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院皇子他又凶又狠》
1. 001 废院
“圣旨已下,大娘子这一次非嫁不可了。”
议论仿若万千蚊虫的嗡鸣,从一道道黑暗里爬出来,直指向她。
是……梦?
灰白天空下,她穿过沉黑的围廊,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带领她走到一块巍峨的门匾之下。
“主翁请大娘子进去。”
我不去!凌之妍本能地抗拒。
然而下一刻,冰冷的寒意浸染膝头,她已经跪在了厅堂上。
一列列庄严牌位被一道黑影遮挡,黑影弯下腰,将一个小巧瓷瓶塞进凌之妍的手里。
“此药见血封喉,拜堂之前,喝下它。”
什么玩意儿?
凌之妍手抖了一下,立刻要把那玩意儿扔出去,然而身体仍不受控制,她感觉自己扬起了头,厉声质问着什么。
黑影叹了口气,沉声道:
“……我们凌氏,不能再出第二个叛徒。”
谁是叛徒?
凌之妍刚要问。
黑影、祠堂、灰白的天空,顷刻崩毁。
手好酸啊!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才再次清明起来。
“礼还未成,娘子请自重。”?
刚要放下手臂,却被另一股力量死死捏住了,凌之妍的意识又清晰了几分,她侧头看去,说话之人包含轻蔑,布满褶皱的手异常有力,仿佛要把凌之妍的骨头捏碎一般。
“……”
凌之妍蹙起眉头,她为什么发不出声音?
她的头被强行扭了回去,视线的正前方被一片金红遮挡,定睛看去,才发现她举着一柄团扇,团扇上绣有龙凤呈祥,一串金色的流苏坠于其侧。
是包金吧,光泽不对。
凌之妍嫌弃地瞪着那柄团扇。
手柄没有打磨好,还有细细的倒刺,凤凰的头也绣歪了,这到底什么情况?
那只捏着她的手总算松开了,凌之妍不死心,又悄悄压低了团扇的位置。
“夫妻对拜——”
团扇渐低,一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闯入她的视线,眼睛的主人没有停留,身子随着礼官的唱和矮了下去。
凌之妍还在愣神,举扇的手被蛮横地重新抬高,下一秒,红衣嬷嬷一脚踢在她膝弯处。
地上的软垫极薄,凌之妍的膝盖几乎没有任何缓冲地磕在石砖地上。
“哎呀……”
她吃痛地弯下腰,却又被人按住后脑,压到了地上。
额头点地的瞬间,礼官高唱:
“礼——成——”
成?
成什么?
什么成了?
地面冰冷,膝盖疼痛,所有的感官都非常清晰,这不是梦,这是哪里?
凌之妍的脑袋有些疼,她尝试着站起来,但身上的衣衫又长又繁复,稍不注意就会踩到下摆。
她怎么会穿这种货色?
料子差,不合身,还长!
凌之妍腹诽着,将红色的裙角都提起来,等确认没有遗漏任何一片时,才缓慢地起身。
刚松了口气,却见两步之外,一双冰冷的眸子正打量于她。
一个名字忽然跳进她脑海里。
紧接着,无数文字、画面、声音接踵而至……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裙子是红色的了,也知道这确实不是梦了……
她,穿越了!
“娘子还愣着做什么?该去洞房里等新郎了。”红衣嬷嬷苍老的手再次抓住她,凌之妍被扯了个踉跄。
她被带出喜堂,刚站稳,北风割过,混沌的信息骤然清晰起来。
她真的穿越了,这是一个名为“烨”的朝代。
原身跟她同名同姓,乃士族凌氏之嫡系长女,而刚才所成的,正是她与三皇子江洄的拜堂之礼。
江洄?
凌之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些年死在江洄手里的士族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原身亲眼见过行刑现场,砍头的血把地里的庄稼都染成了红色。
大半年前,先帝驾崩。
新帝将江洄废位圈禁,大快人心,但不知怎的,月余前,圣上忽然下旨,将原身赐给了江洄为妻。
虽然跟江洄联姻不是什么好事,但凌家人的反应也太激烈了,刚才那一段应该是原身的记忆,他们竟然要原身婚前自裁?
还有那个叛徒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身最终喝下了毒药身亡,所以她才穿越过来的吗?
凌之妍努力回忆片刻,发现原身的大部分记忆都被她继承了,唯有拜堂前的一段消失无踪。
寒风刺骨,凌之妍把手缩进了衣袖里,隔着袖子握紧团扇。
她的婚服料子极差,不抗寒,还重。
“凌大娘子,您还是将手和脖子都露出来吧,这缩手缩脚的做派,没得辱没了士女的名头。”走在凌之妍身侧的红衣嬷嬷道。
“嬷嬷的灰鼠毛领中衣看起来很暖和,不如暂借予我如何?”凌之妍皮笑肉不笑。
“呵,想得美。”红衣嬷嬷轻蔑,又推凌之妍一把,“走快点。”
噌一声,尖刀出鞘,直指红衣嬷嬷的鼻头。
“你们是什么人!”红衣嬷嬷惊得倒退数步,厉声大骂,“宗正寺的差事也敢挡?!”
凌之妍也停下脚步,不知何时,她们走到了一座红墙斑驳的院落,门上无匾,几株杂草从门槛的缝隙钻出来,更添萧瑟。
“上头有令,入废院者,不可夹带钗镮、刀剑、纸张等物,还请诸位配合。”持刀者道。
红衣嬷嬷头上也有钗镮,若是取下来头发就散了,气得大骂。
守门的骁卫郎面容肃然,寸步不让。
两方在院门口对峙了很久,直到上头传来新的命令,红衣嬷嬷和侍女们被免去搜身,凌之妍则被迫卸掉了头上的所有簪钗。
进院门时,红衣嬷嬷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凌之妍的头发全散了,红衣嬷嬷撵着她的长发,将她推进了废院正殿:“你且安生在这坐着,等江庶人回来,再行合卺共牢之礼。”
吩咐完,重重关上门,带着侍女们离开。
好痛。
凌之妍被逼出了几滴眼泪,她双手交叉,快速摩擦着手臂取暖,可惜屋里透风,没用。
充作圈禁地的宫苑面积不小,充作新房的正殿足足有五十多平,摆设却很少。一副卧榻,两把坐秤,一张矮几,再有几样烛台、衣架等物,堪堪填满东北角。
其余地方黑洞洞的,支撑屋梁的立柱上红漆斑驳,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修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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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也是如此,前庭面积不小,又有东西配殿,可情况比这里更差,东配殿的两层小楼已经塌掉大半,只余几面残墙和一堆瓦砾。
凌之妍拖着冻僵的双腿走到床边,床上铺着大红锦被,一套浆洗得十分干净的白色寝衣叠在枕边。
圈禁中成婚,无需宴客,但圣上仍发了旨意来。
无非是些命他反省自躬的蠢话,江洄接完旨,便朝新房行去。
夕阳的红光涌上门扉,江洄一身红衣,来到门前。
他轻巧一推,吱呀——房门应声打开。
“你在做什么?”
砰得一声,门被带上。
江洄视力极好,隔着数米也立时看清了女子手上的白色寝衣。
他大步走入殿内,衣袂携风,很快行至床前。
凌之妍擦伤口的动作一顿,忙要将寝衣藏起来,却被来人一把抽走。
方才她在被子里捂了片刻,总算把自己捂暖和了,但就这么干坐着容易胡思乱想,便琢磨着处理膝盖上的伤口。
谁想还没开始,就被抓包了。
凌之妍不紧不慢地用锦被将自己重新裹好,指指被子下的膝盖道:“我受伤了,需要包扎。”
她看似镇定,心口却砰砰跳个不停。
江洄以狠辣著称,手里过过的人命少说能堆出一座山。
此时的他,红色大袖攘至手肘,指节勾住了寝衣的领口,漂亮的桃花眼里蕴满怒意,冷冷打量于她。
凌之妍与他对视片刻,不自然地将视线转开。
“抱歉,我不知道这是你的。”
“你当我会相信吗?”江洄紧压着她的话道。
床上的女娘不知经历了什么,簪钗尽去,竟然用披帛束发。披帛又宽又长,压根不适合干这种细活,许多发丝都悄悄逃了出来,弄得头顶和颊侧乱糟糟的。
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心虚地撇开,又不甘心地慢慢飘向他。
江洄狠狠瞪了回去,原以为她会落荒而逃,不想女娘反倒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直勾勾地瞪回来。
呵,江洄气笑了。
偷偷用他的寝衣擦伤口,还有脸瞪他?
他退后两步,指着床前空地,命令道:“下来。”
“不下,地上凉。”
凌之妍往后瑟缩了下,用被子裹紧自己。
江洄懒得废话,伸手一捞,将凌之妍连人带被拖下了床。
凌之妍大惊失色,身上的被子已经被扯掉,重新扔回床上,而她赤脚站在地上,冻得发抖。
“你干嘛啊?”
凌之妍连忙穿上鞋,刚刚热乎一点的身体又凉了个透顶。
“转身,把手举起来。”
江洄丝毫没有怜惜的意思,下巴抬了抬,指向墙边。
凌之妍冷得浑身发抖,万分不舍得又瞥了眼床上的被褥,想起原身目睹过的行刑现场,她收起了反抗的念头,老实照做。
“一会儿还能把被子借我吗?我冷。”
手贴上墙后,凌之妍不死心地又问道。
江洄冷脸以对,双手按在了凌之妍的胁下。
“唔——”冰冷的身体忽然接触到热源,凌之妍浑身一颤,那双温热的手已经熟练地顺着她身侧,滑到腰际。
2. 002 搜身
江洄搜身的手法极其娴熟,从她胁下一路检至脚踝。
他的神情专注,手滑过凌之妍的时候,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但两人间的距离太近了,连他呼吸的声音,凌之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砰砰砰。
紧张的心跳一刻不停。
原身的记忆片段翻涌而上,占据了凌之妍的脑海。
庆安二年起,江洄持节巡抚,从此凶名日盛,但在那之前,他也曾是年轻小娘子们的美梦。
大烨素有赠花的传统,女子若有心仪之人,便可赠他鲜花表达情意。据闻庆安初年时,江洄独自外出打酒,曾被闻风而来倾慕他才华容貌的小娘子们围堵天街,收到的花足以将人淹没。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转身。”
江洄低声命令。
凌之妍不情愿地转过来,目光与江洄交叠了一瞬,很快错开。
当年的江洄应该只有十四五岁,身量未成,也许男女莫辨,大概……不,是肯定没有现在这样又粗又硬的茂密大胡子。
当年巡抚天下时险象环生,这搜身的本事江洄仔细练过。
凌之妍身上确无锐器,但手行至身前时,江洄摸到一片薄薄的纸张。
凌之妍恰好在走神,江洄动作极快,倏忽间,信已经到了他的怀里,凌之妍全然不知。
全部检查完,江洄退开两步,态度终于缓和些许:“得罪了。”
始终将她逼在墙角的气息终于散去,凌之妍松开已经被咬破的嘴唇,错乱的心跳稍稍恢复正常后,又骤然提速。
她仰起头瞪视江洄,握紧了拳头道:“你转过去,我也要搜你。”
“搜我?”江洄一愣。
他不意外对方生气,任哪个女娘忽然被男人从头搜到脚,都会羞愤难耐,但他没想到凌之妍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
明明已经被逼得眼角含泪,握紧双拳的手臂也微微颤抖,还要逞强吗?
“三殿下身手不凡,还怕我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不成?”凌之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紧张。
“激将法于我无用。我已经不是殿下,往后莫要乱喊。”江洄淡淡道。
说罢,他走向床边,伸手一掀,锦被哗得掀起。
确认床上没有藏东西后,他又快速将室内摆设的边边角角都搜查了一遍,最后才回到凌之妍面前:“可以,你搜吧。”
他张开双臂,红色大袖随着他的动作展开,如一对火红羽翼。
“转过去,举手贴墙。”凌之妍学着他道。
江洄很配合,果真去到墙边,面墙而立,摆好了姿势。
喜袍宽松,又未系腰带,是以不显身材,但现在江洄微微倾身,红裳垂落,不太厚实的布料很轻易便勾勒出了结实有力的背脊,毫无赘肉的腰线,和……
凌之妍闭了闭眼,挪开视线。
她是专业的,这就是一坨肉,不要害怕,他身上又不长刀子?
片刻后,江洄整理着衣襟,语带挑衅:“搜这么快,可检查全了?”
“自然是检查全了。”凌之妍不甘示弱道,“你既然已经检查过了,我冷,被子借我。”凌之妍说得飞快,不等江洄回答,径直脱掉丝履,跳上床,鸵鸟似地将自己裹住。
真没出息!
她暗骂。
刚才给江洄搜身的时候,她一开始表现得非常好。
然而等搜完背面,开始搜正面的时候,江洄的桃花眼一路追随着她,甚至勾起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凌之妍本来就紧张,被他这么一看,顿时不敢再下手了。
偏偏江洄更加放肆,察觉到她手有停顿后,低低“嘖”了一声,凌之妍被他“嘖”得耳根发烫,检查到大腿根的时候,彻底绷不住了。
草草一撸,爱谁谁,这面子她不挣了。
反正男女体力悬殊,江洄又像会功夫的样子,如果真的要对她不利,压根用不上工具。
凌之妍越想越气馁,慌忙结束了搜身。
等凌之妍坐回床上,江洄才完全放心下来。
刚才从凌之妍身上搜到的那封信一直藏在他身上,如果凌之妍真的坚持做完搜身,难保不会被发现。
生了会儿闷气后,凌之妍冷静下来。
她将裹住脑袋的被子向下挪了点,回头偷瞄一眼江洄。
“往后……我们会被关在一起吗?”她低低问道。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江洄以为她哭了,扭头去看,但对方只是静静坐在榻上。
原本被蒙住的脑袋露了出来,同时也露出了蓬乱的青丝。
披帛束发本就不是什么好主意,刚才的动作间,又有更多头发逃逸了束缚。
江洄思量片刻,从床头摸出了一支木簪,递给凌之妍。
“用这个。”
凌之妍睁开眼,木簪如树枝一般,有些曲折弧度,一端雕着简约花样,像一只抽象的凤首。
“真的给我?”
她试探道。
“不要就算了。”江洄收手。
“要要要!”凌之妍连忙横扑,夺过木簪,“多谢,我……试试看。”
凌之妍将披帛解下,把长长的头发梳顺,而后调用了一些原身关于盘发的记忆。
作为一个用惯了橡皮筋,又有点手残的现代人,她依照原身的记忆折腾了好久,手臂都酸得抬不起来了,依然是簪子一插,头发全散,失败。
要么还是用披帛吧。
凌之妍把簪子还给江洄,挫败道:“不用了,我弄不好。”
她垂着眼眸,地上的丝履一前一后,一正一反,暗示着主人上床时的迫切。
即使还裹着被子,她身上依旧很冷,原身的头发从来没剪过,厚厚地压在身上,时不时会滑下来挡住视线,连挪动身体时都必须注意不要被绊倒。
搜身搜回去又如何?
搜到一半落荒而逃又如何?
他们都是阶下囚,半斤对八两。
忽然,木簪被从指尖抽走,凌之妍抬眼,那支她总也治不住的细木条,在江洄手里灵活地转了个圈,凤首翘起:
“转身,我替你挽。”
江洄挽发的手艺也很生疏,但胜在十指灵巧。
他下手极狠,丝毫不担心会扯痛对方的头皮,凌之妍也较劲,疼得眼角都湿润了,硬是一声不吭。
“哭什么?”
江洄蹙眉,端详自己的作品。
他的手艺不错,将所有碎发都梳了进去,露出了女娘纤细修长的后颈,发髻也打得很结实。
可凌之妍似乎不太领情,擦掉眼泪后,狠狠剜了他一眼,没说话。
江洄眉头蹙得更紧了:“头发已经挽好了,发髻很好看,有什么可哭的?”
“那真是多谢你。”凌之妍嗡声道,抬手想松一松被扯着的头皮,最后还是放弃了。
“你究竟是生气还是伤心?”江洄又问。
他审问犯人的手段很高超,像凌之妍这样的,一炷香的时间保管什么都招了,但眼前的不是犯人,也不是他的下属或政敌,一时间,以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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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为傲的江洄,竟有些不知所措。
“往后要让你与我关在一处,委屈你了。”他生涩道,“只要你安分守己,我自不会伤害你。”
后半句话他接得无比娴熟,跟前面的生涩形成鲜明反差。
凌之妍刚要张嘴,又默默闭上。
算了算了,狱友而已,能借她簪子就很好了,她不该要求更多。
凌之妍调整了一下表情,打算跟江洄再道一次谢,不想江洄自觉说完了该说的话,已经闭上双眼,闭目养神去了。
凌之妍:“……”
好吧,不谢了,她反悔了。
阖眼休息的江洄锋芒尽敛,大胡子虽然碍眼,但他眉宇英挺,轮廓流畅。如果那双桃花眼不那么冷厉的话,应该挺好看的,凌之妍心想。
观他行事,也不像外头风传得那般乖戾嗜杀,至少他暂时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
甚至,他可能才是担心会被暗害的那个人吧?
方才江洄进门时,眼中不仅有怒意,更有浓浓的戒备,他担心自己要对他不利么?
凌之妍虽然生气,但也懂他搜身背后的意义。
这桩婚事是圣上所赐,凌氏害怕沾染江洄的晦气,但并无对他不利之心,他们之间也应该没有冲突,那么是……
红衣嬷嬷在院门口吵架的情形忽然冒了出来。
宗正寺是管理皇族事务的机构,目前寺卿之位空缺,代行其职的是少卿周构。周构出身芷郡周家,在他娶到史家女一飞冲天之前,跟同属芷郡望族的凌氏还多有往来。
史家乃两朝外戚,权势滔天,且跟江洄一派不睦已久。
难道,江洄在警惕史家?
现在他们被关在一起,又有夫妻名分,如果史家有对江洄不利的可能,她也得多长个心眼。
凌之妍清了清嗓子,在江洄身边的另一把坐秤上的坐下:“江洄……”
“新郎新妇,该行合卺共牢之礼了。”殿门忽然被推开,红衣嬷嬷带着三名侍女走进来,四人手上皆端着系了红绸的酒食礼器。
凌之妍心头一震,下意识抓紧了垂落在身侧的江洄的红色广袖。
“怎么?”江洄扫过凌之妍的手,柔软细腻的手背因为过度用力而绷紧,一小节指骨微微凸出,几乎要将单薄的衣物抠出洞来。
红衣嬷嬷亲手斟好酒,端到二人面前:“江庶人、凌氏,快用合卺酒吧。”
合卺礼就是后世的交杯酒,这里的风俗是将瓠瓜一剖为二,新人各用其一酌酒,喝完后,两个瓢能完美的合二为一,寓意两人婚姻美满,永不分离。
红衣嬷嬷又飞快说完一段吉祥话,用眼神催促。
江洄又瞥了眼捏着他右手衣袖的凌之妍,“嘖”了一声,用左手端起其中一半瓠瓜。
“嬷嬷端进来的酒,可经过骁卫郎的检查了?”凌之妍放开衣袖,按住了江洄准备喝酒的手臂,“方才嬷嬷和女使们进来时,都没有经过搜身吧?”
“这与你有何干系?”红衣嬷嬷厉声道,眼珠子几乎要从松弛的皮肉里瞪出来。
“嬷嬷敢喝这杯酒吗?”凌之妍缓缓仰起头,烛光将她大半的脸藏进了阴影里,唯有双眼明亮,静静扫过红衣嬷嬷和侍女等人,“这酒里下了毒吧?”
“胡说什么!凌氏,这可是圣旨赐婚,你要抗旨不成?”红衣嬷嬷喝道。
“呵。”
江洄忽然发声,他拨开凌之妍横在他身前的手,懒懒地抬眸,对红衣嬷嬷做出了一个敬酒的动作:
“看来,这酒确实不简单。”
3. 003 杀人
江洄擒着冷笑,嗓音沙哑。
说时迟那时快,红衣嬷嬷刚要说话,江洄已经闪至身前。
沉重地掌风击中她胸口,在侍女们的惊叫中,红衣嬷嬷倒飞出去,江洄紧随而至,将她按在立柱上,捏住下巴,强行灌下了一瓢酒。
侍女们吓软了腿。
红衣嬷嬷的眼珠凸起,惊恐万分,喉咙则在江洄的逼迫下,不自觉吞咽,将酒喝下大半。
不一会儿,红衣嬷嬷口吐白沫,很快说不出话,软软滑落在地。
凌之妍捂住嘴,忍不住颤抖起来,一个活生生的人竟顷刻死在了她的眼前。江洄却看也不看尸体一眼,他眸色沉黑,跨过软倒的尸体,向侍女们走去。
“你可知情?”
江洄提起一名侍女,桃花眼微弯,如沐春风。
“不,不知道,不知道,我们真的不知道陛下想要您的命,求您放过我们姐妹!求求……”话音未落,江洄抬手一扭。
咔嚓,女子的话戛然而止。
一声脆响,匕首从女子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就在同时,另一名侍女暴起,手中寒光一抹,冲向凌之妍。
凌之妍吓得忘了后退,女子飞速接近,匕首尖端直指凌之妍胸口,忽然,那女子的动作一顿,突兀地直坠下去。
江洄蹲身,漠然拔出匕首,将后背被捅穿的女人拎起,扔到墙边。
他睨着仅剩的侍女,匕首被旋转着抛起,又稳稳落回掌中。
利刃寒光,映照着男人的侧脸,恍如修罗。
“去吧,给你主子报信去。”他温声道。
侍女紧紧贴墙立起,匕首已经握在手中,她试探性地往门边挪动,男人没有动,侍女的胆子更大了些,疯了似地跑到门边。
“三殿下,陛下他……”
匕首破空,刺入咽喉。
利刃钻进□□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耳畔,侍女不可置信地垂眸,很快也倒在了地上。
江洄上前拔出匕首,用女人的衣裳将血迹拭净。
沾了血的布鞋在地上踩出一连串血红脚印,他行至榻前:“她们说谎的下场你已经见到了,现在轮到你,说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冰凉的金属薄刃抵住凌之妍的脖颈,精致的桃花眼中,满是森冷杀气。
江洄身上泛着淡淡的血腥,与他本人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如藤蔓缠身,攀附向凌之妍的鼻尖口齿,蕴于舌尖。
嘴唇不住颤抖,她尝试着张了张嘴,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发出声音:
“她们都……”
她的意识有些混乱。
杀人?
凌之妍的胃里一阵抽搐。
“你不要过来!”她奋力推开江洄,慌不择路地退进卧榻里侧,“走开!”
江洄轻巧地偏开身,很容易就躲过了毫无章法的踢踹。
“不许过来!”凌之妍抹掉脸上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的液体,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江洄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他曲起一腿,半个身子探进了床的里侧,竟然又逼近了一分:“你好生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杀你。”
江洄将匕首归鞘,审视的眼却始终没有放过凌之妍。
床榻内侧的空间更加显得狭小逼仄,江洄的手臂横压在她锁骨的位置,就在前不久,这双手没有借助任何工具,拧断了一个成人的椎骨。
“你……退后。”凌之妍抵住他的肩窝。
漫天漫地的血,血腥味漂浮在空气里,连庄稼都浸润成了枯红的颜色。
原身的记忆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凌之妍颤抖的眼睫轻轻阖上,小幅度向后挪了一点,让肩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抵在肩窝上的手白皙柔嫩,仿佛只要轻轻用力,就会被捏碎。
江洄撩起眼帘,沉黑的眼眸冷漠地注视着她:“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知道她们带来的酒里有毒?”
“我不知道,我猜的。”凌之妍飞快道。
“猜?”江洄挑起一边的眉毛,“怎么猜的?”
噌——哒。
噌——哒。
江洄一手锁在凌之妍身前,另一只手玩弄着刚刚缴获的匕首,匕首不停地出鞘、收起,森冷的响动如蛰伏已久的猛兽,寻找着一击毙命的时机。
凌之妍用鼻子深深吸了口气,又用嘴缓缓吐出,她抬头与江洄对视,坚定道:“因为红衣嬷嬷和侍女们是宗正寺派来的,宗正寺掌事的少卿周构是史家的外戚,而史家的人想杀你,这不是秘密。”
江洄没有表示,沉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凌之妍:“继续。”
凌之妍已经逐渐冷静下来,但是依然没有放开抵在江洄肩窝的手,这样坚决反抗的动作,能稍稍带给她一些安全感。
“废院外都是骁卫营的人,红衣嬷嬷四人今天进入废院的时候坚决不许搜身,后来骁卫郎们还接到了免除搜身的命令,我本以为她们只是为了保持体面,但后来你要搜我身的举动让我意识到,情况远比我想象的复杂。”
“所以你猜测,酒里有毒?”
“对,我出言本是为了试探,没想到你……出手这么干脆。”凌之妍忍不住将视线平移,烛光昏暗,目及的墙角下,一具了无生气的身体佝偻着。
“我姑且信你。”江洄退开了一点。
凌之妍还没来得及放松,匕首出鞘,利刃的尖端已经抵在了她的咽喉。
“江……”凌之妍一动也不敢动,脖子上一点冰凉将触未触,她屏住了呼吸。
“可是有个问题你还没有解释。”江洄慢悠悠道,冷冷打量被匕首指着咽喉的凌之妍,“周构不仅是史家的外戚,也与你们凌氏有亲,更是同出芷郡的同乡,周构要杀我,能用那些人,也能用你。”
“是我提醒你酒里有毒的!”
“所以你还活着。”匕首的刃尖结实地抵住了凌之妍的咽喉,“如果你没有,证明给我看。”
“这天下,只有做过的事情才有痕迹,我没有做过,如何证明?”凌之妍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指尖深深掐进了皮肤里,“你若坚持要给我扣上罪名,那你来举证,你来证明我有罪!”
咽喉奋力地震动着,刃尖刺破了一点皮,几丝鲜血洇了出来。
凌之妍无视了咽喉处的刺痛感,继续道:
“江洄,凌家在我出嫁时就已经放弃了我,你可以去查,我的母亲早逝,我跟父亲关系冷淡,我的同胞兄长也已经死在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凌家没有能威胁我的地方,我更没有为他们卖命的理由!
“你若不信,不查,也容不得我自辨,那你就杀了我吧,也好过被囚于一方宅院,还要日日遭人疑心!”
凌之妍忍不住眨了下眼,已经蓄满泪水的下眼睑终于不堪重负,一滴、两滴……
泪水顺着下颚滑落到脖子上,经过伤口时,有些微刺痛。
“你是……”江洄眯起的双眼寸寸睁大。
一丝惊愕很快滑过,他迅速敛下眼睑,复又问道:“你是凌氏嫡脉?你的母亲是谁?”
凌之妍也有些激动,她的胸膛激烈起伏着,喊出原身经历的同时,她仿佛也与那些往事合二为一了。她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反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回答我。”江洄低吼。
“姓闻,乐平郡闻氏。”凌之妍蹙眉,上下打量江洄。
江洄刚才泄露的那一丝惊愕她都看见了,原本她以为他只是惊愕自己激烈的态度,但他为何这么在意她出自凌氏的哪一支?
凌氏在朝堂上毫无影响力,是嫡支还是庶支,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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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终于退离了颈侧,江洄退下床榻,阴沉道:“你的兄长叫什么名字?”
“逝者已矣,你想做什么?”
也许是原身对兄长的感情影响到了自身,凌之妍捂着颈侧洇血的伤口,警惕地瞪着江洄。
原身在丧母后性格大变,除了同胞兄长外,她跟家里的人都不亲近。
其实凌之妍也有些好奇,按理说从原身的内心来讲,她已经不在意凌氏会怎么样了,为什么还会乖乖喝下毒药呢?
原身死亡前,以及她刚穿越时的记忆都缺失了,这段时间里是否发生了什么??
蜡烛燃烧了半夜,从中间凹陷下去,吞没了大片烛光。
江洄转身,匕首轻巧地划过烛身,高耸的部分被切割掉,屋内亮堂了些许。
“我知道了。”他收起匕首,淡淡道。
凌之妍抹掉眼泪,她不自觉抽噎几声,怀疑地端详江洄背影。
“这些尸身不能被发现,来帮我处理。”江洄蹲下,地上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凌之妍又跪坐片刻,最后还是下了卧榻。
该表明的态度都已经表明,江洄的反应虽然有些奇怪,但应该是相信了,既然往后要被关在这里,跟江洄这个先来者尽量保持友好,总没坏处。
不就是在他人的屋檐下讨生活么,她行的。
凌之妍套好丝履,默不作声地来到江洄身侧。
烛光的映照范围不大,但正好照到了江洄正在摆弄的对象……
“……唔。”
凌之妍捂住嘴,强行按下胃里泛起来的酸。
江洄蹲在地上,一名死去的侍女被他置于怀中,而他则熟练地为……为那女尸脱衣服!
女尸无法坐稳,一直往江洄怀里跌,江洄似乎也有些嫌弃,不断将她扶起,直到发现凌之妍来了,他百忙中道:“来帮我扶住她。”
“你要做什么?”
江洄已经将侍女的外衣脱下,卷起来放到了坐秤上。
“帮忙。”江洄重复。
女尸已经死了有些时候,幸好光线昏暗,凌之妍看不真切她的脸色。她咬唇,试探地伸出二指,刚触到一丝,猛地缩了回来。
江洄利落地脱下女尸厚实保暖的中衣,又堆到坐秤上,而后将女尸拎到墙角,又处理了一番地上的血迹。
“为何要将她们的衣服脱下来?”凌之妍用手臂挡着口鼻,他这么不挑食的吗?
瞬息间,凌之妍脑袋里不受控制地冒出诸般念头。
“你不是冷么?”江洄瞥了凌之妍一眼,拎起又一套衣裙,卷起来扔到坐秤上,“你的嫁妆运不进来,还是你打算靠身上那件过冬?”
“啊?”
凌之妍愣住,江洄转身,又去脱第三个侍女的衣物。
给她的?
死人的衣服??
凌之妍有些眩晕,恶心感又泛了上来,她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过得像个孤儿,但她爹妈在钱的事情上一直都很大方,别说穿死人的衣服,就是二手货她也没穿过!
江洄堂堂皇子,怎么能把这种事情做得这么自然?
吱呀——
离东北角最远的一扇窗被吹得吱呀呀响,窗纸破损了一角,寒风呼呼灌进来。
凌之妍缩了缩肩膀。
夜深后风更冷了,地上的寒气也蹭蹭往脚底心钻,她只站了几分钟,已经冻僵了。
江洄拎着最后一套衣物回来,将之扔到凌之妍的脚下。
“别想了,份例的炭火已经被宗正寺全数克扣,再过几日只会更冷,你若不穿这个,不如现在就让我杀了你,还来得痛快些。”
说罢,噌得一声,匕首出鞘。
寒光滑过凌之妍的双眼。
“活还是死,选吧。”
4. 004 尸身
“别别别,你别激动。”凌之妍挡住匕首的寒光,“我穿就是了,哪有这么劝人的。”
江洄冷哼,利落地收起匕首,没再言语。
他拎起那几具被扒得只剩里衣蔽体的尸身,往外拖去。
江洄扔过来的衣裙软软地坠在地上,那是一套上裳下裤样式的中衣,上裳很长,能垂至大腿,里面絮着士族爱用的丝绵,厚实、温暖,下裤也一样。
另一套卷放在坐秤上的衣物领口,还有一圈灰鼠毛作领,就算是大雪天里也能御寒。
可是,这些衣物的主人是宗正寺的人,她们死得不明不白,宗正寺就不会追查?
倘若被人发现自己身上穿着她们的衣物,该怎么办?
江洄算是相信她了么?
他给她衣服的时候,是不是也考量到了这一层……
凌之妍上前两步,深深吸入一口冷气。
阿弥陀佛,衣服是江洄扒的,要闹鬼的话可别来找我啊,拜托拜托。
她一边默念,一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衣服。
“啊嚏——”
凌之妍抱住自己已经冻得发僵的身体,上下摩擦手臂。
不管江洄有没有设计,他的话没有错,现在天气这么冷,往后还会更冷,如果她不肯穿这些衣服,冻死病死都是迟早的。
就算它们可能带来危险,她也必须穿上。
江洄去处理尸身了,屋子里没有别人,凌之妍便大着胆子开始更衣。
不愧是宗正寺出来的衣服,果真厚实保暖,不到半刻,凌之妍便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江洄还给她留了双鞋,鞋子内衬用的不知什么皮毛,也非常保暖。
冻僵的脚伸进去片刻,便觉冰雪消融,她终于能感受到脚趾的存在了!
真正穿上后,凌之妍根本舍不得再脱下来,她心里仍隐隐担忧宗正寺那边的态度,可是……罢了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她一定能想到办法的。
况且真正动手的人是江洄,他肯定也想躲过宗正寺的追查。
不知道他会怎么做。
也许他们可以合作?
不不,凌之妍想起江洄刚才威胁她的样子,打了个激灵,还是算了吧。
她活动了下暖和过来的身体,在屋里慢跑起来。
废院门口,倒座房内。
任三十五冒着寒气钻进屋,烤火的书吏皱眉道:“宗正寺的人呢?还走不走了。”
“正要走呢,”任三十五道,“外头冷,您在屋里坐着,我去。”
废院是圈禁所在,任何人出入都必须留下记档,并签字画押。
书吏本有些犹豫,可外头风呼呼灌了进来,他打了个寒战,忙把记档本甩给任三十五:“那就仰仗三十五郎了。”
任三十五憨厚一笑,转身出去。
外头哪里有宗正寺的人,江洄脱去了外罩的红色纱衣,手上拎着一包东西,看那面料,倒与此前的纱衣无异。
“殿……三郎君,东西带来了。”任三十五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藏进了呼呼的冷风里。
江洄接过笔:“多谢你。”
“郎君可莫要说这些,”任三十五有些激动,语速快了些许,但仍压得极低,“您是咱们全族的大恩人。若我连此等小忙都不帮您,让族中长辈知道了怕是要打断我的腿。”
江洄没接口,任三十五又道:“幸好今儿凑巧,沈郎将临时调走了原本当值的守卫,我才能补缺,但明日是谢郎将的人驻守,他一贯厌恶您,宗正寺若来寻人,您可得谨慎些。”
慢跑几圈后,凌之妍的身体逐渐没那么僵硬了,她又蹦跶了几下,等到彻底暖和起来,她才想起江洄似乎喊过她去帮忙。
要不要去呢?
凌之妍靠近门口,门缝不太严实,寒风呼呼往里钻。
外面好冷,她不想出去。
也不知道江洄会把尸身弄去哪里。
如果她去帮忙,就能知道了,可是如果不知道的话,是不是会更安全?
凌之妍无聊地跳了节以前经常做的有氧,还是别去了吧,知道太多恐怕更是小命难保,但是江洄脾气那么臭,如果不去帮忙,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她?
那把匕首可是被他收进怀里了。
凌之妍停下有氧,再次靠近门口。
去帮个忙也好,多知道一些内情的话,也许关键时刻能保命!
“暖和了?”
凌之妍的手刚搭上门框,眼前一空,大门打开,江洄阴测测的声音和寒风一起灌了进来。
凌之妍的手杵在半空,与他前胸只隔了寸余,她唰得往后退了一大步,砰得一声,后脑勺跟身后的立柱来了个亲密接触。
“你走路没声音的吗?”凌之妍捂着后脑勺抱怨道。
江洄跨过门槛,抱臂道:“我叫你来帮忙,你当耳旁风吗?”
“我在换衣服。”凌之妍小声嘟囔。
江洄褪去了大红纱衣,一身素袍,仍没有系腰带,月光从门口闯进来,他背光而立,几乎融进了那碎银一般的冷色中。
刚才处理好宗正寺那些人和事,江洄又找了处光线好的地方,读完了从凌之妍身上搜到的信件。
他没想到那竟然是一封遗书。
遗书笔迹秀丽,语调哀婉,大意是皇命难违,但她心系幼时曾口头定亲的青梅竹马,不愿一身许二夫,故以死明志,以全贞洁。
他将信反复看了几遍,又查验了信纸各处,不似作伪。
“你……”江洄张口,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若是再让她想起情郎来,又寻短见怎么办?他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不过见了这封信,方才凌之妍所言更可信了几分。
她抱着赴死的心而来,不可能跟史家有所勾连,现在她虽回心转意,但史家也不可能再找她了。毕竟他们派进来的人消失得不明不白,在他们眼里,凌之妍也不清白。
今日那番提醒,大约真的是推测出来的吧。
“睡觉去。”江洄指着屋子东北角的卧榻,用一种命令式的语气说道。
凌之妍刚要反驳,江洄反身,大袖一甩。
砰——!
大门关上,江洄的人影也很快从透光的门扉上消失了。
今晚睡哪儿呢?
江洄离开新房,沿着回廊往西行去。
……
咕噜噜——
肚子发出响亮的叫声,凌之妍捂住它,脸部的肌肉有些扭曲。
昨天晚上江洄走后她就饿了,但是这位狱友的脾气不太好,她自己又人生地不熟,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大半夜觅食的想法,幸好折腾许久她也很累了,这才能昏昏沉沉睡过去。
持续饿了一整宿后,现在的她简直能吃下一头牛。
凌之妍从被窝里哆哆嗦嗦伸出一条手臂,嗖一下,将昨晚放在床头的裤子拉进了被子里。
红衣嬷嬷和三位侍女的中衣及外衣都被江洄扒下来留给了她,外衣比较引人瞩目,凌之妍干脆把它们都穿在了里面,然后把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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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的中衣穿在外面。
下裳的部分比较麻烦,她们最外面是裙子,里面是裤子,裤子的样式不适合外穿,凌之妍只好把裙子反过来,没想到效果还不错。
在被窝里把自己裹严实后,凌之妍才磨磨蹭蹭地下床。
好冷。
刚沾地,她就忍不住一抖,这种没有地暖的冬天真是过不了一点。
“庶人江洄,吃饭!”
院门口忽然响起粗鲁的男声,凌之妍刚推开门,又猛得拉上了。
呼呼呼——
她贴在门上倾听良久,院门好像又关上了,除了风没有其他动静。
凌之妍壮着胆子,又将房门拉开一点。
透过缝隙望去,院门檐下的空地上,多了一个大木盆,盆里装着白乎乎圆滚滚的东西,凌之妍凝神看去,那玩意儿仿佛是——
馒头!
是白馒头!
咕咕咕咕咕……凌之妍的肚子又猛叫起来,她顾不上其他,提起裙摆,小跑着接近那盆大白馒头。
嚯,一共有六个呢!
每一个都比她的脸还大。
虽然没有配菜,只有馒头,但这才是早饭,没有配菜也没关系,她能将就!
“在做什么?”
片刻后,江洄睨着蹲在地上拿后槽牙啃馒头的凌之妍,有些无语:“你想把牙崩掉吗?”
雾色沉沉,太阳隐于层云后。
江洄停在两步外,袍袖烈烈,他的鼻头有些红,大约是冻的。
“咳咳。”江洄以拳抵唇,低咳了两声,“把馒头拿着,跟我走。”
“去哪?”
凌之妍放下啃不动的馒头,脸色有点红。
这些馒头都被冻得很瓷实,她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咬得动,但江洄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同情智障。
“喂,我不是……”
可惜江洄说完就跑,根本没给凌之妍解释的机会。
“走那么快干嘛,显得自己腿长吗?”凌之妍低声嘟囔,但身体很听话地捧起装馒头的大盆,快步跟上。
她缀在江洄身后几步,一边走一边抽空打量起他们居住的废院。
昨天进来时,她就看出这里面积不小,此时光线更好,各处格局更是一目了然。
两层楼的东配殿只余一个空架子了,新房也即正殿是个大通间,思来想去,昨夜江洄只可能住在较为完整的西配殿。
西配殿明显没有得到修缮,门窗上有多处破损,住在里面肯定更冷。
凌之妍悄悄追上两步,风里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着凉感冒了?
因为睡在西配殿吗?
江洄从游廊绕过正殿,又拐了个弯,带凌之妍来到废院的后花园。花园已经枯败,里面有间小房子,房子上有烟囱,旁边还有一口井。
“是厨房?”凌之妍兴奋道,她加快脚步,冲到了江洄身边。
“咳咳。”江洄侧头避开,又咳了几声,哑声道,“去抱些柴来,在院子后面。”
“我们要蒸馒头?”凌之妍不会做饭,凭借自己不多的生活常识道。
其实凑近细看,江洄的粗糙感主要是胡子带来的错觉,不得不说,他皮肤偏白、细腻,如上好的瓷器。
如果能将大胡子刮掉的话,大概就是传闻中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了。
“不蒸,费柴。”江洄没好气道,声音有些浑浊。
他看了眼天色,得抓紧吃点,宗正寺的人估计……在路上了。
5. 005 宗正寺
风刚缓些,便有马车从城门疾驰而出。
哒哒哒。
周构不停抖着腿,眉头几乎拧到了一块儿。
他周家早就投靠了史家,可史家也不是好伺候的,前些日子便拿着他的把柄要挟他,命他趁圣上赐婚弄死江洄,还给他送了几个人来。
那一老三小都是史家荫户里选出来,人是可靠,但身手很差。
当初周构就担心她们把事情搞砸,偏偏史家那些酒囊饭袋笃定了江洄会喝下毒酒,不许他另换他人。
这不就出事了?
他祖宗的,昨夜他熬了一宿,一个人也没等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今天必得要见到那几人才行。
……
废院厨房里,凌之妍试了好几次,才从炉膛里弄出一只烤得焦黄的大馒头,馒头很烫,她不停地换着手,一边吹气一边将馒头掰开。
胃里不停咕咕咕得叫唤着,凌之妍顾不得烫,急切地咬了一大口,被烫得仰起头直哈气。
江洄舀了碗刚烧开的热水,吃一口馒头,抿一点水,冷眼瞧着吃个馒头也鸡飞狗跳的凌之妍。
“一会儿宗正寺的人会来。”江洄咽下馒头,平淡道。
“你……”说什么?
凌之妍一口白馒头噎在了喉咙口,疯狂捶打胸口,情急之下,她一把夺过江洄的水,这才把自己从噎死的边缘救了回来。
“你自己留着吧。”江洄嘴角抽搐,拒绝了缓过气后的凌之妍,讪笑着递回来的水碗。
“抱……抱歉啊。”凌之妍又默默把水碗拿回来,但她把碗放在了一旁,也没有再喝。
刚才太着急了,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不然给她八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抢这位活阎王的水啊!
“那个……他们来干嘛?”
凌之妍坐到了另一面的小胡床上,主动与江洄拉开距离。
“昨夜来废院的几人都没有回去复命,宗正寺必定会遣人来问。”江洄瞥了眼她的小动作,没说什么,又拿起一个馒头开始吃。
“那你准备怎么应付?”凌之妍试探道。
江洄既然猜到宗正寺的人要来,应该已经做好应对了吧,她可不相信曾经能替天子出巡的皇三子,会真的如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只是个圈禁废院的庶人。
他手上应该还有能用的人吧?
凌之妍一直也没问江洄他把尸体弄去了哪里,现在也不关心,她只想知道江洄会不会拿她当替死鬼。
江洄吃饭的速度很快,凌之妍才吃完半个馒头,他已经干掉了整整两个。
又重新舀了碗水,喝完后,他拍掉手上沾到的草木灰,道:“不论他们怎么问,你只说人已经走了就行。合卺共牢礼结束后,她们便离开了新房,此后如何,你没有离开过房间,自是不知。”
“那你呢?”凌之妍问。
江洄抬眸扫她一眼:“我虽已被废,但江决不会轻易杀我,所以就算你供出事实,我们也只会被关去其他地方,恐怕还不如这里。”
言下之意,就算凌之妍出卖他也得不到好处。
“你放心,我没这个意思。”凌之妍也学着他的样子,拍掉沾在裙摆上的草木灰,而后直视于他,“那你呢,你会出卖我吗?”
“你猜。”江洄冷冷吐出两个字,“吃完自己收拾,馒头留在炉膛里保温,会吗?”
“当然会。”凌之妍道。
江洄没再啰嗦,直接走了。
走前,凌之妍听见他又咳嗽了两声。
江洄的感冒似乎有点重,刚才说话时也夹带着浅浅的鼻音,凌之妍目光复杂地送他离开,明明还在怀疑她,为什么又要把房间让给她,甚至不惜感冒呢?
凌之妍吃完一个馒头就已经饱了。
刚才江洄说过,这六个馒头可不是早饭,而是他们一整天的口粮。
凌之妍叹了口气,半点不敢怠慢,她先将炉膛里将熄未熄的火苗灭了,再将剩下的馒头放了进去,盖上炉膛的小门保温。
满意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工作后,凌之妍本想再弄一点热水梳洗,但前头已经吵闹起来。
“……骁卫营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我宗正寺的人一夜未归,恐遇害矣。吾乃宗正少卿,自要进去查个明白!”周构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凌之妍赶到前面,从游廊角落远远眺望门口。
江洄不知道在哪,凌之妍目及之处都没看见他。
骁卫营的人应该说了什么,周构更加愤怒,在外破口大骂,似乎还发生了拳脚冲突。
“开门。”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外高声说道,而后大门便徐徐打开。
周构正了正衣领,向赶来的谢郎将拱手致意。
“少卿审讯是为皇命,但还请悠着点,若江庶人出了什么问题,骁卫营会很为难。”谢郎将一身铠甲,手扶刀柄,虽然官阶比周构低,却神色倨傲。
“是是,自然如此。”周构略微躬身,客气道。
传言谢郎将厌恶江洄,看来确实如此了!他暗道。
这不奇怪,天下士族,恨江洄的十之七-八,否则他也不会沦落至此。
自古以来,圈地蓄奴都是常理,哪个上百年的门阀大家没个几百上千顷田地和几百上千户奴仆的?就算律令不允,但那只是个破文书罢了,还没见过哪朝哪代真有人清算的。
可是江洄不仅说动先帝清查违律的隐田隐户,还亲自带人巡抚天下,不知害得多少高门望族颜面扫地、家破人亡!
门打开,一队宗正寺的带刀侍卫率先闯了进来,周构稍后,还不忘与谢臣安谦让一番,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江洄呢?把庶人带出来,本官要审他!”周构大喊。
凌之妍往游廊的立柱后缩了缩,暗自祈祷不要被发现。
可惜她运气不太好,谢郎将一眼瞄到了她,抬了抬手,立刻有骁卫郎往她这里逼近。
混蛋,江洄人呢?
凌之妍很快被押到了院子中间。
“你就是江洄的新妇吧?”周构油腻道,捏住了凌之妍的下颌,“你男人在哪?叫他出来。”
好丑。
凌之妍嫌弃地往后缩。
虽然被江洄威胁的时候更可怕,但至少他那双眉眼长得很好看。
“还想躲?本官耐心可不大好。”周构又紧了紧捏住她下颌的手,“说,他在哪?”
“少卿阁下既捏着她的下巴,她又如何回话?”
吱呀一声,正殿的门缓缓打开,江洄换了身淡青色的窄袖,出现在门里。
“不是让你在屋里呆着,不许出来么?”江洄无视逼近的侍卫们,一把将凌之妍从周构手里抢了过来,脸色阴沉道。
“我……对不起。”凌之妍识趣地垂下眼,准备跑路。
谁想,周构连她也不放过,指挥侍卫将两人周围的空地围了起来。
“少卿有事找江某便可,她只是个无知蠢妇,见不得人的。”江洄笑笑,看似轻松,实则不容置疑地将凌之妍拨到了自己身后。
“都一样。”周构油腻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江洄,如今我是官,你是民,庶民见了官,还不快点给老子跪下!”
凌之妍又往后退了点,但她的退路已经被宗正寺的侍卫们围死了。
她只好往旁边又挪了一点,以期不要被周构再注意到。
江洄扫了眼周构,又打量了他带来的人,慢悠悠道:“周少卿好大的官威,不过庆安新律有云,非有罪之身,非状告之时,庶人见官,不跪。”
庆安新律是先帝在时所修,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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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诸多法条背后都有江洄的身影,周构听到这话,心里怒意翻腾,厉声命令道:“把他给我按下去!”
“吾乃陛下之犯,安敢损我躯体发肤?”
江洄声音不高,桃花眼冷冷扫过众人,不怒自威,将将要冲的那几名骁卫郎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能不能上前。
后面的凌之妍松了口气,江洄既然不用跪,那她也不需要跪了。
地上那么凉,她可不受这罪。
“把他给本郎将按下去。”骁卫郎们犹疑时,谢郎将道,“你已经说了,有罪之身当跪,而你乃陛下之犯。”
卡bug呢?
凌之妍撇撇嘴,几个骁卫郎已经在谢郎将的示意下冲了过来,她可打不过,只好乖乖跪下。
嘶……膝盖还没有接触到地面,凌之妍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也太冷了!
她悄悄在衣裙的掩护下支起脚背,坐在了小腿上,尽量减少接触地面的部分,但凉气还是丝丝往上钻。
江洄懒洋洋地在她右前方跪下,按他的骁卫郎们手都爆青筋了,但他还是一派悠闲,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少卿此来,要问江某什么?”他甚至还有空寒暄。
“哼,江洄,你不要太嚣张。”周构一甩袍袖,“昨夜我宗正寺的一名嬷嬷和三名侍女来你成亲礼上操持,至今未归,定是你将她们藏匿了起来,她们乃官奴,你可知藏匿官奴乃是重罪!”
“江某惶恐,昨日礼成后江某就与娘子将她们好生送出了新房,绝无藏匿之举。”江洄道。
提我做什么啊?
凌之妍心里暗骂,刚刚把我往后推的人不是你吗?
她本来还有一点小感动的,现在全都没了。
幸好,周构只瞄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放回了江洄身上:“废院由骁卫营看守,进出皆有记档,不如咱们翻一翻?”
他说着,目光移向了负责废院值守的谢郎将。
谢郎将轻轻皱眉,昨夜值守的不是他的人,这会儿突然问起,他倒是真的不清楚。
任三十五连忙上前:“昨夜滴水成冰,小的捧着记档在风里站了许久呢,上面签字画押都清清楚楚,她们是亥时前离开的。”
说罢,他拿出了记档簿。
“胡说八道。”周构一把抢过,哗哗翻至末页,却见那几人的签字和指印赫然在上,“不可能,她们都没有回宗正寺复命,绝不可能出了院门!”
“周少卿,”江洄闲闲开口,“废院到宗正寺衙门尚有很远的距离,就是从废院到行宫出口,也路途漫漫,岂知她们是在途中走丢的?”
江洄刻意加重了途中二字,周构立时心虚起来。
那几人是他的把柄,是他派凶欲杀江洄的证据!如果她们真的走出了废院,又失踪,那他们会去哪里?
周构不停打量江洄,后背冷汗直冒。
赵家人干的?
还是史家?
江洄既然好好站在这里,说明他用某种方法躲过了毒药,那么很可能是赵家。
不对,江洄定然是在诈他。
如果他没有喝毒药,那几个人应该会动手,怎可能江洄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而她们又照常离开?
可是如果她们都死了,记档上与进来时一致的签字画押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使了什么他未想到的手段?
为今之计,必须从江洄口中挖出实话,他瞥了眼谢郎将,江洄刚才说得没错,他不是普通囚犯,如果今天他在这里动了他,来日在圣上面前恐怕不好交代。
该怎么办才好呢?
周构一双鼠眼来回打量。
忽然,他瞥见了跪在后面的凌之妍。
有办法了!
6. 006 铁杖
完了完了。
与周构视线接触到的瞬间,凌之妍本能地要往后退。
“来啊,把江氏新妇给本官押过来。”
骁卫郎们没有动,两名宗正寺的大汉逼近凌之妍。
凌之妍被拎起,薅着头发扔到地上,两腿结结实实贴在了冰冷的石板地上,肩膀被压住,她费力地抬起头:“周少卿,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哼。”周构玩味地拍了拍她的脸,轻挑道,“可惜这张漂亮脸蛋了。拿家伙什儿来。”
叮铃桄榔,铁链节相互碰撞着,被拖过粗粝的地面,逐步接近。
凌之妍头皮发麻,嘴角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少卿,都备好了。”宗正寺的人大声汇报。
凌之妍的指甲掐进了肉里,刚才江洄提到记档时,她也惊出一身冷汗。
签名还好说,但他竟然用某种手段留下了足以乱真的指印,在废院这样简陋的地方,他是怎么做到的?
同伙么?
凌之妍余光扫了刚才说话的任三十五一眼。
且不论如何留下的,他这样做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尸体还在院内,而他要让周构等人误以为人已经走了,杜绝他们搜院。
铁链声越来越近,凌之妍嘴唇紧抿,不想让人看出她在颤抖。
江洄的手腕与能耐天下皆知,他持节巡抚期间为清理隐田隐户之祸,揪出过许多严重违反律令的蛀虫,周构等人应该清楚这些,所以他们对江洄不敢尽信,这才生了动刑的念头。
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凌之妍借着自嘲放松心神,他们不敢真的动江洄,就把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可惜了,江洄不会为了她而吐露实情的。
要想躲过刑罚,还得她自己加油。
刑具已经被抬了上来,凌之妍咬牙,大声道:“求少卿怜悯,不要动刑,小女子定知无不言。”
江洄是聪明人,他们不相信,那么就由她来扮演那个无辜又没有心机的笨蛋吧。
“哟,”周构一愣,指着凌之妍大笑,“江洄你可看见了?你这新妇真是个识大体的。”
凌之妍看不到江洄的表情,但她后背隐隐发痒,总觉得江洄在用目光杀她。
那混蛋该不会看不出她在演戏吧?
周构蹲了下来,目光在凌之妍脸上转了个圈,问道:“那喜婆与三名侍女,你可见过?”
“少卿问的可是那红衣嬷嬷?”
凌之妍先是瑟缩了一下,仿佛跟周构对视仍旧令她恐惧:
“自是见过,小女子与郎君的合卺酒和共牢礼的肉食,皆是她带人端来的,她还祝小女子和郎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呢。”
她眼眸半垂,红晕染至耳根,渐露一副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少女柔软的声线挠得人心痒,周构眼含轻蔑。
果然是个妇道人家,都这时候了,还只知道郎君长郎君短的。
“那位嬷嬷可离开院子了?”周构继续诱导。
“离开了呀。”凌之妍故作天真地将手指贴在颊侧,又仿佛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红,“礼成后小女子与郎君就……,倒也没真的见到她们出院门。”
这答案模棱两可,周构却满意得很。
凌之妍无意中透露了礼成后江洄和她二人的动态!
江洄没有离开新房,而是继续与她在一起,那么基本可以断定那记档是真的,那四人在礼成后离开了废院。
“不过……”凌之妍忽然目露困惑,随即又迅速躲闪,“算了,没什么。”
“不过什么?”周构的鼠目中精光一闪,连忙追问,“别怕,告诉少卿,你还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凌之妍。”江洄沉声低喝,蕴着怒意。
凌之妍明显一僵,跪着的身子也软了下去,眸中扬起泪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一般:“少卿还是别问了,小女子不敢忤逆夫君。”
江洄的反应可真是刚刚好,他察觉到了?
凌之妍低头假装抹眼泪,数着秒,等周构咬钩。
凌之妍的躲闪和江洄的暴怒,更加勾起了周构的兴趣,他勾起嘴角,渐露得意之色,可怜江洄,聪明一世却娶了个蠢笨的媳妇,这就要叫他遭殃了!
“按住他。”周构命令道,他撸了把梳得光滑的前额,一把揪住凌之妍被薅乱的长发,“说出来,如若不说,不用他江洄动手,本官现在就把你活剐了。”
“……别。”凌之妍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一边抽噎,一边求道,“少卿莫恼,小女子这就说。”
“说。”周构将她摔到地上。
好痛!
凌之妍双手撑住地面,手上的皮擦破了,火辣辣地疼。
所幸周构终于相信了她,她垂眸,敛下怒意道:“回少卿的话,昨夜那婆子和侍女走的时候,神色有些慌张,尚未退出去,就交谈了起来,好像是说……”
“说什么?”周构追问。
“说……要快点过去,若晚了,恐怕小命不保。”凌之妍道。
过去?
周构念着凌之妍的话,江洄刚才提到“途中”,果真是为了迷惑于他。
不过他想岔了,他本以为江洄是为了突出她们已经离开,而实际上人被藏在院内,现在看来,他是想让他误会行宫中有事发生,以致那几人失踪。
可惜凌氏交代了,她们是主动“过去”的。
如果这件事情是江洄的安排,那说明他早就知道史家的人要杀他。
他是如何得知?
又将人藏到了何处呢?
凌之妍抹着眼泪,借衣袖遮掩,悄悄打量周构。
片刻后,她牵起嘴角。
看来是相信了,不枉她演这么一场。
然而还没等她高兴太久,周构凌厉的目光转向江洄,吩咐道:“来啊,将这妇人按住,上铁杖来。”
没有任何反应时间,那两名宗正寺的大汉一左一右将凌之妍按住,她被迫趴伏在地,又有人抬来了杖责用的铁杖。
周构攮起宽袖,亲自举起铁杖。
他下盘虚浮,踉跄了两步,像个随时会反转的不倒翁:
“凌氏已经说了实话,你还不快交代?说吧,那几人究竟去了何处,可是你安排的?还有什么人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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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构将铁杖对准了凌之妍的下身:
“这铁杖的厉害你是知道的,你这娘子柔柔弱弱,恐怕捱不了十下便要一命呜呼,你好生考虑清楚。”
喂喂喂,开什么玩笑?
凌之妍大惊失色。
她这么辛辛苦苦演一场,柔弱也扮了眼泪也流了,还给自己贴了个大大的“愚蠢”标签,脸都丢光了,竟然还要受刑??
早知道还不如直接卖了江洄呢!
铁杖抬起,阴影也滑过了江洄的脸。
江洄却不为所动:“她到底是圣上所赐,少卿若打死了,来日该如何交代?”
“哼,一个卑门女子而已,嫁给你后便是庶人,本官审问要紧,死就死了。”周构道。
“又是审问何事呢?”江洄对上周构的视线,“几名仆佣的下落而已,周少卿如此关心,甚至不惜杖杀无辜,就不怕他人疑心吗?”
“你……”周构被戳中软肋,高举的大杖倏然低了一截。
凌之妍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来,江洄还是讲义气的啊,那她勉为其难收回刚才的话好了。
“少卿若要打就打吧,江某还未用朝食,早早结束了也罢。”江洄又道。
你在说什么?
被按在地上屁股正对铁杖的凌之妍再度绷紧。
能不能不要用激将法?
万一有用呢?!
“少卿手下留情。”任三十五顾不得再遮掩,又对谢郎将拱手道,“郎将,我等奉命驻守废院,为的就是看守庶人江洄,若闹出人命,恐怕圣上会责怪我等失职。”
谢郎将一直安静旁观,任三十五如此说,众人才又想起此地还有一个官。他虽官阶低些,但出身旧姓谢氏,大烨极重门第,他若发话阻拦,周构定会给面子。
任三十五也是打着这个主意开的口,颇为急切地等待谢郎将说话。
谢郎将扫过江洄,又扫过身上悬着铁杖的凌之妍,冷静道:“少卿给个教训就罢了,别闹出人命为好,否则在下不好做。”
那铁杖有多厉害,谢郎将很清楚,就是给个教训也得皮开肉绽,江洄和凌氏的份例早就被克扣得不剩什么,如果凌氏受伤,废院里缺医少药,恐怕熬不久。
只要不是死在当场,就怪不到他头上,到时还能给江洄扣一个折辱新妇、不敬圣上的罪名。
谢臣安想到此,颇为快意。
“郎将说得是。”周构笑起来,用尽全身力气高举铁杖,“你既不肯说实话,那我便教你的新妇替你尝尝这滋味。”
铁杖落得极快,破风声乍响。
凌之妍不由屏住呼吸,绝望地闭上眼睛。
啪!
一声闷哼。
铁杖击中皮肉。
一条手臂疾撑地面。
凌之妍的背上忽而一重,属于另一个人的热量笼罩全身。
“江洄!?”
凌之妍努力转头,但她被压着,男人的头似乎落在她右侧肩胛上,她能感觉到他呼吸起伏的力度,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周构惊恐地扔掉铁杖。
他他他……他竟然扑了上去?!
7. 007 交易
“江洄,江洄?”
凌之妍一遍遍喊着身上人的名字,男人的几缕发丝从纶巾里遛了出来,垂落在她肩头。
他的身体有大半都护在她身上,后背贴着前胸,热意丝丝传来,凌之妍甚至隐隐感受到他胸腔中跳动的频率,可任她怎么喊,男人也一动不动。
铁杖破风的那瞬间太短太急促,江洄是怎么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挣脱按住他的两名大汉,直冲上来的?
他……完全没有犹豫么?
为什么。
最初的震惊后,凌之妍满心都被这三个字填满,他们才刚认识一天而已,为什么?
“周构!江庶人乃陛下亲旨圈禁,安是你能随意用刑的?”谢郎将面色阴沉,骁卫郎们利刃出鞘,将周构团团围了起来。
“姓谢的你不要血口喷人,此乃江庶人自己扑上来的,我几时动过手!?”周构被宗正寺的人团团护在中间,与骁卫郎们对峙。
杖击江洄的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他只是被废为庶人的囚犯,狱中受点伤不算什么大事。往大了说,他仍是圣上亲弟,友悌虽不比孝道重要,但圣上若以此为由,也可能重罚于他们。
说到底,全仰赖圣上心里究竟是如何看待江洄,又想如何处置江洄。
圣心难测!
周构那双鼠目闪烁着精光,扫过在场众人。
谢郎将想把事情推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反推回去,可现在想想却不然。他真正的敌手不是谢郎将,而是江洄,谢郎将为了自保不会对他穷追猛打,但是江洄会。
所以与其跟姓谢的在此争执,不如联手对付江洄。
打定主意,他立刻抬高了声音道:“谢郎将,此事发生时你我皆在现场,若有人要追究,难道你能独善其身?”
谢郎将在包围圈外,听得周构的话,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上月回京时,他向嫡支的人打探过圣意,可族中长辈讳莫如深,年轻一辈也都不敢妄议,唯有天子近臣谢徎也许知道一二,可以他的身份,自是接触不到那样玉树琼枝般的人物。
谢氏族中也有内斗,若事情捅回族里,免不了要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倒不如跟周构合作,将之捂死在这座废院之内。
凌之妍费尽力气,终于从昏迷的江洄身下爬了出来。
周构的话她也听见了,暗道不妙。
绝不能让周构和谢郎将合作,否则他们的生活只会更难过,更可能小命不保。
“谢郎将。”凌之妍顾不得整理仪容,起身便喊,“谢郎将公正廉明、奉公守法,周少卿下手那么快,您只是来不及阻止而已,如何会被追究?此事的肇始唯有周少卿罢了!”
既然周构想和谢郎将找到共同利益,那她就想办法瓦解。
凌之妍思绪电转,她必须再找一点决定性的东西出来,可她手上资源太少,江洄又昏迷着,她根本无法给出不会追究谢郎将的保障。
光凭一面之辞,分量太轻。
谢郎将显然也明白,虽然心有所动,但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不屑与周构这等小人为伍,但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怎么办?
凌之妍十指紧张地拧在一起,谢郎将已经放松了对周构的包围,两人很快便要汇合。
他们会怎么对付他们?
直接杀了?
还是克扣所有的医疗与药品,任江洄自生自灭?
等江洄死后,知道一切经过的她,又会不会被灭口?
正煎熬时,又一队骁卫郎冲入废院。
所有人回头望去,为首之人与谢郎将身着同款铠甲,步履匆匆。
他有力地双眼扫视全场,额头上有三道极深刻的纹路,仿佛随时都皱着眉头一般。
“周少卿,谢郎将,这是怎么一回事?”沈郎将沉声问道,他是实打实靠军功搏来的职衔,说话做事自带一股子煞气。
“沈郎将?”
凌之妍快步走上前来,江洄曾提起过废院的另一位郎将,但只知姓沈。
死马当活马医了,凌之妍瞬间下定决心:“见过沈郎将。”
沈郎将瞥了眼昏迷在地的江洄,眼皮一跳,不动声色道:“你是何人?”
“我乃江庶人的新妇,今日周少卿提审我二人,谢郎将阻拦不及,被他抢先动了刑罚,郎君为护着我受了一杖,还请沈郎将主持公道。”说罢,凌之妍深深福下。
她心跳得极快,她不认识沈郎将,更不知道他的为人。
他也极有可能跟其他两人同流合污,但她必须尝试,这里有可能成为她助力分化周谢二人的,只有他。
“你说的可是真话?”
“句句属实。”
沈郎将语带肃杀之气,神色肃然,他审视地环顾在场众人。
凌之妍低着头,又偷偷瞥了江洄一眼。
“我知道了。”沈郎将终于颔首,“此事既然由周少卿起,沈某定会如实上疏。来人啊,扶江庶人回房,去请郎中给他诊治。”
太好了。
凌之妍紧拧的十指倏然松开。
有沈郎将这话,事情便全被推到了周构头上,共同利益瓦解,谢郎将为了摘出自己,便不会再与他为伍。
果然,刚刚还打算跟周构合作的谢郎将立刻变脸,不等沈郎将的人动作,率先指使人将周构和其身边的掾属扣下。
周构厉声咒骂,但很快被推出废院,消弭于行宫之中。
江洄被扶回了房内,院内只留下了沈郎将和他的一杆兵丁。
凌之妍又行一礼,敛首道:“多谢沈郎将为郎君延请郎中。”
这便是殿下的新妇么?
沈郎将严肃的视线垂落,极快地扫过凌之妍。
眼前女子只以一根木簪挽发,脸上未施粉黛,因方才变故,发髻有些松散,几绺青丝落至颊侧,却不显狼狈,反倒更衬得她坚毅果敢。
先前他还为这桩婚事不值,如今看来,似是该恭喜殿下了。
“郎中即刻便到,江夫人也请先进屋吧。”沈郎将放缓了语气道。
凌之妍察觉到了他态度的改变,微微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顺从地回到屋内。
正如沈郎将所言,郎中很快便赶了过来。诊脉后,他向沈郎将禀报伤情,凌之妍站在稍远的地方静静听着。
江洄背上的伤不算重,但因风寒,已经发起了烧。
“……病人未及弱冠,年纪尚小,饮食必须要丰富些,若长此以往下去,恐怕会落下病来。”郎中叮嘱沈郎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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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之妍在旁听了,心里微微讶异。
原来江洄还没有到二十岁。
可他的举止远比凌之妍见过的同龄人沉稳,是因为从小长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吧?
他已经被圈禁了几个月,宗正寺克扣饮食,如他们今日只有馒头吃,连配菜都没有,营养肯定跟不上,长此下去身体出问题是必然的。
她才进来还不觉得,以后该怎么办呢?
凌之妍现在的身体比她实际年龄小一些,才满十八,也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
郎中开完药就走了,外人离开后,沈郎将的态度更加古怪。他不仅亲自命人抓药,还不知从哪里弄了炭盆进来,又派了心腹煎药。
这种种行为,完全不像一个看守和囚犯之间的关系。
凌之妍一直没靠近江洄的床榻,将殿中的种种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说,沈郎将原本就是江洄的人,那他刚才的举动……那记档上的签字画押,是否也与这位沈郎将相关?
如果没有沈郎将的出现,她的离间之计不可能顺利实行,更往深了想一层,江洄为她挡杖,会否是早已设计好的苦肉计中的一环?
只有江洄受伤,周构和谢郎将才会如此慌张,也才会有之后的分化和打压。
那么,江洄是不是在预测到周构会来之时,就已经预备好了这样一场苦肉计?又或者更甚,在将毒酒灌入红衣嬷嬷口中时,就已经设想好了之后的每一步?
而她演的那场戏也好,面对沈郎将的赌局也罢,都只不过在江洄画好的线中起舞。
不,凌之妍微微摇头。
现在一切都是她的猜测,江洄的智计究竟到何种程度,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沈郎将的兵丁已经全数退了出去,郎中走后不久,负责抓药的人也跑了出去,沈郎将调整了炭盆的位置,又将任三十五也打发到外头守门去了。
门刚关上,一直昏迷的江洄便清醒过来。
他眼眸清亮,完全不像伤至昏迷的模样。
果然呐,凌之妍抿了抿唇,但雀跃之情还是透过眼神,悄悄流露了出来。
她至少猜对了一部分——刚才这一番转变中,的确有江洄的谋划。
沈郎将脱口要喊殿下,被江洄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连忙改口道:“三郎君,属下即刻押周构入京,上奏天子。”
江洄趴在床上,他尚在发烧,眼圈有些发红,低哑道:“你去联系赵宾,一起谋事。能伤了周构根本最好,如若不行,让他禁足些时日,我也好松快些。”
“是,郎君。是否要联络……”沈郎将眼神闪烁了下,飞快看了眼凌之妍。
他似乎太不谨慎了。
凌氏跟殿下大婚才过去一夜,就算她表面上护着殿下,也不该在她面前涉及殿下的秘密。
凌之妍慢了半拍才醒悟这主仆俩的小动作,沈郎将显然是江洄心腹,他们有事商议,自己应该识趣地退出去。
可是她不想走。
她又不是江洄的下属,何必要这般识趣?
而且,在此之前,她也有话要说。
江洄没有出声赶她,似乎是希望她自行离开,凌之妍却偏偏往前走了一步:
“江洄,我想跟你谈桩交易,可否请沈郎将暂且回避?”
8. 008 走近点
江洄蹙起眉头。
目光所及的极限,正巧落在凌之妍的丝履上。
背上的伤口突突抽痛,他尝试起身,但很快便放弃了。
“咳咳……交易何物?”江洄低低道,用眼神制止了欲开口劝谏的沈郎将。
凌之妍停下脚步,羽睫压下,绘出浓密的阴影。
她的舌尖轻轻扫过有些战栗的上唇。明明已经抛出了引子,她该往前走的。
五步之外,江洄俯卧在床榻上。
铁杖落下的疾风仿佛又在耳畔回响起来。
那只手忽然撑在自己面前,修长、瘦削、有力,它磕在尖锐的石子上,顷刻染上鲜红。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他温热的躯体笼罩在她的背上、腰上、腿上,呼吸轻柔地扫过她的颈项。
铁杖落得极重,她的也受到了冲击,虽然没有受伤,但那瞬间内脏受到挤压的窒息感,依旧未散。
如果那一杖落在自己的身上……凌之妍闭了闭眼,她不敢想。
“嘖。”
凌之妍刚要开口,江洄低哑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走近点,我又不吃人?”
“已经很近了。”凌之妍抿了抿湿润的嘴唇,“我站在这里,你也一样能听清我说话。”
“没规矩。”江洄打断道,“搬把坐秤到床边来,坐下说。”
俯卧时的视野很窄,饶是江洄努力仰起头,依旧难以辨清凌之妍的神色,他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跟这个女人谈所谓的交易。
凶什么凶?
凌之妍腹诽。
不过她也赞同江洄的话,只好慢吞吞地又前进两步。
他是不吃人,可狠起来连自己都豁得出去,也难怪能让大烨大大小小的士族都恨他。
她真的要跟这个疯子合作?
刚刚的话抛出去后,她反倒开始犹豫。
“再近一点。”江洄冷声道。
凌之妍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后,她搬起床边最近的一张坐秤,放到了江洄床边。
嘭。
坐秤放到地上,发出低沉的碰撞声。
凌之妍站在江洄榻边,居高临下打量俯卧着养伤的男人,他盖着棉被,难以窥见伤势,只能从因低烧而发红的眼眸,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推测。
“果然是皇子殿下,真能使唤人。”凌之妍坐下,似真似假地抱怨。
“你怕了?”江洄勾起淡淡嘲讽的笑,“交易是你提出来的,若想我答应,至少该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凌之妍轻哼一声,没有回答。
江洄吩咐沈郎将离开,待甲胄之声远去,他压着略显急促的呼吸道:“说吧,你想要什么,你的筹码又是什么?”
沈郎将不赞同的理由他很清楚,所以制止了他的谏言。
凌之妍的性子是比寻常女娘坚韧些,但到底养于深闺,能触及的情报有限,他不认为她能拿出什么摆得上台面的情报。
不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又怀着某种侥幸。
他想看看这退路尽失的小女娘究竟有何打算,是否能拿出让他也惊叹的筹码?
可别教他失望啊。
凌之妍又用舌尖润了润嘴唇,若有所思地一抿。
原身跟兄长的关系极好,兄长的书房她一向能随意出入,大约半年前,她在兄长的书房里见到了一份文书。
或者说,那是一系列线索与证据的集合,而一切的指向则是周家——周构!
虽然不知道原身兄长是怎么查到的,又为什么要查,但是她很确定,那样一桩案子,放在任何封建王朝,都是帝王无法忍受的。
如果要彻底抹除周构对他们产生的威胁,没有什么比这桩案子更有力了。
凌之妍捏了捏微有薄汗的手心,牵起嘴角,对江洄道:“我这里有一份关于周构的情报。我相信,它对你,对我们,都会非常有用。”
铁杖敲打在江洄身上的力度,她同样感受到了,这一次江洄能替她挡下,下一回呢?
她必须采取主动,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有多大用?”江洄漫不经心道,眼眸不停打量着凌之妍的神色,“周家有史家护佑,普通的占田隐户之事于他无用。”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头搁在自己的手肘上,侧眸继续道:“而你这般紧张,又是在担心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凌之妍的手上,嘴角微勾,不达眼底。
凌之妍手一颤,迅速收到了背后。
“可是担心由自己肇始的阴谋,终将让你的手也沾上鲜血?”他嗓音低哑,语调悠然。
“我……”凌之妍语塞。
江洄眯起因高烧泛红的双眼,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
“你既与我拜了堂,我的事难免波及到你,但若你只是隐于我身后,扮个蠢钝无知的妇人,即使事败也或可保你一命。我的筏子不大,逆流汹涌,一旦上来,必不可能保证水不沾襟,你可有思虑清楚?”
“我知道。”凌之妍狠狠咬住下唇,尖利的虎齿将之咬出鲜血,染红了她的唇角。
片刻后,她舔掉唇边的一丝血腥,浅浅露出笑来:“既然要活下去,空保住一条性命有什么意思?”
江洄深深看了眼坐在榻边的女子,闪过一丝赞赏:“说下去。”
他的语调很冷,如凛冽寒风,轰然刮过。
密密麻麻的顾虑如蒲公英种子,风一卷,便四散溃逃。
凌之妍仿佛受到了鼓舞,眸光越发坚定,她嘴角带笑,认真道:“不仅要防止周构反扑,我们还必须从这里走出去,活着走出去。
“江洄,我见识过你不曾见识的世界,知道你不曾预料的可能,我们做个交易,我做你的竹蒿,助你一臂之力。等从这里出去后,你给我一笔报酬,我们和离。
“此后天高海阔,各不相干。”
……
“郎君,兹事体大,又涉及先帝,夫人她……”
从江洄口中得知凌之妍爆出的消息后,一向严肃的沈郎将差点把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他身为下属,不好质疑主母,但此事实在……
当日三殿下持节巡抚,知道天下士族多少秘闻,也不曾知晓周家做的这些事,不是他小人之心,实在是凌氏一名深闺士女,如何知道这等要命的秘闻!
正殿的门关着,凌之妍说完情报后就走了,沈郎将接着进来跟江洄议事,没想到情况竟已赫然改变。
饶是他在战场上厮杀历练过,此时也不由激动得手指微颤:“郎君,如果夫人这则情报是真的,周构必死,周家必死,甚至……”
甚至能逼得史家也自乱阵脚,到时,他们有三殿下运筹帷幄,何愁不能逆转困局?
沈郎将想到这里,只觉心潮澎拜,他鲜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刻。
“此事要办得快,但不能急。”江洄道,“你亲自走一趟芷郡查证,然后将情报告知赵宾。”
“是。”沈郎将不是愣头青,江洄的话如一盆冷水,立刻教他清醒过来,飞快盘算起各项细节。
“此外,”江洄顿了顿,有些艰难地支起半边身子,从怀里抽出一张纸,“你去查一下,这张纸上的笔迹出自何人。”
废院里不得有锐器,以防江洄自杀,同样也不得有笔墨,以防他向外传递消息。
沈郎将颇为惊讶地接过纸张,迅速展开。
“这……”他又飞快折起,这是他能看的吗?
这竟然是一封遗书,一封凌之妍的遗书!
凌氏竟然想在拜堂前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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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远在江南的未婚夫婿戚炳然守身!
若是旁人的事,他少不得赞一句此妇忠贞,然后在心里默默唾骂这该死的世道,但这……这可是他主母的秘事,这是他能知道的吗?!
他为什么要看?
三殿下不会为了面子事后灭他口吧?
“殿……郎君是怀疑此遗书非夫人亲手所写?”沈郎将心跳飞快,但很快回味过来江洄的用意,一时着急,差点又喊成了殿下。
“此事暗中查访,绝不可令第三人知晓。”
初搜到这封遗书的时候,江洄不甚在意。
凌之妍是死是活跟他没什么关系,只要别把自杀的脏水泼他身上就行。
她有此意,倒更可以证明她无害人之心。
可是现在不同了。
“此外,还有戚氏。”江洄沉吟,视线在沈郎将手上的遗书上盘桓良久,低哑道,“尤其是戚炳然。”
既然要合作,他总得摸透凌之妍的心思。
她说出去之后要和离。
他们乃是赐婚,哪有这样容易?
又交代了一些细节,沈郎将走前,江洄又忽然道:“去信长歌,让他把人都带回来。”
听得此事,沈郎将的脸色忽然凝重几分,低低应道:“是。”
……
沈郎将当晚就押着周构去往烨都。
废院不通消息,凌之妍问过江洄几次,但这人摆出一心养病的姿态,全然不答。
废院里只有一张床,江洄受伤后,自然不可能再到西配殿将就,凌之妍更受不住那边的寒冷,在冻死和跟江洄一起睡之间,凌之妍果断选择了冻……跟江洄一起睡。
“喂……把里面那件换了,穿有灰鼠毛领的。”
刚准备蹑手蹑脚溜出房间,江洄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凌之妍一个激灵,房内似乎又冷了几分。
“稀奇,你怎么醒那么早?”凌之妍用抱怨掩饰自己的尴尬道。
他们虽然睡一起,但总是很默契地错开上-床和起床的时间,尽量不在那种尴尬的时候打照面。
她睡在外侧,江洄一般都要等她梳洗完毕,离开房间,才会悠悠“醒”转。
可能是仍有些低烧,江洄的脸颊红红的。
他活动了一下胳膊,扔给凌之妍一个“你管我?”的眼神,自顾自地下床穿上衣衫鞋袜。
穿戴整齐后,他回身麻利地抖开被褥,背对凌之妍道:“晚间入睡时,你……可否稍微离我远些?”
他的语调还是没什么起伏,仿佛透露着厌烦,但从语速来看,又好像是经过了字斟句酌的。
他的伤已经好多了,动作也利落许多,叠好被子后,他又熟练地整理好了床单,没一会儿,因为挤了两人而凌乱不堪的床铺,便被整理一新。
许是烧还没退,他连耳垂都有些泛红:“床就那么大,很挤。”
江洄总断断续续发着烧,体温略高,夜晚又冷。
床很窄,凌之妍与他并排而眠,睡迷糊了便会下意识往热源靠近,昨天晚上做梦的时候,她还梦到取暖器把自己的头发烤焦了。
想到此,凌之妍脸上一热,心虚道:“床就那么大,我能往哪儿挪?天气这么冷,我可不想掉下去。”
小女娘脸颊微红,水汪汪的杏眼仿佛在诉说无辜。
江洄“嘖”了一声,拧起眉头。
废院的床虽不大,睡两个成年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前提是——睡觉规矩。
可他身边这一位,要么腿翘他身上,要么手甩他背上,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体统?
“今晚你睡里侧。”江洄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道。
他走近几步,不知道从哪里拎出那件有灰鼠毛领的中衣,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现在换上这个,有事要你去做。”
9. 009 求情
“周家的,可还跪在外头?”
椒房殿的重重软帐后,说话的女子手执长笔,描画眉形。
她将眉毛修得极细,眉头略向下压,望似蛾眉微蹙,拢着淡淡愁思。
“回皇后殿下,还跪着。”
史语蓝放下眉笔,又扑了点香粉在颊侧,将红润的脸颊修饰得更白一些。
“倒是执着得很。”她淡淡道。
纤纤玉指流连过几股金钗,最后,停在了白玉簪上:“圣上偏好素雅,就这个吧,替我簪上。”
日前,周构被押解入京,朝堂上争执良久,难有定论。
史语蓝本以为周构不会有事,却不想……
“她夫君闯下的祸事太大,孤也无能为力。”她梳妆完毕,热烈明媚的容颜仿佛遮了层轻纱,变得清淡娴雅,“小朝结束前,让周家的回去,别扰了圣上用膳。”
……
紫宸殿,小朝方散。
“什么时辰了?”江决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走动,十二根冕旒随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回圣上,已然未时,可要传膳?”散骑常侍谢徎一身大袖常服,侍立于旁。
“松言?”江决一愣,稍后才想起谢徎是方才小朝时来的,转而含笑道,“怪朕,竟忘了你还在。既然来了,松言也说说你的看法吧。”
周构的案子原本很简单,针节点只在于如何定义江洄的身份。
江洄是被他亲手废掉的,自然是庶民身份,可他没有被移出玉蝶,仍然是他的弟弟,所以他本打算打周构几板子,小惩大戒便罢了。
谁知江洄又给他送了一份大礼。
芷郡太守上报,近日他们发掘了一处孤坟,经查乃先帝枉死的家人子之墓,而当年私扣这位家人子,又将其侮辱致死的人,正是周构。
案件虽久远,但证据确凿,周构唯有一死。
他的好弟弟,身在囹圄,却又一次妄图染指他的朝堂!
“臣能有什么看法?”谢徎苦笑,“近日圣上被朝事所累,臣在家中也被家母盯得够呛,好容易躲到此地讨个清净,圣上还是饶了臣吧。”
谢徎出身三大旧姓之一的谢氏,是江决自小的伴读,登基后除了史家,江决便最是倚重他了。
“哈哈哈,你啊!”江决爽朗大笑,“怎的,老夫人又催你成婚了?”
“圣上快别提了,”谢徎连忙作揖讨饶道,“听闻今日御膳房有新菜,不知臣可有这个口福?”
江决一听,又大笑起来:
“朕本想再看几本奏章,但想来都是关于周构和江洄的,读着影响胃口,走走走,咱们现在就去尝御膳房的新菜。”
说罢,江决拉起谢徎,大步走出殿门。
不想刚走两步,江决才好转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他怎么就忘了,刚才议事中途求见的,不止谢徎一人呢?
殿门前的人似是矗立良久,官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听见脚步,连忙转身赶来行礼道:“圣上,臣赵宾叩见圣上,圣上万安。”
来人已近不惑,眼尾有了些细纹,不过那张扬的步伐一点没变。
“赵卿站了这许久,不饿么?”相比对谢徎说话时的热络,江决此时的语气更近嘲讽。
自从周构被押解到京,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史家、赵家、周家、谭家……为着江洄挨的那一棍子,朝堂上已经争论了数日,后又爆出大案。
如今周构的命是保不了了,但议论江洄染指朝堂的声音不绝,赵宾此时出现,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江决本来想晾着他的,都怪方才自己太冲动,竟然从正门出来,该从后面绕开才对。
“臣有罪,”赵宾唰得一下跪倒,高举一精美漆匣道,“圣上容禀,臣为此事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若不能亲自上呈陛下,臣恐要茶饭不思,消瘦憔悴了,还求圣上给臣一个机会。”
江决眼皮一跳。
请罪?这又是什么幺蛾子?
“圣上还未用膳,龙体要紧,安有时间听赵尚书郎啰嗦?”谢徎忽然道,“赵尚书郎还是晚些时候再来吧。”
“朕哪有功夫等他晚些再来?”江决冷声道,“就现在,松言,你一起来听。”
“谢陛下圣恩!”赵宾高声道,生怕外头那一堆宫人和侍卫听不见似的。
江决坐回书案后,谢徎侍立一旁。
待门刚关上,赵宾又跪倒在地,痛哭起来:“臣有罪,臣罪该万死,臣愧对圣上的器重,愧对圣上的栽培!”
“闭嘴,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江决揉着眉心道,“先说清楚怎么回事。”
赵宾抽噎两声,很快止住哭腔,他飞快瞥了谢徎一眼,又奉上手中的漆匣道:“此乃臣犯错的证据,还请圣上过目。”
御前的宫人都没有跟进来,谢徎只好屈尊降贵,当了一回传达使。
他双手捧起漆匣,悄悄颠了颠。
赵宾冲他挤眉弄眼,似乎想让他帮忙说好话,谢徎冷笑,转身将东西恭敬地放到了江决的桌案上,退立一旁。
江决亲自打开盒盖,匣子精美,里面的事物却印刻着沧桑。
一柄马鞭静静盘在其中,江决将它拎出来,长长的鞭身泛着油亮的幽光,显然被养护得很好,但鞭柄已经被磨损得不像样。
鞭柄与鞭身的接缝处,绣着一个小篆的“洄”字。
江决眸光闪了闪,立刻将马鞭放回匣子里。
这条马鞭他认识,当日八岁的江洄回宫,得先帝赐名,这是他赠予的见面礼。
江洄自幼在行宫养大,寻常皇子四岁开蒙,他八岁才开蒙,当初送这条马鞭,一来为了在父皇母妃面前展现友悌,二来也是一种挑衅。
他尤记得年幼的江洄第一次接过马鞭时,那懵懂无措的神色。
一个八岁的皇子,却连马鞭都挥不来,这样的谣言没两天就传遍了宫中内外,江决连忙向江洄道歉,对方却只是怯怯地微笑:“不是兄长的错,兄长不必自责。”
江决的道歉本没有几分真心,那些谣言甚至有他的推波助澜,可江洄那羞怯中含着孺慕的笑意,教他记了很长时间。
现在这个时候,他让赵宾将这条马鞭送来是什么意思?
“圣上,庶人江洄被圈禁时,一应资财都应没入国库,但……表弟他对此物向来珍视,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好冒死为他昧下此物,希望能稍稍宽解其失落。
“臣为一己之私,罔顾国法,请圣上降罪。”一声轻响,赵宾磕头点地,郑重道。
珍视……
江决再次拿起马鞭。
江洄很聪明,开蒙虽晚,却进步神速,不到三年时间已经超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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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隐隐有跟嫡长兄一较高下的气势。
改元后,先帝力求变革,他持节巡抚,辅佐庆安新政。
若他不是皇子,只是个普通的门阀士子该有多好?
他摩挲着鞭柄上的“洄”字,也许他那么做只是想自救,并无染指朝堂之意。
“圣上,”忽然,门外传来御前大太监的声音,“皇后殿下派人来请圣上移驾椒房殿,共用午膳。”
……
吱呀——
正殿的门终于打开,凌之妍换好了灰鼠毛领的中衣。
江洄扫了眼,皱起眉头。
领子都没有整理好,有一半灰鼠毛被压在外衣领下,她都没有发觉吗?
江洄刚要指出,凌之妍却旁若无人地整理起衣领,一边翻弄,一边转头道:“你先进来,我有话问你。”
江洄移开视线:
“要问什么,就在此地问。”
“胡说什么?倒座房里还有人呢。”凌之妍给江洄一个“你醒醒”的眼神,又瞥了眼值守侍卫的方向。
“嘖,”江洄似是不耐,但还是跟着她走进房里。
房门咔嚓一声合上。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用这件衣裳引起谢臣安的主意,你想引他来搜院?”凌之妍关上门后直言道,“你真的把它们藏在院子里了?”
江洄的眼睛瞟过凌之妍整理衣领的手,很快错开:“嗯。”
凌之妍倒抽一口冷气,她这一天天的,到底睡在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疯子。”
“我当夸奖,笑纳了。”江洄冷冷道,“问完了就快去,你的时间不多。”
凌之妍没搭理他,终于把衣领翻好后,接着问道:“既然你想让他们发现尸身,为什么上次周构来的时候要拦着?担心他们二人会合谋瞒下此事?”
“不对啊,谢臣安跟周构又不是什么铁一样的盟友,这么大的事,谢臣安不会听周构的。”凌之妍摸着下巴,思索道。
江洄深深吸了口气,就在他耐心即将耗完的时候,凌之妍恍然大悟:
“时机,是不是时机?是时机对不对?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安排,别小气,快告诉我,我保证不卖了你。”
江洄忍无可忍,伸出三根手指:
“我数到三,不出去,现在就让你跟她们去作伴,三……二……”
“你别太过分啊!”凌之妍一把抓住了江洄未收起的最后一根手指,“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是盟友,坦诚是第一原则,我也不要求多的,你就说我推断的对不对?给我个准话总行吧。”
凌之妍自觉已经退了十万八千步。
凌之妍扑上来抓他手的时候,江洄差点就出手了,她抓住后,不仅没有发现危险,还紧挨着他滔滔不绝。
江洄尝试着抽出手指,但小女娘恐怕用了十成力气,竟然有点难拔。
“到底是不是?”凌之妍仰头,丝毫没有察觉两人的距离过近,她一边追问,一边梳理着几日来发生的事,越来越觉得,江洄肯定有后招瞒着她。
“……”江洄嘴角抽搐,吐出了一小口浊气。
“有。”他淡淡道。
“是什么?”
“无可奉告。”说罢,他用力一抽,趁着凌之妍重心不稳的瞬间,双手扶肩,将她推了出去,“干活。”
10. 010 合作
“又卖关子。”凌之妍嘟囔。
她理了理衣裳,往大门走去。
时间掐得正好,还有半个时辰便是骁卫郎轮替的时候了。
骁卫郎值守的倒座房与外面不相通,每次轮替时,都必须打开废院的大门,所以谢臣安必然会出现在门外,确保一切无虞。
倒座房外,一名年轻的骁卫郎正往这个方向张望,见凌之妍出现,他眼中一亮,欣喜地往前迎了几步。
“凌娘子,您总算来了。”
陆久是当前值守的骁卫郎,在守卫轮替前,凌之妍还有一件事要做——替陆久写家书。
江洄受伤后,一直在正殿修养,很少出门。
凌之妍不喜欢跟他大眼瞪小眼地消磨时间,经常去废院各处闲逛。逛了几回后,她在骁卫郎的值守室旁,找到了一间能够蹭到火盆,又不容易被发现的小房间。
那日,陆久收到了家书,但他不认字,所以买了好酒好菜,求世家出身的同僚们念给他听。
可惜对方不愿意,还把陆久的酒菜和家书都扔到了雪地里。
凌之妍借机搭话,获得了陆久的信任。
难得今日他单独当值,两人约好了要替他写家书。
“我已经将笔墨都放到隔壁了。”陆久搓了搓手,说话时呵出几口白气,语罢,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裹得很严实的油纸包,“这是与娘子约好的报酬,一斤酱牛肉,还热着。”
虽然有油纸的包裹,但酱牛肉的气味还是狡猾地闯进了凌之妍的鼻间。
她克制地深吸一口,好香。
稍稍展示了一下,陆久又飞快将酱牛肉藏进了怀里:“娘子,时候不多了,咱们先写信吧。”
凌之妍幼时在爷爷的熏陶下练过书法,写信自不在话下。
日头寸寸向西,很快就要到轮替的时候了,凌之妍落笔却依旧稳健,陆久忍不住道:“凌娘子,写得快点吧,来不及了。”
“别担心。”凌之妍沾了点墨,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
“快写吧您。”陆九脑门上的汗更多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写到最后几字时,外头忽然传来几声鸟鸣,凌之妍不动声色地加快了书写速度。
哐当,沉闷的一声在院中回荡,大门的铜锁被打开了。
“来了,凌娘子您……”陆久冲进屋内,却见凌之妍已经站起了身,低案上的笔墨纸砚也收拾好了。
凌之妍笑眯眯地伸出手:“酱牛肉给我吧。”
陆久来不及核对,直接将东西塞给了她,又催促着凌之妍快点离开。
大门开启,外头的视线终于投进来时,凌之妍也恰好离开了倒座房的区域,陆久长长松了口气……气才吐一半,却见斜角的廊下一双冷厉的眸子正紧盯此地。
陆久心头一紧,不会吧?
江洄大步从阴影里出来,走到当中时,很轻易地吸引到了门里门外的大半目光。
谢臣安也将视线投了过来,狐疑地盯着江洄的行动。
江洄却只是草草扫了眼门外众人,有些粗鲁的拽住凌之妍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扯。
“哪去了?”他沉声问。
陆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千算万算漏算了江洄,他该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凌之妍却是飞快得瞟了眼远处,低头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躲前院来,就当我不知道了吗?”江洄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陆久能听见的程度,“你趁我养伤,将多余的馒头藏起来了,是不是?”
“……别,别打我。”凌之妍明显瑟缩了一下,眼里已经含了水光。
她下意识捂住袖口,从陆久的角度,能清晰看见她在护着袖子里刚刚挣到的酱牛肉。
陆久心头一紧,这样的情景他在老家见过很多,看来即使出身高贵如江洄,也不过如此。他打量了眼周围的情形,上前喝道:
“喂,你们俩,到里面去点,不许在此地拉扯。”
江洄的手一顿,果然被他的话打断了正要做的事,冷冷瞥他一眼,捏住凌之妍的胳膊:“跟我走。”
说罢,他粗鲁地扭着凌之妍穿过前庭。
“好好走。”
两人的身影在拐角被遮挡,只能听见江洄冷厉的呵斥。
嘖。
谢臣安不屑地扭开头。
新婚次日时,凌家新妇还尚有小女儿情态,这才几日,就被江洄折腾成这样了吗?
不过说起来,凌氏的衣着似乎……
“你输了。”拐角之后,江洄放开凌之妍,挑眉道。
“哼,一时失算而已。”凌之妍抽回手,揉揉被江洄捏过的小臂。
江洄看起来凶,其实没用多大力气,不过她还是一边揉,一边道:“我可不像你那样会武,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
“凌大娘子,装柔弱对我无用,愿赌服输。”江洄道,伸出手向上摊开,“牛肉呢?”
商量对策的时候,江洄断定,凌之妍示弱后,陆久很可能会帮她,但凌之妍认为不会。
江洄趁机跟她立下赌约,如果陆久帮忙了,凌之妍就要分他二两酱牛肉,反之,他要替凌之妍洗两件衣裳。
刚才那情形,陆久的话很关键,给了他们及时离场的理由。
凌之妍抱紧牛肉,水汪汪地大眼睛瞅着江洄,控诉道:“不公平,你才洗两件衣裳,凭什么要分我二两酱牛肉,衣裳天天能洗,但牛肉可是稀缺资源。”
“会洗衣裳的人,也甚是稀缺,”江洄悠悠道,“要不然,有本事的话,你自己洗?”
“……”凌之妍抿紧了嘴,她还真洗不了。
别说洗衣裳了,单是叠被子的手艺,都被江洄嘲笑了很多次。
“二两酱牛肉,”江洄伸出两根手指,还特地往后挪了些,以免又被凌之妍捏住,“只可惜你输了,你的衣裳又失去了被清洗的机会,不若你再给我一两,我替你洗一件?”
凌之妍瞪他:“二两酱牛肉而已,三郎君倒是惦记得紧。”
“东西虽少,却也是我凭本事赢得的。”江洄道。
他话音刚落,凌之妍忽然一改控诉的模样,眉眼弯起,又逼近了几分:
“江洄,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吃酱牛肉,想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只要你承认,我就再多添半两,怎么样?”
“胡言乱语。”
江洄冷哼,绕开她加快了脚步。
果然如此。
凌之妍偷笑着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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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江洄,两人很快来到了厨房。
江洄手脚麻利,升起灶火。
一会儿后,二人拆开油纸,准备分肉。
“二两哪有那么多,过去点,再过去点。”凌之妍用力推江洄握匕首的手。
“再少就没有了,你想食言吗?”江洄抬起眼,挑眉道。
“你别血口喷人,是你切太多了,江三郎,你要真那么馋,就说几句软话哄哄我,姐姐分你啊。”凌之妍学着他挑眉,狡黠笑道。
“痴心妄想。”江洄垂眸,手往后退了寸许,利落切下。
……
江决阻止了宫人通禀,蹑手蹑脚地走进椒房殿来。
珠帘后,史语蓝正低声吩咐侍女调整桌上的菜肴,江决隔着帘望去,她眉目清雅,白皙中隐隐透露着脆弱,我见犹怜。
“卿卿辛苦了,怎的又等着朕?”
江决愉悦地勾起嘴角,掀开珠帘走了进去。
“臣妾喜欢跟陛下一道用膳。”史语蓝主动拉起江决的手,将他引到主座上。
清甜的香气若有似无,如春日的新芽轻扫心尖,江决手臂微一用力,将史语蓝揽到了膝上,因赵宾的出现而有些毛躁的心绪仿佛都被抚平了:
“听闻周家的来找过你,可给你为难了?”江决低头,与她鼻尖相抵。
几个月前,他还是先帝的二皇子,生母微贱,与大位无缘。
庆安五年,先太子骤然薨逝,江洄出巡在外,史家对他抛来橄榄枝,并许以爱女。大婚、鸩杀、夺嫡、登基……所有的谋划都异常顺利。
短短数月,他不仅得到了昔年想也不敢想的权位,还娶到了烨都第一美人。
史语蓝眉眼轻敛,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周构罪有应得,但周家夫人着实可怜,臣妾不敢相见,只怕会心软,反教圣上以为是臣妾不懂事。”
江决最爱她臻首微敛的侧颜,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擦过脸颊。
这般模样,真是与……
“圣上,圣上可问过三弟的情况了?”史语蓝抬眸,打断了江决的出神,“臣妾选的弟妹可还合他心意?”
江决抚至她鬓边的手忽然停下,脸色不自觉沉了下来。
“恐怕是不合。”他不悦道,离开紫宸殿后,他也回味过来,赵宾此举明着请罪,实则求情,到底还是江洄在里面不安分的缘故。
“怎会如此?”史语蓝很吃惊的样子,“听闻凌家嫡女的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呢。”
“再好看,能有你好看么?”江决玩弄着她的耳垂,冷然道,“大中正一事他是帮了朕的大忙,但到底以戴罪之身干涉朝政,过于狂妄了,你出的主意很不错,只可惜江洄不懂惜福。”
“怎会这样?”史语蓝贝齿轻咬,“难怪大婚次日便闹出风波来,是臣妾没选好人,给圣上添烦恼了。”
“与你何干?”江决心疼地将人揽进怀里,“不过你倒是提醒朕了,周构被押解入都,是他新婚次日,哼,这是给朕摆脸色么?”
周构的案子和大中正一事,江洄的身影皆在其后。
他身陷囹圄,仍能操控朝局,着实可怕。
史语蓝说者无心,他身为帝王,却该三思而后行,不能被赵宾的三言两语迷惑……
11. 011 圣旨
两日后。
“好想再吃一口啊!”
酱牛肉吃完了,廊柱下,凌之妍骑在条凳一样的回廊栏杆上,晃荡着双腿感叹。
江洄眼皮子都没抬,他站在廊外,利索地将拧成麻花的衣裳从木盆里捞起来,抖开挂到晾晒绳上。
“江三郎,要不我帮你吧?”
凌之妍探出手,揪了下江洄用襻膊束紧的袖子。
江洄摊开手掌,没好气道:“那再给我一两酱牛肉?”
“你!”凌之妍怒瞪他一眼,转而又垂下肩,无奈道,“好吧,我不添乱了。我早上又把厨房的火弄灭了,一会儿还得烦劳你去升起来。”
凌之妍从小养尊处优,没过过苦日子。
她昨天用手上的最后一两酱牛肉,求得了江洄替她洗两件衣裳,但厨房的灶火又……哎,她起初不懂,在没有火柴的古代灶火不能灭,现在知道了,可实践难度过大,再次失败。
“你别用眼神杀我,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凌之妍半张脸躲到了廊柱后。
“我……”
江洄刚要自辨,外头忽然一阵嘈杂,他敏锐地回头。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两列骁卫郎步伐急促地涌入废院,谢臣安居中,手举玄黑锦轴,大步走来。
“庶人江洄接旨。”
谢臣安站在门内不到十步的地方,远远望向两人所在,高声道。
“怎么回事?”凌之妍疑惑,他们诱使谢臣安搜院的计划还没成功,烨都怎的就发来了圣旨,“关于周构吗?”那没必要告知他们呀。
江洄神色冷凝,解开了襻膊:“你回屋去。”
“什么意思?”凌之妍小跑几步,追上江洄,“大烨律规定,夫妇双方都在的话,必须都出来接旨,否则视为大不敬。我们不能落下把柄,你忘了吗?”
江洄回头瞥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谢臣安那边已经等得不耐烦,派了几个骁卫郎拿人。
江洄很快被他们押走,凌之妍也一样,不好的预感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跪下。”
两人被压在谢臣安脚下的石板地上。
谢臣安垂下眼眸,凌之妍脖颈上的灰鼠毛跟着她的动作在寒风中颤栗。
他昨天便注意到了,回去后越想越觉古怪,废院里能有什么,他大致有数,凌之妍身上这件灰鼠毛领未免过于华贵。
难道是江洄偷偷教人夹带进来的?
不过,他今天来不是调查此事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谢臣安清了清嗓子,展开了那份玄黑圣旨,宣读起来。
圣旨上的内容他早已知晓,这也不是圣上首次训斥江洄了,不过相比先前只是口头训诫、敲打,此次又添了点实际的惩罚。
“……脊杖五十,以儆效尤。钦此。”
谢臣安念完,牵起唇角,愉悦道:“江庶人接旨吧,铁杖已经备下,随时可以开始。”
上回周构失手,只打了他一下,谢臣安惋惜不已,此次圣上亲下旨意,足足五十杖,他已经布置了下去,定叫江洄留下些什么。
凌之妍跟着江洄磕完头,铁杖被抬上来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上回周构只打了一杖,江洄就发烧卧床,足足养了两日才能行走自如。
五十杖……这是什么概念?
凌之妍不敢想,如果江洄真的出了什么事,等待她的命运又是什么?
凌之妍被一名骁卫郎粗鲁地甩到一边:“凌夫人,莫要干扰行刑。”陆久在谢臣安看不见的角度,给凌之妍使了个眼色。
凌之妍感激地颔首,收拾好情绪,很快躲到了人群之后。
江洄笔挺地跪在地上,地上没有垫软垫,他的衣裳也不厚,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却分毫不动。
“架势不错。”谢臣安挥手招来行刑的人,“不过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跪着受刑,更难受。”
“是么?”江洄抬眸,“那就打吧。”
砰!
话音未落,铁杖骤然击来,江洄闷哼一声,嘴角沁出了丝丝血迹。
他咬紧牙关,跪得笔直,目视前方。
谢臣安就站在他正前方,施刑者数到十的时候,他皱着眉避开了与江洄交错的目光,江洄仍没有动,那目光仿佛也不是真的在看他,可它仍然射在了谢臣安的身上,让他不自在。
“把他给我按下去。”谢臣安恼怒道。
行刑的人停下脊杖,去按江洄的肩膀,他却纹丝不动。
“按律,脊杖可以跪着受刑。”江洄咬牙道,说话间,嘴角的血再也止不住,滑落下来。
谢臣安嘴角抽动了一下:“到时脊骨断了,别怪我没提醒你。继续!”
砰!
铁杖落下,恍惚有音爆之声。
凌之妍已经退到了门前,躲在廊柱后面,她露出半张脸,不忍地望向江洄的方向。
他背上已经印出了明显的血迹。
二十多杖了,凌之妍又往廊柱后缩去,江洄还是纹丝不动,连一丝低吟也没有,若换做是她,肯定已经疼晕过去。
凌之妍不敢再看,背过身靠在廊柱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她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砰,砰,砰。
铁杖施暴之声不绝于耳,凌之妍强迫自己想些别的,默念起刚刚听过的圣旨内容。
“……废皇三子江洄,骄横跋扈,紊乱朝纲,……虽废弃尊位,仍不知悔悟,朕……”凌之妍断断续续地回忆着,两手都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攥在胸前。
她有点过度呼吸的症状,控制不住地快速抽了三口气,颤声道:“是,紊乱朝纲?”
乱了……什么?
凌之妍又偷偷瞄了眼柱子后。
江洄还是跪得笔挺,背上的衣服都碎成了条状,整个后背高高肿起,充斥浓重的青红色,许多地方的皮肉已经破开,翻卷如一条条黑红的沟壑。
铁杖仍旧无情落下,准确地击打在江洄伤势最重的位置。
他的身形已经有些不稳,每次脊杖落下时,都止不住往前冲去,但又很快绷紧了身体,重新跪得笔直。
真的会残吧。
这样打。
“五十。”
最后的报数声落下,脊杖击中江洄的背部,他始终高昂的头,猛然垂下。
江洄!
凌之妍猛地起身。
谢臣安和骁卫郎们还在,江洄跪在他们中间,她咬住了嘴唇,尝试站起来,小腿肚却不住打颤。
“把她拖过来。”谢臣安却注意到了她,淡声吩咐。
凌之妍被粗鲁地甩在江洄身边,也跪在了地上,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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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地不仅又冷又硬,还有不平整的凸起,她吃疼得低呼一声。
谢臣安垂眼看去,他跟凌之妍无冤无仇,神色略微缓和了些:
“庶人凌氏听旨。圣上口谕,望你恪守妇德,时时规劝,与江洄安分度日,钦此。”
“圣上什么都不问夫君,就要斥他不安分么?”凌之妍抬起头,眼泪顺着两颊汹涌而下。
她咬着唇,水汪汪的大眼里既是委屈又是愤怒:“劳烦谢郎将转呈圣上,妇人不懂高深的道理,只知夫君深念兄长,绝无不忠不悌之念,还望陛下明鉴。”
谢臣安没料到她竟敢当众驳斥圣意,愣了一下,目露轻嘲,江洄似乎对这个女人不大怜惜,她却还真心以待,愚蠢。
他目光又落在那件灰鼠毛领上,忽而有什么,闪进了他的思绪。
这件衣裳是……
“要跟陛下申辩的话,等你们能出去再说吧。”谢臣安语罢,拂袖而走。
骁卫郎们如潮水般退去,天色由晴转阴,乌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
凌之妍被甩到地上的时候又磕到了膝盖,大婚那日破的皮才刚结痂,这下又蹭破了。起身时,创口擦到衣物,刺痛钻心。
“没关系的。”她哽咽道,用力擦干脸上的泪珠。
刚才骁卫郎离开前,有人留下了一个大木罐,言称陛下所赐。
凌之妍咬牙站了起来,捧起木罐查看。
木罐的材质很粗糙,表面还有木刺,凌之妍打开盖子,一阵淡淡的药香飘来。
呵。
乌云涌动,一片雪花从天上飘落。
凌之妍苦笑着,将木罐藏进怀中。
“都疼晕过去了还跪着,逞什么能。”凌之妍走到江洄身边蹲下,将他的一条手臂环在自己肩上,一手扶住他血淋淋的背,咬牙施力,把江洄架了起来。
江洄没有她想象中的重,但他很高,一双长腿无力弯折着。
雪势渐大,狂风骤起,凌之妍顶着风往正殿方向慢慢挪去,江洄的头无力地挨在她颈侧,口唇黑中泛红,呼吸急促。
“喂,你不能死啊。”凌之妍的心往下急坠,“我们还有盟约没有完成呢。”
“咳……咳咳……”
似乎是在回应她,江洄咳了几声,血从口中溢出,落在了凌之妍的肩头。
他眼睛似是睁开了一条缝,能依稀窥见沉黑的瞳仁。
“江洄,江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江洄?”凌之妍又燃起些许希望,不住地喊他。
江洄没有回应,头像失去了生机,随着凌之妍的动作,又无力垂向了另一边。
凌之妍用力一拽,终于把江洄弄到了床上,她把江洄仰放,急切地撑开他的眼皮,又侧耳趴在他的心口。
砰……
砰……
心跳还在,虽然很微弱,但还在。
太好了。
“你后背受伤了,不能躺着,我帮你翻身。”凌之妍道,也不管江洄能不能回应,她用力掰过他的肩膀,又抱住他的双腿放到榻上。
榻上的人身上都是血,趴在那儿,像一片枯叶。
凌之妍伸手探进江洄压着的前胸,摸索片刻,找到了他一直贴身存放的那柄匕首。
“我可不是要占你便宜哦。”凌之妍嘟囔着,割开江洄还偶有连接的衣物,将重伤的后背完全袒露出来。
12. 012 星光
江洄的内脏大概伤到了。
凌之妍把他弄到床上没多久,他忽然大吐起来,胃里仅有的一些食物和黑红的血一起涌了出来。
幸好他是俯卧着的,凌之妍后怕地想道。
她给江洄盖上了被子,决定先到厨房弄一些热水来给他清洗伤口,走前她戳了戳江洄苍白的脸颊,嘱咐道:“你还不能死啊,等我回来,知不知道?”
江洄依旧昏迷,自然是没有反应的。
但凌之妍也不在意,单方面宣布道:“说好了,不许反悔。”语罢,她用最快的速度冲去了厨房。
打水、生火、清理创口、上药,凌之妍没什么经验,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个时辰。
等她终于给上好药的江洄盖上棉被,直起腰来,外头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风雪交加,哐哐击打着门窗,屋里的温度已几近零下。
凌之妍不敢休息,她搓了搓满是伤口的手,用剩下的一点水清理起地上和床榻架子上沾到的污渍。
上药的时候江洄又吐过几次,后来几回已经没有食物可吐了,只有血和一点胃酸,所幸他黑红的嘴唇终于缓解了一些,不那么可怕了。
吐过几次后,江洄迅速烧了起来。
清理完地上的污渍,凌之妍往手上呵了几口气,稍稍捂暖一些,又去探江洄额头上的温度。
烫得吓人!
他两颊通红,嘴唇由黑红变成了青紫,倒是不再咯血,但呼吸快得很不正常。
怎么办?
凌之妍望了眼门口的方向。
值守室里没有灯火,谢臣安打完人,就将所有部下都撤出了废院,这也断了凌之妍最后的求助可能。
大门那儿会有希望吗?
凌之妍贝齿轻咬,她忙这么久,只来得及啃了半个冷馒头,外头少说有零下十五六度,她现在出去叫门,也不知道是求得大夫的几率更大,还是冻死在外边的几率更大。
“别……”
凌之妍正要动,忽然一只手抓住了她。
江洄眼睑半张,沉黑的瞳仁在幽暗的室内点亮了一盏星光,他侧头,茫然地看向凌之妍。
“你醒了?”凌之妍难以置信地在他床头蹲下,“江洄,你能看见我吗?”
江洄握着她的手,眼睑一开一合,急促地喘息着。
他没有说话,只有手缓慢地动了起来,凌之妍顺从得任他拉着自己的手,贴上灼热的脸颊。
“别……走。”
低沉嘶哑的声音几近呢喃,话音未落,那双桃花眼又无力地闭了起来。
废院里没有镜子和剃刀,所以江洄日常也不剃须,凌之妍进来的时候他就是一脸的大胡子,如今还是。凌之妍的手贴着他的脸颊,他脸颊通红,胡须又黑又密,刮搔着凌之妍的手掌。
可怖的温度在此刻反倒成了一种安慰。
凌之妍在床头坐下。
“你能活下去的,对吗,江洄。”凌之妍的拇指轻轻滑动,抚过他因疏于打理,而略显粗粝的皮肤,“我们还要一起出去,我才穿越过来就被关在这里,都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大烨。”
凌之妍感觉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烫,不知道是不是也烧起来了。
她又给江洄掖了掖被角,把屋里仅剩的一件外衣也压在了上面,她瞧了眼门口,想起身过去,手却被拉住了。她又坐回床头,不知不觉间,她靠在床头,一手贴在江洄灼烫的脸上,一手垂落下来,世界陷入一片黑寂。
……
风从窗棂的缝隙透进一丝。
谢臣安停下焦灼的步伐,在炉火边烘烤着冰冷的手。
他虽依旨留下了伤药,却也撤出了废院值守之人,并命令严加看守,不许出入,更不许与院中人说话。
脊杖乃重刑。
寻常人受二十杖便是重伤,五十杖致残,八十杖丧命。
江洄受了五十杖,就算他是铁打的,在这样缺医少药的废院里熬着,恐怕也凶多吉少。
若他果真丧命,那件事还要查吗?
谢臣安有些犹豫。
今次又入废院,他终于想起了凌氏身上的那件灰鼠毛领衣衫为何古怪,那曾是宗正寺那位失踪嬷嬷身上的衣物!
她的衣物出现在废院,人却消失无踪。
周构被押走后,谢臣安试图追查过宗正寺那几人的下落,却杳无音信,如果凌氏身上那件真的是宗正寺嬷嬷的衣物,难道那几人还身在废院之中?
谢臣安越想越心惊,又焦躁不安地踱起步来。
……
“咳……咳……”
喉间堵塞之物终于松动。
一丝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你先别动。”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他的掌间一空,隔了一会儿,不知是什么人引导着他,轻柔道,“往这里吐。”
凌之妍一听到咳嗽声,便猛得惊醒。
她甚至来不及查看江洄的情况,连忙从床底下抽出那个缺了口的痰盂,扶着江洄半抬起的头,看他吐出一口混着血块的痰。
实在是昨天用冷水洗地的记忆太深刻,凌之妍放好痰盂后,心脏还砰砰跳个不停。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
昨夜,江洄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害她用极其别扭的姿势在床头坐了一宿,幸亏足够累,倒也睡着了。
只是就这么坐着睡了一宿,凌之妍浑身发凉,两腿都是麻木的。
她蹦哒了几下,跳转到面对床榻的方向时,却意外对上了一双仍泛着微红的眼。
凌之妍愣住,忽然鼻尖一酸,她矮身蹲到床前。
“你终于醒啦。”
凌之妍想故作轻松,可是浓重的鼻音根本盖不住,她伸手,想摸一摸江洄的脸,可此时他们目光交叠,她又尴尬地收了回去。
“手怎么了?”江洄抢先一步,握住了她。
凌之妍白嫩的手上忽然多了很多伤口,手指上有几道还渗着血丝的割伤,手心红了一大片,明显是被烫的,还有几处又红又紫的冻疮。
“没什么,不小心弄的。”凌之妍不自然地错开与他交叠的眼神,“你还在发烧,再睡一会儿吧。”
她尝试把手抽出来,江洄却不肯放。
昨天他虽痛昏过去,却不是什么都感知不到,他不时能听见有人在跟他说话,那声音时而轻巧灵动,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带着浓重的哭腔,究竟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真切,只记得它始终萦绕在沉黑冰冷的梦境之中,规劝着他,远离深渊。
“昨夜……”江洄摩挲着她手腕的边沿,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声音低得几乎融进了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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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你了。”
“不辛苦,也就是跑了二十多次厨房,烧了十几回水吧。”凌之妍稍一用力,终于抽回了手,她从床头站起,转身走出几步,“你能醒过来就好,我也算没有白忙。”
“呵……咳……咳”
笑声中混着难耐的咳嗽,从身后传来。
沙哑低沉的男声轻轻刮弄着她的耳蜗,江洄笑完,顺了口气道:“灶台里的火不是被你灭了,怎么升起来的?”
“自然是用你的匕首。”凌之妍转身,瞪了眼嘴角仍残留笑意的江洄,“现在匕首在我这,你的小命也在我的手上,不许笑,不然不给你饭吃。”
两人能和平共处后,凌之妍也没少跟江洄斗嘴,但对方心理素质过硬、战斗力超群,凌之妍输多胜少。
此时江洄终于醒过来,凌之妍心情放松,又忍不住怼他。
不想江洄这一次却没有回嘴,他虚弱地咳了两声,苍白干裂的嘴唇又勾起微弱的弧度,轻轻道:“好,不笑。”
凌之妍一愣,江洄受个伤,怎么那么好说话了?
她狐疑道:“你真是江洄?”
“不然?”江洄挑眉,又摊开手掌,“手给我看看。”
见他的神情终于恢复正常,凌之妍松了口气,她还是比较习惯这个冷冷淡淡的江洄。
在江洄的坚持下,凌之妍弄了点所剩不多的药膏,擦在手指的割伤上。
谢臣安留下的药药性非常烈,昨天给江洄用的时候,他就反应很大,此时凌之妍把它涂在自己的伤口上,立刻倒抽一口冷气,钻心刺痛感直插她的皮肉,仿佛要灼烧起来。
“这玩意儿真的是药?”凌之妍快疼哭了。
“烈性伤药,效果还行,但是极疼。”江洄道,他动不了,只能招招手,等凌之妍自己过去。
“干嘛?”凌之妍磨磨蹭蹭地靠近,她怀疑江洄让她涂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阴谋。
“吹吹就不疼了,”江洄却道,紧接着,果真轻柔地吹向她的伤口,“今日能不落水就别落水,若实在要落,用完水记得再擦一些。”
话音未落,另一只冰冷的手忽然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怎么?”江洄疑惑。
手贴了一会儿,又往他脸颊和脖子贴去。
江洄往后让了让,与之拉开寸许的距离,不自在道:“摸什么?”
“摸你是不是烧得更厉害了。”凌之妍道,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两相比较,“好像比昨天晚上好些,但你是不是有点晕?或者脑子糊糊的?”
人有时候很奇怪,高烧的时候特别清醒,烧退下来一点后,反倒迷糊了。
比如现在的江洄。
“没有。”江洄拨开凌之妍又要继续探温度的手,平淡道,“这点伤还不至于让我神智不清。”
“喝醉的人都爱说自己没有醉。”凌之妍嘟囔道,她叉腰,想教育一下江洄,隐瞒病情是不可取的,但外头大门忽然有了动静。
凌之妍双眼一亮,开饭了!
“你躺着别动。”她不放心地叮嘱道,一溜烟地跑出房间。
江洄趴在原位,目送着凌之妍的裙角擦过木框,消失在了门后。
他眼神暗了暗,手指不自觉朝门的方向抽动了一下,某些从未有过的情绪自他眼中一闪而逝。
13. 013 探望
昭阳郡城外的官道上,一支风尘仆仆的商队在路边停下。
商队大约有十几人,他们披着动物皮毛缝制的衣服,脚踩皮靴,与过往着麻布的行人很是不同,颇有西北边地特色。
为首的少年一身深色窄袖的短打,外罩斜肩虎毛皮坎肩,坎肩仿佛是自制的,缝得歪歪扭扭。
“长歌,咱们是进城不进?”
留了一把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将手搭在少年肩上,一边打量城门的方向,一边低声问。
少年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香囊。
“哟,这是哪家姑娘送你的?做得真精致。”男人吹了声口哨,调笑道。
“主上给的。”少年嫌弃地把男人的手挪开,淡淡道。?
“主……”男人仿佛被噎住,脸色扭曲了一阵,才继续问,“郎君他怎么给你这个?”
少年又没回答,飞快扫了眼周遭,当着男人的面,打开香囊,从香料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
“唔……冲鼻!”男人捂着鼻子凑上前,“上面写了什么?”
少年将纸片取出,又检查了一下是否遗漏,最后才将香囊上的绸带重新系紧,放回了怀中:
“自己看。”
……
“郎将,方才凌氏来取吃食时,竟还哼着小调,属下听得真切,绝不会有错。”值房内,谢臣安的心腹压低声音禀报道。
“这么说,江洄没事?”谢臣安难以置信道,烦躁地在房内转了一圈。
“郎将,搜院的事还要布置下去吗?”
谢臣安沉吟片刻,若江洄真的没事,他贸然搜院……周构的处决已经发下来了,即刻处斩,若说那桩案子与江洄无关,谢臣安绝对不信。
不行,他绝不能贸然行动。
“暂且先别动,静观其变。”谢臣安道。
他话音刚落,外头又有人来通禀,昭阳王妃莅临。谢臣安眼皮一跳,蓦地,又笑出声来。
他快步迎出,王府的小轿正落在废院门前,侍女掀起轿帘,一道高挑端丽的身影钻出轿辇。
“侄儿臣安,拜见姑母。”谢臣安爽朗一笑,拱手道。
谢蕴愣了一下,随即微微颔首:“往日只在家宴上远远见过,今日戎装加身,倒是更为硬朗了,不愧是我谢家的男儿。”
“姑母谬赞,小侄愧不敢当。”谢臣安恭敬道,“不知今日姑母驾临,可是为了江庶人而来?”
谢臣安问得直接,谢蕴也懒得周旋,说道:“是啊,宗正寺寺卿与少卿职上皆是空缺,实在无人能行此监管职责,圣上便传旨到了王府,命郡王暂理。郡王事忙,着我先来瞧瞧,也见见新的弟妹。”
谢蕴一番话,早在谢臣安的意料之中。
方才通传谢蕴到来时,他就想到了这一层,昭阳郡王妻管严的名声天下皆知,这位王妃说话一向很有分量,又是他谢家的尊长,若他能请动此人与他一道搜院,将来江洄要算账,也得掂量掂量再说。
毕竟,谢王妃不仅是谢家的女儿、皇家的媳妇,更是那位名震天下的隐世高人的弟子,其背后的能量不可小觑。
思及此,谢臣安对谢蕴的态度更是殷情周到。
一路陪着谢蕴来到正殿,两名骁卫郎在前开道,粗鲁地推开正殿漏风的大门:“江庶人,凌氏,还不来拜见王妃?”
江洄伤了脾胃,吞咽困难,凌之妍正一点点喂他吃东西,门忽然被推开,两人皆是一惊。
江洄紧紧蹙起了眉头,中交处好似有一团气不停往上顶,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更是加深了身体的不适,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抬眼往门口看去。
谢蕴神色淡然,平静地扫过房中两人,对谢臣安道:“你们到外头去吧,我与此二人说几句话。”
谢臣安略微有点拿不准,与心腹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道:“此地腌臢,若有任何不妥,姑母派人叫侄儿便可,侄儿在大门处恭候。”
“嗯,你去吧。”谢蕴道,颇为嫌弃地用手帕捂住口鼻,留了两名侍女在外留守。
确认谢臣安走远,谢蕴大袖一甩,关门的动作与江洄如出一辙。她快步走向床榻,江洄也不忍了,大方地拉了拉凌之妍的衣摆,哇得一声,将刚吃进去的食物和血一起,都吐在了痰盂中。
“你怎么伤得这么重?”谢蕴快步走来。
“咳,”江洄抹了把嘴,哑声道,“五十杖,能活着已是万幸。”
“胡说什么,五十脊杖而已,你怎得就受不住了。”谢蕴怒道,眼里却泛起水光,“江决他怎么想的,把你往死里折磨,于他何益?”
“阿姐聪慧,岂能……咳咳,不知?”江洄小口小口极快速地低喘起来,便不再说话。
“这时候知道喊阿姐了?”谢蕴清丽的眸中映出浓浓的心疼,蹲下来,小心地将江洄散落的发丝拂至脑后,“你也是,为何一直隐忍,就算史家势大,若只是要让你在废院里过得好些,咱们还是做得到的。”
江洄费力地勾起一抹安抚的笑,却无力再说什么。
“胡子拉碴的,笑着也难看。”谢蕴笑骂道,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
江洄的心思她自是明了,只是乍然见他如此,那些纵横谋划、理想抱负,便顷刻都碎了,她从他三岁起跟他一起长大,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此时见弟弟如此,她心痛难忍。
凌之妍默默收拾好痰盂,立在一旁,有些难以融入眼前姐弟情深的画面。
方才谢臣安唤此人姑母,那她应该姓谢,她看起来年岁不大,最多二十出头,大家族里人口多,谢臣安有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姑母很正常,可是江洄却叫她阿姐,从两人的互动来看,关系很是亲近。
表姐弟吗?
“你便是凌氏长女?”谢蕴擦了眼泪起身,目光转落到凌之妍的身上,“可懂武学?”
“啊?”
凌之妍愣住,这是寻常打招呼的方式吗?
谢蕴却不理会,自拉来坐秤坐下:“你别看他现在半死不活,平日里折腾得很,你一个弱质女流跟着他,恐怕要吃不少苦头。伸手,我摸摸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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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是对江洄说的。
江洄难得有这么乖顺的时候,竟也不反驳,听话地伸出手来,任谢蕴诊脉。
敛起柔情的谢蕴清丽高冷,一双凤眸微挑,不怒自威。
诊完脉,她又瞧了江洄的舌苔、眼睛和伤口,淡淡道:“能撑过来,算你命大。脏器均有不同程度受损,骨头有几处裂,近日不许下床,好生养着,听到没有?”
“嗯。”江洄不大情愿,但也低低应了。
语罢,谢蕴又从怀里拿出两个小药瓶,数出几粒给江洄吃下。
“我并非医者,这些药还算对症,你暂且吃着,但最好还是找个大夫瞧一瞧。”谢蕴道,将药瓶交给凌之妍,又吩咐她,“一天三顿,盯着他吃,这小鬼头惯会讳疾忌医的。”
凌之妍又是一愣,飞快瞧了眼江洄。
被称作小鬼头的江洄脸上飞红,但刚吞了药,胃里不大舒服,不敢说话。
“你听到没有?”谢蕴蹙眉,打断了目光交叠的两人。
“是,夫人。”凌之妍立即挪开目光,上前收下谢蕴给的药。
“这么见外做什么?”谢蕴眉头蹙得更紧了,“你既嫁给了江洄,私底下随他喊我阿姐便是。还是说,他待你不好,你不肯喊?”
“没有。”凌之妍连忙澄清,有些为难。
她打心底里不认为自己是江洄的妻子,无奈之下做戏也倒罢了,平白无故跟着他喊人,还是叫不出口。
“那叫一声来听听?”谢蕴挑眉,不打算放过凌之妍的样子。
“阿姐。”江洄终于压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抽疼,药力的渗透让他舒服许多,“她不想叫,你别勉强她。”
“哦?心疼了?”谢蕴目光流转,扫过江洄和凌之妍,牵起一抹笑来,“既然知道心疼,那看来江决这鸳鸯谱是点得还有些道理,我便也放心了。”
“哼。”江洄意味不明地哼了声,眸光敛起,却并未反驳,“阿姐到这来,不光是送药的吧,可是长歌到了?”
话音刚落,谢蕴笑容敛起,阴测测地扫了江洄一眼:“说起这个,你倒是很有谋略啊。”
“阿姐见谅,”江洄不自然地往床里缩了缩,眼神飘忽,“弟实在是别无他法,只好托付阿姐和姐夫了。”
“少给我灌迷魂汤,等你好了以后,我再找你算账。”谢蕴冷哼道,“我会让阿源分批安顿这些人,但你此时将他们召回,用意何在?”
“尚未确定。”江洄眸光敛起,沉吟片刻后道,“有一事还需劳烦阿姐。”
“说。”
“宗正寺派来的嬷嬷和三名侍女是史家的杀手,被我杀了,就藏在院内。我想诱谢臣安搜院,把尸体面呈圣上。”江洄道。
“是个主意。”谢蕴点头,“激他搜院不难,但何时面圣,需要时机。”
“京里怎么样?”江洄默认,又问道。
谢蕴皱眉,这也是她来走这一趟的缘由之一:“赵宾被史家盯上了,侍御史谭琨领衔,正大举弹劾,罪名是……侵占民田、欺辱良家。”
14. 014 救援
赵宾?
这个名字凌之妍从江洄口中听到过一次,巧的是那会儿江洄也受着伤,他跟沈郎将交代事情的时候,提到过要他跟赵宾一起谋事。
从姓氏来看,这位是他母家赵氏的人。
“实际情况如何?”江洄淡淡问道,似乎直接认定了赵宾是被污蔑的。
谢蕴的神色也很平淡,凝神思索片刻后说道:
“我派人去实地查了,那一处田地原本是史家手下庶族的产业,后来被低价卖给了赵宾妾室的娘家人,这个价格原本就是那家人定的,但现在他们咬定是卖家仗着赵宾的名声恶意压价,还弄了个小娘子出来闹着要上吊,说被赵宾欺负了。这件事情要辩清楚不难,只是……”
谢蕴观察了下江洄的神色,才缓缓道:“只是你身陷囹圄,赵宾被针对,赵公的身子又不好,其他人难免生出了退缩的心思。”
谢蕴点到为止,没有多说。
半年前的形势和现在的已经截然不同。
大位已定,皇子和皇弟与皇位之间的距离可说是天渊之别,更不用说江洄如今还失去了宗室的身份,若不是江决尚无子息,又不肯纳妃,赵家这里恐怕早就散了。
“我会想办法。”江洄沉声道。
谢蕴却不赞成地皱起眉头:“你别逞能,赵宾那里不是大事,实在不行我可以……”
“不行。”
江洄厉声打断了谢蕴的话:
“此时步履维艰,更要谨慎,绝不能……咳咳,交出我们手中的底牌。”
话毕,他大口喘着气,目光仍旧严厉,更因激动和高烧而充血泛红:“柳暗花明又一村,请阿姐坚信,我们定能走出来。”
江洄微微撑起身体,抓着床单的骨节因过于用力而泛起青白。
谢蕴一时失了声音。
片刻,她垂下眼眸,欣慰道:“好,阿姐听你的。”
得到谢蕴的答复,江洄才失力般趴回床榻。
凌之妍在一旁静静看着,她暂时读不懂江洄和谢蕴对话中的潜台词,不过她倒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抱歉,打扰一下。”
凌之妍有些尴尬地打破沉默。
“不打扰,弟妹想说什么?”谢蕴一改方才的忧色,笑眯眯地看向凌之妍。
见谢蕴不再提及称呼之事,凌之妍松了口气,但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古怪,仿佛见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一样,眼底暗含着光。
“弟妹不想称我阿姐,便称王妃吧。”谢蕴道,“我娘家姓谢,夫君是昭阳郡王。”
凌之妍怔了怔,这位在原身的记忆里也是大名鼎鼎的,她连忙行大礼:“之妍拜见王妃。”
“客气什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谢蕴扶住她,回了个平礼道。
凌之妍又斟酌片刻:“王妃所提的侍御史谭琨,可是那个给史语蓝送点心的时候跟江……圣上打过架的那位?”
“打架?跟江决吗?”谢蕴眼底的光芒更盛,嘴角自然上扬,“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江洄沉吟:“可是庆安元年之事?”
“你也知道?”谢蕴吃惊地转头又看向江洄。
江洄缓了口气,慢吞吞道;“某次诗会后,我刚巧走得晚。”
“噗,”谢蕴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俊不禁,“不是刚巧走得晚,是被缠住了走不了吧?”
“切。”江洄轻斥,不与多言。
“弟妹应该知道的吧?”谢蕴瞧见凌之妍一头雾水的样子,笑着解释,“庆安年间,烨都风头最盛的年轻郎君有三,分别是谢家谢徎、苏家苏琅,以及三皇子殿下江洄,被并称为庆安三子。他们三人不仅才华出众,且出身不凡,最重要的是……都长得非常好看。”
谢蕴眨了眨眼,朝江洄努努嘴:
“他虽然总是臭着脸,但当年也很受小娘子们欢迎的,每次去诗会雅集之类年轻人聚集的场面,不是被郎君们拖住灌酒,就是被小娘子们缠住送花,所以我说,他走得晚绝对不是巧合。有一次啊……”
“一时贪杯罢了。”江洄打断越说越来劲的谢蕴,“男女分席,哪来的小娘子。”
“哪次男女分席真就那么严格了?肯定有的,你没注意罢了。”谢蕴瞪他一眼,又对凌之妍道,“你放心,他从不与那些女娘纠缠。江决和谭琨打架那事,你继续。”
凌之妍连忙想解释,她不是介意江洄跟其他女人的事,但谢蕴没给她机会。
她又偷偷瞧了眼江洄,他半张脸都埋进了床榻里,露出的一只眼睛半睁着,盯着地面上的某个点,耳根子通红,大约是被提起旧事,有些窘迫。
不过凌之妍知道他肯定在听,只好继续道:
“我曾听闻此事,闺中姐妹传言,谭琨爱慕史语蓝,所以与同样爱慕她的当时还是二皇子的圣上发生了冲突。我想,也许我们能利用一下这段往事。”
一边说话的时候,凌之妍又从原身记忆里挖出了更多当年的细节。
这种男女间争风吃醋的事情向来传得快,更何况其中还有身为二皇子的江决和彼时的京中第一美人史语蓝,谭琨虽比不上他二人引人瞩目,却也是大族之后。
“有趣,你想怎么利用?”谢蕴道。
她的语调略微上扬,仿佛是好奇,凌之妍却下意识紧张起来,好像被老师查问功课的小学生。
“你且再得说详细些。”江洄眼眸沉黑,神色淡然。
……
烨都天街,宽逾百步,纵贯南北。
道路两旁栽种着石榴和樱桃,行人行于其下,中间的御道盘龙飞凤,乃皇帝陛下专用。
史家的马车紧挨御道,向北缓行,行人见了都纷纷避让。
当今皇后的异母幼弟史六郎坐于车中,愤懑不平:“父亲近来真是糊涂,竟不想着替我恢复官职,一味倚重姓谭的去了。”
正宣殿里早朝刚散,史六郎已经听到了风声:
今早谭琨领头,他们史家的人再次对赵家猛攻,有陛下支持,他们自然节节胜利,只可惜赵宾这个活靶子告假,好戏少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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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
大半年前他丢掉了官职,而赵宾正是罪魁祸首,如今他落魄,他自是打心底里高兴。
“哎,只可惜我尚未官复原职,否则也定要到正宣殿上参他一本。”史六郎道。
陪在一旁的友人赔笑:“那三殿下都被圈禁了,赵家大势已去,您的亲姐姐是皇后,您的父亲是当朝太傅,官复原职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您就放宽了心,不如趁着复职前好生松快松快。”
“说的是,”史六郎得意道,“姓谭的不是收买了一批农户么?那些男人忙着闹事,定剩下不少寂寞小娘,反正账都算在赵宾头上,咱们不用白不用。”
两人□□起来,催促马车往城外去。
车还没行两步,忽然一声马啸,整个车厢颠了起来,史六郎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蠢奴才!车都不会赶了吗?!”史六郎扶着头冠坐起身,破口大骂。
他撩起车帘,车夫已经不知道躲哪儿去了,马儿的绳缰被砍断,利剑寒光,直指他命门。
“赵……赵宾?”
史六郎惊恐后退,大叫道:“你想干嘛?我可是堂堂国舅,你怎么能用利剑指着我,还有没有王法啦!”
赵宾劲装玉冠,莞尔一笑。
“您瞧我,光顾着跟马儿生气,竟冲撞了国舅阁下,真是罪过。要不要在下给您找个大夫来,仔细一把老骨头给颠散咯。”
史六郎年方弱冠,跟老骨头真是搭不上边。
他扶着腰强行走下车,绕过赵宾的剑尖,悄悄招手,让自家的部曲们都聚到身边来。
身遭有了人,史六郎打颤的双腿终于捋直,大声道:“赵宾,你给我把剑放下!”
赵宾挽了个剑花,利剑入鞘,但他没有收起,而是将剑横举,扬首挑衅:
“史六郎,去年我因佛塔一事弹劾于你,你若不服,也该堂堂正正与我较量,如今求告女眷、依仗表亲,算什么好汉?
“你今日敢不敢与我比试一番,若你赢了,我赵宾即刻辞官,再赔你万两黄金!”
大烨的尚武之风虽日渐凋零,但到底留有一些习惯,士族大家也将比武输赢视作某种荣耀。
赵宾当众邀战,很快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那是近日被弹劾的赵尚书郎吧?竟然当众邀战史家的六郎君,看来传闻不假啊!”
“什么传闻?”
“你没听到尚书郎方才所言吗?求告女眷,这女眷还能指谁?”
“啧啧啧,堂堂男儿,还没个弱女子管用。”
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很快传到了史六郎的耳朵里,他涨红了脸大骂:“都给老子闭嘴!”
路人的声音低了一些,但并没有闭嘴。
四面八方的眼神射过来,这些人若有似无地打量着他,仿佛在评判他与赵宾究竟谁高谁下。
史六郎握紧拳头,这该死的赵宾,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信这人真能当街发狂,但现在这情形容不得他拒绝了。
既然如此,也别怪他不留情面。
15. 015 长歌
天街最是热闹,赵宾当众邀战的事情很快传进宫里。
紫宸殿中,江决听完心腹内侍的禀报,漫不经心落下一子:“哼,天街闹事,赵家人当朕是摆设不成?”
谢徎捻着黑子,一身官袍,轻笑道:“史国舅只是文弱书生,恐怕要吃亏了。”
“你竟替他说话?”棋盘上形势微妙,江决却轻松地笑了起来,“朕这妻弟是个不堪管教的,你一贯与他不睦,今日倒关心起来了?”
江决貌似轻松,但知他如谢徎,早已听出了话中的酸味。
江决最忌讳有别的男人关心史语蓝,如今竟连关心妻弟的都防。
“圣上说笑了。”谢徎眉眼下垂,落在棋盘上,“臣只是在想,这赵宾怎么忽然间那么嚣张,还言称史家六郎求告女眷、依仗表亲,话里话外直指中宫,实在不敬。”
最后几字,谢徎说得尤为扎实,江决眸光微闪,但他很快又重视起了谢徎引用的另外八个字来——求告女眷、依仗表亲?
他起初还没在意,现在一琢磨,女眷指的自然就是史语蓝,那么表亲呢?
所谓求告,又是求得什么?
联想到近日朝堂上弹劾赵宾一事,江决脸色沉了下来。
谢徎在棋盘下的另一只手,缓缓盘动着佛珠,今日的江决有些奇怪,往日遇上这样的事,现在肯定已经动怒发落赵宾了,今日是怎么回事?
江决沉着脸,随手拿起一旁供奉的乳饼。
咔嚓。
乳饼被咬碎,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口腔中,在这安静的殿内,格外突兀。
他进食的动作顿了顿,才醒悟过来自己在吃什么。这乳饼原是史语蓝最喜食之物,他心系爱妻,便命人也在紫宸殿的各处备着,以便伊人来他这里的时候,跟在自己的椒房殿里一样。
往日里吃到此物,心里总生出些对妻子的眷恋来,可今日……
时光闪回。
那年春日桃宴,他还只是寄养在赵贵妃名下不起眼的二皇子。
为讨心上人欢喜,他亲手制了一盒子乳饼,不想谭琨也做了同样的事,两人都是火气旺盛的少年郎,三言两语就打了起来,闹得非常难看。
谭琨是史家远亲,跟史语蓝算表兄弟,他近水楼台,没少在史语蓝跟前晃悠。
史六郎被夺官,求到史语蓝跟前也就罢了,若要报复赵宾,史语蓝合该先来同他说,怎得要叫谭琨出头?
这谭琨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
江决没心思再下棋,他挥退谢徎,匆匆闯进了椒房殿里。
椒房殿内,史家夫人和谭家的娘子正与史语蓝说话,江决忽然闯入,把女眷们吓了一跳。
他一贯优待史家诸人,下意识要向岳母赔罪,抬眼却瞧见了谭家的娘子,冷哼道:“朕有话同皇后讲,岳母还是带着亲戚们先回避吧。”
……
有了谢蕴带来的药,江洄的内伤明显好转,渐渐能吃一些东西了。
只可惜废院里饮食单调、不见荤腥,凌之妍有心给江洄补一补,也不过是在寒碜的餐单中,挑些好的、软的、更适宜入口的东西给他。
“你自己吃了吗?”江洄咽下一口粟米粥,淡淡的焦苦自舌尖扩散。
“一会儿再吃。”凌之妍不自然道,又舀起一口,喂到江洄嘴边,“你先吃,吃完了还要吃药。”
她独自生火热饭已经有几日了,倒是不会再失手把灶火弄灭,但时不时会出些其他的小意外,比如她今天加热冻成冰棍的粟米粥的时候,没有控制好火候,锅底糊了一大片。
她仔细挑了没有糊的部分端给江洄,但毕竟是同一个锅里的,免不了沾染上焦苦之味。
“我身子不适,吃不了这么多。”江洄道,“你也吃点。”
“厨房里还有很多,我吃了你的,就吃不完自己那份了,浪费。”凌之妍却低低道,再次舀了勺粥,吹凉了送到江洄嘴边,“味道是不太好,你将就些,要求别那么高。”
“不是嫌弃味道。”江洄缓声道,“烧焦的食物吃多了,对身子不好。”
凌之妍喂粥的手顿了顿,圆钝的杏眸中泪光涌现,她眼睑微垂,像是快要哭了,可喂粥的手仍然坚定地停在江洄嘴边:“我爷爷一直说,关心别人最好的方式,是先把自己照顾好,等你身子好了,我自然不跟你客气,但现在你得听我的。”
语罢,凌之妍沉默地等着江洄张嘴。
江洄没再争辩,顺从地吃下了凌之妍喂来的黄澄澄的粥,焦苦之味自舌尖侵入,直至心底。
他沉默着,也暂时按下了心中的疑惑。
凌氏老家主不到四十便过世了,是寡居的夫人一手将孩子带大,聘妻生子,作为孙辈的凌之妍理应从未见过他。
一些地方仍管父亲作耶耶,难道是他理解错了?
吃过饭后,凌之妍又给江洄吃药、上药,既然江洄发现她把粥烧糊了,她也不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端了重新加水又煮过的焦糊糊,到较为温暖的正殿来吃。
刚吃完,殿宇西侧的窗户忽然弹开,北风呼呼往里灌。
“窗户怎么开了?”凌之妍起身就要去关。
江洄叫住了她,对着窗户的方向吩咐道:“把窗关上。”
他话音刚落,一名身着虎皮坎肩的劲装少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利落地关上窗,而后闪到了他俩跟前,面对床上的江洄,单膝跪下。
“主上。”
少年颤抖着吐出这两个字,眼睫上似有晶莹点点。
“起来吧。”江洄有气无力,尾音虚浮,“看来你在傅家军学到了不少东西,身手也见长了,若是以前,你绝无可能不惊动骁卫郎而潜入这里。”
他缓了两口气,等长歌起身,又指凌之妍道:“这位是夫人。”
“主母。”长歌已经听谢蕴提过凌之妍,立刻又单膝跪地,恭敬道。
主……
凌之妍脸色一僵。
主母?
她求助地看向江洄,能不能换一个?
“长歌他,是我心腹,”江洄试探着,视线缓缓滑过凌之妍的每一寸表情,“他认我为主,合该管你作主母,若不这么称呼,只怕底下其他的人不认你,多有不便。”
他与凌之妍对视,面不红心不跳,更因带伤的缘故,苍白憔悴,看着有些可怜。
凌之妍嘴角抽搐。
主母这个称呼,听起来好老。
但是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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洄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如果她不接受,仿佛是在给他们的合作增加障碍。凌之妍说服了自己半天,终于勉强道:“人前就用此称呼,人后还是称娘子吧。”
“那便如此。”江洄道。
长歌偷瞧了眼江洄,自家主上的态度似乎有些古怪,但他习惯了听从,便也没再多想。
江洄又问起都中之事,长歌神色凝重了几分,流利地汇报,很快将这个关于称呼的小小插曲忘记了,更没有察觉自家主上在听汇报的时候,时不时瞟向立在一旁的主母,若有所思。
“谭琨被罢官了?效果这么好?”凌之妍听完长歌的汇报,兴奋地对江洄道,“我还以为得再多添几把火才行呢!”
凌之妍没有涉及过复杂的宫廷斗争,所以这回虽是她的主意,但真正谋划的人是江洄,她此前并不清楚全局。
“雕虫小技罢了。”江洄淡淡道。
“臭美。”凌之妍嗔道,“你明明很得意。”
“彼此彼此。”江洄望向凌之妍,眉目温和,“若论手段刁钻,还是你更胜一筹,毕竟我可不懂如何利用恋爱脑来离间人心。”
恋爱脑三个字是江洄从凌之妍口中学来的,她用这三个字形容江决,江洄听她解释一番后,顿觉颇为贴切,便记下了。
“多谢夸奖。”凌之妍虚提裙摆,欠了欠身,调皮地做了个西式的提裙礼,而后神色一转,又道,“那接下来呢?你别忘了,我们的最终目的可不仅仅是救赵宾。”
“我自是记得。”江洄侧头,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
三天前。
谢蕴在废院里待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谢臣安正想进去请,她已经跨出殿门,一边偏头对侍女们说着什么,一边在她们的帮助下披上斗篷。
“……都被关了这么久,怎的还是这样桀骜?”
谢臣安走近时,恰听到谢蕴的抱怨。
京中曾有流言,先帝有意指婚谢蕴和江洄,方才谢蕴在里面待了这么久,他本有些担心,现在见她的态度,心下稍宽。
殿门缓缓合拢,谢臣安上前道:“姑母进去了这么久,不知可有什么不妥?”
谢蕴已经穿戴整齐,她捧着手炉,对谢臣安莞尔一笑:“倒也算不上不妥,苦头没吃足,张狂些罢了,我也不是受不得气的年轻小娘子,不碍事。”
“王妃心慈,就该再给他一点教训。”一旁的侍女道,被谢蕴瞪了一眼,委屈地收声。
谢臣安陪着谢蕴往外走,搜院的事他已琢磨许久,此时又确认了谢蕴对江洄的态度,便大胆道:“姑母,小侄有一事想请教姑母,不知当不当讲。”
谢蕴凤眸威严,轻扫他一眼,颔首道:“说吧。”
谢臣安已斟酌许久,此时三言两语便把事情说完,谢蕴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便顺水推舟道:“此事我不方便出面,回头我问问殿下,全要看他的意思。”
谢臣安喜上眉梢,谁不知道昭阳郡王只听王妃的话?
他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地将谢蕴送上小轿。
才入轿,谢蕴长长吐出一口气,揉揉自己僵硬的脸,不仅要装着威严、端庄和大方,还要替江洄那臭小子办事,真是累啊!
16. 016 昭阳郡王
谢臣安本以为会等上数日,不想才三天,昭阳郡王江源便亲自登门,直接来到了行宫废院外的值房找他。
江源长得很福相,下巴兜着肉,鼻头也圆圆的,瞧见谢臣安便热情地拍他肩道:“堂侄啊,你姑母跟我说了那事,你别怕,姑父带你进去会会那小子!”
谢臣安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江源,被他吓得不轻。
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平易近人的天潢贵胄,更别说谢蕴凤眸清冷,夫妻俩的气质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要不是江源带了王府的侍卫在后,他还以为是谁假扮的呢。
谢臣安可不敢真的没头没脑就跟江源往里面冲,客客气气地先把事情又跟他讲了。
“知道了,你姑母早就跟我说了,若非深思熟虑过,本王也不会来找你,此事非同小可,你且跟着本王行事便罢。”
江源严肃道,他拍拍胸膛,下巴和肚子上的肉也跟着抖了抖。
凌之妍刚给江洄上完药,正准备吃口东西垫巴垫巴,废院的门就被粗鲁地推了开来。
江洄已经能缓缓地动了,听到动静后,他吃力地撑起身体,心里已经有数。
“又出什么事了?”凌之妍放下吃食,下意识靠到了江洄身边,警惕地看向门口,“是王妃吗?动静怎么这么大?”
“出去看看。”江洄道,撑着床榻准备起身。
江源跟谢臣安一起进来,才站定,便见正殿的大门缓缓打开。
从来上扬的唇角,不自觉压了下来。
江洄跟谢蕴的性子很像,都是走路带风、干脆利落的,哪有开个门还磨磨唧唧的?
江源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蕴说,江洄受了点小伤,语气轻描淡写,但是……
门彻底打开,映出了其中的人,江洄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地被一名女子搀扶着。
“你怎么……”江源大惊,上前要扶,但又马上强忍下来。
出门前,谢蕴的提醒言犹在耳,江源伸到一半的手熟练地转了个弯,理了理自己一丝不乱的鬓角,嘲讽道:“怎么,咱们的烨都第一高手,瘸了?”
谢臣安始终跟在江源身边,他对江洄的状况毫不意外,废院这等境况,如今江洄还活着已是难得,若还能健步如飞,他真要怀疑对方在他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了。
“江洄,见了殿下还不行礼?”谢臣安喝道。
“诶,免了免了,我可没功夫跟他耗。”江源不耐道,“手脚都备齐了吗?快点搜,搜完我还要回府陪王妃用晚膳呢。”
“堂兄……”
江洄脸色一白,便要跨出门来,可脚刚抬起,便痛得向前跌去。
凌之妍连忙往前几步,抱住了江洄的腰,他高挑的身体跌落进她怀里,发出一声闷哼。
谢臣安见江洄心急,对搜院之事更有信心了,抬手下令,骁卫郎和王府侍卫们应声散开,开始搜查。
“我有事要审他,哪里方便?”
凌之妍的怀中忽然一轻,却见是江源上前几步,牢牢捏住了江洄的右臂。
谢臣安不疑有他,带着他们去了倒座房的值守室里。
江源瞅了瞅环境,勉强同意了,等人都退干净、门也关上后,他一下蹦了起来,压低声音大骂: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疼不疼?上回蕴蕴来的时候也看见了?你这样会吓到她的!”
“阿姐没这么容易被吓到。”江洄眼角抽搐,迟缓地抹了把脸,“口水都喷出来了,脏死了。”
“叫堂嫂!”江源又道,“她不在,得叫堂嫂!”
“你这样说,阿姐知道吗?”江洄坐在凳子上,懒懒地抬起眼皮虚弱道。
“当然是各论各的,我面前,叫堂嫂,她面前,叫阿姐。”江源撸了把自己圆滚的肚皮,颇为自豪,“谢徎面前,我是姑父,你是表叔,他得乖乖当侄儿。”
江洄:“……荒谬。”
凌之妍本还担心江洄,见到两人互怼,又忍不住偷笑,她也终于弄清楚了眼前这个胖子的身份——昭阳郡王,江源。
谢蕴身材纤细,没表情的时候,凤眸清冷,如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
但这位昭阳郡王长得浑圆,不刻意做出冷硬神色时,笑眯眯的,特别好亲近的样子。
这对夫妻一冷一热,一胖一瘦,算是……互补?
“这位就是弟妹吧?”江源终于注意到了她,神色有些古怪,小声嘟囔,“也没有多好看啊,蕴蕴回来跟我念叨了大半个时辰弟妹的美貌,我给她表演节目她都不搭理我。”
江源怪委屈的,看见凌之妍就想起谢蕴夸她好看的样子,顿时有点不喜欢这个新弟妹了。
江源的小声嘟囔不太成功,凌之妍听得一清二楚,眼角抽搐。
真不知道该因为谢王妃夸她漂亮而高兴,还是应该为江源这种没礼貌的举动而生气,他是在吃醋吗?哪有当哥哥的吃弟妹醋的?
成功把江洄和凌之妍都搞无语后,江源才终于想起正事。
“对了,你嫂子让我问你,一会儿找到尸体后该怎么办?”江源道,谢蕴说这件事得先问过江洄的意思,毕竟这整件事都是他谋划的。
此事江洄和凌之妍已经提前商量过。
两人对视一眼。
凌之妍莞尔,代为答道:“此事,还得劳烦郡王殿下。”
……
紫宸殿内,江决黑着脸看向殿中的脏东西:
“堂兄把这等东西带来朕的殿中,所谓何意?”
“圣上恕罪。”江源跪下,身上的肉也跟着一沉,“臣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来求见圣上,这些东西更是棘手,臣怕若是不放在眼皮子底下,会被人掉包,只能紧赶慢赶地入京,给圣上看了才好安心。”
江源的话让江决烦躁的心情稍稍好转,挥挥手让宫人把东西先抬了下去。
“朕已经看到了,紫宸殿会有人处理,不会被人掉包,有什么话就说吧,先起来。”江决道。
“哎,”江源颔首,爬起来的时候偷偷瞄了眼手心,那里面有谢蕴给他打的小抄,“圣上刚才看到的四具尸身,乃是史家荫户,而杀人者则是被关在废院中的江洄。”
“你说什么?”江决一掌拍下,桌案发出沉闷的声响,紫宸殿内的宫人顷刻跪了一地,“堂兄慎言。”
“臣的话句句属实。”江源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江洄的供词和死者曾用过的匕首,请圣上过目。”
江决怀疑地打量江源,抬手让人接过东西。
江洄的供词里仔细说了事情经过,当他提及,来人自称是圣上所派时,江决牵起一抹冷笑。
真能编。
他阴沉地盯着江源。
也不知这位以憨傻出名的堂兄,是真的被江洄骗了,还是倒向了他的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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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供词弃置一旁,江决又拿起匕首。
而这一次,他的笑僵在唇边。
匕首很普通,但上面的印刻着一枚徽记,那是大烨历代帝王直属的死士才会使用的徽记。
别说江洄,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都不该知道这个徽记所代表的意义。
他立刻又回顾了江洄的供词,上面确实没有提到徽记的事。
“你说那几个人是史家的,证据何在?”
“这个……臣也不敢查,要不陛下派人查查?”江源扭捏道。
江决:“……”
事情还没查清楚就来报,这人也……
江决心里暗骂,但转念一想,留这么一条重要的线索,由他亲自去查,倒也不错。
这件事情中,他既不相信江洄,也无法再信任史家,只有他自己人查出来的,才真正可靠。
“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江决问。
“有。”江源道,不等江决允许,接着道,“陛下能不能把江洄换个地方关押?您知道他鬼主意多,上回是周构,这回又是四具尸身,有他在臣的地界上,臣晚上睡觉都不踏实,瘦了好多呢。”
“……”
江决瞄了眼江源下巴上的肉。
刚才是他多疑了,这位堂兄他,是真的没什么心眼。
“此事再议,堂兄先回封地去吧,这事情就别再管了。”江决让人送走了如释重负的江源,很快又有人来报,皇后求见。
江决下意识要请,却又犹豫了。
无论谭琨之事,还是那四具疑似史家荫户的尸体,都叫他如鲠在喉。
……
寒风呼啸着卷过紫宸殿前的阶沿。
大雪落下,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茫茫雾色之中。
宫中的女使和内侍们也纷纷躲进了屋檐下,却有一道衣着考究的倩影,白衣素裳,立在雪中。
“圣上,皇后殿下已经在外站了近一个时辰了,可要请她进来?”
屋内,地龙烧得正旺。
江决靠在椅背上,一封密报被摊开,横在案头。
江源来过后,他立刻派出了密属于自己的青龙卫去调查那四具尸身,而结果……是他绝不想看到的模样。
江决疲惫地闭上眼,等了一会儿后,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将密报烧掉,沉缓道:“请皇后进来。”
史语蓝进屋的时候浑身都细细发着抖,她只用素银簪子挽了一半的头发,另一半自然垂落下来,散发着冰雪的寒意。
她没有行礼,而是径直去了江决身边,一双眼眸动情地望着他,依着椅侧缓缓跪下。
“圣上……”
她哽咽,话还未说完,眼泪簌簌落下,眼眶通红,领间还有未化的冰雪。
江决心痛如绞,连忙抱起了她,又一叠声地喊人去取他的大氅,给衣衫单薄的史语蓝披上:“你这是为何,故意折腾自己,好教朕心疼吗?”
那日为谭琨的事争吵后,江决已经多日未去椒房殿,史语蓝多次示弱,他都硬下心肠当作看不见。
江源入宫后,他更是不敢去见。
如今读完密报,本是不该见的,但他实在忍不住。
待史语蓝身上暖和了些,他强忍着放开她,压下心中的痛楚,红着眼道:“史家打着朕的名义上废院刺杀江洄,证据确凿,朕只问你,你可知情?”
17. 017 启程
“刺杀……江洄?”史语蓝美丽的双眸一寸寸睁大,慌乱地重新跪下,仰头道,“圣上,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臣妾从未听过此事。”
“你当真不知?”江决蹲下,捏住史语蓝的下颌,与之对视,“史家人日日在你宫中来去,这么大的事情,你一点风声都不曾听闻?”
“陛下,这是在疑心臣妾?”
空洞的大眼睛蓄满泪水,透露出绝望的光:
“陛下以为,臣妾为何要杀三弟?他是陛下的至亲,便也是臣妾的至亲,若非如此,妾又为何要费尽心力,为他觅得佳偶?”
江决沉默地注视着史语蓝。
青龙卫的奏报上,明确提及的只有史六郎,混入宗正寺施行刺杀的四人皆是他名下庄子上的人,但这也不能说明史语蓝没有参与。
那柄匕首上的徽记他曾无意中在史语蓝面前露出来过,会是在那时被她注意到的吗?
江决眯起眼,深深打量起他的枕边人。
史语蓝却没给他继续思考的机会,她浓密的眼睫压下,泪水随之滑落。
“原来,陛下是真的疑心于妾了。”
女子一向温婉的音色如被抽干了灵魂,变得沙哑低沉,它擦磨着江决的心,令之又绞痛起来。
史语蓝抬手,摩挲着江决的侧脸,从发髻中勾出一缕长发,与自己的一缕绕在一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臣妾从未怀疑过陛下,待陛下之心一如新婚时般,陛下却疑臣妾有二心,甚至……”
她葱白的手指仍旧一圈圈绕在两股青丝之上,仿佛也绕在了江决的心上。
她痴痴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臣妾该效仿古人,以死明志才是。可臣妾惦念陛下,总要亲眼见到陛下安泰才好,不如陛下为臣妾,也建造一座长门宫吧。”
她低下头,依恋地靠在江决肩头,撒娇一般地蹭了蹭。
……
皇后留宿紫宸殿的消息,次日一早便传到了太傅府。
史家人尚来不及松一口气,散骑常侍谢徎与大理寺卿携圣旨驾临,史六郎枷锁临身,当日就被送进了死牢。
史夫人当场晕厥,史太傅匆匆入宫。
椒房殿却闭门谢客,一个史家的亲眷都未接见。
流水般地赏赐日益不绝地进入皇后寝殿,其母家太傅府却门可罗雀,众人以为史六郎不过走个过场,却不想圣上似乎是铁了心,大理寺加紧彻查,很快又抓了一批人。
又五日过去,都中形势愈发微妙。
大烨立国以来,以谢、赵、苏三大传承数百年的旧姓,和史、傅两家本朝新贵合称“三姓两贵”,乃天下第一等的世家,无论朝局如何变化,这几家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来位于风暴的中心。
先帝朝时,赵家蹭显赫一时,但江决登基后,有从龙之功的南门史一支,力压众人,权势滔天。
不想史六郎竟出了这等昏招,甚至冒用天子的名义,大理寺雷霆手段,很快便审结了此案,史六郎被判秋后问斩,暂押死牢。
史家幼子获罪,史皇后却仍宠眷不衰。
依附于太傅府的各家冷眼瞧了几日,风向悄悄扭转。往日众人都是先攀附史家,再拜见史皇后,可从此时起,拜会椒房殿,似乎也不必通过太傅府了。
除了史家一事,朝中又很快迎来另外两个变局:
其一,散骑常侍谢徎破格擢升为正一品大司徒,并正式授予其大中正职,正月一过,便要展开三年一度的中正定品。
其二,缠绵病榻的史太后思念三子江洄,圣上下旨,招江洄入都过年,以安太后之心。
谢徎的事早有定论,不过是现在才正式下旨,众人不算意外,但江洄的事情就……
谁不知道,史太后只有一位亲子,那便是已故的先太子,当今圣上在登基前过继到了史太后名下,名义上也算嫡子,但江洄是赵太妃所出,甚至因为先帝时期中眷史与赵家在朝堂上相争日久,关系还有点紧张。
史太后思念江洄?
有眼睛的都知道这是圣上在找借口。
谢徎换上了正一品的袍服,下朝后被同僚们恭贺许久,到椒房殿临近的门楼时,已有些晚了。
他与这里值守的某个侍卫关系不错,偶尔来喝上一杯,但入值房后,里头的却不是带甲侍卫……女子端坐于方秤上,执杯浅酌,侧眸看向谢徎时,眼里闪过一丝恋慕。
但她很快将情绪收敛起来,平静道:“大司徒得偿所愿,孤倒还未恭贺呢。”
“同喜。”谢徎在另一张坐秤上坐下,向装扮低调的女子举杯相敬,“从今时起,史家不再是他史太傅的史家,而是你史语蓝的史家了。”
史语蓝勾唇浅笑,这些日子以来,许多人对她的态度可谓热情了许多,连她父亲对她说话时,都用上了敬称。
她转动着值房略显粗糙的杯盏,在烛光下细赏。
片刻后,美眸又流转到谢徎脸上:“江洄就要归都了,当初你力荐凌家长女于我,究竟是何用意?”
谢徎没有看她,入神地捻动着手上的佛珠:
“一步闲棋罢了。”
……
招江洄入都过年的圣旨很快到了昭阳,此时距离除夕,只有十余日了。
凌之妍拿着圣旨反复研读了好几遍,有点难以相信,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
“……史皇后留宿紫宸殿后,风向为之大转。”长歌向江洄禀报着烨都中的动向,“她究竟与圣上说了什么,属下暂未探明。”
匕首旋转了一圈,停在江洄掌间。
他的伤又好了许多,日常琐事已经能自理了,此时坐在整理好的榻上,端详匕首上的徽记。
“这个徽记到底是什么?你为什么一直在看?”凌之妍放下圣旨,凑了过来。
“不知道。”江洄道。
他不是第一次见这个徽记了,但其中意义并不确定,只有些许猜测。
他在那几个宗正寺的人身上共得到了三柄匕首,一柄随着尸身去了烨都,另外两柄被他留下。
江洄归刀入鞘,抬眸浅笑道:
“两个时辰后便要启程,怕吗?”
“我怕什么?新婚当晚你拿刀抵着我都没怕。”凌之妍道,视线滑过江洄手上的匕首,“你说,到烨都后,我们会住在哪里?还得自己烧火热饭吗?”
“大约是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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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洄道。
废位之时,他的府邸也被一并收回了。
“驿站也好,”凌之妍笑,“暖和就行。”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昏暗好几日的室内总算明亮起来。
日光攀上凌之妍的脸颊,她杏眸弯起,笑得纯粹,江洄的手举在半空,一时看得痴了。
“江洄?”凌之妍戳了戳他的手臂,“你还没告诉我,圣上为什么会这么着急招你入都呢,而且你跟史太后……很亲吗?”
江洄回过神来,放下了意图不明的手。
“嫡母为先,借口罢了。”
他低声道。
“那……”凌之妍琢磨着该如何询问,迟疑道,“入都后,我是不是得去拜见她?还有,赵太妃?”
提起赵太妃时,凌之妍很仔细地观察着江洄的神情。
他眸光似暗了暗,却很快收敛起情绪:“应当是都要拜见的,到时我陪你一起去。”
凌之妍点头,但仍然有些忐忑。
忽然,她放在膝上的手被握住。
割伤已经结痂,烫伤的印子也几乎褪了个干净,唯有冻疮还固执地流连于皮肤上,不时便会痛痒。
江洄的拇指摩挲着她,沉声道:“圣上突然招我回去,恐怕是有对付史家的心思了,但皇后地位稳固,南门史一支会否复起,都是未知。此去都中,天下视线尽皆注视,恐有惊涛暗藏,我尚未复位,有些事做着不方便,只怕有不周全之处,你……”
手掌微凉,凌之妍的呼吸滞后了一瞬。
她抽出手,故作潇洒地拍了下江洄的肩:“我们是盟友嘛,有难同当,我可还等你复位后给我报酬的,不许赖账啊。”
江洄看了眼她抽出的手,沉黑的瞳仁扫过她的脸:“我们似乎还未讨论过你的报酬,你想要什么?”
“钱、地、人。”
凌之妍回答得非常干脆,又补充道:“钱要多,地得肥,最好是在江南,人嘛,得长得好看,帅哥靓女我都要。”
江洄挑眉。
虽然不懂帅和靓为何意,但联系上下文,应是指俊男美女。
“你重视男子的容色?”不知为何,江洄似乎逼近了一些,“那在你眼中,何为……帅哥?”
“这个嘛……”凌之妍认真地抬眼看着房梁,思索道,“帅是一种感觉,脸好看肯定是最重要的,但……”
原身记忆里的某个影像忽然闪过她的脑海。
凌之妍直接道:“像那位庆安三子之一的苏琅,就不错。”
苏琅?
江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是个浪荡子,若真遇上,离他远些。”
“真的吗?”凌之妍好奇道,“那那个叫谢徎的呢?是不是也很好看?”
“不好看。”
江洄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样啊。”凌之妍不疑有他,惋惜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你呢?你也是庆安三子之一,如果剃掉胡子的话,你长什么样?”
凌之妍眸色蹭亮,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的脸。
江洄耳尖发烫,别开脸道:
“还……行吧。”
18. 018 更衣
两人说话间,宫里派来服侍的人已经就位。
江洄把正殿让给凌之妍,带人去了西偏殿。
木炭、火盆,一桶一桶冒着白气的热水被抬入正殿,凌之妍在侍女们的服侍下褪去衣裙,坐进热气氤氲的浴桶里时,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似乎有些不习惯这周全妥帖的热度。
她将下半张脸也沉进了热水里,鼻子酸酸的。
江洄虽然尚未复位,但一应衣食用度都比照皇子,凌之妍自然也得到了皇子妃的待遇。
沐浴后,女官为凌之妍换上新衣,又抹了护肤的油脂,细声询问道:
“夫人的皮肤真好,又细又软,只是鼻梁上有颗小痣,一会儿上妆的时候可要遮掉?”
前世凌之妍的鼻梁左侧便有一颗小痣,痣是棕色的,小小一点,不大显眼,但细看又颇具特色,她一直都很中意。
穿越后的这具身体跟她原来的极为相似,连鼻梁上的这颗痣都一般无二。
凌之妍摇头道:“不用,维持原样就好。”
上完妆,女官将凌之妍的长发挽起,发上缀了薄如蝉翼的精巧金饰,几缕流苏垂落鬓畔,一身赬霞如意纹的大袖衫,下搭飘逸的曳地重纱裙,翘头丝履。
不仅外衣华贵,里衣也极为贴肤,还有蓄了鹅绒的中衣,出门时,侍女又捧来一身狐狸毛的斗篷和裹了丝缎炉衣的手炉。
正殿门复又开启,冷风灌了进来
凌之妍下意识要避开,却恍然发现,除了脸上有点凉,身上竟一点不冷。
新衣服啊。
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忽然生出一种只要能穿得暖暖和和的,就算真的让她当这个皇子妃,她也愿意的感叹。
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跨出门来,院子里已经站了些人。
迎面一身黑衣的是长歌,而背对着她的人,身着浅色缀金丝的宽袖大衫,暗色的毛绒斗篷,黑发全部束起,银冠在腊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稍侧了头,似在跟另一个中年将领交代什么,原本长满胡须的下颌光洁如新。
也许是带伤的缘故,他唇上依旧没多少血色,认真说话时,唇角的弧度压平,不用刻意表现什么,便自有一股威严气势。
“江洄?”凌之妍提着裙摆走上前。
她走得有点着急,侍女们急急忙忙地跟在她身后,一连串的脚步声惊动了院中人。
江洄停下话头,转身望来。
“怎么?”
凌之妍压住脚步,脸上有些热气上涌,刚才叫江洄的行为完全是下意识举动,没有明确目的,若要说有,大约是……
她想看他的正脸。
她想看他剃完胡须、束起黑发后的模样。
她想看那道冷月般的身影转过来,桃花眼中的光亮落在自己身上,她想看他被遮掩了许久的、传闻中能引起天街堵塞的真容。
江洄抬手,止住了赵达的汇报,往凌之妍走去。
“怎么了?”他微微俯身,英俊的面容在凌之妍眼前陡然放大,那双桃花眼仿佛要占据她的所有视线,上下扫动的睫毛又密又长,如月色般清冷的香气氤氲缠绕。
凌之妍呼吸一滞:“没事,没什么,我就想问……想问问后面什么安排。”
凌之妍有点语无伦次,两颊滚烫,眼睛仿佛粘在了江洄脸上。
“你的脸好红。”江洄疑惑,手伸向她,“胭脂擦多了?”
“唉……”凌之妍惊得后退一步,挡住自己的脸,“没,那么红吗,我……我让她们擦掉一点。”
说罢,她匆忙回头,快步走回正殿。
胭脂当然没有擦多,凌之妍回正殿后,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将脸上的热意压下。
那抹红霞终于消失在门后,院中的江洄缓缓直起上身。
砰,砰,砰,心脏跳得极快。
他闭了闭眼,一丝愉悦溢出嘴角。
“郎君,我们的人已经编入队伍,算在昭阳郡王派的人里。”赵达没注意到异常,又继续禀报要事,“车驾也已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凌之妍出来的时候,车队已经整装待发,她匆匆在侍女的引导下,上了中间最奢华宽敞的那辆大安车。
刚撩起门帘,便见江洄已经脱下斗篷,端正地跪坐在矮几一侧。
车里的空间不算小,但如果是两人一起……在寒冷的废院里还不觉得,周围一旦暖和起来,江洄的气息混着药草香气,若有似无地缠绕鼻间。
“快启程了,先来坐下。”江洄并不看凌之妍,指着自己对面的支踵道,“你喜欢茶浓些还是淡些?”
车轮辚辚,外头传来下令启程的声音,厢中轻摇,凌之妍坐下时没稳住身形。
“当心。”
江洄长臂一伸,扶住凌之妍的臂膀。
他手心灼热,待凌之妍一坐稳,又触电般松开。
“途中颠簸,当心些。”他淡淡道。
“我没事,你动作这么猛,伤口痛不痛?”几日来凌之妍一直帮江洄上药,最是清楚他的状况。
他的伤口还未大好,一不小心就容易绷开。
“无事。”江洄低低道,“不问问我找你过来的缘由吗?”
这辆大安车的后面还有一辆装饰更为柔美的并车,凌之妍本就猜测那是属于她的。
从江洄口中确认了这一点,她过速的心跳终于缓和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在江洄面前坐定。
“那你找我来什么事呀?”
凌之妍反手虚托着脸颊,小小的鹅蛋脸上略施薄脂,杏眸弯弯瞧着江洄,流露出一丝狡黠。
随着车厢晃动,金色的缀饰在她乌黑的鬓间簌簌轻晃,为明媚娇俏的容颜添上一抹华贵。
金饰反射的光,映照在江洄唇边。
他略低下头,不知思索着什么,轻轻问道:“你的同胞兄长叫什么名字?”
“凌子焰,怎么了?”凌之妍回忆道。
“字又生?”
“你怎么知道?”凌之妍惊讶,“你派人查了?”
“尚未。”江洄探身,拿起小炭炉上的银吊子,将热水冲进茶壶里,“他是怎么死的,详细说与我听。”
他制茶的动作行云流水,很快将茶盏推到凌之妍跟前。
云脚渐散,如远山雾退,意境悠长。
凌之妍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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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
“有点苦。”凌之妍皱了皱眉,她更喜欢甜口的东西。
“那下次让他们制了果麸饮子来。”江洄道,又给凌之妍倒了杯白水。
口中的苦涩被白水冲淡,但随之翻涌起的记忆,却远比茶汤苦涩。
凌又生的死在原身记忆里是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是她从小最为亲厚的兄长,是母亲死后,在她心里唯一可称为至亲之人,但他却在某个秋夜,焚火而死。
尸身被烧成焦炭,在倾盆而下的雨里,蜷缩成极为扭曲的形状。
她只跟江洄提过一次兄长的事,江洄也没再追问,今天是怎么了,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
“我想确认一件事。”江洄的食指刮搔着茶杯边缘,缓声道,“周构一案的证据,你是否是在又生处看到的,以及,他死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你认识凌子焰?”凌之妍敏锐地察觉到江洄话里潜藏的信息,反问。
“是,”江洄正色道,“他是我的人。”
“!”凌之妍双眸寸寸瞪大,“难道周构案你……”一早就知道?
“不,我事前并不知晓,甚至,如果你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江洄淡淡吐出这两个字,颇为自嘲地一笑,“他曾提过令堂早亡,所以你提起家事时,我便猜出你是他口中相依为命的胞妹。”
竟然还有这一层关系。
当日的情形又翻涌上来,难怪江洄在她申辩后不久,就软化了态度。
“你怎么不早说?”
“何必早说?”
江洄低头喝茶,眉眼垂落,竟漏出一丝伤感。
“那为什么现在说?”凌之妍又问。
“自然是因为我出来了。”江洄抬眼,瞧进凌之妍眸中,“又生的死绝不是意外,既然我出来了,那便要揪出下手之人,替又生报仇。”
原身的母亲死时,她刚四岁,凌子焰也才十多岁。
那时的记忆疏落零散,她只记得自己似乎总依偎在某个骨感瘦弱的肩头,少年细长的手臂托着她,背她踏过萤火与蓬蒿。
那些记忆不属于凌之妍,但对兄长的依赖亲昵,仿佛与自己的前生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我出嫁前,凌氏的人曾说,我家不能再出第二个叛徒,所以第一个是他,对不对?”
江洄举杯的手顿住,显然没料到凌之妍会突然质问。
他放下茶盏,正色道:“从凌氏的角度来说,大约是。”
“好。”凌之妍掖了掖眼角的泪,坚定道,“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
那日交流过后,凌之妍便回了自己车驾,与江洄说话的机会变得极少。
废院里江洄受伤后,为防自己晚上睡相差让江洄伤上加伤,她一直把床让给他睡。白天为了照顾他更是忙里忙外,现在好不容易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她便抓紧时间补眠休息。
这几日除了必要的活动和进食,凌之妍几乎都在睡觉,所以当他们的车队穿过疫区时,她也并不知道。
直到那个满身是火的人,嘶吼着,破开守卫,冲向她的车驾。
19. 019 骚乱
赵达的手下们反应迅速,被冲散的守卫很快又冲了上来,一剑结果了火人。
其他冲进队伍里的火人也很快都被清理干净,一些守卫受了轻伤,总体问题不大,但站在车头的江洄神情严肃。
“不许停,先出疫区。”江洄沉声吩咐。
其他人也没有异议,但凌之妍注意到,轻伤的守卫们都被分配到了队伍末尾,连她的车也往后排了些许。
凌之妍心里有点慌,同车的侍女脸色也不好,很快发起高烧。
发烧的侍女被挪出去时,凌之妍才知道,队伍后方已经有十几名守卫也有了相同的症状。
“疫区是必经之路,如果绕道,根本不可能在正月前赶到都城。”另一位陪伴凌之妍的年长嬷嬷解释道。
疫情是刚刚扩散的,也就几天,染疫的村民们都被封在自己的村子里,原本是接触不到官道的。
然而不知是谁出了烧村的主意,绝望中的村民冲破重重阻碍,慌乱中冲撞了他们的车队。
凌之妍心中不忍,但更多的是害怕。
他们的队伍里已经有许多人染病,虽然有一些隔离措施,但她也……那个火人被刺死时,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
……
车队又行进半日后,偏离了官道,在一处山脚下驻扎。
这里位于疫区边缘,在崇山之外,人烟较少。
“夫人的情况如何?”江洄揉揉眉心,背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体温似乎也有升高的趋势。
“昏迷了。”长歌道。
凌之妍离那个火人太近,染上时疫也在江洄的意料之中,但如此一来……
“属下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入都求医,但来回怎么也需三日,时疫发展太快,恐怕会来不及。”赵达道,“剩下的人都已经按照郎君吩咐与患病者隔离,夫人那里安排了两名侍女贴身照顾,情况不甚乐观。”
“谢臣安呢?”江洄又问。
这次回来,谢臣安的骁卫郎们也在护卫之列,同时又行监视之责。
“也病了,高烧说糊话呢。”赵达道。
“用我们的人替换所有的骁卫郎,营内出入全部比照军中规矩,违者斩,责任我来担。”江洄沉吟片刻,决断道。
“郎君,这怎么行?骁卫营直属圣上,万一……”
“没有万一。”江洄道,回望不远处的崇山峻岭。
长歌已经探明,五毒谷谷主的弟子就在山里,五毒谷虽以毒为名,却是治病救人的圣手。
烨都太远,又恐有各方阻碍,如果能求得神医高徒出手,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郎君,属下明白您的意思,但还是请您亲自坐镇营中,跑腿的事,让属下或者长歌去办吧,保证替您将神医的弟子绑来。”赵达道。
“你以为五毒谷是能随你搓圆摁扁的?”江洄淡淡扫过故作轻松的赵达。
赵达噎住,瞧了眼没反应的长歌,焦急道:
“殿……郎君,您的伤还没好,眼看又有烧起来的迹象,现在进山里,属下怕……”
“怕什么?”江洄却笑,“就算是现在,我也能打你两个。”
赵达抹了把泪,笑得极难看:
“属下知道,但……”
江洄却郑重地拍了拍赵达的肩臂:
“虽说只是弟子,但要请他出山,也得拿出诚意来。这里能去的只有我,留守此地的任务并不轻松,你记住,无论如何,不能让营地生乱,更要保护好夫人。”
……
凌之妍时睡时醒,身体一阵阵发寒,呼出的气却滚烫。
依稀间听到有人说郎君进了山,她模模糊糊地思索:郎君是谁?
江洄走后,营地被赵达带的三百壮丁全部控制。这些人混在昭阳王府派来的人里,一直以昭阳王的家奴示人,赵达也暂且归属于此。
不过这身份只是一时的,他们绝不会忘记,他们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
真正昭阳王府的人事前已经得到了吩咐,对赵达的安排没有异议,但是骁卫郎们不然,谢臣安高烧不退,骁卫郎中也有个别染病的,而剩下的人眼瞧着营地被赵达控制,蠢蠢不安起来。
除了骁卫郎,车队里还有宫里派来的内监和宫女,这些人也对赵达控制营地一事颇有微词。
随着时间推移,江洄离开营地近乎半天,不停又有新人染病倒下,赵达手下的可用之人逐渐捉襟见肘,正紧张时,病患中出现了一例死亡。
“死人了!”
宫女内监们的惊呼划破夜空。
骁卫郎和王府家奴们也惊乱起来,赵达指挥手下控制场面,但死亡的阴影过于浓重,一些病症不重的病患们尝试冲破隔离,三百壮士拼命阻拦,一些还没有症状的也接触到了病患。
赵达一刻不停,额上的汗接连滑落。
他按住腰间的佩剑,虽然江洄事前有过吩咐,但他很明白,若真的在这种情形下杀人,回到烨都后的江洄不知会面临何种境地。
也不能真的放任染病的患者离开,一旦他们闯到疫区以外,后果不堪设想。
“保护好夫人。”赵达吩咐心腹手下,转身赶去冲突最激烈的地方。
火光激烈晃动的亮影投射在帐篷上,纷乱的脚步声踏碎迷梦,凌之妍的意识逐步清晰,睁开了眼睛。
“夫人?”
蒙着面纱的侍女们试探道。
凌之妍对这个称呼还有些陌生,顿了片刻,才哑着嗓子问:“外面怎么了?”?
她气息低弱,还在发烧,每说一个字都好像有一把刀割过她的喉咙,极为难受。
“有人死了。”一名侍女道。
“外头骁卫郎们要出营地,赵领头的不许,闹了起来。”另一人道,“咱们帐篷外又添了好几名护卫,那些人过不来,夫人安心修养便是。”
“郎君呢?”凌之妍皱着眉头,艰难道。
两名侍女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道:“回夫人的话,郎君四个时辰前离开了营地,进山里了。”
“他……咳咳,进山里做什么?”凌之妍拿起侍女递上的水,咕噜咕噜灌了半杯,嗓子里的疼痛稍缓和一瞬,很快又疼起来。
“郎君打听到无毒谷神医的弟子就在山里,亲自去请了。”侍女道,“只要等郎君回来,夫人的病一定能治好。”
侍女们似乎是担心凌之妍,或者得了什么吩咐,想方设法地安慰她。
凌之妍敲敲昏沉的脑壳,用力甩甩头,强迫自己清醒起来。
她掀开被子下床:“替我更衣。”
“可是夫人……”侍女们为难,她们得了死命令,必须照顾好夫人,不能有任何闪失。
凌之妍自顾自拿来中衣,开始穿戴。
一边穿着,一边嘶哑道:“营地后崇山峻岭,山那么广,神医弟子究竟在哪?郎君要找到他没有这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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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需要时间,我们得为他争取时间。”
凌之妍给自己套上袜套,系紧袜绳。
“你们也都染病了吧?”她侧头问道,“如果营地彻底失去控制,骁卫郎的刀剑之下,我们的帐子真的能保全吗?”
侍女们相互看看,讷讷不言,显然也知道那很难。
“所以,我们要想办法帮赵达稳住营地,等郎君归来。”
“夫人,”其中一名侍女眼中泛起泪花,小声道,“您说,郎君真的能带神医弟子回来吗?”
凌之妍套裤子的动作停下,江洄走前什么也没跟她说,她也不知道他有几分把握,但他既然这般决定了,那么作为盟友,她相信他。
“会的。”凌之妍穿好裤子,坚定道,“他一定会回来。”
病中脸色不好,凌之妍特意选了一套鲜艳华丽的衣饰,展翅欲飞的金凤嵌于鬓中,更添几分端庄雍容。
凌之妍的帐篷在隔离区中,她刚走出帐篷,为首的侍卫便紧张兮兮地跑来请她回去。
抬眼望去,赵达将人吸引到了离这较远的地方,还有力气的感染者几乎都聚了过去,凌之妍这里除了坚守的侍卫们,只有零星昏迷的感染者躺在远处。
赵达指挥壮士们将闹事的人都围了起来,事态紧急,他已经无力再区分感染者和非感染者。
“姓赵的,吾等乃圣上麾下骁卫郎!你想做什么?!”
“三殿下已经走了,你是不是准备把我们都留在这里等死?”
“兄弟们,咱们冲出去,绝不能留在这里!”
人群涌动挤压,许多内监和宫女也混在里面,不知受伤与否。
赵达拔剑,利刃直指向不停冲撞包围圈的骁卫郎们。
他握剑的手很稳,目光狠戾,锁定在几个闹的最凶的人身上。
营地的态势逐渐不可控制,现在不是担心将来的时候,他必须压下骚乱,让营地重新恢复正常,而此时,严酷的手段必不可少。
下定决心,他举起了刀刃。
“都住手!”
一道声音抢在他之前,划破了骚乱。
赵达认得这道声音,这是他其中一个手下,被他派去保护夫人了。
他不是下了死命令,不许他们离开吗?
这帮崽子也要跟他闹不成?
赵达慌忙越过人群寻找,却见人头窜动的那一头,几簇火光包围着一抹丽色行来,举火把的几人都是他最得力的下属,而被簇拥在中间的,竟然是昏迷许久的凌之妍。
夫人?
赵达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骁卫郎们也都转头看见了身后的人,他们刚要说话,却见凌之妍身体一偏,拔出身边护卫的利刃,抵在一人的脖颈间。
那人被护卫们押着,眼眸紧闭,仿佛是在昏迷中。
“谢郎将?!”
“卑鄙,谢郎将已经昏迷,你怎么能用他威胁于我等?!”
跟来的骁卫郎多是谢臣安麾下,他们明明也分了人去保护谢郎将了,怎么……他们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很快又有人将几个鼻青脸肿,且被捆成一团的骁卫郎扔到了两方对峙的空地上。
凌之妍淡漠地扫过地上的人,将抵在谢臣安脖颈上的利剑又逼近几分。
她清了清嗓子,压着疼痛,朗声道:
“诸位,谢臣安在我手里。咱们与其争吵斗殴,不如坐下来,好生谈谈?”
20. 020 神医
举剑的女娘语罢,甚至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
愤怒的骁卫郎们瞧见,更加愤怒了。
这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但他们不敢骂,抵着谢臣安脖子的刀刃几乎要见血,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病痛忽然就涌了上来,高昂的气焰骤然低落。
“大家都生着病,风凉,不好受吧?”凌之妍温柔道,举着的利刃却未动分毫。
“有本事你放下剑,我们再谈!”有骁卫郎吼道。
“对等原则,我放,你们也放。”凌之妍道。
骁卫郎瞧了瞧她手上孤零零的剑,再瞧了瞧他们人手一把的利刃,沉默了……这叫做对等?
嗓子疼,不想吼啊。
“行。你们放,我们也放。”就在这时,赵达高声响应,并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的佩剑扔下。
骁卫郎们这才惊觉,他们被前后夹击了。
凌之妍身边的人虽然少,但她捏着谢臣安,而赵达则带着近两百壮士,在后虎视眈眈,他们骁卫郎不过一百出头,硬闯当然能过,但谢臣安的安危就……
该死,江洄刚出狱,哪来的这几百个忠心死士!
赵达放剑,无疑是个信号,骁卫郎与三百壮士间的对峙逐渐缓和,两方人的剑陆续落下,并逐渐分开,成了相互隔离的两个团体。
“所有人都蒙上口鼻,有时疫症状的和没有的分开站。”凌之妍又说,“赵头,拜托你主持了,骁卫郎这里,派代表过来谈。”
抵在谢臣安脖子上的利刃总算是放下来,但凌之妍没有让人放掉谢臣安,仍挟持着昏迷的他。
骁卫郎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一会儿派出了两人前来谈判。
凌之妍已经染上时疫,所以他们派来的人也都是有症状的,外面太冷,凌之妍也不多啰嗦,带他们往帐篷走去。
帐内谈判开始,帐外的赵达也抓紧时间整顿纪律。
骁卫郎里还有不听话的,他效仿凌之妍,干脆将这些人都捆了。
——夫人只说放剑,可没说不能动粗。
失去武器的骁卫郎完全不是赵达等人的对手,这帮人力气大得出奇,三下五除二,就把骁卫郎里最刺头的几个揪了出来,全都捆成了麻花。
失去领头羊后,骁卫郎们也暂时安静了下来,等待帐中谈判的结果。
谈判一开始很顺利,但说到江洄归来的时间时,凌之妍犹豫了。大山重重,目标飘忽,江洄身上的伤也没好,他究竟何时能归,她也不敢打包票。
“后日,日出之前。”凌之妍道。
不仅骁卫郎们,连赵达派来保护她的护卫们都吃了一惊。
赵头领始终对郎君的归期讳莫如深,许多人揣测他也并不知晓,而郎君走前并未与夫人说过话,夫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凌之妍没有解释,骁卫郎们低声讨论片刻,道:
“既然夫人如此肯定,那我等就等到后日日出前,若到时江庶人还未归来,我等便只能强押夫人入都了。”
他们的任务是保证江洄和凌之妍按时抵达烨都,如今江洄下落不明,有逃跑的可能,如果他人一直不回来,他们至少也要将凌之妍押至烨都。
至于进山寻找一途,他们也商量过。
然而大山重重,险峻又陌生,他们不敢贸然行动。
“好。”凌之妍道,被大袖遮掩的苍白手指攥紧了丝帕。
如果一切顺利,太医们大概会在后天清晨抵达营地,同来的定有宫中使者,若他们到的时候发现江洄不在,事态就严重了。
她相信江洄心里一定有数,会赶在那之前回到营地……
“夫人!”侍女们忽然惊叫起来。
凌之妍想回头,却往前一栽,直直倒了下去。
疫情比想象的蔓延更快,凌之妍倒下时,营地里有许多人的病情也加重了,未染病的人越来越少,即使加强了隔离,依旧不够。
太医距此至少还有一天半的路程,而进山里的江洄不知归期。
渐渐的,高烧不退的人越来越多,昏睡前,头顶的天空逐渐眯成一条细线,维系着人心底的希望。
凌之妍睡得很不安稳,梦里的太阳一次次西斜,她努力睁大眼睛,却依旧只能看见一片扭曲的山峦。
江洄。
江洄呢?
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江……洄……”
凌之妍张开干涩的嘴,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我在。”
一只干爽的手掌握住了她。
她拧着眉头,眼皮下的眼球转动频率变快了些许,又很快安静下来。
……
“殿下,他好歹是您嫡亲的弟弟,您身为史家的女儿,怎能见死不救?”
椒房殿内,紫气氤氲。
史夫人站在阶下,指着史语蓝大骂,全然没了往日的端庄持重。
史语蓝使了个眼色,便有力大的嬷嬷们上前,按住了发狂的史夫人。
她冷笑道:
“好个嫡亲,母亲怕是忘了,我不是您生的了吧。孤今日请您进来,本是想问您的身子,若母亲执意为您那不成器的幼子与孤为难,那便恕女儿不送了。”
嬷嬷们闻言,立刻将史夫人向外拖拽。
史夫人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谩骂声不绝于耳,史语蓝敛首,一下下抚摸着腿上的玉如意,仿佛没有听见似的。
“停。”
隔了一会儿,史语蓝道。
史夫人又燃起了希望,连忙要说话,但史语蓝一个眼色,她立刻被死死捂住了嘴。
“呜呜呜……”史夫人奋力挣扎。
史语蓝提起裙摆,款步走下台阶。
她比史夫人要高一些,眼脸下垂,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你儿子被判秋后斩首,距今尚有时日,你若识相,孤便保他不死,但若还像今天这样对孤口出恶言,孤便向圣上进言……”她说着,眼里闪现过一抹快意,在史夫人耳边道,“史六郎盗用圣上密属的徽记,实乃大不敬之罪,该当凌迟。”
“……!”史夫人说不出话来,一双布满细纹的眼睛瞪得犹如铜铃,惊恐地看着史语蓝。
她眼底迸射出疯狂的光芒,但很快被无力的绝望取而代之。
她身子软了下来,低低呜咽。
嬷嬷们得到史语蓝的默许,放开了史夫人,史夫人也一改之前的傲慢,膝行着爬到史语蓝的脚下,拉着她裙摆哭道:“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向圣上进言,他……六郎他受不住的啊……”
“脏死了,放开。”史语蓝一脚将史夫人踢开,又坐回了宝座上。
“殿下,求殿下手下留情,老妇……老妇绝不再与殿下为难。”史夫人如枯瘦的槁木般蜷缩在阶下,绝望地哀求。
若非万不得已,她是绝不会来求史语蓝的。
这贱奴养的庶孽,谁想有天竟爬到了她的头上!
可她没有办法,史太傅不愿为史六郎说话,史家上下观其态度,也都沉默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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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有可能救下幼子的,只有身为皇后的史语蓝了。
史夫人想到此,头低得更低了,几乎磕在地上,她顺从道:“请殿下吩咐,有什么用得着老妇的地方,老妇定当竭尽所能。”
“江洄不日便要归京。”史语蓝悠悠道,“他身边有个名为凌之妍的新妇,你去打探一下,她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谢徎称之为闲棋,她怎会相信?
此人与她从未同心,还是防一手的更好。
……
凌之妍模模糊糊感觉手被握住,温暖的触感令她安心,彻底昏睡过去。
等她醒来,车轮滚滚,马蹄萧萧,身下熟悉的颠簸,他们竟已在路上。
“好险,算你命大。”一把陌生的声音道。
凌之妍警觉地坐起身,却被按了下去。
“躺好。”少年黑发黑眸,皮肤是漂亮的小麦色,右耳带着五彩石头制成的耳铛,颇有异域风情。
将她按下后,少年又转身忙碌起来,隔了会儿道:
“把上衣脱了。”
他转过来,指尖闪着一点银光,凌之妍定睛一看,是银针。
医者施针她懂,但……脱衣服?
她搜寻了一遍车厢,两名贴身的侍女都不在,车内只有她跟陌生的少年。
“磨蹭什么?”少年皱眉,“我手上有针,你自己来比较好。”
少年的年纪应该不大,声音清亮。
凌之妍张了张嘴,嗓子里毛毛躁躁的,很艰难地吐出两个不连贯的字:“你……谁……”
少年一愣,片刻后扬起眉梢:
“哦,你拉着你夫君那会儿没醒呢?我以为你看见过我了呢。”
什……
凌之妍脑袋一空。
她拉着谁?
夫君?
江洄吗?
……梦里那只手,是真的?
“在……哪?”凌之妍又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啧啧。”少年摇头,“话都讲不出来了,就别惦记别人了。”
他收起针,倒了杯温水,扶起凌之妍道:“喝吧,少喝点,你才刚醒。”
凌之妍身上没有丝毫力气,只能被动地靠进少年怀里,她的头约莫到他胸口处,侧头喝水时,脸颊上忽然感到一抹温软。
抿了口水,凌之妍又侧了侧头。
“喂,你再这样,我就把你扔出去了!”少年重重放下水杯,警告道,脸色微红。
“你是,女的?”喝过水后,凌之妍说话顺利了些,但还是没力气。
“不然呢?”
少年,不,是少女,将她放回软枕上。
“我不过晒得黑一些,竟然把我认成男人了?你们中原人真没礼貌!”
“抱歉,你长得很英气,所以……”凌之妍歉然道,难怪刚才她那么理直气壮地叫她脱衣服。
“别以为你夸我好看这事就能过去。”女孩小麦色的脸上又泛起淡淡的红,而后重新抽出一根银针,“现在能脱衣裳了吗?你还没好透,得施针。”
凌之妍用仅有的力气揭开了系带,女孩先用艾条熏热她的几个穴位,连下数根银针。
银针下去不久,凌之妍便觉得身体通畅了许多,嗓子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女孩布好针,又拉起她的手腕诊脉。
过了片刻,女孩蹙起眉,亮晶晶的黑色瞳仁中满是狐疑:
“疫症到是无碍了,但你……过日白见血封喉,你服它做什么?”
21. 021 尾巴
女孩说着,又摸了摸她的脉。
似乎是在印证自己的观点,她念叨了几句医家术语,点头自言自语道:“确实是过日白。”
“过日白是什么?”凌之妍问。
“一种毒药。见血封喉,没有解药。我还没见过喝了过日白还能活下来的呢,你不记得了?”女孩挑眉。
仿佛是在应和着,心跳也陡然加快。
——“这是一瓶毒药,拜堂之前,喝下它。”
黑影俯身逼近,将一个冰冷的瓷瓶塞进了她的手里。
凌氏?
凌之妍想起刚穿越的时候看到的场景,那应该是属于原身的记忆,也许是因为它格外深刻,她才会如同亲历一般。
记忆里,凌父为了让婚事不要成功,塞了一瓶毒药给原身。
“你在想什么?”女孩打断了凌之妍的思路,“你的体质很特别,没有人喝下了过日白还能活着,是谁给你喝的?江洄吗?”
“不是他。”
“那是谁?”女孩逼近了一些。
烈焰般的耳铛随之摇晃,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凌之妍,仿佛要把她的心思都捉出来,一一翻看。
“我不记得了。”凌之妍道。
她确实不记得何时喝下了毒药,喝下毒药的瞬间又发生了什么,而且可疑的是,属于她自己穿越后的记忆里,没有那只瓷瓶。
瓷瓶去了哪?
丢了吗?
凌之妍不想跟女孩多说,毕竟她们才认识。
女孩又注视了她片刻,起身将插在凌之妍身上的银针拔掉。
“我能替你开药拔毒,但你最好趁早想起毒的来历,”女孩道,又意有所指地看着她,“否则,连身处险境都不自知。”
叩叩,女孩刚说完,车厢的厢壁便被人叩响。
“能进来吗?”江洄说话的同时,脚步已经踏上了车辕。
凌之妍连忙拉上衣领:“等一下!”
掀帘子的手顿住,放了开来,但仍能瞥见投在绸面上男人的侧影。
凌之妍飞快整理好衣物,江洄掀开车帘,外头的阳光钻了进来,他背着光,身着浅色的窄袖劲装,如一柄精心养护的利刃。
“我方才听到声响,可是出了什么事?”江洄说着,把目光转向正在收拾银针的女医者。
女孩将针帘收起,瞥他道:“江郎君何故用怀疑的眼神瞧着我,欺负人的可不是我。”语罢,她又将一张写着药方的纸放在矮几上,“这药每日一副,先吃上十天,我自会再来。”
江洄拿起药方,扫了一眼,警觉道:“此药并非针对时疫,她怎么了?”
“我赶时间,你自己问她吧。江郎君别忘了我的报酬就好,回见。”说完,女孩似乎又不满地叨念了句什么,敏捷地钻出车厢。
车厢内少了一个人后,空间总算宽敞了,凌之妍却有些不自在。
江洄的目光密密麻麻,上下打量了她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蹙着眉问道:“你的身子,何处有恙?”
“没什么要紧的。”凌之妍往后退了点,但车厢就这么大,即使错开目光,也能感受到江洄探究的眼神。
“能告诉我吗?”江洄却不放过她,反逼近了一些,“艾夭夭虽性子跳脱,但五毒谷的人不会在此等事上胡言,是……不便宣之于口的那种?”
原来那个女孩姓艾吗?
艾夭夭,好特别的名字。
凌之妍想道,蓦地,她又后知后觉地理解了江洄的后半句,脸上发烫:“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
察觉到对方有躲闪的意图,江洄闪电般出手,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先捉住了凌之妍的手腕:
“我们是盟友不是么?不用怕外传会坏了名声,我绝不会说出去。”
“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凌之妍低低道,“艾大夫说,我的体内有服用过过日白的痕迹,但她说了会替我拔毒,所以……”
“你服用过过日白?”江洄捏着凌之妍的手陡然用力,“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记得了,你能不能放开我,疼。”
凌之妍疼得皱起了眉,眼角闪烁着几点晶莹,江洄这才恍然自己太用力了,连忙放开,却不甘心地双手撑住车厢壁,将凌之妍困在自己的阴影中:“这样呢,还疼吗?”
凌之妍拘谨地摇摇头。
“那回答我,为什么要喝?”
当日在废院,他们互相搜身,那封从凌之妍身上搜出的遗书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
那时凌之妍还活蹦乱跳的,他以为她放弃了殉情的念头,但如果艾夭夭所言非虚,凌之妍并非放弃,而是失败……胸中膨胀的情绪不知几何,江洄牢牢注视着她的眉眼。
他最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
如明媚温暖的朝阳。
“是拜堂那天吗?”江洄放柔了声音。
“嗯。”凌之妍犹豫道,她是那天穿越过来的,那应该就是吧。
“我明白你不想嫁我,”江洄低叹,“这桩婚事让你为难了,但又何必如此看轻自己?”
马车颠簸,江洄却完全不受影响。
凌之妍被颠到的时候,下意识扶了他一把,又很快将手挪开。
“我没有。”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嗫嚅道。
江洄伏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拂起耳畔滑落的发丝:“过日白为官府所禁,并不通行于市,是谁帮你得到的,告诉我,好么?”
男人嗓音喑哑,轻柔缠绵,仿若在诱哄着,只等她迷迷糊糊地沉溺、招供。
“那不是我自己弄来的。”凌之妍避开江洄紧逼的目光,却错将耳尖送到了男人的面前,鼻息肆意洒落,她抵住江洄的肩窝,只觉哪哪儿都是滚烫的,“江三郎,你当年巡抚天下,审了那么多犯人,都是靠美人计吗?”
“什……”江洄一愣,才反应过来对方在打趣自己。
“先放开,有点热。”凌之妍不待他动,找到了双臂之下的破绽,矮身钻了出去。
她不敢再看江洄,绒密的眼睫垂下,遮挡住了大半眼眸:“过日白的药效可能太强了,我当时的记忆都没有了,如果你真的要问,那药是父亲给我的,原因么,自然是你。”
……
江洄跃下凌之妍的车驾,冷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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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清醒了些。
刚才凌之妍的描述里,对喝下药的准确时间语焉不详,也未曾提及遗书之事。他试探了几句,对方似乎真的不知道遗书的存在。
难怪,江洄指节抵唇,释然一笑。
他还曾想,以凌之妍的个性,若发现遗书不在自己身上了,定要来讨才是。
但如果遗书真的不是她所写,又是谁的手笔?
江洄眸色暗了下去,闪过一丝狠厉。
“主上。”
长歌走了过来。
江洄回望了眼凌之妍的车驾,很快敛去情绪:“何事?”
“有尾巴。”长歌低声道。
正如凌之妍所猜测的,江洄在第二天日落时回到了车队。
当时他的状况也不好,幸而有艾夭夭在,施针上药后略有缓解,不过开的药方得等进了城里才有机会抓。
时疫不难治,就是传播极快,有了艾夭夭带来的防治药囊后,队伍里的情况也明显好转。江洄即刻下令拔营,如今他们早已走出疫区,只是为防传播,都挑了人少僻静的路,绕得有些远。
“从哪里开始跟上的?”江洄问。
“出疫区的前后。”长歌道。
江洄沉吟,前几日的心思都在时疫上,尚未有机会追根究底,没想到对方就送上门了。
“通知赵达,悄悄布置,再知会谢臣安一声。”江洄道,“这里距离都城尚有大半日的路程,今晚不休息了,全速赶路。”
“是。”
长歌要走,又被江洄叫住。
“多日不用剑,恐要生疏,你替我备上一把,一会儿清理尾巴的时候,与你们同去。”
是夜,凌之妍睡了一路,撩开车侧的垂帘透气。
除了车队里,周围几不见灯火,她回望来路,却见林中依稀映着点点火光,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还看到了寒光嗖嗖,像大婚那夜见到的利刃。
应该不会吧?
凌之妍又看了眼前头江洄的车驾。
长歌好像不在,也可能进车里了,总之没什么动静。
手腕上被捏疼的地方早就好了,江洄其实没下狠劲,只是后来他实在凑得太近,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惹得凌之妍脑子里一团浆糊。
那样大动干戈的,也不知道他伤好透了没。
凌之妍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快马奔来,淡淡的血腥气和着冷风,灌入鼻腔。
刃尖直指弯月。
在劈下的微小瞬间,凌之妍忽然有感应似得转过头。
“啊!”
短促的尖叫划破夜空。
队伍立刻骚动起来。
凌之妍猛地向后一缩,力道没有把控好,倒在车厢壁上。
“救命!救命!有刺客!”她铆足力气大喊。
嗖嗖嗖,利箭破空。
咚——
车厢外壁被射中,一支箭穿过垂帘,钉在凌之妍的身侧。
兵戈骤起,谢臣安指挥骁卫郎的吼声很快传来,凌之妍慌忙用棉被裹住自己,爬进车厢的死角里,但她侧耳许久,无论是江洄还是赵达的声音,她都没有听见。
22. 022 入都
利剑劈落。
江洄迅速侧身,闪过敌人飞溅的鲜血。
“主上,队伍有异!”长歌一脚踹飞一个,掠到江洄身侧。
“回援。”江洄又利落地刺死一人,转头道,“赵达断后,留活口。”
“好嘞!”赵达活动了下肩颈,兴奋道,“郎君放心,这点子人还不够咱兄弟活动筋骨的。”
江洄根本没听,已经飞快地上马往队伍奔去。
赵达耸耸肩,一刀拍在一名黑衣人的脑门上,对方晃了晃,软倒在地。
凌之妍的车驾似乎被重点盯梢,利箭射中厢壁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时还有箭矢飞进来,射在凌之妍的腰侧、脚边、头顶上。
凌之妍死命地往里缩去,用任何能够到的物什环在身侧,试图抵挡。
擦啦。
一声惨叫,驾车的侍卫中箭倒下。
同时,并车的绸帘被利刃破开,不知是谁的鲜血,顺着刀尖滴落,通体黑色的身影躬身,大步逼近。
“并车失守!”
有人大喊。
似有援手扑来,但上车那人身手很好,来者很快被他干掉。
凌之妍往窗边挪了挪,瞥眼测量窗框的大小。
门的方向已经被黑衣人堵住了,她身量纤细,也许能赌一赌窗。
黑衣人一手持刀,一手探向凌之妍,凌之妍慌忙躲闪,却还是被他捉住了脚踝。
“放开我。”凌之妍疯狂踢向黑衣人的手腕。
“老实点。”黑衣人不为所动,用膝盖锁住了她不断踢踹的腿,一臂按住她肩胛,另一手利刃横逼,抵在了凌之妍的颈动脉上。
“救命!江洄……呜呜呜……”凌之妍奋力挣扎,喊不出来,就疯狂敲打身后的车壁,力求搞出最大的动静。
黑衣人的注意力果然被牵制,他愣神之际,凌之妍的腿滑出了掌控。
上辈子被强行灌输的各种防身思路,似乎在瞬间全都涌了上来,凌之妍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狠狠一脚,踹在男子的命门之上。
牵制松懈。
凌之妍连滚带爬地冲向窗户。
黑衣人立刻来追,然而那滑溜溜的小女娘仿佛不知怕似的,一股脑地从窗户钻了出去。
车驾仍在行进,凌之妍抱头,打了几个滚。
幸好这时代都是土路,比柏油马路软得多,给了她不少缓冲。
凌之妍滚了几下,连忙爬起来,黑夜里两方交战,视野不良,乱得很,倒是一时没人注意这里。
凌之妍抹了把脸,四处寻找江洄的身影。
她不敢喊,深怕没喊来江洄,倒引了刺客前来。
然而她的小心谨慎并没有发挥作用,拉并车的马儿一声嘶鸣,车辆脱轨压向她的同时,那名黑衣刺客也同样扑来,愤怒的利刃直指她的胸口。
完了……
她脑中一片空白。
呲啦——
寒光抹过,凌之妍还未反应过来,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捞起。
风儿自颈边呼啸而过,凌之妍靠在男人的锁骨处,他沾染了一身血气,与月色般的幽幽冷香混合着,安抚着她紧绷的神经。
目及之处,刚才追杀他的黑衣人鲜血喷涌,被翻倒的并车碾压而亡。
凌之妍不由捏紧了手下的衣料,头顶传来一声闷哼。
“轻点。”江洄一手握紧长剑,一手抓着缰绳,只能用手臂勉强扶住凌之妍的腰背,“抠进肉里了,疼。”
“啊,抱歉。”凌之妍连忙松开。
“也别松太开了,”江洄勾唇莞尔,在她鬓侧轻轻道,“抱紧我,小心别被甩下马背。”
语罢,扶在后腰的手臂松开,身下的马儿陡然提速,凌之妍连忙抱紧了江洄的腰,脸紧紧贴住他的肩膀。江洄挥剑的动作很利落,凌之妍看不到,却能感受到他臂膀的挥动。
“小心。”
江洄低声道,肩膀侧了侧,为她挡掉了喷溅的鲜血。
车队的行进几乎停止,骁卫郎以及江洄的人都跟刺客打成了一团,除了刚才刺杀凌之妍的那人,其他人的身手都比较一般,最初的混乱过后,江洄一方占据优势,很快捉拿了几名活口。
然而不等赵达卸下他们的下巴,这些人便咬破了后槽牙中的毒药,断气而亡。
“娘的!这波人竟然全都是□□的死士!”赵达大骂,策马去了江洄身边。
他是个大老粗,刚到江洄身边,就要禀报战况,却见长歌也骑马在侧,给了他一个冷冷威胁的眼神。
赵达通体一凉,闭上了嘴。
“不哭了,没事了。”江洄低沉抚慰的声音乘着晚风飘来。
凌之妍紧紧抓着对方的衣襟,这回她很小心,没有让指甲抠进肉里。男子灼热的体温隔着窄袖劲装传来,她却忘了害羞,只一味紧紧贴着,止不住地抽泣。
江洄把剑抛给长歌,腾出的手一下下轻抚凌之妍的后背。
“是我不好,该派人贴身保护你的。”江洄道,说话时的喘息,一丝不拉的洒落在女子娇俏的耳廓上。
凌之妍怕痒地缩了缩脖子,白生生的耳尖染上一抹薄红,一直蔓延到颈侧。
赵达耐不住性子,对着长歌挤眉弄眼。
长歌不理会,警戒地守在江洄和凌之妍身边。
凌之妍抽泣了好一会儿,才感觉砰砰乱跳的心稍微缓和,她又下意识在让她感到安心的颈窝磨蹭了一下,引来头顶又一声闷响。
江洄的呼吸有些重,攥紧了手下的缰绳。
“让我跟赵达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回来,好吗?”
他耐心道,等着怀中人的答复。
攥着衣襟的手却猛然收紧,凌之妍的额头抵着他,小声道:“能不能先不走,我心慌。”
幽幽的茉莉香气缠绕在鼻尖,心脏仿佛被极细的丝线捆缚、收紧,说不出是酸涩还是疼痛,始终维持着一丝克制的手臂悄悄收紧,将仍细细颤抖着的身子锁进怀中。
“那我叫他们过来,你陪着我一起听,好不好?”江洄的唇几乎贴在凌之妍的耳侧,声音极轻,几近呢喃。
凌之妍只觉耳廓变得滚烫,理智告诉她应该放开江洄,可身体就是不听话,不仅不愿放开,还忍不住更贴近几分,在战栗的寒风中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
“嗯。”她小幅度点了点头,眼眸紧紧闭上,埋进了男人的怀里。
脸上是不是在冒烟了?
凌之妍迷迷糊糊地想。
很快,一件充斥着江洄气息的大氅被罩在了她的身上,江洄的手臂绕到外侧,隔着衣物抱住她。
马蹄哒哒,很快,凌之妍听见江洄和赵达、长歌二人,讨论起了今晚的情况,不久,又有谢臣安的声音也加入进来。
因为凌之妍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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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达和长歌很识趣地精简了语言,尤其赵达,玩笑都憋了回去,根本不敢乱看马背上的情形。
谢臣安却若有所思地打量江洄抱着凌之妍的手臂。
两波刺客虽然是几乎同时袭击,但来历似乎不同,第一波人没有□□,被江洄抢先发现,围剿中落了几个活口在赵达手里。第二波似是打着黄雀在后的注意,除了一个漏网之鱼,其他人尽数战死或者自杀。
“那几个活口自然该移交骁卫郎,由我们带回审讯。”谢臣安据理力争道。
“不可能,老子抓到的,自该老子来审。”赵达道,“谢郎将放心,我老赵审人自有一手,不若你先亲自试试?”
“骁卫郎有护卫职责,赵头领请不要胡搅蛮缠!”谢臣安提高了声音。
“那骁卫郎可护住我们了?”江洄冷冷质问,“距离入都只有不到两个时辰,沿路恐怕还有刺客埋伏,谢郎将是想此时与我们起内讧吗?还是说,你想故意制造一些破绽?”
“江洄,你不要血口喷人!如今你已不是皇子,如何能押解刺客入京!”
“唉唉唉,谢郎将,你才是不要血口喷人。”赵达闲闲道,“江庶人何时说他要押解了?我等乃昭阳郡王的人,离开前郡王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务必看守好江庶人,如今你们骁卫郎职责不力,自该由抓到刺客的我等押解。”
谢臣安一口老血堵在了嗓子眼。
赵达这一手颠倒黑白真是漂亮,他目光直射江洄,这种主意怎可能是那大老粗想出来的,恐怕是江洄一早教好的!
“谢郎将,别瞪眼了。”赵达重重地拍在谢臣安背上,“咱都被这一路折腾得够呛,本是同病相怜,还是别吵吵了。等一入都,人交给大理寺,咱们都轻松,你说是不是?”
谢臣安拍开他还沾着血的手,怒从心起,却无法反驳。
谁不知道赵达是江洄的人,什么昭阳郡王,自己是被这伙人联合骗了!
距离入都还有两个时辰,以江洄的老练,这点时间恐怕足够他将那些刺客的老底挖得干干净净,会否威胁他们说些不该说的,也未可知。
可惜谢臣安毫无办法,又碍着江洄请医救了他的情面,最后愤而拂袖,算是默认。
等他走后,赵达立刻请示江洄,果然是打算连夜审讯。
队伍重新整顿,再次踏上归途,不过凌之妍和江洄都没再坐进车里,江洄也不再避讳,安排了自己的人重重守在他们周围,就骑马带着凌之妍,往烨都而去。
……
紫宸殿,融音阁。
偏殿尽头的私密小书房中,阳光正好。
江决立于案前,神情专注地勾勒着笔下人影,那人青丝低挽,春衫飘逸,侧身站在海棠花下。
她的眉眼处空着,江决悬笔良久,轻叹一声。
最终,他只在女子鼻梁上点了颗小痣。
“圣上,”心腹内侍躬身,在珠帘外恭敬道,“江庶人携妻,已在殿外等候。”
内侍语罢,大胆偷瞧了圣上的私密小书房一眼。
书房的墙上悬挂着多幅画像,像上女子皆是春衫飘逸、青丝低挽,只有一道点了鼻上痣、却无眉眼的侧影。
那侧影与当今皇后有七分相似,但内侍知道,她并非皇后。
倒是今日与江庶人入宫的新妇,她鼻上也有小痣,立在那儿的侧影,与画上之人几乎无异。
23、023旧相识
紫宸殿外,寒风卷过。
凌之妍把冻僵的手缩进袖子里,偷瞄大门里进出的内侍。
好香啊。
内侍和宫女们端着热气腾腾的铜锅、新鲜片好的牛羊肉,以及各色蔬菜、山珍等,排着队往紫宸殿里送。
咕噜噜——
凌之妍的肚子抗议起来,她挪开眼,一手捏住了鼻子。“饿了?”一点暖意钩上她的另一只手。
江洄拨开袖子,拉起小女娘冻僵的手,悄悄握进掌中。
“一点点而已,”凌之妍嘟囔道。
江洄的手心很烫,她忍不住又往里钻了点:“你的伤怎么样了?”昨夜激战后,凌之妍被吓狠了,抱着江洄不肯撒手。等她意识到不妥时,已晨光熹微,江洄好不容易养出血色的嘴唇,又白了。
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但紧接着,对方额头上不寻常的高热再次印证了她的猜想,她紧张地攥紧了江洄的衣襟,对方却摇头坚称没事。
“无妨。”江洄勾唇笑道,“另一只手呢,要不要也暖暖?”
“真的没……”
话未说完,一行奢华的卤簿行来。
为首的宫女手持香炉开道,中间被簇拥着的女子一身窃蓝色淡雅广袖搭配兔毛斗篷和同色衫裙,妆面精致,似拢着薄薄的哀愁。
“皇后殿下驾到——”内侍唱道。
史语蓝?
凌之妍脑子里跳出了对应的人名。
“三殿下。”史语蓝在两人跟前停下,下颌微微抬起,露出一抹矜持的淡笑,“不,现在该叫三弟了。”
“见过皇嫂。”江洄施礼道,凌之妍也跟着行礼。
“三弟客气了,如此相见还是第一次,倒是陌生得紧。”史语蓝矜持浅笑,冷眼打量着男人弯下的腰背,她葱白的手指盖在手炉上,染着凤仙汁子的长甲,一下下抠弄着锦套边沿。银冠上闪耀着冷光,一向冷傲的少年低下头颅。
不知为何,史语蓝并不觉得快意,反闪过一丝厌恶。
她又淡淡瞥了眼一旁的凌之妍,抬手扶住身边的女官,转身进了紫宸殿中。长长的华丽拖尾终于消失在门口,凌之妍垂下眼眸。
虽然知道她跟史家的阴谋脱不了干系,但美人的脸是无罪的,只是不知道,史语蓝为什么要把那样张扬美艳的脸,装扮得如此哀婉可怜。
“江庶人,江夫人,圣上请你们进去。”史语蓝前脚刚走,紫宸殿的内侍便来邀二人。
室内烧着地龙,凌之妍谨慎地跟在江洄 步之后,待到内室,方才流水一样送进紫宸殿的锅子和牛羊肉等,都环统排布在正中的圆桌上,圆桌的主座和客座上,各布置着一副碗筷。一身玄色常服的江决立在桌后,正低头与史语蓝说话,两人的动作非常亲密,江决的嘴唇几乎贴在了史语蓝的鬓间。
“庶人江洄,携妇凌氏,叩见圣上。恭请吾皇圣安。”
清朗的声音如一道光,打破了室内氤氲的暧昧。
江决仿佛这才意识到江洄和凌之妍的到来,一手虚揽着史语蓝的腰,转身打量桌后跪在地上的二人。
他原是要看江洄的,目光却不自觉被身后的凌之妍吸引。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凌之妍的容貌,只是女子青丝低挽,只用了一根玉簪,莫名生出几分熟悉来。
他未及多思,放开了搂着史语蓝的手,缓步绕过圆桌,停在江洄身前。
他磕在地上的头,距离他的龙靴不过数寸。江决低头审视着地上顺从的背影,广袖中,手悄然握紧。当日登基,他匆忙下旨圈禁。
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以帝王的身份与江洄相见。
以往在先帝跟前,他从来比自己高上一头,如今,终于也臣服在了他的靴下,坚硬的指甲掐入皮肉,却仍压不下此时心中的激荡。江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回身走到桌后:“起来吧。”
“谢陛下。”
江洄的声音依然铿锵有力。
他起身,身姿挺拔如旧,只是微敛着上首,并不直视龙颜。
“三弟在昭阳行宫待了这些日子,规矩不但没有废弛,倒比从前精进不少。”江决轻嘲道,又揽着史语蓝在主客位坐下,“朕还未用午膳,三弟不介意朕边吃边说吧?”“自是不介意。”江洄仍垂着双眸,“圣上的龙体要紧。”
江洄语气恭顺,江决却忽然没了用膳的心思。
上次跟江洄一起用膳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在赵太妃的宫里,或者某场筵席之上,可只要有他在,自己这个二哥,总是相形见绌吧。
江决眼中泛起一抹阴鸷:“三弟久不归来,朕与皇后的婚礼也未及参加,今日不如就补上这杯喜酒吧。”
他放下筷子,示意内侍端酒给江洄。
凌之妍顿时急了。
江洄身上的伤口有数处开裂,虽然重新上了药,又在入城后的短暂休整中,按照艾夭夭的方子抓了药服用,但他绝不能饮酒!
“圣上恕罪,”江洄没有接送到眼前的金杯,拱手道,“弟身上负伤,实不能饮酒。”
“一杯而已,况且这是朕与皇后的喜酒,你也不喝么?”江决也端起了酒杯,“说起来,一杯还不够,这到场晚了的,得罚三杯。”言罢
,立刻有内侍撤下原来的杯子,换上了三个大口径的,并全部倒满。
“往日里你号称千杯不醉,三杯小酒而已,三弟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朕吧?”江决道。
江洄体内的高热越烧越凶,思绪有片刻的恍惚。
他身形微晃,落在江决眼中,引得对方一阵快意。
原来只是在强撑吗?
江决的神情更加松弛愉悦,他还当江洄真是铁打的,看来那五十脊杖管用得很,不仅教他尝到了痛楚,还让他学会了驯服。江洄又晃了一下,高挑的身形忽然倒下,他单膝支地,脸色青白,艰难地维持着最后的颜面。
凌之妍心口重重跳了一下。
刚想做些什么,便听头顶 把娇柔的声音道:“圣上这是在欺负三弟了,哪有敬酒的人坐着,叫宾客自己喝的道理?臣妾自认酒量尚可,不如让臣妾敬三弟吧。”言罢,她浅笑靥靥,端起了江决的酒杯,来到江洄面前。
“江庶人,圣上赐酒,还请您恭敬饮下。”
史语蓝给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立即会意,几个人按住江洄,打算强灌。
“不可!”凌之妍猛地扑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一把夺过了托盘上的酒杯,急切道:
“圣上皇后恕罪,夫君他思念家人,伤还没好透便日夜兼程赶回了帝都,实在不能喝酒。
“求圣上皇后开恩,准许民妇替夫君饮下,以表我二人恭贺圣上皇后大婚之心,愿圣上皇后永结同心、早诞贵子!”凌之妍不敢停顿,举杯便大口灌下。
后换上的玉杯口径很大,一杯抵上寻常五杯。
冷酒极烈,一路卷过凌之妍的喉间心口,直灌入空荡荡的胃袋,引起大片烧灼之感。
她喝完一杯,将之倒扣在托盘上,又端起下一杯道:
“我们夫妇来得晚,该罚才是。”
她再次举杯,烈酒入喉,被辣得逼出了眼泪也不敢停。
“咳咳……”凌之妍灌下最后的酒,克制地咳了两声,伏跪在史语蓝身前,“求圣上皇后开恩,民妇已经喝了,莫要再强求夫君,他身子真的受不住。”“提起来。”
她话音刚落,头顶的女声便冷冷道。
紧接着,凌之妍被一股大力揪住后襟,提到了跟史语蓝相当的高度,但她还没站稳,啪啪两下凌厉的掌风,立刻将她的脸扇肿了。“贱妇,圣上赐酒,是你能喝的吗?”
史语蓝冷眼瞧着被掌捆的女人,阴沉道。
“皇后恕罪。”
说话的却是江洄,他喘着粗气,被人按着起不了身,沙哑道:“拙荆不是有意冒犯,若有冲撞,是洄管教不严,殿下罚我便是。”史语蓝冷笑。
江洄身份特殊,她自然不会拿自己的恩宠去赌。
但凌氏女只是个没根基的贱妇,就算弄死了,江决也不会把她如何。她对执刑的女官使了个眼色,回过身,淡淡道:“此妇出言冒犯圣躬,拖下去,赐杖杀。”
“住……”
“住手。”
江决不知怎么时候走了过来,一把抓住押着凌之妍的女官,把她甩到了一旁。
“圣上?”
史语蓝吃惊地上前,却也被江决一把推开。
她一个踉跄,难以置信地看向戴九爪金龙冠的男人。“你,没事吧?”
江决盯着眼前的人,只觉时光飘忽,有些分不清当下。
凌之妍拉紧被扯松的衣衫,谨慎地后退一小步,敛首道:“回圣上的话,民妇没事。”江决却不放过她,激动地又逼近一步,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臂: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凌之妍,是……江洄之妻。”
陌生男人的气息突然逼近,凌之妍难受地要往后逃,却又被捏住了另一条手臂,她只能徒劳地强调起自己的身份。江决却仿佛没有听见,又逼问道:“芷郡凌氏么?你……可尝来过都城?”
“没有。”凌之妍慌乱道,“民妇从来没有来过都城。”
欺君是死罪,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不断挣扎躲避着江决的气息。
“胡说!”江决低吼,“庆安元年,绎山脚下,英萃宫中的赏花春宴,你……不记得了?”他原本极其激动,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声音低了下去,最后的问句中,甚至多了一丝丝委屈。凌之妍趁机挣开了他的双手,身子撞上了背后的矮柜,再无退路。
“圣上,”一只手忽然挡在了她的身前,江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挣开内侍,站了起来,他有些吃力的样子,但坚定地将凌之奸拨到身后,“圣上恕罪,拙荆一直住在乡下,不懂规矩。”
江洄垂着眼眸,对江决道。
江决眼中爆出血丝,一把抓住江洄的肩膀,也想将他推开。江洄没有让,他一再施力,虚弱的身子却仿如磐石,纹丝不动。
“皇兄,罪在臣弟,求您……放过她。”
一声皇兄,狠狠打在了江决心上。
他忽然锐利地扫过在场所有宫女和内侍,包括愣在一旁的皇后史语蓝。
“英萃宫中春猎十数日,来来去去的士族女儿众多,若是有人冒犯了皇兄,想必也只是与拙荆有几分相像,她…
…没有来过都城。”“是,家中管教严格,民妇甚少出门。”凌之妍又往江洄身后躲了躲,把脸埋下。
江决扫过江洄肩膀后,女娘乌黑油亮的发顶。
手抬起,最终却仅仅是握住了拳头。
“大约是吧,”他拂袖转身,“不过是当日被一个小娘赢了半手,便耿耿于怀至今,实是不够大度,吓到弟妹了。”“皇兄言重。”江洄拱手道。
火锅已经滚了许久,咕噜噜冒着泡,几近烧干。
江决忍不住又想回身去瞧,但他克制地闭了闭眼,无论她是不是,现在都不是时候。他重新坐下,灌下一大口冷酒,冷声道:
“既然伤还未好,便留在宫里休养吧。太后病中不愿见人,你们也不必去。直接到赵太妃宫中,替朕向母妃问好。”言罢,江决没有给二人拒绝的机会,直接让内侍把人送了出去。珠帘晃动,女娘的裙子堪堪曳地,过了转角后,便再不能见。史语蓝站在愣神的江决之后,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
江洄牵着凌之妍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内侍引着二人往赵太妃的颜和殿走。
寒风凛冽,江洄的手滚烫,凌之妍敲敲越来越混沌的脑袋,捏捏他的手掌:“你的伤还好吗?”刚才江洄痛得跪下时,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废院里他疼晕过去的样子历历在目,幸好他撑住了,否则真不敢想今天会怎么收场。
“我没事。”江洄道。
“脸色这么难看,怎么会没事。”凌之妍想凑上去细瞧,却被江洄避了开来。
“你……”
云层遮住了太阳,银冠黯淡。
江洄蹙着眉,想问她当年的英萃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干涩的舌头舔过上颌,终究什么话也没出口。“嗯?”凌之妍又凑了上来,酒气喷在江洄鼻间,“真的没事?”
“没有。”
江洄一把扶住凌之妍。
醉酒的她似乎失去了平衡感,不过小半步的路程,竟然右脚绊左脚,差点就跌进了他怀里。
江洄把人扶正,暂且压下了心中疑问。
“是不是酒上头了?还能不能走?”他蹲身与她平视,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我没事,”凌之妍拍拍自己的脸,动作幅度明显比往常要大,“我能坚持,你放心!我可是三岁就跟着爷爷喝酒了的。”江洄叹了口气,脸都红成那样了,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那你跟着我,走慢些。”
“兄长!”
刚到颜和殿外,便有锦衣小少年迫不及待地跑向二人。他两颊红红的,似是吹了很久的风。
“兄长,嫂嫂。”
变声期的男孩声调有些奇怪,想提高音量,似乎也失败了,不过仍难掩兴奋。
他身后,一个老嬷嬷带着两名宫女匆匆赶了上来,为首的嬷嬷边跑边劝道:“殿下慢着点,您怎能对庶人主动见礼呢,这不合规矩啊。”“嬷嬷说什么?”
小少年忽然停下脚步,冷脸侧眸。
他也有一双精致的桃花眼,沉下脸来的模样,竟与江洄一般无二。“嬷嬷慎言。孝悌人伦,哪处不合规矩了?”小少年严肃道。“殿下,可他已然……”
老嬷嬷还想劝,小少年的脾气却更大:“嬷嬷若见不得,便回去吧。”
言罢,他又走近几步,郑重地弯腰行礼:
“见过兄长,见过嫂嫂。”
凌之妍痴痴笑着,凑江洄耳边道:“江洄,他刚才说话的样子,跟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好像啊!”江洄有点无奈地再次摆正醉鬼,颇为歉然:“她喝醉了,莫要挂怀。”“兄长放心,自是不会。”小少年连忙摆手,脸又更红了几分。他偷偷瞄了凌之妍一眼,刚才那话说者无心,他听了却熨贴得很。
也许是凌之妍的话给了他 些勇气,小少年再次抬起头,眼中泛着希翼:“母妃一早便在宫中备下了膳食,我坐不住,就来门口等兄长和嫂嫂了。兄长和嫂嫂随我来吧。”凌之妍瞧瞧缩小版的江洄,又瞧瞧身边这只大号的。
嘴角止不住得往上扬。
“看什么?”江洄被她灼热的目光骚扰得有些不自在。“你好看,喜欢看。”凌之妍甜甜道,嘴角勾起,浮现出一对可爱的梨涡。
江洄一愣,这才发现凌之妍已经双颊通红,漂亮的杏眼里也染上了一圈淡红,显然是愈发醉了。“这里风冷,兄长和嫂嫂随我进殿里吧。”江漓适时道。
“也好。”江洄别开视线,平复了一下忽然起伏的心绪,又把手递给了凌之妍,“跟紧我。”凌之妍很乖巧地点头,攥住江洄的一根手指,慢慢跟着他走。
走到一半,她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又捏捏江洄的手,低低问道:“前面的,是谁?”江洄无奈,解释道:“是我胞弟,先帝第七子,江漓。”
“弟弟?”凌之妍迟缓道。
她从未听江洄提起过。
江漓竖着耳朵听后面的对话,可江洄没再说别的,他有些小小的失望。
殿中的赵太妃早就得了消息,却左等右等不来,她向帘外张望着。总是不自觉握紧的手心里,已经出了层薄薄的汗。“七殿下可是真的接到他们了?”她又问身边的中年侍女道。
侍女笑着重复了早已说过好几遍的答案,可赵太妃仍旧不安心,又絮絮叨叨问道:"可把酒都撤下了没?他受伤了,不能饮酒。还有,太医署那……"
话到一半,变声期少年嗓音在门外响起:
“母妃,兄长和嫂嫂到了!”
江漓率先走入室内,紧接着,又有几人的脚步陆续踏进门内。
赵太妃隔着珠帘望去,保养得当的眼角顷刻便湿了。随着人影临近,湿意愈加蔓延,她轻轻遮住下颜,侧了身去,却听外头之人利落地跪地行大礼道:“儿江洄携妇,拜见母妃,恭请母妃金安。”
赵太妃侧眸瞧去。
珠帘晃动,那道人影银冠锦衣。
他身侧的女子身形晃了晃,不太熟练地跪下磕头。赵太妃皱起了眉,这就是皇后找来的新妇?她只听闻是凌氏嫡系,虽说门楣不显,但到底是士族女儿,怎的连行礼都行不好?
正这么想着,又一股酒气悠悠飘来,赵太妃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江洄受了伤不能饮酒,且他也不至于这般放肆,赵太妃将目光锁在了凌之妍的身上,那道酒气似乎就是从此而来。
“先起来吧。”赵太妃道。
她打量着摇摇晃晃起身,还要江洄这个伤患相扶的凌之妍,怒气更甚。
当初史语蓝要给江洄找媳妇的时候,她就不愿意,但先帝 走,她处境堪忧,并不能阻止。本想着到底是士族女儿,能陪 陪孤苦的长子也是好的,谁知竟是个白日酗酒的货色?史语蓝撺掇江决赐这桩婚事,果然没安好心。
凌之妍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嫌弃了,起身后仍记得江洄那句“跟紧我”,又低头去找江洄的手。
直到握住了江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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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紧皱的眉头才松下来,还低低舒了口气。
“到了,不用抓着了。”江洄转身,耐心解释道。
“嗯?”凌之妍扬起红红的脸,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哦,好的。”过了一会儿,她才不舍得地放开了那根手指。赵太妃没有说话,其他人自然也都安静着,室内氤氲着暖意,唯有江洄和凌之妍的对话悠悠回荡。
江洄的声音低柔轻缓,即使女子的回答有些迟钝,也没有半丝不耐烦的意思。
江洄八岁回宫,之后有许多年是住在颜和殿的,赵太妃身边的老人都对他极是熟悉,只是他总冷冷的,不好亲近,是以与他的关系并不如与七殿下那般。不过,再是不亲近,他们也知道——
这位殿下生来俊美,烨都上下对他献殷情的小娘子不知几何,却从未有入得他眼的,更别说得他这样细心对待。连当初几乎要与他定亲的赵家娘子都……
宫女内侍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瞧。
“母妃。”安抚好凌之妍,江洄转头,向赵太妃道,“方才在紫宸殿时,圣上赐酒,儿有伤在身,是凌氏为儿挡酒,解了为难,是以醉了。请母妃宽恕。”他弯腰拱手,礼数周全。
赵太妃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
“解释得这样急切,是怕本宫为难你的新妇吗?”
“母妃,兄长他……”
“你闭嘴。”赵太妃不悦道,“本宫还不至于跟个二十不到的小娘置气。”
“是儿着急了,多谢母妃。”江洄脸色未变,又扶住了有些懵懂的凌之妍,“可否借母妃侧殿,让她歇一歇?”赵太妃扣住了腕上的串珠,一丝丝拧紧,就像她纠结愤然的心绪。若没有方才那一幕,她倒未必生气。
她一直以为江洄天生性子冷淡,无论待她还是待江漓,都是守礼而疏离的,可刚才那一幕,深深刺痛了她,她那一向冷情的长子,在面对新妇时,竟能那样温柔仔细。呵。
借?
哪个孩子回母亲家,是借来的?
她无力地垂下眼眸:“西侧殿都收拾好了,让小七带你们过去吧。”
“多谢母妃。”江洄依旧礼貌道,他又默默行了一礼,打横抱起凌之妍,跟着江漓离开。颜和殿内,喜意融融的气氛像被兜头浇了桶冷水。
侍女们蹑手蹑脚地将精致的菜肴撤走,赵太妃颓然坐在珠帘后的宝座上,唯有一名心腹侍女陪侍在侧。
江洄对此地显然也非常熟悉。
他抱着凌之妍,步子甚至比江漓还要快上些许。
小内侍奔上前为江洄推开房门,他径直带凌之妍去了已经打理好的床铺。江漓停留在门外,只点了两个可靠的侍女入内,又着意叮嘱了几句。
“恶心?”
江洄低柔的嗓音从屋里传出来。似乎是凌之妍想吐,两名侍女也跟着忙碌起来。江漓辨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凌之妍的情况,还是他本身的伤势。
屋内,侍女们帮凌之妍收拾好,便退了出去,房门关上,凌之妍坐在床上,额头抵着江洄的肩:“难受。”
“一会儿吃点醒酒的便好。”江洄道,“想吃什么?”
“蛋花汤,”凌之妍低低道,“哥哥做的。”
江洄以为她说的是凌子焰,心中一痛,不太熟练地替她顺着背脊。
“我一会儿让她们送进来,好吗?”
“嗯。”凌之妍点头。
隔了一会儿,江洄以为她快睡着了,没想到凌之
妍却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罐子,皱着眉暴力拆解。“你怎么把这个也带来了?”
江洄吃惊道,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是艾夭夭留下治外伤的药膏。
“你受伤了,得上药。”凌之妍认真道。
江洄张了张嘴,忽而一阵酸涩涌了上来。
“为了让我随时能上药,所以你一直带着它?”江洄托起她小巧的下巴,专注地看着脸色红红的凌之妍。“嗯。”凌之妍认真地点头。
“你……担心我?”江洄似乎不敢确定,问得非常小心。“嗯。”凌之妍点头,“你的伤还没好。”
身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疼,江洄一直忍着,但此时仿佛忽然忍不住了。
“为什么?”江河低低道,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我们已经从废院出来了,就算我死,你的外祖家在京城,他们会帮你。况且,圣上现在也舍不得杀你。”“我……”凌之妍困惑地拧起眉头,她听见了,但大脑被酒精占据,只要一用力思考,就恶心。
"小醉鬼。”江洄看出她的为难,轻轻笑了,“难受的话,就先不要想了。"清冽的气息忽然靠近。身上被一片暖意包裹。凌之妍恍惚间听到了心跳的声音。“一会儿喝了蛋花汤,就睡吧,母妃那里我会解释。”
手上的药罐子被拿走了,凌之妍盯着江洄的脸,却被按到了床上,对方低柔地安抚着,她却懵情懂懂,想问他伤口不痛了吗?可是困意来袭,竟然不知不觉阖上了眼。江洄给凌之妍掖好被角,快步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刹那,冷风卷过,他抹了把脸,氤氲的茉莉香气却久久不散。“兄长?”等在外面的江漓疑惑道。江洄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神色:“她醉得厉害,可否弄点蛋花汤来?”
“兄长放心,我立刻吩咐小厨房去做。”江漓道,他又瞥见江洄手上的小药罐,试探道,“兄长可需要找地方上药?去我殿中如何?”
江洄眉头微蹙,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殿内,最后点头道:“多谢。”
……
凌之妍和江洄走后,江决已无心用膳。他呆了许久,甚至没察觉史语蓝也已经离开。清醒过来后,他立刻冲向了自己的密阁。密阁中,大大小小的女子画像悬挂于四周,他揭下其中一幅,铺平于桌案。
执笔蘸墨,描画眉眼。
江决想象了无数遍的过程,终于在手下实现。
点上漆黑如星夜的眼眸,画上女子变得完整,她仿佛回过头来,对江决说着什么。“你的嘴角有血。”江决呢喃着,手指迷恋地描摹像上的眉眼。
当日的情形越发清晰。
庆安元年,英萃宫春猎,他一连十几日流连于大大小小的筵席。
那日为了讨好史语蓝,跟谭琨打了一架,他功夫不够好,输得很难看,躲去了无人之处。海棠花下,等着自家马车的小娘子娴静淡然。起初,江决觉得她跟史语蓝长得有些相似,便多看了几眼,没想到对方也注意到了他。
来递手绢的其实是那小娘子身旁的丫鬟,丫鬟将一条绣有海棠的丝帕交予他,脆生生道:“我家娘子说,你的嘴角有血,让你擦擦。”
小丫鬟说完便走了。
待他再抬起头,海棠花下空空如也。
那道身影仿佛印刻在他的脑海里,时不时便会跑出来,他以为史语蓝已经是天下最好的女子,可皮囊看多了终是甜腻。他将那方丝帕收好,小心珍藏起这小小的,却忽然点亮了他世界的善意。只可惜后来,他遍寻烨都诸姓,再无佳人音信。江决扔下笔,唤来了心腹内侍。
……
江洄走后,很快有侍女送了蛋花汤进来。
凌之妍闻到味,立刻清醒过来,但刚喝完便心神一松,没多久又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映亮了窗棂纸,声声鸟鸣清脆,侍女们克制的脚步声,若有似无地传进耳中。咕噜噜——
比凌之妍的嘴先发出声音的,是她的肚子。
几乎同时,床幔被轻柔地掀起了一角,探出半张陌生但清秀的脸庞。
"夫人可是醒了?"
少女语调微扬,浅浅带笑:
“婢子是颜和殿的宫女挽秋,昨日给夫人送过蛋花汤的,夫人可还记得?”
凌之妍额角突突地跳,宿醉还没完全缓解,张口便觉有些苦涩:“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嗓音沙哑,开口说话的时候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已经是次日清晨了,刚过卯正。”挽秋道,将一边床幔挂起,扶住迟缓起身的凌之妍,“夫人别急,宿醉总要缓缓调理才是,一会儿洗漱好,用了早膳便会舒服许多的。”
挽秋说完,很快又招来两名侍女。
她们手上捧着衣衫和洗漱的器具,有条不紊地引导着凌之妍。
等洗漱完穿好衣裳,梳了简洁低调的发髻,又上完淡妆,凌之妍以为终于能用早膳了,却不想被挽秋引着,来到了颜和殿正殿的门前。
“太妃正起身,请夫人在此稍等片刻。”挽秋道,竟将她单独留下,走了。
凌之妍的宿醉又惊醒大半。
冷风吹来,她穿得很暖和,但还是止不住一个激灵。
刚才她问江
024闯宫
"太妃请用茶。"
江洄不在,凌之妍乖顺地在软垫上跪下。
她一身银红衣裙,低敛着眉眼,双手奉上茶水。
凌之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有些生疏,茶水不慎洒出来几滴,溅到冻疮褪去后,初初恢复嫩白的手上。
“凌氏好歹也是百年望族,怎的连给长辈奉茶的规矩都没教过吗?”
赵太妃威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凌之妍被烫到的手立刻红了,她疼得眯起了眼,奉茶的手也跟着抖了抖:
"太妃恕罪,之妍在家确实没做过这样的事。"
“放肆。”赵太妃喝道,“长辈捉你错处,是在提醒你,你非但不知好歹,还想反过来责怪长辈吗?”
凌之妍抿了抿嘴,没敢答话。
她的沉默却令赵太妃更加生气,嘴角肉一抖一抖,又想起了今晨之事….
今早黎明初现时,心腹女官忽然将她唤醒,言称江洄求见。
昨曰不欢而散后,她本是很伤心的,但不想,傍晚时分,江洄与江漓 同出现在了膳桌旁。虽然江洄仍守礼而疏离,但至少完完整整陪她用完了一顿膳食,甚至饭后饮茶时,还与江漓略玩笑了几句.赵太妃以为,他有心缓和,心中宽慰。
所以江洄忽然来找她,她尽管疑惑,还是立刻披了衣裳起身。
黎明的微光中,长子一身劲装,高挑挺拔。
赵太妃瞧他一身寒气,原想关切几句,不想江洄一拱手,单刀直入道:“圣上派了差使,命我即刻出宫,我来与母妃道别。”“拘这礼做什么,派人传个话便是。”赵太妃难得放柔了声音,对长子道。
江洄却蹙了眉头,犹豫片刻后说:“此行凶险,且圣上也不愿放人,我不能带凌氏一起走,可否请母亲替我看顾几日?”“你说什么?”赵太妃的心,立刻凉了半截,“你一早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是,”江洄单膝跪地,“儿会尽早回来,不给母妃多添烦扰,事成后,儿可以为母妃办一件事,以表答谢。”
“答谢?”赵太妃几乎站不住。
昨日的温情忽然碎成了一片一片,她愤怒道:“你是不是早就在打这个主意了?我还当你怎的忽然良心发现,来陪本宫用膳了,原来是交易吗?!”
江洄怔了怔,与赵贵妃极为相似的眉眼又敛下几分:“是。”
啪!
赵太妃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在江洄脸上。可真的打完,她又后悔了。
泪意汹涌,她忍着没有掉下来,昂起头冷冷道:“你既然求到了本宫跟前,想必是真的无计可施了,但如果本宫不答应呢?”
“圣上也是您的儿子,在您膝下养了十四年,想必您不会想看到他做出不顾伦常的举动,毁了名声。”江洄道。
江洄这句话的内涵太重,赵太妃踉跄几步,颤着手扶住身边的心腹女官。
她很想问江洄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一贯的骄傲又让她闭上了嘴,缓了一会儿后,她冷淡道:“他早就那到了太后名下,要丢也是丢她的脸,与我何干?你不必用这个威胁我。”"那便是江漓了。"
没想到,江洄比她还冷静,平铺直叙的语言没有任何起伏。他抬眸,沉黑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光泽:
“若凌氏有任何闪失,儿子不能保证母妃日后,还能见到七弟。”“他是你的亲弟弟!”赵太妃不顾形象地低吼道,“你竟然用他来威胁本宫?你有没有良心!”
江洄却好似没有受到任何冲击。
他起身,动作仍有些微迟缓,投向赵太妃的眼神却冷得彻骨。
黎明轻柔的微光下,他勾起一抹淡笑,哑声道:“儿出生不满三日,便被母亲送走,如此也长大了,七弟已然十一岁,儿子想,就算没有母亲,他也能活下去的,母妃以为呢?”“你……”赵太妃哑然,“你还在记恨那件事吗?”
“母妃多心了,只是劝您宽心之言而已。”江洄稍走几步,在阴影中掩去面容,“儿子不求您能待凌氏有多好,将她禁足颜和殿,不受圣上皇后的戕害便足矣。还望母妃应允。”赵太妃闭了闭眼,敛去眼中湿意。
她低头看向凌之妍,这个儿媳她极不满意,出身低微、规矩粗漏,不想江洄却对她如此重视,甚至不惜与她反目。
赵太妃顺了口气,稍缓和了语气:
"罢了,这些往后慢慢学就是。"
她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将之放到了一旁:
“看你的样子,也没有认我这个母妃的意思,也不知三郎对你说过些什么,这些日子你就当是在亲戚家小住吧,也不必再拘泥于什么婆媳名份。”凌之妍颤抖的手上忽然一轻,她有些疑惑,谨慎地抬起头道:“太妃,真的不用改口吗?”
赵太妃本要起身,垂眸却见跪着的小女娘隐隐露出一丝喜悦,心中本已落下的怒气又浮了上来,压着火道:“不改口可以,但往后在这院内,也只称你凌娘子,而非江夫人。”
“如此可太好了。”凌之妍却不见一丝失望,连忙答应道,“谢太妃体谅。”“哼。”赵太妃只当她在强撑,拂袖道,“开膳吧。”
凌之妍漂亮的杏眼一亮,一个鲤鱼打挺爬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赵太妃身
后。
餐堂中,桌上已经布置了十几样膳食,每一种都精致好看,更令凌之妍惊喜的是,桌上摆了两幅碗筷。赵太妃什么也没说,既不赶她,也不邀请,自顾自在主位坐了下来。凌之妍揉了揉疼得直抽抽的胃,打算厚着脸皮,在客位上入座。
不想,一人拦在了她的面前。
定睛一看,正是昨日拦着江漓向江洄行礼的那位老嬷嬷,她手上捧着一副布菜的长筷,严肃道:
"夫人且慢,您得先伺候太妃用膳,等她用完了,您再用。"
不是说好了不计较婆媳名份的吗?凌之妍心里委屈。
嬷嬷将筷子往前递了递,用眼神催促。凌之妍又瞥了眼赵太妃,见她不说话,只得认命地拿起长筷……
咕噜噜——
一声响亮的肠鸣,划破滞涩。
赵太妃与凌之妍的相对位置很近,又刚好一站一坐,所以这声音在她耳中格外响亮。她嘴角抽了抽,这辈子没见过这样没规矩的士族千金。“不情不愿的,你夹了本宫也不想吃。坐下用膳吧。”赵太妃道。
“真的?”凌之妍落寞的眉眼顷刻便亮了,开心道,“谢太妃,您人真好。”
她立刻拉了凳子坐下,伸手去拿大肉包。
手伸到一半,她又顿住,老老实实收回来,改成了筷子。
凌之妍又偷瞧一眼赵太妃,见她在女官的服侍下,正优雅进食,并没有注意到她这边,她终于放下了心,专心吃起饭来。
颜和殿的伙食很好,精致味美,量大管饱,废院住了月余,归途上又折腾,凌之妍都不记得上回吃这么满足是什么时候了。
她将肚子填饱后,还得了一份时令水果。
吃着水果,凌之妍终于有功夫琢磨起旁的事情——江洄的下落。
昨天江洄把她按下睡觉后,人就走了,后来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就更加不知道江洄去了哪。
“太妃,我能不能问您一件事?”凌之妍吃完最后一口水果,试探道。
赵太妃瞅了眼她完全空掉的果盘:“说。”
“江洄呢?他在哪?”
“终于想起他了?”赵太妃凉凉道,她一直等着凌之妍问这个,不想对方吃饭时专心得很,直到连水果都用完,才有功夫关心。
江洄究竟看上她什么了?
凌之妍语塞,讨好道:"太妃气定神闲的,之妍以为,江洄定然好好的,所以没急着问。""不用在我面前油嘴滑舌,”赵太妃道,“他天不亮便被圣上叫走了,如今已然出宫。"“啊?”凌之妍吃惊地瞪大了杏眼,出宫这么好的事,他怎么不带上她??
“你们回来时遇上了时疫?”赵太妃又问。凌之妍点头,但没有多说。
“藏什么?”赵太妃冷冷道,“怕本宫知道太多,对他不利么?”“自然不是,只是……”“说。”赵太妃强硬道。
凌之妍瘪瘪嘴,母子俩凶起来的样子真是一模一样。
她老老实实把路上发生的事跟赵太妃讲了,不过还是模糊了赵达等人的归属,只说是昭阳王府的人。赵太妃听完,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点,只狠狠道:
“什么意外,九成九是人祸。”
“太妃英明。”凌之妍小心拍着马屁,她昨天太醉了,只能隐约觉出江洄和赵太妃关系不好,旁的什么也不知道,只得继续谨慎试探,“他此次出宫,与时疫有关?”“圣上说他既然知晓治疗时疫的法子,便派了他前去接手。”赵太妃道,神色又忽然凌厉起来,“他走前来过本宫这里,说了一船废话,求本宫收留你。”“他说了什么?”凌之妍好奇。
“与你何干?”赵太妃道,“但既然是他的意思,本宫便留着你。你给本宫记牢了,他不在的这些时曰,你一步也不许走出颜和殿,本官会派林磁嬷教你宫中的规矩,你用心学,懂了吗?”“懂了。”凌之妍缩了缩脖子。
虽然不想学什么规矩,但既然江洄要她待在这里,她就勉为其难吧。
……
旭日的冷光刚驱散田间薄雾,江洄的队伍便已经出城。
时疫扩散得很快,当地官员却无力控制,江决脑子一转,把这个难题扔给了江洄。
刚出城门,赵达和长歌便带着人,来到了江洄身边。“传书你们的事,可去查了?”江洄见了二人,直接道。
谢臣安的马落后他几步,晨起还没睡醒就被派了差事,满心不耐,也懒得去管江洄又在搞什么小动作——-此次他只有协助之责,不必监管。
赵达二人却是防着谢臣安,只靠近了江洄,低低道:“已经去查了。”
两人没说是什么事,但主仆三人的脸色都极为凝重。
江洄揉了揉眉心,昨天下午他在江漓殿内休息了很久,又用了药,高烧总算压了下去,伤势也缓解许多。但江决显然不想让他好过,这才半天,又把他打发走了。凌之妍单独留在宫内他很不放心,只盼江决还能知道些人伦。
江洄眸中,戾气一闪而过:“走快些,除夕宴前,必须要回来。”
……
江洄一走数日,消息全无。
凌之妍开头还惦记,后来被林嬷嬷折腾得凄惨,也逐渐忘记了。
赵太
妃果真将她禁足在了颜和殿中,连圣上皇后来请,都被挡了回去。不出门倒也安全,凌之妍没有意见,可林嬷嬷……学规矩实在太难了!啪!
藤条无情地划破空气,抽在凌之妍的手掌上。她疼得浑身一抽,眼角已经沁了泪。“娘子说说,这回是哪里错了?”林嬷嬷沉声问道。
凌之妍疼得旭缩手,但生生忍住了,她刚开始的时候经常忍不住缩手,但只换来了更多脉条。藤条抽在手心里好疼好疼,可服侍她的挽秋说,官里的公主、妃嫔,乃至皇后,都是这么过来的,凌之妍只好放弃了抵抗的心思。
“回嬷嬷,是步子迈得大了。”凌之妍乖乖道。
凌之妍敢说,在现代人中横向比较的话,她的仪态和礼仪都算好的——只要她愿意装。毕竟当年爹妈给的零用钱多得没处花,她干了不少装B的傻事。但是在古代宫廷,纯靠装来临时抱佛脚,根本不够。她这几日观察过,上到赵太妃,下至普通宫女,她们的规矩礼仪都像刻在了身上,就算玩笑打闹的时候,也自有一番拘束。
啪!
又一记藤条抽在手掌心上。
林嬷嬷严肃道:“娘子既能知道,望您往后也时时牢记,切莫再出错了。”“是……”凌之妍低低道,心疼地望着自己又肿起两道红痕的手掌。她这边吹着手掌,外头忽然传来了通报的声音。
“皇后殿下到!”
凌之妍一个激灵,当日被史语蓝抽巴掌的记忆浮现,几乎立刻脚底抹油。
然而林嬷嬷抓住了她,提醒道:“今日太妃不在,你此时若不前去拜见,只会吃更多苦头。”
凌之妍一听就蔫儿了。
赵太妃今日天刚亮便跟圣上去了绎山的道观,现在不在宫里,江洄也不在。算了,江洄在了也拦不了史语蓝,她得自己想办法。
凌之妍跟着林嬷嬷一同去往正殿。
到得门口,外头一列椒房殿的宫人,一列颜和殿的宫人,已经面对面站好,隐隐有火星四溅。在这里住了几日,凌之妍也大约知道颜和殿对今上和皇后是什么态度。他们对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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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讳莫如深,不敢多言。
但对皇后就稍微有点不尊重了,凌之妍曾听见两个小宫女议论皇后不敬尊长。
想来所谓的尊长就是赵太妃,所以椒房殿同颜和殿的关系很不好。
今日,史语蓝依旧画了故作愁苦的小檀眉,身上则是一袭青灰色的娴雅华服,与她隐隐透露出的张扬美艳,格格不入。赵太妃不在,女官们已经到齐,凌之妍本想躲在她们身后,但史语蓝的女官将她揪到了前排。
“民妇凌氏,拜见皇后。”凌之妍硬着头皮跪下,这些日子的藤条没有白吃,她今天行礼的时候比之前熟练了许多。史语蓝狠狠盯着款步进来的女人。
她一身质地普通的鹅黄色衫裙,鬓间只有两朵珠花,脸上的妆容更是简单,却如云上鸟雀,自有股子轻灵脱俗的美。
“宫中几日,倒是养胖不少。”史语蓝冷笑,打量她像剥了壳的鸡蛋般,白生生的脸颊。
“赵太妃疼惜民妇,民妇感激不尽。”凌之妍伏在地上道,史语蓝不让她起身,她也不敢乱动。
“呵。”
又是一声冷笑。
“来人,把她给孤带走。”
史语蓝懒得废话,直接命令左右。
“皇后殿下且慢。”
林嬷嬷立刻一步上前,挡在了凌之妍身前,周正行礼道:
“夫人是太妃留在颜和殿里学规矩的,已经明令,不得离开颜和殿半步,求皇后开恩,不要让奴婢们为难。”“学规矩?”史语蓝娇媚一笑,“那正好,我椒房殿里好的教养嬷嬷多得是,去我那学吧。”
“皇后殿下,不可。”林嬷嬷仍然不动,严肃的脸上没有半分情绪,“夫人是太妃留在此处的,若圣上回来后知道殿下擅动颜和殿的人,恐怕会有所不悦。”“你!”史语蓝怒极。
林嬷嬷依然谨守规矩,低眉敛首,却寸步不让。她是服侍了几代皇帝后宫的老人,史语蓝一时并不敢动手,只是瞪着她,飞快思索新的主意。
根据她的观察,江决已经确定了凌之妍的身份,至于他们究竟怎么认识的,她懒得深究,她只知道一点——皇帝是她的,皇后的权柄更是她的,她不允许任何人染指。“林嬷嬷,让开。”史语蓝厉声道。“皇后殿下恕罪,奴婢不能让。”“来人,把她起开。”
史语蓝话音刚落,竟有侍卫闯入,三两下将林嬷嬷扯了出去。“皇后殿下,这里是后……”
啪!
发话的女官也被史语蓝身边的嬷嬷们打懵。
凌之妍身前总算没有了遮挡,史语蓝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走到她身前。
她今日穿着时下流行的木屐,下头棱角分明的粗大木齿原是为了方便登山,但如果踩在女子手上的话……史语蓝眼神一凛,踩向凌之妍的手。然后,踩了个空。
凌之妍猛得一缩手,已经跳起来退开数步。
开玩笑,她还没那么好脾气真的停在那儿给她踩。凌之妍立刻观察起左右,决定不论如何,先逃跑再说。但是殿内不仅有椒房殿的女官和宫人们,还有强健的侍卫,凌之妍逐渐被逼到角落,无处可藏
。
颜和殿的人要么被打懵在地,要么被拦在了外面,几名有品级的女官都被制住,凌之妍环顾四周,竟然没有人能帮她一把。
怎么办?
赵太妃不在,皇帝不在,宫里也没有其他会给史语蓝使绊子的妃嫔。谁能救她?史太后?
可她们毫无交情,而且对方也姓史!
凌之妍绝望之际,史语蓝的人已经将她拖到了大殿正中,把她的手强行按在了地上。
"啊——!"
女子的惨叫划破殿宇。
最初的惊惧后,凌之妍死咬住了牙关,一声不吭。“不叫了?怎么不叫了?给孤叫!”史语蓝转动脚踝,木屐的屐齿狠狠碾过凌之妍的手指。
汗水,从凌之妍突突直跳的额角留下,她半伏于地,双眼通红,却忍着没有留下一滴泪来。“皇后殿下,不知民妇哪里冒犯了殿下,求殿下……明示。”
“孤要你死,还需要理由?”史语蓝再次碾动脚踝,身体微倾,将身体的重量都移到了踩着凌之妍的脚上。“啊……”凌之妍再次嘶叫出声,骨头碎裂发出细小的咔嗒声。
离开英萃宫后,原身很快回到烨都的外祖家中,她原没在意那一条丝帕,它本是制式产物,无特别的微记。不想外祖母却察觉,二皇子殿下在各家走动,似乎在找她。当时原身也将信将疑,但外祖母机警,不愿她掺合进帝都的是是非非,连夜将她送回了芷郡乡下。原以为是件小事,却没想到是灭顶之灾。
“殿下,民妇无心同您争什么,您是天上的明月,民妇只是地上的污泥,求您放过民妇,民妇保证,此生不入帝都。”凌之妍咬着牙,这一刻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但十指连心,手上的锐痛仿佛将她整个人的筋都抽了出来,大半身子已经疼得脱力。
手被碾踩着,灵魂也仿佛被人踩碎。
“保证有用吗?”史语蓝却笑,“你放心,圣上不到傍晚不会回来,孤今日既然敢闯颜和殿,便是来要你命的。”“民妇可以自毁容貌!”凌之妍道,迅速拔下了头上的金钗。
“摁住她。”史语蓝踢掉她的金钗。
凌之妍另一只手也被扭住,她奋力仰头:“殿下,如果民妇的存在真的让您如此介意,那圣上回来后,见到民妇的尸体,是否也会迁怒于您?”啪!
史语蓝揪住她的头发,连扇了好几下。
“你闭嘴,”她离得她极近,憎恨的目光刺进她眼中,“你以为只有圣上吗?”
史语蓝的话语极轻。
说完后,她瞳孔紧缩,似乎连自己的都惊呆了。
她很快甩开凌之妍,站了起来。
“给孤去准备烙铁,今天日落之前,她得熟。”
凌之妍的头重重砸到地上,身体还被人压着,她盯着史语蓝的背影,心脏疯狂加速——史语蓝是认真的,她真的要在江决回来前,弄死她。
也好。
知道了结局后,恐惧反而都消退了,她伏在地上,却绽开了一抹极明艳的笑:
“皇后殿下可知,将皮囊画成他人喜爱的模样,时日久后,便没有了自己。”
025囚禁
明亮的阳光射向城门,向阳而出的行人们被晃得睁不开眼。
一骑飞马,闯过城门守卫,直向绎山驰去。
……
一句清晰的话,从凌之妍嘴中溢出。
殿中之人都怔了怔。
手上的剧痛几乎让人昏厥,但濒死的迫切感,又仿佛给了她无穷力量:
“这样不适合的妆容画在脸上,不衬气质的衣衫穿在身上,不会让你好看,只会让你看起来……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你说什么!”史语蓝疯了似推开女官,将凌之妍从地上揪起来,"贱妇,再说一遍!"
“呵 ”凌之妍嘴角已经咬出了血,但并不痛,反而有一丝报复的快感,“真可惜呢,这样美丽的 张脸,全天下的郎君谁不言欢2天天摇尾乞怜地带着人皮面具,您也很憋屈吧,那就让自己更畅快些
如何?"
“把她拖出去。”史语蓝厉声道。
凌之妍被从殿内薅了出来。正午烈阳下,烙铁已经烧得通红。
史语蓝坐在交椅上,插起一颗糖渍的橘瓣,送入口中。凌之妍那些疯狂的话像一把把尖刀,插进她的心里。她自小骄傲,又怎会不知心中委屈?
可是那又如何?
旁人没有受过她幼时的苦,又怎会懂得如今的一切,皆是靠她小心经营所得!
那不长眼的贱妇竟把她心中的苦掀了出来,她锐利地扫视方才也在殿内的宫人们,眼中杀机毕现。她再也坐不住,直接离开屋檐的遮挡,冲进烈阳中。
“准备好了吗?”
她打量被捆缚在铁架上的凌之妍。
颜和殿的人已经被她全部制住,虽然有些冒险,但只要在圣上回宫前要了她的命,相信她便再没有什么资本,能教圣上为她发怒。也许自己会受些惩罚,但那又不是没有过。
等没有了对手,她再哭一哭,求—求,给他一些甜头,男人么,总会在她裙下屈服。
啪!
史语蓝忽然怒从心起,又狠狠煽了凌之妍一巴掌。
“孤会留着你这双漂亮的眼睛。”史语蓝高傲道,“等到了天上,你不如亲自瞧瞧,孤这样是否畅快。”
“你不会的。”凌之妍嘴角渗出了更多血,却仍勾起一丝笑来,“权柄地位,固然可喜,但若此生无爱,会教你生得艰难,死得惶惑。”“闭嘴,没娘养的贱种!”
史语蓝又一巴掌抽在凌之妍脸上。
凌之妍冷笑一声,放松了摇摇欲坠的心神,她知道,她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这时,椒房殿的女官来禀,行刑之物已完全就绪。
“行刑吧。”史语蓝干脆道,让人将她的交椅搬到近旁,她要吃着蜜饯,在华盖底下的阴凉里,看着凌之妍被一寸寸烫熟。
先从哪里开始呢?
史语蓝托着香腮,打量铁架上已经被晒得晕眩的女人。
“就先从脸……不,脖子开始。”史语蓝露出一抹纯真的笑,“脖子最邻近脸,从这里一点一点烫上去,也好教你的脸蛋悉心体会一下,被烫熟的畅快。”“是。”女官应声,举起了滚烫的烙铁。
“动作快点,”史语蓝又吩咐道,“圣上回来前,她得熟透。”
汗滴不停地从额头、鬓角和发间滑落,背上已经完全湿透,凌之妍的头发被抓住,头被迫仰了起来,露出细洁白嫩地一段脖颈。她勉励睁开一条眼缝,烈阳当空,不见一丝云彩。
明明还在腊月,却这样热呢。凌之妍迷迷糊糊地想着。
滋滋发烫的烙铁越来越近,她闭上眼,眼睫因害怕而不停颤抖着。许多人的脸从记忆里冒出来…..
爷爷苍老的手从她的手中无力垂落,仪器上的波段变成了一条尖利的直线。哥哥拿着登机牌,在过关的人流中不停回望,却仍消失在了人海。
人海忽然变成了火海,凌子焰的身影被吞没其中,她被人架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至晕厥。有一双手,从背后袭来,掐住了她的下颚,瓷瓶的盖子被拨开……
这是……
凌之妍忽然睁大双眼。
"啊——!"干哑的嘶叫声响彻颜和殿的上空。脖子上似乎是一凉,而后炙热袭来,皮肉烧焦的气味弥散而开。史语蓝坐在交椅上,入神地欣赏着女人的嘶叫。“都给朕住手!”
江决冲进颜和殿时,差点被眼前的场面惊呆。
那个他 贯以为柔弱婀静的史语蓝,竟然坐在华盖下,欣赏着另一人被执行烙刑,还看得津津有味。待看清铁架上绑着的人后,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他爆喝 声,直接冲上去踢翻了行刑的女官。史语蓝被突然出现的玄色身影惊呆了,她猛地跳起来。
“嫂嫂,嫂嫂。”
江漓只落后半步,直接冲到了凌之妍跟前。
颜和殿的宫人们都被捆住,或者晕了过去,江漓拔出短剑,唰唰两下,接住了软倒而下的凌之妍。
她的左侧脖颈,临近锁骨处,血肉模糊,被烫出了一个烙铁的纹样,狰狞地缠在皮肉之上,散发着焦香。
凌之妍感觉被什么人接住。
她皱了皱眉,恍惚想着,江洄怎么变矮了?
“嫂嫂,您能听见我说话
吗?”江漓也惊魂未定,策马许久有些脱力,只能将凌之妍的一半身子暂时放在地上,只托着她的上半身。
凌之妍睁开眼。
与江洄极为相似的一双桃花眸映入眼中。
脖子上的灼痛已然麻木,她松开咬紧的牙关,一丝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
"你怎么样?还好吗?"
江决单膝跪地,在江漓吃惊的眼神中,强硬地将凌之妍从他怀里抱起,揽到了自己身上。
长时间暴晒让凌之妍泛起一阵阵恶心,她用没受伤的手勉力推拒着江决,但身体实在太虚弱,受伤的手又使不出力气,只有眼泪不停地溢出眼眶。“别动,你受伤了。”江决蹙眉道。
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早已确认了凌之妍的身份,之所以一直没有强行将她带走,不过是伦常与欲念相互撕扯,令他无力决断。如今见她这样鲜血淋漓的模样,他双眸赤红,心痛难当。
“朕带你走。”江决道。
“不要。”
凌之妍猛地瑟缩了一下,推拒地动作更加激烈。
推在胸口的左手尚还完整,右手却已经扭曲变形,手指无力地反转垂落,森森白骨依稀可见。
江决连忙捉住了她的手腕,不许她再自残。
凌之妍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豆大的泪珠一滴接着一滴,她干枯碎裂的嘴唇喃喃低语:“圣上开恩,圣上……求圣上开恩……”
江决听得此话,以为她是害怕自己,心里有些难过。
正要说话,却听怀里的泪人又道:“求圣上开恩,不要将民妇烫熟,求圣上开恩,民妇该死,民妇该死,求圣上开恩,不要将民妇烫熟,求圣上开恩……”
“朕何时要……”
江决怔住,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身侧华服的女人。
史语蓝软软地跪倒在地,一双美眸瞧着他,接触到他目光之时,似是得到了什么激励,包含眷恋与哀伤的眼眸愈发疯狂:“圣上,臣妾只是爱您,臣妾只是怕您有了旁人不要臣妾,圣上,臣妾不是有心的。”
“你闭嘴!”
江决暴喝,他托起凌之妍的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朕以为你只是 时性急,想折磨她 番罢了,没想到你动的竟是杀人灭口的注意?烫熟?”江决几乎不认识眼前的女人,“来人,将皇后撤去中宫服制,禁足椒房殿,无联的旨意,不许出来!”
只是禁足吗?
昏沉中,凌之妍听见了江决的决断。
也好,暂时安全了吧。她心神一松,很快昏死过去。……
疫区,指挥使的营帐前。
江洄正交代着任务,忽然心头一跳,茫然地望向西方。“你怎么了?”谢臣安就在一旁,此时有些疑惑地看过来。
“没事。”江洄疲危地抹了把脸,继续道,“照前几个村的旧例,将轻症、重症、和接触过患者但脉象暂时没有不妥的人分开安置。封村不许进出。所有诊治相关事宜,全部听艾大夫吩时,需要多少粮
食药草及时上报。"
"是。"下头的人接到命令,熟练地开始往下布置。
江洄却又蹙眉沉思起来。
谢臣安在一旁看着,按捺不住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他们来到这里已经好几日,疫区的状况比他们此前知道的更加严峻。地方官员都缩在府衙里闭门不出,他们没有圣旨,无法强行调动。
染病的人涵盖了当地的大族、庶民和荫户、佃客。原本这些人的方式是把瞧不起病的人都烧死,大族自有供奉的医师,总有一线生机。
江洄派人强行突破封锁,总算没有让烧村的惨剧发生。
但是他们的人手也不多,圣上不给粮食、不给药材,连大夫都要他们自己找。谢臣安 路上不知道暗骂了江河多少遍,要不是因为这桩差事是交给他的,圣上不至于如此吝啬。“没有粮食了。”江洄沉声道。
谢臣安沉默,生病的人都被他们强制隔离,一切田务几乎都停止了。
许多病人闹着要出来春耕,都被江洄——安抚,而安抚的方式自然是每日按时供给的粮食和药材。药材靠着艾夭夭的经验和一些人脉,倒是解决了大半,但粮食得靠他们自己筹措。
府衙的谷仓动不了,江洄要筹粮,只能挨家挨户拜访当地的大户望族,而这些人的德性,谢臣安以往看不分明,如今却是印刻在了心里。“要不,我明天带人再去一趟更远些的地方,兴许能筹得粮食?”谢臣安提议。他谢氏旁支的身份还算好用,这些大族多半肯见一面,只是更多的,就得靠他自己了。
“可以一试,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明日一早我们就会断粮。”江洄道,他已经把自己人和骁卫郎的粮食都一省再省,但这些人白天黑夜脚不沾地,总不能太过克扣。“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谢臣安试探,他总觉得江决在盘算什么。
没想到,江洄果然抬头,望向了某处连绵的良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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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想去田宅?”谢臣安蹙眉,有些难以置信。
田宅距此最近,且合储丰富,他们的条件也最简单直接,本就是最好的选择。”江洄道,“其他较近的大户我们已经都试了一圈,这些人油盐不进,倒不如田家的来得爽
快。”“你简直混账!”谢臣安骂道。
不到十天前,他明明还很厌恶此人,现在竟会为他的伤势操心。
田宅是富,要粮有粮,要药材有药材,但跟那帮哭穷避祸的大户不同,他们明摆了是想要江洄的命。上回去借粮,什么好话都说尽了,折辱了人不算,还要负伤的江洄喝酒,一碗烈酒换一石粮食,而且只认江洄喝的。“此外,倒还有一个法子。”江洄沉默片刻,忽而道。
谢臣安连忙追问:"什么?"
江洄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上面是简单的地图:
"赵达去探过了,离此地不到百里处有个土匪窝,里头有粮食。"
谢臣安也是带兵的人,瞬间明了了江洄的意思,也认为这是个好法子,唯一的问题是,他们会有折损。
“我手下最多能挤出十人,”江洄道,看着谢臣安,“赵达熟悉情况,我会让他听你指挥。”
"你….…你让我去?"谢臣安惊讶,他没料到江洄能将这么重要事交给他。
“赵达出面不合适。”他言简意骇,“我今夜再去一趟府衙,如果还是不行,明日我去田宅,你去匪寨……咳咳,定要把后面几日的粮食,弄到手。”
江洄望向烨都的方位。距离除夕之期,只有不到两日了。
……
紫宸殿中,重重纱幔后,受伤的人儿无声无息地躺着。殿内始终拉着帘,晨昏无觉。
脖颈上被烫坏的腐肉已经刮去,新换的纱布上又洇了血,手指的指骨重新接上,被夹板固定着,无法弯折。凌之妍一直没有醒,高烧肆虐,她皱着眉头,仿佛梦里也在挣扎。
是谁在哭?
呜呜的哭声一直在耳边萦绕,一会儿是少女的嘶喊,一会儿是孩童的呜咽。
火海石没屋檐,挺拔的身影焦黑扭曲,向偻在地上,凌之妍抬眸瞧去,却恢然间…100英寸的大屏智能电视摆放在客厅中央,考究的天然大理石铺满 整面背墙,从国外船运回来的花瓣沙发旁,幼小的
她抓住了女人的裙角。
“妈妈,我头晕。”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呼吸有些急促。“发烧了就去看医生,你妈又不会治病?”
女人从白色铂金包里扔出一沓钱,又嫌她耽误自己出席董事会,一把将她推开。哒、哒、哒、哒,女人的高跟鞋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怎么在哭,还疼吗?"
一把声音忽然闯入,好像有什么带温度的物体,一点点擦拭她的眼角。
江……
凌之妍睁开眼。
陌生的华丽幔帐,浓郁的熏香气息,她小心地避开搭在脸上的手,转眸看去,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也没说出话来。
“你躺了许久,定是渴了。”江决道。
他叫人倒来温水,亲自坐到凌之妍的床边,将她扶了起来。
“别乱动,”江决道,"那日你被绑在铁架上许久,身上多处被灼伤,太医说了,你得静养。"凌之妍被动地喝了水,水流润过嗓子,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这是哪里?”
“这里是紫宸殿。”江决道,“明日便是除夕,只可惜你还出不了门,待到来年,朕带你上城楼观灯,如何?”江决身上的熏香味太浓,熏得凌之妍一阵阵想呕。
她片刻后才弄懂了话里的意思,嫌恶地蹙起眉头:“圣上,民妇已然婚配。”
“闭嘴。”江决阴沉道,“你跟江洄的婚事,是朕的恩赏,朕能许给他,便也能收回。”
那日他将凌之妍抱回紫宸殿的事,许多人都看到了,如今的烨都已是谣言漫天。
史太傅牵头,联合了一批臣子,共同上书逼他驱逐妖女。他难得在朝堂上动了怒,幸而有谢程的支持,罢了几个冥顽不灵的后,事态总算被暂且压制。
瑶华殿已经开始修缮,正月初五就是好曰子,朕问过太医,到时你下地行走应该已经无虞。”江决又道,“贵妃的封号如何?如果你不喜欢,朕可在此之上,再为你拟定新的封号。”
凌之妍用左手勉强撑起身体,虚弱地向后挪开,试图挣脱江决的桎梏。
“你不说话也没用。”江决冷声道,带着一丝咸胁,又有一丝调侃,“江洄在疫区估计不好过,此番他没粮没药也没有大夫,要做好这件差事是不可能的,到时他落魄而归,究竟会受到何种处置,全在
你一念之间。"
“你想如何?”凌之妍嗓音嘶哑,愤怒地瞪向江决。
“朕不是已经说了么?”他轻柔道,“你嫁给朕,江洄就能活,你若不允,朕便先拿他开刀。”
身上的伤口被扯动,脖子和手上都尖锐地痛起来,凌之妍却不肯躺下,竭力支起身体:
“圣上强占弟媳、违逆人伦,就不怕天下指摘,朝野动荡么?”
026贵妃
朝野动荡四字,戳中了江决的痛处,他捏着凌之妍的手猛然一紧,接着忽然甩开她,拂袖道:“还有六日便是册封礼,你自己在此想清楚了,究竟要如何。”
江决说完,举步要走。
凌之妍的头撞在硬枕上,她疼得眉眼皱起,却顾不上许多,立刻伸手拽住即将离去的衣袂:“圣上留步。”
江决驻足,但没有说话,侧身俯视着她。
女子的纤臂很明显在颤抖,她刚才伸手太急,压到了受伤的右手。
江决靠近她的一侧手指抽了抽,最终忍住了没有去扶。
凌之妍放任眼泪汹涌流下,几乎顷刻染湿了被单,她声音有些微颤抖,低低道:“我……妾身可以答应。但圣上能否允妾身一事?”
“你说。”
凌之妍眼睛闭了闭,眩晕又侵袭而上,脑中仅有的一根玄,时刻提示着方才江决露出的破绽。她抬头,惨然一笑:“妾身若嫁予圣上,便也是违逆人伦之人,听说这样的人不受祖宗庇佑,不入六道轮回。”
“朕不在乎。”江决冷声道。
但安身在乎,妾身不想做孤魂野鬼。”凌之妍激动地睁大了双眼,豆大的泪珠止也止不住地滑落,她饱含哀求地望向江决,“听老人说,若能建造通天高塔,告祭先祖,与先祖解释清楚,便能解此劫难。”
“通天高塔?”江决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你做梦。”
“妾身只有这个请求,求圣上成全。只要圣上同意了妾身的请求,往后妾身愿终身服侍左右,绝无二心。”捉着衣袂的手上青筋毕现,不住颤抖着,江决略有薄茧的手指贴上嫩洁的脸庞,凌之妍眼睫轻颤,却最终没有躲开。江决勾唇浅笑,满足地描摹着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儿。
忽然,他抬起对方的下颚,俯身逼近道:“好,朕就允你这个请求。
"不过高塔是不可能的,朕会请绎山道人出面,为你我主持祭典,禀报先祖。
“如此册封礼势必要延后,不过不会太久,你最好收起那点侥幸。当日朕圈禁江洄时,他无力反抗,如今朕将你占为己有,你猜他能为你违逆圣意吗?”言罢,江决起身,吩咐近侍道:
"伺候好贵妃,屋里不许有锐器,更不许留她独处,明白了吗?"
……
今年的除夕宫宴,格外冷清。
史皇后被禁足,史太后称病不出,连赵太妃都告了病,宴上众人思及近日宫中大事,皆不敢随便说话。
江决喝得多了些,原想回紫宸殿去瞧一眼同样拒不出门的凌之妍,却在半道上遇见了入宫参宴的博望公赵威——赵太妃之父,江洄的外祖父。
江决一身帝王衮服,淡声道:"外公也出来散酒?"
“老臣不敢当,”赵威躬身,“圣上早就过继到了太后名下,唤臣名就是。”“早年在太妃处,是喊惯了的,看来外公如今听着别扭了。”江决垂眼。
近日朝堂动荡,他罢了好几名老臣。
原以为一向支持江洄的赵家也会站出来,不想他们只是声讨了史语蓝的闯入颜和殿的事,只字未提凌之妍。
“老臣不敢。”赵威道,又将身子压低了些。
究竟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另有打算?江决沉吟片刻,指了不远处的庭院,缓声道:“那赵公陪朕走走吧。”赵威躬身应是,年迈的身躯有些迟缓,但还是守礼地做了请的手势,让江决先行。江决走了几步,又随意道:"赵老夫人呢?可随您一同入宫了?"
“入了的,先去向太后请了安,如今应是到太妃处去了。”赵威恭敬道,“老臣与夫人年事已高,不过盼着太妃、圣上,身体安康。”
江决笑了笑,并不搭腔:
"赵公想必清楚近日宫中之事,朕倒是有些奇怪,江洄是公的亲外孙,公不为他说话么?"
话音未落,赵威的脚步顿了顿。
他撇开头咳嗽两下,浑浊的嗓音终是清晰了些,告罪道:“此事老夫也听说了,原本,也甚是心焦。”他又顿了顿,似是在理气,肺间隐隐泛着浊音。
江决耐心地等着。
片刻后,赵成又拱手告了罪,继续道:“圣上初初登基,正是凝聚人心之时,此事既出,皇后的母家必定不愿,又因凌氏身份不妥,朝野动荡,老臣遥想先帝当年的嘱托,心中焦灼。”赵威只字不提江洄,却扯上了先帝,江决的神色间有些不自然。
他跟先帝之间,实在称不上有多少父子情份,就算有,在先帝临终前也耗干净了,此时听来,只觉刺耳。
“赵公不用拿先帝压朕,你赵家在意的,想必也不是这个。”江决道,有些不耐,“朕想听真话。”
赵威抿了口内侍送上的茶水,喉间浊音终又缓解了一点,躬身道:“圣上若在意的是这个,老臣请圣上无需多虑,我赵家不会替三郎阻拦圣上。”"赵公一向最重视这个外孙,如此又为何?"
“圣上明鉴,”赵威老迈的眼抬起,肃然道,“圣上也知,威一生只为家族兴衰,三郎若还能得圣上重用,老臣也并不希望他身侧所伴之人,是凌氏。”江决目光闪了闪,心中疑虑渐消。
他冷笑,这倒是很符合赵家一贯的原则。
“朕知道了,待老夫人探视完太妃,赵公就早些回府休息吧。皇后闯殿一事,朕会给赵家一个交代。”“多谢圣上。”
赵威恭敬地送走江决,回身要走时,忧虑地望了眼长乐宫的方向。
……
长乐宫中。
赵老夫人前脚刚走,史夫人便来了。
进入长信殿,称病许久的史太后穿着家常服饰,正靠在床头出神,眼中含着些许哀伤。
与保养得当的赵太妃不同,史太后已然皮肤下垂松垮,眼角布满细纹,但她唇色红润,不似久缠病榻之人。史夫人此来,心中惴惴。
她行完礼,便酝酿着如何开口。
史家的家系极为庞大,与三姓两贵的其他四家相比,他们不仅区分嫡系和庶支,更有中眷史、南门史等不同时期、不同地点发家,而后联合在一起的同宗血脉。史太后便是中眷史的嫡支,而史太傅一家属于南门史。
早前先帝时期,中眷史如日中天,南门史不过是他们身边打杂的小角色,史太后从未将之放在眼里,只是没想到她的嫡长子过世后,南门史竟然将主意打到了二皇子江决身上。当日史太傅求上门,她接受了他们的计划,接纳江决为她的养子,扶持其登上皇位。
可南门史这帮人,过河拆桥,江决登基不久,便在史语蓝的怂恿下,罢了中眷史好几位高官,而捧南门史上位。
自此,史太后便开始称病不出。
“在盘算什么?”史太后瞥了眼史夫人,凉凉地道,“安请完了,你可以走了。”史夫人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尴尬道:“臣妇久不见太后,甚是想念,不知太后的身子近来如何?”史太后手上捏了张毛边的信纸,她似是看了很多遍,此时将它折起放入香囊中,交给了心腹女官。紧接着,又招来伺候汤药的宫女,开始用药,将史夫人晾在了一旁。
史夫人暗咬唇角,她最恨的便是中眷史这帮人的傲慢,但今天她实在没办法了,史语蓝被禁足,史太傅心急如焚,逼着她来求太后出山解围。老匹夫,自己不来,把她一个妇道人家推来挨骂。
史夫人心中暗骂。
但她也没有办法,如果史语蓝彻底失势,她尚在死牢里的幼子便真的没人能救了。史夫人深吸一口气,也不管史太后让没让她说话,径自开口道:“太后,近日朝堂上的局势……”
“谁许你起来了?”史太后却忽然冷冷道。
刚直起膝盖的史夫人嘴角一抽,她好歹是皇后嫡母,圣上面前尚有几分薄面,这老虔婆竟让她跪着?史夫人别无他法,只好重新跪下,继续道:“近日朝堂上的局势,太后可知道?臣妇见着对史家实在凶险……”
“说重点。”
史太后再次冷冷打断了史夫人的啰嗦。
史夫人压住怒气,重又堆起笑容道:“语蓝被禁足日久,这正月间各项祭祀中宫缺席总不像话,太后……”“她被禁足了又如何,皇帝不是已经纳了新人么?正一品贵妃,代中宫祭祀也使得。”史太后再次打断史夫人的话。史夫人脸色骤变:“太后,这……这人可不姓史,她姓凌。”"呵,"太后冷笑,“那又如何?”
“太后,语蓝好歹是您看着长大的,怎么说也比那姓凌的外人贴心啊。”史夫人讨好道。
史太后闻言,多瞧了史夫人一眼,目光极为复杂。
史夫人小心地咽了口口水,又道:“若是真让圣上册封了凌氏,以圣上对其的宠眷,恐怕语蓝在后宫要无立足之地,到时咱们史家的处境可就尴尬了。”史家以外戚上位,乃本朝新贵,本来就家学不显,又无卿相人才,如果连皇后的位置都保不住,确实要没落了。
史太后也深知这一点,在这件事上,中眷史就算捏着鼻子,也得跟南门史站在一条线上。
“所以你想如何?”史太后又问。
“太后英明睿智,”史夫人连忙怕马屁道,“语蓝禁足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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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望太后能从中说和……”
“若说和不了呢?”
“若说和不了,那……请太后看在史家的面子上,将那姓凌的结果了,这般才好从长计议。”史夫人俯身叩首,郑重道。
……
除夕宫宴的尾声,璀璨的烟花照亮夜空。
凌之妍坐在窗边,江决破例恩准了宫女们打开半扇窗,让她能一睹除夕宫宴的绚烂。
烟花是近年一些道士们研制出来的,这是第一次在宫宴上使用,服侍她的宫女们看得惊呼连连,如痴如醉,凌之妍却只是愣愣地发着呆。她的右手仍绑着夹板,颈侧的伤今晨又洇了血,江决见后发了好大脾气。
紫宸殿中,除了服侍她的宫女和医女们,便只有偶尔前来的江决。她醒后不过一天多,却仿佛过了许多年,也不知道远在疫区的江洄,还……
凌之妍垂眸。
她已经很努力向江决争取了时间,可绎山道人那里,直接拒绝了江决的请求,最终江决只请了普通的道士主持祭典,并将之与册封礼放在同一天,同在正月初五举行。她隐约从江决的态度中,感受到了外界的反对。
但这似乎对她的处境无济于事。
除夕过后,册封礼便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伺候凌之妍的宫女们又得了新的任务—
—询问凌之妍的喜好,为布置正在修缮的瑶华殿做参考。凌之妍听她们一项项问着,心也越发凉了。
江洄他……似乎没有回来。是没有听说烨都的事,还是他….凌之妍呆呆望着搁在腿上的右手,他们只是盟友,她本不该如此奢望的。
"贵妃,贵妃,大喜呀。"
一名贴身服侍凌之妍的宫女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到她面前,一边行礼一边道:
“恭喜贵妃,绎山道人那忽然又松口了,说是愿意为贵妃和圣上主持祭典呢!”
“真的?”
凌之妍往前倾了倾,又追问道:“那时间呢?道长可说了需要准备?”
“那倒没有,”宫女摇摇头,“祭典的时间不变,只是地点挪去了绎山,圣上说届时为贵妃准备车辇和肩舆,定不叫您累着。”
凌之妍抓紧了身下被单的手,又松开了。她提出祭典的目的,原本有二:其一便是拖延时间,现在看来是无用了。
其二则是想将事情闹大,江决在这件事上表现得越是昏聩,受到来自朝堂的阻力肯定越大,前世历史上就有皇帝要封后被群臣阻止的先例,她本希望能得此结果。就算朝堂上的其他人没有这么做,如果江洄看出她的用意,也可能….
凌之妍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
不管如何,她之前的谋划似乎无用了,但意外的是,她能暂离皇宫了。只要能离开皇宫,她还有一线生机!
……
祭典当天,黎明熹微之时,绎山道人便如往常般走出房门。他已年逾古稀,却鹤发童颜,一把又长又白的胡须,飘逸洒脱。刚抬眼,便见院中已站着一条硕长的身影。
他倒不见意外,挥退了上前服侍的小童,扬声道:“既然来了就别闲着,过来帮你老师父一把。”江洄转身,沉默地走了过来。
他眼下泛着青黑,眸色沉沉,眼白中浮着网状的血丝,似是许久没有睡好了。
绎山道人摇头,接过江洄拧干,递过来的热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道:
“你可想好了吗?届时她即使逃脱了圣上的控制,也难有栖身之所,就算你将她送走,往后可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江洄流畅的动作,明显滞涩了一下,片刻后才道:“若真的走到那一步,也只盼她能自由自在便好。”
“看来你是都谋划好了?”绎山道人问,“你可确认过她的心意?万一她贪恋那宫中富贵,不肯离开,你这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的折腾,不就白费了?”
"不会的。”江洄淡然而肯定地道,“她不会喜欢江决。"
“哦?”绎山道人笑起来,忽然起了逗弄徒儿的心思,“那你呢?她可喜欢你?”
江洄抖开拧干的毛巾,熟练地将之挂到了一旁的晾衣杆上,又将盆中的剩水泼进草丛。做完后,他拎着木盆,驻足良久。
绎山不算高,但抬眼便能望见皇宫。
紫宸殿的屋梁很高,飞檐上七只瑞兽蹲守,轻易便能认出。
只可惜,宽九进五的大殿内,隔间众多,他并不知道凌之妍被囚于何方。
江洄数过那一扇扇紧闭的窗,心中微动,低低道:
“徒儿不知。”
027谋划
绎山道人那处安排的祭典时间在巳正,此时还早,江决用完早膳,打算再去瞧一眼凌之妍。这几日正月罢朝,他的耳根子总算清静了。史家那边,听说在太后宫里吃了排头,已经消停下来。
赵家他也安抚过了,谢家在谢程的弹压下不敢说话,苏家被他罢了两人,也消停了,至于傅家,他们只管打仗,从来不掺和无关的事。
三姓两贵都无力抗议后,其他家没了主心骨,也渐渐不再说话。
反倒是有些人瞧他破了不纳妃的例,便蠢蠢欲动着,想将自己的女儿也塞进宫来。
江决站在阶前,眺望远处的绎山。
违逆人伦?
他淡淡笑了。
他才不怕。
"圣上,"心腹太监忽然凑上前来,小声道,“闻老夫人一早递了牌子进宫,请求见您。"
闻老夫人?
江决怔了片刻,才想起来来者是谁。
闻老夫人如今也应过了六十了吧?江决恍惚,想起此人,仿佛时间顷刻闪回到了他尚且常去长公主府游玩的幼年。江决的生母是贵人卫氏,原是先帝长姐府上的歌女,后来被先帝意外相中,又产下皇子,而得以进宫。
江决五岁的时候,生母卫贵人病逝,因八字相合,他被挪到了彼时尚是先帝贵妃的赵太妃膝下抚养,成了赵太妃真正意义上抚养的第一个孩子。生母尚在时,他时常会去长公主的府邸玩耍,闻老夫人是长公主的闺中密友,也如同他的长辈一般。
不过,此时他又想起了对方的另一重身份——
凌之妍的外祖母。
说起来,他要纳凌之妍一事中,闻氏作为凌之妍的母舅家,似乎一直没有发过声。闻老夫人此番前来,又是为了什么?时间尚早,江决便道:“请她到朕的书房来见吧。”书房中,紫烟自铜铸的香炉袅袅升起,阳光照进来,已能窥见今日是个大晴天。
闻老夫人年事已高,由宫女搀扶着,跨入门内。"老身闻氏,拜见圣上。"“老夫人免礼,赐坐吧。”江决道。
闻老夫人谢了恩,刚坐下,便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物,奉给了身边的宫女转交,同时开口道:
“老身年纪大了,便总爱拾掇旧物,日前发现了这个,念及圣上少时曾说,卫贵人没给您留下什么念想,便想着带过来,给圣上瞧一瞧。”“娘亲的?”江决喃喃,接过了宫女奉上的东西。
那是一支素雅的玉簪。
没什么宝石镶嵌,也没有复杂的雕工,甚至玉石的质地也平平无奇,只有簪首几缕曲折,构成如波纹一般的简单形状。
只一眼,江决便立刻确认了,这是他生母之物。
闻老夫人又接着道:“此物乃卫贵人入宫前给老身的,圣上许是没有见过,但与卫贵人一向爱用的样式,一般无二。”
“是,朕认得,确实是娘亲爱用之物。”江决摩挲着玉簪,怀念笑道,"老夫人有心了。"“圣上欢喜就好。”闻老夫人道,仿佛邻家的长辈,“老身此来,还有一件事,想请圣上的恩典。”江决手腕一转,将玉簪尖尖朝内,收进袖中,淡淡道:
“老夫人请说。”
闻老夫人颔首谢恩,说道:
圣上,您知道的,老身星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却只有一个独女,自小便如珠如宝地疼着,只可惜她命薄,不到三十便没有了。如今她的长子,我的外孙子也没有了,只剩孤零零的一个外孙女,老身.….…"
“老夫人要说的是凌氏吧?”江决打断道。
“正是妍儿,”间老夫人点头,起身跪了下来,“圣上,前些日子,老身听间妍儿在官中冒犯了皇后,受刑至今未愈。她的娘家不在这里,夫君也不在身边,老身斗胆,恳请圣上能让老身将她带走,回闻家养伤。”
闻老夫人言辞恳切,说到一半便流下泪来,她伏身叩首,又道:
“老身这外孙女跟她娘亲一样,是个性子执拗的,老身怕她身处宫廷,总要惹出祸事来。求圣上开恩,让她回家吧。”玉簪尖头早被磨圆了,但仍掐进皮肉里,带出钝钝的痛感。
江决沉下脸来:“老夫人今日不是来送簪的吧?”
圣上,“间老夫人颤地抬起头,布满沧桑的眼望进江决眸中,“如今先帝不在了,有些话老身才敢说出口。圣上心里的卫贵人是怎样的?可是娴静、温柔,却总含着淡淡忧愁?圣上可知,当年的长
公主府中,歌女卫氏的歌声最是热烈嘹亮!"
江决嘴角微颤,紧紧捏着玉簪,没有说话。
间老夫人继续道:“官廷庄严富丽,自是有许多人向往,可这世上也有不愿受其拘束之人。圣上的母亲困守 生,生生磨掉了开朗明媚的天性,老妇斗胆,求圣上垂怜,莫要让您母亲的悲剧,在另一个女子身上重演。"
闻老夫人掷地有声,饱含对卫氏的怀念与惋惜,语毕,重重叩首。
发髻花白的老者顿首在地,江决抬眸,今日天晴,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棂纸照进屋内。
五岁时,他的娘亲病重,临终前放开了他的手。
她的视线越过他的头顶,望向了窗框与屋檐的交叠,仿佛要冲出去、飞向那夹缝中的一线蓝天。江决起
身。啪!
玉簪被猛地砸在墙上,碎成两截。
他冰冷道:“朕念在闻老夫人年事已高,不追究你的御前失礼,往后关于先帝卫贵人的事,老夫人莫要再提,好自为之。”语罢,身着帝王衮服的男人拂袖而去。
……
“贵妃准备好了吗?”江决问身旁的内侍。
“一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
“圣上,”话音未落,又有内侍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观礼的众位大臣都聚集在了宣政殿的阶前,为首的史太傅说……说……”“说什么!”江决怒道。
内侍扑通一声跪下,道:“说圣上违逆人伦,他们身为人臣,有直言上谏之责,若圣上一意孤行,他们只好辞官归隐。”“辞官?好的很,有多少人?!”“约……约莫几十人。”“几十人?”江决怔住。
朝堂上大半人都已经被他弹压下来,史太傅怎么可能又纠集出这么多人跟他作对?同一时间,闻老夫人从紫宸殿的侧门出来,她的长子身着官袍,一直等在门外,见了她连忙迎上。闻老夫人望了眼宣政殿的方向,目光坚毅,反握住了长子的手臂:
“这一遭没有成功是在意料之中,你不要顾念我,立刻去宣政殿前,老身会在宫门口的马车上,等你们。”江决冲到宣政殿时,殿前的大平台上,已经站了好几排人,尤以史家的人最多,还有好些是各家被他罢了官的。江决怒上心头,气血翻涌。
“众卿家这般作派,是要逼宫吗?”
“皇帝莫要生气,误会了忠良。”—把年老却坚韧的女声,紧压着他的话道。
史太后一身庄严华丽的翟衣,在女官们的簇拥下,一阶阶走上宣政殿前的平台。
“母后?”江决惊讶。
他扫了眼跪在最前头的史太傅等人,眸光暗沉道:“母后也想替南门史出头,为皇后说话吗?”
他很清楚史太后与史太傅之间的冲突,甚至为了加重这种冲突,他没有少行制衡之举。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次两家竟然联合到了一起?
史太后轻蔑地瞧了眼跪着的史太傅,摇了摇头:
“圣上想如何处置皇后,是圣上自己的家事,今日老身前来,是要与圣上论一论那凌氏的。”
凌之妍在紫宸殿里也听见动静。
今天本就要出门,江决对她的管制松散了些,她探出头,遥遥望见宣政殿前的热闹。宣政殿是大朝用的,不可能用作册封,此时在那里聚集了这么多人,是否说明事情有了转机?砰、砰、砰,凌之妍的心跳不住加快。江决快速扫视着太后身后的人,很快,他察觉到了异样。
原本他以为这些人是史太傅纠集的,而太后也是他请来坐镇,可细细看来,这些人中有许多分明是太后的人!且在太后说了不在乎如何处置皇后时,史太傅分明用惊讶的眼神看向了她。怎么回事?
江决眯起眼,为了中眷史么?他怒意收敛,勾起了嘴角。只要他二人还有分歧,他便可从中坐收渔翁之利,掌控朝堂。
"母后若是觉得新纳的凌氏不够好,朕可听母后的,在凌氏后再纳一名母后中意的女子。"
史太后微微一笑,眼尾的纹路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老身在病中听闻,圣上要纳弟媳为妃,深感不妥,所以今日召集了诸位过来,一起劝一劝圣上。”
城外的绎山之上。
江洄新换了一身深色劲装,更衬的身形挺拔瘦削,长歌闪至身后,禀报道:“太后率领群臣,于宣政殿直谏天颜。”
下意识相互摩擦的拇指和食指顿了顿,江洄闭上眼,绷在胸前的一口气,终于稍稍放下一点。
但他很快恢复了神色,提醒道:“不可松懈。傅锦程入宫了吗?”
“入了。”长歌道,“若太后那里不成功,傅小将军会在路上寻机动手。”“好。”江洄道,“我们也走吧。”
绎山上的身影很快消失。
“母后何必再劝,朕意已决。”江决道。
“圣上今日于绎山置祭典,借此通禀先祖,在此之前,圣上可去了太庙中,禀报了你的父皇?”史太后握紧了手中的香囊,十指十分用力,几乎在微微颤抖。
“父皇也是先祖,自会一同上禀。”江决道,逃避着史太后严厉的目光。
史太后却不放过他,继续道:“母后的意思是,圣上可单独上禀了先帝?上禀先帝,你这违逆人伦之举?”许是仍想保他颜面,这话史太后压得很低,只有近前的臣子们才能隐隐听到。
这样的话大臣们在朝堂上没有少说,江决一直表现得满不在乎,除了愤怒以外,根本没有其他情绪。可史太后的话音刚落,江决却嘴唇明显抽了抽,神色僵住。他大袖下的手握紧拳头,咔咔发出声响:“母后这是在威胁朕?”他的声音也极低,连近前的几名臣子都听不见。
史太后莞尔一笑:“圣上莫要将事情想岔了,凌氏不过是个漂亮的女人,圣上要多少,便能有多少,不过换张脸孔,换个名姓。圣上的名声却贵重得很,不是能这样随便挥霍的,还请圣上三思。”史太后刻意强调了“名声”二字,江决死死咬住牙根。史太后看似在说纳弟媳一事,实则不然。她是在用那件事威胁他放人,那是她的底
牌,她竟然舍得?!
一个背后无权势拥护的贵妃而已,纳不纳对太后有何损益?难道有什么是他忽略了的?
史太后见江决不说话,便知他听懂了,随即又道:
“史皇后那头,老身不管,但老身可以向圣上保证,往后圣上若看上哪家女子,便能自己做主,绝不会受人掣肘。”
“母后何意?”江决谨慎道。
史太后跟史太傅不同,她浸淫权利数十年,就算如今称病不出,其势力也盘根错节,不可小觑。她敢拿那件事来威胁于他,这背后牵扯的,绝不是什么娶妻纳妾的小事。江决眸光闪了闪,难道她的意思是….
史太后莞尔,很快印证了江决的猜想,她目色坚毅道:“若圣上一意孤行,老身势必反对到底,但若圣上愿意退一步,老身也愿诚心扶持圣上。c”
……
佛堂中,立着一块无名牌位。谢程盘腿,与之相对而坐,捻动佛珠。
门被推开,心腹的掾属上前,跪坐在他侧后,低声禀报:“太后召集了群臣,直言进谏,但似乎不是为南门史说话。”"不为南门史?"谢程皱眉。在史语蓝一事上,这两边应该是一致的。“太后只要求圣上不纳凌氏。”掾属又道。
谢程皱眉,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没有太重视。史语蓝当不当皇后,跟他的计划都无碍。
“江洄呢?可回来了?”他问。
“尚未发觉其踪迹。”掾属道,“但小的查到另一件事,当日史皇后派去刺杀,后被江洄送进大理寺监牢的那几个刺客死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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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被严刑逼供的痕迹。”谢程闭目,佛珠在手上捻动得越来越快。这些貌似无关的事情之间,究竟有何种联系?
……
江决飞快望了眼紫宸殿的方向。只要一步,他描绘了千万遍的人,便是他的了。可这代价……
史太后面容坚毅,令他瞧不出任何动摇的可能。阳光有些刺目。
猛然走出被囚了数日的殿宇,凌之妍抬手,挡住了过于耀眼的朝日。
“贵妃……不,江夫人,”服侍了她数日的宫女改口道,“圣上说,您可自行离开,宫门那儿已经吩咐过,不会有人拦您。”
凌之妍有些茫然。
这样就……可以了?
宣政殿前的热闹已经散场,江决不知去了哪,只有心腹内侍带来了他的口谕。凌之妍不敢耽搁,就算前头有陷阱,她也一定要走!
她身无长物,请宫女给她换了一套朴素的衣裳,拆掉繁复的发髻,只简单挽了个小影。凌之妍提起裙摆,从侧殿而出,在宫女的指引下越走越快,竟真的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跨出宫门的刹那,她都以为在做梦。
假的吧?
凌之妍又往前走了几步,宽阔的天街跃然眼前,路两旁的石榴与樱桃树刚发新芽,行人如织,铺面琳琅。
眼泪唰得就流了下来,凌之妍很快抹掉。
入官那天,她惊魂刚定,与江河在驿站稍作休整后,便乘马车穿过天街,直至官门。当时她探出头去,好奇地打量这座古代的超大型都市,不论街边牵着毛驴的小贩,还是重檐瓦页的酒肆,她都雌得津
津有味。
江洄以为她没有见过这样的繁华,便笑说之后带她来逛。
凌之妍也没解释,只是兴奋地答应了。谁知道之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妍儿?”
忽然,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凌之妍不太确定地转头,只见一位中年男子身着官袍,兴奋地向她走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崴了脚,竟然有点一瘸一拐。“太好了,太好了。”中年男子见了她,一个劲得夸,“你外祖母在车上等你,快,快跟舅舅去吧!”
舅舅?
凌之妍搜索了一下原身的记忆。
她有些迟疑道:"大舅舅?"
“对对,是大舅舅。”男人欣慰应道,“你其他的舅舅和舅母们,还有表姐妹表兄弟们,都在家等着你呢,快快,先跟大舅舅去拜见外祖母。”凌之妍根本没反应过来,很快有两个同样打扮的侍女上前,一左一右搀着她,带她往停在宫门前的马车而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进马车,凌之妍便被抱住了,陌生老人的气息混合着一点脂粉与香薰的味道,钻进她的鼻间。她有些不习惯地往后让了让,在原身的记忆中又检索了一番。“外祖母?”凌之妍谨慎道。
“诶诶!”闻老夫人一听,眼泪就忍不住要往下掉,她捧起凌之妍的脸,仔仔细细端详,心疼道,“瘦了。”凌之妍失笑,根据原身的记忆,她与外祖母已经快六年未见了,怎就知道她胖还是瘦了?上回见面时,她怕还只有十二三岁。“但也长大了。”闻老夫人又感慨道,"走走,咱们回家。"
闻老夫人立刻叫人发动了车,闻大舅舅骑马跟在旁边,凌之妍眨眨眼,壮着胆子问道:“外祖母,您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吗?”“嘘。”闻老夫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她的左手捧在手心里,拍了拍道,“回家再说。”
……
史太后自宣政殿回到长信殿,一进门,便瞧见她的桌案上,多了一枚香囊。
她警惕地打量了一遍四周,没有可疑的身影。
于是,她三步并作两步,拆开香囊,拿到了里面那一张,有一条边显得毛毛燥燥的信纸,她很快扯下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枚香囊,将里面的信纸抽出来展开。果然,两张纸的毛边对上,她手上的信,总算完整了。
……
赵威和夫人相对用茶,忽然,门被心腹推开。赵威捏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紧张起来。
心腹则略显激动道:“公请安心,郎君的计策成功了。”“成功于何处?”赵威追问,他知道江洄为了救那女子,谋划了不止一种方法,且一环扣着一环,层层递进。
……
闻家的马车在侧门停下,很快有小厮抬了小轿来接。到得内院,闻老太太亲自领着她,在复杂的廊道与院落间穿行。
你才刚经历了那件事,未免种种烦扰,原该送你回芷郡老家最好,”间老夫人一边走,一边拉着凌之妍的手道,“但凌晋是个靠不住的,你哥哥又没了,外祖母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该将你留在身
边。”
凌之妍也不想回芷郡老家,原身对闻家的印象不错,她便乖巧点头道:"全凭外祖母安排。"
闻老夫人欣慰一笑,却没有放慢脚步,顺了口气,继续道:“外头恐怕会有许多流言,你尽管在家养伤,其余的一概不要多想,知道吗?”“知道,外祖母放心。”凌之妍点头。又向西拐过一个转角,她们终于停在了一扇院门前。
这里是最西边的跨院,时间匆忙,尚来不及修缮,但此地与主院唯有一扇门可通行,又有侧门直通外面的街巷,你住着僻静,也方便,再好不过。”间老夫人道,指挥丫翼们打开了大门。可她却不进去,只是又拍了拍凌之妍的手,意味深长:
“进去吧,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晚些再说。”
凌之妍疑惑。
门里初春新发,静悄悄的,石砖地尚且半湿,看起来是今晨刚洒扫过。凌之妍又往里走了几步,大门忽然关上,她吓了一跳。然而刚转过身,又要往里时,她呆住了。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的。
熟悉的桃花眼眸下略有青黑,挺拔的身影似是瘦了一圈,他的眸光落在她身上,迅捷地扫过受伤的脖颈和右手,微微蹙起了眉头。原来是这样!
凌之妍瞬间明了了。
她张了张嘴,语言却似堵塞在了喉咙里,只有双腿快步向前。
028蹴鞠赛
"可见到了?"
一个时辰后,西跨院的门重新打开,闻老夫人被贴身的婆子搀扶着,拉住呆立院中的凌之妍,有些担忧道。凌之妍垂着目光,脑筋还有些转不过来。
江洄的时间不多,简单询问伤势后,便挑紧要的关键点跟她解释了原委。
他语言简练,更刻意隐去了自己奔忙的过程,但凌之妍能听出来,他这几天定是劳心耗神,恐怕没怎么睡过,跟她说话时也一直忍着困意。“圣上那边你要怎么交代?”打量着他苍白的脸色,凌之妍不放心道。
江洄疫区那头的事情还没有完,他私自回京已是死罪,如果江决抓住了他参与这件事的把柄,后果更加不堪设想。江洄正跟她解释太后那头的事,忽然被问到这个,也是一愣。失笑道:“我跟你说了这么多,都没听进去?”
“听进去了。”凌之妍小声道,“可你说了这么多别人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一些你自己的事呢?”说到最后,几近呢喃
凌之妍脸上有点热,这话似乎问得不对,她匆忙补救:“万一事情牵扯到我,我也好知道如何应对。”
江洄却没有说话。
她迟疑地抬起双眸,轻易便望进了沉黑的桃花眼中。
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抬高了一些,眼眸下敛,江洄躲开了凌之妍好奇探究的视线。最终,他也只是按了按她裹着斗篷的肩头,温声道:“好生养伤,别担心。”真的不会有事吗?
凌之妍望着西跨院通向外面的侧门,前不久,江洄刚从那里离开。
……
太后直谏之事后的次日,傍晚时分。
谢臣安正与赵达等人商量着营中粮食的分配,外头忽然来报,说有谢氏的人来寻他。谢臣安皱眉,他身处疫区,谁的胆子这么大,敢来这里找他?见到来人时,他心神一紧。来人是谢程身边的掾属,与他一样出身谢氏庶支,同辈子弟中排行十七。
“二十五郎,为兄刚巧路过,便来看看。”对方道。
谢臣安飞快瞄了眼指挥使营帐的方向,有些不习惯对方的热络,拱手还礼道:“多谢十七兄惦念。”
他跟谢十七完全不熟,对方这时候跑来,究竟想做什么?
除夕前,江洄带人去田宅借粮,那些姓田的王八羔子整整灌了他两大坛烈酒,回来的时候江洄脸色苍白、步履虚浮,却还是坚持跟他对完了剿匪的战果与伤亡,才匆匆回到营帐。
艾夭夭稍后赶到。
医者暴怒的吼声几十步外都能听得 清二楚,谢臣安不自觉寒毛倒竖,江洄大概也被骂乖了,之后一直在帐中养病,所有想进去探视的人,全被艾天天指使着赵达赶跑了。
就比如现在。
“不许进去!”艾夭夭挡在营帐前道,“我不管你姓什么,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骚扰我的病患!”
语罢,她就指使赵达安排的侍卫们赶人。
艾大夫。”谢十七寸步不让,“我谢某人也是有公职在身的,安是你们能随意驱赶的?我奉谢家少家主当朝大可徒之命,来给江洄送年礼,总要见到本人才好,还请艾大夫不要阳拦,否则休怪谢某无理。”
“我管你什么来头?”艾夭夭抱臂道,“我五毒谷行医向来如此,不能进就是不能进。”
“你!”谢十七气得青筋暴突。
五毒谷的医术独步天下,他不愿得罪。
可是,离京前谢程曾下死命令,要他一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疫区,并亲眼见到江洄。
宣政殿前风向逆转,表面上看是太后所为,但太后没有理由这样帮凌之妍。谢程猜测与江洄有关,只是他们没有在烨都发现江洄的踪迹,只能来此碰运气。若江洄果然不在,便可立即上奏。
艾天天的态度太坚决了,谢十七疑心更起,抬手唤来身后的部曲:“今日,谢某人是必须要见到江洄的,如果艾大夫不让,谢某就只能请您让了。动手。”“住手……咳咳……”
帐中,伸出一只苍白脆弱的手来,慢吞吞地掀开遮挡的门帘。
江洄一身宽松的素衣,迟缓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淡淡扫过那群粗壮的部曲,明明衣衫疏懒,脸色惨白,一副病弱公子的模样,却教那些部曲生生停住,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他,竟然在?
谢十七瞪大双眼。
“咳咳……艾大夫,江某在里头也闷了好些时日了,可否通融,让江某出来走走?”江洄没再看谢十七,虚弱地笑问道,眼中流露出一些恳切和无奈。“不行,你还没好,快点进去,不能吹风!”艾天天立刻给赵达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领命,也是心急火燎地将还病弱的江洄请了回去。
江洄临走,啧了一声,似是郁闷。摇摇头,又回帐子里养病去了。
谢十七皱眉,江洄脚步虚浮,那腕子上的骨头都突出来了,果然是病弱的样子。难道烨都那些事真的与他无关?
终于打发走谢十七,艾夭夭立刻掀帐帘走了进去,江洄坐在榻上,正等着她。“手,我看脉,快点。”艾夭夭低声道。江洄没力气说话,只将手从袖中伸了出来。艾夭夭搭了他两侧脉搏,又看了舌苔、眼睛等。
田宅借粮一事江洄已是大大伤了
身子,伤病未愈,又为烨都的事来回奔波。艾夭夭检查完,只觉心惊,究竟何种毅力支撑着他,竟然还能安稳坐着,没有倒下。
……
凌之妍的伤不算重,但需精心调养,尤其是右手的伤势,一点疏忽就可能落下病根。
间老夫人为了让她能安心养病,不许间家除管家的大舅母以外的人来探视,几个跟原身感情很好的表姐妹也都被挡在了门外。此外,又将自己心腹的婆子拨来,做了她院子的学事,下头的侍女和粗使丫
头们也都挑了最好、最细心的来。
凌之妍许久没过过这样舒心的日子了,但很快,宫里忽然来了人。
"夫人坐,莫要拘礼。"
来人一脸和善,却是陌生,竟是史太后身边的心腹女官。
凌之妍没见过史太后,更遑论她身边的女官,但江洄说过,当日他一共谋划了三套计策,环环相扣。
闻老夫人是第一环,可惜失败了,史太后是第二环,有幸成功。
第三环为何,江洄没说。
关于史太后之事,江洄只告诉她,与先太子有关。
先太子是史太后的独子,也是先帝的嫡长子,他出生后不久便被立为太子,地位一直稳固,直到庆安五年的夏末,忽然薨逝。若非他突然离世,江决不可能登基。
史太后的女官很是温和,细心询问了她的伤势,凌之妍——作答,表现得十分乖巧。江洄告诉过她,史太后若在事后向她示好,不必拒绝。他当时只说了八个字:适当借力,保持警惕。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凌之妍愿意相信他。
“太后总惦念着当初在长公主府时,与闻老夫人的情份,总说既然是闻老夫人的外孙女,那便跟自己的是一样的,特地催着奴婢来瞧,真真是着急了。”女官问候完凌之妍,又跟陪在一旁的闻老夫人寒暄,两人一起回忆了番当年长公主府的时光,约一柱香后,女官才告辞离开。
女官刚走,闻老夫人的脸色便凝重起来。
“外祖母,怎么了?”凌之妍有些紧张。
“莫害怕。”闻老夫人安抚道,使了个眼色,屋里的下人便都退了出去。
凌之妍没说话,等着闻老夫人开口。
片刻后,对方略含担忧道:“太后能将你救下,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想必你也已经知道,她救你并非是什么与老身之间的情份。”
凌之妍点头,小声道:"是,他与我说了。"
这正是老身担忧的地方。”间老夫人拍着凌之妍没受伤的左手,叹道,“太后为此事,也算得罪了圣上,就算现在碍于一些事,圣上与她的关系反倒像是更亲近了,但她仍需要另寻 些盟友。”“外祖母所说的盟友,该不会是……”凌之妍联想到江洄的话,立刻有了推测。
“他必然是其中之一,所以太后会来向你示好,同时也利用与老身的关系,混淆视听,好让圣上忽略她此举的真正用意。”闻老夫人肃然道。
“那……会有危险吗?”凌之妍警惕道。
“暂时不会。”闻老夫人笑,“他谋划得很仔细,方方面面都考量到了,太后此举,也只是为将来计,当前她与圣上应当会和睦一段时日。”
“外祖母是不是知道他……与之交换的筹码?”凌之妍说得很小心,就算房里只有她们,仍然压低了声音。
闻老夫人却没有回答,反问道:“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凌之妍略有犹疑,但还是将江洄告诉她的八个字,跟闻老夫人讲了。
间老夫人听后,却笑开了,拉了她的手道:“最初听说圣上要将你许给他的时候,外祖母真是担心得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现在见他这样待你,虽有诸多艰难,外祖母却很欣慰。”
“嗯?”凌之妍抬眸,明亮的杏眼里染上疑惑。
见状,间老夫人却笑得更知烂了,眼角的细纹都跟着扬了起来:“他特意告诉你该如何应对,是细心妥帖,但他不说那些宫闱秘事,是为了护你周全。没有担当的男人,才会什么都住外倒。他这样的,
可靠。”
凌之妍脸上一热,她好像听懂闻老夫人的意思了。
脸颊越发滚烫,连耳朵都烧了起来,凌之妍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日在院子里忽然见到江洄的情形,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向外冒着。
“不过,”闻老夫人又敛起了笑意,“想必他心里也清楚,现下你不与他在一处更好。外祖母的意思也是如此,若他无法复位,真到不得以之时,你心里可有打算?”
凌之妍怔住。
她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了。
……
小满后,天气渐热了起来。
凌之妍送走大夫,又回到房中坐下道:“外祖母,大夫说我恢复得不错!”
闻老夫人拦下她要去拿茶壶的手,严肃道:“还是不能提重物,做一点轻巧的活计,恢复一下就罢了,可不能心急。”
“是,听外祖母的。”凌之妍笑着点头。
“经历这一遭,倒是活泼不少。”闻老夫人慈爱道,“还是烨都住着舒心是不是?以往在凌家的时候,你话都少得很,也就愿意跟你哥哥多说两句。”许久不提凌家,凌之妍都
快忘了那才是原身真正的家。这三个多月来,江洄偶尔会让长歌送信给她,但也没提凌子焰的事可有进展。
时疫已经结束许久,但江洄一直没有回京,他的捷报刚传回烨都,蜀地地震,他又被圣上派去了那里救灾。
至少这一回给了个宣抚使的名号,总比白身要方便一些。凌之妍叹气,蜀道艰难,长歌已经许久没有送信来了。“在想什么?”闻老夫人打量忽然叹气的凌之妍,“可是想他了?”
“没有,”凌之妍脸上一烫,小声道,“外祖母别打趣我了,倒是您,方才不是说有事与外孙女说吗?是什么事呀?”
间老夫人笑,没有拆穿她生硬的转移,认真道:“这段时日,大后派女官也来探望了三趟,上回我入官谢恩,太后多次提起你,如今思量着,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该入宫谢个恩,再拖下去不好。”提起入宫,凌之妍的笑容有些僵硬。
“你放心,皇后虽然放出来了,但是数位新人入宫,她总有顾忌,不敢再像从前那般猖狂。”闻老夫人道,“至于圣上,他总还要顾着太后脸面的。”闻老夫人说得在理,有些事情也总得面对,凌之妍点头道:“好的,我去。”
江洄只有一个宜抚使的名号,这是临时的职衔,没有品级,所以凌之妍虽然能算作官眷,但仍没有任何封诰,间家给她准备了一身低调的衣相,搭配上银制的首饰和珠花,淡然典雅,不引人瞩目。闻老夫人则穿了对应品级的外命妇翟衣,带着凌之妍一同往长乐宫而去。
长乐宫中,史语蓝才坐下,便听女官来报,闻老夫人携外孙女凌氏求见。她不自觉掐碎了刚入手的葡萄
来长信殿还是第一遭。
凌之妍低敛眉眼,小心谨慎地跟着闻老夫人的脚步,走入正殿。
长乐宫与未央宫比邻而建,前者属于太后,后者则属于皇帝。凌之妍曾住过的颜和殿,也在长乐宫中。行完礼,太后尚未叫起,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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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一把柔婉的女声道:
“三弟妹许久不来宫中,臣妾倒是想念得紧,母后,能不能让她坐来臣妾身边?臣妾染了指甲,剥不了葡萄,让她帮帮臣妾吧。”史语蓝一身桃红华服,没有画小檀眉,妆容也不再追求哀婉愁苦,而是大胆得勾勒五官,将她原本的美丽更抬升了一个层次,艳色逼人。史太后瞧都没瞧她一眼,只当没有听见,抬手对凌之妍道:“之前你在养伤,总不得相见。小时候你母亲上长公主府玩的时候,老身还抱过呢,快别拘礼了,到老身这儿来坐。”
凌之妍伏身在地,听得头皮发麻。
史语蓝明显还记恨她,而且记着她手上有伤,着意想再折腾她一番。
至于太后,江洄说得很对,她虽然会回护,可这手法,简直是在给史语蓝拱火,现在史语蓝肯定更恨她了。也是她倒霉,千挑万选的时候,竟然还是撞上了皇后来长乐宫请安。凌之妍放松身体,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她起身,扬起一个乖巧的笑容,行礼道:“谢太后。”
“弟妹怎的把孤当空气不成?孤方才所言,弟妹没有听到吗?”史语蓝坐在另一侧稍微靠下的地方,凉凉地道。
凌之妍的左手下意识擦紧了右手的手腕,起身的动作顿住,她未抬眼,却能感受到史语蓝森然的目光正盯着她,就好似那天踩着她的手掌,要将烙铁烫到她身上的时候一样。太后没有说话,仿佛没瞧见史语蓝对凌之妍的步步紧逼。
史语蓝得意一笑,不想,凌之妍却朝着她,重新跪了下来。史语蓝挑眉,莞尔道:“弟妹想起来了?”
“殿下恕罪。臣妇今日,手伤不便,原是来给太后谢恩的。”凌之妍低着头,字句清晰。“装腔作势。”史语蓝冷笑。
太后却终于说话了:
“皇后当日被禁足的事已经忘了么?凌氏是来向老身谢恩的,你让人家带着伤给你剥葡萄,是想打老身的脸吗?”
史太后发话,殿中的风仿佛都静止了。
史语蓝却眉头浅皱,美目中流转着惊讶:“原来弟妹的手受伤了呢?臣妾真是粗心,竟然忘了。太后恕罪。”“哼。”太后冷冷哼道,又招了手,让凌之妍过去。史语蓝仿佛真的不怕史太后,没有抢到凌之妍剥葡萄也不气馁,招了身后的小宫女代劳。
凌之妍提起裙裾,战战兢兢地走上台阶,来到太后身边。她低敛眉眼,端正地行礼问安,悄悄松了口气。
史语蓝她早就得罪过了,现在再得罪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太后却是新的盟友。果然,她刚拒绝皇后,太后就替她说话了。
太后在自己身边给她赐了座,有太后护着,史语蓝总算没再发难。凌之妍陪着说了会儿话,闻老夫人笑称她吃药的时间快到了,太后又赏了些东西,便放了两人走。“圣上驾到——”
刚行到门口,一道嘹亮的通报传来。
凌之妍心跳猛地提速,手攥紧了衣袂。
江决大步走向长信殿,远远就瞧见正殿门口有一老一少让到旁边,跪了下来。他走近,淡漠的视线落在老人身后的女子身上。脖颈上的烫伤总算不再流血,可疤痕在衣领的遮掩下,仍然清晰。
他目光又落在她的右手上,夹板已经拆掉了,只是不知彻底养好了没有,江决的手在衣袖中
握了握,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长信殿里。停驻的玄袍赤舄总算走远,凌之妍跟闻老夫人都没有说话,她们起身,一刻不停地走向长乐宫的侧门。
…
“蹴鞠赛是不是快开始了?”
车还没停稳,凌之妍撩起一点车帘,好奇地向外张望。
绎山下的英萃宫虽然属于皇家,但大部分时候都会有偿出借给各个家族,随他们使用场地,组织游园踏青和各种宴席比赛等。凌之妍去过宫里后,闻老夫人便放松了对她的管束,不仅可以去主院同表姐妹们玩,也偶尔可以出门了。凌之妍本来就是好动的性子,听回门的表姐说苏家在英萃宫举办了蹴鞠赛,立刻兴致勃勃得来凑热闹。当然,她事先打听过,宫里那几位对这种场合没有兴趣。
“妍儿妹妹,"回门的二表姐笑着打趣,“你可是梳起头发嫁了人的,瞧郎君们蹴鞠还这么积极?”
凌之妍脸不红气不喘:“他们打比赛不就是给人看得么?”
“就是,二姐姐别这么古板,”一旁的十三小表妹附和道,“听闻今天各家的郎君都会来呢,不知道有没有长得好看的,妍儿姐姐,我听说……”
凌之妍久未出门,看什么都新鲜,她跟着十三娘穿过草地来到女子坐席处。席间倒也不全是女娘,偶尔有几个郎君,借着探望姐姐妹妹的名义前来,稍-打眼,就能看出谁对谁有意思。难怪谢蕴说,江洄会在筵席上被小娘子们缠住。
凌之妍今日穿着时下流行的浅色衫裙,刚踏上笼着轻纱竹顶的木头平台,便有人好奇地看了过来。
一开始,凌之妍只当自己是生面孔,那些人看一眼便罢了。
没想到隐晦打量的目光越来越多,她跟着十三娘往里走,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忽而,便听十三娘与人说了几句,很快生气道:“苏姐姐,这里是我闻家预留的位置,您这般强占,是不是太过分了?”
闻二娘也很快赶到,拉住了要与人冲突的闻十三娘,想与苏家娘子好言商量,可苏家娘子却并不理她。
蹴鞠赛是苏家办的,在场许多人都是苏家娘子的好友,她们瞧一眼苏家的,又瞧瞧凌之妍,一些自以为细微的议论声,很快传进了凌之妍的耳中。“便是她吧?妇人发式,跟闻家的姐妹在一处。”
“被抱进紫宸殿那个?”
“声音小点,听闻她近日与太后很是热络。”
“害人精,三郎君因着她,连都城都不能回。”
原来是这样么?
凌之妍抬起头,挑了个说话声音最大的,直接看了过去。
她衫裙飘逸,灵动的杏眼直望进了人的心底。那小娘子年岁不大,与她对视片刻,便脸色通红,躲到了自家姐姐的身后。
议论声终于消停,凌之妍捏了捏闻十三娘的手,对始终端坐不言的苏家娘子道:
"苏姐姐,承蒙邀请,但这里是我们姐妹预留的位置,可否请您让一让呢?"
029来客
风托起薄纱轻扬。
凌之妍的话语落,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些微讶异。
苏奈的举动,无疑是挑衅,许多人乐得看热闹,可她们没有想到,传闻中那引得群臣直谏于宣政殿的妖女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能和气地与她商量,只是……
苏奈年方十五,凌之妍都多大了?竟然还喊人家姐姐?
果然,苏奈下颌抬起,略显稚气的脸侧了来:
"姐姐瞧我,像是比你年岁大的样子吗?"
凌之妍一愣,这才看清,这位坐姿板正如教养嬷嬷的小女娘,脸颊尤有婴儿肥,年岁并不大。她连忙歉然一笑:"妹妹端庄大方,是以看错了。"
苏奈的眼睛算不得漂亮,但十分有神。她的目光投落到凌之妍身上,微微蹙起了眉。那日晨露未散,她定了城门旁朝东的雅间,方赏完日出不久,那人的马便入得了城来。他已是白身,不便纵马天街,刚进城门便勒停了骏马。他利落下马的身姿如旧,可苏奈没想到,他的马上还带着一名女子,只见他在地上落定后,便伸手去接佳人。
苏奈心中酸涩,转了头不愿再看。
不久后,却听闻圣上抱着那女子一路从颜和殿走进了紫宸殿,震惊宫中内外,各种谣言甚嚣尘上。苏奈停下回忆,迅捷地上下扫视了一遍,都中闺秀之间盛传,此女姿容妩媚、花颜玉骨,比之皇后更胜三分。
可如今见了,她一身烟蓝间白的衫裙普普通通,低髻乌黑,只点缀了两朵珠花,容色虽好,却是轻灵明媚的模样,与祸水之类的形容毫不相干。“喊这么亲热做什么,我与凌娘子仿佛并不相识。”
苏奈傲然道,起身优雅地捋了捋清逸的大袖衫:
“凌娘子坐吧,我不过来找姐妹闲聊,暂坐一会儿,你们闻家人就这点气量么?”“你胡说什么,我刚才好言跟你商量,明明是你根本不搭理我!”闻十三娘—听便火了,冲上来就要找她理论。
凌之妍一把拉住她,示意她别冲动,又对苏奈颔首道:“原是我们误会了。苏娘子知道我们是闻家的人,却开口称我凌娘子,看来之妍在苏娘子这儿,挺受瞩目。”最后四字,直接戳中了苏奈的心事。
她眸光闪了闪,又迅速恢复了镇定:“凌娘子慎言。”
凌之妍笑笑,仿佛并不在意,只是对一旁的十三娘道:“我就说咱们误会苏娘子了,你看,她把座位让出来了,咱们快坐下吧,蹴鞠赛就快开始了。”三人坐下,众人都以为苏奈一向高傲,不会罢休,不想她拉住要上前的好友,摇了摇头,独自走出笼着轻纱竹顶的看台。
凌之妍侧眸多瞧了眼,小声问闻二娘道:
“那位苏娘子,是苏家的哪位娘子?观她那气派,想来是嫡系的女儿?”闻十三娘已经一心扑在了蹴鞠赛上,全然没注意两个姐姐的交头接耳。闻二娘想了想道:“应是嫡系的苏奈,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苏奈?
凌之妍又朝女子离开的方向瞧了眼,人影早就不见了。没想到,今日的运气很是不错。她收回目光,也跟闻十三娘一道,看起了比赛。苏奈穿过一道林子,在院墙后拐了个弯,正张望着,忽然一道黑影嗖得落下。
"乖,别叫,是我。"
男子单膝顿地,捏住了苏奈的手腕。
苏奈猛地收声,眼角含泪,立时骂道:"兄长能否庄重些?别总这样吓我!"
“好好,是哥哥不好,不哭了。”苏琅蹲在妹妹身前,给她擦掉眼角的泪,“我让你试的人怎样了,她脾性如何?”
“凶得很。”苏奈拍掉苏琅的手,冷哼道。
“小骗子,”苏琅宠溺地刮了下妹妹的鼻尖,“你占了她的位置,她都没有跟你争吵,是不是性子还不错?”
“你究竟想干嘛?”苏奈皱眉。
自家这不成器的哥哥自小文采斐然,起家官便是清流一脉的佐著作郎,眼看要青云直上,却忽然挂冠离去,大半年都没有消息,家里被他气得不轻,直接断了他财源。此番忽然回来,苏奈还以为他终于要向家里低头,不想他竟要她去试探凌之妍的性子。
“自然是因为她好看。”苏琅笑了起来,眼角泪痣一点,令他俊秀的五官多了丝慵懒不羁。
他本想揉妹妹的头,却想起来她挽了发,如果被摸乱的话,肯定要生气,只好转而拍了她肩:“谢了,妹妹。”
“等等。”苏奈急忙拉住转身要走的苏琅,已是忘了要再追问凌之妍的事,急切道,“这就要走?你说过会给报酬的,拿来。”
苏奈紧紧攥着苏琅的衣袍,炯炯有神的双眸锁着他,一眨不眨。
苏琅笑笑,终是轻柔拂过妹妹的发鬓,从腰间抽出了钱袋:“对,报酬,还是妹妹的记性好,刚才说好的多少来着?”
苏奈不答,闷头抢了过来。
她拆开束带,从里面捞出一把铜钱,其中只混了一粒极小极小的碎金,她眼眶又是一酸,嘴上却道:“父亲不是不许你用家里的钱了?这些你哪来的?”“自己赚的呗。”苏琅懒散道,“你哥哥在西北可不是只会吃沙子和看美人,也干了不少正经事。”
是么?原来跑去西北了?“苏奈抹掉脸上的泪,将钱袋子
的口扎紧,直接收进了自己怀里,“那地方如此好,值得你流连大半年也不回家,那干脆永远在那待着吧!钱都旧我了,你自己能耐,就再赚去。”
说罢,苏奈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妹妹!"
苏琅叫唤了几声,却没有真的追上去。眼角泪痣随着神情稍稍垂落,透露出一丝无奈。不过他很快就缓了过来,千金散尽还复来嘛。他又灵活地爬上树,举目远眺。
轻纱被风托起,坐在女席左端的那烟蓝女子正专注地盯着欧鞠比赛。她打扮得索简,却难掩美丽,看到精彩处抚掌大喊,又与身旁的女子依在一处,不知指着场上哪位郎君评头论足。从方才的情形看,是个脾气温和好相与的。
该如何接近,才能既不让家里发现,也不教江三知道呢?
苏琅靠在树干上,一腿支起,一腿垂下晃悠着,享受着烨都湿润的微风。
……
蹴鞠赛后又过两日。
这天,凌之妍起了个大早。
“娘子,大夫人命人送了新的衣裳来,婢子瞧这件胭脂雪的格外好看,您要不要试试?”贴身侍女捧着件柔软飘逸的新衣,小心探问。凌之妍住到闻家后,一直养病,衣衫都以家常的为主。
近日时有出门,但都着意穿得低调素简。
凌之妍的手指自衣上滑过,缎面精美,轻薄柔软,层层轻纱繁复华丽,一瞧就是上好的。
大舅母送来的东西,一贯都是经闻老夫人看过的,她见到这件衣裳,大约也懂了老夫人的意思。
不过老夫人没有直说,想必是希望她自己拿主意。
"那就这件吧,”凌之妍轻浅一笑,“今日的发式也不用着意低调,如表姐妹们那样就好。"
距离那件事已经快四个月了,伤口也已经愈合,一味低调求存不是她的风格,况且,她也有必须要做的事。
“是!”侍女展颜道,围着凌之妍,开始给她梳妆更衣。
“妍儿姐姐,你好了吗?再不走就抢不到好的坐席了!”刚打理完,闻十三娘的大嗓门便响了起来。
闻十三是个急性子,她匆匆推开凌之妍的房门跑进来,闻二娘则一边劝阻妹妹,一边也提裙跟着,原想给凌之妍赔礼道歉,抬眼却呆住了。
落地大铜镜前,女子终于梳起高髻,露出纤长细白的后颈。
乌黑的发间,珠花点缀,用了一支与衣衫色泽呼应的步摇,串珠垂落,衬得那张鹅蛋脸更加精致明艳。
凌之妍的妆依旧不浓,但俩颊扫了些粉嫩的胭脂,口脂的颜色也比此前略鲜艳些,她皮肤本就白皙,眉毛不描而黑,稍稍修剪了杂毛后,一双杏眸更是水灵。
“还行吗?”凌之妍在侍女的帮助下,戴上披帛,笑问呆在门口的两人。
闻十三娘率先回过神来,绕着凌之妍足足走了三圈,惊叹道:“我一早知道姐姐肖似姑母,天生丽质,不曾想稍一打扮会如此惊艳!”
闻二娘没说话,但她忽然有些理解,为何圣上不顾群臣反对,也执意要纳弟媳为妃。
她一个女子瞧了,都心跳不已,更别说男人们了。
“妹妹觉得好看我就放心了。”凌之妍眉眼弯起,一手揽住一个姐妹带着她们往门口去,“我让她们准备了糕点车上再用,咱们快点走吧,不然可就赶不上绎山道人的讲堂了。”绎山道人不仅是道家大能,在诗文经史方面,也造诣极高,乃当世最有名望的大儒。
每五日,他便会在绎山上的道观里开堂授课,任何人都能听,不论男女老少。
“听闻开堂当日,还会有夜场课,是太阳落山后才开始的。”马车上,闻十三娘一边吃糕点,一边说道。
闻二娘眉头轻蹙:“我听夫家的人提过,但那夜场里多是庶族子弟,还有田间老农,甚至荫户佃客、商籍小贩都有,杂乱异常,你可千万别去凑热闹。”“我当然不会去。”闻十三娘道,“日场里才有俊秀的郎君呀,你们是去学圣人之言,我嘛,是去择婿的。”闻十三娘说完,自己脸先红了,捂嘴靠在凌之妍身上,吃吃地笑。闻二娘轻点了下妹妹的额头,也是拿她很没办法,不过她瞧了眼静静吃着糕点的凌之妍,总觉得妍儿妹妹似乎也……
辰正缺一刻,她们的并车停在了道观大门的不远处。
讲堂设在道观里最宽敞的泽熙堂,从停车的地方走过去,还要约一炷香的时间,眼看时间快来不及了,闻十三娘一个劲地催两个姐姐快一点。凌之妍加快脚步的同时,也留意着停在路边的各家马车。
马车上各有徽记,很好辨认,她一眼便瞧见了自己想找的。
进入泽熙堂,里面已经满满当当坐满了人,有些来得晚的没有座位,只能站在最后,或者让下人备一把可折叠的小胡床歇脚。凌之妍一行刚入堂中,闻家二女正寻摸着有无熟悉的姐妹能挤一挤,隐晦打量的目光便又聚集了过来。比之前次只有女娘,这回还有屏风那头的男学生们,他们越过不高的遮挡,有意无意地扫向凌之妍站立之处。
"这就是紫宸殿那位?"
与昨日相仿的窃语声,很快传来。“俏似春桃,若是我,也抢。”“嘘,小点声,江三那身手你可打不过。”
“怕什么,他都被废了。”
苏奈正在做开堂前的准备,此时刚铺好做笔记的纸,才拿起镇纸,却听到后头嗡嗡的吵闹声中依稀跳出某个熟悉的人名。她回头,一眼瞧见那道胭脂雪色的身影。
已经快开课了,堂中人很多,她没有带侍女,左手提着书箱,倒未见被议论影响。片刻后,苏奈慌忙撇开目光。
凌之妍也是一愣,她没想到苏奈竟然在看她,不过两人目光只交叠了一瞬。“快看,她要做什么?”
苏奈已经回过头,却又听见后方一阵骚动,自己的名字竟然也出现在了议论中。泽熙堂中立着一排矮屏风区分男女席位,苏奈坐在最前排正中靠屏风的几案,她身侧的位置是堂中唯一还空着的。
“苏娘子,早上好。”
苏奈秀眉微蹙,一把不算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问候的方式有些古怪。"我瞧这堂中只有这个位置空着了,请问我能坐吗?"书箱有点重,凌之妍的左手本来也没右手得力,但右手受伤未愈,她是万万不敢用它提重物的。
堂中众人已是惊讶得瞪大了眼。
这里都是常上泽熙堂读书的人,自然知道苏奈是这里的钉子户。
她跟她那不着调的哥哥苏琅不同,是女娘中难得以勤学好问出名的,绎山道人的讲堂次次不落,但为了读书不受打扰,她有个规矩,那便是不能有同桌。她是苏家嫡系,一般人也不敢同她争,所以这便成了泽熙堂中不成文的规则。
“这张长案是我的,娘子另寻他处吧。”
苏奈道,并不看凌之妍的脸,反滑过她提着书箱的手。
闺阁女儿间曾有传言,当日圣上将她从颜和殿带出时,她已昏迷不醒,究其缘由,概是被皇后废了手。
也有人说是毁容了,但此时她的脸仍姣好,唯脖颈上有淡淡的疤痕。苏奈收回目光,刚要摆弄笔墨,却被桌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柄镇纸吸引了目光。
这柄镇纸与常见的形状不同,并非长方形,而是不规则的卵石。卵石的质地无甚特别,模样却有趣得紧,从苏奈的视角看去,像一只蜷着大尾巴休憩的松鼠。她飞快瞥了眼自己正用的那柄兔子镇纸,又忍不住滑向那只松鼠。凌之妍瞧她的神情,便知江洄当初告诉她的情报没错,更添了份底气道:
“上回蹴鞠观赏席上,是我们姐妹太心急了,才至误会 场。听闻苏娘子雅趣是收集各类奇石,恰好我曾偶然得了这个,我这人比较粗枝大叶的,也欣赏不来,好物赠妙人,若它有幸能成为苏娘子的收
藏之一,也是这块石头的福气。”
“你想做什么?”
苏奈好容易将自己的目光拔出来,回视凌之妍道。
家里一贯教导她要知节制,是以收集奇石的爱好,鲜有人知,她是如何知道的?难道……那日清晨的画面又浮现眼前,苏奈暗自摇头,不敢再胡思乱想。宽衣素手,凌之妍攘着袖,又将镇纸往苏奈的方向推了推,莞尔道:“冒昧打扰了,我再去后头寻个空吧。”
“你等等。”
苏奈蹙眉。
方才推镇纸来的是她的右手,看着仍白皙柔嫩,用力时,却能瞧出来些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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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的颤抖。
她抿了抿唇,有神的双眸扫过后头那群嗡嗡嗡凑头议论的人,冷声道:“坐这儿吧。你若去了后头,也不知这堂课还能不能有安静的时候。”“当真?”凌之妍惊喜道。
苏奈不理她,但将那柄松鼠镇纸挪到了自己的小兔子边上,忍不住又摸了摸松鼠尾巴,瞥她道:“你若不想坐,便现在就走。”恰在此时,道童捧了书本和茶水进来,绎山道人也随后来到堂中。
凌之妍连忙坐了下来。
绎山道人早在后头听见了堂中的吵闹,此时多瞧了凌之妍一眼。
但他没有停留,又看向那些站起来看热闹的郎君,沉声道:“怎的,还打算在老道的堂上舞剑不成?都坐下。”
他一发话,不论男席女席,立刻都端正了坐姿,肃然以待。
绎山道人的课别开生面,凌之妍听得入神,临下课才发现,苏奈一直在记笔记。
她娟秀的字迹密密麻麻地撑满了整张长幅宣纸,整堂课都没动笔凌之妍只瞄了一眼,便叹为观止。
中间休憩时,苏奈又去了道长处请教上课没听懂的地方,凌之妍则收拾好文房四宝,转身走出讲堂,找侍女取来了垫肚子的糕点。闻十三娘终于找到了她,拉着她袖子低低道:“妍儿姐姐,你怎敢坐苏奈身边的?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这还得多谢从你院子里捡来的奇石。”凌之妍道,分了糕点给十三和稍后过来的闻二娘。
这倒没什么,但苏奈竟没有将你赶走,真是奇间一桩。”间十三娘道,又拉了凌之妍的袖子,让她弯下腰来,凌到她耳边道,“苏奈出身好,旁的倒没什么,不过傲些,但这讲堂上的事却一板眼,较真得很。”
凌之妍追问道:“怎么说?”苏奈上课认真,从无多余的动静,在她看来是个极好的同桌。
你瞧满堂的女娘谁像她那般认真的?咱们读书无非增长一些见识,将来又不能做官,她那股劲儿,仿佛明日就能定品了似的。”闻十三娘道,“不过有传间说,绎
山道长已经松了口要收她做弟子,许是因为这个吧。"
“当真?”凌之妍问着,又给一边说话不停却还能保持斯文吃相的闻十三娘递了块糕点。
“自然。”闻十三娘煞有介事地点头道,“谢蕴姐姐嫁人后,她便是烨都第一才女,道长愿意收也不奇怪。”谢蕴是绎山道人弟子一事,凌之妍也知道。
绎山道人虽然一直开堂授课,先帝时还常去宫里教导皇子们,但正经的入室弟子唯有谢蕴一人。有传言他在民间还收了个身份普通的关门弟子,但从未有人见过,都只当谣传罢了。凌之妍若有所思。
……
蜀地灾区。
江洄一身单袍劲装,肤色略深了些,走过乡间小路,引得两旁棚下喝粥的灾民,纷纷侧目。他们并不敢多瞧,只知这位贵人来后,粥棚便支了起来,连乡民家中受灾的猪,他都肯救。"主上,烨都来的信。"长歌闪至他的身边,从怀里递上书信。
江洄抬手要接,却被另一人抢了先。
“宣抚使恕罪,圣上明令,您的书信都必须由属下先行过目。”谢十七抽过信件道。“看吧。”江洄习以为常,只是转而打量着粥棚中的状况。蜀地的地震不算太大,但震后便是大雨,伴有山体滑坡。
山中道路复杂,村子藏于其间,许多地方在震后根本进不去。
此次江决虽然封了他宣抚使,人手却未增加,只是给他换了一批陌生的骁卫郎,又派了谢十七一路跟随。为了避嫌,赵达那批人没再跟在他身边,只有长歌随侍身侧。
骁卫郎里多有土族子弟,打仗也许不怵,让他们救庶民乃至客户,却是抬个手也不愿意。幸而当地的大族中,也有焦心于灾情的,江洄多方奔走,总算是将救灾之事推行了起来。谢十七仔细研读完了信件,又放到阳光底下对着照了半天,并未发现异常后,才还给江洄。
江洄接过,信上只是赵老夫人写的一些家常。
入蜀后他一直忙碌,手下的人又不听使唤,长歌走不开,凌之妍那里的通信便暂目断了。赵老夫人这里却是一直派人送信过来,时而会提几句凌之奸的现状,虽然都是些时人都能听说的概况,却也令他安心许多。
谢十七盯着江洄看完信,又将之收走了。
他担心江洄有什么隐藏信息的法子,并不敢将信留给他,不过倒是可以再告诉他一些烨都的事。“听闻戚家子要上烨都求学,就快要到了。”谢十七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哦,那是谁?”江洄冷冷道。
“宣抚使阁下在装糊涂么?”谢十七心情颇好,“您不会不知道,您的夫人在被赐婚前,曾与戚家子有婚约吧?虽然没有下定,但此事在戚凌两家间心照不宣,稍一打听就能知道。”“所以?”江洄走到尚未来得及重新修整的田间,抓起一把土,一点点碾碎,任它落下。
所以,就算您阻拦了圣意,这夫人您也留不住。”谢十七道,他一直没有查到江洄在宣政殿事件中与烨都联络的痕迹,甚至连一点点线索都没有,但他始终不相信,就如谢程也不相信,江洄会与此事无关。
江洄拍掉手上的泥土起身,牵起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郎将多虑了,江某区区散职,哪有阻拦圣意的本事。”言罢,他喊来当地大族中派来帮忙的人,商讨起组织灾民重整田地的事,不再理会谢十七。
……
那日下学后,凌之妍本想趁热打铁,谁知苏奈果真刻苦,下课了还追着绎山道人请教,凌之妍也只好先走。翌日,中眷史的帖子送到了闻家,她们租了英萃宫的场子,要办初夏的赏花宴。凌之妍叹了口气,她跟太后的关系亲近起来,中眷史那里也果然有了动作,不去不行呀。
这日,凌之妍正琢磨着赏花宴该怎么穿,掌事的吴嬷嬷却匆匆进来,通知她更衣后去闻老夫人的院子里见客。
凌之妍追问是谁,吴嬷嬷却只说是她家旧识。
换了身适合见客的衣裙后,凌之妍跟着吴嬷嬷去了闻老夫人院子。院中的大客堂外面站着许多仆妇小厮,还有一些是生面孔,看穿着不是闻家的。
既然有客,倒也寻常。
她略瞄了眼,没有多看。
入得院内,客人仿佛有二,都是青年男子,闻大舅舅也陪伴在侧。
当先立在那与闻老夫人问候的男郎,年纪约莫跟江洄差不多大,但他略矮些,也比上回见到的江洄壮一点。他用玉冠束发,着宽袖,一派书生打扮。
凌之妍非常努力地检索原身的记忆,但依旧对眼前的男子没有印象。
可男子见了她,却明显地眼中一亮,大步迎了上来。
他仿佛想抓凌之妍的手,但又想起什么似的,生生停下,微红着脸站在她半步外道:
"妍儿妹妹,好久不见!"
030赏花宴
“妍儿可还记得?”闻老夫人含笑的声音传来,“你俩上回相见,只怕你才七岁不到,还是你父亲在江南做官之时。”
江南?
凌之妍终于想了起来。
原身的母亲过世后,她父亲曾到江南外放了几年。
当时他们住在姑苏那,与当地的士族成氏来往颇多。威氏是江南数-数二的大士族虽然在苏、谢 赵等中原旧姓的眼中树小墙新,也就比那北方蛮族的首领强些,但对他们凌氏来讲却是不错的选择。戚炳然身为戚氏嫡长孙,与幼时的原身一见如故,两个小孩的感情很好,于是两家大人间便也有了默契,只等戚炳然再长大些,就下定。
只是没有想到…..
戚炳然瞧着凌之妍的目光,渐露出一些惋惜来。
若他当时不顾父亲的反对,坚持到凌氏正式提亲下定,如今的凌之妍是否就不再是妍儿妹妹,而是他的妻?
他又想说什么。
却见茄花衫裙的女子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与他拉开距离,她眉目低敛,守礼地避开与他的对视,蹲身见礼道:“太久不见,之妍 时竟然没认出来,还请戚家哥哥莫要见怪。”
戚炳然伸到一半的手停下,渐渐握紧了拳:
“多年未见,相貌总有改变,认不得也是有的,妍儿妹妹客气了。”
眼前的气氛有些微妙,凌之妍回了个礼貌的笑容,正思索着该如何脱身,间老夫人适时道:"儿时旧友,能再相见也是缘分。妍儿过来,来见见这位云央先生,他与你母亲是旧识。"“老夫人言重了。”被称为云央的男子立刻拱手道。凌之妍从另一侧绕了几步,去到了闻老夫人身侧。幸好这个云央不似戚炳然那般,见了她深深一揖,有礼道:
“凌大娘子,有礼了。
“央乃属金煌云氏,数年前,令堂曾在无意中救过在下的老母。当日在下困苦,无以为报,如今总算稍稍好转了,打听之下却听闻了令堂过世的消息。“家母遗愿,定要在下找到闻夫人的后嗣,以报当日之恩。“在下没什么本事,不过有些许黄白俗物,望能以此聊表心意,还请凌大娘子不要嫌弃。”
"原来是这样。”戚炳然含笑走来,这回没再靠近凌之妍,停在了云央一旁,“云先生当日说要与我结伴来都,原是有这桩事情要了,我倒是不知。"
“事关家母遗愿,央自当慎重以待。”云央揖道。
说来也是桩旧事了,”闻老夫人沉沉叹了口气,松地的眼角有些湿润,“小女索来心善,想必也只是举手之劳,没想到让你母亲挂念了这么久,你们能有此心,我们亦是感激。”“闻老夫人言重。”云央道。
凌之妍站在一侧,一直低敛着眉目。
闻老夫人说起原身母亲时,颇为动容,用丝帕掖了眼角好些次,可这云央说起亡母时,却一派平静。
许是时间过去太久,已不再难受了?
疑惑一直持续到用完午膳。
闻大舅舅陪了两人出去,闻老夫人则命人抬了云央送来的“些许黄白俗物”。流水一样的盒子被下人们捧进来的时候,凌之妍还没什么感觉。
她前世零花钱很多,无聊的时候就东京、纽约、巴黎、迪拜到处飞,每次酒店的礼宾部将她的战利品送到房间时,也差不多是这种场景,早没什么感觉了。可是,彩色的铂金包和高纯度的黄金相比,还是稍显逊色。
“这么多?”
没有外人在,凌之妍忍不住惊叹。
下人们将盒子一个个打开,每一个里竟然都是一排排的金锭子,金锭子的制式不一,但成色都极好。闻老夫人眼光老辣,大致扫了一圈,便知道了这其中的分量。“难怪那个云央将此事藏得这么牢,直到见了你才肯说,看来你母亲当年,真是帮了他家大忙了。”闻老夫人意味深长。
原身的记忆里完全没有类似的事情,凌之妍也无从推测,毕竟闻夫人在原身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也许事情发生在她出生之前,也说不定。
“老夫人,除了这些,还有些首饰,都是江南造的,跟咱们中原的很不一样呢。”间老夫人的贴身侍女又领人捧来几个匣子,里面都是些首饰,这些首饰精5别致,不过镶嵌的宝石都较为普通,倒是很适合日常佩戴。
凌之妍拿起一支步摇,晃了晃,她很喜欢这样闪亮亮的小东西。“外祖母,这些东西我真的能收吗?”凌之妍放下步摇,不大确定地问道。
闻老夫人思忖片刻,点头道:“各家族之间送礼是常事,他这些虽然多,却不怎么独特,算不得太贵重。他也说了是救母之恩,你就收下吧。”不……不贵重??凌之妍也是一愣。
她知道所谓的门阀士族,不是她前世那种暴发户家庭能比拟的,但实际情况,恐怕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
“要说独特,这套头面倒是与旁的不同,上头的红宝石都是仔细挑选过的,成色极好。”闻老夫人的侍女说着,招来一个捧匣子的丫鬟。她亲自打开了那个扁扁的大盒子,一套以黄金和红宝石为主料,辅以玉石珍珠等物的头面首饰,跃然映入眼帘。
头面以山林鸟雀为主题,缀以金丝织就的花朵,栩栩如生。
“是好看。”闻老夫
人赞道。
凌之妍也尤为喜欢,尤其喜欢那支雀鸟立在花中展翅欲飞的步摇,雀鸟的眼睛和翅膀上缀着透亮的红宝石,下面垂落的几串珍珠也是色泽饱满、大小规整,非常别致。“哎?”
凌之妍刚拿起那支步摇,闻老夫人的贴身侍女忽然发出疑惑的声音。
“怎么了?”
凌之妍差点要放下步摇。
“娘子尽管看,没旁的事,就是这副头面似乎与咱们中原的制式不太相同,仿佛缺了一支步摇呢。”闻老夫人的贴身侍女道。
“确实如此。”闻老夫人也点头。
每套头面首饰的样式和数量都不大一样,但若有步摇,通常是相互对称的两支,佩戴者当然可以根据喜好和场合来调整,只不过最初制造的时候,都会打上一对。“兴许是江南那儿流行不对称的吧?”凌之妍猜道。
云央都送了这么多东西了,不可能单单在这副头面上独缺了一支步摇。
“兴许如此。”闻老夫人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凌之妍住的院子没有足够的库房,闻老夫人便让人腾了她放嫁妆的一部分屋子来,并将相应的钥匙直接交给了凌之妍,许她时时都可自行取用。凌之妍带了一部分首饰和金子回到自己的院子,瞪着这些东西,她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竟然暴富了啊。
凌之妍嘴角勾起,上翘的弧度越来越大。
想当初在废院的时候,她跟江洄提报酬,她是真的不敢说要多少,毕竟当时的他们都身无分文。你放心。
她收好金锭子,在心里默默道,你的事,我已经在查了,一定会有结果的。
……
问过闻老夫人后,凌之妍挑选出部分首饰,分送给了闻家的舅母们、表嫂们以及表姐妹们,连她屋里的丫鬟们也各得了一支珠花。她入住闻家后,闻家人对她都很好,各个院子都送了好些东西来,如今终于能略略表达谢意,她很高兴。她也想给闻老夫人送点什么,老夫人说她什么都不缺,但她仍记在了心里,打算何时到市面上寻个别致些的。妍儿姐姐送的这对耳铛真别致,我带出去参加宴席,好多姐妹都问我是哪儿得来的呢。”去往英萃宫的并车上,闻十三娘晃悠着她新得的耳铛,得意道。
闻二娘刮刮她的小鼻子:“看你得意的,可不许出去到处胡说,祖母吩咐过,得低调些。”
"是是,知道啦,我只说是祖母的旧友从江南带的,可没供出妍儿姐姐。"
此次赏花宴是中眷史所办,出面的人乃史太后的亲侄女,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出嫁时破例封了锦乐郡主,除了太后和史语蓝外,史家女眷中数她最有脸面的。
赏花宴的帖子是直接送到凌之妍手上的,不过许她带姐妹同来。
闻家姐妹众多,总不好都来,闻老夫人看来看去,还是指派了与凌之妍最亲近的十三娘以及稳重的闻二娘同行。“妍儿姐姐,咱们这次是不是能住在英萃宫中?”闻十三娘好奇道。
凌之妍微蹙了眉头,史家不愧为两朝外成,手笔颇大,不仅租借了英萃宫的园林场地,连一部分官室竞然都被他们租借了下来,此次受邀的许多宾客都能入住行官,这派头,除了当今圣上也只有史家了。
“也就是行宫外围的宫殿罢了,说不得还得几个人挤一间房哦。”凌之妍笑笑,吓闻十三娘道,“要是跟你讨厌的贵女分在一处,该怎么办?”“哼,我才不怵她们呢!”闻十三娘叉腰。
英萃宫中,花团锦簇。
除了园子里本来就有的花卉,中眷史还着意从他们自己的地方上移栽了许多过来,养在特制的大花盆里。
从下了车起,身边便皆是花海,女眷与男宾从不同的花道入场,闻十三娘一路上瞧得忘乎所以,一直在凌之妍和闻二娘耳边兴奋地低叹。如果不是怕丢脸,她肯定当场跳起来大叫了。
锦乐郡主还未露面,凌之妍她们跟着现场其他来宾 起,先是赏了花,又是用了点膳食,饭后消食时,闻十三娘有些兴奋,不慎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一位贵女。闻十三娘立刻道了抱歉,要去扶她,可对方将她一把推开,鄙夷道:
“你什么身份,也敢来碰我?”
闻十三娘被推倒在地,愣了一下,她们闻家虽然不是什么苏谢赵一流,在帝都士族中也是颇有地位的,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会这么对自己说话。“这位姐姐,我撞到你是我不对,可我已经道歉了,你这样是不是有些过分?”闻十三娘被侍女扶了起来,揉了揉摔疼的小臂,她屁股也痛,但碍于场合,她不敢揉。
闻二娘和凌之妍也赶了上来。
她们都看到了全过程,闻十三娘走得有些急,蹦蹦跳跳地回头跟她们说话,便没有注意到后方来人。
对面那贵女却是目视前方看到了的,兴许闻十三娘太冒失了,她来不及躲避,才致撞到。
"十三娘,少说两句。"
闻二娘第一时间按住了还要说话的妹妹。
“可是二姐姐,我….…”闻十三娘有点委屈,但还是在闻二娘严厉的眼神中闭上了嘴。
她揉揉自己撞疼的小臂,又向对方郑重行了一礼,道:“姐姐对不起,是我太冒失了,我给你赔
罪。”"赔罪赔罪,靠你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完事了吗?"
那贵女走上前来,她一身价值不菲的缎面衫裙,披帛华丽,钗镶精美,虽然鼻翼上卡粉了,但也不难看出妆容是花了大心思的。
“那,那要如何?”
闻十三娘被对方气势所镇,往闻二娘身后躲了躲。
“你的道歉毫无诚意,”那贵女道,“若要我满意,自然是得再诚恳些。”“那我,下回备了礼物上门赔罪?”闻十三娘试探道。
闻二娘也蹙起了眉头,只是玩闹时撞了一下,自家这边已经郑重道过歉了,闻十三娘还被推了一把,如今也受了点擦伤,对方怎的还不依不挠?
可这回的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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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一般,来的人非富即贵,她们很可能得罪不起。
她将妹妹护到了身后,也是郑重行了礼道:“小女子间氏二娘,家妹年纪尚小,方才不小心冲撞了,很是抱歉。请问娘子尊姓?我间家带了医女前来,若娘子受了伤,可以为娘子诊治-二。”“哼。”那贵女嘴角勾了勾,“诊治就不用了,你家那点下贱货色自个儿留着吧,道歉嘛,我倒觉得该更郑重些,这样吧,你们三个 起,给我磕个头,我就大人大量,既往不咎了。”磕头?
这条路上也有其他宾客,她们原本被热闹吸引了过来,听得贵女这般说,不少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那仿佛是史家的娘子?”
“还是这般轻浮。”
"嘘,小点声,别被她听见了。"
“史娘子,”凌之妍也听见了周围的议论,上前一礼道,“我们姐妹三个有眼不识泰山,竟没有认出您,但你我同为士女,只因撞了一下便要我等当众磕头,是否有些过分了?”“过分吗?”史娘子玩弄着自己的披帛,“我是太后的侄孙女儿,跟圣上也是连着亲的,你什么身份,也敢与我论理?”
“她是孤的嫂嫂,这身份够吗?”
忽然,一道微哑的男声响了起来。
周围的女客都是一愣,男宾确实就在不远,她们连忙循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锦衣金冠少年,从屏风后绕了过来。他身量未足,嗓音因变声期而略有嘶哑,脸上尤有些婴儿肥,但一双冷然的桃花眸,已初露峥嵘之像。因他的出现,更多宾客聚了过来,男宾的方向也有不少人透过屏风望来。江漓快步走到凌之妍身边,对她笑了笑,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刚才说的什么?孤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七,不,卫王殿下。”史娘子的脸色很是难堪,尴尬地行礼道,“殿下….…也来赏花吗?"
“哼,”江漓冷哼,他虽然没有史娘子高,周身的气势却更胜 筹,他睨了眼对方道,“孤受锦乐那主之邀,前来赏花。花没赏到,却见有人在这仗着母后和呈兄的名头欺负人,你说,孤回去后是否该
请教他二位,这究竟是何道理?"
“殿下。”史娘子一听江漓搬出圣上和太后,腿 软,直接跪了下来,“臣女不过跟那凌氏玩闹而已,绝没有仗着圣上和太后势的意思,不过是几句玩笑话,殿下可别当真。”
“你认识我?”凌之妍狐疑。
她是有名不错,但这里是古代,又没有电视和网络,史娘子怎么能一眼认出她来?
因为她跟闻家姐妹在一起吗?
"我不认识。"史娘子却神情一僵,立刻否认。
凌之妍心里更疑惑了,她若大方承认,也倒罢了,反正烨都的人将她作为饭后谈资也不是一两天,但她这样矢口否认,就很可疑了。
她靠近江漓,小声道:
“殿下,咱们别跟她多纠缠了。”江漓大约也发现了不妥,刚要说点什么,却听不远处通报道:
"锦乐郡主到——"
锦乐郡主一身雍容,身后带了不少人,她约莫三十上下,脸上堆香着笑意,见了江漓便客气行礼道:“D王殿下,别来无恙。可是姐姐宴上招待不周了,远远就听您发了好大脾气。”
江漓略欠了欠身,眉间流露出明显的不悦:“郡主的衣饰华丽,倒比园中鲜花更胜一筹。”
他的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周围的人面露疑惑,锦乐郡主却是心中一紧,她已经远远观望了好久,听江漓之言,似是早早便发现了?
她没有慌,仍雍容笑道:“殿下的眼光一向是好的,既然殿下这么说,姐姐就当是夸奖了。”
"既然是郡主来了,孤也不便多留,那女子便交由郡主来教训吧。"
江漓不愿多缠,转身想拉凌之妍走,不想锦乐郡主却主动上前,抢先一步挽住了凌之妍:
“这位就是三弟妹吧?弟妹莫怪,我自小长在宫中,与诸位殿下都是姐弟相称的,你是三弟弟的夫人,便也称我姐姐吧。”
锦乐郡主身上一股浓稠的熏香味和脂粉味调和在一处,她大概还用了不少头油,时下有人以此浓香为时尚,凌之妍却是避之不及,闻之欲呕,难耐地往后退了点。“郡主太客气了,一点小误会,之妍不敢打扰郡主待客,还是先行告退。”
“怎的只是一点小误会呢?”锦乐郡主妩媚一笑,剜了身后已经傻掉的史娘子一眼,“来人,在我宴席上生事,掌嘴二十,丢出去吧。
”“姑母,姑母饶了我吧!”
史娘子立时慌了,立刻要扑上来。
她似乎还有更多话要说,却被锦乐郡主的仆妇们一把捂住,强行拖了出去。
锦乐郡主将凌之妍挽得更紧了些:“弟妹受了惊吓,不如到前头亭子里坐坐,我给弟妹压压惊。”凌之妍头皮发麻。
这位锦乐郡主看似热情,凌之妍却心里直打鼓。她方才下令时透出的冷厉,分明与史语蓝如出一辙,不愧都是史家的女人。
“殿下也回去吧,您放心,您的嫂嫂在姐姐这儿好得很,”锦乐郡主道,“这里毕竟是女宾处,殿下在此多有不便。”
说罢,她便挥手,想让仆妇们请江漓走。
江漓却是不动。
他环视一圈,扫过院子里那些来探望姐姐妹妹的男郎们,凌厉的桃花眸中忽染上了些许失望:
“历来赏花这样的宴席也没有这般严格的,孤才刚满十二岁,还算不得成年,宴席上无聊了便想来探望姐姐和嫂嫂,姐姐不会把弟弟就这么赶跑吧?”
031逼供
“自然是不会,殿下说得哪里话。”
锦乐郡主嘴角抽了抽。
江漓出生得晚,她又嫁人多年,他们之间的交流其实不多,哪里就要来探望她了?分明是放心不下凌之妍。
江漓转向凌之妍,莞尔 笑,又抢在锦乐郡主之前开口道:“嫂嫂,我听闻前面的临风台有几十种花卉争奇斗艳,譬如仙境,好多人都往那里去了,咱们也过去吧?”阳光照在少年柔软的脸上,厉色退去后竟有几分天真烂漫。他说着,也不忘招呼闻家两姐妹。
江漓如此平易近人,间十三娘脸色一红,愣住了。还是间二娘先领会了江漓的用意,对锦乐那主蹲身一礼道:“臣妇也听说了临风台的盛景,咱们平日里也没机会瞧今日承蒙那主不弃,可要看个够够
的。”
“呵,殿下好兴致。”锦乐郡主看也不看闻二娘,有些勉强地拨了拨额旁的一缕碎发,“那就临风台吧,殿下和三弟妹请。”
临风台确是此地一处胜景,石砌的大露台藏于山坡上,抬级而上,石阶两旁着意摆放的数十种花卉争奇斗艳,到得平台,举目望去,大半个英萃宫的景致都尽收眼底。
这里往日就是办筵席的热门场地,今次也一样设了酒食几案,共来客选用。
刚踏上临风台,凌之妍还来不及欣赏美景,便一眼瞧见了眼眶微红的苏奈,她迅速用丝帕掖了眼角,嘴角绷直,跟随着众人一道向锦乐郡主和江漓行礼。
江漓淡淡说了声:“起来吧。”便没有多言。
锦乐郡主则款步往中间走了几步,慵懒中含着锐利之色的双眸扫过众人:“方才上来的时候便听见有喧哗之声,在吵闹什么?”
凌之妍又悄然望向苏奈。
她敛着眉眼,仿佛并未关注周遭诸事,可她周围站着的没有一个女娘,而是两众男子,对峙而立。
“郡主恕罪,不过是在下等被这繁花迷醉了心神,便忆及些旧事,不甚紧要。”
一道清朗的男声划过人群,两边的人从自动让开。
来人以菱角巾束发,手上盘着一串佛珠,浅色繁复的曲领大袖衫未系腰带,袍下依稀露出木屐的屐齿,走动间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谢程生得俊俏,凌之妍不由多瞄了几眼,却不想跟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撞了个正着。凌之妍心里咯噔一下,迅速敛下眉眼。
“原来是谢大司徒阁下。”锦乐郡主见了来人,也不得不收敛了态度。
谢程淡笑,并不回应,只是对江漓作揖道:“见过卫王殿下。”
“大司徒客气了。”江漓不动声色地回了一礼。
“谢大司徒不想与苏家的计较,我等可没有这般大的气量!”说话的人穿着一身花哨的锦缎宽袖,大袖做得极宽,几乎垂至地面,他一边说着,一边睨了苏奈一眼。“兄台此言,是要说我等方才说错了吗?”苏奈这边,一名青袍男子道。
“无知庶民,你懂什么?”锦缎大袖的男子谩骂道。
两边互不相让。
苏奈被夹在中间却不走,她死死抿着唇,用力到唇色泛白,仿佛这样就能将想喊出来的话全都吞咽下去。“住手。”谢程厉声喝道,“今日乃赏花宴,你等真要为了庆安年间的旧事,闹场子吗?”
谢司徒此言差矣,庆安六年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庆安元年亦是不远,阁下可是忘了当日赏花看宴,您与苏琅和三殿下以诗文力战烨都一众才俊,留下数篇经典传扬至今,那才诞生了庆安三子之号。往事历历在目,何言久远!"
青袍男子话音刚落,临风台上一片死寂。
“呵呵,哈哈哈哈,”锦锻男子却是大笑,他身后几人也跟着放肆大笑起来,“三殿下?苏琅?别说那忽然失踪的苏大郎君了,江三早已被废,哪来的三殿下,你等当还活在庆安年间,你们的三殿下持
节巡抚,帮着你们为非作歹吗?!"
"你嘴巴放干净点!"
青袍男子猛地冲上前,被身旁的好友死死拉住,锦缎男子尤嫌不够,又说了好些挑衅之言。
凌之妍往后退了点,企图隐到人群之后。
这伙人在争论的焦点,竟然是庆安新政!
当初先帝为了顺利实施新政,提拔了一众背景不深的卑门子弟,并倚重江洄,赐他持节出巡,严厉打击了许多大士族隐匿田产人口的罪行。
江决登基后为了笼络大族人心,也为了报答史家,火速固禁江洄,又废除了数项庆安新政。然而新党的人并未全部被除去,他们依旧是朝堂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至今也常与旧党发生争端。
只是这男人之间吵架斗殴,苏奈怎么也被卷进去了?
够了!”谢程厉喝,“庆安新政乃先帝之策,即使白璧微瑕,也是施行者胡乱作为导致,今上英明,早已修正,尔等还有何好争执的?”
“施行者也是秉持先帝圣意而行。明明是你们这些蠹虫,为了一己之私,任意往他身上泼脏水!”
一道女声愤然响起,清脆嘹亮,压过了所有声音。
苏奈昂起头,眼神有力地射向谢程等人,无比坚定。
“苏娘子慎言。”
谢程慢悠悠盘佛珠的手顿住,目光冷然:“此
事圣上金口玉言,尔等是在质疑圣上吗?”
所有目光皆落在了苏奈身上,她尚未及笄,倔强的肩膀紧紧耸着,却终究抵不过谢程带来的巨大压力,她低头,嗓音逼仄:“自然……不是。”
“那…你呢?”谢程微微笑,竟一个转身,将目光投落到了凌之妍的身上,“与他朝夕相伴日久,你该是最了解他的人吧,此番众人愤慨皆是为他,谢某斗胆,难道是他仍有不念?”谢程转过身来的时候,凌之妍呼吸一滞,浑身的血都仿佛冷了下来。
心脏在胸腔里哐哐猛跳,巨大的声响几乎盖过了所有。无数道目光射来,凌之妍几乎要承受不住。“谢大人此言何意?是想逼供吗?”江漓护在了凌之妍身前,一双桃花眸逼视谢程。
可惜,江漓到底没有在朝堂上历练过,谢程一点也不怵他,只是淡然一笑:“庆安年间之事,殿下尚还幼小,岂知人心险恶?”
“谢程,你……”
江漓气得青筋凸起,但他死死压住了要说的话。
他的嘴角因用力而不住抽动,瞪着谢程,生硬道:“谢司徒方才已经说了,此事皇兄已金口玉言,不必再论。”
“殿下大约是听错了。”谢程却依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盘着佛珠,木展哒 哒 哒、哒路过地面,来到了凌之妍的面前,“在下是问,事到如今,他是否仍有不忿,还请江夫人明言。”凌之妍受过伤的右手,死死捏住了裙摆。
她低着头,不断深呼吸着。
“今日筵席,他并不在场,诸人争论的是庆安新政,而非他的态度,谢司徒此言,可是愈加新罪,刻意而为?”
凌之妍缓缓抬起了头,镶嵌着红宝石的步摇悠悠晃动,雀鸟欲飞。谢程目光闪了闪,瞧着凌之妍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认真:
江夫人请不要回避谢某的问题。谢某乃大中正,有定品之责,今日之事会影响到在场诸位的定品升迁,所以谢某必须要问清楚,江洄究竟是何态度,这些人闹场可与他的态度有关?"“谢程,我们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去逼迫一个妇人,可是君子所为?”青袍男人在后面大声道。
“谢某在问江夫人。”谢程头也不回,继续逼视着凌之妍,“请江夫人直言作答。”
庞大的压力倾盆而下。
头顶乌云蔽日,鸟雀欲飞无风。不知隔了多久,凌之妍终于沉静地开口:
悔?
"他,确曾有不忿。"
“哦?”谢程嘴角牵起,盘着佛珠道,“说下去。”
“他崇敬先帝,善悌兄长,凡事父兄,皆尽所能。只是不知为何,行差踏错,遭了灾。刚开始,确有愤懑。”
“只是行差踏错?不是扭曲圣意,故意为之?”
“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凌之妍低低道,心口一抽一抽得疼,右手颤抖起来,指尖仿佛被千万蚂蚁哨噬,“他年岁不大,有些事也并不清楚,可圣上当日赐杖,却是闷头打醒了他。”凌之妍抬起头,与谢程直视:
“他知自己犯错,如今诚心弥补。他感念圣上恩德,不敢有丝毫懈怠。谢司徒,这便是他的态度,你满意了吗?”连颈间的疤痕,都仿佛被灼烫了一般。
当日他离去的背影,那般消瘦,却还温柔地告诉她,不用担心。
心口疼得她几乎忘记了呼吸,连肺叶都好像被细线肢解,每吐出一个字,便多一分破碎。凌之妍努力睁大双眼,倔强地与谢程对视着。“所以,他是否有悔?他可悔恨,当日持节巡抚,所闯下的灾厄?”谢程仍逼视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瞳孔骤然缩紧。
花海漫天,却笼罩在逐渐阴郁的日光中。
微风化作利刃,一寸寸割着凌之妍的血肉,她眨了眨眼,心脏仿佛不跳了。
一切化作安宁,唯有谢程的问题,尤在耳畔。
悔吗?
“他……”凌之妍嘴唇颤动,迟迟咬不准要说的那个字。
时间仿佛又回到那个雪夜,他遍布伤痕,脏腑血瘀,命在旦夕,她的手伤痕累累,却仍然用力用石头击打着利刃,试图升起火来。
圣上所赐的伤药药性极烈,他明明处于深度昏迷,却在上药时,难耐得痛呼挣扎。凌之妍几乎不敢碰他,可殿中极冷,若不快点上好药给他盖上棉被,不被痛死,也要被冻死。指甲死死掐进了皮肉,一贯怕疼的她,却好似感觉不到。嘴唇颤动着,总算不再那样滞涩。"他悔。他,深悔。"
凌之妍什么都听不到,只知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苏奈难以置信地望了过去,她愣了数息,才从谢程的反应确认了她听见的话语。
怎么可能?!
那时她才十岁出头,因他长得好看,便躲在假山后偷听他与兄长谈天,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一腿支起,懒散地席地而坐。兄长劝他不要再掺合新政一事,免得遭人嫉恨。
他却只是望着碧空,淡淡道:“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忍了许久的眼泪倾泻而出,临风台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匆匆散去,苏奈一眼捕捉到了呆立的凌之妍,她快步冲了过去。
那日清晨的画面再次闪现。
苏奈揪住凌之妍的衣襟。
啪——!
清脆的声音在临风台上回荡。
"无耻之尤!"
苏奈满眼通红,恶狠狠道。
凌之妍脸歪向一边,火辣辣的。
江漓连忙抓住了苏奈的手臂,阻止她再向凌之妍泄愤。
“苏娘子,慎言!”
江漓严厉道,他捏住苏奈的手劲很大,此时也顾不得维护她的名声,将她一把甩给了身后的侍从:
"把苏娘子送回苏家,告诉苏家家主,她今天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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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什么!"
“是!”
侍从毫不留情地束缚住了苏奈,将她扭送离开。
“锦乐郡主,此时实在不适合再办宴了,不如散了。”江漓冷然道,也不再管锦乐愿不愿意,给闻家二女使了眼色,护着凌之妍离开。
……
此后几日,凌之妍始终吊着心。
啪!
幸而圣上那头一直没什么动静,只有蜀地传来一次捷报,言说灾后的重建初有成效。可长歌依然没来,凌之妍没有任何江洄的消息。
又到了绎山道人开课的日子,上回她缺席了,听闻苏奈被家中禁足,也没有去成。那日赏花宴的事,大约已经传遍了烨都内外。
凌之妍压下纷乱的思绪,让侍女取来上学要穿的衣裙,无论如何,她的计划也必须要继续实行下去。
妍儿姐姐,其实一次不去也没什么的,咱们可以再歇息几天。”闻十三娘早早来了凌之妍房里,见她已经梳妆完成,小心翼翼地劝道。那日事后,她的言论早已传遍烨都内外,连女子们聚集的宴上也在谈论此事。
闻老夫人将家里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严词厉色地敲打了一遍,禁止他们说任何有悖凌之妍说辞的话,最好是闭口不言,不要参与。闻二娘也颇为担忧,但她在娘家的时间有点久,夫家催促,如今不得不回去了。
凌之妍微微一笑,梨涡隐现:
“说什么呢,我又没病没灾的,绎山道人的课这样精彩,已经错过了一次,我可不忍再错过第二次。”“可是……”闻十三娘担忧道。
她才十三岁,平时课业也马虎得很,其实并不是很明白当日发生的事。可不仅卫王殿下,祖母听了此事,脸色也极凝重。
她的母亲多次警告她,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了,就推说年纪小不懂,绝不能旁生枝节。
这次她们到得挺早,入得讲堂,还有近半数的位置是空着的。
但讲堂很大,已然容纳了不少人,里面闹哄哄的,少年男女们三五成群,说着闲话。
凌之妍刚踏进门时,话音便默契地 落,很快,又有许多不同的声音响了起来,隐晦打量的视线没有断过,如密密麻麻的蛛网,笼罩在凌之妍的身周。
“我们去那坐吧?”凌之妍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含笑拉着闻十三娘寻了个视野好的位置。
入座前,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问闻十三娘:“你可要寻旁的位置,我这儿,上课可不好打瞌睡。”语罢,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闻十三娘拉住她衣袂,撅起嘴道:“姐姐说什么呢,我是那样贪生怕死的人吗?不就是多些闲话嘛,姐姐都不怕,我怕什么?”
说着,她让侍女放下书箱,坚决坐在了凌之妍的身边。
“谢谢。”凌之妍悄悄捏了闻十三娘的手,有些哽咽。
前两日,她曾跟闻老夫人提过,想搬出去,免得她的事再牵扯闻家。
却被闻老夫人严辞拒绝了。
“妍儿姐姐也不怕,我们坐在一起。”闻十三娘靠过来,小声在她耳边道。凌之妍含笑刮了下她的小鼻子:“鬼灵精。”两人刚坐定不久,堂中的笑闹声,再一次落了下来。
凌之妍尚来不及回头,却听一旁有个女子冷冷道:"把她给我赶出去。"“娘子,您这么做,回家主翁又得上家法了。”苏奈身边的仆妇小声提醒道。“做不做?不做我亲自来。”苏奈道,眼色锐利。凌之妍转头,也看到了苏奈。
她圆钝的杏眼大部分时间都是含笑的,有时也露出坚韧之色,却极少这般凌厉。“怎的?苏娘子上回还没有闹够,还想再闹绎山道人的讲堂?”
凌之妍直接站了起来,隐有愠色。
她后来打听过,那天之所以争论起庆安新政,起因是苏奈不满锦缎男人他们的言论,主动争辩起来,之后才令青袍一行也闻声加入。“我……”苏奈语塞。
她回家后被狠狠上了家法,在祠堂跪了三天,到现在走路还不利索。可她仍不避凌之妍的目光,昂着头道:"明明是你无耻,曲解……"
凌之妍掌风凌厉,毫不留情地抽在苏奈脸上。
“苏娘子慎言。您若还要胡说,别怪之妍不讲情面。”凌之妍道。
苏奈怔了怔,她没想到凌之妍竟敢打她,她长这么大,连被上家法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兄长、父母,更从未动手这样打过她。“你凭什么打我!”
苏奈气不过,也想打回去。凌之妍早有准备,一把抓住她挥来的手臂。
凌之妍比苏奈大了近四岁,这般年纪,四岁足以在力量上造成差距,苏奈并不是她的对手,只能奋力挣扎
“还愣着做什么!把她拉开!”苏奈喊身后的仆妇们。
凌之妍也带着侍女仆妇,此时也都围了过来,两方几乎要打起来的时候,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
“都住手!”
绎山道长从堂后走了出来,他深深看了凌之妍一眼,又凌厉地扫向苏奈:“老道的课堂是搏击场不成?容你们这般放肆?”
苏奈见了绎山道人,立刻收了力气,可她似还要争辩,绎山道人抢先喝断道:"住嘴!"绎山道人的胡子抖了抖,老迈的眼严厉地看向苏奈:
"老道可教过你们?不可妄言!"
苏奈被绎山道人吓住了,呐呐闭上了嘴。
“来人,拿两根扫帚来,你二人往后若还想上老道的讲堂,就到后山去,把石阶都扫干净。不扫完,不许吃饭!”
032苏琅
几日前,蜀地。
夜里些许潮热,直到月上中空,江洄才回到暂时落脚的瓦房。
谢十七的人刚轮了岗,职守于外。
江洄坐于榻上,闭目休憩。
一声风从耳边刮过,长歌的身影,悄然显现在黑暗里,他声音压得极低,恍若融进了夜色:“主上,烨都传信。”
……
凌之妍和苏奈被一人塞了把扫帚,绎山道人不许仆妇侍女跟随,只派了名道童,将她们领到要扫的后山阶梯处。
“此道乃道观通向道长居处的唯 通路”小童领着两人来到石阶下,交代道,“共有一百零八阶石阶,虽无旁人使用,道长却是日日要走,今天我们师兄弟也算承你们的情,偷个懒两位娘子可莫要懈怠。”
道童说完,就地守在了山门处。
苏奈脸上还有些微红肿,她不太熟练地双手握住扫帚的长柄,却听凌之妍淡淡道:“得从上往下扫才行。”"我自然知道!"
苏奈抬头,凌之妍却已经不在她身旁。
她瞪着那背影片刻,最终还是提起扫帚,选了台阶的另一侧往上攀爬。凌之妍左手提着几近一人高的扫把,右手提裙,裙子很薄,手指却难以做出精确合拢的动作,只能潦草地拢起一些。
“你刚才扇我巴掌的时候,右手不是很有力吗?”
苏余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活动右于的凌之妍抬眸瞧她,苏奈也不多说什么,一把抢来她于中的扫帚,她将凌之妍的扫帚和自己的合拢抱在了一起,一手提裙,喧哈哈喧往上攀爬,将凌之妍扔在了后面。
晨间阳光正好,石阶上没有遮挡,撒落在两人的脖颈与背上,很快便出了层薄汗。
“那日在临风台上,你为什么要那样说他?”爬到顶后,苏奈绷着脸,将半人高的扫帚递给了凌之妍,“你与他朝夕相处那么久,难道都没能读懂他吗?”阳光从侧后方照来,凌之妍的大半面容隐没在阴影里。
她接过扫帚,抬眸时眼里仍蕴着薄怒:“所以,这就是你打我的理由?”
你说他犯了错,你说他悔,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那么说他?”苏奈握紧扫把,指节因大过用力而微微泛白。此刻的她,早没了讲堂上娴静专注的模样,既愤怒又委屈,眼神倒是一贯得有力。凌之妍心口一跳,仿佛捕捉到了什么,一闪即逝。
她还来不及问,苏奈眼睫轻颤,敛下了目光:"那日你们回城,我见到了。"
她声音极低,仿佛要藏进脚下石阶凹凸的纹理中,静了片刻,她又道:“那日我原是去赏曰出,却恰好见到你们的队伍入城。他 往日对他示好的人有很多,可我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娘这般亲切过。”苏奈说着,目光一寸寸上移,它仿佛在扫描着凌之妍的脸,又好像要从中窥见什么。
“你说江洄?”凌之妍蹙起眉头。
他们入城那天时间很早,天街纵贯南北,两旁的茶楼酒肆确有赏日出的好地方,可距离城门较近的几家都不太奢华,仿佛与苏奈旧姓嫡女的身份不符。一直盘旋于口中的名字被道出,苏奈视线飘忽了一瞬,没有说话。
凌之妍的疑惑却倏然清晰,她脱口道:
“你喜欢他?”
“你胡说什么!如此不庄重的话,怎能……喧之于口?”苏奈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心口砰砰乱撞着,秘密忽然被袒露在阳光下,令她握着扫帚的手又紧了紧。凌之妍不算意外,仅凭江洄那张脸,放到现代也足够刷爆热搜了,有个把小女孩暗恋非常正常。苏奈却是满脸通红,埋着头,连耳尖都变成了红色的。
“但你以为你喜欢他,就有资格评判我做了什么吗?”凌之妍抱起手臂,语气不自觉严厉起来。
这与 与我的心意何干?”苏奈猛地抬起头,黑亮的双眸与凌之妍对视,她紧紧握住扫帚的手臂整个颤动起来,即使刻意压着声音,仍掩不住激动,“但凡懂他的人,如何不知他心志坚定。庆安新政
是先帝之策,亦是他的心血,岂容你这般肆意践踏!"
一口浊气在心间涌动。
凌之妍收敛心神,长长地吐出了一大口。
她任由扫帚横倒在石阶上,左手揪住苏奈的衣襟,狠狠将她揪至自己跟前。
苏奈没料到她突然发难,一个踉跄,差点惊叫出声。
两人贴得极近,凌之妍漂亮的杏眼泛着冷光,借由身高优势,自上而下的睨着苏奈:“我到废院的第一晚,他也是这样粗鲁,将我按在墙上搜了我身,你知道为什么吗?”
苏奈被凌之妍忽然迸发的气势镇住,呐呐道:"为何?"
“因为可能有人会借我的手伤害他,而且果不其然,那晚便有侍女带来了毒酒,史六郎的案子,你不会不知道吧?”凌之妍道。
苏奈点头,此事她自然知道,史六郎如今还在狱中待斩。
“所以呢?”她仰起头,不服输地回视凌之妍,“他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但也不能随意枉死!”凌之妍抬高声音打断了她,复又压低道,“我入废院时,时近腊月。院中唯一能住的正股四面漏风,他衣裳不多,只有一床不算厚实的棉被,殿中没有地龙,没有火盆,他也不
是铁打的,手脚都生了冻疮,苏娘子可尝过那种痛痒的滋味?"
“我……”苏奈哑然道,别说尝试,她甚至不清楚冻疮是什么样子的。
后来圣上忽然降旨,斥他系乱朝钢,赐杖刑五十。皮肉伤还算好的,无非是痛一点。但苏娘子可知何为内伤?杖刑过后,他五脏六腑皆受了损,内里流血,吃不下东西,喝不了水,还不断咯血,稍不
注意,就会死掉。"
寒风仿佛又刮过耳畔,凌之妍咬牙道:
废院里没有大夫,是我陪他熬过了生死。苏娘子问我为何要那样说他,那我也想问问苏娘子,你既然心悦于他,何故要说那些可能置他重陷生死的话!”苏奈愣住了,忽如一夜风雨突袭,她顾不上矜持否认,生死二字敲在她的心上,丝丝缕缕牵扯着,有些疼痛。
“我……”
“苏娘子,”凌之妍推开她,重新拾起了扫帚,“我们与你无冤无仇,请你往后谨言慎行,别把祸事再引到我们夫妇的头上了。”
凌之妍走到了下一级台阶,低以默默扫起地,石阶不是光滑平整的,有许多沟壑般的纹理,凌之妍反复用扫帚坚硬的苗尖刷过缝隙,右手又不自然地额料起来,酸庙难忍,凌之妍稍稍活动了下,将主要施力点移到了左手。
“凌娘子。”苏奈的鞋落在扫帚尖不远,“所以你当日那么说,是为了护着他?”
“不然呢?”凌之妍道,“我们同气连枝,自然要护。”
苏奈怔了怔,微蹙起眉头,凌之妍说这话时没有看她,也仿佛拧着眉,好像在瞪着地上极难清理的尘土,又好像在瞪着别的什么东西。
她以为凌之妍仍在生气,想了想,后退一步,郑重地施礼道:
凌娘子,请受我 拜。我不仅误会了你的意思,更给他……给你们带来了不必要的危险,是我不对,我混账,往后若有可堪弥补的,只要二位允准,我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少女半蹲着,眉眼低敛,即使话说完了也没有自行起身。
她鬓角有晶莹的汗滴滑落,暖阳照来,少女细嫩的皮肤上,能瞧见绒绒的汗毛,极浅极细,半透明得藏于光中。
凌之妍深吸了口气:“既然如此,我确有一事要你帮忙。”“何事?”苏奈直起了身,认真问道,“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
凌之妍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你哥哥苏琅可在都中,我寻他有事,若在的话,请你替我引见。”“哥哥?”苏奈微讶。
她话音未落,唰啦一声,后方传来几声草木的响动。
“什么人!”凌之妍立刻警觉的提起了扫帚,护与身前。
别急,别急。”来人走出树林的边缘,踏上石阶,他高举双手,语气疏懒,眼角的泪痣随着不羁的笑容舒展开来,“这附近没有旁人,就我。江夫人,听说你找我?”男人的面容从树荫下析出,逐渐清晰。
凌之妍握着扫帚于身前,原本用力发白的指节,缓缓松弛下来,复又变得红润。
江洄的冷厉中偶有温柔,谢程貌似闲逸实则机锋暗藏,苏琅却是弯着眉眼含笑,泪痣妩媚,举止看似随意,又有着难言的优雅。
凌之妍迅速敛下眉眼,平复过快的心跳。
看来江洄当日是糊弄她的,不仅谢程,苏琅也跟他一样,相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
“在下苏琅,见过江夫人。”苏琅一身青衫短袍,拱手道。
凌之妍终于从愣怔中缓过神,也回了一礼,随即又醒悟过来,质问道:“苏郎君方才一直在树林里听着?阁下爱做梁上君子不成?”
“哈,哈哈。”苏琅尴尬地笑了两声,很快道,“那儿离得远,听不真切,在下恰巧路过,给你们放个哨。”
凌之妍复又打量他,当日决定从苏琅入手的时候,江洄跟她说过一些苏琅的事,听说他爱跟各家养的歌姬舞女厮混,常常为青楼楚馆写文作诗,因文采好而格外出名一些,是以名声不住。江洄言语间颇有些不悦,也不知苏琅是不是得罪过他。
苏奈也跟凌之妍一样惊讶,方才凌之妍说要见苏琅的时候,她还曾苦恼要怎么找,甚至来不及思索凌之妍要见他的缘由,兄长就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不知江夫人找在下何事?”苏琅眨了眨眼,妩媚的泪痣秋波暗藏。
凌之妍有些遭不住,眼神虚晃了一下,才道:“确有要事,此处不便,不知阁下何时方便,之妍可去寻你。”
“这样啊。”苏琅似在思索,眸光上移稍许,很快又对凌之妍含笑道,“在下住的地方江夫人可不方便过来,不如在下去寻你吧。间老夫人还算待见在下这个晚辈,过几日得空,在下跟小妹-同上门拜访,可合适?”
苏奈抿唇,她很想质问兄长口中的“不方便过来”究竟指向何处,但想起往日里闹的那些事,还是生生忍住了。
“如此甚好。”凌之妍道,她右手又有些不正常的颤抖,石阶才扫了几级,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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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低低叹了口气,想着事情暂时完了,便要跟苏琅道别,不想手中的扫帚忽然被另一只手握住。
苏琅好像跟江洄差不多高,很轻易就抽走了她握得并不紧的扫帚。
“此事错在家妹,在下作为兄长,也有责任,”苏琅拿过扫帚后,又很快退开一段距离,浅笑道,“江夫人手伤不便,这石阶不如留给在下和家妹清扫吧。”
对方靠近时,凌之妍本能要躲,但不知为什么,慢了半拍。
苏琅也好似计算过一样,动作轻柔却干脆,很快就退出了她的身遭。
凌之妍活动了一下微微颤抖的右手,苏琅的示好很有说服力,她右手伤到了神经,确实不能再坚持扫地了。
“那就交给苏郎君了。”凌之妍微微颔首,转身走下石阶。
苏琅似是松了口气,对苏奈挑眉道:
“哎,妹妹,扫地?”
……
凌之妍走后,直接上了自家的车,直到下学才单独去找了绎山道人。绎山道人并未上山休息,就在道观的禅房里。她说明来意,那职守的小童便直接将她带了进去,甚至没有通报。
“道长。”
朴素禅房中,凌之妍蹲身施礼,道长坐于榻上,正闭目养神。
绎山道长睁开眼,扫过凌之妍敛于身侧行礼的手:“你的手伤如何了?”
古稀之年的老者面上竟无多少皱纹,只是相比年轻人,少了些许光泽,他如今不在堂上,眉目舒展,对凌之妍和蔼一笑。
“道长知道?”凌之妍有些惊讶,就算他听说过史语蓝当初的行径,也不该记这么久,甚至有些……关心她?
“闻老夫人为了你的手伤,四处延请名医,也曾托老道引荐过几位道医。”绎山道人捋着白须解释道。
凌之妍依稀听说过间老夫人请大夫的事,但她养伤时,老夫人并不许她出自己院子,也不让她过间任何杂事,所以间老夫人究竞请过多少医者,她并不清楚,只见过几个被筛选后真正为她诊了脉的。此时从绎山道人口中说出此事,她心中动容,来到这个世界后,虽然危机四伏,但她也遇见了对她极好极好的人。
“之妍深谢道长。”凌之妍又是一礼。
绎山道人却摆手,指了坐秤叫她坐下:“你来寻老道,所谓何事?”
凌之妍道了谢,却没有坐下,又是一礼道:“方才在道长的课堂上闹起来,是之妍不对,之妍认罚,但道长也知道之妍的右手受了重伤,如今也未痊愈,道长可否网开 面,给之妍换桩惩罚?”“换一桩?”
绎山道人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倒是老道考虑不周了,你的手确实干不了这样的重活。”
“谢道长体谅。”凌之妍敛下眉眼中微微的讶异,方才绎山道人分明是记得她手有重伤,但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不能扫地吗?也许是堂上她们闹得太过,他被气到了,也来不及思虑这些吧。“小女娃子在心里嘀咕什么?”绎山道人捋着胡须,笑容更深,“这藏在肚子里悄悄嘀咕的模样,倒与老道的徒儿有些许相仿。”
凌之妍脸上一热。
颇有种做了坏事被老师逮住的心虚感。虽然道长没说破她的小心思,但总觉得对方一清二楚。凌之妍赧然一笑:“之妍走神了,道长恕罪。道长所说的徒儿,可是谢王妃?”
大约是认为答案实在太明显,绎山道人没有点头,只是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道:“扫台阶确实太难为你,但闹堂一事不得不罚。这样,老道给你两篇文章,下回讲堂前,你将其背下来,如
何?"
背书啊?
凌之妍压力顿减,眉开眼笑道:“谢道长体谅,之妍一定好好背!”她恭敬地双手接过书。书本不算新,书脊旁翻页的折痕很深,书页边缘也深深浅浅的,有许多文墨的痕迹。
此书是曾经在老道处求学的学生所用,上面有他的句读与注解,还算准确,你先参看着将文章背下来,就背最开头的两篇即可。下回讲堂结束,你再来此处寻老道,背与老道听。”
"是,谢谢道长。"
凌之妍接过书,很快告辞。
闻十三娘还在车上等她,见她回来,又紧张兮兮地问她道长态度。凌之妍给她看了书,又安慰了几句,心里却仍回忆着方才与绎山道人的对话。
当日,江洄说他的谋划共有三环,第一环是闻老夫人,第二环是史太后,因史太后成功了,所以江洄未说明第三环为何。可凌之妍心里始终有个猜测。
她漫无目的地翻阅着手上的书本,书的上个主人年纪可能不大,字迹明显透露着稚嫩,但写在一旁的注解,时而犀利,时而深刻,已然能瞧出天资不凡。
……
凌之妍回家后,闻老夫人也已经知道了课堂上发生的事,先是教训了几句,又把她拉到房里,关心详情。凌之妍挑拣着说了,拉着闻老夫人的手,低低地道谢。
闻老夫人反倒有些奇怪,追问她是不是又遇见什么难事了,凌之妍摇摇头,尝试着将额头靠在了外祖母的肩上,眼角不由有些湿润。
033会面
闻家高门望族,想必什么都不缺。
"今晨我在郊外闲逛,撞见有老农在卖这锦荔枝。你在江南时便喜欢这个,中原难得一见,我就都收了来。"晨光正好,凌之妍的小院中,戚炳然有些忐忑道。
他抱着一篓苦瓜,果皮翠绿,层层香叠的瘤皱中尚还蓄着今晨的露珠。少年人的脖颈上汗珠滑落,脸上有些微发红,运动过后的喘息声被悄悄压抑着,却不难辨认。他将背篓往前送了点,凌之妍原在背书,此时捏紧了手中书脊,避开了戚炳然满怀希冀的视线。戚炳然低垂眉眼,轻轻笑了声。他两侧脸颊各有一团饱满的软肉,笑起来时,颊侧阔出层层涟漪,现出两对深刻明显的酒窝:
"去岁你信中曾说,想念这苦中作乐的滋味,我还笑你……其实当时,就该给你送的。"
他俯身,将背篓放在了地上。“东西已经送到,我先走了。”一直印在脸上的笑窝颤了颤,似有些难以为继。
…………啪。
心口丝丝缕缕的酸涩蔓延,比尚未成熟的青橘更甚,记忆翻涌,七岁的她趴在船舱的窗口,努力站起脚尖张望,岸上的小少年大力挥动手臂,顺着码头延伸出来的长堤追了一路。嗑嗒一声轻响,小院的门又重新合上。
凌之妍长长叹了口气,揉揉眉心,吩咐侍女道:“你把这些分一分,送到主院外祖母和舅母那儿吧,别浪费。”等折腾完这些,凌之妍刚要背书,与闻家相连的门又被叩响。
苏琅一副小厮的打扮,率先走了进来,他见了凌之妍便拱手问好道:“江夫人,别来无恙?”
他身上的衣服明明是灰扑扑的,可那张脸好像自带光晕,泪痣随笑容扬起,不知是妩媚还是不羁,凌之妍不由多瞧了几眼,才注意到他身后的苏奈。苏奈可就显得比哥哥端庄多了,她将侍女留在外面,提裙款步而入。
“凌娘子,打扰了。”
说着,她瞪了眼已经开始在凌之妍的地盘上赏花逛园子的苏琅。
“江夫人这花养得真好。”苏琅不吝夸赞道,他倒还算有分寸,只在月亮门外赏花弄草,并不朝里面张望。
凌之妍让侍女准备了茶水点心,招待二人到小客堂坐下,苏琅很不客气地开动,却不知是遭遇了什么,他忽然咬着糕点闷哼一声,有些讨好地看向苏奈。苏奈不搭理他,拿出一包礼物递给了凌之妍。
“凌娘子,你找我兄长有何事?可需要我回避?”苏奈率先探问道。
凌之妍思量片刻,只是挥退了侍女们,问苏琅道:“苏郎君原是正七品佐著作郎,你可记得曾有一同僚,名叫凌子焰,字又生?”
苏琅吃点心的动作没有停,他掰开一块鲜花酥饼,语气惊讶道:“凌子焰?你二人同姓啊,他是你的谁?”
凌之妍眼眸一亮,苏琅果然认识。
她立刻道:“他是家兄。”
"原来是这样,令兄回乡也有段时日了吧,他可回来了?”苏琅爽明笑道,眼眸向右斜飞,似是扫着室内的摆设,“我久不在任上,这些旧事都浑忘了,他仿佛还欠我一顿酒呢。"凌之妍没有放过苏琅微妙的表情,他笑起来时,分明有些勉强。
“家兄已经过世了。”凌之妍道,仍盯着苏琅,“苏郎君不知道吗?家兄过世时,家里定然通知了外祖母家,我以为苏郎君同在烨都,又与哥哥是故交,理应知道的。”
“半年多前呐。”苏琅回忆了番道,“许是真有这件事,不过我那时与家里闹得正凶,恐怕没有在意。我同你兄长的交情寥寥,只是喝过几顿酒而已。”
他说着,好似真的不甚在意他人生死,径直又吃起方才的鲜花饼。
凌之妍的手指一寸寸描摹着茶杯的孤口,灵动的杏眸定在苏琅俊秀的脸上,牵起一抹怀念的笑容:“家兄曾言,苏郎君文采斐然,又有伶弱之心,那俗世名声都是胡诌的,实是个好人。”她一边说,一边观察苏琅,他本大口吃着糕点,但听到最后,也不由愣了下。"苏郎君认识我哥哥的吧?”凌之妍直接道,“不仅认识,还是至交好友。"
原身跟兄长的感情极好,凌子焰也愿意跟妹妹说些见闻趣事,在他死前,他不止一次在原身面前提起苏琅,言辞间既是熟稔,又有欣赏,凌之妍便直觉他们关系匪浅。苏琅的唇角果然一寸寸落下。
他张大嘴,将最后一点鲜花酥饼塞入口中,又灌下一大口茶水。“妹妹,你先出去吧,让我跟江夫人单独聊聊。”
苏奈瞧了眼凌之妍,又瞧了眼苏琅,气氛忽然凝滞,令她也感受到了某种紧张。她没有多说,听话地走了出去,关上门。
苏琅大口嚼完口中剩余的糕点,放下喝空的茶杯,从来染着不羁笑意的眸子有些严肃,与凌之妍四目相接,认真道:“江夫人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哥哥离开烨都前,可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凌之妍早在心里配酿了许久,此时也郑重地与苏琼对视,“若苏郎君知道些什么,任何信息都可,还望据实以告,这对我非常重要。”“他跟我喝了顿酒,说要回去看妹妹,就是这样。”苏琅道。
“苏郎君,我哥哥是被烧死的,不是意外,是有人将他活生生烧死的。”凌之妍恳切道,“芷郡中人
,跟他的仇怨不至如此,我想问题应该出在都城。”苏琅眸光闪了闪,又轻笑道:"都城那么大,也许吧。"
室内的空气骤然安静,苏琅给自己添了热茶,哗啦啦的水声落下,他始终面含微笑。
待到茶杯添满,他吹了吹一口饮尽,站了起来。
“江夫人,看在你是苏某至交好友的妹妹的份上,苏某想奉劝你一句,关于你哥哥的死,只当它是个意外,更好。”说罢,苏琅放下茶杯,有礼道,“多谢江夫人款待。”
苏琅推开门,大步离开。
回程的马车上,苏奈打量着苏琅的神色。
“妹妹,虽然你哥哥我的样貌确实万里挑一,但也不能这么盯着看吧。”苏琅歪头,咧嘴一笑,眼角的泪痣更添妩媚。苏奈一把推开他的脸,严肃道:“你跟凌之妍说了什么?”苏琅出来后,她瞄了客堂中一眼。凌之妍默默坐在那里,背影落寞,而她哥哥貌似是往日潇洒恣意的模样,却在她好几次跟他说话的时候走神。
妹妹啊,你知不知道哥哥是靠这张脸吃饭的?”苏琅择揉自己被妹妹嫌弃的漂亮脸蛋,低声道,“我与江夫人真的没说什么,一些她兄长的旧事罢了。你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不好听那么多,所以才让你出去的。"苏奈狐疑地瞅着他:“那你的事呢?你不是也有事找她?”
“要命!”苏琅一拍大腿,几乎从车座上跳了起来,怪叫道,“刚才光顾着吃酥饼,给忘记了!”苏奈嘴角抽搐:“兄长在西北这大半年,真是越发跳脱了。”
苏琅却是勾下嘴角,垂肩瘫在了座椅上:“妹妹你怎么不早点提醒哥哥呢?若我先提起那事……哎,现在可怎么办,我可是费了好大心思,才见到她的。”苏奈瞥了眼苏琅,他正夸张地叹着气。
"哥哥,要不……我帮你?"
苏琅走后,凌之妍又在客堂坐了许久,方才苏琅的动态——在她脑中列举。
他貌似什么都没说,却点出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凌子焰的死,确实不简单,而且能令他也颇为忌惮,这场大火,也许比她跟江洄预想的,更为复杂?又到绎山道人讲堂的日子,凌之妍收好书,跟闻十三娘又一早去了泽熙堂。正要入内,凌之妍就见到男席的方向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戚炳然也是一愣,而后豁然笑了开来。
凌之妍有礼地颔首,却并未给他接近问候的机会,与闻十三娘挽着手,跨入堂中。
讲堂里哄雨的声音又是 落,密密麻麻的目光如蛛网般笼罩而来,凌之妍拉着间十三娘在空置的长案边坐下,又拿出绎山道人给她的那本书来。这本书的前两篇她已经能流利地背下来了,但书中的注解
颇有意思,她忍不住一页页往后翻去,已经看了近一半。
那些注解有时也并非是对书中内容的解读,倒更像是读后有感,记录着日常遇到的琐事。
比如在一篇与四时相关的文章后,笔者记录了一段与田间老农的对话,以老农所见的四时,对比书中所述,又论其差异。略显稚气的笔迹用字简练精准,寥寥几行,凌之妍读得津津有味,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哄闹声又一次落下。
上课了?
凌之妍合上书,茫然地抬头,却见苏奈一身碧落色衣裙,正站在她长案一侧。
矮屏风的另一边,不少好事的男郎又站了起来,遥遥观望。戚炳然虽然是这里的生面孔,但他近日四处走动,也早听说了凌之妍与苏奈之间的矛盾,此时也有些担忧地望了过去。“有事?”凌之妍轻灵的杏眸眨了眨,露出迷惑的神色。
一份纸质精美的帖子,躺在了凌之妍的桌上。
苏奈傲然扫过那些探究的目光,等许多人终于识趣坐下,她才垂眸看向凌之妍道:“记得来。”语罢,她带着提书箱的侍女,径直去了第一排的专座。“妍儿姐姐,她怎么回事?”闻十三娘凑到凌之妍身边,好奇地看了眼桌上的请帖,又偷瞧苏奈的背影。
前两日苏奈登门,打得旗号便是赔礼,她在祖母处见到了,听闻她还带了礼物去凌之妍的院子,后又坐了好会儿,可她方才的样子……间十三娘悄悄瞪了那背影一眼,古怪!凌之妍则没有去管苏奈如何,直接打开了她送来的帖子。
这竟是她及笄礼的请柬?”间十三娘瞥到了上面的内容,她靠近凌之妍又仔仔细细看了遍,凑到她耳边道:“苏家眼高于顶,连史家都瞧不上,她怎么忽然给姐姐你发帖子?”"我也不清楚。"
凌之妍将请柬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实只是一张普通的请柬。
……
蜀地。
江洄带着斗笠,走过已生了一茬茬绿苗的田地。两旁不时有农人跟他打招呼,他却只是偶尔颔首,并无亲热之意。
谢十七在他侧身半步,抹了把头上再次滑落的汗珠:“这都只是些普通的编户齐民,宣抚使阁下就算花了大力气帮他们也无甚用处,何不在房中歇着,有必要来晒太阳么?”江洄偏白的皮肤已几近小麦色,近日事务不再那样忙,身上总算养出了点肉。
他一身未经染色的短袍,若非相貌气质皆是出众,甚至看不出是朝廷派来的贵人,还只当是哪个普通庶民。“郎将嫌热的话去屋里待着便是,江某何时说过要
你陪同了?”江洄轻嘲道。谢十七嘴角抽搐,暗骂江洄两句,面上却只能挤出一点干笑:“宣抚使说笑了,圣命难违。”
蜀地的灾早就救得差不多了,江洄也已尽力协调了当地大族与官员,剩下的事他们完全可以自行解决,但都中迟迟不批复他请求回去的奏折。不宽的田间小道上,四下无荫,热辣的阳光兜头浇下。
即使戴着斗笠,穿了衣裳,仍挡不住灼烧的热意一寸寸印在皮肤上。
谢十七终于忍不住,他勒令江洄在此处等着,飞速跑回驻地,准备换人过来职守。江洄敛眸,袖中滑下一物,静静躺在他掌中。
他没将之取出,只是珍而重之的摩学着,隐隐有极其细微的碰撞响起,就好像戴着步摇的女子微微倾身时,那簪上的串珠随之摇动,映照在有丝 碎发的颈项。幽暗的小袖中,手掌包裹之处。
鸟雀欲飞,一颗清透的红宝石,散发出深邃的光泽。
……
夏至将近,紫宸殿里奉了冰在四角。谢程刚出去,琴桓公苏旭章便在内侍的引导下入内。
江决读完他奉上的奏章,大力按揉着眉心:“公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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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掌天下税赋,先帝朝时一直运作良好,怎的朕刚登基,西北军的粮饷便不够了?”
“臣办事不力,请圣上赐罪。”苏旭章直接跪了下来,伏地道。
江决瞪了眼摇扇的内侍,又不耐地拿起一旁羽扇,亲自扇了起来。
苏家也属三大旧姓之一,却是其中最为低调的,尤其是苏旭章的嫡子苏琅挂冠出走后,苏家越发低调,除了上回临风台一事。
事发后苏旭章立刻进宫,伏在地上请罪良久。
公在先帝朝,虽不如赵公那般拜相,却始终学着户部这天下钱粮的汇集地,是先帝最最贴心的肱骨之臣。”江决缓级道,走下御案,亲自扶起了苏旭章,“朕刚过弱冠不久,跟令子 般年纪,想来还
是年轻了。国库如此,朕不甚明了,还是想请苏卿为朕解惑。"
苏旭章已年近知天命,发须斑白,他一边谢恩,一边不太利索地站了起来,却始终躬着身。
圣上,说起那不孝子,臣真是惭傀,如何敢拿他与圣上作比。”苏旭章摇摇头,眼角沁出几点浑浊的泪,被他用拇指擦去,复又拱手道,“圣上也知道,那不孝子做出那番事情,实在是把臣气得不
轻,但圣人有言,修身、齐家、治国,臣家道不宁,子嗣不孝,其罪实则在臣本身,如今户部钱粮亦不如先帝时期丰沛,亦是臣办事不力,臣恳请圣上准了臣退隐之事,容臣归家,反省自躬。”
江决睨着又跪下磕头的苏旭章,烦躁之意阵阵上涌。
苏家和力主庆安新政的赵家不同。
赵家树大根深,却因庆安新政一事得罪了许多故交,他登基后连番打压,并未遭受大大的阻力。但是苏家的势力不仅不逊于赵家,更因他们始终对庆安新政持反对立场,一众姻亲故旧皆与他们站在一
处,他根本没法下手。
江决回身,又坐回了御案之后,沉声道:“公说了这么多,仍是不愿直言国库缺粮饷的实因了?”
“臣,老迈昏聩,非是不愿,而是力有不逮,请圣上明鉴。”
江决的嘴角一下下抽搐着,额间暴起青筋,他咬紧了牙关,手边的镇纸四四方方,棱角坚硬,他渐渐握紧,用力摩挲过它光滑结实的表面。
江决什么都没有再说,放了苏旭章离开。
紫宸殿的大门刚刚关上,砰得一声巨响,镇纸砸在金砖地上,碎成数片。
飞溅的碎片划过江决的脸,一条血痕很快浮现。
身周的内侍们顿时急了,收拾的、请太医的、扶他歇息的,乱哄哄闹做一团,江决却只是沾了点血,在指尖碾碎,看它消失于无形。
……
上回那两篇文章背完后,绎山道人不仅考教了凌之妍的背诵,还询问了她的见解。
也不知道自己说的那些他是否满意,总之绎山道人又给她布置了两篇文章,仍是要她背。
凌之妍捧着书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打圈,她的文言文功底就那样,看懂大意还行,要逐句背诵则有些困难,幸好书本前主人非常细心,有些生僻字上竟然还有切韵的标注。
若有幸能见到这位师兄,她高低得请人吃饭。
背书的日子又过了几日,便来到了苏奈的及笄礼当天。凌之妍带上准备好的礼物,带着请柬登了苏家的门。
她是女客,刚入内便被引着往后院而去。这次凌之妍是独身前来,只带了侍女,没叫闻十三娘,实在是苏奈发请柬的方式不太友好,她总担心会有事。
苏家不愧三大旧姓之名,刚入二门,便见-颗巨大的槐树撑起天字。它的枝叶层层叠叠,深浅夹杂,尤为茂盛,树干不是规则的圆,而像是几棵大树交织簇用而成,非常粗壮,凌之妍估摸着得五六人合抱才能围住。
宅邸各处的色调极为统一,用料古朴,精雕细琢之处,不一定在显眼的地方,到常常在她不经意抬头时,藏在屋梁的檐角。凌之妍上辈子的原生家庭是本市有名的暴发户,父母的生意蒸蒸日上,恨不能在每一处都体现出钱的味道。
家里的装潢
要请最贵最有名的设计师,用的家具要最贵最出名的品牌,车子要长,要炸眼,劳斯菜斯立起的标志,永远比车身流畅优美的线条和内里考究的布置与人性的细节更加重要。“你在看什么?”—把清脆的女声在她耳边忽然响起,夹杂着些微不满,“我在后头等你半天了,你就在这里看窗棂?”
苏奈终于在转角处找到磨磨蹭蹭的凌之妍,双手抱臂道。
凌之妍肩膀一紧,差点跳了起来,她压下上下起伏的胸脯,回头道:“苏娘子,你走路怎么没声的?”
“是你看得太投入了。”苏奈瞥了眼那平平无奇的雕花窗棂,“在看什么?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库房罢了,有什么好看的,你对我家的私隐就这么感兴趣?”
凌之妍嘴角抽了抽。
她又瞄了一眼那窗棂,古朴精巧,雕花栩栩如生,说不好是前朝的古物也有可能。
苏奈挥退了给她带路的侍女,直接拉起她的左手,带凌之妍绕了好几个弯,走进一个布置得如山林田野一般的院落。
院落的占地很大,比凌之妍那个单独的院子还要再大一点,正面五间上房,花园被布置成了田野的模样,种着好些不同种类的花。更夸张的是,房间后面更有假山和竹林,小溪流水环绕,甚至造了个小型别致的水车。
“这是你住的地方?”凌之妍小声问道。
“嗯,夏日的时候还不错,冬天有点冷,我会搬去旁的暖阁。”苏奈瞄了眼那些山水,似是想起什么,蹙了眉道。她拉着凌之妍进到一间书房,挥退了所有侍女。
“抬进来把。”苏奈击掌两下,几名粗壮的仆妇合力,从外头抬进两个挂了铜锁的大樟木箱来。
034对峙
樟木箱被放到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上面有明显擦拭过的水痕,想是许久没用过,已经积攒了灰尘。
“这是何意?”
仆妇们放下东西就退了出去,同时带上了书房的门。
凌之妍将目光投向苏奈。
苏奈凝神蹙眉,盯着那两个大箱子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这两个大樟木箱里是我兄长留在家中的私物,这里面也许会有你要找的线索。”
凌之妍缓缓瞪大了杏眼,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兄长的私物。”苏余重复道,转头郑重地看着凌之妍,“你想知道关于令兄生前的事,不是吗?但我兄长看起来并不肯告诉你,最重要的一些东西恐怕已经被他带走了,但他离家匆忙,若真的知道些
什么,肯定会留下线索。”
"可……"
凌之妍还来不及多说什么苏余拉起她的左手,将些冰冷坚硬的事物按在了她的掌心中:“事先眼你交代一下。家兄此番入部,也有事想寻你那事我做得掺合,他自己巷的风流债,等他哪天真的取求上
门来,要不要救他,你自己决定吧。"
说到苏琅的风流债,苏奈神色却是有些复杂,炯炯有神的双眸不自然地挤了挤,好似在阻挡什么。
手中的钥匙打磨得很光滑,铜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手心,凌之妍仍是在惊讶中,试探道:“你是在帮我?”
弥补当日的错处而已,你别想多了。”苏奈放开她的手,她走到书房的门口,手按在了门框上,又道,“这间书房原本也是兄长的,里面的摆设被我换过了,但如果有个把略格机巧,我却是不知。我
会安排人守在外面,及笄礼大约会持续两个时辰,你若不想太显眼,就抓紧办完事,跟宾客们一起离开。"
言罢,苏奈打开门,门外果然守着两个仆妇。她交代了几句,带着自己的侍女们离开。书房的门又重新关上,安静的室内,唯有凌之妍与那两个沉重的大樟木箱。
……
晚些时候,隔壁院落。
层纱叠帘的暖阁中,苏奈立于镜前,苏母指挥着仆妇替她整理华服,同时絮叨道:“你也真是,不是说喜欢你哥哥那院子的假山和花圃么?怎的今天忽然又要来这旧地更衣了?”方才与凌之妍道别后,苏奈刚出院门,就遇见了苏母一行,幸而她早安排好了一切,当下拉着苏母来到她原本的院子更衣。苏母也不等苏奈回答,径直又道:“还好我来看了你一眼,不然都不知道你竟连衣裳都还未换,真是的,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母亲,女儿这不是在更衣了么?”苏奈难得拖长了声音,撒娇道。
“你啊。”苏母点了下她的额头,“眼看就得定人家了,结果对自己的事一点也不上心。
“你父亲也是……唉!你可不许向你哥哥学,你是女孩子家,按照老规矩,及笄礼后就差不多该定人家了,最晚也不能超过十八,若是拖到双十年华,哪还有好人家要你?”苏奈嘴角沉了下去,越发用力地抠着披帛:"哥哥那时不也找不到人家嘛?"
“又胡说,你哥哥……唉,不提他。”苏母摇摇头,又道,“不过说到找人家,庆安年间你父亲倒是差点给你说了一门亲。”
“什么?”苏奈随意问道。
“就是那原本的三殿下,江洄。”苏母目光上移,回忆道,“大约是先太子逝世后的事,你父亲很是坚决,似是派你哥哥去试探过,但转年新帝登基,此事也就作罢了。”轰得一声。
苏奈怔住。
那名字跳出来的时候,她玩弄披帛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母亲可是弄错了?”苏奈干涩道,有些不自觉的轻颤,“父亲不是一向回避与新政相关的人事,也不许我们……”“谁知道呢?”苏母叹道,“那时情势复杂,你父亲犯个糊涂也是有的。”苏奈垂下眼眸,丝缎披帛被她紧紧攥在手中,挤成了潮热的一团。
“妹妹?”
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脑后响起。
苏奈猛得回头,才发现母亲和仆妇们不知何时都已经出去了,房内空荡荡的,唯有一身短打的苏琅站在她身后。
“你怎么了?”
苏琅吓了一跳。
苏奈回过头时,眼眶通红,炯炯有神的眼睛绷得又大又圆,泪盈于睫,豆大的泪珠哗啦啦往下滑落。
“怎么了?可是母亲说什么话让你难过了?还是有人欺负你?”苏琅生怕外头的人发现,声音压得极低,心像被揉成了一团又扔在地上踩踏,手指颤颤地轻掖妹妹的脸颊。“你怎么来了?”苏奈推开苏琅的手,奋力抹了把脸。
“你不是说会请凌之妍来你及笄礼上,借机跟她讨要那副头面么?”苏琅道,依旧小心地打量着苏奈的神色,“我不放心,就过来瞧瞧,你不是忘了吧?”
苏奈又抹了把眼泪,手紧紧握住拳,可不论怎么忍,眼泪就是不停地往外流,已经染花了妆。
“你真的没事?”苏琅被她的模样吓到了,蹲下来细心追问,“哥哥不能久待。要不你等会儿,我先去隔壁取个东西,回来再说好不好?”
“不许走,你要去哪?”苏奈抓住苏琅,心口砰砰直跳,
“你要取什么东西?去哪取?不许去隔壁!”
她仍记得要压低声音,可脑子里像有两团粘稠的东西在互相撕咬,一会儿是庆安年间那桩旧事,一会儿是她今日的计划,苏琅说要去隔壁时,她几乎忘了要掩藏心事。
"去我院子里呀。”苏琅疑惑道,“妹妹你怎么了?"
“我……”苏奈圆睁的双眸忽然一松,更多眼泪被挤了出来,她大口呼吸着,胸脯不停地起伏,“你……你不许去那间院子,不许去。”苏琅沉下眼眸,抬手按在苏奈的眼角,拂掉不断溢出的泪珠:“妹妹,那间院子里,有什么?”
少女的脸上惊现一丝慌张。
母亲的话不断在她耳边回荡,躲在假山后的自己仿佛还是昨日,转眼那日晨光初现,城门下男子伸出双手接住了佳人。身前的人影转身离开,苏奈终于一寸寸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被华服笼罩的双膝。低低的呜咽声被锁在咽喉里,丝丝缕缕,恍若轻烟。
……
凌之妍没有帮手,拖着受伤的右手,奋力将两个大樟木箱都掀了开来。
沉重的铜锁落在地上,书籍、纸张、卷轴,还有些衣裳之类的贴身物件,果然如苏奈所说,这些全都是苏琅的私物。凌之妍耐着性子,将东西一点点取出来,放到席居干净的地面上,又逐件翻查。
过了些时候,她从里面抱出一叠纸,这些纸没有被整理过,纷乱地裹成一卷。凌之妍将它们——摊开,那上面竟然是些精巧的结构图!
凌之妍目光沉了沉,飞快梳理着上面的内容,这些精巧的结构竟然有许多,遍布在这座院落里,她很快发现其中一样,所绘的房间,似乎正是当前这间书房。凌之妍拿着图纸,上下左右摆弄了一遍,终于找到了机关。
苏琅赶到时,凌之妍已经打开机关,从里面拿出了一叠布满墨迹的稿纸。
“放下它们!”
苏琅有些着急,没有控制住声音。
凌之妍抱着稿纸猛地退到墙边,地上有零散的衣物和书籍,他们的主人却没有关注,而是踏过席居,径直走了过来。“凌娘子,需要奴婢们进来吗?”外头有人请示道。“说不用。”苏琅严厉地比着口型,继续向凌之妍逼近。
凌之妍有些慌神,苏琅忽然严肃起来,带来的压力竟然不比江洄小,她紧紧抱着从暗格里找到的稿纸,后背已经挤进了墙角。
“娘子?”外头的人又问道。
可能是苏奈有过关照,她们并未擅自开门。
凌之妍拔下步摇,尖头直接对准了苏琅:“不许过来,不然我就叫了。”苏琅冷脸逼视着她,停下脚步。
凌之妍的步摇尖端又向前送了送,抵住苏琅的咽喉,清透的红宝石从她手指的缝隙中溢出幽光,她迅速瞄了眼门口的方向,警惕地一点点往旁边那动,杏眸一眨不眨,与苏琅对峙。啪。
再要往边上挪的时候,苏琅忽然出手,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一手撑在墙上,阻挡了她的去路。步摇尖端几乎刺上了苏琅的脖颈,他漂亮多情的眼里染上冰霜,竟又逼近半步:
“苏某赶时间,把东西给我。江夫人,你乖乖配合,我便不伤你,如果你一定要对峙到底,苏某人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懂怜香惜玉的。”
“凌娘子,奴婢们进来了。”
门口传来喀嗒一声。
苏琅分神的瞬间,凌之妍张嘴,狠狠咬住。“哼……”苏琅没忍住,闷哼了一下。“谁?”外头的人一愣,“怎么有男人的声音?”
门以更快的速度被推开,两名仆妇刚冲进来,便有几件衣物书籍迎面砸来。她们慌忙躲避,再抬头时,残影自窗外一闪即逝,房内已空荡无人。从这个院落起,苏家的后院很快热闹起来,不少女客也听说了有人入侵的消息。
"派人把院墙都围起来,不许出入。"
“速去查看大娘子的状况。”
苏母对急召而来的婆子和管事们下达了一连串的吩咐,又堆起笑容,去到席面上安抚宾客。后院的骚动也很快传到了前头苏旭章的耳中,他炯炯有神的双眼蓦地一凛。凌之妍几乎被苏琅提着,飞快穿行于苏家的园林与偏僻的廊道上,她不断挣动着,苏琅的脖颈渗着血丝,步摇已经被他没收。
“苏郎君,那些手稿上的字迹是家兄的,何故不能给我?”凌之妍大声道。
“闭嘴。”苏琅飞快闪过一个拐角,躲进后头的灌木丛中,他捂住凌之妍的嘴,又制住她不断挣扎的手脚,脑中飞快构建着家里的地图,寻求脱身的方法。思索的同时,他又忍不住剜了怀里不断挣动的凌之妍一眼。
刚才仆妇推门时,他本要去抢手稿,不想凌之妍比他更快,直接将手稿塞进里衣死死抱住。
电光火石间,苏琅根本无法犹豫,他干脆连人带稿,一起掳走了。
"你这种刁钻的手法,是跟江三学的?"苏琅嘴角抽搐,没忍住冷声道。才没有,凌之妍被捂住了嘴,只好瞪他。
苏琅又稍微移动了一点,藏进后面假山背后的凹缝里,身前的灌木很密,外头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发现他们。苏琅低头,稍稍放缓了语气:“江夫人,谈个条件,我现在放开你,你不许叫,不然我就明抢了,行不行?”
凌之妍还是瞪他,对峙了一会儿,才闷闷地点头。
苏琅又观察了一下外头的情形,一点点放松捂住凌之妍嘴的力量,但另一条制住她手脚的手臂并未松开:“不许发声。”苏琅再一次警告道。“要么我带东西走,要么我俩一起完蛋。”
手刚松开,凌之妍便低声道。
苏琅一愣,气得笑了,妩媚的双眼像看某种奇景一样打量凌之妍:“江夫人,你真是不担心自己的名声啊?”
“我的名声还需要担心吗?”凌之妍反唇相讥,从江决不顾身份把她抱进紫宸殿起,她就没什么名声可言了。
右手不自然的颤抖逐渐加大,刚才在跟苏琅对峙的过程中,她不可避免的用上了右手,凌之妍却不敢放松丝毫,苏琅会将凌子焰的手稿藏进暗格,说明这份手稿 定极其重要。
苏某还有第三个方案,江夫人想听听吗?”苏琅彻底恢复了往日潇酒不羁的模样,冰霜散去,多情的双眸又凌近了凌之妍点,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侧,引起一片战栗,“东西还给苏某,苏某就告诉你一桩你哥哥的旧事,如何?"
苏郎君不用跟我咬文嚼字,不可能。”凌之妍歪头,凶蛮的眼神逐渐平淡,杏眸中溢出某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听令妹说,苏郎君有事求我,不如这样,你让我将手稿带走,我给你个商量的机会。”凌之妍粉唇浅浅勾起一抹笑容,步摇被拆下后,几缕发丝散落,往日轻灵的面容在此时竟染上一抹浓艳的色泽。
"苏郎君,你的时间不多,我数到三。"
苏琅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三……”
“只是机会怎么行,你直接答应,我就考虑……”
“二………”
“这件事极其危险,你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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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刚落,凌之妍张嘴要喊,苏琅手如电光,又猛地捂住。
他大口喘气,明明没有什么活动,却被凌之妍搅得浑身紧绷,他死死瞪着臂弯中的女人,咬牙道:“行,我同意。”
凌之妍眼眸下垂,示意苏琅先放开手。
苏琅嘴角抽搐,缓缓挪开手掌:“真霸道。”
“谢谢夸奖。”凌之妍身上的钳制都渐渐松了开来,她拨了下散下的几缕发丝,伸出手道,“步摇还我。”苏琅拿出步摇,晃了晃,凌之妍刚要抢夺,他花哨地挽了花,避过女子的手,浅笑道:“质押品,等江夫人何时与苏某商量了那事,这个再还给您。”
凌之妍本还要再跟他辩几句,但周围的嘈杂声很快向此处聚拢,一道严厉低沉的男音指挥道:“围住假山,从后包抄。”
“完了。”苏琅双眸紧缩,飞快放开了凌之妍,”我会去寻你。"
说罢,他迅速闪身出了假山的凹槽,他的身影在众人视野里一晃而过,吸引了大部分来捉人的家丁。嘈杂之声逐渐转移了目标,离凌之妍藏身的假山越来越远。又等了一会儿,凌之妍重新将手稿藏好,从灌木丛旁绕了出来,无声融入了及笄礼的宾客之中。
礼成后,苏奈只应酬了一会儿,便推说身体不适走了。
凌之妍以为她会派人来找自己,不想一直到众人开始离席,也不见动静。凌之妍便也不再等她,跟着退席的人流离开,直到坐上回闻家的马车,她才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
“听闻苏家甚至派了人在城门蹲守,连守城的翊卫都惊动了。”“究竟是丢了什么?这样兴师动众?”
泽熙堂中,绎山道人还没来,凌之妍坐在案旁翻着书页。
那日苏琅应该是顺利逃出了苏府,但很快苏公亲自出面,在每一道城门都布置了苏家的人手。苏家对外的说法是有宵小趁着及笄礼时宾客出入频繁,入侵内宅,偷走了贵重的宝物。可凌之妍从旁看着,总觉得苏家也许察觉到了所谓的宵小的真实身份。
两日过去,今早凌之妍从闻家来泽熙堂的路上,仍瞧见了苏家的人在街上搜寻。
也不知道苏琅现在何处,能否逃脱。
唉,他拿走的那根步摇,还是那副红宝石头面里的,她可喜欢了。
不知是否受了此事影响,苏奈又缺席了讲堂。
课后,凌之妍去绎山道人那里背书,绎山道人又问了一些她的见解。上回她说完后,绎山道人只是布置了新的作业,这回却是捋着白胡须,悠悠道:“古来论王道霸道者,多以尚德或尚力论之,你的观点倒是新颖。"
凌之妍一愣,微抿了抿嘴:“之妍才学浅薄,让道长见笑了。”
绎山道人缓缓摇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出身士族,却能瞧见庶民之愿,从此出发而论,很是难得。”
凌之妍脸上热烫,垂下了眼眸:"之妍愧不敢当。"
绎山道人捋着胡须,笑眯弯了眼,瞧着她的眼神越发和蔼。
从泽熙堂回去后,凌之妍在闻老夫人处用了膳食,正喝茶说着话,外头仆妇忽然来报:
"老夫人,大司徒阁下来看您了。"
凌之妍刚咬了口糕点,闻言愣了数息:"司徒?谢程?"
嘴里的糕点忽然不甜了,凌之妍放回碟中,她刚起身,却远远望见引路的仆妇已经做出了
邀请的手势,谢程已在院外!
“莫急。”闻老夫人按住她的肩膀,“若是不想见,就先到多宝阁后躲一会儿吧,他待不了多久。”
谢程的袍角隐现,凌之妍紧紧抿住嘴唇,闪身躲进了多宝阁后面。
这里伸出了半堵墙,刚好围出一个小空间来。刚刚站定,引路仆妇的声音便清晰起来,很快,谢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入内室,她不自觉绷紧了肩膀。“原本正月里就该来探望老夫人,这几月事忙,便拖到了今日,还望老夫人见谅。”谢程将礼物递给仆妇,含笑拱手道。“难为你还记得老身,原也不是你什么正经长辈,哪里就偏要正月里来了?坐吧。”闻老夫人道。凌之妍的后背贴在多宝阁上,隔着那半堵墙安静听着,她从不知道谢程与闻老夫人竟然这样熟稔。谢程入座,视线滑过桌面,一粒不起眼的糕点碎屑正躺在刚端上的茶盏边。
“老夫人处,可是刚接待了客人?”谢程温声道。
凌之妍不自觉抠住了衫裙的侧摆,她明明躲在谢程看不见的地方,却总觉得有目光笼罩着自己,周遭好像又变成了临风台的模样,谢程一步步逼来,而她每吐出一字,都耗尽了所有力气。“几个自家的丫头罢了。”闻老夫人和蔼笑道,立刻使了眼色让仆妇们再次清理,“下头人处事粗糙得很,让你见笑了。”
谢程似是低笑了一声,又问起了闻老夫人的身体。
噌哏——
极细小清脆的一声响。
谢程的佛珠垂落,修剪得干净整洁的拇指 颗颗盘过光滑圆润的黄花梨木珠,他的动作很慢,正如他说话时稳健低沉的语调:“当日谢某年幼顽劣,多亏得到了长公主与间老夫人的底护才逃过一劫,谢
某始终不敢忘,如今表姑母已逝,谢某总惦念着要来看一看您。"
提起长公主,闻老夫人也是悠悠叹了一声,她们本是闺中密友,却不知对方会走得这样早。“驸马枉死,表姑母很伤心,这也无怪。”谢程幽暗的眼瞳垂落,落在被盘得光滑圆润的佛珠上,低低道。闻老夫人眸光微怔,老迈的眼敛下,用了口茶:“先帝金口玉言,他也算不得枉死,只是苦了长公主殿下。”室内忽然变得寂静,某种难言的滞涩弥漫开来。
哗啦啦——
鹦鹉收起翅膀,落在了凌之妍身前不远的鸟架上。凌之妍正思索着,心猛然提了起来。
鸟架上,那只闻老夫人散养的鹦鹉,抖了抖那一身五彩靓丽的羽毛,它黝黑的瞳仁盯住了对面的凌之妍,仿佛是在疑惑这里为何有人。不要啊千万不要,凌之妍紧张地皱起了脸。
“娘子好!娘子好!”
五彩的鹦鹉挺起胸膛,自豪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