多嚼不烂,小心这把“歌谣”生出灵智,反客为主。 昔年扶摇洲一役,白也的陨落,就是这么被周密精心设伏,一点一点给耗死的。 大骊地支一脉成员,都还很年轻,他们当然远远无法跟那拨王座大妖相提并论。 只是这个蚬,也没办法去跟那位人间最得意比较什么。 此外地支一脉配合无间,王座大妖却是各自为政,所谓联手,也就真是个扎堆了。 宋续疑惑道:“陈先生,照理说,鬼物跻身十四境的这条道路,不该同时有两位,青冥天下那位年轻宗主已经捷足先登。蚬?” 陈平安点点头,“是很奇怪。” 先前那头躲在阴间极久的十四境候补鬼物,之所以用竹篮堂萧朴和“陈”字作为渡口,想要刺杀陈平安,就在于“争先”二字。 徐隽在青冥天下那边出了状况?刚刚跻身十四境,运势正值鼎盛才对,可能性极小。 李拔的猜测,或者说是完颜老景的猜测,化名甘青绿的蚬,她既是鬼物,也是某种大道显化而生的存在。 这是解释得通的,蚬是十四境鬼物不假,但是她的合道之路,却不是已经被徐隽抢先过桥的鬼道。 只是不知蚬在那大绶王朝疆域,为何画地为牢?处境类似仰止,被文庙规矩约束了?还是另有隐情,别有内幕? 陈平安问道:“这把飞剑的‘食量’有上限吗?” 宋续摇头道:“肯定有个上限,但是一直没有机会了解上限在什么‘水位’。” 陈平安说道:“还是太匆忙了。” 否则让宋续往小陌那边一丢,隔绝天地,将那剑气吃个饱。 宋续说道:“陈先生已经做得够多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再给他们一两百年光阴,地支一脉修士陆陆续续跻身上五境,大有可观。 再有一位飞升境剑修领衔,再加上一位止境归真一层的武夫坐镇? 大概宝瓶洲就等于多出“一位”十四境修士,做那大骊王朝的定海神针? 宋续他们的资质不成问题,只要过了心魔一关,玉璞境还是不难的。何况此事,陈平安早就开始着手解决隐患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周海镜身为纯粹武夫,除非是她有朝一日,能够跻身止境神到一层,才能够阳寿高如林江仙、裴杯。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如果换成我对上你们,一定第一个收拾你,找机会禁锢住飞剑‘歌谣’……” 一座小天地,就是固定的“一”,对峙双方,此消彼长,飞剑“歌谣”能够影响到胜负走势,甚至是决定生死。 性格稳重的宋续一下子就急眼了,“陈先生,你跟谁一伙的,说这种话有甚意思?!” 好像恨极了这位共斩姜赦、成功篡位的武道新主,见他踏足了那座女子阵师的道山,所以在陈平安离开韩昼锦那边没多久,蚬一边挥剑斩碎好似无穷尽从明月走出的“自己”,再一剑将整座桐柏道场当中劈开,韩昼锦再开启一座秘密护山大阵,结果不过是多挨了两剑。 来到一座古老洞府门口,此地就是袁化境的道场,只不过这位元婴境瓶颈剑修,此刻脑袋不见了。 陈平安左手负后,右手屈指一弹,便有一把无形飞剑在空中轻轻颤鸣,摇曳出一阵阵绚烂的鲜红色火光。 洞府那边站着两尊被袁化境用作“护山供奉”的妖族修士,可惜跌境厉害,灵智不高,瞧见了陈平安便直呼隐官。 陈平安与他们点头致意。 在陈平安进入大骊京城之前,地支一脉十一位修士,早已分出了两座山头,袁化境和宋续各为“山主”。 不过在真正的战场,却是精诚合作,比如在大渎陪都战场,就由拥有飞剑“夜郎”的袁化境收割人头,必须让他凭此增补战力。 因此袁化境就多出了两位生前是玉璞境妖族修士的傀儡。 他去拜剑台待了一段时日,闭过关。虽未成功,彻底将一副道身脱胎换骨,却别有一番神清气爽的新鲜道意。 地支一脉都觉得奇怪,真有这么神? 袁化境当下处境的“瓶颈”,类似刚刚去了剑气长城的左右,来到浩然天下的米裕。 他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夜郎”,“火瀑”。 飞剑“夜郎”的本命神通,极其霸道,被飞剑斩杀者,就会被拘押魂魄,沦为袁化境的傀儡。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修士和纯粹武夫,道力和修为折损颇多,至少会跌个一二境。 而且傀儡的灵智也会大打折扣,这就意味着“它们”的成长,极其有限,想要恢复原貌,就已经殊为不易,若是想要恢复巅峰之后,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袁化境有过几种自己的大道设想,其中一种可能性,是随着本命飞剑“夜郎”的品秩提升,它们也可以变得更加聪明,宛如二度开窍。但是提升飞剑品秩的磨剑石,何等珍稀,从何而来?大骊密库兴许有些库藏,但是绣虎不在,毕竟谁都不清楚它们藏在什么地方。 飞剑“火瀑”,顾名思义,袁化境一旦祭出此剑,既能从天幕引来一条大火瀑布,三昧真火如洪水流淌。关键是这把飞剑还能暗中牵引人身灵气的沸腾和魂魄的,就像架起火堆在他人宅邸之内,极其针对修士,如大火烹煮湖海。对付纯粹武夫的坚韧体魄,效果稍逊一筹,恰似大日炎炎,缓慢烧烤山岳。 剑修往往会被本命飞剑神通影响道心和性格,袁化境极为强势,宋续相对温和,便是此理。 照理说,对付一头鬼物,袁化境的这把火瀑,最是天然克制,没奈何双方境界悬殊太多。 其实袁化境还有一把隐藏极深的飞剑,却当不得严格意义上的“本命”二字。 飞剑名为“倒流”,因为是仿品,由崔瀺亲手炼制而成,仿自师弟左右的那把本命飞剑。 陈平安抬头望去,实在是被惹烦了的蚬,一剑斩向悬空的古镜,竟是落空,剑光在更远处斩开一条光阴裂缝,又见白骨填壑。 蚬再递出数剑,只是无法斩出那把停水镜的真相,让这头鬼物愈发暴躁,满身戾气直接显化为一座黑色云海,干脆将那轮明月镜给裹缠起来,就当是眼不见为净。 被剁掉头颅的袁化境,化作粉末的少年剑仙阴灵还在蚬的洞府内碰壁,一颗金丹依旧被蚬掌控…… 大概是不想让陈先生“守尸”,当宋续一声令下,葛岭在内三人瞬间有所动作。余瑜哀叹一声,姑奶奶被殃及池鱼了。 蚬微微错愕,连同“余瑜”在内,加上袁化境和苟且,竟是一一死绝了。 一条光阴长河悠悠荡荡,三位地支成员重新归位。 原来地支修士各自的一盏本命灯都掌控在同僚手中,来专门应对当下的形势,主动将本命灯熄灭,再来逆转光阴。 蚬站在原地,满头青丝疯狂飘拂,看得出来,这头十四境鬼物大动肝火了。 “新鲜出炉”的袁化境从洞府中走出,两尊傀儡门神低头拱手,恭迎主人“出关”。 陈平安若有所思。 袁化境解释道:“我们的十二盏本命灯并不固定在谁手上,谁都可以将其熄灭,谁都可以帮忙点亮。” 陈平安说道:“说到底,还是蚬杀力不够高,攻伐手段欠了火候,无法真正做到瞬杀你们十二人。” 袁化境点点头,“崔国师说过我们地支一脉的立身之本,就是保命手段多,可以恶心人不偿命。” 陈平安笑道:“瑕疵还是多了点,还需再接再厉。” 袁化境一边重新祭出飞剑“火瀑”,尝试着遥遥煮沸鬼物的体内灵气,一边说道:“谢了。” 陈平安说道:“无非是各自做事,各有所求,道谢就不必了。我相信宝瓶洲的未来是你们的。” 袁化境无法确定是真心的好话,还是绵里藏针的怪话。 袁化境以心声询问一条大道路径的可能性,“我将来能否通过‘夜郎’斩杀一尊神灵余孽,凭此破境?” 陈平安摇摇头,“别想了,你就算成功得手了,也劝你最好将这具傀儡转赠给隋霖,让他假冒神灵更真。否则以你目前的心性定力,只会道心被神性浸染得一塌糊涂,我不希望地支一脉与你兵戈相向,务必斩杀一头人不人神不神的怪物。” 袁化境大失所望。他其实一直想要将“夜郎”改名为更为契合飞剑神通的“停灵”,认为更加名副其实。 而且斩杀一尊较高位的神灵余孽,一直被袁化境视为破境契机之一。当然若是晚点再行此事,更好,依旧有机会可以成为袁化境由玉璞跻身仙人的大道机缘。 老聋儿,这位被说成是甘一般的老飞升,并不吝啬藏私,与袁化境聊得比较投缘,让袁化境的剑道裨益极多。 如果袁化境去的早了,老聋儿尚未在花影峰那边定期开课传道,也未必能够聊得透彻,说到点子上,而且老聋儿也未必有后来的耐心。对着一群下五境中五境的少年少女修士,再来与一位不到百岁的元婴境瓶颈剑修闲聊剑术,况且后者还彬彬有礼,态度端正,肯定是会觉得后者比较聪明的。 可若是去的晚了,老聋儿就已经搬离拜剑台,在花影峰那边结茅长住。袁化境生性清高,自然不愿意跟一群孩子坐在学塾内听课。 如此说来,拜剑台之行,貌似也该是剑修袁化境的一桩缘法? 关于袁化境改名的想法,老聋儿觉得不错,飞剑改名字,就跟谱牒修士修改道号差不多,是有大学问的,说不得什么时候,天地便会给予一些微妙的回应。 不过甘供奉担心误人子弟,好心办差事,害了这个炼剑勤勉的顺眼晚辈。所以谨慎起见,就让袁化境祭出飞剑,狠狠耍了一通,老聋儿作壁上观,亲眼确认过飞剑的本命神通,这才赞成袁化境修改飞剑名字,还额外评价一句,若是在剑气长城,这把飞剑被避暑行宫给个“乙上”品秩,问题不大。就在袁化境下定决心之时,却被凭空蹦出的一个貂帽少女那边,挨了一顿骂,一个敢傻了吧唧开口一个敢稀里糊涂点头,你们真不怕捡了芝麻丢西瓜啊。 好个甘一般,本次席现在认定你是蛮荒派来落魄山的奸细,你必须与我好好解释清楚,否则我就抓你去见掌律长命…… 老聋儿只好解释一番,我若是蛮荒奸细,明知谢次席和小陌先生都已经身在山中,何必来落魄山送人头,跨越天下送战功? 谢狗却说兵书上有那所谓的“死间”。 老聋儿苦着脸,思来想去,只好搬出那位十万大山的之祠,说自己来落魄山,是被这位前辈“说服”的,岂能是什么奸细。 谢狗大怒,好好好,说怪话是吧,说我境界、眼力都不如老瞎子是吧,既然没有了宗门公务,便是你我之间的私人恩怨了。 老聋儿嚅嚅喏喏,谢狗骂骂咧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袁化境连落魄山客卿都不是,也只能是袖手旁观。 貂帽少女也不教他什么剑术,从不与他说任何练剑的门道,谢狗看袁化境的眼神,好像总是有些怜悯。 因为郭盟主就在拜剑台,谢狗时常带着小喽啰的白发童子一起去“总舵”那边逛荡。 算是跟袁化境混得比较熟了,反而问他一句类似佛偈机锋的言语。 恰好,袁化境从小就亲近佛家,否则他也不会在那座律宗寺庙,与“陈平安”偶然相逢。 当时谢狗问的,是那句“气若悬丝,为道日损,会也么。” 只是一问,就让原本元婴境瓶颈已经有所松动的袁化境,一下子跻身了“几近于无”的空玄境地。 瓶颈没是没了,却是更大了,干脆动也不而动了。袁化境却是苦中作乐有大欢喜心,会心不远,得其真意。 袁化境心知肚明,若是再被自己连这么大的瓶颈都给破了,他极有自信,届时自己的玉璞境,绝对不输给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的玉璞境。 在返回京城之后,袁化境经常飞剑传信寄到拜剑台,好奇询问一些跟修炼无关的问题,没有回信,不亏,有答案,有赚。 例如“天地间为何单独赋予剑修的本命飞剑诸多神通。” 明明是个笨学生提出的傻问题,反而让谢狗这种天才觉得比较刁钻。 总舵的三大巨头,某天聚在石桌旁,将那封密信摊开在桌上,谢狗与上司虚心请教一事,“郭盟主,咋个办?” 编谱官建议道:“好办,当没收到这封信,就说被手痒的甘一般私自拆开信封,回答不上来问题,被他吃了!” 不管怎么说,拜剑台一行,收获太多,所以袁化境就算捏着鼻子,拗着性子,也要这位山主当面说一声谢。 也无所谓心声不心声了,改艳径直开口说道:“袁化境,打个商量,老东西的一身道意归我,道身皮囊归你,如何?” 袁化境默不作声。 改艳说道:“一头完整的十四境鬼物,你吃不消的!小心反而沦为它的傀儡,也别嫌‘死物’不值钱,只是多出一位极有可能维持在飞升境的死士扈从,就够你袁化境炼化好多年了。” 还要驾驭一把本命飞剑的袁化境皱眉说道:“杀了再说。” 跪坐在床榻上的改艳,伸手拂过宫妆绸缎长裙,愈发曲线毕露,说道:“陈先生,你劝劝这个死脑筋,他听你的。其实如今我们地支一脉,就数他内心最佩服你了。” 袁化境恼羞成怒,“不要在这里摇唇鼓舌!” 改艳抿了抿嘴唇,妩媚笑道:“陈先生也不给我机会呀。” 宋续咳嗽几声,提醒你改艳就算要闹幺蛾子,也别在我们地支结阵对敌的时候,陈先生收拾你一个,就是收拾我们。 隋霖、陆翚几个俱是头疼得直接揉眉心。 陈平安置若罔闻,想起一事,问道:“有没有预备一副合适的皮囊?” 袁化境点点头,“有一副九境武夫的妖族肉身,是用战功换取来的,一直没机会找到合适的傀儡。” 陈平安便让袁化境取出这副肉身,再将那蔡玉缮从幻境中丢出,塞入妖族肉身中。 不用陈先生提醒,袁化境便一剑削掉了“蔡玉缮”的脑袋,后者瞬间沦为傀儡。 袁化境惊喜道:“灵智极高。” 也不管袁化境那处洞府如何安置蔡学士,一袭青衫来到一座古遗址的点将台,意态闲适,双手笼袖,拾级而上。 余瑜就站在这边,她拎着一只长竹筒,里边搁放着一杆杆用以发号施令的彩旗,还有几枝锈迹斑斑的古老箭矢夹杂其中。 余瑜,戌。 兵家修士,境界不高,年纪虽小,她却是地支一脉的智囊,她也一贯以狗头军师自居。 少女来自上柱国“马粪余氏”,在家族辈分不低,皇后娘娘余勉若是回家省亲,都要喊她一声姑姑的。 余瑜本来是最不怕陈先生的地支修士之一,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被陈先生将他们所有人给“砍瓜切菜”了一次又一次的,她都不虚的。不是我的排兵布阵有问题,实在是陈先生过于老谋深算、阴险狡诈了嘛,兵无常势,不愧是坐镇避暑行宫的末代隐官。 但是先前出现了一场变故,有那在国师府担任文秘书郎的余氏嫡房子弟,竟敢串通同僚,勾结外人,在崔瀺卸任、陈平安尚未补缺期间,试图用一些看似高明的官场手段,在规章制度之内彻底掌控两座官厅,以此悄悄架空整座群龙无首的国师府,徇私舞弊,谋取更多的隐形权柄。 此人被容鱼和符箐揭发之后,很快就被丢到刑部吃了牢饭。 很快余氏家族就有了那场变故,一场有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就在门外等候结果的家族祠堂议事,何其愁云惨淡,最终结局,就是马粪余氏彻底退出了大骊边军,此外接下来整整一代人的仕途就此断绝。上柱国余氏,在接下来大骊朝廷二三十年之内的风云变幻,总之他们都将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京城和地方官场上都不会有余氏官员的任何声音。 所以余瑜现在见到陈先生,就很怕了。 此刻瞧见了青衫长袍的陈先生,余瑜几次欲言又止。 余瑜的肩头之上,站着那位“剑仙扈从”,感知到主人的混乱心境,他便转动脖子,眼神冷漠,盯着那位坏了主人道心的罪魁祸首。 忘了是谁说过,我们的“记忆”,就是一场发生在人身天地之内的道化。 陈平安说道:“因私废公,胆子不小。余军师确实一如既往的心宽,都敢不把一位十四境当回事了,撇开境界不敢,就你这份道心,得有十五境?” 余瑜脸色微白。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马粪余氏出人才。” 余瑜使劲绷着脸色,小姑娘既惶恐又伤心,只是不忘拍了拍肩膀,让那位扈从稍安勿躁,惹谁也别惹陈先生。 有地支成员想要提醒心神不宁的余瑜,只是想到陈先生就在她身边,想一想还算了。 委实是陈先生这句话,可伤人了。 是说那个连累整个余氏家道中落的“年轻俊彦”,他还闹了两个笑话,一是在国师府官厅,走路踉踉跄跄,就跟抽筋似的,而且绝对不是演戏。 二是他到了刑部大牢,余氏家族的老人去探望,给了他一个几乎可算明示的暗示,既然你该揭发检举告密的,反正都已经一五一十说清楚了,就算是给了朝廷一个交待,那你现在就该给自己的家族、给大骊王朝的马粪余氏一个交待了。 结果这家伙本该撞墙也好,拿筷子捅死自己也罢,他都不做,舍不得死,每天该吃吃该喝喝,反正就是不肯自行了断。 余瑜听到这件事后,差点就一个没忍住,去刑部牢狱那边亲手做掉他。 如果不是宋续察觉到她不对劲,立即出言劝阻,余瑜就该吃牢饭了,这趟远游斩鬼,就是立功赎罪。 陈平安淡然道:“余瑜,你不如多学学宋续,他才是真正的明白人。记住,越是心宽之人的一二心窄处,会让人很难受的。” 余瑜惊讶无言,本以为陈先生会雷霆震怒把她骂一通的,不曾想反而是句劝慰人心的温暖言语,小酒鬼的她,跟喝了一大壶米酒酿似的,抽了抽鼻子,点点头,少女闷声说晓得了。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少女的脑袋,“才多大岁数,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休要自讨苦吃,只管一门心思修行。真想要为谁遮风挡雨,总要自己先学会躲雨,以后才能帮别人撑伞。” 余瑜咧嘴笑起来,心一定,少女的心情便舒畅了,她朝那改艳和韩昼锦一挑眉头,羡慕不羡慕,嫉妒不嫉妒? 韩昼锦已经下定决心与那榆木疙瘩明说,便不理睬余瑜的挑衅。改艳却是很捧场的,故作伤心欲绝,泪眼朦胧,泫然捧心状。 陈平安喃喃低语道:“少年少女们的肩头,不要着急,先挑起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 好像陈先生说过了这句话,蜷缩的心情也跟着舒展起来,就像伸了个小小的懒腰。 余瑜好奇万分,轻声问道:“若是陈先生倾力出手,是不是就可以一击毙命?” 陈平安说道:“我只是飞升境,不是十五境。” 陆翚道场是一座高耸入云的藏书楼,仙鹤盘旋云中。 陈平安来此登高远眺。 陆翚,酉。 儒生,曾经求学于旧山崖书院。陆翚既然是儒家练气士,大道根脚,还是一位青冥天下那边被白玉京列为贼寇的“一字师”。 不过陆翚一直不清楚自己“俗世”的真实身份,是那中土阴阳家陆氏的偏房庶出子弟。 简而言之,他与真名陆绛的大骊太后“南簪”都能攀上亲戚。 在大骊国师庆典期间,陆神去了趟太后娘娘南簪那边,这位都快当了“十四境候补”三千载了的陆氏家主,算是亲自帮她一笔勾销了族谱上边的“陆绛”。 见他一副比余瑜更加如临大敌的样子,陈平安忍俊不禁,笑问道:“见过你家老祖宗了?是顺势认祖归宗,还是犹豫不定,跟曹侍郎好好商量一番?” 陆翚也有些尴尬,照实说道:“不敢隐瞒陈先生,下属顺坡就驴,认了个便宜祖宗,不认白不认。” 陈平安点点头,“见好就收。” 陆翚说道:“陆神没有骗我什么吧?” 陈平安说道:“他不敢。” 陆翚如释重负。天上掉下个老祖宗,赚了。若说“陆绛”因为身份的关系,难免顾虑重重,他陆翚有什么可担心的? 关键是既然陈先生都没有异议,那他还矫情个什么劲,下次再与陆神见面,给老祖宗多磕几个响头都无妨。 其实以前的陆翚不是这样的,也曾是个持身极正、行事规矩的读书人。自从上次被神性陈平安收拾得比较惨,就彻底不拘着言语性格,听说连酒都喝上了。 原来离开大骊太后寝宫之后,陆神就顺便找了一趟陆翚,主动与年轻人讲清楚了来龙去脉,从骊珠洞天讲起,期间陆氏如何谋划,至今日庆典。作为临别赠礼,陆神还传授给了一篇替既是陆氏陆翚、又是一字师量身打造的道诀,杂糅极多,例如稍微涉及到了陆神作为大道根本的地镜篇。 陆神还告诉陆翚,以后如有修行上的疑惑,可以去那座与落魄山当邻居的天都峰,找他陆神当面解惑。当时见陆翚神色古怪,不敢随便点头答应下来,陆神笑言一句,你们国师是晓得所有内幕的,你小子不必疑神疑鬼,白白错过一桩机缘。 陆翚却是让这位刚认的老祖宗稍等片刻,原来要当场询问陆神关于那篇道诀的疑难、精妙,何必多跑一趟远路呢。 看看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个字的太后南簪,再看看直接撂下一句“老祖宗且留步”的陆翚。 当时陆神便觉得如今的大骊人氏,好像是真不把“修士和神仙”怎么当回事啊。 好像大骊境内,以前山上的修士有多横,如今就有多怂。山下的老百姓以前有多犯怵,现在就有多不怕。 其实在陆翚当面与陆神请教道诀之前,他们因为随便挑衅陈先生,余瑜没啥事,陆翚在内几个,却是有了大道隐患,注定会在元婴境瓶颈之时生出心魔,再与“某个他”厮杀一场,那还怎么赢?以至于那位“罪魁祸首”,让陆翚先自己想办法,将来哪天,再去落魄山找他传授一门儒家炼气的“破字令”。 这就像一个人把差点你打死了,他收了手,你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他说你需要自己去养伤,哪天觉得自己确实没救了,再去找他讨要一个保命的药方。 袁化境在拜剑台炼剑闭关,陆翚早先就是袁化境这个山头的,双方关系莫逆,陆翚就直接寄信一封给袁化境,信上措辞比较混不吝,陈先生所谓的“将来哪天”破境无望了,这个将来,就是今日。我反正是扛不住啦,心灰意冷啦,一颗道心稀烂缝补缓慢得如同乌龟爬爬,袁化境你帮忙求求陈先生…… 陆翚的信上内容,袁化境难以启齿,没脸帮忙捎话转述半个字,他就直接将那封信往桌上一拍,有劳山主自己过目。 陈平安倒是不以为意,就让袁化境离开拜剑台的时候,携带一枚能够承载道意的秘制玉简,记载了儒家炼气的“破字令”。 如此一来,陆翚既学了儒家破字令,又从陆神那边请教了那篇道诀。 而且陆神以心声提醒陆翚一事,别管用上什么捷径,不用计较会不会留下什么隐患,近期一定要抓紧跻身上五境,过时不候。 陈平安问道:“擅自将家学泄露给外人,你就不怕陆神今天传道、明天就跟你算账?到时候陆神真要搬出执行家法、清理门户的名义,曹侍郎未必拦得住。” 陆翚说道:“那就说明陆神识人不明,关我陆翚什么事情。” 陈平安笑着拍了拍陆翚的肩膀,“读书读出精髓了。” 陆翚苦笑道:“实在是由不得我不换个活法。”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隋霖那边,改艳掩嘴娇笑道:“还不速速破境。” 隋霖苦笑道:“我也不是陈先生那种什么都能学、学了就能拿来用的修道天才啊。” 改艳娇滴滴笑道:“怕什么,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能够提升一点修为是一点。” 周海镜抬起手臂,伸手搓捏一支珠钗,笑道:“男人快不得快不得。” 蚬无法破阵,陈平安却是如入无人之境,来到一个小光头身边,一起坐在台阶上,背后就是一座大雄宝殿。 法号后觉,辰。小沙弥身穿素纱禅衣,来自京师译经局。最喜欢裹了头巾、方便遮掩那颗小光头,去庙里给佛祖、菩萨们捐香油钱,也不求他们帮助自己成佛,成佛总是一件莫向外求的自家事嘛。但是求他们保佑自己走在求佛路上,少些横祸灾殃,毕竟自己年纪太小,佛经读得还不多,不过如今自己有点道行了,感觉眼中已经没有什么和尚啊男人啊了的,到底女人还有一些,不漂亮的也没了,漂亮的,还有些。 小沙弥疑惑道:“陈先生,我师父说绣虎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庙内佛法非神通,庙外烧香真本事。’” 小沙弥挠了挠光头,“我琢磨出了好多的见解,总觉得不对路,依旧不确定到底是啥意思。” 陈平安问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别教典籍看不看,看得多不多?” 小沙弥使劲点头,“看啊,怎么不看,多啊,非常之多。有了好些书上看到、心中点头的见解。”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比如?” 小沙弥说道:“天道自然,人道自己。” 陈平安沉默片刻,点头道:“终为养生主。”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今世道怕盗远远多于贼,天道却是厌恶贼多过于盗。关于此事,你以后好好体悟一番。” 小沙弥想了想,点头道:“好的,我这个法号好,‘后觉’,不用太聪明。” 陈平安笑道:“道号抟泥的大源国师,他的名字就叫杨后觉,有缘,你们可以多聊聊。” 小沙弥说没问题,想着去庙里捐过了香油钱,就去找抟泥道友请教学问。 地支的杀手锏之一,是袁化境的仿造飞剑,“倒流”。不止是辅佐隋霖的本命神通那么简单。 试想一下,敌对一方受了重伤,以各种玄之又玄的手段、灵丹妙药来恢复修为、或是肉身,袁化境立即祭出此剑,给你来一手光阴倒流,再来专门针对。 或是对手施展出了压箱底的攻伐手段,也给你来几回倒流,地支一脉就有了反复推衍演算的空当。 而且次数多了,就有了频繁观摩绝学、与其偷师的机会。眼力不济,次数来凑。 这场拿一位十四境鬼物来练手的效果,其实已经比陈平安预期要好上许多,至少目前还算斗法斗得有来有回。 山巅,青衫飘摇,瞧见了来此串门的陈先生,少年立即撤了真身,恢复人形,同样是称呼陈先生,苟存却是最实心实意的。 苟存,申。山泽精怪,野修出身,名字是自己取的。一年到头眼神冷峻,脾气不太好,杀气腾腾,只要他出手就没个轻重。 这位少年精怪的愿望,却是将来能够当个小国的国师,下令国境内所有人都不准吃狗肉。 他拥有一件本命物,能够让他财运亨通,属于出门就能捡钱的那种。 故而昔年地支一脉打扫、清理战场,都喜欢让他去翻翻捡捡,总能有些意外之喜。 偏偏国师崔瀺说他是个“穷鬼”。作为地支一脉狗头军师的余瑜,她的想法一向天马行空,说穷鬼好啊,咱们都不晓得赚钱是什么活计,偏门财来钱太快了,穷点好。小沙弥就经常念叨着什么法布施、财布施之类的。所以他们时常做些不留名的善事,都是花的这笔钱。地支一脉十二人,大道息息相关,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谁掉队了,就会拖所有人的后腿,当然,若是谁异军突起了,也都是带着大家一起坐地分赃大道裨益,至多就是比例有所不同。 苟存壮起胆子问道:“陈先生,崔国师说等我玉璞了,就会让我去当个小国的国师,这话作数吗?” 崔瀺说他以后如果跻身了上五境,可以得到“一点点”的宝瓶洲气运。还有机会熬出个仙人境。 陈平安点头道:“崔瀺答应你的事情,我当然认。” 大骊王朝有三十二个藩属国,将来帮苟存挑选一个偏僻小国就是了,当然还需要帮他事先准备好几位幕僚。 之前的地支一脉,他们过于骄傲了,目中无人。 可以说是因材施教,也可以说是对症下药。 “打磨”了三次,得见大道之上别有天地。 比如让隋霖去好好研究守一法,逛一逛京城崇虚局和译经局,听僧人升座说法,听真人开课传道。 改艳自己说过,打破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她已经有旁门左道的捷径可以走。她自己都不担心,陈平安有什么可担心的。 袁化境是极有野心的。他想要凭借飞剑“夜郎”的本命神通,跻身仙人之后,打造出一拨“仿地支”的傀儡修士。 在大骊京城先后三次交手,陈平安都是先对苟存动手,是一种直觉,必须先拿下苟存。 先前苟存其实挺郁闷的,结果周海镜来了一句,说这就叫买卖人的“杀熟”。 被苦手大炼为本命物的停水镜,暂时只能摹拓出一位玉璞境修士的“实境”。 等到苦手跻身玉璞境,便能仿造出一位以假乱真的仙人。若他自己就是仙人境,甚至可以实境出一座较小的洞天福地,配合改艳这位画师,只需他们两位动手,其余地支成员就可以看热闹了,随便对付一位被困在无比真实的道场之内的仙人,让他自己跟自己打架,切身领教一番何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当然,关于这道学问,陈平安还是有些独到见解的。 所以先前陈平安在扶摇麓道场闭关期间,闲来无事,就跟科举制艺一般,写了一篇关于“天与水相违”的破题文章,详细解释了古人为何会认为天象与水相是相背离的,以及如何调和的几个设想。 陈平安来到一条云雾缭绕的山路上,步入一座崖畔凉亭,有修士手持一把古镜,与天边那轮明月交相辉映。 苦手,地支之巳。野修出身,金丹境。年纪轻轻就一脸苦相,使得额头早早有了几条皱痕。 他的大道根脚,要比精通彩练术的改艳“艳尸”更加犯忌讳,是一位被视为“十寇”候补的卖镜人。 之所以只是候补,不是说卖镜人祸乱人间的本事不如十寇,只是因为他们这个行单,数量过于稀少。 “苦手”,真是没有取错名字。差点就成了陈平安的苦手,当真是毫厘之差的险之又险。 陈平安可谓费尽心机,用尽手段,竭尽所能,才堪堪将那个“他”拘押起来。就因为苦手的一把停水镜,只差一点就前功尽弃。 陈平安看了眼悬空的那轮皎皎明月,同样铭刻有一圈回文诗的古篆铭文,真是货真价实的“大字”,一一镶嵌青天中。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吾之所见,山转水停”,“以人观境,虚实有无”。 陈平安问道:“进展如何?” 苦手点头道:“差不多了。” 已经即将摹拓出一位“无境”的“蚬”,不断纠错,一次次修正细微的偏差,使得“蚬”越来越趋于真相。 一旦成功,“蚬”就会变成一位镜中人物。而且它会是一张白纸,未来大道之上,它拥有无数种可能性。 陈平安说道:“可以收起停水镜了。” 苦手毫不犹豫照做。 其余地支成员皆是精神一震。 蚬始终如吊死鬼一般悬在青天黄土之间,满头青丝飘来荡去。 陈平安找到周海镜,说道:“准备好了?” 她默然点头,将那些发簪饰品都悉数去除。 周海境,丑。纯粹武夫,山巅境。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一。 周海镜是西南沿海小国渔民出身,其实她已经五十七岁了,仍是二十几岁的容貌。 她练拳的路数,极为简单粗暴,就是在海边“打潮”。 她的加入,不只是有了她便终于补足地支而已,更因为她才是地支一脉关键所在,真正杀力所在。 等到陈平安来到身边,周海镜就再没有半点嬉闹玩笑的心情。 不是纯粹武夫,就不会理解她此刻的心境。 只要是志在登顶的习武之人,岂敢不对其敬若神明。 陈平安说道:“我可以预支你一份武道气运,只需事后归还。接下来这场捉对厮杀,地支一脉的最终杀力高低,就看你了。” 周海镜点头道:“绝不让陈国师失望!” 陈平安不置可否,抬头望向那个蚬,说道:“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 蚬瞬间转头,眼神冰冷,心中大恨,她死死盯住这个大言不惭的年轻人。 陈平安只是说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蚬突然笑道:“你更可怜。” 周海镜闭上眼睛,她只是轻轻呼吸一口,天地间便响起雷鸣一般的震动回响。 她开始登天,一双眼眸变作粹然金色,眉心处浮现出一只竖眸,她伸出手去,手心便显化出一杆铁枪。 大道殊途同归,好像聪明人跟聪明人很容易想到一块去。 崔瀺负责为地支一脉搭建框架,陈平安就负责缝补和完善地支。 在青冥天下,吴霜降造就出了一位伪十五境的姚清。 在地支一脉这边,陈平安也让九境瓶颈的周海镜,层层累加,最终一步登天,跻身止境神到一层,且有诸多神通加持在身。 宋续坐在晒谷场的黄泥墙头,双手环胸,仰头望向那份异象。 道士葛岭面带微笑,觉得修道一事好生辛苦,却是值得的。 改艳跪坐在风流帐内,挺直腰杆,神采奕奕,妩媚变作端庄。 少女余瑜怀捧竹筒,随手丢出一支箭矢,哈哈笑道:“斩立决。” 袁化境站在洞府门口,也很好奇如今他们地支,经由两任国师合作打造而出,到底斤两如何,毕竟是头一遭啊。 韩昼锦坐在宫殿屋脊上,期待万分。 陆翚心情激荡,开始喝酒。壮哉大骊! 地支一脉最大的杀手锏,终于在即将日坠西山的前一刻钟,水落石出了。 文圣贤武止境,身负兵家神通,掌握地支一脉所有的术法,而且还是一位拥有多把本命飞剑的剑仙。 只见周海镜披挂一副彩色甲胄,手提一杆铁枪,施展出法天象地,万丈身形,萦绕着十二条彩色飘带。 提枪登天而去的“周海镜”,单独面对一头雨后的十四境鬼物。 既是演武。 更是单挑!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斩之 此时此刻的“周海镜”,以武夫止境神到一层的坚韧肉身,既是武夫成神也是修士证道,她就此提抢登天,道在脚下,自有一种无敌于人间的气概。 蚬悬在空中,一抖袖子,生死大战一触即发,她便撤了袖里乾坤的神通,将殷绩殷邈摔出道场之外,将他们丢到一处光阴漩涡。 至于他们会不会被陈平安发现踪迹,从涡流中捞出,蚬也顾不得太多了,自己若是在此陨落,他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己若能回到中土神洲,他们才能从中赢得一线生机。 身为鬼物的大道根脚之一,让蚬极为束手束脚,临近端午的阳气升腾时节,加上外边阳间的那轮大日尚未坠落,这叫天时妨碍。 置身于宝瓶洲,地利当然也在大骊朝廷这边,除了她以一头青丝造就出鬼蜮道场,外边还有陈平安以笼中雀和井口月两把本命飞剑打造出来的剑气道场,小天地之内,蕴藏着一剑分化而出的近百万把飞剑。 再往外,犹有一座显化而出的武道山岳,随时都可能将一部分“蚬”强行拽入此山,只因为她确实可以算是一位武夫,她所学驳杂,何止是三千载道力积累?甚至可以说是犹胜陈平安,他终究是道龄太短,任你偷师再多,也不如蚬这般“捡现成”,人间众多术法神通武学符箓……任她采撷挑花眼。只是她也没有想到,陈平安竟然真的篡位成功,占据那座高山,她的武道造诣,反成累赘。 最外边,天外一把飞剑“北斗”,宝瓶洲天幕的九座云海漩涡,依旧在缓缓移动,剑尖皆指向蚬。 最后的“人和”,那个气象不俗的小姑娘,武夫拳罡、五雷正法在内一众手段,本就克制阴冥鬼物,也是让蚬倍感棘手。 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些吃亏,那蚬好像就只能依仗一个雨后的“十四境”了。 她内心小有唏嘘,白也确实厉害,也确实当得起蛮荒周密处心积虑的算计。 如今浩然天下的外界修士,恐怕还不太清楚大骊地支一脉的真正厉害之处,是这些年轻人,可以将劣势局面一点点转为均势,在均势之后就可以反复试错,一点点积累细微的便宜,长久以往,而大骊地支一旦占据优势,就可以直接转为胜局,必定杀敌。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他们不太适合宝瓶洲之外的战场? 两尊法相高度相当,周海镜身形跃起,一枪差点直接捅穿蚬的胸膛。 天上亮起一大片利刃磨砺光阴激荡而出的五彩琉璃光彩,画面璀璨至极。 蚬瞳孔微缩,身形如此神速?光阴长河对她的影响如此之小?岂不是说当下的周海镜,身如飞剑?速度接近远古那几把率先坠地的……剑脉? 蚬已经瞬间缩地至远处。周海镜手腕一抖,枪尖一绞,裹缠住原本无形的青丝,长枪铭刻符箓熠熠生辉,迫使青丝现行,周海镜强行一拽,响起一阵渗人的丝帛撕裂声响,无数青丝簌簌作灰烬飘散。 披挂彩甲的周海镜轻轻晃了晃长枪,震散周边大片劫灰,淡然道:“大敌当前,也敢分心?” 言语之际,蚬所在四周,异象横生,凭空出现一座座枣核形状的金色漩涡,如一颗颗神灵眼眸凝视着这头鬼物。 蚬递拳将一轮烈日打碎,再一卷袖子,将一条如绳索火焰长河拍飞,径直向周海镜大步走去,伸手将一位从金色漩涡中掠出的白衣剑仙给捏碎。 突然,蚬看似闲庭信步,实则快若奔雷身形出现片刻的凝滞,附近的天地就像出现了一堵大道屏障,蚬的脸庞之上激起了无数的火星,满头青丝化作无数飞剑,如同利器在玻璃之上缓缓划过,发出刺耳的声响。 周海镜冷笑一声,“受死!” 蚬身形凝滞,周海镜却是更加神速,一枪将蚬捅穿脖颈,提了提铁骑,往上一挑,就将那蚬的身形吊在半空。 枪尖透过鬼物脖颈的瞬间,便是雷法、拳意、日光精魄等等一起涌出,就像一座堆满爆竹的山头被点燃,顷刻间轰然炸开。 被炸碎整个脖颈的蚬,或者说这颗悬空的头颅,只是神色如常,蚬就这么冷冷看着仰头与之对视的周海镜。 周海镜额头,貌若枣核的一枚竖立眼眸,如远古高位神灵打开天眼,金光一闪,瞬间彻底打碎蚬的那张脸庞,一线笔直而去,狠狠撞击在天幕处,被蕴藏无上神力的粹然金光冲击之后,立即显现出青丝攒簇蠕动作天幕的恐怖真相。 失去头颅的蚬,躲过周海镜十二条飘带的钉杀攻势,身形转虚化虹远遁,再在极远处转实重塑身形,蚬抬起手,造就出一颗头颅,随手按在肩膀上,轻轻晃了晃脖子。 周海镜眯眼道:“宝瓶洲大道光明,岂容鬼物猖獗横行。” 蚬笑了笑,“小姑娘懂什么道,知道什么鬼。” 周海镜一招手,一座桐柏道山竟是如纸层层折叠,最终道化为一张紫气萦绕的宝诰符箓。 双指将那符箓捻住,周海镜厉色道:“斩鬼。” 蚬的法相身躯被符箓似刀切一般,当场懒腰斩断,蚬不断在各地重塑金身,始终被那道天理昭昭、如影随形的符箓当场斩断。 长枪一搅,道体隐匿于虚空处的蚬被搅了个粉碎,道意残余飘散天地间,试图与天幕蠕动青丝相连。 周海镜法相只是轻轻一吹,天风大作,显现出一条浩荡江河,将其冲洗殆尽。 稍稍歪斜脑袋,好像在思索周海镜这尊法相的大道缺漏何在,与其纠缠不休,空耗道力,不如毕其功于一役。 长枪已至,裹挟着巨大的闪电雷鸣,蚬试图伸手攥住枪尖,却被一穿而过。 只是如亿兆黑蛇遍布虚空的满头青丝,也瞬间将周海镜笼罩住。 眨眼功夫,大道禁锢砰然碎裂,周海镜神色自若,提抢悬空,一副彩甲略显黯淡,她环顾四周,快速寻觅那头鬼物的道痕,周海镜竖眸睁开,金光肆意切割天地。 一把飞剑“歌谣”始终在汲取天地间的灵气和煞气,再借助飞剑“火瀑”将杂糅鬼气的阴冥煞气,炼化为一股股纯粹阴沉清气。 即便暂时无法将这头鬼物当场斩毙,大不了就将其一点一点耗死,灵气耗竭之时,任你十四境神通广大,终究是无源之水了。 天光闪耀,周海镜与蚬各展神通。 站在洞府门口的袁化境默不作声,心神摇曳,不曾想我们地支一脉,竟能如此杀敌。 改艳依旧跪坐在风流帐中,她秋波流转,可惜不见那一袭青衫踪迹。陈先生,真是天才啊。 韩昼锦显然极为震撼,一座道山还能如此作用?!那些宫阙建筑,原来皆是符文,紫气即是云篆? ———— 大骊地支结阵之外,犹有宝瓶洲五岳神君同时现身,以大岳祠庙作为道场,施展出一尊尊金身法相,俯瞰人间,统辖山河。 今天刚刚就任大骊国师的陈平安,已经给他们这些宝瓶洲身居高位的山水神灵,下过一道敕令了,让他们围堵拦截一头鬼物,务必将其困在宝瓶洲。 一般来说,想要调动他们,需要钤印有皇帝陛下的玉玺,才算名正言顺。但是没谁想要提及这一茬,既不愿意,也不敢。 北岳披云山,神君夜游,魏檗身穿一件雪白长袍,耳坠一枚金色圆环。 拥有三座储君之山,神谶山,陇山与那鸟鼠山。其中神谶山的山君顾韬,是大骊山水官场的生面孔,据说是缝补山水有功,才从鬼物直接晋升为山神,之后增设储君之山,其中就有神谶山,再之后披云山魏檗获封神号,文庙封正,神谶山跟着水涨船高,如今巡游辖境,便要被尊称一声顾山君了。顾韬身穿一袭黑袍,深居简出,除了不定期拣选一二心腹外出巡视,微服私访,顾韬几乎从不与山水同僚往来。 晋青身量雄伟,紫袍玉带,此时神色肃穆,“魏檗,怎么回事,大绶皇帝突然就暴毙了?还被大骊朝廷列为了敌国?” 中岳掣紫山,神号明烛。两尊储君之山山君,除了璞山傅德充,还有雨霖山的女子山神万树桂。 晋青的前世,是个贫苦的采石人,被监官虐杀而死,死后却没有变成怨气深重的厉鬼,反而成了一地英灵,因为秉性纯良,为老山君看重,这才有了后来的叠嶂峰山神晋青。 掣紫山半山腰处有座享誉一洲的洗剑池,在朱荧王朝独孤氏断了国祚之前,不知多少剑修曾经来此炼剑,晋青照拂他们颇多,不以资质高低、道统强弱而,与风雷园李抟景更是关系莫逆,双方结识之时,晋青已经贵为一岳山君,李抟景还只是一位龙门境剑修。 吴鸢早年黯然离开槐黄县,仕途受挫,心灰意冷之际,就曾在山脚馀春郡担任过几年的郡守,衙署官厅门可罗雀。 魏檗笑道:“问那么多缘由做什么,我辈只需听从朝廷安排就是了。” 晋青冷笑道:“是绣虎教你的只管言听计从?还是陈先生传授给你的锦囊妙计?” 魏檗微笑道:“晋神君说话这么冲,来之前吃枪药啦?” 晋青恼火说道:“一旦正式宣战,蛮荒战场那边怎么办,我们大骊铁骑当然强大,大绶骑军却也不弱,双方挨得那么近,会死很多人的。轮不到我一个山神妄言两座天下形势走向,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点浅显道理,也要我教你魏神君?” 魏檗朝那层层禁制、座座天地之内的那些光亮,抬了抬下巴,说道:“想知道个为什么,你自己与国师问去。” 哪怕是五岳神君,都无法窥探内里景象,只能依稀瞧见一些闪烁剑光、如潮水般汹涌跌宕的阴森鬼气,忽明忽暗的术法神通。 晋青气恼道:“姓魏的,故意听不懂人话?我的意思是想知道大骊朝廷到底是冲动行事,还是有的放矢。若是前者,蛮荒那边该如何动作,总要赶紧合计出个方案,如果是后者,你我也能列席御书房小朝会,尽可能帮着谋划一二。” 魏檗笑呵呵说道:“你就听得懂人话了?陈国师明摆着是要我们做好分内事,不该掺和的就别掺和,只要守住一洲幽明两处边境线即可。” 相较于北、中两尊神君的针锋相对,其余三位神君表面上还是比较闲意的。 蒙嵘神色冷峻,穿金甲佩长剑,如祠庙彩绘壁画上走出的功勋武将。由他坐镇东岳碛山,神号英灵。 东岳有两座储君之山,分别是二酉山和雁荡山,两位山君刚好一文一武,一男一女,前者儒士装束,后者是位宫妆女子。 蒙嵘是唯一一位大骊王朝旧山君出身的大岳神君,由此可见大骊宋氏对其之信任倚重。 佟文畅粗布麻衣,光着脚,身形佝偻,像个老村汉,拿着一支碧玉材质的旱烟杆。西岳甘州山,佟文畅神号大纛。 蒙嵘以心声笑道:“老佟,这才是真正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佟文畅嗯了一声。 鸾山怀箓,怀捧玉笏,是一位极有魄力的女子山君,她个子不高,身材纤细,但是神色坚毅,自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气态。 只要是喊冤之人投牒鸾山,无论是山上修士还是普通百姓,不管是通过文武庙还是城隍庙,她都会亲自过目,一律追究到底。 怀箓点头道:“陈国师做事情,倒是对胃口。有些人还真就不能一直惯着。” 一旁品秩与她鸾山相同的鹿角山常凤翰,自然听出了怀箓的含沙射影,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虽然同为西岳储君之山,但是双方一直多有抵牾,只说投牒告状一事,怀箓就毫不讲究官场忌讳,鸾山的事情,她管,鹿角山地界的事情,她也管。关键是每次鸾山勘合司、巡检司等衙署派遣官员入境查案,是从不与鹿角山的山君府打招呼的,至多就是抓人回去了,才晓得寄信一封,说某某因为什么事情被捕,鹿角山若有异议,可以投牒甘州山,我家山君怀箓愿意同堂对质…… 蒙嵘问道:“鹿角山那边出了点状况?” 佟文畅说道:“家丑不可外扬,你就别打听了,反正国师府都有档案记录的,你要是跟陈平安关系好,自己去查阅。” 蒙嵘气笑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个?上次我们都让陈国师吃了个闭门羹,现在倒好,你自个儿跟他混得熟络,把我晾一边?” 佟文畅默不作声。 鸾山怀箓以心声埋怨道:“佟老儿,上次陈剑仙在玉宣国假冒道士摆摊算命,怎么不与我知会一声。” 上次大骊京城的御书房议事,怀箓没有现身,她不喜欢这类坐着发呆的枯燥场景,好在佟文畅也不强求这位下属陪同议事。 鹿角山常凤翰倒是十分热衷于这类议事,但是佟文畅又经常忘了喊他。常凤翰为此郁闷不已,也不能让北岳魏神君通知自己吧。 佟文畅说道:“就算跟你说了,你能做啥子。” 怀箓笑道:“打着搜查关牒的幌子,跟陈剑仙唠唠嗑。他要是不嫌弃的话,说不定我还能搭把手,帮人测测姻缘。” 鸾山自古就是一处颇为神异的道场,与那市井坊间“红鸾星动”的说法,有些渊源。 佟文畅说道:“也不看看他的道侣是谁。” 怀箓一时语噎。 佟文畅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爱慕之情,点到即止。” 怀箓愈发憋得慌,总不能说自己哪有什么爱慕之心,当真就只是被范峻茂勾起了好奇之心。 范峻茂容貌只能算是清秀,身穿墨绿长袍,腰悬一块“峻青雨相”玉牌。 她背着一张大弓,是一轮远古明月的部分月魄炼化而成。是桂夫人暗中赠予南岳之物,范峻茂曾经挽弓射杀众多妖族。 作为储君之山的采芝山,山君王眷头戴帝王冠冕,缀着一颗青梅大小的宝珠,双手扶白玉腰带。 大骊宋氏退还宝瓶洲半壁江山之后,由于南岳梓桐山不在大骊国境之内,当年朝廷就暂时用了个折中法子,接下来他们也不每年派遣官员去南岳祭祀了,将来梓桐山在谁的国境,就由谁负责宝瓶洲南岳的祭祀事宜。不过此事是大骊朝廷单方面的口头承诺,并未落在任何纸面上成为条文定例。 当年大骊宋氏如日中天,数支大骊铁骑尚未撤回大渎以北,南边复国也好立国也罢,谁敢说个不字。 别说大骊礼部暂时不去南岳祭祀,就算是让他们南边诸国,礼部尚书每年都要跑去其余四岳祭祀,不一样是乖乖照做? 所以近期有些小道消息,说大骊朝廷近期准备重提南岳祭祀一事,每年定期派遣礼部官员赶赴梓桐山朝奉敬香。 怀箓“远眺”南边这位女子神君,以心声说道:“峻茂,大骊宋氏真要重新祭祀南岳?” 范峻茂摇头道:“不清楚,无所谓。老娘现在都快要被那场夜游宴烦死了。” 怀箓问道:“峻茂,你总说陈平安覆有好几张面皮,真实面容是极英俊极好看的,年少时便是个翩翩美少年……可别诓我!” 范峻茂神色严肃道:“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乘坐渡船在那条走龙道南下,我刚好乘船北上,打过照面,骗你作甚?” 怀箓点点头,“也对,宁姚那么高的眼光,当年在骊珠洞天初次相遇,不还是对陈平安一见钟情了,想来相貌差不到哪里去。” 范峻茂说道:“合情合理。” 相较于五岳神君和数量不少的山君,还有三位“外人”。 齐渡的三位水神,长春侯杨花,淋漓伯曹涌,还有新任钱塘长岑文倩。 晋青脸色微变,一双金色眼眸光彩流溢,突然说道:“不好,鬼物打造出了一座古怪拱桥。” 其余四尊神君也都已经察觉到这种异象,立即同时敕令辖境内的所有文武庙、城隍庙,封禁阴冥道路,巡视黄泉关隘。 与此同时,霎时间北岳地界,便响起书院、学塾的琅琅书声。越来越响亮,如雷滚动。 中岳那边亦有各种号子响起,好像积累了数千年的生民劳作,有那纤夫于栈道拖拽大船,入山采石的乡土歌谣,此起彼伏。 东岳那边,铁甲铮铮,马蹄阵阵,仿佛有数千万计的将卒,集结列阵在一座广袤沙场上。 西岳,如有旗帜在劲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渐渐的,号角声悠扬响起,伴以急促擂鼓声。 一条大渎变作金色,宛如一条金色绸缎飘荡在空中。 大渎南方,仿佛下起了一场漫天大雪,雪花俱是在无数青山坟茔焚烧过的纸钱。既有呜咽的心声,也有各种与祖辈祈福的心声。 在那之后,便是一袭青衫武道下高山,僭越的拱桥当场破碎,鬼物不得不避退。 这些宝瓶洲山水正神,皆是错愕不已,即便真是纯粹武夫止境的神到一层,就可以拥有这等浩荡百川流的拳罡? 晋青松了口气,差点就闹了个天大笑话,这跟大骊朝廷事后是否追究,没有关系,如果他们获封神号之后,遵旨听宣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一头鬼物遁走,成功逃离宝瓶洲? 虽然极为好奇陈平安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没有任何一位山水神灵开口询问此事,哪怕是一向不把山水官场当回事的范峻茂,同样没有就这件事议论半句。陈平安当不当大骊国师,毕竟还是两样的。 今天庆典之前,准确说来是陈平安落座那把御书房椅子之前,补缺桐叶洲地利,去东岳山门请见蒙嵘,是陈剑仙有求于人,蒙嵘不想见就可以不见。那么如今再有类似的事情,就成了陈国师亲自下旨,不是蒙嵘想不遵旨就可以不遵旨的。 岑文倩不断密令钱塘江水域官吏,与文武庙城隍庙仔细巡查辖境之内的那几条阴冥道路,到底有无出现岔路,必须仔细盘查,严加封锁。 大渎长春侯杨花显得更加游刃有余,以心声笑道:“别说是你这位新任钱塘长,其实我和淋漓伯也是第一次与五岳联手结阵。” 曹涌点点头,微笑道:“都是大姑娘坐花桥头一遭。” 杨花也懒得跟这位大渎同僚计较那点荤话。 她刚刚跟大骊太后娘娘划清界线,以后做事终于不再有任何束缚,心情极佳。 杨花以心声提醒一句岑文倩:“钱塘江水性宛如学道人之天性,不要想着以强硬手段将其彻底改变,既要约束,也要顺势,此间分寸掌握,必须悉心揣摩。” 岑文倩点头道:“我已经将钱塘江所有支流都已经实地勘验、溯源过了,回头还要与长春侯、淋漓伯请教一些问题。” 杨花点点头,曹涌说欢迎至极。 陈国师和那头鬼物各自施展的天地禁制,实在太多,使得战场具体情形,山水正神们依旧只能看个大概。 沉默许久,怀箓忍不住开口问道:“地支一脉就算补齐了,也没有一个上五境修士,怎么能够跟一头十四境鬼物耗这么久?” 这个问题,别说怀箓百思不得其解,就是蒙嵘他们也都好奇,早期的地支,确实有过在战场袭杀玉璞的战绩。 但是玉璞境跟十四境,隔了仙人、飞升两个大境界! 范峻茂解释道:“咱们这位陈国师添补家用的本事,估计放眼几座天下,都是屈指可数的,不值得大惊小怪。” 话是这么说,范峻茂却已经打定主意,回头就找个由头去趟国师府拜谒国师大人,好好请教一番,如何做到此等壮举?! 魏檗神色玩味,看了眼晋青。 大骊地支一脉有过些假想敌,其中既有神诰宗祁真,也有中岳山君晋青,后者作为旧朱荧王朝的大岳山君首尊,一直属于跟大骊宋氏最不亲的那位。 晋青察觉到魏夜游的视线,冷哼一声。 在陈平安正式担任国师之前,宝瓶洲高位山水正神之间,其实关系复杂。绝非一团和气,实则暗流涌动。 佟文畅是前任国师崔瀺一手提拔起来的。蒙嵘当然是大骊宋氏皇帝的骨鲠忠臣。杨花是大骊太后南簪的贴身侍女出身。 魏檗的披云山跟那座落魄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此事别说是宝瓶洲,恐怕整座浩然天下都晓得鼎鼎大名的“夜游宴”。 岑文倩在官场接连跳级,从小小河伯,一跃成为新任钱塘长,谁在幕后推波助澜? 至于那些储君之山的一众山君,就更是各有各的门路了。二酉山与上柱国袁氏交好,雁荡山是巡狩使曹枰的避暑之地。意迟巷的世家子们经常联袂游览鹿角山。在璞山的卢白象,据说是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成员。陇山经常能够看到篪儿街将种子弟的身影,鸾山是大骊京师、陪都两地官宦妇人们的首选烧香之地…… 魏檗双手插袖,笑道:“大纛,英灵,翠微,明烛。这些个大到没边的神号,你们该不会以为全是中土文庙的意思吧?” 范峻茂提醒道:“别漏掉‘夜游’神号啊。” 此次宝瓶洲五岳的封正典礼,从“金身神位”品秩的抬升,到文庙赐予神号,再到住持封正仪式的儒家“书生”,无一例外,都超乎想象。 远远超乎他们的预期。 比如范峻茂,事先能够想象自己可以拿到一个“翠微”?蒙嵘岂敢奢望获得“英灵”? 晋青问道:“真是陈国师帮忙疏通了文庙关系?” 佟文畅笑道:“总不可能是陈国师直接将名单往那边一丢,逼着文庙当场签字画押吧?” 范峻茂说道:“这种事他做得出来。” 璞山傅德充还是比较重官场规矩的,这种五岳神君议事,能不说话就不会开口,带好耳朵就可以了。 记得上次御书房议事,外边台阶上,就有三位同道中人,忙里偷闲坐在台阶上,在那边吞云吐雾。这感情不就一下子拉近了? 除了一向我行我素的佟老儿,还有壮起胆子依葫芦画瓢的璞山傅德充,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因为那位年轻国师也溜出来了。 再加上一番闲聊,所以傅德充对陈平安的印象,相当不错。当然,陈平安对这位璞山山神观感也好,卢白象师徒三个就在璞山那边落脚,他们在那边发现了一座珍稀秘境,傅德充非但没有拿走,甚至都没有索要分账,反而多有照拂,照理说,在璞山地界,而且就位于主峰地界,傅德充要“取回”秘境,别说卢白象据理力争什么,就算是官司打到大骊朝廷的御书房去,至多就是秘境归还璞山,傅德充掏出一笔神仙钱补偿卢白象即可。 所以老话才会说,“钱”之一字最能见德性。 傅德充的书斋名为“秋水灵府”。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取自于那篇《德充符》。 御书房议事结束,刚回到山君府道场,就有个道号“自省”的云游道士,造访璞山祠庙,年轻人站在大殿外边,说他遇到点难事了,想要与山神老爷讨要一本仙家道书,拿回家放着,沾一沾运气,去一去晦气。傅德充将他当成了借机邀名的骗子,就丢了本书打发了他,年轻道士大怒,说不是一部神仙书,根本不值钱,道士很是嫌弃,将书籍丢回大殿,反而送给了傅德充一部没有书名的道书,骂骂咧咧转身走了,骂他傅山神真是叶公好龙,叶公好龙…… 后来在晋青的提醒之下,傅德充说了句“恭迎道书归山”,才晓得那位故弄玄虚、坑蒙拐骗的年轻道士,竟是陆掌教。 在璞山,一众仙家官吏,诸司神女们,都很好奇那位威名赫赫的年轻人,所以一有机会就询问傅山君问这问那。 隐官性格如何? 论事严谨,言谈风趣,宽厚待人,极平易近人。 陈剑仙气度如何? 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神华内敛,是位极出彩的读书人。 那他相貌如何?极……傅德充无言以对,只好敷衍一句,你们总有机会一睹真容的。 傅德充抚了抚袖子,里边珍藏着那部陆掌教赠予的道书。 傅德充难免感慨,陆掌教也好,陈剑仙也罢,好像都是差不多的人生,都说英雄最怕见老乡,总是墙里开花墙外香。 刹那之间,所有山水正神都察觉到一股惊人的神异气势,与那十四境鬼物对峙,双方不断拉近距离,前者竟是不落下风。 魏檗眯眼道:“诸位,准备开眼界了。” 晋青强忍住心头震撼,说道:“可别被对阵双方给打崩碎了。我们继续加固大阵,除去五岳与储君之山借调气运,储君之山也要与辖境山水借用地利,你们让所有在金玉谱牒上边录名的正神,都参与进来。暂时不必解释什么,让他们只需听旨行事。” 佟文畅点点头,“乌龟壳也好,铁桶阵也罢,总要困住这头十四境鬼物,不要因为我们几个连累宝瓶洲滑天下之大稽。” 范峻茂却是忧心忡忡,只因为她担任大岳山君的资历还浅,可要说“成神”的岁月长短,晋青他们简直就是些孩儿辈。 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单单是那头鬼物“蚬”的心境,宛如存在着一场莫名其妙的拔河,让“蚬”就像一头自缢而死、悬梁天地间的吊死鬼。 好像痛下杀手与心生亲近之间,各执一端,都在拖拽着鬼物的一颗道心,让蚬犹犹豫豫,始终无法施展出真正的杀手锏。 也不是地支一脉将所有神通术法气运汇总于武夫“周海镜”一身,让她瞬间战力暴涨,以至于能够去与蚬掰一掰手腕。 范峻茂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就只是她一种冥冥中的直觉。 ———— 一座孤零零的高台,围以四海。 被蚬丢出袖子的殷绩在此躲避,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已经是在中土神洲的大绶京城了。 可惜涟漪阵阵,悬佩双剑的青衫客已经登门。 皇子殷邈面露惊恐神色,你是讨债鬼么! 陈平安双手笼袖,好像是老龙城那座高台? 黄衣俊美少年模样的殷绩双手负后,竟是主动走到陈平安身边,一起远眺死寂一片的大海水面,殷绩沉默片刻,微笑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没有显赫的家学或是道统,尤其不是谁的‘转身’。不知让多少志在长生的学道人抓心挠肝,觉得不对,怎么可能,这样不对。” 陈平安笑问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殷绩摇摇头,“最终鹿死谁手,现在还不好说吧。” 陈平安说道:“就凭幕后那位白玉京仙官的接引之法?十四境的蚬尚且无法带着你们逃出宝瓶洲,更何谈一位远在青冥天下的道官?他真当自己是那位坐镇上清阁的真无敌了?” 殷绩转头看了眼“殷绩”。 先前大骊洛王宋睦有句话,倒是可以借用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皇子殷邈身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平安说道:“都打到这个份上了,不如说说看,缘起于何人何地。” 殷绩笑道:“好儿子,还不快帮陈国师解惑?聊得投缘了,说不定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因祸得福。” 即便已经沦为鬼物了,还要穿着那件“殷绩”的皮囊外衣,老者容貌的皇子殷邈神色悲怆,始终一言不发。 他从小就显露出了头等修道胚子的天赋,前些年还曾有过一场梦游神京的仙家机缘。 那些任何文字都难以描绘其雄伟壮观的仙家建筑,宛如组成了一座传说中的天帝宫阙。 殷邈神思飞逸,散步在一架宛如青云梯的神道之上,终于遇见了一位头戴高冠的青年仙官,气息缥缈,道意苍茫。 对方声称是来接引殷邈登仙的。 殷邈壮起胆子问他此地是何处,仙官说是一处连天魔都不敢涉足的禁地,是人间所谓位列仙班者亦是穷其一生都不得瞻仰之所。 仙官还说殷邈与他有一段尚未了结的宿缘。他们一起联袂游览宫阙重楼期间,仙官说殷邈是天选之子,合该登山修道成仙,人间帝王君主算得什么,至多就是“天子”而已。 殷邈心动了,正因为他有修道资质,按照浩然天下文庙订立的规矩,他就等于失去了登基的可能性。 临了,将他送出那座以天外星辰作为行在的帝王宫阙,仙官说殷邈机缘已至,但是还需要积攒一桩大功德,才能成功登仙,君临天下。想那人间炼师依仗微末道法,便可以轻王侯慢公卿,等你殷邈继承帝统,那些辛苦求道不得长生的炼师,只会是被你挥之则来驱之则散的粒粒尘埃。 殷邈好奇询问,何谓功德。 仙官语不惊人死不休,说你需要去一趟宝瓶洲,助某人……成神! 殷邈想要多问几句,却被仙官以冷冽眼神震慑,吓得再不敢多言。 走下一起天地交通的那架青云梯,殷邈最后问那仙官的尊号名讳。 仙官思量片刻,喟叹不已,说他的名字已经弃用久矣,施舟人。 说完这个名字,青年仙官一挥袖子,就将殷邈神识丢回万丈红尘中的人世间。 殷绩见殷邈只是当哑巴,便有些着急,训斥道:“殷邈,事已至此,还不坦白?!” 殷邈觉得总这么沉默也不是个事儿,摇摇头,满脸费解道:“什么隐官,什么国师,被一个端菜盘子的侍女就搞得道心不稳。” 虽然开口说话,却还是夹枪带棒。 陈平安笑了笑,“觉得说几句轻飘飘的‘实诚话’,我就会放过你了?” 陈平安摇头道:“别学扶摇洲的王甲。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你要是装得好就怪了。” 殷绩缓缓说道:“大事,大局,大势,是影响不了他半点心境的。” “不说什么剑仙的道心坚若磐石,就说桐叶洲那边一洲糜烂,见得多了,只会变得越来越麻木,再是软弱之辈也要铁石心肠。” “所以要反其道行之,只能从小事,小人物身上着眼下手,才有一点机会。” “陈国师以为然?” 陈平安点头说道:“正解。” 殷绩说道:“寡人曾经巡视地方,亲眼见识过石匠以一排铁钉裂开巨石的场景,深有感触。” 陈平安笑道:“见微知著,是聪明人。” 殷绩继续说道:“绣虎的一些传闻,寡人曾经专门让人秘密搜集过些‘小事’,比如这位国师喜好独自去城头站着。” 陈平安转移话题,问道:“既然你们这么好学,大绶朝就没有想要仿造出地支一脉?” 殷绩坦诚道:“仿过,可惜画虎不成。” 大绶王朝国力再强盛,终究无法跟昔年一国即一洲的大骊宋氏媲美,独占一洲气运,岂是大绶殷氏能够相提并论的。 殷绩派人暗中搜寻了五十几位修道胚子,堪堪凑出了两个“地支”,期间就连蔡玉缮都亲自上阵了,结果就是惨不忍睹,互为鸡肋,道心涣散,相互掣肘,全是纸面杀力。殷绩看过两次演练,简直是不堪入目,就立即喊停了,白白浪费了一大笔国库家底。 陈平安笑道:“反而类似殷邈?” 被大绶皇帝和大骊国师晾在一边的殷邈气急败坏道:“姓陈的,有完没完?!” 殷绩叹了口气,他大概能够猜出,此地殷邈所思所想,就是陈平安所见所闻? 那场梦游帝阙之事,殷邈是藏不住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父慈子孝唱双簧。” “转嫁魂魄,想要通过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一直霸占龙椅,光靠蚬手段瞒天过海,还是不牢靠的,大绶又不是什么偏远小国,总不能一直躲在国境之内,这趟出门,去见大端皇帝,除了商议结盟,还想要验证一下会不会露馅?不过你好像还是留了一魂一魄在殷邈身上,以防万一。比如今天就是万一,总要活一个下来。” “对吧,俩殷绩?” 听到这些话,殷邈呆若木鸡。连蚬都杀不得大骊国师,他好像连恨都不敢恨皇帝殷绩。 殷绩喟叹不已,这一下子是真对陈平安由衷佩服起来了,“我当然也怕一些意外,比如被文庙发现蛛丝马迹。也怕殷绩这个窝囊废不济事,就留了一点后手,来个梅开二度的鸠占鹊巢,‘殷邈’依旧是不自知的。” 陈平安说道:“神魂一道,我虽然不是什么行家里手,但是对付你们,属于大材小用。” 也许此说,萧形她们几个蛮荒妖族,会有不同意的意见? 陈平安斜眼殷绩:“你又如何确定自己依旧是殷绩呢?” 殷绩淡然道:“陈平安,你就不用这种拙劣手段唬我了。不是修道之人也有好处,没有什么道心可乱。” 陈平安说道:“殷绩,你清不清楚大绶王朝真正关押着什么?” 殷绩笑道:“这什么话,蚬是十四境鬼物,还需要怀疑?中土文庙都不管她……”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蚬是在骊珠洞天破碎之际,才开始与你接触的?” 殷绩默不作声。 陈平安说道:“蔡玉缮是扶龙一脉的,还敢一头扎进大绶王朝,真是不知死活。” 殷绩困惑的:“此话何解?” 陈平安问道:“可曾仔细翻阅大绶秘档,在书上见过‘天殛’一词吗?” 殷绩摇摇头,“只是听说过某些山巅修士,会招惹‘天厌’。好像要比闭关破境之时引来的天劫更为可怕。” 陈平安说道:“三千年前斩龙一役的溯源,就源于一场再难更改的天厌累积。只是一句道语‘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蚬就道心震怒,只因为她憎恨一切对蛟龙给予善意和希望的存在,写下这句话的主人,白玉京陆掌教就是其一,曾经以艾草为龙女灼额的封姨自然也是。” “骊珠洞天破碎坠地,泥瓶巷王朱现世。大绶朝徘徊不去的蚬,她自然而然就跟着入世了。” “我之前还是有些疑惑,为何对浩然心怀怨怼的王朱,她竟然能够拗着性子,不通过水路逃往蛮荒。看来是她也依稀察觉到‘蚬’对自己的那份‘恶意’。” “蚬,就是三千年前那场‘天殛’的道显。” 当年乘坐渡船经过蛟龙沟,年幼时被迫与王朱结契的陈平安,故而陈平安不管是大道亲水也好,还是与蛟龙有一桩大缘法,本不该有那场几乎必死的灾厄才对,是蚬?尤其是等到远游少年说出了“陆沉敕令”,蚬显然只会更加愤怒?不过陈平安也说了一句“杀陈平安者陆沉”,就是转机?生死一线,师兄左右赶赴蛟龙沟,御剑速度的些许快慢,都是少年的或生或死啊。 之后就是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主动与王朱解契,但是重返浩然,也在东海水府挡在了陈清流和王朱之间。 无形之中,依旧承担起王朱,或者准确说来是天下蛟龙之属的共同护道人? 殷绩叹了口气,“没有显赫的前身,可以得到自由。但是也容易变成孤苦无依的一叶扁舟,如浮萍沉沦于历史长河。” 完全不听陈平安他们在讲些什么的殷邈,他突然兴奋不已,狂笑道:“胜负形势扭转了,地支一脉终究是敌不过蚬,任你嚣张片刻,得意一时,如何打杀一位十四境?陈平安,你们输了,彻底输了……” 原来是他们这边就像开启了一场模糊的镜花水月,能够大致分辨出蚬与“周海镜”那边的战场态势。 殷邈貌若癫狂,伸手指向那一袭青衫,“快快与我们赔罪,跪地磕几个头,说不定我们还会不跟你计较太多,只是大骊朝廷与大绶主动割地赔款,必然是题中之义,你休想去文庙那边搬弄是非,试图含糊过关……哈哈,陈平安啊陈平安,你也有今天,要怪就怪你那发迹之地,叫什么落魄山!” 突然殷邈如被伸手按住脑袋,跪倒在地,砰砰磕头起来,殷邈大叫不已,只觉得脑浆都磕出来了。 殷邈就这么直接磕头磕得头颅裂开,神魂粉碎,再死了一次。 殷绩不再言语,也不在意殷邈那边一魂一魄的消散,他只是举目眺望,若非陈平安揭穿真相,他这位大绶皇帝还真无法理解,蚬的最新一座道场,为何显得如此悲壮。 那座蚬的根本道场,就像是万年以来,三千年之前,所有枉死、冤死之生灵的共同坟墓,由着无穷无尽的哀怨,悲愤和苦痛。 无数条无形的因果长线,将宛如一尊大罗金仙降世的“周海镜”缠缚,销蚀长枪,腐败彩甲,拖拽飘带,逐渐蔓延住她的脸庞,三只眼眸。 殷绩嗓音微变,“陈平安,你太着急了。实属正常,与真无敌为生死敌,换成谁都会有压力。我们虽是敌对,贫道佩服至极。” 明明悬有两把佩剑的青衫剑客,却没有拔剑出鞘,而是摊开双手,无限光明中,手中显现出两把狭刀,正是行刑和斩勘。 一步跨出矗立于大海中央的高台。 笼中雀与井口月打造而成的剑气天地,以剑气道场碾压天殛道场,宛如大道潮水之间的冲撞,互为磨碾,纯粹硬碰硬,各自折损大道根本。 再一步,身形撞开蚬之道场。 天外七显二隐的九座云海漩涡,合并唯一,天外剑光笔直一线,北斗注死,遥遥降临人间。 陈平安主动置身于蚬的道场。 武道之巅肉身成神,青色法相顶天立地。 一双眼眸粹然金色,一张脸庞半明半暗。 蚬,仰头与之对视。 原本充斥着亿兆嘶吼尖叫的天地间,瞬间寂静无声。 大怒无声,大苦无言,兴许真如他所说、书上所写,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十四境鬼物恍惚之间,如见道。 既是武道之巅,更是天道在上。 殷邈先前所言,解脱,求个解脱。 殷邈当然作伪,但是对于蚬这种存在而言,三千载天殛之苦,她日夜煎熬久矣,何尝不是她神魂最深处的真实心声! 来到宝瓶洲之前。 只有一条道路可走,要么是她吃了王朱,成功跻身伪十五境,将天下蛟龙之属赶尽杀绝。要么王朱将她吃了,人间重走老路。 届时天殛只会以更暴虐的大道显化而生,将以更大的怨怼还以曾经的仇恨。直至阳间一切生灵,悉数沦为如蚬一般的同道鬼物。 蚬蓦然而笑,她好像还是在重复那句话,你真可怜。 瞥见斩勘的斩落,行刑的横扫,刀光耀眼,亮堂得整座人间好像都是光明的。 绝无引颈就戮之理,蚬如光阴长河里边的一头水鬼,要将此人拖拽下水替死。 蚬毅然决然选择强行散道,就让大道潮水淹没整个大骊王朝,整座宝瓶洲好了。 飞剑北斗,剑光直落。 一线破开十四境鬼物的大道潮水,蚬的头颅高高飞起,一圈刀光平整如镜面,再被拦腰斩断,十四境鬼物的巨大法相缓缓倾斜。 整座笼中雀小天地,将大道潮水笼罩其中,百万计的飞剑瞬间切割潮水,仿佛是将汹涌潮水分流成细流……在小天地即将被撑破、两把本命飞剑就要崩碎之时,其中一把佩剑夜游,铿锵出鞘,作为牵引,牵扯着整座剑气道场天地画出一条巨大的弧线,第二把长剑浮萍,剑身篆刻铭文,熠熠生辉,正是“雷池”二字,将那些天殛三千载的道意暂时封禁其中。 最终只剩下一个虚无缥缈的“蚬”,身形与青丝一起飘荡在天地间。 未能水淹宝瓶洲,她幽幽叹息一声,“终究是功亏一篑。” 一道剑光又至。 斩之! 天地间唯有剑光。 高台之上,皇帝殷绩怔怔出神,长久保持仰头的姿势。 亲眼瞧见那蚬身死道消之时,确实是一幅波澜壮阔的绚烂画面。殷绩神色颓然,就算猜得到他们兴许能够白日斩鬼,又怎么能够想到他接得住那场天殛的大道反噬,当真帮助宝瓶洲逃过一劫?替浩然天下守住一洲的阳间。只要接不住,那他就注定是浩然天下的千秋罪人了啊,任他将来境界再高,在人间缝补再多,哪怕再过三千年,一万年!他还是那个导致一洲陆沉为阴冥鬼蜮的罪人! “周海镜”已经脱困,她缓缓飘落在地,以长枪拄地,那副彩甲破碎不堪,脸颊与手臂俱是白骨裸露,一杆长枪锈迹斑斑。 周海镜长呼出一口气,她身上诸多神通重宝和飞剑一一归还地支修士。 宛如天地渡大劫,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意气生 大日已经落下,天边余着漾着的那片红晕,宛如美人不小心涂抹歪斜的一撇胭脂,她舍不得擦拭干净,它想要多看一会儿人间。 水榭之内,容鱼见少女已经不那么拘谨,她就站起身,看了眼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等待国师的身影出现。 韩祎始终正襟危坐,韦赹浑身不自在,胖子只好跟那个叫陈溪的外乡少女聊些京城趣事,没话找话,是酒楼东家的看家本领。 五岳神君和大渎水神们已经撤掉大阵,金身纷纷返回了道场。从头到尾看不太真切,就像雾里看花。 宝瓶洲迎来了浅淡的夜幕,渐渐亮起了一些柔和的灯火,灯火照耀之下,可能是推杯换盏的酒局,可能是泛着墨香的书籍,灯火映照四周,也可能是帝王的森森宫阙,将相公卿的雕梁画栋,百姓人家的袅袅炊烟。 若是云中仙人作鸟瞰,桐叶洲的夜幕,终于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了,有了些生气,尤其是那条暂时尚未合龙的崭新大渎两岸,通宵达旦的大兴土木,既有此起彼伏的仙家手段,开山导流,也有数以百万计的青壮汉子们的继续劳作,他们可以按时辰算钱,晚些睡觉,不远处简陋却也算洁净的屋舍里边,在白天帮忙做些零碎活计的妇孺老幼们,就可以睡得更安稳些,再稍远些的地方,还有新建的学塾,孩子们若是愿意去那边读书求学,不必花钱就是蒙童了,据说好些教书的夫子先生,他们都曾是极有名、极有学问的读书人,兴许耐心和脾气有好有坏,他们教的学问,总是真的好的……所以这条蜿蜒在桐叶洲大地之上的灯火长线,显得辉煌异常,甚至要比北边的宝瓶洲齐渡和北俱芦洲济渎,好像都要明亮一些。 战场,陈平安收起法相和两把狭刀,如一片落叶飘落在周海镜附近,笑道:“辛苦了。” 周海镜摇摇头,咧嘴笑道:“拿钱办事,天经地义。大骊朝廷眼光好,选中我,肯定不亏。” 松开手指,那杆铁枪依旧拄地,周海镜却是一个后仰倒地,直接躺在地上,抱怨道:“疼死了人。” 周海镜怔怔看着天幕,好像视野中依旧是青丝蠕动的景象,她有些心有余悸,问道:“陈平安,如果你没有那个身份,不曾预支武运给我,我是不是都撑不到砚开启那座道场就要落败?” 陈平安点点头,“如今地支的真实战力,大致介于弱飞升和强飞升之间,比较挑对手。对上蚬,肯定不够看。不必气馁。” 周海镜点点头,懂了,对手是杀力不错的飞升境,他们地支就是弱飞升,如果对手杀力不够,那他们就是货真价实的强飞升。 她是山巅境瓶颈武夫,被拔苗助长似的,直接提升为止境神到一层,而她又是地支一脉的大阵关键所在,按照曹酒鬼的那个说法,其余十一人的境界攀升,多掌握几门神通,多炼化几件宝物,都只是加法,唯独她,是什么来着?术数里边的那啥,乘算? 周海镜瞥了眼那杆铁枪,问道:“真是那位苏巡狩的沙场遗物?” 陈平安点点头,“所以不要辱没了它。” 周海镜说道:“争取。” 陈平安说道:“蚬之所以故意陪你们多耍一会儿,是有两份私心的。其一,是苦手通过那把停水境仿冒出来的次一等真迹‘蚬’,或是我到处捡取的那些术法神通痕迹,它们都是丝丝缕缕的大道传承,可能是她想以一位纯粹学道人的身份,在人间留下点什么。此事不作准,只是我猜的。” 周海镜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翘起腿,“一直想不明白你们这些修仙的,成天在想什么,所以‘其二’就不必跟我解释了。我要睡个饱觉!一觉睡到自然醒,再大吃大喝,大酒大肉……” 说着说着,周海镜就蓦然精神起来,挣扎着站起身,“有收益么,能分红吗?这场架打完,有没有额外的好处?” 陈平安笑道:“至少有个‘优’字考评。” 周海镜白眼道:“就这?” 陈平安说道:“按照定例,你们可以去拿战功换取大骊密库的各种宝物,不过提醒你一句,地支十二人的战功都是一样的,不会因为你是最厉害的打手,就比别人多半点。” 周海镜点头道:“也行吧。这个规矩蛮好的。放心,我虽然好钱,喜欢赚钱,却也不贪,不会如何失望。” 陈平安点头道:“不觉得失望就好。” 远处各自道场,袁化境和改艳都有些惋惜,之前他们商量好的分账,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不过袁化境转头看了眼那个颇为聪明的崭新“傀儡”,他便心满意足了。 妖族九境武夫的肉身尤为坚韧,在这副人身天地之内可以大动干戈一番,不用担心一着不慎就毁了这具皮囊。如果袁化境是将寻常修士的魂魄塞入其中,那就真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结果了,肉身越是坚韧,魂魄越是难以与之融合,“人”与“身”只会相敬如宾。但是蔡玉缮身前就是位仙人境,跌了境,也还是个玉璞,关键是“蔡学士”的一粒真灵,极为清澈,相信配合“蔡学士”的聪明才智,袁化境与之主仆联手,再加上去大骊宝库内挑选一拨适合大炼的本命物,兴许就可以将陈国师作为现成的营造法式,让这具傀儡术武兼修? 改艳啧啧称奇,羡艳不已,她伸长脖子眼馋看着洞府那边的景象,“哎呦喂,袁剑仙赚大发喽,人比人气死人呐。” 经此一役,一颗道心愈发清灵的袁化境遥遥拱手笑道:“一般一般,回到京城,请你喝酒。” 改艳呸了一声,“老娘有钱得很!还要你请喝酒?” 韩昼锦收回了依旧是一张宝箓形制的道山,她不着急将其“舒展”开来,细细端详起来,真是妙不可言。 法号后觉的小沙弥着急啊,要趁着天刚黑,寺庙还没有关门,去庙里捐香油钱。 点将台那边,余瑜已经悄悄将那支抛出去的箭矢取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要好好珍藏起来,呵,这可是姑奶奶第一次做到言出法随的斩立决。 陆翚和隋霖,正在忙碌临摹那些战场痕迹。毕竟是一位十四境修士的散道以及陨落之地,处处小细节皆是大学问。 陈平安突然将两把狭刀并拢在一手攥着,递给周海镜,笑道:“暂借。” 周海镜大为惊讶,有些犹豫,不敢随随便便接下这两把远古神灵遗物,“这是?” 陈平安也不解释什么,见她不收,就往回缩手。周海镜立即一把抢过,双手持刀,惊叹道:“如此趁手!” 葛岭以心声解释道:“一团乱麻的因果关系,都已经被国师独力承担。你与‘蚬’捉对厮杀一场,她最终选择散道,与你曾经通过‘打潮’打熬体魄,某种程度上,算是契合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说法。故而蚬对‘周海镜’是认可的。再加上她的大道根祇使然,蚬对这两把刀更是寄托了某些……无法诉说的愿景吧。周海镜,你若是暂借接下这两把刀,兴许便要承担起监斩官的职责,做不到,它们就是鸡肋,做得到,别有神通。” 年轻道士停顿片刻,说道:“我这些都只是猜测,你自己看着办。” 周海镜大笑道:“我信你的说法,更信自己的直觉!退一万步说,陈先生总不会故意坑我这个功臣,对吧?” 改艳收起那顶风流帐,揉了揉小腿,嘀咕一句,“就你周海镜是啊,谁还不是个功臣哩。” 宋续收起飞剑“驿路”和“歌谣”,以神识先后查探一番,驿路并无异样,砸钱修补就是了,第二把飞剑,却是让宋续一愣。 陈平安看了他们各自一眼,笑道:“还是那句话,各自努力修行,相信宝瓶洲的未来是你们的。” 形单形只的“少年”殷绩,依旧站在孤零零的高台那边,他最大的依仗,蚬已经身死道消,大道之天殛被暂时封禁,殷邈已经带着他的一魂一魄消散。既然宝瓶洲未被道化,那么大绶殷氏结局已定。 等到陈平安来到身边,殷绩依旧是老神在在的模样,双手负后,远眺大海碧波,笑道:“一场劫道围剿,成功斩杀十四,当得‘壮举’二字。寡人能够亲眼见证此事,幸事。” 地支一脉的修士都已经聚到周海镜那边,他们总觉得高台这边的大绶皇帝,可能是气急败坏,失心疯了?否则完全解释不通。 殷绩做了个古怪动作,高高举起一只手,沉默许久,自言自语道:“劝君高举擎天手。” 陈平安缓缓道:“我知道你是灵宝城庞鼎,当然,肯定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 到底该如何收尾,所有人都在等陈国师返回老莺湖,宋集薪即便是大骊权柄第二的藩王,自然也不会插手此事,他瞥了眼腰悬绿鞘挎刀的高弑,往他那边走去。大源朝太子卢钧,道号抟泥的新国师杨后觉,都在跟高弑闲聊,还有大端太子曹焽也原路折返,重新站在墙根这边。 高弑这位在年轻隐官那边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对这位洛王宋睦,倒是不如何犯怵,神色如常,呼吸绵长,掌心摩挲着刀柄,底气十足丢出一句,“边军高弑,见过洛王。” 宋集薪笑道:“不愧是九境瓶颈的大宗师,懂得审时度势,心态转变也快。” 高弑淡然说道:“也看人。” 担任宋集薪贴身扈从的溪蛮,立即朝墙边投去鼓励眼神,示意高弑胆子再大一点,说话再硬气一点。 高弑很烦这厮,聚音成线与之密语,“既然是同行,等到此间事了,找个机会划出道来,练练手?” 溪蛮笑道:“你有一把好刀,是罕见的神兵利器,我太吃亏。除非你不用此刀,再搞点彩头,赌这把刀,我就陪你耍耍。” 高弑讥笑道:“你怎么不说要跟我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为异姓兄弟,再直接跟我讨要这把‘绿腰’?岂不省事?” 不料溪蛮立即顺杆子说道:“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认你作大哥。我纳头便拜,你赶忙搀扶,兄弟一同起身相视大笑,大哥气概豪迈,询问一句我有一刀相赠,二弟意下如何。我再三推辞,你只是执意赠送,我也只好就收下了,最终你我兄弟成就一桩江湖美谈。” 高弑疑惑道:“你这么会聊天,还学什么拳练什么武,去天桥底下说书挣钱啊,保管几天功夫,就有钱与我买这把绿腰了。” 溪蛮觉着耳熟,问道:“学我们陈国师说怪话?” 高弑一时哑然,气势骤降。 卢钧彬彬有礼,拱手道:“卢钧拜见洛王。” 宋集薪点点头,神色温和道:“自家人,不必多礼。” 卢钧笑道:“父皇一直极为推重洛王,总说大骊宋氏有个洛王,真是名副其实的国之藩屏。” 杨后觉轻轻咳嗽一声,提醒接下去的话太子殿下就不要说了。 原来既是君臣又是父子的卢涣、卢钧,每次论及藩王宋睦,卢钧都会询问自己有没有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偷偷养在外边? 如果有的话,就别藏着掖着了,完全不用担心兄弟反目成仇,赶紧带回宫中,他们定会抱头痛哭一场,再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还建议皇帝卢涣给他聘请最好的师傅,赶紧教给他几篇被誉为“万人敌”的兵书。那他这个太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以后都可以躺在龙椅上呼呼大睡。 宋集薪笑道:“不敢当,谢过大源皇帝谬赞。” 之所以亲近大源太子几分,是因为宋集薪觉得眼前少年跟自己当年很像。 卢钧好奇问道:“听说洛王与陈国师从小就是邻居?” 宋集薪点头道:“都住在泥瓶巷,隔壁邻居。” 卢钧试探性问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不能沿着老莺湖边走边聊,劳烦洛王与晚辈说些家乡事?” 宋集薪笑道:“有何不可,就当散散心。” 两拨人沿着湖边散步起来,宋集薪聊了些家乡故事,卢钧听得一惊一乍,嚼出些余味来,原来当初藩王宋睦就是个言语刻薄的话痨,他那师父的耐心和好脾气,一定程度上就是给宋睦磨出来的?得知师父当过好多年的窑工学徒,卢钧就问有没有出师,有没有烧造出几件亲手打造出来的瓷器。宋集薪说陈平安当初都没有正式拜师,何谈出师。卢钧有些遗憾,若是能跟师父讨要一件亲手烧制的文房清供器物,该有多好,就可以暂时借给父皇用一用,好让他这位大源皇帝去跟那些皇帝朋友们吹个牛,谁敢再笑话他是浩然垫底,父皇就直接拿出这么件宝贝,与他们炫耀一句,你们有吗?或是将其摹拓在纸上,回信的时候给他们寄去一份。 曹焽脸皮不薄,竟然也吊在这支队伍的尾巴上。 高弑跟溪蛮并肩走在一起,溪蛮以手肘轻轻撞了一下高弑,“高大哥,小弟很快就是洛王府的侍卫亲随,想来品秩不会太低,七品官身总归是有的,你在边境某州投军,却是要从普通士卒做起,极有可能就是陪都管辖的地盘,咱哥俩要是在边军行伍里边见了面,该如何称呼?” 高弑还了一手肘给溪蛮,“你跟谁哥俩呢。” 溪蛮立即又给了一肘,高弑再加重力道,溪蛮再还以颜色,高弑怒了,一肘斜挑向溪蛮脖颈处,再伸手按住刀柄,那就练练! 曹焽在队伍最后边,看着前边俩宗师“卿卿我我”,只好提醒道:“当下一座老莺湖任何风吹草动,都是要在大骊皇宫的御书房小朝会通报的。” 故意挨了一肘的溪蛮,晃了晃脖子,漫不经心道:“挠痒痒。看来大哥能够胆气雄壮,绝大部分还是凭仗这把绿腰。这把刀的存在,就是高弑真正的九境瓶颈。” 高弑有些惊讶,无言以对,仔细想来,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其实高弑内心深处岂会无所察觉,只是被捅破窗户纸,面子就挂不住了。 溪蛮话里藏话,与高弑深意一句,“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武夫物于物,终非纯粹。” 高弑苦笑道:“无宝物而不争宝物,不是不争,而是无所争。溪蛮,你若是这把绿腰刀的主人,就不会把话说得如此轻巧了。” 溪蛮密语道:“阿妩,不管用啊。” 宫艳心声笑道:“有枣没枣打一杆。何况我这法子,也是从书上学来的路数。不管用是正常,管用了,才是高弑脑子有毛病。” 高弑拱手抱拳致谢一句,“溪蛮兄弟,好意心领了。” 溪蛮挠挠头,还真有点跟高弑结拜兄弟的想法,毕竟自己虚情假意,对方诚心实意,溪蛮到底有些愧疚。 曹焽笑道:“确实应该宝刀赠英雄,纯粹武夫不该物于物,妨碍心气。舍不得一把绿腰,高弑如何跻身止境。” 高弑转头笑问道:“曹公子什么时候跟溪蛮关系这么好了?” “我说的英雄,就是我自己。” 曹焽微笑道:“老莺湖三结义,不如何算曹略一个?” 杨后觉觉得这位大端太子,如果不着急返回中土神洲,“曹略”倒是可以与“卢俊”,两位游侠一起游历北俱芦洲。 先前墙头那边倏忽间多出了十余道身影,少女许谧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准确说来是家族长辈。 许谧小时候就喜欢翻族谱,经常被爷爷抱在怀里,她翻开一本书,随便指着个名字,让爷爷说他们的故事,有些很精彩,跌宕起伏,有些很平淡。有些在大骊史书上都有文字记录、甚至是单独列传的人,爷爷说得很少,有些在官场籍籍无名的,甚至是家族内部都没什么说法的,爷爷却会说得很多。 许谧就曾在族谱上边看到一个名字,袁化境。 爷爷说他是个修道之人,是一位追求长生久视之道的剑仙。 但是神仙也有神仙的不自由,他已经有些年头不曾跟家族有任何往来了。 袁氏家族祠堂里边,墙上悬挂着众多的祖宗挂像,有大官有小官,有老百姓认为的好人或是坏人。 也有一座非嫡系不得祭祀敬香的英烈祠,供奉着那些袁氏先贤们的神主牌位,一些名字,许谧甚至翻遍族谱都找不到。 爷爷说如果不是有他们在历史上挺身而出,上柱国袁氏恐怕早就断了香火,守不住这座意迟巷祖宅的。 爷爷还说起过一段故事,在他还是流着鼻涕穿开裆裤、袁化境也还是翩翩少年之时,家门口路过一位疯疯癫癫的奇人异士,帮忙看过相,说一个适合去庙堂当那为国为民的黄紫公卿,一个适合上山当个为自己的神仙。 如果真是他的话?许谧略微松了口气。 许谧思来想去,爷爷把持都察院将近三十年,虽然有庸碌无为、尸位素餐的嫌疑,可到底是为官清廉的,身为上柱国袁氏家主,这么多年来约束家族子弟也算严苛。只说当年大渎商贸一事,爷爷就不准任何姓袁的人伸手,若说不姓袁,却与袁氏有亲戚关系的,有无染指,许谧久在山中读书,也不敢说一定没有。 她爹是身份不显的袁氏庶子,娘亲却是清风城嫡女,双方喜结连理,生下了一双龙凤胎。许谧的哥哥袁宬,从小就是个读书种子,治学极其用功,对于仙家事,没有半点兴趣。妹妹许谧却是生性活泼,就被爷爷袁崇托付给了好友洪崇本,带上山去收收心。 门生故吏遍布大骊朝野的洪崇本,看了眼这位年纪最小的得意学生,老友袁崇之所以舍得将许谧送到山中治学,主动放弃每天退朝便可以含饴弄孙的晚福光景,缘于一桩讳莫如深的内幕。在袁宬和许谧还年幼之时,昔年给袁化境和袁崇看过相的那位奇人异士凑巧又来了,说许谧贵不可言,官印相生女命高嫁,意迟巷袁氏家族可以躺着享福了。 再看袁宬,说命格也好,极为“清贵”,是宝瓶洲从未有过的个例,但是于上柱国袁氏的香火运势而言,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袁崇这些老人当然是既惊喜又忧愁,作为袁氏清客的洪崇本当时也在场,只是这种事情,说不上话。袁崇想要恳请帮忙解释一二,那位奇人异士却是大笑离去了,敲着青竹快板撂下一番类似解卦的笼统话语。 大意是说兄妹二人,只能出来一个,他们散则两好,聚在一起反而容易命理犯冲。 洪崇本在山中避世多年,除了书斋著书便是修炼养生,也曾推算过许谧的命理格局,三年一算,少了不准,多了也会将命算薄了,反而妨碍许谧的运势。 在得知清风城许氏的那座狐国莫名其妙消失之后,洪崇本便算了一卦,这位愚庐先生,自有一种推命的家传秘法,是用两只签筒分别抽签,故而既是算命又是解签,得出的结果,依旧云遮雾绕,便是两句签文穿插、合并在一起的“青山处处英雄冢,不见富贵不见贫。何苦来哉?满眼蓬蒿共一丘,转头别峰云雾起。见好就收!” 洪崇本这才借着观看大骊国师庆典的机会,带着许谧出山,来到大骊京城。 至于清风城许氏,通过狐国暗中积攒文运、武运已久一事,洪崇本是心知肚明的,早年老夫子还曾亲自走过一趟狐国。 洪崇本以心声问道:“袁宬是如何看待狐国失窃一事的?” 许谧说道:“我哥说了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不是真心话,我可看不出来,我哥从小就是个把心事藏在肚子里的,我学都学不来。” 洪崇本笑道:“你也不必学这个。” ———— 京城外的缟素渡,刘蜕收起掌观山河的神通,外城的老莺湖园子那边,好像故意给外人开了一个口子,方便修士看看那场惊世骇俗的变故。大骊宋氏跟大绶殷氏,都是庞然大物,浩然十大王朝,一个第三一个第四,亏得两大强国不在同一洲,否则就这么个血腥结果,估计双方都开始准备屯兵边境、借道攻伐了。接下来的形势发展,刘蜕已经无法判断,躲得远远的,隔岸观火就是。 就像刘蜕所预料的,太平世道尚未真正到来,大争之世的序幕已经就此开启。 若说在这期间,在保证不会引火烧身的前提下,藏头藏尾偷摸做点什么,例如给大绶殷氏抽冷子来几下子,刘蜕是毫无道心挂碍的,念头顺畅得很。 刘老成说道:“刘蜕,我不去书简湖了,一尾冬鲫而已,何时下筷子都无所谓。我这就直接去流霞洲,硬闯白瓷洞天。” 刘蜕好像对于刘老成的临时决定,并不觉意外,只是笑问道:“既然卸任,与玉圭宗铁了心一拍两散,不与神篆峰祖师堂写封请辞信?” 刘老成思量片刻,好像理当如此,只是瞬间悚然,心中明悟,刘老成看了眼有意考验自己一番的刘蜕,洒然笑道:“写个屁的信,既然决定重新当野修,不去真境宗宝库狠狠搜刮一番,就算我给了韦滢一个足够大的面子……算了,我还是再走一遭书简湖,凡俗登山还需备好粮食,我去那白瓷洞天修道,总不能两手空空而去,在占据洞天‘封山’之后、刘老成证道飞升之前,期间不知要消磨多少年光阴,进山总要多些资粮,当了这么多年任劳任怨的真境宗宗主,玉圭宗总该割点肉下来,刘蜕,不与你废话,就此别过。” 说走就走,刘老成竟是直接以秘法远遁,径直赶赴书简湖真境宗密库,大捞一把。 监守自盗?这跟山下的一家之主,大晚上裹了金银细软离家跑路,有什么两样?刘老成不愧是能够在书简湖屹立不倒的野修。 至于会给真境宗下任宗主剩下多少家当,不好说。虽说姜尚真极可能会将真境宗收入囊中,会不会因此结怨,刘老成也顾不得太多。高冕说得对,只要境界高了,绝大部分就都不是问题。 刘蜕开始琢磨起扶摇洲有哪几个王朝,与中土神洲相对关系深厚,回乡之后,就与他们说几句聪明人一听就懂的敞亮话。 那位刚刚挣了将近一颗小暑钱的包袱斋,趁着运势正好,终于还是决定富贵险中求,去那猿蹂栈寻找青玄洞,一路打听,在那山脊间几升几降,好不容易才沿着一条岔出主路、荒草杂生的山野小径,寻见了那座额书“青玄”二字的洞府,洞府外边有小片空地,年轻修士果然看到了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人,相貌清逸,手捧麈尾。 此人多半就是名叫黄花神的乌桕道友了? 身边还有个姿色平平的黄衫女子,却让年轻修士咽了咽唾沫,只因为她有着极细的腰肢、极肥腴的臀,脸蛋如何,还计较个屁。 有这样的贴身婢女,还出啥门,下什么床……赶紧敛了敛杂念,年轻修士说道:“可是乌桕道友?先前在缟素渡,有位少年容貌的仙师,身边跟着一个自称书简湖刘老成的炼气士,仙师心善,兴许是见我资质尚可,怜我向道之心坚定,就让我来青玄洞找乌桕道友,带我去看一看半山腰的仙家风景。此举实属冒昧至极,还望乌桕道友……” 黄花神斜睨此人,点头道:“可以,今后随我上山修行便是。” 年轻修士有些措手不及,这就答应啦?也不看一眼关牒,不考验考验自己的道心,资质如何? 黄花神挥动麈尾,指了指田湖君,直截了当说道:“她是书简湖素鳞岛的岛主,姓田名湖君,金丹地仙。” “你可以暂时认她作师父,若是想要将来与她结为道侣,就别拜师了。若只是当那一双野鸳鸯,倒也无妨。” 黄花神盯着那名被刘蜕强塞给自己的包袱斋,催促一句,“早做决定。” 田湖君懵了。 年轻修士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么这位乌桕道友,听着很像是书简湖野修的邪门做派?田湖君的名号,倒也听说过,好像是那截江真君刘志茂的首徒,顾璨那混世魔王的大师姐?一想到顾璨这厮,年轻修士便愤愤不平起来,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种滥杀无辜的狗东西,怎么也能活着走出书简湖,甚至成为了白帝城那位郑城主的亲传?换成我该多好! 年轻修士环顾四周,一下子便胆寒起来,怎么看都像是个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黄花神讥笑道:“这会儿死到临头,才晓得怕字是怎么写的了?” 年轻修士毫不犹豫从袖中摸出那颗小暑钱,抛向那位杀气腾腾的乌桕道友,“我就这么点家当,道友犯不着杀人,若是事后被大骊朝廷追究起来,道友仙术再高,也是一桩麻烦事。” 黄花神以麈尾将那颗小暑钱卷给田湖君,“就当是你给田岛主的拜师礼了。忘了询问道友,叫甚名甚?” 年轻修士硬着头皮说道:“元承负。” 黄花神点点头,“名字不俗。” 田湖君哪怕内心腻歪至极,仍是接住了那颗小暑钱。 黄花神打趣道:“只是身弱担大名,道友就不怕半路夭折?” 元承负说道:“赌呗。” 黄花神目露赞赏神色,说道:“好!那你敢不敢再赌一次?” 元承负好奇道:“怎么讲?” 黄花神指了指田湖君,“赌我会不会施展定身法,由着你带她走入青玄洞,巫山云雨一番,还能不死,继续登山?” 元承负目瞪口呆。你们书简湖走出来的狗东西,一个个路子都这么野的? 田湖君脸色惨白。 就在此时,青玄洞内走出一位面如冠玉的儒衫青年,元承负便有些自惭形秽,这位面生的道友,莫非是青玄洞的主人? 黄花神一愣过后,便二话不说,施展压箱底的一门本命遁法,瞬间离开猿蹂栈数百里,却被那儒衫青年一伸手,遥遥拽住魂魄,手掌往回轻轻拖拽状,就将黄花神的魂魄从肉身中剥离开来,身形犹在云海中的乌桕道友,立即落了个魂不守舍的下场。黄花神忍着疼痛,思量一番,还是乖乖御风返回原地,手捧麈尾,作揖道:“学生黄花神,见过先生。” 田湖君如释重负,至少他在场,黄花神肯定不敢胡来。 顾璨伸手一抓,将那柄麈尾驾驭在自己手中,黄花神的魂魄归于肉身原位的同时,顾璨一挥麈尾,环住后者的脖颈,手腕拧转,便将黄花神的头颅给割掉了,所幸后者偏门路数驳杂,迅速掐了一道法诀,抬起双臂,立即将自己那颗脑袋拿住。 元承负都快吓得当场尿裤裆了。 顾璨淡然道:“黄花神,忘记我是怎么叮嘱你的了?我允许你为恶,只要瞒得住我这个先生,就算你本事,因你而起的一切后果,师徒分担便是。但是只要被我抓到现行一次,就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黄花神双手捧着的那颗脑袋,嘴唇微动,脸上浮现出一股狠厉神色,“学生认栽,动手便是。” 顾璨脸色如常,一抖袖子,洞府外边的空地上便凭空出现一只青铜大鼎,沸水滚滚,再卷动拂尘,将黄花神丢入其中,最后以秘法设置禁制,将黄花神整个人闷煮其中,很快就传出一阵阵痛彻心扉的哀嚎声响,只是片刻之后,便响起苦苦求饶的话语。 元承负瘫软在地,直到这一刻,他都信了,先前那个老家伙是刘老成,女子是田湖君,眼前儒衫青年,就是顾璨!魔头顾璨! 顾璨看了眼这个年纪轻轻的包袱斋,笑道:“无妨,你以后就跟着田湖君去素鳞岛修行,至于将来能不能走到半山腰,大概要看这位乌桕道友扛不扛得这点磨砺了。田师姐,就由你领着他返回书简湖?” 田湖君战战兢兢道:“没有任何问题。” 顾璨将那柄麈尾轻轻抛给坐在地上的元承负,微笑道:“送你了,慷他人之慨,不必致谢。至于郑居中的亲传身份,送不了你,你也接不住。” 元承负见那麈尾丢过来,别说什么伸手接住,一个驴打滚迅速躲开,生怕有诈。 顾璨面无表情,田湖君觉得谐趣,只是忍住笑,突然发现顾璨投来视线,田湖君悚然敛容,瞬间背脊发凉。 顾璨说道:“带上元承负和麈尾,立即返回书简湖。” 田湖君不敢有任何犹豫,驾驭水法,凝聚出青色云朵,将那柄麈尾和年轻野修一并摔入其中,她飘向云头,再施展障眼法,敛了行踪,去往书简湖。 顾璨闲来无事,便捡了一些枯枝过来,蹲在地上,丢在大鼎下边,搓动手指,将其点燃。 其实大鼎水沸,是那部《截江真经》的一节道诀,燃木生火,真就是做做样子了。 顾璨突然站起身,疑惑道:“怎么来了?” 郑居中笑道:“看看结果。” 顾璨好奇道:“什么结果?” 郑居中说道:“近距离看看白景道友的选择。” 顾璨愈发纳闷,“那谢狗想要递剑斩鬼?吃了它作为大道资粮,作为跻身十四境的一架梯子?不对吧,好像她现在做的,可是散道之举。” 郑居中答非所问,“只言俗子口舌之欲,饱餐之人,会不会生出饥饿感觉。” 顾璨说道:“当然不会。” 郑居中望向大骊京城那边,“所以选择散道之后,就是白景顿感饥肠辘辘之时。” 顾璨说道:“那就吃呗。毕竟是一头十四境鬼物,够她大朵快颐好几顿了。” 郑居中笑了笑。 顾璨突然暴跳如雷,额头青筋暴起,直接破口大骂道:“郑居中,你这个狗娘养的东西!” 郑居中不以为意,“猜对了,我当时其实给白景提了两个建议,指出了两条极高的合道之路,被我摆在明面上的那条大道,确实是过于虚无缥缈了,白景也做不到所谓的斩尽人间剑修……但是吃一个留在人间、而且没有来路的‘半个一’,明显要更简单些,关键是有立竿见影的大道裨益。” 顾璨眼珠子布满血丝,“你不是答应了崔瀺,要为他护道一程?!” 郑居中微笑道:“顾璨,我且问你,怎就不是护道了?崔瀺为他打造了一座书简湖,是护道。” 顾璨瞬间冷静下来。阻拦郑居中是痴人做梦,但是该怎么提醒他?以心声直呼其名,无果,想要联系刘羡阳,同样无用…… 郑居中双手笼袖,微笑道:“那我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彻底认清自己的本心,到底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抑或是个……好人?如此护道,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 顾璨问道:“郑居中,你到底想要做到哪一步?” 郑居中绝对不是那种装神弄鬼的人物,他做的所有事情,最终结果,一定只会比他说的狠话更狠。 郑居中说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拭目以待。” 顾璨咬牙切齿,嘴角渗出血丝。 郑居中淡然问道:“若是你死了,就可以让他再无半点心结,顾璨,你死不死?就在现在,给出答案,兴许还有转机。” 顾璨低下头去,默不作声,浑身颤抖。 郑居中笑道:“人啊。” ———— 老莺湖乙字号院子外边,大绶王朝还有几位随从,心急如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是嘴上不敢说什么,脸上也不敢表露什么愤慨,大骊王朝这边从头到尾就没有人跟他们说话,就只好站在原地。他们没有高弑那么幸运,不幸中的万幸,是还活着,没有跟着皇帝陛下一起“殉国”,就算已经两国宣战,总要讲一讲不斩来使的道义吧? 巡城兵马司官吏骑卒已经将地面收拾干净,大绶皇帝殷绩的那具尸体,也不过是拿竹席一卷,暂时丢到墙角那边。 永泰县知县王涌金和他带来的那拨县衙胥吏,一个个噤若寒蝉,不知道今晚是去刑部,还是北衙过夜? 北衙主官洪霁单独一骑,策马提戟去往老莺湖园子大门那边,兔崽子们还不错,挡住了礼部和鸿胪寺两拨文官老爷。 听到不急不缓的阵阵马蹄声,再等到洪霁骑马跨过门槛,两位北衙校尉都已让出中间位置,持鞭拱手道:“洪统领。” 洪霁点点头,横放长戟在马背上,笑呵呵与外边的文官们说道:“你们都散了,国师已经亲自着手处理此事,陛下那边也已经有了决定,你们可以回去等候发落了。” 司徒殿武满脸呆滞,闹这么大?陈国师已经大驾光临老莺湖了? 秦骠却是皱眉不已,立即听出了些门道。听洪统领的口气,是陈国师先到了老莺湖,皇宫那边才有了消息传到这边的园子? 只是秦骠有些担心,洪统领这番言语,将陛下放在了国师后边,会不会落了个把柄,万一被有心人借机大做文章? 洪霁眼尖,何况就秦骠这小子的脾气,他撅个屁股就知道想拉什么屎。 洪霁笑呵呵道:“秦校尉,苦着张脸想啥呢?太久没抽刀子去战场砍人,在咱们北衙过惯了安逸日子,就开始琢磨起官场门道来了?” 秦骠脸色如常,说道:“洪统领,我这叫入乡随俗。如果没记错的话,最早还是你教我的?” 洪霁冷笑不已,提起长戟,轻轻戳了戳秦骠胸口甲胄的护心镜,“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趁早从北衙滚蛋,我也不耽误你小子的升官发财,游山玩水也好,故国重游也罢,咱们就当好聚好散了,菖蒲河的那顿践行酒,免了,太贵,就我那点俸禄,请不起。万一以后哪天我去了南边边境,再让你小子好好破费破费,到时候你总没脸再跟兄弟们哭穷了。” 秦骠脸色微变。 司徒殿武挤出笑脸,赶紧打圆场几句,“洪头儿,假公济私,在园子里边偷喝酒啦,喝高了说酒话?跟自家兄弟也太不见外了,官大就是牛气,啥时候去边关升官带兵啊,把北衙头把交椅的位置让给秦骠好了,他媳妇孩子都在这边呢,我还打着光棍,就委屈自己一下,跟着你去边境喝马尿,如何?” 洪霁摇摇头,“北衙没我不行。” 司徒殿武用马鞭指了指园子里边,压低嗓音问道:“老洪,你与我说句实话,那边谈得怎么样了?陈国师瞧见大绶皇帝没有,他们是哪里见的,甲字号院子的酒桌那边?” 洪霁揉了揉脸颊,叹了口气,“早就见着了,倒是没去桌上喝酒,捣浆糊。” 校尉秦骠目视前方,嘴角泛起冷笑。国师绣虎当年叛出文圣一脉,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司徒殿武呆滞无言,沉默许久,猛地一挥马鞭,重重叹气一声。 洪霁目视前方,说道:“动手打人的侍女崔佶那颗脑袋,已经在老莺湖里边了。我刚刚让人捞起。” 司徒殿武默然,他毕竟不是老百姓,他是篪儿街的将种子弟,他知道这里边的学问,雷声大雨点小,雷声是给百姓听的。 秦骠不易察觉地摇摇头,眼中失落的神色愈发浓重。 洪霁继续说道:“喜欢耍嘴皮子的大学士蔡玉缮死了,是个修士,听说境界不低,好像是仙人来着,国师见面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整张嘴巴都粉碎了,后来国师再给他一个重新好好说话的机会,蔡学士了不起,风骨凛然,于是当场毙命,也算忠心为国、得偿所愿了。虽说异朝为官,倒是一条汉子。” 广场上的礼部鸿胪寺官员们面面相觑,这是跟大绶朝彻底撕破脸皮了? 司徒殿武看了眼秦骠,秦骠显然有些意外,眼睛一亮。这都敢杀?这都能杀?殷绩殷邈父子不得暴跳如雷? 司徒殿武试探性问道:“那个用心险恶的皇子殷邈,是挨了个大嘴巴子?还是去老莺湖学魏大公子凫水了?” 秦骠欲言又止,提起马鞭蹭了蹭脸颊。 洪霁哈哈大笑,“就这?再猜!放开胆子,往大了猜!” 司徒殿武小声说道:“总不至于被国师一巴掌拍死了吧?” 洪霁摇头道:“不是。” 司徒殿武眼神炙热,道:“老洪,你就别卖关子了,当自儿个是酒楼拿惊堂木的说书先生呢,速速道来!” 洪霁轻轻拍打着长戟,微笑道:“咔嚓一声,国师把他的脖子给拧断了。” 秦骠震惊道:“真把那小崽子的脖子给拧断了?!” 洪霁嗤笑道:“殷邈那小崽子算个什么东西,咱们国师又是啥境界,你们就没点数?国师要是啥好脾气的人,能教出止境宗师‘郑钱’这样的开山大弟子?能当那最是排外的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要我说啊,你们这帮王八蛋,说到底,还是眼窝子浅了,在北衙跟我混了这么久,就没跟我学到半点真本事。” 负责把守大门的这拨北衙骑卒,哄然大笑。 洪统领在酒桌上跟他们吹牛皮不打草稿,那是一绝。此刻洪头儿显然没喝酒,倒是大醉。 司徒殿武手指撮嘴,使劲催了一声口哨。 鸿胪寺有个位置靠后的年轻官员,以拳击掌,这就对了! 秦骠眼神熠熠,憋了半天,只憋出两个字来,“痛快!” 洪霁啧啧出声,斜眼道:“秦校尉,不搬家啦?北衙是座小庙,最大的官帽子,就是我洪霁的从三品,我只要一天不挪窝,就会耽误你跟司徒殿武升官发财一天啊,不憋屈?” 秦骠霎时间满脸涨红,粗着脖子骂道:“洪头儿你一个大老爷们,尽打听一些别人家里的事情,也不害臊,真当我是你上门女婿啊……” 洪霁正色说道:“秦骠,你跟我进园子,等国师返回此地,我会帮巡城司校尉秦骠,跟他讨要一件不累的脏活做。对了,差点忘了问你一句,你敢不敢做?” 秦骠笑道:“废话!” 洪霁拨转马头,“去给大绶皇帝殷绩收尸。” 秦骠一愣过后,迅速策马跟上,狞笑道:“没白来!” 既是说没有白来一趟老莺湖,更是说没有白来大骊王朝。 ———— 落魄山的近邻,一边是开辟为山主私人道场的扶摇麓,一边是陆神作为道场多年的天都峰。 陆神走出临崖的屋舍,凭栏而立,看那落魄山集灵峰神道之上,山顶剑修与山脚道士之间的大道对峙。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听廊道的脚步和言语声音,是一位中五境修士,陆神却是一瞬间就祭出神通,一条无形山脉从观景台蔓延向门外,将那境界低微的山中道人给禁锢在“山脉”中。 果然,那道人“走出”山脉,径直来到了观景台这边,站在陆神身边,问道:“陆神,你已经亲眼见到了。” 陆神知道这个家伙的言外之意。 邹子是问他陆神。 如何,这就是纯粹剑修。十四境已经如此,十五境又该如何? 与善恶有关吗?对错是非有用吗?天地人间,当真能够承负吗? 已是飞升境圆满三千载的陆氏家主,依旧是艰难开口道:“何至于此。” 邹子问道:“不必如此?” 陆神感慨万分,竟是有些伤感,喃喃说道:“天地也想瞧见一二新鲜面孔,如今有了,你又何必打杀了。人间是我们人间的人间,不是你邹子的,不是我陆神的。也许你做的,是对的,千真万确,但是我就是没来由觉得有些……大道无情,没有人味。” ———— 高台。 对于陈平安断定他是庞鼎,殷绩置若罔闻,依旧高高举起那只手,自顾自说道:“我也不劝你。” “这么多年以来,比盟友更盟友,只是在暗中实打实帮你,而且做好事不留名,陈山主,想不到吧?” “如何谢我?” 听着殷绩看似神神道道的混账话,陈平安一言不发,走到高台边缘,坐在那边,双手笼袖,想了想,掏出那只相伴多年走过千山万水的养剑葫,闷不吭声,喝了口酒。 殷绩来到他身边一起坐下,双手抱住后脑勺,意态惫懒,微笑道:“陈山主,何必这般为难呢,吾有一法决狐疑,不妨听听看?简单,实在是太简单了,假装不知即可,瞒骗天下人不容易,骗个自己,放过自己有何难。” 陈平安左手拿着酒葫芦,右手抬起,摆摆手。 殷绩竟然当真不继续蛊惑人心了,大概是他觉得过犹不及,反而就没了意思吧。 殷绩转头看了眼还很年轻的男人,头别木簪,青衫长褂,腰悬双剑……身份越多,所谓的大道成就越高,就越可怜,很可怜的。 他像是自言自语说了句话,殷绩得偿所愿,笑着点头,说有何不可呢。 年轻人放下酒葫芦,手中多出了一片树叶,吹起了一首悠扬明澈的乡谣,可能是在家乡学会的,也许是在异乡听来的。 殷绩坐在一旁,轻轻拍打膝盖。 刚才陈平安说,再让他多看几眼人间。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天地通 陈平安轻轻松开手指,一片树叶飞离高台,在风中飘零久。 殷绩笑道:“碧波浩渺,乡谣悠悠。苦海无边,一叶扁舟。” 陈平安拿起酒葫芦,晃了晃,还有点酒水。 殷绩好奇问道:“陈山主什么时候察觉到这是一个死局的?” 陈平安说道:“离开城头进入老莺湖的时候。” 殷绩抚掌笑道:“难怪李拔一个仙人,当时都无法以心声提醒你蚬的大道根脚,那会儿你就已经锁死一颗道心了?” “蚬故意打造出那座拱桥,试图带我逃回大绶王朝,都是假的。她早就下定决心了,要毁掉真龙王朱这一世的‘龙兴之地’。” “不过我还是担心陈山主临时变卦,故意将蚬放回中土神洲,害我处心积虑三十年谋划,打了个水漂。” 听到这里,陈平安笑道:“直呼其名就可以了,不必跟我反复强调‘落魄山’和‘半个一’,显得我不够聪明你太蠢。事已至此,不如对自己,对对方,都敞亮点,都好点?” 殷绩点点头,“是该打开天窗,说几句亮话。” 陈平安摇摇头,“你们啊,还不如蛮荒托月山的元凶。” 殷绩盘腿而坐,握拳轻轻一敲膝盖,笑道:“我们当然不如他光明磊落,但是他被你割掉了脑袋,我们却是成了。” 陈平安点头道:“也对。代价于整座人间而言,可能会被忽略不计,于你而言,却是所有。在这件事上,你倒是不算怂人。” 原来殷绩已经神魂飘摇,有了血肉消融的迹象,敲击膝盖的那只手,已是白骨。手上劫灰簌簌而落,随风飘散。 殷绩对此毫不在意,说道:“在你将斩勘和行刑两把狭刀‘暂借’给周海镜的那一刻,我终于知道尘埃落定了。” “在你收回手的时候,我无比紧张,还好,周海镜接过去了,你没有后悔。” “放心之后,我就想你为何不补上一句,暂借几天,再转赠给裴钱。不过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你并不希望裴钱活得太累,不希望她牵扯进这些纠缠了足足一万年的因果。兴许积累多年的天殛终于在今日消散,但是新的天殛,也是在今日开始生发。” 殷绩沉默片刻,说道:“你如何确定,青冥天下的吾洲,近期不会欺负一个周海镜,但是将来吾洲不会道心蠢动,仍然选择针对地支一脉?比如跨越天下,速战速决,强取豪夺两把神兵利器?” 陈平安说道:“我之前在光阴长河之畔,亲耳听过她说的话,亲眼见过她做的事,我知道吾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只需保证吾洲‘现在’不会仗力夺刀,就足够了。” “在吾洲眼中,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或者是持剑者的主人,是强者,而周海镜和地支修士都是弱者。对待前者,她大可以毫不手软,对于后者,吾洲还不至于痛下死手,吾洲的气魄,也容得他们在将来寻她报仇。” 殷绩点头道:“然。” 人间修士的恩怨情仇,都如溪涧出山,有些流水可能融入江河,就此平静,成为支流之一,寂然无声。 有些可能山洪暴发,冲毁桥梁,甚至有些会导致决堤,导致江河改道,水淹万里。人间涂潦,百姓苦不堪言,将人祸误作天灾。 殷绩笑道:“陈山主,你想岔了,我不是灵宝城庞鼎,既不是他的符箓傀儡,也不是斩三尸而出的分身,更不是庞鼎剥离出一粒芥子心神演化‘阴神出窍远游’的手段,就像你说的,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别说一座灵宝城,就算是如今的白玉京,都担不起这场因果。” 殷绩转过身,双手皆是枯骨,仍是施了个稽首礼,“贫道本名施舟人,曾经受恩于灵宝城,倒是真的。借助当年那场齐静春力扛天劫的变故,悄悄潜入浩然天下宝瓶洲,蛰伏三十年,在你远游剑气长城之时,贫道就开始游历中土神洲,寻见了‘蚬’。殷邈梦游神京,便是我托梦给他,至于皇帝殷绩渴望长生,却不是贫道做了什么小动作,毫无必要,免得画蛇添足。” 陈平安笑道:“施舟人,你高看自己,小觑庞鼎了。” 陈平安曾经做过一个怪梦。只是这种事情,就没必要跟施舟人多说什么了。 施舟人淡然道:“也许吧。” 倒是不觉得陈平安想要泼脏水给庞鼎和白玉京,那就太小看有了决断的陈山主了。 说实话,施舟人既想三十年缜密谋划,大功告成,但是道士内心深处,亦有一丝古怪感受,陈平安你不必如此。 施舟人打散这份道心涟漪,“陈平安既然能够忍耐多年,再去问剑正阳山。也要允许别人耐心同样不错,积少成多,对付落魄山和陈平安。是也不是?” 陈平安笑着点头,“撇开善恶是非不谈,当然是这么个道理。” 施舟人问道:“被邹子纠缠,作何感想?” 陈平安说道:“你们青冥天下不也被这个搅屎棍害惨了。” 施舟人大笑不已,“咎由自取,也怨不得邹子谋划。邹子不针对任何人,针对的,是所有有希望跻身十五境的剑修。谁跻身此列,他就恶心谁,我们那位真无敌是,蛮荒共主的斐然是,你落魄山陈平安也是,五彩天下的宁姚还是。亏得贫道不是,只是个学道人。” 天下十人和候补名单,哪里是一份谁强谁弱的榜单,就是明明白白写着一句“天下苦余斗久矣”的一份诏书。 玄都观孙道长单独问剑白玉京,其实还好,但是吴霜降携手高孤他们一起问道白玉京,就真是捅烂了遮羞布。 面对这张凶险万分、答错任何一道小题都有可能万劫不复的“答卷”,蛮荒斐然极聪明,老子不玩了,选择主动退缩了,主动与晷刻结为道侣,类似市井坊间的“入赘”。如此一来,算是与蛮荒天下绑死了。此外浩然攻伐蛮荒,白泽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蛮荒主心骨,至少在短期间之内,斐然是不会被邹子揪着不放了。 陈平安微笑道:“我其实有些理解邹子的苦心孤诣,但是不妨碍一有机会的话,我就搞死他。”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打死他之前,我先让他把糖葫芦吃撑肚皮。” 施舟人好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山主,听闻此言,觉得尤其痛快,笑得道士眼泪都快流出来,低头擦拭眼角,“可惜了,可惜啊。” 眼见自己双臂已悉数化作劫灰,施舟人稍稍加快语气说道:“是不是预想过藕花福地出现问题,或是落魄山某位新鲜面孔意图不轨?当家做主的,总是千日防贼,确实比较辛苦了。” 陈平安说道:“做过一些设想。比如莲藕福地之内,那位由大道显化而生的那位‘老天爷’,双方道不同。” 施舟人好奇问道:“又比如?” 陈平安笑道:“又比如大骊皇帝宋和,突然在今天或者是明天就失踪了。” 施舟人惊讶不已,想要抚掌喝彩,却发现两截手腕早已化作劫灰,仍是赞叹道:“确实让人头疼。身在蛮荒战场的宋长镜定会震怒,而你这位新任国师,到底是扶植宋赓上位呢,还是帮助老邻居登基才好?朝野上下文武百官们是什么态度,说不定都要连带着怀疑起绣虎的用心了。若说不得已而为之,用上些仙家手段,让假皇帝‘宋和’继续坐龙椅,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到时候只会坐实你篡位的真相。” 陈平安说道:“先是被我在莲藕福地找到萧形的行踪,再通过她找出那几个妖族,解决掉隐患,桐叶洲大渎开凿一事,得以顺利进行下去,这是一条隐晦的伏线,现在作回头看,是一条还算清晰的脉络。这里边,是你暗中相助?” 施舟人点头笑道:“三十年来,虚虚实实,贫道一直在暗中帮你和落魄山,极有分寸地添加气运,先前贫道说我与你的关系,比盟友更盟友,绝非假话。回想一下,除了占据远古天庭的周密在天外落子,砸向落魄山,贫道细胳膊小腿的,委实是挡不了这份货真价实的‘天灾’,只好袖手旁观。这么多年来,你们落魄山可有任何较大的灾殃横祸?没有吧,贫道不敢贪功劳,说都是贫道的照拂之功,确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至于正阳山的谍报灵通,狐国的顺利搬迁等事,贫道皆是小小锦上添花一番,极小极小,恰到好处,功遂身退。终于,陈平安当上了大骊国师,终于如贫道所料,身国同构,天人感应。到底是主动与道家靠拢了。” 地支一脉兴许只是有点奇怪,为何斩鬼成功,陈国师为何依旧没有撤掉隔绝天地的手段,返回大骊京城,老莺湖那边好像还有个烂摊子等着国师亲自解决呢。 施舟人却是一清二楚,天地间最大的烂摊子,等着陈山主去亲手收拾。岂是一座芝麻绿豆都不如的小小老莺湖能够媲美的? 其实施舟人也无所谓了,就像陈平安说的,于整座天地生灵而言,道士施舟人何止是亿兆之一的渺小,但是他施舟人而言,却是全部,就是个前世转身都赔了个底朝天的一。 施舟人神色大为得意,畅快笑道:“寻常与你作对的,生怕你越来越强势,你每高一境,就要提心吊胆一分。贫道则反其道行之,偏要你提升更多,运气更好。只怕你破境慢了,落魄山起运小了,担心桐叶洲大渎开凿一事被拖延了,你当上两洲道主的时日晚了,诸如此类,贫道何其操心……” 陈平安点头道:“道者反之动。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抢水惹人厌遭人恨,帮忙添水谁都喜欢。” 施舟人笑道:“你这辈子都很小心谨慎,这让贫道就更加小心了。吃百家饭长大的人,必须懂得察言观色,极能洞悉人心和细微情绪,这不是什么本事,这是活命的必须。吃百家饭长大的人,当了神仙,修炼了仙法,对于冥冥中大道流转的痕迹和苗头,总是要比一般的天之骄子更加体悟敏锐,换成别人,贫道哪里需要如此劳心。” 陈平安抬起手,摊开手掌,说道:“对于孤儿而言,让街坊邻居觉得‘年幼懂事是个好人’,这是一只碗,用来装百家饭的。” 施舟人感慨道:“杀马苦玄。你依旧小心,没有收取任何大道馈赠,对也不对?” 这都能够忍住,马苦玄可没有任何心存算计陷害,那就像是一个既极端骄傲又极其矫情的……“市井少年”,好像别别扭扭不肯在嘴上与人道一声谢,但是内心的感激与认同,岂会少了?马苦玄在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唯一瞧得起的,就只有陈平安。 施舟人微笑道:“但是有些东西,你是无法拒绝的,就像……就像窑工苏旱埋藏在泥瓶巷家门口的胭脂盒。” “此外也有些东西,是你这辈子都在祈求的。” “这就是陈平安的唯一软肋了,唯一的大道缺漏!” “贫苦少年不可即之人,孤儿童年不可得之物,都是未来陈平安的心心念念啊。” 说到这里,施舟人唏嘘不已,“可怜,真是可怜。外界总觉得你风光无限,贫道偏偏觉得你可怜至极。” “没必要,你不懂什么叫‘自由’,也不懂辛苦和苦的差别。” 陈平安笑道:“比如‘皇帝殷绩’见匠人开石,见着的是学问。却很难体会石匠一辈子默默劳作的辛苦,以及那一刻皇帝站在旁边看他们开石的荣光和幸福,尤其是他们返回自己的生活当中,桌上被敬酒之时的快活,他们瞧见自己孩子们眼中的骄傲,自己又是何等开心。你们这些偶涉红尘的修道之人,自以为知晓人间苦难,了解他们的悲欢离合,其实是不够的,远远不够。你,你们看待尘世如翻书,视红尘万丈为畏途。我,我们,却是从这部书中走出来的,那么我们除非彻底绝望,终究会寄予希望给某个人,某个明天。” 施舟人沉默许久,大概是不知如何反驳陈平安的这个结论,就只好转回正题。 施舟人转头笑问道:“得了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大部分馈赠,这一下子,终于吃饱了吧?” 十四境鬼物“蚬”在被斩之时,终于不再遭受三千载天殛煎熬之苦。 强行散道,大潮汹涌,水淹宝瓶洲,连累恢复真龙身份的王朱,是一场直截了当的以怨报怨。 以德报德,既是蚬感激那位年轻剑仙的一场兵解,助她脱离苦海。 尤其是对方故意取出两把远古神灵用以震慑蛟龙的狭刀,更是一种无声的承诺言语,和一场慨然交心的君子之约,“昨日”结束了,“明日”至少宝瓶洲依旧有此狭刀。以后的蛟龙之属若是胆敢作祟,便会见此刀光。若是契合大道作为,便是护道。 所以蚬承情,七千年来积攒的天殛威势,便温顺了几分,才会被陈平安单凭一己之力给封禁起来。 但是如此一来,陈平安就要以“更大”、却不是“更多”的粹然神性,来填补“人性”的窟窿。 施舟人问出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你为何不向文庙求助,预支一笔大功德,将这份天殛打散,让浩然人间分摊此物?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该有任何心结才对。想必不过是某些百姓少了几颗铜钱,某处水边多出几个意外的落水鬼。总好过大骊王朝才有新任国师就无国师,有你在住持朝政,大骊王朝的国祚就可以更长,大骊边军甚至是浩然将卒,在蛮荒天下就可以少死许多许多人。你既然选择了崔瀺的事功学问,这笔账,应该算得清楚才对。若是换成崔瀺,岂会有任何的犹豫?贫道若是如此针对绣虎,恐怕崔瀺都要笑出声了吧。你为何不做?陈平安,贫道恳请解惑。” 陈平安笑了笑,没有给出解释。 道不同不相为谋?施舟人摇摇头,自顾自说道:“天机紊乱,算你不得,结果到头来,作茧自缚,落个谁也救你不得的下场。”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求爷爷告奶奶,到处求人的一炷心香,助你补缺桐叶洲地利。更不该一意孤行,擅作主张在那边开凿大渎。尤其不该将那几位师兄积攒下来的功德,说不要就不要了。如果你不是这么大度,我恐怕要在宝瓶洲滞留很久,才能找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副此身皮囊裹缠一颗道心要漂泊很久啊。” “偶然可能会被偶然打杀,让我们永远看不见它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它们就像山野间的花草枯荣。” “也可能偶然与偶然打了个绳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造就出某个或大或小的必然,以偶然的面貌来给我们惊吓,或是惊喜。它们就像田垄上的一朵野花,被我们路过,看见了,也可能是稻田内的一株稗子,惹人厌烦了,随手将其拔除丢弃了,腐朽消融在大地某处。” ———— 落魄山,山门口的年轻道士,转身望向神道顶部的宁姚,笑问道:“山主夫人,你当真不惜将整座五彩天下拖拽进来?” 隔壁的天都峰,陆神忧心忡忡,落魄山看门道士的这句话,问得……火上浇油么。完全不像是什么劝阻的口气和用意啊。 大骊京城的外城墙头之上,小陌始终盯着那个国师府内的貂帽少女。 小陌没有询问半句,谢狗似乎也没有与他解释一个字的想法。 刘飨的住处,在那鸡鸣犬吠的乡野村落,旁边的邻居一户人家,是个读书读迂了的书呆子,穷酸的村学究,莫说是举人、秀才老爷,连个童生都不是。好不容易考中了,不想第二年就换了皇帝,不知耗费多少灯油钱,挣来的微末功名,新朝廷也不认账,作废了。老大不小了,经常跑去县城文庙里边对着至圣先师的塑像,趴那儿痛哭,鼻涕眼泪糊一脸。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早已认命的老伴儿,已经懒得骂他了,言语刻薄的儿媳妇骂他是个废物,还你妈的之乎者也……儿子就笑呵呵蹲在一边看热闹,确实觉得是被他爹连累惨了,就捞不着半点好。老学究不敢还嘴,就只就敢在大白天骂世道,晚上和雨天是绝不敢的。 上了年纪的书呆子,偏喜欢跟那个自称没读过书的隔壁邻居闲聊,只因为邻居劝他的法子,虽然观点十分混账,可口气到底比较像个读书人,比如会劝他一番,肚子里的学问再多,任你才高八斗,总不能放到锅里煮出几斤米饭来,还是要找点事做做。 村学究一边骂邻居不是读书人,一边心里边打鼓,去县城摆摊给人帮着写家书什么的,嫌掉价,有辱斯文,帮人告状写文书的讼棍更是当不得。下地干活,也确实没那份气力。若说栽桑养蚕,采摘茶叶添补家用什么的,村学究也没那耐心和脚力。 今天双方又凑在黄泥墙那边唠嗑,刘飨伸手接过一捧炒熟的南瓜子,与邻居道了一声谢,老学究就喜欢他这份讲文绉绉究劲儿。 刘飨笑问道:“韩老哥,怎么最近不骂大骊朝廷和当地官府一年到头不干人事了?” 老学究立即抬起头,环顾四周,神色慌张,瞪眼道:“刘老弟,这种话可别乱说!要吃官司的。我这种读书人,如果被扒了裤子光屁股在县衙大堂上挨板子,生不如死啊。” 刘飨一手端着,磕着南瓜子,笑道:“好像县衙那边就不管这些嚼舌头的话吧。先前那个你总说他身上带着官气的年轻人,只因为满手老茧,你当时还纳闷,年轻人身边的那个随从,一看就是个吃皇粮的练家子,不过当官的都是细皮嫩肉,哪有手上有老茧的道理,所以思来想去,跟我合计了半天,依旧觉得是自己看错了?还记得他进了院子,说与你借水喝,你跑去拿碗,不曾想他直接去了水缸,拿着葫芦瓢仰头就喝。” 村学究笑呵呵道:“我倒是希望年轻人真是个县令老爷来着,哪怕是六房胥吏文书也好啊,不小官喽。” 刘飨笑问道:“都说是灭门的太守破家的县令,真是个县令老爷,不管专程还顺路,来你家看过几眼,也不怕他是闻讯而来?” 村学究唉了一声,连连摆手道:“大骊再不是个东西,误了我的功名,可这种枉法事情,他们当官的,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 刘飨笑问道:“何以见得?” 村学究微笑道:“我虽非公门中人,却也不是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碎嘴婆姨。只说附近几个村里,那拨祖祖代代都是土豪劣绅的玩意儿,如今这些年变得老实了,我就晓得有当官的,以前呢,是惯着他们,同流合污,说破天去,就是大伙儿一起巧立名目,坑老百姓的钱嘛。如今则是管着他们呢。我信不过官府,却也信得过自己的眼力,呵,刘老弟,非是老哥自夸,就我这双眼睛,这辈子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看人看事,毒的很。” 刘飨笑着点点头。 老人拍了拍自己胸脯,“我这辈子为啥要考取功名,为啥一定要去衙门当个官,不就是想要当个不惯着他们、只会管着他们的官?!这就叫读书人,为民请命呐。” 刘飨笑道:“当个良心不错的好官,顺便往自己兜里捞点油水?” 老人嘿嘿笑道:“当官要当好官,也不能太苦了自己和家眷。” 刘飨问道:“真去衙门里边当官了,把持得住几天几个月几年,公门修行宦海沉浮,把持得住一辈子?” 老人惆怅道:“咋个晓得嘛,又没当过官。” 刘飨笑了笑,村学究看了眼天光,回过神来,一跺脚,着急忙慌道:“刘老弟,不与你扯闲天,我得去村塾接孙子去了。” 自己那个刚刚蒙学的小孙儿,那可真是个读书种子,可比自己当年看书全靠瞎蒙强多了。 近些年来,据说是大骊礼部直接拨款、再由郡县衙门支付给各地学塾先生们的工钱,是越来越多了,每个几年就涨一次,也有仍然嫌钱少的,但是一想到“明年”,也就继续教书了,而且越是偏远地方的村塾,县衙那边反而添补多些,尤其听说将来本州所有的新修地方县志,会专门为这类籍籍无名的教书先生们单开一篇,如此一来,连他这位村学究都有些心动了,若是真有此事,那真是我辈无功名读书人的光宗耀祖呐,只是骂了这么多年的大骊朝廷,老人到底脸薄,不好立即反悔,想着“明年”再说。 老人跑出去老远,突然转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指向刘飨,笑道:“刘老弟,我晓得的,你其实也是个觉得自己生不逢时的落第书生,对吧?别郁闷啦,回头咱们哥俩一起去当那学塾夫子,将来在那篇方志里头,咱哥俩一样当个邻居,啧,得闲时,再炒几碟下酒菜,喝点土烧。这日子,神仙了!” 刘飨笑道:“韩老哥自己拉不下脸去给大骊教书,就拉我一起是吧?”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读书人,刘老弟眼睛也毒。” 刘飨笑过之后,嗑完老乡递过来的南瓜子,拍了拍手掌,神色感伤道:“那么多的长远谋划,当真不顾及了吗?半途而废,实在可惜啊。” 大骊京畿之地,猿蹂栈道上的青玄洞,顾璨抬起头,嘿了一声,笑道:“狗娘养的郑居中,我顾璨已经想好了。” 郑居中淡然道:“怎么讲?” 顾璨伸了个懒腰,走到崖畔,远远望着夜幕渐沉沉、灯光渐渐亮起的那座大骊京城。稍稍偏移视线,是那家乡小镇。 顾璨脸上从眉心处开始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痕,然后是缓缓蔓延至整张脸庞。 如今的扶摇宗宗主,昔年的泥瓶巷小鼻涕虫,某人身后的拖油瓶,他抽了抽鼻子。 “郑居中,你告诉陈平安,对错,都是我自己选的。” 顾璨咧嘴笑道:“那就最后祝这人间,人人都在书简湖。” 一张青年俊逸的脸庞砰然碎开。 “我顾璨,祝世间所有人都只遇到刘老成,刘志茂田湖君之流,永远,生生死死,生生世世,都遇不到一个陈平安。” 一副肉身皮囊连同所有魂魄,如一件瓷器轰然破碎,在天地间飞溅。 早就隔绝天地的郑居中默不作声,任由顾璨选择这条道路。 天地人间兴许会对你顾璨的选择和……“誓言”,给予长远的回应。但是陈平安是绝对听不到顾璨这些话的。 郑居中举目望向这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复杂人间。 人啊。 ———— 陈平安已经喝完壶中酒,放在一边,问道:“千方百计,所求何事?” 施舟人哑然,如此水落石出了,你陈平安何等才智,为何还要询问? 道人的双手双脚结为劫灰飘散,只余下胸膛与一颗头颅,坦然道:“当然是迫使你身不由己,成神登天。” “与那周密‘合道’,借助你们以神性相互拔河的机会,配合三教祖师与那位率先登天的前辈,彻底摧毁远古天庭遗址。” “陈平安,周密,三教祖师,那位曾经单开一条登天道路的前辈,皆死。人间终于真正太平,人间是人间的人间了。” 施舟人神采飞扬,“既然崔瀺能够请三教祖师散道,贫道为何不能为人间赢取太平?” “若非是你与周密刚好均摊‘那个一’,若非你是持剑者的主人,否则人间谁能出乎意料刺他周密一剑?” “陈平安,助你登天,如何谢我?哈哈,逼你成神登天更恰当些。” 不知为何,陈平安依旧询问道:“施舟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疑惑不解。 陈平安最后问了一句,“道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回顾此身学道生涯,好些画面在脑海中走马看花,蓦的恍然大悟,喃喃道:“吾事成矣。吾心偏矣。” 陈平安站起身,微笑道:“好像为公为私,做好人当坏人,学道不学道,原来有所求的我们都很辛苦啊。” 施舟人收敛笑意,仅剩一颗头颅缓缓上升,神色复杂,轻声道:“谁说不是呢。陈平安,也让贫道后看一眼,登天去吧。” 人间多少痴心汉,揪着头发想上天。 陈平安双手抵住腰间剑柄,说道:“施舟人,好名字。” 施舟人笑道:“名副其实。只需做成此事,贫道是不是庞鼎,又有什么关系呢。人间知不知道贫道的名讳事迹,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平安身为半个一,他心中的那场“人神”之争,有结果了。 施舟人不再言语,只是拭目以待,之祠不得不依托扎根于蛮荒大地的十万大山,来强行拖拽住一副举形升天的身形。 陈平安,你又能靠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终于明白齐先生当时的心境了。” 施舟人好奇问道:“怎样的心境?” 陈平安说道:“大自由。” 施舟人摇摇头,不理解。 你们不理解就对了。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头笑道:“看好了。” 施舟人微笑道:“与有荣焉。” 陈平安转身走向高台中央,双手握住夜游和浮萍两把长剑的剑柄,仰头望向天幕。 接下来他……蹦跳了几下,看得施舟人目瞪口呆,随即大笑起来,笑得不知为何,道人眼泪直流。 陈平安嘿了一声,挠挠脸,本想说几句豪言壮语,还是作罢了。 只是。 只是希望世间的“顾璨们”,所有的我们都不要走向一座书简湖。 希望他们即便身不得已,依旧在人生道路上遇见了各自的书简湖,他们可以,一定可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或是,或是遇到一个能够做得更好的“陈平安”。 陈平安拔出双剑,人生啊,岂可如一叶浮萍夜游天地间,此身此世就此沉沦昏暗。 我们都要成为强者,我们都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刘飨去屋内端来一碗乡邻赠予的糯米酒酿,走回院子。 这位浩然天下大道显化而生的存在,正衣襟,端酒跪地,“神保是飨。伏惟尚飨。” 五彩天下,被宁姚保护起来、甚至为其传道的冯元宵,单手托腮,正在翻看一本书籍,看到了一句话,““飨天下以丰利,而我得与之共害”。小姑娘皱着眉头,有些困惑,想要等宁姐姐回到家里,再与她请教请教,不过冯元宵突然笑了起来,宁姐姐也未必懂啊,肯定又要是那套措辞啦,剑术道法之外,什么都可以问,唯独读书和学问上的事情,你以后自己问他,他懂得最多,还喜欢好为人师…… 蛮荒天下,少女容貌的晷刻心头一震,斐然大为讶异,轻声询问怎么了,为何哭了。晷刻摇摇头,嗓音沙哑,说自己听到了一句心声,他说蛮荒天下亦是人间。斐然一头雾水,动作轻柔,帮道侣擦去脸上的眼泪,只是晷刻泪流不止,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缘由。 刚刚跟着张风海一起返回青冥天下的闰月峰辛苦,站在山巅,他没来由想起一首极苍凉的挽歌诗,丰肌飨蝼蚁,妍骸永夷泯。 远古天庭遗址,新天庭的高位神灵们,补缺成为崭新五至高之一的“离真”,俯瞰人间,他愤怒道:“不该如此,我所看到的光阴长河从来不曾有过这幅画面,你可以不用……” 周密脸色阴沉至极,竟是将“离真”几个悉数吃掉,化为己用,与自身神性合而为一。 唯有火神“阮秀”,暂时吃不掉,算了,不吃也罢,说不定吃了反而更加麻烦。 周密本以为故意挨了一剑,至少对双方而言,还有大概一两百年的光阴可以继续纠缠,没想到陈平安这个王八蛋…… 高台之上,一直苦苦压制的神性从未如此舒展。 青衫男人半明半暗的那张脸庞,刹那之间,终于彻底光明清亮起来。 我与我周旋久矣。宁做我! 此时此刻的陈平安不敢看那些长久眷恋的人们,他怕自己后悔,心生畏惧,心有退转。 只敢看了眼远在道场的璞山傅德充。看了山神袖中的那本道书。陆沉,就此别过。 蛮荒天下,“陆沉”摇摇头。不要学我陆沉,千万千万不要如此作为! 陈平安,你还年轻,可以犯很多的错都不用怕,可以做很多的事。有意思,或者有意义,又或者既有意思且有意义。 曾有道士下了明月,去了人间。 也有剑仙离开了人间,要上天。 天地间,恍恍惚惚,以宝瓶洲作为高台道场,一袭青衫,法相高升,金光无限。 人耶?神耶? 是那个从小就觉得“都是我的错,我做的不够好”的泥瓶巷孤儿和少年? 当了多年包袱斋的男人,就像一点一点积攒家当,终于打造出了一座“剑铺”。 他已经拥有四把本命飞剑:笼中雀,井口月,青萍,北斗。还有了两把佩剑,夜游,浮萍。 天地一个一。 已登天者,周密。 在地者,陈平安。 各得其半。 古诗云。 遑遑三十载,书剑两不成。 呵。真不该在书上看见这么好的文字。 何况就连媳妇也没有娶过门。 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舍得不去珍惜呢。怎么就又要分别了呢。 陈平安迅速看了眼落魄山,对她轻轻摇头。 以笼中雀笼罩道身,井口月化作无数飞剑铺就一截登路,北斗开道,青萍衔接人间与天外。 一线开天。 陈平安就此登天而去,闭上眼睛,默念一句当仁不让舍我其谁。 最终反复默念一句佛家语,我心不退转。 猛然间睁开眼睛,陈平安狞笑道:“周密,给老子死下来!” 整座新天庭,站在那座金色拱桥之上的周密,察觉到整座人间的蠢蠢欲动,刹那之间,周密眼中所见,仿佛是万年之前与万年之后某个瞬间的画面重叠。 周密直到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恐惧心。周密脸庞扭曲,咬牙切齿,终于忍不住,大骂一句陈平安你就是个贱种…… 拥有近乎无限神性和天地不朽之身的周密,开始身不由己坠向人间,去向浩然天下,那座宝瓶洲。 既是“半个一”相互之间的神道牵引,又是一种玉石俱焚的天道崩塌…… 整座人间,五座天下,一切有灵众生,都看到了那一幕惊心动魄的瑰丽景象。 就像人间一条璀璨金线通天而去,天庭一条粹然金线要去与地接壤。 天地通!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这人间 中土文庙。 礼圣在内众人望向老秀才。 “不拦!” 老秀才斩钉截铁,缓了缓语气,“也拦不住。” 老秀才说后边这句话的时候,看着礼圣。 礼圣点点头。 周密只是金身被拽向人间,其神道根脚依旧与新天庭紧密相连,陈平安亦是如此,法相飞升,一线开天,道场依旧是人间。 不必解释当下的陈平安有多强悍,只需看看被他拽出的周密便知,三教祖师散道,加上之祠登天,依旧只是将周密困住,始终无法将其镇压抹杀。若论真实修为、杀力,陈平安当然远远逊色已经周密,但是这场“天地通”,厉害就厉害在硬碰硬的“狭路相逢”,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一个世代簪缨的沙场武将,孔武有力,且功勋卓著,只是他被算计了,有一天什么扈从都没有带,走入一条狭窄巷弄,他的将种身份都是虚的,麾下兵马都是虚的,最终只是被一个愣头青的持刀少年堵在陋巷,就两个人,分生死! 文庙教主董夫子问道:“礼圣,陈平安的初衷是?” 礼圣说道:“造就出天地通,强行将周密的神性从天庭拽出,至少是让他的金身远离新天庭,越远越好,各自的半个一,一起撞碎,双方神性分散作亿兆计数,悉数归于人间有灵众生,以整座人间作为道场,凭此封禁一个一的全部神性。目前看来,陈平安肯定会彻底身死道消,至于周密是否会被撞碎所有神性,不好说,可能会残留两成到三成。三教祖师和之祠,肯定都会出手。” 董夫子问道:“陈平安有无预流?” 人间学问,最难是预流。 老秀才伸手直接将那两摞图纸抓过来,猛地摊开,悬在空中,围成一圈,是宝瓶洲、北俱芦洲和桐叶洲的三洲堪舆图,还有三条大渎形势图,以及一幅浩然九洲图。 亚圣直接跨越天下,以真身降临中土文庙,他同时让经生熹平来这边紧急议事。 亚圣将那些夹杂在地图间的手稿都翻阅起来,果然是一番极其缜密的长远谋划,涉及之广,之多,超乎想象。 老秀才手指微动,在三洲地图上边勾画,说道:“有。你们来看此图。” 文庙副教主韩夫子一抖手腕,将那些手稿文字都抄录一份,迅速浏览几遍,突然蹦出一句“我草他妈的殷绩……” 却也不想浪费丝毫的光阴,这位有重塑儒家道统之功的老夫子,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语气极快道:“殷绩就没这脑子,白玉京到底牵涉多深,礼圣,你别他妈跟说句什么‘不好说’……老秀才,陈平安的手稿,环环相扣,其中明显涉及到了五行生克的环节,很关键,容不得有丝毫的差池,现在的陈平安,已经联系不上了……要不要我们把邹子和陆神一起抓过来问问看?礼圣,又他妈是‘不好说’对吧?” 礼圣瞪眼说道:“好说!” 亚圣扯了扯领口,轻声道:“那就抓紧!” 文圣拍了拍亚圣的胳膊,笑道:“别急,都别急。” 郑居中曾经亲口跟陈平安说过,我们不用过于高估三教祖师的神通广大,几近道者终非道,还是有所不能。立教称祖最不自由。 只说一艘夜航船的行踪与浩然天下中土文庙的关系,就曾有过两个比喻,一是市井俗子在屋子里边打蚊子,一是在自家池塘里抓条鱼。 郑居中在金翠城遗址打造出一座腹中腹、心内心的大阵,最终联手陈平安和吴霜降在此阵斩姜赦。蛮荒始终未能察觉。 直到周密挨了陈平安一剑,浩然天下诸洲才暴露出一些伏笔,被文庙循着蛛丝马迹收拾干净。 陈平安在扶摇麓私人道场,其实一有机会,就会分心遥遥观察花影峰和莺语峰那两拨少年少女们的习武修道。后来入主国师府,更是干脆将整座国师府炼化了,就因为实在是没有更多的光阴和精力来盯着所有的细节,就像郑居中说的,身居高位,事情就变得越来越有轻重缓急。 中土文庙之前并不像白玉京那样有专门的道官,坐镇大阵,尽可能盯着所有青冥天下的大修士,详细记录他们出山游历的路线,还会伴随着各种各样的推衍演算。但是中土文庙在上次议事过后,显然有所改变,对大修士的约束和监督力度,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顶峰。 神色木讷的中年汉子,高冠博带的俊美青年,被礼圣直接从落魄山天都峰“请来”此地。 不说亚圣的真身,竟然连礼圣都在场,陆神赶忙稽首。 一幅幅悬在空中缓缓旋转的堪舆图中。 其中三洲地图,由南往北,分别有一条由青萍剑宗和陈平安牵头、正在开凿的桐叶洲崭新大渎。 还有绣虎崔瀺倾一国之力打造而出的宝瓶洲齐渡,以及北俱芦洲的济渎。 浩然天下的东部三洲,三条新旧大渎,俱是近乎将一洲拦腰的东西走向。 邹子却是径直仰头望向那几幅地图,再将那些内容略显隐晦不明、都是些故意用代称的手稿取来几份,低头看过之后,掐指默算片刻,邹子暗自点头,抬头挥了挥手,先将浩然东边三洲形势图作高低叠放,再伸出手指,在宝瓶洲和桐叶洲两幅地图之间,从上往下一划,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红线,说道:“继那条暂时尚未合龙的百花之渎之后,陈平安还想要一鼓作气,打造一座连同两洲的跨海大桥。” 邹子再伸指一划,在北俱芦洲和东宝瓶洲之间便多出了一条长线。 那是一座曾经衔接两洲的跨海大桥,除了两洲修士的搬山倒海,阮秀,李柳,渌水坑澹澹夫人,都曾出过力。 只是等到大战落幕之后,在绣虎崔瀺的亲自监督之下,这座“大桥”就重新没入海中,还将这条水底龙脉斩成了数截。 毕竟一旦两洲凭此龙脉勾连,还谈什么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真就是一家人了。涉及浩然九洲气运流转,不是儿戏。 教主董夫子点头说道:“桐叶洲一洲陆沉,通过一条大渎的开凿休养生息没几年,仍然过于虚弱,故而是老龙城和清境山之间的这座跨海长桥,必须是字面意思上的桥梁了,造就出一条气虚的弱龙,免得头重脚轻,走路摇摆不定,这自然是宝瓶洲在迁就桐叶洲。” “北俱芦洲和东宝瓶洲之间的这条龙脉大脊,却是一条跨海走水再上山的强龙,两洲气盛,不过如此。” 邹子视线上挑些许,伸手又将北俱芦洲那条南北走向的中条山以“朱笔”勾勒出来。 董夫子微微皱眉,很快恍然大悟道:“难怪大源王朝要让太子卢钧和国师杨后觉去往大骊京城,是双方早就秘密谈妥了?” 邹子说道:“布置三洲,陈平安是作了两手准备的。” 两位文庙副教主对视一眼,好家伙,难怪这位年轻隐官从来不来文庙诉苦,敢情是要来就直接来个布置三洲的惊天手笔?! 礼记学宫司业茅小冬心情复杂至极,既是心情激荡不已,引以为傲,又是满腔悲愤,小师弟为何会半途而废,全成空想?! 先前山上也有些闲言碎语,说他这位年轻隐官,上山下宗,既要当宝瓶洲的一洲道主,还要染指桐叶洲,兼任两洲道主。 说错了?没有,陈平安还真有这种“野心”。说对了?也未必,只因为仍是小觑了大骊新任国师,绣虎崔瀺的小师弟! 一手准备,是以桐叶洲大渎,加上宝瓶洲齐渡,北俱芦洲济渎。再加上衔接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那条龙脉,以及中条山。 既然两横一竖,成就一个“土”字。那么不管是,陈平安都可以有一个随时替换的备选方案。 在人间造字“土”。 陆神点头道:“土王四季,罗络始终。青赤白黑,各居一方。皆禀中宫,戊已之功。人身貌肖天地,以土居中统摄四方。” 三教一家,儒释道兵。 绝无可能修炼出一个本命字,这就意味着陈平安修行再多的儒家炼气法,上限都是有限的。 因为身世经历的缘故,陈平安自幼就是亲近“菩萨”和佛法的,但是远游路上,更多是以此调心,降服心猿意马。 兵家已经与吴霜降和郑居中成功篡位,高无可高。 那么接下来能够极大提升修为的道路,还剩下什么?这也是先前施舟人所谓的你终于主动靠近道家了。 道家有流派喜欢以身喻国,比如百官有序,即是脏腑通气,依据治国的法度来修炼身心。 身国同构,证道飞升,担任大骊国师就可以更加游刃有余地布置三洲,一举两得。 邹子说道:“他的第二手准备,就是造字‘王’。先前在莲藕福地,陈平安就已经有过一番‘布置人间’的大道雏形,既是治理福地,给‘自由’二字寻求一份最大的公约数,也是一场未雨绸缪的‘演武练兵’。这是对的。但是陈平安还有第三手准备。” 陆神愕然,几位文庙教主也是深受震撼。 绣虎崔瀺辅佐大骊王朝,帮助浩然天下力挽天倾。 那他这位新任大骊国师,就想要倾力辅佐大骊皇帝,不是现任,便是下任,成为浩然天下的人道之主! 山上修士亲眼见证也好,凡俗夫子涉世翻书也罢,真实的历史和世事,总是有一段,无一段,又有一段。 做很多件事情都做不好那么一件事。能够做好这一件事。做好一件事就等于做好很多件事。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最大差别。 邹子建议道:“经生熹平,以身演道,先看看这两手准备的成效。” 经生熹平看了眼礼圣,礼圣点点头,“可行。” 三洲的大地山河如同活了过来,陈平安依旧选择飞升,与周密对峙,但是身后拖拽起了无数的“人性”,用以防止那周密二三成神性的胜出……片刻之后,经生熹平说道:“六成把握。” 邹子有些遗憾,摇头道:“别说六成把握,就是九成,都意义不大。牵扯越大,变卦越多。谁都赌不起的。” 邹子略显疲惫,说道:“第三手准备,就是说服你们文庙,与他一样靠拢道家,当然依旧是以浩然正气作为底子,以八洲作八卦,中土神洲大道演化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第四手准备,则是打造‘大五行’,将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西方佛国,五彩天下,蛮荒天下,全部囊括其中。这一手准备,最有可能成功,但是难度如何,诸位最该心知肚明。” 陆神喃喃道:“注定都是身死道消的下场,在这期间做得越多,只会异议越多,被骂越多。一旦失败,更是千秋万古的罪人。到底图个什么呢。” 经生熹平说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吾善养浩然气,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 片刻沉默。 茅小冬突然眼红跳脚,指向一位学宫祭酒司业,“草你妈,是谁说宁姚身为一座天下的共主,长久闲逛浩然,不像话?” 老秀才怒道:“闭嘴,别吵!” 茅小冬立即闭上嘴巴。那位学宫司业与他作揖,茅小冬叹了口气,伸手扶他起身,“其实不怪你。是我失态了。” 礼圣突然说道:“西方佛国答应了,白玉京余斗和兵家姚清都说没有问题,宁姚说她立即返回五彩天下,但是白泽不肯点头。” 亚圣说道:“我去找白泽谈谈看。” 老秀才摆摆手,“不用去。这不是两座天下休战几年就能谈拢的事情,白泽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最近神性者,是人性吗?不对,其实是兽性,是你我当年皆没有说到点子上的、双方也不敢往深了说的纯粹的‘恶’。白泽终究是返回蛮荒、主动选择担系一座天下存亡的白泽了。” 陆神说道:“礼圣,我愿意强行合道,配合熹平先生,助陈平安一臂之力,给三教祖师和之祠前辈赢得更多的机会。此事,我与熹平先生反而是最合适的人选。” 经生熹平笑道:“熹平谢过陆道友认可。” 邹子说道:“这场天地通,就只是两个‘半个一’的战场。既然陈平安他自己没有开启这座大阵,那么现在别说是陆神合道,就算是你跻身了伪十五,都是意义极小,小心负薪救火,反而被周密找到机会算计一番。” 陆神淡然道:“闭嘴。” 礼圣说道:“刘飨说让我们等等看,他要先确定一件事,他说好像陈平安联手崔瀺,连他也给骗过了。” 邹子说道:“是可以再等等看,齐静春和崔瀺当初任由阮秀吃掉李柳的神性,任由她在眼皮子底下,通过那座飞升台登天离去。我这些年反复推演,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想必他们是留有后手的。” 天地终于相通。 一线开天和一线坠地的两道金光终于撞击在一起了。 天地间下了一场滂沱火雨,“雨滴”在半空中消散殆尽。 施舟人仰头望去,目眩神摇,得见此景,此生足矣。 道人大有一种“朝闻道夕可死矣”的释然和快意。 高台之外,依旧存在着一层天地隔绝的大道屏障,好像有意阻挡谁来此。 周海镜神色变幻不定,突然瞥见那杆拄地铁枪,厉色道:“结阵!” 她伸手攥住这杆巡狩使苏高山战场遗物的铁枪,“好,绝不辱没了你!也不止你们大老爷们当得豪杰!” 周海镜自言自语道:“老娘今天就要青史留名,让人间此后的千秋万古,都要牢牢记住武夫‘周海镜’这个名字!” 她环顾四周,咧嘴笑道:“事先说好,这笔赔本买卖,老娘是绝对不会赔钱的!” 北俱芦洲。 夜幕中,如同出现了一场祭剑。 太徽剑宗刘景龙,率先御剑飞升。 飞升境剑修白裳亦然,仗剑飞升。哪怕与那陈平安,是有过一场大道争执的。 一条条剑光,在道场,在山河,在宫阙,在市井,在海上……俱是高高升起。 更多剑修是跟着“祭剑”,并不清楚那两条“金线”对撞的缘由是什么,人人只觉得道心一震,竟是出现瞬间的窒息。 无法想象,斗法双方,得是多高境界,才能有此威势? 有青年剑修匆匆忙忙御剑飞升,凑巧碰到一个邻国的熟人也刚刚破开一座云海冒了头,便转头遥遥好奇询问道:“去干嘛?” 那老者没好气道:“不知道干嘛你也跟着?着急投胎啊?” 青年剑修自顾自说道:“问你话呢,你境界比我略高几分,总该听说些什么吧?” 老者也懒得计较差了两个境界算什么略高几分,只是屏气凝神说道:“只觉得上边那条金线,来势汹汹,不像什么善茬。反正下边那条金线,是陈隐官,哪个好哪个坏,还需要爷爷教你?” 青年剑修:“哦。” 老者气笑道:“哦你大爷的哦,就你这点境界,还不赶紧滚回去,总要给北俱芦洲留点剑道香火,别被皑皑洲抢走‘北’字。” 青年剑修说道:“没事,我有俩徒弟,刚刚三境了,不孬。再说了,我还有个闭关多年的祖师爷……咦,祖师爷,也来了啊。” 越是御剑飞升越高,越是靠近那条“金线”,就越是震撼于“一线”的巨大,五彩琉璃色,恢弘如传说中支撑天庭的天柱。 白裳率先祭出飞剑,朝那高处金线一斩而去,无功而返,那条“金线”甚至没有出现任何细微痕迹,白裳轻轻擦拭鼻血,惊讶不已,收了飞剑一看,缺口鲜明。 飞升境剑修的白裳尚且如此,更何谈其他剑修? 好像就是纯粹为了让他们能够证明自己的的确确,义无反顾,不计得失,实实在在为这个世界做了点什么。 就像是……最后给予人间的温柔。 白裳骤然间一挥袖子,将一大拨本洲剑修卷自己身边,原来那场火雨出现了变化,轰然横扫开来,无形天地都被灼烧出无数的细微漩涡,那是传说中远古高位神灵以利刃截流、切割光阴长河的光景。 刘景龙神色凝重,站在白裳身边,以心声说道:“最外边一层五彩琉璃色,只是金线‘神性’与光阴流水相互砥砺而出的一点神道余韵而已。” 白裳皱眉道:“这还怎么破阵?” 刘景龙默不作声,“总要做点什么,我来布阵,白裳你……” 说到这里,刘景龙有些难以启齿,白裳洒然笑道:“我愿意递出一剑,折损跻身飞升境之后积攒下来的全部道行,但是要说本命飞剑断折或是崩碎,害我跌境,我真做不到……” 刘景龙笑道:“足够了。” 白裳提醒道:“你别冲动。” 刘景龙说道:“再说。先结阵。” 高台,施舟人只残存一双眼眸与额头了。 却瞧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施舟人凝起最后一点真灵,牵动眼前的些许气机涟漪作声音,“郑先生,终于见到你了。” 郑居中一身雪白长袍,身边似有一团灰色朦胧的雾影。施舟人也懒得去探究那是个什么东西,弥留之际,能够与郑居中这尊大魔头聊几句,真是此生无憾矣。 施舟人见郑居中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便主动说道:“对这个世界心怀怨怼的利己之辈,总是见不得一切美好的,后者如骄阳,刺眼得很呐。一切美好之物的瑕疵,却也能够让他们一叶障目,蓦的快活起来。郑先生,你说一万年以后的世道,又会是如何的世道人心呢。” 郑居中说道:“死你的。” 施舟人哑然。这位道人也不知作何感想,终于是就此消散了。 那团雾蒙蒙影子似乎在讥笑郑居中,这就是算无遗策的白帝城城主?这就是所谓的奉饶天下先? 郑居中在这边伸出手指,勾勒出一个女子剑修的名字,再从袖中摸出几件宝物,将其悉数碾碎。 顷刻间身形缩地山河,郑居中将那团雾影收入袖中,直接跨越天下,去了蛮荒。 蛮荒天下,腹地。 作为外乡人的青衫老者站在一处山巅,白泽站在数万里之外的一条江河之畔。 双方对峙已久。 但是不知为何,陈清流早已递剑,至今尚未收剑,双方置身于战场,却好像没有对这方天地产生丝毫影响。 在这之前,听没听过“青主”道号的蛮荒妖族,在陈清流路过之后,都死绝了。 理由很简单,他也懒得去找白泽,让白泽主动来见自己。 他陈清流要以三千载剑术,掂量一下白泽的万余年道力。 谢师姐说得对,问剑要趁早。 再晚一些,白泽的道力,就真要高不可攀了。一个不小心,就是三教祖师散道之后的人间首位十五境。那还怎么打,必输的嘛。 谢石矶站在远处,除了这位魁梧女子,还有白泽的两位帮手,斐然和晷刻,一双蛮荒天下最大的道侣,没有之一。只是他们跟谢石矶倒是没打起来,反而聊得挺熟络了。 在陈清流和白泽之间的广袤地界,偶尔会有青瓷裂片的细微声响。 晷刻只是知晓这其中的凶险,间隔万里的这处战场,皆是死物了,甚至连那山与水都冻死在了“结冰”的光阴长河中。 陈清流双手负后,意态闲适,抬头见那天地通的异象,扯了扯嘴角,说道:“白泽,你只管递话出去,拦谁也好,帮谁也罢,都是自由的。” 那我陈清流就可以顺藤摸瓜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灵宝城。 庞鼎凭栏站立片刻,便转身走入道场,层层玄妙禁制,老人容貌的庞鼎,先前在问礼一役中略显气急败坏的灵宝城城主,一步步前行,如跨越数把“镜子”,留下一道道不同姿态的身影,苍老容貌,暮年光景,中年道士,年轻道士,少年,稚童……再从稚童复为少年,青年……最终庞鼎来到一座阴阳鱼法坛,拾级而上,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叠放在腹部,庞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面带微笑,誓愿已成,十四境矣。 万年之前,陈清都与两位挚友,龙君和观照,一起问剑托月山。 前身是观照的后世“离真”在今生所见,到底有多远,谁都不知道了。他曾经看见的“主流”什么,为何江河改道,都已成谜。 蛮荒东南一处灵气稀薄的偏远贫瘠之地,群山之中有座不起眼的无名洞府。 上次在夜航船,陈平安说了些周密藏在两座天下的隐蔽手段,浩然天下这边的,都已经被文庙一一清除。 但是蛮荒天下这边,作为文海周密关门弟子的周清高,以及女子剑仙流白,好像心生感应,他们已经躲藏起来,除了他们的大师兄绶臣亲自护道,其余连新王座大妖都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洞府之内,一张石桌围桌三位同门。 昔年甲申帐的女子剑修流白,这些年始终身穿一件鱼尾洞天法袍。 绶臣淡然道:“师妹,你就是先生在人间的最大‘留白’,当然我,周清高,都是。接下来结局如何,就看先生的谋划了。” 流白低下头去。周清高哀叹一声,愁眉不展,“我还想着跟隐官大人复盘一场呢。” 绶臣只是盯着师妹,说道:“不光是你没得选,我们都没得选。” 但是境界、杀力高如新王座的飞升境剑修绶臣,同样无法得知此刻洞府之外,有个白袍男子,守株待兔,由他收官。 天地显化为一线相撞之后。 大火弥天,照耀得夜幕如昼。 宛如天道下降,开始力压人间。 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用一种连修士都察觉不到的速度,缓缓下沉。 浩然九洲的江河湖海宛如一副人身,响起微妙的脉搏,轻轻起伏,强劲且绵长。 蛮荒晷刻选择袖手旁观,五彩天下冯元宵懵懵懂懂,完全不清楚道心为何不定。闰月峰的止境武夫辛苦,他属于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是数座天下中被大道压制最惨的那个,晷刻虽然昔年被周密压制极惨,但他却只能化作一位纯粹武夫。反而是最不契合大道的浩然天下,那位甚至能够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的刘飨,选择了站在一位儒家道统之内的读书人身边,一起反抗那份崭新的神道。 国师府,貂帽少女终于有所动作,身形如虹,整座大骊京城轰然一震,尘土飞扬,白景手持短剑,亦是现出“真相”升天去了。 城头之上,黄帽青鞋的青年随之动身,拦截白景的递剑。 两道极快身影在距离天地两线接壤处,在浩然天幕那边就要接触,白景一位飞升境,竟是身形骤然变快无数,让小陌这位十四境都要追之不及,小陌立即祭出一把本命飞剑,牵引天外一颗星辰。 仰头却看到一张少女的熟悉笑脸,只是些许凝滞,小陌“递剑”就慢了些许。 白景低头瞥了眼他,她咧嘴笑道:“小陌,喜欢你哦。” 人间终于有一位修士,能够硬生生闯入那道金色光柱之中。 代价就是她瞬间跌境为仙人,散道七种,玉璞,散道十二条…… 单以术法神通,任你杀力再高,恐怕都休想打破最外边一层的琉璃光彩,当以远古道脉对神道。 牵一发而动全身,刹那之间,人间而起的金色光线便抵住了一降再降的颓势,终于开始缓缓上升。 天外,一道虹光由青冥天下奔雷而至,那是一尊貌似处处支离破碎却大道完整的诡谲“法相”。 看其面貌,是个极有英气的女子。 白景看了她一眼,后者干脆利落说道:“青冥吾洲。” 吾洲瞬间施展出六臂的巍峨法相,分别持有一把神兵,以远古天庭铸造之物,劈砍这条崭新神道。 老娘早就看周密不顺眼了。 小陌将谢狗一把拽出,施展一道术法,将其送回人间,同时补上“白景”的位置。 姜尚真在缟素渡口,与身边那位神色焦急的白衣少年笑言一句,“崔老弟,以后就靠你罩着我了啊。” 崔东山回过神来,立即一把拽住姜尚真的胳膊,火急火燎劝说道:“别祭出那片柳叶,毫无意义的,听我一句……” 姜尚真却是早已祭出那把刚刚修缮好的本命飞剑“柳叶”,人间如泛起一叶翠绿扁舟,扶摇直上去了天外。 崔东山默然。 姜尚真微笑道:“崩了真君,斗王座畜生,斗剑术裴旻,斗十四境吴霜降,斗兵家初祖姜赦,由奢入俭难呐,早就习惯了只打这种狠仗呆仗死仗!” 天外一把飞剑当场崩碎。 倒也不全是为了陈平安和落魄山,甚至不是为了人间如何如何,姜尚真只是忍不住想与自己与天地说句心里话,姜某人自然不是什么好鸟,却也做过些好事。以后的世道是如何的光景,人间是怎样的人间,爱咋咋的吧。 姜尚真也不去擦拭满脸血迹,喃喃道:“假若人间果真能够度过此劫,人间不知多少聪明人,又要笑话我们怎么不早点死、早点伤喽。” 落魄山。 年轻道士突然挪步,自顾自忙活了一通,最后双手笼袖,蹲在地上。 一堆泥沙,一块石头。分出上下。 两堆大小不一的泥沙。分成左右,中间横着一根树枝,就像一条界线,单独有一小粒沙子,放在树枝上边。 头别木簪的道士,怔怔出神,好像看不出什么,得不出答案。 陈灵均莫名其妙来到山门口,见那仙尉蹲着,就跑过去凑热闹。 仙尉解释道:“这大概就是邹子眼中的天地。” 陈灵均小心翼翼问道:“谁,啥名字,哪个臭鸡蛋?” 可别是《路人集》很前边的那个邹子。 仙尉笑道:“就是你认为的那个邹子。” 陈灵均置若罔闻,揉了揉下巴,看着地上的画面,“仙尉道长,啥子意思?” 仙尉指了指那块石头,“邹子觉得这块石头随时都会掉下来,或是砸烂或是推开或是碾过泥沙,一座人间的泥沙,随便出现一条印痕,都是巨大的代价,比如死很多人。” 陈灵均嗯嗯嗯点头,“有点道理,有道理的。” 仙尉笑道:“也觉得有道理?” 陈灵均说道:“必须有道理啊,那么大一块石头,随便走动走动……” 缺心眼的青衣小童指了指画面,纠正道:“如果是用人间打比喻,何止是下边才有泥沙,石头周边全是软绵的泥沙啊。别说石块滚动了,就是稍微晃一下,都是痕迹么。” 仙尉感慨道:“是啊。” 陈灵均笑道:“好办!” 仙尉疑惑道:“好办?” 青衣小童拍了拍胸脯,翘起大拇指,眨了眨眼睛,笑问道:“仙尉,你看我,讲不讲义气?” 道士轻声笑道:“讲啊,很讲道义。” 青衣小童伸手挡在嘴边,“我唯独在山主老爷那边不必死脑筋讲道义,呵,以前有个陆老三,兴许是拳脚打我不过的缘故,就拿道义压我,劝我离开落魄山,你猜怎么着,我就说啊,大致意思就是,即便我不讲道义一回两回,山主老爷也不会怪我的。陆老三当场就懵了,目瞪口呆,呆若木鸡,佩服得五体投地啊,就再不劝我跟他远游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喽。” 陈灵均指了指那块石头,“所以我的那个办法,简单得很,就是让山主老爷来当。他是好人嘛,耐心还好,不就万事大吉啦。” 年轻道士恍然道:“这样啊。” 陈灵均问道:“仙尉道长,你算卦反正不准,不如帮我们山主算一卦,能不能,以及具体啥时候成为十四境剑修啊?” 仙尉神色复杂道:“好像来不及了。” 陈灵均纳闷道:“你是尿急还是想拉屎啊?别介啊,稍微忍一忍,不耽误随便算一卦,自家兄弟,拉裤兜也不笑话你……” 道士仙尉倍感无奈,摆摆手,将这个口无遮拦的陈大爷送回山中原位。 黑衣小姑娘也来到了这边,跟青衣小童一样的心大,一样不问缘由,自己怎么突然就来到了山门。 小米粒蹲下身,从袖子里摸出瓜子递过去,年轻道士摆摆手,小米粒也就不自己独自嗑瓜子了,只是陪着仙尉道长一起看地面。 仙尉问道:“小米粒,你觉得天底下真有那种舍一人救天下的好人么?” 小米粒毫不犹豫点头道:“肯定有啊,天底下总是坏人多,好人也多么。坏人有力无心,很多。好人有心无力,也多。” 小米粒挠挠脸,咧嘴笑道:“好人受委屈多些,所以说愁嘛。” 道士分别指了指两堆泥沙。 “这堆多一些的,叫失望。” “这堆少一些的,叫希望。” 小米粒却是一下子看到了那根树枝,好奇问道:“仙尉仙尉,那这个家伙姓甚名甚?” 道士犹豫了一下,说道:“它叫绝望。” 小米粒又挠挠脸,“啊?它这么可怜的。我都不敢给它找个朋友了。仙尉,咋个办?” 道士双手插袖,笑道:“我也不知道,愁啊。” 然后道士仙尉就看到小米粒开始偷摸将那些泥沙往自己兜里揣,仙尉笑问道:“嘛呢?” 小米粒嘿了一声,“我一个人多点失望就好了啊。” 仙尉犹豫再三,说道:“你的那位好人山主,可能不会回家了。” 小米粒愣了愣,小心翼翼问道:“多久才回?几天?几个月?几年?” 仙尉默不作声。 一点一点“搬动”那些“失望”的小米粒犹豫了一下,使劲皱着蛋黄疏淡的眉头,绷着脸,片刻之后,蓦然开心起来,继续将那些“失望”都装入兜里和袖子,摇头晃脑,娇憨可爱,雾蒙蒙的一双眼眸,自言自语道:“不会的哦,好人有好报,吉人自有天相。好人山主很快就会回家……” 道士伸手扶了扶木簪,道簪反而歪斜了些许,道士沉默许久,点点头,微笑道:“希望吧。” 广袤大地之上,人间无限的青山绿水,仿佛缓缓伸出手去,想要将一位远在异乡的落魄游子,轻轻拥入怀中,接引回家。 青冥天下汝州,一座籍籍无名的灵境观。 小山头小山门,松涛阵阵,一间屋内点亮一盏昏黄的油灯,终于与少年陈丛说完了那个山水故事,少年揉着下巴,想好了,可不能当啥子主人公,太辛苦,尤其是碰到崔瀺这种狗东西当什劳子的护道人,多大仇多大怨才这么搞自己小师弟的道心……少年突然提议一句,常伯,故事也不香艳啊,再换一个,少年还是少年好了,可以让我的容貌再变得英俊帅气些,说话再冲一点做事再横一点…… 常伯只是捻起一颗花生米丢入嘴中,细细嚼着,抬起手,双指抵住,只余一线。 陈丛灿烂笑道:“晓得的,不就是说他那善恶两条线从小就很接近嘛。呵呵,我是谁,看书认真,听书尤其专注!” 老人点点头,问了少年一个问题,“那么问题就来了,你觉得被他关押起来的,到底是神性,还是人性?”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定风波 天下。 地上。 皆作动词。 在此期间,小陌补上了白景的缺位,而且并未收起本命飞剑之一的“藕丝”,继续牵引那颗天外星辰,来此“填空”。 一颗星辰缓缓显现出惊人的巨大轮廓,人间宛如多出一轮漆黑的日月,但是当这颗星辰越是接近那条金线,它就逐渐显得越是缩小,等到它如一粒袖珍宝珠挡在那条“天下”的金线,名副其实的天道压顶,以极快速度消磨小陌庞然真身和沛然剑意,远古大妖坚韧程度无与伦比的一副真身体魄,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的浑厚道力,竟是依旧如此脆弱。 本命飞剑“藕丝”蓦然崩碎,一颗星辰开始崩塌。小陌要么死扛到底,层层跌境不停,最终化作劫灰,就此飘散人间,依旧落个滞缓“天下”片刻,却无法改变最终结局的惨烈下场。要么,早点撤出这条天地通的金色“天道”,兴许还能留下点境界,换做别人也就罢了,与“白景”一样作散道之举、步其后尘的小陌却是神色自若,真身的头颅已经歪斜,伤痕累累的脖颈即将碾碎之际,低头看了眼人间。 已经无法心声言语,为了维持真身和剑意的“撑天”,甚至无法如何思虑,小陌最终只能嘴唇微动,好像是对貂帽少女的那句表白,给予了最真诚也是最简短的回应,就一个字,“也”。 也喜欢。 即将跌境之际,一旦从十四境跌境到飞升境,接下来的一连串跌境,就真是生死瞬间了。 就在此时,天外出现了一条光彩璀璨的符箓星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浩浩荡荡掠向金线缺口处,将小陌真身环住,将那条金线往上堪堪拖住,小陌如获神助,顷刻间剑意暴涨。 蛮荒天下那边,一位趴地峰老真人,朗声一句正道昌盛,祭出一条升天火龙。人间道法如龙。 同在蛮荒,龙虎山天师赵天籁,祭出法相,手持天师剑,一手托法印,驾驭火龙,飞龙在天,如天地架梁,同补缺口。 天下受阻。 地缓缓上。 青冥吾洲那尊六臂法相,愈战愈勇,已经砍碎了五把神兵,断了五条胳膊。 这位青冥天下的十四境女冠,这般起杀心,出死力,不惜折损自身大道根本,竟然就只是为了一句“看周密不顺眼”。 白玉京之内,最东边,亦有一位道官头戴一顶鱼尾冠,凌空蹈虚,来到战场,砍疯了的吾洲斜睨一眼,大为意外。 原来是那位姜照磨,悄然跻身十四境的紫气楼楼主,他伸出手,“烦请吾洲道友切断与这把神兵的大道牵连,借贫道一用。” 吾洲难得犹豫道:“你要是朝姓陈的使阴招,老娘岂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必须先与我说清楚缘由。” “私怨是私怨,公道是公道。” 姜照磨摘了道冠,丢入一只已经卷起道袍的袖子,淡然道:“吾洲道友休要小觑了白玉京。” 吾洲依旧满脸讥讽神色,只是不肯借出那把远古神兵,老娘自己用之碎之毁之,也绝不给你这些白玉京臭牛鼻子逞凶的机会。 姜照磨只是保持那个伸手讨要兵器的姿势,“何况本座也不愿在武道寄人篱下,仰其鼻息,尤其如今是他在那山巅,本座便舍了止境神到一层的武道不要,以后报私仇,清爽些。吾洲,不要犹豫了,这一刀,将是姜照磨武道的毕生功力所在,不弱的。” 姜照磨心中叹息一声,看了眼下边的那条粹然金线,如果还有“以后”的话。有此敌手,不枉此生。可惜了,实在可惜。 见吾洲只是不肯,姜照磨笑了笑,不再强求,法相起拳架,道君动拳脚,以一身武道绝学来掂量掂量神道之浩荡天威。 吾洲在胳膊碎裂之时,朝姜照磨抛出那柄神兵,一身凛然气的女冠大笑一句,“别他娘的‘不弱’,要‘很强’!” 姜照磨将那把刀握住,抖了抖手腕,神色略微遗憾道:“略轻。” 吾洲一咬牙,便要以道身依附在那把刀上,却被姜照磨猜出她的意图,立即伸手阻拦她的冲动行事,再一手持刀,几乎可谓是肉身成神的姜照磨,竟然当真舍了武道这杀手锏不要,与那条起始于新天庭的金线,道人法相的武夫姜照磨,劈出了一往无前的一刀,蕴藏武道的刀光所至,亦是扯起了一串耀眼的琉璃光彩。 碎开那一层琉璃法界似的大道屏障,摘了鱼尾冠的姜照磨脸庞熠熠光彩,头发飞舞,眼神脸色皆有大快意,在那金光天柱之上砍出一刀细微的道痕。 北俱芦洲布置好了一座壮观剑阵,一条条起于大地山河的剑光,不断为这座大阵增添剑气。 刘景龙以本命飞剑“规矩”作为大阵枢纽,以白裳递剑作为整座大阵的“剑尖”,竟是在短时间内仿造出了一条近乎真相的“地上”金线! 姜照磨没有任何血迹,法相依旧纤尘不染,只是脸上都是武道毁弃之后牵引而出的裂纹,他被无臂的吾洲一袖子卷回身边,女冠双袖垂落,神色冷峻说道:“可以了。若非白景扯开了一道缺口,真不是我们能随便掺和的一场大道之争。” 姜照磨虽然大道折损极多,一颗道心倒是全无半点颓丧,“有所为,不一定需要有所成,注定无所成的有所为,便是道心。” 吾洲惊讶道:“一大泡屎里捡着一粒金子啦。” 姜照磨笑道:“这种气话就别说了。吾洲若是换去浩然天下,在任何一座别的天下,都一样只会倍感憋屈,郁郁不快。” 吾洲说道:“也对。借此机会,我去趟浩然天下的宝瓶洲,也好让那位陈……先生放心些。姜照磨,你怎么说?” 姜照磨说道:“回去养伤。” 吾洲定睛一看,选中落脚地,身形化做一道虹光,直落人间,顺手将那持枪登天的“周海镜”拽住肩头,说了句小姑娘道力还弱就别去添油加醋了,天地通又不是炒菜。吾洲将周海镜一起带回那座高台附近,见那周海镜犹然满脸愤慨,与自己怒目相向。吾洲松开手,笑道:“散了,都散了,接下来如何,我们毕竟都算尽人事听天命了,求个问心无愧。” “周海镜”将铁枪拄地,十二条飘摇彩带渐渐消散,她眉心处的那那只竖眸也迅速淡了痕迹。 吾洲说道:“行刑和斩勘两把神兵,小姑娘你们只管放心收好,先前吾洲拉得下脸,抢他陈平安一抢,却没脸欺负你们这些好像还穿着开裆裤的晚辈。” 周海镜在内地支十二人聚在一起,倒也不担心被吾洲瞬杀之类的。 吾洲看着这些既忧心忡忡却又朝气勃勃的年轻脸庞,与他们竖起大拇指,“年纪小,气魄不小。大骊好运道。” 吾洲肩头微动,生出两条白藕似的新鲜胳膊来,自言自语道:“你们这位年轻国师,真是看待我们人心……几乎从不犯错的一个……人。” 先前中土文庙议事,期间其实有过一场极为隐蔽的河畔议事,大概是三教祖师负责出题,礼圣负责监考和阅卷? 光阴长河之畔的那场大考,除了蛮荒天下的十四境修士,余斗,吾洲等等,他们都有各自的选择。但是有两人是例外。 郑居中没有“赶考”,陈平安却是更加例外,明明现身河畔了,竟然不用“答题”? 吾洲道心一震,狗娘养的蛮荒周密,果然在人间留有后手! 宝瓶洲大渎以南的广袤地界,还有那扶摇洲和桐叶洲,浩然三洲数量不一却数量都颇为可观的祠庙之内,一尊尊山水正神、淫祠金身神像,宛如被一条金线牵连在一起,同时开始崩碎,还像由不得他们这些人间享受香火的神灵不在这一刻,必须以此祭祀、牺牲达到“娱神”,投靠“天下”。 更不谈那些蛮荒天下,无数破碎金光化做一条条丝线,如缕缕香火袅袅升起。名副其实的瘦天下肥一身,这就是周密的大道。 所有以文海周密所创云水文登山修道的妖族修士,也都从心窍处扯开一粒香火,神性,人人有之。就像周密是在借助他们的躯壳培育一点粹然神性的香火,现在就轮到蛮荒天下连本带利归还了。 赵天籁撤出缺口,一副无垢道身大火炎炎,将那满身血污的小陌一并拽出,依仗天师印化作一片大地、法剑显化为一座青山的法坛大阵,刹那之间便被“金线”镇压碾碎。人力终有穷尽时。失去了两件传承数千年的天师府根本法器,这位已经跌境为仙人的天师只是神色如常,一件黄紫法袍化作簌簌灰烬,天师身形如秋叶飘落下人间。 一头雪白的十尾天狐,在天师府纵身一跃,轻轻托住天师和那位剑修。 即便老秀才说不用走一趟蛮荒,亚圣依旧是以真身亲临蛮荒腹地了。 白泽知晓这位文庙圣人的用意,但还是摇摇头。 亚圣看着空中那些不断汇流向那条上边金线的神性,再次扯了扯领口。 陈清流微笑道:“杀谁不是杀。我是不介意联手的,至于代价大小,杀了再作计较。” 斐然和晷刻都是心弦紧绷起来,已经相熟的谢石矶便在这一刻陌生起来。 郑居中的十四境阴神,在此凭空现身,位于白泽身后,再加上与白泽对峙的陈清流,三者所立位置,刚好连成一线。 既然将来之白泽,是个谁都无法掌控的隐患,那就趁早解决掉。 不曾想,十四境大妖初升带着一位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了郑居中阴神的后边,依旧是一线之上。 陈清流微笑道:“好,热闹起来了。这才对味。” 郑居中不理会背后的两位十四境,说道:“白泽,你就像是一个运气很好的幸运儿,天地人间对你青眼有加,仅此而已。人间有很多这样的人物,单纯就是命好。只不过你命尤其好,才成为了这座蛮荒天下的‘白泽老爷’。周密不敢吃你,文庙不敢辱你,谁都敬你几分,无非是怕你发狠。” 白泽笑道:“无法反驳。” 郑居中淡然道:“否则论才智,手腕,气魄,你都是很不入流的。你心肠实在太软,总是狠心不起来,总想要个‘什么都好’,由得你想要就能有的?蛮荒一直在等待你的大道回馈,但是你始终不肯给予这份期待。” “所以就给了周密趁虚而入的机会。最终让周密成功把祸害带到了远古天庭。” “偏偏又因为你的不作为却又占据蛮荒,导致陈平安预流串联五座天下,以抗衡崭新神道的‘大五行’设想落了空。白泽,你真是该死。” 白泽默不作声。 手拄拐杖的大妖初升着急出声道:“白泽,不要乱了道心,只要再坚持片刻,周密就可以挟神道‘天下’,人间落定矣。” 妖族能否反客为主,在此一举!周密谋划一旦成功,天上就是神灵的天上,地上就是妖族的地上,予取予夺全看心情,一切有灵众生都要俯首帖耳。人间重走一条老路?对于偏居蛮荒一隅,苟延残喘了万年之久的妖族而言,这就是一条崭新的通天大道! 初升突然只觉得背脊发凉,原来是郑居中的十四境阳神,已经出现在了他和萧愻身后。故而从头到尾,他们始终是一线。 阴神郑居中突然笑道:“但是‘该死的白泽’,也是早就被算计在内的。白泽不如此,天地间何以见较大的粹然人性之一,造就出第二条无形的‘天地通’?” 大妖初升皱眉不已,郑居中这番言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愻笑呵呵道:“脑子不够用了吧。” 大妖初升心神更多被郑居中牵引,没办法,在道上与郑居中为敌、对峙,压力不小。关键是第三个郑居中,不知隐蔽在何处? 毫无征兆,萧愻一拳便打穿初升的胸膛。 “畜生,知道我追求的自由是什么吗?” 萧愻咧嘴一笑,大妖初升已经瞬间远遁万里之外,萧愻如影随形,四周天地一片黑一片白一片彩色,如同稚童随便拼凑的一幅锦灰堆,好似被剑气切割出来的各座琉璃境地,将那脸色惊骇的大妖初升堵住去路,大吼训斥一句,“萧愻,你疯了?!” “有不成为纯粹剑修的自由,有恨浩然便叛逃剑气长城的自由,有在蛮荒见谁碍眼就杀谁的自由。始终有萧愻做萧愻的自由!” “管东管西了一万年的陈清都尚且不管我,你们这帮狗屁王座也想管我一管?死去!” 被骂了一声“畜生”的大妖初升,置身于一座由他当年亲手开辟的蛮荒“英灵殿”,初升脸色阴沉,悬在漆黑一片的无垠虚空中,大妖手拄拐杖,心中愤恨至极,陈清都真是个……起先他与朱厌等大妖还担心,萧愻反出剑气长城,是不是陈清都要与萧愻来个里应外合,后来周密说不是,斐然和晷刻那边亦是确定萧愻绝无与浩然天下联手的半点念头,最想要再次反攻浩然的蛮荒王座当中,必然有她萧愻一个……陈清都果真是送给了蛮荒一个最不可理喻、最没有家教的熊孩子似的?就这么简单? 萧愻站在一处悬浮在空中的高台上边,她皱了皱眉头,原来还有个外人溜进来了。 郑居中站在她身边,微笑道:“不如随我在蛮荒收拾残局,别开生面,立教称祖。” 白泽与蛮荒天下大道不契,萧愻却是不然。 萧愻嗤笑道:“谁来立教谁来称祖?郑居中,你恶心谁呐。就你也配让我辅佐?哎呦喂,反胃了,恶心得要吐了……” 郑居中说道:“我来立教,由你称祖。” 萧愻愕然,双手揪住羊角辫,“啥?!” 蛮荒东南方,不知名洞府之内,流白好奇问道:“师兄,既然我们都是先生斩三尸而出的存在,那么等到先生重返人间,总要拥有一副极好的道身才对,足够承载他的无限神性。” 绶臣说道:“就是蛮荒大道显化而生的晷刻,先生将其分合无数次了,早已开辟出一条鸠占鹊巢的道路。大概那座名为浩然的书斋,就是用以重新合道的道场。” 周清高点头道:“不愧是老谋深算的先生。” 流白却是感觉古怪,十分别扭,“我是女子,晷刻也是女身,先生就不觉得腻歪吗?” 绶臣哑然失笑,“道之所存,这算什么。” 洞府门口,郑居中已经两次挥动袖子,似乎打散了什么。 雾影问道:“你怎么不干脆一起宰了刘羡阳?” 郑居中真身笑道:“那就真要荡尽人性、彻底‘成神’了,那我们还针对什么周密。估计周密只会乐见其成,主动选择天地通,接引‘他’入主新天庭。如此一来,三教祖师散道,之祠登天堵路,当然还有崔瀺和齐静春的联手布局。就成了人间最大的笑话。” 雾影困惑道:“不理解。” 郑居中说道:“你要是都能理解,周密岂会被请君入瓮。” “万年以来,谁能够被三教祖师、这么多的十四境,合力针对?” “周密而已。” 雾影说道:“那就说点我顾璨能够理解的人话。” 郑居中说道:“崔瀺请我护道一程,确实是为‘陈平安’护道,却不是你们所见的那个重返浩然的陈平安,而是被他拘押起来的陈平安。” “神性陈平安拘押了人性陈平安。” 听到这里,顾璨怒道:“放你个屁!少在这边胡说八道,故弄玄虚……” 郑居中自顾自说道:“他在年少时起,人心善恶两条线距离太近了,近乎合一。越是熟悉陈平安的身边人,你们就越是看不出来,这就叫灯下黑。事实上,陈平安自己都无法分别清楚,什么是真正的人性和神性。后来总算知道了,却已经身不由己。既然成了半个一,终究有半个一的担系。” “陈平安年少时一直追求‘无错’,他自己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个人都该如此。却不知自古以来,如此思想且如此践行的,唯有神灵。修道之人已非人矣,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你回想一下,他在人生道路上,那些次数寥寥的的巨大愤怒,当真是纯粹因为‘以善见恶’吗?是对错是非,是人心善恶?是也是,却不尽然。最早的,当年在泥瓶巷的雨中,窑工学徒差点掐死宋集薪。前不久的,在光阴长河之畔,见到了将那位伴随他走过很多艰辛心关的‘剑灵’吃掉的崭新持剑者,神性为主的陈平安太清楚两者之间的区别了,所以他是愤怒的,他就像在反复怒言一句,‘换回来’,“还回来”……” “一个极为小心翼翼的孤儿,这辈子所有不可抑制的愤怒,都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你们是人,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 郑居中笑了笑,“错了,大错特错,正因为你们是人,你们才会如此荒谬,犯错,整座人间,正因为‘错误’,才生机勃勃。” 人间就是由无数个错误,交织在一起,如大野之上的离离原上草,攒簇而茂盛生长,衍生出无限的野蛮的、温柔的生机。 道无偏私,当真只是容得后世总结出来的善,容不得被人间文字定义的恶? “正因为他从小就是如此,故而即便分出了神性与人性,陈平安却还是陈平安,所以至圣先师才会去桐叶洲,亲眼看一看。” “所以道祖和佛陀才会去槐黄县小镇,也要去看一看,确定崔瀺和齐静春是对的,还是错的。” “崔瀺去了一趟剑气长城,借了两个本命字,颠倒山水,真正颠倒的,便是曾经青山绿水间远游少年郎的人性与神性。” 与师兄崔瀺在城头一别,陈平安却是从那海上“造化窟”醒来,“神”在人间游走,岂不是大梦一场?岂无人生梦复梦之惑? 天上地下的两条金线重新合一,再次撞击在一起。如何分辨如天地通的节点,倒也简单,只看那火雨迸发之位置,便一眼分明。 一阵阵火雨距离人间越来越近了。偶有抬升,终究是无法一鼓作气,将“天下”变成长久的“天上”。 郑居中仰头看着那份万年未有之变局的壮观画面,外界无法想象“陈平安”的处境,他倒是可以勉强理解几分。 想必比昔年草鞋少年走在那座廊桥,总是要煎熬艰辛好多倍的吧。 毕竟少年当年是一步步走向未来,如今却是走向此生大道的结尾。 一辈子如此眷念人间的人, 不过终究是与长久窥探他内心的天地外人、与内心深处许多无法挽留之人事,证明了一件事。 泥瓶巷的陈平安,我从小就是个好人。 “我要替崔瀺看顾住陈平安,神性不可过多,人性不可偏少。至于陈平安辛不辛苦,可不可怜,不在我的考量范畴之内。” “我曾经与崔瀺下过彩云十局。” “崔瀺之所以输给我,只因为棋盘太小了。” 棋盘越大,崔瀺棋力越高。接手棋盘者,便是神性陈平安。 故而桐叶洲与仙人韩玉树一役,后者曾经祭出宗门重宝,“陈平安”却是意态闲适,毫不上心,只说那位神女是……以下犯上! 共斩姜赦一役,“陈平安”放出的“神性”,当真是更像永恒理智且无错无心的神灵吗?难道不是充满七情六欲的人? 大骊京城,被停水镜释放出来的所谓“神性”,为何偏偏对儒生下手最狠? 兵家初祖姜赦正因为知晓此事,才在后半段的生死战中,选择了极有默契的适度收手,任由真正的人性陈平安,将其剑斩篡位。 在那之前,姜赦何等杀心,杀意何其浓重,与“陈平安”公然宣称昔年人间第一位斩杀神灵者,正是他姜赦! 雾影长久沉默,轻声问道:“为何不再等等?等陈平安打造出‘大五行’。我不信你没办法帮他化解‘蚬’的十四境馈赠。” 郑居中有些无奈,“也就你是亲传弟子,我才耐心如此之好。陈平安就问不出这种蠢不可耐的问题。” 雾影破天荒没有继续骂他。 郑居中解释道:“欲想狭路相逢,以弱杀强,就得模仿当年在小镇杀蔡金简的手段,胜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措手不及,哪有什么真正的万全之策。国师府的那两摞图纸,都是故意给周密看的,就是要让他误以为一剑过后,双方都开始积攒实力,稳稳当当摆兵布阵,有朝一日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厮杀一场。顾璨,我且问你,陈平安再聪明,比得过周密?” 雾影说道:“我觉得比得过。” 郑居中也破天荒有些怒气,他也有一种强迫症,最见不得傻子。 好在雾影补充了一句,“陈平安就只是吃了年纪轻的亏。” 郑居中说道:“那一剑,递剑,挨剑,双方都是故意为之。周密是先让陈平安掉以轻心,误以为能够通过陈平安这座桥梁,获得与人间的更多牵连。陈平安则是一方面让周密误以为收官战在一两百年之后,与此同时,周密真正与人间牵连的,不是一座充满尘世人心的桥梁,而是一座神殿,早就被神性陈平安淬炼过的‘地上’香火,夹杂着陈平安在面对心魔之前、杀己百万次,积累而出的无限小、却无限多的人心和人性。周密不敢随便炼化,又不舍得随便舍弃,新天庭终究是个不可以外力摧破的完整的一的神道道场,只好分出些许,强行塞入离真几个身上,想要静观其变,但是这些新至高,终究只是伪至高。居高临下者看山河历历在目,仰观山崖者望天光云遮雾绕。大道一线天地通,只好强行吃掉离真几个,骂陈平安一句贱种,已经算是周密好修养了。” 果然,在郑居中言语之时。 那条势不可挡的天下金线,竟然出现了一阵绝对不合理的轻微摇晃,在没有任何人间修士干扰的情况下,出现了一阵阵瓷器出现裂痕的“细微”声响。天地间响起如洪钟大吕的阵阵大道浪潮,本就气势磅礴的那场滂沱火雨愈发璀璨夺目,双方撞击在一起的神性激荡不已,愈演愈烈,一条金线瞬间“地上”极高。 郑居中笑了笑,题外话一句,“陈平安在托月山,说自己若是元凶这般道龄,元凶都看不见他是如何递剑的。不算吹牛。” “顾璨,你们以为崔瀺真正想要遮掩的,是那老剑条与陈平安的认主吗?” “错了,是陈平安自孤儿起便不断累加却混淆一片的人神之性。那才是陈平安真正的可怕之处。以老剑条“剑灵”来遮蔽此事,最是合适不过了。” 郑居中继续说道:“我们几个谋划已久,真正的先后手,分别是那部群经之首里边的两句话。” “第一卦的那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当年骊珠洞天之内,杀机四伏,设置齐静春的必死之局。却没有想到师兄弟双方,却已经在考虑如何解开人间的死结。 想要替人间扫去那片永恒阴霾黑云似的远古天庭遗址。 不事功至极致,自然无以成事。但是纯粹以崔瀺的事功学问作为底子,却是不行。算计人心至极致,反失天心。 任你开篇雄文,再雄心万丈,终究有失偏颇,难称大道之行也。至少崔瀺推行的事功学问不过百年,不是千年。 大势倾轧在即,崔瀺来不及了。 “第二卦的‘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便是解此天大难题的答案,唯一的解法。顾璨,会背吗?” 顾璨察觉到那条金线的地上颓势,心急如焚,便没好气道:“老子会背你妈……” 郑居中呵呵一笑,忍耐也是有个限度的,反正你小子如今就是个无关大局的废物了。 所幸顾璨已经迅速改口,如蒙童在村塾背诵书籍,很快就念到了“黄裳元吉,文在中也。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顾璨突然闭上嘴巴,震惊道:“是你或者是崔瀺跟他提前约好的?!” 郑居中摇头道:“不是,是他自己想到的。或者说是他证道飞升之后的一份天人感应。” 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其实白泽最早赐名是“元吉”。跟着师父、抱着胡琴走过千山万水的小道童,名叫“黄裳”。 世间最后一条真龙,在宝瓶洲南岸登陆,向北逃窜,一条走龙道,在骊珠洞天陨落。是为“龙战于野。” 大绶王朝游荡多年的鬼物,承载了七千年天殛、饱受煎熬三千载的“蚬”,迎来一场兵解,“其道穷也。” 顾璨伤心道:“道祖也不说了,不敢为天下先。” 郑居中笑道:“是说给你们听的,不是说给某些人听的。” 终究是个没上过一天学的读书人,到底是个长久希望他人不要长久失望的书生本色。 蛮荒文海周密,落魄山陈平安。 在这场天地通之前,在他们逐渐成为半个一的各自过程当中,他们双方真正的大道之争是什么? 用人性诞生出最多的神性。 故而登天。 以神性诞生出最大的人性。 所以在地。 三教祖师散道,压制周密欲想从人间汲取更多的人性。 道士仙尉看门,是为了防止神性陈平安变得更加神性。 在重返浩然之后,那些尤其显著的愤怒,带着深刻眷念的伤感,温柔的眼神或是言语,就是由神性而生出的人性。 顾璨问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阮秀会做什么?” 郑居中说道:“得看当年齐静春和崔瀺跟她聊了什么。” 顾璨沉默许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有问过陈平安自己的意愿吗?有过在意他的想法和感受吗?” 郑居中给了一个好像可以有很多种解释的答案,“不好说。” 当年。 师兄弟双方联手,与桐叶洲的蛮荒周密在桃叶渡一条船上,面对面聊了几句。 在阮秀吃掉李柳的全部神性之前,他们一起来到了神秀山的山脚,山崖间刻有“天开神秀”四个大字。 阮秀坐在最高处的“天”字一横上边,神色淡然道:说道:“齐先生,我不想看到他。” 齐静春笑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带着他一起来这边。” 阮秀想了想,点点头。 齐静春转头看了眼身边的崔瀺。师兄,如何?是不是你我人缘,高下立判? 崔瀺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昔年几个同门当中,就数你齐静春的胜负心最重。较真,执着,非要输赢,必须拿第一,简而言之,就是小心眼。 在齐静春与阮秀言语之时,崔瀺倒是想起了一些过往小事,某些画面。跟阿良也有些关系。 胡子拉碴的矮小汉子,贱兮兮劝酒道:“小齐啊,你在桌上的酒品很过硬,是稳稳第一的,就是这酒量,差了点意思,别说第一,都快要垫底了。” 满脸通红的少年立即不乐意了,一拍桌子,“什么?!再来一壶!” “左师兄和刘师兄已经被我喝趴下了,我怎就垫底了?” “阿良,崔瀺,你们都别跑!” 之后就是少年趴桌上说梦话了。 青年放下酒杯,依旧眼神明亮。阿良在那边撅屁股夹菜,打扫战场,盘子里残羹冷炙归拢归拢,也有一筷子不是。 满嘴流油的汉子,抹着嘴碎碎念叨着,也不晓得以后哪位仙子女侠,能把勤俭贤惠的自己嫁回家,真是替她开心。 最后他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也不知道从哪里顺手偷来还是低价买来的“宝座”,男人把双腿搁在桌上,轻轻拍着肚子,叼着牙签,打着酒嗝,笑骂道:“你跟他斗什么气。” 崔瀺微笑道:“好玩嘛。” 阿良翻了个白眼,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背,非要忍着一次不吐,那点酒量能喝多少?这……揍性!嘿,我喜欢。 崔瀺皱眉道:“讲点规矩,把腿放下去。” 阿良哦了一声,立即放下腿。 崔瀺起身收拾碗筷,斜眼某个趴在桌上呼噜如雷的壮汉,“刘十六,别装睡了,搭把手。” 刘十六立即挺直腰杆,装傻道:“天亮啦?” 阿良鬼鬼祟祟,嘿,我又放回去了。 崔瀺瞪眼,却是压低嗓音提醒道:“阿良!” 阿良只好悻悻然收起双腿,崔瀺这家伙,他总有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强迫症。比如看到书页折角,他就一定要抚平。不管是书架上的书籍,还是书桌上每一件文房清供的位置,都要摆放得丝毫不差。不过被几位同门师弟们给折腾得乱七八糟的,他也从不说什么,只是默默自顾自“修正”那些物件的位置,左呆子稍微好点,刘十六有些是不上心,有些是故意的,小齐……当然只是故意的! 见那崔瀺骂骂咧咧收拾碗筷,阿良笑道:“这就对了嘛,总算有点人味了。” 左右突然坐起身,开始算账,伸手道:“阿良,六钱银子,把账结了吧。” 阿良装傻,伤心道:“啊?我可是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自家人啊,左右,这就没意思了,你们穷我便阔绰啦……” 左手只是伸手,“别废话,刘十六,去堵门,他不给钱不让走。” 到最后,一张酒桌,好像就只有最单纯的少年在那边呼呼大睡。 老秀才刚刚写完一部不晓得能否版刻付梓的书籍,整理好手稿,便循着酒香跑来这边了,在门口那边笑呵呵看过热闹过后,便心疼起来,担心吵醒了年纪最小的学生,先生只好双手叉腰,小声骂着屋内所有醒着的人。阿良将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放,鼻孔朝天,读书人哎呦喂一声,快步跨过门槛,来到财大气粗的阿良兄弟身后,一巴掌拍在左右的脑袋上,“愣着干嘛,给阿良倒酒,拿了钱,再去买点卤肉下酒菜啥的,带上十六,他个儿高,杀价起来,有气势,能省一点是一点,我再陪阿良喝点。崔瀺,你先背小齐回去休息,我们等会儿划拳,别吵醒小齐了……来来来,阿良,咱哥俩走一个,唉,怎么回事,你给自己酒杯倒那么多,我这酒杯少了,少了点,六钱银子而已,苦着脸做啥子,你这般英俊倜傥玉树临风的豪杰人物,不大气了么……” 灵境观。 老人笑道:“少年郎,故事讲完了,要开新篇了。” “陈丛”笑着点头,站起身,从盘子里捻起一颗花生米,放入嘴里细细嚼着,微笑道:“大师兄,剩下的,都余给你们了。” 天外,已经靠近新天庭的高大女子,双手拄剑,暂时停步,笑言道:“可。” 崔瀺站起身,与小师弟作揖。 无限人性皆在此身的陈平安作揖拜别大师兄。 一粒光亮,在浩然天下宝瓶洲处州泥瓶巷的祖宅,骤然亮起。 一条虚线循着草鞋少年走过的痕迹,在人间大地之上,划出一条极其明亮的火龙。 火神阮秀,进入新天庭,高居王座。 天外,持剑者接引此这条起于人间的光亮。 天地人间,于是出现了第二条“天地通”。 持剑者大袖飘摇,去往人间,她笑颜温和,她神采飞扬,好像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里,放着万年以前与万年以后的整座人间。 “主人。” 所有神性悉数化作一把长剑,高大女子的身形虚无缥缈。 天地接壤,陈平安手持长剑,伸出一只手掌,与单膝跪地的她伸手抵住。 “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天地必将给予长久沉默者以最大的雷鸣。 “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一叶落 一条旧天地通的神道金线,天缓缓下,地不再上。 后者颓势尽显,只能一降再降。但是每隔一小段距离,天地接壤处便会迸发出一场无与伦比的绚烂火星,一层层神道涟漪剧烈漾开,如一条条大道潮水冲刷青天,搅得无形的光阴长河晃荡起来,那些化作亿兆数量近乎无穷尽的金光,都是无限粹然神性的急剧飘散,如金色的飞雪纷纷,每一片雪花都绣饰以五彩光晕。 天地之间,犹如橐龠。 若说先前三教祖师的散道,导致数座天下都迎来一场连绵不绝的滂沱大雨,在那“雨中”,那么此刻五座天下便如“雪中”。 但是犹有一条崭新天地通的神道,天下主动接引地上,以势不可挡的极大气魄,去往暂时唯有一位至高神灵做主的新天庭。 相较于前者的拔河,期间有过几次上下起伏不定,后者却是毫无阻滞似的,笔直一线,宛如一剑开了天。 唯有新旧十四和证道飞升的这拨山巅修士,才能够依稀看出一点端倪。 但是没有谁敢说自己确定,看明白了“以前”的缘由和“以后”的结局。 于玄坐镇天外星河,一副道体黯淡颇多,老真人掐指不停,指尖霎时间火星四溅,青烟袅袅。于玄非要算出个板上钉钉的结果,结果就是连那道袍袖子都冒火了,老真人只好使劲抖了抖袖子,算不得算不得。 于玄看了眼龙虎山天师府那边,十尾天狐蜷缩在一起,宛如柔软的一团雪,将那同时失去天师剑和法印的“青年道士”护住。 老真人扼腕痛惜之余,稍稍放心几分,还好,没有出现就地兵解的惨剧。于玄也顾不得自身,拼尽全力抬手画了一张符箓,双指并拢,轻轻一划,符箓落向龙虎山,尽量帮助天师府笼住此山气数不至于急剧外泄,落个溃散无归的惨淡境地。 至于落魄山那边,代价尤其大,折损尤其多,于玄暂时确是有心无力照拂了。既然有那位人间第一位道士的转身,坐镇山门,希望,希望今日无事吧。 先前那两条导致天地通的金线,天下与地上,各自皆想势如破竹,但是属于大体上势均力敌,故而各显神通,在人间各有伏笔和援手,天下是因为想要迅速落地生根,反正事已至此,被那陈平安算计,不得不在陋巷狭路相逢一场,要狠狠捅他一刀子,以死换重伤,再为三教祖师赢得为人间彻底定风波的一线机会。 那他周密就干脆豪赌一场,打死“持刀于陋巷的愣头青”借机打通新天庭与旧人间的道路,再造飞升台,从此三教祖师再没办法指手画脚,联手之祠的堵门,就落了空,甚至只要做成此事,成功“走过了陋巷”,就可以反过来收拾散道之后的三教祖师,与那之祠,未来崭新人间大道资粮,能大过此四份? 地上则是想要拦阻天下更多,越多越好,更多消磨掉前者的神性,以人间大地山河和有灵众生,不拘鬼物阴灵,无论人性善恶,都能承负或多或少他们双方的神性“馈赠”。他们之承载,便是一种压胜新天庭之主的周密,以及神性陈平安。市井地痞总有一句共通的黑话,喜欢嚷嚷着老子舍得一身剐,也敢把皇帝拉下马。“陈平安”的初衷,大概便是如此? 这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 人间不知道多少蒙学稚童,都扬起脑袋,看着天上的漂亮风景,过年啦,这爆竹得多大啊? 失去了一身武学、道身天地大伤的姜照磨返回紫气楼,看了眼坐镇三清阁的余斗,好像说与你的那场私怨,终究是报仇不得了。 余斗笑了笑,这家伙,前世今生俱豪杰,今天会做这种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都觉意外,余斗却是毫不惊讶。 之前陈平安来这边,看似是用居心叵测的话语离间姜照磨和余斗、紫气楼与白玉京的关系,实则一语中的。 姜照磨落在紫气楼,凭栏而立,一抬臂,让所有紫气楼姜氏道官都别来这边烦他,与他扯些嘘寒问暖的客套话。 姜照磨以心声说道:“余斗,如果,如果还有机会接剑一场,你再不要帮我寻求转身的机会了。你要是不答应,我到时候就跟问剑者联手,带着整座紫气楼造白玉京的反。” 余斗点头道:“好。” 紫气楼的姜照磨,有点类似待在陈山主身边的貂帽少女,抑或是蛮荒的萧愻,好像谁都不知道,他们下一刻会做什么。 先前宁姚离开集灵峰神道台阶顶部,御剑飞升,动作轻柔,抱住“接连两场散道”之后的貂帽少女。 已经跌境到玉璞的少女,拿貂帽遮住了脸庞,也不知是白景觉得自己太没用,还是谢狗不敢看后边小陌补缺的处境。 飘落回落魄山,谢狗已经收拾好情绪,站在山主夫人身边,一点一点往上移动貂帽,只敢露出些许眼眸,小心翼翼瞧着天上。 宁姚柔声说道:“你现在是玉璞,就算瞪大一双眼睛也看不真切。” 谢狗一听这个就火大了,立即重新戴好貂帽,先使劲扯了扯,晃了晃脑袋,再双手叉腰,“宁姚,你咋个就这么会安慰人呢。山主真是缺心眼,才找了你这么个不温柔的媳妇。” 宁姚伸手揉了揉她脑袋上边越扯越歪的貂帽,笑道:“我确实不太善解人意,但是要说天底下谁最相信他,你们也比不了我。” 之后就是几位浩然“雨前雨后”十四境的出手,小陌崩碎了那把本命飞剑“藕丝”,被天师赵天籁带离“缺口”,一起去了中土神洲的龙虎山。 谢狗松了口气,挠挠脸。宁姚说道:“我起先还担心你是故意率先登天,先引诱小陌先生去补缺,你再递剑,得逞就跑路。” 谢狗咧嘴一笑,坦承道:“登天之前,确有此心。只是临了,还是作罢。至于为何这样,想不明白啊。” 沉默片刻,谢狗以拳击掌,说道:“上次跟着山主一起游历桐叶洲的山山水水,走走停停,山主说了好些触景生情的道理,其中有两个,现在想来,就是有意对我说的。” 宁姚好奇问道:“什么道理?” “一个呢,是佛家说言语在内之音声,皆作鼓响。空也不空,不空也空。同样都是人,有人声闻缘觉,有人装聋作哑。” 谢狗说道:“再一个,山下看他人,宜论迹不论心,上山修了道,论心亦论迹,天道自然人道自己,想要知道自己真正是谁,只在千百犹豫过后的一瞬间。” 宁姚点头道:“既是说给白景听的,想要人间多出一个谢狗。也是陈平安说给自己听的。” 谢狗皱眉不语,欲言又止,看了眼宁姚,终于还是没说什么,毕竟是位劳苦功高的次席,担心山主夫人的道心出问题嘛。 宁姚却是会心一笑,抬起手,在空中划出一条线,粗略看似直线、细观则是曲线,解释道:“是他,也是白景或谢狗。” 谢狗心领神会,“明白了。好有道理。” 宁姚笑问道:“真懂假懂?” 谢狗白眼道:“宁姚,本次席又不是跟甘一般他们坐一桌的,咱们俩可是一样聪明的天才,瞧不起谁呢。” 貂帽少女勾了勾手指,在那条好似人间水文的线条的上下,便多出了一些“跃出水面”或是“沉入水底”的金色“花朵”与“种子”,而这些种子与花朵之间,又围绕着那条曲线衔接、缠缚出另外一条金线。 宁姚点头道:“是真懂。” 谢狗双手叉腰,哈哈笑道:“换成小陌就要抓瞎。” 宁姚问道:“那你还这么喜欢小陌先生?” 谢狗嘿了一声,说道:“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貂帽少女抹了把嘴,唉,道侣名分是没跑了,最好今晚就进洞房,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做啥子,随便拿块红头巾换了貂帽,将那小陌绑进来,往床上一丢,她掀了红盖头,嘿嘿嘿…… 但是内心深处,先前非要与山主和山主夫人较劲,争个“人间第一双道侣”,确是难办了啊。 宁姚笑道:“小米粒暗示过了,你这是抄袭吧。” 谢狗唉了一声,“朱先生说啦,读书人不叫抄袭,叫借鉴。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吾师。” 谢狗以心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宁姚说道:“递剑。” 谢狗愕然,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山门那位,我现在就更打不过了啊。” 她们身前,那条看似笔直一线却曲折不一的微妙水文,便是“陈平安”,或是“谢狗”,人神之性,大道之行,就是如此光景,其实分不出两个。不管是谁做主,终究都会说差不多的话,做差不多的事,但是偶有一些心迹和行迹,种子花实互为因果,“它们”表露出来,就是一些外界不理解的言行举动,正如洞悉人心之贤者所谓的离群索居者,不是神灵便是野兽。 崔瀺是颠倒主次,却不是彻底剥离成主宾,一场山水颠倒、造化窟现身之前,“人主”游历人间,一场书简湖,让陈平安从自以为是的“无错”和“希望”中走向无限的失望和、远超自身承受能力的绝望,当年崩碎的岂止是一颗金色文胆,而是让陈平安离开骊珠洞天的家乡小镇之后,越与天地接壤越越是茁壮成长的神性,连同人心一同彻底崩碎,造就出一个巨大的坑,那就是“心湖”,要让陈平安一辈子都无法亲自填平“它”。 错误和遗憾,注定成为永久的存在,你只是把事情给熬过去了,缺漏的人心,却会如影随形此生此世一辈子。 崔瀺最狠之处,在于他的那封类似遗书的密信之中,故意陈平安说了书简湖那些枉死之人的结局,都不错。 表面上,是让陈平安宽心,因为只看结果,书简湖若非遇到一个账房先生,只会继续世道涂潦,人心鬼蜮很久。 实则却是让陈平安在“事”上绝无亲自改错、补救的机会了。 总之就是绝不会给陈平安自认“仁至义尽,问心无愧”的机会。 任你继任大骊新国师,手握实权,一座小小书简湖宛如弹丸之地,又能如何?当年枉死之人,便不死了?退一万步说,任你术法通天,跻身了十四境甚至是十五境,随意逆转天地光阴,但是只要你始终不愿自欺欺人以欺天,这份愧疚,你就要乖乖受着,尤其是将来当真跻身十五境了,陈平安又岂能做到自欺…… 走出造化窟,跨海登岸,恰似一尊“神主”如草芥飘零陌上。 在那之后的“陈平安”,何等心思缜密,何等心机深沉,毫不犹豫散去所有师兄积攒下来的功德,缝补地缺,继任国师,立即有了四手准备……被宋雨烧劝阻成功、容得仰止苟活于世而不杀之……山巅论道一场,于玄都要佩服不已,心悦诚服称呼一声陈道友。在那莲藕福地,比老天爷还要老天爷,环环相扣,精心布置天下……要辅佐大骊某任皇帝,去争一争整座人间而非浩然的“人道之主”。 这就是神性“做主”的厉害之处。偶有例外,便皆是跃出神性管束的人性。心相天地之内,层层关隘,被拘押的,就是个“无脸”的人性。而人性之“脸面”,便是在灵境观内,最后一片由崔瀺利用残留本命瓷碎片打造而出的“陈丛”,两个人神混淆一片陈平安即是真正的、完整的一,一起走在复杂的人间。 那座用以拘押人性陈平安的大阵,本身就是一座与灵境观未来道士陈平安人心的衔接之路,是崔瀺趁着三教祖师散道之时,偷偷潜入青冥天下凿出一条纤细“河床”,之后人心如水,缓缓流淌,从无断绝,细水流长。期间“少年陈丛”在那道观通铺似睡非睡之时,不就曾经有所言语? 但是崔瀺再狠心,也终究是文圣一脉的首徒,陈平安的大师兄,便趁此空当,送给陈平安一份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 少年陈丛所见风景,仿佛是河床两边的花开遍野,大概就与陈平安要在桐叶洲打造一条百花之渎,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间风景千万种,总结起来不过两个字,皆是“美好”。 世界没有给予你的这份缺憾,大师兄勉强为之,补上。 先前在高台,道士施舟人用以讥讽、可怜或是挖苦陈平安的那句童年与少年如何,也就是道力太弱,术算太过稀烂,道士不晓得崔瀺的所作所为。兴许这就是郑居中去了高台,却懒得跟道士多说一句话的原因所在,实在是双方本就没得聊。 创造出蛮荒“英灵殿”的大妖初升,最终身死道消于这座英灵殿。 萧愻与那郑居中都不是什么矫情的,对待联手一事毫无芥蒂,萧愻不怕被郑居中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去,就像大骊地支一脉瞧见了吾洲,也不怕被瞬杀。萧愻心中有数,郑居中这尊魔头做事是匪夷所思的,却不是那种不择手段、计谋全靠下作的路数。既然双方约好了一起在蛮荒天下立教称祖,哪怕只是口头约定,萧愻也信得过他。 初升手段尽出,奈何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他这边,炼化了整座英灵殿的萧愻尤其狠辣,不但毫不担心郑居中将他们厮杀双方的道给一起嚼了炼化了,她竟是祭出了一把至今为止都没几个人晓得神通根脚的本命飞剑。 再加上郑居中的“添油加醋”,大妖初升被萧愻一拳砸得凹陷入石壁间,丢了那根破碎不堪的拐杖,肩头一晃,拱出一座石窟洞府似的“坐化之地”。 这头远古大妖看了眼悬在外边的萧愻,羊角辫也断了一条,整张略显稚气的脸庞血肉模糊,她抬手将些许脸皮撕掉。 初升端坐在石窟之内,轻轻抖了抖袖子,神色复杂,问道:“若是浩然侵占了蛮荒,一座天下名实兼备,你该如何自处?” 萧愻抹了把脸,白骨累累,抖动手腕,挥洒鲜血,“老畜生大可以放心死翘翘,我与浩然修士,这辈子都有不共戴天之仇。” 初升点了点头,视线偏移,“十分好奇,郑先生此生修道,归根结底所求何事?” 其实郑居中跟着萧愻进入这座英灵殿的那一刻,初升就已经很清楚自己的结局了。 郑居中现身萧愻旁边,说道:“大道悬殊,人间岔流,说了你未必能够理解。” 萧愻跃跃欲试,嚼了初升这副道身,再慢慢归拢道意和将其精炼,自己这条不走纯粹剑修的十四境道路,战力,就比较够看了。 怕就怕大妖初升狠狠心,来个连金丹、元婴和魂魄一起炸开的手段,那这场架就是打得确实酣畅淋漓,却要赔本极多了。 初升笑道:“不用着急,回头任你嚼个干净便是。” 萧愻伸手拍了拍羊角辫,好像有些意外。 郑居中再次拍散一道突兀出现在心相天地之内的剑光。 雾影尽量语气和缓,说道:“姓郑的,差不多点得了,小心刘羡阳就这么断了长生桥,惹恼了陈平安,直接送你一场天殛。” 沉默片刻,初升双手叠放在腹部,整个人的道气渐渐平和下来,问道:“郑先生,你觉得我这辈子谋划来算计去,可不可笑?” 郑居中说道:“登天一役之前,妖族初升是豪杰。天地通之前,蛮荒初升是枭雄,总而言之,大妖初升是妖族的英雄。” 初升眼神蓦然明亮,“郑先生,我初升,当真配得上这份评价?!” 郑居中点头道:“当得起,配得上。” 初升大笑一声,连说几个好字,也如那回光返照一般,“郑居中,萧愻,两位道友,人间妖族,蛮荒天下,以后就有劳两位多加照顾了,受累。” 初升拱手道:“在此先行谢过,有缘与两位道友一会,道士初升无憾矣。” 郑居中打了个稽首,“幸会。” 郑居中踹了萧愻一脚,后者只好不情不愿,双手抱拳,算是承诺一番,“初升道友,什么照顾不照顾、受累不受累的,我萧愻不作半点保证,但要说让浩然修士吃苦头,肯定是分内事。” 初升会心一笑,说道:“萧愻道友,你是极少见的学道人,那我就只与你说点心里话,善恶无妨,由人分说,但是学道生涯茫茫无期,总要寻见一二锚点,才不至于让吾辈道心如浮萍漂泊荒野啊。共勉。” 萧愻愣了愣,实心诚意一句,“初升道友,我不嚼你真身便是。” 大妖初升闭上眼睛,朗声笑语久久回荡在石窟间,“嚼了!为何不嚼,此身无非是复归人间,我如此,我辈亦然……” 最早那条天地通的两条金线,天下到了人间,地上的那条金线,终究徒劳无功,彻底消散。 周密最终剩下了将近三成的粹然神性,若非真身离开新天庭之时,没有吃掉火神阮秀,还能剩余更多。 却不是周密来不及如此作为,实在是做不到。远古五至高,持剑者选择认主陈平安,她那份高出天外的杀力还在,但是终究被“除名”了,阮秀是唯一一尊新旧皆同的五至高之一,始终高居火神王座。周密登天之前,是必须带着已经吞并水神李柳所有神性的阮秀一起,登天之后,则是始终找不到一条既不伤新天庭分毫、还能将阮秀神性大道兼并的道路。 蛮荒天下收下了叛变的隐官萧愻,萧愻也确实在攻伐浩然期间建功立业。新天庭也必须收下火神阮秀,阮秀也确实未曾与周密争道,帮助他一起分担三教祖师散道和之祠登天补缺的大道冲击。 周密站在高台之上,久违的人间气味。 为了今天的两场天地通,陈平安的神性与人性,在登天那一刻才真正的剥离开来。 此刻神性陈平安,宛如一尊自我封正的人间神灵,他当然是输了,不过人间赢了。 周密看着这个“年轻人”,粹然金色,披头散发,赤脚而立。 第一条天地接壤的金线长柱已经尘埃落定。 第二条天地通金线也已经收敛了无限的金光。 新天庭,三教祖师动手了。一万年了,先后两次登天,终于要为一部名为神道的篇章,画上个力透“人间”纸背似的句号。 三教祖师各自看了眼人间,霎时间,新天庭所占据的无垠虚空,蓦然开出了一朵紫金色的莲花,花瓣上写满了人间的文字。 之祠手托莲花,重归沉沉夜幕的人间,大放光明。 三教道法并拢唯一,先斩断周密始终留在新天庭的神道根脚,再如剑光直落人间,直接将整条金色长线摧破,层层粉碎。 之祠也最后看了眼人间,是那蛮荒某地。 高台之上的周密身形飘晃不已。 蛮荒那边,重新收取绶臣、流白和周清高三尸的后手,终究是被郑居中给搅黄了。大势一去,满盘皆输。 何况人间即便重新多出一个蛮荒文海,只要没办法做成瞬间即是十五境,对于一心志在再造天地人间的周密而言,实在是没有任何意思了。白帝城郑居中,甚至是余斗和白玉京,五彩天下宁姚,中土文庙,西方佛国……都不会让那“瞬间”来到人间的。周密也不想再与他们废话半句,不想再瞧见任何人间学道人的嘴脸半眼,成王败寇而已。 高居王座、单手支颐的阮秀,抬起一只手,双指捻出一粒金光,就像从一座高耸入云的巍峨金山当中,凿出了这么一点。 但是整座新天庭就因为失去了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就开始崩塌。 先前一场天地通,他们就像当了万年的邻居,但是周密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对方亦然。 一个持刀堵路的愣头青,一个老谋深算、心有大恨,先前大概都是想要做掉对方再说点什么? 周密看了眼开始破碎的新天庭,笑着摇摇头。 有朝一日,你陈平安,不是人间的余斗,便是天上的周密。 周密将无数个念头悉数打散,最终有了一个决定。 最后剩下的三成神性,也能让他做成一桩事情了。 他要与三教祖师与之祠的那道“剑光”,来一场硬碰硬,给人间留下一个窟窿,算是他周密送给人间所有炼气士的一个噩耗,一个所有山下凡夫俗子的惊喜。 此后百年千年万年,天地灵气都将归于“此地”。 人间的所有修道之人,你们从今天起,要抓点紧啊,可以疯狂汲取神仙钱的、法宝的、山水的、所有“他人”的所有灵气了! 你们施展的每一份神通术法、修炼或是祭出的每一件法宝,丝丝缕缕的、惊天骇地的灵气,都将原原本本归于此地。 不是人人皆有神性吗?此后整座人间,便变作一座渐渐没了天地灵气、却是香火袅袅愈发鼎盛的神殿好了。 哈哈,又一座新天庭的雏形! 天下剑光。 周密变作“地上”。 第三座天地通。 两线轰然撞击,人间顷刻间出现了一个宛如无底的混沌漩涡,周边的天地灵气疯狂涌入其中。 五座天下,天外的无数星辰,都随之缓缓倾斜。 持剑登天的陈平安,身形飘落在处处都在崩塌新天庭,人身如一件将碎未碎的瓷器,高居王座的阮秀神色淡漠,与之遥遥对视。 陈平安手腕拧转,抖了个剑花,这次变成了他来“天下”。 一剑斩向那道漩涡。 落魄山之巅,宁姚却是抢先一步,双指并拢,她在眉间割裂出一条道痕,“给我斩开这方天地!” 言语之间,五彩天下的大道屏障最高处,如同竖立起一道金色的巨大竖眸,天地共鸣,“遵旨!” 落魄山的山脚,道士仙尉,站起身,再不看地上。 “人间第一位道士”,只余下一副躯壳给道士仙尉和一支失去所有道意的木簪,仿佛作为一场无声的离别赠礼。 起始于五彩天下的一剑先行斩开漩涡,漩涡如大道就要复原。 又被一剑斩开更多,持剑者身形崩散开来,神性已经飘零,人性道上随行。 一道青色身影伸手一挥,微笑道:“喂,山主,醒醒。醒了再好好睡一觉。” 随后这位道士的青色身影,笑言一句“休要痴顽”,道如青天,将那漩涡轻轻驱散。 周密眯眼抬头望向那幅波澜壮阔的画卷,低声喃喃,此生收官,也算精彩。 郑居中抖了抖两只袖子,竟是沿着大道余韵的登天路,径直去了从今天开始就是“旧天庭”的地方。 他从袖子里边分别丢出那团雾影和三次问剑的刘羡阳。 郑居中的这个举措,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又来?!郑居中是要做什么?! 刘羡阳转头望向那位熟悉的女子,挥挥手,嬉皮笑脸道:“阮秀姑娘,好久不见啊。怎么瞧着瘦了些,天上这么个大碗里都没肉吃嘛……” 顾璨担心节外生枝,怒道:“你给我闭嘴!” 不曾想阮秀笑着点点头。 郑居中问道:“是?” 阮秀点点头。 他跟陆沉都猜对了,整座人间,就是当年远古天庭那位存在的道化所衍生,道之延伸。 简而言之,所有人,山河,某种意义上,都是那个一。故而不单单是陆沉是一,谁都是一。 佛家说人人有佛性,当然是对的。那么人人有神性,更是自古而然。 郑居中笑道:“如此也好。” 阮秀离开王座,驾驭起那艘柏舟,她也不看人间,只是就此远去。 刘羡阳问道:“老郑啊,他没事吧?” 郑居中说道:“凑合。” 不给刘羡阳追问的机会,郑居中已经率先返回人间,重返蛮荒。 顾璨微微皱眉。 刘羡阳啧了一声,环顾四周,妙不可言,想起小时候在那座行亭墙壁上的“题字”了,也算名副其实高高在上了一回? 不管怎么说,人间终于再无周密。 也不知道此后万年是好是坏。 能否迎来真正人心向上的太平世道呢。 也许不会,可能会,大概希望会等来失望,失望凝为绝望,兴许希望会迎来更多的希望,说不定绝望里边也会蹦出一粒希望的光亮,明天的事儿谁知道呢,谁敢说一定如何呢。 昨日的人间处处英雄冢,今天的人间也有温柔乡。明儿如何明儿说,且将希望放后边。 天地间。 一叶落。 晃悠悠。 宁姚抱住他,她轻声道:“回家了。” 人间大地万山朝奉请。 雷鸣过后即温柔缱绻。 外乡剑修,早些回家。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看书人 落魄山。 道士仙尉挠挠头,总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好像有个心声在脑子里边回荡,更像是萦绕在木簪上边的袅袅余音,年轻道士只好一边摆弄着木簪,一边快步走上山去,终于在那集灵峰之巅,找到了蹲在一起说悄悄话的两颗脑袋,与青衣小童和黑衣小姑娘说了句,山主很快就要回家了。 小米粒与陈灵均相视一笑,抬起手,他们一击掌,好嘞,明天就闯荡江湖去啦。 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 暂时在此做客的那位青年剑修,眉眼舒朗,并无半点愁绪。 依旧是俊逸容貌却已满头白发的赵天籁笑道:“天师府代代相传的一剑一印,未必就真的毁了,真正的法剑与法印,是贫道在内所有龙虎山道士的……在道在行。” 小陌点头道:“深以为然。” 赵天籁说道:“小陌先生不如在府上休歇几天?” 小陌却是婉拒道:“我就不留在这边叨扰道友清修了。” 赵天籁笑着点头,“理解。” 小陌直接祭出三山符,去往跨洲落魄山,境界一低,到了山巅,就开始身形摇晃起来,被一个貂帽少女得逞抱住,她哈哈大笑。 那头盘踞高台、围成一圈的十尾天狐,轻声问道:“天师,当真半点不心疼?” 赵天籁以心声微笑道:“怎么可能。只是不这样公开扬言一句,回头在祠堂那边怎么跟人解释。” 她会心颔首,嫣然一笑。 蛮荒天下,东南方向的那座无名洞府,郑居中身边站着几位新收的不记名弟子。 蛮荒腹地,“陆沉”放下心来,神色快意,道士似念白似唱诵一句,“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片刻之后,陆沉嚷嚷道:“陈道友!哪天得闲了,记得救救小道唉,晚点不怕,记得来啊。” 青冥天下,白玉京余斗瞥了眼岁除宫姚清,后者一挑眉头,没好气道:“你瞅啥。” 天外。 不理睬顾璨一次次的催促动身赶路,刘羡阳恋恋不舍,只是看那肉眼可见“神道崩塌”的一幅幅实在画面,揉了揉下巴,唏嘘不已,“说没就没了,怪可惜的。” 顾璨冷笑道:“刘大爷心真大,还搁这儿可惜呢,要是再不消失,谁来打破?你?卯足劲的三场问剑,给郑居中挠痒痒……” 刘羡阳说道:“我也不跟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一般见识。” 顾璨倍感无奈,他现在的处境,去了那条渐渐淡薄起来的青道轨迹,只会……他只好说道:“刘大爷,刘剑仙,刘宗主,刘新郎官儿,真可以启程了。” 刘羡阳点点头。 就在此刻,却见那不可以道里计的极远处,飘来了一尊虚无缥缈的身影,对方神色古怪,瞧着他们两个傻了吧唧不肯走的货色。 刘羡阳有些难得的自惭形秽,这位就是十万大山的老瞎子?现在看来,风神气度,皮囊之好,也太不讲道理了些。 顾璨立即问道:“前辈,我们这趟返程,要花费多少光阴?” 之祠看了眼那条渐渐淡去的青道轨迹,掐指一算,沉吟片刻,微笑道:“估摸着怎么都该在路上花费十年光阴吧,再多聊一句,就晚几年。比如现在我们这么一闲聊,就又难说了。” 顾璨深呼吸一口气,算了,就跟着刘羡阳这个王八蛋在无垠虚空慢慢飘荡好了,只是万一走了条岔路,比如方向不对…… 刘羡阳作揖道:“前辈有什么要交待的,晚辈可以帮忙转述。能帮上忙的事情,我也会力所能及做了。更多,实难承诺。” 之祠点点头,是个有心的后生,即便冒险,极有可能耽误了自己的婚礼,往后拖延很久,也要留在这边赌一赌。 大概是天地翻开新篇之际,就看到这么个还算靠点谱的年轻剑修,之祠心情转好几分,瞥了眼顾璨,说道:“你先前逞一时意气,选择自碎的,不是真正的肉身,而是你顾璨的本命瓷。至于你的那副真实肉身,估计早就被郑居中藏在某地了,回去之后,自己去跟他讨要,不过郑居中未必肯卖我什么面子。” 说到这里,之祠抬起手,双指并拢凌空虚点,当场写下了一部道书,刘羡阳跟顾璨只是看了开篇几句,便目眩神摇起来,再不敢多看一眼,之祠随意施展了数百道禁制,“合上书籍”,推向顾璨那边,“关涉三教根祇的些许真意,这里边都有一点,开卷有益的说法,总是不假的,就此溯流去寻找源头也好,凭此衍生出新鲜的别解也罢,都看他郑居中自己的读书本事了。” 顾璨作揖致谢一句。 之祠打趣道:“摊上你这么个死不愧改的痴顽祸害精,也该是他陈平安有此一劫。” 不过话说回来,所幸也是这点冥顽不化,成为解开这个死局的关键之一。人间多少有心栽花,无心插柳,终究都是一段风景。世人可不见,人间不可无。 刘羡阳唉了一声,看似偏袒起来顾璨,“之祠前辈怎么还骂上人呢,顾璨都这副德性了,前辈就别再伤口上撒盐了。” 之祠望向间隔着无数星辰的遥远人间,微笑道:“一句‘知我者,二三子。’何其不幸,何其幸运。你们都算好的了。” 回过神,之祠说道:“刘羡阳,我确实有事相托,不过你是儒家书生,正人君子,我也不与你做什么买卖……” 顾璨笑呵呵。好,很好,好极了。 刘羡阳一开始还能装模作样装豁达,只是终于没忍住,急眼了,“之祠前辈,你要这么说的话,可就要让我寒心了。我也不奢求什么了不得的道书、吓死人的功德重宝,总要有鸡零狗碎的一二剑诀,恳请前辈传授给晚辈的,也不是什么交易买卖啊,德高望重的前辈遇见个心地醇厚的晚辈,便不吝提携,指点一二,也不耽误刘羡阳是君子、书生啊。” 之祠摇头说道:“真没有。” 刘羡阳确实这位前辈不似作伪,反而就不多想了,笑道:“也好,前辈只管发话。说真的,能够见着‘道士之祠’一面,多聊一句都是赚的。以后徒弟徒孙一大堆,我这当师父、当祖师爷的,与他们吹牛皮都不用打草稿了,哈哈,想一想就……美!” 之祠耐心听过刘羡阳的肺腑之言,说道:“你们到了人间,帮忙照顾李槐几分,他从来心思单纯,今后的世道却要更加复杂了。你们都是当宗主的俊彦人物,又是同乡,相互间多帮衬点总是好的,大道之行,你帮他一次,他搀扶你一把,各自难关就过去了,才能一起走得长久和高远。” 之祠看了眼方才故作幸灾乐祸的顾璨,“也是个人精。” 之祠一挥袖子,将青道稍加稳固一番,笑道:“好走。” 刘羡阳先将顾璨收入袖中,循着那条路线,开始御剑返乡。希望可以赶在五月五这天回到人间,天大地大,娶媳妇最大! 也顺便骂那家伙几句……只是转念一想,刘羡阳也就不舍得说什么重话了。 再一想,刘羡阳便环顾四周起来,跟小鼻涕虫闲聊。 想来回到了人间与家乡,所有的明天肯定会比今天更好吧。 柏舟之上,女子痴痴回望人间,收回视线。 她双指捻住一物,她将一粒心神沉浸其中,神色柔柔,眯眼而笑。那里边也有座小镇,有老槐树,有水井,有牌坊,也有条泥瓶巷,有个草鞋少年。但是她比她更早去了那条小巷,反正扎马尾辫的少女比绿袍少女更早见到了少年。 落魄山。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摔着两只袖子,身边跟着青衫长褂的周首席,一起走在山路台阶上边,哥俩合计着“副山主”花落谁家。 朱敛摘去了面皮,恢复了真实容貌,正在厨房忙碌一顿宵夜。 一个风尘仆仆的老秀才站在门口,嚯,这烟火气,这饭菜香。 ———— 人间的新篇宛如陈平安一个极长的番外,却也是新人间的一部正文。 在那吾心安处的温柔乡里,略显疲惫却带着笑意的陈平安沉沉睡去。 在陈平安即将睡去且一定会醒来的瞬间,他睁开了眼睛,看向我们。 好像在说一句心声,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我是一名剑客。 他看见了我们。 ———— ———— ———— 完本啦,么么哒。 接下来就是番外篇。 由衷感谢大家,所有的“我们”。 第1章 少年游 一到落魄山霁色峰,陈平安就醒了,身在祖师堂白玉广场,宁姚将他扶好,一起凭栏而立。 月色静谧,青山滴翠,云雾氤氲如铺絮,也许是受心境浸染的缘故,好像人间从未如此安详过。 宁姚有意没有在集灵峰那边落脚,以心声问道:“刚才怎么回事?” 好像一觉睡得太饱了,陈平安此刻脑子还有点昏昏沉沉,伸手揉着眼睛,开口说道:“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好些了不得的人。” 宁姚误以为是几场天地通,让陈平安见着了类似“道”或是“祖地”的真相,有些好奇,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晃了晃脑袋,问道:“你怎么样?” 宁姚便不再追问什么,白眼道:“你觉得我能怎么样?” 陈平安小声说道:“我觉得可以连喝两顿喜酒。” 宁姚微微脸红。 陈平安伸手轻轻揉着她的眉痕,心疼问道:“还好吧?” 宁姚说道:“无妨,至多就是重新修炼温养个几十年。” 陈平安轻声问道:“小陌和谢狗怎么样了?” 宁姚说道:“还行,表面上是谢狗更惨一点,三场‘散道’,把三十多条远古道脉都散完了,跌落到了元婴境。” “其实是小陌折损更多,本命飞剑‘藕丝’与被飞剑牵引的那颗天外星辰都已经碎了,他再想返回十四境,难了。” “反而是谢狗在得失之间见大道。” “崔东山没能拦住姜尚真,还是祭出了那片柳叶,也碎了。” 听到这里,陈平安使劲揉了揉脸颊,大概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共襄盛举吧? 宁姚等了等,没有等待下文,她只好疑问道:“就没有一句‘都怪我’?” 陈平安神色清爽,眼神明亮,笑道:“这可怪不着我,谁让他们摊上我这么个山主。” 他忍不住啧啧笑着阴阳怪气一句,“我们那位吴宫主真是个旱涝保收的土财主。如何选择一条合道之路,果然大有学问。” 一把太白剑尖、龙君法袍炼化而成的夜游剑,已经毁了。 那把脱胎于半截剑气长城、铭刻有“雷池”在内多个城头刻字的佩剑“浮萍”,也没有了。 但是这两把长剑,好像如此结局,才是最好的。 先前陈平安递剑之时,心中便有两份玄之又玄的“灵感”,两把佩剑各有一部分剑意,分别自行去了初一和十五当中。 本命飞剑“北斗”已经失去了与天外星辰的牵引,估计将来还要走趟天外。就是不清楚需要耗时多久才能重返飞升境? 听闻人声在峭壁下,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探出脑袋瞧了瞧,只见一座幽绿色的水潭附近,有四五“樵夫”在大石那边吃上了宵夜,竹筒饭就咸菜。他们看似是进山砍柴、捡些枯枝,一起捆缚下山,实则是来水潭这边砍伐一种落魄山特产的碧竹,再从溪涧当中捡取一袋子石子,碧竹可以编织小竹篓、打磨成扇骨,鹅卵石五颜六色,虽说皆非仙家青睐的神异之物,但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拿去州城偷偷卖了,便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这些年西边群山变了天,当年变卖祖宅搬去州城的小镇百姓,年轻人大多已经败完了家产,连累好些老人就只好重操旧业,或是去了龙窑当烧瓷的窑工,或是上山采药、下地干活,尤其是落魄山有了神仙居住,不知是谁率先发现霁色峰下边的水潭和溪涧,就跟个不起眼的聚宝盆似的,他们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假冒樵夫,进山“捡钱”往返一趟。 宁姚疑惑道:“这些年都是这样的,不管管?”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一开始陈灵均是打算吓唬他们一下的,后来发现他们做事情比较有分寸,一直没有呼朋唤友,乌泱泱成群结队,好些年都是这几张熟悉面孔,至多就是多了两三个家族晚辈,我们也就没怎么管。” 此话当然不假,不过更多还是因为当年“山主”,瞧见队伍当中有个粗布黢黑的消瘦少年,大概是第一次做这种偷窃营生,大冬天走在溪涧边上,紧张得手心冒汗,柴刀每次劈砍碧竹,便要到处张望一番,好像每一次砍竹子发出的声音,都是跟此山“地主”大声宣扬一句我来偷东西了,少年的慌张窘态,惹来几位老者青壮的笑话不已。 那座被私底下传得很玄乎的水潭,若是白天,日光照耀,金碧交荡,光怪陆离,确实跟志怪书上描绘的“龙潭”有几分相像。 潭水流溢,经由漫长的经年累月,造就出一条溪涧槽道,夏季大雨时分,溪水暴涨,如一尾黄龙破峡而出。槐黄县志记载,名为“太平溪”。如一匹白练界青山,溪涧不与龙尾河汇流,绕过山外大片田畴,每岁孟冬拂晓,有白气横水,恍若银龙。最终流入铁符江。 陈平安收回视线,双手笼袖,深呼吸一口气,乐不可支,“我如今可是堂堂一境的大修士啊。” 宁姚气笑道:“站在山脚的下五境,还给你骄傲上了?” 陈平安说道:“少年学成登山法,怕什么。何况武道境界还在。” 宁姚也确实如谢狗所调侃的,不懂安慰别人,只好轻声道:“好好休息,才能好好修行。” 陈平安伸手抓住宁姚的手,问道:“挑个时候,我们沿着当年入山的道路从头走一遍吧?” 宁姚笑道:“好的。不过这次没钱给你赚。” 陈平安入山次数,要远远多于一般的窑工。夏天要比寒冬好,毕竟酷暑能躲,每逢汗流浃背,轻轻绞衣曝晒石上,独自嚼着干粮,躲在水边的树荫里,一双草鞋伸入溪涧中。苦耶?自在耶? 沿着霁色峰和集灵峰之间的那条山路,一起走到了台阶那边,宁姚期间询问一事,“道士仙尉”以后还看不看门了。陈平安说自己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其实可以带着徒弟去香火山那边的私人道场结茅修行,但是仙尉他自己是怎么想的,还会不会继续留在山门那边,不好说。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重新让位给一轮明月的夜空,马上就是五月五了。 台阶这边,人不多。 崔东山和姜尚真,一白袍一青衫,旁边站着个也没把自己当外人的魏夜游。 郭竹酒和裴钱站在一起,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将黑衣小姑娘护在中间…… 小陌神色和煦,做着鬼脸的谢狗想要亲昵挽住他的胳膊,却被伸手按住貂帽。 事实上,别说花影峰和莺语峰就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连披云山那边也一样迷迷糊糊,所以魏檗就赶来了这边一问究竟。 只是刚才老秀才已经跟大伙儿通过气了,不准多问什么,至少近期且忍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都不着急。 朱敛,先前在老秀才的建议和劝说之下,朱敛还是重新覆了两层面皮。 大骊地支一脉也刚好“路过”此山,然后就被魏檗请去自家神君府落脚,周海镜他们却是没有去披云山的想法,让夜游神君帮忙捎几句话给陈先生,说他们跟吾洲打过照面了,聊得不错,她已经返回青冥天下养伤了,如果陈先生哪天做客青冥天下,可以找她叙旧,道场就位于最小的那个州,届时直呼其名即可。 陈平安与先生作揖,老秀才轻轻扶着这位得意弟子的手臂,再拍了拍关门弟子的肩膀,笑道:“终于可以再自由些了。” 老秀才小声说道:“中土文庙那边,韩夫子大动肝火,一口一个‘他妈的’,这位副教主已经黑着脸亲自去了大绶王朝。” 先生学生一起率先挪步,陈平安微微弯腰低头,与自家先生窃窃私语起来,老秀才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不过他们各有笑声。 隔壁的天都峰,从中土神洲重返此处道场的陆神,身边换了个人站着,不再是邹子,而是刘飨。 陆神说到做到,与文庙那位经生熹平一起演道,希望能够助陈平安一臂之力,可惜效果不显,陆神还跌境了,若非经生熹平承担了更多的“神道”压制,别说跌境到仙人,陆神能不能回到人间都两说。看来这位阴阳家陆氏家主要在天都峰道场待上更长的年月了。 停下脚步,陈平安看着他们,笑容灿烂道:“宵夜帮我余着,得去趟京城,把那边的事情收尾了。你们别着急下筷,等我回来。总要容我一言堂一回么,诸位,如何?” 掌律长命微笑道:“也不算一言堂。对吧,诸位?” 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笑呵呵,嗯了一声。 小米粒晕乎乎,乐呵呵,她只是轻轻抓着好人山主的一只袖子。 白发童子神色激动,振臂高呼,“隐官老祖发话谁敢不服,谁敢不服就要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谢狗一巴掌拍在白发童子的脑袋上,“郭盟主,箜篌说话不好听,不如开除谱牒了吧。” 郭竹酒点点头,“逐出门派,即刻生效。” 白发童子目瞪口呆,伤心欲绝道:“不能够啊,我对隐官老祖和郭盟主都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的,谢舵主忘了我们一起铺路造桥、开垦良田的情谊了?” 陈平安笑道:“留职观察好了。” 郭竹酒笑眯起眼,谢狗低声说了句“狗屎运”,白发童子刚要振臂高呼与隐官老祖说几句肺腑之言,却见崔东山抬了抬手掌、一副你可以开始展现演技的贱兮兮模样,白发童子便立即停下了动作,眼珠子滴溜溜转动起来,想着总要找回场子才行。 陈平安想了想,建议道:“趁着今夜人多,不如等我从京城返回,一起吃过宵夜,酒足饭饱,我们趁热打铁,连夜开一场祖师堂议事?何况小米粒和陈灵均,还有钟倩明儿就要外出游历了,总要合计合计。” 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拜剑台那边,只有齐廷济,米裕,还有竹素,他们三位剑修赶来集灵峰这边。 陈平安与两次闭关都必须让道的竹素道了歉。 竹素满脸无奈,小心翼翼问道:“宗主近期?” 陈平安赧颜道:“只管闭关。” 竹素也不与这位自家宗主客气什么,直截了当说道:“再来一次,我可真就没有信心闭关了,想都不敢想破境了。” 宁姚说道:“你只管去湖边闭关,我来替你护关。” 竹素蓦然而笑,“宁姚,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就陈隐官这路数,估计齐廷济帮忙护关都靠不牢,唯有宁姚出面,竹素才算吃了颗定心丸。 陈平安玩笑道:“齐老剑仙,你也别‘净身出户’了,不如在龙象剑宗继续挂个名,比如当个供奉?不然我们现在的顶尖战力,好像不太够看啊。” 齐廷济笑道:“我若是哪天能够跻身十四境,就挂名,否则就不充数了,丢不起这个脸。” 崔东山见缝插针一句:“先生,我们周首席想要升个官,捞个副山主当当,他说只有这样,才敢去书简湖兼任下宗的宗主。” 陈平安说道:“也好,空出来的落魄山首席供奉之位,刚好可以预留给齐老剑仙。” 掌律长命说道:“今夜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刚好把这件事定下来,周首席更换身份,多出来的首席,先将齐老剑仙的名字补上,就当是预祝跻身十四境。” 齐廷济摆摆手,“别赶鸭子上架,不吃你们这套。” 陈平安笑道:“首席供奉,还是给谢次席好了。” 谢狗揉了揉貂帽,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如此安排座位,也算名至实归。” 之后让魏檗帮忙,不让小陌和谢狗跟着,陈平安恳请先生一定要留在山中,等到老秀才抚须颔首,陈平安这才单独去了京城。 却不是直接去往老莺湖,而是京畿之地的青玄洞。 这片地界山水幽静,距离适中,太远了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出门远游,太近了就会拥堵,哪里是人看风景,山水看人才对,故而京城显贵的亲眷经常来此郊游,经常能见到七八肩油碧舆,官宦妇人们悠游于山林,尤其是盛夏时节,道旁古木,树荫滴翠,高影密荫,午日俱碧。若是能够寻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搭棚纳凉,既能够远眺京城轮廓,身后便是清风习习,深木筛金。 猿蹂栈这边的青玄洞外边,却是人迹罕至。 黄花神再次从那只青铜鼎中探出头颅,夜深人静,月光如水,总觉得像是个适合脚底抹油的良辰吉时。 却觉得背脊发凉,转头望去,黄花神瞧见了一个双手插袖的青衫男子,后者开口说道:“道友真有闲情逸致,大晚上泡澡。” 黄花神见此人气机孱弱,全然不像个道力深厚的,只是刚刚在顾璨手上吃足了苦头,便好脾气了几分,询问道:“道友名讳?” 陈平安说道:“乌桕道友,说说看大致过程,就从你见着顾璨那一刻说起,前边的,我不太感兴趣。” 黄花神心中了然,多半是那位了。 再不敢隐瞒什么,黄花神将前因后果速速道出,原来顾璨与郑居中的对话,都没瞒着“锅里煮着”的乌桕道友,听得黄花神心有余悸,真怕被顾璨给杀人灭口了。之后便是顾璨莫名其妙被郑居中用几句话给逼死了,再后边,黄花神刚想要离开这处是非之地,至于这口青铜大鼎,倒也想一起顺走……结果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火急火燎御剑赶来这边,与他问了些问题,黄花神照实说了,大抵就是师徒因为那个姓陈的,反目成仇了,顾璨落了个自尽的下场,撩了几句好似遗言的狠话给这人间…… 之后黄花神就看到那位剑修跟睡着了似的,醒过来之后,很快就流了鼻血。再打瞌睡,身形摇晃,七窍流血。还要继续…… 为何如此古怪作为,黄花神看不出缘由,只觉得这个剑修,也是个狠人。 不过黄花神当时就猜出了剑修的身份,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的“刘陈顾”嘛。 一边言语解释,一边悉心观察那位年轻国师的神色变化,可惜对方没有表情,黄花神无法凭此揣度他的真实性格,心境变化。 先前黄花神好不容易熬过了三昧真火的一场烹煮,将那鼎盖给挪开了摔在地上,此刻蹲在鼎内,探出脑袋。 却见那青衫男子脚尖一挑,将那鼎盖高高跳起,伸手抓住,就要往自己脑袋上盖过来…… 黄花神只是假装不认得对方身份,心中惶恐却是千真万确,神色慌张道:“道友这是作甚?!” 陈平安将鼎盖压下,说道:“等了半天,道友你也不出来,便觉得道友约莫是想用古怪路数修炼道法……” 黄花神立即伸出手掌,死死抵住那只鼎盖,绞尽脑汁解释一番,“道友误会了,我自然是想出来的,这种修炼法门比较……” 好在对方接话一句,“也看时辰?” 黄花神恍然道:“对,道友见解不俗,如你所说,过了时辰,便事倍功半了。” 陈平安松开手,说道:“你就是黄花神吧,如今在书简湖素鳞岛田湖君那边混饭吃?” 黄花神脸色尴尬,双手托住鼎盖,点点头,“是我贻笑大方了,瞒不过陈国师。” 陈平安说道:“你就在这边等着,等到了你先生顾璨是最好,等不到你就别出来了。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试试看。” 黄花神苦笑道:“陈国师何必与我这种散修一般见识。” 陈平安微笑道:“知不知道当年书简湖,拢共有几个玉璞境野修?我不与你一般见识,跟谁一般见识去?田湖君?” 黄花神脸色悲苦,早知道就不来大骊京城凑热闹了。与那“先生”顾璨,黄花神内心深处,还不太服输,只是对上眼前这位,黄花神还真没有半点较劲的心思。无论心计还是修为,或是手腕,都是敌不过的。 陈平安也不管黄花神,走到崖畔,眺望夜幕中的大骊京城,一国首善之地,人烟稠密之处,自然尤其灯火璀璨。 人间尚未真正迎来太平世道,五座天下的山上,甚至可能会变得更加混乱,但是对与错,都是人间自己的自由。 下意识去掏出那枚当了很多年酒葫芦的养剑葫,才发现已经损毁于那场天地通中,陈平安顿时心疼不已,却也谈不上遗憾。 遑遑三十载,书剑两不成。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不过山中学道人只要长远看,别说是三十载,就算三百载,甚至是三千载,后边一段回看前一段,不也是一场新的“少年游”? 内心微动,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只见一道璀璨剑光略作停顿,好像在认路,剑光骤然更快,来到宝瓶洲这边。 黄花神在内心求爷爷告奶奶,可能要比那位青衫男子更希望顾璨能够活着回来青玄洞。 刘羡阳现身此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抖了抖袖子,将那团雾影抖搂出来,站起身,大步流星,伸手勒住陈平安的脖子,“喜欢自个儿逞英雄是吧?!” 嚯,力道真大,下死手了。陈平安赶忙拍了拍刘羡阳的胳膊,提醒道:“掐死我了,谁给你婚礼当伴郎。” 暂无合适皮囊供魂魄作栖息场所的雾影,顾璨没好气道:“没了一心为民除害的大英雄,单枪匹马慷慨赴死的大豪杰,不还有我可以当伴郎。实在不行,我就让刘羡阳,把刻有名字的牌位往桌上一放,就当是用刘羡阳的婚礼红事给白事冲喜了……” 刘羡阳哈哈大笑,这辈子还是头回听见顾璨站在自己身边,一起对付陈平安。看来心里边气不小。 陈平安抬起手心揉了揉下巴,也没还嘴。 顾璨自己却是气势弱了,最终闭嘴不言。 黄花神依旧站在鼎内,哪敢插话,此刻倒是后悔没有将鼎盖放好。 只求着他们几个同乡挚友都忘了自己,顾璨最好把青铜大鼎也忘记带走,一并留下…… 刘羡阳还在那边乐呵。 陈平安微笑道:“过两天的婚礼肯定是要一起参加的。” “以后大斩蛮荒,你们也可以一起,暂定。” “至于问剑白玉京的个人恩怨,得看你们当时的境界了,再说。” 既然已经解决掉了周密这个名副其实的“天大隐患”,先前好些布置,就是废纸一堆了。 接下来,大致就是小游宝瓶洲,大游浩然天下,提升境界,为将来做客青冥天下做准备。 刘羡阳牛气哄哄说道:“我这边肯定没半点问题啊,顾宗主毕竟资质差了点,现在又是这副模样,估计只能跟乌桕道友似的,站在某个地方,大声喝彩,拍手叫好。” 黄花神笑容牵强,你们几个都是做大事壮举、立大功业的人物,扯上我做什么,好没意思的。 刘羡阳转过头笑问道:“乌桕道友,需不需要我帮你往鼎里加点水,再添把柴火?” 黄花神身体僵硬,摇摇头。 陈平安看了眼黄花神,顾璨模样的雾影显然也在斜睨这位学生。 刘羡阳笑道:“难做人,好死鬼。” 头皮发麻的黄花神承诺道:“我立即就回书简湖,好好做人,一心向道。” 刘羡阳叹了口气,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说道:“就这样吧,慢慢来吧。” 顾璨终于想出个找回场子的办法,径直问道:“那你跟宁姚呢,就这么一直拖着?” 陈平安瞪眼道:“废什么话。” 刘羡阳笑道:“怎么就是废话了,家乡习俗啊,本来就只有等大哥成亲了,再轮到老二婚配,之后才能轮到老三,顾璨心急。” 顾璨说道:“滚一边去。” 陈平安想起一事,“我先生说了,此次三教辩论,题目就两个字。我是不参加了,你们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帮你们讨要名额。” 刘羡阳好奇道:“啥议题?” 顾璨淡然道:“‘末法’。” 刘羡阳点点头,“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顾璨发出吐痰的声响。 刘羡阳问道:“陈平安,狐国都是你家的,有没有多余的狐皮美人符箓,我把顾璨的魂魄塞进去,到时候他跟侍女一起端茶送水,那画面……咦,不对啊,有些大材小用了,好像顾璨都可以假扮伴娘了……” 顾璨开始骂起刘羡阳的祖宗十八代,刘羡阳呲牙咧嘴,倒不是嫌难听,而是觉得小鼻涕虫的功力退步了。 陈平安说道:“你们先回龙泉剑宗,我得去趟大骊京城了。除了朱敛这个厨子,我还让人把贾老神仙喊过来了,去你们那边搭把手。” 刘羡阳拍掌赞叹一句,“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都是一等一的精兵强将啊!” 朱敛的厨艺,没的说,一绝。贾老神仙对于各种乡俗规矩,更是行家里手。 陈平安脚尖一点,武学宗师覆地远游,好像有意贴近人间些许,身形清灵如鸟雀翩跹在山野枝头间。 ———— 蛮荒腹地。 自从两座天下以那些归墟通道衔接在一起,浩然和蛮荒的四季气象和天光时辰,就一年比一年接近了。 一线之上,是祭出本命飞剑的陈清流,白泽,郑居中阴神。 谢石矶,她盯着斐然、晷刻这双道侣。 亚圣已经得到了礼圣的心声,让他返回中土文庙议事,但是亚圣却没有立即回去,只是看着那个被拘押在光阴长河中的白泽。 说得刻薄现实一点,人间不但是没有了周密,而且已无三教祖师和之祠,就连那位人间第一位道士的“转身”,都给了人间惊鸿一瞥的机会,一身道力同样是复归天地了。那么像陆沉,余斗,姚清他们,只要跻身伪十五境,便意味着绝无“十五境”的可能性。斐然已经放弃纯粹剑修的道路。破境最快的宁姚,在驾驭或者说是“敕令”整座五彩天下,递出那一剑过后,百年之内,宁姚会相对稳定地重返旧境界。青冥吾洲伤到了大道根本,老观主在明月皓彩当中,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这也符合落宝滩碧霄洞主的一贯行事风格,大道根本使然…… 这场崭新、且更为壮阔的“大雨过后”,相信人间接下来就要涌现出更多的新十四和飞升境了。 即便水分更大,境界却是实打实的。只要能够跨上一个大台阶,步步为营,年复一年打熬境界、夯实道力便是。 就目前形势来看,白泽是最有机会成为十五境的存在了。 亚圣已经决意要让蛮荒天下各个山河版块,一一陆沉了。 蛮荒妖族,不让它们长点记性,是讲不通任何道理的,真正吃痛了,反而不用浩然天下跟他们讲道理,它们自己就懂了。 先前的各个渡口、各类议事,有个很奇怪的特点,不管是文庙内部还是山上修士,大体上都是老人们更为激进,反而是年轻人更为保守稳重。在这两拨人当中,住持蛮荒大局的亚圣,与住持浩然文庙事务的老秀才,他们身份特殊,所以都不会轻易开口说什么,但是现在的情况,当然还有心境,就不一样了。 若是能够兑子。 今天就是兑掉白泽,亚圣毫无犹豫,让我来就是了! 察觉到亚圣的心境变化,或者说是那股几乎都要凝为实质的杀意,白泽愈发神色黯然,确如郑居中所说,他太软弱了。 空有境界和天赋,一颗道心却是软绵不堪。就像……老天爷赏饭吃,给了一大锅米饭,白泽始终端着个碗,只吃一碗饭。 阳神郑居中以心声告诉了晷刻那个真相,她就是周密原本的最大伏笔之一。 周密会收拢先前被他斩却的三尸,再来同时窃据她的这副道身,与整座蛮荒合道。 这还只是周密的第一步,只要做成了,未来浩然天下攻势再强,也不可能真的将整座蛮荒山河都打没了,即便蛮荒的道统名存实亡,浩然天下占据了蛮荒绝大部分的天下,但是只要周密还在,蛮荒就是名与浩然实不与。况且周密也不会让天下形势发展到这一步,他会去说服白泽,让道给他周密……晷刻听得心惊胆战,询问起斐然,斐然思量片刻,点头认可了郑先生的推测,说白泽老爷多半会被周密说服,为了蛮荒或者说是妖族这一脉道统的香火不绝,任由后者将其……吃掉,嚼了全部! 白泽突然神色复杂,转头望向名义上的蛮荒共主,剑修斐然这边。 斐然赶紧摇头,与白泽老爷示意一事,我不吃你,我绝对不敢吃的。 他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才刚刚把晷刻娶过门呢,斐然可不想陷入一场围杀,两个郑居中,陈清流,亚圣……说不定还有更多。 你看看,这不就多出了个剑气长城的前任隐官,萧愻? 只剩下一根羊角辫的“黑袍小姑娘”,这会儿与郑居中阴神一起“蹦出”英灵殿道场,看样子,不用猜,已经是盟友了! 晷刻心生畏惧,依偎在斐然身边,斐然柔声道:“别怕,大不了就投降嘛,我越琢磨越觉得当年那家伙说得对,投降输一半。” 晷刻闻言愕然,随即忍俊不禁。 斐然笑道:“不过总要打过几场硬仗才行,万一浩然是个瞧着厉害的绣花枕头呢。” 又比如,万一郑居中选择站在蛮荒这边? 白泽再次心生茫然困惑之感,天地四方何其广袤,何处是自己的立锥之地。小夫子,何以教我? 白玉京灵宝城,庞鼎坐在秘密道场的蒲团上,突然睁开眼睛,厉色道:“这都没死?!” 这可就非常棘手了。 毕竟庞鼎的一切谋划,都是建立在助他成神、做成“天地通”后他必须、也注定会身死道消的前提上。 蛮荒天下也有世外桃源一般的幽秘山水,凿崖壁为栈道,脚下就是一条呜呜做声的江水,对岸的山峰花开遍野。 郑居中走在最前边,女子剑修流白加快脚步,轻声问道:“郑先生,我们先生真的已经……” 郑居中点头道:“周密绝无苟延残喘任谁取笑的可能性。” 她喃喃道:“对于我们几个而言,是好是坏呢。” 郑居中说道:“你们若是心系蛮荒天下,就是坏事。若是私心重些,能够自己活着,就是天大的好事。” 跟绶臣并肩走在栈道上的周清高问道:“郑先生,我还有机会跟陈平安面对面复盘棋局吗?” 郑居中说道:“有可能。” 周密将绶臣几个安排在位于蛮荒“东南角”的无名洞府内,是大有深意的。所求之事,便是那天倾西北,地陷东南。 一旦那场天地通,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大道气运就会自动倾向于此地,这本身就是一条人间极为坚韧的青道轨迹,是“道”的大势所趋,周密赌的,就是三教祖师和之祠,以及礼圣和文庙,再无余力,在瞬间打破这条他早早预留人间的未来道路。 可惜人间到底还有个郑居中。 准确说来是三个十四境的郑居中,他既然堵门了,就意味着礼圣和文庙,也已经知晓此事。 周密就干脆不上这张必输的赌桌了,绝不当条注定落败的丧家之犬。 作为大师兄的剑仙绶臣,自然是心情最为复杂的那个,这位飞升境剑修,有些空落落的。 昔年在剑气长城的战场,有那“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 绶臣既无以往的雄心壮志,倒也不至于心灰意冷,此刻他的心绪就是两头不靠。 郑居中腰间悬着几只布袋,装着蛮荒各地土壤和矿石。 蛮荒贫瘠的只是天地灵气,是神仙钱。其余本该是富饶有余的,可惜大修士瞧不上,其他求而不得。 有土民架木为桥梁,桥底那条被崖壁约束的激荡江水,溅起水花无数,雪满山中,想来昔年蛮荒三轮明月映照下,是极美的。 郑居中率先走上摇摇晃晃咯吱作响的木桥。 大概对于天地而言,我辈皆作人间少年游。 第2章 鱼龙变 大骊京城的外城,注定会被后世史家浓墨重彩书写一笔的老莺湖。 地支一脉率先返回此地,宋续去了趟御书房,跟皇帝大致说了这场天地通的缘由。只不过宋续也说自己境界低,只算略知皮毛。 真相到底如何,只能是问陈国师本人了。皇帝陛下却是摇头笑言一句,我当然好奇那些山巅甚至是天上的奇奇怪怪,不过我更在意大骊朝廷明天的走向。 当陈平安重新现身的那一刻,园内众人心情各异,有些终于松了口气,有人将心提到嗓子眼,有人如丧考妣,有人笑颜如花。 甲字号院子门口,容鱼轻声说道:“洛王等久了,就先去院子里边坐着休息。” 陈平安笑道:“他从小就这德行,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容鱼说道:“陈溪还在水榭那边,韩祎和韦赹都在,不会有任何问题。”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刚好符箐起了南边,不如让陈溪进入国师府?” 容鱼试探性问道:“国师是打算让陈溪成为类似符箐的人物,还只是帮她找个落脚地儿?” 陈平安说道:“当然是后者。” 容鱼说道:“那我觉得国师府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太过引人瞩目,她一辈子都无法与国师府撇清关系了。陈溪看似柔弱,实则性格刚烈,以后总是要嫁人的,国师府侍女的身份,总会让她未来夫家在内的所有人难免多想。” 陈平安点头说道:“陈溪以后在京城的日常生活,你可以跟曹耕心商量着来。” 容鱼领命,只是内心有几分奇怪感受,好像这趟白日斩鬼归来之后的国师……她也说不清道不明。 进了院子,见那洛王,已经带着几位扈从离开正屋,准备移步别处。卢钧挤眉弄眼,这么多外人在场,他总不好直接喊师父。 陈平安跟这位不记名弟子与那大源新任国师笑着点头致意,道号抟泥的崇玄署杨后觉规规矩矩行了个稽首礼,陈平安坦然受之。 再看向宋集薪,陈平安问道:“跑什么?这会儿赶去参加小朝会议事啊?是苦口婆心劝说陛下杀殷绩,还是跟陛下诉苦蛮荒战场那边怎么办?” 下了台阶,宋集薪恼火道:“我见不得你在这边抖搂威风,这个理由,行不行?!” 陈平安点头道:“是你的真心话,但你还是别跑。藩王总得有点藩王的担当。” 宋集薪只好重新回到屋子,桌子酒水都已经撤掉,重新布置了一番,有几分官厅模样。 看得出来,宋集薪是故意为陈平安如此安排,只要这位国师一回来,就可以马上“就地”议事,绝不会把决议拖延到国师府。 至于他这位藩王,当然需要避嫌。 宋集薪坐回椅子,瘫靠着椅背,使劲扯了扯领口。他娘的,这种怪话,也就你说了,老子忍了,不好跟你个隐官掰扯什么,换个人看看? 陈平安说道:“你既然喜欢耍官威,也行,换座院子,负责去跟礼部和鸿胪寺官员谈事情。” 宋集薪皱眉道:“不妥吧。” 陈平安问道:“不妥在哪里,当着我的面子,藩王见几个京官,是宗室条例里边明文规定你宋睦僭越了?你告诉我,不如我去跟宗人府商量商量,斟酌斟酌?” “还是担心皇帝陛下你跟礼部、鸿胪寺的文官老爷们密事商量,暗中勾结,要揭竿而起造反?” “真是如此,你们不得先去兵部刑部衙门借刀弩、借几副甲胄啊?真有这本事,你洛王就叫成事绰绰有余了。” 宋集薪哑口无言,指了指这位一离开家乡泥瓶巷就反而越来越像家乡人的家伙。 记仇,你就记仇吧你。我宋集薪也就是上过学塾,读书比你陈平安多,所以不跟你有辱斯文的吵架。 不然我真要不管不顾了开骂,也未必会输给你。 宋集薪站起身,打算去丙字号院子“升堂办案”,至于那栋乙字号院子,他还真是嫌晦气。 宫艳收起那柄纨扇,跟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玉道人黄幔则与那位年轻国师拱手作别。 溪蛮浑然不觉,他的心思还是在高弑兄弟的那把宝刀上边,只是给那大端王朝的曹焽一打岔,东拉西扯,三人关系熟络了,溪蛮也不再好意思总想着在地上白捡了一把宝刀,借刀,耍几天,都是自家兄弟了,总是可以的吧? 只有李拔,如芒在背。却不是敬畏眼前这个陈平安,而是一种好像修道之人亲眼见大道的窒息。 陈平安聚音成线,与这位金甲洲仙人密语一句,“过了今天,焠掌道友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先拉着宋集薪一起沿湖散步,跟他说起了国师府那棵桃树、关于桃花朵数的密事。 宋集薪皱眉道:“说得通。” 八十几朵的桃花,这就意味着大骊宋氏在那一刻的“真实国祚”,也就不到九十年。当今天子跟他们两个是同龄人,近两百年以来,大骊宋氏历任皇帝即便称不上是什么长寿皇帝,却也极少有夭折的,先帝是例外,这里边毕竟涉及到了山上和文庙禁忌。皇帝宋和算他还有二三十年的国主光阴,假设大皇子宋赓届时顺利继位登基,这位大骊新帝再坐龙椅二三十年…… 大骊是浩然天下排第三的王朝,国力正值鼎盛,这种庞然大物,是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间就迅速崩塌、断了国祚的,一定会有至少一代人约莫二十年的朝野动荡,由此推断,问题就出在大皇子宋赓手上了,他以及他选中继承大统的,将会断送宋氏国祚? 宋集薪揉了揉太阳穴,“我确实觉得宋赓的性格有问题,但是没有想到问题这么大,别看我先前在宋连那边,表现得很不念半点亲情,其实没觉得宋赓真就完完全全无药可救了。宋赓只是相较于父辈、祖辈,显得差劲,与浩然九洲各大王朝作个横向对比,也算拔尖。” 陈平安说道:“只用一句话评价宋赓。” 宋集薪答道:“一位合格的守成之君。” 陈平安说道:“所以你也别把问题只往宋赓身上推,若是某位守土有功、开疆更有功的藩王,回了宝瓶洲,声望极高,朝野上下只知而不藩王占据陪都,信了某位、或是某些扶龙之臣的迷魂汤,觉得划渎而治,先将大骊宋氏一分为二,再由他来追究大统一,对自己好,对大骊宋氏更好。就像你自己说的,宋赓会是合格的守成之君,面对叔叔洛王宋睦的大兵压境,他还怎么守?” 李拔几个都是道心震动,悚然而惊。陈国师也好,年轻隐官也罢,只差没有点名道姓了? 宋集薪双手插袖,十指交错,微笑道:“这话就说得诛心了。” 陈平安说道:“你也别跟我故作轻松,就你那点气度和心眼,我这个邻居,还不了解?” 宋集薪无奈道:“好好好,你就可劲儿盯着我这个随时都有可能造反的藩王好了。” 陈平安轻声道:“宋集薪,我俩之间避嫌反是嫌疑。但是以后洛京辖境之外,宝瓶洲的山下事能不管,就别管了。话说回来,若是真遇到事了,如今的皇弟也好,将来的皇叔也罢,主动选择管与不管的权力,大骊洛王还是有的,始终都有。” 宋集薪点点头,“也行吧。反正管一管山上神仙,也是我从小的志向。” 方才陈平安这话说得终于像几句人话了。 陈平安递给李拔一封信,“焠掌道友,劳烦将这封密信交予你们王府君。关于大绶朝鬼物‘蚬’的来龙去脉,我在信上都写清楚了。” 李拔双手接过信封,点头道:“替府君先行谢过国师。” 陈平安笑道:“未来桐叶洲大渎统筹合龙一事,恐怕还需要焠掌道友多费费心。” 李拔说道:“责无旁贷,尽心尽力而已。” 陈平安说道:“洛王,那就各忙各的?” 宋集薪伸了个懒腰,瞥了眼明月当空的夜幕,看似随意问道:“当真解决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说道:“所以接下来的山上事务会比较繁重了。” 宋集薪呦了一声,“拭目以待。” 散步玩月,夜游老莺湖,绕了一圈湖边柳荫路,重新回到甲字号院子附近,国师与藩王,各有各的“升堂办案”。 宋集薪看似自言自语一句,“甘为万矢的,欲作万世师。” 陈平安笑道:“宋搬柴,这话说得诛心了啊。” 进了院子,容鱼很快喊来巡城兵马司的洪霁几人。 秦骠还是第一次见到年轻国师的真人,没有坐着,而是站在椅子旁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场白,与司徒殿武一起看向洪头儿。 洪霁抱拳,他们就跟着。洪霁没说话,他们就不说话。 陈平安与他们点头致意,伸手扶住椅圈,笑问道:“秦校尉,去不去大渎附近的砺州,虽然是处贫瘠之地,但是当个副将,也不算亏待你,何况离家乡也近些。” 秦骠瞬间满脸涨红,嚅嚅喏喏,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见秦骠跟个娘们似的,司徒殿武替同僚着急起来,官升两级,一跃成为正四品的一州副将!你还犹豫个啥,搁我,这会儿就已经跟国师大人拱手致谢感恩戴德了,一发狠,我还要斗胆询问国师大人一句,君无戏言……僭越了僭越了,国师可不能糊弄人! 洪霁啧了一声,见着了自己,窝里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好,见了国师,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丢人现眼嘛。 陈平安说道:“秦校尉不着急下决定,回去跟你媳妇好好商量一下。明天给个准信,若是不去,就让洪统领捎句话到国师府,如果决定出京,就自己走一趟国师府。” 司徒殿武拿手肘轻轻一撞秦骠,别犯浑,什么明天不明天的,立即给老子点头答应下来…… 秦骠仍是拱手道:“属下领命,最晚明天朝会结束之前,就会给出答复。” 陈平安笑呵呵道:“听说秦校尉是个妻管严?” 聊起此事,哪怕对方是位高权重的国师,秦骠仍然一下子就腰杆硬了,面不改色道:“反正属下跟朋友外出喝酒,想喝到什么时辰回家都无妨。” 她既不拦着也不说任何重话,秦骠很晚回到家,她也不吵也不骂,就只是每晚都等他,亲自给他开门,再给他煮好一碗醒酒汤。 几次过后,秦骠就自己没脸出去喝酒到大半夜了,即便有酒局实在推脱不掉,他也会早些回家,由着洪头儿跟同僚们调侃取笑。 如今秦骠在北衙的官职,跟司徒殿武一样都是正五品。如何高官厚禄算不上,但是要知道他们如今才不到四十岁。 大骊王朝百余州,一州刺史,就是大骊王朝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正三品。用某些只会在私底下流传的官箴说,就是曾经的半个皇帝了。 而一州将军,是从三品,跟北衙统领的洪霁品秩相同。但是一州将军不是每个州都有的,虽说比起刺史低半级,数量少啊。 一州将军再往上,就是大骊常设的四镇四征,再往上,就是大骊某支边军的主帅,最上头,就是屈指可数的巡狩使!比上柱国还稀罕!一州副将,是正四品,关键属于大骊官场极有实权的。 北衙有一点不好,就是升官图过于“一条线”了,越往上走,道路越窄,座椅就那么几把,就像司徒殿武,都不敢奢望这辈子能够接替洪头儿的位置。 这也是长宁县韩祎明明只有六品,却会被大骊朝廷视为候补公卿的原因。韩祎往上走,道路多啊,大小九卿衙署都不成问题。这里熬个两三年,那边待个三两年,全是一笔笔只会越来越厚重的履历。有些官位,只要错过一个机会,或是与谁争不过一个机会,就要注定蹉跎一辈子了,韩祎他们则不然。 陈平安转头望向负责堵门的司徒殿武,说道:“司徒校尉。” 司徒殿武精神抖擞,拱手道:“末将在!” 陈平安说道:“在北衙好好做事,多帮衬点洪统领。” 司徒殿武缓缓抬起头,眼神茫然,国师大人,下文呢? 不说跟秦骠那个妻管严一样连升两级,提个一级也行,即便不升官,国师大人你口头嘉奖几句,也成!回了家,可以不用挨骂! 洪霁也是服了,一个秦骠闷屁没有的,一个司徒殿武胆大包天的,一脚轻轻踹在后者小腿上,低声提醒道:“一边去。” 司徒殿武悻悻然挪步,很快回过味来,毕竟也不是随便一个校尉,就能“帮衬”洪北衙的。行吧,回头到酒桌上,总要让洪头儿给自己敬个酒,好好感谢自己的帮衬,自己再跟他客气一句,唉,都是自家兄弟,见外了……这幅画面,真是想一想就开心。 洪霁笑了笑,大概这也就是将种子弟与寒素出身的不同处之一了,心性到底是不一样的,但是,他们都是我大骊边军出身,是我北衙的校尉! 一起走出屋子,洪霁故意放慢脚步,高过他们一个台阶,再抬起双臂,伸手环住俩校尉的脖子,加重力道,低声道:“都不孬,没给北衙丢脸!” 司徒殿武嬉皮笑脸道:“秦副将,连升两级,跟我匀一匀也好啊。你自个儿摸摸良心,方才堵门的时候,你说了啥,不都是我在那边跟人骂街,你好意思么你。” 秦骠拍了拍洪统领跟铁箍似的胳膊,板着脸说道:“小小北衙校尉,怎么跟一州副将说话呢。” 永泰县知县王涌金,被容鱼带进屋子。 倒是比那个在国师府担任文秘书郎的余氏子弟,硬气些,没有手脚抽搐走路。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怎么说?” 王涌金神色黯然道:“下官罪莫大焉,任凭国师责罚。” 陈平安眯眼问道:“怎么说?” 王涌金头皮发麻,身体颤抖起来,头脑一片空白,完全说不出话来。 容鱼冷笑道:“大骊京城的文胆?轻骨头一个!” 王涌金扑通一声跪下去,伏地不起。 陈平安问道:“要么当大官,要么出大事。所以如果想要当大官,就千万别想着挣大钱。这两句话,是谁说的?” 王涌金泣不成声道:“不敢隐瞒国师大人。是下官刚刚升任永泰县知县,跟一位视若己出的同乡晚辈说的肺腑之言。却不是下官最早发明此说,而是从听愚庐先生一本书上看来的,深以为然,奉为圭臬。” 陈平安说道:“很喜欢当官?” 王涌金始终额头贴地,闷声道:“喜欢。” 陈平安缓缓说道:“这么好的一个名字。” 王涌金茫然。 陈平安说道:“那就让你再当三十年的永泰县知县。” 王涌金抬起头,疑惑不解。 陈平安说道:“起来答话。” 王涌金战战兢兢站起身。 陈平安说道:“哪天当腻了,觉得已经当到吐了,什么时候想要辞官,也不必跟谁打招呼,留下官印,走了便是。这个天子脚下的六品京官,你王涌金不当,还有一大把人想当。” 王涌金浑浑噩噩走出“厅屋”,下了台阶出了院子,那些衙署胥吏都望向这位也不清楚还是不是知县大人的男人。 王涌金收拾好情绪,走到他们身边,牵起那匹马,淡然道:“回衙。” 竟然能够留任永泰县的堂官,既不是最坏的结局,也绝不是最好的结果,况且好像这辈子注定都要在这个位置上干到致仕回乡的那天了。翻身上马,王涌金一时间悲欣交集,一趟老莺湖之行,这位曾经确实简在帝心的青壮派实权官员,好像就将大好仕途和锦绣前程交待在园子里边了。 当容鱼来到水榭,唯有韩祎如临大敌,至于在菖蒲河开酒楼的韦赹,名叫陈溪的少女,不混官场的缘故,都没有太多感觉。 容鱼笑道:“你们都一起。不过等会儿国师会先跟韩署理闲聊几句。” 带着少女一起走在前边,容鱼问道:“陈溪,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陈溪摇摇头,觉得还是跟在容鱼姐姐身边更好些。 少女壮起胆子,怯生生问道:“容鱼姐姐,他真是陈国师吗?” 容鱼笑道:“我们也不敢假冒国师招摇撞骗啊。韩署理他们,个个精明,不好骗吧?就算是开酒楼的韦老板,别看在园子里边说话嗓门不大,到了菖蒲河,也是八面玲珑、打惯了算盘的。” 少女掩嘴而笑。也是,刚才容鱼姐姐离开水榭期间,韦掌柜就邀请自己去他酒楼那边帮忙了,她还在犹豫,主要是韦掌柜给她的“官”太大了些,管着十多号人物呢,每月薪水也委实太多了些。她既感激他,也很佩服韦掌柜的胆子,就不嫌自己晦气么。 跟着韩祎走在后边,韦赹小声问道:“韩六儿,国师大人要去我酒楼喝点?” 否则胖子实在想不明白,见自己这么个废物做什么。 韩祎深呼吸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个笑脸,“你觉得呢?!” 韦赹说道:“我觉得完全可以啊,我可以亲自下厨露两手……” 韩祎伸手使劲抓住胖子的胳膊,压低嗓音说道:“进了屋子,你给我少说两句,想一想你爹,你们家族。就算没办法光耀门楣,也不要给他们惹来不必要……算了,你自己看着办。记住一点,每句说出口的话,总要先在脑子里过两遍……” 韦赹打了个激灵,“晓得了晓得了!” 容鱼带着他们到了院子,韩祎先去里边见国师。 韦赹看着好友的背影,怎么瞧着有几分慷慨就义的意思?韦胖子便揪心起来,若非自己在这边请喝酒,韩六儿当官当得多稳当。 进了屋子,年轻国师坐在主位的椅子,让韩祎落座,韩祎默默坐下。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起一事,“当时,要不要封禁金鱼坊边疆学书籍一事,礼部跟国子监各执己见,其中就有这门学问开山祖师爷的洪崇本。礼部是觉得要从严管制,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一旦效仿,不怕几本书的广泛流布,但是就怕越来越多科举落第的落魄文人,以此邀名,在地方上和文坛士林愈演愈烈,到时候再来管?就不好管了。觉得你们国子监是有了个好名声了,我们礼部却是要跟刑部一起收拾烂摊子的。至于国子监那边,依旧是觉得不该管,认为我们大骊连如潮水般涌入宝瓶洲的蛮荒妖族都不怕,还怕几本书上的几句话?开了口子,几百本又如何,说句难听的,朝野民心果真被几本书牵引,也就说明大骊朝廷处处是问题了。估计现在洛王就在跟他们在丙字号院子讨论此事,韩祎,你作为长宁县署理知县,是捣了浆糊的。为什么?” 韩祎说道:“总计五人九本书,我想严加管束其中四人跟他们的七本著作,全部从严封禁,不但如此,我还想请他们都来长宁县衙署……喝个茶。只因为他们对于大骊藩属和大渎以南诸国,他们的脑子里,书本上,骨子里都透着一种昔年卢氏王朝治国的调性,既傲慢,且软弱,朝廷不该说的话,书上说了,大骊兵部本该做的事,他们反而觉得没必要。” 陈平安面无表情,“怎么,是怕单独摘出愚庐先生的两部著作,去封禁了其余的,到头来在官场上落个欺软怕硬的名声?” 韩祎脸色苦涩,轻轻点头,“下官不敢隐瞒国师,韩祎确有这份私心。” 洪崇本不但是上柱国袁氏家族的清客,更是都察院袁崇的挚友,还是学力深厚、著作等身的本朝硕儒,说老夫子是大骊文坛执牛耳者之一,并不夸张。 陈平安沉默片刻,韩祎始终正襟危坐,不敢解释什么,解释就是掩饰。 陈平安说道:“去喊韦赹进来。” 韩祎立即起身,片刻之后,容鱼带着韦胖子进了屋子,她忍住笑说道:“陈溪说她不敢进来。” 陈平安哑然失笑,“你去陪陪她好了。” 容鱼离开屋子。 陈平安说道:“韦兄弟,又见面了。坐下聊。” 一听“韦兄弟”这称呼,韦赹就想笑,只是瞧见一旁韩祎紧张万分的样子,韦胖子立即拱手作揖,装模作样道:“草民韦赹,拜见国师。” 陈平安笑道:“草民?你一个意迟巷出身的官宦子弟,还跟曹侍郎是发小,说不过去吧?” 韦赹坐在韩祎身边的椅子,小心翼翼说道:“启禀国师,我读书不开窍,至今没有任何功名在身,我爹和叔伯们,他们一合计,说怕列祖列宗们气得棺材板盖不住,就把唯一一个国子监太学生的名额,给了我一个大侄子,我顺便坑了他几百两……” 韩祎涨红脸,低头捂嘴咳嗽一声。 韦赹立即改口道:“说句‘草民’,都是我抬举自己了,到了家里,也不把我当个正经人看。” 韦赹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爷爷说过,真正当大官的,都是个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见了他们,言行不必过于拘谨,反正骗不过他们半点。只因为他们不同的性情、出身、求学经历和为官履历,却有个共同点,真正学问、修养、才干都很厉害的大官,看人就跟玩一样,不必听我们开口说什么话,他们一眼都能看到后脚跟了。我爷爷还说,这样顶尖的厉害人物,看遍大骊王朝也没几个,让我不用怕,反正这辈子都见不着的……我爷爷没有完全说对,今儿,就给我见着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撇开最后一句话不谈,句句都是一个官场老人的金玉良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古人可能没少骗人,古话从不骗人。” 韦赹轻声道:“国师都晓得我爷爷是谁?” 陈平安反问道:“你爷爷当了通政司一把手多少年了,我能不知道他?” 韦赹挠挠头,小声道:“我爷爷说,人走茶凉是世态常情,一卸任了,别说各类京官,就是那些门生弟子,第二天就都不认得他了。” 有些伤感,他爷爷去世的时候,京城都说是他走的是最没排场的一个。花圈,挽联,守灵的人,都少得可怜。 好歹是通政司的堂印主官,能够参加大骊王朝御书房小朝会的正二品啊。 陈平安问道:“韦赹,你觉得你爷爷是个什么样的官?” 韦赹想了想,摇摇头,“我不晓得,爷爷自己说过他是个好官,京城里边,偶有评价,大概就是清官,再多好话,也没有了。” 陈平安说道:“让你爹和大伯,明天下午未时初刻到国师府。你再捎句话给他们,如果想发些牢骚,可以写在册子上边。” 韩祎眼神熠熠。 韦赹却是毛骨悚然,苦着脸问道:“国师大人,是我哪里说错话了?我爹他们也是清官啊,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国师大人,你千万别觉得我这个人说话不靠谱,就误会我爹他们当官拎不清啊……是有点拎不清,否则这辈子也不至于当这么大的官了。” 说到后来,韦胖子嗓门越来越小,都有些哭腔颤音了。 韩祎伸手揉了揉眉心。他娘的,听韦胖子跟国师说话,真是一波三折,惊心动魄…… 陈平安气笑道:“少跟我叽歪些有的没的,你只管捎话回家。记得出了屋子,再让韩县令跟你复盘复盘。我就奇了怪了,咱们俩都是在用大骊官话聊天吧?” 韦赹都不用眼角余光瞥韩祎了,胖子一下子就放心了,听听,这话就是熟悉的味道了嘛,顺顺利利,过关了! 出了院子,韦赹兴奋之余,突然愧疚起来,看了眼韩祎,好像国师也没说韩六儿的“署理”一事。 但是韦赹却奇怪发现,韩祎好像比自己更兴奋,只不过公门修行多年,可以把情绪藏得好。 韩祎此刻心情确实极其激动,署理不署理的算个屁,完全不重要。老子今夜起,当真通天了! 容鱼柔声笑道:“陈溪,国师说了,以后在京城遇到事情,你就直接去国师府找他告状。” 陈溪也没多想,她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若是找韩县令这样的官就管用,就更好了。” 容鱼闻言眼睛一亮,少女好像还挺合适去国师府啊。 陈平安站在台阶上,等来了愚庐先生洪崇本,与他的学生许谧。 进了屋子,各自落座,陈平安却是先问那少女一个问题,“清风城丢了一座狐国,城主也从上五境跌境到元婴,可谓元气大伤,你身为清风城许氏子弟,作何感想?” 许谧说道:“以前比较恨,现在没那么恨了。以前恨的时候,总想要哪天学有所成,出山了,第一件事,就是去跟陈山主和刘剑仙讨要个公道,不过说实话,也没想着不择手段报复你们,有些恨意和愤怒,是装给许家的长辈们看的。先生教过我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我铭记在心。” 陈平安笑问道:“你家先生教了你什么道理,说来听听,举个例子。” 许谧愣了愣,说道:“比如一句‘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便是我求学时的座右铭,砚台,折扇,玉佩,都铭刻有这句话,国师若是不信,一查便知。” 年轻国师点点头,笑道:“家教比我想象中要好。” 许谧一听就挺高兴的,只是她再一想,终于回过味了!不对啊,是好话么?!意迟巷袁氏也好,清风城许氏也罢,她都是更多跟着先生在山中书斋治学啊。 洪崇本忍住笑。跟陈山主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舞文弄墨”,许谧到底是难称敌手的。 陈平安问道:“愚庐先生,有没有想说的?如果有,说不定我就不用把袁都察请过来聊天了。” 洪崇本摇摇头,“容我再看看。” 陈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活到老学到老,一辈子都在做学问的愚庐先生,真是将这句老话给学以致用了,看书看到老。” 洪崇本涵养再好,养气功夫再深,也有些脸色变容,年轻国师还有半截话没说呢,完整的,是一句“看书看到老看到死”! 无非是讥讽他只会躲在书斋做学问,下山壁上观热闹。抑或是那句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总之就是个两脚书柜? 不曾想对方来了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言语,“愚庐先生可不要多想。” 洪崇本稳了稳心神,说道:“国师也不必与我激将法,年纪大了,即便定力不如当过隐官的国师,还是有一点的,不多,但是够用就好。” 洪崇本问道:“国师也未必说得出口,让我一辈子就躲在书斋到死也别出来了的……重话,气话?” 陈平安笑道:“确实说不出口。” 陈平安挥挥手,下了逐客令,反正接下来的大骊朝野,也不差几个饱读诗书的愚庐先生。 就你书斋里边的那些手稿,拢共就大几十万字,我恐怕比你洪崇本自己都清楚写了什么,哪里有别字。 洪崇本站起身,说道:“我曾经在朝为官,这些年山居生涯,觉得没两样,总是都要寻一处水源,可以自己采药,辨认百草。”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得闲时,有机会就去山中跟愚庐先生请教请教边疆学问。” 约莫是提到了山居学斋和本行学问的缘故,洪崇本一下子就反客为主了,老夫子气势判若两人,“若是大骊王朝就此守着宝瓶洲的半壁江山,陈国师也不必去山中浪费脚力了。” 陈平安笑呵呵道:“好像那座山,也不是你的私产。” 洪崇本一时无言。 出了院子,洪崇本以心声说道:“许谧,我今夜不宜去意迟巷见你爷爷,你马上回家,让他早做准备,就只有这句话,其余的就算袁崇定力不够,忍不住要问你什么,你只管记得一点,任何事情,大事小事都别说一个字,就说是洪崇本的提醒。再就是还有一件事……” 许谧好奇道:“先生,什么事?” 洪崇本说道:“与袁崇借点钱,我要把那座山买下来。” 许谧无奈点头,先生唉,你跟年轻国师较劲做啥子么。 接下来一拨人,除了大源王朝太子殿下卢钧,国师杨后觉。还有大端王朝太子曹焽,从大绶朝转投大骊边军的武夫高弑。 陈平安笑道:“卢钧,杨真人,你们可以立即回信给你们陛下,关于中条山一事,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筹划了。不过此事虽然没有继续,我跟大骊都要承情。所以我会立即建议大骊宋氏跟大源卢氏结盟一事,希望你们陛下那边也还是个‘没问题’的答复。” 卢钧说道:“师父,‘没问题’这个答复,我这边就没问题啊,都不用跟父皇打商量的。父皇若是不答应,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断绝父子关系,什么叫大源王朝一日不可无太子……” 杨后觉听得直揉眉心。 毕竟涉及两国大事,陈平安望向杨后觉,后者点头道:“贫道也觉得没问题。” “那就说定了。”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可以稍作修饰,比如两国结盟一事,属于大源太子卢钧倡议,国师杨后觉附议,大骊国师陈平安赞成,大骊皇帝宋和点头,再召开御书房小朝会,通过了此事,稍后递给大源卢氏的国书,大骊宋氏皇帝钤印宝玺,国师和兵部礼部各有堂官盖印署名。” 卢钧挠挠头,这里边弯弯绕绕的,“听着有点麻烦啊。” 杨后觉却是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就此说定。” 陈平安会心一笑。看看,跟北俱芦洲打交道,就是爽利。 陈平安手肘搁在椅把手上边,斜坐椅子,笑望向那位化名“曹略”的大端太子,“大端曹氏,有无兴趣,一起结盟?还是说再静观其变个几个月半年,等到大骊王朝跟大绶朝在蛮荒那边先打几场硬仗,是驴子是骡子拉出来遛遛看,分出胜负了,大端王朝审时度势与权衡利弊过后,再来做决定?” 曹焽笑道:“我个人自然是倾向于跟大骊宋氏、大源卢氏结盟的,只是这么大的事情,我又没有卢涣卢钧那么牢靠的父子情,陈国师容我跟父皇飞剑传信一封、甚至是寄信?” 陈平安点点头,“理当如此。” 曹焽问道:“如果大端决定等等看再决定,会不会因此早早失去了与大骊结盟的机会?” 陈平安摇摇头,“当然不会。就算你爹说必须我亲自跑一趟大端王朝,商议结盟具体事务,我也会去的。” 曹焽笑道:“不敢,这哪敢。” 陈平安微笑道:“何况你们大端王朝等的,也不是蛮荒那边的战场走势,而是中土文庙的态度。谁与谁寄信,或是需要往返答复几封信,目前都是不好说的。” 曹焽脸色尴尬起来,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卢钧觉得读书人聊天,真得劲,跟问拳似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文斗?自己武斗不错,文斗,确实还差点意思,以后要多读书。 陈平安转头望向孤零零坐在一边的高弑高宗师。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高弑瞬间挺直腰杆,听候发落。 陈平安问道:“这把刀?” 高弑一听就头皮发麻,怎的,你们一个个的,都瞧上这把宝刀了?问题是你们好歹稍微掩饰掩饰啊,都这么直白? 高弑叹了口气,这一刻,真有了“宝刀赠英雄”的觉悟。 “陈隐官,此刀是祖传之物,只要出鞘,它就能主动够汲取修士的灵气,武夫用来对付山上修士,极为霸道。” “也怪我自己,喜好江湖虚名,青年时就带着它一起去闯荡了。二十年间,为了保住它,好几次差点出现意外,所以必须找个厉害的靠山,最近的靠山,就是蔡玉缮帮忙牵线搭桥,推荐了皇子殷邈给我。” 说到这里,高弑自行摘下佩刀,双手奉上,“陈隐官,送给别人,我豁出命去也不肯,唯独送给你,心疼归心疼,倒也舍得。” 陈平安摆摆手,笑呵呵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就只是好奇,没有让你为难的意思。我见过的好物件,多了去。” 不曾想高弑反而急了,“陈国师,我忍痛割爱,送出宝刀,你投桃报李,还我一个大骊朝的武将大官当当,是可以的……” 卢钧瞪大眼睛,这哥们,妙啊。曹焽也觉得高弑去大端边军更好。 陈平安忍俊不禁,“你搁这儿说书呢。” 高弑赧颜无言。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让你去蛮荒打生打死,是强人所难了,估计你两害相权取其轻,真去了蛮荒,也会丢下刀就连夜跑路,就当是一笔买命财了?” 高弑满脸心悦诚服,点头道:“陈隐官真是料事如神。” 杨后觉微笑道:“高宗师混官场定能混出名堂。” 高弑皱眉斜眼,我一个大骊边军将卒与自家国师搁这儿聊正事,轮得到你杨真人一个外人在这边说怪话? “料事如神?我就没料到高宗师这么会聊天。” 陈平安笑道:“行了,大骊边境暂时没有仗可打,你去了也是混日子。你现在有三个选择,一个是你自己说的,去投军,无所事事个十年,之后也能想去哪里就去那里。再一个是担任大骊刑部供奉,可以提前送你一块三等无事牌,三年之后,如果碌碌无为,刑部就收缴回去,你再去投军。第三个选择,去北衙当差,从巡城兵马司的普通小吏干起,至于十年之内,能当多大的官,凭你自己本事。” 高弑毫不犹豫道:“我就去北衙!” 还真怕大绶王朝那边狗急乱咬人。还是在大骊京城混日子更稳妥些。 这位年轻隐官的大致脾气,还有洪霁洪统领的行事风格,高弑觉得自己都有数了。 后者好相处的,是个直爽汉子。前者不好打交道,我一个北衙小吏,打啥交道呢。 遥想当年,高弑也曾意气风发,少年立志出乡关。 觉得整座江湖都在等着自己,只等他去扬名立万。 陈平安突然说道:“若是待了一段时日,实在是觉得大骊不如何,就去国师府找容鱼说一声,辞了官,继续走你的江湖便是。” 高弑错愕不已,“当真可以?” 陈平安笑道:“你要自己‘作假’,我有什么办法。” 高弑猛地站起身,再无半点寄人篱下的畏缩神态,豪气干云,拱手道:“陈平安,谢了!” 六爷“黄连”一行人当中,单单喊了有个江湖门派的渠帅柳??。 不是国师府容鱼出面,而是一位兵马司年轻官员,找到了柳??。 柳??得知此事的时候,都不敢说话,只能是用眼神与那六爷求助。 连那大绶皇帝的尸体都只是用一张竹席裹了,随便丢在墙角,那他柳??算个什么东西? 宋连犹豫了一番,还是与那位巡城司官员问道:“敢问国师的意思是?” 年轻官员淡然道:“不清楚。” 宋连无奈,只好与柳??说道:“去了再说。” 柳??更无奈。只好跟着那位巡城司的官爷一起去了甲字号院子。 说得直接点,大骊王朝的山上人事,由大骊刑部和礼部管。但是江湖恩怨,就是巡城兵马司定他们柳??的荣辱和生死。 宽敞且亮堂的厅屋,除了那位青衫男子的主位,还有两排官帽椅,以一只只花几间隔。 其中一把靠门椅子,花几上边放了茶盏。 得了个“坐”字,十数步距离,对柳??而言,不啻天壤。 容鱼在这位极有眼力劲的渠帅落座后就先行离开。 陈平安问道:“听说你这些年替‘六爷’在大渎以南,做了些事情?” 大骊朝廷毕竟是让出了大渎以南的半壁江山,但是许多大骊百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留在南边生活。年复一年,就有新恩怨。 有些事情,大骊朝廷不方便直接插手,山上的还好说,大骊刑部自有现成的规章制度,循着旧例做事即可。但是在那山下,不管是江湖的,还是市井的,就比较棘手了。在这期间,六爷就让柳??这位“帮闲”,以江湖人的身份解决江湖事,离开大骊国境,渠帅带着人或是银子,摆平了一些纠纷。 柳??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敢看那位大骊国师一眼,听闻问话,立即站起身,拱手轻声道:“启禀国师,都是六爷的意思,我只是听命照做。” 陈平安说道:“她是闹着玩,你柳??却是实打实混江湖做事的,打理着一个明里暗里有三千号属下的大帮派,并不容易,说吧,这么多次往南走,总计花销多少,送出去多少的‘茶水费’?” 柳??满脸错愕,震惊不已,国师大人竟然连这种小事都是熟稔的? 茶水费是一个好听的江湖说法,简而言之,就是我柳??给谁面子,花钱消灾。 但是如果谁不给我柳??面子,帮派就会给出一道不死不休的追杀令。其中有两笔未能送出的茶水费,对方代价就是好多条人命。 柳??迅速回过神,说道:“回禀国师,都是小钱,不值一提。” 陈平安说道:“报数。” 柳??立即低了低头,再弯了弯腰,说道:“总计是两万七千五百两银子,国师大人,帮派里边有账可查,小的,既没有多开销一两银子,也绝不会少花掉一两银子。” 就在此时,容鱼进了屋子,说道:“国师,刚刚对过账了,刑部档案,兵马司秘录,还有柳??他们帮派内部的账簿,都已经点检完毕,六爷黄连给了柳??五万两银子,除了柳??亲自出面的茶水费,没有问题,其余几次帮派人物出面办事,先后五次,总共昧掉了三千二百两银子,相信误差不会太大。一开始都是几百两的赚钱,最后一次胆子就大了,凑了个整数,一千两。” 柳??瞬间冷汗直流。 容鱼笑道:“柳帮主好心是好心,只是做起事情就不清爽了。” 柳??颤声道:“小的今晚回去之后,一定彻查到底。” 容鱼说道:“彻什么查?不是已经帮忙查清楚了嘛。” 柳??面如死灰,自言自语道:“小的该死。” 陈平安说道:“自称名字‘柳??’即可,你要是脸皮厚点,自称渠帅都无妨。” 柳??立即惶恐道:“小的不敢!” 容鱼笑道:“不敢自称柳??或是渠帅,倒是敢驳回国师的建议,你到底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柳??身体抖如筛子。 容鱼说道:“站直了说话!” 柳??吓了一大跳,立即下意识仰起头挺直腰杆。 陈平安问道:“柳??,你们在南边,有没有建造分舵的想法?” 柳??满脸汗水,视线模糊起来,也不敢抬手擦拭,轻声道:“之前有过这种想法,但是六爷怕我胡闹,没点头,就做罢了。” 陈平安笑道:“京城不都说你是某位皇子的知己,还怕这些个?” 柳??哭丧着脸,“国师大人,那些都是敌对势力坑害柳??的下作手段,绝无此事,柳??可以对天发誓,若有半点假话……” 陈平安摆摆手,说道:“发毒誓就算了,我怕你真挨雷劈。” 柳??一头雾水。 陈平安说道:“柳??,今天在这里,你我是毕竟第一次见面。不过我希望以后到了大骊边境,或者是去了大渎以南的地方,你能够见谁了,都是站直了说话。”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朝廷这边,很快就会替你安排一到两位贴身扈从,放心,既不是掺沙子,也不是不放心你,你一手打造出来的帮派,昨天今天是你的,明天后天也还是你的。” “就只是怕你出了院子,腰杆太直了,误以为整座大骊朝廷都是你们的靠山,将来出了大骊国境,做事情没了分寸,跟谁都喜欢说话太冲。这一两位扈从,出手次数都是有限的,但是不会跟你直说,你全凭猜。总而言之,柳??,你自己悠着点。既不要不用、白白浪费掉,也不要随随便便就挥霍一空。” 柳??刚想要习惯性自称一句“小的”,立即回过神,拱手沉声道:“国师大人,柳??记住也明白了!” 陈平安问道:“柳??,知道你为什么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吗?” 柳??答道:“因为六爷?” 陈平安摇摇头,笑了笑,“因为有个老江湖的前辈,他说你这个人好像还行,好像。” 柳??战战兢兢进了院子,跟腾云驾雾似的离开院子。 到了湖边,走远了,柳??突然狠狠摔了一耳光在脸上,怎么就不敢胆子再大一点,自称渠帅呢! 不敢与谁炫耀此事,不也是可以自饮自酌自夸自乐一番? 巡城兵马司一队骑卒,已经将老莺湖私家园林的东家魏浃,给“护送”到了意迟巷魏家门口。 其实除了魏浃,还有今天在这边吃饭喝酒的所有客人,都是有此殊荣的。 除了意迟巷,还有篪儿街在内的几条街巷,今晚都出现了不太一样的铮铮铁甲与马蹄声。 容鱼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年轻国师,她轻声问道:“国师,还要见什么人吗?” 她很清楚,国师真正要斩的,何止是鬼,而是整座大骊王朝光天化日之下的人心鬼蜮。 陈平安走出屋子,看似随意问道:“你觉得‘六爷’怎么样?” 容鱼想了想,说道:“做事情毛糙了点,但是……有心。”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评价不低了。” 境界低了,缩地山河都成奢望,就让宋云间帮了个忙,陈平安去了一趟城头,再次看着大骊京城外边的那条官道。 白昼与夜幕所见风景,是不一样的,此刻道路上边灯火蜿蜒一线如龙。 多少人愿意相信自己只要进了京城,就一定可以把明天过得比今天更好些。 也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默默走出这座京城的人,曾经希望而来,失望而去。 陈平安扯了扯青衫领口,喃喃自语道:“大师兄,齐先生,请你们放心,大骊王朝,宝瓶洲,浩然天下,这人间,明天都会更好的。” 第3章 放霁 陈平安只是沉默着站在城头,好像在耐心等着天亮。 道号撄宁的宋云间,也乐得“假公济私”,多看几眼京畿风景,昼夜之别,对于宋云间这种伪飞升的神异存在,视野无约束。 城头这边来了一拨客人,宋云间与之默默作揖。 陈平安回过神,笑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皇帝宋和说道:“来看看你。” 陈平安打趣道:“怕我撂挑子?” 宋和伸手抚摸着城墙,指尖触感粗粝,也有几分夏夜的清凉,“既怕大骊的明天充满不确定,也觉得若是朝廷没有了陈国师,好像只是这么一想,就觉得轻松。不过两种想法,一直打架,最终还是前者赢了。所以得知陈国师安然返回京城,我是高兴的。” 崔瀺既是大骊的前任国师,又是皇帝宋和的先生。宋和很清楚崔瀺的性格,陈平安是唯一的继任人选,没有任何候补。那么等到陈平安不当大骊国师了,大骊王朝,就真是大骊宋氏一家一姓的王朝了。这种事,确实是个不大不小的诱惑。 宋云间心中有个念头,若真是没有了陈国师,这位大骊皇帝可谓饮鸩止渴。 陈平安微笑道:“这种感觉可以理解,就像在村野乡间蹲茅厕的时候,茅厕外边有一群人正在闲聊。” 宋和一愣,大笑不已,他在村子里待过。宋云间却是不太理解两人在这件事上的默契。 陈平安解释道:“从今晚起,我就会真正意义上与陛下以诚相待了,先前形势所迫,必须多些算计,实在是一步都不能出错。” 宋和说道:“陈先生不必与我说具体的缘由,宋和并不是十分在意山上事和天上事,叫这个名字的人,他最在意的,是明年的今天,从最富饶的地方,到最苦寒的地界,每个大骊百姓能不能多赚几钱银子。北方的集市,南边的庙会,西南的街子,能不能在年关的时候,变得更热闹些。每年开蒙临‘人’字、跟随先生夫子一起拜至圣先师牌位、挂像的孩子能不能变得更多。大骊边军的武备能否再提升一个台阶。”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先帝和崔师兄曾经预想过、却尚未达成的未来之‘大骊’,陛下跟我,一定都可以做到,见到。” 宋和说道:“陈先生,那我可就真信了啊?” 陈平安笑道:“三十年间,一定第一。” 宋和张开双臂,双手重重拍在墙头上,“好,那我就可以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皇帝的胳膊,打趣一句,“年纪轻轻就有了俩儿子一女儿,陛下辛苦了。” 宋和忍俊不禁,“那你也抓点紧。” 宋云间有些感慨,书上所谓的君臣相宜,不过如此了吧? 相信百年以来,几位大骊宋氏皇帝,他们内心深处,对那头绣虎的观感,肯定极为复杂? 从一开始的怀疑,坚信,到惊喜,兴奋,再到猜忌,嫉恨,畏惧?最终认命,振奋人心? 宋和转头说道:“我与先生相处的时候,其实是不太敢说心里话的,怕说错话,怕领会不了先生的意思,怕先生失去耐心。” 说到这里,略作停顿,宋和自嘲道:“倒不是换了国师,故意与陈先生套近乎攀交情,果真如此作为,也一定只会弄巧成拙。” 陈平安点点头。 宋和收起双手搓了搓,说道:“先生曾经考校过我一个问题,万年以来人间变化最小的东西是什么?” 陈平安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一句,“是人心。” 宋和心情复杂道:“我果然不如陈先生理解绣虎。” 山上的道场,不过是分出个真我假我。人间的官场,好似不断小其我,大其心。 真正的沙场,可以简单概括为生死两个字。商场,好像总是一切大不过一个钱字。 陈平安坦诚而言,“今天之前的陈平安,可能会说一句国师府的任何决定,陛下都可以建议、异议和否决。至多补上一句,‘我是极有诚意的,话上见谋略,事上见人品,国师府欢迎陛下的监督’,如此一来,看似将主动权交给皇帝宋和,实则是有陷阱的,陛下终究不是那些国策的执行者,两三次出现纰漏过后,陛下自然而然就会心虚,最终彻底放权。” “这可能是从几个意思里边衍生出来的一百一千句话里边筛选出来的最优解。” 陈平安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这种话是不用过脑子的。” “现在嘛,当然也会有这样的见解,但是会优先将它列为候选,会有意识让自己停顿一下,多想想,故意难为难为自己。” 前者,就像身在云海中,表露出来的七情六欲,那是一种看似多情、温柔,实则不容推敲的准确。太过无错,太超然了。 后者就像蹲在某地,望向一滩烂泥巴里边长出一朵花来,双手呵护着它,会与一脚踩来的路人瞪眼,愤怒,开口骂人,甚至是起身干架。 历史的真相,一段有,一段无,一段又有。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独有记忆。 我们每个当下的人生,宛如大地的土壤,一层一层,层累而成的一层地面。 宋和感叹道:“正心诚意,不过如此。” 陈平安笑道:“那还差得远。” 宋和说突然问道:“村子老路那边那座倒塌了的土地庙,今年能修好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肯定可以。” 很多人、事和物,一代人若是忘了,恐怕就会被彻底遗忘。例如某些方言,某些行亭,例如那座让皇帝陛下念念不忘的承福庙。 宋云间看得出来,那段乡野生活,皇帝陛下十分珍惜。 浩然十大王朝。中土神洲占据了五个,澄观王朝,大端曹氏,大绶殷氏,玄密王朝,邵元王朝。 东宝瓶洲的大骊宋氏第三,北俱芦洲的大源卢氏垫底,此外皑皑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各有一个。 扶摇洲和金甲洲,还有桐叶洲,暂时没有任何一个强国能够跻身此列。 这就像是一场无形中的、极为隐蔽的大道之争。 当然,大绶殷氏肯定要跌出此列了。中土大雍王朝在内几个王朝,都有机会补缺。 曹焽说想要去大骊陪都和齐渡那边看看,卢钧也在国师杨后觉那边得到许可,可以在大骊境内多看看风土人情,所以两位太子殿下一拍即合,打算用一种走江湖的方式往南边走。一个化名曹略,一个化名卢俊,假扮渠帅柳??的扈从,天一亮就联骑出京。 至于能否江湖留名,或是遇见几位女侠,留下些脂粉香艳的故事……反正他们自己是极有自信的。 “摆驾回宫”之前,宋和想起一事,问道:“大泉女帝姚近之?” 宋云间哑然失笑,果然皇帝也是人,看来也会好奇这些“野史”? 陈平安笑道:“虽然她是女子,却是个不错的皇帝。” 宋和嗯了一声。 宋和指向远处,说道:“我曾经陪着先生一起站在这里,遥遥望向那条即将合龙的中部大渎。” “先生说它可能会洪涝,殃及两岸,可能会干涸,凭此汲水灌溉良田者,都会绝望,但是也可能会从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宋和笑了笑,可能在先生眼中,连同自己这个学生在内,还有大骊文武百官都是刚刚读书识字的蒙童吧。 陈平安也想到了大师兄的某个“问题”。 小师弟,想要真正胜过余斗,何止是在剑术在道法?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宋云间,后者心领神会,撤掉了城头这边的障眼法。陈平安默默后退一步。 灯火中,开始有人瞧见城头的那抹明黄色和一袭青衫。 城外道路,不知是谁率先认出了新任国师,又是谁喊出了皇帝陛下,最终灯火明亮的蜿蜒一线之上,都在呼喊大骊,大骊! ———— 只好再次有劳魏神君,施展一门一法通万法通的搬运术,将陈平安直接送到了集灵峰。 本来约好了这顿宵夜是火锅,但是某些人碰头一合计,觉得吃火锅可能体现不出老厨子的精湛手艺,还是随便搞俩小菜就好了。 落魄山的谱牒成员数量确实不多,但是小山头多啊。 在老厨子的院子里边摆了好几桌,山头派系都是名副其实摆在桌面上的。 例如裴钱,暖树,小米粒。她们属于“竹楼一脉”。所以就连山主夫人都被小米粒拉了过去。裴钱也喊了掌律长命一起落座。 既然宁姚坐这边,候补弟子的孙春王自然就要跟着,长命当然要喊上自己的爱徒,如此一来,也算一大桌子。 郭竹酒,谢狗,白发童子。属于要跟竹楼一脉、尤其是裴钱争一争风头的小山头。小陌也被谢狗拉过去坐一桌。 白玄落座此桌,自然大有深意。 带头大哥钟倩,领着陈灵均,郑大风,温仔细这些惫懒货,跟郭竹酒他们拼桌,却已经开始嚷着要喝酒要吃肉了。 成何体统,不像话!我带的兵都是饭桶么?钟倩微微一皱眉,抬起手虚按两下,陈灵均几个顿时安静下来。 齐廷济陆芝这拨剑修们单独坐一桌,他们不约而同都很好奇一事,不晓得那个叼着牙签的金身境武夫,为何威望如此之高。 好像饭桌就是他的道场,又像是有一把名为“夜宵”的本命飞剑? 看门道士早就睡觉去了,鼾声如雷,温仔细去山脚那栋宅子喊了两遍,没能喊醒仙尉道长,温仔细就打算让老厨子多炒俩菜,宵夜过后,再拎个食盒去仙尉那边。 老聋儿得到了集灵峰这边的通知,但是这位搬离拜剑台在花影峰结茅的甘一般,如今痴心于传道,说人定的亥时,和昼夜交替的子时,是仙家课业的两个紧要关头,他传授的几篇道诀都要这里边下功夫,他放心不下,得盯着那拨孩子,那顿宵夜且余着。 魏檗坐钟倩这桌,毕竟宁姚那桌都是女子,齐廷济那桌都是龙象剑宗一脉出身的剑仙。还好魏檗身边给朱敛留了个位置。 还有一桌,老秀才,崔东山,即将升任副山主的周首席,曹晴朗,邓剑枰,宁吉,赵树下。留了个空位给山主。 陈平安快步走入院子,落座后,笑望向身旁的先生,老秀才率先拿起筷子,咧嘴笑道:“开工!” 换成任何一座宗门,别说有修士跌出十四境,只说有位飞升境,一路从飞升、仙人、玉璞跌到元婴境,不是天塌了是什么? 但是在集灵峰的院子里,这位踢了靴子盘腿而坐的貂帽少女,还在那边“争强好胜”,一边腮帮鼓鼓,一边含糊说我虽然不如山主跌境跌得多,但我可是从飞升境开始跌起的……兴高采烈的谢舵主说得正起劲,郭盟主得了某位白发狗腿副舵主的眼神暗示,说也踢了吧。 温仔细在给隔壁桌的姜副山主敬酒,说自家兄弟不必多言,我先提一个,情谊都在酒里了,以后多帮衬着点兄弟…… 宁姚给裴钱和小米粒她们几个夹菜。 魏檗跟老厨子提起酒杯,轻轻磕碰,各自一饮而尽。 陈灵均啃完一只鸡腿,站起身,双手持杯,说自己带个头,大伙儿给文圣老爷敬个酒,文圣老爷这桌,我先打一圈,你们跟上。 陈平安斜眼青衣小童,后者立即怂了。不曾想老秀才笑着说好好好,反而拉起关门弟子,说他这个当先生的,得拉着你们山主,先给你们诸位敬酒才对。 老秀才站在原地,与陈平安轻声问一句,能喝么。陈平安笑道对付他们几个而已,能不能喝都没关系。 哄然大笑,除了宁姚那桌,个个不服。便是宁吉都跃跃欲试,打算陪着先生小酌一杯,只是担心此举不合适,却见曹师兄和赵师兄都已持杯起身,要与先生过过招的架势了。 裴钱笑呵呵站起身,她也不用酒杯,直接倒满了一碗酒,拎起一壶酒,曹晴朗见机不妙,立即坐回原位,暂避锋芒嘛,赵树下故意转头去跟身边的邓剑枰闲聊,一时间就只剩下宁吉还傻乎乎站着,望向先生,等着喝酒。 今夕何夕,明月天心。 云中君,问过道问过剑,江湖人,问过恩怨问过拳,诸君与谁问过酒么。 ———— 京城是一国首善之地,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官员,最富裕的人们,都在这里竭尽心力,追寻更多的权势和财富,达成自己的野心或是志向。权力的升降起伏和财路的川流不息,是不分昼夜的。今夜的京城,尤其明显,明眼人心知肚明,今夜过后的明天,大骊王朝的官场就要迎来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清洗,许多屁股好像被胶水粘在衙署某张椅子上的官员,他们以及他们的家族,都将失去往日的荣光,与此同时,许多已经心灰意冷的人,只等天一亮,朝会和小朝会过后,他们也将赢得他们以往白日做梦都不敢想的座位、声誉和权势。 意迟巷袁氏家族,家主袁崇的书房,这位把持都察院多年的上柱国姓氏家主,老人不理会那些着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的诸房同龄人、话事人,袁崇只喊来了袁宬、许谧兄妹二人,还请来了一位多年不见的家族“同辈”,剑仙袁化境。 离着袁氏府邸不算太远的魏家,魏浃在内的几位年轻人,都已经被杖毙,妇人们在祠堂外边跪着,她们哭成一团。 侍郎董湖,在夜幕沉沉中坐着马车,从侧门进入了天水赵氏的府邸,面见礼部尚书赵端瑾。白天老莺湖被堵门一事,礼部和鸿胪寺官员都有份。 前不久从鸿胪寺升任通政司、再转任吏部尚书的一朝“天官”长孙茂,闭门谢客。 但其实老人偷偷让人喊来了户部清吏司郎中的关翳然,谢客谢的是同僚和外人,关翳然这孩子,却是老人亲眼看着长大、且寄予厚望的自家晚辈。何况大骊官场,或者说是整个宝瓶洲,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大骊王朝的吏部,就是关家的?关老爷子能够如此强势,却是大骊宋氏先后三任皇帝,与前任国师崔瀺,他们都默认的。 老人问道:“翳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个好人?” 关翳然笑道:“这怎么说。” 长孙茂接着问道:“能不能当个既清廉又实干、能够青史留名、尤其是让百姓内心认可的好官?” 关翳然说道:“信心当然是有的,结果如何,得几十年后再看,也不是我说了就作数的。” 长孙茂沉默片刻说道:“明天的小朝会,我会与陛下和国师提议你转迁吏部。” 关翳然想了想,问道:“一步登天,直接当尚书?” 长孙茂笑骂道:“臭小子!给个右侍郎都未必能通过,还尚书!不如我去把官帽子拿过来,让你戴上过过尚书瘾?” 直接升迁为吏部侍郎,难度不小,事实上,恰恰是“关”这个姓氏,让关翳然的升官速度,远远逊色于其余两位大渎督造官,这里边还有个寻常官员无法理解的内幕,正是关老爷子当年与“上边”通过气了,让关翳然故意多打熬个……十几年,朝廷也好看看情况,觉得行,再升官,觉得不行,关翳然就一辈子当个大骊的中层官员好了,除此之外,十几年内,关翳然转迁诸部历练都可以,唯独不能将他放到关家的吏部,否则他们关家众多的联姻家族、门生故吏,都会竭力托举关翳然不断升官,帮助关翳然解决掉所有吏部之外的问题。 长孙茂也有自己的算盘,假设建言关翳然升迁为吏部侍郎,此事行不通,他就再提议让关翳然离京去地方上一州当刺史,哪个州,老人都是想好了的,穷,偏远,黄册户籍数量少得可怜,但是一州刺史,终究还是官位摆在那边的刺史,关翳然就可以由此步入一国疆臣行列。 关翳然笑道:“在吏部当官就真不是当官,而是做个既束手束脚、又可以躺着升官的和事佬了,长孙爷爷,我去莒州好了,最穷最小的那个边疆苦寒之地。” 长孙茂既心中欣慰,又心疼道:“莒州,那也太过一穷二白了点啊,那边自古民风彪悍,瘴气横生,政教未曾开化之所……” 关翳然伸手拂过头顶,笑道:“可是官帽子与所有刺史一般大啊。” “那就这么办。若是当不上刺史,你小子也休要来我这边哭闹撒泼。” 老人点点头,沉默片刻,唏嘘道:“年轻时候看那武侠演义和公案小说,总能瞧见个腾云驾雾出场似的青天大老爷,将那些个冤假错案给一下子沉冤得雪了,或是某位新科状元郎,寒窗苦读出身,也无任何官场历练,得了皇帝的赏识,很快就可以将一个地方治理得条理清晰、百姓人人安居乐业。” 关翳然笑道:“小说演义嘛,让我们这些看客怎么觉得抒发郁郁不平之气怎么来,合情第一,合理第二。人生已然不轻松,何必在书上找不痛快。” 长孙茂眯眼望向关翳然,“书上是书上,世道是世道,书页可以不翻,全凭个人喜好,生活却是每天都要睁眼就在的。那么如今换由年纪轻轻的陈国师掌舵大骊这艘大船,你觉得是合理呢,还是合情呢?” 关翳然微笑道:“既合情也合理,情理并列第一。” 老人点点头,“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啊。” 大半夜的,宅子外边的意迟巷街道,却会时不时喧闹嘈杂一番。 鸿胪寺卿晏永丰,这位身材矮小、面容精悍的紫照晏氏家主,正在与兄长晏皎然,一起啃着冰镇西瓜,意态闲适。 篪儿街这边,也是动静不小,除了洪霁亲自带队的寻常兵马司骑卒,还有晏皎然一手筛选、提拔起来的随军修士,负责抓人。 被带出各座高门府邸的人,多是些在大骊京城地面很有牌面的年轻面孔和青壮岁数,在京城尚且如此,到了地方上,只会更有身份地位。 至于这些几乎同时被家族从京城各地喊回家中的人物,是直接丢去刑部吃牢饭,或是带去大理寺定罪,还是送往都察院受审,就看他们在当年开凿大渎一事上赚了多少颗谷雨钱了。偶尔会有那手握实权、上了年纪的煊赫京官,高声叫喊,说着大骊王朝的法令条款如何如何,知不知道他是谁之类的。 不光是大骊王朝权贵扎堆的一街一巷,还有几坊,都直接被兵马司骑卒携手随军修士,给围了起来,尤其灯火通明。 被誉为一国计相的户部尚书,沐言沐尚书的府邸,不在意迟巷或是篪儿街,他是地方上家境一般的士族出身。 年近五十的沐言,是一个极精明、对钱财和账簿数字极有嗅觉的罕见官吏,所以才会从原先的刑部左侍郎沐言,破格擢升为户部尚书,代替马沅,成为一国计相。 而刑部尚书马沅,今夜竟然身穿官服,亲自登门拜访,看着那个脸色惨白无色的户部尚书,以及沐言几个瑟瑟发抖的子女,马沅淡然道:“我亲自带你们走,总好过被甲士绑着走。” 菖蒲河畔,一栋不大不小的酒楼,一个胖子领着个怯生生却满脸好奇的少女逛起了自家酒楼的堂屋、雅间和厨房,他们身边,还跟着个腰悬紫皮酒葫芦的曹耕心,劝说陈溪姑娘不如在这边谋一份差事,韦掌柜若敢见色起意,毛手毛脚,自己就直接把韦胖子丢到刑部大牢,瘦他个一百斤肥膘……韦胖子急得跺脚,廊道地板震天响,说自己是正经人,陈溪姑娘你别听曹侍……曹大哥乱说…… 外乡少女眯眼而笑,欲言又止,只是忍不住,还是轻声开口好奇询问那个曹耕心,曹大哥你当的官,有韩县令那么大么。曹耕心唉了一声,得意洋洋,一拍酒葫芦,说姑娘你这就见识浅了点啊,我曹某人脑袋上边的官帽子,可就大了,韩县令这种芝麻官见着了我,说话的时候舌头都要打结的,我只需一瞪眼,一冷哼,他们就要心慌,所以陈溪姑娘你只管放心,我们既然认了义兄妹,出门买胭脂水粉的时候只管底气十足,与店主摊贩们大嗓门砍价…… 少女茫然,什么时候认的义兄妹…… ———— 集灵峰去往霁色峰祖师堂的山路,他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云雾缭绕,飘散着淡淡的酒气。 老秀才已经返回中土文庙,事务繁重,因为两座天下接下来就真要硬碰硬了。按照老秀才的说法,不但亚圣已经动了真火,文庙正副三位教主都已经清楚表态,除了元气大伤的扶摇、桐叶和金甲洲,其余几个洲,都要继续抽调兵力去往蛮荒,渡船、器械等一切战备所需,在半年之内就要提到最大限度,诸多仙府、道场都要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绝无例外。 温仔细甚至不是落魄山谱牒成员,先前就想要告辞下山,却被陈平安挽留,说一起。 叼着牙签的钟第一得知自己竟然也能参加祖师堂议事,酒嗝都不打了。 魏檗建议还是小心起见,至少再看半年,落魄山就开启了那座攻防兼备的护山大阵。 齐廷济要和米裕一起联袂走趟蛮荒天下,去天师赵天籁和火龙真人所在归墟渡口。 郭渡已经将那幅蛮荒腹地堪舆图交予文圣。 陈平安让谢狗把老聋儿喊过来,一起参与祖师堂议事,老聋儿还有些不情愿,山主只管发号施令、他这个一般供奉照做便是,正儿八经的议事,他又插不上话。 进了祖师堂,一一敬过香,各自落座,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接下来的一百年,崭新飞升和十四境会更多,山上只会更乱,之前积攒多年的恩仇,极有可能会在短期内爆发出来,对于修道之士来说,这个百年,受惠于那场神性的雨落人间,会是一个万年未有的大年份,向道修仙的是如此,山下的纯粹武夫亦然,千奇百怪,机缘巧合,只会越来越眼花缭乱。落魄山得到的机缘,大道馈赠,肯定只多不少,所以接下来,该闭关的赶紧闭关,该养伤的好好养伤,该破境的速速破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给人当师父的,除了自身道力的提升、积攒,传道一事,将是重中之重。祖师堂诸位和你们所有弟子们的一切修道、习武所需,天材地宝,神仙钱,灵器,丹药,只管跟韦文龙,我们这位大账房先生开口,可给可不给的,都给,山中没有的,就去买,去借。落魄山如此,龙象剑宗和青萍剑宗当然也是遵循此理。” “姜尚真升任副山主,谢狗递补首席供奉,甘棠递补次席,小陌依旧是一般供奉,毕竟接下来小陌要闭关修炼,耗时不短。” “姜尚真会去书简湖接手真境宗,下宗的名字需不需要更改,是不是如崔东山建议的,直接改为‘书简湖’,今夜不议,姜尚真只需有了决断,届时与落魄山知会一声即可。除此之外,新的下宗,需不需要跟青萍剑宗借调几位上五境,姜、崔两位宗主之间私下商议即可。” “至于我自己,近期肯定还是两头跑,一边是去京城点卯,当大骊国师,一边是夜中赶回扶摇麓道场,借助破而后立、重头来过的机会,观道于‘丁道士’。” “小陌和谢狗,你们在各自闭关之前,务必与甘棠好好聊聊,看看能否帮忙解决两把飞剑相冲一事。” 能够长久待在山中的顶尖战力,好像目前就只有老聋儿这一位飞升境了。 谢狗双臂环胸,笑呵呵道:“我一个元婴境,斗胆指点一位飞升境老神仙,有些紧张啊,就怕甘一般……哦,如今该敬称为甘次席了,哪句话听得不开心了,杀心与戾气一并暴起,就一巴掌拍掉我的狗头。” 老聋儿正色道:“山下说拜师如投胎,山上的传道之恩,恩同再造,别说什么师徒名分,我便是今夜就与谢首席和小陌先生认了爹娘都无妨。” 小陌揉了揉眉心。甘棠如今这脸皮,这话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谢狗心满意足了,抢了小陌次席位置的老聋儿没有翘尾巴,她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老实人说的实在话。” 陈平安问道:“袁黄已经上山,要与我学拳,心是很诚的,这个年轻人的习武天赋也高,心性不错。但是我之前就决定了赵树下是武学一道的关门弟子,怎么解决?” 赵树下说道:“师父,也简单的,让袁黄当我的师兄就好了,小师弟最占便宜,谁都别跟我抢。” 裴钱笑道:“多个师弟,是好事啊。” 宁吉今夜喝酒不多,但是酒量委实是一般,此刻还有点微醺,先前大师姐面带微笑,端着碗过来跟他们敬酒,他立即见风使舵,说自己跟先生还有大师姐是一伙的……宁吉自然更无意见,多个师兄,多份照顾。 “那就这么说定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落魄山一向与人为善,仇家不多,就那么几个,正阳山暂时是不敢有任何动作的,中土神洲的大绶王朝先要承担起一位文庙副教主的问责。我跟白玉京是私怨,余斗和姜照磨都是如此,届时二度做客青冥,无非是道法剑术拳脚上边见高低,分胜负,定生死。只有那个灵宝城的庞鼎,既是私怨也有公仇,如此倒也简单了,必须死一个。” “庞老贼愿意磕头认错也行,只要他把头磕没了,我就接受他的道歉。” “青冥吾洲本来是我最为忌惮的假想敌之一,斩勘和行刑两把远古神物,能够让她这位老十四补道更多,但是跟我预想的差不多,吾洲前辈极讲义气,极有气魄,经此一役,我们双方不说成为朋友,至少绝对不是什么敌人了。” “桐叶洲大渎未来的合龙一事,相当重要,除了青萍剑宗务必长久上心,保证收好尾,估计到时候有劳龙象剑宗派遣几位剑修,去那边帮忙盯着,防止意外发生。”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泄露天机”,主动说道:“为我们落魄山看门的仙尉道长,其实是远古人间第一位道士的转身,现在两者已经分开,前者依旧,后者却已经散去所有道力,先前若非他出手,打散漩涡,相信人间很快就会迎来名副其实的末法时代。” “后果不堪设想,打个比方,天地灵气是一切术法神通之根本之基石,某位炼师离开道场,不管是红尘历练还是访友度人,与同行陌路相逢,两位修道之人之间,内心肯定就要互相视为仇寇,至少也会疑心极重,我心如何有何用,他心又是如何?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岂可无?炼师道心一旦如此,人间景象会如何,可想而知。” “至于仙尉道长身上有无余下些什么,我不确定,也不会去探究,今日之前是如何,今夜之后还是照旧。” 说到这里,陈平安瞥了眼假装竖耳聆听、实则两眼放空的青衣小童,陈灵均此刻脑子急转,盘算着自己到底有无失礼的话、事,答案就是……茫茫多! 陈平安笑呵呵道:“景清老祖?喝高了,搁这儿散酒呢。” 陈灵均一脸茫然,山主老爷咋个这么称呼自己呢,“啊?” 陈平安气笑道:“还好,你们明儿就要下山游历去了。” 陈灵均心虚道:“山主老爷,其实吧,我平时说话做事都是牢靠的,脑子都是灵光的。” 陈平安微笑道:“智者千虑偶有一失,对吧?” 陈灵均眼睛一亮,拍掌道:“对,妙啊,给山主老爷一语中的了嘞。” 竹素那拨剑修都对这个青衣小童,十分刮目相看。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在座的,只要是上五境剑修,或是山巅和止境武夫,受累,都跟我连夜去趟大绶王朝的皇宫。” 第4章 清爽 中土神洲之行,齐廷济领衔剑修,武夫当中,陈平安只带了郑大风这位落魄山的首任看门人。 他们会使用三山符跨洲游历,三处选址,分别是南海歇龙石,位于中土海滨的山海宗,大绶朝的中岳,京城就建在山脚。 因为竹素需要立即去往那座还剑湖边上的茅屋闭关,由宁姚负责帮忙护关。 御风途中,足下群山。她们宛如壁画神女联袂蹈虚,竹素与宁姚道了一声谢,宁姚让竹素不必客气,其实双方都很客气。 大概正如小姑娘孙春王所说,虽然投胎在一处的家乡人,在异乡也未必一见投缘。 此事拖延不得,竹素若是道心退转,灵犀一无,她毕竟已经两次被迫强行退出闭关,本来十拿九稳的闭关破境一事,就会变得前途未卜,所以竹素必须趁热打铁,抓紧破境跻身仙人。 小米粒他们明天就要出门游历,后天就是刘羡阳跟赊月的大喜日子,朱敛就留在山中,做过早饭,就得立即赶往龙泉剑宗,跟贾老道长汇合。 小陌在灰蒙山早就相中了一处心仪之地,是个叫金藕塘的地方,未来会在那边建构道场。 他倒是想跟随公子一起去趟大绶,却被陈平安嫌弃他如今境界低,谁给谁当死士都不好说,直接将小陌赶去了灰蒙山。 谢狗在询问山主会不会在大绶皇宫大杀四方,答案是看情况再说,既然有一位文庙副教主先到了那边,估计不会闹得太大。 听说有文庙的人,谢狗就改变主意,陪着小陌去金藕塘那边,让刚刚荣升次席供奉的老聋儿顶替她给山主当打手。老聋儿知晓轻重利害,点头答应下来,只是注定缺了今夜人定的传道课业,就跟剐了他一块肉似的,心中别扭万分,想着如何找补回来。 北边的灰蒙山,离着落魄山才几步路,山腋处有一口小塘,小陌飘然落地,从袖中摸出一只晶莹剔透的“螺蛳壳”,谢狗识货,惊叹一声好东西,小陌笑着解释这是上次喝酒于观道观,碧霄道友的临别赠礼。 小陌将那螺蛳壳随手丢在金藕塘边的泥地里,心中默念一篇道诀,眨眼功夫便有一座螺蛳壳道场在浓郁云气中生发而出,一起步入其中,穿廊过道,谢狗蓦然大怒,原来道场内竟有无数碧玉水精雕琢而成的彩衣“玉人”,明眸皓齿,步摇精巧,她们在殿阁回廊间络绎不绝,脂粉气极重,小陌只是视而不见,径直走到了一处悬挂高高低低有十数块匾额的高楼,要在此地养伤。 亏得他曾经拥有四把本命飞剑,一赠一毁,如今还能剩下两把。 一把是可以摹刻他人神通的“真迹”,另外一把是能够拘押魂魄的“醉乡”,飞剑名字都是公子帮忙取的。 能否重返十四境,把握极小,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那些玉人们莺莺燕燕,联袂翩翩,谢狗却已经不生气了,只因为她转念一想,此地当婚房也是不错的。 大户人家,多些婢女有何不妥,更何况仙家宫阙,她与小陌的鸳鸯道场呢,总要有些锦绣花纹的点缀。 小陌抬起手掌,一缕纤细剑意在掌心纹路蜿蜒,宛如一根藕丝沿着手指蔓延而上,萦绕指间,还有一颗泥丸似的土黄色圆珠子在掌心滴溜溜旋转,小陌解释道:“龙虎山赵天籁先前救我于必死之地,天师道力不可谓不雄厚,竟能腾出手来,帮忙归拢了些许飞剑‘藕丝’与那颗天外星辰的大道残余,近期缝补、重塑本命飞剑‘藕丝’是奢望,但是以‘真迹’的本命神通,临摹出一把次一等真迹的仿造‘藕丝’,却是不难。公子说了,等到将来你我都能够再次证道飞升,就可以远游天外,如果运道好,重新寻见一颗与我命理契合的天外星辰,便有机会重头再来了。” 谢狗点头道:“做成此事,千难万难,终究保留住了一线生机。赵天师确实高义,以后咱们一起走趟龙虎山,总要亲自登门道谢才对。” 小陌点头,深以为然。 天地既然已经清明,人间山水妩媚多姿,道上恩怨也该清爽。 到了那座昔年隶属于渌水坑、如今划归南海水府的歇龙台,他们按照规矩,各自上香礼敬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郑大风一听说大绶朝的北岳山君,就是殷氏的一位女子祖宗,而她是与宋聘、聂翠娥一样的山上绝色。所以在歇龙台敬香过后,郑大风就立即拉着崔东山和姜副山长赶赴山海宗,到了这座大名鼎鼎的海滨宗门,也顾不得欣赏美景,看来还是美人更得人心。 齐廷济和陆芝他们这拨剑修,在山海宗停留了将近一炷香光阴,他们见到了此宗的开山祖师,纳兰先秀。 纳兰先秀精通火法,曾经离山出海与蛮荒仰止斗法一场,大伤元气,她近些年都在闭关,此次出关,出于礼数。 若非她率先截住了仰止,不让这头王座大妖逃入归墟,恐怕柳七也无法及时赶到战场,也就无法以三百六十种术法完胜仰止水法神通了。 纳兰先秀听闻来意,是要去大绶朝砸场子,她不禁莞尔,手腕一拧,拎住一根翡翠烟嘴的紫竹烟杆,捻出烟丝,开始吞云吐雾。 郑大风几个先到了大绶中岳最高一峰,轮廓巨大的京城就在山脚,他们的突兀现身,惹来了一群大岳巡检司神女的兴师问罪,总觉得这几位擅闯中岳的外乡人,人模狗样的,不似良善之辈。 若非这拨暂时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不知用何种秘法绕过了禁制重重的护山大阵,她们就要先拿下再作盘问审讯了。 崔东山出马对付她们,一个金鸡独立,以戏腔言语自问自答一番……已经祭出各种法宝的神女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吃不准该不该将他们缉捕归案。 山海宗那边的崖畔,海风浩荡,夜幕里的大潮涛声尤为清晰。山主的青衫身影,迟迟未能见到。 纳兰先秀沉默片刻,说道:“让你们山主近期务必小心些,最好不要随便乱逛了。” 齐廷济疑惑道:“为何?” 山海宗地界,是水火之争的古战场遗址,纳兰先秀占据此地,开山立派,那么她知晓一些秘不示人的“天机”,说得通。 纳兰先秀更是奇怪,反问道:“陈平安就没有与你们坦承真相?” 陆芝皱眉道:“恳请纳兰前辈为我们解惑。” 纳兰先秀说道:“周密试图让神道涵盖天地,由他来替天行道,或者说周密自己就是‘道’了。” “陈平安反其道行之,坏了周密求个一的谋划。” “那我问你们一句,你们若是‘神道’,该如何看待陈平安?” 齐廷济闻言心中震动,只是祭出三山符期间,重返歇龙台却是不行,何况那边也无其它岛屿可供观想,一时间便忧虑重重。 陆芝试探性说道:“会被看作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纳兰先秀一时无言,吐出袅袅烟圈,忍住笑,缓缓道:“我本来是想评价一句‘家贼’的,不如陆先生说得准确。” 米裕追问道:“一旦如此,后果是什么?” 纳兰先秀语不惊人死不休,坦诚说道:“后果还能如何,要么遭受长久的天厌,或是短期内承担一场天殛。” 齐廷济心中明悟,陈平安的修行境界,跌境至无,既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身不由己,亦是一种顺势的……逃? 歇龙台,陈平安站在岸边,掬水洗脸。 身边是浩然天下大道显化而生的刘飨。 刘飨说道:“上策是躲去文庙,静待这场天殛降临,让整座浩然天下均摊此劫。中策是迅速建造两座跨洲长桥,置身于道场落魄山,让大骊王朝在内的东边三洲共同承受此劫。下策便是你既然从小就大道亲水,那就不妨试试看。陈平安,你当真想好了?” 陈平安仰起头,甩了甩手,笑道:“不必想。” ———— 一行人连夜联骑离京,马蹄阵阵,去往最近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常年往返于长春宫和老龙城的渡船。 为首一骑,便是鱼龙帮的帮主,有渠帅美誉的柳??,他带了七八位精锐帮众,一起南下,他要在大渎南边的相邻两国境内,亲手创建两处分舵。大骊王朝何等疆域广袤,真要靠骑马赶路,以柳??的才情和学识,估计都能写出一本游记了。 离京之前,柳??走了一趟设在外城的自家帮派总堂,手刃了那几个在“茶水费”上边动手脚的帮派元老,不到一刻钟就已经清理干净。一来柳??就是金身境武夫,放在武林中,就是当之无愧的小宗师,二来谁能想象柳??这位极为体恤下属的帮主,会毫无征兆的暴起杀人。 除了鱼龙帮随从,还有两个让柳??自认十条命都赔不起他们半条命的“随从”,贵公子曹略,美少年卢俊。 柳??暂时还不清楚他们确切的真实身份,但是仅凭对方能够在老莺湖甲字号院子外边,跟那位陈国师聊上天,柳??就心中有数。 说实话,但凡可以选择,说个不字,柳??绝对不愿意带着这两位身份尊贵到天上去的“年轻游侠”,一起闯荡什么江湖。 如今的江湖,哪有什么可闯荡的,全是人情世故的刀子,和勾心斗角的拳脚,比的,也不是什么德高望重和武学造诣了,是官府的靠山,是幕后的贵人。 只说柳??自己,不就是攀附了那位六爷? 骑队拣选了一条去往渡口的岔路,路程远,但是那条官道,车水马龙拥堵异常,走小路反而更快些,而且清净,不会节外生枝。 那个名叫曹略的年轻公子哥,此时与柳??并驾齐驱,显然熟谙骑术,衣袂随风飘摇,十分潇洒。 曹略满脸憧憬,笑问道:“渠帅,听说你当年在洛京地头,与赫连宝珠,就是那位无敌神拳帮的赫连女侠,再没有任何援手的情况下,有过一段联手破案斩妖邪、硬闯魔窟似的道场击杀凶煞、过着神仙侠侣一般的江湖生涯?” 柳??顿时被这天桥话本小说似的言语内容,给说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只是碍于对方的特殊身份,柳??只好耐心解释道:“都是外界渲染的说法,夸大其词了,所谓妖邪,不过是个流窜犯案的观海境采花贼,至于那头盘踞在荒野大泽的洞府恶煞,偷偷创建淫祠,喜好进食童男童女,它也只是个不擅斗法的龙门境。” 卢俊听得一惊一乍,佩服不已,“观海境和龙门境,在渠帅这边都只是个‘不过’,‘只是’?渠帅你真了不起,与赫连女侠联手,谈笑间便将那歹人凶煞给灰飞烟灭了。我辈心神往之,心神往之啊。” 吊在这支骑队尾巴上的高弑,腰悬那把祖传宝刀“绿腰”,这位山巅境瓶颈的武夫,听得都快睡着了。 柳??是去南边小打小闹的,曹焽和卢钧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唯独他高弑最命苦,是奉上司密令“陪太子们读书”去的。 他原本打算满腔热血去大骊边境投军,不过被年轻隐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给说服了,就转去巡城司当了个底层胥吏,结果刚到洪霁手底下当差,领到的第一份差事,竟然就是“暗中”保护好那两位与国同姓的天潢贵胄,洪统领,你没读过书是吧,这么措辞是吧?这算哪门子暗中,秘密行事? 小路前边,有数骑拦路中央,影影倬倬的,柳??抬臂,骑队骤停,柳??一骑当先,没有任何废话,只是单独缓缓前行。 走近了,看得真切,柳??松了口气,对方是两男两女,柳??心中疑惑不已,六爷怎么也来了?!不是说家里管得严,为何能够外出?为他们送行?柳??自认没这样的面子。莫非六爷家里,与曹略、卢俊是世交的关系? 柳??还认出了六爷身边的两位女子,国师府容鱼!是个绝对惹不起的姑奶奶。先前在那“官厅”,容鱼可是随便开口说话的。 还有一位曾经出现在老莺湖墙头的年轻女修,是那陈国师嘴中的“地支”之一,至于她的名字、道脉,柳??不过是个混江湖的,当然没那灵通的山上消息。说得难听点,柳??觉得自己哪里是什么混江湖的武林豪杰,他这个狗屁渠帅,是被江湖混的才对。只因为从老莺湖走出之后,柳??便有了个更为直观的切身感受,真正的江湖,其实名为庙堂。 容鱼一身锦衣,气态雍容,说道:“柳??,六爷要与你们一起南下走江湖,晏先生放心不下,便带我一起来这边看看。” 柳??点点头,不敢有任何异议。 绰号六爷的“黄连”,脸色古怪。 容鱼说道:“曹公子,卢公子,晏先生有事相商,移步一叙。” 曹焽和卢钧骑马靠近,那位“晏先生”率先拨转马头前行,等他们几个跟上,他才以心声笑道:“我叫晏皎然,出身紫照晏氏,这次陪同容鱼姑娘出京,除了护送六爷与你们接头,还有就是国师府这边,各有一事要问。容鱼姑娘,我就不代为询问了吧?” 柳??等人都停马原地。 提起大骊朝上柱国姓氏之一的紫照晏氏,朝野上下更多还是只知鸿胪寺卿晏永丰,而不知从无官身的晏皎然是何方神圣。 但晏皎然却是当之无愧的绣虎心腹之一,因为整个大骊王朝的随军修士,都是晏皎然在挑选和布置,而且无需与国师崔瀺商议,他一人就能够决定他们的升降,甚至是生死。 真正的顶尖豪阀巨族,要么能够将某“一条线”做到极致,例如关家和吏部,曹氏与边军。要么就是像晏家这样,台前幕后,各有天子倚重之人、和一朝国师之臂助。 容鱼笑着点头,密语道:“曹焽,这次游历宝瓶洲,你身边当真没有大端扈从暗中跟随?” 曹焽点头道:“没有。” 容鱼笑问道:“真没有?” 曹焽使劲点头道:“真没有,千真万确!” 容鱼不再多问,转去询问卢钧,“卢钧,杨真人也放心你单独游历?” 卢钧笑道:“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大骊国境之内,寻常蟊贼匪人,拦不住我们,山中的大寇凶人,碰到我们也不敢造次。” 容鱼点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晏先生让地支一脉修士之一的韩昼锦,与你们同行。希望两位公子不要嫌我们多事。” 曹焽赶紧说道:“不妨碍,岂会妨碍。” 容鱼微笑道:“韩昼锦已经有心仪的男子了。” 曹焽与卢钧对视一眼,俩太子,不约而同重重叹气一声。 容鱼最后望向那位六爷,说道:“六爷,到了外边,记得谨言慎行。” 宋连笑道:“容鱼姐姐,知道啦知道啦。容鱼姐姐的话,要当圣旨听的。” 容鱼微微皱眉瞪眼道:“别过了耳朵不上心。” 宋连笑眯起眼,拱手抱拳,“一定一定。” 宋连跟容鱼并不陌生,以前她去国师府,与那符箐没什么可聊的,与容鱼姐姐却是关系极好。 这也是晏皎然为何会让韩昼锦跟着的缘由之一,宋连毕竟是大骊宋氏的公主殿下,是个女子。 宋连小心翼翼以密语询问容鱼,“我爹为何愿意让我离京?” 容鱼淡然回复一句,“既然六爷不敢问陛下,我当然也不敢问国师。” 宋连只好继续猜缘由。 不管怎么说,头一遭真正置身于江湖啦,哈哈,定要闯出一个“从北到南,未逢敌手”的名头来。就像……就像某人。 之后柳??缓骑而过,不忘与那位“容鱼姑娘”抱拳,手底下的帮众不明就里,跟着帮主照做就是了。容鱼与他们拱手还礼。 在那支骑队加快马蹄赶赴渡口之后,容鱼轻声道:“宫艳,有劳暗中护卫了。” 一位美艳的宫妆妇人凭空现身道上,嫣然笑道:“洛王下的命令,岂敢不从。” 二皇子宋续站在道旁,目送妹妹策马远去。 年少曾经志在四方,读过万卷书,就会毅然出门,负笈求学,周游全国,行万里路,徒步大好山河,涉足百州疆域,等到归乡之后,再学古圣贤感叹一句“道在是矣。” 浩然南海水域,一抹青色身影,高高跃出歇龙台,潜入海底。 先前刘飨下了一道法旨,将万里之内的一切有灵水裔皆已遣散。 蛮荒腹地,与白泽对峙的陈清流,终于收起那把本命飞剑,万里之间的一切山水,本来瞧着静止无异,只是当他收剑一刻,瞬间皆如冰裂,悉数崩碎开来,那是连同光阴长河一并冰封冻结的无上神通。 白泽神色平静,挥袖打散周边的剑道余韵。斐然只觉得触目惊心,设身处地,自己绝对无法做到像白泽老爷那般轻松写意。 郑居中的阴神和阳神两位十四境,一南一北,各行其是。萧愻去了南边,她要在那边拉拢起一拨兵马,将蛮荒裂土而立教。 蛮荒东南方,真身郑居中依旧带着那几位昔年周密嫡传,缓行山水,不着急与萧愻汇合。 青冥天下的蕲州,玄都观,头戴虎头帽的白也,再次闭门修道。新任观主王孙悄然外出,找到了吾洲。 汝州那座籍籍无名的灵境观,常伯与那少年陈丛不知所踪,只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探亲去了,信的末尾,一番言语,颇为振奋人心,说他们若是运气好,认了亲戚,便能给道观带回一大笔香油钱。 为大道,为苍生,为富贵,为生计,今日为明天,人间总是这般忙忙碌碌。 第5章 算账 在海中歇龙台那边略作休歇,一袭青衫下潜海底。 陈平安暂时也无法掐辟水诀,只能纯粹以一副坚韧无匹的武夫肉身,不断深入海底,恰似青山入水。 先前误以为跌境到一境,能够缓上一缓,稍微喘口气。不曾想真如老话所言天道不爽,就没有隔夜仇。 去大绶朝兴师问罪是真,却是崔东山他们的事情了,自己独力承担一场天殛,则是迫在眉睫、避无可避的事情。 既然在劫难逃,那么如何应劫如何渡劫,万年以来山上修士,各有五花八门的玄妙手段和惊奇路数。 陈平安在海中运转目力,寻见了一条海底山脉,如箭矢激射而去,走在其中正支龙脊之上,如访山的游客缓缓徒步下山。 说来奇怪,大道亲水的陈平安,数次远游,真正遁水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 陈平安惊讶发现这条山道上竟有些人力迹象,一挥袖子,将那些淤泥驱散干净,竟是座建造在山间的破败行亭。 真是沧海桑田,桑田转为沧海。 大致估算一番,还有约莫一刻钟的偷闲光阴,反正四下无人,陈平安伸了个懒腰,再摔着两只袖子,大摇大摆下山,走了片刻,锦衣夜行似的,自己也觉无趣。便双手笼袖,在心中给自己鼓励打气几句,只是转念一想,这会儿求天公作美,好像不太对,求“老天爷再打个盹儿”才是正理? 陈平安自顾自笑起来,好歹是一位止境武夫,开口说话还是无碍的,百无聊赖,便开始询问有人在吗…… 是沦为彻头彻尾的一穷二白,连武夫肉身都一并毁弃了。还是武道一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以止境跻身十一境。在此一举! 若是前者,别说将来做客白玉京一事,肯定已是奢望,能否阳寿百年,都不好说。 假使是后者,就真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了。一境修士,只需慢慢登山便是,那场游历,既作散心与养眼,也作养神和修行。 好像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草鞋少年靠练拳吊命的那段惨淡岁月。 到了山脚,规规矩矩礼敬过三炷香,再在“山下”行走,漫无目的,青色身形快若奔雷,陈平安骤然间止住身形,抬起头,如此迅速?! 陈平安屏气凝神,深呼吸一口气,刹那之间便跻身神到一层。 四周海水被层层叠叠被推出去,霎时间海面之上,波涛汹涌,方圆数万里水域,异象横生,海中无数水裔生灵逃离更远。 就在此时,三山九侯先生遥遥以心声说道:“既然知晓我的道号,便知道在这件事上,帮不上道友半点。” 陈平安洒然笑道:“前辈好意晚辈心领了。” 三山九侯先生不再言语,显然已经撤回了神识。美言半句的客气话都没讲,毕竟此事涉及天殛,旁人掺和其中,至少就是天厌。 能够在这种关头跟陈平安聊上一句闲话,就已经算这位远古道士能够担事了。 刘飨也已经离开歇龙台,在数十万里之外一座开辟有道场的海岛仙府现身,施展搬运神通,将十几个不成气候的仙家炼师给丢到了更远处。 刘飨心中默默计数。一场天殛,按约而至。 陈平安所在那片海域,貌似齐齐整整,如被刀割豆腐一般,瞬间荡然无水,实则是无数海水都被大道挤压到了一人周边。 海底渐渐响起一阵阵擂鼓声,那是人间武道之主的强烈心跳。 更远处的海水疯狂倾泻入那片“空地”,毫无征兆的显化出大火烹煮的惊人气象,沸水翻涌,白雾蒙蒙,名副其实的一座火海。 火海过后,天上便落下了亿兆计数的金色雨点,颗颗粒粒,浑圆凝结为实物,天海之间,宛如悬挂着一张金光绚烂的天庭珠帘。 在那之后,海底震动,山脉如活物般生出了灵智,以天籁怒斥着那唯一一位武夫的罪状,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刘飨喟叹不已,这还是新神道崩塌之后的天地余韵造就而出,若是周密愿意苟活人间,在这个关头动点手脚?后果不堪设想。 甚至就连山海宗那边,都能察觉到这份大道潮水的涟漪,惊涛拍岸,山崖竟然出现了一道道裂纹,那些历朝历代出自仙家手笔的石刻榜书就此漫漶。 但是在此第二山停留的一炷香光阴已至,齐廷济和陆芝他们只好赶往第三山的大绶中岳,唯独米裕返回了宝瓶洲,在那灰蒙山现身,回到了落魄山。 纳兰先秀目送那拨剑仙们离去,声势惊人的浪涛声,吵醒了一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她撑着一把伞跑来这边看看咋回事。 给自己取名叫撑花的精怪小姑娘,踮起脚尖,她想要帮着祖师爷遮雨。纳兰先秀摆摆手,笑道:“你自己撑伞避雨就可以了。” 纳兰先秀吐出烟圈,自言自语道:“辜负一人心,救了这人间。撑花,你说说看,是骂他好呢,还是夸他对呢。” 小姑娘气呼呼说道:“只要不是那个王八蛋,我便朝这个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他是豪杰英雄圣贤好人,反正夸他啥都没问题。” 纳兰先秀笑道:“如果就是他呢。” 小姑娘愣了愣,恶狠狠道:“如果见了面,也要嘴上骂他一百句,至多心中夸他一句。” 纳兰先秀笑道:“文圣一脉的那几个亲传弟子,何等才智,何等豪情,怎么在男女情爱一事,都是如此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小姑娘闷闷说道:“祖师爷,也好理解呀,不这样,喜欢他们做什么呢。” 纳兰先秀点头道:“有道理的。” 刘飨突然皱眉,望向远处海域,以心声提醒道:“王朱,不要赶过去帮倒忙。这场天殛,现在这点动静,才是开了个小头。” 一条真龙裹挟千百丈波涛,在海上施展水法神通,疯狂去往那处天殛落地之海底,如三千年前的老龙腾云驾雾布雨人间。 刘飨只是劝过一回,便不再提醒或是阻拦这位东海水君。人间任你人心复杂万端,山河变幻,终究是咎由自取,或者自求多福。 真龙一头撞在无形的大道屏障之上,撞了个头破血流,一支龙角当场断折,另外那支也摇摇欲坠。只是不管不顾,反复撞墙。 那堵看不见的墙壁之上,血迹模糊,两支龙角早已坠落在海底,那些试图裂开屏障的龙爪也支离破碎。 帮倒忙?帮不上半点忙才对。 王朱已经维持不住真龙姿态,恢复人形,飘然坠落,意识模糊之际,她轻声呢喃道:“还你。” 至于被王朱裹挟而至的一海半数水运,都在此地徘徊不去。 禁地之内,以层层神道天劫打熬体魄的纯粹武夫,终于如他所料,一步跻身十一境,一条条武运降临此地此身。 只是依旧难掩颓势,大道倾轧在即,单凭一己之力的武神境肉身和拳意,还是显得一叶浮萍大海中,过于渺小了。 王朱竭力睁开眼睛,依稀看见一袭青衫长褂,却不是他。 而是那个让她哪怕跻身十四境后仍然不敢有丝毫反抗之心的……斩龙之人,陈清流! 陈清流得了三山九侯先生的心声,得以一步缩地,直接跨越两座天下,径直来到浩然这边海底。 王朱听见了对方略带几分讥讽之意的话语,“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依旧是桀骜难驯的本性,不过却是愿意舍己为人,报答救命之恩,不管真实心迹如何,做的终究是舍道为义的‘疲龙’事迹。倒也新鲜。” 若是在三千年前,天下蛟龙之属繁多,此举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就如人间好事坏事善心歹念永远混淆在一起。 但是三千年后,王朱既然是世间第一条真龙,意义便不同了。 在天地通之前,陈清流早就预料到这一刻。只是没想到来得会这么急促。 由此可见,陈平安那件事,导致周密心目中的新人间设想落了空,是何等天怨神怒。 陈清流身形后撤,离开大道屏障万里之遥才停步,准备祭出本命飞剑,与“道”问剑。 杀谁不是杀,打啥不是啥。 他一个青楼小厮出身的低贱人物,有幸证道合道登顶人间,倒也做得唯我能做的一二事。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修道之士,损有余以奉不足。此剑是陈清流必须给予的,是这人间该得的一份回礼。 这是公道。 在那大绶王朝游荡三千载的鬼物“蚬”,本该由他亲手解决,助她得自由,脱离苦海。 这是私事。 故而,陈清流于公于私都要递出一剑,助那年轻后生过此劫,继续期待真正的太平世道。 剑出如祖龙登天。 可惜人间无看客。 ———— 施舟人这位道人,大概才是最顶尖的刺客。能够勉强与之掰掰手腕的,大概就只有萧愻了。 他虽然算计整座人间极多,有句话说得极妙,世上的“偶然”总会以一种新鲜面目出现,不是给人惊吓,便是让人惊喜。 那么中土神洲大绶王朝的太子殷宓,今夜属于两者皆有,惊吓的,是皇帝陛下竟然暴毙于宝瓶洲大骊京城,惊喜的,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负责监国的太子殷宓,正值壮年,他自己估计至少还要再当三十年的太子,才有机会荣登大宝。 文庙的韩副教主,当时直接找到了太子府通宵朱批折子的殷宓,再让他喊来将近二十位大绶重臣,挤在一间屋子里边。 韩老夫子这才道明缘由,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若非老夫子是浩然儒家的副教主,任何人都会觉得是个荒诞至极的笑话。 你们大绶的皇帝殷绩,皇子殷邈,大学士蔡玉缮,暗中串通青冥道士,联手十四境鬼物蚬,设计伏杀大骊新任国师,全被反杀。 一位功勋卓著的披甲武将瞠目厉色道:“韩教主,我们陛下亲自出使大骊,试图与宋氏缔结盟约,不管是什么缘由,大绶朝一国皇帝,那个姓陈的,说杀就杀了?!” 韩老夫子怒道:“你他妈的懂不懂规矩,喊韩副教主!他妈的文庙教主姓董!” 屋内那拨文官顿时被一口一个他妈的给骂傻眼了。 那位披甲武将满脸涨红,粗着脖子,刚要与韩副教主顶嘴几句。一国皇帝被公然杀于别国京城,简直就是天大的耻辱,怎么,他陈平安是文圣的关门弟子,恶人先告状,你们中土文庙便要一味偏袒大骊? 太子殷宓训斥道:“马宣,不得无礼。” 马宣是皇帝心腹,没有之一。殷宓是名义上的太子监国,那么监督他这个监国太子的,便是前不久刚刚被调入京城的马宣。 不对,该称之为“先帝”了。 韩老夫子说道:“皇子殷邈曾经梦游仙宫,遇见一位自称仙君的‘施舟人’,在那之后,皇帝殷绩暗中研习山上秘法,试图占据殷邈肉身,追求百年数百年,长久担任大绶皇帝。大学士蔡玉缮走扶龙一脉,在这期间出力不小,这位仙人的年谱、交游详情。最早大绶与鬼物‘蚬’的接触,何时何地何人,你们都要一一盘查清楚。” “大骊王朝已经与你们大绶正式宣战,相信很快就会收到国书。蛮荒战场那边,你们两国边军挨得近,大骊铁骑应该已经得到通知,只等这边的结果……经过宝瓶洲一役,都说大骊铁骑甲天下,就数你们大绶朝最不相信,他妈的六十万大绶边军,一旦交战,还能活下几万兵马,你们这些官老爷好奇不好奇?” 听到此事,大绶朝国之砥柱的文武重臣俱是神色剧变,若说先帝殷绩“谋逆”,皇帝试图长生,那是大绶殷氏,与管着所有皇帝君主的中土文庙,兴许还能用一个心照不宣的家丑不可外扬,含糊过去,退一步说,即便文庙的处置结果是外宽内严,在本朝大功干戈,难道还要换个国姓? 退一万步说,大绶王朝当真换了姓氏,不还是需要他们这些干练老道的文官武将? 毕竟谁坐江山,都需要官员治国。 但是大绶朝赶赴蛮荒战场的六十万边军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担任中层官员的年轻世族子弟,是积攒履历、“镀金”去的,他们跟屋内诸位,沾亲带故,弯来绕去,总能攀上关系。打那蛮荒妖族,不管战场走势的好坏,他们都可以躲在后边。可一旦与大骊开战,杀谁不是杀?更甚者,彻底放开手脚的大骊边军,杀的就是这拨动动嘴皮子、积攒战功的权贵子弟。 据说宝瓶洲中部战役落幕之后,大骊边军曾筑京观十六座于大渎两岸,尸首被搁在京观顶部的,传言都是蛮荒宗门、大族出身。 一位职掌兵部的殷氏老人作揖恳求道:“韩副教主,文庙一定要让大骊宋氏保持克制,赶赴蛮荒的两国边军皆是头等精锐,一旦两国启衅,便是一场伤亡惨重的内讧,只会贻误浩然攻伐蛮荒的整体形势,岂不是让蛮荒妖族看笑话。” 韩老夫子冷笑道:“大骊骑军是精锐,我早就有数。至于大绶边军是不是精锐,等到打过了,自然一清二楚。” 一位容貌俊逸、极为年轻的文官,走出一步,作揖朗声道:“韩副教主,容我斗胆一言,先帝之过错,大绶朝理当承担,但是,如果任由大骊边军攻打大绶,中土文庙有不加约束、任由事态恶化的不仁之嫌,阵亡异乡的两国边军有白白枉死的无辜之嫌。所以下官恳请文庙既要问责于大绶朝,又要让大骊宋氏不可冲动行事。” 韩老夫子问道:“在哪里当官?” 年轻文官说道:“东宫讲读,詹事府少詹事。” 韩老夫子转头望向太子殷宓,“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殷宓回答道:“是先帝极为欣赏的文学之才,写得一手绝妙青词。” 韩老夫子说道:“殷宓,立即让此人去往蛮荒战场,置身于大绶跟大骊铁骑辖境接壤的第一线。” 原本这辈子注定会在大绶朝廷青云直上的年轻文官呆立当场,被吓得肝胆欲裂。 一位文庙副教主,总不至于故意拿话吓唬他。 韩老夫子盯着此人,“成了大绶边军之一,如此才有资格跟我说这些漂亮话,大义道理。” “小子,到时候写信寄往中土文庙,不管是慷慨激昂的绝命书,还是为大绶边军仗义请命,我和文庙都信你是句句真心话。” “记得在信纸上边糊上点鼻涕眼泪。青词写得好,不知能不能写出几篇文采斐然的边塞诗。” 尚未而立之年、便已经破格成为大绶中枢重臣之一的詹事府二把手,早已悔青了肠子。 一想到自己被丢到蛮荒沙场,两国宣战,冲锋陷阵的某位大骊铁骑朝自己抽出亮晃晃的刀子,或是马背上一枪当胸捅来,抑或是敌军箭矢如雨泼洒下来……他此刻只是随便想象类似画面,便惊恐万分,如坠冰窟。 韩老夫子不再理睬此人,开始发号施令,“殷宓,大绶朝由你配合文庙彻查此事,即刻起京城戒严,不允许任何飞剑传信寄出,官员和修士不得外出,此外秘密通知五岳山君,钦天监,以及那几尊高位江水正神,全力配合太子府,追究到底。但凡有任何的泄露,不管是大绶国律,还是殷氏家法,一律从重从严处罚。此外涉及调配大绶境内所有山水神灵的密旨,我先钤印一方文庙印章。” 殷宓点头道:“就一个宗旨,在查明真相之前,接下来一切事宜,连我在内,大绶朝听从文庙调遣。” 其实屋内众人,心知肚明,大绶朝的太上皇,便是那位山顶的中岳山君,殷霓。 在浩然天下,将京城建造在大岳山脚的王朝,大绶殷氏是独一份的。 马宣便是通过中岳这条升官图路线,投身大绶边军,得以顺利建功立业,成为武将和疆臣第一人。 此外还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绶朝国师,刘绕已经闭关将近百年光阴,以至于许多百姓都不知本朝还有国师。 就在此时,屋门口那边走出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笑嘻嘻道:“韩教主,不如让我来给太子殿下打打下手,查漏补缺?” 韩老夫子思量片刻,点点头,“如此最好,我也担心自己带来的那拨君子贤人,绕不过屋内这帮官油子的八百个心眼子。” 马宣心中大怒,腹诽不已,这厮同样喊你韩教主,怎么不骂他一个他妈的? 崔东山唉了一声,埋怨道:“人跟人不一样的,有人吃饭,有人吃屎,张嘴说话,味道能一样?” 马宣也吃不准此人的身份,将其误认为中土文庙的某位正人君子,不过这话说的,不正啊。 韩老夫子也不愿多看大绶官员半眼,带着崔东山先行离开屋子,按规矩走流程,随便叮嘱几句。 崔东山刚刚转身,突然后仰,探出一个脑袋,笑眯眯道:“储君兄,在其位谋其政,侥幸撞大运,早早当上了皇帝,就要正本清源呐,一潭浑水里边做花样,除了浑水更浑,浊者更浊,还能有第二种结果吗?我看没有,是也不是?” 殷宓拱手道:“受教。” 崔东山双手插袖,轻声道:“稍后可能动静不小,文庙这边可别小题大做。” 韩老夫子也没计较话里边的自相矛盾,笑问道:“怎么个动静不小?” 崔东山抬手抱住后脑勺,说道:“看情况吧。” 京城郊外的一处僻静山谷,便是大绶朝国师道场所在,只是设置了几层高明的障眼法,游山玩水的凡俗路过便会自行绕道。 一场濯枝雨后,阵阵黄雀风里,有座二进院落的小宅子坐落此地,青瓦白墙,山家风物。 屋前大槐老而秃,干大如斗,枝叶稀疏,屋后一老桂,树荫浓茂,夏日炎炎避暑于此,可以坐客三四十席。 一群被山上修士誉为照夜清的神异萤火虫,它们集聚攒簇在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上,熠熠生辉,宛如一支黄金色的巨大宵烛。 仙家气派。 负责来此做客的姜尚真使用了一张破障符,开了门,步入其中。 屋前空地,大小两张木椅子,坐着老人和少女。 老人正在那边吹嘘好汉当年如何勇,“师父不好虚名,最喜清净,厌了红尘,换成百年前,就你这小妮子,还想拜我为师?想要与我攀关系的年轻俊彦,修道天才,能从中岳的山脚牌坊一直排到山顶的玉霄宫。” 老人见那少女满脸不信,只得多余解释一句,“别看师父不像个高人,这就叫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 少女至今还不晓得此地是哪里,师父到底是谁,她是去年末被家族丢到这边来的,修道资质尚可,跟师父拌嘴更是强项,“驴粪蛋表面光。” 老人便是大绶国师刘绕,道力深厚,庙堂里边蔡玉缮之流的所谓仙人,对上他,不够看。 刘绕瞥了眼抖搂了一手上乘破障符的客人,很面生,笑问道:“何方神圣,到此一游,有失远迎。” 姜尚真在别家道场之内闲庭信步,笑道:“晚生名叫周肥,道号崩了真君。见过大绶国师。” 刘绕抚掌赞叹道:“好道号!” 中岳山巅,一处禁忌重重的山水秘境,有位意态慵懒的宫妆女子,凭栏而立,手拿一把素面纨扇,她伸手一抓,好像便将那天边一轮明月“取下”,在被她“绣”在了丝帛之上,变作一只白玉盘,再从刘绕道场屋后那边“移”来了一棵老桂树,种在了明月下边,她又从北岳地界移景来了五座翠绿山峰,排列在一起,在那纨扇上边,宛如一件袖珍可爱的青瓷笔架…… 一个邋遢汉子斜靠栏杆,一脚脚尖点地,激赏不已,“不曾想世间还有这种‘百宝嵌’的手段,真是织女再世。” 中岳女子山君,大绶殷氏的祖师,殷霓头也不抬,讥笑道:“说得跟见过织女似的。” 不曾想那汉子厚颜无耻到了一个境界,竟是点头道:“见过啊,别说织造手段,她模样都跟你有七八分相似。” 殷霓抬起头,面带微笑,用极醇正的中土雅言、且极粗鄙的内容,骂了一句汉子,反正跟他的祖宗十八代有关系。 汉子不怒反笑,一拍掌,“说话也像!” 山海宗,热闹过后,便是冷清。 风景总是这般风景,就是今儿海浪大了点,跟老龙王吹胡子似的,惹来天风吹波,下了雨。 就在小姑娘撑花想要打道回府的时候,纳兰先秀却让她稍等片刻,小姑娘疑惑道:“等谁?” 纳兰先秀说道:“最好等得到。如果等不到,也是无可奈何。” 按照她的估算,极大可能,撑花会先回去,自己则需要等到子时。 小姑娘也没追问是在等谁。 就在纳兰先秀估算过一炷香功夫已到,幽幽叹息一声,她收起了烟杆,就要让撑花回去休息…… 一道青衫身影凭空现身,略显狼狈,摇来晃去,站不稳。 小姑娘定睛一瞧,呵,半个熟人呐。 她单手撑伞,单手叉腰,瞪大眼睛问道:“怎么又是你,怎么又不打招呼就偷摸过来?走山门正道,很难么?会崴脚啊?” 再次被逮了个正着的青衫客,神色有些尴尬,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解释,上次是被礼圣丢到这边,这次却是自己选址山海宗。 小姑娘斜眼看他,暗戳戳问了一句,“这位神出鬼没的外乡客人,如今认不认得阿良啊?” 陈平安无奈道:“其实是认得的,还是很要好的朋友。上次是我说谎了。” 小姑娘眼睛一亮,试探性问道:“既然认得阿良,那你肯定认得那头绣虎喽?就是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国师,崔瀺!” 她要替飞翠姐姐讨要一个公道。 那男人眨了眨眼睛,答非所问,“我就是大骊王朝的国师啊。” 小姑娘愣在当场,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哈。 如果对方是大骊人氏,那岂不是家乡人?还是大骊国师?县官不如现管,她还有个小窝就在大骊国境内的一处山野呢。 纳兰先秀忍住笑,敛了敛心绪,这位山海宗的开山祖师,破天荒与外人施了个万福,“学道人纳兰先秀,谢过陈先生。” 陈平安拱手还礼之后,赶紧礼敬三炷香,匆匆忙忙离开山海宗。 大雨不长久,收起雨伞,小姑娘撑花心满意足,自顾自点头,揉了揉眼睛,抹了把脸,她自言自语一句。 “这位大骊国师,好巧也姓陈,瞧着模样还算周正,气度蛮好,就是胆子太小,哈哈,被我吓跑了。” 其实聪明的小姑娘猜到喽,他就是那个长长久久住在秀秀姐姐心里的人。他模样也不俊啊,她为何喜欢呢。 第6章 老酒 山上是明月清风良宵美人,山下是巨城灯火歌舞醇酒。 一袭青衫带着浅淡的海风,来到这座大岳之巅,他环顾四周,视线游曳,稍加寻觅,便找到了郑大风的熟悉气息,随意破开层层禁制,来到高阁栏杆这边。 郑大风抬手与之重重击掌,大为快意,惊喜道:“这么快就到了!” 才过子初,尚未子正,这就意味着“今天”尚未过去,陈平安就已经熬过了、扛下了那场天殛,他的明天和他的大道,将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松开手,陈平安与那位满脸错愕神色的女子山岳道歉一句,“殷山君,不请自来,多有叨扰。” 他再转头跟郑大风大略解释一句,“能够安然无恙度过此关,不是全靠自己,没那本事。” 郑大风一挥手,“管你是靠谁靠什么是躲是藏,我只管将你全须全尾带回落魄山,才好在侄媳妇那边有个交待。” 殷霓眉头紧蹙,询问一句,“你就是陈平安?” 为何全无道人气息? 陈平安微笑道:“我就是那个做掉殷绩殷邈父子的大骊国师。” 郑大风一想到陈平安这家伙出了名的“怜香惜玉”,便有些担心殷霓的处境。 先前太子府,崔东山收尾几句,说了个“正本清源”,既是说给储君殷宓听的,更是说给山顶殷霓听的。 至于韩老夫子的大发雷霆,意思再浅显不过了,大绶殷氏想要跟文庙讨要公道?免了,明天的大绶国姓还是不是殷都要两说。 而那个詹事府的少詹事,摆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架势,却不知韩副教主之所以亲临大绶朝京城,本就是防止这桩大骊宋氏与大绶殷氏的国仇,一发不可收拾,直接演变成一座落魄山与整个大绶王朝的私怨。这也是韩老夫子勃然大怒的缘由之一,写得一手漂亮文章的大绶读书人,都已经跻身庙堂中枢之列了,结果是不但坏而且蠢。尤其参与议事的大绶文武,就没几个是全无私心的。 不料殷霓说道:“我并不在意他们父子的死活,大绶王朝姓殷的人物还有一大堆。数百年以来,那座我亲手营造构建的城池,谁穿龙袍谁坐龙椅,大绶王朝还是那个大绶王朝。我只是万分好奇,你是怎么赢过周密的。”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眺望那座灯火辉煌的京城,城内万物,落在眼帘,可谓纤毫毕现,疑惑问道:“姜尚真不在城内?” 郑大风揉着下巴,眼角余光一直打量殷霓,漫不经心笑答一句,“兄弟几个各有分工,我留在此地与殷山君共赏美景,大白鹅负责应酬韩老夫子,姜副山长去跟国师刘绕撂几句硬话。” 之所以如此留心殷霓那张漂亮脸蛋上边的细微神情,是因为郑大风晓得一个真相,此时此刻的山水神灵,遇见陈平安,会有一股不可抑制的“情感”,会生出极其强烈的爱憎之心。 若是憎恶,倒也简单,以殷霓的身份和道行,她总不能拿陈平安如何,若她此刻此心是……那陈平安可就是自己的劲敌了! 跟郑大风请教了国师刘绕那处道场的确切位置,陈平安双指并拢,随手画就一张缩地符,金光熠熠,丢掷向空中,单手撑栏杆,翻身跃出,一踩符箓,身形消散,径直去了京郊,抬臂单手一搅,便破了那处隐蔽道场的数层障眼法与迷魂阵,来到了槐树旁。 郑大风轻声道:“殷夫人,我其实也略懂符箓之道。实不相瞒,陈平安这一手缩地法,当年还是我教他的,这小子贼精,学东西快。” 殷霓默不作声。此时的女子姿容气态,好像被她占尽了人间“冷艳”二字。 郑大风几乎看得痴了,晃了晃脑袋,立即改变策略,说道:“既然殷夫人精通营造法式,那就又巧了,我是当之无愧的此道高手,堪称宗师,只说那落魄山的土木形胜,都是出自我的手笔,好些落魄山的访客,例如白也,于玄,辛济安等等,他们全要赞不绝口……” 殷霓以那柄纨扇轻轻扇动清风,鬓角青丝飘晃起来,她淡然道:“姓郑的,你不吹牛会死啊?” 郑大风大笑不已,打是亲骂是爱,她动心了。 先前那拨剑仙,敬过三炷香,他们没有在山上停留,便径直去了京城,殷霓便知道今夜大局已定。 郑大风说道:“蚬游荡多年,没有彻底失去灵智,她是得到了那棵殷氏祖宗槐树的照顾?” 殷霓点点头。 郑大风疑惑道:“为何不主动提及此事?我是猜到了,换成别人,估计就要错漏掉这个关键真相,那么以齐廷济和陆芝的性格,你们大绶朝就真要风雨飘摇了,有国祚断绝之忧。” 殷霓说道:“大绶朝的百姓,姓殷的,能占到多少?剑气长城出身的剑仙人数再多,他们杀力再高,这里终究是中土神洲。何况韩副教主已经提前赶到京城。” 这位中岳山君的言外之意,即便那拨剑仙为了泄愤,在大绶京城对殷氏子弟大开杀戒,将太祖太宗两脉“正统”在内,连同偏支远房都杀干净了,也就三百多号人。 郑大风笑道:“皇帝殷绩好死不死,非要招惹落魄山,大绶殷氏属于不幸中的万幸。” 殷霓说道:“那就好。” 山脚的那座大绶京城,也一直被中土神洲说成是山君殷霓的“裙下之城”。 山水神灵与修道之人截然不同,后者讲求远离红尘,前者却是与人间凡俗有着最深最多的纠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听着无数香客的心声,见着人间的翻来倒去的对错是非。久而久之,殷霓他们容易生起一种沉重的倦怠心。 世情浓艳之时,如胶似漆,花团锦簇,好像什么都是对的,好的。 但是数百年以来,殷氏子弟们一个个来这边求功名利禄,求荣华富贵,求多子多福,求无病无灾……他们什么都想要。 殷霓突然问道:“若说天地大熔炉,炼化的到底是何物?是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欲?是有灵众生的生死循环?是山水神灵的金身,修行之士的道心?” 郑大风微笑道:“这种大问题,你该问他的。” 殷霓想起先前那幅波澜壮阔的画面,呢喃道:“见道了么。” 郑大风一拍掌,有些懊恼,方才光顾着着高兴,竟然忘记询问陈平安那小子具体情况了。 实在是不敢奢望过多,别说能够瞧见陈平安活蹦乱跳来到这边,哪怕是个病秧子、药罐子的模样,郑大风都是可以接受的。 郑大风试探性说道:“殷姐姐,有无秘法能够立即联系魏檗?我要与落魄山那边报喜。” 殷霓摇头说道:“我可高攀不上那尊夜游神君。” 郑大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用三山符返回落魄山,为牵挂着自家山主陈平安的他们报个平安! 殷霓突然问道:“我真是那位的转世?” 郑大风忍俊不禁,打趣道:“她可不会满嘴那啥那啥。” 殷霓斜睨邋遢汉子。 少女姿容再美,也难风情万种。 大王朝的京城,几乎都是一座不夜城。 齐廷济在内十余位剑修,各自闲逛,爱喝酒的,结伴去了人声鼎沸的酒楼,喜欢清净的,走在已经闭门的静谧祠庙里边,想要看热闹的,蹲在墙头,看两个江湖小帮派在街上持刀互砍,附近一条巷子里边,收了银子的衙门官差早已雇人准备了水车、木桶,只等他们打完架,就去收拾一番。隔壁宅子里边的一堆文人雅士,正在扶乩请仙降真,不远处就有登坛做法、念咒捉鬼的游方道士,被一股妖风摔出了宅子,古宅梁上有嗓音软糯的咯咯而笑…… 老聋儿最认真,在大绶京城寻找有无好的修道胚子,找见了就带回花影峰。 挖墙脚不厚道?惹恼了我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皇宫都给你拆了,殷氏陵墓都给你刨了。 陆芝在夜市路边摊子要了一份烩面,她总觉得一抬头,便可以瞧见个头戴斗笠腰佩竹刀的矮小汉子,吊儿郎当站在那边,伸手抹过头发,笑哈哈说一两句充满土腥味的荤话。 大绶国师私人道场,古槐大烛照耀之下,整座道场金光灿烂。 刘绕让徒弟去帮这位崩了真君搬来一条长凳,姜尚真与小姑娘道了一声谢,抖了抖长褂,潇洒落座。 他们几个此刻的衣饰容貌,荡漾着一层层烛光,宛如庙里彩塑的描金手段。 姜尚真笑问道:“刘绕,大绶朝天都塌了,你作为国师,也不管管,还躲这儿闷不吭声呢,怎的,算到了我会登门拜访,准备一死报君王?” 那少女愣住,师父竟是大绶国师?自己这位师父都能当国师的话,那咱们大绶号称浩然第六王朝,是不是水分大了点? 刘绕笑道:“一国气运长柱塌了约莫半数,外边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就算不是飞升境,就算不是国师,只是个仙人或者玉璞,也会有所感应。至于山上的推衍算卦一道,实在是非我所长,算不到道友会夜访此地。” 姜尚真将信将疑,“我有个朋友,说你修道资质鲁钝,是个朽木难雕的仙人,是雨后证的道?” 刘绕点头道:“走了捷径。” 姜尚真问道:“大绶朝的气运长柱没有直接溃散,是国师暗中出手扶持,为此折损了不少道行吧?” 刘绕说道:“算不得什么壮举,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姜尚真笑道:“经此一役,刘绕还能保得住飞升境?” 刘绕说道:“大敌当前,总要虚张声势一番。” 姜尚真点头道:“辛苦。” 刘绕淡然道:“这一遭人世,反正来都来了,吃苦也好,享福也罢,总要认认真真,好好走上一遍。” 刘绕是个古怪人,喜好游戏红尘,将最有实权的国师当成了类似太尉太傅的荣衔,老人时常外出,当过行走八方的江湖术士,帮忙看八字,经常摆摊于路口,拆字算运程,为人细批流年。也做过游走在大街小巷的吹糖人,在市井坊间卖过高粱酒,甚至是当过几年中岳山路上的挑夫。 因为他一直深爱着那位殷山君,少年时去山顶玉霄宫敬香,瞧见了那尊栩栩如生的彩绘神像,一见心仪,情根深种。 年轻时误以为功业显贵、飞黄腾达了,就可以赢得她的青眼,可哪怕等到刘绕成了仙人,当了国师,替皇帝去玉霄宫斋戒祈雨之类的,殷霓还是对他礼数且疏淡的态度。 老人意态阑珊之余,偶尔也会用略显粗鄙的家乡方言自嘲一句,没吊扒的。 姜尚真转头笑问道:“敢问姑娘姓甚名甚?” 少女明显是个窝里横,见着了外人,便羞怯赧颜,轻声说道:“我叫金鹂。” 又有客人登门,姜副山长立即起身相迎,刘绕竟是呼吸一滞,对方明明没有流露出任何杀心,刘绕便已经有几分道心不稳迹象。 陈平安开门见山说道:“不如国姓和国师一并换了,刘绕,你意下如何?” 刘绕说道:“治标不治本,不出十几二十年,大绶还是那个大绶。看似大闹一场,陈国师与剑仙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除了解气别无意义。” “得位不正的大绶朝,起家就不对劲,是身为开国皇帝私自织造龙袍,欺负一双孤儿寡母得来的江山。” “大绶朝想要真正更换面貌,从看似庞然的臃肿,虚假的强大,转为凛然精悍,有一把硬骨头……要死人,要见血!” “接下来谁当皇帝,得由我说了算。” 刘绕的回答让姜尚真倍感意外,顿时刮目相看,怎么听着有点? 果不其然,刘绕说道:“我精研绣虎的事功学问已经足足二十年,自认小有心得。” 陈平安坐在姜尚真身边,笑道:“确实是小有心得。” 刘绕抬起一只手掌,“你们不必动手,连半点骂名都不用承担,只因为我刘绕手上沾的血,只会杀人更多。皇亲,京官,边军,修士,都会有。我要的,就是各地的叛乱,我既要见野心家的血,更要见一心为国的忠臣,我要拿生死作筛子,在二十年之内,选出真正的大绶文武,国之栋梁。” 姜尚真赞叹不已,刘绕别说当个国师,不当皇帝都可惜了。 陈平安不为所动,只是笑问一句,“你真要见着了殷霓,能够利索说话吗?” 刘绕呆了片刻,一下子就怂了。 ———— 郑大风回到了落魄山,先去山脚宅子,没有敲门,在屋外听了一会儿年轻道士的鼾声如雷。 再去还剑湖那边,先跟为竹素护关的宁姚,说了陈平安已经无事,真真正正,定了风波。 宁姚坐在茅屋檐下的竹椅,长呼出一口气,放心和释然过后,她终于显露出一份疲惫神色。 郑大风使劲搓着脸,笑道:“也别对仙尉道长心怀芥蒂,当然,这位人间第一位道士,确实是代替人间起着压胜陈平安的大道职责,稍有差池,陈平安就有可能被‘他’给镇了。就算是现在事后回想起来,陈平安这小子的那个决断,真是做到了“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己不知”的地步,但凡是知晓真相的,谁不后怕?” 宁姚点点头。 郑大风站起身,“我去跟魏檗和米大剑仙聊几句,让他们也放宽心。” 大半夜,落魄山竹楼一脉就召开了一场紧急议事,属于宵夜一脉的陈灵均也被暖树喊去竹楼那边“列席”。 大伙儿一起坐在石桌旁,放了浩然九洲的九张堪舆图,还有那几本脍炙人口、专写各洲山上风俗形胜的神仙书籍。 作为盟主的郭竹酒也带着俩狗腿的正副舵主,来这边帮忙参谋参谋。 裴钱提笔先在宝瓶洲地图上边,画出了一条大致的游历路线,按照先前陈灵均跟郑大风他们合计出来的方案,就是往南走,与早年山主第一次南游,是差不多的路线。比如走过了彩衣国,再沿着那条走龙道,乘坐仙家渡船,去那座新建成的老龙城……至于“大致”之外的具体路线选择,宗旨就两个字,随缘。 陈灵均指了指地图最南端,小声道:“裴钱,这边也圈画个,老龙城那边的十里荷花,这可是米大剑仙自掏腰包重修的一处风景名胜。咱们登上跨洲渡船去桐叶洲之前,总是要去那边瞧一瞧的,到时候回信一封给米大剑仙,也好让他晓得老龙城苻家他们上没上心,到底有无克扣银两,中饱私囊……忘了米裕要去蛮荒,有些麻烦,不晓得飞剑传信到那边,价格如何,出门在外,紧着点开销,我这就去跟米裕讨要几颗神仙钱,多退少补,咱也不挣自家兄弟的半颗铜钱。” 青衣小童去也匆匆来也匆匆,臊眉耷眼的,也不摔袖子了,原来找到米裕的时候,这个王八蛋独自坐在台阶那边喝酒,直接打赏了一个滚字,还说命有一条,钱没一颗。 陈灵均倒也不恼,去了蛮荒,离乡何止百万里之遥,离着那座螯鱼背便远了,米裕这种混迹花丛的浪荡汉,揪心是人之常情。 米裕心情不佳,自然还是担心落魄山这边的微妙境况,小陌和谢狗都跌了境界,隐官大人更是跌到没法再跌的处境,米裕终究是放心不下。 所以他一直犹豫是不是顶替即将闭关的小陌,担任死士。 只是与齐廷济约好了要同走蛮荒,“洗剑”的狠话都撂出去了,总不好随便更改行程。米裕就自个儿在那边喝闷酒,借酒浇愁。 修道之士,岁月悠悠,无视寒暑,只是所谓清心寡欲断绝红尘,终究是个说头,估计也怕那猛然间惊觉,原来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如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所以当米裕临时得知还有一场天殛需要隐官去独立承担,米裕可谓揪心至极。 心思细腻多愁善感的人,借酒浇愁自然只会愁更愁。自古多情只被无情恼?却是未必啊。 米裕后仰倒地,看那当空的皎皎明月,提起手中那枚名为濠梁的养剑葫兼酒壶,挡在眼前,遮了一轮明月。 米裕转过头,发现深居简出的韦账房不知为何,来到这边坐下了。 韦账房的书中自有颜如玉,跟米裕、郑大风、仙尉道长他们几个的书中自有颜如玉,是截然不同的“看法”。 韦文龙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一天到晚对着账簿和数字,但是今天的明月夜,却是不吐不快。 “年幼时便往来于当铺和药铺之间,受尽白眼,被视为晦气的扫把星。” “一双小小草鞋,往返于山野和家宅之间,吃足苦头,手脚长满老茧。” “此间滋味,我们只是听说。苦尽甘来,路途坎坷,他却道谁都不容易。” 米裕立即收好养剑葫,坐起身,大为惊讶,本以为韦文龙就是那种除了算账便一窍不通的书呆子。 米裕问道:“喝点?” 韦文龙摆摆手,不喝酒,他也确实不好酒。 “能够有一技之长傍身,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我很珍惜,既感谢祖师爷赏我这碗饭吃,所以我敬天,也感激师父不求任何回报的传道之恩,因此我尊师,同样的,我非常喜欢这座所有人都人心明亮的落魄山,于是我谢地。” “你们都不因为我的道力低微却占据高位而心生不满,反而对我礼敬有加,我要由衷感谢你们的理解和宽容。” 米裕被韦文龙这番诚挚之言给说蒙了。 米大剑仙憋了半天,结果只蹦出一句,“韦账房,以前看不出来,你很有才情啊。” 韦文龙也憋了半天,我与你掏心掏肺,你还以阴阳怪气?韦账房板着脸说道:“谢谢米大剑仙的夸奖。” 掌律长命也刚好散步至此,不过没有客套寒暄,双方点头致意而已。 郑大风从山脚一路飞奔到这边,一屁股坐在米裕身边,说道:“米大剑仙只管放心去了蛮荒战场。” 米裕既惊喜又忐忑问道:“确定?” 郑大风笑道:“尘埃落定,千真万确。” 先前在海上,途径那座歇龙台,郑大风瞧见了几个身影,有些认不得,却猜得出。 他们分别是刘飨,陈清流,还有神色萎靡的王朱。以及一个青年容貌的三山九侯先生。 当时陈清流笑问道:“如果末法时代真被周密一手造就而出,我们该怎么办?” 记得年轻气盛之时,也曾有过一番豪言狂语。 你们这些不打嗝不放屁不拉屎的道人,一辈子修仙术求长生,只知道红尘滚滚,苦海无边,便要躲到深山大泽里边去,殊不知你们结的兴许是假丹,修的也许是伪道。你们不懂反苦为乐。不知何为无价宝,不知何为天地,不知谁是老天爷,不知天心人心之异同,修了一辈子的道法仙术,却依旧不知僊字。 刘飨笑道:“能怎么办?编草鞋去。” 王朱会心一笑。 这大概是一个只有宝瓶洲本土修士才会懂的笑话。 王朱的莽撞行事,导致她大道折损极多。至于擅自搬迁东海水运一事,中土文庙那边如何定罪,王朱却是无所谓了。 但是她从未如此心安过。比如此刻哪怕是站在陈清流身边,她就不再犯怵。想起那个家乡和故事,她不再如何揪心。 三山九侯先生说道:“相信只要世上有一位地仙,只要阳间有一头鬼,只有庙里有一尊能够睁眼看人心的泥塑神灵。人间依旧人间。” 这个人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世道,觉得自己完全占理的人,太多,敢说自己是个真正好人的,太少。 记得万年之前的篝火旁,就曾有远古道士询问将来会如何,剑修左右知道答案却并未言语。 从现在计数起,约莫万年之后的人心与世道,又是何种光景,大概阿良会亲眼见到一些吧? 在一条运河畔,一座名为拱宸桥上,有个胡子拉碴的矮小汉子,双臂环胸,呆了很久,怔怔看着街巷悬着游鱼灯笼的繁华夜景,看着那些女子穿着的奇怪衣服,往往来来,他等了片刻,再与一位过路的漂亮姐姐开口询问一句,这边有个叫龙泉的地儿吗? 女子眼神奇怪,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抬起手,手指凌空写了“龙泉”二字,她嫣然一笑,点点头,指了个方向。 女子只是心想这手书写得也太……蹩脚了些,她好不容易才确定地名。她再一想,莫非是故意搭讪的拙劣伎俩? 男人却是意气风发,我这字,这书法造诣,硬是要得,果然是走遍天下都不怕。他也不管女子听不听得懂自己说话,拱手笑言一句。 女子神色尴尬,笑了笑,默默离开。男人心领神会,抬起双臂,抹了抹头发,果然不管什么地方,都看脸! 找地儿,喝酒去! 女子走下了拱宸桥,忍不住回望那个怪人一眼。 方才依旧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大概是自我介绍吧。 “这位姑娘,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剑客。” ———— 大骊京城,小沙弥后觉去给庙里捐过香油钱了。 在那座仙家客栈,周海镜与改艳两位掌柜开始盘算今日的入账,一合计,发现比昨儿多挣了两颗小暑钱,她们相视而笑。 周海镜当下也是心气不同了,事实上,除了她,其余地支一脉修士,对待修行一事都是极有信心的。 既然地支一脉的战力强弱,杀力高低,主要由她决定,那她没理由不破境,跻身止境。 简而言之,地支一脉的实力下限,是由袁化境、改艳他们十一人决定的,但是上限有多高,却是得看周海镜的武道高度。 那么她该如何提升武道境界修为,就成了当务之急。大骊地支一脉,伪飞升的这个前缀,实在是有点碍眼了嘛。 宝瓶洲南方上空,由一艘大骊剑舟领衔的那拨大骊军方渡船,缓缓驶过“剑仙如云”的正阳山地界。 大骊京畿渡口,六爷黄连、渠帅柳??他们,一起排队登上了一艘往南边陪都去的仙家渡船,关牒上边写着曹略和卢俊的两位太子殿下,去渡船酒楼里边对付了一顿宵夜,结果等到酒足饭饱,该掏钱付账的时候,一个靠着椅背拍着肚子打着饱嗝,觉得舒坦,一个拿竹签剔牙,觉得酒水差点意思,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傻眼了,各自以震惊眼神询问对方,你出门不带钱的?! 略作思量,各有分工,曹略老神在在,又点了一份宵夜,卢俊跑出去邀请六爷和高弑他们过来一起喝点小酒。 菖蒲河某个酒楼里边,多出了一位“官不大不小、薪水不多也不少”的陌生少女,她在一间被褥洁净的新屋舍里边,灯下写家书,以娟秀的字迹,写着白话浅显的文字内容,比如让爹娘不要挂念不要担心,她在京城这边过得很好,已经攒了好多的钱,而且刚刚换了个人很好的新东家,信的末尾,她让弟弟收信后抽空回信一封,记得列出一份书单,她这个姐姐都买得起……少女仔细思量着,还是决定不着急说她认了一个姓曹的义兄,不敢说他是位大骊的京官,怕爹娘不放心,误会她是不是在京城给人骗了……这封家书,天一亮就会寄出去。 中土神洲大绶京城,大街小巷忙碌异常,都在紧急通知官员起床、出门。 早朝不稀奇,除了痴迷修道或是木作、美人的君主,各国皆有。但是大绶王朝在今晚,为浩然天下开创了一个“夜朝”的先河。 莫名其妙被喊来参与朝会的大绶文武百官,一个个或是瞌睡懵懂,或是脸红耳赤,刚刚从酒桌旁、脂粉窝里脱身,偶有洁身自好的官员,却都站在大殿靠后的位置。 太子殷宓换了件衣服,坐在龙椅上上边,但是脸色惨白。 多年没有抛头露面的国师刘绕,站在一个青衫男子身边。 刘绕也不与所有人绕弯子,开口所说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惊人。 “先帝殷绩身死于大骊京城,太子殷宓登基。此事已经被中土文庙录档,擅自追究者一律以叛国罪论。” 满殿哗然,呐呐蚊蝇般的窃窃私语聚若雷声。 “殷宓资历尚浅,接下来就由我刘绕辅佐新帝治国。此事我已经与山君殷霓议过,故而不必廷议。” 已经有人开始当众质疑刘绕的僭越和篡权,更多官员是在看那位女子山君。可惜殷霓始终默不作声,面无表情。 “我已经与陛下商量过了,大绶将会奉大骊为宗主国,大绶国主,国师刘绕,礼部尚书,每年定期去往宝瓶洲朝贡。” 众目睽睽之下,刘绕伸出手掌,介绍身边男子的身份,“我身边这位,就是大骊国师。” 刘绕说道:“你们可能不认识他这张脸,但一定听过他的名字。” 那人笑道:“我姓陈名平安,祖籍骊珠洞天。” 第7章 出山 子时正刻一过,就是新的一天了。 好像陈平安既是替自己,也是替整座人间“守夜”。 当刘绕冷着脸说出一句“无事退朝”,参加“夜朝”的大绶文武百官们如潮水般退去。 在大殿和广场的灯烛映照之下,他们就像一群从庙堂摆尾游曳向豪门的过江之鲫。 期间没有骨鲠之臣撞柱而亡,以死明志。甚至没有撂狠话放壮语的官员,好像一个个的都认命了。 但是刘绕最为熟悉大绶庙堂不过,知道这座烂泥潭里边还是有一拨美材良玉的,不过这恰好就是刘绕想要的局面,就是乱。 不少暂时选择沉默的青壮官员,已经视“宗主国”大骊宋氏为仇寇,看向他刘绕的眼神,更是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和怨怼。 他这个自大绶立国以后最有权柄的国师,反正是注定要名声烂大街的。 如果不是中土文庙规矩在,炼气士不可以担任国主,估计明天一大早,朝野上下就会谣言四起,国师刘绕打算篡位自立为帝了。 并没有立即去往山顶玉霄宫的殷霓幽幽叹息一声,“何苦来哉。” 刘绕笑道:“破罐子留着做什么,破摔了便是,才好烧造出一只真正的精美瓷器。” 殷霓问道:“接下来会做什么?” 刘绕说道:“逼迫殷宓废后,立即另立皇后。” 殷霓皱眉不言。现在的皇后,是先帝殷绩当年强塞给储君殷宓的勋贵之女,夫妻关系,名副其实的相敬如宾,而且那妇人,骄悍且妒,殷宓不喜是自然,只是远远没有憎恶到要废后的地步。何况一旦登基第二天就另立皇后,殷宓这个皇帝,当得也太……有滋味了点。 刘绕直言不讳道:“新皇后就是我那亲传弟子,金鹂。前些年我是故意让他们两个在玉霄宫庙会上相遇的,金鹂出身不同寻常,想必殷山君也瞧出了一些端倪……” 殷霓摇头说道:“没有看出来。” 刘绕一时语噎。 殷霓好奇问道:“怎么个神异?” 刘绕欲言又止。 一个作梁上君子的白衣少年,顺着一根沥粉贴金云龙的圆柱滑下。姜尚真则从宝座后边绕出。 崔东山走向那张金碧辉煌的髹木龙椅,笑着代为解释道:“斩龙一役过后,又有些许波澜,曾有东海金鲤率众造反,号称麾下雄兵百万,立誓要为天下水族讨要一个公道。只是刚登上陆地,结果就被韩教主杀退回去了。她曾经与渌水坑澹澹夫人是好姊妹,可惜后者胆子小,当年没有跟她一同起兵。不过这桩壮举,时日一久,陆地神仙们都没有太当回事,不晓得其中的凶险程度。” 殷霓刚想要下意识问责一句,你刘绕为何不早点道破金鹂的大道根脚,却蓦的想起当年殷宓的爷爷,那一朝的大绶天子曾经烧香于玉霄宫,询问过她的意见,是否可以让刘绕“适当的距离龙椅远一些”,而殷霓当时的答复就是无所谓。 在那之后,刘绕就开始有意无意减少参与朝会的次数,久而久之,大绶国师渐为摆设。 刘绕看着空荡荡的大殿,自嘲道:“你们是不是很奇怪,如此不堪的大绶王朝,竟然还能得个浩然王朝第四?” 老人很想念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当时刘绕刚刚破境,也是一位志向高远的年轻仙人。 年龄悬殊、仙凡有别的他们,在大雪纷飞的时节,相逢于一间即将打烊的市井酒铺,风雪扑簌簌撞在门口悬着的棉布帘子上边,屋内饮酒论时势,俱是心肝滚烫,觉得大绶的明天一定会艳阳高照,京城的冬天将永无冻毙的乞儿。 姜尚真点头道:“我都要替第三和第五打抱不平了,一个觉得恶心,一个倍感耻辱。”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一一弯曲起来,笑道:“第一,祖上确实阔过,攒下一份不错的家底,就算期间出一两个败家子,也经得起挥霍。第二,得位不正嘛,最怕青史留下骂名,也好办,秘传几句祖宗家法给后人,所以殷氏一向极为厚待读书人,优渥养士数百年,这就很占便宜了,容易有个好名声,可以把各方游士骗进来。第三,有十四境鬼物‘蚬’在境内游荡,谁敢随便伸手。第四,之前大绶朝祖坟冒青烟,出了一对惊才绝艳的‘文武双璧’,类似大骊宋氏的袁曹两位中兴之臣,文嘛,说的就是少年浪荡子突然回心转意、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读书、连中四元的国师刘绕了,另外一位,生前武功之盛,带兵打仗的资质,当世一流,其才干之极佳,类似我们大骊陪都的柳清风,这种‘官’,求是求不来的,只能碰运气。第五,别看殷绩是个坏得流脓的大反派,其实他当皇帝还是有点本事的,绝非俗手,有这种人坐龙椅,当然是权相名将全部靠边站。第六,再不济,不还有个老祖宗殷霓暗中照拂殷氏子弟。” 刘绕点点头,“少年郎有见地。” 崔东山拱手摇晃几下,幅度极大,嬉皮笑脸道:“老仙君好胸襟。” 陈平安只是仰视那口龙头下探、口衔骊珠的华彩藻井。 姜尚真顺着自家山主的视线望去,心想这物件,不好拆也不好搬吧。 殷霓看着那个好像犹豫要不要坐一坐龙椅的疯癫少年,怒容说道:“还回去!” 崔东山啊了一声,装傻。 殷霓沉声道:“将镇物放回原位!” 崔东山唉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只匣子,随手丢回原位。 陈平安说道:“原封不动还回去。” 崔东山只好又从袖中摸出些宝贝,以秘术放回宝匣。 殷霓见到这一幕,天然性情冷清的女子山君,难得气极而笑,连说几个好字,“这就是一宗之主的做派,这就是陈国师的得意学生?!” 崔东山嘿嘿而笑,干脆一屁股坐在龙椅上,挪了挪屁股,将两只脚搁放在椅把手上边,“气人哦。” 殷霓刚要施展一门搬山神通镇了此贼,却听陈平安淡然一句,“他本来名叫崔瀺。” 殷霓连忙撤了神通,她被震惊得无以复加。那头绣虎?! 刘绕更是心情复杂到了极点,真是绣虎?自己悉心钻研了二十余载的事功学问的祖师爷?! 崔东山做了个鬼脸,挠挠脸,晃着脚尖,笑道:“怂人不提当年孬。何况计较起来,我只能算是崔瀺的大道渣滓,好的,他都藏私了,不好的,都送我啦。” 姜尚真笑了笑,在这件事上,山主和崔老弟,终于都可以与外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即便是清高如殷霓,都不得不承认一事,说句难听的,大绶殷氏还不配让绣虎崔瀺故意以言语羞辱。 刘绕不知为何好像道心崩了,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大概百年之前,刘绕曾经见过文圣一脉首徒崔瀺的讲学,纵横捭阖,气势跌宕,旁人完全没有说话的份,不敢有任何质疑。 刘绕是精研事功学问二十余载的山巅修士,再加上刘绕本身跟崔瀺就是当国师的同行,所以他更能体会崔瀺的……阴恻恻。 那头绣虎,就像光天化日之下的影子, 邵元王朝的前任国师,也就是林君璧的恩师,他也曾试图找出大骊事功的漏洞和缺陷,经常与刘绕书信往来,越到后来,双方就越是悲观,都认为绣虎不可敌。为此双方还做过一个最可怕的假设,如果崔瀺对中土文庙和儒家道统心怀怨怼,他会做什么? 所有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只需要扪心自问,便可以晓得自己在人生路上、每个当下的斤两了。 实力强弱,只需要看对手是谁。 心气高低,可以看假想敌是谁。 既有陈隐官,又有崔绣虎,大绶朝是注定休想过河拆桥了。殷霓有些意态阑珊,她并不看好刘绕这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委实是刘绕的布局,一步都错不得。刘绕心意已决,他当然不怕在史书上在百姓心中成为卖国求荣的罪人,但是殷霓却很难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刘绕终于发现自己终究未能成事,只能留下一个更加糜烂不堪的烂摊子给大绶更年轻的人们去收拾残局,他又该如何自处? 在刘绕眼中,那位后来一步步崛起、成为大绶武将之首、功无可封的大将军,是一位少年。 难道在殷霓眼中,年幼即有神童之名、却被几本志怪小说骗去当神仙的刘绕就不曾是少年了? 殷霓告辞一声,返回山君府。 刘绕冷不丁建议道:“不如由我陪着陈国师逛一逛大绶两座密库?前者是障眼法,所谓宝物,品秩一般,不过是用了件半仙兵充门面,免得有人起疑。后者还是有些好东西的,能打开门的,只有两种可能性,大绶皇帝看宝,不然就是我与殷山君一起手持虎符,共同进入密库,名义上是相互监督,实则是先帝怕我假公济私……原来当年是我小觑殷绩了。” 呵,监守自盗?如今他刘绕差不多都算窃国了。 之前刘绕只是腹诽一二,还有些纳闷,殷绩该晓得自己的品行,为何如此小肚鸡肠? 如今才知道一个可怕的真相,殷绩竟然也有那证道飞升的野心。大绶密库宝物,有一样算一样,都是他殷绩未来的成道资粮? 才登基便沦为傀儡的新帝殷邈,属于大绶殷氏太宗一脉。传言山顶的玉霄宫里边,就秘密供奉着一把玉制斧头。 崔东山跟姜尚真对视一眼,刘老哥,很上道啊。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摇头。 自己又不是打秋风来的。 刘绕却是坚持道:“总不能让远道而来的陈国师和诸位剑仙,白跑一趟,在外人眼中,落个雷声大雨点小的嫌疑。” 姜尚真笑道:“大骊都成为宗主国了,有了个浩然王朝排名老四的王朝成为藩属国,这还雷声大雨点小啊。” 崔东山伸手挡在嘴边,“毕竟我家先生没有兼任两朝国师,刘绕心里边打鼓呢,不送出点东西,总觉得睡觉不踏实。” 姜尚真恍然道:“在理。” 陈平安说道:“下次再说。” 刘绕说道:“公私分明,大骊宋氏一份,落魄山一份。” 姜尚真愈发佩服刘老哥的敞亮,难怪能当国师。 刘绕竟是率先离开大殿,说要去国师府那栋荒废多年的老宅子瞅瞅,随意留下几个外人在这边,关键是那“少年”挥手笑言一句,刘国师真不怕明儿朝会,藻井和龙椅都没啦?刘绕脚步匆匆,绝不搭话。 崔东山跳下龙椅,小声道:“先生?” 陈平安点点头,聚音成线密语道:“郑大风用暗语提醒过我了,确实很不对劲。只是此时形势不明,宜静不宜动,不要逼得她狗急跳墙。” 类似躲藏,全须全尾。再加上刘绕的弟子金鹂和崔东山提及的东海金鲤。 崔东山说道:“我猜整座京城都被殷霓设置了一只仙术鸟笼,专门用来捕捉修士的心声,炼为音律一道的精粹香火。奇思妙想,有点嚼头。” 他准备在这边多留几日。 姜尚真听得一头雾水,崔东山大略解释道:“她的来历很不简单,说不定连刘绕都被骗过去了,我暂时也没能勘破确切根脚,但是这座裙下之城,还有那座大岳,都透着一股玄乎。” 陈平安笑道:“想起了合欢山。” 如此一来,便自然而然想起了陆沉。 刘绕前脚才走,后脚便来了一拨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联袂跨过大殿门槛。 崔东山撺掇着姜副山主走侧门离开,去别处看看风景。 陈平安有些意外之喜,快步向前,笑问道:“群玉兄,你们是跟着韩夫子一起来的?” 君子顾旷,字群玉,也是一名剑修。他曾经去过剑气长城,跟宁姚、陈三秋他们是一个小山头的,关系莫逆。 早年被阿良丢到剑气长城的那些大骊仿白玉京长剑,其中就有一把“浩然气”,被顾旷“暂借”。 除此之外,顾旷还是叠嶂心仪的男子。 顾旷默然作揖到底,行了个读书人的大礼。 陈平安有些无奈,总得还一个。 不曾想顾旷迅速起身,不给陈平安还礼的机会,笑道:“由我来介绍一下。” 顾旷身边,还有当年与刘羡阳一起去过剑气长城的秦正修,陈是。 另外还有两位女子,俱是浩然天下头等书香门第走出的大家闺秀。 陈对,陈是的亲姐姐。文淑君,是一位享誉南婆娑洲的闺塾师,她的夫君,是一位大瀼水的仙家俊彦,痴迷垂钓。 出身河上书院的顾旷,南婆娑洲山麓书院的秦正修,醇儒陈氏子弟的陈是。 三位儒家君子,都曾去过剑气长城。 秦正修惋惜道:“陈先生为何不肯接受礼圣的邀请,担任蛮荒战场的文庙督战官?我跟王宰他们都觉得你要是愿意,我们几个就与书院‘告假’个几年,陪着陈先生一起赶赴蛮荒,上次打得实在是太憋屈了。” 顾旷轻轻咳嗽几声,提醒好友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先生如今都是大骊国师了,而且刚刚将那周密从新天庭打落人间……驴拉磨还要喘口气呢。 不曾想陈平安说道:“会去的。” 秦正修追问道:“几时去?” 想起自己还欠着扶摇洲书院的一笔债,陈平安打趣道:“你们这些正人君子,说话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文庙年轻一辈的儒家君子当中,陈平安是极有人缘的。 除了顾旷和南婆娑洲山麓书院的秦正修,还有五溪书院的王宰,天目书院的温煜等人。 先是书斋治学,再是战场立功,他们大多数都已经担任书院副山长。 秦正修也觉得自己急躁了,笑道:“陈先生启程之前,与我们通知一声。” 陈平安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群玉兄,能不能问件私事?” 上次见面,顾旷就想要归还佩剑,不管是交给飞升城还是大骊宋氏都可以,只是当时陈平安没答应,拿话含糊过去了。 已经坐稳五彩天下第一道场的飞升城,也不差一把好剑。至于大骊王朝,那会儿还没算账清爽,陈平安还不至于如此主动示好,就太后南簪那德行,陈平安真要这么做了,只会让她更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况且内心深处,陈平安更多还是希冀着飞升城与文庙,能多一份香火情是一份。 顾旷猜出陈平安想要询问什么事情,洒然笑道:“我自然是喜欢叠嶂姑娘的,只是当年情况复杂,由不得我儿女情长。若是不喜欢,我为何主动要求跟随先生,去刚刚开辟出来的五彩天下担任记录官,就是以为她会跟随飞升城一起在崭新天下落地,到时候我就好去酒铺喝酒了,假装喝高了,酒壮怂人胆,就会与叠嶂姑娘表明心迹。之后就是重建书院,巡视中土诸国,筹备蛮荒战事等等,确实事务繁重,脱不开身……算了,这些都是借口,其实还是我胆小了,怕叠嶂真正喜欢的,不是你这个二掌柜,就是结伴游历的陈三秋。” 当年五彩天下,天地初开,有两位儒家圣人坐镇天地中央的天幕,这两位文庙陪祀圣贤,分别出自礼圣一脉的礼记学宫,亚圣一脉的河上书院。顾旷就是两位君子头衔的记录官之一。 陈平安如释重负,“先前还怕你们两个是有缘无分。” 陈平安单独与那陈对拱手道:“好久不见。” 陈对笑着抱拳还礼,“陈平安,好久不见。” 对方身份太多,敬称太多,陈对一向想法简单,与其思量着哪个说法更妥当,还不如直呼其名。 要知道当年初见,眼前这位功成名就的青衫男子,还是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曾经帮忙带路,一起进山。 同行的,有宁姚,还有刘灞桥,还有一个龙尾溪陈氏的斯文书生。 陈平安在老莺湖,当时跟宋集薪一起走在湖畔柳荫路上,刚好就听宋集薪提及一件旧事,说当年在小镇,陈对这婆娘十分嚣张,傻了吧唧接了宋长镜一拳,她倒也硬气,一声不吭将自己从墙壁里边拔了出来,事后宋长镜私下对她的评价不低。 文淑君自然是对陈平安极为好奇的。 年纪不大,就已经像是那种活在书中、绘在画像中的人物了。 如果对方单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或是大骊新任国师,与之面对面相处,她说不定还会有些紧张,怕说话仪容不得体之类的。 “昨天”过后,她就觉得有什么好怕、有什么可紧张的,怎样的壮阔风景,什么样的神怪人物,他没有见过呢? 其实在顾旷介绍过文淑君的名字身份之后,陈平安就知道她的那位夫君了,先前从扶摇洲御剑海上,双方打过照面。 顾旷笑问道:“秦正修这家伙,马上就要挪个地方当官了,陈隐官,猜猜看他会去哪里高就?” 陈平安说道:“莫非是观湖书院的副山长?” 顾旷笑道:“其实秦正修更想要去那座尚未跻身七十二之列的春山书院,但是被文庙否了,说他对文圣一脉学问理解不够。” 陈平安说道:“是茅师兄的看法吧?” 顾旷大笑不已。 秦正修无奈道:“茅司业还骂我是学问粗浮、趋炎附势之辈,我一直没好意思跟群玉他们提及此事,茅司业也太严苛了点。” 陈平安忍住笑,“回头我帮你在茅师兄那边说几句实在的好话,例如学问精深与否,我不确定,趋炎附势之辈,肯定不是。” 陈是轻声笑道:“陈剑仙,上次在剑气长城,没好意思跟你多聊,早年求学之时,我跟刘羡阳是同窗好友,他私底下曾经跟我吹嘘过,说你将来一定会是天底下最会烧瓷的窑工师傅。” 陈平安当年联手陆芝,陈淳安,合力布局设伏,在海上围剿了一头隐匿在浩然多年的飞升境大妖。 所以陈淳安与好友曾经说过,了却一桩心愿。 陈平安哈哈笑道:“刘羡阳一向是吹牛皮不用打草稿的。” 醇儒陈氏被誉为天下集牌坊大成者。那么好面子的刘羡阳,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别洲书院,想来陈是的出现,两人成为朋友,会让刘羡阳入乡随俗更快更轻松些。 陈平安欲言又止。 陈是说道:“刘羡阳的婚礼,早就给我发过请帖了,不过只是让我把份子钱寄过去,这个王八蛋在信上反复暗示我,人就别到了,大意是说这场婚宴一切从简,他家穷啊,借不来桌子碗筷的。” 陈平安笑道:“他跟你真不见外。” 陈是酸溜溜说道:“刘羡阳跟我是好朋友,与你却是好兄弟,还是分出了明显的亲疏。” 陈平安微笑道:“亲不亲,得看借钱的次数。” 陈是一下子乐呵得不行,“在书院求学的前期,我隐瞒家族身份,故意装穷,都是刘羡阳接济的我。” 文淑君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陈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富贵气象兴许还能假装一二,穷是装不好,也绝对装不像的。刘宗主肯定早就看穿了。” 陈平安点头认可此说。 陈是说道:“难怪我一直想不明白刘羡阳当年,为何总是纠结一事,将来回了家乡,会不会让你觉得跟他没话说。” 陈平安默然片刻,想起一事,问道:“韩副教主在哪里?” 顾旷说道:“在山顶玉霄宫,说要与一位故人叙旧。” 这座老百姓和戏文里边所谓的皇帝老爷金銮殿外边,丹陛台阶底部,坐着今天才认识的一老一少,即将有师徒之名。 先前老聋儿在这座不夜城的市井坊间到处逛荡,还真被他找到了一位资质不错的修道胚子,是位锦衣玉食的世家少年,身边带着捧臭脚的“清流靴”。 少年刚刚从一座青楼走出,脸上还有没有擦拭干净的胭脂印痕,便被一个身形佝偻、穿布鞋的老汉给当街拉住了。 老聋儿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对方总算没有报官。 所谓的资质不错,其实也就是有望结丹。老聋儿却已经觉得相当不错了,两场大雨之前,只说一洲之地,才几个飞升?一洲如门户,攒了数百年千年的家底,飞升之外的上五境也数得着的。道力深厚的山巅修士就算外出游历,有心度人,一趟走遍九洲耗费数年光阴,又能够接引上山几人? 老聋儿自认不过是在京城逛了一圈,就能找着个有机会结金丹的少年,实属不易。 当然,老聋儿只说自己是位在宝瓶洲开辟洞府道场的地仙,少年径直询问一句,那你参加过披云山的夜游宴吗? 老聋儿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锦衣玉食的世家少年,名叫张英,他也没有那么好骗。 老聋儿也不与他废话,说可以带他走一趟皇宫,参加那场热热闹闹的朝会,届时就晓得他这个宝瓶洲地仙不是诓人的说头了。 他们站在一位鸣鞭的宦官身边,但是所有参加朝会的官员,竟是都对他们俩视若无睹,少年大为震惊,若是自己学成了这门仙术,岂不是到哪儿都是如入无人之境,好些心仪姐姐的闺阁,曼妙妇人的床笫,是不是也能偷摸过去,近距离欣赏她们对镜描眉,沐浴更衣……更多的,少年也不作非分之想,自己可是饱读圣贤书的斯文人,君子动眼不动手。 少年小声嘀咕道:“徐绕疯了。” 佩剑上朝,加封九锡,皇帝自认德不配位,为苍生社稷行禅让之举……只是徐绕有子孙吗? 老聋儿笑道:“胆子不小,直呼其名。” 张英转头看了眼高高的白玉台阶,大殿里边有张传说中的龙椅,这条京城中轴线,一直蔓延到大绶中岳的祖山,山巅的玉霄宫。 那位女子山君,真像一位历朝历代都在垂帘听政的妇人。 张英叹了口气,使劲搓揉着脸,“当了神仙有什么好的。” 老聋儿说道:“可以让你有底气与许多人很多事,说个‘不’字。” 张英刚要开口说话,便觉得眼前一花,出现了一位白衣缥缈的……神女? 那女子笑道:“道友适合当那住持日常课业的传功道士。” 老聋儿摆摆手,“过奖。” 生平最不喜欢、也极不擅长的,就是跟谁客套寒暄虚情假意,嘴上说些有的没的,那叫人心不古,风气不正。 我辈学道人,练剑也好,修道也罢,岂可随波逐流,没点主张?为人处世,得有定力。 这位女子剑仙,她是鬼物,正是白帝城阍者,郑旦,越女剑术一脉。 她环顾四周,说道:“郑先生交代过了,说殷霓身份多重,手段不俗,不要随便动她,小心大绶京城顷刻间变作一座死城。” 老聋儿皱眉道:“是那周密针对我家山主的残余后手?” 郑旦摇头道:“是浩然天下必须要还的一笔旧债而已。陈国师只是凑巧路过此地,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了,没必要揽事。” 老聋儿问道:“你来这边就是提个醒?” 郑旦笑道:“算是原因之一。再就是郑先生让我当回说客,劝说‘殷霓’秘密去往蛮荒东南地界,与郑先生见个面。” 无人问津久矣的国师府,朝廷只是定期派遣宫女洒扫一番。 刘绕独自坐在台阶上边,心事重重。他所做一切,概括起来不过就是一句话,要亡国了,诸君醒醒,还瞌睡懵懂呢?! 蓦的烟雾滚滚,却无半点煞气,从那京城闹鬼的宅子里边升腾而起,转瞬间掠到国师府这边,从黑烟中现出身形来,竟是一位身材魁梧、披甲佩刀、貌若一尊门神的清灵鬼物,他神色复杂,直勾勾瞧着重返国师府的刘绕,说了一句跟殷霓完全相同的话语,“何苦来哉。” 当时那边闹哄哄的,升坛做法的捉妖道士,便是那栋鬼屋作祟的宅子,奈何道士学艺不精,反而被法力高深的“厉鬼”捉弄,闹了个灰头土脸,给丢到了宅子门外边,道士硬着头皮回到宅内,与那户人家只说要回到山中,请几位师兄一起。其实老道的言外之意,就是定金别收回去。 不过戏耍道士的,却不是这位鬼物,而是他前些年收服的一头顽劣狐精。 刘绕笑道:“柴大将军,终于舍得抛头露面了。” 那鬼物没好气道:“刘老儿如今瞧见殷夫人,说话舌头不打结了?” 刘绕点头道:“别说说话利索,如今正眼看她,我何等坦然,目光如炬,她反而觉得难为情。” 鬼物将信将疑,“退朝之后,偷偷喝了两斤马尿?” 刘绕嗤笑道:“你若不信,直接去问陈隐官,他可以帮忙作证。” 一世清廉,建立不世之功,卸甲辞官之后,门可罗雀,死后无清客,室无媵婢,积无帑藏,清清白白。 鬼物冷笑道:“怕媳妇的男人,总会偏袒同道中人。我信他,不就等于信了你的鬼话?” 刘绕说道:“怕媳妇,总好过你我打了一辈子光棍。” 山巅,玉霄宫。 韩老夫子双手负后站在帷幕重重的殿内,看着那尊彩绘神像,说道:“果然是你。” 一尊金身步出神像,殷霓皱眉道:“韩副教主,此话怎讲?” 韩老夫子淡然说道:“出来说话。” 殷霓羞恼不已,你们一个个的,文庙副教主,大骊国师,剑气长城的剑仙,书院正人君子,还有那个姓郑的,尤其是脑子有病的白衣少年……有完没完?! 就在此时,殷霓伸手捂住额头,下一刻,如有一物驾驭她的双手,从前额头皮处扯开,硬生生撕掉了一层描金法身,“走出”一位血肉模糊的无皮女子,双脚飘落在地,她便重塑了五官、生出了白皙肌肤,是一位容貌犹胜殷霓的女子,美中不足的,是她脸上如有层层叠叠的细微金鳞,使得她一下子便从美艳转为神异,非人。 就如郑大风所说,昨夜任何一尊山水神灵见到陈平安,都会生起强烈的爱憎之心,但是殷霓却绝无半点波澜。 此刻她瞥了眼山脚的皇宫,冷笑道:“若非他身上沾染了众多的水族气息,我定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京城之内百万生灵,与我大道息息相关,反正我活皆活,我死皆死。惹恼了我,别说他陈平安,就要劫上加劫,你这个当文庙副教主的,也一样要吃挂落,害得一座王朝京城沦为鬼蜮,你们两个读书人,都是罪魁祸首……” 她一边仇视着韩老夫子,一边分心与那站在皇宫丹陛台阶底部的郑旦说道:“替我婉拒郑先生的好意邀请,就说我并无去蛮荒的打算。就算被中土文庙看穿了,我倒要看看,能奈我何……” 在她言语之时,大殿门槛那边,有个挎剑的大髯汉子跨过。 她定睛一瞧,便脱口而出,直接报出那人名号,“刘叉!” 麻衣草鞋的大髯豪侠,皱眉道:“韩夫子,杀是随便杀,问题是杀了她之前,这座京城怎么办?” 一山震动。 一袭青衫缩地来到山顶的武道涟漪使然,陈平安说道:“先有话好好说,确定没得商量了再决定要不要撕破脸皮。” 她厉色道:“我偏与你们一句话都没得商量,又如何?!” 陈平安抬脚,却没有跨过门槛,而是站在了门槛上边,这一下子,就让她道身凝滞,倍感沉重了。 她惊愕道:“你为何晓得这门失传已久的斩首青山之术?” 就在此时,又有一位不速之客,降临此地,也是抬起一脚,笑眯眯道:“当真没得商量?小心我把头都给你踢掉。” 她见到陈平安还好,其实就是色厉内荏,而且也不愿与他真正结下死仇,但是等到她见到此人,便是杀心骤起暴跳如雷了。 刹那之间,她满脸泪水,痴痴望向大殿门外那边的一位纤细身影,“公主殿下,真是你么。” 当年她起兵造反,可不就是为了曾经有恩于己的公主殿下报仇吗? 原来是跟随陈清流一起来到玉霄宫的王朱,她瞪眼道:“都过去三千年了,怎么做事情还是这么顾头不顾腚的,休要胡闹,将皮囊归还原主,真身立即随我返回水府!” 那女子破涕而笑,“好!” 她一步来到王朱身边,轻轻抱住她,喃喃道:“公主殿下受委屈了。” 王朱身体僵硬,犹豫片刻,还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头。 韩夫子笑了笑,与刘叉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刘叉板着脸说道:“好说。” 韩夫子到了京城的城头,来到摔着两只雪白袖子的俊美少年身边。 白衣少年好像在自言自语,“昔年文圣一脉几位同门师兄弟,聚在一起评点圣贤文章,各有各的喜好。” “憧憬江湖的少年说,韩夫子行文气盛,锋芒毕露,豪雄无匹,若掀雷抉电,仿佛武学宗师递拳于文坛,悍将冲杀于士林,自然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宛若儿戏也。” “扣扣搜搜的账房先生说,我如果替韩夫子作夫子自道一番,大概是‘文章一事,终究小道’,后世读史书者、翻书之人莫要被神神奇奇迷了眼,辜负了良苦用心。” “傻大个说,有继承和整理儒家道统之功,当个文庙副教主,绰绰有余,就是对佛家的看法,有失偏颇,惜未能见着龙象使然。” “当大师兄的说,吾心求大道久矣。道在直言,在选材,不在篇章炫目。在经济,在武功,不在独善其身。在诚心,在当代在千秋。” “多年之后,小师弟与得意学生说,三岁而孤,相信读书求学之路会很辛苦。” 听到这里,韩夫子抚掌而笑,“说得真他妈的好!” 山顶,玉霄宫外,恢复自由身的殷霓目送他们下山,她身边还有神态悠闲的陈清流。 山路上,刘叉直接问道:“怎么扛过去的?” 陈平安毫不掩饰道:“陈清流递剑问道之外,还有礼圣和刘飨联手,启用了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镇楼。” 刘叉点头道:“当得起。” 陈平安也不询问刘叉为何能够离开文庙,又或者是刘叉与韩老夫子有什么君子之约,只是说道:“我知道几个好钓点。” 刘叉刚想点头,却听到对方又补了一句很多余的话语,“保证钓技再差,都有鱼获。” 明月光如水,下山如蹚水,王朱安蹩脚慰了她几句,她只是哭哭笑笑,自说自话,王朱便有些烦她了,可她还是缠着王朱问这问那,恼得王朱让她回玉霄宫去。她却提议大伙儿不如一起喝顿酒吧,她请客。王朱瞥了眼双手笼袖的男人,他却是询问刘叉意下如何,刘叉说随便挑个路边酒铺就行,王朱便让她这位东道主带路,问她有钱么你,她却说请客归请客,跟结账不结账是两回事,大不了记在殷霓账上。刘叉竟然点头,说这样的酒水喝着才有滋味。陈平安说自己有个化名叫曹沫,不怕丢脸。王朱白眼,说她请客我结账。说公主殿下真好,一如当年,气得王朱赶紧让她一边凉快去…… 人间青山万朵,原上野草茂盛,百川浩荡流入海,只喝一碗酒说不完万年事,且将酒碗余在桌上等新人。 第8章 少年 金鲤宛如古老诗歌里边的硕人,只是她施展了障眼法,遮掩了极美的容貌。 她的真容,不输殷霓,而殷霓是与宋聘、聂翠娥齐名的浩然十艳之一。 大绶朝从亲贵到京城豪族再到地方士绅,风流成性,偶得一二艳美妾婢,引以为荣,非但不会金屋藏娇,反而唯恐世人不知。 先前他们出了山,绕过皇城,挑选了这间开在繁华坊间的酒铺,总能看到街上面红耳赤的醉汉们勾肩搭背,嘴上称兄道弟着,官宦之家的仕女们,也无任何闺阁礼仪束缚,大大方方花枝招展游街,手里拎着各色纨扇、花灯,已经收摊的摊贩们,推着小车,脸上略带着几分疲惫神色,闻着酒水或是酱肉的香味,眼神有几分纠结,只好低下头去,快步推车而过。马无夜草不肥嘛,懒洋洋的官衙胥吏们赚着一些见不得光的外快,还能抽空去那自家地面的暗娼快活一番,提着裤腰带走到吆喝生意的胡同,再与门口老鸨埋怨几句,怎么好久都没有新鲜面孔了……大绶朝空架子也还是个架子,这边的世道大体上还是瞧着歌舞升平的。 只是偶尔能瞧见一些身穿便服的精悍男子,眼神凌厉且警惕,在街上快步往来。 大绶朝不是要变天了,是已经变天了。在百年间烧过国师刘绕这口冷灶的世族门阀,有人暗中窃喜,觉得家族子弟平步青云指日可待,有人心中大恨,觉得瞎了眼才与刘绕酬唱往来,有人无所谓,明儿的大绶庙堂,任由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世族和士大夫怕什么。 刘叉大碗饮酒,酣畅淋漓,出了文庙功德林,觉得极为痛快,至于被文庙派遣给年轻隐官当几年贴身扈从,算不得什么憋屈事。 陈平安端碗抿了一口酒水,望向对面的王朱,问道:“这般莽撞行事,跌了几境?” 王朱说道:“还行,保住了仙人。” 金鲤便要忍不住为自家公主殿下打抱不平几句,好心好意去救你,怎么还不落个好,被说成是莽撞行事?读书人,狗东西! 王朱晓得她的脾气性格,以眼神示意她少说话,多喝酒。金鲤便给公主殿下夹了一筷子京城特色的酒糟卤肉。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文庙那边多半会给出一个功过相抵的结果。” 王朱说道:“果真如此,超乎预期。” 私自调用一海水运,属于重罪,搁在远古,更是死罪,就该上斩龙台了,受那斩勘之抽筋剥皮断头苦,尸骨往那化龙潭一丢。 陈平安说道:“掌权者的人情味,自古就是一把双刃剑,你不单单是一海水君,更是天下亿兆水裔的表率,多加体会此理。” 金鲤深以为然,这话倒是说得有几分水准,咱们公主殿下,如今可是无数蛟龙之属的主心骨,绝不能出任何差错,被文庙抓住把柄。 王朱说道:“晓得的。” 陈平安笑道:“怎么个晓得,说说看。” 王朱冷哼道:“当学塾先生当上瘾了?” 金鲤附和一句,“陈国师管得也太宽了些,管一管藩属大绶也就罢了,怎么还管到我们水府头上了。” 陈平安笑道:“不管的话,金鲤道友这会儿都不知走在哪条道上呢。” 金鲤一时语噎。确实,方才大驾光临山顶玉霄宫的奇人异士,略多。也亏得公主殿下出现及时,若是自己冲动行事,岂不是连累东海水府? 陈平安抬了抬酒碗,说道:“何况天上事我都管过了,一座东海水府还管不得?” 金鲤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与这位说话很冲的年轻人竖起大拇指,“我只敢造文庙的反,你却敢造老天爷的反,输你一筹!” 陈平安摇摇头,“周密算什么老天爷,我也只是顺道而为。” 金鲤嫣然笑道:“公主殿下降服了我这个地字号反贼,文庙不得补算东海水府一桩功劳?” 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周密才是天字号。 刘绕的亲传弟子,那个即将成为大绶新皇后的少女金鹂,其实只是因缘际会之下,沾染了她的一些大道气息。 还有那位女子山君殷霓,她确实是远古天庭的织女转世,金鲤对她们,各有一份大道馈赠留在她们身上。 就当是此次幽居别家道场,离开大绶朝的临别赠礼,缴了房租。她金鲤,恩怨分明,做事清爽,义字当头! 只说当年水族气势如虹,实惠好处都是跟着她的兄弟姐妹们的,等到功败垂成,罪责与后果,也是她一力承担极多。 王朱不来找自己,哪敢露面现身主动去水府找她。隐匿在江湖草莽的反贼,造访一位藩王府邸,不是密谋造反,还能做什么? 当初公主殿下恢复真龙身份,文庙封正为东海水君,她还是很意外的。她最怕中土文庙名义上是让公主恢复自由之身,再让坐镇天幕的圣贤们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吹毛求疵,等找到了合适的机会,就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痛下杀手……她信不过文庙,也信不过大骊那头擅长将利益最大化的绣虎,但是她相信一个愿意拼死护住整座骊珠洞天凡俗的读书人,也愿意相信一个在书简湖鬼打墙的没读过书的账房先生,一个亲手打造出落魄山、让那小精怪担任护山供奉的年轻山主,一个被陈清都认可品行、给予重任的外乡剑修。 陈平安说道:“金鲤道友去了水府,也别成天想着撺掇王朱造反。” 金鲤撇撇嘴,笑道:“陈国师这种话就说得粗浅无见识了,翻看历朝史书,亡了国的人间王朝,谁不是皇帝在造自己的反?别人造什么反,造得了什么反。” 陈平安笑道:“昏君与奸臣总是相互成就,才能成双成对青史留名。” 金鲤呆住,她憋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反驳的由头,悻悻然道:“也有些歪理。” 王朱忍俊不禁,突然间觉得金鲤这个烦人的话痨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刘叉抬起头,望向一个在街巷拐角处鬼鬼祟祟的老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继续喝酒。 陈平安招招手,“仙槎前辈,过来一块喝酒。” 老道人搓着手,总不好意思坐在王朱或是金鲤身边,传出去容易说闲话,被桂夫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见异思迁了。 所以顾清崧就伸手推了推盘腿坐在长凳上的大髯游侠,刘叉无动于衷,老舟子便是开始发挥本命神通了,大骂刘叉你裤裆拉屎沾住凳子啦?在文庙功德林读了几天书晓得礼义廉耻了,怕熏了一铺子花钱买罪受的酒客?如此奇效,多关你几天,你不得坐过冷板凳就去吃猪头肉啊,真有那一天,我一定去各地文庙给刘叉的挂像磕几个响头,打自己几耳光,当年怎么有脸与圣人刘叉同桌喝酒的…… 刘叉总不能打他一顿,若说跟此人当街对骂的勾当,刘叉也做不出来,只好挪了挪屁股,自顾自闷了一碗酒。 顾清崧一坐下,说道:“陈平安,我与你也不必说什么矫情话,今夜厚着脸皮凑过来,不为喝酒,有事相商。” 陈平安笑道:“放心,我到了蛮荒,一定会去探望陆沉。” 顾清崧问道:“只是探望吗,就不能仗义相助,救上一救?” 大概这是顾清崧除了桂夫人之外,跟人言语,头一遭如此小心翼翼,半点不豪横。 陈平安说道:“我肯定会量力而行,你别抱有过高的期望,务必将心中的预期放低些。” 顾清崧心领神会,有这么个口头承诺,足矣!陈小友说话做事一向如此缜密,也难怪他能够熟稔女子心思,姜尚真、米裕之流的骚包,能算个屁的花丛老鸟,对上陈小友,差距何止是道里计……老舟子心情大好,打算再与陈平安讨要几个锦囊妙计,他与桂夫人,这么一桩好姻缘,被世道蹉跎久矣,虽说被陈平安指点过后,八字有了一撇,却还是差那么一点火候,老舟子心中有了计较,一抬臂,“掌柜的,上好酒!” 老道人很快就喝高了,喝得眼泪鼻涕一大把,但是很奇怪,醉酒丑态的老道士,反而沉默寡言得像个哑巴,只是一碗酒接一碗。 陈平安几次劝酒无果,只好拿出杀手锏,说你再这么喝下去,我就去与某人告状了……老道人打了个激灵,顿时起身告辞,不忘跟那趴在柜台上欣赏美景的掌柜结账。 手中没有竹蒿走在陆地上的老人,身形踉踉跄跄,极犟,绝不散了酒气和退了酒劲,在喧哗热闹的市井街道上渐行渐远。 曾几何时,夕阳里,西风呼呼吹着,一个未来会说出道术将为天下裂的年轻道士,牵着一匹年迈羸弱的瘦马,晃晃悠悠,慢慢走在通往大海的古道上。 从陆地到了海滨,放马归山,钱囊空空的道士赊账雇佣一位舟子,乘船出海,看过最明亮的明月与星空,见过最壮观美丽的东海日出与天边晚霞,也吃过一顿接一顿难以下咽的海鱼炖锅,故而道士御风离开家乡天下之时,宛如人间一轮海上生明月,拜师不成的撑蒿舟子嚎啕大哭,伤心极了。 等到顾清崧终于舍得离开酒桌,补上位置,一个白衣少年蹑手蹑脚偷摸过来,惊叹道:“哇,刘叉!大活人唉。” 刘叉头也不抬,崔东山拿一只雪白袖子轻轻擦拭桌面,笑问道:“刘叉,如果让你去做掉仰止,做不做?” 刘叉说道:“我只是个护院,不是拿钱办事的刺客,相信陈平安也做不出这种雇凶杀人的行径。” 崔东山歪着肩头倒向刘叉那边,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纠正一下,你跟仰止都不是人。” 刘叉扯了扯嘴角,也不跟这满嘴喷粪的白衣少年一般见识,真有本事怎么不跟顾清崧坐一桌? 金鲤同样不计较“绣虎”的含沙射影,只是感叹一句,“你若是早生三千年,当年与我一起造反,成与不成,还真两说。” 王朱气笑道:“满脑子都是‘造反’俩字是吧?” 金鲤正色道:“看来我是该君子三省乎己。” 崔东山惊叹道:“大绶京城真是一块风水宝地,遍地可见的读书种子!” 金鲤想起桌对面少年也算是个仿冒的崔瀺,就忍了崔东山的挑衅,她只是好奇问道:“韩老儿真放心我去了公主殿下的水府?” 那可是她起家的东海地界!非是她夸耀自己的功业和声誉,五湖四海的道脉香火,比起陆地仙府门派相对稳固,当世多少海底宫阙,水裔做主的门派,如今还在密室之内偷摸挂着她这位老祖的挂像? 陈平安说道:“当然不放心。” 金鲤愈发疑惑,斜眼那位大髯汉子,她试探性问道:“文庙搁这儿钓大鱼呢?” 刘叉笑了笑,崔东山拍手叫绝,“裤裆都是黄泥巴,不是也是啊。” 陈平安提着酒碗,说道:“只要你们不逾矩,中土文庙就不会故意挑事,玩那以绝后患一套的阴谋诡计。同理,只要文庙没有找你们的麻烦,你也别蠢蠢欲动,将文庙当做傻子。金鲤道友,是敬酒,是罚酒,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金鲤沉默片刻,蓦然笑颜如花,提起酒碗,“来,斗胆让陈先生敬我一个酒。” 陈平安笑着递过酒碗,轻轻磕碰一下,各自一饮而尽。金鲤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谁敬我,我就敬谁更多,陈平安,我连走三个。” 王朱眼神幽幽道:“当我是个摆设,只会被金鲤挑唆,耍的团团转?” 金鲤脸色惶恐道:“公主殿下,这话诛心了,贱婢岂敢僭越行事。” 陈平安淡然道:“金鲤道友,文庙之所以肯放你返回根基牢固的东海水域,不放心你,只是因为放心我。简而言之,我就是东海水府在文庙那边的担保人。如果有一天,你敬酒不喝喝罚酒,让我觉得难辞其咎,不得不去文庙那边负荆请罪,那我一定在荆条上边先系挂好一颗脑袋。” 金鲤抬起手掌,陈平安愣了愣,她大笑道:“愣着干啥,击掌为誓!” 陈平安只好抬手与之击掌,不料金鲤攥了攥他的手掌,哈哈笑道:“揩点油。” 崔东山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啥都没看到。这婆姨,真是天生干造反这门行当的一块好料。 见先生好像在思量着什么,崔东山问道:“先生,想啥呢。” 陈平安说道:“下任大骊国师的人选。” 崔东山有些尴尬。 陈平安心目中的首选当然是崔东山。 崔东山将功补过道:“先生觉得曹晴朗咋样?” 陈平安摇摇头。倒不是一定要让曹晴朗担任青萍剑宗的下任宗主,只因为自己的这位得意学生,是最有希望做那第一流醇儒的。 崔东山又给出两个名字,“曹耕心,或是袁正定?” 这对家族和官场冤家,早年本就是当作储相栽培的,其实还有一些年轻人,悄无声息的都被淘汰掉了。 陈平安说道:“有没有非大骊本土人氏出身的年轻官员,年纪大概在三十五岁。” 崔东山问道:“容鱼那边没有类似的档案?”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崔东山说道:“回头我找那位大都督合计合计,他跟柳清风一直关系不错,说不定有些心得、说法。” 老聋儿带着新收去暂不记名的徒弟张英找来这边,以心声告诉自家山主,陆芝这拨剑修已经动身返回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 齐廷济率先赶去了归墟渡口,等着米裕去那边汇合,同走蛮荒。 其中黄陵和宣阳,根据斜封宫臭椿道人提供的线索,打算近期一起去金甲洲的古遗迹邙山,秘密寻找那位道号清庙、名为周颂的女子鬼仙。若能顺便将那位大名鼎鼎的“剑仙徐君”拐骗到了龙象剑宗是最好。 王朱起身说道:“走了。” 金鲤跟着起身,伸了个懒腰,天大地大,碧波万里,自己定要辅佐公主殿下将东海水府成为第一水法道场。 陈平安点点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金鲤明眸皓齿,秋波流转,姗姗然施了个万福,柔媚笑道:“陈公子万千珍重,记得多去水府串门做客呀,奴婢万千期待。” 陈平安黑着脸置若罔闻。 刘叉喝酒看热闹都不花钱,觉得有趣,也有陈隐官你吃瘪的时候。 酒桌旁。 一肚子花花肠子、一路上想着如何先学会仙家隐身法、再学山上穿墙术的的世家少年,真见着了正经的良家美人,反而胆怯。 来了一位管事模样的老者,带着几位孔武有力的青壮家丁,瞧见了街边酒桌旁的少年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凑近过来,“英官儿,可把你找着了,快快回家,老爷已经急得火冒三丈了,与我们放出话来,一个时辰之内再不把你带回家,就要打断你的三条腿。 张英却是晓得是失心疯的国师刘绕,要让大绶京城在未来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间再无花前月下的旖旎夜景了。 少年也猜不出酒桌那几位古怪人物的身份,跟家族管事介绍说道:“我刚刚认了一位师父,要随他入山修行仙法。” 老管事听也不听这些不着调的混账话,只是催促道:“英官儿,认了师父能学仙术自是好事,只是你先与我们一起回府。” 老聋儿看了眼山主,陈平安笑道:“你陪着少年一起回趟家,让他的家人放心,相信离家登山,属于游必有方。如果对方实在不信你的话,怕少年误入歧途,耽误了科考前程不说,还害了他的性命,你可以表明次席供奉的身份。” 大绶朝的达官显贵,别管各自家族底蕴深厚如何,一个个的眼界总是不低的,老聋儿点点头,“从张英做派见其家风,估计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精明人,不搬出这层身份,绝无可能带他离开大绶。” 张英好奇万分,哪座道场哪个门派的次席供奉?只是少年心中难免失落,一位地仙便能担任次席供奉,那座山头,想来不高? 不如别去了吧。听说去山上修仙既清闲又苦闷,很无趣的。哪有在山下让姐姐们揩油来得开心?家境殷实的少年郎有个特殊嗜好,去了青楼,定要喊来一位生意最为冷清的姐姐,花钱找罪受。所以年纪轻轻的,便赢得了一个“青楼及时雨、勾栏呼保义”的美誉。 迎来送往惯了的老管事眼尖,早就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方才只是视线一扫,便看出了这位气态雍容的青衫男子,便是这桌酒客的话事人,他一边想着如何与巡城司衙署打点关系,查一查这拨仙师的关牒,确定籍贯身份,一边拱手作揖,毕恭毕敬说道:“诸位仙师赎罪个,招待不周,明天我们府上定会设宴款待贵客,英官儿有幸拜师一事,毕竟事关重大,家主绝不敢怠慢,却要从长计议一番。” 陈平安起身笑道:“设宴款待就不必了,我要连夜返回道场,就让甘供奉陪你们英官儿一起回府,至于他们能不能成为师徒,何时学习登山法,全看双方的缘法了。” 刘叉站起身,接下来总是跟在陈平安身边晃荡了。 老管事使了个眼色,一位家丁随从便去柜台结账,却被告知已经有人帮忙结账了。 少年蓦的下定决心,不去山上当神仙了。 乱世一来,那些身世本就可怜的女子又能怎么办?他能照顾一个是一个。只是少年自己心中也犯嘀咕,刀光剑影,铁甲铮铮马蹄阵阵,无数豪门世族的匾额都可能要被砸碎了个稀巴烂,膏腴贵胄富家子尚无立锥之地,他真能照顾到她们吗?就自己这唇红齿白的俊俏相貌,可别卖屁股……不如还是跟着半路师父一起上山躲避乱世?少年内心纠结极了,去桌上倒了一碗酒,豪放满饮这一碗不常喝的土烧,真想就此醉倒,等到睁眼醒来之时,又是歌舞升平的盛世光景了。 崔东山笑道:“老聋儿好运道,收了个好徒弟。” 老聋儿笑呵呵不说话,看来除了在山中传道授业,自己也该时常来山下走动走动。 陈平安说道:“张英,你先去刘绕的那边待几年,何时跟随甘棠登山,确实需要从长计议。” 老管事闻言错愕不已,如今的江湖骗局不高明啊,张英却是问道:“哪个刘绕?” 陈平安笑道:“就是你觉得疯了的那个刘绕,他刚刚返回国师府,你现在去投靠,对自己对家族对大绶都有些好处。” 张英无奈道:“你这人说话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堂堂国师府那么高的门槛,也是我这种末流纨绔子弟能够跨过去的?被乱棍打出,医药费谁出?” 陈平安也没解释什么,祭出三山符,带着刘叉径直离开了大绶京城,崔东山和老聋儿需要略作停留,稍晚返回落魄山。 老聋儿愈发眼神慈祥,这徒弟,说话耿直,随师父样,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崔东山捧腹大笑,指了指国师府那边,“刘绕的门槛有这么高,他自己都不知道啊,刘绕刘绕,别装聋作哑了,速速来此拜见你们大绶朝胆略第一人,拣着宝了,莫要放漏给外人……” 当板着脸的刘绕果真现身此地,聪慧少年便恍然醒悟,那位气态温和的青衫酒客,就是先前金銮殿上的大骊国师陈平安! 第9章 美好 天光眛爽,气象崭新。翻过黄历了,今日最宜出门远游,明天宜婚娶。 鸡鸣即起,朱敛精心准备了一顿丰盛早餐。满满当当一大桌子,反正有钟倩几个在,不怕浪费,就算连他们都吃不完,也可以送往后山的曹荫曹鸯或是跳鱼山那边。 今儿天未亮,小米粒就已经早早巡山完毕。老厨子的宅子,就是山中最热闹的地儿,每天都会这般炊烟袅袅,跟点卯似的。 按照昨夜大伙儿一起商量出来的计划,他们今早出了山门,就御风去牛角渡,再乘坐一艘南游的长春宫渡船。 其实落魄山自己就有一艘能够跨洲商贸的风鸢渡船,不过用陈灵均的话说,就是我们这趟是下山游历,不是外出享福的,更不是跟谁耀武扬威,要受点累,能吃点苦,打熬筋骨增长见识,在红尘滚滚里边多交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得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胆识气魄……说着说着,青衣小童自己都不信,与那黑衣小姑娘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裴钱跟暖树对视一眼,这俩幼稚鬼。 今天早餐的饭桌上,多出一个陌生面孔的大髯壮汉,自称刘申,说是走江湖的,来落魄山混口饭吃。 陈灵均凑上去闲聊,这刘申只是埋头喝粥,只会含含糊糊嗯嗯啊啊的,闷葫芦一个。陈灵均便有些遗憾,自己就要远游,否则只需请他喝几顿早酒,暂时还比较害羞的刘申也就自然而然敞开心扉了。吃过一顿结结实实的早饭,刘申放下碗筷,便询问附近哪里适合垂钓,陈灵均说黄湖山那边不错,刘申大踏步走出院子,陈灵均看着那个大步流星的背影,也未深思,只觉得怪人一个。 魏檗走入院子,说道:“景清祖师,山主请你去山道顶部那边聊几句。” 陈灵均着急慌忙咽下一个肉包子,笑呵呵指了指这位魏神君,调皮吧你。升了官,牛气哦。 这次游历路线,山主没有给出太多的建议,只是让他们记得路过某洲的时候,可以拜谒几位山上前辈,比如桐叶洲那边,梧桐山的开山祖师青同,还有那位老真人梁爽。驱山渡附近,那位被誉为“剑仙徐君”的徐獬,也可以投贴拜会。金甲洲有个叫斜封宫的海上宗门,到了山门那边,可以自报名号,混吃混喝几日想来不难…… 表面上看确实糙了点。 上次陈灵均游历北俱芦洲,走水济渎,山主只差没有在哪里拉屎都给青衣小童标注出来了。 可其实在给小米粒他们安排护道人一事上,陈平安确实花了不少心思,比如让温仔细负责宝瓶洲这段山水路程,桐叶洲那边,让青同帮忙上点心,暗中照拂一二,到了扶摇洲,顾璨的扶摇宗和金璞王朝某位在落魄山没少喝酒的新任国师,也可以得闲时照看照看,至于金甲洲,不还有个臭椿道人的斜封宫……大概算是应了景清祖师的那句口头禅,出门在外朋友多,走遍天下都不怕。 还剑湖那边的茅屋,竹素还在闭关,宁姚就帮忙护关。刘叉刚到落魄山,就跟着陈平安去那边待了一会儿,可惜湖内游鱼不多。 老聋儿一回到花影峰,就喊来了当时几位尚未休歇的学道人、以及桃符山几位年轻高真,为他们补上了一场传道授业。 新收的徒弟张英去了刘绕的国师府,先在那边历练几年,老聋儿给少年留下了两部入门道书,约好了什么时候跻身中五境就走趟落魄山花影峰,补上一场拜师礼,他这个当师父的,是次席供奉,所以张英只要正儿八经拜了师父,就会直接纳入霁色峰祖师堂谱牒,听得张英内心又动摇起来,我这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师父,如此牛气的? 只是一想到大绶朝的动荡朝局,少年只得询问师父有无一步登天的仙家秘笈,他资质不错的,今儿修炼明天结丹后天元婴,就可以早点去祖山拜会师尊了……此话一出,立即被好为人师的老聋儿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学道之人岂可如此轻浮急躁,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刘道友身边打磨心性,若是来年上山相见,为师见你心性依旧如此不堪大用,拜了师的当天就将你逐出师门!吓得少年战战兢兢,道歉认错不已。老聋儿顺便传授了一位姓柴的大绶鬼物,一道上古修炼之法,让他学有所成,同样去一趟花影峰。 崔东山跟姜尚真这哥俩早早下山,说是要去书简湖图谋大业。还会将那拨当初被姜老夫子丢出袖子的桐叶洲地仙、武学宗师,紧急召集到宝瓶洲,经过他与姜副山长的好言相劝,循循善诱,好教他们幡然醒悟、痛哭流涕、洗心革面、将功补过、重新做人。 一艘昨夜离开大骊京城、去往中部大渎的长春宫渡船,那位六爷,她给自己的化名又取了化名叫“黄崇暇”,是一部戏文里边的人物,当过女状元,女驸马。 这艘渡船刚好会路过披云山和落魄山,在牛角渡停泊半个时辰,供客人们下船赏玩、或是去一众祠庙敬香,毕竟旧骊珠洞天地界,早已是一处山上仙师、权贵子弟和官宦女眷们共同的游览胜地了。渡船会有三艘仙家符舟,分别去往北岳山脚、槐黄县城和铁符江水神庙。 在台阶上坐着的陈平安,看着那个一路晃荡到自己身边的青衣小童,陈平安轻声问道:“仙尉道长还没睡醒?” 陈灵均点头道:“懒人有福气嘛。”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你的盘算,宝瓶洲这边就不用提了,随便你们逛。” 陈灵均显然胸有成竹,将那计划娓娓道来,“在老龙城乘坐玉圭宗的跨洲渡船,到了桐叶洲下船,刚好就是陆雍路老真人的道场,清境山的青虎宫,我久闻大名,必须带着小米粒去那边耍耍。” 陈平安嗯了一声,补充一句,“赵著还是我们的祖师堂客卿。” 陈灵均咧嘴笑道:“我先前故意找机会,跟赵著甘兴这双师徒聊过几句闲天,不聊不知道一聊吓一跳,才发现赵著道心清澈,说话做事敞亮,前途无量不可挡啊,赵著闻言大喜,说借景清道友吉言……” 挨了一板栗,青衣小童抱头转移话题:“据说未来会变作一条百花之渎的大渎,是肯定要去瞅瞅的。还有云岩国那座临时筹建的‘祖师堂’,米大剑仙说那儿的薏酒配烤鱼是一绝,总要带着小米粒去尝尝鲜。再就是听说大泉王朝入冬的京城,传闻只要下了雪,就会美如一处琉璃仙境的蜃景城,如果想要欣赏雪景,我们几个在宝瓶洲地界就可以走得慢一点,多徒步,少坐船,所以此事暂定吧。还有重建之后的太平山,还有南边的玉圭宗,即将就不再跟周首席、哦不对,是周副山长‘姓姜’的云窟福地,我跟小米粒和钟第一,都还没去过呢,裴钱都说值得一游。” 桐叶洲明面上是三足鼎立之势,过江龙的青萍剑宗,地头蛇的玉圭宗,山下的大泉王朝。 陈平安说道:“反正你们边走边看边打听,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就去哪里。出门在外别惹事,但是谁惹你们也别慌。” 陈灵均拍胸脯保证道:“带着小米粒,终究不是我自个儿瞎逛荡,山主老爷你放心,咱这儿有数的。何况还有钟倩,他这人,别看平时脾气好,说他什么都无所谓,软绵绵的,真遇到啥憋屈事情了,只会比我更冲动,嗷嗷叫着就跟人拼命去了。山主老爷你也放心,我会反复跟钟第一叮嘱,在莲藕福地当第一,到了浩然天下,一位金身境武夫终究不能横着走,也别想着用一双拳脚就能将道理说清楚,咱们仨不还有落魄山么,不还有山主老爷你认识的那么多道友么,何必逞一时意气,白白误了性命,你钟倩说是人死卵朝天,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英雄好汉,但是我们这些做朋友的,岂不是要伤心死。” 陈平安揉了揉青衣小童的脑袋,“总算有点开窍了。” 除了陈灵均一本《路人集》,还有裴钱的那箱小账簿,白玄的一部英雄谱,落魄山中的优良传统。 钟倩和温仔细,一位来自莲藕福地的纯粹武夫,一位灵飞宫授箓道士,昨夜都成为了落魄山的记名客卿,还是霁色峰祖师堂有座位的那种。 袁黄也算如愿所偿,即将成为陈平安的亲传弟子。不讲究什么繁文缛节,只等找个时间,在竹楼二楼里边,袁黄磕过头,陈平安喝过拜师茶,就是师徒了。 其实陈灵均最想去的,还是那个金甲洲。 因为有些山水邸报上边的小道消息,说在那金甲洲,报上“郑钱”的名号比啥都管用,陈灵均将信将疑,想要亲自验证一番。如果是真的,那他可就有话要说了,你们仰慕的郑钱郑宗师啊,她真名叫裴钱,当年她上山那会儿还是个调皮捣蛋喜欢捅马蜂窝的小黑炭啊,是我看着长大的…… 至于游历流霞洲的青宫山,期间要不要拜会那位荆老神仙,陈灵均到现在还是没想好,作为荆蒿的爱徒,聂翠娥亲自登山邀请自己去那边做客,思来想去,总是让他觉得哪里不对劲,荆蒿这种一洲道主、山上扛把子,不过是在落魄山屈尊与自己喝了几顿早酒,那是卖自家山主老爷的面子呢,什么景清老祖,就是落魄山自家人调侃他的说法,到了山外边,明摆着谁当真谁是傻子么。 当然北俱芦洲是肯定要多逛逛的,只是不晓得还能不能遇见那个车夫白忙,以及穷书生陈浊流,他们都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啊。 还好,上次登门做客的郑世侄,比较会做人,比他那个不靠谱的师父强多了,还知道留下了一个联系方法,说去中土神洲邻近澄观王朝的时候,就与他这个世侄打声招呼,就算自己无法接风洗尘,自会有人出面接待。 也不知道这位郑世侄在家乡那边当了多大的官,澄观王朝,这可是浩然王朝第一大的王朝,还要排在大骊宋氏和大雍王朝之前! 陈灵均就寄了一封“家书”,写明地址,寄给了一个叫黄莽的人,他会帮忙转交给郑世侄。 陈平安笑道:“去准备准备,可以下山远游了。” 陈灵均站起身,飞奔去宅子,将那个简简单单的包裹斜挎在身,再拿起一根斜靠书桌的行山杖,就算收拾好了所有行李。 落魄山中的访客们,青宫山聂翠娥在内,多是修道有成之士,都已经察觉到山脚那边的热闹,若是身在别的宗门当客人,至多就是凭栏而立远观而已,在落魄山却是不需要这么刻意,相互间以心声与邻居们言语几句,纷纷走出宅子,来到山道这边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莫非是有贵客登门?来时路上,他们都很好奇,猜来猜去,都觉得无法想象,对方是怎样的身份,才值得落魄山如此重视。 结果聂翠娥一问才知是右护法周米粒,与那位德高望重的景清祖师,再加上那位钟姓武夫,他们要一起出门游历了。 山门口,陈灵均,道号景清,元婴境水蛟。 周米粒,洞府境。黑衣小姑娘同样是斜挎棉包,手持行山杖的装束。她将那根金扁担留在了宅子,行走江湖,莫要招摇。 钟倩,金身境武夫。破天荒离开老厨子宅子的时候,没有吊儿郎当,叼着牙签。郑大风跟温仔细便晓得自家钟头领,认真了。 宁姚从还剑湖那边临时赶来,与扎丸子头发髻的裴钱站在一起。 小陌从灰蒙山那座螺蛳壳道场内走出,谢狗也从扶摇麓道场来到此地。 笑眯眯的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穿着一双布鞋。老厨子正陪着暖树一起教训陈灵均呢,小米粒就当和事佬呗。 陈灵均一边挨骂一边得意洋洋,嚯,这阵仗,这排场。 好像忘了上次他单独游历北俱芦洲,渡船上边,就只有魏山君一人相送,还威胁他来着。 陈平安递给小米粒一件花簪样式的方寸物,小米粒瞧着精巧漂亮极了,却没有伸手接。 陈平安解释道:“刚得手的,一颗铜钱都没花。” 小米粒皱着疏淡微黄的眉头,“路上捡着的那种得手?” 陈平安哈哈笑道:“这种勾当,好久没做了。是别人送的。” 小米粒双手接过花簪,咧嘴笑道:“与编谱官箜篌约好了,我不在山中的时候,由她替我巡山一段时日。” 一旁白发童子小鸡啄米,双手叉腰,“包在我身上了,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小米粒气恼瞪眼,啥?小事?!昨儿跟你聊了半个时辰的心里话呢。 白发童子刚要解释几句,谢狗幸灾乐祸道:“哎呦喂,刚刚死皮赖脸求回来的副舵主身份,又要被踢出去喽,啧,惨兮兮。” 拜剑台那边都跟郭竹酒御剑来到了这边,就连孙春王都到场了。其中白玄提着紫砂壶,老气横秋道:“景清,米粒儿,游历路上,只要遇到了不长眼的,就报我……算了,我如今也没啥响当当的名号,你们只管将他们的名字道号、师门道场一一记录下来,等我学成了剑术,自会帮你们一一找回场子。” “对了,在玉圭宗那边,我倒是有个相熟的朋友,叫邱植,你们可以去九弈峰找他,好像整座九弈峰都是他的道场。见了面,就帮我捎句话给他,就说好久不见甚是想念,让他练剑别懈怠了,朋友是一辈子的朋友,剑术高低却是要分出个明白的。我跟他约好了,以后他要跟我一起游历北俱芦洲的。” 陈灵均都答应下来,于玄这孩子瞧着就喜庆,太像自己年轻那会儿。 陈平安抛给陈灵均一块大骊刑部的三等无事牌,“是暂借,游历归来就要归还,刑部那边需要销档的。” 陈灵均接住无事牌,刚想说一句无功不受禄,低头瞧见字样后,抬头疑惑道:“老爷,咋个不是头等无事牌?” 陈平安微笑道:“你说呢?” 陈灵均嘿嘿笑说道:“我怕三等无事牌,吓不住一些道法高深、人品低劣的老神仙嘛。” 陈暖树瞪眼道:“在宝瓶洲和桐叶洲,三等无事牌就够用了,亮出一块头等无事牌,反而容易引来不必要的猜忌。你也别仗着有块无事牌,就掉以轻心。尤其别喝了点酒,有事没事就拿出来跟人显摆。”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笨丫头晓不晓得啥子叫老江湖哦。 陈暖树最见不得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陈灵均见机不妙,只好一边心中念叨小管家婆么,一边嘴上说道:“晓得喽晓得喽。” 陈平安再递给小米粒一块朝廷秘制的国师府玉牌,柔声道:“送给你,以后去大骊京城顽,手持这块玉牌,哪里都能逛。” 小米粒接过玉牌,陈灵均也无所谓山主老爷有无厚此薄彼的嫌疑,真像是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大概不是像?就是。 聂翠娥小声询问道:“景清祖师,敢问此次远游,何时做客青宫山,我能否与师尊提前说明此事,也好早做安排?” 眼角余光瞥见暖树神色古怪,被敬称一声“景清祖师”的陈灵均便脸色更加尴尬起来,含糊一句,“路过流霞洲就去拜访。” 陈平安转头望向背着个大行囊的钟倩,笑道:“钟倩兄,那就有劳你多费心了。” 钟倩点点头,“不吃白食。” 跟那个姓姜的练过手之后,钟倩的金身境,比较扎实了。 朱敛一听这个就来气了,呵了一声。 钟倩抱拳道:“老厨子,以后大风兄弟他们几个的宵夜,就有劳你多担待了。他们毕竟脸皮薄,那我总要脸皮厚些,才能每天尝到老厨子的手艺。” 朱敛笑道:“像句人话。” 钟倩从袖中摸出一根竹签,叼在嘴上,朝郑大风他们咧嘴一笑,“哥几个,后会有期。” 一个再无木簪别在发髻间的年轻道士急哄哄跑出宅子,看着小米粒他们几个,仙尉满脸恋恋不舍。 小陌与谢狗俱是心情复杂,却见山主和山主夫人皆是神色自若,道士仙尉更是一身的烟火气。 小陌更是亲眼见过亲眼听过这位道士与郑居中的那场同桌对话,郑居中言语深意,说以簪挠酒,须臾簪尽,如人磨墨。身名俱灭,万古长流。道士便漫不经心答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命途多舛,徒呼奈何。郑居中笑言一句嘉言懿行,可喜可贺。道士便看似自怨自艾一句天生命如旱地行舟,我能如何,要我逆天吗? 陈灵均深呼吸一口气,准备与大伙儿告辞一句,就动身赶路。 就在此时,陆神从隔壁山头来此,微笑道:“景清道友,移步一叙。” 陈灵均只觉得没头没脑的,还是与陆神一起走到一旁,陆神递给他一个小海螺,说是通过此物,可以与郑先生留下一封密信。 陈灵均与他道了一声谢,背对着众人,开始捧着小海螺自言自语起来,“郑世侄,我是景清叔啊,先前着急忙慌已经给你寄了一封密信的,不过呢,写在信上的文字,读起来,一来终究是感情淡了些,再者我也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说不定哪里的措辞就有不讲究的地方了,你好歹是读书人,你们读书人的脾气,我是最熟悉不过了,都喜欢咬文嚼字,容易心生误会。所以借助这个宝贝跟你多聊几句,与你当然不必见外,我跟你师父,朋友归朋友,他做事也太不讲究了,要我看啊,他做人就不够地道,真把我当兄弟,何必从来不提籍贯,不提家世,我是那种你没钱便瞧你不起的人吗?郑世侄啊,你也是运道不济,才认了这么个浪荡师父,话说回来,各人有各命,你师父再不咋的,心地还是醇厚的,可能教不得你什么高深道法,只需学他做人,却是白赚。对了,我今儿就要出门远游了,只是何时会去澄观王朝,却是说不准确切时日的,你就别等我们登门做客了,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事情要忙,走过路过,咱们有缘就见,不碰巧就下回再见,多大事,不要学那些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整那些虚头巴脑的接风宴啊、是不是给世叔准备好啥仙家客栈下榻啊,没必要,好,闲聊就这些,世叔祝你修道顺遂,读书出息哈,哈哈……” 陆神以前只是极其忌惮那位白帝城的郑先生,毕竟没有打过交道,上次就在这山脚,却是被郑居中狠狠算计了一道。 青衣小童的那番言论,听得陆神眼皮子直颤。一个郑世侄,一个景清叔?这等开场白,是个人能想出来的? 后边的话语,真是句句骂人……就像一张科举卷子,答案全错,好像都比全对更难吧? 陈清流做事不讲究做人不地道,郑居中好歹是个喜欢嚼文嚼字的读书人…… 奇了怪哉。陈平安行事何其老道,心思何等缜密,就不管管这位好似常年在鬼门关门口打地铺的青衣小童? 你何止是把“话说回来”,是从鬼门关绕回阳间才对吧。 陆神见过的奇人异士不算少了,陈灵均这般人物,孤例,都没有什么之一。 陈灵均哪里晓得身边陆神七弯八拐的心思,将那海螺递还,陆神摇头笑道:“郑先生明确交待过,说将此物送你了。” 陈灵均却是将宝物硬塞回给陆神,“道友留着,你们见了面就还他。” 陆神也确实不知如何跟陈灵均这种人物打交道,只好暂时收下此物,代为保管。 陈平安笑问道:“仙尉道长,要不要登山看看?” 年轻道士疑惑道:“山主是打算将香火山收回?”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不会。” 仙尉如释重负,眉开眼笑,稽首一句:“山主信人也。” 陈平安先是犹豫,终于没有挪步,坦然受了道士一礼,再行一揖礼,心中默念一句,“邀请道长登山修道,为人间再续香火。” 道士仙尉貌似浑然不觉,稽首起身之后,见到陈灵均他们几个都已经准备妥当,要正式出门远游了。 陈灵均怀捧行山杖,神色严肃,拱手告辞。 小米粒手持行山杖,笑容灿烂,“好人山主,我们顽去了啊,回家不会太晚的。” 钟倩抬头看了眼落魄山,收回视线,与众人点头致意,先行别过,后会有期。 宁姚微笑道:“一路平安。” 陈平安笑着与他们挥挥手,也说了这句大概是世间最经得起推敲的美好言语,“一路平安。” 第10章 心乡 裴钱要走一趟皑皑洲,刘聚宝昨夜亲自书信一封到了霁色峰,说邀请陈先生商量一件要事,具体情况,信上不好详说,陈先生若是不得闲,可以让大弟子代劳,不妨事的,裴宗师不也是皑皑洲刘氏的客卿?陈平安让裴钱就当散心,可以顺路去洪武王朝看看那边的风土人情。 农忙马上结束,赵树下和宁吉要回村塾那边。邓剑枰临时起意,说打算回一趟北俱芦洲姐姐姐夫的那座道场,陈平安就让他将那两位亲传弟子一起带来落魄山,邓剑枰询问合适么,陈平安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到时候见了面,他们俩得喊自己师爷了。 老聋儿要赶回花影峰开课授业,郑大风去莺语峰教拳,“两金”境界的温仔细需要一路暗中护送小米粒他们几个到老龙城。 聂翠娥和那几位不是龙象剑宗客卿便是青萍剑宗供奉的别洲剑修,他们也要打道回府,皆是心满意足,不虚此行。 仙尉道长带着从那边赶来的亲传弟子林飞经,一起去往香火山,继续开山渡水铺路架桥,师徒走在上山的路上,路边行亭座座,都是师徒的手笔,林飞经好奇询问昨夜异象连连,师尊是否清楚真相。仙尉愣了愣,昨晚睡得死,连宵夜都忘吃了,今早大风兄说他鼾声如雷都快要把屋顶掀了,仙尉哪里晓得啥异象不异象的,脸上挂不住,便一挥袖子,训了徒弟几句大道理,说得林飞经心悦诚服赞叹不已,由衷觉得自己与师尊差得有点远。 是啊,山不在高,心诚则灵,依德修道,逍遥乎天地大庭,吾家道场,何陋之有? “飞经,你觉得老厨子的那张藤椅,做工如何?夏日纳凉避暑,一手蒲扇,一卷道书,如此卧游,为师很是羡慕啊。” “师尊,弟子这就去搜集古藤。” “飞经,你与为师说句心里话,为师迟迟没有跟陈山主开口,好让你成为落魄山谱牒修士,有没有着急?” “弟子绝无此心。” “不够上进啊。” 至于我们陈山主,终于不当甩手掌柜了,就像老家的一位老人,过年热闹之后,便要送别他们去不同的远方,会有更好的前程。 小米粒他们没有立即御风去往牛角渡,而是沿着那条蜿蜒的出山道路,先徒步走去小镇,购置一些山水行旅的必需品,也好与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的掌柜伙计们道个别。 在山门口看不见他们的行踪了,陈平安就走上台阶,多看了一会儿他们的身影。青衣小童与黑衣小姑娘蹦蹦跳跳,打打闹闹,旁边走着一个背着个大行囊的惫懒汉子,气息绵长,步伐稳重。 按照宁姚的预估,竹素会在今日午时破关,跻身仙人。 她今天会早点赶去龙泉剑宗犹夷峰,需要给赊月当伴娘。 那座扶摇麓私人道场,陈平安暂借给了谢狗,而且谢狗也需要为丁道士护关。 陈平安喊住就要去螺蛳壳道场养伤的小陌和跟着他一起去、好在那些玉人面前摆“大妇”架子的谢狗,一起走向竹楼,他去屋子里边拿出一根前不久新制的绿竹杖,铭刻有两款印文,“落魄山”,“次席”。 送给谢狗的行山杖。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做的,所以还刻着‘次席’,你现在是首席了,可以自己重新铭刻新落款。” 貂帽少女瞥了眼绿竹材质和铭刻痕迹,“断代”简单,是上次从五彩天下飞升城返回落魄山没多久的山主手笔,谢狗咧嘴笑,傻乐呵。今早差点又被剔除谱牒身份的白发童子在一旁哎呦喂,啧啧啧,酸溜溜。人比人气死人呐,谢舵主真狗腿,官运亨通呐。 谢狗一边忙不迭接过行山杖,一边假模假样在那儿客气说着“大礼啊,无功不受禄啊”。 当时她自作主张带了一拨女鬼“偷渡”来到宝瓶洲,差点捅了篓子。 陈平安说道:“不是与你承诺过,只要你能管好闲事,我就送你一根行山杖。” 谢狗笑道:“闲事是管了,可也没管好啊,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哈哈。” 在落魄山,不管是修道之士还是习武之人,有无行山杖并无任何讲究,也不是非要什么身份才能配备此物,若是喜欢,自己打造一根竹杖便是。可是不是山主手制、亲赠,意义到底不同。 陈平安问道:“丁道士如何了?” 谢狗说道:“乌龟爬爬,进展缓慢。” 陈平安说道:“也好,稳扎稳打。” 小陌问道:“公子,助吕祖护道一事怎么讲?”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还在等消息。” 魏檗来到竹楼,提醒道:“京城已经开始早朝了,你这个新任国师迟迟不到场,殿上文武已经议论纷纷,一个个都在瞎猜,只说昨天京官场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大九卿少了一个、小九卿少了俩,陛下也要等你露面了,才好定调子。反正也迟到了,你不如干脆再晚点过去,只参加御书房的小朝会?我可以跟陛下说一声。” 昨夜大骊京城,简直就是鸡飞狗跳,就没个消停,魏檗作为管辖京畿山水的北岳神君,职责所在,需要让诸多衙署的一众山水官吏盯着许多传信飞剑,这一宿,可谓将那宦海沉浮、人生百态看了个遍。 世道人心没有新鲜事,例如破而不立,只摧毁而无法构建,无非就是史书上的某某起义。能破能建,就是立国。王朝更迭是如此,仙府、豪门亦是各有各的“鼎革之际”。 陈平安从远方收回视线,说道:“现在就去京城,早朝还是要参加的。” 等了片刻,不见魏檗施展神通,陈平安心生疑惑,转头望向这位在大绶朝都快要妇孺皆知的夜游神君,问道:“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可聊的,说说看,我倒要看看,什么事什么人能够让魏檗感到为难……” 魏檗面无表情道:“搬不动。” 陈平安愣住,“什么?” 魏檗解释道:“你如今是十一境武夫,神魂凝练至极,实在是拎不动。就像江河里边的镇水铁牛,单凭人力搬迁,太费劲了。我总不能随便动用北岳的山水气运,况且每天来上这么两遭,谁都吃不消。” 陈平安拍了拍魏檗的肩膀,“夜游神君的名气上去了,道力暂时没追上。” 魏檗建议道:“在集灵峰和国师府设置一道云窝阵法?” 陈平安笑着伸手凭空画出一张更为“拙劣”的仿冒三山符,若说谢狗仿自三山九侯先生的三山符,属于瓷器里边的官仿官,那他这一手就是典型的民仿官,将就着能用就行,想要跨越宝瓶洲的半洲之地都是奢望。 先前在与大绶玉霄宫,陈清流帮忙三山九侯先生捎了一句话给陈平安,说以后使用三山符,不必礼敬烧香。 陈平安选了三处地址,附近的黄湖山,一座籍籍无名的野山,大骊京畿猿蹂栈那边的青玄洞。 到了黄湖山,见那刘叉已经坐在板凳上,头戴斗笠,麻衣草鞋,手持鱼竿,脚边放着酒壶,很像是一位悠哉悠哉的野逸之民。 陈平安蹲在一旁,没了袖里乾坤的修士手段,类似参与朝会,酒壶和烟杆就不宜随身携带了,确是由奢入俭难。 刘叉好奇问道:“还能继续修道?” 陈平安笑道:“当然。” 刘叉疑惑道:“所有本命飞剑都毁在了那场天地通?” 陈平安摇摇头,“都还在,但是暂时无法使用。” 刘叉皱眉不言。当我是谁,既然与文庙有了这场无需发誓的君子之约,岂会人心鬼蜮,让你陈平安担心后背被捅刀子。 可既然陈平安不愿坦诚相待,刘叉也就不再多问。换成别的修士,防人之心不可无,藏掖一手杀手锏,是人之常情。但是你陈平安是谁?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走惯了异乡路的人物,而我刘叉虽是蛮荒妖族,却也曾仗剑横行天下,既然皆是游侠之辈,你我之间,至于如此心怀戒备?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它们暂时被锁在了几座光阴漩涡里边,就像一门极为高明的锁剑术,是我临时抱佛脚想出的自保之法。万一……万一输给了周密,沦为整座人间的最大罪人,哪怕千年万年,也有一丝靠自己补救的渺茫机会,以鬼物姿态,真真正正当一回纯粹剑修。除了陈清流,任你刘叉是十四境修士,都看不穿此事。” 刘叉点点头,看来是自己误会他了。 陈平安说道:“名义上是贴身扈从,你也不必影形不离跟着我。” 刘叉笑道:“十一境武夫,如今谁能杀你?” 陈平安说道:“你们蛮荒的山巅厮杀,只是残酷狠辣,其实不够阴险。” 刘叉点头道:“比不得你们人族的耐心和聪明,擅长算计敌人于无形中。” 文庙让刘叉离开功德林,说是让他给陈平安担任扈从,其实就是走个各有台阶下的过场。 陈平安牵头解决掉了存在万年之久的隐患,中土文庙当然需要表示一番。 给个君子头衔,那是骂人。可若是真给个文庙副教主、或是新建学宫大祭酒的身份,陈平安也未必接受。 像顾旷、秦正修他们这拨正人君子所期待的,陈平安担任蛮荒战场的“督战官”,类似剑气长城的隐官刑官兼备,就会是一个不错的折中选择。 总是这么关着刘叉,多少有点鸡肋了。但要说让刘叉这位曾经跻身过十四境的纯粹剑修,恢复自由身,在浩然天下随便逛荡,文庙也没有这么大度,万一刘叉哪根筋搭错了,或是做事情跟萧愻一样,谁都承担不起这种后果。可要说什么让刘叉将功补过,去蛮荒战场为浩然出工出力,礼圣当然不会做这种事情,谁也没有这种面子。 当年周密,还能用个既然身为蛮荒修士、总该为蛮荒只递一剑的大义,来迫使刘叉为扶摇洲一役收尾,浩然天下这边,能用什么由头劝说刘叉?长得像人? 刘叉说道:“陈平安,事先说好,我只在浩然给你当随从,不去蛮荒。” 陈平安好像急眼了,大声埋怨道:“恁多废话,既侮辱我也侮辱你自己!” 刘叉点点头。这话,中听。 陈平安去了下一座山。 刘叉将心思重新放回垂钓,大髯汉子猛然惊醒,狗日的东西,故意大嗓门说话,把即将咬饵的一尾青鱼给吓跑了。 陈平安选择落脚的这座山头,倒也是一处藏风聚水的好地方,有个籍籍无名的小门派,开山祖师不过是位洞府境,七八谱牒,“三代同堂”,甚至没有开辟祖师堂。在兵荒马乱的世道里逃难至此的祖师爷,设置了一道略显粗糙的障眼法,他们只是潜心修行,也不与山外凡俗往来,偶尔外出,拿一些山货卖了,在市井坊间购买一些衣米油盐。 几个二代弟子,正在跟师父商量一事,说他们打算去大骊京城开办一个镖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跟着师父在这边开山立派,修道是能清净修道,就是日子过得太寒酸了点,主要是缺了钱,耽误修行,只说山上药膳一事,就要耗费好些真金白银。师父倒是不介意他们下山历练,只是担心他们不谙世情,会吃亏,想要在卧虎藏龙的大骊京城站稳脚跟,不容易啊。再者老人内心深处,也怕他们去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红尘里边,被乱花迷了眼,下了山便愈发觉得山中修道太过清苦,便一去不回了。只是一通合计,老人仍是絮絮叨叨传授了他们一些人情世故的学问,以及如何与当地官府衙门打交道的诀窍,准备写几封书信寄给久不联系的山上朋友,托他们为镖局照拂一二。 老人蓦然而笑,惊喜道:“曹沫老弟,又进山寻矿顺便采药来了?” 瞧见那道熟悉的青衫身影,老人的几位二代弟子脸色各异,一位姿容不俗的年轻女子秋波流转,她却故意转头看侧面的青山。 其余男人、少年们都是如临大敌,他们就这么一个师妹或是师姐,而这个叫曹沫的江湖武夫,近期三番两次来他们门派逛荡,是何贼心,还不清楚?无妨,对方是个只会耍拳脚功夫的练家子,再过个十年,就会老了,怕就怕他花言巧语,蒙骗了她,市井老话不都说好女怕郎缠呐。 陈平安拱手笑道:“洪老哥,路过宝地,又来打搅你们清修了。” 这位洞府境的开山祖师,老人名为洪正云,无道号,修行资质平庸,虽是山泽野修,但是宅心仁厚,弟子们都是昔年那场大战被老人先后归拢在身边的孤儿,除了两位弟子勉强能够炼气,学成了入门的吐纳功夫,其余弟子都是学了些道门拳法、剑术,能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修道成仙却是奢望,他们更像是飞檐走壁的江湖侠客,哪会什么降妖除魔的仙法。 所以说是个开辟道场的仙家门派,说是谱牒修士,老人跟徒弟们双方俱是心知肚明,道统欲想延续香火,只在二人。 这也是二代弟子们为何想要去办镖局的重要缘由,挣了钱,就给她和一位身为三代弟子的少年,攒出些神仙钱,去那仙家渡口购买那些价格咋舌的书上所谓的修道资粮,送回门派。否则单凭山中出产,他们两位是注定修不成仙的。 只听那访客笑道:“我是跻身了炼气境地的武夫,百丈之内蚊蝇振翅都听得真切,方才贵派议事,便听了一耳朵,得罪了。” 有少年翻了个白眼,他最烦曹沫这厮的这般口气,总喜欢将武道的炼气三境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是个四境的武学宗师。 既然这么牛气,你倒是教我一两手绝学啊。便是帮你跟赵师姐牵红线当月老,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嘛。 洪正云不觉得曹沫这副作态有何不妥,自己不就成天将好像快要发霉的洞府境拿出来晒晒日头,与亲传和再传弟子们反复说道? 人生总要有一二事,能与世道与外人夸耀一二。 又听那曹沫笑道:“洪老哥,巧了不是,我恰好在京城地界,颇有几分威望,认得柳??那个鱼龙帮的一位堂主,还见过永泰县的韩县令。你们如果真去京城创办镖局,开门大吉之日,我可以帮你们邀请几位黑白两道的地头蛇,撑撑场子,也好省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洪正云抚须而笑,生怕弟子们不晓得曹沫这番言语的分量,老人代为解释道:“我听说过那位渠帅,早年这位武学宗师,好像曾与无敌神拳帮的赫连仙子一起在陪都地界,赢得偌大名声,至于永泰县的韩县令,你们别被‘县令’头衔给糊弄了,大骊京城的县令,搁在藩属国,不比一部尚书差了。曹老弟,人缘够好,关系够硬!” 虎头虎脑的少年抬杠道:“曹大宗师武功盖世,多远瞧见的这些江湖大佬、官老爷?也是百丈之外吧?” 果不其然,那曹沫一时语噎,好像被当场拆穿了谎言,脸色有几分不自在。 除了她,其余弟子们哄然大笑。老人赶忙训斥他们不得无礼,致歉道:“管教不严,曹沫老弟别放心上。” 曹沫点点头,笑道:“若是与小辈们计较个什么,便是我这个当长辈的,胸襟不够宽宏了。” 洪正云与曹沫聊过两次,晓得这位自称喜好浪迹天涯的草莽武夫,是极通人情且极有才情的,三教百家学问都懂一点,一洲风土人情了然于心,了不得。什么四境武夫?至少是五境起步! 老人挥挥手,让他们散去各自修行,独独留下了最有希望、或者说是唯一有希望跻身中五境的女弟子,赵郦。 洪正云轻声问道:“曹沫老弟,真能帮镖局与永泰县的韩县令搭上线?” 他反问一句,“镖局可是正经营生?” 洪正云哑然失笑,缓缓说道:“咱们小门小派的,哪有走偏门的胆子和路数。” 陈平安笑道:“我倒是知道京畿之地有处荒废的洞府,名为青玄洞,久无主人,你们为何不干脆搬去那边开山立派?” 洪正云无奈道:“我虽然不曾听说青玄洞,但是大骊京畿之地的荒废道场,哪里轮得到我们去入主其中,定然是朝廷暗中盯死了的一块风水宝地。” 陈平安点点头,“是我疏忽,想当然了。” 洪正云欲言又止。 赵郦柔声道:“曹宗师,师父的意思,是想要询问你有无山上的朋友,能够将我引荐去别处仙府拜师修道,我却是不愿如此。” 洪正云老脸一红。 陈平安问道:“我若是夸下海口,说能够将你带去长春宫从头修道,洪老哥点不点头,你肯不肯去?” 赵郦蓦然红脸,咬了咬嘴唇,扭转腰肢姗姗离去,撂下一句“登徒子!” 饶是陈平安都有些疑惑,我都说了是有个“夸下海口”的前提,是想要看看洪正云和赵郦如何看待修道,问题是怎么就与登徒子搭上关系的? 洪正云忍住笑,“曹老弟啊,牛皮吹大了,赵郦误会你是居心叵测,骗她下山去什么长春宫,在那游山玩水的道路途中,嗯?” 陈平安忍俊不禁,也懒得解释什么,“洪老哥,他们不理解,有些误会,相信你该知道我来这边,绝对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洪正云笑呵呵道:“我也曾年轻过,血气方刚,谁没有爱美之心。” 老人喜欢跟曹沫闲聊,除了双方见闻都多,学识都不错,还在于曹沫开得起玩笑。大概他们俩之所以投缘,是因为都擅长自嘲。 洪正云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曹老弟,镖局一事,就先不麻烦你了,等到以后真遇到什么事情再说。” 老人虽然不太熟稔大骊京城那边的情况,因为弟子们筹备镖局一事,却也提前打听了一些消息,知晓长宁县与永泰县的两位县令各自姓什么。 陈平安双手笼袖,轻声道:“我只是不理解,一个山泽野修昔年颠沛流离之时,在那么乱的世道里,人人自保尚且登天难,是如何舍得做到散尽私财,救下三百余妇孺孤儿的,将他们各有稳妥的安置。” 老人沉默片刻,微笑道:“你理解的。” 陈平安会心一笑。 闲聊几句过后,那曹沫便告辞离去,要去别处深山寻找值钱的草药,落在老人眼中,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形,人迹罕至处,唯有古松白云作伴,在远山崖壁间矫健若猿蹂升降。 若说大匠用准绳,示人以规矩,那么大医能够为国号脉,诊断时弊,可以救苍生。 世人都道神仙好,山中无寒暑,卷帘见青山,笑靥对春风。 在那猿蹂栈青玄洞现身,先前顾璨已经探究过此地,是一处并无玄奇神异的古遗址,根据志书记载,历史上曾是一位云游道人的临时歇脚处,后来经由好事者渲染,便有了奇奇怪怪的仙家色彩。陈平安在此远眺看过了那条入城的道路,先用缩地法去了一趟国师府,换了一身朝服。 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等在宫门已久。 陈平安说道:“让陛下久等了。” 这位大骊朝的宦官之首微笑道:“不久。” 掌印太监轻声问道:“国师,敢问谢姑娘的那本游记何时付梓?” 陈平安问道:“真会买?” 掌印太监微笑道:“也看价格如何,是谁写的序文。” 大概人生本就是一部各自成文的山水游记,走走停停,歇脚与启程,记住和遗忘,相逢与离别,远游和重逢,家乡他乡心乡。 第11章 隐官 昔年绣虎担任国师百年,大骊朝廷不是一言堂。 就像陈山主在那霁色峰祖师堂,也不是一言堂。 司礼监掌印太监在殿外停步,一拱手,弯腰低着头,恭送国师跨过门槛,单独入殿议事。 目下这座大殿,可谓人心各异,暗流涌动,只因为从昨晚到天亮,几乎就没有能够宽心睡个安稳觉的京官,尤其是意迟巷和篪儿街的门户,都在通过各种渠道打探、分享消息,在那临街大门口呼天抢地、如丧考妣者有之,先是幸灾乐祸看热闹、紧接着热闹就登门找到自己的有之,战战兢兢守夜到天明依旧无事的官员、恍恍惚惚宛如道人渡劫者有之,家族紧急议事商量着如何将肥肉用稳妥方式吐出去的更是大有人在,他们碰头一对账,才晓得自己家族、或是亲眷子弟们、旁支诸房原来挣了那么多的神仙钱……巡城兵马司披甲执锐的各级官吏骑卒,倾巢出动,他们别说去敲开这些豪门世族的大门,便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也被抓了不少。北衙,尤其是统领洪霁,一夜之间,简直就成了大骊官场的瘟神,扫把星。 只说大骊京城之内,户部尚书沐言下狱,礼部侍郎董湖主动引咎辞官,鸿胪寺卿晏永丰身体抱恙告假,少卿已经身在大理寺……而京城之外,密州将军和婺州副将都被缉拿归案,两地驻军当晚引发小规模哗变,被强行镇压,虽说并未出现更为恶劣的情况,但是整座兵部衙门已经心弦紧绷,刚好那些负责盯着国师庆典的刑部谍子、随军修士尚未离京,便如撒网一般去了陪都洛京和地方诸州。 每天的大骊早朝,议事内容,都会有专门的朝廷邸报,抄送到各级京官、地方疆臣手上。那么今天的邸报,到底该怎么写? 先前皇帝陛下不开口,与任何官员讨论这场大骊百年未有的官场动荡,肯定是在等那位陈国师的上朝。但是等到陈平安到了大殿站定之后,竟然从头到尾也没提这茬,好像这件捅破天的大事,根本就没那么重要,连廷议的资格都没有? 陈平安走到了他的位置,面朝大骊文武群臣,双手笼袖,开门见山道:“昨夜我带人走了一趟大绶朝京城,太子殷宓登基称帝,久无消息的国师刘绕当晚复出,他们君臣一拍即合,决议要尊我们大骊朝为宗主国,大绶殷氏愿意成为藩属国,每年来宝瓶洲朝贡,中岳山君殷霓附议此事,并无反对意见。文庙韩副教主当时就身在京城,所以大绶殷氏的国书很快就会送达我们这里。” 皇帝宋和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尚且如此震惊,更别谈那些文武百官了,大绶朝可是浩然第四的强国,而且不在一洲,不可能直接兵戎相见,就算我们大骊已经决定与他们宣战,会在蛮荒战场那边硬碰硬,只是大绶何至于如此不战而降?这般丧权辱国?殷氏甚至都不肯打过一两场败仗再与大骊宋氏认怂? 陈平安转头望向皇帝宋和,“陛下,我们接不接受大绶殷氏这个藩属国?如果愿意接手,礼部和鸿胪寺就可以跟他们商议每年朝贡的确切日期和具体行程了。” 各国藩属使节,地方上的羁縻势力,来大骊京城朝觐皇帝,官方说法是朝天,若是去陪都,便会称作燕行。 宋和也是措手不及到了极点,不得不询问一句,“国师觉得呢?” 陈平安微笑道:“反正是也不会花费我们国库一颗铜钱的便宜事,为何不答应。到时候让户部估价一下大绶朝贡之物的整体价值,我们大骊回礼一半就可以了,穷宗主富藩属,也是没法子的事,反正作为天朝上国的颜面,从来不在这些礼尚往来的繁文缛节上边。” 陈平安偏移视线,问道:“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你们谁来说说看,作为浩然第三的大骊王朝,我们的脸面在哪里?” 两拨衙门高官顿时如芒在背,最后还是已经递交辞呈的礼部侍郎董湖站出来,回答了一句,在战场看谁的马蹄声更大。 陈平安不置可否,只是再次转移视线,望向曹耕心,说道:“曹侍郎,你来聊一聊并州设道的初步构想,今天正式廷议此事。” 丰神玉朗的曹侍郎走出队伍,在这件事上,根据国师的授意,他与刑部赵繇、兵部吴王城商量最多,既然大伙儿都是当侍郎的,品秩相同,年纪相仿,确实有的聊。按照曹耕心的说法,例如将梧州、俶州在内四个相对疆域较小的州,合并为暂名河湟道的一个“道”,将濠州和庐州这种两个大州合并为一个淮南道。一道主官,皆是二品疆臣,人选只能是由陛下和国师商议圈定,吏部无权过问……曹耕心显然胸有成竹,滔滔不绝,足足讲了将近一个时辰,说得曹侍郎口干舌燥,几次下意识就要去摸腰间并无悬挂的“酒葫芦”。 之后就是由吏部尚书通报今年的察计结果。 刚好借助这场明面上提前结束、事实上提前开启的大骊察计,尽量让昨晚的官场震动,不至于过于明显。当然瞒不住有心人和明眼人,至于官场之外,只管视为是年轻国师和吏部尚书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与此同时,大绶朝殷氏的纳贡称臣,也可以分散朝野上下的大部分注意力。这也是为何陈平安昨夜为何一定要带着齐廷济、崔东山他们走趟大绶京城。 这位年迈还能接连两次转迁、升官的大骊天官,看似提及了很多值得咀嚼的消息,例如各州在京设置的会馆。但是大殿上所有人都回过味来了,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那条当年大骊宋氏倾一国之力打造而出的“齐渡”! 他们终于恍然,当年绣虎是故意不管、任由各方势力大捞油水的。为的就是好让新任国师,齐静春的小师弟,来动刀子? 如此说来,作为大骊计相的户部尚书沐言,在这件事上被陈国师给秋后算账上了,真是是绝无翻身之日了。 谁不知道陈国师之所以能够从一个陋巷出身的窑工学徒,获得今天的一切惊艳的、吓人的、无与伦比的“事功”成就,最早在于那位小镇学塾教书先生的青睐和提携?况且这位陈山主是出了名的既念旧且长情,更记仇。诸君若不信,且看正阳山。 今天的朝会,主要就是“廷议”了三件事,接受藩属国大绶殷氏的朝贡,汇报察计结果,大骊朝廷即将推行并州设道。 坐北朝南的皇帝抬了抬视线,望向一路往南的御街景象,宋和以前听先生崔瀺说过,大殿的这张御座,正对着大海之滨的那座老龙城。 落魄山。 在花影峰求道和莺语峰习武的两拨少年少女们,今早分别在老聋儿和郑大风、岑鸳机的带领下,聚集在集灵峰的山门牌坊这边,他们准备登山,终于能够跨过那座山门牌坊了。 人数不少,但是没有任何喧哗,他们俱是眼神炙热,心情激荡不已,抬头望向“落魄山”三个榜书大字。 先前落魄山并不约束他们与家族或是旧师门的书信往来,当然后者也绝不敢在信上随便落笔,内容都是字斟句酌反复检查过的,生怕被大骊谍子抓住把柄,甚至连那信上的抬头、分行都要讲究再讲究,每当提及“落魄山”、“陈山主”之时该如何,作为关门的结尾语如何写,只因为陈山主名字当中有个“安”字,需不需要为尊者讳,便花费了寄信人好些心思,都是学问……只是每当他们询问山中景象如何之类的,少年少女们往往也不知如何答复,毕竟他们连那集灵峰的神道台阶都没跨过一级,更别提去霁色峰祖师堂了。 若说进士及第便是天子门生了,那他们呢? 一个名叫吴尘的活泼少女,没能瞧见好朋友柴芜的身影,有些遗憾。 丁窈丁窕这双同胞姐妹,一个在花影峰修道,一个在莺语峰习武,因为“内斗”一事,导致两座小山头相互看不顺眼,如今她们难得见了面,如果不是此刻不宜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什么,姐妹俩估计早就拌嘴吵架了。而作为兄妹的武善戈、武笼,倒是不必像丁家姐妹那么“反目成仇”,只需同仇敌忾、痛揍那些修仙的同龄人即可。 郑大风他们几个师傅站在一起,老聋儿在拜剑台那边,通过白玄这个嘴巴抹了蜜的兔崽子,听说过一些关于岑师傅的事迹,便格外高看她一眼,觉得是同道中人,双方在落魄山都是“孤臣”式的人物,与此山风气到底是没有那么契合。 道号灵椿的掌律祖师长命,她身材高大却匀称,穿一件素色白袍,没有任何修饰,她甚至从不淡抹脂粉。 在“外人”眼中,这位落魄山的女子掌律祖师,瞧着是一个极为温和的女人,毫无锋芒,不管看谁,总是笑眯眯的。 长命微笑道:“随我登山。” 不管是求仙还是学拳,他们总归都是来一座自跳鱼山,今天从这一刻起,就是真的鲤鱼跳龙门了。 早朝结束之后,京城百官返回各自衙署,大骊重臣去往皇帝陛下的御书房参加小朝会,五岳神君、以及大渎的长春侯杨花和淋漓伯曹涌,都是被礼部临时通知列席议事。 趁着皇帝陛下跟陈国师还未进入这间屋子,范峻茂正在跟夜游神君讨教夜游宴的注意事项,晋青听了一会儿,觉得受益匪浅。 同样是身体有恙告病请假,宗人府那位老资格的亲王没有列席,没有参加早朝的鸿胪寺卿晏永丰,却是早就到了御书房。都察院袁崇神色如常,看不出心情好坏。礼部尚书赵端瑾则是明显有些拘谨,老侍郎董湖引咎辞职一事,廷议根本就没有提及,赵端瑾多少是有些愧疚的,董湖是礼部老人,勤勤恳恳,如果不是出了老莺湖这档子事情,除了大骊官史的单独立传,将来怎么都该有一个美谥的,现在悬了。 皇帝陛下单独与陈国师散步片刻,问道:“阮邛主动请辞首席供奉,信上的措辞口气很坚决,怎么办?已经是第三次了。” 陈平安反问道:“谁来补缺?长春宫暂时还没有上五境修士,灵飞宫曹溶虽然已经证道飞升,但是他未必会答应,就算曹溶点头了,在这种关头,由白玉京掌教一脉的亲传弟子担任大骊首席供奉,中土文庙那边就会很被动。朝野上下,也会猜测大骊朝廷是不是要扶植道门了。宝瓶洲一役,云林姜氏出工不出力,都是表面文章,不合适给他们这个头衔,否则真武山和风雪庙两座兵家祖庭都要为龙泉剑宗打抱不平。落魄山那边,更不合适让谁补缺。陛下,你不妨亲笔回信一封,就说请阮邛回答了这个问题,朝廷就可以通过他的卸任。” 宋和笑道:“刘羡阳大婚在即,不如国师去了犹夷峰,跟阮邛私底下商量此事,比起书面往来的公事公办,可能效果更好?” 陈平安微笑道:“既然劝我假私济公,不如陛下跟我一起过去喝喜酒?” 宋和摆摆手,大笑道:“算了算了,我还是硬着头皮与阮圣人书信一封,依照国师的计谋,把问题丢还给他。” 进了御书房,先前廷议故意搁置京城官场动荡一事,小朝会却是气氛肃杀,着重讨论此事,刑部赵繇负责翻旧账报数目点人名,涉及了两百多个大骊豪阀世族、京城和地方的诸部衙门,大部分是国师府早就封存好的秘密档案,小半是刑部联手巡城司通宵达旦挖出来的资料,与之关联的各个商号、银庄等和山上门派多如牛毛……让兵部吴王城这种边军出身、入京为官连那宅子都是租的侍郎只觉得头皮发麻,简直就是如何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的一百种路数,这些内容若是能够汇集整理一番,出本书,估计都可以让后世官场人手一本,称之为绝世秘籍? 皇帝宋和脸色铁青,差点当场掀翻了书案。 工部尚书温而脸色古怪,以眼角余光打量着身边的鄱阳马氏家主,刑部尚书马沅。 要知道昨夜已经下狱的户部尚书沐言,当初正是顶替马沅担任的一国计相。 但是更多人还是在观察都察院袁崇的表情变化,可惜这位上柱国姓氏家主始终不露声色。 等到怎么听都像是在“造谣”的赵繇说完,袁崇才开始缓缓起身,这位都察院主官并没有准备册子,开始一一阐述解决方案,既需要说清楚那些黄金白银神仙钱的来源与去向,是去了某座仙府,还是大渎南边的某座票号,也需要袁崇对整个大骊官场隐蔽地界有一种了然于心的熟悉和深刻的洞察力,当然,卓越的记忆力,只是前提条件。 皇帝脸色略微和缓几分。 陈平安只是坐在椅子闭目养神,倒也不全是故意如此没眼看、没耳听这些腌臜事,接连两场字面意思上的“天大”风波,确实心神疲倦到了极点,若非有一副十一境的武神体魄撑着,他只会睡得比昨晚的道士仙尉更死。 陈平安睁开眼,主动提及了从国师府离开去往南边的侍女符箐,说明了她的真实身份以及国师府的谋划,符箐是旧白霜王朝血脉正统的皇亲,而如今继承了大部分疆土的云霄洪氏王朝,是最不消停的一个,也是在大骊境内安插谍子、死士数量最多的强国。范峻茂闻弦知雅意,说南岳保证会照顾好这个小姑娘,自己回去就跟采芝山王眷打好招呼,让他们上点心。 神号“翠微”的范峻茂顺便客气询问一句,自家那场夜游宴,国师有无空闲莅临?陈平安摇摇头,直接说没空。 杨花眼神复杂,心情古怪至极,竟有几分不可抑制的仰慕心,不明就里的羞恼之余,这位宝瓶洲金身神位第一的大渎水神,她今天再见陈平安,总有一种不得不敬他如神的“自觉”。 陈平安与这位一洲最高位山水正神说道:“之所以各位喊来议事,是因为大骊察计进入后半段,要查的,就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和巡城兵马司在内,所有肩负起监察职责的衙门。 “看看他们在接下来的查案、纠察、定罪和抄家当中,有无任何逾越的地方,例如为了排除异己,故意从严定案,想要公报私仇,滥用权柄,暗中授意精通刑名的老吏动手脚,收受贿赂,私下威胁山上门派,等等,你们都给我仔细盯着,盯紧了。” “在这期间出了任何纰漏,比如走漏了风声之类的。诸位的神君头衔,中土文庙可以给,大骊朝廷同样也可以收回来。” 小朝会结束过后,果然新任国师说到做到,第一个去的京城衙署,便是位于南薰坊的刑部。 尚书沈沉与侍郎徐桐、吴王城,三位兵部堂官,都在衙署门口恭候国师大驾。 其实崔瀺担任国师期间,最为排斥这类毫无意义的迎来送往。 只是沈沉年纪确实大了,也该为年轻人让道了,与此同时,以文官出身领衔一部的老尚书,也想在自己告老还乡之前,破例务虚一把,为最为务实的兵部,赢得一份脸上有光的殊荣。 瞧着隔着一条千步廊,南薰坊对面的那几座衙门,沈沉笑呵呵,气死你们丫的。 陈平安能够体谅一位耄耋老人的良苦用心,所以只是说了句下不为例,却是说给徐桐和吴王城听的。 沈沉带着陈国师走向兵部大堂,感慨道:“不用与大绶朝直接开战也好,能少死人终归是好事。” 与外界所想像的不同,真正知道战场和战争意味着什么的兵部老人,反而不喜妄言用兵。 陈平安没有在兵部衙门久留,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只是在官厅,听过了一大拨兵部诸司主官、郎中们的汇报,问了他们一些关于镇戍、驿传和兵籍事务,按照老尚书的行程安排,接下来还要邀请国师会见一批被他说成是年轻有为、做事极有章法的主事、员外郎,再接下来还可以去趟一处不在南薰坊的下属衙门,别看那座衙门小,其实老重要了,之后一起返回南薰坊,差不多该吃午饭了,就在兵部开个小灶,以茶代酒……结果陈平安笑着询问老尚书一句,要不要我把国师府搬过来给你们兵部衙署当邻居? 拄着拐杖的老尚书,乐呵呵说我倒是不反对,可惜户部未必肯啊,两位年轻力壮的侍郎,还有一大帮兵部官员们,哄堂大笑。 好些兵部无法近距离见着国师的年轻官员,必须留在屋内,当他们看到国师身边那位“侍女”身影的时候,但凡尚未婚娶还打着光棍的,真是个个心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随后陈平安去了一趟位于南薰坊最南边的鸿胪寺,除了容鱼,身边也无随从、官员陪同,走在千步廊街道上,所以当国师走到鸿胪寺衙署大门口的时候,寺卿晏永丰单独快步走出,领着国师在衙门逛了一圈,别看鸿胪寺是座表面上的清水衙门,其实官吏多达五百人,大概这就是昔年大骊一国即一洲的上国风范,浩然十大王朝,就只有北俱芦洲大源卢氏王朝的鸿胪寺衙署,不到两百人,作为浩然第一强国的澄观王朝更是多达千人。 澄观王朝的第一,作为第二的大端王朝,朝野上下没有异议,就连大骊朝廷对此也是服气的。 当时中土文庙决定跟蛮荒正式开战,最早也是最出死力的两个王朝,就是大骊宋氏与这个澄观王朝。 而澄观王朝的皇帝,更是第一个亲自去到蛮荒的浩然君主。他好像毫不介意,澄观是不是会跌了名次。 外界并不清楚,这位极得民心、雄才伟略的皇帝,曾经设置在蛮荒的大帐之内,手拎一把制式战刀,狠狠戳在蛮荒地图之上,划拉出一条路线,对着自家的数支边军主帅、悍将们下达了一条死命令,“吾国边军精锐全部在此,可做浩然矛头,打穿蛮荒!” 澄观王朝的年轻皇帝,名叫黄莽。 也不晓得某位一贯心大的青衣小童,将来路过澄观王朝,见着了那个“黄莽”,会不会旧态复萌,不长记性,劝他改个名字? 还剑湖那边,竹素的出关,比起宁姚的预期竟然要提前一个时辰。 竹素也觉惊讶,顺利得无法想象,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牵引,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种有如神助。 宁姚很快了然,说道:“因为你是落魄山一脉的谱牒修士。” 谱牒录名,祖师堂敬香,便是一种昭告天下,是道心与天心的相通。 竹素恍然,她这种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于谱牒身份、祖师堂录名,曾经是几乎没有任何感触的。 宁姚说道:“我马上要去龙泉剑宗的犹夷峰,你可以继续稳固境界,之后自己返回龙象剑宗。” 竹素点点头。龙象剑宗总不能被青萍剑宗比下去。 谢狗手持行山杖,大摇大摆御风来到湖边,交给宁姚一把古镜,说是山主托付小陌去碧霄道友那边讨要而来的“份子钱”,就以宁姚作为山主夫人的名义,送给刘羡阳、赊月这双即将成亲的道侣作为贺礼。 原来上次老观主从小镇河边收走了那片青崖,在皓彩明月道场之内,蒙尘已久的远古重宝,已经被老观主炼化为原貌,是昔年龙女本该作为最重要嫁妆之一的月宫镜。这把青铜古镜背面有一圈铭文,古篆刻有“一点灵犀,万古精神”,里边藏有一轮品秩极高、近似于古天庭“初稿真迹”的明月。 这便是当初赊月来到浩然天下苦苦追寻的大道契机。 炼制古镜的最终结果,老观主是比较满意的,只是先前与小陌喝了顿酒,还没捂热便将古镜送出去了。 对于道场名为落宝滩的碧霄洞主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割爱,天底下的好物件,他这辈子见过的,过手的,多了去。 宁姚将古镜收入袖中,谢狗瞥了眼竹素,点点头,“终于有点剑仙样子了。” 竹素以前还有些忌惮“远古白景”的赫赫凶名,更担心她来落魄山是不是另有图谋,如今算是真相大白,竹素内心十分佩服谢狗的选择,敢爱敢恨,有取有舍,不愧是白景。 谢狗急匆匆告辞离去,说要赶去拜剑台那边,需要跟大公无私的郭盟主与一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奸臣碰头议事。 宁姚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竹素难免别扭不适,难道说是因为自己的境界还不够高,所以无法理解“前辈白景”的思路? 随后宁姚御风去往北方,竹素留在湖边,这位女子剑仙幽幽叹息一声,还好,没有第三次让道于隐官的事情发生。 拜剑台那边,郭竹酒难得如此眉眼飞扬,原来师父让她去国师府当差一段时日,算是补上符箐的缺口,这可是她的老本行啊。 见自家盟主心情大好,白发童子眼神诚挚道:“盟主,你去别处高就了,跟随隐官老祖建功立业,小的们怎么办?!咱们这个帮派没了主心骨,天都要塌了啊……” 谢狗有些佩服这位副舵主的脸皮和话术,真肉麻,贼恶心。 箜篌既是编谱官,她还曾是落魄山历史上的第一位杂役弟子,也是今天之前第一位、唯一一位外门弟子。要说如今已转人身的白发童子啥感受?能有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呗。 郭竹酒抬起双臂,伸手按住白头和貂帽,笑道:“我不在山中的时候,你们少些勾心斗角,同门要和睦相处,相亲相爱……” 貂帽少女怀捧绿竹杖,笑呵呵。白发童子转过头,啊忒。 察觉到郭盟主已经加大手劲,谢狗立即正色保证一定与编谱官同心同德,白发童子更是神色谄媚,说必须与谢首席好姐妹。 背好一只小书箱,手持绿竹杖,郭竹酒气势如虹御剑北游,不久便追上了师姐裴钱,她们一起坐在云海看海陆接壤处的人间。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大骊旧中岳地界,距离那座龙泉剑宗近了,一个斜挎包裹、手持竹杖的目盲老道士,路过一座位于三州接壤处的县城,此地出产的罗盘在山上颇有名气,老道士逛了一圈店铺,货比三家,花了五两银子买下了一只做工考究的罗盘,拿棉布小心裹了,再去下馆子,点了一条臭鳜鱼和一份毛豆腐,就米酒喝,老道士自饮自酌,与店家结过账,就继续赶路,老道士出了城,要去那座旧名“白岳”的齐云山。 约莫是形单影只的老道士,瞧着确有几分仙风道骨,期间时常有百姓凑近询问能否帮忙批命、能看阳宅阴宅风水?老人只是笑着推说贫道学艺不精不敢误人,何况小风水在地理,大风水在人身,自求多福者天必定助之,何必问命于盲。话是这么说,瞎眼老道人也会从袖中摸出一两张黄纸符箓赠送给他们,说是相逢即缘。 一路走向齐云山,此次拜访兵家阮圣人的龙象剑宗,老道士贾晟可不是参加明儿婚宴奔着吃白食去的,有任务在身。 虽然目盲,但是龙门境、即将结金丹的老道士,其实早就视野无碍了。 相传上古岁月里,有道士名为龚栖霞,跨洲远游至此住山修炼,道士以家乡国号“乾元”为道号,既无道友也无侍从,独力开辟山道,留下仙迹,据说也就是在龚真人开山之后,数州之地,此山白云最多,衬托得宛如一座海中仙岛,久而久之,每年朝山的香会,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座座祠庙香火袅袅通天。至于那位龚真人是否羽化登仙,得道飞升,还是陆地常驻,谁都不好说。 到了齐云山的山脚,老道士贾晟施展了一门请神的道法,毕恭毕敬所请之神,却不是某位山水正神,而是一位身材矮小、手持藤杖系葫芦的土地公。 如今学道人,哪里晓得入山先拜土地的老规矩呢,恐怕就算知道,也不肯上心罢了。 贾晟拍了拍道袍,抖了抖袖子,稽首道:“落魄山谱牒修士,道人贾晟,拜见福德正神。” 土地公微微讶异,颇有几分受宠若惊,连忙给这位自称来自落魄山的老道士热情还礼。 作为此山的“地主”,本以为贾老神仙是要调遣驱策一番,至少也是陪同游山、帮忙带路之类的,不曾想老道士只是送了一份见面礼,说是叨扰了,还婉拒了土地公的一起登山,老道士说哪敢让劳苦功高的福德正神陪同,他是万万当不起的。 道别了土地公,贾晟独自登山。 此山九里十三亭,错落有致,点缀青山,宛如一位位高真、美人、豪侠、隐士……亭亭立于山脊,在那常年云绕缭绕的山间,经常可见几丛黄芽野茶。老道士缓缓登山,一路美景美不胜收,步入倒数第二座的渐入仙关亭,在此停步暂作休歇。 老道士开了法眼,举目远眺,见那远处数峰逶迤,一岭成线连绵如蜈蚣寂然趴地的背脊。 厚重泥土如衣衫,古木花草如锦绣。 贾晟抚须点头,果有老物成精近乎神,栖息修真潜灵于此。 跟师姐裴钱分别之后,郭竹酒到了大骊京城,却没有直接去国师府,而是隐匿身形,落在了在京城外的那条道路上,走在熙熙攘攘的队伍里,一起入城。 道路上既有车驾也有徒步,虽然拥堵,却井然有序,更无权贵的吆五喝六,横冲直撞,也无山上修士的高人一等,如何趾高气昂,反而尽量约束着一些老百姓也早已习以为常的仙家坐骑,只因为大伙儿一起去的,都是那座国姓依旧是宋的大骊京城,大概相较以往,略有不同的地方,无非是国师从崔瀺换成了陈平安。 离开鸿胪寺,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北衙那边看看。 返回国师府,先换了一身装束,再单独去了一处大骊秘密设置的“牢狱”,找到了捻芯。 此地是大骊王朝头等机密所在,与那营造剑舟、山岳渡船的“船坞”是一样的禁地,用以关押宝瓶洲战场的蛮荒妖族落败战俘。 不得不承认,有些蛮荒妖族骨头真硬。先前捻芯说换她来试试看,就来了这边,算是重操旧业,做回了老本行。 陈平安腋下夹着一本册子,环顾四周,熟悉的场景,轻声笑道:“老聋儿该来这边看看的。” 捻芯就事论事一句,“他来了也不济事,空有境界。” 陈平安说道:“你都没办法想象,老聋儿如今是何等痴迷于传道授业,这会儿都开始计划着定期下山度人上山了。” 捻芯哑然。 当那些蛮荒妖族察觉到陈平安现身此地,原本死气沉沉的牢狱,变得生机勃勃,霎时间“隐官”的称呼此起彼伏,热闹异常。 也就是捻芯清楚缘由,否则换成一般不知情的浩然修士,都要误以为陈平安是不是蛮荒共主了。 第12章 做旧 这座被大骊朝廷专门关押蛮荒妖族的牢狱,是一处绝无半点污秽气息的山水秘境。置身其中,宛如画中人。 年轻隐官跟这位手段酷烈的缝衣人,更像贵公子携手婢女,游山玩水来了。 捻芯解释道:“牢狱总共分三层,我跟晏皎然一起负责审讯,各有分工,他负责搜集蛮荒地理和各个门派的秘录,我负责整理道诀,记录在册。晏皎然是这里的老人了,据说就是他们紫照晏氏自掏腰包打造出来的禁地。” 陈平安点点头,出身紫照晏氏却没有明面官场身份的晏皎然是大师兄的心腹。大骊地支的阵师韩昼锦,就是晏皎然从神诰宗的清潭福地带到大骊的,事实上,每一位地支修士,就是他们旧出身家族、仙府的一张护身符,一块用完就无的免死金牌。例如马粪余氏子弟在国师府的小动作,陈平安和赵繇之所以没有赶尽杀绝,公之于邸报,而是给了他们余氏整整一代人退出朝堂的缓冲机会,并非因为马粪余氏出了个皇后余勉,只因为这是崔瀺在大骊地支建造之初就有的一条不成文规矩。 捻芯说道:“晏皎然每次来这边,都会带着两位精心栽培的亲传弟子,那双男女,都是年轻金丹,在此历练多年,也不算什么雏儿,心狠,可惜手段却差点意思。” “牢狱存在两条通道,一条就是你的国师府,还有一条通往东岳的次峰,都有专人看守。负责牢狱中间一层的,只有一个叫苏勘的老者,他偶尔会来这边看看热闹。” 陈平安说道:“苏勘是化名,他曾经职掌远古天庭玉枢院斩勘司。” 捻芯恍然,难怪大骊放心苏勘一个人把守关隘。 陈平安问道:“历史上有过越狱的事迹吗?” 捻芯点头道:“有过一次,就是被苏勘拦阻的,所以这场动乱没有殃及东岳次峰。当初秘密策划此事的主谋,是仙人境,还有两一百多头跟着他冲出去的妖族,都已经被晏皎然处理掉了。事后晏皎然联手苏勘和东岳山君,一起仔细查探、勘验过了,妖族并无漏网之鱼。” 陈平安说道:“这么定的案,是我师兄亲自认可的?” 捻芯摇头道:“我来得晚,只是当一段掌故听的,不太清楚内幕。” 陈平安沉默片刻,“你回头让晏皎然把档案抄录一份送到国师府。” 这是一座悬空的巨大高台,碧玉地面,宛如冻结的湖水,篆刻有无数条金色丝线,中央地界矗立有一块石碑,明显是仿了三山九侯先生的压胜手段。 那块阴刻碑文通篇总计千余字,好像被匠人用填金工艺、断断续续补上了八百多个字。 而那些拘禁各色妖族的牢笼,就位于高台边缘的最外边一圈,看似没有任何术法禁制,但是没有任何一头妖族能够越过无形雷池半步,它们或是以人形现世,或是现出庞大的真身,用术法神通幻化出五花八门的虚假道场,在此苦熬岁月,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今天年轻隐官的到来,实在是一件新鲜事。所以很快就闹腾起来,没办法,它们来浩然,当年就必须经过那道剑气长城断为两截的“大门”。而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红袍隐官,实在是太醒目了,抬眼便见,难怪战后的蛮荒腹地,一些个中小门派,兴许认不全王座大妖,但是只要提起那个“为蛮荒迎来送往”的末代隐官,却是谁都能说道几句的,一来二去,名气就大了。 很快便有一位头别玉簪、身穿宽松法袍的女修,从床榻醒来,双手撑住床沿,她用脚尖挑起一只绣鞋,轻轻晃着。 她神采奕奕,死死盯着那个终于像个人了的看门狗,用一口醇正的大骊官话,嗓音柔腻道:“呦,这不是隐官大人嘛,怎么想到来这边闲逛了,稀客啊。是妖族已经大举反攻浩然,隐官着急赶来灭口吗?还是周密已经得逞,整座人间都将是我们妖族做主的人间啦?” 蛮荒妖族有一点好,最认强者。 白泽之于蛮荒妖族,背叛何等之深?等到白泽返回蛮荒,哪怕是、官乙这样桀骜不驯的远古大妖,当它们真与白泽见了面,不还是乖乖尊称一声白老爷? 先前在陈清流递剑与白泽对峙期间,郑居中对白泽的评价不可谓不低,却也要看郑居中修道有成以来,到底骂过几个人。 捻芯这位缝衣人,来了这边,可谓如鱼得水。早年在剑气长城,是躲在老聋儿的牢狱,兜兜转转,到了大骊王朝,结果还是跟妖族打交道,巧了不是。反倒是在飞升城当刑官一脉的二把手,那些年她始终不太习惯,规矩太多,束手束脚,她还是更喜欢这种地方。 陈平安笑道:“你们蛮荒已经有了一拨新王座,剩下的老面孔不多了,好像就只有朱厌和绯妃,其中绯妃已经跻身十四境。” 她扯了扯领口,媚眼如丝,“算了算了,管那些天边事做啥子,隐官,需要奴婢侍寝吗?” 见年轻隐官默不作声,她便朝右边的邻居那边,抬了抬下巴,“奴婢可以喊上玉梳姐姐一起呀,她可是咱们蛮荒数得着的大美人,别看现在没个样子,瘦得皮包骨头了,血肉模糊瞧着渗人,搁以前便是我瞧了都要馋她的身子哩。也就是她傻,当年不愿意给王座黄鸾当侍妾,后来又拒了绯妃的邀请,否则哪里会落得这般凄惨田地,早就回了蛮荒作威作福。隐官大人你就算再不近女色,信奴婢一回,随便丢给她一两瓶灵丹妙药,等她恢复了真容,你定会神魄动摇,挪不开眼睛,到时候再由奴婢亲手布置出一顶风流帐,咱们仨共赴云雨,鱼水之欢,岂不快活?” 那个道号“玉梳”的女修,盘腿而坐,脸颊凹陷,身形消瘦,不知为何浑身血迹,胳膊和腿上还有许多个窟窿。 她只是冷冷瞥了眼那个缓缓而行的青衫男子,双手插袖,腋下夹着一本册子。 捻芯跟陈平安大致介绍了这两位蛮荒女修的身份、履历。道号玉梳的,化名高珠,她骨头极硬,每次受刑都一言不发,好像某个执念支撑着她一定要活下去。至于那个狐媚妇人模样的,名为傅舷,并无道号,是一位剑修,本命飞剑已经在战场上损毁。捻芯每次还没动刑,只是靠近,她就已经梨花带雨,娇喘连连。 此地多是玉璞和地仙修士,还有几位肉身强横的纯粹武夫,一个山巅境,两位远游境,只是多年以来饱受折磨,早就伤了武道根本,也就是他们肉身足够坚韧,才未跌境。 有些战场之上擅长排兵布阵,都曾是各座军帐备受器重的将才,也有几头杀力不弱的畜生,曾在桐叶洲肆无忌惮,花样迭出,杀人取乐。还有一些年纪轻轻的修道天才,或者当年未能及时逃离宝瓶洲,或是在陪都战场上被捉,在这边落了个将各种酷刑当饭吃的下场。 陈平安淡然道:“周密已经死了。你们可以不信。” 年轻隐官此言一出,牢狱内瞬间死寂一片,再无半点嘈杂喧闹。 骨瘦如柴的玉梳冷笑道:“陈平安,就算你死了,此时此刻是头故意借助阳气遮掩根脚的鬼物,文海周密都不会死。” 捻芯瞬间眼神炙热,这娘们竟然还有心气出言挑衅,怪自己。 是自己伺候不周了。 陈平安将腋下那本册子翻看,蘸了蘸手指,快速翻过书页,按图索骥似的,视线游曳起来,看了些妖族的秘录。 随手将册子丢入袖中,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捻芯,把它们都放出来,全部。然后你就留在石碑那边,看戏好了。” 捻芯也懒得问个为什么,身形掠至大鼋驮所巨碑那边,她掏出两块玉佩,分别嵌入两处微微凹陷的龟甲,瞬间白雾蒙蒙,笼罩住石碑,碧玉地面上的金线也随之黯淡起来,用以镇压妖族的层层森严禁制就此撤销,一股股浓郁的血腥气息和各种臊味也同时散发出来。 它们又不傻,这里是什么地方,跟隐官这个咱们蛮荒的看门狗,嘴上过招几句就算赚到了。 但还是有不怕死的,走出了再无禁制的无形牢笼,试探性向前而行,选择直面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捻芯有些意外,竟然不是那个道号玉梳的硬骨头,而是那个最经不起刑讯拷问的骚蹄子傅舷。 她面带笑意,喃喃低语道:“就是不晓得家乡那边,师尊的万年大寿典礼,办得热闹不热闹,还能不能用最低的价格买到酒泉宗的仙酿……” 是唯一一支蛮荒精锐兵马,竟能绕过大骊边防的重重监视,从海上在宝瓶洲西北地界登岸,试图快速穿插腹地,直奔大骊京城,将皇帝宋和斩首。 毫无疑问,这是送死。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它们都难逃此命运。 傅舷的那把本命飞剑,就是被北俱芦洲剑修白裳亲手斩断的。 还有一个青年容貌的妖族武夫,山巅境,他大踏步前行,走向那一袭青衫,咬牙切齿道:“陈平安,我要跟你问拳一场,输了也是死得其所,总好过被这个不知姓名的疯婆姨折磨得生不如死。姓陈的狗屁隐官,你记住了,我叫慕容树芝,搁在你们浩然,也是屈指可数的头等豪族出身。” 捻芯笑眯眯道:“谢谢夸奖。” 陈平安卷了卷袖子,微笑道:“我这个人忘性大,就算慕容宗师报了名号,也未必能记住几天。” 慕容树芝,重点在于姓氏。 在蛮荒天下,若是哪个宗字头道场、或是某个豪阀家族,能够拥有一个传承长久的“姓氏”,既是一件豪奢事,也是一件难事。 姓氏在蛮荒,可比随便取的道号金贵多了。这也是为何当初甲申帐剑修,对于托月山或是周密赐姓一事,会那般看重。 捻芯惊讶发现当尚未递拳的陈平安,竟有一种修士证道飞升之际、天地与之共鸣片刻的独有气象。 那是一种万年以来修道之士苦心孤诣,孜孜不倦追求的大道景象啊,天五人五! 以陈平安为圆心,以人身血液流转带动的脉搏为韵律,好像武学竟然也能大道显化,高台上随之出现肉眼可见的拳意层层涟漪,循着一阵阵沉闷的脉搏声响,往外扩散……拳罡韵律如座座青山排闼而来,站在高台最边缘地界的两百余妖族,呼吸沉重起来,体内灵气运转越来越凝滞,原本想要拼死一搏、趁机偷袭隐官的几头妖族,惊骇发现连那些大炼本命物都休想动用,好像皆被大道压胜! 在这种上前必死的场景之中,唯有天生狐媚面容的傅舷,选择一意孤行,艰难前行,她的两只法袍袖子晃荡不已,猎猎作响。 陈平安既不高看她一眼,也不低看其余妖族半眼。他只是轻轻晃了晃脖子。 他此刻的脸上和眼神当中,只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意味,既冷酷又热烈。 近乎神,就像一尊俯瞰人间的至高神灵。也近乎于一头在远古肆意游荡荒原、拥有无限自由的野兽。 既然你们骨头这么硬。 不如都宰了吧。 下次做客蛮荒,就把你们的脑袋都串成一线,高悬于战场上空。告诉健忘的蛮荒天下,去浩然做客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要将你们的头颅跟所有新王座的脑袋放在一起,最终筑起一座高高的京观,那将会是蛮荒天下一座崭新的托月山。 清晰感受到陈平安的武学高度,作为唯二出阵的妖族,慕容树芝明显已经有了恐惧和悔意,纯粹武夫一旦心生退意,好似涨潮的拳意就要潮落了,他默默停下了脚步。 陈平安这家伙,当年不是最多山巅境吗?为何会有传说中神到一层的气象?!一回到家乡浩然,就接连破了止境两重天大关隘? 本以为大伙儿都是山巅境武夫,上了生死擂台,再与陈平安订立一条不能用剑术、仙法的规矩,自己凭那招杀手锏,万一得手?不敢奢求一命换一命,以死换伤,耽误这位隐官的大道前程,例如元婴境闭关时、或是由玉璞跻身仙人之时多出些心魔作祟、道心瑕疵的意外……也算不亏,绝对不算什么赔本买卖了,至少临死之时,自己心里是痛快的。 这位妖族远游境武夫见机不妙,立即改口道:“隐官,我刚才报的只是化名,至于真名,可以晚些再说。” 陈平安从傅舷那边收回视线,转头望向这位山巅境,点点头,“好的,真名可以晚些再说。” 下一刻,慕容树芝便眼前一花,再下一刻,便觉得高台景象出现了倾斜,最终所有视线归于漆黑一片。 在玉梳它们眼中,就是陈平安欺身而近,高高举起手臂,一巴掌便拍掉了慕容树芝的脑袋,脑袋瞬间离开脖子,很快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他们开始担忧傅舷的结局了。 事实上,被关押了这么多年,或多或少有了些感情,由于大骊朝廷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刻意约束它们的心声言语,所以不少修士都相互间互通有无,反正都是个死,还不如趁此机会,摒弃门户之见,潜心修道好了,能够看见更高一境的大道风光,更高一层的天地面貌,能够被道友、旁人和狱友们道贺几句,多少是个苦中作乐的念想。 陈平安来到步履维艰、身形摇摇晃晃的傅舷眼前,又是一抬手,女修下意识闭上眼睛,也浑然不觉自己早已满脸泪水。 等了片刻,再睁开眼,傅舷茫然望向那个年轻隐官,她好像疑惑不解,生死一线间,你为何手下留情? 陈平安问道:“册子上边没有记录你跟玉符宫的渊源,你是开山祖师言师的不记名弟子?” 傅舷眼神蓦然炙热起来。只是下一刻,她便如坠冰窟,自己为何动用不了那件宗门重宝? 站在石碑那边的捻芯只得开口提醒道:“傅舷,低头瞧瞧,已经被打穿胸口了,大炼之物既然不在身上,如何能够驾驭它来一场跟隐官大人的玉石俱焚。” 捻芯已经了然,傅舷这些年间假装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作态,就是为了等崔瀺的现身,或是今天陈平安的面对面? 陈平安抬起手,竟是一颗金色的心脏,它就像一只符箓袋子,好奇问道:“是周密的阴险手段,还是你自己的奇思妙想?” 傅舷低头一看,果然自己心口处出现了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但是不知为何,她并无任何疼痛觉知。 陈平安解释说道:“一来出拳太快,再者我刚刚获悉你的真实身份,就用上了一点旁门手段,稍等片刻,你会心疼的。” 傅舷大概也是个脑子有病的,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她伸出一根手指,戳入心口处,晃了晃,并无任何异样,完全无法确定隐官的旁门手段是什么道统脉络,要知道她在蛮荒宗门里边,可是著名的“书柜”,玉符宫所有藏书都被她看遍了的。只是师尊怜惜她的资质,让她必须藏拙,反复与她叮嘱一句神物自晦否则便是自辱的大道理。 陈平安将金色心脏递还给她,笑问道:“里边藏着多少张符箓?几万,几十万?真能当面杀仙人、伤飞升?” 傅舷将那心脏放回原位,她刚想要夸耀几句自己的手段,刹那之间,捧住心口,跌倒在地,疼得满地打滚起来。 捻芯说道:“老样子,隐官别信她。” 傅舷神魂剧颤,蜷缩在一起,听见捻芯的冷嘲热讽,她痛苦呻吟不已,想要骂那刽子手婆娘几句,却是徒劳了。 “问你话呢,跟玉符宫是什么关系。怜惜蛮荒人才,是你师尊或是周密的分内事,怎么也轮不到我一个当隐官的。” 陈平安一脚先踩中傅舷的脑袋,再抬脚落脚,将傅舷的一整条胳膊从肩头处当场“斩断”。 傅舷颤声道:“我是玉符宫亲传弟子,蛮荒天干一脉之一,符箓修士秋云的师姐,但是我们两个加入玉符宫都不足百年光阴。” 陈平安绕路,再一脚踩断傅舷的另外那条胳膊,视线偏移些许,好像开始盯着她的脚踝处……傅舷立即忙不迭说道:“将心脏炼制为一座装满符箓的‘藏书楼’,是我自己的想法,当年师尊觉得可行,给了些建议,防止意外,还送出他老人家四张亲笔写就的‘门神符’,之后我便用了整整一甲子,绘制了十二万张符箓,不同的境界不同的落笔,品秩有优劣,此外还有玉符宫赐下的十几张大符,也被我炼了,作为书楼的大阵中枢。下山之前,师尊颇为高兴,说此举可伤飞升,足可自保了。” 陈平安先踩断她的一只脚踝,再说道:“自己续上。” 与此同时,陈平安报了十几个妖族修士的名字,一脸疑惑问道:“一个个愣着做什么?你们都是名声在外的大宗高徒,赶紧把各自祖师堂传授的道诀都抄写出来,写完了,我确定有无藏私或是故意错漏,好送你们上路。” 傅舷的肩头小腿、与被打断的手脚之间,出现了无数条金色丝线,她的鲜血也是泛起一种神异的淡金色。 果然验证了猜测,陈平安问道:“傅舷,你的鲜血是天生的符泉?” 傅舷点点头,说道:“师尊却是从来不肯让我放血炼制‘符墨’,只是让我好好修行,以后争取超过他的符箓境界,与浩然夺回‘符箓’二字。将来有机会的话,说不定可以再去一趟青冥,与师尊的一位故人显摆显摆,只是那位故人是谁,师尊没有说对方的道号。”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看得出来,傅舷的师尊,既是当之无愧的蛮荒符箓第一人,也算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学道人。 这位玉符宫的开山祖师,道号“云深”,真名言师。 上次陈平安跟老观主做买卖,其中有个都双方谈好买卖了再临时开价的“添头”,就是让陈平安将来走走蛮荒,帮忙走趟玉符宫,说是“剑斩言师,助他蜕解。” 老观主当时口气随意,说得就像让一个稚童跑出去街上买瓶酱油醋带回家一般的轻巧简单。 唯一的好处,是没有限定日期。 陈平安只是奇怪一事,周密为何不干脆一并吃了言师,将蛮荒符箓一道的气运也集中于自己一身? 好像猜中了隐官的心思,傅舷小心翼翼说道:“周密十分推崇我们师尊的博学多才,经常秘密造访玉符宫,从来不聊天下形势,只是聚在一起讨论些……在我看来毫无用处的学问。” 哪怕明知这么说就是一种对隐官的挑衅,极有可能因此再受罪,躺在血泊中的傅舷,她还是忍不住要为自己的师尊说几句……家乡天下全然不知的好话。 陈平安不置可否,来到一张“书案”旁边,那位正在奋笔急飞的玉璞境妖族也不敢抬头,只是问道:“隐官大人,不是故意骗我们,周密当真被你们干死了?那绶臣呢,竟敢有脸跟你齐名,隐官就没有随手做掉他?” 陈平安双手笼袖,低头看着那一手娟秀笔迹,还挺像样,便说道:“仰止他们这拨旧王座之后,大剑仙绶臣已经算是新王座里边的老人了,你当是什么菜帮子可以随便掰断的?” 那位妖族使劲点头道:“南绶臣北隐官,绶臣这厮绝非浪得虚名,也对,他若是弱了,也显不出隐官的厉害。” 陈平安看着那篇道诀,问道:“杀绶臣靠你一张嘴啊?在我们浩然天下苦读圣贤书,偷偷练就了言出法随的本事?教教我?” 妖族顿时笑容尴尬,下笔如飞,愈发有如神助,不忘补救一句,“隐官大人说笑了,我确实看了些浩然书籍,参加科举考个状元是有把握的,口含天宪的圣人神通,这辈子却是不敢奢望。” 陈平安问道:“我若是去蛮荒,夺了斐然的共主位置,服不服众?” 那位担任过一座军帐副帅的年轻玉璞境,立即放下笔,抬头说道:“服众,必须服众啊,我第一个赞同,愿意为隐官大人效命出死力,带队杀向托月山……对了,隐官,那位蛮荒共主是谁、叫甚名甚来着?” 陈平安说道:“剑修斐然,旧王座切韵的师弟。” 玉璞境妖族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时无英雄竖子成名,我们蛮荒如此不济事了吗,竟然让这种阿猫阿狗当了天下共主。” 陈平安说道:“这鬊鸟在剑气长城的战场,鬼鬼祟祟捡漏,差点做掉我。” 那妖族立即变了口风,“果真如此,该他共主!” 陈平安说道:“除了这篇道书,你再多写点当年大骊在宝瓶洲排兵布阵的疏漏处。” 妖族点头说道:“好说,隐官大人,我这手行草,功力如何?” 陈平安笑道:“估计斐然用脚指头夹块木炭都比你写得好。” 妖族不知为何,说道:“隐官,与你说句离题万里的真心话,我家乡洞府门口的一棵桃树,开花之时,都要比南塘湖青梅观内满山遍野的梅花更漂亮。” 陈平安随意说道:“有机会去瞅瞅,看看你有没有吹牛。” 双方对话,这一通扯闲天,都是蛮荒雅言,连同捻芯和蛮荒看客们一起,却也没有谁觉得如何别扭。 察觉到最里边那间牢狱的动静,老车夫来到此地,在高台外边的虚空境地,打开一扇门,远远看着高台那边。 期间陈平安又不停翻看那本小册子,联系桐叶洲那边的一些隐秘事迹,随手宰掉了几头妖族,每死一个,石碑那边便多出一个填金文字。 临时想起一事,陈平安喊来袁化境,将册子丢给他,问他有没有相中的妖族修士、武夫,拥有那把本命飞剑“夜郎”的袁剑仙眼神熠熠,仔细翻阅过那部简直就是生死簿的册子,袁化境快速权衡利弊一番,说了三个名字,结果发现气氛古怪,不单是那个缝衣人捻芯似笑非笑,便是那些蛮荒畜生都眼神奇怪,原来袁化境挑中的,分别是那位已经脑袋开花的山巅境武夫,傅舷,和一位正在埋头书写大骊排兵优缺所在的玉璞境。 陈平安说道:“那你可以回了。” 袁化境气笑道:“逗我玩呢。” 陈平安说道:“可以换一拨。” 袁化境翻检记忆一番,十分惋惜,摇头道:“其余的都是鸡肋,用处不大。我尚未跻身玉璞,它们暂时只会浪费份额。” 剩下的二百余妖族,有半数都在用蛮荒雅言、或是家乡方言,大骂这位眼睛长在腚上的不知名剑修的祖宗十八代。 袁化境面无表情,重新翻看册子,将那几个骂得最凶的妖族给点名出来,淡然道:“国师,选好了,就他们几个。” 陈平安笑道:“等你跻身玉璞再说。” 袁剑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陈平安对那四头被袁化境点了名的妖族说道:“如果不想落个生不如死的下场,沦为傀儡,趁着这位元婴境瓶颈剑修尚未闭关之前,你们自己掂量。” 陈平安转头望向老车夫那边,“你也好,晏皎然也罢,你们有看中的东西,可以直接跟大骊朝廷开口讨要,真有本事还可以明抢,但是你们唯独不能自作聪明,不能偷。” “退一万步说,偷了也就偷了,总该藏好,不要被我发现。” “不然就像现在,我们双方都尴尬。” 苏勘只当这位新任国师是在诉说八道,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然,如今你在再无周密的新人间,是如日中天的地位了,别说大骊王朝,就算出了宝瓶洲,山上修士的对错生死,不都是你说了算。” 陈平安微笑道:“难怪是京城长源醋铺的老主顾,吃多了,说出来的话都是一个味儿。” 苏勘直勾勾与之对视,思量片刻,叹了口气说道:“还你便是。晏皎然那边,你自己看着办,跟我没半颗铜钱的关系。” 老车夫伸手一抓,将一个收为不记名弟子的妖族,从道场拎过来,往高台那边一丢,是个身材婀娜、貌若少女的妖族。 陈平安看着她,啧啧称奇道:“至少是一百多号地仙修士不惜拿命开道、也想要送出去重见天日的‘托孤’人选,你自己说说看,得是多好的修行资质?” 她神色漠然,“要杀要剐都随意。” 陈平安说道:“只是托月山百剑仙之一,如果没记错,你的排名还很靠后,跟竹箧他们是一个天一个地,照理说,你可入不了苏勘你这个半吊子师父的法眼,说吧,你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隐藏道脉。” 苏勘叹了口气,说道:“她跟玉梳,都是周密的不记名弟子,担任过很多年的侍女、校书,之后被周密送给了托月山和玉符宫。玉梳就是晏皎然相中的,我这徒弟,肉身已毁,做账简单,很容易瞒天过海,鬼物修炼,也能登顶。你放心,我确定过她的大道根脚了,周密没有动任何手脚。晏皎然却是小心过分了,依旧选择让玉梳留在这里吃苦,至于为她安排的那条退路是什么,你自己去问晏皎然。” 陈平安转头望向傅舷,笑道:“难怪你要拉着玉梳一同侍寝。同门情谊,可歌可泣。” 傅舷脸色惨白无色,先前故意如此“刁难”玉梳,当然是她故意为之,只是没有想到依旧被隐官揪出。 捻芯疑惑道:“晏皎然不是崔瀺的心腹吗?” 陈平安说道:“他还是紫照晏氏的话事人,总要未雨绸缪,哪天大骊真的没有国师了,他自己与家族该何去何从。” 苏勘感慨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晏皎然也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说道:“卖糖蒜的酱菜铺子提不提价,换不换师傅,你说了算?” 苏勘一时语噎。 陈平安说道:“我故意迟迟不来这边对账,是给了你们机会的,你们自己抓不住。” 晏皎然没有带那两位亲传弟子,而是单独来到此地,拱手作揖道:“属下知罪,认罪。” 陈平安等了片刻,笼袖抬头看,笑道:“还以为你会说是我师兄崔瀺的暗中授意,想要让他们所有在押妖族,看到一丁点儿的渺茫希望,如暗夜陋室风中的一盏灯火,飘忽的光亮,将灭不灭。” 晏皎然说道:“虽然想到了,但是我不敢这么说。” 陈平安挥挥手,“你可以带走玉梳,苏勘也可以带走她,以后你们就别管这边的事务了。前提条件就是紫照晏氏学一学马粪余氏,但是负责接手大骊随军修士那摊子事的人选,你晏皎然依旧有建议权。苏勘则是再收一个不记名弟子,赵端明,必须将雷法倾囊相授给他。” 晏皎然如释重负,“领命。” 也好,就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能过上二三十年的山居隐士生涯,建造一处别业,养养花鸟,如老话所说“凉棚鱼缸石榴花,先生肥狗胖丫头”,不也曾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清闲光景? 苏勘疑惑道:“还有此等好事?这里边真没有什么算计、陷阱?” 陈平安斜眼看他。 不单是捻芯,就是那些看热闹的妖族,也晓得年轻隐官这种眼神的简单意思了,就一句话,你配吗你? 苏勘却是不以为意,说道:“国师哪天得空了,可以去我宅子那边坐坐,叙叙旧,翻翻老黄历,当作下酒菜,想来滋味一绝。” 先前旧天庭已经被新天庭顶替,新天庭也随着周密的陨落人间而如风飘散。 苏勘也好,封姨也罢,他们这些旧神灵,浸染红尘万年矣,倒是更像人了。 只要活得够久,看得人事够多,就会发现最能蒙蔽行家的新物件总是做旧。 陈平安点点头。 人间摇摇晃,转眼又万年,我与诸君同,共在魂梦中。 第13章 梦想 一来二去,捻芯就成了这座牢狱的牢头,玉枢院斩勘司出身的苏勘依旧打下手,晏皎然的势力却是彻底退出了这块地盘。 陈平安带上捻芯,巡视过了最外层牢狱的几座山水阵法,顺便去了一趟东岳次峰宝诰峰地界,位于大渎以北,祖山碛山则在大渎以南,大骊国师空缺之时,南边各国是很有意见的,说你们大骊的东岳为何会在别国境内,总是于礼不合的,结果等到陈平安接任国师,那些玉璞境起步的剑仙们出现在京城那条御道,还有数艘剑舟升空……当天便有几份国书送达大骊鸿胪寺,主动询问大骊礼部关于东岳某些支脉的营造事宜,他们愿意出人出钱,略尽绵薄之力,表达的中心意思都差不多,就是东岳既是大骊宋氏的,也还是我们宝瓶洲的东岳。 国师的大驾光临,自然惊动了神号英灵的蒙珑,这尊神君立即带着祖山礼制、巡检诸司的官吏神女,摆开车驾,火速御风去往次峰,神女们精心装扮,随从披挂各色甲胄,浩浩荡荡如一条悬空的彩色绸带,光彩焕然,瑰丽绝伦,纷纷前来觐见国师。 天上这等祥瑞景象,引来无数朝山香客的顶礼膜拜。 陈平安站在山风阵阵的崖畔凉亭内,双手负后,远眺那条折水敷文的钱塘江,水势极烈,每年大潮是宝瓶洲新十景之一。 蒙珑顺着国师的视线望向那边的一座县城,笑道:“钱塘县是一处好地方,那边飘荡着千年不散的书香花香胭脂香,难怪很多香客都会来此祈愿,尤其是才女们,愿未来托生于钱塘人家。” 新任钱塘长岑文倩,从“浊流胥吏”的河伯在山水官场连跳数级,补缺大渎淋漓伯曹涌留下的水神位置,得以入主那座位于西湖底与海相通的新建钱塘水府,靠谁?反正蒙珑知道不是靠自己,不是靠淋漓伯,也不是靠长春侯。 东岳拥有两座储君之山,祖山北边的二酉山,上柱国袁氏子弟建造了许多山林别业,巡狩使曹枰经常在炎炎夏日去往南边的雁荡山。相信今年的二酉山别业,就会少了许多身影,少了许多的莺莺燕燕与觥筹交错。 东岳和蒙珑先前婉拒了陈剑仙的礼敬桐叶洲,这会儿陈国师涉足宝诰峰,便有些发憷,好在国师只是走个过场,很快就打道回府了。留下心事重重的蒙珑,独自坐在凉亭,先前御书房小朝会,陈国师明确说了察计分明暗两段,但是与会者心知肚明,其实是三段,现在由谁负责监察,同时就是被监察的对象。 陈平安回到国师府的时候,郭竹酒已经来这边点卯,容鱼当然知道她是谁,就安排她住在了符箐那间屋子。 宋云间微微皱眉,伸手抵住鼻子,只因为国师从牢狱那边带回了两头腌臜物,这让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陈平安也不管这位撄宁道友的糟糕感受,只是熟门熟路当起了甩手掌柜,“他们先在国师府待上一段时日,你近期负责看管他们,如果觉得他们该死,不管是什么理由,你都可以先斩后奏。” 宋云间笑问道:“如果不问缘由,只是觉得他们碍眼呢?” 陈平安面带微笑看了眼宋云间。 宋云间心领神会,说道:“行了行了,我忍了他们便是,国师又不是不清楚,我的出身,就决定了厌恶它们,生什么气呐。” 两位妖族,一头元婴境鬼修,名为铁枣,老鬼物常年眼神阴恻恻的,好像看谁都像是在看死人。还有一位远游境的武痴,名为兆鸾,他们都是出身蛮荒垫底的宗字头门派,说强,算不上,说弱,在当地也是横行一方。先前听说周密身死一事,他们的一颗道心和体内气血,几乎没有任何起伏。 再看过他们的档案,之所以来浩然这边,都属于不得已而为之,类似浩然乡野的宗祠抽签,谁抽中了,就得顶上。他们与各自宗门签了生死状,投身蛮荒军伍之后,最早在剑气长城战场,得以侥幸不死,到了桐叶洲,算是提拔了,也是待在军帐参赞兵务,一个是性格孤僻,一个是给某位大宗嫡传当那贴身扈从,反正都不合群,以至于军帐撤离宝瓶洲之时,都没喊上铁枣,他自己也是跑得慢了,被几位正阳山剑仙拦截围住,给捡了漏。 兆鸾则是在巡狩使苏高山亲自陷阵的南岳梓桐山一役,更早被清扫战场的大骊边军俘虏,装死功夫确实差了点,藏在一头妖族庞然真身的肚子里边。被关押起来,不是什么只管把一条烂命拿走、谍报一句都没有的硬骨头,而是早先挨了几顿刑讯就遭不住,竹筒倒豆子把该交代的都说完了,偏偏说得太快,大骊这边自然而然误会他们故意藏私,保留了最重要的情报……捻芯也是如此认为的,所以这位缝衣人在几次动刑的时候,就格外“尊重”他们的风骨凛然、而且尤其善于伪装。 宋云间转移视线,望向站在国师身后的那两头妖族,“我说你们是记不得爹娘是谁的扁毛畜生,觉得碍眼至极,生不生气啊?” 如清癯老儒模样的铁枣缓缓掀髯,以一口地道、甚至还略带几分京腔的大骊官话淡然道:“道友,这话问得奇怪了,比如我说你是娘胎里来的,能算什么骂人的话语。” 宋云间神色微变,瞬间杀气腾腾。 铁枣这鬼物一头雾水,心中倍感委屈,戳他肺管子了还是咋的,他还觉得自己的回话相当巧妙,十分和善了呢。 陈平安见那宋云间是动了真火,无奈道:“吵不过就别吵,怎么还真生上气了。” 宋云间冷哼一声。 铁枣恍然,哦,原来瞧着是位高人,实则是个小肚鸡肠的。跟咱们隐官大人比较,完全就没得比嘛。 兆鸾却是问道:“隐官大人,我只要养好伤,破境在即,十拿九稳的山巅境。你说可以帮我找到一个合适的切磋对象,具体什么时候能练练手?” 陈平安说道:“不着急,等你跻身了九境再说。” 容鱼得知晏皎然假公济私一事,好奇询问道:“国师,他是觉得必须急流勇退,想要功遂抽身了,还是主动选择以退为进?” 郭竹酒抬起手掌,晃了晃,拽紧拳头,笑呵呵道:“这种聪明人,内心深处啥都想要。绣虎在就是真怂,做事也是毋庸置疑的干练扎实。等到确定绣虎不在,这种人的野心就会像野火蔓延草原似的,当那大骊王朝的幕后君主,都算不得什么僭越的野心,志向之一而已。当然,见着了我师父,他也会怂得很快很彻底,而且绝对能够用一百种理由说服自己。” 容鱼思量一番,点点头,心想郭竹酒真是聪慧,不愧是跟随国师一起进入避暑行宫的少女剑修。 郭竹酒笑道:“也不是我比容鱼姐姐聪明,只是我家乡那边,有太多太多性格走极端的人了,他们不是豪杰到了极致,便是怯懦怕了极点,实在是见过太多。” 陈平安点头说道:“所以我师兄的事功学问,有一个天然存在的缺陷。铁枣,你来说说看,有什么不足之处。” 铁枣抚须而笑,“隐官,非是溜须拍马,绣虎的事功何等无缺漏,我才智粗浅,可想不出有什么不足。” 兆鸾瓮声瓮气说道:“隐官为何不问我一问?”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兆鸾用蹩脚的大骊官话说道:“在我看来,绣虎的事功学问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不了绣虎坐镇人心。” 郭竹酒疑惑道:“也别扯什么在你看来,在你听来才对,说吧,从哪里听来一耳朵。” 兆鸾更加疑惑道:“你这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好生牙尖嘴利,端的厉害,如何能够猜中真相?我当年在军帐内,凑巧听闻甲子帐一头旧王座大妖……” 陈平安说道:“行了行了,别跟我装,你脑子比铁枣好一百倍都有。先前傅舷为了救下玉梳,已经用心声将你卖了。” 兆鸾瞬间换了一副面孔,叹了口气,无奈道:“娘们心软,果然靠不住。” 郭竹酒忍着笑。 兆鸾惊觉真相,恼羞成怒道:“隐官诈我?!” 陈平安问道:“当年为何不肯诚心投靠军帐?” 兆鸾沉默片刻,缓缓道:“早年在桐叶洲,亲眼看过了各座大帐收拾残局的手段,我就不看好蛮荒,等到打完宝瓶洲老龙城战役,我就更加确定必输无疑。尤其是当我得知在梓桐山以南的广袤战场,那个一马当先的持枪武将,竟然是你们大骊的巡狩使,那一刻,我就知道蛮荒完蛋了。” 容鱼问道:“有这种谋略和远见,为何不与周密自荐?” 兆鸾脸色苦涩道:“不敢。我既无煊赫的道统,没有类似旧王座、或是王座候补的师父,我自己也不过是个远游境武夫,何况我跟铁枣兄,都不是那种真正心狠毒辣之辈,舍不得蛮荒家乡的宗门道统、弟子亲眷们。你这婆娘,跟隐官还有郭竹酒不一样,他们才会真正知道什么叫蛮荒的没有规矩,什么是无法无天。在宝瓶洲战场,你们大骊边军的送死,与我们这些蛮荒妖族蝼蚁的送死,不一样。你无法想象,杀妖最多的,未必是你们大骊王朝,而是蛮荒各大军帐的监斩官,他们真正是从蛮荒天下一路杀到了宝瓶洲,大片大片的杀,一座城一座城的杀,沿途多少个小门小派断了道统,连个水花都没有的,悄无声息就死绝了。” 郭竹酒竖起大拇指。 兆鸾却没有半点欣喜神色,只是自嘲道:“你们浩然啊,总觉得假模假式的仁义道德,是何等面目可憎,圣贤书籍上边只有满纸荒唐言,嫌弃规矩太多,处处不自由,却不知在很多你们眼中的妖族畜生看来,是何等珍贵,何等难得。所以我在牢狱里边,就一直觉得,假设你们浩然赢了,未来人心会变得最好的浩然九洲,一定是桐叶洲,没有之一。” 宋云间愕然。 铁枣嘿了一声,笑道:“就浩然读书人、还有山上修士的德行,岂不是要将支离破碎的桐叶洲往死里踩上几脚,若有大神通,估计恨不得要行搬山之举,丢给蛮荒算了吧。” 宋云间看了眼旧隐官新国师、一直保持沉默的青衫男子。 陈平安开口笑道:“先前也曾心软,是不是将你们丢回蛮荒算了,现在看来果真是心软不得。撄宁道友,确实要先斩后奏了。” 兆鸾将信将疑,多半又在使诈。铁枣揪须跺脚,却是信了隐官眼神诚挚的话语,恨恨道:“就你话多!” 陈平安说道:“我会找人确定你们在蛮荒家乡那边的风评,如果跟你们的言行有任何不一致的地方,我会亲手将你们炼了,只管放心,只会比捻芯的缝衣人手段更加老辣,你们一定会后悔今天点头跟我一起走出牢狱,晒这日头,看看阳间。当然,万一言行一致,你们就能多活几天。” 铁枣着急慌忙说道:“别万一啊,必须一万!” 兆鸾坦然笑道:“等到了那天再说,反正到了这座国师府落脚,只需每天一壶酒,让我做啥就做啥。” 先前陈平安炼化了整座国师府,等于是新建和扩张了国师府,外边看不出任何异样,进了国师府,身临其境,如果能够完整逛荡一圈,就会意识到不对劲,惊讶怎么可能占地如此之大。陈平安让宋云间领着兆鸾和铁枣去新扩建出来的那片地界,同样是一条中轴线三进院落的规制。 也亏得下手快,换成现在的一境大修士,就只能空想了。 容鱼返回屋子,她继续秘密补充一幅蛮荒堪舆图,之前剑修郭渡已经给了一份极为珍贵的档案,再加上国师刚刚从牢狱那边补充而来的一摞零散地图和文字记录,容鱼慢慢查漏补缺,相信自己早晚会打造出一幅最为详实的蛮荒图,山川道场城池风俗矿产志怪秘境等,囊括万千。 郭竹酒在书房内东看看西摸摸,从书架上边找了几本书,却不是拿来翻阅,而是打算当枕头用,郭竹酒的一些个古怪爱好,是没办法讲道理的,比如她一直觉得脑袋枕在“书山”上边,睡觉做梦都能增长智慧,让人变得更加聪明,说她这种想法不着边际吧,她当年也凭自己本事进了避暑行宫,说这种法子有用吧,她也没少被董不得按住脑袋“磕头”。 由着郭竹酒翻箱倒柜瞎忙活,陈平安坐在书桌前,抽出一份让容鱼送来的秘档,是某位清流文官和家族后代俊彦的官场履历。 官员名字叫马敬复,担任过大骊旧龙州境内宛平县的县令,某某年,得了什么评语,转迁至某县,某年某月升迁到某郡,最终在某年致仕,与此同时,马敬复所在家族数位年轻子弟的科场成绩,为官路线,以及家族的重点联姻对象,甚至就连一笔笔暗中雅贿的估价,都被仔细记录在册。 如今在家养老将近五年的马敬复,一定想不到自己的那点破事,会被新任国师如此重点关注。 郭竹酒腋下夹着那几本书籍,凑近书桌扫了一眼,疑惑道:“师父,这个马敬复官当得也不大啊,一郡次官而已,都不是太守,莫非他是某国的谍子?”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多年之前的一桩私人恩怨。” 郭竹酒赞叹道:“真豪杰也,师父,我能瞅瞅不?” 陈平安站起身,“以后我这里的任何档案,都可以随便翻随便看。” 郭竹酒让师父坐着便是,她趴在书桌那边,抬起手,掐指一算,一下子抓住了关键,“是马敬复去宛平县赴任途中,在三江汇流的红烛镇附近,遇见了远游求学的师父你们一行人,起了纠纷?” 陈平安点点头,揉了揉脸颊,忍不住唏嘘道:“追思当年,恍若隔世。” 郭竹酒翻了几页,啧啧道:“老话说得好,娶妻当娶贤啊,不是旺三代便是毁三代。马敬复当年以进士身份,迎娶了这么个地方望族出身的骄悍婆娘,也算祖坟冒黑烟了。” 其实也没打算小题大做,按大骊规章走便是了,陈平安伸手拢了拢档案,笑问道:“搬来这边,还习惯?” 郭竹酒咧嘴笑道:“也不什么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已经非常好了。容鱼姐姐说咱们国师府的小灶,以前相当不咋的,如今滋味极好,今儿午饭,狠狠搓一顿。” 郭竹酒以心声问道:“师父,宋云间是不是能够在某天,最终确定自己的性别?也就会一定程度影响到大骊朝的风水走向?” 陈平安一板栗轻轻敲下去,“胡思乱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跟师父出趟门。” 郭竹酒一个蹦跳,弯腰再抬头,笑嘻嘻问道:“师父,准备去哪儿?” 陈平安板着脸说道:“去琉璃厂挑砚台,买些有眼缘的文房清供,买他个一大麻袋,一股脑儿搬回国师府,师父结账。呵,当年不过是晓得了绿端没有那么值钱,就一直偷偷埋怨师父诓人,当我不知道?额头上只差没刻‘骗子师父’了。” 郭竹酒直起腰,哈哈大笑,突然伸手挡在嘴边,“师父我与你说一件事啊,裴师姐不是去皑皑洲刘氏了么……” 陈平安立即抬起手掌,“打住!” 一起快步出了国师府,陈平安覆了一张面皮,立即轻声问道:“怎么讲?你师姐是有心仪的男子了?何方人氏,姓甚名甚,那家伙是何时何地如何认识的裴钱,对方的品行学问谈吐相貌境界如何……” 一边慢慢走,一边竖起耳朵听了片刻,陈平安说道:“刘幽州单相思,裴钱不喜欢也没什么,急什么呢,对吧?你师娘早就跟我说了,裴钱是剑修和那把本命飞剑的事情,当然我更早就清楚,故意假装不知道而已,既然不单单是纯粹武夫,还是一位修道之人,这男女婚嫁一事,总是要慢慢挑选,随缘的,相信将来总能相中一个相互喜欢、白首偕老的,急什么呢……” 郭竹酒使劲点头,叹了口气,有些犯愁道:“师父,听得出来,裴师姐其实没有那么想去皑皑洲,只是先前那场变故里边,没能做任何事情,帮上什么忙,她愧疚嘛,所以一收到刘聚宝的飞剑传信,就想要给落魄山做点什么。” 陈平安说道:“既然不想去,那就别去了啊。” 这不是觉得刘幽州在扶摇洲刚刚当上那副宗主,才让她单纯去皑皑洲散散心嘛。 郭竹酒突然说道:“师父,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其实裴师姐内心也是喜欢刘幽州的,只是脸皮薄,难为情,所以不与我说实话,故意说反话?”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有一道身影风驰电掣而至,飘然而落,郭竹酒眨了眨眼睛,明知故问道:“师姐,你说是不是奇了个怪哉,我好像也没与师父用上三山符,到了皑皑洲啊。” 裴钱怒道:“郭竹酒,说好了不跟任何外人说的,你还讲不讲半点江湖义气了?!” 郭竹酒唉了一声,理直气壮道:“裴师姐,你这话说得伤心了,师父岂是外人。” 裴钱被气笑了,“姓郭的,我不跟你扯歪理……” 郭竹酒半点不慌,“那我可就要跟师姐扯同门情谊了啊。” 裴钱恶狠狠道:“信不信我揍你一顿啊。师父,你别拦着啊,否则就是偏心。” 陈平安笑道:“别打架别打架,犯不着犯不着。” 郭竹酒却是直接伸出手,“师姐,先把医药费给我,记得打脸都可以,就是别打腿,等会儿咱们师徒仨还要一起去逛琉璃厂,你与师父相中了任何物件,我来掏钱,就是跟掌柜们砍价还价,得师姐你出马了,我鼻青脸肿的,怕自己说话含糊……” 裴钱满脸无奈,瞪着一眼郭竹酒,怕了你了。 陈平安大手一挥,“逛去。琉璃厂买完东西,师父请你们吃几样京城特色。” 不曾想,刚夸下海口,还没走到千步廊,就瞧见一个步伐匆匆往国师府赶来的男人,看那官补子,官不小。 陈平安笑道:“你们俩先逛,我稍后就到。” 赵繇来国师府议事,不需要提前告知,当然也没有人会阻拦这位侍郎大人,毕竟论文脉辈分,赵侍郎是需要喊一声师叔的。 半道撞见国师,赵繇快步向前,认出那两位年轻女子,他说道:“我们边走边聊一段路程,也能把事情快速说完。” 陈平安说道:“怠慢了侍郎大人,成何体统,回去聊。” 赵繇扯了扯官服领口,确实是忙得焦头烂额了,说道:“也好,喝碗茶水。” 裴钱说道:“师父,我们自己逛好了,你忙自己的。” 郭竹酒点头道:“好些悄悄话,外人听不得。” 裴钱刚要说她几句,郭竹酒已经主动抬起胳膊,大义凛然道:“师姐,使劲拧,我虽非武学宗师,也能吃得住疼。” 她们与师父道别,然后相互间对视一眼,会心一笑,郭竹酒还说可能要晚点回国师府,要吃美食,逛庙会,听说书,放纸鸢…… 陈平安笑着说好的。 看着她们的身影,好像那条略显肃穆的千步廊大街,都没有那么古板了。 一时间赵繇也不忍心提醒陈平安移步商议军国大事。 赵繇如今已经可以确定陈平安可以当好一位国师,但是在很早之前,就十分笃定一事,这家伙若是哪天真正为人父了,如果还是个女儿,呵,还不得宠上天!他倒想要看看一辈子最喜欢好为人师的小师叔,到时候还会不会絮絮叨叨讲个道理没完没了,想来至多就是板起脸训了几句,便要转过头,让自己缓一缓? 一同回到国师府官厅落座,赵繇说过了并州改道一事的细节,也询问了一些关于大绶殷氏的内幕,再加上昨夜大骊官场的那档子事,就这样一问一答,或是问答反转,偶尔还需要让容鱼搬来一摞摞档案、摊开一幅大骊地理图,或是提笔圈画,或是觉得堪舆图有所缺漏,需要额外添加标注,写上新兴江湖帮派或是某个刚刚崛起的士族,说到了某州副将的几个合适人选,一聊才觉得好像谁都没那么合适……不知不觉,很快就过去了一个半时辰,陈平安抬起掌心,抵住下巴,怔怔出神。赵繇来的时候带着一堆问题,结果发现又给自己带回去更多的问题。 总算谈过正事,赵繇也喝上了容鱼姑娘端来的茶水,长呼出一口气,有些佩服那些不是修士的大骊官员,尤其是年轻人,通宵达旦忙碌好几天,每天只是眯一会儿,就能生龙活虎,赵繇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真想要将南岳和老龙城重新一并收回?” 无非是将大骊是否想要重新吞并一洲,换了个稍微好听些的说法。 陈平安说道:“可以再看看。” 赵繇却不是含糊其辞的作风,打破砂锅追问到底,“具体是看什么?看大骊自己有无资格,看南方诸国形势如何?还是两者都要再看几年?” 陈平安背靠椅背,说道:“我也不确定。” 赵繇愕然,看了眼陈平安的神色,沉默片刻,端碗喝茶,说道:“也好的,是要再看看。” 两两沉默,在赵繇就要起身告辞之时,陈平安有些尴尬,说道:“对不住,让你重塑一把完整仙剑‘太白’的愿望落空了。” 仙剑“太白”,昔年在扶摇洲一分为四,自行认主,结果就是分别挑中了隐官陈平安,蛮荒斐然,勉强能算半个弟子的赵繇,邹子用以压胜陈平安的刘材。 陈平安曾经还想着将那把夜游剑,有朝一日,赠予某位学剑学书皆有成就的嫡传弟子。 再将那把半截剑气长城所炼化、被他取名为“青萍”的长剑,送给桐叶洲的青萍剑宗或是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悬挂在某座祖师堂之内,可以作为下任宗主的信物。 赵繇笑道:“人生岂能无遗憾。” 提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赵繇自嘲道:“况且就算佩剑夜游犹存,我连你这一关都过不去,还怎么去找斐然他们讨要。” 陈平安纠正道:“若能过我这一关,斐然和刘材就好说了。” 赵繇呵了一声,放下茶碗,起身告辞,听见背后那人笑道:“这次不顺手牵羊了?” 赵繇理也不理他的风凉话,到了第一进院落,经过梧桐树的凉荫,再绕过影壁,走出国师府仪门那边,再往走,还有大门要过,却瞥见墙角根蹲着个眯眼喝酒、满脸熏熏然的家伙,这厮跟自己官补子一样。 双方对视一眼,一手端碗、一手持筷、脚边还有两碟下酒菜的曹耕心,大概是觉得临时也藏不好家伙什,厚颜无耻道:“国师可怜我劳碌命,便打赏了一顿酒菜。” 赵繇伸手指了指这位吏部侍郎大人,也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曹耕心嘀咕道:“好重的官威,吓了个半死,嘿,老子才是吏部侍郎,谁察计谁还两说呢。” 他偷偷溜出衙署,以一个要与国师议事的冠冕堂皇的名义,跑来国师府这边喝酒。 这次更有经验了,直奔厨房,与一个面容秀丽但是身姿曼妙的厨娘,讨要了两碟佐酒小菜。 曹耕心抬起头,咦了一声,赶忙收好那只酒葫芦,再将那碗筷碟子归拢一堆,站起身抹了一把嘴,晃荡过去。 原来是比约定时辰提前一刻钟赶来国师府的两位叔伯,意迟巷韦家的两位清官大老爷,韦胖子的亲爹和大伯,韦祎,韦闳。 昨夜韦赹离开老莺湖,带话回家,说是陈国师亲口说了,让他们两位今天未时初刻到国师府议事。一开始没谁相信,就你?还跟国师说话聊天了?当真是亲爹都不信。韦胖子只好搬出了韩祎韩县令,说他可以作证,结果大伯韦闳二话不说就飞奔出门,亲自去求证了,回来之后,与弟弟韦祎点点头,满脸涨红,颤声说是真事。韦祎顿时红了眼睛,拉着兄长一起去了趟祠堂敬香。 兄弟俩一宿没睡觉,都在合计着该如何落笔才算稳妥,真是比当年科举一场场闯关还谨慎再谨慎了。 大骊王朝的早朝,极有特色,不是品秩足够的京官就一定需要参加朝会,也不是品秩低的官员就一定无法早朝。 而是有一整套现成的定例摆在那边,例如某部尚书侍郎三位堂官,一般只需要有一位出面即可,衙署内部可以轮流,但是如果朝廷需要着重商量某事,与之相关的对口衙署,就需要至少两位堂官到场,而只要是较大的廷议,是大小九卿诸部衙署高官都必须一起列席的,此外一旬之内,诸部哪天是需要多些官员参与朝会等等,都有不同的讲究……听上去很复杂,但也不过就是本几千字的小册子,当个一年半载的京官,也就烂熟于心了,况且能够参与大骊早朝的官员,哪有什么笨人。 熬啊熬,终于熬到了临近未时,来了国师府这边,他们一路上都在心中打腹稿,预设国师大人可能会问什么问题。 只要不是混公门的,哪里能够体会此间心情。 结果他们就远远看到那个大名鼎鼎的一部侍郎,蹲在墙根那边闭着眼睛,满脸陶醉,摇头晃脑,吧唧嘴。 曹侍郎刚要说话,连忙转过头,打了个酒嗝,再重新转头看着两位长辈,神色慌张道:“是要与国师自首吗?” 听得两位本就紧张万分的京城芝麻官,本就白皙的脸庞愈发白了几分。 曹耕心从袖中摸出酒葫芦,笑道:“韦伯伯,韦叔叔,需不需要喝酒壮胆?” “我可以跟容鱼姑娘打个商量,去厨房那边再借俩碗出来。咋样?” “喝点小酒儿,酒酣心热豪气生,见了谁都不怕。” 听着曹耕心的话说八道,韦祎苦笑不已,倒是韦闳,瞧着好像有些心动,不愧是京城官场最牛气的员外郎之一。 韦祎跟这个官声毁誉参半的晚辈,却是从来没话可说的,逢年过节,寒暄几句便算了。 韦闳却是压低嗓音骂道:“臭小子,就你当官当得最舒坦,稳坐钓鱼台,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些年的龙泉窑务督造署主官没白当。” 曹耕心立即不乐意了,“韦伯伯,你可不能光看我享福不看我吃苦受累啊,你们不信的话就去问问袁大人,就晓得在那边当官是多么不容易了。” 韦闳呵了一声,“受累?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便要荤味了。” 曹耕心难得有几分窘态,原来最早“受累”一说,是他在少年时形容一位年长他十几岁的姐姐,这个不正经的说法,很快便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流传开来。 果然是英雄最怕见老乡,墙里开花墙外香。 韦祎,礼部精膳清吏司郎中,其实搁在整个大骊官场,算不得芝麻官了,只是在权贵扎堆的京城,礼部的郎中之一,算个鸟? 韦闳,更是只有个工部员外郎的官身,而他的科举同年,已经是工部右侍郎了,刚好管着韦闳上司的上司…… 意迟巷韦家也曾风光过,只说韦赹的爷爷,就曾主掌大骊通政司多年,能够次次参加御书房议事的大九卿之一。没奈何官场往往是一代人不行,就会家道中落,十年之内就会颓势尽显。门前聚散之多寡、是热闹还是冷清,变化之快,经常让人措手不及,官员心态失衡。虽说这类青黄不接的尴尬处境,也能靠联姻维系一些表面风光,不过说到底,打铁还需自身硬,家族得有曹耕心、袁正定这样的年轻人挑起大梁,才算正途。 同样是给人当大伯的。韦闳是建议开酒楼的侄子韦赹干脆穿上戏服,而那老莺湖东家魏浃的大伯,魏磊在这十年之内的大骊官场,何等荣显,已经在工部侍郎这个位置上熬过了六年。距离参加御书房小朝会,就只差一场察计的评语跟一场转迁礼部了,本来在意迟巷魏家的预估,五年之后,魏磊至少就可以担任小九卿衙署的堂官,列席小朝会,能够每日面见皇帝陛下。 韦闳犹豫了一下,问道:“当真不是什么祸事吧?” 昨晚韦赹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说国师啊,十分和蔼,平易近人,言语风趣,还跟他开了好几个玩笑呢……惊吓得当时书房内他们这些个长辈,一个个面面相觑。 曹耕心微笑道:“说不准啊,毕竟是新任国师第一次召见郎中、员外郎这么小的官,不管是杀鸡儆猴的敲山手段,还是出人意料,偏要杀鸡用牛刀……” 比如永泰县的县令王涌金,竟然没有直接丢了官,还是在县衙照常升堂,确是一桩匪夷所思的怪事。 韦闳黑着脸。 韦祎更是心惊胆战。 曹耕心将那酒葫芦藏回袖子,微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嘛。国师大人官再大,顶天了也是个人,有什么可怕的。” 容鱼走出门来,亲自领着两位官员去见国师。 曹耕心啧啧称奇,韦胖子厉害啊,一般官员来国师府议事,也没有这份待遇,就说自己,容鱼姑娘就跟防贼似的。 预备了三条椅子在官厅,他们递出册子,就像村塾蒙童的课业,容鱼让他们先坐一会儿,喝口茶。陈平安从容鱼手中拿过两本册子,快速翻了几页,从书桌那边起身,韦闳韦祎立即放下方才只是象征性抿了一口茶水的茶碗,起身相迎。 陈平安笑道:“坐下聊,不必拘谨。” 清汤寡水聊了些礼工两部的近况,两位官员都是各自衙门的老面孔,屁股底下那条板凳都快坐出个坑的那种,他们的心情也就略微放松几分,陈平安突然问道:“工部魏磊跟你们既是邻居,还是同龄人,撇开他侄子魏浃那档子乌烟瘴气的事情不谈,你们觉得魏磊这个人,怎么样?” 郎中韦祎心思急转,缓缓说道:“虽然只是小时候的玩伴,不过魏侍郎不贪钱,是可以确定的。” 陈平安笑道:“不贪钱?你们先说说看,钱是什么?” 韦祎茫然,员外郎韦闳更是一头雾水,总不能一直冷场,浪费国师的光阴,韦闳便壮着胆子照实说道:“魏磊是一个极厉害极会做官的人。” “传闻他每次在家中待客,都会与几位年轻幕僚,反复讨论一场闲聊下来的每一句话,秘密记录在册。” “这种人当官,简直可怕,也该他当侍郎。我有个科举同年,也是工部侍郎,他就很怕魏磊。” 听到大哥在那边毫无遮掩的直言不讳,弟弟韦祎小心翼翼补充一句,“只是些小道消息,这类传闻未必是真。” 陈平安笑道:“意迟巷和篪儿街已经是大骊最高门大户的地盘了,家家户户通往小朝会的条条青云路,逢年过节便有饮酒玩月投掷升官图的习俗,哪来的‘小道’消息?” 韦祎哪敢搭话。 韦闳却是直愣愣说道:“篪儿街不熟悉,即便是我们意迟巷,也分出个三六九等,如今我们韦家便不成气候了,怨不得别人,要怪就怪我们兄弟几个不成材,二弟还稍微好些,好歹饱读诗书,是个礼部郎中了,像我,嘴巴臭,看什么都看不惯,我若能当大官,就真是咄咄怪事了。” 韦祎听得冷汗直流。 陈平安指了指书案,笑道:“发牢骚确是一把好手,只是一味提出难题、症结却少有给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册子上边的否定多了些,能够落实的方案少了点。” 韦闳紧张万分,低声说道:“属下眼界狭窄,材力有限。” 陈平安微笑道:“倒也未必,如果说天资材力实在是天授,那么才干都是一点点历练出来的。” 皇帝陛下不请自来。 好像是皇帝宋和第一次涉足国师府。 国师府这边也没有大张旗鼓如何迎接,来了就来了。 也是,国师都没说什么,容鱼没提醒什么,那些秘书郎们哪敢如何。只是偶尔有人抬头,惊鸿一瞥窗外的亮眼黄色,便呆住。 容鱼带着皇帝陛下到了那间正屋官厅,搬了条椅子。容鱼在皇帝宋和这边,说话也是轻松随意的,得体自然还是得体的。 两位意迟巷韦家官员,因为微微侧身坐着,就有些背对着门口,他们过于聚精会神,便没有注意到已经抬脚跨过门槛的人物。 等到国师笑着起身,他们才回过神,好像来客人了,只是那位“贵客”与国师都已经落座。 宋和伸手虚按一下,示意两位官员无需起身,笑道:“你们继续聊正事,我就是来这边坐坐。” 本来已经没有那么紧张的韦家兄弟,当他们见到皇帝陛下笑吟吟坐在一旁,一下子就头脑空白,彻底懵了。 宋和也与国师一般,意态闲适,随意翘起二郎腿,问道:“你们家那个绰号韦胖子的孩子,叫韦赹对吧,听说他在菖蒲河开了家酒楼?平时生意如何?” 好像也就是拉家常。 韦祎硬着头皮说道:“回禀陛下,犬子的酒楼生意,还行。” 宋和嗯了一声。 陈平安胡诌道:“先前他们在外边遇到了曹侍郎,后者说是掐指一算,算到了陛下要来国师府,让他们喝酒壮胆。” “韦闳脸皮厚胆子大,问曹侍郎有什么注意事项,曹侍郎说都无妨,只需要提醒自己见着了陛下,说话的时候,别跷二郎腿。” 宋和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哈哈笑道:“这有什么忌讳的,我是这样,国师也是这样,你们也都随意些。” 又与陛下和国师聊了些真正意义上的小事,好像还聊到了某几本书、提到了金顶娘娘庙的香会盛况…… 所以当他们走出国师府的时候,兄弟二人脑袋好像都是一团浆糊了。 韦闳没能瞧见曹耕心那家伙的身影,倍感失落,此刻挺想要喝几盅的。 看过了那两本册子所写内容,宋和摇头惋惜道:“可惜了。” 身份悬殊,差了那么多个官阶,所以陈平安让他们来一趟国师府,本身就是一种给予某种认可的明确表态。 说得难听点,国师府真要申饬某位官员,拿工部礼部开刀,也是一部堂官过来挨骂,轮得到你们郎中、员外郎? 工部员外郎韦闳略好几分,行文简洁,只是不够胆子大。韦祎这个礼部郎中简直就是通篇骈文,全是场面话,不是废话是什么。 宋和疑惑道:“韦祎莫非是在礼部当官当傻了?这也太不像个世家子弟了。” 陈平安笑道:“故意为之罢了,就像二选一,他选择让路给韦闳。如此一来,才有些许机会二选二。他在赌,输了意迟巷韦家不输,赢了通赢。” 宋和重新拿起那本册子,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那这就是一篇很聪明的好文章了。” 走出了国师府,到了千步廊,韦祎突然轻声道:“大哥,升了官,你说话做事,胆子可以再大一些。至于我,继续当我的清流好了。一部郎中,也不是什么小官了。我晓得自己的斤两,性格优柔寡断,极难当那某衙的一把手,完全没有那份魄力,一向是长于文章而短于公务,兴许能够看得见些什么,但是往往做不好那些。你不一样,还有机会。” 韦闳愣了愣,“什么意思?” 韦祎拱手笑道:“提前道贺了。” 龙泉剑宗,现任宗主道场所在的犹夷峰。 刘大剑仙盘腿坐在崖畔,嘴里叼着一根甘草,见顾璨那心不在焉的鸟样,调侃道:“谁才是新郎官?你急个什么?” 顾璨说道:“昨夜歇龙台那边的动静,你就不觉得非同寻常?” 刘羡阳双手撑在膝盖上,笑道:“既然陈平安都参加早朝了,你担心什么。你现在该担心的,是明儿婚宴怎么帮我挡酒。” 撇开那些暂时不记名的弟子不说,他们龙泉剑宗,上任宗主阮铁匠,现任宗主刘剑仙,再加上三位同门师兄弟的董谷,徐小桥,谢灵。真是一个人多势众的大宗门。 顾璨骂道:“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刘羡阳嘿嘿道:“等我娶了媳妇进门,你们才晓得什么叫有了媳妇忘了兄弟。” 顾璨笑呵呵,“等着,看我怎么拉着他一起闹洞房。” 刘羡阳说道:“不就是听墙根嘛,反正也没啥陋俗。” 顾璨问道:“会不会不够热闹?” 刘羡阳说道:“还不热闹啊?阮铁匠都喊来了娘家人的真武山那么一帮老朋友,明摆着是给我未过门的媳妇帮忙撑腰了,我也喊了当年龙窑关系不错的一拨窑工朋友,让他们带上亲眷孩子一起,明天董湖和谢灵负责接送。” 顾璨问道:“小镇那边不再办一场?也花不了几个钱。” 刘羡阳摇摇头,“用不着这么麻烦,一起在犹夷峰办了。” 赊月,这位大骊槐黄县衙署户房明确记录为“余倩月”的新娘,暂时在主峰那边,明天她可是要坐着轿子来到犹夷峰的。 徐小桥,还有顾璨的“侍女”,道号春宵的子午梦,她们现在也在新娘余倩月那边,其实她们哪里晓得准备些啥,该有什么礼节,尽是些道听途说而来的,问题是她们不懂这些个,阮铁匠、董湖几个便知道了?徐小桥便与邻居山神和土地公请教了一些学问,子午梦则从那些才子佳人书上找线索,反正就是一通忙碌,就没个章法,总觉得差点意思。 好在赊月无所谓这些个,女子婚嫁嘛,有新郎就行了嘛。 何况她还有俩伴娘呢。 顾璨说道:“宁姚到了。” 一道剑光临近龙泉剑宗地界,缓了缓速度,就像打招呼,再骤然进入祖山地界,宁姚找到了赊月,只见她屋子里堆满了大红绸缎瞧着喜庆的各色嫁妆,梳妆台那边,子午梦在那边正拿赊月的脸蛋练手呢,描眉贴花,何种发髻搭配何种珠钗等等,都是细致活计呢,看得宁姚直揉眉心,也太花俏了些,赊月却询问自己腮边的色泽是不是淡了些,她这一开口,脸上便有脂粉簌簌而落……徐小桥忍住笑,她是绝无诤友的半点觉悟的,赊月这会儿就挺好看,很喜气。 宁姚到了没多久,便有一位女子山君,鸾山怀箓,奉命来到此地,她要亲自为一位新娘梳妆打扮,据说还要替两位伴娘传授经验,不是神君府的调令,也不是国师府旨意,而是落魄山陈山主的私人请求,怀箓当然乐意,二话不说便赶来龙泉剑宗,既可以沾沾喜气,也与那双新人夫妇结下一桩善缘,何乐不为? 怀箓被徐小桥带领进了屋子,跨过门槛,就见着盛装打扮、坐在梳妆镜前边的新娘,正在让一位伴娘找这找那,她还埋怨伴娘几句,宁姑娘能不能上点心唉,毛手毛脚,方才就连喜糖都包扎不好,很快也该轮到你的……等伴娘转过身来,怀箓才发现是那脸色微红眼神羞恼的……宁姚。 一位风尘仆仆的老道士,到了龙泉剑宗的祖山牌坊那边,山门默然稽首无别语,心存一份敬仰而已。 婚嫁是头等大事,人生能有几回,可不能缺了那些繁文缛节,无妨,既然贫道到场了,就定然给你们办得稳稳妥妥,热热闹闹。 很快一位老厨子便带着家当,按时御风到了山脚,与贾老神仙碰了头。 贾老神仙平时是最讲礼数的,这会儿却是极摆谱的,忙不迭询问某某食材可曾备好,婚宴菜肴那几样硬菜,缺了啥都不成的。 阮邛破天荒亲自下山迎接,与他们道过谢,再带他们缓缓上山,一路上听着老道士的絮叨不停和朱敛的娴熟搭腔,行家里手得让阮邛完全插不上半句话,愈发放心的阮邛脸色逐渐柔和起来,有了些笑意。 国师府。 皇帝宋和跟陈平安走到二进院落的松荫下,有秘书郎尚未下完的一盘棋局,宋和低头看了一会儿棋局形势。 按照国师府的预计,明里暗里三场察计过后,就该整顿朝廷封正的山水官场,之后是敲打山上势力,接下来大骊宋氏就可以将视线转向大渎以南……等到这些步骤都按部就班达成,符合他们两位的预期,就该将重心转移到蛮荒战场,与那大端曹氏、甚至是澄观王朝,争一争浩然王朝的第一。 宋和忍不住蓦然而笑,“排第四的大绶殷氏与第三每年朝贡,双方在一天之内确定了宗主藩属身份,谁能想象啊?” 他伸手按住篆刻有棋盘的那张石桌边缘,轻轻拍打,心情激荡说道,“宋和也算对得起我宋氏列祖列宗了。” 陈平安笑道:“也算捡了个漏。出门捡钱,是我从小就经常干的事情。” 宋和好奇问道:“真能捡着铜钱?” 陈平安点头道:“偶尔能。” 一阵阵拂过青山、晃动白云的清风,肯定也曾路过繁华的城池,寂寥静谧的乡野,仙气缥缈的道场,吹起了无数少年的梦想。 第14章 野草 满街都是持彩扇挂香囊的妇人少女,她们戴着五彩缤纷的头饰,前两天去花神庙集市那边买来的各色花簪,依旧有着用武之地,家境一般的女孩,直接从院子里折一枝石榴花斜插在鬓边,也是漂亮的。 孩子们明天就会在胳膊上系彩线葫芦等物,取名为“长命缕”,只是过了端午就丢,老话说是“扔灾”,也有孩子好奇,问个为什么,老人们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只说是一辈辈传下来的,如果孩子们再追问,只需给他们从水井捞出个香瓜,或是买一碗冰镇酸梅汤,也就消停了。 走出了千步廊,路过了花神庙,穿街走巷去往琉璃厂,裴钱跟郭竹酒在一个卖冰碗的店铺停步,店家取各色时令鲜货,如莲子菱角鸡头米等,冰镇加糖,再撒上一把杏仁、榛子、芝麻,丢几颗蜜饯,垫以一张新鲜荷叶。嚯,色香味俱全,嘴馋之前便已眼馋了。 因为参加过庆典,裴钱就覆了一张面皮,何况“宗师郑钱”在大骊京城的名气也不小,不过她还是扎丸子头发髻。 郭竹酒当然不用这么麻烦,眼巴巴等着那只冰碗,店铺生意太好了,掌柜就让女儿临时担任伙计,少女一边笑着与两位客人说稍等,一边嘀咕埋怨着爹只晓得挣钱,为何不让她与朋友们去城南那边看荷花。 裴钱结了账,郭竹酒尝了一小口,霎时间双眸亮晶晶,闭上眼睛,满脸幸福,“哇哇哇,也太好吃了吧。” 裴钱点头笑道:“是好吃。” 街上往来的官衙诸房胥吏,街坊邻居或是各类摊贩们都会跟他们打招呼一声,这些都不算“官”却也吃着皇粮的青壮,多是点头致意,也有停步闲聊几句的,好些蹲在墙根荫凉处躲日头的少年,啃着西瓜,抬起头的时候,眼神里边由着藏不住的羡慕,若是有那外罩锦袍内里披甲的北衙骑队,缓缓骑马而过,少年们更是直勾勾盯着他们腰间的那把制式腰刀,等到骑队过去,才窃窃私语,说方才过路的骑卒第几骑定然在战场杀过最多的人,就数他身上杀气最重,也有人说不对,分明是那个吊在尾巴上、瞧着垮着肩头懒洋洋的那厮杀人最多、本事最高…… 他们也会聊到那位新任国师,聊到大绶朝的朝贡,消息灵通的,还说昨天晚上,皇帝陛下跟新任国师一起站在了外城的城头。 聊到这些庙堂和天边事的时候,市井少年们眼睛里有一种“国师陈平安今天如何、我明天想必也会如何”的光彩。 只是等到几位漂亮女孩子联袂走过,他们便啃着西瓜,吹着口哨,其中一位少女立即转头怒目相向,少年们呆了呆,快跑,是学塾徐夫子的女儿!脸上涂抹这么厚重的脂粉,他们竟然没有认出来…… 裴钱以前不太理解,为什么师父会说在远游途中,只要听到有人谈论、或是仰慕文圣的文章,就会格外开心。 等到后来经常能够听到别人谈论师父,她就渐渐懂了。 由于明天就是五月五,雄黄酒的销量自然是不必说,家家户户都要悬艾虎蒲剑用以驱邪避鬼,花不了几个钱,若是腿脚勤快点,甚至不必花钱。若是中等之家,按照习俗,都会去邻近宫观、与相熟的道长们低价购买几张五雷天师符,或是请回一幅朱墨绘制的王灵官挂像……于是就有些极有生意经的商贩,觉得这不是刚刚国师庆典嘛,不如照着新任国师的模样,画一幅名副其实的剑仙斩邪图?还愁卖?还愁价格?说干就干! 今天一大早好些开门迎客的铺子,就开始贩卖一摞摞泛着浓重朱砂墨香的剑仙图,还好,没有直接写上国师身份、名字。 这可把长宁县和永泰县两座县衙官吏给吓傻眼了,想钱想疯了?! 把还挂着“署理”二字的韩祎给气得差点跳脚,意迟巷那么闹腾,韩祎本就一宿没睡,大半夜敲门的何止是韦闳? 王涌金一改常态,没有雷厉风行,反而亲自带着官吏走了几家带头的商户,劝说他们不要如此莽撞行事,训诫几句就算了。 又要了一份价廉物美的冰碗,郭竹酒试探性说道:“师姐,我听说京城有样特色,叫豆汁……” 裴钱立即说道:“你要吃你吃,恕不奉陪,不过我可以掏钱请客,想喝几碗都不成问题。” 以前游历路上,老厨子就做过,记得当时师父最先捧场,端碗尝了一口,神色自若,说极有特色,再用眼神鼓励某位小黑炭,后者不明就里,捏着鼻子便仰头将一碗干了,闭着嘴巴,伸出大拇指,最是疑神疑鬼的魏海量这才灌了一口,轻轻点头,吧唧嘴,嗯了一声,卢白象和隋右边这才将信将疑跟上,前者瞬间眉头紧皱,满脸杀气,后者腮帮鼓鼓赶紧捂嘴又不好如何……当时老厨子神色自得,极有成就感。 郭竹酒点点头,“我偏不信天底下有比醋鱼更难吃的,再说了,京城百姓都好这一口,总有他的道理,想来跟那折耳根是差不多的路数。” 裴钱眯眼笑道:“也没谁拦着你喝豆汁啊。” 虽然郭竹酒的思路和言语都很天马行空,但是不得不承认,郭竹酒的分寸感还是极好的,先前在云海之上说了些好姐妹的闺房悄悄话,裴钱倒是确实不太想去皑皑洲散心什么,记忆太好也不好,见过了的风景,再走第二遭,就没有新鲜劲儿,郭竹酒就打包票,说自己有办法,既然不想去皑皑洲也不太想回桐叶洲,就只是想要待在师父身边有啥难的,她们师姐妹刚好有个伴儿,于是就有这么一出,只是郭竹酒临时起意的那些胡扯,也太出乎裴钱的意料了,毕竟是女子,哪能不恼。 郭竹酒追问道:“既然不喜欢刘幽州,曹晴朗如何?就目前我得手的证据、线索来看,咱们落魄山,好像就没有谁不喜欢他。” 裴钱摇摇头,“对他只有愧疚。” 郭竹酒眼睛一亮,“那就是李槐?” 这俩,大概是师父相对而言最能接受的“准女婿”了?不管怎么说,都是知根知底,当真是“老丈人”看着他们长大的。 裴钱无奈道:“跟他就像从小一起疯玩的邻居,长大之后见了面,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尴尬得抠脚。” 郭竹酒试探性问道:“太徽剑宗的白首?” 裴钱黑着脸,直接连话都不想说了。 郭竹酒揉着下巴,“那就没法子喽,还是师父说得对,急什么呢。” 裴钱揉了揉郭竹酒的脑袋,“小脑袋瓜子里边装了这么多的儿女情长,怎么不自己找个?” 郭竹酒笑嘻嘻道:“总会找到的,急什么呢。哈哈,大白鹅说得对,一想到将来我们谁结婚,先生红着眼睛的模样,他就觉得……” 裴钱眯眼道:“哦?他觉得如何?” 郭竹酒说道:“忘啦。瞧我这记性。” 郭竹酒故意路过一间占地规模不小的武馆,里边呼呼喝喝的,裴钱听到里边一个熟悉的大嗓门,郭竹酒刚想要说砸场子的来啦,就被裴钱一把拽走,请她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 郭竹酒双手抱住后脑勺,晃晃悠悠走着,正色道:“崔师兄跟我说过三个观点,我一开始并不认可,思来想去,也没想出反驳的理由,就只好认了。” 裴钱说道:“听听看。” 郭竹酒说道:“第一,近期不要总是想着帮我们师父的忙,我们能够不帮忙就是帮了最大的忙。至于近期是多久,暂时未定。” “第二,落魄山不是别的地方,真正对这个世道有所理解、并且爱着你们的人,都知道所谓的任何一句豪言、任何一件壮举意味着什么。” “崔师兄最后说他先生已经很辛苦了,我们几个当学生弟子的,就都别添堵,近期好好练拳,好好修行,比什么都强。” 裴钱疑惑道:“这些话他怎么只对你说?” 郭竹酒笑道:“这问题问的,一点都不裴师姐了,明显是我更好讲道理说得通呗,否则就你那脾气,谁敢凑近了自讨没趣。” 裴钱笑道:“好像也对。” 裴钱说道:“我留在国师府只是玩,你却是需要接替容鱼的,直接越过容鱼也不是没可能。” 郭竹酒皱着眉头,“啊?啥意思?待人接物非我所长啊。” 裴钱瞪眼道:“真傻装傻?” 郭竹酒嘿嘿道:“可我早就已经打定主意,要一门心思辅佐掌律长命了啊,我跟谢狗、箜篌组建小山头,不就是为了招兵买马,早早打好底子,以后才好顺利担任落魄山历史上的第二任掌律祖师。铁面无私辨忠奸,不近人情郭掌律,谁要是落我手里,休怪我与捻芯姐姐学了一身真本领,谁帮忙求情都不好使,不好使!” 裴钱揉了揉额头。 郭竹酒轻声道:“假设,只是假设。不要因为刘幽州他们家太有钱而故意不喜欢他。” “不要因为被愧疚吓退了爱慕。” “也不要因为小时候太熟悉而长大了就陌生。” “对吧,裴师姐?” 郭竹酒年纪不大,但是她见过很多的离别,而且家乡那边的所有离别,往往只与“生死”有关。 所以她更知道什么叫闷头喝酒,好像有太多人来不及说太多话了。 裴钱笑道:“也是大白鹅说的道理?” 郭竹酒摇摇头,“我自己说的呀,都是些‘没道理的道理’。” 裴钱好奇问道:“谢狗为什么会喜欢跟着你混?” 关于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的,在落魄山那边,何止是裴钱一个? 郭竹酒说道:“我答应让她传授给我一些道法。” 裴钱问道:“什么?” 郭竹酒只得重复一遍。 裴钱皱紧眉头,这是什么道理? 郭竹酒想了想,说道:“大概是白景前辈很寂寞,除了喜欢小陌先生之外,她能做的,就只能寻找一个跟她差不多骄傲的女子,我就假装是这么个被她误会成同道中人的小姑娘。” 裴钱说道:“在谢狗那边,也不好假装吧?” 郭竹酒神色认真思量片刻,自顾自点点头,“可能我就是一个骄傲的漂亮娘们吧。” ———— 梧桐树下好乘凉,消夏偷得片刻闲。 宋和轻声说道:“国师,那就说定了,将三方结盟地点放在卢氏京城?” 陈平安点头,笑道:“太子曹焽确实聪明。” 宋和叹了口气,自家的大皇子宋赓若是有这种见识和魄力,大骊储君之位何必空悬至今? 第二的中土大端王朝,第三的宝瓶洲大骊宋氏,第十的北俱芦洲大源卢氏,都在浩然天下十大之列的三个王朝,即将缔结盟约。 缔结盟约的场地,选在哪里,哪国的京城,就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太子卢钧当然是偏向师父担任国师的大骊宋氏,自家卢氏是垫底的,有啥好争的。 曹焽在得到父皇亲笔手书的答复之后,又寄去一封飞剑传信,建议放在大源王朝京城的崇玄署,准确说来,是放在北俱芦洲。 大端皇帝觉得可行。与其跟大骊宋氏在这种事情上横生枝节,还不如双方各让一步,把最大的面子都送给卢氏和北俱芦洲。 如此一来,大源卢氏心里也痛快。既然北俱芦洲重侠义,好面儿,那我们大骊宋氏就给这份面子,本就是北俱芦洲该得的。 陈平安笑道:“陛下是该跨洲游历一番了。” 宋和打趣道:“听说那边民风彪悍,最不牢靠建筑的就是祖师堂。我怕去了那边,丢人现眼。” 陈平安眼神熠熠,说道:“相信我,大骊宋氏皇帝一定可以在北俱芦洲横着走,比什么剑仙头衔、飞升境界都管用。” 整个浩然天下,就只有宝瓶洲大骊王朝的皇帝,才会有这份待遇。 因为大骊王朝不曾让北俱芦洲失望,不曾让那么多剑修的慷慨赴死变得无意义。 宋和其实也有些期待这趟远游,点头说道:“那就去北俱芦洲看看。” 陈平安提醒道:“陛下,春山书院和林鹿书院,要尽可能扩大招收南方学子的规模,降低入学的门槛,不能学观湖书院。” 宋和深以为然,“这两座书院学成返乡的士子,再加上将来从蛮荒战场返回宝瓶洲的南籍边军,他们会决定大骊在宝瓶洲的真正民心。国师请放心,我会让礼部和户部近期给出一份切实可行的方案,不光是求学的士子,还要重金聘请大量南边有真才实学的夫子先生,一起进入两座书院,可以的话,还要与桐叶洲三座儒家书院、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联系,邀请鸿学硕儒来书院开课讲学,这笔开销,总归是不能省的。” 陈平安说道:“我到时候可能会亲自抓两座书院的教学,所以现在就提前跟陛下讨要一个春山书院副山长的身份。” 宋和问道:“只是春山书院的副山长?不是山长?若只是副山长,也该是兼领两书院的副山长吧?” 陈平安微笑道:“我一个山脚修士,分身乏术,陛下怎么不当个副山长?” 宋和啧了一声,埋怨道:“国师,你这是什么提议,我能教什么,教他们如何当皇帝吗?讲义的副标题,名为‘造反十讲’?” 陈平安大笑不已。 朝廷没有接受礼部侍郎董湖的辞官,相反,陈平安还喊上了这位老侍郎,乘坐大骊军方渡船,一起去趟长春宫。 董湖陪着国师一起站在船头,俯瞰“吾国吾家之大好河山”,真是美不胜收。董侍郎心知肚明,这样的机会不多了,毕竟年纪到了,加上大骊陪都洛京也不是让三四品京官跑去养老“加衔加俸”的地方,此次国师故意拉上自己一起离京办事,其实就是故意赠送的一份体面,以后皇帝陛下考虑礼部侍郎董湖“谥号”之时,想必就会小提一级? 董湖几次欲言又止,很想要说些什么,年轻国师却是笑了笑,拍了拍老侍郎的胳膊,示意不用见外。 还记得当年去骊珠洞天那座小镇负责“拓碑”,随后董湖造访龙须河畔,那座兵家圣人阮邛的铁匠铺子,期间对打短工的寒微少年印象深刻,讲规矩,有分寸,事后得知当地少年的大致经历,董湖还奇怪来着,当真没有读过一天书?需知官场最讲究的,不就是个火候?多少公门中人,一辈子都没摸着这俩字的边。 不过当时董湖最为震惊的,还是短工少年跟阮邛之女的亲近关系,那会儿董湖还觉得有趣,敢情是要就此起势,发家?尤其是得知阮邛亲自出面作保,让少年用那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了两间铺子和几座山头,董湖又觉得可能是阮邛并不看好少年的出身,就用这种相对含蓄的方式,算是打发了少年,让对方别再痴心妄想? 嘿,人生多少个“谁曾想”啊。 董湖收起这些个思绪,笑道:“国师,当真不与长春宫提前打声招呼?不说什么阵仗摆谱的官面文章,总要让他们多备些瓜果点心、仙家茶酒之类的。” 新任国师先去长春宫,是合情合理的,毕竟长春宫是大骊宋氏真正意义上的扶龙之臣,成功帮助大骊宋氏走过那段最为艰难的草创岁月。 遥想当年,作为宗主国的卢氏王朝的军方渡船,经常大摇大摆巡游各个藩属国,故意停泊在各座渡口,目的却不是当下大骊剑舟用以震慑南方诸国,那些渡船就是求财,甚至是买官卖官的交易,就在船上完成,顺便再睡几个年轻貌美的勋贵女子算得什么过分事。大骊宋氏受此羞辱的次数反而不多,理由也简单,实在是太穷了,能够搜刮的油水太少。 陈平安说道:“不用打招呼了,也没什么正事要谈,就只是代替朝廷跟长春宫叙叙旧,让他们吃一颗定心丸。简单点好,省得他们一通忙活,结果我跟董侍郎只是喝杯茶就走。” 董湖笑道:“长春宫风景不错的,其实国师可以多走几步,我们可能花不了一刻钟,却能让长春宫谱牒修士们念叨好几年、甚至是几十年。” 陈平安点头道:“也好。” 其实上次林守一在长春宫闭关破境,陈平安就已经跟魏檗去过那处风景绝佳的山水秘境,只是没有现身。 沉默片刻,陈平安笑道:“我到时候替董侍郎跟他们厚颜讨要几壶长春酿。” 董湖小声问道:“国师,酒水需要对半分吗?” 陈平安疑惑道:“董侍郎是户部出身?” 董湖笑过之后,不由得惋惜道:“可惜了沐言。” 陈平安说道:“沐言和魏磊之流,都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就在此时,一艘符舟急急掠空而至,它刚要继续靠近这支大骊军方船队,便有十数道剑光、符箓宝光照耀在那艘符舟之上。 还有几架墨家秘制的床子弩,已经悄悄对准了这艘符舟,在战场上专门针对现出庞然真身的地仙妖族。一枝枝铭刻有繁琐云篆的箭矢粗如青壮胳膊,一句“势若飞剑”,绝非溢美之词。除了耗费天材地宝极多导致造价昂贵,没有任何缺点。 当然清楚大骊军方渡船的厉害,对方匆忙停下符舟,一位面如冠玉的背剑青年站在船头,拱手抱拳,朗声问道:“陈国师可在船上?!” 更远处,还有几位女修骑乘通体雪白的仙鹤,不忘用仙法拘了云海跟随她们,用以遮掩身形,她们万分期待,望向这边的动静。 船队不予理睬。 那艘符舟只好继续跟上,倒是知道保持一段距离。 董湖伸手遮在眉间,瞪大眼睛望去,这是? 符舟那位青年不肯死心,开始自报名号,“晚辈燕祐,来自紫烟河金芦府,习武有成,想要跟陈国师请教,恳请国师拨冗一见,不吝赐教。” 董湖给逗乐了,笑道:“年轻人好狂的口气,这是要名不要命了?” 紫烟河金芦府这座不大的道场,在宝瓶洲的山上势力属于二流垫底,不过极其擅长笼络关系,祖师出游或是弟子历练,最喜欢拉帮结派。之前相邻几个山上世交的道场,一元婴外加三位金丹,在当年确实是一股不容小觑的顶尖势力了,故而连大骊宋氏极为信赖倚重的长春宫都不放在眼里的。如果老侍郎没有记错的话,紫烟河的金关祖师,曾经在阮圣人手上吃过大苦头的,至今未能出关。就这么不长记性? 大骊礼部之所以跟兵部同列,地位高于其余四部,很大程度上在于礼部还管着一国的山上仙府,此外封正山水神灵一事,也是礼部职责,所以董湖在宝瓶洲,还是很有威望的。董湖只是有些纳闷,武夫燕祐?怎么完全没听说过紫烟河有这么一号人物?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是个刚刚破境的金身境武夫。” 董湖哑然失笑,“金身境?打几个董湖是没什么问题,跟国师切问拳哪门子切磋?” 求名求财走捷径,老侍郎都能理解,但是犯不着搭上半条命吧。 不过紫烟河能够冒出一个年纪轻轻的金身境武夫,确实出人意料。 董湖眯起眼,抬臂伸手,喊来一位渡船边军校尉。这位风雪庙出身、从大骊随军修士做到校尉的兵家修士,走到老侍郎身边。 董湖说道:“周贡,查查看,对方怎么能够这么准时拦截我们渡船的,问燕祐问不清楚,就去问金关祖师,如果再问不清楚,就将那几位女修所在门派的祖师堂一起仔细问上一问。回头将详细口供,抄录三份,分别递给礼部山水司、刑部勘磨司和披云山巡检司。” 周贡抱拳道:“末将领命。” 在校尉周贡和渡船就要有所动作之时,董湖笑道:“国师,必须介绍一下,这位在我们大骊边军当中大名鼎鼎的周校尉,是风雪庙大鲵沟的兵家修士,金丹瓶颈。从北到南,在从南到北,经历大仗小仗无数,战功卓著,但是喜好摆弄一些机关术,就留在了渡船上边,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想要掌管一艘剑舟来着,兵部沈老尚书那边始终没点头,说再看看。风雪庙一直想要让他回去,担任祖师堂掌律一脉的二把手,周贡只是不肯。若是按照军功,放到地方,不说当个一州副将,去某个藩属国担任兵部尚书,绝不过分。” 周贡却是耿直说道:“国师,末将必须解释几句,我与董侍郎并不熟悉,此次登船之前,我们双方都没见过面,没说过话。” 陈平安笑道:“周贡,你回头去兵部找右侍郎吴王城,就说剑舟属于大骊头等机密,你确实不能脱离风雪庙谱牒身份,对此自然是理解的,但是礼部侍郎董湖愿意当你的担保人,让他们兵部内部就此事议上一议,有了结果,让兵部再跟国师府打声招呼,录个档。” 董湖抚须笑道:“这个被国师亲自赶鸭子上架的担保人,礼部董湖当了便是。周校尉,未来某条大骊剑舟的周‘舟主’,董某人攒了一辈子的官声,含饴弄孙的养老俸禄,可就要看你周贡是贪是清廉,是庸碌无为是建功立业了。” 周贡神采奕奕,抱拳道:“定要让董侍郎以后好跟朋友吹牛,昔年是何等的举荐之功,识人之明!” 董湖抬了抬下巴,暗示这个不开窍的周贡,为何选中你这艘军方渡船作为船队主船,难道是国师府和兵部随便抓阄抓出来的么? 周贡心领神会,却只是咧嘴笑,他一个糙老爷们,实在是说不来那些自认有溜须拍马嫌疑的话语。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如果燕祐确实是可用之才,事后就让他先跟在你身边历练一番。” 周贡问道:“国师,如果确认燕祐可用,但是紫烟河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陈平安说道:“先分开看,以后就有机会能够一起看了,估计都不用董侍郎这样的礼部去掺和别人的家务事,只需过个七八年十数年,在这期间群龙无首的紫烟河自己就能够转浊为清。周贡,在这期间,你可以见机行事,兵部和礼部都准许你便宜行事,将紫烟河在内的三座世交仙府拆解,以年轻对腐朽,以醇厚对精明,以实权对虚名,与此同时,你也能公私兼备,看看有无机会,帮助风雪庙大鲵沟寻见几个合适的修道胚子,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回一封家书密信都要难以落笔。” 周贡诚心诚意抱拳道:“国师高明。” 陈平安说道:“谋划全是悬空的想法,高不高明在事上见。” 周贡点头道:“国师这句话更高明。” 陈平安微笑道:“去接你的拳。” ———— 落魄山,祖山集灵峰。 在掌律长命的率领之下,十六位来自宝瓶洲各地的少年少女们,登上了山顶,据说那座已无金身神像的祠庙曾是朝廷封正的山神庙,在白玉广场,凭栏远眺。他们登山之前的山中“籍贯”,依旧还是跳鱼山的不记名弟子,甚至都跟落魄山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但是今天过后,就变成了落魄山的不记名弟子,都是不记名,却是天壤之别。 任由他们漫步广场,自由赏景一刻钟,掌律长命拍拍手掌,示意所有人都聚过来,微笑道:“过段时日,你们各自的传道人、教拳师傅,花影峰甘次席和岑师傅、郑师傅,都会同时给出霁色峰祖师堂一份名单,将要决定哪些人可以成为落魄山正式的外门弟子,山主已经说了,他这边没有任何具体的名额要求,行就是行,一座跳鱼山,十六人一起纳入谱牒都没有问题,不行就是不行,十六人全部落选也无问题。” 少女吴尘轻声问道:“掌律祖师,我能问问‘过段时日’是多久吗?” 掌律长命笑眯眯道:“当然可以询问,我不会答应就是了。” 吴尘哦了一声,也没觉得有啥问题。掌律祖师嘛,说啥就是啥。 好朋友柴芜就曾私底下提醒过她,在落魄山,与谁都说话都可以不过脑子的,见着了咱们那位掌律祖师,可要小心再小心些,不要太随意了。 袁黄和好友乌江,也在山顶赏景,被郑大风喊到身边询问近况。 袁黄密语笑道:“郑师傅,师父已经传授给了我一门吐纳术,一本批注版的撼山拳谱,一部《剑术正经》。” 郑大风点了点头,说道:“看来山主待你不薄,对你这个新收徒弟还是很器重的,这门吐纳术品秩不高,却是极有来头的,在山上,属于是食补而非药补,不可等闲视之。此外,尤其是那部剑术正经,你小子务必好好揣摩其中真意,看名字就知道这部武学秘籍的厉害了,我估计你师父都不敢说自己已经领悟其中神意了。” 袁黄神色如常,笑着点头称是。 乌江却是神色玩味,这部《剑术正经》不就是你郑大风亲手编撰的,搁这儿跟我们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是吧? 袁黄是讲义气的,撼山拳和剑术正经都问过陈剑仙,能否转授给自己,陈剑仙更是有气度的,说没有任何问题。 郑大风伸手按住两颗狗头,笑道:“都好好练拳,以后下山游历途中,如果瞧见了合适的女子,记得帮郑大哥多留心。” 掌律长命让甘棠和岑鸳机带着他们去一趟霁色峰祖师堂广场逛逛。 她自己则来到郑大风这边,郑大风也不太习惯跟这位灵椿姐姐相处,总觉得瘆得慌,赶忙脚底抹油,去跟岑鸳机他们汇合。 掌律长命看着这两位来自莲藕福地的年轻游侠,他们都是出身松籁国南边的蛮夷之地,袁黄有家学,擅长铁枪,是典型的沙场搏命技击手段,只是年少时家族遭遇一场横祸,几乎灭门,只有年幼的袁黄被一位老仆带着逃出生天,逃难途中,自行学成了一门吐纳术,修炼之时,也没有落下枪术,故而修行也好,习武也罢,底子都是极好的。刀客乌江更喜好闯荡江湖,对拜师学艺兴趣不大,学习仙法更是全无念想,袁黄却是铁了心要留在落魄山,而且认定了山主当师父,如今能够拜师,属于得偿所愿。 长命对袁黄是相当看好的,却不是资质,而是他的心性。 按照档案记录显示,少年曾在大雪夜孤身潜入仇家官邸,以那条祖传铁枪戳穿仇家脑袋,掀翻在地,再一脚将头颅跺下,找来一条长绳系着仇家头颅的发髻,杀出重围的少年一手提绳,一手拖枪而走,就此消失在大雪纷飞的沉沉夜幕中。真如江湖演义小说所写的篇目一般,好个解冤雪耻取人头。 掌律长命笑问道:“袁黄,有无兴趣来我们掌律一脉?” 她的亲传弟子纳兰玉牒,将来肯定是不合适当掌律一脉修士的,当个小账房就很好。 袁黄摇摇头,“掌律祖师,不是我感不感兴趣的事,是我天然就不适合,因为我不够心狠。” 掌律长命笑道:“看你的履历,忍辱负重多年,雪夜复仇一事,不就极为干脆利落,心狠手辣?” 袁黄还是摇头,“那是看待仇家,在这落魄山中,却都是熟人和家人,我容易心软。” 长命沉默片刻,笑眯眯点头道:“本来还不是十分确定,现在我觉得你确实很合适。” 袁黄无言以对。 乌江试探性说道:“掌律祖师,我若是加入落魄山谱牒,你觉得合不合适成为掌律一脉?” 长命微笑道:“你更适合跟郑大风、钟倩他们混,相信也能有一番出息和武学成就。” 乌江无奈道:“说得这么委婉做什么,直接说我脑子不够灵光不就好了。” 双手笼袖的长命说道:“无论是道人还是武夫,今日之性格如何,既是天定也是己为,天五人五。袁黄,乌江,以后都不要看低了自己。” 袁黄若有所思,乌江却是只当一句好话听的,笑容灿烂,就想要抱拳致谢几句,再说几句道听而来的言语,比如周首席与掌律祖师你的传言到底属不属实……袁黄哪里不清楚乌江的脾气,立即伸手勒住他的脖子,与掌律长命告辞一句,强行拽走,绝不给乌江胡说八道的机会。 书简湖宫柳岛,真境宗。 姜尚真看着没剩下几件宝物的宗门密库,“好家伙,跑得真快,路子真野,家贼难防是真难防。” 崔东山幸灾乐祸道:“周副山长,现在怎么办?” 姜尚真一卷袖子,将那些剩余宝物悉数收入囊中,大义凛然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宗主刘老成叛出真境宗,暂时缘由不明,反正已经将所有宝物席卷一空,我只能痛心疾首,如实禀报上宗啊。” 崔东山笑道:“刘老成做事情还是老道的,知道留下几件品秩好的法宝让你偷,就算你不跟上当家贼,其实做账也是好做的。” 姜尚真点头道:“可惜刘老成不能为我所用。刘蜕好运道,天谣乡得此臂助,真是如虎添翼了。” 崔东山说道:“想好了怎么跟那帮桐叶洲老油子推心置腹?” 先前那拨试图偷溜去五彩天下的桐叶洲老神仙、武学宗师,被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一袖子摔出,让陈平安帮忙丢回了桐叶洲。 总计十二位英雄好汉,个个德高望重,要境界有境界,要名气有名气,分别是三位元婴境修士,七个金身境武夫,两位远游境。 姜尚真笑道:“等他们到了书简湖,就以书简湖的作风,与他们好好推心置腹一番。” ———— 这支大骊边军船队分作两拨,陈平安跟董湖到了长春宫的仙家渡口,渡口管事的长春宫女修立即现身,她们很快被那阵仗吓了一大跳。长春宫这边,她们既惊喜又惶恐,更尴尬。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解释当下长春宫的情况,领头的那位龙门境,一咬牙,立即以心声通知一位嫡传弟子,让她去祖师堂以秘法通知那座福地的看门师伯,就说国师到了,恳请祖师出关相迎。 长春宫跟陈平安还是很有缘分的,且不谈魏檗跟那位船家女的渊源,米大剑仙就曾护送一拨年轻女修外出游历,帮忙去风雪庙讨要万年松。在长春宫辈分很高的帘栊,她带着几位同脉弟子,是最早进入牛角渡包袱斋做买卖的外地修士。不但陈平安见过那位长春宫醴泉渡船的管事甘怡,师兄崔瀺早年更是参加过两次长春宫金丹女修的开峰典礼。 到了这座风景秀美的渡口,下了军方渡船,董湖才得知不但那艘醴泉渡船在外,元婴境多年的太上长老宋馀,跟她师侄辈的当代宫主都正在闭关,准确说来,是长春宫的所有地仙修士,此刻都有事。董湖乐呵得不行,说道:“国师,也好,这下子我们想要繁文缛节都做不到了。” 陈平安笑道:“本来还想着让醴泉渡船送我们返回京畿渡口的。” 董湖是公门历练大几十年的官场老人了,知道国师不是那种讲究虚礼的,立即跟那位渡口管事女修说道:“你们也不必大费周章接待了,本来就是我们不请自来,不曾事先与你们打好招呼。麟游祖师和宫主她们闭关要紧,莫要打搅她们,国师与我喝过一杯茶就走。” 那位女修却是执意必须通知麟游祖师和宫主,哪有国师和董侍郎到了家门口却没有一位地仙相迎的道理。 陈平安摇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长春宫与大骊可谓通家之好的关系,地仙闭关是头等要事,不可儿戏。” 女修仍然坚持己见,董湖微微皱眉,说道:“茅懿,国师说了,地仙闭关要紧。怎的,你故意要让我们礼部欠你们一份礼数?” 你,我们礼部。 董侍郎的言外之意,也别扯什么长春宫与大骊或是国师的关系,当下就是你茅懿跟我礼部董湖的对话而已。 女修道心悚然,立即改口,再以心声让那位嫡传弟子不用通知那座福地的阍者。 这座至今没有对外公开的远古福地,是长春宫机缘巧合之下,自行发掘而出,事关重大,当年只与大骊国师府禀报了,礼部清不清楚,长春宫也不确定,但既然崔瀺都没说什么,想来皇帝和大骊朝廷那边也就算是过关了。其实她们长春宫修士面对任何大骊官员,当然是极有底气的,大骊宋氏三任皇帝都将长春宫视为“偶尔外出郊游”的必选之地,太后南簪更是在此结茅隐居多年。 董湖瞥见几位茅懿身边女修的神色,老侍郎何等眼力,心中叹息一声,现在晓得为何国师一开始为何强调喝杯茶就走了。 估计再多给些面子,她们当中的某人,是不是就该当面询问一句,我们长春宫到底何时跻身宗字头仙府了? 自信与自负,清贵与骄纵,皆是一线之隔的邻居啊。 陈平安笑道:“茅懿,既然贵派地仙都在闭关,我跟董侍郎就不过山门了,随便找个地方喝过茶,我再替董侍郎跟你们讨要十坛长春酿,至于我自己,也带一壶灵湫泉水回去。长春酿享誉已久,想来滋味好坏都是现成的了,用以煮茶的灵湫泉水却要劳烦贵派稍微麻烦点,精心挑选汲水之地。” 茅懿赶忙施了个万福,嫣然笑道:“绝不敢让国师失望。”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好。” 董湖扯了扯嘴角。果然一般而言,道场官场是绝不相通的。 在渡口喝过一杯茶,渡船带着十坛长春酿和一壶清冽泉水,大骊数艘军方渡船很快就启程返回。 船上,董湖感叹道:“也亏得国师出山了。” 先前那些话,茅懿是注定听不懂、嚼不出余味了,何况国师本就是说给宋馀几个听的。 长春酿,是长春宫与大骊宋氏的悠久香火情。灵湫泉水,却是你们长春宫的立身之本,家风门风。 更亏得国师还想着长春宫能够与大骊宋氏长久共存,香火不绝。否则在渡口就不必说那番话了。 陈平安笑道:“晓得一个‘人心历来如此’的平常心,就不会遭受‘人心竟然如此’的失望。慢慢来吧。” 董湖抱拳说道:“国师辛苦了。” 陈平安忍俊不禁,“乘船往返一趟,这就算辛苦了?那我若是与董侍郎多说点内幕,董侍郎岂不是要念叨一路的‘辛苦’。” 天上凭空掉不下一个世道太平,至多是掉下个周密。 想要一个世道向上走的人间,总不能只靠“我相信”或是“我希望”而已。 尚且管不好一个大骊王朝,何谈宝瓶洲,何谈蛮荒战场。 董湖唉了一声,“国师,哪有自己说自己辛苦的道理,只说这一点,就不如崔国师了。” 陈平安指了指老侍郎,打趣道:“董侍郎当官当得成精了。” 很快,便有长春宫一拨地仙临时出关,离开那座远古福地,她们可谓倾巢出动,太上祖师宋馀领衔前来觐见国师,请求登船。 董湖神色古怪。 陈平安跟那位渡船校尉说道:“捎句话给宋馀,见就不见了,大家都忙,就说国师府提前预祝长春宫多出一位玉璞境坐镇道场,至于她们心心念念的宗字头,大骊朝廷是肯定会给长春宫争取到手的,让她们只需耐着性子静候消息,等着双喜临门。” 祖师宋馀在内数位长春宫地仙女修,听闻国师这番言语,她们俱是面面相觑,道心震动。尤其是宋馀更是神色悲苦,道心不稳。 宋馀不是渡口茅懿那种不知道轻重利害的谱牒修士,很清楚大骊先帝与绣虎崔瀺,现任皇帝和陈国师,还有天下形势异同何在。 一位新晋金丹地仙,她仍是忍不住以心声幽怨委屈道:“就算长春宫有失了礼数、做得不对的地方,国师何至于此……” 宋馀厉色道:“你给我住嘴!你们这一脉立即封山,禁足三十年!” 宋馀是一位道龄极长的老元婴,虽说驻颜有术,却是中人之姿,貌不惊人。现任宫主陆繁露,她是宋馀的师侄,却不是出自麟游一脉,师叔宋馀姿色寻常,她却是极美艳的,而且刚刚成为一位年轻元婴,出身长春宫开山祖师首徒一脉的陆繁露,她也是惊惧之余颇有不满神色,“总有几分过河拆桥的嫌疑,打这官腔作甚,还不如跟当年崔瀺那样做事来得直爽,有任何不满当面直说便是了。” 宋馀冷笑道:“陆繁露,除了你,其余全都滚回去,你们立即把甘怡、帘栊都喊回长春宫,今天就召开祖师堂议事,立即商议更换宫主一事!” 陆繁露错愕不已,神色微白,“麟游师叔,当真要如此决绝作为?” 宋馀心中气急,你这个蠢货,知不知道此刻有多少大骊能够在小朝会说上话的存在,极有可能正在盯着咱们的一言一行?! 果然不出宋馀所料,就在此时,一尊神君出现在大骊渡船那边,魏檗淡然道:“陆繁露,真是给脸不要脸了。” 那座品秩不低的远古福地,如果不是崔瀺故意为之,就你们那点运势,当真找得到?如果不是我魏檗得了绣虎授意,准许暗中推波助澜,长春宫真能随随便便唾手可得?只说宝瓶洲一役,你们长春宫女修大多数都是不愿赶赴战场的,大骊朝廷这边,还是董湖跟礼部念旧,教你们主动上个折子,措辞可以果决些,之后朝廷让你们不必如此不惜命,终究地仙修士少了点……等于帮你们无声无息打消了潜在的山上非议。 真正见着了一尊中土文庙亲自封正的神君,陆繁露便瞬间胆怯了。 下一刻,宋馀和陆繁露在内所有在福地闭关潜修的地仙,都被魏檗施展搬运术,置身于一间船舱官厅之内。 一位青衫男子蹲在地上,不知为何,蹲在地上,双指掀起铺在地板上的氍毹一角,松开手指,站起身,拍了拍手掌。 不是那种畅销一洲的彩衣国地衣,就只是寻常材质的地毯,略显老旧了。而且看灰尘的印痕,不是渡船临时更换的。 董湖也懒得看那些女修,只是跟国师继续先前的话题,笑道:“所以大骊边军哭穷,户部官员一向是没辙的,是真穷嘛。”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宋长镜有很大的功劳。” 陈平安望向那个神色惊恐的陆繁露,微笑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打官腔吗?” 宋馀刚想开口说话,陈平安抬起手掌,示意别插话,一位即将破境跻身上五境的老元婴,便一颗金丹冻结如冰、一粒元婴就此乖乖酣眠似的,让宋馀说不出一个字。 陈平安伸手扶住椅把手,一手攥着拳头,淡然道:“大骊朝廷已经给你们一座远古福地,给了你们在宝瓶洲最为超然的地位和声誉和殊荣待遇,既然是我继任国师,会再给你们一个宗字头之后,大骊之于长春宫,就算仁至义尽了。我会让你们长春宫即刻起,滚出宝瓶洲,就此到处漂泊,你们去不了北俱芦洲,去不了桐叶洲,去不了皑皑洲和南婆娑洲,根本不用我和大骊说什么,就没有谁敢收留你们。你们要么在海上寻个岛屿落脚重新开山,要么碰运气,看看中土神洲某个王朝愿不愿意收留你们。在那之后,我倒要看看,宝瓶洲还有没有一位谱牒修士,胆敢公开喝上一壶长春酿。” 那几位长春宫地仙,被这番杀气腾腾的言语给震慑得无以复加,好像学道之士提前闭关迎接“天劫”…… 当她们真正面对这位大骊新任国师,就知道何谓一种种身份层累叠加在一起的那份“官威”了。 陈平安只是盯着那个开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的宫主,“要搞清楚一件事,你陆繁露也好,茅懿也罢,你们都是只是长春宫谱牒修士之一,但你们不是真正的长春宫。你们都只是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幸运儿。按照国师府档案显示,当年驾驭醴泉渡船为大骊宋氏救治旱涝灾害的长春宫修士,就只剩下宋馀一位了。我给的体面,是给你们长春宫祖师堂那些画像上边的大骊功勋,若是进了祖师堂,我与她们上香礼敬都是大骊国师的分内事,只是我陈平安和大骊朝廷,需要给你陆繁露什么脸?” 陆繁露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道:“国师,我知道错了。” 魏檗讥笑道:“不对,你只是知道要被逐出师门、道统不存了。” 陆繁露磕头如捣蒜。 宋馀怒极斥道:“陆繁露,够了!” 陈平安问道:“宋馀,你就没有大错吗?” 宋馀沉默片刻,“宋馀愿意一力承担,恳请国师不要迁怒长春宫。” 董湖揉了揉额头,没救了。国师和大骊吃饱了撑着迁怒你们长春宫做什么,好玩吗? 魏檗更是神色黯然,转头望向窗外的云海。 陈平安说道:“都回吧,收拾收拾,能带走的都带走,离开宝瓶洲。” 宋馀满脸茫然。 一位刚刚在福地破境、稳固境界的金丹女修,突然开口说道:“国师,再给我们长春宫一年时间,半年也行。” 陈平安笑问道:“凭什么?” 她毫不胆怯,与那位积威深重的大骊国师对视,缓缓说道:“就凭我们好些年轻一辈的长春宫弟子,内心深处都觉得太上长老、宫主她们做的事情,说的话,有不好的地方,也有不对的地方,有她们自己浑然不觉却影响深远的隐患,但是我们听到了,看见了,察觉到了。也凭国师和大骊朝廷,其实并不希望长春宫就此漂泊不定,以国师的修为境界和心胸眼界,当然无所谓会不会落个过河拆桥的名声,但是大骊朝廷有所谓,绣虎崔瀺留给师弟的大骊朝野上下,官场内外,都在看着。更凭长春宫的历代祖师,都想要我们这些徒子徒孙能够走出去,靠自己去建功立业,与大骊宋氏重续香火,凭我们的道心与大骊的民心,赢得一个当之无愧的宗字头仙府。” 魏檗收回视线,眼睛一亮,小姑娘好见识。董湖更是迅速翻检记忆,记起来了,她既不是麟游一脉,也不是陆繁露一脉,所以在长春宫内不显山不露水,不过资质不错,在年轻一辈修士当中人缘也好。精通医术,去过陪都战场,在洛京待过约莫三年光阴,此外就没有留下太多的履历档案……董湖大致有数了,老侍郎抚须而笑,意外之喜。 陈平安说道:“你有一点说错了,大骊重新整顿山上势力,是一种势在必行的题中之义,敲山震虎,长春宫是最合适不过的。” 她认真想了想,点头表示认可,是她想岔了。 魏檗打趣道:“胆子不小,竟敢威胁国师。” 她赧颜一笑,刚才是冲动,天不怕地不怕了,自己这会儿还是后怕不已的。 陈平安说道:“给你一年时间好了,那我就拭目以待?” 她脸色瞬间雪白,只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点头。 陈平安微笑道:“放心,我会让刑部派遣几位随军修士入驻长春宫,不会让宋馀或是陆繁露失心疯,例如闭关期间走火入魔之类的,让锐意进取的你和朋友们暴毙、或是消失的。” 她呆呆望向那位据说也才不惑之年的大骊国师,他是会读心术么? 陈平安说道:“一家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预祝顺利。” 看了眼魏檗,魏檗立即会意点头,自己肯定会让神君府巡检司一拨精锐神将女官时刻盯着那边。 专门拨出一艘大骊军方渡船给她们,“护送”她们返回长春宫。 魏檗微笑道:“也别觉得心累,崔国师当年一穷二白起家,只会比你更加费心费力。” 陈平安拱手笑道:“由衷谢过夜游神君的好言安慰。” 董湖打开一壶长春酒酿,自饮自酌一杯,不晓得三十年后的大骊王朝又是怎样的光景。 陈平安说道:“董大人,不如再当几年的侍郎?” 董湖吹胡子瞪眼,“国师,就我这岁数,在京城礼部都当差多少年了,再不挪位置,要被那帮兔崽子在背地里骂死……” 陈平安说道:“去陪都洛京当礼部尚书,升官不多也是升官。” 董湖有些犹豫,还是摆摆手,“算了。” 陈平安笑道:“侍郎任上辞官养老就是‘文敏’,尚书致仕就是‘文清’,差了好几级。” 董湖立即放下酒杯,火烧屁股似的站起身作揖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身子骨还硬朗得很。” 大骊朝授予文武官员谥号是极其严格的,很多美谥是礼部都不可拟议的,轮到廷议环节,也经常有好些变数,要说需要皇帝亲拟的谥号,其实也就没必要官员们自己在生前想着如何如何了,几乎都是朝野公认的那几个美谥之一,名次起伏不大。只有两次例外,一次大将军苏高山的“武襄”,一次是陪都柳清风病逝之后、时隔多年破格追赠的“文忠”。 董湖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身体倾斜向国师那边,小声道:“国师不妨与陛下美言几句,到时候直接给个‘文贞’也不是不行啊,与我的字刚好对上,巧不巧?往后百年千年,也是大骊官场和士林的美谈,未来京城掌故家必然浓墨重彩写上一笔。咦,还真巧,小时候我爹就说了,曾有高人路过帮忙测字批命,说将来及冠之时赐字‘文贞’,必有晚福……如此说来,劝人向善的命理家好像也能有一桩谈资了。” 魏檗笑呵呵道:“董礼部不愧是神童出身,才思敏捷,我觉得好像还是‘文敏’更契合。” 董湖却是老神在在,毫不担心,老侍郎倒是有句酒未喝高便说不出口的心里话,文官武将谥号之美,在那俩字吗?不,在山河。 在那些京城小姑娘们的装饰花簪上边,在乡野村塾那些稚童的琅琅书声里边,在大骊百姓见着了山上神仙和官府胥吏都不怕,在他们内心觉得吾国即吾家。 ———— 中土文庙。 郦老夫子坐在台阶上吞云吐雾,老秀才拎着酒壶来这边唠唠嗑。 郦老夫子抬头看天,笑道:“终于,终于大局已定了,是我想都不敢想的美事,老秀才你呢,作何感想?” 老秀才晃了晃酒壶,说道:“百种酒水一般的滋味。” 只是老人的眼神和脸色里边,却有些不愿与人言说的辛酸意味。 郦老夫子笑道:“我要是有你这些个学生,做梦都能笑醒。” 老秀才揪着胡须,布满皱纹的脸庞渐渐舒展,嘿嘿而笑,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龙泉剑宗,犹夷峰之巅的崖畔,天边大片的火烧云,晚霞绚烂如铺锦,耀眼夺目。 陈平安和顾璨盘腿坐在刘羡阳的一左一右,鼎鼎大名的骊珠洞天“刘陈顾”,当年离乡之后的聚散之间,各有各的学剑读书修道,三位都是泥腿子出身的年轻宗主,曾经做梦都不敢将明天想得太过有钱、未来想得过大的他们,他们曾经一起走在家乡的田垄上,最前边的高大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说着自己都不信的大话,走在中间的孩童抽着鼻涕,最后边黝黑消瘦的少年,踩在松软的泥地上,他们的草鞋旁边的田垄边上,悄悄开着许多不知名野草的小小花朵。他们此刻一起看着远方,看着人心依旧复杂的世道、青山绿水还是温柔美好的人间。 第15章 新婚 龙泉剑宗祖山那边,贾老神仙在操办婚宴这件事上,气势之足,强得就像个坐镇自家道场的“雨前”十四境。 朱敛负责打下手,也是天衣无缝。鸾山女子山君怀箓,一开始还怀疑这位龙门境的道士,就算再精通民间婚嫁风俗,熟稔山水规矩,但是会不会把一场山上道侣的婚宴办得略显土腥味,不然就是过于仙家风味,反而人味寡淡了几分?很快怀箓便被深深折服了,这位来自落魄山的贾老神仙,有学问的! 只是阮邛再信任他们几位,可毕竟跟嫁女儿差不多,大概是总要显着做了点什么,便会偶而忍不住,提出一些蹩脚的建议,怀箓当然不会明说什么,朱敛自认就是个掌勺的厨子,别看贾老道长平时待人宽厚,万事好商量,一次两次与阮邛耐心解释了,再后来,贾老神仙便发飙了,当然是那种不怒自威的独到气势,就像在说一句,阮圣人,你再这么帮倒忙,可就要触及贫道的逆鳞了,一边去! 就阮邛这种在整个宝瓶洲都极为出名的犟脾气,还真就吃这套,与贾老道长诚心致歉过后,就选择默默在旁看着,眼巴巴的,再不废话什么,能帮就帮点小忙。贾老道长既没撂挑子,也没赶人不是? 这可把来这边看看进展的徐小桥给镇住了,贾老神仙见着这位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徐剑仙,却是立即换了脸孔,神色和蔼,老道立即走去书桌,卷起袖子,提笔蘸墨写下详细的一连串待办事项,一二三四五……条理清晰,数字精准,有哪些忌讳必须留心、以及为何需要注意,都有蝇头小楷的批注,总之就是烦请徐剑仙跟仙子们照做,徐小桥也是极为心悦诚服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古人诚不欺我。她难得胆气十足,瞥了眼师父,示意别帮倒忙。 只要是跟婚宴有关的一切文字功夫,都由朱敛包办了,甚至为酒席专门手写了一部食谱,虽然朱敛也用随身携带的方寸物带来了数十样不同分量的食材,但是有些山野清供、仙家,还是需要龙泉剑宗这边费心置办,例如糟茄子一项,需用泉水浸一宿,每斤用盐三两半,糟两斤。旁边批注有一句,长春宫灵湫之类泉水为最佳,平常山泉亦可……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徐小桥当然很乐意带着师弟师妹们忙碌这些的分内事,朱老先生跟贾老道长还算是半个外人呢,都已经如此上心,他们这些龙泉剑宗的谱牒弟子,哪有理由不精益求精? 忙里偷闲,贾老神仙随手翻看菜谱,抚须赞叹道:“朱先生这一手行草,妙极,造诣之高,便是山主的楷书都要逊色一筹,教贫道也说不出什么‘各有千秋’的违心话了。” 天边的火烧云,就像辛勤忙碌了一天的佃农,小酌一杯,喝了个满脸通红,准备休歇去了。 陈平安问道:“怎么不在小镇也办一场?” 按照他们的家乡规矩,婚宴都是办两场的,在男方女方家里各办一场。就算是两家宅子挨着的街坊邻居,也不能坏了规矩。 刘羡阳笑道:“那还怎么让那些熟人朋友来这边长长见识,吃顿稀罕的仙家饭。” 好歹如今龙泉剑宗,还是宝瓶洲剑道宗门的“首座”,虽然不如正阳山那么剑仙如云,但是山上斗法,又不看数量。 何况阮铁匠还有个辞了三次都未能辞掉的大骊首席供奉,这个头衔,还是很有含金量的,年年都有朝廷俸禄拿,董师兄这个账房当得舒服,数钱就可以了。 顾璨说道:“真要在小镇那边办喜酒,还了得。阮邛算是赊月的家里长辈,再加上有你这么个刚刚当了国师的伴郎,赊月还有宁姚当伴娘,只会变成山上山下官场的迎来送往,只说魏檗和披云山那边就肯定要出面,五岳神君的魏夜游出面了,其余四位神君要不要表示表示?附近的铁符江水神府登门道贺了,红烛镇那边的三江水神是不是也要跟上?这还只是山上的,山下的官场,呵,整座槐黄县城都得停满马车吧,谁不想借助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新任国师跟前混个熟脸?再说了,按照习俗,婚宴流水席用的碗筷是要跟人借、不能新买的,如今老街坊都搬去了州城,刘羡阳这个新郎官,不得连夜家家户户翻墙去偷啊,还要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没有搬走的旧橱柜,有没有留下碗筷。” 刘羡阳大笑不已,陈平安也觉得有趣。 陈平安想起一件事,轻声问道:“他们的份子钱怎么办?” 顾璨翻了个白眼。一辈子都在计较这种事情。 刘羡阳说道:“早就说好了,就按照当年我们龙窑同行之间吃喜酒的规格算,可不能少了一颗铜钱,我会当面拆红包的,谁敢偷奸耍滑,跟我玩虚的,我当场就跟谁急。” 若是一般人,多半会说不许多一颗铜钱。刘羡阳当然不是一般人。 顾璨说道:“是谁补了一句,得按照窑头师傅办喜事的行情给红包?”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就我那烧瓷的到门手艺,是唯一得了姚老头真传的,他们能比?陈平安还在傻了吧唧苦练拉坯的时候,我都可以教别人跳刀了。当然要按照给大龙窑老师傅家里嫁女儿、娶儿媳的规格办。也就是当年出了那档子事,否则这会儿我早就是窑头师傅了,收了一大帮徒弟,说不定连徒孙都有了……” 顾璨啧啧道:“然后累死累活苦哈哈烧造出一批御用瓷器,窑务督造官小心翼翼勘验过后,送去了大骊京城,运气好的话,被皇帝老爷精心挑选出几样,送给国师大人,然后国师大人得闲时喝茶,拿起来一瞧,哎呦喂,好像是老乡刘羡阳烧造的物件,出息了……大致就是这么个流程,对吧?” 刘羡阳一时语噎。 陈平安笑问道:“返乡这些年,有没有以前龙窑的窑工熟人上山找你?” 刘羡阳笑呵呵道:“也有过几次。既有真正碰到难关,靠自己实在是没法子熬过去了,只好让我出面帮忙摆平事情的。也有看似来这边找我叙旧的,下了山回到州城那边,好跟新朋友们吹吹牛,要么在衙门官差那边,在某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得份微妙的偏袒,要么在州城豪绅富贵的酒桌上捞点面子或是实惠。还有受人所托,走走门路,想要跟我打个商量,帮忙看看那几个少年资质如何,能否来山上当神仙的,听说别人请他吃一顿饭,聊这件事,至少是五百两银子,不管事后成与不成,那几个孩子能不能上山修道,都是这个数,照给不误。” 顾璨冷笑道:“听着就糟心。” 刘羡阳摇摇头,“不对,过日子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以为都像你,往白帝城一躲,或是在全椒山一趴窝,就万事清净了?真不是我挑你的晦气,你小子就在扶摇宗老实等着吧,迟早有几个当年故交找上门去,到时候不管是‘五百两银子’还是什么,总要你还债上几笔人情债的。” 顾璨说道:“即便有类似事情,你看我理会不理会。” 刘羡阳笑道:“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劝你还是理会理会。” 顾璨刚要还嘴几句,刘羡阳已经祭出杀手锏,“顾宗主休要聒噪,小心我放出陈平安,关门打你。” 昼夜的天色,就像穿过那戏台上悬着的分别写有“出将”“入相”的帘子,粉墨登场,回去卸妆。 煮海峰山巅那边有座无名宫阙,是龙泉剑宗唯一一处符合仙家道场的建筑,重檐歇山顶,覆碧绿琉璃瓦,雕梁画栋,极尽华美,是个观看云海的绝佳地,时常有云雾漫过峰头,这栋宫阙,宛如白玉盘里青螺蛳。这座建筑施展了秘法,如镜新磨,每当日落西山,它便会熠熠生辉,有火红颜色的道气宝光冉冉升腾,此处也是龙泉剑宗的传道学道之地。 与祖山那座经常火星四溅的铁匠铺子,高下齐平,共成一双“龙眼”。 此刻无名宫阙外边的白玉广场,剑气纵横交错,流光溢彩,是几位修道勤勉的再传弟子,正在那边演练剑术。 刘羡阳提起手中酒壶,遥遥指了指煮海峰那边剑光跳跃的演武场,得意洋洋道:“瞧见没,俩小姑娘的剑术,都耍得漂亮吧?我们龙泉剑宗,还是有些好苗子的。再过个三五十年,呵,我可就要被喊一声太上师祖了。” 陈平安笑道:“收徒弟这件事,你们多学学我。” 按照先后顺序算,崔东山,裴钱,曹晴朗,赵树下,郭竹酒,宁吉,邓剑枰,袁黄。 刘羡阳摆摆手,“我跟顾宗主都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 顾璨也没说什么,他那个满身反骨的徒弟,好像有等于无。 阮邛还是收了几个入室弟子的,这些年都跟着他打铁铸剑,只是他们虽然都是剑修,但是资质都比较一般,远远比不得庾檩、柳玉那几个当年被阮邛“礼送下山”的天才剑修。其中还有两个卢氏刑徒遗民,他们跟于禄、谢谢是一样的出身。阮邛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比如这几个亲传弟子一直没有纳入祖师堂谱牒,当然不是因为嫌弃他们境界低,只是阮邛觉得他们尚未出师,还不够稳重。 好在这拨如今年纪也已经而立之年的剑修,既然能够留下,性格都跟阮邛大差不差,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没任何牢骚。 如今龙泉剑宗也有了十几个三代弟子。在横槊峰开峰的首徒董谷收了三位,都是山泽精怪出身,老实本分,也不喜欢下山历练,只是待在山中埋头修行,除了自家宗门和大骊礼部,恐怕都没谁清楚他们是阮圣人再传弟子。 阮邛的那拨入室弟子也有收徒的,后来发现师父对他们管教严厉,对再传弟子却是神色和蔼、言语平和,顺带着对徒弟都好了几分脸色,既然这个法子管用,其余几个入室弟子就都火急火燎找起来了徒弟,例如柳暧、卢钊几个,她们都是这么上的山,其实她们的岁数,跟师父也差不了十岁。 这些再传弟子,对师爷的佩服是发自肺腑的。 很大原因是徐小桥偶尔会与他们说些早些年的旧事,例如刘宗主当过多年的窑工,还有某人还曾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打过短工……年月近一些的,总是绕不过那场问礼正阳山,或是披云山享誉一洲的夜游宴,和当年自家宗门铸造分发的剑符,没有搬迁之前,任何修士都需悬佩剑符才可御风,否则就要吃挂落,还不敢找谁申冤。三代弟子们尤其爱听这些充满传奇色彩的剑仙事迹,毕竟宝瓶洲别家山头,都是耳闻,他们却是有机会亲见的,就算是聊到了那座云遮雾绕的落魄山,他们也是好奇憧憬多于敬畏。 陈平安问道:“谢灵也已经玉璞境了?” 刘羡阳点点头,“谢家长眉儿,家世资质福缘都是一等一的好,成为玉璞境剑修是水到渠成的当然事。” 顾璨问道:“陆沉赐下的玲珑宝塔,品秩极高,此宝本身就是一条道统,谢灵就没有另立山头、自创道脉的想法?” 刘羡阳摇摇头,“谢灵再天才再豪情万丈,跟我这个宗主师兄相处久了,晓得了何谓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也要心灰意冷。” 顾璨没好气道:“国师大人赶紧给大骊新订立一条规矩,吹牛犯法的。” 陈平安笑道:“在这件事上,他还真没吹牛,谢灵是那种当不了第一便不肯作第二的执拗性格,等到哪天自认剑道造诣确实超过刘羡阳了,他就会有另起炉灶的念头。算是咱们宝瓶洲的白裳第二吧。” 煮海峰徐小桥就只有一个叫李深源的弟子,刘羡阳跟谢灵暂时都没有亲传弟子,一个是懒,一个是眼界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谢灵一直想要找到一个比自己修道资质更好的大弟子。 可问题是谢灵自己就已经是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而且排名靠前,再想要找个比他天赋更好的?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两枚玉简,刘羡阳跟顾璨人手一件。 两枚玉简所载内容,不算严格意义上的道书,是青冥天下炼丹第一人高孤,下山问道白玉京之前,在地肺山华阳宫的“三讲”。 最早是老观主送给谢狗的一枚玉简,“三讲”不涉道统机密,任何修士可以广泛流布,陈平安就亲手仿刻了几份。 刘羡阳扫了一眼玉简内容,感觉对自己的炼剑用处不大,就打算丢给谢灵,让他传授给所有的三代弟子。 顾璨却是准备自行仔细参悟一番,将来只授予祖师堂嫡传弟子。 煮海峰演武场那边,本就是一场点到即止的同门切磋,一位面容清冷的高瘦少女收了剑,拱手笑道:“暧师姐,承让。” 少女穿着件干净利落的葱绿绸缎圆领箭袖,少女将纯青浓密的头发编成俩髻,状若“丫”字。 只见她手腕一拧,将那长剑掷回立于广场边缘的剑架,剑身划出一条弧线,铿然归鞘。 另外一位跟她对练的女子,名为柳暧,她要比师妹卢钊年龄稍长几岁,柳暧项上戴着金色灿烂作盘螭状的璎珞圈,所穿衣裙都用花香蒸熏过,一看就是山下豪阀大富大贵的出身,分明是同一个师父传授的同一种剑术,少女使剑,走的是大开大合的霸道路数,她便是腰肢柔软,袖如回雪。 一旁观战的还有两位男子,约莫都是弱冠年龄。穿着打扮,都极为朴素。他们的传道人与柳暧、卢钊的师父不同。 他们几个,只是饭后相约散步至此,少女临时起意,有了练剑的想法,柳暧只好奉陪,不愿意扫了师妹这个剑痴的兴致。 若是平时修行,她们也不会是这般妆扮,被最重规矩的师爷晓得了,他老人家还不得火冒三丈,将他们师父骂得跟鹌鹑似的? 柳暧他们只知道即将嫁给刘宗主的圆脸姑娘,名叫余倩月,是一个脾气温柔、与谁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姐姐,至于她的境界如何,看不出高低,只是既然能够与宗主结为道侣,想必不是什么俗手。 却不知道她就是昔年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蛮荒赊月。 卢钊望向犹夷峰那边,少女当下境界不够,目力有限,她轻声问道:“那个人,会参加咱们宗主师伯的婚礼吗?” 少女此话一出,柳暧几个师姐师兄也不必猜测“那个人”是谁,俱是一时会心,却不知作何语。 卢钊心思单纯,疑惑道:“暧师姐,为何师父私底下反复叮嘱我们不要随便提起他的名字?” 柳暧柔声道:“既然顾宗主都到了,相信那人事务再忙,明天婚宴肯定也会露面的。至于师父为何要求我们不要直呼其名,随便议论,想来是我们这些晚辈,总该为尊者讳。” 顾璨,白帝城郑居中的小弟子,已经是在扶摇洲开宗立派的人物了,何况还拥有一整座蛮荒迁至浩然的金翠城。明眼人都心知肚明,看其架势,顾璨和扶摇宗是定要与天谣乡争一争一洲道主的头衔了。 一位面如冠玉、两条长眉的白袍青年,手捧麈尾,缓缓走出这座并不对外公开名称的五花宫,他身边跟着名为李深源的少年。 柳暧在内四位三代弟子,立即面朝此人,拱手称呼谢师叔。 此人正是谢灵,他神色和缓,指点了她们几句剑术的疏漏。 李深源虽然是煮海峰徐小桥的嫡传弟子,但是传道授业一事,在龙泉剑宗,还真就是他谢灵最上心,最擅长。 而且谢灵所学驳杂,且样样精通,除了龙泉剑宗自身的几条剑术道脉,符箓,请神降真的扶鸾术法等,都是自有面目的。 刘羡阳说道:“谢灵在修道路上,是将你视为假想敌的。” 陈平安一笑置之。 顾璨讥笑道:“那他算是找对人了。” 陈平安说道:“那你先别说那枚玉简是我送的,只说是偶然所得的福地秘宝,以后等他跻身了仙人或是将来证道飞升了,再跟他说明情况。” 顾璨完全能够想象那位心高气傲的长眉儿一脸吃着屎的表情。 刘羡阳笑道:“好法子。” 顾璨突然问道:“刘叉靠得住吗?可别闹幺蛾子,抽冷子给你来那么一下。” 陈平安说道:“不至于,他若是生在浩然,也是一位响当当的豪侠剑客。” 顾璨点点头,略微放心几分。 刘羡阳说道:“修道之人,性情总比凡俗更为固定,即便要变,也是在生死场中见真我,才会有所变化。” “看看我们三个,撇开身份境界什么的,性格跟当年其实也差不太多。” “对了,姓陈的,你怎么回事,怎么不让小米粒晚些离开处州地界,好歹参加过刘瞌睡的婚礼再去南边游历。”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话。 就在此时,来了个面容苦相的青年,相貌堂堂,身量雄伟,像是有些天生的愁眉不展,他身边还有个身穿彩裙的高髻女修,容貌秀美,头戴金步摇,腰间系着一条五彩宫绦,看得出来,她很紧张,只是故作镇静。他们在龙泉剑宗的谱牒身份,姓氏都是卢。也亏得他们的师父是阮邛,换成别的任何道场,恐怕都会劝上一劝,不要将亡国遗民身份表露得这么明显,如果只是在野的江湖逸民也就罢了,追求长生的修道之人,莫非你们将来学道有成,还想要做点什么不成? 刘羡阳朝他摇摇头。 卢师弟,不是说今天这个时候不合适提,而是什么都时候都不合适提。 顾璨点点头,刘羡阳虽然看着混不吝,永远不拘小节,但确实是个大事上拎得清的人。 陈平安却笑着站起身,说单独跟他们闲聊几句学道事。 陈平安当然清楚他们两位的底细,卢溪亭,旧卢氏王朝世族出身,女修卢琅嬛,她跟谢谢类似,都是年幼便上山修行仙法的。 走出去一段路程,在一条被月光照得雪亮的瀑布附近,路边有兰花十数缸,大如簸箕,芬香怡人。 卢溪亭停下脚步,红着眼睛,作揖道:“卢氏余孽,有幸拜见陈国师。” 卢琅嬛跟着施了个万福。她其实对故国家乡的印象已经很浅淡了,灭国之时,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当年跟着师长们背诵道书的时候,她口齿还不甚伶俐。 陈平安双手笼袖,淡然说道:“卢溪亭,你知不知道,你与卢氏遗民、旧勋贵王公的几次秘密接触,大骊刑部都是有档案记录的,聊了什么,想要做什么,吃了什么,语气与神色变幻如何,都记录得很清楚,因为其中有两人就是大骊刑部的谍子。也就是你们运气好,刚好进了龙泉剑宗,如果在神诰宗,长春宫,风雪庙几个地方,都会比较麻烦,很容易就误己误人了。” 卢溪亭抬起头,显然惊讶不已。陈平安笑道:“我也不用吓唬你一个观海境剑修,对吧?” 卢琅嬛抿起嘴,似乎这位年轻国师,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可怕呀。这趟鼓起勇气跟着卢溪亭来见他,她真是豁出性命不要了。 陈平安和颜悦色道:“卢氏遗民一心想要复国,当然理解你们的心情,只是没奈何‘心想事成’一语,总被分成两截看。” “我说不成,你会觉得我是如今的身份使然,那你可以去找王毅甫,问问看他的想法。他若说成,说明你们这三十年来确实没有白忙活,打着结社的名义时常碰头,泛舟湖上,诗词唱和,用一大堆莺莺燕燕的名妓歌女们掩护踪迹,可如果连王毅甫都说不成,你就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这些年来,王毅甫先后给太后南簪和陪都尚书柳清风都当过扈从,辗转各地,对大骊朝政了解深刻,他如今就在陪都洛京那边隐居,也不难找。回头你可以带上一块刑部无事牌去趟洛京地面,跟王毅甫好好聊一次。” 卢溪亭神色尴尬道:“陈国师,我们其实已经没有复国的野心,只是想要与大骊朝廷争取一下,尽量提升卢氏遗民的地位。” 例如卢氏遗民出身的官员,至今还没有当上三品官的,没有出过任何一位疆臣。又比如准许旧卢氏修士,恢复道统,收回那几座道场,重新开辟洞府,再就是降低两州赋税……说实话,复国一事,卢溪亭想都不敢想,大骊武卒的刀子,什么脑袋没砍过? 陈平安笑道:“此事不比复国更难?” 卢溪亭困惑道:“恳请国师解惑。” 陈平安说道:“复国,不过是十几号昔年贵胄遗民,寻个拥有皇室血统的年轻人,扯起旗帜,归拢些许残部,然后被大骊在一两天之内就镇压下去,可即便是昙花一现,史书上也能记上一笔,复国一天也算复国了。” “可要说不是复国,而是谋求旧卢氏王朝本土人氏方方面面的利益,也就是你所谓的‘地位’,卢氏旧世族的官场地位,旧道统的收回洞府、重续香火,你们能够怎么求?” “说一个你可能无法接受的事实,旧卢氏出身的官员,本来可以在大骊朝飞黄腾达、做到疆臣的文官武将,几乎都已经战死了,最终留给大骊朝的这些豪阀子弟,世世代代都精通‘当官’的他们,如果不是大骊朝必须拨给他们一些名额,作为当初他们‘识大体、懂时势’的报酬,否则在我看来,崔瀺和吏部关老爷子当那定下的那两条不成文规矩,不许旧卢氏官员进入户部衙门、不许担任地方州郡四品以上堂官,还是过于宽松了。” 卢琅嬛听得神采奕奕,好些个她自己以前想不明白、卢溪亭他们也讲不清楚的问题,好像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年轻国师冷冰冰近乎残酷的言语里,藏着好几个活泼泼的道理。例如她就是第一次听说大骊朝廷和绣虎崔瀺原来跟卢氏豪阀,竟然做过这么一笔见不得光的交易。但是一转头,崔瀺便与大骊吏部反手捅了一刀子,尤其是那句“不许进入户部为官”,啧,有嚼头! 卢溪亭轻声道:“陈国师,这些都不行的话,那么两州百姓的沉重赋税呢,实在是过于苛刻了,我两年前用下山历练的名义,走过那边,不是什么花前月下的诗社,不是什么高朋满座的酒宴,我是真的走过好些县城和乡野的,老百姓的日子确实苦。” 陈平安说道:“两州必须持续五十年的重赋,也是崔瀺亲自定下的规矩。大骊朝廷只会保证两州百姓活得下去,日子过得不比旧卢氏百姓更差。在这条底线之上,在地方上根深蒂固的旧卢氏世族豪阀们,可以自己折腾去。见得光,生财有路,不管是大骊京城、陪都还是大渎南边的商贸,算本事,见不得光被抓了个正行,剁手,就这么简单。” 大概是国师已经把话说得再通俗直白不过,于是卢琅嬛就听得明白无误了,自行分配利益,狗咬狗?能够凭借见得光的财路立身,这些家族就算是主动融入大骊朝了,过得不舒服的那拨,肯定是心有不甘、怨怼的,更想要复国的?一旦决意复国,岂不是刚好被早就在暗处磨刀子的大骊驻军给一网打尽?届时旧卢氏地盘的底子,变得彻底干净了,大骊朝廷再来降低两州赋税? 卢琅嬛幽幽叹息一声,难怪刘宗主在他们下山游历之时,笑呵呵与他们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山岳面目反在山外得之。” 陈平安说道:“卢溪亭,你是卢氏遗民出身,但是你要牢牢记住一点,时刻问自己一个问题,在自己之外,你又能代表谁。只有弄清楚了这件事,你才有可能做好某件事前。打个比方,我当过剑气长城的隐官,但是陈平安敢说自己就是剑气长城吗?我当然不敢,宁姚也不行,甚至是老大剑仙都不可以。” 卢溪亭心情复杂至极,既感激年轻国师与自己说了这些虽然残酷却也坦诚的交心言语,也遗憾自己未能帮到两州百姓什么。 不管怎么说,卢溪亭还是要感谢自家宗门的宽厚和那位宗主师兄,如果不是这两层关系,陈平安何必搭理自己,自己又如何能够见到对方? 就在此时,陈平安笑道:“我师兄崔瀺订立的规矩,也不是万世不易的铁律,比如五十年的重赋,我就觉得时限长了些,三十年就够了。” 卢溪亭眼睛一亮,满脸震惊。三十年?距离卢氏王朝覆灭之日不就已经? 卢琅嬛却是脸色古怪,这种话,也就隐官兼国师的你说得啊。 陈平安伸出手掌,轻轻翻转,“师兄擅谋划,定大略。我比不得师兄,只能循规蹈矩做些小事,既然是小事,当然易如反掌。” 卢溪亭在这一刻,真正理解何谓大骊王朝的“国师”。在他们看来的天大难题,于陈而言,势如破竹,迎刃而解,都是小事。 陈平安收起手掌,微笑道:“卢溪亭,卢琅嬛,你们在山中学剑有成之后,也需要去两州之地担任刺史、将军身边的随军修士。” 卢溪亭跟卢琅嬛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跃跃欲试。 崖畔那边,刘羡阳抬起手掌在耳边,偷听那边的对话,“可恶,又被这家伙装到蒜了!竟然在我的地盘抢我的风头,过分!” 顾璨嗤笑道:“你也有脸?给你当个伴郎,都能摊上点事,好意思唧唧歪歪?若是去我那边,你看谁敢凑近了说话。” 刘羡阳后仰倒地,翘起二郎腿,“谁让他摊上我们俩朋友,造孽啊……呸呸呸,必须是善缘。” 顾璨自言自语道:“蛮荒和青冥,不能再过错了。” 刘羡阳点头说道:“你属于那种在旁边摇旗呐喊的小喽啰,我却是主将,既能做先锋,也可以殿后。” 顾璨双拳撑在膝盖上,眼神炙热,“飞升,飞升!” 刘羡阳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想着心里的那个姑娘。家乡习俗嘛,大哥先结婚,二弟再成亲,至于轮到老三,随便了。 陈平安回到这边重新坐下,问道:“山上有没有瓜地,顾璨去拎俩瓜过来啃啃?” 刘羡阳笑道:“自家瓜田的瓜有啥好吃的,不如让顾璨跑远点偷三个回来。” 顾璨当然懒得跑。不曾想陈平安站起身,离开了犹夷峰,顾璨只好跟随,他们回来的时候,陈平安腋下夹着两个西瓜,笑着说差点被个守夜看瓜田的毡帽少年捏了胡叉戳中了顾璨的腚。顾璨却说是个红扑扑脸蛋的少女守着瓜田,是花钱跟她买的西瓜。 刘羡阳接过一个西瓜,气沉丹田,一掌劈开西瓜,老规矩,分给了顾璨最大一块。各自啃着西瓜,聊些车轱辘话的家乡故事,例如在那青牛背附近,他们仨大夏天晚上是如何去凫水的,顾璨光屁股,双手叉腰,晃着小鸟儿跃入水中。顾璨黑着脸,也没反驳什么。 大骊王朝的新棋局,终于落定先手了。 宋氏储君人选,下任国师人选,数位储相人选,下一拨大骊庙堂的文武砥柱的提前关注和考察,京城陪都和地方的重新布置,山上山下的崭新格局,大渎以南的秘密谋划……都已棋盘落子,宝瓶洲大局已定。天下未乱宝瓶洲先动,天下未定宝瓶洲先定。 那场天地通的真正收官所在,是陈平安跟周密的一场押注和对赌。 双方可以我行我素,只是赠予自己所喜好的,或是压胜自己所厌恶的。当然也可以赠予对方厌恶的,或是压胜对方所喜好的。 就像人间端午习俗之一的斗草。 顾璨好奇问道:“你选了什么,周密又是选了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我忘了自己的选择,也猜不到周密是怎么选的。” 有道之士,一宿不睡算不得什么,他们三个聊到了天亮,才发觉家乡小镇竟然有那么多可聊的人和事,感觉好些人物都没聊到。 贾老神仙跟朱敛已经来到犹夷峰这边,各有各的忙碌,老厨子进了厨房,卢溪亭跟卢琅嬛几个二代弟子,都来帮忙打下手。 期间谢灵来了一趟犹夷峰,聊了几句。顾璨皮笑肉不笑的,谢灵也只当没看见,只是跟陈剑仙问了些北俱芦洲的风土人情。 天微微亮了。 要去接亲。 陈平安跟顾璨各自象征性梳洗装束一番,刘羡阳却是新郎官的样子,他们仨你看我看你,忍俊不禁。 刘羡阳大手一挥,动身。贾老神仙捻须微笑,若非稍显匆忙了点,定能多些锦上添花。 犹夷峰山路上,一顶喜庆的轿子前边,除了骑马的新郎官,还有两位伴郎,轿子附近,则有宁姚和子午梦两位伴娘。 先前伴郎被伴娘为难,又是吟诗作对又是耍几套武把式的等等等,把陈平安跟顾璨给彻底整懵了,看得怀箓她们乐呵得不行。 就这么一支接亲队伍,使得临近山巅那边,早早等候的风雪庙一些个年轻修士,面面相觑,他们都觉得不敢去闹了。 却见山路前边,蓦的窜出三个身影,拦在道路中央的为首一人,是个青衣童子,双手叉腰,哈哈大笑,“抢亲!” 一个手持绿竹杖、斜挎包裹的小姑娘,大嗓门喊道:“抢亲抢亲!” 还有背着个大行囊的惫懒汉子,与一位凭空现身此地、耳边坠金色耳环的男子,异口同声道:“恭喜恭喜,红包拿来!” 赊月想要掀开帘子瞧一瞧外边的热闹,淡抹脂粉的宁姚立即提醒她不可以不可以,子午梦掩嘴娇笑不已,成亲这么有趣啊。 姓陈的那位伴郎,笑脸灿烂,大步前行,从袖中掏出一摞早就备好的红包,分发出去,他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得了红包,小米粒、陈灵均他们开始抱拳,与新郎官和轿子里的新娘说着喜结连理、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的吉利话…… 才过了这一关,不曾想又从蹦出个白衣少年与儒衫男子,他们嚷着抢亲抢亲,一边赞叹不已,说这位新郎官真是好相貌,哪家的后生,令人自惭形秽了,一边说非要看看新娘子到底何等国色天香,不给看就决不让行……再后来,便是郑大风,郭竹酒,裴钱,带着貂帽少女,黄帽青鞋的青年,白发童子,曹晴朗他们一起闹哄哄的,嫌弃一个红包少了,必须好事成双,给俩。 洒满金色阳光的山路上,过了一关便有一温柔。 第16章 座位 犹夷峰厨房那边,系围裙带袖套的老厨子忙忙碌碌,有了暖树帮忙,省去好些功夫,蒸笼冒着热腾腾的雾气,光是搁放佐料就有两大桌子,碟盘碗等器物,都是龙泉窑口烧造出来的青瓷,赏心悦目,粉裙女童刚刚从酒窖搬来三种料酒,倒了一碗,老厨子端碗轻轻摇晃,嗅了嗅,点点头。卢琅嬛、柳暧她们不是出身于山下钟鸣鼎食之家,便是自幼在山上修习仙法的女子,做这些,真的就是一份心意了。她们自己心里其实也有数,瞧着老先生行云流水的厨艺,她们忍不住想,家里有这么一位长辈,真是福气。 朱老先生不但耐心好,脾气好,而且言语雅致,不拗口,会主动跟她们闲聊些山下的家乡事,许多有趣的风俗典故、奇闻异事,连她们自己都不清楚,三言两语,竟是被老先生勾起了淡淡的乡思。 一般来说,山上较大的仙府道场,都会有几位专门的厨子、厨娘,至少需要精通药膳。这位上了岁数的老人,据说是落魄山的老管家,虽然衣着朴素,青衫长褂布鞋,却也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脸上是和气的,气态是宽厚的,老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讲究,就像有一种骨子里的富贵气。 一个眉毛疏淡的小姑娘风风火火跑入厨房,直奔灶台,坐在小板凳上边,拿起竹制吹火筒,低头看了眼红彤彤的灶火,她随时可以开工。 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也跟着进了厨房,卷起袖子,笑着接过暖树递过来的葫芦瓢,清洗双手,系了围裙,站在砧板旁边。 一个腰系抄手砚的绿衣女子,负责帮忙择菜,期间得了老厨子的号令,她从房梁挑落一条火腿,交予裴师姐。 距离拜堂成亲还有一会儿功夫。 一位貂帽少女大摇大摆进了一间布置巧思的婚房,拱手道:“新娘子,山主夫人都好啊。” 宁姚正在包扎一绣袋一绣袋的喜糖,跟谢狗点头致意。 只说这只绣袋的样式,都是朱老先生绘制的图纸,暖树的手工样品,再托付螯鱼背女修和彩雀府纺织娘们帮忙编织出来的。刘羡阳和赊月都觉得没必要这么多喜糖,陈平安只是不肯,说他好拿来送人。 谢狗猛地往后一蹦跳,一脸惊吓加惊艳道:“山主夫人,今儿都快要有新娘子好看了啊。” 宁姚抿了抿嘴唇,白了她一眼。 随后晓得了怀箓是鸾山女子山君的身份,两颊红彤彤的貂帽少女,顿时眼睛一亮,鸾山好地方啊,姻缘、求子都是极灵的,她就很狗腿、很殷勤地与怀箓姐姐套近乎攀关系,谢首席自然是想着下次自己的婚礼,也要让怀箓姐姐帮帮操持,办得漂漂亮亮的。至于朱老先生和贾老神仙,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怀箓好歹是一位储君之山的山君,自然晓得“白景”这个道号,只是她对于“远古大妖”、“蛮荒白景”也没有太多的感受。 谢狗自认已经怀箓姐姐拿下了,只差没有当场认了义结金兰的姐妹,转去望向一个正在给赊月补妆的漂亮女子,欣赏了一会儿她的手艺,问道:“你就是顾宗主的婢女?” 顾灵验点点头。 她道号春宵,在蛮荒的化名是子午梦,蛮荒天干修士之一。 顾璨赐了个新名,再加上随顾璨姓,如今谱牒录名就叫顾灵验了。 跟谢狗言语,怀箓很随意,顾灵验却是比较紧张,比之前跟在顾璨身边,见着了年轻隐官还要拘束几分。 毕竟陈平安还有个儒家身份,砍人之前,总要讲一讲礼仪道德、文庙规矩。 白景这种蛮荒家乡的“老祖宗”,人间野修的祖师爷,顾灵验岂能不当回事? 谢狗瞥了她几眼,奇怪道:“小姑娘好大造化,竟能炼化了一条无定河?仰止绯妃她们能答应?” 顾灵验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在蛮荒那边,子午梦的化名,还是周密取的,因为还有个天干的身份,我就假传圣旨,仰止绯妃都误会是周密的意思,就没有阻拦。” 谢狗点点头,“富贵险中求,用我们景清老祖的话说,就是搏一搏,道场翻一番,水塘变湖泊。” 徐小桥闻言愣了愣,景清老祖?就是那个当年在河边铁匠铺子口无遮拦的青衣童子?再一想,也确实像是他会说的话。 顾灵验其实有许多远古秘闻,想要亲自求证于白景。谢狗哪有心情跟个小姑娘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听说先前顾灵验她们几个,逼着自家山主即兴吟诗作对了十几篇,还让顾璨耍了几套必须噼里啪啦作响的拳脚把式,起先臊得那俩厚脸皮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闹了一会儿,这俩家伙便自己来劲了,不就是让我们大老爷们学那女子翘兰花指、走碎步、唱戏曲吗?算得什么,结果就是让宁姚羞红了脸,根本没眼看,顾灵验更是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徐小桥跟怀箓她们更是乐呵的同时,头皮发麻,就怕今天一过,就要被陈平安跟顾璨杀人灭口。 谢狗朝他们竖起大拇指,“敢这么戏耍我家山主跟顾宗主的,诸位姐姐妹妹们是头一个。” 谢狗问道:“徐姐姐,怎么还是金丹境瓶颈?” 徐小桥坦然笑道:“我这辈子最多就是元婴境了。” 谢狗又问道:“谁告诉你的?” 徐小桥笑了笑,没说什么,她有自知之明,而且事实就是如此,若论求道之心的坚韧和纯粹,徐小桥其实不弱。 谢狗转头问道:“山主夫人,你觉得呢?” 宁姚说道:“自己觉得一定会止步于元婴,跻身上五境就是登天难,徐小桥不肯认命,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就有一些机会。” 毕竟徐小桥是龙泉剑宗的一代弟子,不是剑气长城出身,不是孙春王、白玄他们,宁姚不好说什么狠话。 谢狗笑问道:“徐小桥,谢狗或是宁姚说你一定不成,你就不成?说你成,就一定成?剑道一途,登山高度,什么时候是别人说了算的?” 徐小桥幽幽叹息一声,听个道理何其简单,不过心中仍是感激谢狗跟宁姚的提点。 谢狗却也没有着急,她自有手段,让徐小桥改换面孔,瞧几眼新天地。那份波澜壮阔的大道景象,只要徐小桥亲眼所见,哪怕只是觉得触手可及,明知相距万里,相信她也要动心。 怀箓有些后知后觉了,问道:“先前那场惊世骇俗的天地通,率先仗剑飞升斩开光柱的女子剑仙,可是?” 宁姚朝谢狗那边抬了抬下巴,“她的真身容貌。” 怀箓拱手道:“女中豪杰,敬佩至极!” 谢狗咧嘴笑道:“豪杰分什么男女。” 犹夷峰半山腰的一座凉亭附近,谢灵以术法聚拢了一大片云海,作渡船停泊的临时渡口。 刘羡阳几个,再加上小陌,蹲在台阶那边,一起嗑着瓜子。 可以看见齐云山那边的云海异象,白云如垂玉珠帘,十有二旒,不愧是旧白岳。 刘羡阳笑道:“巧了不是,龙脊山的主人们,今天凑齐了。” 当年大骊朝廷将那座龙脊山一分为四,大骊宋氏,风雪庙,真武山,龙泉剑宗各占一份。 大骊朝廷开采极为迅速,凿山采石,昼夜不息,都交予了墨家,联手打造出剑舟、山岳渡船和符甲等,用途广泛。 刘羡阳道:“阮铁匠当年好像突然开窍,悟出了一门远古铸剑术,风雪庙祖师爷赵景真也给祖师堂传下了一条远古剑道,修行门槛不高,地仙就可以修行,听说如今风雪庙嫡传弟子,皆已修行二十余年。都是各自送出斩龙石换回的报酬吧?” 陈平安点点头。 不过风雪庙祖师堂为此单独下了一道禁令,若敢私自外传,就不再是谱牒勾销、废除道行再逐出师门那么简单,而且得授剑术之人,不管是什么身份背景,不管是何缘由,都要被风雪庙拘禁在山中至死。 唯独真武山,采石缓慢,所以才有机会跟亲临山门的陈山主,做成了那笔买卖。 顾璨说道:“王朱与大骊宋氏是扯平的,但她欠了崔瀺一份天大的人情。” 斩龙石之所以如此珍稀,不是剑修的练气士也要奉为至宝,缘由为何,“斩龙石”这个名称本身就泄露了天机。所以这些斩龙石的出山流散,两座扶龙于大骊宋氏、在山外一起抵御妖族的兵家祖庭也好,与蛮荒妖族在战场绞杀的大骊铁骑也罢,都是可以追本溯源一二的,故而斩龙一役过后的真龙王朱,等于是被迫强行有功于宝瓶洲。 既然有功于宝瓶洲,当然就有功于浩然。 顾璨问道:“长春宫那边比较麻烦吧,既不宜大刀阔斧,没有那样的由头,也不适合文火慢炖,道心再炖就真要炖烂了。”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棘手。” 顾璨说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一慢下来,全是隐患。” 陈平安笑道:“还好,年轻一辈里边有一拨真正的聪明人。先前在军方渡船上边,我故意抖搂国师的官威,宫主陆繁露吓了个半死,太上祖师宋馀始终不开窍,有个叫冯界的年轻地仙,就很有见地。” 刘羡阳说道:“丢俩刺头人物,放在长春宫边上,都不用是刺史、一州将军这样的封疆大吏,官帽子还真就不能大了,只需一个郡守搭配个县令,也不用太多年月,十几二十年,就够他们喝一壶了。你和朝廷都不用苦口婆心说个‘我是为你好’,让他们各自告对方的状,不停打官司打到礼部、廷议和小朝会,三五次过后,长春宫就会用掉所有的香火情,一部功劳簿越来越薄,届时长春宫里边再不思进取的老古董,也该晓得轻重利害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主意。” 刘羡阳感叹道:“遥想当年,醴泉渡船过处,滂沱一场雨,千里旱气收。长春宫还是做了很多义举的。而且那会儿长春宫修士,也不敢相信大骊宋氏能够有今天的家业,真是全凭道义行事了。” 陈平安说道:“换成别的道场,我也不至于如此束手束脚。” 顾璨啧了一声,“不愧是不辞辛苦跨洲求学、认认真真读过几年书的。” 刘羡阳气笑道:“我要不是返乡,给阮铁匠当徒弟,在书院里边按部就班治学,或是去南婆娑洲沿海战场杀妖,如今怎么也该是个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了,说不定连那观湖书院的副山长都是囊中物,不比温煜他们差半点。” 顾璨点点头,吐出瓜子壳,“然后刘大君子刘副山长,有幸跟着一大堆人,屏气凝神等在书院门口,终于见着了那位莅临书院的大骊新任国师,单独出列,被耳提面命几句,便要容光满脸,心中窃喜,打起了小算盘,国师若是念在同乡之谊的份上,在朝廷提携一二,在文庙美言几句,将来担任山长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到时候去了大骊京城的国师府,刘山长便要犹豫起来,是以同乡身份叙旧,带一份礼轻情意重的家乡特产呢,还是务必讲一讲书生意气,文人风骨,偏要风光霁月空手而去,拜谒国师大人呢……” 刘羡阳怒道:“还来?!” 陈平安一巴掌拍向顾璨的脑袋,被顾璨未卜先知一扭头,躲掉了。 刘羡阳说道:“也奇怪,以前想过你将来可能会当个龙窑师傅,会成为开一两间铺子的商贾,甚至可能在北边创办一座龙窑,唯独没想过你能当官。” 顾璨说道:“那会儿连个县衙都没有,就只有一座窑务督造署,别说他了,你心野不野?够野了吧,你当年想过当官?根本就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刘羡阳点点头,实在话。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当大骊的首席供奉?” 刘羡阳明显有些惊讶,揉着下巴,认真想了想,“算了吧,免得一洲山上都是些风言风语,没啥意思。” 如今不比以往,玉璞境就是个宝贝金疙瘩,现在别说是仙人境,就是飞升境,都不算什么稀罕的人物了。 先前三教祖师的散道,雨后的光景,相当于是至少提了一境。 等到陈平安跟周密这场天地通过后,就好像再提一境。 就像顾璨心心念念于“飞升”二字,刘羡阳这么要脸面的,岂会淡看了“证道”一说?内心深处怎会不在意“合道”一词? 顾璨说道:“矫情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朝廷接受阮邛的卸任了,也没谁有敢当这首席,分明是去宋氏皇帝的御书房自讨没趣,寻不自在么。比如曹溶,祁真?还是老龙城苻畦,云林姜氏家主?有那本事的没那脸皮,有那脸皮的没那胆子,大骊京城的小朝会,就算讨论一整天,估计都讨论不出一个真正合适的上佳人选。都不用说大骊庙堂那些见过大世面的文官武将了,只说江水正神里边,佟文畅,范峻茂、曹涌这样耿直脾气的,再加上魏檗、晋青这种话里带刺的,心高气傲如封侯齐渎的杨花,她不也得一有机会就添油加醋几句?除了刘羡阳,谁代替了阮邛,能够坐稳那把椅子?” 小陌也劝说道:“刘宗主,举贤不避亲,不亲亲者何以亲疏者,何以亲天下。” 顾璨嘿嘿笑道:“你这个叫名正言顺的子承父业。” 刘羡阳忍了忍,还是没说一两句戳心窝的言语。 顾璨等了片刻,见刘羡阳没放屁,倍感意外道:“我还以为你会拿他说事的。” 他的父亲顾韬,如今是披云山三座储君之山之一的神谶山山君。 刘羡阳气笑道:“真当我是吵不过你、骂不过你吗?这么多年,一直让着你呢。” 顾璨眼神怜悯,在这件事上,我顾璨但凡说你一句不是,就是伤口上撒盐。 陈平安拆台道:“悠着点,吹牛犯法的。” 小陌将那绿竹杖横放在膝,默默嗑着瓜子,都是从小米粒送的。 既然人事乘除总在天,我辈何必愁肠百千结,不得开心颜。 白云萦绕的翠微深处,炊烟袅袅,无所谓是仙家是农家。 陈平安说道:“刘老成估计已经投靠了刘蜕,去了流霞洲的白瓷洞天,大概是想要在那边孤注一掷,求个证道飞升。” 顾璨沉默片刻,笑道:“这鸟人成功飞升了才好,我等的,就是刘老成这种野修的狼行千里吃肉,我还就只怕他一辈子躲在书简湖吃斋念佛了。” 小陌是很认可顾璨的,一来顾璨在自家公子那边没话说,再者顾璨的这种脾性和耐心,如果在“道力兼修”的远古岁月,会很吃香,出息更大? 刘羡阳提醒道:“假设真有那么一天,记得做好万全准备,选好时辰,尤其是地点,不要让我去文庙功德林探监。” 以顾璨的性格,跟刘老成拼个一起死翘翘或是两败俱伤,是绝对不肯做这类赔本买卖的,至多就是用跌一境的代价换取刘老成的身死道消,问题是刘老成何等人物,岂会轻易给顾璨这种机会?刘羡阳也懒得多想这些将来事,提醒几句,就随小鼻涕虫自个儿折腾去吧。 刘羡阳咦了一声,陈平安竟然没有说什么?因为顾璨对陈平安是有过保证的,他一定不会成为邢楼,绝不给陈平安当一回余斗的机会。 陈平安淡然道:“我们三个能够走到今天,也不是靠成天埋怨和满腹牢骚,偶尔为之就可以了。” “不要对那些笼统的、虚假的、空大的东西怀有巨大的怨怼,比如世道,比如人心,那是一种极弱者的心态。” “比如某些落魄文人对大骊王朝的怨怼,因为他们并不敢与真正的权贵硬碰硬、也无力解决手边的任何问题,所以只敢对一个内心虚构出来的庞然存在,呲牙咧嘴,美其名曰风骨。更有甚者,明明是得了便宜的,也要惺惺作态。” “但是你可以对具体的、现实的、比你暂时更强大的某个人某件事,比如刘老成,怀有巨大的仇恨或是愤怒,然后一天天咬着牙,胜过某个人,解决某件事。” “这些道理,不包括某些人物,他们是例外。” 这些例外,他们都为这个世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且注定还会继续长远影响着这个世界。 顾璨突然问道:“啥时候拜天地?” 刘羡阳无奈道:“总要等到证婚人才好拜堂成亲啊。” 按照刘羡阳跟赊月他们自己的意思,其实哪里需要什么证婚人。 毕竟帮他们牵红线的齐先生也不在了。 某种意义上,让赊月来到浩然的周密也算月老之一?这般枭雄,不也没了。 古往今来,多少圣贤豪杰枭雄,共以人间作坟冢,无需碑文无祭奠。 所以小陌很羡慕公子他们三个。既羡慕他们的友谊,也羡慕他们的缘分,置身于乱世,尘劫里边生死茫茫,命如飘絮,一别无重逢的情况,实在是太多了。风波落定,劫后余生,还能一起叙旧。 之前小陌跟碧霄道友喝酒,他们既会缅怀故友,也会追思强敌。 只是发现很难找到第三个酒友,总不能喊那青同过来喝酒吧。 喝到最后,微醺的碧霄道友,便有“海内敌友益寥落晨星矣”之叹。 ———— 董湖身为首徒,就负责跟在师父阮邛身边,一起迎接与龙泉剑宗大有香火情的贵客们。 谢灵虽然一向不喜应酬,但是今天这种日子,也主动跟着阮邛一起去那座临时设置的渡口。 由于当年在铁匠铺子,与阮圣人有过那么一点小误会,陈灵均想着将功补过,就拉上魏神君一起,当那陪衬。 而属于刘羡阳这边来喝喜酒的亲戚朋友,渡船就停靠在犹夷峰地界。两位伴郎当然是要跟着新郎官一起出面接送的。 三代弟子当中,除了进入煮海峰拜师于徐小桥的李深源,就是入山较晚的顾临汾资质最好,十五岁,就已经是观海境剑修。 少年的师父正是卢溪亭,龙泉剑宗是一座很冷清的道场,这次却是让少年结结实实见了好些山上的世面。 光是风雪庙那么一大拨陆地神仙,就让顾临汾开了眼界。 陈灵均正在跟顾临汾扯闲天,与少年讲一些道听途说而来的风雪庙跟真武山的英雄事迹,由于一旁就站着那尊北岳神君,少年哪敢造次,只能是那青衣小童说什么,少年便听什么。 阮邛在远处与一位同样貌若童子的道人、以及五位风雪庙各脉老祖,他们聊些“家长里短”,阮铁匠难得如此笑声爽朗。 作为龙泉剑宗“娘家人”的风雪庙,这次来了不少人,除了只有魏剑仙一根独苗的神仙台未能出席道喜,其余大鲵沟、绿水潭和文清峰等五条道脉,都是祖师爷带队道贺,各自挑选一二亲传或是极有资质的再传弟子,年轻一辈都是精心挑选的,长相歪瓜裂枣的,神色郁郁不讨喜的,心傲气高什么都看不惯的,就别凑热闹了。 为首的,当然是风雪庙的祖师爷,赵景真,道号“灵瞳”。道力深厚,返璞归真,貌若童子数百年矣,在宝瓶洲山上也是极负盛名的老前辈了。昔年风雷园李抟景何等自负,一洲知己二三人,其中便有继承数条古蜀剑脉的赵景真。 赵景真既是宝瓶洲两座兵家祖庭之一的开山祖师,如今也是一位仙人境剑修。只不过跟最喜欢耗财买脸的正阳山不一样,有一二剑修跻身了玉璞,就要大办特办,恨不得路人皆知。 赵景真跻身仙人境之时,也就只是与中土兵家祖庭知会一声,在风雪庙祖师堂内部,被道贺几句就算。 不管是宗门邸报,还是某位祖师在公开场合的言论,公开“夸赞”正阳山,风雪庙跟真武山都是不遗余力的行家里手。 先前到了神秀山渡口,祖师赵景真让那些年轻子弟去山道上闹一通,本意是讨个喜庆,结果他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大骊新任国师,这还怎么抢亲? 一位弟子赶紧秘密飞剑传信给祖师爷们,询问怎么办,祖师爷那边回复一句你们自己看着办。 最后他们一个个乖乖站在山道旁边,露面了,也不拦路就是,真就“看着办”了。 不料陈国师也笑着给了他们人手俩红包,一个个激动得面红耳赤,有个愣头青尤其热血上头,心想着拿了钱不能不办事啊,就要临时补上一场“抢亲”,去将那新郎官和轿子都要拦上一拦……结果被顾璨斜眼看来,年轻人便立即怂了。 这会儿大鲵沟的秦氏老祖笑问道:“真武山那边,岳顶也要前来道贺?” 阮邛点头道:“人不多,就他跟女儿宋旌两位。” 绿水潭一脉的女子祖师爷于鎏忧心忡忡道:“我刚刚得知消息,长春宫那边,宋馀震怒,临时召开祖师堂议事,剥夺了陆繁露的宫主身份,直接将其打入大牢,传闻陆繁露试图反抗,被宋馀强行镇压。最后是一个叫冯界的晚辈补缺宫主,宋馀自己担任掌律,醴泉渡船管事甘怡掌管钱财,其余位置,也都逼迫老人们让位,给了一些年轻面孔。” 阮邛正是出身绿水潭一脉,于鎏是他的师姐。当年“分家”,主动留给师门一座耗费他无数心血的长矩剑炉。风雪庙当然不肯收,可惜阮邛固执己见,风雪庙也拗不过死犟死犟的阮邛。所以这次风雪庙的贺礼之一,就是将那座长矩剑炉整体搬迁到龙泉剑宗。 赵景真淡然道:“今天不聊这些个有的没的。我再提醒一遍,长春宫的家务事,大骊朝廷的国事,你们今天都休要多嘴半句。吹吹牛,聊一聊真武山,骂几句正阳山就够了。” 于鎏叹了口气。 秦氏老祖抚须道:“真武山修士,在山下当官当得大,真要论战功,未必就比我们风雪庙强。” 至于什么风雪庙跟真武庙各出十人打擂台,风雪庙能够打得真武山修士喊祖宗,就太伤和气了,提了不妥。 论地理疆域,宝瓶洲是浩然天下的最小洲,都没什么之一,但是要论兵家地位,宝瓶洲却是当之无愧的大洲。 两座祖庭,风雪庙和真武山,后者涉世更深,外出历练,都是去往山下王朝带兵打仗,更多是以武将身份统兵。 但要说捉对厮杀的能耐,却是风雪庙兵家修士更胜一筹,许多年轻俊彦的首选,几乎都是大骊王朝的随军修士。 而且风雪庙女子,尤其出彩,像那文清峰的余蕙亭,大鲵沟的戚琦,她们都凭战功获得了大骊刑部颁发的无事牌。尤其是秦氏老祖他这一脉大鲵沟出身的黄眉仙,她更是做到了邯州副将,先前邱国平叛一役,黄眉仙表现得极为强硬、果敢,远比刺史司徒熹光,邯州将军鲁竦这两位封疆大吏,更让渡船上边的三位督战“大骊官员”印象深刻,那可是一国师两侍郎。 阮邛笑问道:“赵祖师,老秦,你真不打算再劝劝黄眉仙,让她恢复师门谱牒身份?” 黄眉仙当年放弃了风雪庙的谱牒身份,不过她下山之时,在祖师堂和山门口都磕过头的。 有小道消息称黄眉仙即将升任朝廷新设的莒州将军。 赵景真摇头道:“提过,黄眉仙婉拒了。” 随后赵景真一行人与魏神君礼节性寒暄几句,御风去了煮海峰那边,要先去那座五花宫看看,再去犹夷峰。 俩骚包,率先来到煮海峰山巅的五花宫广场。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抚掌赞叹道:“五花宫,好名字。” 姜尚真笑道:“只听说过道家修炼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没听说过‘五花’学说,是我孤陋寡闻了?”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是周副山长见识短浅了。” 姜尚真好奇道:“崔老弟帮忙说道说道。” 崔东山哈哈笑道:“我也不晓得为何取名五花宫。” 实则精气神三花,便是道之阳寿,三花落则道消,内院三花未落,寓意有生之年,未死之日,犹有重逢之时,再会之期也。 外界兴许不太清楚,此次龙泉剑宗婚礼,既是宗主刘羡阳娶媳妇进门,更是开山祖师阮邛“嫁女儿”。 所以证婚人是谁,很重要。 阮邛再不讲究排场,也想要在这件事上把脸面撑起来,让余倩月嫁得风风光光。 阮邛是宝瓶洲第一铸剑师,还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山上的香火情,其实一直很好。 擅长画龙的陈容,出身南婆娑洲醇儒陈氏,他跟阮邛是相识多年的投缘好友。当年阮邛能够代替齐静春担任坐镇小镇的圣人,就在于醇儒陈氏帮忙给大骊宋氏递过几句有分量的话,大骊宋氏先帝,准确来说是国师崔瀺最终选定了阮邛进入骊珠洞天。 醇儒陈氏的现任家主,是陈淳化,他与兄长陈淳安一样都是亚圣一脉的中流砥柱,只是陈淳化在书斋治学时日极长,自然就被肩挑日月的兄长给掩盖了风采名声。但是南婆娑洲“二陈”的学问,在中土文庙的儒家道统内部的眼中,双方差距远没有境界那么大,至于用陈淳安自己的评价说,他自己的心力学力都在文献考据、经籍训诂的“小学”功夫,而弟弟陈淳化功在“预流”,在“入室操戈”……大概就是醇儒陈氏和亚圣一脉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了。 按照刘羡阳的说法,别看阮铁匠五大三粗的,对诗词曲赋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但是对于诸子百家的经典,却是颇为上心,桌上一年到头就那么十几部书籍,都不是什么山上珍稀的道书秘籍,什么季节、甚至是什么时辰看什么书,颇有些不知从哪本书上学来的心得,只说一架贴墙的书柜,都是从几两银子到几十两银子不等的一套套官刻书籍。 不过陈淳化是出了名的治学严谨和不近人情,阮邛也没有什么信心能够邀请到对方担任证婚人,老友陈容也只能说是量力而为,绝不敢保证什么。 陈容在信上暗示好友,陈淳化跟龙象剑宗的齐廷济关系相当不错。之后阮邛回信一封,也没就此事说什么。可能竹篓里边那封废弃不用的书信,提及一两句,说了些什么,陈容却是无从探究了。 粗布草鞋老农模样的佟文畅,这尊西岳神君,缩地山河,径直来到神秀山渡口这边,老人腰间别着旱烟杆,抱拳笑道:“阮道友,不请自来,别嫌弃,放心,也喝不了你们几壶仙酿。” 从前寥寥几次参加大骊皇宫的御书房小朝会,阮邛跟佟文畅聊得最多,相互间言语无忌。经常一起离开御书房,躲去外边的台阶上,一个抽旱烟,一个喝闷酒。 阮邛开怀笑道:“佟山君客气了。” 佟文畅送出一份准备好的贺礼,玩笑道:“阮首席该喊佟神君的,换成别人,我可就要甩脸子掉头走人了。” 只见窜出个原本站在队伍后边的青衣小童,一个健步如飞,抢在董谷前边,毕恭毕敬,双手接过佟神君的贺礼,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长串不要钱好话,嗓门还大,脸皮更厚。听得董谷默默记在心里,佩服不已,好大学问。待人接物一事,本就是董谷最为心虚的软肋所在,只是碍于首徒身份,又不得不露面,觉得实在是一件苦差事,如今听了景清道友这番措辞,长了见识,心想既然山上往来,可以如此不要脸,那他董湖还有什么好犯怵的? 谁能料想,就是这么一下子的开窍,就造就出了未来龙泉剑宗在宝瓶洲山上鼎鼎大名的场面人,绰号“董八面”。 阮邛跟风雷园的上任园主李抟景是挚友,只是现任园主黄河去了蛮荒战场,此次道贺,就来了两位园主师伯辈分的老人。 真武山那边,道号“雪猿”的山主岳顶,带着女儿宋旌前来道贺。 两座兵家祖庭剑修数量颇多,岳顶自己就是剑修,本命飞剑“花信风”。 宋旌没有随父姓,她拥有一把单字飞剑。宋旌的“旌”字,还是武庙姜太公亲自赐名。 阮邛本就没有寄出几份喜帖,之所以留在这边,就是在等陈容。 不曾想又有位意料之外的贵客临门,只见一艘流霞洲,临近祖山地界之时,撤掉了障眼法,船头站着一位道气深厚的老者,在山外停了渡船,自报名号,竟是流霞洲的山上执牛耳者,道号青宫太保的老飞升荆蒿,还说了几句喜庆话。 阮邛大为意外,自己跟这位成名已久的一洲道主可没有什么交集,只是人家远道而来,阮邛是犟,又不是傻,立即笑着拱手还礼,邀请对方进山喝酒,不忘道谢几句。 陈灵均愣了一愣,揉了揉眼睛,轻声道:“荆老哥……荆老神仙?” 前者是酒桌上的称呼,后者却是下了酒桌散了酒劲的说法,每次早酒过后,都觉不妥,只是每次大清早上了桌,三两碗早酒下肚,陈灵均就又给忘到脑后边了。酒后便后悔,喝开心了继续称兄道弟,下桌再后悔,上桌再放肆……就这么一顿顿早酒喝过去,倒也确实喝出了几分真情实感,在荆蒿离开落魄山之后,让青衣小童怪想念荆老神仙的。 荆蒿飘然落地,施展神通,卷袖收了那艘流霞舟,对着披云山的夜游神君,董谷和谢灵几个,荆蒿抱拳道:“见过魏神君,诸位小友。” 魏檗他们一一还礼。谢灵意态闲适,也不觉得见了一位老飞升就如何,顾临汾却是紧张万分。 荆蒿与青衣小童微笑道:“景清道友,刚巧,有私事去了趟北俱芦洲,与天君谢实一叙,商量流霞洲建造下院一事,就收到了弟子聂翠娥的飞剑传信,得知景清道友要出门远游。” 荆蒿送出两份贺礼,“阮道友,谢天君近期都在着手闭关事宜,确实脱不开身,就托我转交贺礼,再代他致歉一句。” 阮邛会心笑道:“不打紧,预祝谢天君闭关顺遂,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这也是谢灵为何会与陈平安询问北俱芦洲风土人情,这位桃叶巷谢氏的长眉儿,很快就要走一趟北边,名义上是为自家老祖宗秘密护关。只是一位已经证道飞升的道家天君,需要他一个不过玉璞境的子孙护什么道,守什么关。实则是谢实想要让谢灵加入道门谱牒,谢实行事光明磊落,在信上明说此事,阮邛是没有意见的,建议谢灵不要错过这桩千载难逢的大道机缘,反倒是谢灵并不是很想要离开龙泉剑宗。 雨后,只说道门中人,就有宝瓶洲灵飞宫天君曹溶,在海上举霞飞升。北俱芦洲天君谢实乘鸾飞升。 那么谢实的此次闭关,就大有意味了。 北俱芦洲又要出一位十四境了? 至于荆蒿的青宫山,与谢实的道场,还隔着个皑皑洲,如何就有了香火情,山巅风景,总是云遮雾绕的。 荆蒿却是晓得当年宝瓶洲乱象尚未明显之时,谢实就是第一个公开与大骊、绣虎合作的山巅修士。当年一艘跨洲渡船坠毁于旧朱荧王朝地界,正是谢实南下宝瓶洲,坐镇宝瓶洲中部。 荆蒿笑道:“景清道友,吃过喜宴,那我可就要在青宫山等你的入境消息了。” 陈灵均本想大手一挥,蹦出一句废话休提,突然察觉到此地不是落魄山的酒桌,立即与荆老神仙客气几句。 魏檗以心声笑道:“荆蒿明摆着是冲你来的,是不是有点喧宾夺主的嫌疑了。” 本来陈灵均光顾着心虚呢,有一种“荆老哥这么把我当兄弟,我却犹豫要不要假装路过流霞洲不见他”、“一部路人集误我多矣”的愧疚,听闻魏檗的言语,顿时道心一震,小心翼翼问道:“不会被阮圣人记仇吧?” 魏檗说道:“我怎么清楚阮圣人的心思。我跟他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没你熟。” 陈灵均嚅嚅喏喏道:“我其实也没怎么跟阮圣人聊过闲天呐。” 犹夷峰那边,一艘专门去处州州城接送的渡船,将那些昔年龙窑的窑工们都接到了这边,小陌看着自家公子,熟络喊着某某师傅,揉着他们孩子的脑袋,聊起了旧事,与他们道谢,当年帮了自己什么忙,教了什么手艺……那些老人或是中年男人可能自己都忘了。 祖山这边,魏檗突然大为讶异望向远处云海里的一粒芥子,那是一艘从中土神洲方向赶来的渡船。 这艘不起眼的渡船上边,不光是来了阮邛的老友陈容,陈容也确实请来了家主陈淳化。 但是他们之外,还有享受人间武庙主祀香火的姜太公!以及文庙教主董夫子,韩副教主! 阮邛心情复杂至极。既高兴,更感激,却也有些无法言说的别扭。能有这般排场,与己何关。 不过清楚他肯定是好心,所以阮邛便更加不好说什么,反而觉得自己小心眼了。小小纠结过后,阮邛也就自行消解了,内心仍是替余倩月和刘羡阳能够有这么一场婚宴感到由衷高兴。 等到热热闹闹过后,纷纷入座喝酒吃饭。 龙泉剑宗自家有两大桌子,落魄山也有一大桌子,刘羡阳昔年窑工朋友们一桌。 还有一张主桌,阮邛神色尴尬,接下来具体的座位如何安排才算“合情合礼”,都是学问。来的客人,过于出乎意料了,阮邛都有些吃不准该如何安排他们的座位,饶是贾老神仙都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没办法给出最好的方案,只说自家山主坐在哪里,要不要坐在阮圣人身边?到底是论年龄呢,论文庙辈分呢,还是论整座人间的一席之地呢?是各论各呢,还是综合计较一番?山主落座了,山主夫人是不是?贾老神仙着实犯愁啊,刘羡阳憋着笑,给赊月轻轻一肘,怀箓却是不太晓得这里边的暗流涌动,她还在震惊于今天这场婚礼的阵仗。顾灵验则很好奇那位年轻隐官该怎么办?阮邛亦是轻轻叹了口气,就想要拉开身边的一张椅子,开口与谁言语几句。贾老道长赶忙转头望向隔壁那边,顿时再不发愁。 众人只见那位伴郎从已经挑好一个座位的隔壁桌走过来,笑容温和,言简意赅,礼数不缺,娴熟应酬着,将董老夫子他们一一请入座位,等到主桌坐满了之后,然后他就走到了顾璨身边,接过了酒壶酒杯,准备陪着新郎官新娘子,与伴娘们一起端杯敬酒了。 第17章 问答 酒过三巡,面酣耳热,青衣小童跟荆老神仙,坐在龙窑师傅窑工他们那一桌,算是帮忙待客。陈灵均这会儿已经跟那些“长辈”熟络得不行,开始吆喝猜拳了,都是用小镇当地的方言,搭配着手势,什么六六顺啊满堂红啊,此起彼伏。本来这一桌客人是无比拘束的,被青衣小童这么一闹,再加上刘羡阳他们来敬过酒,都说敞开喝,他们也就彻底放开了。 先前荆蒿见陈平安都没有坐主桌,也就识趣不往两位文庙教主和武庙姜太公那边凑了,何况他跟中土文庙也犯不着在这种事上献殷勤,到了荆蒿这种道龄、境界,再谈什么面面俱到,就不对了。 老厨子摘了围裙袖套,被钟倩从厨房硬拖着去酒桌,朱敛拗不过这位夜宵一脉的扛把子,拍了拍袖子,笑问道:“咸淡还好?” 钟倩叼着牙签,“以后等我们回到落魄山,宵夜也要有这份水准。” 朱敛一抬脚,钟倩感叹道:“也不知怎的,一下山就想山上,在莲藕福地那边也不这样啊。” 朱敛也就没有踹他,笑道:“好也不好,英雄本色,总是要叶落归根的,在外如何风光八面,到了家乡也就是个乡巴佬,带着一背囊,不是诗篇便是故事。” 钟倩点点头,大概是在落魄山上也看了些书,如今言语就讲究起来了,“真说起来,佳人的眉眼,婉转的乡谣,土菜的滋味,乡愁都在肠胃里,还是老厨子的手艺,最能勾留人心。” 朱敛直接就是一脚,“那你倒是把背囊里边偷去的十六本书还我啊。搁这儿跟我拽酸文,点你呢,假装听不懂人话是吧。” 顾璨已经去吐过了,凭栏呕秽,狼狈不堪。顾灵验姗姗跟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埋怨他喝得太快了,悠着点。顾璨让她先回去,顾灵验白了他一眼,还是去了,听见顾璨又在那边干呕了,抬起一条胳膊,说帮我拿碗清水过来。她又好气又好笑,回眸一笑百媚生。 略施脂粉的宁姚喝了个微醺,只有陈平安眼神愈发明亮,酒量之好,有横扫千军的无敌气概。 刘羡阳跟赊月因为伴郎伴娘挡酒功夫过高,与人敬酒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他们俩反而有些喝不过瘾,所以趁着赊月去婚房换妆休歇期间,暖树赶紧跑了趟厨房,拎来了一只早就准备好的红漆提盒,里边装了些佐酒吃食,一层有一层的风味,火腿、鸭胗、肚片,还有薄如蝉翼的海鲜鱼片,辅以几碟简单的蘸料,有豆腐乳,辣酱等。好像下筷之前,眼睛已经饱了。 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清点“份子钱”,红包和各类贺礼,摆了一桌,堆成小山。赊月一向是不重钱财的,修道路上也从来不缺天材地宝,但是谁会不喜欢满满当当的大丰收呢。 那把由青牛背石崖炼化而成的梳妆镜,算是陈平安和宁姚的贺礼,谢狗跟小陌当然也有自己的份子钱,是明月皓彩中的一座远古广寒殿遗迹,被小陌带回了落魄山,当然没忘让碧霄道友施展一门收乾坤为芥子的神通,由此可见,小陌跟碧霄道友是真不客气。 刘羡阳突然一拍桌子,“今儿就别闹洞房了啊,各忙各的去,陈平安已经缺了早朝,再稍微喝点就赶紧去京城国师府,顾璨跟灵验也可以回扶摇洲了,小米粒继续游历,以后到了南婆娑洲,就报刘瞌睡的名号……” 顾璨笑呵呵道:“各忙各的?那你忙啥?” 赊月羞恼瞪眼道:“小鼻涕虫你怎么耍流氓呢。” 也亏得怀箓来了,不然赊月脸上的妆容就像开了一间胭脂铺子。这会儿瞧着就有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意味了。此刻谢狗说想要帮忙补妆,还说在书上瞧见一个某某朝代的高髻,再搭配几支锦上添花的金步摇,漂亮极了。吃饱喝足的赊月擦拭过嘴角,这会儿也由着貂帽少女拿她练手。 顾璨看了眼陈平安,闹洞房这件事不就你最起劲吗? 不料陈平安板着脸点点头,“我也劝过顾璨,他不听,非要闹。” 顾灵验哎呦喂一声,翘着涂满艳红指甲油的纤纤玉指,替自家公子打抱不平了几句。 小米粒靠着椅背,吃撑了,晃着脚丫,打着饱嗝,暂时也不好替好人山主说啥公道话。 李深源怯生生敲了门,顾灵验起身去开了门,少年轻声道:“陈国师,师父说董夫子他们去了山亭赏景,烦请你帮忙招待一下。”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你也帮忙带个路。” 李深源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有山亭坐落于深林茂树间,视野开阔,能够远眺江河一线蜿蜒如带。 武庙的姜太公还好说,文庙的董夫子和韩夫子肯定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喝酒了。 扑面吹来袅袅的熏风兰花香。醉眼看人间,山水复山水,一生不知足。 若是目力足够好,便能见到名妓歌女乘坐油壁车,或是官宦亲眷的美妇佳人们,靓装走马沿水游览,她们的婀娜身影如落镜中。 “春捂秋冻,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陈淳化感慨道:“我是悲观的,本来都已经准备好了,周密如果成事,妖族定然坐大,所以我这二十年来就在匆匆忙忙为儒家写一部史书,好让未来百年千年的人们,能够依稀看见曾经的浩然历史,哪怕只有几个人看到了,即便只是翻开了几页,这部潦草写就的史书也是有意义的。” 韩夫子笑道:“只是不曾想最后一部旧史书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新人间新史书的第一句话。” 陈淳化快意笑道:“即便是废稿,也绝不白写。说实话,回头再看这部书,对的少,错的多。幸好没有付梓,不然就真是祸枣灾梨了。” 陈平安来到山亭这边,作揖之后,笑着说道:“个人见解,‘预流’学问之意义,为后学开辟一条可行的道路,当然意义重大,但是被历史明明白白证明为错误的治学路径,也同样是极有意义的。怎么就是废稿了,晚辈就想要手抄一份。” 董夫子点头赞赏道:“然也。” 被誉为姜太公的武庙主祀,老人也不绕弯子,问道:“陈先生,敢问姜赦是怎么看待如今武庙的?” 陈平安说道:“姜赦已经决定再不管兵家事务了。下山之前,他说了句心里话,说自己就当是做了一个万世太平的美梦。” 姜太公唏嘘道:“看来我仍是小觑了姜赦的胸襟气量。果然不管如何高看姜赦都不为过。” 董夫子问道:“白泽那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几乎可以确定,白泽会是第一个跻身十五境的修士。” 董夫子问道:“郑居中有意为之?” 陈平安点点头。 名叫李深源的少年站在凉亭外,怔怔看着凉亭内那些“挂像”上、书上的“历史”人物。 来时路上,陈国师问他敢不敢一起走入山亭,面对面聊几句。少年瞬间满脸涨红,使劲摇头说不敢,是真不敢。 董夫子他们继续返回酒宴,少年跟着一起,也就顺路聊了些治学。辈分年龄可能悬殊,书里书外的学问却是相通的。 陈平安留在山亭,岳顶也抽身来这边躲一躲,实在是那个道号景清的青衣童子领头,带着半桌人打圈敬酒,岳顶终究是山水官场中人,也怕醉后失态,刚好陈山主也在亭内偷闲,双方就说了些真武山与落魄山结盟的后续细节。 如果继续回去喝,陈平安肯定能吃到最后一盘热菜,只是刘羡阳说了,总不能把董夫子几个真喝趴下。 陈平安昏昏沉沉,就独自躺在长椅上,打算眯了一会儿,等到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枕在宁姚的腿上,宁姚轻轻揉着他的眉头。陈平安询问什么时辰了,宁姚说差不多申时初刻了,陈平安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压低嗓音说道:“你比新娘子好看。” 崔东山跟姜尚真重新回去了宫柳岛,说是玉圭宗很快就有人赶来真境宗对账了。小陌继续去那螺蛳壳道场之内闭关,谢狗也去了扶摇麓,既是护道,也是观道。小米粒他们也开始正式出门远游啦,不过钟倩需要背着青衣小童,后者说着醉话,还在那嚷嚷着哥俩好呢。 朱敛和贾老神仙还要留在山中。 有情人终成眷属,花好月圆人长寿,学书学剑学道,赚钱赚名赚功德,相信人间会百花齐放的。 陈平安先送宁姚去了宝瓶洲天幕,目送她返回五彩天下。之后带着几个学生弟子去了国师府。 曹晴朗还是跟林守一讨论学问,郭竹酒跟裴钱继续逛京城庙会去了。 陈平安坐在书桌旁,揉着眉头,让容鱼帮忙端来一杯热茶,再喊来新任文秘书郎的荀趣,询问跟百花福地合作打造百花之渎一事的进展。 曹耕心来到国师府诉苦,手里拿着一大摞书信,说这两天与他求情的说理的讲功劳摆谱的,愁死个人,曹侍郎瘫坐在椅子上,晃着那只紫皮酒葫芦,舔着脸询问国师府有酒吗?容鱼只好拿来一坛长春酿,曹耕心揭了泥封,往葫芦里倒满。 陈平安说道:“陪都那边的吏部尚书已经辞官了,你要不去洛京那边躲躲?这类平调,廷议不成问题。周海镜和改艳她们不是想要创办第二座仙家客栈吗,刚好可以担任你的秘密扈从。如果还嫌不够,我可以再给你加派一个明面上的侍卫。” 曹耕心问道:“那韦谅怎么办?他当了好多年的吏部左侍郎了。” 陈平安说道:“他,还有礼部魏礼,兵部刘洵美,差不多二十几号人物,近期都会从陪都调入京城。” 曹耕心想了想,“那就这么办,哪怕品秩一样,被人喊尚书大人总比喊侍郎更风光。对了,国师,所谓的明面侍卫,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不能打?” 大骊陪都官场,说是人才济济,不夸张。关键是洛京那边,大骊本土人氏的官员反而是少数。 陈平安笑道:“凑合吧。一个刚刚从牢狱里边捞出来的妖族武夫,名为兆鸾,远游境瓶颈,修养几天,说不定你们还没有走到洛京,他就是山巅境了,放在国师府用处不大,浪费了。只不过你要小心点,兆鸾城府重,脑子好,不好糊弄的。” 曹耕心说道:“这厮会不会失心疯了暴起杀人?” 陈平安说道:“说不准,所以让你自己酌情考虑,带不带去洛京都随你。” 曹耕心犹豫再三,嘿了一声,拿定主意,“还是带上吧,带一二豪横恶奴去了街上,游手好闲,调戏良家,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纨绔生涯。到了洛京,离开官衙微服私访,在酒楼或是通衢大街,与那不长眼的同道中人起了争执,各自比拼家世背景,我也不着急亮出身份,等他们问我晓不晓得他们爹是谁,我再问他们知不知道本官是谁?!啧啧,只是想一想就美。” 陈平安赏了一个字,“滚。” 曹耕心拿起花几上边的长春酿,仰头喝了几滴,沿着抄手游廊,晃荡去了国师府灶房那边,与一位闲暇时坐在桌旁发呆的厨娘道谢之外,说自己要去洛京了。放弃了恢复樱桃青衣身份的厨娘于磬,她被这位满脸依依不舍神色的侍郎大人给说得一头雾水,与我说不着这个吧? 容鱼站在不远处,身边站着兆鸾和铁枣。她笑着提醒道:“曹侍郎,周海镜几个已经在葛岭所在道院,等你商量洛京之行事宜了。” 曹耕心神色如常,实则头疼不已,叔叔曹枰的那番言语,让他心有余悸。 看着那位相貌清癯的长髯老者,曹耕心疑惑道:“这位老先生是?” 容鱼笑眯眯道:“化名铁枣,元婴境鬼物。国师说买一送一,曹侍郎赚大发了。” 曹耕心苦笑道:“好说。” ———— 就在齐云山地界的县城,其实还有一位本该去犹夷峰道贺却临时变卦的女子,她在这边自怨自艾,在酒楼点了几份当地的特色美食,离着龙泉剑宗的祖山已经算是只差几步路了,可她终究是没有胆气去见阮师,去见现任宗主刘羡阳,尤其是徐师姐。 她就是琼枝峰冷绮的亲传弟子柳玉,如今是龙门境,本命飞剑“荻花”。 其实此次出门,既是柳玉自己的意愿,也有雨脚峰庾檩的建议,当时庾檩说得很漂亮,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在龙泉剑宗步入剑道的,虽然最终比较遗憾,与阮师没有师徒缘分,但是我们总要感恩念情,再说了,刘羡阳跟正阳山问剑,是一场私怨,当时我们接剑,也只是尽了本分,退一万步说,不也是一个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 这大概也是庾檩能够成为三十岁的金丹剑仙,正阳山一峰之主的道理? 也当省得一事,总是这般伶俐人物,多在富贵窝名利场里,出人头地,占尽便宜。 此间得失,归根结底,总是自作自受。 柳玉神色郁郁,她心思单纯,哪有庾檩那么八面玲珑,能屈能伸,她就只是觉得欠了龙泉剑宗一份天大的恩情。偶尔也会后悔,是不是当年执意要下山,脱离龙泉剑宗谱牒,是错了? 像卢溪亭卢琅嬛几个,当年就是跟柳玉、庾檩一起登山练剑的。董谷徐小桥还有谢灵几个,当年他们都曾为他们代师授业。对于资质最好的庾檩,选择另谋高就,董谷几人,都没什么惋惜,谢灵还曾私底下讥讽几句,这位长眉儿,是极看不起庾檩这种所谓聪明人的,简直就是蠢不可耐的东西。 但是对于柳玉的下山,谢灵觉得不太应该。去了正阳山那个贼窟似的地方,分明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你柳玉能学到什么?只是谢灵提了一嘴,也懒得劝她两句。 奈何女子动了情,哪里是道理可以讲得通的。 柳玉当年又是情窦初开的豆蔻少女,又非熟谙世情的女子,只觉得天地间只有个“情”字才是真,少女满眼望去,世上人物只见得心仪的情郎一人。便是徐小桥,如何能劝得动,让少女回转心意? 下山再上山,同样还是修道练剑,柳玉这些年总觉得怅然若失。 桌上几样色香味俱全的时令菜肴,柳玉只是味如嚼蜡,喝过了几杯劣酒,放下一锭银子,也不要伙计找钱,便出了酒楼。 柳玉意态阑珊,犹夷峰是断然不去了,毕竟她也怕那人怕到了骨子里。 等到那人当了大骊国师,正阳山诸峰简直就是……坐蜡。 上次祖师堂议事,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当然也有完全不怕的。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少女。 柳玉叹了口气,走入一条僻静巷弄,掐了道诀敛了身形,御剑去往县城周边的一条官道,将五六个诸峰晚辈弟子拦在路上,瞧见了柳玉,他们脸色都有些尴尬,只有一位眉眼冷艳的苗条少女,神色比较镇定。 柳玉虽然心疼他们,羡慕他们身上全无半点腐朽气,但是也不能由着他们胡来,故作怒容道:“偷摸下山,跟了一路,真以为我不清楚你们的行踪?怎的,你们还想要去问剑犹夷峰?” 那少女一板一眼说道:“柳师叔,我们只是想要远远看一眼犹夷峰和落魄山,然后就悄悄返回师门。” 如今琼枝峰峰主冷绮已经“闭关”,一峰事务都是柳玉在打理,她是可以破格参加祖师堂议事的。所以在这些孩子眼里,柳玉还是很有威严的存在。 柳玉面若寒霜问道:“远远见过了,又当如何?!” 少女淡然说道:“见了就走。万一有人问我们是谁,就说是山泽野修,他们爱信不信,反正也没做啥子。” 柳玉被逗乐了,仍是绷着脸色,训斥道:“瞎胡闹!” 听说这个性格古怪的妮子,练剑资质尚可,算不得如何出彩,经常单独一人去那块界碑。 一道不紧不慢的剑光翩然而至,徐小桥落地,收剑归鞘,笑道:“只是看几眼也不算什么问题,跟我一起去山门牌坊停步,近些瞧瞧好了。事先说好,龙泉剑宗可以如此,不意味着你们可以照搬到落魄山。” 柳玉霎时间便红了眼睛,在这拨孩子们这边,她是长辈,但是在徐师姐这边,柳玉依旧宛如当年少女。 徐小桥笑了笑,说道:“也不必太见外了。你时常回来看看,董师兄谢师弟他们都是欢迎的。” 柳玉反而笑容苦涩。 那些少年少女们俱是欣喜不已。下山这一趟,越往北边走,他们的胆气是越来越小的,只是谁都不好意思第一个开口说回了吧。 唯有方才跟柳玉言语的少女,她突然问了个谁都想不到的问题,“徐峰主,那个顾璨,在山上吗?” 若是顾璨在山上,她就不凑近了看。人的名树的影,谁不怕一个从书简湖去了白帝城的顾璨。 被她这么一提,所有同龄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气,后怕不已,个个心虚,怎么忘了这茬?! 就在此时,不等徐小桥说什么,就有一个略带笑意的温醇嗓音在少年少女们的背后响起,“顾璨不在山上。” 少女脸色僵硬,转头望去,是个玉树临风的儒衫青年,他身边站着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子。 ———— 桐叶洲西北地界,一座临海巨城,繁花似锦的盛世景象,街上熙熙攘攘,岂能想象人烟稠密的一座城池,城墙、道路,宅邸建筑是新的,各色店铺的招牌、酒楼的酒招子等等,都是新的。短短不到二十年间,便凭空似的起了一座城池,聚拢了不下三十万人口。 一位少年容貌的俊逸道士,身穿一袭蓝色道袍,头戴逍遥巾,脚踩十方履,端的好气态。 来到了一座专门用以观看海景的高台,少年也不登高远眺,只在附近摊子徘徊片刻,就要返回临时借住的城内道观。 道观虽小,却有两处前朝遗址,一处是皇帝敕建的雷霆纠察司,供奉有一尊火部神将灵官。还有一口地方志记载说是可通海底龙宫的深井,山上皆言有神物潜伏其中,看守水脉通道。 少年道士却被一位背剑的中年男子拦住了去路。 约莫是见对方身材魁梧,孔武有力,动手打架要吃亏,少年道士只好主动绕路,男子便跟着横移数步,继续挡道,摆明了一副市井泼皮的无赖作态。 少年停步皱眉问道:“道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道宽阔,各走一边,有何不可?” 男子讥笑道:“杜观主又何必明知故问?” 杜含灵沉默不语。 那剑客说道:“有人说了,只要你尝试潜逃入海,就带你走一趟中土文庙的功德林。如果留在金顶观,就只管潜灵修真,追求仙人境界。” 男人笑了笑,“如果你耐心够好,我就要头疼了。需要每日盯着一条玉璞境的油滑泥鳅,相当辛苦。” 金顶观的杜含灵,闭关已久,多年未曾露面现世了。当初大战落幕,滞留于桐叶洲的蛮荒妖族被扫荡一空,就有了一场在大泉京畿之地举办的桃叶之盟,连同大泉姚氏在内,加上十六个较大的仙家道场,还有三十四家山上藩属门派,声势浩大,振奋人心。名义上是保存家乡一洲的元气,抵御别洲修士的渗透。事实上,人人心知肚明,提防的,就是北边宝瓶洲的那个大骊王朝。 桃叶盟,在桐叶洲声势浩大一时无两,风头隐约盖过了南边的玉圭宗。 杜含灵作为盟主,更是被誉为山上的君王,山中的宰相。 只是等到后来新建的青萍剑宗,拉上玉圭宗和大泉王朝,决定要开凿一条崭新大渎,并且很快在云岩国建造出一座临时祖师堂,除了仙师,还有各国皇帝或是户部尚书,他们每天议事,几乎从来不谈什么道义、大势,谈来谈去,就是一个最实在的字眼,钱! 使得桃叶之盟就成了一桩渐无消息无后文的趣闻和笑谈。他们也就理解了为何杜含灵的闭关多年。出山做什么?是主动去云岩国,说贫道也愿意略尽绵薄之力,共襄盛举?还是去蜃景城与姚氏女帝掰扯几句,为何背弃盟约,莫非市井坊间的传闻都是真的,你与那姓陈的? 杜含灵喟然叹息道:“好个剑仙徐君。” 金甲洲剑修徐獬,说好听点,是一介散仙,说难听的就是山泽野修,始终没有谱牒身份。 徐獬微笑道:“山上给的虚名。” 之前他参加青萍剑宗庆典,受人之托,帮忙盯着杜含灵。 徐獬既然答应了此事,总要不能出了纰漏。毕竟徐獬最痛恨的,就是勾结蛮荒之辈。 只不过除了这个缘由,徐獬愿意揽过这档子事,还有一些内幕,跟流霞洲斜封宫、遗迹邙山都有些渊源。准确说来,徐獬真正的登山领路人,便是那位道号清庙、名为周颂的女鬼前辈。此外徐獬还是二十二人之一,亦是半个师父的周颂暗中授意为之。 杜含灵疑惑道:“堂堂徐君,是如何能够被外人说服,空耗光阴,长久盯着一个无仇无怨的陌生人?” 徐獬更加疑惑道:“都死到临头了,还计较这些琐碎事?” 杜含灵皱眉问道:“什么?!” 徐獬笑道:“陈平安说把你带去文庙功德林,那是他的说法,我自有看法。” 徐獬耐着性子,像是就当与死人多解释一句,“我的见解就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杜含灵再不废话半句,施展出拿手神通,远遁离城。 只是不管杜含灵如何道法花俏,使出浑身解数,徐獬只是如影随形,也不着急递剑,甚至故意用眼神示意杜含灵,你不妨以凡俗性命要挟我徐某人。 杜含灵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与此同时,尝试着暗中启动一座山水大阵。 那徐獬听了,只是神色如常,反而笑道:“我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却是不愿和死人生气的。” 任由杜含灵开启了那座以金顶观作为中枢的山水阵法,小半座桐叶洲的山水气运、天地灵气都被搅动得风卷云涌,异象横生,这便是杜含灵压箱底的自保之术。 惹恼了道爷,就让桐叶洲千万凡俗一起陪葬! 徐獬只是一剑便斩掉了杜含灵与大阵的大道牵引,轻描淡写,刀切豆腐一般。 再随手一剑削掉了杜含灵的脑袋。 一颗高高跃起的头颅,杜含灵面如死灰,神色悲苦,“徐獬,你何时跻身的飞升?!” 甚至没有祭出本命飞剑的徐獬,手腕拧转,抖了个剑花,微笑道:“我辈剑修仰观天地通,总要有些心得体会。” ———— 蛮荒腹地,东南地界。 一面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之上,铭刻有一篇字大如斗的道书,文字是那周密自创的云水文,道书内容极为粗浅,行文绝不晦涩。 不单单是此地,蛮荒天下的山野间,存在着数以万计的类似崖刻,刻有三篇道书,分别对应入门的炼气吐纳,如何开府,何谓结丹。俱是周密亲自编撰的登山之法、升阶之路。 数千年以来,经常有那稍稍开窍、炼形尚未完全成功的山泽妖怪、老物成精之属,纷纷聚集在一篇山崖道书的下方,有些幸运儿看着看着便学会了炼气,欣喜若狂,手舞足蹈,转去别处崖刻去读“下一部书”,更多的精怪始终懵懵懂懂,来了又去,去了又返,迷迷糊糊之中,总是不肯死心。 蛮荒天下,若有大妖下山游历,御风作鸟瞰,便经常可以看到一条路线上,有那大半山头都已支离破碎的废弃道场,有那建筑极为崭新却沦为鬼城的某国繁华都城,被一剑劈成了两半,或是被攻伐重宝将城池给打得沟壑纵横……但是谁敢动这些崖壁,谁敢杀那些聚在山脚观摩崖刻的“蝼蚁”,文海周密他这条道脉的亲传弟子们,例如首徒绶臣几个,就一定会亲自找上门去,拎着一颗或是一堆头颅返回,将它们的脑袋悬挂在那些崖壁之上。 久而久之,这些大山崖刻周边便形成了城镇,有了市井,甚至不远处会有一座仙家渡口,烟火稠密,游客如织,多是人之形貌。 但是无论城池道场还是渡口,都会有意与那座高山拉开一定距离。 坑坑洼洼的黄泥道,路边有个潦草搭建在路边的酒摊,高高的旗招子软绵绵耷拉着,掌柜是个体态丰腴的美妇,高耸挺立的胸脯,如柳条似的纤细腰肢上边硕果累累。 她身边始终带着个眼神呆滞、脸色惨白的少年。 与酒摊落座的客人,总说是她的白痴弟弟。 在蛮荒天下,一般而言,妖族越像个人,越不好招惹。 妇人穿着单薄的衣裙,脚踩一双缎面绣花鞋。 她胸口故意露出一大片白腻的风景。不这样,如何揽客?靠兑了水的假酒啊? 妇人满脸幽怨,自言自语道:“真不能再兑水了,卖水卖不出价格的。” 五张桌子,就两桌坐着客人,其中一张桌子的王八蛋,还在那儿丢骰子,只赌博不买酒。 她使劲摇晃一把绘有春宫图的老旧团扇,呼啦啦作响,两桌酒客赌客们都直勾勾望过来。 她浑然不觉,只是埋怨这鬼日子没法过了。 当年跑去剑气长城那边打仗,好些学道有成的,都往南边跑,所以酒摊生意还是不错的。 前些年听说浩然那帮软蛋,邪性了,竟然要打蛮荒,又让一大拨妖族修士继续往南边跑。 酒铺生意好过几年,可惜如今酒客是越来越少了,都变得精明了,晓得每颗神仙钱的金贵喽。 道上来了一拨慢悠悠走近的陌生面孔,妇人伸长脖子,眯眼瞧了瞧,蓦的将那团扇丢在桌上,惊慌道:“收摊了,赶紧滚。” 那帮不知死活的家伙,还在用老掉牙的荤话调笑她,也没点新意。 气得她一脚踩在长凳上,厉色道:“再不滚,等会儿你们就要在黄泉路上作伴了,老娘不给你们烧纸钱的,赶紧滚!” 炎热的时节,黄蒙蒙的道路上边,依稀可见来了一拨朝酒铺行来的道人,高高低低的身影,朦胧的轮廓,总之俱是人形。铺子喝酒纳凉、不花钱看那白腻胸脯的客人们虽然不明就里,仍是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再无犹豫,或掐道诀,或施遁法,瞬间作鸟兽散了。 道路上,一个扎羊角辫的矮小身影好像就要往前冲,却被人抓住她的羊角辫,但是冲劲太大,就跟横躺在空中差不多,是一幅瞧着很滑稽的画面。 等到他们走近了,果然,是她! 还有新王座之一,南绶臣北隐官之一的绶臣!他们怎么凑一块去了? 最可怕的,是扎羊角辫、黑袍小姑娘身边,在这支队伍处于居中位置的男子。 她笑容僵硬,故意装傻,颤声道:“客官们喝酒来的?只是酒水粗劣,怕你们喝不习惯。” 那位为首的中年男子落座,神色温和,微笑道:“顺路找的你,再等几个人,也喝酒。” 美艳妇人与那“白痴弟弟”对视一眼,俱是无奈至极。 萧愻一脚踩在长凳上,气鼓鼓道:“杵那儿作甚,赶紧倒酒啊。” 流白知道郑先生要“顺便”收拢蛮荒天干修士,谁都别想跑。 绶臣微笑道:“谈得拢,我家主人就不给酒水钱了,谈不拢,我会结账的。” ———— 槐黄县城。 师姐苏店已经出门远游了,也没说什么时候返乡,也许明天,也许明年,说不准的。 所以铺子就只剩下石灵山一个守着这间生意日渐冷清的铺子,铺子地契是杨家的,杨家是小镇的大族,他师父虽然也姓杨,被称呼为杨老头,却跟杨氏家族没什么关系,只是类似东家跟长工吧。先前铺子还有个姓杨的伙计,据说在州城那边发迹,阔绰起来了,就瞧不上在铺子这边当伙计、每月几两银子的入账,正好,石灵山也不愿见到那副实在面目可憎的嘴脸。 铺子即将打烊的光景天色,来了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客人。 石灵山敷衍一句,随口问道:“怎么来了?” 照理说,又是当山主又是当国师的,事务繁重,就算散步,也是散步到披云山神君府,不该来这么个豆腐块大小的铺子。记得第一次见面,年轻人说话比较冲,问对方“你有病啊?” 如今石灵山到底是不敢这么耿直了。 陈平安说道:“只是来这边看看,不买药也不看病。” 石灵山悻悻然。 一起进了铺子,陈平安用旱烟杆挑起帘子,直接去到了药铺后院,那条长板凳已经被仙尉和郑大风搬去了落魄山。 石灵山跟着这位大骊国师一起进了后院,防贼不至于,总是一份待客的礼数。 这位也曾去过外边世道的青年武夫有些伤感,“听师父说,每个修道之人和每一份人心,都是一只饕餮。” 本来只是个比喻。周密差点就真做成了,将这句话给“变现”。 石灵山蹲在廊道那边,揉了揉脸颊,“我跟师姐都听不太懂,师父说什么话,我们都接不住。” “郑大风说我们是只会练拳的痴儿,吃了读书不多的亏,换成是他,就能跟师父聊好多。” “可能真被他说中了。” 耐心听过石灵山的絮叨,陈平安坐在台阶那边,敲了敲旱烟杆,捏出些烟叶,也不拆郑大风的台,只是笑问道:“就没有想过走出小镇,单枪匹马闯荡闯荡?” 石灵山摇摇头,“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我可做不来这种事,不是清高什么的,纯粹就是懒散,也不服管。师父说我几句也就罢了,换成别人,我不爱听。听人说话就已经费劲,猜人心思更加困难,还不如留在这边,躲个清静,也不耽误练拳。” 陈平安点点头,“人各有志,能够自得其乐,很不容易了。” 石灵山说道:“陈平安,你是老江湖,最为熟稔女人的心思,你觉得苏师姐之所以不喜欢我,是不是觉得我出息不大?” 陈平安正色说道:“首先,经常走江湖跟熟悉女子,是两回事。其次,苏店喜不喜欢你,未曾亲眼见过你们相处的光景,我不好确定。但是老话说女人心海底针,总是有道理的,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未必能够相互心仪,生出爱慕心,就算有过海誓山盟,也同样未必牢靠。女子不是谁饲养的笼中雀,男子的家世才情权势地位,也当不成鸟笼。姻缘天定,不诓人。” 石灵山看了眼陈平安,说道:“我相貌也不差啊。” 非是自夸,比你跟郑大风,总是绰绰有余的。 连你都能找到宁姚,我与师姐苏店求个白头偕老,不过分吧。 陈平安面带微笑,该你打光棍。 双方其实不熟,也确实没什么可聊的,虽说石灵山喜好武学,但是脚下自有道路可走,并无与他请教、更无问拳的心思。倒是前些年,他还有些一有机会就要与落魄山年轻山主切磋拳脚的心气,后来从郑大风嘴里或是山水邸报上边得知一些消息,石灵山也就没什么想法了。 至多偶尔牢骚一句,如此说来,我的拳脚功夫是不如陈平安了。 石灵山看着那个有意无意坐在台阶底部的青衫男人,鬼使神差问出一句。 “十分辛苦,却也值得?” 听闻此问,陈平安悠悠然吞云吐雾,沉默片刻,点点头,微笑道:“值得的。” 第18章 动身 黄泥路边的酒铺,病恹恹的旗招子,风吹一阵,飘动几下。 皓腕凝霜雪的垆边人,沽酒美妇面容何等凄凄惨惨戚戚,“郑先生,能否给句敞亮话,到底意欲何为啊?” 那个脸色惨白的木讷少年,站在柜台那边,轻轻拨弄着沾满油渍的算盘,开口讥笑道:“有什么难猜的,连绶臣都给他当狗了,不外乎招兵买马,暗中蓄力,才好逐鹿天下,要我看啊,他郑居中明摆着是要着手准备将一座蛮荒天下炼成白帝城。在浩然天下行魔道,又能邪乎到哪里去,礼圣还没死呢。在我们蛮荒,只要他够强,境界够高,谁管他是儒生道士秃驴。” 绶臣很好认,这位飞升境剑修的容貌装束都很鲜明。 身穿一件名为“束蕉炼”的翠绿法袍。 背剑匣,里边装有六把长剑,不是仙兵就是半仙兵。 绶臣端起酒碗,抿了口酒水,笑道:“秋云,就凭你那几样护身手段,说话还是要小心点。” 萧愻仰头闷了一碗酒水,喝了酒,心情就好,心情好,她的杀心就轻了。骂绶臣咋了,挺好。 美妇人当然不敢拿兑水的假酒款待这几位,从角落拎出两坛老酒,还想要施展袖里乾坤的手段,取出几只仿酒泉杯的酒具,郑居中却是笑着说不用,常用的白碗就行。 妇人笑容尴尬,只得照做,心中却是担心,这尊将蛮荒当自家花园闲逛的魔头,托月山,金翠城,神出鬼没,他哪里去不得?就怕对方翻脸不认人,摔了碗,就要了她的命。 在儒家管事的浩然天下当魔头,不跟在蛮荒当个道德圣人一般难? 哪怕是那位蛮荒文海,曾是儒家读书人出身,到了蛮荒天下,不也是入乡随俗?那么多的伏笔和铺垫,不是行事比蛮荒还蛮荒? 被绶臣喊出“秋云”,既然被揭穿了真实身份,言辞刻薄的少年也就不再藏掖,抖了抖肩头,荡漾起金光流溢如水,旧衣裳旧面皮一并簌簌而落,就像是字面意思的洗心革面,他恢复了真实的人貌,是那白衣胜雪的少年身段,脸上覆有一张远古大巫遗物的雪白面具。 两只极长的袖子几乎垂在地上,腰间悬有一柄狭刀,名为“帝姬”,此物更是大有来历,与陈隐官的那把“斩勘”,都属于古天庭铸造的神兵。 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麾下有“四官”分别职掌刑罚,其中夏官缙云负责执掌斩龙台,而秋官白云职掌雷池,负责贬谪神灵至人间。化名“秋云”的少年,便是这尊神灵的转身。 秋云伸手按住刀柄,虽然见不着面容,旁人却依旧能够清晰感受到他此刻五官的灵动,眼神的炙热。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狂躁的道气。 他伸出手指一敲鬓角,面具消散,当得起俊美少年的说法,他狞笑道:“好好的王座不当,偏要摇尾乞怜,苟延残喘,给人当一条走狗?绶臣啊绶臣,你真是把剑修,周密一脉道统,蛮荒大妖的脸都给丢尽了。” 文海周密首徒,蛮荒新王座大妖之一,竟然这么快就被一个外乡修士给收服了? 他是郑居中又如何,你不也是绶臣?! 除了绶臣,还有流白,甲申帐出身的周清高,呵,秋云都要误会郑居中是周密的人间化身了。 萧愻就不去说她了,她脑子拎不清的。 周清高在认真思考一事。 郑居中笑着摇头,“天干十人,他比较特殊,暂时不能替换。” 秋云讥笑道:“人?!老子是妖族!” 周清高笑道:“为何过河拆桥。” 秋云转头,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 周清高视而不见,说道:“绶臣师兄,不要总想着杀人平事,杀不完的。不能杀己者不能斩人。” 绶臣笑道:“这么喜欢讲道理,以后创建一座书院好了。” 周清高说道:“我当个副山长就行。” 言外之意,他心中早就有了山长人选。 萧愻抬起酒碗,又跟那妇人要了一碗酒水,还是一口饮尽,她吧唧嘴,说道:“我就奇怪了,陈平安在你身上下降头啦?还是被醉酒的月老牵了红线,让你这么仰慕他?我且问你,如果陈平安亲自邀请你去宝瓶洲,当个官,你当还是不当?” 周清高认真想了想,“我会纠结万分,最终婉拒吧。” 萧愻摇摇头,这崽子脑子定然有病。 她转头望向那位肥硕丰满的美妇人,拿着酒壶随侍一旁,这会儿倒是晓得把自己包裹严实了, 因为离着近,萧愻得转动脖子,才能从侧面瞧见金丹的那张面孔,这可把萧愻腻歪坏了,便一巴掌将那高耸双峰打烂,弄虚作假的幻象罢了…… 不曾想美妇满脸痛苦神色,胸脯已经血肉模糊,她仍是不忘将那酒壶丢在桌上,转过身去,她耳边多出以红线系挂的一粒金色珠子,胸口血肉生长迅速,她再手指并拢,好似捻起一物,轻轻一抖,往身上一覆,便有一件法袍穿戴在身,遮掩了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萧愻神色尴尬,打哈哈道:“对不住,没有掌握好力道,只是嫌天热,想要抬手扇风来的。” 若是真想收拾她,让她吃点苦头,萧愻也就不会如此含蓄,有辱人的嫌疑了,直接让她脑袋开花便是。昔年在剑气长城也好,后来在浩然两洲战场也罢,她杀蛮荒妖族杀浩然修士,都杀了极多,唯独不做一事,就是“虐杀”。 既然是不小心,萧愻也肯与“妇人”道个歉。 金丹脸色微白,强颜欢笑道:“些许皮肉之伤,无碍。隐官不必介怀。” 萧愻晃了晃酒碗,“我早就不是隐官了,而且陈平安当隐官当得比我好太多了。” 她继续问道:“金丹,你跟元婴和窈窕关系都不错,能不能说服他们入伙?跟我们一起混?” 金丹面有难色,老老实实回答道:“平时确实关系不错,但是这种事上,我连秋云都无法说服,如何说服元婴和窈窕。” 萧愻叹了口气,“那就没法子了,只好先骗来,再都宰了。回头让秋云给你们几个上坟烧纸。” 金丹道心巨震,秋云以心声与她说道:“放心,我不会独活。” 金丹却是以心声说道:“你要好好活下去。” 秋云摇摇头,“我们是道侣,说好了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死。” 金丹面容凄然,竟是有些舍不得死了。 周清高翻转手腕,多出了一只酒盏和几碟冷菜,一趟浩然桐叶洲之行,沾染了好些附庸风雅的臭毛病,比如喝酒必须有几样下酒菜的习惯,也开始讲究起器物精洁了,他微笑道:“金丹,秋云,你们既不要低估了蛮荒天干的分量,也不要高估了自己。” “谁都不要吓唬谁,没必要。秋云,金丹。” 郑居中与少年和妇人招手,笑道:“都坐下聊。” 秋云和金丹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与那位凶名在外的郑魔头面对面。 一位青年剑修,从那座崖刻大山中走出,很快来到酒铺这边。 剑修竹箧,这位刘叉的唯一嫡传弟子,还是背着那只剑架,跟孔雀开屏似的,比绶臣更好认。 早年在甲申帐,竹箧跟那会儿还没有姓氏的木屐关系不错。 竹箧问道:“郑先生,当真如周清高如说,我能够见着师父一面?” 郑居中说道:“三十年之内,劝你能见都别见。在那之后,就有机会随便见。” 竹箧点点头。有这个答案就足够了。 他坐在周清高身边,对面就是师兄妹的绶臣和流白。 萧愻单独坐一桌,去柜台翻找出仅剩几坛没有兑水的老酒,摇头晃脑,她是真爱喝酒。 金丹直截了当问道:“郑先生,跟了你,有什么好处?” 郑居中笑道:“没有坏处。” 金丹心领神会,嫣然一笑。身边秋云犹然不肯低头示弱,要他学绶臣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心里总是不痛快。 郑居中开门见山道:“你们这拨蛮荒天干,就像兵家必争之地,谁都想要拉拢,但是他们,不管是已经十四境的离垢、王尤物,还是新补缺王座的几位,并不知道如何真正使用你们。我拉拢你们,不是要你们作奴作仆,而是成为同道中人。” 说到这里,郑居中笑道:“主人?开了个好头。” 绶臣笑道:“故意为之,否则如今见着金丹、秋云这双道侣的本心。” 郑居中微笑道:“需要吗?” 绶臣认错道:“是我画蛇添足了。” 郑居中说了句在座所有人都听不明白的话语,“妙在蛇足。” 郑居中继续说道:“像金丹和秋云这样的,如果不愿意跟随我一起启程是最好,不愿意就算了,我们喝过酒,就要继续赶路。经此一别,你们不管是留在此地,还是拣选一处隐蔽的山水道场,放心修行便是,天下形势变化,都与你们无关了。前提是你们得躲好,不被轻易寻见。” “将来若有修道路上的疑难,也可以找我或是绶臣他们询问求解。” “如果遇到难关,仇杀也好,横祸也罢,寻我们避难,就免了,不收。只会将你们折价卖了。” “得手一时之自由,总要有为这份自由付出的代价。只因为差了一口气就导致功亏一篑的天下大小事,何曾少了?我郑居中给过你们一次机会,你们自己不接受,我愿意尊重你们的选择,但是你们也别得寸进尺,误会什么。” “此外,你们必须跟我保证一事,新旧王座大妖寻见、笼络了你们,不管是什么手段,如果被我获悉,你们点头了。我自会找你们算账。 “放心,蛮荒还是妖族的蛮荒,我郑居中不过是借此行道而已。” “诸位听仔细了,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重点。” 郑居中微笑道:“我一直不太喜欢所谓的言有尽意无穷,过于模糊了,语言和文字造就出了太多的歧路。这句话,是题外话。” 在座的,都是足够聪明、并且可以更聪明的年轻人,所以郑居中是有些谈兴的。 隔壁桌的萧愻转过头,咧嘴笑道:“你们想不到了吧,在蛮荒立教称祖,郑居中负责立教,称祖的,却是我!” 秋云没好气道:“本来我已经快被郑居中说服了,被你这么一说,真是倒胃口。” 萧愻哈哈大笑,指了指秋云的脑袋,“钻道侣的裙底次数多了吧,说话真好听。” 秋云黑着脸,金丹神色尴尬,饶是周清高都有些没耳听,流白更是不自在。 萧愻好奇问道:“对了,郑先生,咱们这个教派叫啥名字?” 郑居中笑道:“这是个天大问题,不着急,容我再想一想。” 收拢全部的蛮荒“天干”修士,只是他帮助萧愻在蛮荒立教称祖的众多环节之一。 除此之外,白泽是一定要跻身十五境的。正因为白泽的心肠足够软弱,才正合适。 在郑居中看来,理由很简单,蛮荒不可过强,也不可过弱。强了,浩然损兵折将严重,不小心就要风水轮流转,再被激起了凶性的蛮荒杀回浩然。弱了,轻易而举被占据天下,就浩然修士的心性手段和处世经验,在蛮荒的作为,肯定只会比妖族更“妖族”,岂不是蛮荒变浩然,浩然变蛮荒? 自然,绝大多数的新王座大妖们,都在提升自身道力之余,各自忙碌圈地。 能够抓紧合道是最好,如果暂时无此机缘,就尽可能寻些牢靠的盟友,占据城池巨镇,将神仙钱和天材地宝折算成战场实力。 宝瓶洲一役,教会了蛮荒一个鲜血淋漓的极其务实的道理,单凭两三顶尖战力,联袂游历,横行霸道,肆意撕裂人间山河不难,但是打天下和守天下就休想了。等到浩然大举反攻蛮荒,这些曾经在浩然诸州大杀四方的大妖,随着浩然兵马的不断南下,新旧王座大妖们也怕被一个接一个的秋后算账,总会算到它们头上。 郑居中问道:“你们觉得为何周密会钦定斐然作为蛮荒共主?” 金丹试探性说道:“斐然资质足够好?足够年轻?” 秋云摇头说道:“只是因为周密觉得他一定可以重返人间,需要斐然帮忙打理天下一段时日而已,斐然无功无过就足够了。” 流白点点头。 秋云笑眯眯望向流白,流白立即皱眉,秋云这厮一张嘴巴是真的臭。 竹箧知道流白跟秋云相互看不顺眼的缘由,秋云说话,确实特别喜欢戳流白的心窝子。 比如秋云曾经给出过一个极为恶毒的说法,将流白说成是隐官大人的不记名道侣。 这位与流白、子午梦同为蛮荒天干修士的白袍少年,盯着一直沉默寡言的流白,他貌似很是满心欢喜道:“流白姐姐,人生何处不相逢,这次倒是不像以往那般姗姗来迟,喜欢压轴出场呢。” 上次他们围杀青秘,流白就是最后一个到场。 流白置若罔闻,其余九位天干修士当中,流白最为憎恶此人,永远嬉皮笑脸,油腔滑调,做起事情却是心狠手辣,毫无道人心性可言,委实惹人厌烦。 剑修流白,她既是周密亲传之一,更是周密故意搁放在人间的“留白”。 流白身上的那件法袍“鱼尾洞天”,可是当之无愧的至宝,被誉为一处“金仙上升地”,传闻元婴境修士穿在身上,就能够无视心魔,躲开天劫,顺顺利利跻身上五境。谁不垂涎,谁不眼红? 所以已经有一头新王座大妖放出话来,“法袍,我要,她这个人,我也要!” 秋云笑道:“亏得跟了郑居中,不然光靠师兄师弟、两位飞升境,他们再能打,总不能一辈子顾你周全。” 流白只是默不作声。 金丹问了个关键问题,“潋滟是我们蛮荒天干的大阵枢纽所在,是不是可以说,谁找到了她,就等于可以找到我们全部?谁想要获得整个的蛮荒天干,就一定绕不过潋滟?” 周清高点头道:“所以说找你们聊几句只是顺路,接下来要见的潋滟才是关键。” 秋云疑惑道:“究其根本,既然你们还是想要将蛮荒天干抓在手里,只有我和潋滟是不可或缺的,短期间内注定找不到替补,如果你们成功笼络了潋滟,那我该如何自处?郑居中方才为何还肯放过我跟金丹,是故意说些蛊惑人心的漂亮话?!” 绶臣说道:“只要把潋滟做掉,你就跟着一起没用了,我们就可以重新打造崭新的蛮荒天干。” 周清高笑道:“简而言之,只要秋云选择自由,潋滟就不用作任何选择了,她必死无疑。” 金丹脸色剧变,秋云也是满脸纠结,只因为金丹与潋滟是极好的闺阁密友,曾经一起游历蛮荒,患难与共,是过命的交情,所以他们打算潦草举办一场结为道侣的喜宴,就只邀请潋滟一位。他娘的,这就是郑居中所谓的“一时自由之代价”,“每句话都是重点”?狗日的,说好的不认可“言有尽而意无穷”? “如果金丹不曾提及此事,秋云不曾追问,你们也就不必如此为难了。” 周清高笑着拈出古句,“或问寂寥空山,何堪久居?总是多情花鸟,不肯放人。我们总不能大煞风景,白白喝了几壶好酒,才要惊醒一双戏水鸳鸯的情禅。” 曾经有过一场秘不示人的狭路相逢,至今两座天下都没有大肆宣扬此事。对峙双方,除了野修青秘和某位自称崩了真君的家伙,其余十九人,都是两座天下最出彩的年轻一辈。流白他们最早的任务,是听从新任天下共主斐然的调令,负责截杀那位跟随阿良一起深入蛮荒腹地的飞升境,皑皑洲野修冯雪涛。 如果不是曹慈这拨“同龄人”从中作梗,那位飞升境野修的脑袋就该留在蛮荒了,如今冯雪涛在桐叶洲山上“有口皆碑”,放弃野修身份,转为担任玉圭宗供奉,再被崔东山三言两语的激将法,有了一颗志在合道之心……也就都无从谈起了。 “野修?如何才算最牛气的野修,晓得么你?是成功合道,是一举成为十四境的山泽野修!” 哪位野修听了这种迷魂汤,不动心? 刘老成不就是被刘蜕诱惑以“证道飞升”,给骗去了流霞洲的白瓷洞天? 何况冯雪涛还是位飞升境停滞多年的野修,尤其是跟随阿良走了一趟蛮荒之后,被一众大妖围困,阿良让他先行撤离的理由,竟然是怕误伤了他…… 先是在中土文庙被左右递剑,砍得毫无还手之力,跟随阿良在蛮荒见过了不一样的风光,再有曹慈那拨年轻人义无反顾的驰援,舍生忘死,救他脱困。 所以崔东山的迷魂汤,其实只是帮助冯雪涛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老子必须合道! 当然,冯雪涛相信崔东山能够帮上大忙,这件事也很重要,否则跟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早就坠了心气的冯雪涛,实在是很难一鼓作气。越是道心坚韧之辈,撞墙碰壁次数越多,越晓得求道之艰难、打破瓶颈之困苦,龙泉剑宗的徐小桥亦然。 一场好似两座天下比拼年轻一辈底蕴的“捉对厮杀”,蛮荒天下,就是周密打造的蛮荒天干,分别是竹箧,流白,秋云,鱼素,窈窕,子午梦,金丹,元婴,玉璞,潋滟。 浩然天下那边,则有大端王朝的曹慈,郑居中首徒傅噤、小弟子顾璨,亚圣一脉的元雱,玄密王朝的女子武夫郁狷夫,竹海洞天纯青,龙虎山天师府赵摇光,僧人须弥,儒生许白。 这座不起眼的路边酒铺,此刻已经聚集了流白,金丹,秋云,竹箧,蛮荒天干里边的四位。 将近半数了。 郑居中伸手接过周清高递过来的一双青竹筷子,从酒碗中蘸了蘸酒水,在桌上点了点。 “周密并没有动你们蛮荒的根本,这是对的,他想要速战速决占据浩然三洲之地,进而破宝瓶,吞流霞,迫使重钱财不重道义的皑皑洲主动投降,故意以南婆娑洲作诱饵,将北俱芦洲作为用以反复练兵的演武地,最终对中土神洲形成包围态势,也是对的。” “在这期间,打烂扶摇洲,比起预期慢了将近两月光阴,所以有了周密精心设伏围杀白也一役。倒是桐叶洲,比预料快了差不多三个月,这一快,就出了大问题,对于连桐叶洲本土修士都瞧不上眼的宝瓶洲,就更加掉以轻心了,这种不该有的心态,不是各大军帐主帅说几句话,开几场议事,就能摆平。” 秋云点点头,“大骊临时藩邸所在的老龙城,竟然整座城池都炸了,殃及数千里之地,让好不容易才登岸的数座军帐元气大伤,伤的不止是兵力,还有士气。扶摇洲那边打得也惨烈,但是哪有宝瓶洲这么……变态。再加上之后的南岳梓桐山脚那场大战,一个姓苏的武将战死,我们接连两场吃了大亏的战役打下来,就很要命了。” 周清高说道:“大骊巡狩使苏高山。” 他端碗喝酒,一手轻轻拍打桌面,“折柳处离别痛饮,宜铁板琵琶歌咏之,壮其神也。明月高楼醉英雄宜加旗帜,助其烈也。” 蛮荒家乡一定也有类似的倜傥豪杰和风流举措,可惜始终没有这样的浩然文字。 蛮荒妖族,见过了剑气长城那条浩浩荡荡的剑光长河。 在那梓桐山外的广袤平原之上,大骊百万边军结阵,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熠熠生辉,雪白一片。 那是用无数神仙钱堆积出来的军容,一副副骑卒战马皆披挂在身的山上符箓甲胄,无数的墨家器械,犹有数以千计的大量随军修士置身其中,或压阵或掠阵。而他们的背后,就是那座全靠人力堆积而成的巍巍南岳,朝南的一山之上,尽是密集攒簇的森森光亮。 方圆千里之地的战场,早已皆被大骊王朝炼化为兵家道场,隐藏在地下的一座座大阵,层累而起如叠土。 蛮荒妖族确实不敢相信,也无法想象,竟有一支兵马能够在山下,与蛮荒妖族展开对攻! 有好事者大略统计过,大骊方面在这场战役当中,修道者施展过的术法神通,类似道家的撒豆成兵、黄巾力士和请神降真,佛门龙象加持的金身等等,种类多达两千多种。 秋云好奇问道:“周密与托月山老祖真有那‘三策’之约?” 周清高点头道:“确有其事。” 当年周密登上托月山谈论天下形势,有三策,其中蛮荒天下的上策,就是文海周密下策。 打了江山总要有坐江山的人选,除了按照事先谈好的好处,与那些旧王座坐地分赃,周密还有两个负责打理浩然诸州的人选,一个是对礼圣学问极为推崇的斐然,再一个就是首徒绶臣。 一文一武,重新界定浩然规矩。 被迫现出真容的金丹,秀美脸庞被那粒金色珠子的柔和光彩,照耀得一张脸愈发明暗分明, 若是细看,她两边脸的眉眼、都是有差异的,单看半张脸庞,或是烟视媚行的豪放女,或是贤淑端庄的仕女闺秀。这就是典型相书上所载的一脸双相。 金丹望向刻有榜书道文的山壁那边,她的眼神里充满缅怀之意。 毕竟蛮荒天干是周密亲手缔造,故而十位修士,几乎都得到了一笔来自周密的神道馈赠。 对于周密的功亏一篑,身死道消于人间,只说秋云他们几个,都是极为失落的,不得不承认,他们跟周密见到第一面起,周密就是他们最大的传道人和护道人。 就像子午梦,即便她胆大包天,窃取了那条曳落河最重要支流之一的无定河,也没什么后果。 同样的,道号和化名皆是“玉璞”的那个家伙,下山之时,他竟然从玉符宫祖师堂的供桌上,偷了那只绣有金字古篆的“符山箓海”宝袋,此物可是玉符宫开山祖师昔年行走蛮荒的依仗,是每一代宫主的当家信物,玉璞说偷就偷了,玉符宫事后同样没有追究。 玉璞正是炼了此物,得以返老还童,从形神腐朽的迟暮老者形态,变成总角岁数的孩童模样。 他们多多少少都与周密有过接触,得到过这头通天老狐的修行指点。 原来道理可以这么讲,道法可以如此修,与蛮荒文海相处,他何等儒雅温和,从容不迫。 周密确实拥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 金丹喃喃道:“浩然天下那边,有句诗词是怎么说来着?” 周清高闻弦知雅意,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将其吟诵出来。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郑居中倒是想到了浩然那边的一些人物,例如北俱芦洲的白裳,雨龙宗的刘昼,流霞洲的蜀南鸢,宝瓶洲合欢山的赵浮阳,桐叶洲金顶观的杜含灵,还有几位与他们才智手段相比、身份声誉依旧晦暗不显的浩然修士,其实都是极有潜力的可造之材,他们道龄有长短,境界有高低,身份性情皆不同,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总是欠缺了一口气。 就像郑居中评价绶臣的那句话,“可惜你们总是棋差一着。” 外界可能并不清楚,绶臣的首徒身份,是他自己当年主动找到周密得来的,并非流白这些师妹师弟,是文海周密挑挑拣拣,选出的亲传。绶臣很早就清楚“人力终有穷尽时”的道理,不懂得尽可能与天地借势,与旁人借力,就会将登山之路走得越来越窄。要走独木桥,岂止是合道一事而已。 即便如此,郑居中依旧对他评价不高。 绶臣便追问何谓“棋差一着”,郑居中说你们这类人物“只会用力,不肯用心。” 绶臣再问“如何用心”,郑居中答以“剑修能人我皆斩两无误,道人能在一境即合道散道。” 当时流白听得一头雾水,绶臣却是言下有悟,这一路都在悉心揣摩此等用心之真意。 郑居中说道:“我不怕你们所有人都变得更强,修道路上各有机缘,勇猛精进,迅速登顶。” 周清高说道:“郑先生只怕举目四望,人间已然无敌手。” 郑居中一笑置之。 绶臣突然笑道:“他们是心有灵犀还是怎的,一个个不请自来,倒是省了我们好些脚力。” 原来是道路上,约好似的,来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为首的,是个身材雄伟的男子,他头戴一顶古怪道冠,瓜棱样式,白釉质地。 男子面有黄金色泽,他腰间别着一对小巧的青铜斧、黄玉钺。 他名为元婴,独自走在最前边,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 身后两位女修,是一对兄妹。 肩挑竹竿、尾端悬挂一只葫芦的,叫鱼素。周密传道一向讲究因材施教,鱼素所学驳杂,是学那浩然的柳七。 身边那个身材消瘦的女子,叫窈窕,她背着一张极为夸张的巨弓,极为擅长远攻偷袭,不过她真正的杀手锏,却是袖里的那把匕首。她跟秋云都是一样的路数,既是修士也是武夫。 一个腰悬布袋的稚童,他名为玉璞。 作为玉符宫嫡传,符箓一道的炼师,跟剑修是最为惺惺相惜的,理由很简单,都缺钱,实在是太缺钱了。 可惜老祖师不但嫌弃他心性不好,竟然还要忧心他资质太好,也就怨不得他盗宝下山了。 他一直盯着前边女子的背影,每当窈窕袖子微动,他便识趣从她腰肢或是腚上移开视线。 走在这支队伍最后边的,正是蛮荒天干的主心骨,女修潋滟。 她身高丈余,娇艳宫妆,裙摆拖曳在地。若是她身边再多出几位侍女,真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了。 他们当年奉命前去围剿青秘,就是取头颅去的。 即便被姜尚真和那拨浩然年轻人搅和了好事,双方也是打得险象环生,最终还是依靠曹慈险胜,当然顾璨的那把槐叶也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由此可见,蛮荒天干整体实力之可观。 即便有武夫周海镜补缺,大骊地支一脉,如今真实杀力也不过是介于强飞升和弱飞升之间。 这就是崔瀺翻检一洲与周密网罗天下的差别,相较之下,确有几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无奈。 秋云笑道:“连潋滟姐姐都已经到场,那就只差春宵道友了?” 那位子午梦的本命飞剑,是古琴形制,名为“京观”。 即便是在蛮荒天干,她也是个极为凶悍的存在。 秋云心中最早的道侣人选,其实是这个道号春宵的子午梦,不过这种选择,完全与情爱无关。 随意瞥了那边一眼,周清高不觉奇怪,夹了一筷子自己亲手腌制的雪里蕻,细细嚼着,说道:“多半是精通卜算的潋滟神识敏锐,早早察觉到了杀机,必须行此自救之举。与其被我们找上门去打杀了她,还不如自投罗网,寻求一线生机。” 金丹笑道:“潋滟姐姐,一向对郑先生倾心仰慕,由衷视为与文海周密同等的‘三千年一出’的豪杰。只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她也不敢擅自去浩然投靠白帝城,毕竟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要比我们九个加在一起都要多。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需要跟斐然报备、被晷刻监视的。” 来到酒铺这边,潋滟施了个万福,“见过郑先生。” 郑居中说道:“提条件。” 潋滟毫不犹豫说道:“我想要替换掉两个,让金丹退出天干,再杀掉最为废物的玉璞,有劳郑先生换两位补缺。” 金丹大为讶异。 那玉璞更是当场傻眼,赶忙解释道:“我只是擅长藏私,不是什么废物!论真实战力,我必然在前五之列!” 潋滟淡然道:“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绶臣与周清高相视一笑。 流白幽幽叹息一声,果然都在郑先生的预料之中。 金丹神采奕奕,微笑道:“我也不必退出了,潋滟姐姐,我愿意跟秋云,还有你们并肩作战,一起登顶蛮荒。” 流白低头抿了一口酒水,又被猜中了。 玉璞只得与那郑居中说道:“郑城主,我的行事风格,也算是货真价实的魔道中人啊。” 郑居中朝他端起酒碗,笑道:“好说。” 周清高笑道:“玉璞,你连正道都搞不清楚,何谈魔道中人。你要是有什么独到见解,我可以帮你与郑先生求个情。” 玉璞犹不甘心,作势要争辩几句,只是虚晃一枪,身形已经瞬间消逝不见,这次是真的不敢藏私了,缩地法,伸手掬的是光阴流水,化作一艘缥缈渡船,带他溯源一段,逆流而上……与此同时,更是手段神通迭出,一拍腰间符箓宝袋,如有青黄两色的万千鸟雀振翅高飞,遮天蔽日,竟是衔接青天黄土,自成天地,凭此遮掩气息,欲想遁入一处世外的桃花源道场。 任他手段再多,只是被一条如龙脉蜿蜒而至的凌厉剑光给斩成两截,当场分尸。 潋滟嘴唇微动,言出法随,已经将其除名。 绶臣收剑归鞘,再伸手一探,从光阴漩涡当中捡取了那只符箓袋子,丢给负责补缺的周清高。 周清高伸手指了指,说道:“潋滟,将那子午梦也一并除名,暂时由我们这位龙伯道友补上。” 众人此刻才意识到萧愻酒桌那边,一个端碗却不肯上桌喝酒的修士,这会儿蹲在地上,就是道号龙伯的那位? 周清高解释道:“龙伯道友虽然现在还只是金丹境,但是道力不弱,肉眼可见的前途无量,放心,绝不会拖我们后腿的。” 那家伙背对着众人端着酒碗,缩了缩脖子,很想说一句,我不配,当不起。 萧愻满脸讥讽,“龙伯道友,你胆子这么小,境界这么低,怎么有脸跟在郑先生身边的?” 柴伯符一颗道心,早已磨砺得坚若磐石,轻声嘀咕道:“靠脸皮厚,还能如何。” 否则总不能说我命好吧。 周清高倒也没有故意讽刺这位龙伯道友,只因为当下柴伯符的金丹境,很扎实,极有底蕴。 分为三桌,暂作休歇,各自喝酒。当然还有个柴伯符,依旧不肯上桌喝酒。 秋云伸了个懒腰,笑道:“要我说,隐官大人还是私心重了点,不够事功极致,只是那山巅境的婆姨补缺地支一脉,哪里比得上让他的首徒补缺来得立竿见影?” 窈窕也看不惯秋云总拿陈平安说事,她便与个死人借用一句,还是原封不动的那句老话,“有本事当着隐官的面说这种话。” 秋云愁眉不展,“以前不敢当面造次,现在就更不敢啦。呵,隐官若是在此现身,我就纳头便拜,带艺投师!” 也不是他吃饱了撑着跟那隐官不对付,要知道他的师兄,正是那个在那剑气长城战场,死在年轻隐官手上的侯夔门。 也行吧,他都不用与师兄继续勾心斗角,就不费半点功夫,白得了一整套名为“剑笼”的远古重宝。一副鲜红色的锁子甲,内壁篆刻有两百篇上乘道诀,一顶紫金冠,两根长尾雉长翎,俱是远古大妖遗物或是真身遗蜕炼化而成。 潋滟却是望向那条空荡荡的道路,别有心思。 不敢道上见郑。 也怕道旁遇邹子。 就是不知如今邹子何在? 柴伯符最无所事事,喝着酒,抬头瞧了瞧那旗招子。 咱们喝的,敬酒罚酒?假酒真酒?醇酒毒酒? 萧愻盘腿坐在长凳上,觉得这顿酒没白喝,她已经想出了好几个极霸道的好名字。 郑居中神色恬淡道:“人也好,妖也罢,志在长生也好,志在苍生也罢,总是修道之士,上了山,就是仙凡有别,既然有了云泥悬殊的仙凡有别,当有‘终有一日,要教这世界围绕我而转’的野心。” “在座各位,登顶途中,不管与谁起了大道之争,再见郑居中之流的敌手,能不能道心坚定,与之当面笑言一句,‘你郑居中算个什么东西?’诸位,昨日不敢,明天敢吗?” 绶臣闻言笑道:“明天后天怎样不好说,反正今天现在不敢。” 潋滟他们沉默片刻,哄然大笑,各自满饮一碗酒水。 起风了,风中的旗招子猎猎作响。 蛮荒天下的荒原上开着无数的野花。 郑居中放下酒碗,将其倒扣在桌上,站起身,微笑道:“动身。” 第19章 当年少年 陈平安从犹夷峰带回了两筐的喜糖,桂花糖为主,让容鱼送给国师府的文秘书郎,六十余人,人手两袋,沾沾喜气。云纹精美的绣金袋子,编织有不同的吉语文字,文秘书郎们都识货,绣袋是定要留下的。 因为缺席了早朝,陈平安主动跟皇帝商量,特意补了一场御书房小朝会,不过前来议事的,都是朝廷封正的高位山水神灵,聚在一起讨论各地“调水”一事,预防地方州郡出现大的旱涝灾害。 陈平安也带了两包喜糖送给皇帝。 宋和打开绣袋的绳结,从里边摸出一把桂花糖,一一丢给晋青、杨花他们。 皇帝爱幺儿嘛,另外一袋喜糖,宋和想要留给女儿,只等她游历归来。 他们一边吃着喜糖,一边商量着朝廷官方编书一事,御书房氛围还是很轻松的。 陈平安说他已经成功邀请到陈淳化,老先生答应抽出三个月的光阴,为大骊史官们专门讲授治史的学问路径。 大渎淋漓侯曹涌赞叹道:“这可是本该密不外传的醇儒陈氏家学,好事,真是好事。到时候我也要去旁听陈淳化的授课。” 也就是在那枕流亭打了个盹的缘故,不然陈平安都能当面询问董夫子和韩副教主,将来哪天得闲了,是不是去春山书院讲一讲课?姜太公是不是也该去大骊兵部新设没几年的讲武堂说一说兵法? 陈平安说道:“陛下,阮邛不是三次请辞首席一职吗,我想要邀请刘羡阳补缺担任我们大骊的首席供奉。” 宋和又从绣袋摸出一颗桂花糖,滋味确实极好,点头笑道:“正有此意,想到一块去了。” 这还是皇后余勉想出的法子,刘羡阳既是剑仙,龙泉剑宗的现任宗主,还曾在醇儒陈氏书院求学多年,更是陈先生的同乡挚友,正是举贤不避亲,相信陈先生会答应的。 皇帝已经想好了,再去国师府打打秋风,两袋喜糖怎么够用。 一位人间君主想要青史留名,文治武功总要两全,大骊皇帝宋和的“武功”已经不必朝廷宣扬,一统宝瓶洲,成功抵御妖族,在整个浩然历史都已经留下浓墨重彩的单独一篇。至于文治一事,修史和编书,朝廷其实一直在有条不紊推进,只是相较于大骊铁骑的名声,没有那么显眼。 经史子集各自需要编订哪几部,有哪些书籍是需要皇帝亲自写序的,某些殿阁本,除了御赐给春山、林鹿和观湖书院,是不是也该赠送给地方上私人藏书家?毕竟在近三十年间,大骊朝廷在崔瀺亲自监督之下,有过两次大规模的搜寻地方古籍孤本善本的举措,林林总总,整理校勘了两千多种、数十万本,问题是绣虎从未提过归还书籍原本一事,当然,也从未有人敢提让朝廷还书一事。 晋青就帮忙提了此事,原来中岳地界好些书香门第,确实是心疼那拨珍稀书籍,不过他们也不敢得寸进尺,只说愿意花钱按照如今的市价与朝廷购回那批书籍。晋青掂量一番,觉得可以提一嘴,至于朝廷点不点头,那就不管了。 范峻茂持有不同意见,她却是用了个谐趣说法,“他们读书人不都说了,借书如借正妻,赠书如赠美妾。” 今天小朝会都是山水同僚,经由陛下同意,佟文畅就盘腿坐在椅子上,开始抽起了旱烟,听到范峻茂这番言论,呛了一口,咳嗽不已。 杨花本意是跟晋青一样的态度,主张将书籍归还给那些地方上的簪缨世家和郡望士族,何况他们不说了是花钱买。结果她也被范峻茂这个歪理给堵住了嘴。 倒是资历尚浅的新任钱塘长岑文倩,秉公说道:“不但要归还原本,朝廷还要再回赠录本。不仅仅是大渎以北的家族,大渎南边的,也是如此。至于有没有胆子,收不收,是他们的事。送不送,却是我们大骊的气度。” 范峻茂嗤笑道:“那陛下是不是还要好人做到底,再送些匾额、御制诗给他们啊。” 岑文倩点头道:“如此一来就更妥善了。” 陈平安嚼着一颗喜糖,道:“翠微神君好提议,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范峻茂气笑道:“老娘好心好意偏袒朝廷,你们一个个的就这么合伙怪话我?” 皇帝陛下大笑不已,赶忙给这位女子神君丢过去一颗喜糖。 范峻茂再次伸手接住喜糖,眼睛却是瞥向那只没有打开的绣袋。 宋和故作心疼,拿起绣袋也抛给了范峻茂,埋怨道:“范神君是土匪么,我自己都没剩下了。” 陈平安无奈道:“陛下,想要去国师打秋风就直接说,我回头就让容鱼送过去,何必让范峻茂当恶人。” 宋和笑道:“好,说定了,六袋喜糖不嫌少,翻倍不嫌多。” 晋青却是小有讶异,只因为听到了“容鱼”这个名字。 晋青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果不其然,西岳蒙珑也是若有所思。 陈平安说道:“刚刚得到消息,大绶朝在蛮荒战场的几位带兵主将,哗变了,准备带着总计七十万兵马的大绶精锐边军,一起返回浩然天下,清君侧。” 范峻茂好奇问道:“就没有哪位武将被迫黄袍加身?” 陈平安摇头道:“大绶殷氏在朝野上下还是颇得民心的,近二十年之内,别姓武将想要篡位登基,属于痴人做梦。” 范峻茂继续问道:“就没有谁打算密谋扶植起太祖一脉的某位宗亲郡王当皇帝?与作为太宗一脉的新君殷邈打擂台?” 魏檗说道:“至少目前不合适,那几个带兵的功勋武将,暂时还要打着清君侧的幌子,否则终究有乱臣贼子的嫌疑。” 晋青问道:“文庙那边是什么态度?” 陈平安笑问道:“不该是身为宗主国的大骊王朝,该拿出什么态度吗?邱国是大骊的藩属国,大绶殷氏就不是了?” 晋青哑口无言。 陈平安说道:“我准备书信一封寄给刘绕,让他这位国师陪着皇帝殷邈走一趟蛮荒战场,到时候再让巡狩使曹枰亲自领兵,率领一支大骊铁骑护送他们一程。明天的小朝会,陛下可以问问看兵部的意思。” 宋和点头道:“可行。” 岑文倩突然问道:“陛下,国师,朝廷有没有想过到底想要从大绶王朝身上得到什么?” 大骊要么是想尽办法榨取大绶朝的利益,要么是看似务虚实则务实,在大骊铁骑之外,赢取一份浩然声望,广开商贸渠道,让整座天下的士子都愿意主动进入大骊求学。不管是哪种情况,或是行堂堂正正的仁义王道,或是推举务实求利的霸道,岑文倩都觉得可行,总之大骊朝廷自己总要有个决断,庙算就怕无定力,没章程。只会今年看明年,而不是看之后的十年百年。 岑文倩也清楚,今天自己开口说的几句话,是很犯官场忌讳的,但是他就这性格,他本就没有官瘾,大不了就卸任钱塘长,再回去当个河伯好了。 宋和会心一笑,看了眼陈平安,国师,岑钱塘长是你亲手提拔的,这个问题就由你回答好了。 陈平安笑道:“我跟陛下私底下聊过此事,都认为只要大绶边军在蛮荒战场足够骁勇,战功与浩然第四匹配,我们大骊就会主动推翻宗主藩属身份,转为两国结盟。岑文倩,你放心,陛下跟我都是见过大钱的人,不会对那大绶朝涸泽而渔……” 岑文倩急了,匆匆说道:“国师,我们当然不可妨碍大绶朝百姓的生计,只是对那山上门派和豪阀世族狠狠敲竹杠几笔,有何不可?!蛮荒大战即将真正拉开序幕,大骊朝廷必须如此为之!” “大骊只需保证这两拨蛀虫不会将折损的自身利益,通过他们一贯娴熟的手段,千方百计在老百姓身上找补回来。当然,大骊负责此事的相关官员,不管是户部,还是皇商,他们也必须是见过大钱的,至少也该是想要升官而不计较发不发财的,否则就真要闹得大绶朝野民怨沸腾,将我们大骊视若仇寇了。” “陛下,国师,我可以专门就此事写一份折子,粗略建言一番。” 听到这里,陈平安笑问道:“怎么个粗略?” 岑文倩显然早有腹稿,说道:“毕竟只是个毛糙的大框架,内容至少三万字起步,两天之内给到国师府。更为完善的第二稿,一旬之内完毕。” 陈平安微笑道:“一言为定。” 晋青几位神君俱是倒抽一口冷气,就连佟文畅都看了眼新任钱塘长,好家伙,显得我们都是混日子的蛀虫、废物么。 难不成以后五岳递交国师府的公文,都要照这个规矩走?只听说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路数,不曾想碰到个拉着大伙儿一起勤政的山水同僚? 宋和揉了揉眉心,问道:“长春宫能不能管好陆繁露?可别出了什么纰漏。” 魏檗点头道:“是要盯紧了她。” 长春宫尚无上五境,这自然也是长春宫迟迟未能获得宗字头的根本原因之一,而陆繁露是道力仅次于宋馀的修士,已经在元婴境停滞多年,她还是把持门派事务三百年之久的宫主,如今被夺权,直接剥夺了宫主身份,她还被祖师宋馀禁足,闭关思过一甲子,而她那一脉的修士和几位心腹,都被一并逐出了祖师堂,站在陆繁露的角度,自然是类似篡位的悖逆之举。 宋和对长春宫的情况极为熟稔,对新任宫主冯界在内几位年轻金丹也不陌生,就怕陆繁露贪恋权位,骤然遭逢此等,一个道心崩溃,就要做出什么过火的举动,祖师宋馀却无力处理,到最后还是大骊朝廷收拾烂摊子,只是果真到了这一步,长春宫的基业就算毁了,朝廷的颜面就不好看了,对冯界那几个年轻地仙更不是什么好事。 魏檗建议道:“陛下,我可以邀请陆繁露到披云山,或是北岳某座储君之山做客几年。” 宋和望向国师。 陈平安只是说了杀气腾腾的三个字,“让她闹。” 魏檗欲言又止。 宋和却是晓得一桩与昔年红烛镇有关的山水秘闻,犹豫了一下,说道:“魏神君可以提前与长春宫周边几位山水正神、州城隍庙打好招呼,免得陆繁露狗急跳墙,伤了长春宫来之不易的道场根本,恐怕就要连累好些无辜且不知情的年轻子弟,国师以为然?” 陈平安笑道:“还是陛下想法更加周全。” 范峻茂总觉得话里有话。这些个读书人呐,尤其是当大官的, 其实国师府与礼部还有刑部,自然已经有了一连串的秘密部署,只等陆繁露鼓动旧部,来个二度逼宫的好戏。刚好陈平安也可以看一看刚刚掌权的冯界几个年轻金丹的手段,要么被泼一盆冷水,要么让朝廷刮目相看,对双方而言,长久来看都是不错的。 宋和笑道:“那咱俩换个座位,我来当国师?” 陈平安唉了一声,摆摆手道:“陛下是何缘故要造自己的反。” 佟文畅笑呵呵道:“陛下,国师,事先声明,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晋青他们爽朗大笑,杨花也是万分讶异,君臣之间还能这么聊天? 议事结束,陈平安独自踱步回了国师府,请魏神君帮个小忙。 在北俱芦洲卢氏王朝京城缔结盟约一事,已经敲定日期,选了个良辰吉日,就在半个月之后。 宋和与大端王朝皇帝都会近期赶赴北俱芦洲,陈平安就建议皇帝不如早点动身,国师府这边已经安排了一份日程,除了崇玄署云霄宫是肯定要去的,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也该去一趟,济渎灵源公沈霖的南薰水殿,龙亭侯李源的府邸,是不是也可以去看看?北边一些的,火龙真人的趴地峰,如果还有闲余光阴,是不是也应该去一趟? 皇帝宋和就顺水推舟应承下来,能够列席小朝会的大骊重臣、高位神灵,全是聪明绝顶的人精,哪里看不出皇帝陛下在跟国师唱双簧呢。 大骊皇帝跨洲盟誓,化名苏勘的那位老车夫,肯定是要随行的。 不过总是要以防万一,问题是小陌需要闭关,谢狗也在护道观道,所以陈平安就去问裴钱的意思,愿不愿意陪同皇帝宋和走一趟大源王朝京城,裴钱很爽快就答应了。反而是宋和说不用麻烦裴宗师,大骊皇室供奉和随军修士都是值得信任的。 陈平安思来想去,就想要劳驾刘叉帮个忙,暗中护卫皇帝宋和,已经在黄湖山那边搭了个茅棚的刘叉,刚刚摸准了那边的鱼情,而且才打下了窝,直截了当说没空。 当时只是帮忙捎话的魏檗,也不愿无功而返,就说乘坐跨洲渡船放长线于海,也是极有滋味的,听说鬼蜮谷地界亦有一处湖泊有种仙裔鱼类,既看钓技,也看运气……由着魏神君絮叨了一通,刘叉只是盯着湖面,笑呵呵道:“魏神君可能忘了,我当年就是在海上,被陈淳安逮住不放,才从十四跌的境。” 老聋儿更是不愿出山,他又不是没当过皇帝老儿,谁比谁金贵呐,做甚扈从活计?哪有在山中传道授业、栽培美材来得紧要!都不肯让魏神君把话说完,风骨凛凛直接与魏神君撂下一句,若是山主强迫我,这次席不当也罢,明儿就回拜剑台闭门思过……老聋儿一挥袖子,径直转身回了课堂,立即换了面孔,与那些晚辈学道人继续讲解一篇上古行气诀的优缺。 他娘的,是陈平安的请求,又不是我披云山腆着个脸请你们出山做事,泥塑神像尚有三分火气呢,于是魏神君也撂挑子不干了。 不过对老聋儿,魏檗倒是反而内心亲近几分。 陈平安收到魏檗的消息之后,只好亲自飞剑传信,临时通知即将动身赶赴龙象剑宗、尚未离开还剑湖临时道场的竹素。 这位刚刚跻身仙人境的女子剑仙,倒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说正好领略一番北俱芦洲的风土。 先前在还剑湖畔,她就跟宁姚聊起了北俱芦洲的剑修,宁姚的两句心里话,让竹素百感交集。 “希望那边的剑修,再不要举洲祭剑了。” “若是当年宝瓶洲被蛮荒妖族攻破,我们未必会驰援中土神洲,但是我们一定会救北俱芦洲。” ———— 扶摇麓私人道场,本是为了证道飞升而设,对于一个一境修士而言,意义何在。 陈平安又不愿浪费仿冒的三山符,按照市价怎么都能卖出不少的神仙钱,还得看情分才肯卖的那种。他就干脆住在了国师府,查阅了些档案,既有官员履历也有各州赋税情况,校书如扫尘,一面扫一面生,以陈平安的“看书”习惯,查档案就更是如此了,每当以笔圈画出了几个名字、数字,就要顺藤摸瓜,让容鱼取来几本册子、甚至是一大摞文书,他再翻阅再圈画再看新书……好像就没个尽头。 陈平安批注一份公文,头也不抬,对轻轻将档案放在桌上的容鱼说道:“你先休息。” 容鱼柔声问道:“国师,要不然让厨房那边准备一顿宵夜?” 陈平安摇头道:“不必了。” 容鱼说道:“近三日的安排,都已经写好了,若有临时调整,国师与我知会一声。” 陈平安瞥了眼那几张张金粟纸上边密密麻麻的人名,再以蝇头小楷标注所见人物的官身,具体到什么时辰初刻正刻,这几张金粟纸下边,还有一本小册子,是按照他的要求,形成的定例,附上了简略梗概……陈平安放下毛笔,揉了揉眉头,自嘲道:“越来越佩服关老爷子、沈沉董湖他们了,当官真是体力活。” 要不然怎么说是公门修行呢。 一境有每一境的风光,县令有县令的职责,国师有国师的政务。 自从进入国师府以来,陈平安差不多是每一刻钟,见二三人不等。抑或是两刻钟见一人,不过这类情况不多。 容鱼笑道:“至多两个月功夫,国师就会愈发胸有成竹了。” 崔先生曾经跟她和符箐说过关于“用人做事和劳心劳力”的异同,受益匪浅。 确实,崔瀺在大骊担任国师之后,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先是事无巨细,举轻若重。继而侧重用人,举重若轻。最终……即便是容鱼和符箐,也说不上来,就是会觉得崔国师有些孤单。 陈平安突然笑道:“偶尔会想,我当年如果能够早点进入国师府,大师兄会不会就轻松一点。” 容鱼认真思量一番,耿直说道:“国师若无那些历练,早个二十年进入国师府,最多就是当个参赞军机的文秘书郎,不然就是每天盯着户部的账簿,就崔先生的脾气,国师那会儿肯定要挨最多的骂。” 陈平安忍俊不禁,背靠着椅背,双手抱住后脑勺,点头道:“也对。” 二进院落那边的官屋,还有些光亮。 国师府是允许文秘书郎在这边过夜打地铺的,也有两间耳房有简易的床榻被褥,供他们休歇。但是崔瀺不太喜欢他们通宵达旦劳碌公事,甚至可以说是反感,除非确实有紧急军务需要处理公文,崔瀺的态度很简单,什么人做什么活,什么官算什么账,他这个国师心里都是有数的,白天处理不好的事务,拖延到晚上才能做完,是一种本事? 虽说如此,崔瀺倒也没有禁了国师府的小灶,夜宵还是有的。 但是大骊国师府的伙食,与那玄都观的斋饭,有异曲同工之妙。 夜深人静,陈平安走出书房,在庭院散步,月光如水,四望皎然,他开始闭着眼睛六步走桩。 先是跟姜赦一战,再有那场跟周密奔着换命去的天地通,紧接着就是对付那场天殛。 陈平安的人身天地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沧海桑田”一说,从未如此的肉眼可见。 再加上跻身了武道十一境,气血充沛到了一种堪称夸张的地步,也就是暂无机会全力出手, 之前在黄湖山,陈平安其实就想拉刘叉练练手,只是担心怕刘叉打出了真火,可别一不小心就把黄湖山打没了,到时候怎么跟泓下解释?人家辛辛苦苦跑去桐叶洲帮忙开凿大渎,一回到家,发现道场没了? 武道成神之路本就与修道成仙之路相冲,一境升为二境炼气士,就如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难度可想而知,更大的难度,还是要长久保留这条“活路”,开辟为天地灵气的河床。简而言之,武道境界越高,重头再来的修行炼气越难,真是作茧自缚。 金冠玉袍的宋云间现出身形,好奇问道:“国师何时重新修道?” 陈平安继续走桩,随口说道:“也急啊,只是急不来怎么办,先要确定一千零八座人身气府的确切位置,毫厘之差就是谬以千里,这是一座浩瀚无垠的迷宫,好在有迹可循,大致的来龙去脉,我还是有数的,目前还剩下三百多个气府,尚未被找到。” 找人帮忙确定自身气府一事,在山上,真是托付身家性命的事情。 之前在犹夷峰,就是让宁姚帮忙勘验气府位置。 陈平安打算再跟捻芯这位缝衣人,讨要一幅先前的气府旧图,至少某些气府还是能够按图索骥的,再者有了新旧对比,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观道。 未来的修道之路,陈平安目前有三种预选方案。 第一,走先前那条老路,炼化出最多的本命物。 这条道路是最为便捷的,省心省力,但是最费钱。 所以陈平安跟皇帝宋和开诚布公谈了一次,说如果自己选择某条道路重新修行,那么大骊的几座密库,恐怕就要被自己搬空了。 宋和直接抬起手掌,说道:“别跟我聊这个,我不怕国库空虚,只怕国师无法尽早跻身十四境,只要国师将来说有一线机会合道了,到时候就算我宋和必须亲自与大端曹氏、大源卢氏皇帝借债,绝无二话。” 陈平安笑着点头,“假若真有那一天,陛下可别跟我装傻,说记不得当年说过什么。” 宋和笑道:“我也不与国师说什么虚头巴脑的,只说为人父,我留下那些几年几十年不挪窝的天材地宝做什么,留给宋氏子孙一个强大的大骊王朝就足够了。” 陈平安点点头。 这条修道之路,好处是能够稳步提升境界,十四境之下的捉对厮杀,压箱底本事足够多,隐患则是将来闭关追求十四境,极有可能必须散道一场。 第二,是尽可能追求纯粹二字,除了专注于炼剑,不求其他任何外物。 刚好跟真武山谈好了那笔买卖,龙脊山的磨剑石,估计足够支撑他证道飞升。 第三,尝试在三境柳筋境的一步登天,直接跻身上五境。 宋云间问道:“好像国师内心,不是特别着急大骊疆土的并州改道一事?” 陈平安笑道:“凭空多出那么多的官位,谁来坐?那么多的官帽子,谁来戴?” 宋云间疑惑道:“大骊朝野英才济济,一洲半壁江山呢,还缺合适的官员?” 陈平安问道:“等到大骊边军返回宝瓶洲,官场座位已经严丝合缝了,他们怎么办?” 宋云间恍然。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有资格说一句,相见俱是太平人。” 宋云间眼神明亮起来,是啊,终于相见俱是太平人了。他敛去身形,去了隔壁的花园,再不打搅国师的散步,散心。 新建国师府扩大为三片地界,居中的建筑群,依旧原封不动,保留原有规格,中轴线上的三座院落,依旧有那梧桐、古松和桃树。此外左手边开辟出了一座花园,文秘书郎几乎都是凡俗,他们也能到这边散散心,养养眼,换一换心情,不必担心放个屁都可能飘到三进院落,吵到国师。 余时务,萧形,豆蔻,仙藻,以及后到的许娇切,他们几个都是修道之士,就都搬去了右手边的新院落,郭竹酒暂时负责管着他们,反正谁都没有什么正式的官身。郭竹酒早早在书桌上堆满了各色心爱物件,抄手砚,小竹箱,一盆菖蒲,还有一大摞刚刚从琉璃厂买来的书籍,琳琅满目,都是宝贝啊,由于她的书桌靠墙,郭竹酒就像学塾最顽皮的蒙童似的,把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一趴在桌上,夫子先生们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还有负责与百花福地花神们对接事务的荀趣,也与他们当了邻居,陈平安专门给范大澈留了一间屋子。 萧形还是时常去灶房那边调戏厨娘于磬,许娇切还是一有机会就与萧形互骂渣滓、贱婢。 那位少女凤仙花神吴睬,她来了两次国师府,都没有见到貂帽少女,有些失落。 裴钱跟郭竹酒也是俩夜猫子,够闲的,竟然在二进院子那边下棋,不过她们是跟曹晴朗对弈,林守一跟容鱼也在旁边观战。 陈平安临时起意,凑过去看了看棋局胜负形势,已经有自知之明了,观棋不语真君子,只是问他们想不想吃顿宵夜。裴钱神色认真,捻起一枚棋子,只是点头说好,郭竹酒也说好啊好啊,顺便伸手将棋局打乱,说平局平局。曹晴朗无可奈何,裴钱瞪眼,捣啥乱,自己已经想好了一记神仙手,郭竹酒说毕竟是师父教给咱们的,胜之不武了。裴钱一想,说也是。 林守一笑呵呵,曹晴朗呵呵笑。 容鱼不偏不倚,没说什么。 陈国师板着脸点点头,一边说对付俩臭棋篓子,师父如今棋力了不得,已经高到没边了,只需拿出三成功力……一边快步走向一进院落那边,要亲自下厨,露两手。 容鱼看了眼国师的背影。 先前曹耕心揭了酒坛泥封往葫芦里倒酒的时候,一旁的男人眼神直直看着,好像那只酒葫芦,也如当年的少年,总也倒不满的。 第20章 点名 剑仙徐獬离开桐叶洲西海之滨,跨洲远渡登陆宝瓶洲,来到大骊京城,造访国师府。 按照大骊王朝订立的规矩,飞升境修士登陆宝瓶洲,需要先与那座仿白玉京报备。 徐獬将那杜含灵的那颗脑袋和无首尸体,一部分蕴藉道意的灵气,几件本命物碎片等,都用袖里乾坤的手段收好,跟人做一笔买卖,总要“有头有尾”,钱货两讫,清清爽爽。 他总不能空手走一趟大骊京城,跟陈平安说几句轻飘飘的话,对方信不信是一回事,徐獬自己就过不了的心关。 徐獬穿过那条两侧衙署林立的千步廊,来到了国师府的街门外,比双方约定时辰早了一刻钟,只见一位貌美女子姗姗走出大门,她拱手行礼,歉意道:“徐君,国师还在官厅待客,暂时脱不开身,烦请稍等片刻。我叫容鱼,是国师府侍女。国师让我请徐君先去他书房那边喝杯清茶。” 徐獬笑道:“国师事务繁重,理解。” 街门和府门之间的广场,立着一堵照壁。好像是那产自介休的琉璃,色彩绚丽。 过了街门的那一刻,徐獬就是呼吸一滞,一副道身好像深陷泥潭,自己竟是被压制在了仙人境,这座别有洞天的国师府,明显用上了极为巧妙的压胜手段。 徐獬也无不计较这种待客手段是不是有下马虎的嫌疑,毕竟是大骊朝的一国枢纽所在,况且大骊对山上的严厉态度,一向是被徐獬认可的,早先家乡金甲洲那边的宗门弟子,出门游历,回了家乡,尽是些太上皇的做派,真是被捧上天了,等到蛮荒妖族如蝗群入境,这些身份清贵的谱牒修士,绝大多数也就被踩到泥泞里去了。 徐獬偶尔也会想,是不是也需感谢那些蛮荒畜生,否则早已糜烂不堪的金甲洲,谁能移风换俗? 当然,面对完颜老景、杜含灵之流,徐獬递剑从不含糊,毕竟他们连蛮荒畜生都不如。 徐獬这位新飞升也没闲着,暗自心算演化一番,假设陈平安请君入瓮,自己该如何应对。 容鱼带着徐獬路过五彩华美的影壁,一起进了府门,又是一堵须弥座的影壁,她却没有去桐荫茂盛的那间院落,而拐去一道侧门,去了东边新开辟出来的地盘,也是一条中轴线三进院落的格局,多了些几分山上的仙气,当然不是为了摆阔,陈平安已经在这边新设了几座衙门,除了郭竹酒、余时务和荀趣他们已经在此处理公务,还预留了一批暂时空置的官屋。 先前陈平安从飞升城带回了十八人,如今类似私剑身份,都是资质、心性俱好的中五境剑修。除了捻芯已经入主牢狱,董不得去了被纳兰彩焕“鸠占鹊巢”、抢了宗主之位的雨龙宗,之后她会决定到底是在金甲洲还是流霞洲开山立派。而范大澈去北俱芦洲游历了,等到游历归来,就会来到国师府担任文秘书郎。 此外,暂时将一座临时议事堂设在京城花神庙的花神娘娘们,她们未来也可以直接来这边议事。 二进院落除了抄手游廊,其实并无空地,因为以仙家手段雕刻出了一幅蛮荒形势图。 徐獬大开眼界,原来蛮荒疆域如此广袤,他粗略扫了几眼,仙府道场不下千余个,山头都插有一杆袖珍旗帜,上边除了写有道场名称,开山祖师的身份,还有当代大修士的道号,真身,本命神通法宝,道场谱牒修士的大致人数……旗帜也有颜色、大小之分,标注文字也有多寡之别。 比较显眼的,有那托月山遗址,半废的仙簪城,绯妃坐镇的一条曳落河,还有某空白处标注的“金翠城旧址”,还有一座座山下的世俗王朝,也好认,它们的旗帜颜色都是鲜红色,显得极为扎眼,莫非是年轻隐官觉得它们的威胁,要比宗门道场更大? 徐獬暗自点头,主动停步,笑问道:“容鱼姑娘,我是否可以多看几眼地图?” 官场总是多忌讳。 容鱼笑道:“徐君随便看,我们这幅蛮荒山河图,跟文庙军帐最新的沙盘是一模一样的,而且每过一段时日,我们就可以完善几处地盘,在‘补图’这件事上,文庙会与我们互通有无。” 徐獬一手负后,一手握拳,拇指食指捻动,显然是在用心想事情。 之所以会答应陈平安去盯着杜含灵,他敬重隐官、欣赏裴钱是一回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剑修徐獬大恨蛮荒。 即便家乡的大好河山,人心不古,让徐獬失望已久,却也不是蛮荒妖族能够肆虐一洲的理由。 只希望陈隐官不是摆个花架子在这边,做样子给中土文庙、给浩然山巅修士看的。 徐獬眯起眼。 斩将夺旗! 算我一份? 陈平安快步走来,拱手道:“见过徐君,久等了。” 徐獬抱拳还礼道:“国师不必客气。”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这座新国师府,模仿家乡骊珠洞天,小陌和谢狗都帮了忙,我们依葫芦画瓢做了些布置,专门针对剑仙徐君这种大修士的。” 徐獬哑然失笑。 先前他还不太理解,蛮荒白泽,中土文庙,还有落魄山,他们三方怎么都会任由剑修白景随便乱逛。 等到徐獬亲眼见证了那场天地通,看到了白景的那场散道,便明白了万年之前“远古道士”、“登天一役”,这两个说法的分量。 徐獬开门见山说道:“杜含灵已死。我仍是没能拘押杜含灵的半点魂魄,被他给爆了金丹和元婴,只能算是一场虎头蛇尾的半斩。” “我事后悄秘密走了一趟金顶观,翻遍了所有设置山水禁制的地方,还有数个藩属门派的密室,始终未能找出他隐匿本命灯所在。让隐官看笑话了。” 飞升境,还是剑修,对付个玉璞境,杀之易如反掌,只是未能禁锢魂魄,问题恰好就出在“剑修”上边。 徐獬抖了抖袖子,“隐官看一眼?验证一番?” “不必了,徐君亲自递剑,境界跟口碑都是一样,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好歹是个处心积虑想要担任一洲道主的玉璞,狡兔三窟,找不到他的本命灯才是正常的。” 徐獬也没有坚持,那就太矫情了。 显而易见,陈平安根本不介意杜含灵是不是被带去文庙功德林。 甚至从一开始陈平安就是想要借助“徐君”之手,剑斩此人,一了百了? 确实事功。 其实徐獬在御剑跨洲的路数,就想明白了这点,他心中也无任何芥蒂。 不过徐獬并不清楚一事,他经过上次参加庆典,远远观看陈平安的神态、道气,跟先前陈平安去莲藕福地,一位山神娘娘初看湖边青衫剑客的观感,是极为一致的,没有“人味”。 只不过徐獬只当是在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待久了,见了太多的生死,由不得年轻隐官心软,必须铁石心肠,才能熬过来。 陈平安学那剑侠演义的书上话语说道:“也是他气数未尽,命不该绝。” 徐獬会心一笑。 陈平安说道:“文庙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我已经跟董夫子和韩副教主聊过此事,他们都觉得没有问题,写个二三百字的简略文字,交由文庙录档即可。等我了解大概情况,国师府这边可以代劳,无需徐君浪费笔墨。” 不料徐獬说道:“其实我写那山水游记的短篇,也非俗手,点缀风景,情致物态,别具手眼。” 容鱼忍俊不禁。没有想到徐君也是这般言语风趣的山巅人物。 陈平安笑道:“制式文书又不讲这个,” 徐獬笑道:“无妨,打不了被文庙打回重写,到时候再让国师府帮忙修改润色,将一篇文采斐然的散文,变成一份平铺直叙的公文。” 容鱼大为讶异,看了眼这位剑仙徐君。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道:“那我跟文庙商量一下,事先约好,徐君寄往文庙录档的文书,若是不合制式,可以直接退回到国师府,三次为限。” 徐獬点头道:“好!” 是文书格式不符体例,才被文庙打回重写?当然不可能,只因为徐獬在斩杀杜含灵之后,还要继续去别洲出剑,而这种擅自出剑杀人,是绝对不符合文庙现在规矩的。类似杜含灵这种老奸巨猾之辈,自有手段剐掉所有记忆,甚至连那神魂都能够动手脚,而且可以通过闭关破境做得天衣无缝,把“旧账”给彻底勾销了。 递剑之前,徐獬又能够跟文庙怎么摆事实、讲证据?递剑之后,如何解释自己并非出于私怨? 徐獬不愿因此就跟文庙交恶,更不想去功德林喝茶,每天苦读圣贤书之类的。 所以陈平安的承诺,意思其实很明确。 不用去管文庙的看法,徐君只管在浩然出剑三次,由他陈平安担责了。 如此一来,徐獬就不必束手束脚,去会一会那几个早就被他盯梢多年的上五境修士。 徐獬神采奕奕,“国师说话做事还是很痛快的。” 陈平安微笑道:“我跟纯粹剑修一向投缘。” 徐獬仔细看过了那幅地图,心中默默记住,他沉默片刻,问道:“当真不会有丝毫的惋惜吗?” 容鱼知道这位剑仙是在说国师的“半个一”。 陈平安跟周密的各自半个一。不是天定的,都是自求而来的,不是某位通天人物的转身,不是某位远古高位神灵转世,这也是徐獬既恨浩然贾生、也不得不佩服文海周密的地方。 陈平安笑道:“最大的最多的最不容易的一得一失,总之都在自己的心意和努力。徐君,我问你,如果这不是自由,什么才是自由?” 徐獬豁然开朗,“理解了!我辈剑修当有此心!” 陈平安沉默了一会儿,板着脸说道:“自由是大自由,却不意味着毫不心疼。也想过一种最好的结果,例如我若是能够侥幸全胜周密,成了完整的一个一,那么这会儿剑仙徐君在跟谁言语?是跟一位新的老天爷啊。” 徐獬眉眼飞扬,大笑不已,剑修已经好多年不曾如此畅怀了。 容鱼也觉得国师的这种解嘲之语,极有嚼头。 陈平安之后给徐獬展示了一番堪舆图的妙用,修士只需手持一枚秘制的符箓玉牒,就能够“点名”蛮荒某地,修士的一粒芥子心神便可以身临其境,如同真真切切的游览山水,徐獬虽非兵家,却也知道这份手段的厉害,对未来战场走向的影响之深远。 归还了玉牒,徐獬由衷赞叹道:“功莫大焉。” 若是与谁相处,如沐春风,定然是对方的人情世故更胜一筹。 徐獬犹豫了一下,说道:“陈隐官,邙山的周颂,她既是剑气长城的祭官,也是我上山修道的领路人,因此某种意义上,徐獬虽然不算剑气长城的私剑,但是的的确确受恩于剑气长城。” 陈平安点点头。 徐獬说道:“国师,我们找个地方聊几句见不得光的事情?” 陈平安领着徐獬和容鱼走到三件院落的一间不起眼的耳房。 容鱼轻轻关了门。 徐獬跨过门槛之后,小有惊奇,眼前所见景象,竟是一座建在小土坡上边的道观? 一起登山,两边松柏如灵官排列、神将肃立,小道观名为灵境观。 他们走在上坡路上,顺便聊了些关于锁剑符的各自心得,徐獬还提及了专门针对山水神灵的上古“斩首”剑术,威力巨大,例如剑修若想压胜江河水神,只需寻了源头,一剑斩落,其影响等同于在一条江河上游筑造堤坝。 徐獬坦言自己尚未将这门剑术炼至化境,有朝一日,只需一剑悄然递出,甚至能够导致未来十几年之内的大渎改道,关键是递剑极为隐蔽,因果蒙昧,难以追查。 徐獬笑道:“道诀、炼法都已经跟国师说清楚了,帮忙查漏补缺。” 陈平安答应下来,说会跟小陌、白景仔细探讨这门剑术,有任何裨益,即刻飞剑传信徐君,不忘打趣一句,“别被文庙知晓了,小心将来诸洲但凡出现任何线索晦暗的山水异象,就要第一个怀疑徐君。” 他们并没有进入道观,徐獬看着那副楹联,字数很少,内容极大。 “乾元用九”。“巽命锡三”。 徐獬说道:“有筋骨,有神气,是隐官的手笔?” 陈平安连忙摆摆手,“是崔师兄手书,我写的字很一般。” 徐獬点头道:“我翻过百剑仙和皕剑仙两部印谱,印文都看过,隐官胜在才情横溢,文思敏捷如下水船。只是金石功力确实一般。” 陈平安问道:“也没有那么‘一般’吧?” 徐獬笑了笑,没有言语。避暑行宫的风气如何,他还是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的,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风气如何,他更是亲眼见亲耳听过,如今还当了大骊国师,不缺他徐獬几句违心的恭维话吧。 先前徐獬说自己写山水游记不俗气,除了意有所指之外,确实不算什么假话。 徐獬好山水喜游览,生平所见山河奇景皆亲笔绘画而出,画轴悬挂满壁,青绿山水,山川蜿蜒,宛如壁上龙蛇飞动。再在墙上悬挂几把曾经用过的佩剑,鞘内龙鸣,欲令众山皆响。 转入正题。 徐獬说道:“首先,是出身桃花福地的陈清流,道号‘青主’。还有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的‘谈天’邹子。” 旁听的容鱼瞬间神色动容。 陈平安笑道:“都不陌生。” 徐獬继续说道:“青冥天下道士,俗名张脚,道号‘黄天’。他是一位老十四,随方设教,历劫为师。张脚曾言‘贫道生平志向在升平’,此语让我印象极为深刻。当初张脚被迫离开青冥天下,去了西方佛国。现在他已经重返青冥了。” “皑皑洲簬山韦赦,新十四。自号三十七峰主人。如今被顾璨作为宗门选址所在的全椒山,就曾是韦赦的私人道场,别号空山,堂号名为茧斋。” “这几位,应该就是那座二十人祖师堂的初创者。” “初衷和宗旨,与陆沉的内外篇学问有关。国师要不要猜猜看?” 陈平安笑答道:“既然徐君都给线索了,估计是那‘内齐物外胠箧’?” 徐獬点头道:“正是如此。” 陈平安说道:“这位老真人赢过一次三教辩论,公开宣称‘自然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人’,与道祖反着来。我最佩服这位老真人地方,跟徐君还不太一样,是那碗符水,外加一碗白粥。” “至于韦赦,用那背琴囊云游四方道士的容貌,曾经主动走到落魄山的山门,算是开诚布公自报身份了。大概是觉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抑或是有别的缘由,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徐獬点点头,说道:“说句题外话,文圣为何要说陆沉是蔽于天而不知人?”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我也没有问过先生这个问题,我猜是陆沉把天地人间看得太透彻了,反而找不着自己该站在何处了。不过只是猜测,回头有机会,我问问先生,也问问陆沉,到时候再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 徐獬道了一声谢,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接下来,就是我了,金甲洲剑修,徐獬。” 陈平安笑道:“最早是曾先生引荐,还是邹子带路?” 徐獬说道:“是邹子。” 陈平安恍然道:“看来他先找到的,不是后来的刘材,而是剑修徐獬。” 徐獬说道:“并非出乎私谊,就要为邹子辩解什么,而是邹子的确早就开始着手布局,针对他认为一定会出现的十五境纯粹剑修了。他至今仍然不觉得天地能够承受此事。在他眼中,三教祖师的十五境,跟一位纯粹剑修的十五境,天壤之别。他觉得我们剑修的翻天覆地慷而慨,一定会带给人间无法想象的创伤,就像……” 陈平安主动接话道:“就像整整一万年的太平世道,也只是为了等待一万年零一天的大劫临头,人间所有有灵众生的消亡。哪怕这等惨剧,只是万一,邹子也要未雨绸缪,不允许某位十五境纯粹剑修的坐镇天地,出现一位举天下之力、聚合人间之心,都无法与之为敌的存在。” 徐獬好奇问道:“邹子此心,正耶偏耶?对也错也?” 陈平安道:“这种谁都见不着摸不着的‘预设’,谁能说正偏对错?理解的理解,不接受的不接受,各行其道而已,道上相逢见真章。” 徐獬说道:“赊刀人曾先生。” 陈平安笑道:“也算旧识了。” “已经卸任樱桃青衣一脉魁首的秦不疑,中土曈昽郡人氏,她与白也是一个时代的人物。西山剑隐一脉刘桃枝的师妹,竹海洞天纯青的技击之术,就是秦不疑传授。” “还是熟人。” “金甲洲山上第一人,完颜老景。已死。” “好像徐君第一次公然现身出剑,就是针对这位成名已久的老乡,果然是豪杰不问出身,以无名杀有名。” “桐叶洲玉圭宗荀渊,已战死。” “可惜。” “来自三山福地,万瑶宗宗主韩玉树。” “已经被我做掉了。” “中土阴阳家陆氏祖师的陆虚,道号‘黄舆’,掌管司辰师一脉。既然国师拜访过陆氏家族,肯定打过照面了。” “哦?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回头我去天都峰,与陆神聊几句,看看能否邀请到黄舆道友来我落魄山做客。” “流霞洲,天隅洞天主人蜀南鸢,新飞升,道号‘焦冥’。只是千年以来,始终被青宫山荆蒿压着一头,一直不得舒展。” “蜀洞主的谋略手段,略逊荆蒿半筹,倒是有个好儿子。” “辽水宗,仙人芹藻,松霭福地之主,道号‘姓蝉’。师姐葱蒨,正在闭关,寻求飞升。” “也是个极擅长在旁看戏、绝不肯涉险的精明人物,亏得是他师姐葱蒨闭关证道,否则我都要怀疑流霞洲的风水是不是出大问题了。” “隐官,我要与之问剑的两人之中,就有这个芹藻,他其实要比蜀南鸢更早跻身飞升,早就是了。我怀疑他当年早有预谋,准备私自接引蛮荒妖族登陆流霞洲,但是我找出来的三条蛛丝马迹都被掐断了。之前我毕竟尚未飞升,不好与之硬碰硬,容易捉贼不成反而落个一身腥臊。” “杀芹藻之前,最好顺便确认一下他与韦赦有无勾连。至于递逞中土文庙的那份文书,我来帮徐君捉刀就是了。” “说定?!” “徐君只管放开手脚递剑,一位鬼鬼祟祟的飞升境而已,还伤不了浩然元气。” “中土大龙湫开山祖师,宋泓,依旧留在道场,却早已改头换面,自家宗门之内无人知晓此事。” “可惜了风景绝美的大小龙湫,不知司徒梦鲸能否欺师灭祖,正本清源。” “雨龙宗开山祖师,刘昼,新飞升。曾用化名田粟。” “在那雨龙宗羽化台,我晚了一步,未能抓个现行。” “北俱芦洲,琼林宗娄藐,其实是韦赦的阴神。” “原来如此。何止是伏线千里,山巅的好手段!” “南婆娑洲,段青臣,儒家出身,自号‘离经’,是历史上极为年轻的书院副山长。他早年跟陈淳安似有旧怨,很快就离开了书院。某次议事,他说了句风凉话,说倒要看看,陈淳安是怎么个独占醇儒。” “好,‘段青臣’,记住这个名字了。我肯定会找他当面问上一问,亲耳听一听他的答案。” “扶摇洲一位淫祠神灵,行事、道场皆十分隐蔽,只知道他自号红粉道主。” “我会让文庙留心。” “旧隐官一脉剑修洛衫。几次议事,她对陈隐官倒是从无恶言,反而多是褒奖维护。” “以后在蛮荒见了面,必须与她当面道谢。” “这洛衫,确实生得好看,也会妆扮。” “……” “再就是顶替豪素空缺位置的杜山阴,也是你们剑气长城本土剑修出身,好像他有个叫‘汲清’的侍女,来历不凡。先前议事,有人想要花钱与他购买,不过杜山阴没有答应。说实话,我看这小子,总觉得不顺眼。” “我也见之心烦。不否认他练剑资质确实极好。” “正阳山茱萸峰田婉,邹子的师妹,好像她擅长牵红线,乱点鸳鸯谱。” “等我稍稍空闲几分,未来我自会安排一段姻缘赠予给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九真仙馆,仙人云杪,道号绿霞。他的道侣,已经先他一步,飞升境了。” “我跟仗义疏财的云杪道友,是老交情了。就是有个小误会,一直解释不清楚。” “什么误会?” “他笃定我是白帝城郑居中。” “奇思妙想。” 之后就是那些跻身候补之列的各洲年轻人,例如在夜航船化名萧宝卷的邵本初,重返正阳山的苏稼,用过一盏本命灯的怀潜,道士王屋,南婆娑洲的贺不弱,北俱芦洲那边,除了作为白裳唯一嫡传的剑修徐铉,还有已经元婴境闭关失败两次的林素,等等,候补总计十二人。 粗略聊过这些人物,徐獬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陈平安,为何感受不到你有半点的愤怒,讥讽,或是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陈平安笑了笑,自嘲道:“好歹当过几年的隐官,也在书简湖待过,还是见过一些人心的。” 徐獬再问一个更大的问题,“邹子说你跟周密都无煊赫前身,我仍是将信将疑,当真没有?” 陈平安摇了摇头,微笑道:“没有才是对的,有的话,便像……” 在想一个恰当一些的比喻。 徐獬倒是心领神会,接话道:“就要像那做成荤菜模样的斋菜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我也一样不必将信将疑了,徐君除了剑术卓绝,写文章也是好手。” 徐獬揉了揉下巴,“听着好话,总觉骂人。” 一座国师府已经别有洞天,走出这间再有洞天的耳房。 徐獬转头看了眼位于这条中轴线最后边、好似压轴的正屋官厅,面阔五间,进深九檩,硬山顶,铺黄绿琉璃瓦,垂脊五兽。 最为的罕见的,还是门外廊道的九根木柱,额外雕刻有九条栩栩如生的彩绘盘龙,身躯绕柱,龙首高昂。 徐獬告辞离去,陈平安拱手作别。 在对面厢房的廊道里边,摆了一张藤椅,市井门户的寻常物,摆在这边就显得引人瞩目了。 容鱼说道:“国师,上午已经不需要接见任何人了。” 陈平安点点头,去了藤编躺椅那边,躺下后,开始闭目养神,双手叠放在腹部。 容鱼安安静静站在对面的抄手游廊那边。 这边院子里边也是一幅宝瓶洲形势图,中间的那条大渎,将一洲对半分。 陈平安意态闲适,闭眼说道:“其实可以的话,我更想要让自家大渎,变成一条百花之渎。” 容鱼轻声道:“国师亲自聊此事不合适,不如让我去与百花福地花神娘娘们提提看?” 陈平安摇头道:“那就更不合适了。算了,就这样吧。” 容鱼看着大渎南边的王朝版图,国师府这边经常需要变更地图, 想起一事,陈平安说道:“跟刑部赵繇打声招呼,先前聊的事情,做些更改,让他不要亲自露面谈,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只需让一位郎中对接事务即可,免得一下子把那拨卢氏遗民的胃口撑大了。” 容鱼点头道:“记下了,我这就去通知刑部。” 当时陈平安离开犹夷峰,下山之前,单独与卢溪亭说起了一事,卢氏已经在桐叶洲燐河一带复国了,国姓依旧是卢,新君就是旧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于禄”。 还与卢溪亭讲明,这件事大骊朝廷自然是知情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于禄又不是在大骊两州地界起兵造反,行复辟之举。 陈平安再让卢溪亭给那些至今思故国风流的遗民贵胄们捎个口信。如果他们愿意去桐叶洲辅佐于禄,可以跟大骊刑部说清楚,这边非但不会刁难他们,甚至可以帮点小忙。具体怎么谈,可以找刑部侍郎赵繇商议细节。如果担心是大骊“关门打狗一锅端”之类的阴谋诡计,他们直接跑去桐叶洲就是了,大骊刑部同样不会有任何问责,留在宝瓶洲的家眷、产业,更不用担心会被大骊迁怒,收缴充公。 卢溪亭听到国师的亲口承诺,当然精神振奋,只是他自认不谙朝政事务,有些怕自己说不清楚,他当然不是怀疑陈国师的用心,而是担心那些故国遗民会胡思乱想,或是做事拎不清。真说起来,他卢溪亭才是幽居山中修道的神仙,但是跟他们几次相处,卢溪亭实在是觉得他们过于腻歪了点,经常前一刻还兴高采烈吟诗喝酒,只是对着某处山水画面,就会突然眼泪鼻涕一大把的,痛彻心扉,伤春悲秋起来。只是想要挽留谁多待几天,就有他们自己的雅致说法,例如伸手指着雨霁天青的朦胧山水,说什么某君纵使不念故友,忍心舍得此幅米家山水笔墨耶?结果听了这个说法的那个人就留下了。又或是待客设宴花圃中,偏不摆桌凳案几,只是使唤丫鬟仆役,搜集落花作铺垫,大伙儿席花而坐,东道主洋洋自得,撂下一句吾家虽贫素,自有花裀也……卢溪亭跟卢琅嬛经常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卢琅嬛却是帮忙一锤定音,“我们只管把话带到,让他们看着办,至多提醒几句。陈国师和大骊朝廷已经给到机会了,到时候是哭是笑,是怨怼是感激,反正都是他们自找的,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又不是他们的爹娘长辈老祖宗,呵,下次再有谁故意拿话旁敲侧击咱们俩,次次用那家国道义要我们表态几句,老娘再不惯着他们了,非要当场骂人!卢溪亭,说好了,你如果敢帮他们说话,我连你一起骂了!” 容鱼已经返回这边,她跟国师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就知道该何时等待,何时离开,何时出现。 既是经验,也是直觉。 果然,陈平安说道:“容鱼,记一下卢琅嬛,她颇为聪慧,涉世心不浅,许多的独到见解,都如天生的,栽培得当,未必不能成为黄眉仙一样的人物。将来她跟卢溪亭都会担任菅州将军、副将身边的随军修士,你让萧暑和袁容他们几个,留心她的履历,国师府单独录档。” 容鱼点头道:“记下了。” 陈平安说道:“再记一事。长春宫修士近期会去一趟礼部衙门,主动跟礼部董湖商议农家修士一事,冯界她们未必能够给到什么行之有效的东西,让董侍郎提前打好草稿,最终以双方共议出来的方案呈递给国师府,文秘书郎裴璟负责录档此事。” 容鱼说道:“好。” 陈平安问道:“那两拨人?” 容鱼点头道:“陪都和地方上的官员,都在赶来的路上了,今晚都可以进入京城。” 陈平安笑道:“只看他们今夜住在哪里,出身如何就可以一眼分明了。” 容鱼说道:“看得出来,徐獬并没有表面那么轻松自在。” 陈平安双手笼袖,睁开眼,淡然说道:“我也一样。” 容鱼说道:“刚刚得到消息,永泰县王涌金想要辞官,但是后悔了,看来还是打算再继续当县令。” 陈平安缓缓说道:“你再让裴璟记录一事,只要王涌金胆敢辞官,就通知吏部,他每辞官一次,就直接贬官一级,如果王涌金有异议,就让吏部直接告诉他,从他起往后三代人就都别想当官了。若无异议,吏部帮王涌金挑选的地方衙署,完全可以随意,不必知会国师府。等到贬到了九品就去当胥吏文书,让他返回永泰县衙,只有在那之后,他才可以成功辞官。” 喜欢当官?就让你当一辈子的永泰县县令。 喜欢辞官?就让你在永泰县胥吏的位置告老还乡,往后三代,农耕也好,经商也罢,随意。 陈平安说道:“容鱼,你模仿我的笔迹,书信一封寄往礼记学宫给茅师兄,就说请文庙查一查那位淫祠神灵红粉道主的底细。” 容鱼犹豫道:“听说茅司业于书法一道功力极深,会不会认出字迹?” 躺椅轻轻晃着,优哉游哉,重新闭目养神的陈平安微笑道:“我这就叫故意讨骂。” 容鱼心中了然,女子笑颜如花。她再次返回居中的二进院落,将国师交待的事情一一推进下去。 在徐獬来到国师府之前,刚才陈平安负责待客的,正是长春宫三位刚刚掌权的地仙。 新任宫主,冯界。也就是那位在大骊军方渡船上边,面对大骊国师也毫不怯场,侃侃而谈的年轻地仙。 醴泉渡船前任管事,甘怡,道号雾凇。她如今卸任管事一职,负责打理整座长春宫的钱财。 还有一个名叫韦蕤的年轻女修,也是前不久才在那座远古福地跻身的地仙。 大骊京畿之地有两座渡口,一座是不拘身份、谁都可以自由往来的缟素渡,还有一座专门停泊大骊军方渡船的鸣镝渡,整个宝瓶洲,唯一的例外,就是长春宫的那艘醴泉渡船。 醴泉渡船在今日的停靠鸣镝渡,还是让很多京城官场的有心人上了心。 需知大骊宋氏给予长春宫的殊荣,不仅如此,若有修士成功跻身元婴境,醴泉渡船甚至可以在大骊京城上空缓缓掠过,那位修士单独站在船头,她能够俯瞰整座大骊京城,能够接受所有进程百姓们的欢呼和祝贺,皇帝陛下和文武百官,都会专程站在大殿之外,给予那位女修最诚挚的道贺。 事实上,上任宫主,陆繁露当年跻身元婴境,她就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哪怕是后来绣虎崔瀺担任大骊国师,依旧没有改变这项约定,甚至最后一次参加长春宫金丹修士的开峰庆典,崔瀺明确说了,只要他担任大骊国师期间,此事就绝不更改。 他一样会按照大骊宋氏与长春宫的约定,会站在渡船掠过京城的阴影中,遥遥礼敬。 遥想当年。 再看今朝。 躺在藤椅上的新任国师,依旧在闭目养神,只是扯了扯领口,扭了扭脖子。 容鱼在侧门那边停步,悄然返回耳房继续忙碌去了,她开始习惯性在脑海中复盘。 先前陪着国师一起待客,容鱼才晓得原来那座跳鱼山,就是甘怡的私产,是她主动与郑大风提出,转售给了落魄山。 照理说,长春宫在陈平安就任国师之前,双方就已经有了一份相当不错的香火情了。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才让陆繁露她们误以为大骊宋氏永远都是那个亏欠长春宫的大骊宋氏? 当时在官厅见着了她们三位金丹,国师的第一句话,便是笑问道:“是不是反复劝说宋馀一起登门拜访,仍是劝不动这位抹不开脸的祖师?” 她们俱是神色尴尬。 国师的第二句话,“学道人总需悟得一理,为何以及如何身与心为仇,陆繁露就不懂,宋馀也不太懂,你们几个却要想清楚。” 之后便是冯界壮着胆子说起了长春宫未来规划,她们自然是想让国师大人帮忙把把关,看看她们合计出来的东西,有无大方向上的错误。一份不过百余字的稿子,已经是金丹地仙的冯界却要在醴泉渡船上边反复背诵,连那断句如何,语气起伏、情绪如何,都要权衡再权衡。 既是“好在”,也有“可惜”,国师只是听了一遍就算,并无任何评价。 所以她们的想法,到底好与不好,她们心里没有底。 本来都不用一刻钟的光阴,她们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至少没有犯错,惹来国师的震怒或是朝廷的清算,长春宫也算险之又险过关了?算是认可了新祖师堂的人选安排? 不过国师突然好奇问道:“冯宫主,你们长春宫的长春酿,一年到底能酿造出几坛?” 冯界虽然不明白为何国师会询问此等小事,仍是据实禀报道:“至多一百二十坛,若是再多,酒味就不对了,也会伤及灵湫泉的水脉。” 陈平安笑骂一句,“他娘的京城菖蒲河酒楼跟洛京的莺花坊,一晚上喝掉的长春酿,都不止一百坛吧。” 甘怡还略微好些,冯界和韦蕤都被国师大人的一句“他娘的”给吓了一大跳。 冯界试探性问道:“国师,朝廷是想要征用灵湫泉,变为官府酿酒,降低酒水品质,扩大销量,稍稍缓解户部压力?” 果真如此,长春宫绝无二话。 在冯界她们这些年轻地仙、许多中五境女修看来,她们长春宫这百年来,就是太过沉醉于被各方势力众星拱月的假象了,忘了本。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纯属好奇,随便一问,不要多心。” “你们是不知道,现在都开始有人建言了,不如让我兼领户部算了,理由是老本行,吏部的察计评语肯定相当不错。” “也对,既是当惯了包袱斋的,也曾在剑气长城开过酒铺。如此说来,你们怀疑我要酿酒,确实合情合理。” 清晰感受到国师的轻松情绪,冯界她们顿时如释重负。 甘怡犹豫了一下,主动提议道:“国师,这一百二十坛长春酿,我们长春宫留下二十坛自用,其余一百坛,不如定期定量交予礼部,一些个朝廷庆典,例如封正某位山水正神,礼部自行调配使用便是了,就当是锦上添花的点缀。”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可行。” 冯界眼睛一亮,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今天觐见国师一直比较沉默寡言的韦蕤,她却是微微皱眉。 陈平安微笑道:“你们长春宫的山上香火情好,跟礼部董侍郎商量此事的时候,顺便再就农家修士一事,争取商量出一个妥善的章程。” 甘怡明显倍感意外,错愕不已,宫主冯界虽然道心一惊,仍是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容鱼心中冷笑,这甘怡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如今大骊朝廷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 农家修士,在宝瓶洲、扶摇洲和桐叶洲这三洲之地,从未如此“紧俏”过,以至于许多流霞洲、皑皑洲的农家修士,都觉得有利可图,开始往这三洲跑,但是因为宝瓶洲有个对山上管束极严的大骊王朝,所以相对人数最少。此外宝瓶洲本土的那拨农家修士,战时“服役”于大骊王朝各州,即便是无偿垦荒耕种,也全无怨言,当然也不敢有任何怨言。战后,尤其是来自南方的那些谱牒修士,他们就想要归乡了,按照大骊宋氏新订的条约,每年那份俸禄薪水,本就微薄,哪里敌得过一份越来越浓重的乡思? 乡思之外,到了纷纷复国、恢复道场的宝瓶洲南边,当那帝王将相的座上宾,恐怕一位山上地仙也要奉承一个下五境境农家修士几句,不比在大渎北部的大骊王朝舒服多了? 冯界三人离开国师府,重返醴泉渡船,甘怡满心愧疚,说自己画蛇添足了。 冯界却是摇头笑道:“万事开头难,就怕有心人,只要我们能够解决越多的问题,长春宫就能赢得更多的尊重,一座祖师堂涣散的人心,反而能够凭此重新凝聚起来。” 韦蕤以心声说道:“我猜国师抛给我们这么一个天大的难题,未必是要看我们的章程,写得到底有多好,多扎实多可行,而是朝廷要看一看我们新长春宫的大部分道心。所以我们只管尽心尽力,不用太过担心后果严重。只不过此事,我们三个知道就行了,绝对不可以对旁人提及。” 冯界笑眯眯捏了捏韦蕤的脸蛋,“韦仙子不是平日里最喜欢翻阅两部印谱吗,还要作些集句诗哩,今儿见着了印谱主人,咋个一句话都不说啦。” 长春宫的女子,爱憎分明,过于牵涉红尘的男女情爱一事,别家仙府总是藏藏掖掖,小心提防,她们却是没有任何规矩约束、礼法妨碍,时常有长春宫的谱牒修士,与那山下凡俗男子婚嫁,在红尘里一起渡过几十年光阴,她再返回山中继续修道。 韦蕤羞恼不已,与冯界嬉戏打闹几句,她幽幽叹息一声,喃喃道:“冯宫主,雾凇师叔,我们长春宫要小心再小心了,不是什么荣辱,而是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冯界点点头,正色道:“就当是背水一战了。” 旋即变了脸色,冯界笑眯眯,或者准确说来是色眯眯道:“韦仙子,你觉得……” 韦蕤最是晓得这位宫主的闺阁德行,立即伸手捂住她的嘴巴,“冯界你这个八婆!休要胡说!” 甘怡看着两位师门晚辈的相互打趣,再看那渡船窗外的云海滔滔,道心一宽,天地便宽阔。 下雨了。 乌云密布,一场骤雨。 宋云间懒洋洋,沿着抄手游廊散步来到这边,看着对面廊道里边的藤椅。 双方就像隔着一座四水归堂的天井。 陈平安双手笼袖,听着风雨声,笑问道:“见着花开花落花复开,撄宁道友作何感想?” 在那院子,寓意大骊国祚年数的一树桃花,先前是六百五十朵左右,距离八百朵不算太远。 结果一场天地通过后,直到年轻国师从大绶朝返回大骊之前。宋云间亲眼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六百多朵桃花,就那么陆陆续续,飘飘晃晃,落了满地,自教宋云间看得道心不稳,欲哭无泪。 一树桃花只剩余八十六朵的惨淡光景。 好在临近子时、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桃花复开,绽放满树,重新恢复到了六百朵。 至今想来,宋云间仍然心有余悸,苦涩道:“凡俗攀援高崖悬峭,登者如弹珠万仞,当然会神骨惊竦。” 陈平安笑道:“现在才知道大骊宋氏的护道人,不是这么好当的,更不是躺着享福?” 宋云间收敛了心绪,笑了笑,抖了抖袖子,神色洒然道:“跋山涉水,先示以奇崛险怪,惊涛骇浪,再示以大好河山,风景独绝,正是山灵水仙着意处也。” 国师府的很多事情,例如每日接见了谁,聊天的大致内容,每月都会汇总整理一次,呈交给御书房,让皇帝陛下过目。 这不是皇帝宋和的要求,而是国师府自己订立的规矩。 由容鱼负责此事。 宋云间以心声问道:“真打算将容鱼作为下任国师栽培啊?” 陈平安反问道:“有何不可?” 由女子担任国师,案例多了去。中土的大端王朝,裴杯是国师,曹氏不就是浩然第二王朝。 还有青冥的青神王朝,女子国师白藕,她还是青冥天下第三的武学宗师。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次自己和陆掌教一起做客蛮荒,曾经路过一个叫云纹王朝的地方,也有个名叫白刃的女子国师。刚好跟那个道号“独步”的皇帝,好像是叫叶瀑来着,聊得比较投缘,对方非要送给自己十二把飞剑,盛情难却。 宋云间笑道:“自无不可。” 陈平安说道:“容鱼暂时只是候补之一。” 宋云间说道:“反正都是好事。” 陈平安坐起身,“劳烦撄宁道友,帮忙去隔壁拿一下旱烟杆。” 宋云间也懒得计较一位堂堂十一境武夫隔空取物有何难,仍是帮忙取来,随手抛给了那位看似养尊处优、实则偷闲片刻的大爷。 伸手接了旱烟杆,陈平安好像很开心。 难得看到国师如此神情气态,宋云间好奇问道:“有啥好事?说来听听?” 陈平安也没有卖关子,说道:“曹慈终于跻身十一境了。” 宋云间却是从国师言语中抓住了重点,“终于”? 啧啧,看把你得意的,不就是比他曹慈提前跻身武神境几天么。 是谁连输四场问拳?几座天下都知道的事情! 陈平安却是很不仗义,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宋云间摇摇头,自顾自走了,见不得这副小人得志似的嘴脸。 陈平安好不容易才收敛笑意,揉了揉脸颊。曹慈跻身十一境,他陈平安可能就是那个天底下最高兴的人,都没有之一。 伸了个懒腰,他脱了靴子,从藤椅起身,光脚站在廊道中,抽着旱烟,看着院子里的雨幕,长久沉默。 人间万年书。 一部流水账。 第21章 直呼其名 天色晦暗,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雨水落在院落,如瀑注入古龙潭。 缠绕正屋外边柱子上九条彩绘木塑蛟龙,好像被点睛,愈是晦暗时分,愈显灵动,好像下一刻就要飞升在天。 陈平安在犹豫要不要挽留那位剑仙徐君,双方境界,都是新的,此时切磋一场,各有裨益。 记得当年也是在桐叶洲天宫寺外边的雨中,跟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有过一场问剑。 拥有四把本命飞剑的裴旻没有下死手,杀心反而不如“打招呼”的先手一剑来得强烈。 裴旻曾以雨伞作剑,丢掷向一座蜃景城黄花观,差点将陈平安戳了个透心凉,钉死在书墙上。 至于裴旻是否会借机跻身十四境,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大的忌惮,也不在意。 裴旻不在那座祖师堂二十人之列,反而比较意外。毕竟他跟邹子,都是陆台的传道人。 一想到曾经结伴游历桐叶洲江湖的陆台,陈平安便有些唏嘘,双方早年一别,好久不见了。 还记得那趟走江湖的山水路程,略带几分仙气与鬼气,增长了许多见闻和人心。 若无此铺垫,后续的书简湖之行恐怕就要更加难熬了,甚至未必走得出。 就像一方印材珍稀的印章,底款刻字不行,由于爱惜印材,还能磨掉重刻。可要说一件瓷器破碎殆尽,市井匠人手艺再好,还能如何拼凑缝补?家乡一座老瓷山,会说话吗?不会的。 裴钱和郭竹酒来到三进院子,瞧见了正在吞云吐雾的师父。 先前在犹夷峰,师娘宁姚私底下跟她们交待过,劝一劝你们师父,少抽点旱烟少喝酒。裴钱哪敢随便答应,郭竹酒却是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包在自己身上。结果下了山,回到国师府这边,郭竹酒就只是在那顿宵夜桌上,原封不动说了一遍师娘的叮嘱,师父一边给她和裴钱夹菜,笑着说会注意的,郭竹酒就自顾自给了个“优异”的察计评语,看得一旁裴钱没话说,学都学不来。 陈平安回过神,转头笑道:“徐獬刚走,怪我,应该让他跟你们闲聊几句的。徐獬的剑术,并不驳杂,但是我猜同时拥有好几种失传已久的上古剑术,能够让剑修的炼气,铸造,磨剑,压胜,杀敌,养剑一气呵成,我总不好追着询问什么,你们是晚辈,徐獬暂时还是一介散仙,却是可以不必太过讲究这些道统传授的忌讳,徐君大方,性格豪迈,行事潇洒,说不定喝点小酒,一高兴,就要主动传授你们一两种上乘剑术。” 如此说来,徐獬主动提及那门“斩首”剑术,既有让他和白景小陌帮忙补全、提升剑道高度的互利想法,也有通过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转授给裴钱的意图? 徐獬一直毫不掩饰自己对裴钱的欣赏,既有前辈对晚辈的青睐,也有看待同道中人的认可。 宗师“郑钱”,在金甲洲山上山下的口碑,确实没的说。估计要比什么隐官、大骊国师更管用。 徐獬起先也想不明白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武夫,为何跟他如出一辙,如此痛恨蛮荒妖族。 等到知道了她的真名,是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开山大弟子,徐獬便觉得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郭竹酒跃跃欲试,“师父,话赶话了,我恰好有一种压箱底的武艺绝学,勤学苦练多年,如今已经大成,帮忙掌掌眼?看看距离炉火纯青的境界还差了几步路?” 陈平安有些好奇,笑道:“好啊。” 郭竹酒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师父,师姐,我这套剑术最适合雨天耍,要教你们晓得何谓名副其实的泼水不进,剑走如游龙,再精通卦算、未卜先知的敌手,也预测不了我下一剑招,只因为连我自己也不……” 郭竹酒刚要跳跃到院子里边去,就被裴钱伸手环住脖子,拖拽回二进院落,说她们就不打搅师父想事情了。 原来侧门那边出现了容鱼的身影,陈平安大为惋惜,郭竹酒这套疯魔剑法,是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总要亲眼看过才能确定。容鱼走近这边,笑道:“国师,我来的不是时候?”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容鱼说道:“刚刚收到大绶国师刘绕的密信,他跟皇帝殷宓,已经着手秘密动身赶赴蛮荒一事了,但是刘绕有一事相求,希望国师能够帮忙在中土文庙那边说说话,讨要一份山君入海的秘制关牒,理由是山君殷霓暗中护送皇帝,不是普通的山神涉水,而是前所未有的跨洲远游,玉霄宫那边已经答应了,说愿意同行蛮荒。他们担心自己开口,文庙未必答应,毕竟韩副教主对大绶的观感实在一般,如果殷氏的请求被拒了,再让宗主国大骊递交第二封文书,有可能显得陈国师太过强势了,在文庙那边恶了印象,还不如请国师直接与文庙对接此事。” 陈平安呵了一声,笑道:“刘绕这么善解人意的?我不得帮了忙,还要写封感谢信给刘绕。” 容鱼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再写一道公文给文庙,说建议允许山君殷霓跟随皇帝殷宓、国师刘绕同行蛮荒,书信的笔迹用大骊馆阁体,写完之后,你去书房自行提举国师印盖章、钤印公文就是了。” 容鱼犹豫道:“国师,于礼制不合。我不能擅自动用那方国师印,即便是国师看着,我也不能动它,必须是国师亲手钤印才符合规矩。” 陈平安摆摆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容鱼只是不肯,她眼神坚毅,坚持己见,“国师,这不是什么可以便宜行事的细枝末节。” 陈平安只好解释道:“我即将重新修行,到时候就需要经常闭关,中五境,或者说是前三境,一境必须每有一境的重要闭关,到时候怎么办?国师府可以秘密录档此事,容鱼,你每次提举钤印,就让郭竹酒盯着,你们各自记录每一道文书,我出关之后会比对勘合,确定无偏差无缺漏,当然我也会就此事书写一份秘录,不怕皇帝陛下或是下任国师查账。” 容鱼神色复杂,默默点头。 陈平安岔开话题,“容鱼,你听没听说过一桩殷氏开国皇帝的典故,跟那位女子山君有关。” 容鱼想了想,迅速翻检记忆,她很快说道:“据说殷氏太祖皇帝北征之前,当时前朝京师人心鼓噪,喧言军中欲立点检为天子,夺取孤儿寡母的江山。太祖闻言忧心忡忡,返家与家人言语,询问谣言汹汹,将若之何?太祖姊正好在厨房,她以面杖击太祖,逐之曰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于怀,为何来家中恐怖妇人?” 陈平安笑道:“殷霓还是很有决断的。” 容鱼神色为难道:“国师,我当然也是女子,只是也不能学她,怂恿国师篡位称帝啊。” 陈平安拿烟杆指了指雨幕,再点了点她,没好气道:“大雨天说笑话是吧,你自己觉得冷不冷?” 容鱼抿嘴笑眯起眼。 陈平安说道:“将大骊几座宝库的所有宝物都列个单子,大体上按照五行划分,编订出五本册子,再单开一册,掐尖,将最值钱的,都拨划到这本册子。我近期需要仔细查阅。” 容鱼点头道:“明天辰时初刻,一定将六本册子准时放在国师桌上。” 陈平安建议道:“你也是纯粹武夫,可以找裴钱切磋,我这开山大弟子,学拳快,教拳也不差的。” 容鱼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天大的好事,与国师致谢,施了个万福,再将话题转回公务,“紫烟河金芦府那边,已经有结果了。” 按照容鱼的说法,渡船校尉周贡,他在得到国师的授意之后,亲自带人在半天之内完成了三场审讯,一场在渡船,后边两场就在紫烟河金芦府的祖师堂,“升堂”办案。除了那个要跟国师问拳的金丹境武夫燕祐,还有当时几位远观看戏的女修,以及金关祖师,还有紫烟河的几位盟友,例如兰婷等人,都已经给出各自的证词,可以自证清白。 之后礼部山水司,刑部勘磨司和披云山巡检司,也都已经各自秉公回复,三方除了调阅抽取档案,还秘密征询过当地山水神灵和城隍爷。证实燕祐确实是脑子发热,幕后并无人唆使,当真就只是他想要在一位心仪女子那边显摆。 陈平安哑然失笑,多少剑仙豪侠,被情之一字,弄得晕头转向。魏晋如此,范大澈亦是如此。 容鱼说道:“紫烟河之外的三个门派,各家祖师当然是虚惊一场,燕祐因祸得福,跟随周贡来到京城,很快就会正式担任帐内武秘书郎,因为他是金身境武夫,按照边军惯例,官场起步不低,只要通过一段时日的行走历练,很快可以得到一个武勋虚衔。” “不过根据礼、刑部传来的谍报,得知自家祖师、掌门是是被大骊边军喊去问话,已经有十数位谱牒修士偷摸离开门派,生怕落个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下场。估摸着这会儿他们已经被抓回那三家的祖师堂跪着了。” 说到这里,容鱼叹了口气,从老莺湖引发的意迟巷和篪儿街变故,到长春宫这种宝瓶洲顶尖道场,再到紫烟河这类二流仙府,其实已经可以看出很多的问题了。不去动,好像歌舞升平,国祚千年,动了,只要被人一撕开,全是粉饰太平的烂脓,鲜血淋漓。所幸来得及。 容鱼既相信崔国师,也相信陈国师,更相信大骊王朝的底蕴,既相信关老爷子、沈老尚书他们这些怀揣着希望的老人,更相信那些今天还不曾走入朝廷中枢、疆臣之列的年轻人们,一定可以让大骊朝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军心到民心,都是向上的,更好的。 陈平安一般不太过问已有定论之事的细节,但是紫烟河一事,显然比较上心,问道:“金芦府祖师堂里边,就没有几个敢跟周校尉据理力争的年轻人?” 容鱼摇摇头,“毕竟冯界、韦蕤这样的人物,既有想法也能有所作为,其实并不多。” 陈平安说道:“一个人的心气和眼界,也是一点一点养出来的,心计和手腕都是在一件件事情上历练出来的,跟武夫喂拳差不多。” “慢慢来吧,有些事情需要快刀斩乱麻,撼大摧坚总要徐徐图之。朝廷如何处置长春宫,是做给神诰宗、云林姜氏这些大道场看的,而紫烟河这种实力的仙府,终究还是大多数,朝廷的耐心要适当好一点,反正也不怕他们误会什么,误会里边见了血,更容易让活人长记性。” 容鱼点点头,深以为然。 陈平安笑道:“聪明丛里边找呆汉,傻子堆里寻聪明人,两者都不容易。” 容鱼认真思量国师这句话的用意。是打算朝哪块地盘的聪明人动刀子了么? 陈平安忍不住笑着提醒道:“容鱼,也不要觉得我说的每句话都有什么深意,没那么夸张。” 容鱼说道:“脑子总是越用越灵光的。” 陈平安打趣道:“这是我师兄和郑先生的说话口气。” 容鱼也就难以接话了。 陈平安抽着旱烟,眯眼望向天幕,好像在等待什么。 容鱼顺着国师的视线看了看,没能瞧出什么门道。 当年尚未成为大骊北岳的披云山北边地界,有几家仙府道场结盟,一元婴三金丹,颇有声势。 骊珠洞天破碎落地之后,兵家阮邛接替齐静春担任坐镇圣人,很快就有一拨仙师来试探阮邛的脾气、或者说是大骊的底线了。 金光老祖这几位德高望重、道力深厚的祖师爷便带着些嫡传弟子,联袂游历山河,违禁进入辖境,结果就被离开铁匠铺的阮邛去往云海中,一口气打杀了数位女修,为首妇人,头簪金钗,她还是一座仙府的掌门。之后紫烟河金关祖师讨饶了几句,脑袋依旧被阮邛一手捏爆,当场肉身毁弃,魂魄遁入紫烟河,阮邛倒也没有对其痛打落水狗,此后一个名叫兰婷的女修,亦是她家仙府道场的开山祖师,仍是被飞剑捅穿头颅。只余下一个最识趣的,跑得快,还算讲点义气,不忘提醒了兰婷几句阮邛飞剑的神通厉害之处,可惜兰婷的最终下场,还不如金关祖师,她那祖师堂直接点燃了一盏本命灯。 兵家手段,违禁即罚,岂会跟你唧唧歪歪,讲什么人情,说什么颜面。 经此一役,不谈大骊山上仙师们作何感想。 只说曾经与阮圣人闹过一点小误会的青衣小童,自然也就更怕阮邛了,想当年真是命悬一线呐,亏得自己见风使舵,素有急智,补救及时。 别看陈灵均后来被嬉皮笑脸的陆掌教戏耍过几次,也别看阮邛境界在那一本《路人集》当中,属于境界偏低的,景清祖师可是将阮圣人放在路人集第二页的。 当然,躲在自家山头,偶尔与小米粒、白玄他们吹吹不打草稿的牛皮,陈灵均也敢给到阮邛一个“阮榜眼”的绰号。 青衣小童在犹夷峰婚宴酒桌上喝高了,脸喝得跟猴屁股似的,给主桌阮邛敬了好几次酒, 主动提及这档子事,青衣小童大嗓门,说了些阮圣人英雄盖世之类的真心话,大舌头说着酒话,再配合朝阮邛伸大拇指……阮邛在终于确定这厮不是说什么风凉话之后,脸上也有了些笑意,确实,跟个小傻子何必一般见识。 何况,阮邛内心深处倒是觉得青衣小童很有慧根。 嘴上没把门,事上有担当,人傻胆大,有傻福。道心清澈,如一片云在山中升降,可到底是一片云。 更何况当时还有个黑衣小姑娘,站在他身边,踮起脚尖,一手攥着斜挎棉布包的绳子,一边伸手挡在嘴边,与他窃窃私语,说景清喝高了就这样,阮圣人莫怪罪,也怪今儿婚宴的仙酿喜酒太好喝了些。 阮邛稍微歪着头,笑着与小姑娘说理解,理解的,酒水还行,还行,小米粒喜欢就好。 聊着聊着,阮邛从落魄山右护法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她不好开口说的悄悄话。 阮邛便仰头喝了一大碗酒,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算是与她道谢了。 也不知是感谢小姑娘曾经告诉某人的那些个山水故事,还是什么。 几乎一辈子从不与谁客套寒暄的阮邛,让小米粒以后万一受了委屈就找他,他会主持公道的。 当时一位伴郎转头看着一位伴娘,伴娘却是笑容温柔看着小米粒,她再与心细如发的阮邛点头致意,阮邛也与宁姚点点头,他再看那伴郎一眼,心想这个小王八蛋,总是这么幸运。 陈平安抽着旱烟,轻轻吐出烟雾,始终看着垂挂在天地间的那道雨幕,“不单单是看重周贡而已。之于紫烟河这个烂摊子,他是刀尖,之于整个大骊的中等仙府势力,周贡跟燕祐,都是模山范水,是朝廷很好的一个参考。” “此外,不光是大鲵沟一脉的兵家修士,相信整座风雪庙也会给予周贡最大的支持。” 容鱼清楚风雪庙那边对周贡寄予厚望,一直想要召他回山,担任掌律一脉的二把手。 已经是金丹境瓶颈的兵家修士周贡,作为风雪庙大鲵沟秦氏老祖的嫡传弟子,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甚至不是跻身上五境,而是掌管一艘大骊剑舟。担任攻守兼备的大骊剑舟的“舟主”,自然要比专门用以运输兵力的山岳渡船的“船主”,更为吸引人心。 礼部董湖曾说按照军功,校尉周贡当个一州副将,或是某个藩属国担任兵部尚书,都能胜任。自然是一种有分寸的溢美之词,只因为风雪庙和真武山,有许多的兵家修士,都在大骊边军和谱牒之间,选择了前者。而两座祖师堂多是象征性挽留一二,从无搬出的案例,让黄眉仙他们为难,所以大骊朝廷总是要念这份情的。 跟董湖一起去长春宫做客,当时鸣镝渡停泊着二十余艘军方渡船,是国师府钦点的周贡这艘。 董湖这种公门修行成了精的老人,岂会心中没数。 国师跟刘羡阳是什么关系,龙泉剑宗跟风雪庙又是什么渊源。 何况国师前不久以私人名义,与真武山做成的的那桩买卖,礼部是要按规矩录档的。 陈平安其实还在犹豫,要不要单独将剑舟、山岳渡船从兵部,将一部分山上事务从礼部,分别剥离出来,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那么简单。 陈平安说道:“在犹夷峰那边,我见过风雪庙掌律祖师,敬酒的时候,闲聊了几句,她是还是很想要跻身玉璞的,只是责无旁贷,不好撂挑子。我故意提及了周贡,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周贡的器重。因此周贡如果再过个几十年,返山担任掌律,也不是没有可能。” 容鱼完全能够想象,国师去主动敬酒,那些风雪庙与真武山的兵家高人,跟国师聊天的时候,绝不轻松。 既然武庙姜太公都露面了,至少宝瓶洲两座兵家祖庭出身的他们,就应该很清楚两件事。 如今修道之人,除了闭关的,都亲眼见证了那场天地通,但是人间何人作此壮举,除了一小撮山巅修士,还是不太清楚。中土文庙也在刻意淡化此事,至少目前还不是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最佳时机。 更早,共斩姜赦一役的三位临时盟友,陈平安,郑居中,吴霜降。 陈平安说道:“投桃报李,礼尚往来。” 容鱼微笑道:“会心不远。” 烟雾袅袅,无视暴雨,升天而去。 容鱼再迟钝,也看出了不同寻常。 宋云间凭空现身此地,就这么几步路,都施展了缩地神通,由此可见他的异样。 陈平安说道:“等下你记得尽可能护住整座大骊京城。” 宋云间点头道:“性命所系,职责所在。国师放心好了,我晓得轻重利害。” 陈平安调侃道:“神骨俱是惊悚?” 宋云间苦笑道:“确实不如国师每逢大事有静气。”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这也算大场面?” 宋云间破天荒质疑道:“这还不算?!” 陈平安说道:“稍后施展障眼法,不要惊扰京城百姓。” 宋云间点头道:“尽力为之。” 容鱼一头雾水。 裴钱跟郭竹酒赶来这边,陈平安摆摆手,笑道:“你们回屋子待着,只需稳住道心和气息。” 她们也就回去了。因为经历过剑气长城的战场,金甲洲和大骊陪都两地战场,所以不会跟师父问个为什么。 容鱼问道:“需要通知五岳神君吗?” 陈平安点头道:“让他们稳住辖境气运就行了。” 容鱼追问道:“中土文庙那边?” 陈平安笑道:“没必要。” 容鱼快步离去。 陈平安察觉到一缕熟悉气息的快速靠近京城。 是即将离开宝瓶洲陆地跨海远游北俱芦洲的徐獬,原路返回了,不愧是剑仙徐君。 徐獬站在京畿之地的一处山顶,他其实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察觉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道”开道,想要硬生生打破天地禁忌,闯入此方天地。 徐獬以心声遥遥询问,“隐官,是敌是友?” 若是前者,倒也简单。 陈平安笑道:“暂时敌友难料,徐君旁观即可。” 徐獬说道:“需要掠阵的话,记得知会一声。” 陈平安说道:“好说。” 天地间,有剥啄声。 又好似丝帛撕裂声响,也仿佛是青瓷器物开片的细微动静。 宋云间竭尽目力,远眺那道“大门”,率先走出的,是一位身穿青色长裙的高挑女子,容颜模糊,婀娜身躯周遭流光溢彩,层层光晕如水纹漾开。 哪怕未见容貌,她依旧美得就像一幅世间最具风韵的壁画神女,历经千年万年,依旧风神绰约。 随后漂浮出一座好像是用无数颗雪花钱铸炼而成的雪白高台,有个古怪存在,披头散发,遮掩了整颗头颅,跪在地上,摊开两条干瘦的胳膊,颤颤巍巍,脚边都是倒塌的神台,遍地散乱的远古祭祀礼器。 一副白骨,披着紫袍,盘腿坐在一艘独木舟上边,他只是环顾四周,抖了抖法袍袖子,探出一只内里流淌着无数金线的莹莹白骨手掌,快速掐指而算,“果然是天地通,衔接断头路,竟然真有人做成了,厉害,委实厉害。” 这紫袍白骨道人每说出一个字,都如天雷滚动。 一个眉毛极长的魁梧男子,手持一杆大戟,他状若疯癫,神色凄凉,眼神却突然炙热起来,只是盯着地面上院落中的那一袭青衫,喃喃自语道:“见着你了,终于见着你了。害得我好苦,好苦的。值得,值得的。朝闻道夕可死矣,可死矣。” 他与那青衫男子直直对视片刻,他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并未胆敢泄露天机,他只是张开手臂,将那杆大戟往大海狠狠丢掷而去,长戟裹挟着巨大的冲劲,劈波斩浪,倾斜钉入大海底部。而他随后踉跄坐地,竟是就此坐化一般,化作一阵劫灰,飘散风雨中。 白骨道人摇摇头,痴顽。 约莫八千年后又是一遭循环,何苦来哉。只求故人重逢吗?为何不肯以新面目见旧人? 最后是一位广袖博带的玉冠妇人,无眉,她习惯性翘起手背,幽幽叹息一声,大道流逝如此之快,竟然比预期最坏的结果还要坏上几分,也无所谓了,能够脱困,重见天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再低头俯瞰那座城池,她不由得好奇起来,后世人间已经如此繁华了吗? 即便跌境了,她只是道心微动,便将整座城池的所有言语、心声一一收入耳中,道心再动,便已经大概了解了“现况”,浩然九洲,宝瓶洲,大骊朝廷,国师陈平安…… 她用无比娴熟的大骊官话,娇媚问道:“你们这边,还是那仗剑书生与小夫子一起管事么?” 她泫然欲泣,“陈平安,如今当真已无青丘了吗?” 她蓦然现出真身,厉色道:“姓陈的,回答我?!” 徐獬大开眼界,只是旁观,就感受到了她的厉害之处,这“妇人”变脸也太快了点,而且太狐媚了。便是徐獬这种对男女事极为寡淡的纯粹剑修,只是看了她几眼,便有些道心失守的迹象。绝不是她刻意为之,简直就是一种本命神通。徐獬也算读书不少的,以前瞧见“祸国殃民”“红颜祸水”之类的说法,只是觉得荒谬,今天信了,亲眼所见,不得不信。 徐獬无法想象陈平安当下处境如何。 先前为了防止郑居中与大师兄“兑子”,陆沉曾经走过一趟光阴长河,去寻找那位阍者。 对方的神职之一,就是负责看守一条光阴长河的“后死者”和“犯上者”。 陆沉确实见到了这位存在,之后也见到了郑居中,当然还有那位来自“未来三千年”的剑修黄镇。也在星辰也只是小如砂砾、层层累积的广袤“镜面”之上,见着了许多新旧两部黄历上边的古怪存在,被长久拘禁。 在夜航船那边,郑居中提起过此事。 大概是一场天地通,无形中打破了某些禁忌,让这些存在,恢复了一定程度的自由身。 徐獬只见一头庞然白狐竟是将整座大骊京城环住,一条条硕大的狐尾轻轻晃动。 它头颅低垂,盯着国师府那边。 陈平安将旱烟杆递给宋云间,“帮忙拿一下。” 人间万年书,一部流水账。 一部流水账,人间万年书。 陈平安问道:“那树桃花,数量是增了还是减了?” 宋云间揪心不已,苦笑道:“国师你说呢?” 两手空空,光脚站在廊道的陈平安,学至圣先师骂了一句。 徐獬身边,一阵清风拂动,转头望去,是一位丰神玉朗的青年男子。 大为惊讶,徐獬笑问道:“曹慈,你怎么也会三山符?” 曹慈朝京城那边,抬了抬下巴,微笑道:“这家伙教的,他说再晚些切磋,怕我跟功德林那场问拳是一样的下场,我就学了三山符,赶过来与他好好道个谢。” 徐獬眼神古怪,听说过那场曹陈问拳的青白之争,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过程如何,而是好像输了的没输,赢了的没赢。 更让徐獬觉得匪夷所思的,还是今天的曹慈,竟然如此有……胜负心! 话语里,眼神内,气势中,曹慈都直白无误表露出自己的态度了,跟这种没武德的家伙问拳,真不能太讲武德。 徐獬笑问道:“依旧稳赢?” 曹慈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说。” 相较于那头体型大如山岳的青狐,一粒小如芥子的身形,缓缓升空,他轻轻卷起袖子。 他看着那颗头颅,笑眯眯问道:“喊我什么?” 那紫袍白骨道人从独木桥站起身,亦是极快掌握了宝瓶洲雅言,嗤笑道:“分明已是强弩之末,跌落山脚的废物一个,也有脸在此装神弄鬼,任你武夫体魄再坚韧,强得过姜赦那莽夫?姓陈的,本座就先来会一会你!” 陈平安也不理睬这位道号道力都无所谓、形若晾衣架的白骨道人,只是同样直呼其名,说出那青丘旧主的真名。 大狐的头颅就像被瞬间强行按下,不多不少,堪堪触及大骊京城的外城墙头。 它艰难抬起头颅,“陈……” 头颅再次低垂,如磕头。 它挣扎不已,十数条狐尾疯狂飘动。 却只能再次磕头。 那白骨道人咦了一声,这厮知晓那狐媚子的真名,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既无神通术法傍身,也无言出法随的通天能耐,怎么能够让她一而再再而三低头?即使跌了境,她好歹还是个飞升境……一架早已被淬炼得坚韧无比的白骨身躯,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在空中砰然碎裂。 不知是何神通,也无调用丝毫灵气,紫袍道人在远处恢复全貌,只是没有继续言语。 徐獬以心声问道:“看不看得出大道根脚?” 曹慈笑道:“徐君,我是纯粹武夫。” 徐獬换了个问题,“寻常飞升,能挨几拳?” 曹慈说道:“最好是一拳都别挨。” 徐獬又问:“那你呢?” 曹慈说道:“打过再说。” 雪白高台之上的那位存在,伸手拨开遮掩面孔的发丝,露出一张涂满色彩的面孔,如后世傩戏妆容,以晦涩难明的古语反复呢喃,不是,不是。 而那位始终面容模糊的青裙女子,她没来由想起远古岁月里的人间道路上,求道者学道者传道者一线蜿蜒如龙,却有个远远站着的不知名剑修,她曾短暂离开队伍,与之言语几句,几乎从不与人开口说话的剑修,临别之际,说如果将来有机会的话,替他去看一眼他的小师弟,顺便捎句话给他。 “治学不可懈怠,练剑不必执拗,脾气不要太好。” 她只见那个青衫男子抖了抖手腕,开始卷起第二只袖子。 也不像个好脾气的人啊。 第22章 捉对 这拨稀奇古怪存在,各自坐镇小天地,一股股磅礴道气,遮天蔽地,将那大骊京城团团围住。 寥寥数位,便有大兵压境之窒息威压。 率先来到这方人间的青裙女子环顾四周,察觉到这块占地极小的陆地版图之上,有五座山头,雾蒙蒙亮起了五种光彩,结阵为一。 她想了想,好像有那大嶽真形图的意味。 记得当年,就两幅符箓图画的草稿,高山数量是三是五,他们是有过讨论的,可惜未能定论。 看来后世由阴阳派生出的五行学说昌盛啊,她难免唏嘘,昔年之一株春草苗头,如今已是生长成一大片大道流转不息的茂盛草原了。后辈学道人的智慧机巧,确实不容小觑。 白骨道人微觉不适,便有些心生烦躁,本来挨了武夫一拳就崩碎了化身,脸上挂不住,只见它一挥紫袍大袖,将那席卷而来的宝瓶洲北岳道气打退回去,霎时间云海翻涌,如悬空海水的潮起潮落。 被白骨道人的这一袖神通,无数云朵密集攒簇在一座山头周边,一座披云山如一尊披挂雪白甲胄的神将。 白骨道人瞧见那山巅,站着一位耳坠金环的山神,躲在乌龟壳里边,受了阵法加持,还算有点道行,它笑着提醒几句,“小家伙,再有类似的挑衅举措,本座可就当你是要问道了,按照当年规矩,你我就等于划出道来,道高者活,道低者死!一旁道侣、法嗣也只能眼睁睁瞧着这场斗法,绝不可插手。” 魏檗微笑道:“你有你们的规矩,我也有我们的职责。” 白骨道人本想戏谑几句,发现已经被那姓陈的盯上了,它不敢掉以轻心,立即止住话头。 先前那一拳,也不知是倾力递出,还是故意留力几分? 陈平安卷好了袖子,说道:“诸位乘兴而来,总不好让你们败兴而归,就给你们一炷香滞留大骊国境的光阴,天上事天上了。 “提醒一句,谁敢惊扰了城内凡俗,害了任何一条性命,我不光杀谁,此外所有旁观的,就都别走了。” 不用解送文庙功德林,大骊自有一座牢狱正好虚位以待。 估计袁化境这会儿眼睛都已经红了吧。 白骨道人闻言摇头不已,本座若是故意杀了几只蝼蚁,“连累”几位盟友,你小子岂不是就要身陷围殴?这等顾头不顾腚的狂悖之徒,自寻死路无疑! 倒是让它想起了昔年人间的许多故人,材力更好,机缘更多,长久得势,好像都会变得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落了个半道消亡的下场,小劫易过,大劫难逃。恐怕除了自己,如今又有几人能够记得他们的道号,作为? 它抖了抖袖子,戟指向那一粒青色芥子身影,“天地通之前,你这般癞蛤蟆打哈欠吞日土月的口气,也算你真本事,本座忍你无妨,主动避让都是应该的。只是这会儿是什么光景,陈平安,你自己心里没数?还在故弄玄虚,白白让我小觑了人间学道者的心性。你尚且如此,地上学道人等而下之,人间如此不堪了么,可怜可怜,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可悲可叹。” “也难怪那周密无法在蛮荒成事,既然会输给你这种粗劣货色,想来他强不到哪里去。” “罢了罢了,就让本座受累些,重整旗鼓,亲手改天换地,还世道一个该有的规矩。” 国师府廊道那边,宋云间并不轻松,虽说京城三座大阵都由他住持,但是既要护住整座京城,还要施展障眼法,这位道号撄宁的大骊国运显化存在,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陈平安这位新任国师当然辛苦,问题是他宋云间也是相当不容易啊,这才几天功夫,就已经亲眼见证了多少老飞升一辈子都见不着的风光?先是十四境鬼物蚬的作乱,加上那场天地通,今天又来! 也亏得先前国师就以某种秘法,提前遮蔽了天机,大骊京城百姓,眼中所见还是一场大雨。 宋云间悄悄提了提手中的旱烟杆,千真万确的寻常物件,国师能有此神通? 一旦确定了这拨道龄悠久的存在,是敌非友,双方是肯定要大打出手了。 宋云间叹息一声,道心起伏,百感交集,都可以提炼为一句话,真他娘的刺激! 袁化境在内几位目前留在京城的地支修士,已经聚在一起,只是不知为何,明明他们这几个聚拢在一起造访大骊,要比单枪匹马登陆宝瓶洲的蚬更为厉害,此刻大骊京城形势更为凶险,国师甚至都懒得通知他们半句,就好像无声一句,你们看戏就是了。 确实如国师所料想,袁剑仙眼神炙热,心情要比那北岳地界的云海涌动更为夸张,只是袁剑仙心有激雷,瞧着面如平湖罢了。熟悉了蚬的大道根本,就算能够如何,袁化境也下不去手,但是这位眼高于顶的白骨道人,气势汹汹造访大骊,摆明了是奔着国师而来,自己若能捡个漏,将其炼为傀儡,不是绝佳?! 如此说来,速速闭关跻身玉璞境,确实需要更加上心了。 看来大骊两座密库的那一件半仙兵和两件法宝,是该改口讨要,折算战功购买便是,不占大骊朝廷和国师的半点便宜。如果价格过高,反正自己可以与周海镜、陆翚他们赊欠一笔战功。 白骨道人俯瞰那递出一拳便停手的青衫武夫,他恍然抚掌大笑,“是了,小辈色厉内荏,空城计!” 陈平安显得耐心极好,直到这一刻,才满脸笑意道:“说完了?一炷香功夫,是你们几位共有的光阴。” 曹慈看着那个陈平安,感觉比较陌生。虽然他身份极多,名利枷锁重重,但是此刻的青衫长褂,赤脚悬空,人生在世如此自在。 徐獬忍住笑,以心声与曹慈说道:“我现在知道为何中土文庙要封锁消息了。” 曹慈说道:“这位白骨道人要小心了。” 先前白骨道人看那人间山河,它的“眼神”与那青丘狐族的眼神,截然不同。 后者是讶异,是惊艳,有欢喜心。 白骨道人的眼神,就像一个行径无良的土豪劣绅,难得出门走一趟,看着别家庄稼的长势。 至于它自称“本座”一说,犯了个忌讳,可大可小。 高过云海雨幕的青天中,一条线。 白骨道人道心一震,抬手晃动袖子,一件紫色法袍蓦然大如湖泊,敛了真身隐匿其中。 砰然一声。 一拳避无可避,拳罡与法袍撞击在一起,声若洪钟,如佛道庙观内课业吟诵真言某个字。 白骨道人连同紫色法袍一起旋转起来,且倒退出去千余丈,就像一座紫色湖泊出现了无数个漩涡。 陈平安单手负后,只是递出一拳也不追击,讥笑道:“不晓得惜时如金的道理,恁多废话!” 也对,对这些存在而言,光阴本身就是最不值钱的,甚至是他们最为痛恨的,追求长生不朽的求道者反被长生牢笼拘押。 掐诀定神,在空中眨眼间旋转数十圈、不断高升倒掠而去的白骨道人,紫色法袍边缘猎猎作响,相较于巨大的法袍,这位远古道人的骨架小如沙粒。 一副出现无数裂缝的白骨咯吱作响,丝丝缕缕的金光,如百万游蛇衔接,白骨体魄顷刻间便恢复如初,那些被一拳崩散的道意灵气附着在紫袍之上,一一归于原位,往外迸溅的退散速度快,返回七百余金色气府的速度更快。 这位白骨道人的脸庞,虽无眼珠、皮肉筋脉鲜血,但是旁观者都可以清晰感受到它的情绪变化。 它不得不承认,是好拳。 这就是强横无匹的肉身成神,这就是只存在于传说中武道十一境的蛮不讲理。 关键是这一拳的罡气,竟是用上了模仿天道旋转的大道真意,故而连白骨道人与法袍一并被迫跟随右旋! 又是一线拳罡迎面而来,有那宛如一把钝器磨砺玻璃面的刺耳声响。 白骨道人连同法袍转为左旋,不断倾斜高升后退,白骨当场化作齑粉,广袤飘摇的紫色法袍亦是出现了数以万计的大小窟窿。 再次恢复原貌,白骨道人便要言语几句,愿意由衷称赞对方拳法如神…… 下一刻,又是平淡无奇的一拳,浑厚拳罡左右旋转兼备,大道相冲的结果,便是瞬间将白骨道人与紫色法袍撕成两半。 兴许是递出这第三拳,也确实不算轻松写意,青色身形飘落在那头巨狐的脑袋上边,选了个不错的落脚点。 她满脸戾气,使劲摇晃头颅,“姓陈的,滚下去!” 陈平安一跺脚,将它头颅下压,再次磕碰京城外城的墙头。 住持大阵的宋云间随之身形不稳,陈国师唉,这一脚,多余了! 陈平安犹然神色忿怒,又是一脚踩踏狐头,“他妈的,敢对老子使用美人计,算你们找对人了。” 她无法言语开口,诉说心声也难,只好以本命神通传递心意,本来这种手段,是用来魅惑怂恿远古地仙的看家本领,能够在对方道心中,悄无声息种下一颗“情种”, “陈平安,你再如此辱我,我就要舍了大道性命不要,与你不死不休!” 陈平安就要再一脚,用上“斩首术”,将它的一颗脑袋都剁掉。 突然想起一事,跟徐獬闲聊时的某句对话有关,抬脚横跨出去,离开她的脑袋,走到了墙头。 竟然还有脸,不忘与她好言好语道了个歉。 约莫是挨了两脚的缘故,头昏了,她一时间犯迷糊,也不知道是接受道歉,还是回骂几句。 宋云间眼前一花,一手帮某人拎着旱烟杆,一手扶住廊柱,心中叫苦不迭。 陈平安眯眼望向天幕,身边这头青丘旧主的大妖真名,捻芯这位缝衣人是有录名的,可惜,那位擅长示弱的白骨道人却是没有,更可惜的,是它不曾学武,否则就更简单了。 一座雪白高台之上,那位彩脸古巫流泪不止,死死盯住那个身穿青衫的人族男子,好似终于确定了真相,他神色凄凉,伸手去抓脸庞,五指如钩,撕扯得满脸血污,痛苦哽咽道:“现在不是,以前不是,天地通的当时,你们俩都不是……” 他伏地不起,好像是在用虔诚的姿态,在此磕头问天地,很快在高台磕出一摊鲜血,与那彩色混淆在一起,用古语嘶吼道:“求问真神何在,天公何在?!” 青裙女子叹息一声。这位别无杂念、只求“一心见一”的道友,其实还不如不走这一遭。 扶摇麓私人道场,一门之隔,屋外夏蝉嘶鸣,聚声如涛,屋内太虚无垠,星河灿烂,谢狗闭目双手掐诀,盘腿而坐于蒲团。 三重景象。 以心斋术养剑炼气、护道两不误的貂帽少女。 背后站着一位白衣缥缈、双眸湛然的女子,正在观看“吾省即宇宙”的丁道士。 再后边,便是剑修白景的妖族真身。 谢狗骤然睁开眼睛,瞬间化身、法身、真身合一,身形飘掠出屋子,伸手一招,将廊外斜靠墙壁的绿竹杖抓在手中,身形化虹,打开道场禁制再关闭,谢狗与那灰蒙山螺蛳壳道场内闭关的小陌遥遥心声言语一句,别半途而废,我去会一会两位旧人,放心交给我便是……她迅速转头瞥了花影峰那边,立即变脸,爆喝一声,甘次席,出工了,随我出山斩妖除魔! 老聋儿苦着脸,与那些学道人叮嘱一番,等他回来,就要检查他们的炼气进展。快步走出传道的学堂,老聋儿化做一道剑光,跟随谢首席赶赴大骊京城。 谢狗一手缩在袖内,倒持短剑。 捏三山符,缩地来到京城外城墙头,飘然而立,谢狗一手缩袖,单手叉腰,瞧着那头骚狐狸的巨大脑袋,哎呦喂,道友的脑门怎么肿了。 这位道龄还要大于白景千余年的青丘旧主,也是极为意外,确定了貂帽少女的真实身份,瞧着倒也不如何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只是心中奇怪,白景不在那蛮荒兴风作浪,随便篡夺他人道号,在这书生当家作主的地盘作甚? 城墙上和城墙外,大眼瞪小眼,她们各怀心思。 “骚蹄子这么惨的。” “白景为何这么弱了?” “趁人病要人命,做掉它!再嚼了它的这副真身,如今自己境界低,胃口小,定能饱餐一顿,说不定就能直接提升两境?嚼个刘老成不合适,嚼它总是不算啥,山主多半不会阻拦?往它真身上边张贴一大摞自制三山符,移去扶摇麓道场,嚯,面黄肌瘦的地主家也有余粮啦。” “睡她有望了!身边刚好缺个婢女,天助我也。” 它媚眼如丝,一张狐脸竟然也能让人觉得春情盎然,缓缓开口说道:“白景道友,万年不见,甚是想念。” 天底下的美女,若是定了容貌,任你倾国倾城的姿色,终究无法做到必定人见人痴,而这位青丘旧主的面容、身段、气态,落在别人眼中,都是因人而异的,故而能够勾起道人心中最大的情欲。 远古多少学道有成的地仙,被它种了情种、坠了情网、在那欲海翻波而不自知,泄了元神,白白赠予它做了大道资粮,只留下一副躯壳,再被施展彩炼之法,最终沦为它的裙下之臣。 远古青丘地界,狐族先天孱弱,学道无法速成,不擅厮杀,多少觊觎垂涎她们美色、欲想将她们收为奴婢、炼为鼎炉再随手弃之如敝履的强横之辈,早年都是这位青丘主人聚拢同族,创建道统香火,也是它一力庇护数千年,维系道统一线不坠。 以至于狐族对远古神灵从无仇恨之心,对大地之上的学道人却是恨意滔天。 远古大地多少道士,是以动辄数十数百的狐族性命炼作鼎炉,成就的地仙,开辟的洞府? 青丘旧主在证道飞升之后,它便开始游走人间大地,期间遇到过许多杀力足够、道心欠缺的地仙,甚至还有两位飞升,一伤一死,终究还是被它得手了,偶有几个例外,其中就有当年尚未飞升的剑修白景,双方各施手段,纠缠斗法一番,终究是被她给跑了,未能缱绻云雨一番,至今想来,它还是颇为遗憾。 谢狗扯了扯貂帽,哪怕如今境界比这狐媚子低了许多,仍是直直对视,笑眯眯以心声道:“阿紫姐姐,你本事这个大,咋个不去睡我们山主嘞。” 阿紫并非真名,只是这头狐族老祖宗的年少昵称,知晓此“闺名”的远古道士,屈指可数。 同样站在城头这边的陈平安斜眼看来。 谢狗立即露出满脸懊恼神色,继而义正辞严道:“骚婆娘又乱我道心,本首席与你不共戴天!” 被一拳撕扯粉碎的白骨道人又一次聚拢现身,瞥见城头那边的貂帽少女,道人顿时悚然一惊。 白景这凶悍婆姨怎么也在,并且看样子,她与那姓陈的是盟友?莫非已是道侣? 来了五个,一现身便莫名其妙化作劫灰飘散人间,只是将那大戟丢入海中,便一走了之。 余下四位,为首的青裙女子,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现出真身围绕京城的青丘旧主,被陈平安报出真名,吃了些苦头。而那位彩脸的远古大巫,好像已经疯了。 只有白骨紫袍的道人,已经跟陈平安练上手。 谢狗指了指那颗高与城头持平的狐头,“山主,她就是天下狐族的老祖宗。” “看来尝过十四境的滋味了,只是受刑多年,重返人间,此时已经跌了境。她真正厉害之处,却不是她自身道力和那些障眼法的攻伐手段,而是她的那拨裙下之臣,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仙不仙,个个忠心耿耿,舍生忘死,任凭她驱策,裙下傀儡数量多少,我也不知。” “当野修,论战绩,这婆娘不比我差太多了。山主不要掉以轻心,被她蒙蔽过关,歪门邪道多得很呐,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道。” 说到这里,谢狗运转剑心,双指并拢,轻轻旋转几圈,便有一缕缕粉色道气给谢狗搅和过来,缠绕双指,谢狗嗤笑道:“也亏得撄宁道友开启了大阵,挡下了这些被她炼化精粹的情思爱欲渗入城内,不然明年大骊京城就要额外多出好几万的新生婴儿了。” 陈平安眯眼问道:“那它是不是就能够顺势牵引这些孩子的命理走向?” 谢狗认真思量一番,摇摇头,“那她倒是管不着的。如那野修劫道,一向只管杀不管埋。至于让男女脱衣服拱屁股生孩子这档子事,她只是推波助澜,勾起道人和凡俗的淫欲心,她好像很早很早,就提前晓得了‘天厌’的厉害,做事情比较有分寸。难怪这骚狐狸浪婆娘,当年看谁都是眼神鄙夷的,原来早就勘破了些许天机门道。” 陈平安点点头。 谢狗再指了指那位正在心思急转的白骨道人,“至于这副骨头架子,道龄就小多了。” “好像是个道上的晚辈,当年术法如雨落,有些始终无人拾取的残羹冷炙,给他偷摸捡漏了好些不起眼的神通,比较聪明,故意不寻名山大川巨泽开辟洞府,在那灵气贫瘠之地,偷摸开辟了私人道场,小心翼翼修行,也从不外出摆弄手段,只是拗着性子埋头苦练,估摸着终于觉得足可自保了,就跑到外边摆阔了,现世之时,它已经是地仙圆满的境界,杀力和道行都还凑合吧,自封啥啥法主,我也记不太清了。” “我当年追求小陌么,在那落宝滩地界边缘止步,只是远远看碧霄道友跟小陌酿酒的时候,他们闲聊外边的道士,我就听了几耳朵,一长串、好几十个道号呢,我当然只挑自己感兴趣的好道号记住了,至于这厮的道号,约莫是不中听,我就懒得记了,可既然能够被碧霄道友提那么一嘴,想来也不可能道行太弱。” “后来等到登天一役,大概惜命怕死,就又缩回去了,反正没有露面,至于怎就跟骚狐狸一起跑来这边闹事,非要与山主耀武扬威,我反正是想不明白的。” 一下子就被白景戳穿了根脚,白骨道人粗略心算一番,大致确定白景并未与那家伙结为道侣,冷笑道:“本座躲起来避劫,免去沦为劫后灰烬之苦,总好过跑出来给人当奴作婢来得舒坦。” 殊不知貂帽少女半点不恼,反而唉了一声,摆摆手,“错了错了,我这个叫当官。” 白骨道人他们几个,都是各有神通手段撷取人间有灵众生的无形心思,只说这城内数百万凡俗、加上一小撮炼师的繁复念头,已经被他们检校了大概,白骨道人也就清楚白景所谓“当官”的意思。 白骨道人暗自思忖道,“莫非剑修白景是遭了毒手,被夺舍了,抑或是被那姓陈的在天地通之前,用古法神通镇压了真灵,白景不得不虚与委蛇,认他做主?” 它权衡利弊一番,自认算无遗策,以心声说道:“白景道友,本座今日便可以救你脱困,你只需与我结为道侣,本座枯坐问道多年,推衍出数种直指大道的彩炼双袖之法,你我联手,你定然重返飞升,本座也可以重返十四境……” 谢狗勃然大怒,抽出袖中短剑,剑尖直指那骨头架子,她破口大骂道:“我干你娘!” 白骨道人故作怒容,大骂一句不知好歹的东西,实则暗自点头,配合本座演戏一场,才好教那姓陈的雾里看花,白景道友虽然道力骤减多矣,行事确实风采依旧……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说一句还好小陌不在场。 谢狗一手持短剑,斩谁,斩谁?她伸手使劲揉着貂帽,气死老娘了,气死老娘了。 谢狗只能保证自己递出一剑,来之前,是一门心思斩骚狐狸、了解旧怨的,好家伙,旧恨未消,新仇又来。 那头巨狐懒洋洋抬了抬爪子,爪尖轻轻在墙壁上画出些许刮痕,白景的那把出袖短剑,让它眯了眯眼,稍稍侧过头颅,笑道:“落在我手上,都是该死的。你白景却是单凭个人喜恶,一味取而不舍,当年我劝你与我双修,承诺送你一桩造化,你却是不信,如今跌了境界,多半是吃到天厌的苦头了吧?” “白景道友,我行的,是以道莅天下。白景,你做的,全是私心。只是因为你资质太好,实在是太好了,才被网开一面,成了天公度外人,远古天庭高位神灵们是想要看看你,修习仙法,将来能够走到怎样的一个高度,仅此而已。你倒好,化形女身,偏要走那条男子地仙的飞升台,若非青童天君怜你,你当时就该灰飞烟灭的。” “白景妹子,不管陈山主做过多少壮举,如今也就是个纯粹武夫了,至多就是个大骊国师的身份,哪怕他诚心诚意,又能助你多少?就算白景能够侥幸重返飞升,十四境呢?还不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我却是从十四境跌落的飞升……” 谢狗叹了口气,竟是收了短剑,可怜兮兮道:“山主,我接连有心杀贼无力杀贼,道心快要崩了。”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好,我这个当山主的,帮你出两口恶气。” 悬在高空的白骨道人,蓦的转头望向一处,它神识极为敏锐,此刻瞥向北边一座山头,视线所及,层层云海自行消散,沿途许多仙府道场的禁制被冲击得摇摇欲坠,道人只是这一瞥,并未施展任何术法,便使得许多小门小派的道场鸡飞狗跳,误以为是有仇家攻伐祖师堂。 终于被白骨道人抓到了那个正主,是个剑修,境界低微,连地仙都不是,竟能让自己生出如芒在背之感?如何做到的? 犹夷峰那边,刘羡阳啧啧道:“陈平安这个惹祸精。” 这位白骨道人,他恰好晓得对方的根脚,因为曾经见过他的一场斗法。 新婚赊月已经挽了个妇人发髻,柔声提醒道:“夫君,从十四境跌落的飞升,不当以一般强飞升视之。” 说了那个腻人的称呼,赊月翻了个白眼,没办法,这是家法,刘羡阳说新婚燕尔,作为天造地设的一双道侣,言语之间总要亲昵几分。 刘羡阳点头道:“娘子,我有数的。” 赊月无奈道:“换个家规行不行?” 只因为那白骨道人的视线投在了犹夷峰这边,不晓得多少山巅修士看着听着呢。 刘羡阳的确没有吹牛,他不但知晓那白骨道人的道号,还清楚它的术法路数,大致有三条道脉,分别模仿自远古天庭玉枢院斩勘司,九重云霄院真言署的“音律”,还有瘟部某院,故而自号“三院法主”,当然是在登天一役结束、神道崩塌之后,它才敢如此宣称道号。 刘羡阳之所以多看那白骨道人几眼,是为了加深所递一剑的“印象”罢了。 看一眼便递剑,到底不如记忆深刻之后再递剑来得顺畅。 那白骨道人也无惧群雄环伺的处境,盟友?自己就没有了?! 它看了眼青裙女子,朗声道:“道友,本座已经按照约定,见着了引发天地通、助我们脱困的恩人,要礼敬一番,本座照做了,与那姓陈的没有如何打打杀杀,而是遵守约定,先礼后兵,有过一番好言好语的,那么接下来如何作为,你总不能多管闲事。” 天下狐主的条条狐尾微微晃动,这厮话多。看来是关押了那么久,着实憋坏了。 她用一种好似看待情郎的脉脉眼光,看着城内的种种新鲜景象,这就是崭新人间,这般丰富多姿,如此热闹安稳的新人间呐。 为何没有我辈狐族,为何一位狐族都无?! 她瞬间暴怒,却瞥见了藏短剑于袖内的白景,再想到一旁那男子,只得眼神幽怨,敛了怒意。 对那白骨道人的言语试探。青裙女子只是置若罔闻。 白骨道人也只当她是不喜言语、与谁废话半句的脾气,俯瞰脚下那边如一块小板砖似的城头,“陈平安,本座准备寻一处广袤天地,立教称祖,你也算是建立有不世之功的豪杰,愿不愿与本座共襄盛举,你且放心,本座一向用人不疑,就凭你先前的功业,只要识时务,肯追随本座,由你担任副教主便是!” 敢情这是封官许愿上了? 谢狗咧嘴笑,她也没有那么恼火了,之后炼它的骨头,少些折磨手段便是。她朝那位三院法主竖起大拇指,“好眼光,有魄力。第一眼就相中了我们山主。” 一边查看陈平安的神色变化、气机流转,白骨道人实在按耐不住心中纳闷,一边问道:“白景,莫非你当真大道折损如此之重?也沦落到需要给个后学道士,看护洞府的地步了?” 只是它心中最大疑惑,还不在此,而是那个姓陈的,既然有大功德于人间,为何此刻此身没有大道庇护的迹象? 真就只是一个走姜赦那条断头老路的纯粹武夫了? 如果白景过于孱弱,未来大道成就有限,结为道侣一事就算了,先宰掉那小子,说不得就有一桩天大的无形功德可以捡漏。再嚼了白景的那副真身,大补己身大道! 也算剑修白景死得其所,总好过苟延残喘于世,白景该感谢道友这番好意才对。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上升。 看着白骨道人那件异常宽大的法袍,原来如此,鬼物蚬的天殛,还留了一点残余需要收尾。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也该你气数已尽,命丧当场,就此身死道消。” 徐獬忍俊不禁,隐官说话确实风趣。 曹慈默然,相较之下,双方问拳,至少没有这些个怪话。 白骨道人讥笑道:“姓陈的,让你几拳,就真当自己是匹夫姜赦了?” 陈平安微笑道:“人间武道,总要节节攀升,步步登高,哪有万年之后不如万年之前的道理。” 曹慈微微点头。 白骨道人伸手一挥,“好大口气!小子睁眼看看,如今你们人间最高山,高得过我们万年之前的那些绵延群峰?!” 宝瓶洲陆地最高山,便是披云山了。 魏檗面带微笑,其余四尊神君俱是“同仇敌忾”,尤其是那中岳晋青,甚至干脆以心声安慰起了夜游神君,说这白骨道人说的话是难听了点,披云山怎么都是我们宝瓶洲最高山岳,也不因道人说了句难听话就矮了半寸……魏檗以心声回答了一句,晋青咦了一声,询问魏神君为何骂人,好心当作驴肝肺。 陈平安点头道:“说得在理。” 但是很快补了两句,“山高山低,与你何关? “自封三院法主的远古道士,不一直是匍匐在地上偷偷喘气吗?” 白骨道人闻言,隐隐作怒,这番言论过于诛心了,如果广为流布,容易坏他千秋大业。 就在此时,青裙女子淡然回应了先前白骨道人的那番言语,“先前约定,全不作数。” 出了那座牢笼,所谓盟友,就作废了,他们这拨道人,本就既无情谊,也无仇怨,例如你这位三院法主,执意要杀我,也是随意的,被你凭本事杀了,自是我道力不济使然,绝无怨言。 她也在仔细勘验一座大骊京城的繁芜如草原的心相,点点滴滴,好像人间与人心,总体到底是变得更好了点?还是说,整座宝瓶洲,只在此地,有此“昂然心气”? 谢狗眼神熠熠,熟悉的味道,这就对了。 大伙儿都是道上混的,哪有什么抱团,勾心斗角互杀,各凭本事,剩下一个,就能通吃! 即便青裙女子翻脸不认,白骨道人依旧顾盼自雄,“好,本座也不与你废话半句,倒要领教领教人间武学最高,高在哪里!” 陈平安点头道:“正好,一炷香光阴到了。” 一位身穿竹纱豆绿色法袍的女子剑仙,也来到了京畿地界,在那猿蹂栈的青玄洞附近现身。 在崖畔立了片刻,竹素倍感无奈,本来是打算提前一天进入大骊京城,随便逛一逛,明天再护送大骊皇帝去往北俱芦洲,不曾想刚好碰到这场对峙,她虽然已经跻身仙人境,竟是连那大骊京城都进不去。 白景给了她一大摞仿制三山符,还给了一幅手绘的宝瓶洲山川图,作观想三山之用,也就帮她省去了许多涉足名山的功夫。其中大骊京城这边的绘图和标注,便是青玄洞。 竹素虽然举目远眺,忧心那边的形势,不过半数心思却在提防隔壁山头之巅的两位男子。 到底是剑气长城走出的本土剑修,她太清楚一个何谓活着才能递剑助阵的简单道理了。 徐獬以心声笑道:“我叫徐獬,边上这位就是曹慈,跟你们陈隐官都算熟人。” 竹素瞬间眼睛一亮,转头望去,“你就是曹慈?” 她显然将那位听说过一些事迹的“剑仙徐君”给忽略了。 徐獬一时无奈,不过实属正常。自己些许事迹,在那剑气长城,算得什么。 曹慈拱手道:“晚辈曹慈,见过前辈。” 竹素笑道:“我叫竹素,是私剑出身,隐匿蛮荒,所以家乡那场攻守战,毫无建树,未立寸功。” 曹慈继续抱拳,笑道:“见过竹素剑仙。” 他在剑气长城待过数年之久,很清楚“私剑”一词的意义和分量。 尤其是竹素这种孤身赶赴蛮荒腹地的剑修,去了,几乎就等于死在异乡了。 即便留在剑气长城也是等死,但是战死之时,身边毕竟都是亲朋好友。私剑却是孑然一身,注定孤零零离开家乡,孤零零死在妖族手上。 雪白高台之上,那位古巫摇摇晃晃站起身,略显生涩抱拳,沙哑开口道:“那位武夫,我来接拳。” 陈平安身形凭空消失,一抹青色,突兀现身于那处雪白境界,简简单单,最为朴实的互换一拳,皆无任何防御姿态,远古大巫一拳轰中青衫心口,青衫男子一拳炸于大巫脖颈处。 高台上,罡风大震,瞬间如一圈圈雪亮锋刃四散,吹拂得青裙女子衣袂飘荡不已,白骨道人一件紫色法袍更是晃荡如潮水,就连青丘旧主都要抬起一条狐尾,将那浑厚拳罡重重扫开,弹向天幕,变作一阵阵闷雷响动。 就在此刻,在那落魄山地界,一条剑光骤然亮起。 剑修以古语相告,免得对方接剑接得不明不白。 “三院法主,是也不是?一心找死,让你遂愿。” 言语之际,转瞬间这条剑光跨越青山绿水城池无数。 既然都是从十四境跌落,刚好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白骨道人听闻这个嗓音,心头巨震,苦也,苦也,怎么他也在?! 瞧见那条璀璨剑光,狐族之主亦是骤然一惊,一个跌境严重的白景还好说,他怎么也在此界? 与此同时,谢狗掐诀,运转数种神通如叠阵,高高跃起,身形转瞬即逝,那把短剑已经戳在巨狐的头颅之上,快速拔出再更快戳入,更换地盘,速度之快,简直眼花缭乱。但是诡谲之处,在于她却不是沿着那颗头颅、脖颈一路往后背滑落而去,而是上刺一剑,下边一戳,毫无章法可言,整条光阴长河形同虚设一般,貂帽少女瞬间便攮了那狐媚子百余剑。 青裙女子环顾四周,天高地阔,青天白云黄土,真是恍若隔世,微尘三千界,刹那一万春。 第23章 无敌手 那条剑光,来势汹汹。 白骨道人见机不妙,不敢强行接剑,施展出本命神通,将那紫色法袍化虚,竟是冻结了周遭的光阴流水,硬生生将那青天切割出一座临时道场,宛如凝为一大块紫玻璃,内有纹理筋脉,如有千万条龙蛇蜿蜒其中。 转瞬之间,剑光就已破空掠至,如铁锥将那冰玻璃给凿开了一条裂痕,剑光被各色龙须裹缠, 天空响起巨大的冰裂声响,只见紫色玻璃之内影影倬倬,那是剑光不断游曳、摧破结界寻觅道场主人的痕迹。 隐匿在阴影处的白骨道人稍稍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没有被一剑授首,按照这位剑修的行事风格,跟谁问剑,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第一剑如何道力,往往最后一剑也差不多,这就意味着,有的打。 蓦的,剑光气势暴涨,整块紫色玻璃轰然崩碎,白骨道人的身形被撞出道场,斜冲向天幕,白骨道人双手死死抓住一条直逼心口的剑光,一时间也顾不得收回那件紫袍,它只能竭尽全力,防止那条剑光捅破一副道身,剑光与白骨双手剧烈摩擦,溅射出无数火星。 一剑倚天。 剑光碾碎两条手臂,钉入白骨道人胸口,剑尖从后背穿透而出。 既然你要我死,白骨道人厉色道:“本座就炼了你的飞剑!” 破碎为千万的紫色法袍如获敕令,如一张张远古大符粘附在那条剑光之上。 白骨道人无需言语和心声,双手指尖在剑光之上快速敲击,赋予一篇远古天庭九重云霄院的“天籁”法言,何谓天籁?山川塑形是,沧海桑田亦是,人间大渎改道也是。甚至远古妖族炼形、地仙起法相皆是。 白骨道人的手指,在那好似无坚不摧的剑光之上,造就出了十个五彩琉璃颜色的漩涡。 剑修徐獬稳了稳道心。 同样是在远处观战的竹素耳膜鼓动,绝无半点心烦气躁,反而牵引了她的那把本命飞剑,在人身天地之内嗡嗡而动,如唱和,如共鸣。 竹素才刚刚跻身仙人境,就有这等机缘等待自己? 她赶忙记下那些“大道音律”,一一以剑术摹拓,形如一条波浪起伏的水文图案。 只是从旁观战一场,剑道裨益多矣。就像是大剑仙竹素出关后的第一场炼剑。 白骨道人越来越有惊骇心,这条剑光为何如此……几近于道? 需知它一直故意示弱,等到那厮递剑,白骨道人才终于不再藏掖过多,一手接剑术,看似比较狼狈,实则它已经接连用上了锁剑术,远古真言,古炼法,三种大神通。 它的道身,专门开辟出来一座以化龙池作为“底本”的熔炉,被拘押了万年光阴,并无束手待毙,而是苦心孤诣炼制这座熔炉作为法坛,不断向那“阴阳造化”推衍,抬升品秩,追求“天地”二字,提升到了极致,便是“道”! 最终将三百六十五座气府成功熔铸一炉,白骨道人自信祭出此法坛,万物可炼,任你是十四境剑修,来这座法坛走上一遭,也要坏了本命飞剑,道力再弱一些的,飞剑也就被当场炼了,成为这位三院法主的大道资粮。 徐獬以心声说道:“这副白骨,定是有所凭仗,才敢如此放肆。” 换成是自己,就绝对不愿意将陈平安当作假想敌,退一万步说,即便自认胜算极大,可只要不是稳操胜券,绝对能够置对方于死地,否则徐獬就不会与陈平安动手。 曹慈不确定道:“大概是想要借助陈平安的十一境拳意,帮他敲碎一层大道的无明壳,才好重返十四境?” 先前那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挨了陈平安几拳,它故意没有施展任何障眼法,金身修补极快,简直是一种故意挑衅。 要知道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最擅长敲打山巅大修士的乌龟壳。 徐獬点头道:“有可能,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估计是以尸解仙的路数,二度合道?” 沉默片刻,徐獬突然说道:“曹慈,有没有一种可能,万年之前的远古道士,心性确实不如我们复杂,不像我们诡计多端,花样百出?” 曹慈笑道:“徐君,我恐怕回答不了这种问题。” 徐獬哑然,也对,曹慈心性明澈,唯有武道纯粹而已。 若说君子如玉,徐獬觉得身边的曹慈,是寥寥无几配得上这个说法的人物之一。 落魄山北边,那座灰蒙山的螺蛳壳道场之内,端坐在蒲团上的小陌即便七窍流血,法袍被鲜血浸透,依旧神态自然。 他以一颗道心驾驭那条剑光,晶莹剔透的白玉道场之内,道气浓稠如水,碧波荡漾。 一条“离开洞府”的剑光,轻轻摇晃,沛然剑意,涟漪撞壁而回,如吹法螺,轰轰作响。 白骨道人轻轻哀叹一声,任由那条剑光穿透了道身,法坛仍是拘押不住,徒劳无功,反而白白暴露了一门压箱底的杀手锏。 单手掐诀稳住三百多气府,免得影响到一座法坛的大道根本,白骨道人扭转身躯,任由剑光倾斜斩开道身,一只手就要收回那些化作锁剑符箓的紫色法袍碎片。 就在此时,一位身穿金色龙袍、头戴帝王冠冕的纤细女子,在海陆交界处,悄然现身,正是东海水君王朱。 她有一双金色眼眸,手托一方采石于宝瓶洲鸡足山的古砚台,砚池之内储有取自北俱芦洲那座南山寺的一粒水滴。这是她先前跻身十四境之后,造化龙潭、起龙湫的手段。 此刻王朱高举砚台,砚池内的水滴轻轻晃动,散发出阵阵宝光。 路边捡漏,谁不会呐。 那件刚刚拼凑完整的紫色法袍,竟是嗖一下,不往白骨道人身上掠去,而是径直去了宝瓶洲海边。 白骨道人顿时大惊,立即张开五指,与之拔河,想要将这件法袍收入本命窍穴。 但是那条剑光在高空划出一个巨大弧度,再次反转,笔直一线,刺向白骨道人的头颅。 真是腹背受敌,白骨道人既要扯住法袍,不落入那阴险贼子之手,又要抵御那条阴魂不散的剑光。 一件紫色法袍在空中拉伸出长达万丈,宛如一条悬在青天的紫色天河。 眨眼功夫,白骨道人手段迭出,在剑光前行道路上,显化出数十种助它领剑的神通,只见白骨道人与一线剑光之间,凭空矗立起霞光万丈的古山岳,漂浮有装满远古大妖鲜血的青铜鼎,有铭刻无数符文的玉尺,从中掠出一位位彩带飘摇的飞天神女…… 皆被剑光碎之。 依旧被那条剑光势如破竹,往它头颅直直而来。 白骨道人心急如焚,迅速权衡利弊一番,只得松开五指,任由那件法袍被那贼子窃取,转去全力抵御剑光。 再无道力阻滞,万丈长的法袍便急速去往海边,它越是靠近王朱所举砚台,便越是缩小,最终凝为一粒肉眼不可见的尘埃似的,与那砚池内的“龙湫”水滴融合,砚台通体光芒愈发璀璨。 王朱收了紫袍,低头一看,一粒水珠之内,万千龙气所化的蛟龙、水裔之属纷纷重归大海。 她眼神柔和,呢喃低语一句回家了。 王朱敛了笑意,抬头瞥了眼那边战场痛心疾首的白骨道人,她心满意足,将砚台收入袖中,使了水法,打道回府,可谓满载而归。 白骨道人暂时也顾不得去寻那狡诈女子的麻烦,只是默默记下了她的道气。它一晃肩,现出一尊巍峨法相,以掌心抵住那条被衬托得好似丝线的一条剑光,“给本座碎去!” 白骨法相朝前伸出胳膊,掌心处霎时间白雾蒙蒙,悉数是磅礴的剑道意气,剑光弯曲而不折,法相手心处宛如一条层层盘踞的远古白蛇。 白骨道人转身,挥动手掌,法相掌心处“收拢”越来越多的剑光,堆积在一起,道人好像要抹掉这条剑光在天地间的全部道痕才罢休,它大笑不已,“道友,是你递剑在先,休怪本座打杀在后!” 它掌心处如大雪堆积,举目望向那座山头道场,高高举起手臂,掌心剑气如白日,刺眼夺目,“本座定要将你挫骨扬灰,才解心头之恨。” 它忌惮的,是万年不见,以对方的学道材力,极有可能已经跻身十四境,现在看来,这条剑光确实厉害,但是剑光的主人,那位曾经最喜好与人捉对厮杀的道友,肯定依旧不是十四境!而且感知得到对方受伤不轻,不知何种缘故,白景跌境,他也重伤,莫非是那场天地通? 你们不帮周密,反而要帮那姓陈的?好好好,真是该死!与那白泽一般无二的德行,都该杀。 一甩臂,就要将那剑光砸回剑修所在洞府。 稍显凝滞,白骨法相向前重重踏出一步,法身微微前倾,胳膊也朝向了剑光起始之地的洞府。 但是未能看见剑光砸在那座道场的画面,它转头望去,那只手掌依旧维持掌心朝向洞府的姿态,但却是静止悬在空中。 原来是手腕处断裂,手掌与手臂已然分离。 白骨道人毫不犹豫,敛了所有道气,施展一门远古神通,遁入那艘独木舟,一起凭空消失。 好个岁月如梭的手段。 若单是迎敌这一位剑修,白骨道人不介意陪他多耍耍,这位名气极大的远古剑修,再厉害,撇开伤势在身不谈,如今顶了天也是个飞升境圆满,可那白景手段更是多到不讲道理,即便她跌了境,白骨道人也不愿与之纠缠过多,若是他们联手,毕竟棘手,不如暂避锋芒,日后好好计较一番。 那团剑光蓦然绷直,搅碎了那只手掌,剑光在青天上空四处游走,开始寻觅白骨道人的踪迹。 徐獬见此光景,自叹不如,一条剑光这般杀力,如此韧性,若是那位落魄山供奉仍然十四境,又该是怎样的递剑光彩? 这位剑仙徐君心气不坠,反而愈发高涨,剑修当有此功此力,才算不负纯粹二字。 反观曹慈的注意力,当然还是在那问拳双方。 至于术法神通剑道如何,曹慈看几眼,设身处地,稍微想象一下自己大致该如何递拳,也就算了。 神台那边,陈平安与那古巫互换一拳,各自倒滑出去,在纤尘不染如镜面的高台,双脚硬生生犁出两道沟壑,顿时雪屑飞扬,只是这些如飞絮飘雪的碎屑并不随风远去,一一落回地面,神台恢复如一,不增不减丝毫。 陈平安轻轻一拍心口,竟是震散数以万计的金色古老符文,对方递拳即是画符一般,妙不可言。寻常止境,若是单纯将对方视为一位纯粹武夫,发现得慢一些,片刻功夫,就会渗入气血、浸染魂魄,恐怕就要被对方在人身体内的山脉之上篆刻铭文。 陈平安眼神炙热,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古法武学,显然共斩一役,姜赦并未使出全部的,当然也可能是姜赦的武学,与古巫的道路不同,抑或是给姜赦提炼为自身拳架,完全变了容貌。不管怎么说,古武拳法,大有可观之处,大有可取之处! 后世学武之人,想要学修道之人一样去追本溯源,实在是太难了,经由万年演变,拳法越来越走样,层层失真,远古神通与仙家术法的关系,江河的主干与支流,有大毅力、大机缘的山巅修士有机会能够将它们合流,但是远古武道,如大地之上的孤峰矗立,由此山登顶再看彼山,后世纯粹武夫,如何单凭一口真气,行并拢群山之举? 不过陈平安目前的尴尬处境,由于拥有十一境武夫体魄,重新修道登天难,但是学武一途,如圈地,不过是划拨山头在自身天地境内,陈平安倒不是不介意让一境变二境之学道事,难上加难。 开头越难之事,只要侥幸做成了,当然收益越大。 光脚的陈平安轻轻拧转脚尖,果然这座用以娱神酬神的远古私人道场,用上了类似剑气长城的铸炼手段。 好像说反了,该是后来三教祖师,在此基础上进行补充,筑造而出的剑气长城? 古巫脖颈处挨了一拳,他喉结微动,被一拳打得呈现出左旋漩涡状的脖颈,恢复原状。 再强行咽下一口鲜血,古巫双肩微动,身上筋骨节节雷鸣,同样打消了陈平安施加在他身上的拳意。 一拳递出,双方都没有着急补上第二拳,就像在江湖上狭路相逢的两位练家子,先掂量一下对方的大致斤两。 这位古巫,身穿一件极为精细的麻衣,类似后世服丧的缌麻,熟麻材质,经纬丝线的数量,数以百万计。 凭借眼力,陈平安能够看到一些诸多后世的“源头”,既有兵家甘露甲的巧思,也有类似白发童子那件法衣、以及金翠城编织手艺的精妙。 顷刻间,双方同时移步,陈平安一拳砸中古巫腹部,后者人身血液霎时间如瀑布倒流,无数青筋暴起于肌肤,砰然碎裂开来,满脸血污,鼻孔处垂落两条黏糊糊的鲜血。陈平安也被一拳打得后仰倒地,一拍雪白高台,翻转起身,面目被一拳砸中,体内一口纯粹武夫真气,宛如一根天柱随之倾斜,摇摇欲坠。 双方拳意震散,由于拥有那把本命飞剑使然,远在山崖畔的竹素也随之气血翻涌,她只得从入定境界中退出。 古巫身上那件精细麻衣如灰烬簌簌而落,却是露出了里边一件较为粗糙的熟麻衣,像那小功。 麻衣的经纬线条数量骤减,但是显然更为粗壮,每一条丝线所蕴藉拳意更为浑厚。 先前伏地不起,五指钩脸,古巫如同自罚黥面,导致整张脸庞白骨裸露,直到现在,这位古巫始终不肯恢复原貌。 古巫眼神复杂,既有一份沉重的缅怀,道上敌友皆凋零殆尽的感伤,也有一丝意料之外的惊喜,如遇故人。 陈平安抬手抹过耳朵,将那渗出的鲜血擦拭干净,再伸手轻轻拂过右臂,强行压下那些紊乱暴躁的拳意真气,打中对方腹部一拳,自身竟然也是潮水倒灌江河、洪涝蔓延两岸的处境,是对方拳法的能耐,还是那件熟麻衣裳使然?难道说拳意也能炼为一件法袍? 无妨,不用着急,还有大把机会去一探究竟。 对方筋骨雄健,气血鼎盛,体魄打熬得无比牢固,几乎是那副身躯所能承受的极致了。 古巫一条肌肉虬结的粗壮胳膊,肌肤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古老符文,宛如百余幅壁画堆积、拥簇在一起的后世锦灰堆,上边既有古巫们围火歌舞祭天娱神的画像,也有跪地祈雨、供奉牺牲的场景。 另外一条胳膊看似与常人无异,实则是在人身天地的“内壁”刻下繁复图案。 如同后世金石的阴刻和阳刻。是古巫们欲想人身作桥梁,构建天地通雏形? 大概是陈平安的神态,显得过于轻松写意了,古巫露出恼火神色,深呼吸一口气,神台之上,从那雪白如平镜的地面,升起一股股袅袅烟雾,它们飘到了一定高度,便有与古巫容貌类似的一尊尊“神灵”幻象接引而下,轰然砸地,它们身高十数丈,身披一副副精粹香火显化而出的甲胄,手持各类兵器。 当它们矗立在这座方圆百里的神台之上,如同一座武道之丛林。 陈平安只是抬臂,伸出并拢双指,随意抵住一把当头劈来的巨斧锋刃。 果然,此斧劈砍的,是魂魄而非肉身。 不过陈平安早有猜测,却也不会让它得逞,以最为凝练的拳意,抵住了虚化的巨斧。 手指轻轻一推,巨斧在空中翻转倒退,将这尊武夫的头颅劈碎,当场变成一股青烟。 再一袖子,随便抽烂侧面赶来一尊手持长剑的“降真”武夫,后者化作齑粉,同样变成一股青烟去了神台中央某地的那尊神灵的七窍之内。 这尊披彩甲神灵,身高百丈,双手拄剑,一张金色脸庞,有十二枚眼睛。 陈平安在这座“武林”之内闲庭信步,将那些就像后世道兵、符箓力士般的古怪存在,给一一打散成股股青烟,最先蜂拥而至的场景,很快变得稀稀落落,陈平安脚尖一点,在那些武夫傀儡肩头、头颅蜻蜓点水,去往高台中央地界,脚下一点即碎,青烟滚滚,都涌入了那尊彩甲神将的眼睛之内。 最终双方遥遥对峙。 神台一处角落站着那位施展请神手段的古巫,身上麻衣又有变化,熟麻变得较为粗糙,边幅也不再齐整,如用剪子绞出。 按照原先的计划,是先以斩首术,配合武道,至多两三脚剁掉那头围城巨狐的头颅。 再将白骨道人强行拽入神台,逼迫对方与古巫联手,陈平安直接来场一对二的演武。 至于青裙女子会不会加入战场,或是用某种远古秘法遥遥针对自己,陈平安拭目以待。 当然不是说一挑四都能赢,而是跻身了十一境,难得有此砥砺武道的机会,去看十二。 ———— 地上京城那边,狐族共主的庞然身躯,又被攮了百余剑,就像一片雪白地毯沾染了胭脂粉末。 这位青丘旧主气急败坏道:“白景!你当真要执迷不悟,与我作生死大敌?!” 刹那之间,根根狐尾白须,化作无数把长剑,疯狂戳向那个附骨之疽的渺小身影,好个“剑山”道场。 貂帽少女的身形只是灵巧跃动,如雀翩跹,总能躲过那些剑刃,从剑林缝隙中遁走。 青丘旧主一双硕大眼眸霎时间通红,“好好好,既然你白景不念旧情,休怪我打碎了你这副丑陋肉身,再嚼了你的真身进补,从今往后,白景妹子,你我也算共居一室,岂不美哉?” 炸毛了。 谢狗也不贪功,自己如今啥境界,心中总要有点数。她凌空翻了几个跟头,看似弱不禁风的纤细身段,落在城外的田垄上,扶了扶貂帽,手腕翻转,短剑飞旋,亮光闪烁。 谢狗咧嘴笑道:“我赌你舍不得将全部全副身家性命都推到赌桌上去。” 早已证得金仙道果的白狐一爪按下,将那大片田垄悉数震碎,“白景,你当只有自己发得狠,耍得凶?!” 谢狗数次缩地至别处,先后躲过五条凛冽光亮,“熬啊熬,好不容易熬出一个再见天光的大获自由唉,你舍得么你,不舍得的。” 青丘旧主眯起一双眼眸。 谢狗以短剑指向它那颗头颅,“我可穷啦,骚狐狸记得赔钱啊!” 青丘旧主极为清楚白景这把短剑的厉害,远古道士被剑修所伤,最麻烦的,就是伤势难以痊愈,很容易被那四散的剑气弄得手忙脚乱,所以调养起来,除了消磨光阴不说,还要浪费大量灵气天材地宝,还有一类剑修的剑气最是无赖,经常一场厮杀过后,逼退剑修的道人,看似未曾伤及大道根本,却经常在紧要关头,剑气一起,就遭了殃。 而白景手中的这把短剑,别看它不起眼,却是这一类剑修狠辣手段的集大成者。 谢狗笑呵呵道:“咋的,你是想要看过胜负,再来决定敌友关系?” 青丘旧主轻轻弯曲利爪,锋芒毕露,并不言语,条条狐尾晃动不已。 剑修白景,行事诡谲,极难缠,她选中……某个道号之后,几乎都是在暗中谋划许久,务必一击毙命,递出一剑或是一气呵成的接连数剑,一击不中便要远遁,绝不恋战。 白景本就是天资绝顶,术法驳杂,别的远古道士,可能穷其一生,才能将一两种术法道脉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她却是有什么学什么,谁不嫉妒白景?谁不忌惮这种好像每天都在精进道行的剑修? 记得曾经有一头道力深厚的飞升境大妖,雄踞一方,当时白景才是一位地仙,竟然主动出剑,虽说的确伤了对方不轻,也惹来对方的暴怒,双方就此展开了一场追杀和逃窜。谁曾想白景竟然在生死一线间,成功跻身了飞升境,那头飞升境大妖的下场可想而知,白景的战利品,除了一个新鲜道号,便是大妖始终无法炼制成功的这把短剑。 青丘旧主冷笑连连。 谢狗往后一蹦跳,故意装出满脸惊恐神色。 原来那骚狐狸抖搂出了两位裙下之臣。 地面上出现了一位古貌道人,一手挽着一截乌木,一手双指并拢,竖在胸前,微笑道:“白景道友,又见面了。” 还有一个身披金色甲胄的魁梧女子,面容粗犷,双手持瓜棱锤,二话不说便是挥动双锤,砸向那渺小身形的貂帽少女。 谢狗一边乱窜,一边笑道:“阿紫姐姐唉,哪有款待贵客,直接端上两大盘硬菜的道理,凉碟都么的,不讲究了啊。” 谢狗言语戏谑,道心却是如止水,若还是巅峰状态,一鼓作气,攮死作数。 现在嘛,只好拗着性子陪她耍一耍喽。 这狐媚子,早年能够游荡天下,当然是极有手腕的,既能自保,也能杀敌,缺一不可。 在那无限寂寥的远古荒原之上,只要见着了“人”,往往就是一场生死。 不管是谁,行走人间,胆敢小觑任何道人,总是要吃大苦头的。 一条剑光接连穿透那魁梧甲士与古貌道人的头颅,既然暂时寻不见白骨道人的踪迹,就来此地面一游。 青丘旧主幽幽叹息一声,将那两位傀儡的破碎身躯收回,委实是不堪一击。 见那剑光也无意与自己针锋相对,只是略微停顿片刻,好像警告巨狐,之后便重新返回青天。 青丘旧主倍感无奈,只好随之平息了对白景的杀心。 谁都不愿意主动招惹这条剑光的主人。 杀力高,脾气犟,飞剑多,横行天下,到处问剑。 纯粹剑修本就是天地间的异类,他更是异类中的异类。 远古道士,要么是点到即止的切磋道法,各自提升道行和更多参悟道法,此为道友。或是相互厮杀,各自豁出性命,总要拿到一份好处,才算不亏,例如对方身上的几样秘宝,一份道统传承,占据一座现成的道场洞府,又或者是垂涎对方的妖族真身、地仙金身。 他却不然。 他与谁问剑一场,当真就只是问剑。 谁愿意找他的麻烦?对方拥有四把本命飞剑,逼急了,肯定就是一场玉石俱焚,不做他想。 对方既然可以连真身都不留在人间半点,即便赢了他,意义何在?说不定还要赔上大道根本。 谢狗也收了短剑,放回袖中,高高扬起头。 青丘旧主莫名其妙,白景乐呵个什么劲儿? 神台那边,一道青色身影如箭矢,穿过了那尊神将的脖颈,神将高度顿时矮了一截。 原来是脖颈都被打碎了,头颅下坠,就像搁放在了一根脊柱上边。 古巫明显也有些意外,横移一步,却是直接来到了神台对角的最远处。 却被那同样欺身而近的陈平安给一记手刀戳中脖颈。 古巫见那青衫男子鬓角发丝蓦然拂动,显然是蓦然间就加重了力道,硬生生捅开脖颈。 五指弯曲如钩,手臂伸展,抡开一个圆形,竟是直接将古巫给扯得双脚离地腾空,掀翻在地! 整座高台都随之一震,剧烈晃动起来,那些青铜神树,烛台等物,高高跳起,重重坠地。 就像一场古今武学之争,出自竹楼一脉的青衫武夫,拳法如神,身前无敌手。 第24章 请出拳 陈平安再一脚,脚尖戳中对方腰肋部,将那身躯在地上弹起的古巫给踹出去。 若非麻衣粉碎的古巫临时更换一件崭新麻衣,差点就要被这一脚给拦腰踢断。 古巫单掌拍地,止住倒滑身形,飘然起身,刚站定,不等有所动作,就瞧见了一张越来越清晰的面孔。 陈平安双手拽住对方的胳膊,使劲往外一扯。 再以头撞头。 一条胳膊被撕扯得当场断裂,被他随手丢出。 古巫还剩下一条胳膊。 陈平安一记膝撞,硬生生将对方打得身体前倾,顺势一并扯下剩余那条胳膊,再以肩头撞在对方心口处。 如锥凿山。 简简单单的一记肩撞,就有铁骑凿阵的沙场声势。 古巫被撞得倒退出去,身形堪堪在神台边缘站定。 陈平安手腕轻轻拧转,将手中胳膊远远抛还给对方。 古巫刚刚以心念将率先被拔掉的胳膊驭回身边,与肩头断口处衔接,很快就自行缝补起来,再抬手接住第二条胳膊,他此刻身上衣下裳的麻衣,又有变化,已经变成最为粗粝的生麻材质,不缉边,稀稀拉拉,如凡俗用刀刃斩断。果然是那斩衰的礼制,要比齐衰更高一层。 是了。 作为人间大地之上最早与神灵沟通的大巫,对于远古神道的崩塌和消亡,当然会给予最为礼数隆重的祭奠和哀悼。 古巫身披不同规格、礼制的麻衣,就是不同的肉身坚韧程度,不同的武道高度,不同的精粹香火承载数量。 一袭飘摇青衫,光脚站在雪白神台之上,一手握拳负后,一手摊掌朝前。 哪怕相隔一万年,古巫也能清晰理解对方的意图。 请出拳。 曾经享受无数大地生灵顶礼膜拜的古巫,他在神台之上,曾经见过无数伏地生灵的头颅和背脊。 在那之后,对方好像画地为牢,至多移动单脚,任由古巫近身展开攻势。 雪白神台之上,好像同时出现了千百个麻衣身影,青色始终唯有一抹。 两股浓稠如水的磅礴拳意,浩浩荡荡,如人间两江汇流处的景象,颜色各异,一青一黄。 古巫的递拳速度、力度确实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不知是何神通,竟能调用一部分陈平安的外在拳意。 此外古巫竟然还能将自身拳意模仿诸多神通,将其“道化”在神台,拳意攒簇如飞剑结阵,裹挟风雨雷电之大道真意,古巫甚至还能随意“显化”出一把把远古神兵,例如其中就有狭刀斩勘,专破武夫体魄一些关键地界的“龙脉”。 后世武夫,哪里能够想象,武道能够如此通神? 终于被一腿狠狠扫中脸颊。 陈平安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歪了歪脑袋,吐出一口血水。 反倒是古巫被巨大的冲劲,站在了十数丈外,小腿处白骨裸露,已有细密裂纹,一缕缕淡金色的鲜血顺着小腿滑落在脚踝,流淌在纤尘不染的雪白镜面。 对面那位站在万年之后武道之巅的青衫男子,虽然他并未言语,但是古巫可以明显感知到对方的意思。 弱,太弱了! ———— 观战的,没有谁觉得陈平安会输,但是也没有几个,认为陈平安可以赢得如此轻松。 徐獬觉得先前刚到国师府,还要推衍、如何破解压胜之法,显然是自己想多了。 只要被陈平安近身,自己必死无疑。问题是如何做到不让陈平安近身?无解! 至于大骊京城里边,除了道号撄宁的宋云间,极少数能够一看究竟的,有坐在火神庙藤架石磴上边的封姨,她今天难得没有喝酒,双肘抵住石磴,笑容玩味,仰头望向天上的战况,依稀觉得那位彩脸古巫有些眼熟,只是当年神道崩塌之后,她这类旧神灵,除了神位的贬谪和神职的减少,而且随之损失了许多难以追溯的记忆,尤其是等到小夫子绝天地通,如她之流的远古神灵,就更如凡俗的“老来多健忘”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话说回来,某种意义上,亦可算是一桩幸运事。 还有老车夫苏勘,在自家院内摆了一张小桌子,桌上搁放着两碟酱菜,坐小板凳的老人抿一口酒,吧唧嘴,夹一筷子菜,嘎嘣脆,咯吱作响,津津有味。方才瞧见了那位白骨道人的几种看家本领,他这位曾经坐镇玉枢院斩勘司的远古神灵,难免觉得碍眼极致。 再就是袁化境、道士葛岭这拨留在京城的地支修士。 葛岭轻声问道:“真不用把周海镜他们几个喊回来?” 袁化境摇头道:“没必要。” 可惜受京城阵法限制,他暂时无法将心声传递出去,不过相信以陈国师的事功,总不能亏待了自己。毕竟地支一脉杀力的提升,除了周海镜武道境界拔高的“乘算”,接来下就该轮到袁化境飞剑“夜郎”的品秩提升了。 葛岭他们几个,能够看个大概情况,既有一种“我与国师是一个阵营”的定心丸,也有一种“好像我们也吃过类似苦头”的心有戚戚然,总之他们就是心情复杂至极。 还有京城钦天监一位学问通天、却至今白身的客卿,手捧一摞书籍,正在仰头观天。 猿蹂栈青玄洞外的崖畔,竹素看得头皮发麻,也亏得那位远古大巫骨骼足够强硬,否则就要被隐官直接扯下一颗头颅了吧? 不是竹素见识短浅,所以大惊小怪,只因那是一种与问剑截然不同的景象和意味。 如同一个身穿儒衫的文弱书生,在那荒郊野岭的书院遗址席地而坐,大嚼一盆鲜血淋漓的生肉,一抬头,依然笑容和煦。 怪不怪? 这要把彻底放开手脚的隐官丢到蛮荒天下去,啧,她不敢想象那些画面。 以庞然身躯围住京城的青丘旧主亦是心惊不已,那古巫武道造诣如何,请神降真的手段何等精通,她还是清楚的,在关押他们这些犯上者的那片地界,“历史上”曾经有过数位熬不过光阴冲刷肉身的大修士,也不好说他们是一心求死,还是道心崩溃导致走火入魔,就想要越过那条“锁链”,无需阍者出手,古巫就会出面拦阻,一一将其击毙。故而野心勃勃想要立教称祖的白骨道人,这一路“蹚水”重返人间,数次刻意拉拢,无名无姓的古巫只是沉默,不予理会。 大概是为了纾解心中压力,青丘旧主故意岔开话题,不谈那场擂台演武,询问白景一句,“你与他是道侣了?” 谢狗揉了揉貂帽,“关你屁事。” 青丘旧主的那张狐脸,也能风情万种,嫣然而笑道:“他好像受伤极重,偏要意气用事,逞强递剑,不怕养伤不成反而继续跌境,白景妹子,你也不拦上一拦?” 谢狗扯了扯嘴角,“骚狐狸只晓得床笫欢愉,其实懂个屁的男女情爱。” 既然两情相悦,决心结为道侣了,而且他们都是纯粹剑修。那么白景也好,谢狗也罢,她就要更加尊重小陌的所有递剑与不递剑,尊重他的犯错,犹疑不决,或是尊重他的不计后果,义无反顾,总之就是要尊重他全部的好与坏,生死和自由。 这才是剑修白景万年以前是如何、万年以后便是如何的情爱。 青丘旧主卷起一只雪白狐尾,遮住半张面孔,如仕女以纨扇遮脸,“情爱一物,任你清也好浊也好,总也绕不过爱欲之欢,如今学道人不解此间真意,将此事贬低为什么房中术,哪里晓得天地本就如逆旅,修道求仙岂不是人人在房中,白景妹子,是也不是?不如让姐姐教教你?” 谢狗抖了抖袖子,满脸杀气,威胁道:“浪蹄子,攮你啊。” 她实则以心声说道:“有无道书秘笈,可以送我几本,最好是带图画的。” 谢狗不忘额外提醒一句,“对了,阿紫姐姐,秘籍内容也别太歪门邪道了,总要兼顾上乘道法为佳。” 青丘旧主以狐尾轻拂眼睑,感叹道:“谁能想象,白景这般纯粹至极的剑修,也要堕入情教,迷途不知返。” 谢狗立即翻脸不认人,破口大骂道:“骚婆娘大言不惭,给脸不要脸是吧?” 青丘旧主唏嘘不已,那条狐尾轻轻垂地,它颔首道:“有,怎会没有,若是能够等到此间风波平歇,姐姐送你几十部便是。” 与白景闲聊之际,她难免心中痛惜苦闷,吾山孩儿辈落魄久矣。 毕竟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谢狗见她顺眼几分之后,便好言劝说道:“姐姐也不必愁眉苦脸,天高地阔的,只要不傻了吧唧自寻死路,以姐姐的道行,哪里去不得,哪里不自在。” 青丘旧主疑惑道:“白景都晓得照顾他人的心情了?” 貂帽少女神色认真,好像自言自语道:“天地悠悠,飘零久矣,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青丘旧主先是一愣,继而一惊,再赞叹道:“白景,没想到你在剑道之外,还能有此见解。” 谢狗神色淡然,摆手道:“不必惊怪,你们只是些翻书人,我却是即将著作付梓的写书人。” 青丘旧主认真思量一番,试探性问道:“是打算将万年之前的劫道经历,先记录在册,再编订成书,找书生帮忙校勘润色一番,售与山泽野修?” 谢狗满脸嫌弃,指了指她,“头发长见识短,尽会说些大煞风景的混账话。” 青丘旧主转过头,望向那座漂浮在天的雪白高台,喃喃自语道:“我也与那古巫一般无二,误以为这一遭能够见着‘那位存在’的人间转身哩。相信若是真见着了,我不会如何欣喜若狂,见不着,也不如道友那般悲哉恸哉,就是,就只是有些空落落的。” 谢狗嗤笑道:“周密有意打破旧天条,将你们全部放出来,本就是想着让你们来人间捣乱的。” 青丘旧主笑着摇头,“那就是你小觑周密了。” 貂帽少女不置可否,瞥了眼青玄洞那边,一跺脚,“这憨货。” 谢狗与那青丘旧主说道:“狐尾架桥。” 青丘旧主倒也照做了,抬起一条雪白狐尾,谢狗跃上狐尾,狐尾一甩,将貂帽少女抛向京畿猿蹂栈那边。 谢狗飘然落定,说道:“竹素,速速敞开心扉,稳住本命飞剑,你着了道了。” 竹素不明就里,仍是不问具体缘由,当真屏气凝神,照做了,立即将“三籁”之内的两把飞剑,收归于两处本命窍穴之内。 谢狗一抖袖子,短剑滑出,左手握剑,右手掐诀作剑指,飞快在竹素眉心几处连续敲击,再将短剑迅猛刺向竹素心口,剑刃虚化,毫无障碍没入竹素那座用以“摹拓”真言的人身洞府,硬生生剐掉那条水纹,只留下一层淡淡的痕迹,竹素眉头微蹙,哪怕有绞心之痛,身体始终纹丝不动。 谢狗拔出短剑,剑刃重新转为实物,右手摊开掌心,攒簇五雷,左手轻轻一抖剑尖,震落数条宛如鲜红蚯蚓之物,坠入掌心雷局之内,它们顿时被雷法炼化,呲呲作响,腥臭无比。 竹素道心大震。 谢狗挥挥手,驱散那股气味,瞪了一眼竹素,没好气道:“要不是发现及时,就要被那三院法主不知不觉鸠占鹊巢了,给它在你气府之内悄悄塑立神主,一两百年之后,你这副皮囊,就该是那白骨道人的一处山林别业!在那之后,你每次祭出飞剑‘三籁’,它就可以用飞剑作渡口,在你身内随便逛荡,终有一天,彻彻底底,反客为主。” 竹素脸色微白。 但凡是一头能够在远古大地横行千年之久的大妖,哪有省油的灯。 也不是那白骨道人未卜先知,早早就想要刻意针对竹素,只是她过于掉以轻心,便被白骨道人给趁虚而入了。 谢狗说道:“现在已经没有隐患了,那条水文,你还有机会描金一次,慢慢来,不要着急就是了。” 谢狗正色说道:“在蛮荒担任私剑,每天都要心弦紧绷,到了浩然,成了谱牒修士,尤其是等到将梦寐以求的‘大剑仙’捞到手了,当然也会骤然松懈,你的道心就要出大问题。” 竹素大汗淋漓,拱手道:“受教,竹素在此谢过。” 谢狗扶了扶貂帽,缓了缓,说道:“无妨,就当炼心一场,也是好事。” 帮竹素剔除隐患,如此举措,谢狗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并不轻松。说到底,还是如今境界低了,恼人! 青丘旧主远远瞧见这一幕,她眼神玩味,昔年一意孤行的剑修白景,如今好重的人味。 如果只是看那京城内的炼师,单看他们的道心与修炼之法,她真要说上一句,如今学道人,实在不济事,不是丑妇效颦,便是鹦鹉学舌。 高悬于天的雪白神台,古巫大概是终于再无任何收手留力,总算变得不那么一边倒。 闷雷阵阵,皆是武夫拳罡激荡所致,就像有一尊远古雷部巨灵在擂鼓。 道力越高,越能感受天上那股拳意的强大威压,青丘旧主不由得感慨一句,只是全凭人力啊。 竹素毕竟不是武学宗师,看那擂台形势,总是雾里看花,隔了一层。 她以心声问道:“山主都是十一境武夫了,还跟对方打得这么有来有回?” 谢狗白眼道:“咱们山主啥德行,你不清楚啊。” 竹素笑道:“恳请白景前辈解惑。” 谢狗见她不像装傻,只好解释道:“剑修,学道,武夫,都推重‘纯粹’二字。问拳双方,互有敬重,惺惺相惜,当然山主也有偷师的古武的想法,总要让对方酣畅淋漓出拳一场,粉墨登场,轰轰烈烈退场。” 竹素点点头,恍然道:“理解了。” 貂帽少女回到了城头那边,纤细的身影,如同一只狸花小猫儿,猫在两座雉堞中间。 青丘旧主笑道:“这位女子剑仙,怎么如此不小心。难道剑气长城的仙人境,都是如此马虎大意不成?” 谢狗斜了一眼,默不作声。 青丘旧主立即改口说道:“其实这才是对的,习惯了看轻生死的学道人,总是会在事情上边不小心,想来正因为此,活下来的,就是你我这类小心人。” 登天一役,剑修伤亡惨重,是他们杀力不高吗?是他们数量不够多吗? 是他们不懂得白骨道人之流可以活得更长久的道理吗? 谢狗点点头,这才像句人话,她从袖中摸出一袋喜糖,谢狗自己取出两颗,其余连袋子一并抛给青丘旧主,“这叫喜糖,尝尝看。” 青丘旧主犹豫了一下,选择阴神出窍远游,变化为美人身形,伸手接住绣袋,由衷赞叹一句,“好精致的袋子。” 谢狗瞪眼道:“不吃糖就还我。” 青丘旧主摇摇头,笑眯眯道:“不敢吃喜糖,怕被白景妹子阴了,倒也不舍得归还袋子。” 她扬起手,看了看绣袋。呵,这可是来到崭新人间之后,得手的第一物。喜糖?好兆头。 远离是非之地的龙泉剑宗。 刘羡阳已经御剑离开犹夷峰道场,去了煮海峰之巅的那座五花宫,端坐在蒲团之上,双手叠在腹部,似睡非睡,就要递出梦中一剑。 在外边护关的赊月,她也没有说什么你前不久刚刚与郑居中问过三剑,需要好好休养生息之类的大道理,也不会扯什么那场捉对,既然陈平安占据上风,你刘羡阳大可不必锦上添花。 她与道侣刘羡阳也好,刘羡阳跟挚友陈平安也好,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黄湖山那边,鱼情既好,打窝又准,刘叉连竿钓上了两尾大青鱼,志得意满,心情极为畅快。 手提肩扛,将鱼获往那晾晒衣物的竹竿上边一挂,弯成半月弧度的竹竿咯吱作响,刘叉拍拍手,可惜不在闹市,少了些意思。 刘叉伸手一招,将屋内墙壁上的佩剑驾驭过来,随意攥在手里,身形拔地而起,化做一道虹光,去了大骊京城那边。刘叉打算先看看热闹再做决定,若是当真需要出剑,也算遵守约定。在这人间,是人是妖,该杀不该死,剑客刘叉心中自有定论。 这道剑光在空中骤然转折,刘叉去到竹素身边,身形在崖畔落定,看了一会儿战况,说道:“好像不该来。” 竹素以心声笑道:“隔壁山头,是武夫曹慈,还有剑仙徐君,是位新飞升,极有担当。” 刘叉淡然说道:“我只是跌境,眼睛又没瞎,一位飞升境剑修,还是看得见的。” 竹素一时语噎。 刘叉沉默片刻,说道:“恭喜破境。” 竹素抱拳还礼,笑道:“听说你认得阿良,还是好朋友?” 不曾想刘叉直接撂下一句,“不认识,我不跟狗同桌喝酒。” 竹素只好再次沉默。 刘叉瞥了眼隔壁山头,跟竹素如出一辙,对飞升境剑修的剑仙徐君,并不如何上心,更多还是看那一袭白衣的武夫曹慈,不得不承认,论相貌气度,曹慈真是玉树临风,当世神采第一流的人物。 曹慈察觉到刘叉的视线,主动拱手为礼。 刘叉与之点头致意。 徐獬当然十分清楚曹慈是谁。 浩然修士,对待武夫,一向鄙夷远远多于忌惮,更何谈尊重?山中道人,谱牒修士,他们偶尔对话内容从论道移到拳脚功夫,“曹慈”这个名字,总是绕不过去的。 但是数座天下的修道之士,没有任何人会小觑武夫曹慈。 山脚看热闹,至多是讨论武夫招数精妙、生僻与否,山腰能够看到一些门道,只有山巅修士,才会清楚一件事,曹慈之于天下武道,意义非凡。 但是等到亲眼见证过陈平安的武学,徐獬此刻再看曹慈,就又有了一种不同的心境。 面对陈平安,先后连赢四场问拳!你曹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曹慈好像察觉到徐獬的心思,解释道:“我们是在剑气长城第一次见面,当年的陈平安,武学造诣并不高,但是他韧性很足,看待问拳的态度也足够纯粹,他会先假定自己必输,再来问拳,不管是从我这边学走什么招数,还是他能够借机淬炼自身体魄,完善一二处拳架的缺漏,如此一来,输拳就是赢拳。” “我曹慈当然是他在武学道路上的假想敌,但是他的最大假想敌,还是他自己。” “陈平安坚信自己的所有‘明天’,都要比‘今日之自己’更强。故而在此心态的牵引之下,他可以输给曹慈在内的任何人,但是他不允许自己虚度光阴,出现片刻的懈怠。” “这样的陈平安,对曹慈来说,也是好事,是一种无形的鞭策。就像我每次转头,都能看到一个不远的位置上,有个人在那边闷不吭声练拳不停,一次是,两次是,三次还是。久而久之,曹慈就不用回头看了,就会逼着自己努力再努力几分。” 听到这里,徐獬深以为然,笑着打趣一句,“就像混官场,科举同年的世家子弟与寒素子弟,后者相对输得起。” 曹慈想了想,说道:“徐君这个比喻也没有那么恰当。” 徐獬说道:“以前听闻我那位传道人提及天下武学,说纯粹武夫要有一种提着发髻想上天的心气。当时很不理解,现在有些明白了。” 曹慈点头道:“武道越往上走,越是临近山顶,身边同道寥寥无几,越要讲究武夫的心性,需要敢说敢想,敢作敢当。” 徐獬说道:“修道之路大致亦然。” 曹慈聚音成线,密语道:“我师父当年游历剑气长城之后,带我一起返回中土神洲,她期间想要问拳郑先生,郑先生没有答应。” 徐獬点点头,确实听说过这桩山上故事。 曹慈说道:“不过郑先生有过一番评论,说了关于一些他眼中的武夫资质。” 徐獬好奇万分道:“能否告知郑先生评语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只要提及郑居中,说一个郑城主,或是道一声郑先生,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保管无错的。 曹慈缓缓说出郑居中的那番评价,涉及一位习武之人的天资材力。 “曹慈是天九人一,青冥天下的林师,与大端裴杯皆是天八人二,张条霞是天七人三。” “兵家初祖姜赦是天五人五。” “桃花福地谢石矶是天四人六,青神王朝白藕是天三人七,白玉京姜照磨是天二人八,陈平安是天一人九。” 神台之上。 身穿最后一件破败不堪的斩衰麻衣,古巫单膝跪地,呕血不已。 他视线模糊,仍是竭力抬起头,看了远处一眼。 就像一位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坦然面对死亡的到来,那将是一场不必悲恸的喜丧。 这场没有外人打搅的演武,古巫生平所学,已经悉数施展出来,可谓尽兴。 对方也同样让古巫领略到了万年之后的崭新武学,筋骨打熬如何别出心裁,拳架如何别开一境,一场演武就像一部武书,解释了如今一口纯粹真气运转的精妙,何为吾神即神殿。 古巫咧嘴,与那男子点点头,好像在言语一句,好拳,我输了。 但是古巫依旧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体魄神魂俱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法聚拢一口真气。不过他依旧学那位青衫男子的站姿,缓慢提起一只血肉无存、剩下白骨的手掌,鲜血浸透袖子,颤颤巍巍的手掌,朝前伸出。 请出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