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惹未婚夫他爹后》
1. 招惹
二月中旬,倒春寒。
前往京城的官道上,细雪簌簌,一队马车悄无声息驶过。
赵生骑着毛驴,拉紧帽子,无意间抬头,忽然愣住。
北风迅猛,吹开旁边马车的车帘,露出半张侧脸。
女孩十六七岁模样,一身明红百花蝴蝶斗篷,斜倚在窗边打盹。她反手撑着脸颊,黑发红唇,肤白赛雪,细颈微垂,鸦羽般的睫毛遮住潋滟灵动的双眸。
道路不平,马车忽而颠簸,一时衣袖滑落,小姐探出指尖,浅浅捏住边缘,葱白指尖落在鲜艳的斗篷上,明红衬着雪白,如山间瑰丽的花妖落入人间,矜贵又妩媚。
赵生目不转睛盯着对方,寒窗苦读二十年,一瞬间竟想不出任何词汇描述对方的貌美,许久才想出八个字:千娇百媚,倾国倾城。
似是注意到他的视线,小姐回头,眼波流转,冷哼一声,随即拉上帘子吩咐,“孙叔,快点,什么阿猫阿狗都跟上来了。”
“好嘞。”车夫应声,一甩鞭子,马车绝尘而去。
雪花扑了满身,赵生根本顾不上,他臊得满脸通红,依旧控制不住盯着马车的背影,久久没回神。
马车里,柳姨把一切看在眼里,拉好车帘,皱眉训斥,“小姐,出门前说好了,京城权贵如云,不比江南,您不可……”
“不可娇纵任性,不可肆意妄为,务必三思后行嘛,”云灵浅浅打个哈欠,蹭到凑到柳姨身边,搂着胳膊撒娇道,“柳姨,不用再说了,我都记着呢。”
京城比江南冷得多,怕外孙女路上难受,江南首富柳逢川足足备了百斤银霜炭,暖烘烘地在四角烧着,一点都不冷。云灵甩掉绣鞋,随心所欲晃着脚尖,把腿上薄毯踢地一起一落。
从表情到动作,把任性和敷衍表现地淋漓极致。
路上奔波,柳姨不敢多说,这会儿马上到京城,她不得不严肃起来,“小姐,你是不是想闹一场,私自把婚事拒了。”
脚尖一顿,云灵略心虚地偏头,娇声道,“柳姨,您怎么会这么想?”
云大小姐当然不想嫁。
初七那天,她们家刚过完年,外祖忽然告知,她有一门亲事,如今大了,也该见见对方。
恰逢她父亲升官,父女十几年未见,也趁此联络感情。
自从三岁和母亲一同来到江南,云灵十几年没见过父亲,对方也已再娶,有什么感情。至于未婚夫什么的,她更是不想要。
可大小姐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柳逢川却一改往常,完全没纵着她,愣是把人送上前往京城的马车。云大小姐气坏了,路上二十多天都气鼓鼓的,今天一反常态,连丫鬟小谷都知道她在想歪点子。
柳姨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小姐,老爷最疼您,他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那婚约对象,也必是你喜欢的,对了,您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吧?”
见小姐嘟着嘴,耳朵却悄悄支棱起来,柳姨笑了,细细介绍,“那公子名叫陆羡,还不满二十,已经中了举人,今年春闱也会下场。听说他性格沉稳,是个翩翩君子,朝中有他父亲撑腰,日后肯定有大出息。”
丫鬟小谷嘴快,“他父亲谁啊?”
小谷是新来的,一知半解,马车里的其他人却已经齐齐一顿,噤若寒蝉,连柳姨的脸色都变了又变。
只有云灵踢着脚尖,不知在想什么,“摄政王,闻予行。”
-
越临近京城,官道越快。
马车一路疾驰,颠簸不停,终于赶在宵禁前,抵达城门口。
快马加鞭一个月,终于到了目的地,小谷兴冲冲掀开车帘,顿时冻得嘶了一声。
北风凛冽,刀子似的灌进来,小谷好奇地凑到窗边,招呼云灵,“这里就是京城啊,果然和咱们江南不一样,小姐快来看。”
“有什么好看的。”一边拒绝,一边飞快穿上斗篷,又拿出汤婆子,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云大小姐这才来到窗边。
入眼一片雪白,灰白高大的树木矗立两侧,乌云压空,厚重的城墙隐在大雾中,若隐若现。入城的队伍排成两列,大多是各地举人,在官府护送下进京,也有一些猎户樵夫,穿着厚重棉衣,眉毛胡子上沾一层白霜。
是和江南水乡完全都不同的景色。
云灵怔了怔,偷偷伸出两根手指,接天上的雪花。晶莹剔透的六边雪片落在指尖,带着冰凉的雪气,大小姐眼睛唰一下亮了,却还嘴硬挑剔着,“这就是京城?一般般。”
进城的人不多,马车跟着队伍时走时停,半个时辰还没到城门口。
手里被塞了个手捂子,不能接雪,好在云大小姐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呼出的白气上。
红唇轻压,微微呼出一口气,瞬间化作一团白气。等落在发丝上,又结成一小片白霜,晃悠悠挂在鬓边。
不到片刻,耳边几缕发丝都白了,云灵愈发兴致勃勃,眼睛都潋滟出一片春色,脸颊被冻得微红,生动漂亮地像是画中仙女下凡尘。
周围早有书生注意到此处,眼睛都看痴了,柳姨皱眉,刚要合上窗户,云灵自己退后一步,桃花眼忽而瞪圆,“看那边。”
她手指的方向,三个百姓正互相搀扶着,走出城门。
他们带着皮帽子,肩上各有两个担子,从头到尾裹得严实,和前后的猎户装扮一样,偏偏脚下不稳,露出的眼眶也格外白皙,慌慌张张根本不似老辣的猎人。难不成,是小毛贼?
“不像好人,咱们报官去?”小谷兴冲冲开口。
都是商人家的孩子,若是小偷都分辨不出来,真真是白活了。
柳姨也看出不对劲,只是犹在思量,云灵已经掀开车帘,坐到车夫旁边,“孙叔,咱们……”
“嗖——”
破空声乍然穿梭而过,三只黑色箭矢闪电般从半空疾驰掠过。金属箭头携破军之势,穿过车马人群,直直射向那三人。
砰的破土声后,只见三只箭矢,紧贴着三人的后脚跟,深深扎进土里。箭身足足没入一半,如同巨大的钉子,将三人钉在原地,不敢有丝毫挣扎。
箭矢之后,两队士兵安静却迅速地铺开,眨眼间,已经层层围住三人。
“蓝衣黑靴弯月刀啊……”
云灵屈膝坐在马车前,两手撑着下巴,听孙叔喃喃,“这等气势,不像普通护城卫,倒像见过血的。还有这三箭,绝非寻常人能做到,这京城果然卧虎藏龙!”
她们一车人都行过商,还算镇定,周围百姓却已乱作一团,不断有人尖叫,“啊——杀人了!”
孙叔也反应过来,忙起身护住她,“小姐,进去吧,外头乱。”
云灵却理了理裙摆,饶有兴致盯着城门方向,“再看看。”
不愧天子脚下,虽然场面一时混乱,但很快,更多士兵出现维持秩序,高声呵斥所有人让路。百姓渐渐不再叫喊,而是听从指令,快步离开或者谨慎地靠边。
城门重归空旷,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切都恢复如常,而就在此时,那两队士兵却忽然分开,跪地行礼。
不远处,整齐的行军声逐渐靠近。城门大开,白雾之中,玄袍墨发的男人坐在纯黑骏马上,在两列士兵拱卫中,缓缓踏出,他漫不经心拽着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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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视两侧跪下的士兵,直直行至那三人前,垂首嗤笑,“钱大人,这是跑什么呢?”
两方擦肩而过,大雾遮眼,云灵只看见男人一个侧脸,轮廓分明,冷厉俊美。他笔直地坐在马上,不急不缓,又好似掌握一切。
——那三人活不成了。
这是男人骑马而过时,云灵脑子里突然冒出的想法,
还想再看,周围士兵却重新围上去。
最后一眼见到的,是男人翻身下马,玄袍银线在空中划出凛冽的弧光,才刚落地,他口中的“钱大人”,就已脸色煞白,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噗嗤。”云灵掩唇轻笑,在城门士兵惊艳和诧异的目光中,进了京城。
……
凡是商人,都有几分迷信。
进京就遇到倒霉事,柳姨愈发沉默,倒是小谷来了兴致,“可惜没见到射箭的高人。”
刚才人太多,又有雾,没见谁手里有弓。
“咱们在京城,早晚能见到,”
无论是弓箭手、还是刚才的男人,云灵早抛之脑后,目光好奇又矜持地落在窗外,进城后,百姓肉眼可见变多,两侧叫卖声络绎不绝,都是些不一样的吃食。
饱满的山楂穿成一串,外头裹着晶莹剔透的糖壳,刚出锅还冒着丝丝缕缕热气,同样是糖葫芦,江南虽有,但与京城截然不同。
一派热闹非凡中,孙叔敲响车门,“小姐,咱们去云家,还是老爷的宅子?”
“云家?”
顶着柳姨严肃的目光,云灵到底没说什么,只嗤笑一声,“当然去咱们自己的宅子。”她顿了顿,“但先买几串那个什么糖葫芦,给大家分一分,这一路辛苦了。”
借体恤下属的名头,云大小姐从东街尝到西街,眼看快宵禁,这才放下椒盐饼,装模作样用帕子沾沾嘴角,娇声开口,“回府吧。”
柳家生意遍布大缙,在京城也有宅子,外祖肯定打点好一切。倒是她们意外顺利,早到不止一天,还没通知那边。
“好。”孙叔拽紧缰绳,飞快应下。
柳府在京城深处,孙叔十几年前来过,轻车熟路在天黑前抵达。而且,地方意外好认,她们刚拐进巷子,就见门口的地方,挂满红灯笼,灯火通明,照亮整条巷子。
不仅如此,管家模样的人还站在门口,身后十几个小厮,远远看过去都是人,小谷惊了,“咱们刚到,管家就知道了?”
云灵轻轻蹙眉,没有开口,等马车走到近处,才看明白,对方并非柳府的人,而是隔壁府邸的下人。
而巧的是,他们迎接之人,正是她在城门口遇见的男人。
车轮辘辘作响,云灵忽然想起一件事。
外祖说过,柳府紧挨着将军府、即如今的摄政王府。正因为两家近,当年两个老爷子才给自家孩子定下娃娃亲。
如今摄政王府只有两位主人。一位是摄者王,一位是陆羡。
眼前的男人,冷淡狠厉却斯文从容,举手投足尽是贵气,一看就是搅弄风云的文官,绝不可能是驻守边关十余年的摄政王。
那么,他只能是她那位年纪轻轻的未婚夫了。
虽然远比其他二十岁的少年老成,但对方剑眉星目、身材颀长,倒是可以夸一句俊美。
可惜,再俊美也没用。
马车路过对方府邸时,云灵心里冷哼一声,忽而叫停马车。在一众疑惑的目光中,她掀开车帘,居高临下开口,“你就是我那未婚夫?”
云大小姐昂头坐在马车里,抬起一只手,娇气命令,“愣着做什么,怎么还不过来扶我?”
2. 招惹
本就安静的巷子,一时针落可闻。
柳姨在马车里,惊得差点没拿住茶壶。但小谷投来询问的目光时,她顿了顿,摇头。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事已至此,她们难道还能出去,做一副认错的模样,给自家小姐拆台?
倒不如看对方如何行事。若小姐闹一闹,这婚事就没了,那也不必强求。
想清楚后,柳姨愈发镇定,继续倒她的茶。
另一边,王府亲兵们也差不多。
早在巷子出现陌生马车时,他们便暗暗戒备,右手不动声色按住刀柄。看见是个千金大小姐,他们略微放松,维持着警戒,只是在灯光昏暗的地方,偷偷挤眉弄眼。
‘又一个碰瓷咱们王府的,这是第几个?’
‘年前,才有个卖身葬父的,话都没说就被押送大牢,之后都老实了。’
‘但这个,似乎有些不同。’
亲兵们上过战场,也出入朝堂,眼光老辣,很快看出这位小姐不俗。
不说容貌艳丽、满京城都比不过,单是面不改色站在他们前面,不仅没害怕,好像还有点不高兴,足以令他们惊讶。
一时,周围许多或明或暗的视线落在身上,云灵半点不在意,依旧靠在车门边,只是看见未婚夫没动作,不快地向前伸了伸有些酸的手臂,“快点呀。”
男人好似终于听见她的话,微微转头。
他原本站在门口不远处,正准备进门,因此侧着身,只露出半张锋利的侧脸。这会儿转身,深黑冷淡的眸子掠过来,凌厉非常,好似穿云箭,瞬间将人穿透。
亲兵们无声叹息。
再不俗又怎样,他们家主子可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等等!
在一众诧异的目光下,男人竟真的动了。
他径直过去,表情依旧冷淡,却慢条斯理抬手,扶对方下车。
小厮、管家……连向来不苟言笑的亲兵,表情都变了。
这未婚夫虽没有眼力价,但调教一番,倒也还行。
云大小姐丝毫没注意到周围人的表情,略微满意,抽出帕子隔在对方劲瘦的小臂上,没真让对方扶,只借一点力,自己跳下马车。
抚平裙摆,她才直起身子,骄矜点头,“谢谢。”
又想起两人的关系,大小姐不走心地寒暄,“公子这么晚才回来?”
男人收回手,声音低沉,“嗯,处理点事。”
眼看两人一问一答,仿佛老相识。管家“哎呦”一声,终于想明白对方的身份。
他小跑过来,满脸笑容开口,“这位是云小姐吧?柳老板前儿来信,说您下月来京,没想到今天就到了,柳老板终于能放心了。”
随后,他不经意接替男人的位置,亲自扶起这位还没弄清状况的小姑娘,不动声色提示,“是吧,王爷?”
马车旁只有他们三人,云灵看看管家,又看看男人,再看看管家,慢吞吞开口,“您说谁?”
迎着王府管家忍俊不禁的表情,云灵终于意识到,她似乎、好像认错了人。
眼前的男人不是举人未婚夫,而是未婚夫他爹,那位传说中的大缙摄政王,闻予行。
一直冒出来的违和感终于有了答案,一个小小的举人,怎么能带兵追捕朝廷官员。之前,她还以为对方替父亲办事,没想到是父亲本人。
来不及想更多,王府大门自里面推开,一个亲兵疾步走来,见周围有外人,压低声音,“王爷。”
“知道了,”闻予行神色平淡点头,转身对云灵道,“你外祖托本王照看你,若遇到为难事,可以来王府。”
“谢王爷照拂,”云大小姐还有点恍惚,凭本能屈膝行礼,“今日之事冒犯,给王爷请罪。”
百花长裙随着动作逶迤散开,女孩低眉垂首,更显绝色,在灯笼映照下,如同梦中瑶池,连身经百战的亲兵眼神都飘移一秒。唯独摄政王随意应了声,无动于衷转身,随亲兵大步离开,只留下一个冷淡的背影。
-
又和管家寒暄几句,云灵再次坐上马车。这回一路沉默,走到房间都未说一字。倒是让柳府管家惴惴不安,听说自家小姐娇气挑剔的很,难道太累了,不想说话?
知道真相的小谷早就忍俊不禁,这会儿到了房里,终于忍不住,捧着包袱哈哈大笑。
连灌三杯茶,云大小姐气哼哼坐在桌边,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
她扔下茶杯,理直气壮开口,“传闻摄政暴虐滥杀,他驻守边关时,一刀把漠北可汗砍成两半。谁等想到,这人不是个膀大腰圆的武将、反而像个矜贵文臣?”
小谷给几人铺床,嘴快回道,“我看传言未必是假的,今日城门那三箭,八成是摄政王射的,难怪那几个人吓成那样。”
云大小姐假装没听到,继续义正辞严划分责任,“我虽不小心认错未婚夫,但他既然不是,答应什么?总之,还是他的过错大些。”
“强词夺理,”柳姨忍笑点点她的额头,但很快笑容褪去,神情严肃,“若不是王爷大度,今日治你大不敬之罪。小姐,京中不是肆意之地。”
“知道了,”云大小姐塌下肩膀,声音小小的,“摄政王的确不错。”
他抬手是给她台阶,不让人难堪。云灵嘴上狡辩,心里其实很敬佩。居高不傲,可见心性。
她哼一声,勉强承认,“是个好人。”
云大小姐第一次夸人,可惜,这句夸奖只持续半天不到。
夜里,树影剧烈摇曳,一道粗哑的叫嚣声陡然响起,“闻予行,拿命来!”
柳府管家姓李,是柳逢川的老伙计,守了柳宅十几年。他一直知道王府刺客多,平时并不在意,偏偏今日他们小姐回来了。
李伯又恨又急,敲响房门,“小姐,摄政王府有刺客,我已经派人守住咱们院子,您不用担心。”
只敲了一声,房门从里面打开,云灵披着斗篷走出来,小脸苍白,满是奔波后的疲惫,眼神却很冷静,“情况怎么样?刺客多么?平日遇到这事都是如何处理的?”
“虽说王府在隔壁,但主院距离咱们很远,波及不到。这条巷子不止咱们两家,其他家都没掌灯,就是不愿掺和。”李伯顿了顿,“具体还不清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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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人打探。”
“刀剑无眼,不派人是对的,”
如李伯所说,院子里没点灯,但今夜夜色明亮,云灵看见对方脸色不对,“李伯,您是见过大世面的,又有经验,外祖将我托付给您,就是相信您,有话不妨直说。”
李伯压低声音,“倒不是别的,只是我瞧着,王府可能不太好。”
摄政王府经常有刺客,但那是十几年前,还在打仗的时候。
新帝登基后,很少有这种事了,李伯从院子出来时,远远看过去,王府上方火光明亮,位置似乎在府邸深处,仔细听,还有兵戈交接的声音。极有可能,刺客人数不少,而且已经冲到内院。
不用李伯说,云灵也猜到了。
她没看见火光,但听见了喊声。若非来势汹汹,怎么敢大张旗鼓。
云大小姐头疼地趴在桌子上,脸颊贴着手炉,“如今,倒不好袖手旁观。”
他们俩家素来交好,柳府许多家丁都是摄政王手下的老兵,这群人肯定会担心。再者,现在两家还有婚约,晚上的时候,王府更是派来几个护卫,说是随身保护她。
“真不知道谁保护谁,”
云大小姐鄙视一番,很快下令,“李伯,你去问问外边的伙计,有谁愿意去王府帮忙。所有人穿上护甲,让王府护卫领队,从小门走,别被人看见。”
思索片刻,确实这样比较好,李伯急忙领命,匆匆往外吩咐去了,“我这就去,小姐您千万别离开院子。”
“给摄政王也带一套护甲!”
李伯风一样不见踪影,云大小姐连忙高声补充,听见一句“是”,才又恹恹趴下。
柳姨见她面色有异,轻声安慰,“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没担心,我只是在想,”云灵拄着下巴,若有所思,“难怪摄政王无妻无子。每天晚上都这么忙,确实只能收养一个继子……呀,好痛!”
柳姨忍了一天,终于一巴掌拍在自家小姐脑袋上。
-
另一边,摄政王府。
刺客与王府护卫周旋许久,其中两个刺客终于寻到一丝破绽,趁机冲进内院。护卫想追,却被其他人死死拦住。
内院里空无一人,房间里也未点灯。两人握紧手里的刀,对视一眼,行事愈发小心。
他们花重金收买小厮,搞清王府内院位置,又埋伏数月,终于等到这一天。
钱侍郎被捕,大半亲兵被派去查案,只剩几个护卫。就是没想到,仅剩的护卫竟然也如此难缠,好在他们还是闯进来了。果然如小厮说,摄政王性格古怪,晚上安寝时从不留人。
两人谨慎向前,走到房门口时,一脚踹开房门,又迅速朝两边推开,等看见房间里的场景,前面的刺客脸色陡然变了。
门里,百十来个壮硕的汉子,全都穿着雁翎甲,手持长刀,护在门口。房间深处,似乎有个人在说话,“王爷,云小姐让我等前来帮忙。”
门开的瞬间,所有人齐齐抬头,长刀出鞘。
落后半步、早已已经准备好一命换一命的刺客,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3. 招惹
第二天中午,云灵迟迟醒来。
她没起床,围坐在被子里,小口抿着冰糖燕窝,细指捏住碗沿,恨不得把碗一起塞进被窝,娇娇气气打个哈欠,“冷,不想起床。”
“又躲懒!地龙整夜未熄,小谷半夜热得跑出去,哪里会冷着您,”柳姨笑骂,却又指挥丫鬟,把早膳放到床桌上,亲自端过来,“早上王府管家来道谢,听说您还在休息,留下谢礼走了。”
“什么谢礼?拿过来看看。”
云灵原本恹恹搅动燕窝,听到谢礼两个字,眼睛都亮了,她飞快跳下床,“我还没见过王府的谢礼呢。”
“哎呦祖宗,外头冷,”柳姨拿起斗篷追了两步,“知道您想看,特意没收进库里,在外屋放着呢。”
推开里间房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云灵刚想退回去,看清前面的东西,忍着寒意快步上前。
只见房间正中央,闪闪发光珠宝玉石,整齐地码在一只大箱子里面,层层叠叠,甚至看不清有多少。
“摄政王果真是个好人!”云大小姐不走心地感叹,挑起最上方一对珍珠手串,对着阳光打量,“圆润饱满,剔透无暇,还是金色的,该是贡品?”
“底下是什么?”柳姨轻轻拂开上面一层珠宝,露出下面满满的字画,随便抽出一幅,是一幅山水图。
指尖轻勾,珍珠滑到手腕上,金珠银线煞是好看,云灵满意地点点头,这才低头看箱子里剩下的物件,她漫不经心扫一眼,笑了,“倒是会讨巧,都是些风雅之物。”柳府不缺金银,但底蕴不深,这些东西正好装点门面。
小谷眼尖,看见署名,惊呼道,“竟然是前朝画圣!老爷前几年收到一幅,知州知晓此事,还亲自来柳府,说要献给圣上,可惜后来查出是赝品。”
能送给圣上,价值不必多说,而且不止一幅,而是满满一箱,柳姨呼吸都轻了,愈发小心,她压低声音,“会不会太多了?”
这样一份礼,抵得上柳府数年积攒,更何况有价无市,寻常人根本买不到。即便是姻亲关系,也送的太多了。这其中,恐怕有其他缘故。
“或许王爷认为自己一命千金,况且,我还送去一个金丝软甲,纯金呢!”云灵弯着腰,嫌弃地挑挑拣拣,甚至觉得自己亏了,“都是字画啊,也没什么新奇东西。”
她拿出一部分,命人分给昨晚的手下,便兴致缺缺合上盖子,“收起来吧,让周大哥来见我。”
周英是柳家镖局的镖头,特意护送她进京,昨晚已经传过话,无人受伤,但没具体禀报。还没进门,他大笑的声音传来,“哈哈哈,昨晚看见咱们弟兄,两个小贼都傻了,那个表情,啧啧。”
慌乱中带着震惊,即便只露出一双眼睛,也能看懂其中扭曲的含义,‘怎么这么多人!’
忽略了他们半夜偷偷过去时、王府亲兵也被吓一跳的事实,周英摸摸刀柄,得意道,“咱们大小姐出门,怎么可能不多带些护卫,真是赶上来送死。”
江南首富可不是虚名,云灵出门,柳逢川派了几百护卫,只是化整为零,以走镖进贡的名义分批进京,看似松散,实则保护地密不透风。
云灵示意他随便坐,自己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听对方讲带着百号人出现在王府时、所有人震惊的模样,还非常配合地捧场“真的嘛?”“连管家都吓一跳?”“刺客都被吓得退后了?”
听完故事,才问道,“昨夜如何?”
周英收敛笑容,露出敬佩的表情,比起大拇指,“摄政王是这个!”
昨夜形势不明,周英自愿前往,也抱着必死的决心,没想到摄政王根本没让他们出手,简单道谢后,亲自举剑迎敌,黑衣金甲,三两下便击溃刺客。周英没读过书,只有一句话,摄政王真他爹的是个男人!
他感叹,“就是最后,有一个刺客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挣脱绳索,给王爷一匕首,恰好被软甲挡住。我瞧着,匕首八成有毒。”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大缙禁甲不禁兵,咱们大咧咧拿出来,不会有事吧?”
“锁子甲二十余斤、能护全身。咱们的软甲顶多算罩衣,根本算不上铠甲。况且,王爷也收下了。”云灵心不在焉拨动手腕上的珍珠,心道,王爷的命果然尊贵,难怪送来不少好东西。等她嫁过去,再多遇见几次刺杀,岂不是赚翻了?
周围的丫鬟都退下,周英环顾四周,见没有外人,还是说出口,“刺客路数很古怪,不像咱们大缙人,王府这趟浑水不好趟,小姐真要嫁过去?”
珍珠撞在玉镯上,叮咚作响,云灵眨眨眼,矜持地没说出自己的想法。
-
用过午膳,云灵吩咐备马,她要出府。
柳姨一路沉默,临近闹市才开口,“小姐,周英的话未必没有道理。”
“柳姨都没问我去哪,原来在想这件事,”云灵倚在座位上,长发散了满地,半梦半醒,如一幅美人睡梦图,她拉起薄毯,长睫遮住潋滟的双眸,“摄政王府再如何,也比皇宫好。”
柳姨迷茫一瞬,蓦地反应过来,咬牙恨极,“云复朝。”
柳逢川十几年来从未提起过婚约一事,偏偏云父来信后,才说小姐有一门婚事。而当今圣上年满十三,即将选秀,看来云复朝很有进一步报效天子的想法。
小谷似懂非懂,挠挠头,“来之前,老爷不是还说,让小姐多和父亲亲近么?”
柳姨无奈,“让你听话不要只听一半。老爷说,进京后,可以多和父亲亲近,若是亲近不起来,也不必强求。”
重点在于,不必强求。
“哦,”小谷慢吞吞应下,忽然想起来,“小姐要去哪?去云府么?”她们进京后,理应住在云府,但小姐似乎去都不想去。
“去云府做什么,父亲贤妻在侧、父慈子孝,何必打扰。但他百忙之中,还能忧心我的婚事,”
云灵睁开眼,眉梢轻扬,勾起一抹促狭的笑,“当女儿的,自然要从其他方面,报答他的好意。”
一刻钟后,京城最热闹的酒楼前,马车缓缓停下。
柳姨掀开帘子,隐约认出这里。
她是云灵母亲的贴身丫鬟,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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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纤歌来京城,野心勃勃要做生意,亲自盘下几个铺面,酒楼正是其中之一。
柳姨若有所思回头,云灵已经起身,弯眼一笑,“比如,接手母亲的嫁妆和生意,让父亲少操心。”
云复朝出自书香门第,但家道没落,简言之是个穷书生。现在虽然位居三品侍郎,但平日往来,少不得依靠柳家的家产。
柳逢川顾及他是云灵生父,这些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云大小姐睚眦必报,知道婚事由来后,立马要来账本,来京的路上硬是看完了。
她吹吹殷红的指甲,准备下车,没想到孙叔忽然道,“小姐,前面好像有王府的人。”
掀开车帘一角,云灵又一次见到蓝衣黑靴的士兵。
酒楼门口,老板正在和统领模样的人对峙,老板大声嚷嚷,“大人,您这是做什么?我一个普通老百姓,做点小生意,没偷没抢的,为何要抓我!难道摄政王府就能无法无天?”
围观的百姓听了老板的话,面有愤色,却不敢言语。
统领面无表情,“经审查,一伙刺客曾住过这里,还望老板配合。”
“咱们开店做生意,只是收个银子,哪里知道什么刺客。若真有此事,不如您和主家说。”
哪怕搬出云家,对面依旧没有缓和的意思,老板突然坐在地面,一边捶地一边大声哭喊,“摄政王府无法无天,当街杀人啦。”
统领皱眉,没想到,没强硬带走对方,反而连累了他家王爷的名声。
正在统领左右为难时,不远处的马车车门忽然打开,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主家说,她同意了。”
老板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挥手,“哪来的小丫头,快走快走。”
“放肆!吴庸,我看你忘了自己是谁!”
额头骤痛,一道白光闪过,什么东西飞过来砸中脑袋。老板大怒,抬头刚要呵斥,却见一张极为漂亮张扬、也极为熟悉的面孔,他磕磕绊绊开口,“柳……不,云、云小姐?!”
云灵跳下马车,大大方方开口,“我是酒楼老板,也听闻刺客一事。摄政王素来公正大义,不会没有证据乱抓人,请随意审查。”
“感谢云小姐!”统领抱拳,挥挥手,示意士兵带走老板。
两侧百姓很快散去,还能听见各种议论声“好漂亮的女娃。”“哪个云小姐?我怎么没听过?”“好像是柳老板的女儿,十几年前……”
人流再次向前,角落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跟在士兵后面驶过,路过云灵时,车帘掀开一角。
闻予行坐在马车里,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在她看过来的时候,点点头。车帘落下的瞬间,对方似乎瞥了地上一眼。
顺着视线望过去,一串淡金色珍珠手串落在地上,最大的一颗珍珠已经碎了,其余几个也有裂纹。
云大小姐摸着空荡的手腕,心虚地眨眨眼。
刚才太生气,根本没注意什么东西,顺手把刚戴上的珍珠手串扔出去了。
那个……摄政王日理万机,应该不记得送了她什么吧。
4. 招惹
普通人对刺客不感兴趣,但柳老板的女儿回来了,在京城商铺老板中掀起不小的风波。
当年柳纤歌漂亮又大方,一口气盘下十几个快倒闭的铺面,很多人等着看笑话,没想到三两年过去,那些铺子真让她盘活了,各个红火。
后来柳纤歌离京,生意不如以往,但也是京城有名的营生。
如今她的女儿回来了,模样气度更甚。而且传言,她一口气处理好几位掌柜,当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不知在生意方面,她比之母亲如何。
云灵对这些议论一概不知,她正在摄政王府挑宝贝。
听说有钱拿,她今天起个大早,柳姨怕她冷,特意拿出孔雀羽毛大氅,上面围了一圈雪白的狐狸围脖,俏生生站在王府朱红色大门下,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当真如诗如画。
王府冷清惯了,突然来个生动漂亮的小丫头,管家笑容都更显几分,他引对方前往库房,“昨日多谢云小姐为郑起解围,他原本是岭北士兵,最近才回京城,不擅长府里差事。”
郑起就是昨天带人抓捕酒楼老板的小统领,习惯了在战场和人硬碰硬,头一次领差事,遇到油头滑脑的无赖,一时不慎竟然被泼脏水。
管家眼神冷了冷,转头看云灵时,又变成慈爱,“云小姐数次为王府解难,本该厚礼相赠,只是老奴年纪大了,怕备下的礼您不喜欢,想着干脆让您亲自挑选。”
宝物在前,云灵格外嘴甜,笑盈盈开口,“不敢当,是王爷吉人天相。”
两人一路走到王府深处,管家拿钥匙开门,云灵才露出几分惊讶。她以为随意挑选,指从三两样挑出一样,没想到是真正意义上的随意,眼前竟然是一个库房。
管家推开大门,让阳光照进去,“云小姐看上什么,随意拿就是。”顶着对方迷茫的眼神,他笑道,“王爷吩咐的。”
其实,管家也觉得离谱,哪有送礼让别人挑的。但他问询王爷时,王爷不知想到什么,似乎轻笑了下,“让她随意取,一两件怕是不够。”
不够是什么意思?柳家家财万贯,云小姐也不似贪婪之人,管家不懂。
“云灵谢过王爷。”
既然主人同意,云灵也不扭捏,拎起裙摆轻快走进昏暗的库房。虽然不能真的随便拿,但有机会参观皇亲国戚的宝贝,云大小姐还是很感兴趣。
库房极大,是一连排的屋子,站在两人多高的紫檀顶柜前,她想起东西的主人,“今日休沐,王爷还在忙?”
管家刚要回答,小厮疾步走来,“王爷从宫里回来了,云侍郎和他夫人也在门口,说要为昨日之事赔礼。”
“知道了,”管家下意识看向云灵,只见小姑娘站在一套宝石镶金头面前,认认真真打量,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还回头一笑,杏眼弯弯,像是询问‘怎么啦?’
-
书房里,云复朝拒绝了小厮的奉茶,站在房间中央,目光清朗言辞恳切,“昨日下人来报,内子所掌酒楼窝藏刺客,下官御下不严,还请王爷恕罪。”
他一身云鹤花锦朝服,又刚过不惑之年,气质儒雅内敛,任谁都不会认为他和刺客有关。
闻予行却没什么表情,淡淡回复,“手下之事,侍郎不必自责。”
云复朝顿了顿,表情愈发歉疚,“还有一事,那掌柜是我夫人乳娘的外甥,家境贫寒。乳娘求到夫人面前,夫人念及情谊,便提拔他做酒楼掌柜,没想到犯下如此大错。得知此事,夫人夜不能寐,唯恐于朝中有害,乳娘也病倒了,不知王爷能否透漏一些消息,也让老人家安心。”
“此案尚在审查,请云大人放心,都察院不会冤枉一人。”
先帝在时,命令还是闻予行重组都察院,作为皇帝耳目、监察百官。都察院权利极大,凌驾百官直达天听,小事可直接断则。后来先帝过世,闻予行封摄政王,都察院依然在他手中,大多是他军中旧部,只听他一人命令,极为忠心,刀下不知沾染多少官员的鲜血。
“下官自是相信王爷,”
云复朝正色,知道此行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得抿了口茶,换个话题,“小女顽劣,竟偷偷前往京城,给王爷添麻烦了。”
暗色书桌后,闻予行抬头看了他一眼,“云小姐性格率真、天真烂漫,肖其外祖,并不打扰。”
从始至终,摄政王表情都没变化,冷冷淡淡,可莫名地,云复朝从这一眼里感受到某些含义,只是一时无法分辨。
他笑笑,“那就好。”
另一边,云灵从私库出来,恰好遇见等在正厅的继母。
虽然管家许诺她随意,但她并未多拿,毕竟柳家不缺金银,因此只挑走一个珊瑚手串。
昨天丢掉一个珍珠手串,今天拿一条珊瑚手串,很合理。
琥珀色的珊瑚圆润光泽,小巧可爱,云灵一眼便喜欢,一路拿在手里把玩,从正厅前面的院子穿过时,恰好看见一位年轻的夫人,想起小厮的话,她很快猜到,这位便是云复朝再娶的夫人,白秋。
她的继母。
云灵站在廊下,伸出一根手指,转了两圈珊瑚手串,愉快地决定装作没看见,继续向大门走,没想到小厮迎来询问,“云小姐,需要马车么?”
声音惊动了白秋,她转头望过来,看见云灵的瞬间,眼中飞快划过嫉妒、茫然、震惊……种种复杂的表情。
毕竟是高门大户的女儿,走到对方身前时,已经收敛所有情绪,温和又怜惜地开口,“可是云灵?难怪老爷一直惦记,果真是个标致的姑娘,与你母亲很像。”
她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哽咽,“姐姐命苦……”
第一次见面,云大小姐已经十分确定,自己讨厌这位继母。
而在此之前,她仅仅讨厌母亲前往江南养病后、隔年便再娶的云复朝。她倚在廊下柱子上,敷衍应付,“白夫人。”
白秋握住她的手,没想半路碰到一串冰凉的手串,不着痕迹地皱眉,顿了顿才笑道,“没想到你提前来了京城,怎么没和家里说?你父亲知道你要来,特意收拾出一个院子,就等着你来呢。”
云大小姐抽回手,指尖在袖子里蹭了又蹭,懒洋洋回道,“不必麻烦父亲。”
看对方暗暗打探又一幅‘我是主人你是外人’的姿态,确实不清楚她为什么提前两个月进京。想起自己单独收到的那封信,云大小姐的不耐都褪去几分,饶有兴致看对方演戏,明明万分不舍那些铺子,却还要装作慈母。
“怎么能是麻烦呢,你父亲日盼夜盼,就盼着接你回京,一家团圆呢。再者,”
白夫人牵着她坐下,停顿片刻,表情恳切,“你如今住在王府?这可使不得,京城不是江南一些小门小户,你父亲如今是三品侍郎,就算有婚约,未出阁的姑娘也不能……”
说罢,欲言又止。
云灵眼神彻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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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是说柳家小门小户,还是暗讽母亲不懂规矩?
没等骂回去,小谷突然一脸喜色从前院冲过来,“小姐小姐,柳家被封了皇商,老爷被提拔为布政使司参政,您也封了县君!”
云灵扶住扑过来的小谷,珊瑚手串随着她的动作荡起,一下子甩到白夫人脸上,她觑了眼对方突然扭曲的脸色,似笑非笑询问,“当真?”
“千真万确!”小谷一脸高兴,“圣旨已经被送往江南,商队的人没找到您,才让我来报喜。”
先帝在时,柳逢川曾因对岭南战事有功,被封过虚职,但远比不上使司参政,是实打实的从三品官员,掌管民生。
小谷高兴坏了,在小姐身边绕来绕去,没留意身边还有人,动作太急,还不小心踩到对方裙摆.
“抱歉,”她下意识道歉,这才注意到,小姐旁边还有个年轻妇人,想起摄政王府没有女眷,她问到,“这是王爷送给小姐的嬷嬷?”
小姐刚进京,摄政王府就送了几名侍卫,今天听说也是送礼,难道送了一些丫鬟?
白秋再也维持不住慈母的模样,陡然尖叫,“没教养……”
“白夫人,”云大小姐这次没让对方说完,骤然起身,居高临下望向白秋。
大小姐勾起唇角,漫不经心抽出帕子,擦拭白秋碰过的手指,端的是一幅从容傲慢,“夫人想必误会了,我自然不住将军府,而是隔壁柳宅。毕竟江南不像京城,未出阁的姑娘没有借着师兄妹之名、无媒苟合的习俗。”
当年,云父高中后,拜太傅白硕山为师,白秋正是白硕山的女儿。
而柳纤歌离京第二年,太傅便哭着求皇上,自己的女儿非云复朝不嫁,先帝才赐了侧妻。
“对了,”云大小姐看向脸色骤然难堪的白夫人,决定再添一把火,娇娇气气道,“白夫人还没有诰命吧?父亲也是,夫人侍奉多年,父亲也该忘了母亲,好好怜取眼前人。我如今封了县君,却是小辈,也不好让夫人行礼,便免了吧。”
云复朝几次升迁,不是杖期就是国丧,加上新帝未娶,后宫无主,所以机缘巧合,白秋至今没有诰命。论品级,她该向云灵行礼。
长廊之下,云大小姐一身雀翎长氅,明艳无双、气势摄人,而来王府道歉的白夫人,惯作温柔贤淑的打扮,穿戴格外素净。两人对比,高下立判。乍一看,竟然真的像小姐和婆子,难怪小谷认错。
白秋靠在丫鬟身上,脸色变了又变,指尖几乎陷进肉里。
她没有诰命,但是太傅之女,及笄后又嫁给前途无限的状元郎,京中妇人谁不高看她一眼。何时受过这等嘲讽,什么父慈母孝根本维持不住,眼神的狠毒几乎遮掩不住。
恰逢此时,云复朝和摄政王谈完话,一起从书房走出来。
白秋再不是装模作样的抹眼泪,红了眼眶,乳燕投林般跑到云复朝身边,“老爷。”
云灵却看都没看云父,对着摄政王,认认真真行了个礼。
外祖多年未有官职,偏偏摄政王在休沐这天进宫、出宫后就有了圣旨,爵位如何来的,云灵心知肚明。
最重要的是,爵位来的恰到好处,让她狠狠打了白秋的脸。
虽然没有这些,她也能反讽回去,但不得不说,还是这样比较痛快。
云大小姐难得好脾气,仰头展颜一笑,如冬雪消融春光乍现,万般辉光集于一身,“谢王爷。”
5. 招惹
天光雪色间,俏丽柔媚的少女浅浅一笑,天地都失了颜色。
云复朝怔住,时光好像回到二十年前,他还是空有一身凌云壮志的少年,也有那么个温柔的姑娘对他轻轻一笑,他随着记忆下意识开口,“柳儿……”
白秋差点咬碎了牙,强笑着挽起云父的手臂,“老爷,姐姐的孩子回来了!”
那么大两个玩意挡在前面,装看不见都不行,云大小姐一时无言。倒不是久别重逢激动到说不出话,而是被恶心到了。
一个隔年再娶继女只比她小两岁,一个刚被她嘲讽过,两人怎么好意思表现得情深似海、父慈母孝?
敌不动我不动,大小姐忍住大开嘲讽的想法,幽幽地将责备的目光落在摄政王身上。
杏眼眨了两下,好似在说,怎么你偏偏现在出来?
管家假意咳嗽,低头憋笑,这云家小姐实在灵动有趣,又生得千娇百媚花容月貌,哪怕做出略有无礼的动作,看起来也更像撒娇,让人心尖都软了。
“咳,”管家正色,刚要缓和两句,余光瞥见,闻予行似乎笑了。他微讶,抬头仔细看,却又一切如常。
三两瞬,云复朝已经走过去,表情动容,抬起的手也微微颤抖,云大小姐上前,不情不愿开口,“父亲。”
她飞快福身,避开云父触碰她的手,低着头开口,好似羞涩不安,实则懒得看对面,“父亲和王爷还有事,我先离开了。”
说罢,匆匆跑出院子,路过闻予行时,翠色裙摆贴着他的官服划过,如同她小声碎碎念着“晦气死了”,都轻得像一场错觉。
“哎呦,我去送云小姐。”
管家急忙跟上去,转身的时候终于看清,他们家向来冷淡的王爷,是真的笑了一下。
俏丽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云父也平静下来,云灵遮掩得好,他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
只如同所有慈爱的父亲,无奈又纵容,“父女分离多年,到底是生疏了。小女礼数不周,还望王爷恕罪。”
“不曾。”
云复朝微微皱眉,明明没什么变化,可他莫名觉得,摄政王的语气冷淡几分。
离开王府时,门外早已不见云灵的身影,云复朝按了按额头,不动声色吐出一口气。
摄政王尚未而立,比他还小一轮,可朝中上至七旬太傅、下到他等年富力强的官员,无一敢轻松对待,面对面时,更是难免被对方气势所慑,生出退缩的念头。
坐上马车,云复朝才微微放松,对神思不属的白秋严肃道,“刺客一事,摄政王不肯透露,但应该不是什么大事,牵扯不到家里。至于你乳母那个外甥,贪婪又市侩,早该撵出去。”
白秋挽着他的手臂,不服气道,“乳母没有孩子,就这么一个外甥,求到我面前,当然要帮一帮。京城里姻亲关系千丝万缕,谁家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这闻予行,根本不顾同朝情谊,老爷还是一品少傅,竟如此怠慢嚣张!”
“慎言!摄政王监掌国事,自该秉公处理,”
云复朝并未反驳,只不咸不淡训斥两句,便转移话题,“你见到灵儿,她可曾说为何提前进京?与世子的婚事又是怎么回事?”
给岳丈拜年的书信中,他问到云灵的婚事。没想到柳逢川隔月回信,云灵与摄政王世子早有婚约,等开春后,他带云灵进京,具体商议婚事。
竟然有这样一门姻亲,云复朝仔细询问,未曾想信没寄出去两日,他就听下人汇报,家里酒楼出事,大小姐当场处置了老板。
岳丈还未回信,今日情形也不方便和摄政王开口,云复朝只能询问妻子。
想起那奸诈嘴贱的丫头,白秋恨得要死,可见过云父看女儿的神情,知道不能多说。
但是,她最知道如何‘对付’云父。
白秋眼眶微红,轻轻握住云复朝的手,一幅受了委屈又强忍着的模样,“她什么都未说,我毕竟不是生母,那孩子与我并不亲近,还……”
她恰到好处的停顿,给足了想象空间,复才开口,“不如老爷与她说。”
云复朝果然皱眉,“罢了,过几日你邀她到家里,我亲自说。”
……
这边,两人情绪复杂,另一边,王府管家却格外高兴。
晚膳前,他喜气洋洋拿来一长串单子,“云小姐送来两箱药材,说是王爷上朝辛苦,平日滋补。我瞧了,都是极好的,其中还有一株百年老参,云小姐真是太客气了。”
闻予行在折子上添两笔,吩咐往宫里送去,头也未抬道,“恩怨分明,倒是与云侍郎没有半分相似。”云复朝在朝中进退有度,出了名的正直有礼。没想到女儿竟是个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还要当场就报的性格。
“谁说不是呢。”管家倒茶,“不瞒您说,我见过云家二小姐,是真瞧不上,听说咱们王府和云家有姻亲,都愁坏了,如今见了大小姐,终于放下心。”
他撩起裤腿,露出崭新的护膝,“您看,云小姐才来王府两次,看出我膝盖不适,送来两对护膝。不知什么皮毛,戴上之后,竟真不疼了。有这样的主子,也算是阖府的服气了。就是,这姻亲……”
闻予行打断他,“小王那边如何,大夫怎么说。”
管家暗自叹气,很快回道,“还是不太好,命暂时保住,手臂却是废了。大夫把毒封在胳膊里,但支撑不住太久。”
那夜刺客潜入,发现刺杀失败后,有几个试图逃跑。小王是少数留在府里的亲兵,带人去追时遭到暗算,中了毒。
管家愁眉不展,“大夫目前没办法,但推荐城南的华大夫,他平时上午出诊,最近几天不知怎么了,一直闭门不出。”
闻予行眉头皱紧,“明日早朝后去城南。”
-
一夜过去,有人欢喜有人愁。
云大小姐一概不知,安稳睡了一夜,第二天照例拿出账本。
来京第五天,她勉强适应这里的气候,好歹早上能起得来床。她一边喝粥一边翻开账册,懒洋洋问道,“盘多少了?”
柳纤歌在京城的财产不少,有田庄、山林、铺子和店面。比起整个柳家,这些不算什么,但仍是很大一笔财富,至少拿过来后,足以让云府资产损失大半,也足以让白秋心疼地几年睡不着。
出于各种考量,柳逢川一直没动这些钱,但云灵进京后,已经命小厮从云府拿来。
理由嘛,自然是她要出嫁,核算当年母亲的嫁妆,鉴于未来夫家的身份,没怎么扯皮,云府就乖乖交出账本,但是否有假账坏账,就未必了。
柳姨负责此事,带着从江南来的十几个账房,忙得天昏地暗,只有小谷留在她身边,她笑道,“这才哪到哪,我昨天听柳姨说,才算到不足十分之一呢。”
“让她们别急,不怕时间长,但不能错算漏算。我要让云家把钱全吐出来,一个子都别想少,”云大小姐恶狠狠喝了口粥,吃完饭,打着哈欠询问,“今天有什么要紧事?”
小谷递给她帕子净手,“您忘了?华大夫来信,让您见他一面。”
半个时辰后,柳家的马车驶进巷子,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遇见一个人。
四目相对时,云灵偏头,疑惑地吐出几个字,“王爷,好巧。”
怎么回事?摄政王是什么满大街都是的东西么?为何每次出门会遇见?
说起来,进京多日,她连那位正儿八经的婚约对象都没见过,据说因为临近春闱,对方一直在国子监。倒是未婚夫他爹,这位摄政王,她日日都能见到。
摄政王并非一人前来,还有管家,正在院落门口,低声和小童说着什么。
小童连连摇头,“抱歉,我家大夫不见客。”
等听见马车声,抬头看见云灵时,他又立马笑了,“是云小姐么?老师等您多时了。”
有一点点尴尬。
摸摸小童的脑袋,云大小姐弯腰询问,“可以帮我去问问华大夫,我有一个长辈……嗯,朋友,可以一起进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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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灵丫头吧?”不等小童进去询问,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还带了朋友?都一起进来吧。”
云灵转头看向摄政王,对方果然没有怪罪她自作主张或者冒犯,而是轻轻点头,“多谢。”
走进大门,云灵明白华大夫如何听见她的话,对方正站在院子中间,周围摆满了箱子。华大夫笑着捋一把胡子,“灵丫头都长这么大了,当年离开京城的时候,还被你娘抱在怀里呢。”
“华爷爷,总算见到您了,”云灵几步上前,扶住须发皆白的老人。
她并未见过对方,却感到很亲近,外祖说过,华大夫亲自接生的她,也是对方当年极力支持母亲回江南养病。
云灵环顾四周,看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您要搬家?”
华老大夫还没开口,小童抢先愤愤道,“还不是那个白夫人,老师住在这里十几年,她偏说要收什么租金,老师的钱都换了草药,免费给百姓义诊,哪有钱交租金。”
二十多年前,柳逢川第一次来京城,遇到给穷人看病的华大夫。两人十分投缘,柳逢川送给对方二十两银子。
后来柳纤歌来京城时,华大夫依旧免费给穷人看病,当时柳家已经是有名的富商,柳纤歌便买下一块地,给华大夫开了诊堂,又在后院盖上三间房子,只为献上绵薄之力。
如今,白秋却要收钱。
云灵脸色一沉,“您别听她胡说,她算个什么东西……”
“与那些无关,”
华大夫瞪小童一眼,又拍拍云灵的手,宽和笑道,“是我自己想走。我在京城半辈子,什么病都看过了,如今老了,也想四处走走。我打算去凉州,有几个老朋友在那边,他们来信说,凉州出现一种怪病,很像风寒却无法用风寒的药方,今年是暖冬,若是拖到开春,怕是不好。”
他笑呵呵的,从内而外地善良宽容,“半月前就该走了,只是收到你外祖的信,听说你偷偷跑来京城,老夫想见见你,才拖到现在。如今见过了,果真是个好姑娘。”
华大夫年逾六十,凉州又远在大缙西边,能不能抵达都是未知,更何况听起来那边正闹疫病。云灵焦急,紧紧扯住对方的袖子,“华爷爷,您不能去。”
不知为何,担忧的同时,还莫名生出一种绝不能让对方离开的紧迫,云大小姐紧紧皱眉,“您真不能去凉州。”正不知如何劝阻时,恰好瞧见一旁的摄政王,她脱口而出,“王爷,您觉得呢?”
闻予行似乎也在思虑此事,严肃道,“老先生可是担忧凉州爆发瘟疫?请老先生详细说来,我会令凉州知州彻查此事。宫中亦有长于疫病的太医,也会即刻前往凉州。”
华大夫疑惑地看向云灵,云灵低声介绍,“这位是当今摄政王,闻大人。”
摄政王的名声,云灵在江南便深有体会,华大夫却仿佛极信任对方,立马松了一口气,满脸喜悦,“好好好,凉州有救了,老夫也能放心。小十,快去拿我的信,交给大人。”
“好嘞,”小童一溜烟跑走。
“若此事为真,本王替凉州百姓谢谢先生,”
瘟疫不是小事,需要交给太医院判断,管家匆匆带走书信,闻予行则道出来意,“华大夫,我有一亲卫中了毒,王府的大夫和御医都看过,至今束手无策,不知能否劳驾先生诊治。”
“中毒?老冯不行,论毒伤,还是要看我。”说起病情,华大夫下意识回答。
说起来,他并不擅长疫病,坚持前往凉州,也是无可奈何。如今有官府和太医解决,华大夫彻底安心,风风火火走向大门,发现两人都没动,胡子一吹,“站着做什么,救人要紧,还不快走?”
“好,多谢大夫。”闻予行抬脚跟上,走了两步,却发现身后没有声音。他回头,发现云灵正看着他。
他早就发现,小姑娘的表情格外生动,好似会说话。比如此刻,她杏眼大睁,脸上写满了‘太好啦,我就是随便问问,没想到他真的有办法!’
6. 招惹
不知怎么发生的,总之回程的时候,变成三人同坐在王府的马车里。
云大小姐素来不懂何为惶恐,一点儿都不害怕,看似乖乖巧巧坐在椅子上,漂亮的杏眼却忙得很,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发现摄政王府的马车还不如自己家的之后,立马露出‘就这?王府也不过如此。’的表情。
管家忍笑给几人倒茶。
华大夫身为医者,更关心患者的病情,上车便开始询问,听管家详细描述情况后,捋着胡子若有所思,“外域之毒,老冯他们不会解,定然以保命为先,但封存之法治标不治本,等毒素入心,少则一两月、多则半年,伤者必定不治而亡。”
闻予行:“大夫可能解?”
“若是南疆之毒,至少有七成把握。若是来自西域,也有至少五成。”
“好,五成也好。”管家立马松口气,五成看似不高,但府里的大夫却是一成都没有。
云灵捧着茶杯,小口小口抿茶,好奇询问,“华爷爷很擅长解毒?”
华大夫笑了,略带怀念开口,“我出身南疆,长于山野,自幼与蛇虫鼠蚁和各种稀奇草药为伴,时间久了,自学一点解毒的法子,村里巫医见我有天分,收我为徒。我学成后四处游历,途径西域来到京城。后来战事起,老师又过世,我便前往岭北,和军医学了几年。说起来,我还跟将军一起打过仗呢,也是那时候认识老冯的。”老冯就是将军府的大夫。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分,管家都吃了一惊,闻予行却轻轻皱眉,“金鳞军医官二百三十五人,医士六百,封赏时名册上并无先生姓名,是否有错漏?”
“所有名字您都记得?”华大夫错愕,胡子都被吹起来。生怕闹出什么误会,他连忙摆手,“哎呦哎呦,没错漏,是我自己没要奖赏。人老了,当惯泥腿子,不愿意受那些拘束,简简单单当个大夫挺好,多谢将军挂念啊。”
华大夫感慨,他算是彻底明白,为什么那些兵蛋子都敬佩闻将军。
闻予行淡淡道,“是本王该谢先生高义,救将士于水火。”
大缙以深色为贵。摄政王的朝服是纯黑色,袖口衣领处则用金线绣着五爪盘龙,动作间辉光若隐若现,矜贵万分。
云大小姐漫不经心品了口茶,思绪很快从‘她进京、外祖为何特意写信给擅毒的大夫’,变成‘黑金搭配似乎格外显气质,自己要不要也买一块这样的料子’,中间还混杂着‘难怪她当日错认,这幅气度分明就是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文臣。’
她神游天外的模样太过明显,华大夫又犯了大夫的老毛病,随手拿出脉枕,“灵丫头,你初来京城,又赶了一个月的路,老夫为你诊诊脉。”
“怎么好意思麻烦华爷爷。”
云大小姐抿唇一笑,万分羞涩谦虚的模样,手上动作却飞快,瞬间搭在脉枕上。她最近格外困倦,只是一直忙,没来得及看大夫。
华大夫诊了左手又换右手,眉头皱起,“脉滑而细,忧思不属、气机不畅,你最近一两月遇到什么烦心事?”
没一点烦心事除了这个月突然得知自己有婚约、且婚约对象的父亲正坐在旁边的云大小姐“……”这个不好多说呢。
好在医馆离王府很近,没沉默多久,马车已经停下来。云灵告辞回柳府,管家却叫住她,“云小姐,王府新得了几盆菊花,咱们这些老大粗不懂怎么侍弄,我记得柳老板最爱这些,您要不要挑两盆?”
柳逢川不爱笔墨,不喜戏文武义,吃喝也寻常,唯独对花花草草偏爱的不行。
云灵笑着挽起管家的手臂,“还是管家伯伯惦记灵儿。”
管家笑呵呵,“我可不敢居功,是王爷特意命我带云小姐去看的。”
云灵笑盈盈福身,“多谢王爷。”
通往后院的路是同一条,闻予行带华大夫去看病人,云灵则跟着管家去花房。路过某个院子时,刚一靠近,陡然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随即许多人呼啦啦冲进房间。
华大夫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后,一把抓过药箱跟上去,后面是疾步的摄政王。云灵一顿,拎起裙摆也跟着跑了过去。
才跑出三两步,她便意识到不对,自己跟着凑什么热闹?但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房间的门大敞,透过人群,她看见床上躺着一个痛到翻滚的男人,死命咬住白布,脖子上青筋暴起,汗水像泼上去似的,瞬间洇湿床榻。
华大夫出现后,原本的大夫很快让开位置,帮忙按住病人的胳膊。华大夫二话没说,把脉、施阵,一气呵成。
针卷滑落,连同王府残酷血腥的一角,猝不及防在眼前展开。小谷反应极快,举起帕子遮住她的眼睛,小声哄道,“小姐,别看。”
云灵早已低下头,可鼻尖仿佛萦绕着汗水与献血混合的味道,如同蒙上一层厚重的阴翳。华大夫急促的声音朦朦胧胧传来,“钱白子,革黄根,阿月复子、天山陈苣……再加上老参一钱,要快,越拖越麻烦。”
回他的声音更急,“老华,咱们这是京城,哪里能弄来这么多西域草药。”
京中繁庶,哪怕最稀奇的药材,都能轻而易举找到。偏偏华大夫提到的药材,都是西域最不值钱的东西,钱白子甚至是西域路边一种寻常的小草,根本没人花力气带到京城。
闻予行却已沉稳开口,“麻烦华先生写下药方,本王命人去嘉峪关,快马加鞭半月就能回,还望先生帮忙挺过这半月。”
“也只能这样,那我先……”
“我有,”
挥开眼前的帕子,云灵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她以为自己很慌乱,可出口的声音清脆又冷静,“这些药柳府都有,小谷,你带人去取。”
峰回路转,处变不惊的华大夫都难免带上几分激动,“对,我怎么忘了,柳家一向周全,自从柳夫……”说到一半,他猛地停住。
云灵主动接过后半句,“自从母亲生病,外祖难免多思。自此,家里各种草药就没断过,还好能帮到病人。”
“云姑娘,您是我们将军府的大恩人。”管家顿了顿,重重开口。王府这些小子,都是他看着长起来的,与亲生的孩子没区别,如今可算是捡回一条命,他摸了摸眼睛,“小谷姑娘,我跟着您去。”
小谷迟疑地看向小姐,云灵点点头,“我没事,去吧。”
经过刚才的施针,病人似乎安稳下来,华大夫和冯大夫琢磨着开药,管家则带人去取药,院子转瞬安静下来,闻予行看了眼脸色发白的小姑娘,沉思片刻后开口,“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摄政王府欠柳家一个恩情。日后无论何事,柳家开口,闻某定竭尽所能。”
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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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的太阳明晃晃照着,云大小姐沉默许久,红唇微张,却又不确定似的,重新闭上。
闻予行耐心地等待。
柳逢川有多疼爱这个唯一的外孙女,阖京城都知道。纵使两家确有婚约,纵然婚约对象是闻家,对方也绝不会舍得,而柳家小姐本人似乎也并不同意,恐怕是柳家怕是遇到什么事……
发现确实没办法,云大小姐闭了闭眼,小声道,“扶我一下。”
闻予行一怔,云灵彻底自暴自弃,抬起冰凉的指尖,“我腿软,动不了,麻烦王爷过来扶我一下,这就是我要说的事!”问问问,怎么这么多问题,看不出来她都站不住了么!瞎男人,倒是过来扶她一下啊啊啊。
……
这一天,摄政王府的亲卫小厮都听说一件事。
云家小姐带来药和大夫,救王护卫一命。他们王爷万分感激,在院子与云小姐密谈许久,还允许柳家马车进院子,亲手扶云小姐上车。
王护卫听说此事,直接好了一半,差点当场下床,报效他们王爷。
当夜,京城连日的大雪化了,老将军夫人从寺庙下山,把求到的状元符送去国子监,拿着平安符去寻外孙,推门第一句话,“我听说,你扶了那云小姐上车?”
管家以为老夫人不喜,急忙解释,“老夫人,咱们王爷应该的。前几天王爷遇刺,若不是云小姐派人相助又送来金丝甲,那中毒之人怕该是……再者,华大夫因云小姐才留在京城,药材也都是云家小姐给的,咱们王府确实欠下恩情。”
“报恩?”
老太太笑眯眯,“是报恩呐,还是咱们王府有喜事了。”
她的孙子,她能不知道?但凡报恩能让他扶人家姑娘,王府还能至今没有女主人?
闻予行并未解释,只淡淡阐明,“是有喜事,年初的时候便定下的,陆羡与云姑娘的婚事。”
老太太仿佛听不见,自顾自道,“你爷爷年轻的时候,遇见柳丫头,喜欢的不得了。天天上门,死皮赖脸和柳家定下一门娃娃亲,结果你父亲娶了别人,好在柳丫头也看不上你爹,两人没缘分。但嫁给那样的人,到底是咱们亏欠。”
两家人都疼孩子,哪怕定下娃娃亲,也没定死,多接触的意思。后来两人都无意对方,老太太就把柳纤歌当亲闺女疼,结果生生看见她跳进火坑。
怕老夫人继续联想,想到伤心事,管家连忙道,“云侍郎当年可是状元,谁又知道呢。”
“呸,当真是个会装模作样的,把我们都骗去了!柳丫头刚病,就和白家女勾搭起来了,还说什么身不由己,云复朝若真不想再娶,不能辞官与柳丫头去江南?抛妻弃子,畜生不如!也就朝中那些眼瞎的,还夸他风光霁月,我看是风尘肮脏。”
老夫人当年也是风风火火,骂起人来,能把统率三军的老将军骂哭,后来经历丧夫丧子,才信佛修禅,没想到今天破了戒,闻予行无奈,“风尘肮脏不是这个意思。”
“我管它什么意思,”老夫人重重拍下桌子,冷静下来才回到第一个话题,“你当真无意?”
三番五次提及,闻予行难得配合地想起对方,最先想到的,便是落在地上白皙圆润的珍珠,以及她要自己扶她时,腕上那串嫣红玲珑的珊瑚。
闻予行神色淡淡,“嗯。”
7. 招惹
当天夜里,云灵难得没睡好。
痛苦嘶吼的护卫与面目不清的刺客,在梦中交替出现,最后变成下午那一幕,闻予行扶着她上马车。
摄政王冷淡疏离,手臂却很稳,透过墨色官袍,能触到他劲瘦有力的小臂,也是这只手,拉开巨大的重弓,将冰冷的铁箭钉在敌人脚下。
地龙滚烫,床榻上很快浸出薄薄一层汗,云灵挣扎着清醒,在黑暗中沉默许久,缓缓突出一口气。
莫名的烦躁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小谷觑了眼小姐的脸色,小心地将书信呈上来,“白夫人来信了。”
云灵不太耐烦地划开,一目十行看完,眼尾缓缓上挑,“好个白夫人……‘不能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你父亲甚是后悔’‘你父亲如今是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白家亦是百年书香,家里规矩虽大,但亦不乏慈爱’,不愧是太傅的女儿,能把商户女没规矩写得如此动听。”
漫不经心把信纸扔进火炉,云大小姐红唇微勾,竟是笑了,她娇气地吹着指尖,“备马去都察院。昨日王府管家和我说,吴庸放出来了,作为老雇主,咱们合该去探望一下呀。”
“马上!”
小谷看见自家小姐笑得明艳,突然想起前几天和华大夫学的医理,野外越是艳丽的花草越危险,她莫名抖了一下,飞快跑出去准备。
都察院在西城,马车抵达时,已经过了辰时。
西城是闹市,但三司所在的街巷十分幽静,士兵往来巡逻,铠甲和佩刀偶尔撞击,发出沉重的声响,无端显出几分肃穆阴冷。
小谷偷偷掀开帘子,恰好与士兵四目相对,吓得她飞快关窗,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转头问,“那个吴庸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云灵随手翻过一页账本,“嗯,都察院已经调查清楚。刺客伪装成进京的商户,给姓吴的一笔钱,请他帮忙牵线搭桥。吴庸是酒楼掌柜,自然认识一些达官显贵,这事也算常见。最后歪打正着,竟然真联系上一个王府采买的小厮,摸清了王府的内院位置。吴庸不是主谋,但勉强算从犯,都察院查收赃款后,打一顿放出来了。”
小谷琢磨片刻,眼珠子溜溜一转,“云家还不清楚这件事,得到消息以后,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云大小姐狡黠一笑,眉眼弯弯,“你猜?”
不用猜,马车驶进长街,迎面便是一辆马车停在街头,车顶覆盖一层薄薄的雪,看样子已经停了一早上。
路过时,那俩马车似乎听见声音,里面的人掀开帘子看一眼。虽然帘子很快又关上,但小谷还是眼尖地看见白夫人那张急躁又略带不满的脸。
小谷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凑到小姐旁边小声蛐蛐,“白夫人竟然亲自来了。”
云灵冷嗤,“她倒是想不来。”
云家在京城浸润二十年,也算颇有人脉,这么长时间,足够打听出发生什么。
王府遇刺,这件事往小说,是御下不严;往大说,算通敌叛国。都察院底下那些御史不是吃素的,若是参上一本,哪怕是云复朝,也得脱一层皮,白夫人当然要第一时间来,至少要趁着云复朝上朝的时候,设法为自己撇清关系。
云灵是掐着时间来的,马车经过都察院侧门,吴庸刚好被两个士兵扔出来,“这次便饶你一命,下回再犯,就是杀头之罪。”
“是是是,”吴庸踉跄跌在地上,却不停拱手,弯腰赔罪。士兵咣当一声合上大门,他抬头,发现自己竟然跌在一辆马车前,车门打开,是那张让他咬牙切齿却也惧怕惶恐的面容,云大小姐趴在车窗边,单手撑着脸颊,“呦,这不是吴掌柜么?”
不过三五天的时间,吴庸像变了一个人。
他被打了板子,走路一瘸一拐,脸色灰败毫无血色,最重要的是,整个人惊恐唯诺,好似受惊的老鼠,哪里还有之前的意气风发傲慢狡诈。
他看见云灵,也只是慢慢挪开,低低喊了句,“云小姐。”
云大小姐没错过对方一闪而过的怨毒,缓缓笑了。
她抽出两根艾条,随意扔出窗外,“吴掌柜侥幸逃过一劫,别忘记多烧香拜佛,求佛祖原谅。否则凭吴掌柜坏事做尽,恐怕下次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靠着白秋的关系,吴掌柜在酒楼无法无天,曾欺辱账房的女儿,害得她差点自尽。若没有刺客,恐怕账房要先和他同归于尽了。
两根艾条滚落到脚边,吴庸脸色铁青,忽然上前,“云小姐,您别太过分,我怎么也是你母亲的人。”
“笑话,”云灵陡然推开窗子,随着她的动作,三位王府护卫迅速跳下车,刀尖豁然指向吴庸的脖颈。
对着吴庸惊慌失措的面孔,云大小姐嗤笑,“我母亲是江南柳氏、云复朝明媒正娶的妻子,什么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也敢称自称我的母亲?”
身后那俩马车剧烈晃动,好像有什么人要冲出来,云大小姐看过去,对方却立马安静下来。
她顿时兴致缺缺,挥手示意卫兵们退下,“鸠占鹊巢太久,嘴里念几句规矩,真以为自己乌鸦变凤凰,也不低头看看自己那身畜生皮,难怪这么多年也只配个侧字。”
早知道白秋只敢暗戳戳写信嘲讽,连对峙一句都不敢,她就不该提母亲,平白又一次把渣男的名字和她放在一起,污了母亲名声。
云大小姐翻个白眼,“孙叔走吧,不过是蛇鼠一窝,呆久了我怕污了新买的绣鞋。”
“驾!”
孙叔二话没说,鞭子贴着吴庸脸颊一甩,又险险擦过街头的马车,引来一阵惊呼后,绝尘而去。
身后清楚地传来茶盏摔碎的声音,还有女人陡然发出的尖叫怒骂,可惜很快被抛到身后。云大小姐合拢车窗,长长伸了个懒腰,“废物。”
输得太快,她都没尽兴。
-
神清气爽骂完人,时间也不过午时,云大小姐一扫昨晚阴霾,心情甚好,甚至提出在西城逛逛。
三司前面是城隍庙,虽然只隔几条街,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街边许多摊贩在做生意,云灵心血来潮,买了六根糖葫芦,连驾车的孙叔都分到一根,拿在手里时乐个不停。
马车暂时停在城隍庙门口,看见往来的人群,云大小姐随口问道,“这庙灵么?”
护卫连忙咽下嘴里的东西,想了想,“听说求姻缘很灵。”
“嘿嘿猜到了,”小谷趴在窗边,挥舞着糖葫芦,示意小姐过来,“快看快看!”
城隍庙门口,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刚刚从庙里出来。一个十五六的姑娘快步走到几人面前,笑容温婉羞怯,将手里的状元符送给一个模样高挑、相貌周正的公子。
那公子十分守礼,退后一步摆摆手,是拒绝的意思。但姑娘又拿出几个状元符,给其他人都分了一个,那公子在朋友的起哄中,也迟疑接下,还微微欠身还礼。
郎才女貌,比戏文还好看,云大小姐咬下一粒山楂,决定下次还来。
三个护卫同在车厢里,解决了糖葫芦,就要出去,但没等他们动作,另一辆马车笔直驶来,停在他们前面,李伯从车上下来,“小姐,老将军夫人下了帖子。听闻你救下王爷,她特意来府上道谢。”
无论因为对方是长辈,还是一品夫人,都没有让对方拜访自己的道理,云灵很快起身,“我这就回去收拾一下,拜访老夫人。”
面对心怀善意的长辈,云大小姐十分礼貌,一点没耽搁返回柳府,没料到老夫人比她还有诚意,到家时,对方竟然已经坐在正厅里。
推开大门,见到摄政王和与他几分相似的老夫人,云灵还有几分惊讶,但眨眼间,就被对方搂在怀里。
老夫人攥住她冰凉的指尖,眼眶霎时红了,“京城冷吧,这一路辛苦了。”
云灵很难说清这一刻的情绪。
她愣了愣,匆匆翻出帕子,似乎想给对方擦眼泪,又不知是否冒犯,明艳的小脸露出纠结苦恼的表情,倒是把老夫人逗笑了。
她主动接过帕子,仔细理了理小姑娘耳边的鬓发,笑容慈爱,“果真是个好孩子。”
白秋多年霸占柳家家产,对她的评价是不懂规矩的小门小户。如今不过递个帕子,就被一品将军夫人夸赞好孩子。
云大小姐表情微妙,老夫人一辈子经历无数风雨,眼尖着呢。表情依旧温和,却不怒自威,“好孩子不该受委屈,下次再有什么芝麻小官说些混账话,一律让行儿撵出去,他如今在朝中有些本领,能护住你。你母亲当年叫我一声老祖宗,就是一家人,不用见外。”
不愧是老将军夫人,从三品侍郎是芝麻小官,摄政王也只是有几分本事。
云灵噗嗤笑了,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脆生生回答,“那灵儿多谢老祖宗。”
目光一偏,移到沉默喝茶的摄政王身上,云大小姐眉眼弯弯,杏眼忽而调皮地眨了眨,“也谢谢小舅舅!”
“哈哈哈,你们娘俩儿都是一样的爽利,柳老头真是好福气。行儿,你听见没有?”迎着祖母促狭大笑的目光,闻予行面无表情应道,“嗯。”
-
这边一片欢声笑语,那另一边的云府,则是愁云惨淡。
听完吴庸哆哆嗦嗦说完前因后果,云复朝一脚将他踢翻,沉着脸离开,与幕僚商议对策。白秋则是回到院子里,把房里的东西摔个稀碎,面目狰狞,手都在抖,“真该撕了小贱人那张嘴。”
话音未落,房门被推开,云雨柔蹦蹦跳跳进来,被眼前的狼藉吓一跳,“娘,怎么了?”
“下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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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话罢了,”白秋和缓脸色,瞪了眼没眼色的下人,示意她们赶紧收拾。拉起女儿的手,被冰凉的指尖吓一跳,皱眉道,“你是不是又出府疯去了?今年便是选秀,规矩都学会了么?娘好不容易求你祖母,寻来两个宫里的嬷嬷,偏你定不下心,整日知道玩闹。”
“……谁要嫁那个短命鬼,”云雨柔不耐烦地嘟囔,只是声音太小没人听见。她撒娇地拉扯母亲的手臂,“娘,我想要点银子。”
提到银子,白夫人又是一阵胸痛,想起被那死丫头带走的铺子田庄,她简直恨得牙痒痒。
白秋没什么好脸色,“这月刚给你支十两,你女儿家家,哪里要用这么多钱?莫不是和外边染了些坏习惯!”
“不是不是,”云雨柔连忙摇头,只是眼神飘忽,有片刻心虚,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她偷偷见了谁,那就麻烦了。
她飞快回道,“我想囤些药材,若是有什么天灾横祸,咱们赠给上头,能得到不少好处,没准父亲也能因为这件事升一升。”
“说的什么胡话,大缙击退漠北十余年,早就没有战事,哪里来的灾祸。至于你父亲的官位,也不是想升便升,”白秋眼神怀疑,“这些话谁跟你说的?少听风就是雨,朝廷里的事谁敢妄议,都是些什么都不懂的下人,哄你们这些小主子开心呢。”
“娘,真的。就算没有战事,万一有个旱灾瘟疫呢,”云雨柔焦急,“您就囤一点嘛,咱们家又不缺银子。”
白秋抿了口茶,坚决拒绝,“不行。”
“哎呀,跟您说不通!”云雨柔一甩手,气鼓鼓跑开。白秋疲惫地靠坐在椅子上,止不住叹气,“嬷嬷,柔儿这样,我怎么能放下心。”
想起之前的事,她眼眶渐红,“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柔儿没有兄弟,以后还能依靠谁。老爷也是偏心的,得知圣上有意选秀,眼巴巴给江南送信,若不是云灵早早定给王府,还轮不到我的柔儿。我十五岁嫁给老爷,如今十几年过去,依然是个侧妻,这辈子都不如那个女人,难道我的女儿还要输给她的女儿?我今天就不该忍,叫人打烂她的嘴。”
嬷嬷眼睛也红了,轻拍夫人的背,“夫人,咱们是什么身份,难道真和她计较?一是话传出去难听,反而落了下风。二是,老爷那边多年未见,总归念着她的好。只待日后,咱们柔姐儿进宫,老爷也厌了她,还不是太太说什么是什么。”
“我也知道,但实在是忍不住,”白秋叹气,“你也见到那丫头了,若不是我强硬些,只怕柔儿要被她吃的骨头都不剩。”
嬷嬷细细道,“夫人,您怎么忘了,京城可不是江南,一个小丫头再厉害又怎样。没人撑腰,单一个孝字,就能压死人。您在京中经营多年,出去宴个一两次,把个中曲折和太太们一说,谁不知那丫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秋眼睛一亮,抚着胸口道,“倒是我昏了头,怎么没想起这些。还是嬷嬷有办法,我这就下帖子。”
下人很快备下笔墨纸砚,白秋提笔,给几位亲近的夫人写信,第一张还没写完,丫鬟忽然快步走进来,“夫人,老将军夫人下帖子,要给云小姐设宴,邀请您去呢。”
啪——白秋忽而一巴掌甩在丫鬟脸上,震怒道,“你说什么?”
-
另一边,云灵慢悠悠走在摄政王府的小路上,两人刚送老王妃去休息,在此之前,她刚目睹老王妃夹枪带棒引经据典、对摄政王的婚姻进行全方面的嘲讽。
她在江南时,偶尔听说一些母亲会为女儿的婚事发愁,没想到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也会有这样的烦恼。云大小姐大为震撼。
她想的太认真,没注意脚下的路,老夫人又偏爱粗犷的风格,院子里尽是些嶙峋的石头。脚下一偏,迎着一尊巨石就要撞过去,忽然,一只大掌钳住她的细腕,将她从跌倒的边缘拎稳,冷冰冰道,“站好。”
“哦,好!”
发现扶她的人不是小厮,而是摄政王本人,云大小姐立刻乖巧站好,她微微仰头,目光划过摄政王的脸。
瞳孔漆黑,眼睛狭长,可以称得上一句俊美非凡,只是气质实在冷峭。哪怕此时没什么表情,也显得淡漠疏离,高高在上。对方似乎独喜黑色,寻常衣裳也是墨袍银线,像刀刃上的冷锋,贵气又不失寒冽。老太太说孙子能止小儿夜啼,多少有些……嗯……也不是没有道理。
被念叨许久,云大小姐也有几分好奇,有老夫人撑腰,她这会儿底气十足,眼睛眨了眨,“所以,小舅舅为什么还没成亲呀?”什么冒犯不冒犯,外甥女关心舅舅,虽然是便宜捡来的舅舅,但也是合理的!
摄政王冷冷淡淡看她一眼,没说话,离开了。
云大小姐猛盯对方背影,心里哼唧唧想着,他没直接回答,八成是有隐疾!
8. 招惹
春风拂过二月的尾巴,吹融接连几日的大雪,露出几抹绿意。
整个京城消雪融冰,马上春闱,百姓也开始准备春耕,一切都生机盎然,除了朝廷。
昨日,云复朝从吴庸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后,再次前往摄政王府,却扑了个空。门口小厮恭恭敬敬回复,“王爷出门会客,今日不在王府。”
“那便不打扰了。”云侍郎温和告辞,回到马车里,忽然重重握拳,折断手里的笔。下朝时,他亲眼看见摄政王坐马车回府,哪是不在,分明是不想见。
他吐出一口气,再次吩咐,“去白府。”
马车一转,前往岳丈大人白硕山府上。
恰好对方刚从国子监回来,白硕山如今是太傅,也是两朝国子监祭酒,朝堂上不少文官都曾是他的弟子。听闻云复朝来了,白夫人慈爱地招呼,“复朝来了呀,秋儿怎么没与你一起?”
云复朝深吸一口气,“老师、师娘,学生有一事不知如何是好……”
两个时辰过去,离开白府时,云复朝已经恢复温润的模样,第二日早朝,他扶岳丈下马,与对方交换一个眼色。
白硕山拍拍他的手,满是褶皱的手掌缓缓盖在他的手背上,慢悠悠道,“放心,我与你几位师兄说了此事,不必担忧。你清清白白,自不是什么大事,谁家还没几个恶仆,打发了便是。若有人拿此事做文章,他们都会帮你。秋儿性子要强,每逢立春都生病,若是知道这事又要病一场,就不要告诉她了。”
“多谢老师,”云复朝点头,“弟子知道。”
摄政王势大,却也并非一手遮天,若真怪罪下来,有群臣反对,也只能小惩大诫,罚几个月俸禄罢了。
云复朝愈发放松,他悠然立于午门前,并未发现,一些都察院御史看他的目光,都带上丝丝微妙。
卯时一刻,早朝开始,百官行跪礼。
高台之上,年轻的小皇帝静静坐着,右手边下方还有另一把椅子,那是摄政王的位置。
闻予行一身墨色官服,右手漫不经心摩挲着碧玉扳指,冷淡的目光缓缓划过群臣,等众人起身后,他冷冰冰抛出一个惊破朝堂的消息,“朝中有大臣密通敌国,现命礼部侍郎云复朝、与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青彻查此事。”
冷风卷起枯叶,在午门簌簌刮过,其中一片刮到云复朝手边,遮住他骤然惊疑不定的表情。
摄政王此举是何意,怀疑他、让他自乱阵脚?让他牵扯出幕后之人?难不成真是相信他,认为他与此事无关?云复朝一瞬间想出无数原因,但对上礼部尚书怀疑的目光,他突然清醒。
尚书是正职,侍郎是侧职,他如今越俎代庖,算是犯了忌讳。所以,这就是摄政王的目的?云复朝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不能表露分毫,上前跪恩,“臣遵旨。”
因着想法太多,下朝时,云复朝慢了一步,未能和尚书解释,却被陈青拦住去路。
摄政王武将出身,手下厉害的文官不多,笑面虎陈青便是其中之一,他笑嘻嘻晃到云复朝身边,拱手道,“接下来一段时间,要仰仗侍郎大人了。”
云复朝退后一步,“稽查百官一直是御史之职,恐怕是云某要依仗陈大人。”
“话不是这样说的,”陈青噙着笑,忽然凑到对方耳边,“我们王爷说了,朝中有官员密通敌国。摄政王金口玉言,不会出错。所以,云侍郎最好找出那个人,否则,只能云侍郎自己顶上了。”
身后朝门吱呀闭合,云复朝猛地回头,正对上高台之上,摄政王冷淡漠然的目光。
“王爷好计谋,”云复朝沉下脸,好一个闻予行,他不罚他,只因想拿他作出头鸟、手中刃。
他转头,对着陈青冷冷道,“只是还望王爷小心,别被鸟啄了眼,刀伤了身。”
陈青缓缓笑开,“此话与侍郎共勉。”
两人不欢而散,一些敏锐的大臣,隐约察觉朝堂似乎要变天,但朝堂之外的后宅,目前依旧风平浪静,至少云灵什么都没察觉,乖乖坐在老夫人院子里,任由对方打扮。
今日老太太宴请京中各夫人,作为主角,云灵一早就被请到将军府,老夫人把她按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摇摇头,“太素净了些。”
“确实,”
云大小姐赞同点头,完全没注意到丫鬟震惊又复杂的表情,只抬起手臂,摸摸头顶的宝石点翠花簪,又瞥了眼碧色白狐鹤氅,叹了口气,“不好太过张扬。”时间紧,她都没来得及做新衣裳,对于给朝廷供布料的柳家,简直不可思议。
“胡说,咱们家孩子,再张扬些又如何。”老太太从妆奁中拿出一对玉镯,戴在她的腕上,恨铁不成钢道,“况且你们年纪小,正是穿得鲜亮的年纪,偏偏都爱些深沉颜色,羡儿也是,带上玉佩仿佛烙铁,能要他的命。”
这是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婚约对象,云大小姐默默在心中拼凑对方的形象,爱读书、不爱首饰……嗯,挺男的一男的。
老夫人也没多说,姻缘之事,还是看孩子自己,若真要定亲,也该等柳逢川到京城之后。
她很快跳过这个话题,看了眼左右没人,偷偷道,“倒是行儿,小时候就特别喜欢这些。打远处瞧,谁身上闪的晃眼睛,准是他。”
脑海里,面容模糊的男人消失,很快变成冷淡斯文的摄政王,一身墨色官袍,但腰间带满玉佩,周围冒着白光。
云大小姐,沉默了。
-
这一边其乐融融,正厅宴会上,气氛却很一般,至少白夫人这样觉得。
老将军夫人多年不设宴,今日半个京城的夫人都到了,她们亦是惊讶,都在互相低声询问,“难道王府有什么喜事?”
各位夫人都来了,但地位高一点的,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带女儿。虽然王府至今没有夫人,她们却不愿高攀。摄政王权势大,但父母早亡,还为人冷漠,女儿嫁进来,别说相敬如宾,怕是被早早克死,或者被摄政王一刀抹了脖子。
至于陆羡,虽然封了世子,但到底是外人,若日后摄政王有了亲子,他又当如何?
因此,夫人们来参宴,但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己的女儿被看中。好在有相熟的夫人开口,“听说来了位老将军旧友的女儿,老夫人疼得什么似的,如今带出来让大家熟悉一番呢,或许,也有给她相看的意思。”
“不知是哪位旧友?”
“江南柳家,就是最近刚被封了的皇商。”
哪怕远在江南,但京城谁不知道赫赫有名的柳家,也有知情的夫人想起来,“我记得柳家的女儿不是嫁给云侍郎?”
一时,周围许多或明或暗的视线传来,白夫人维持着庄重的笑容,实则如坐针毡,感觉每个人的目光都在偷偷嘲讽她。
白秋的表姐,如今的康王夫人,瞧见她的表情,皱眉道,“那丫头真住在外边,没去拜见你和云侍郎?”
见到最疼爱自己的表姐,白秋眼眶微微红了,“没有。别说见面奉茶,上次还当街嘲讽我,偏老爷偏心,她又有摄政王府撑腰,我能怎么办?”
康王夫人甩给她一张帕子,怒其不争道,“姨母真是白白教导你许多年。如今,你也是有女儿的人了,连个没娘的丫头都解决不了。她母家不过是商人,摄政王府也还算不上正经姻亲,竟能把你唬住。”
白秋接过帕子,悄悄掩住眼泪,略有几分委屈,“那我能怎么办?”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康王夫人扇了两下扇子,拍拍对方的手安慰道,“也不用你亲自出面,坏了母亲女儿之间的礼数。等一会儿宴会,我会会她,你等着吧!”
她左右看了看,“柔儿呢?怎么没来?”
提起女儿,白秋皱眉,“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是不愿见所谓的姐姐,赌气跑了。”
云灵来的突然,又很有些怨恨的样子,白秋一时没告诉女儿。今天摄政王府设宴,白秋才不得不开口,没想到女儿竟十分惊讶的模样,反问云灵怎么现在就来了,不可能的。白秋还未解释,女儿便突然跑了。
云雨柔自幼千娇百宠长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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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时接受不了,白秋也没强求。
“柔儿比你有出息,许是有事。”康王夫人漫不经心安慰,心里却慢慢有了思量。
她今日不单是帮不成器的堂妹,而是真想搓搓摄政王府的锐气。
当年先帝重病,太子年幼,理应从宗室选出一位王爷,与太后一同监国。康王便是当时最好的选择,偏偏先帝不顾祖制,赐了一位外姓亲王。
这些年来,摄政王府愈发势大,康王府反倒有些不济,她想替父亲求一个兵马指挥,竟然被拒绝,自此,康王夫人便彻底恨上摄政王府。
如今正好有个机会,来个软柿子,她怎能不还回去。
因此,宴会还没开始,康王夫人便有些蠢蠢欲动,稍微提高声音,假意与白秋道,“可怜这孩子,孤苦伶仃上了京城,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宴上又这么多人,可别吓着她。你这做母亲的,怎么也不多上上心。”
白秋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接道,“闻老夫人疼着呢,捂得跟眼珠子似的,回来好几天,别说我,连我们老爷,也只见着一面呢。”
只三言两语,却透露出不少东西,周围有的夫人已经开始暗自皱眉,甚至偷偷使眼色,暗示女儿不要和对方相处太近,“到底是商户之女,没规矩。被富贵迷了眼,竟然连父亲都不见。”
虽然都是有身份的人,无人议论,但眼神却慢慢变了。康王夫人见达成目标,暗自满意,还未等她继续说点什么,门口忽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
“本以为提前两刻钟够早了,没想到夫人们更早。果真是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倒是让灵儿好生惭愧。”
清脆的嗓音出来,夫人们回头,都愣了片刻。
不知谁家的小姑娘,穿了一身碧色羽纱面鹤氅,未施粉黛,俏灵灵站在门口,一双杏眼清凌干净,明艳动人,漂亮得像个天仙似的。
更有眼尖的夫人,认出她的狐裘与点翠皆是贡品,一件就值上千两银子,她这一身,竟然顶得上一品官员整年的俸禄。
“火急火燎拽着老婆子赶来,这下放心了吧,”她旁边的老夫人笑骂。虽说是训斥,但眼里的骄傲与疼爱却显而易见,众夫人们连忙迎上来,“老夫人在哪寻到这么个天仙,是要让我们长长见识不成?”
闻老夫人大笑,握着云灵的手给众人介绍,“这是云家大小姐云灵,从江南来,如今在京城小住。”
云灵给众人行礼,“云灵见过诸位夫人。”
小姑娘明艳俏皮,看起来就招人心疼。行礼时更是不卑不亢,腰背挺直,模样气度无一不拔尖,无论康王夫人之前说过多少,这姑娘一出现,什么都没用了,甚至无需假装热络,只看见这么个漂亮有礼的小姑娘,又多少猜到对方的身份,诸位夫人立马热情得不行,一连声地询问:
“今年几岁了?”
“在京城住的可还习惯?”
“路上累不累?”
……
一时,如众星捧月,所有人都围着云灵,为显矜持没动弹的康王夫人和白秋,此时倒像个外人,孤零零站在一边,根本没人理。
发现云灵游刃有余、熟练地应对所有人后,更是脸色铁青,几乎掩饰不住。
宴席时间还没到,陆续有其他夫人到来,云灵也回答了一轮问题,老太太怕她累着,招呼所有人落座,又对她挥挥手,“不用陪我们这些老婆子,去外边玩儿吧。”
“是灵儿怕老夫人嫌我闹腾呢,”云灵娇娇气气告退,随即走到白秋旁边。
白夫人刚刚被打脸,这会儿也不得不做出亲热的模样,假装担忧地倾身、仿佛不想让对方行礼,实则暗暗等着。
瞥见对方的表情,云大小姐心里嗤笑,她施施然走到对方身边,膝盖刚稍稍弯曲,然后便在白夫人洋洋得意的目光下,立马起身,两只手腕漫不经心搭在对方小臂上,高声回了句,“谢白夫人免礼。”
“啊,不对,”众人看不见的方向,云大小姐懒散笑着,居高临下望向白秋,轻声道,“应该是,谢侧夫人免礼。”
9. 招惹
王府的院子很大,这会儿大家四散开,又有说话声,众人只看见小姑娘表情尊敬,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更不知道她光明正大地嘲讽。
白秋几乎维持不住表情,多亏康王夫人忽然伸手,按在两人交叠的胳膊上,她慢慢眯起眼,倒也明白为什么表妹解决不了这丫头。
康王夫人慢慢抚过云灵的小臂,冰凉的手指像滑溜溜的蛇,“你这丫头,很不错。只是……可惜,命不好。”
她慢慢摇着扇子,面上还带着笑,吐出来的话却仿佛淬毒“你这样的小姑娘,我见多了,天生福薄,凑不齐一双父母。年岁大些,不知用什么手段讨得男人欢心,强扭一份姻缘,便以为自己和正经千金一样了,也学她们在人前说笑。殊不知,别人都拿你当猴看。这命啊,是什么就是什么,天生没娘都是注定,改不了的。”
说完这些,康王夫人好整以暇抬头,等待云灵的反应。
有一句话没说错,这样的小姑娘她见多了,看起来伶俐些,到底没什么见识,下三流出身,甚至无需动手,三言两语就能击溃。
然而,抬头所见,根本不是她想象中,小姑娘羞愤欲死或者痛恨失态。对方气定神闲站在几人前面,好似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而是慢悠悠拿帕子擦袖子,擦拭的地方,正是她刚才碰过的地方。
来不及生气,康王夫人先是疑惑皱眉,难道没听见?总不会是个傻子吧!
对方的视线太有存在感,云大小姐懒懒抬眼,“夫人说完了?”
不等对面回答,她从容坐在两人对面,翠色大氅垫在身后,慵懒明艳,不像战战兢兢应付长辈的小辈,倒像是小姐面对两个不成器的下人,叹气道,“今天高高兴兴的日子,您何苦这样说自己呢。”
“你!”康王夫人只来得及骂出一个字,就被云灵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确实,同是姜家女,姨母能嫁给太子少傅,自己母亲只能嫁给六品小官,您生来就比别人矮一截。等到长大了,好不容易使手段嫁给宗室,以为终于能超别人一头,偏偏丈夫风流又无能,没本事在朝廷混个职位,还大手大脚,最爱花钱给外头的妾室买胭脂首饰,一年就在柳家铺子挂了八百两的账。而您自己呢,出门只能穿前年的旧衣裳,内衬还是缝补过的。最重要的是,家里由老太妃管家,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连最亲的妹妹都跟着外人骗自己。”
康王夫人眼神冰冷,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猛地转头,正好对上白秋闪躲的眼神。
账本刚被云灵带走,之前都在白秋手里,她当然知道康王花销,但是……但是她没多想。
康王夫人已经懂了,却记得什么要紧。她用力闭了闭眼,恶狠狠道,“你不用挑拨。”
“怎么是挑拨呢,白侧夫人显然不是故意的。毕竟她自己就是小的,早就习惯花正妻的钱,当然不觉得康王有问题,”
云大小姐单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翻看自己的指甲,总觉得该补色了,“夫人,我只是想告诉您,虽说您确实天生命不好,但您努努力,少做些缺德事,没准这辈子也能寿终正寝、安享晚年,倒也不必整日自轻自贱,甚至还四处嚷嚷,惹人厌烦。”
虽然已经进入早春,但京城还是很冷,院子里燃了炭火,以免夫人小姐们感染风寒。云灵坐在火光中,嘴角始终带笑,眼底的散漫嗤讽却在火光中轻而易见。
康王夫人冷笑,也不打算跟对方耍嘴皮子。她身为宗室长辈,今日就是教训了对方,又能怎样。
她猛地抬手,想给对方一巴掌,然而胳膊刚抬起来,骤然被不知道哪里跳出来的侍卫拦住。
云灵骤然起身,握住她另一只胳膊,惊呼道,“夫人小心!您差点跌进火堆。”
无人看见的角度,她挑眉开口,“夫人最好谨言慎行,如今半个京城的夫人都在,您闹个没脸,再被康王厌弃,真走到休妻那一步,又该怎么办?”
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中,康王夫人僵硬笑笑,“知道了。”
而不远处的闻老夫人,见状也松口气,同时眼神一凛。
她始终关注云灵,自然也相信那孩子,可有人在她的府里欺负她的孩子,真当她吃斋念佛一心向善了?
闻老夫人眼睛微眯,气势已然变了,战场上磨炼出的锋利气场陡然升起,康王夫人犹未察觉,低声跟云灵放狠话,“如今老夫人护着你,我不动你。可日后,我倒要看看谁还能护着你。”
白秋倒是看出了什么,抿着唇拽住表姐,但几人的动作很快被门外一阵笑声打断。
女子爽朗的大笑伴着推门的声音响起,闻老夫人转头,嘴角下意识扬起,表情动作都带上几分亲近喜爱,“闹人精们来了啊。”
云灵也听见了声音,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就觉得几阵风从远处刮来,眨眼便刮到她眼前。
康王夫人一改之前的泰然,连云灵都顾不上,脸上迅速堆起笑,急忙起身上前,一一见礼,“是楚姐姐来了,沈夫人、韩夫人也在。听说赢哥又去剿匪了,如今京城还冰天雪地,路上辛苦了。”
不止是康王夫人,大多数夫人都起身,只因楚黎安的夫君是兵部尚书卫阆,执掌九门门兵,是真正的京城命脉。而沈夫人与韩夫人的丈夫是京城指挥史,官位不算很高,却是天子近臣,简在帝心。
康王夫人早想把自己的女儿许给尚书之子卫赢,因此格外亲近。
“男儿本该辛苦些,难不成一事无成养在家里,当个只会花钱的纨绔?他老子不踢死他!”楚夫人大咧咧回道,丝毫没注意到康王夫人脸色尴尬,她儿子比卫赢还大两岁,至今没有一官半职,年前因赌钱输了两百两银子,被她关在家里反省。
楚夫人随便应付完其他人,径直走到云灵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眶通红,“可是云灵妹妹?”
见对方茫然地点点头,十分可怜可爱的模样,楚黎安噗嗤一笑,擦擦眼泪后退一步,郑重弯下腰深深鞠躬,“请云姑娘受我一拜,当年若不是柳先生与云姑娘相助,我夫君与十万将士绝无一日可活。”
楚夫人身后,两位武将夫人亦是弯下腰,郑重又肃穆地行礼。
君岁九年,大缙士兵死守城门,一墙之隔,漠北士兵虎视眈眈。
连年征战,大缙粮仓所剩无几,恰逢冬日大雪,仅剩的粮草运不过去,不少士兵饿到吃雪。是柳逢川捐了八千两银子以备军需,又千里迢迢从江南转道代郡,走水路又换陆路,一路筹粮一路送往边关。
那时候柳纤歌过世不久,世道又乱,柳逢川放心不下任何人,只得自己带着五六岁的小云灵,一脚深一脚浅踏过半个北方,花了数月时间,才把粮食交到边关的战士手里。
那时候,还是将军的卫阆自己,都已经喝了半个月不见一粒米的稀粥,而距离漠北下一次猛烈地进攻,也只差三天。
没有柳逢川,所有人早就死在那一年。
关于小时候的事,云灵其实记不太清,只记得自己在外公怀里,马车晃晃悠悠很有趣,抬眼就能见到高高的天空。
云灵摇头,扶几位夫人起身,“是云灵该感谢各位将军,披甲执戈拱卫河山。比起诸位将军,我与外祖所做之事微不足道,何足挂齿。”
楚夫人不是矫情的性格,一擦眼泪,“好爽利的丫头,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觉得理所应当,我们却不能这样想。你这份情我们都记住了,日后你在京城,无论有任何事,我们绝无二话。”
“那云灵先谢过各位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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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大小姐笑盈盈回答,挽着楚黎安的手臂,挑眉看向康王夫人。
哎呀呀,刚才谁说没人护她来着?
因为刚才一幕场景,众夫人又对云灵高看几分,笑着寒暄许久。
楚黎安和沈夫人、韩夫人很快占据云灵左右,闻老夫人没抢过,气得挥手,“去去去,去别的地方玩,在眼前吵的我头晕。”
“那我带妹妹走了,”楚黎安牵云灵离开,路上挤挤眼睛,偷偷告诉她,“老夫人那边肯定规矩大,迎来送往的人也多,无聊死了,咱们去别地。”
云大小姐倒是没觉得哪里不方便,但楚黎安一片好意,便骄矜地点点头。
“噗嗤,”楚黎安忽而一笑,倒是没说笑什么,带着云灵走到院子角落。始终没落座的康王夫人犹豫半晌,到底和白秋同去。
另一边,大厅外头也传来一阵笑,楚黎安瞥了一眼,“约是他们下朝了。”
大缙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将军府更保留了一些武将的习惯。在边关时,没有京城这么大的宅子,通常夫人们一桌,丈夫们在厅里一桌。打仗的时候,更是不分什么男女。
今天又赏梅宴,没太多规矩,因此院子另一边也备上,中间有假山梅林隔开,不算失礼。
云灵隐约看见一些武将,随意问道,“怎么没见王爷?”
“哎呀,”
正常宴会都在沉默的康王夫人终于有机会开口,不过因为意识到小丫头不好对付,还想和楚夫人交好,于是完完全全摆出一副慈爱模样,笑着解释,“摄政王日理万机,无论什么宴会,他素来都不参加的。”
白秋很快明白表姐的意思,笑着补充,“你刚进京,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多待些时日就懂了。”
两位夫人一言一语,很快笑起来,看起来都是慈爱体贴的长辈。楚夫人没听过之前她们说的话,自是听不懂两人十分隐晦得贬低云灵的出身、并且光明正大将她排斥在外,但她敏锐地察觉到恶意。
楚夫人刚要抬手,手腕却被轻轻按住,云大小姐坐在凉亭的廊边,挑眉看向康王夫人,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
云灵长相偏妩媚,平日又爱笑,总是眼波流转、顾盼生姿,这会儿突然不笑,模样莫名有些熟悉,康王夫人一时想不起来,心里却不太在意。
摄政王不参加任何私下的宴会,满京城都知道。
当年他爷爷离京前往驻守漠北,临走时设宴,闻予行调皮没去,第二年他爷爷战死在边关。自那以后,父亲战死、母亲离世、先帝过世,孝期一年连着一年,世上再无人为他设宴,也无人敢请他赴宴,就连新帝即位,文武百官庆贺,他都未曾出现。
憋一下午的气,终于搬回来一局,康王夫人到底没忍住,又假笑开口,“王爷不爱这个,否则咱们还能借灵丫头的光,见摄政王一面呢,只是可惜呢。”
一句不肯吃亏的小丫头终于哑口无言,无言避开视线,康王夫人以帕掩唇,遮掩住笑意。
嘴皮子利落又怎样,穿几件好衣服又怎样。京城姻亲千丝万缕,世家盘根错节,真以为来到京城,参加几场宴会,就能和百年世家相比?几两银子在她姜家四朝勋贵前算什么?
余下时间,康王夫人始终洋洋得意,举手投足带着难以收敛的傲慢,一直快到宴会结束,她垂眼看向云灵,“灵丫头有时间去姨母那住两天,虽说不如摄政王府富贵,到底是实在亲戚,看得见摸得着。”
没来得及继续嘲讽,忽然大门打开,一道利落的身影从远处走来,闻予行快步走到老夫人身边请安,然后抬眸,冷淡的视线精准无误地,看向云灵的方向。
云大小姐放下捂耳朵的手,使劲眨眼,无声呐喊,“小舅舅,救救救救救救!”
10. 招惹
思索片刻,闻予行很快走到云灵身边。
摄政王还穿着上朝的官袍,蟒袍上的绣纹折射出冷冽的光,矜贵又肃杀。他面容冷淡,疾步走来时,宛如压境的大军,气势凛冽。
楚黎安几位将军夫人,哪怕习惯自家夫君作为武将的气场,难免生出些许惧意。而从未直面这种气势的康王夫人和白秋,瞬间浑身紧绷,仿佛野外遇到路过的狼群,哪怕对面一个眼神,都本能感到恐惧,精细的妆容都遮掩不住眼里的惊惧,若不是身边丫鬟扶着,根本站不稳。
所有人都僵硬没有动作,唯独云灵提起裙摆,轻巧地穿过人群,裙摆蹁跹如同一只漂亮的蝴蝶,她仰起头,“今日王爷怎么有空参加宴会?”
明知故问。
闻予行低头看向眉眼弯弯的小姑娘,没拆穿对方,只淡淡道,“今日有空。”
又随便聊了两句,有小厮快步跑来,小声汇报什么,闻予行吩咐了句“本王很快就去”,便与楚黎安和两位夫人点点头,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都没看过康王夫人和白秋一眼。
宴会余下时间,康王夫人再也没开口,一幅惊慌后强装镇定的模样。楚黎安拉着云灵说话,无意间瞥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嗤讽道,“还在抖呢。”
云大小姐微微抿唇,露出个矜持腼腆的笑,但眼底满是戏谑与坏笑,眉梢上挑,神采飞扬。
“顽皮”,楚黎安终于忍不住,掐了一下小姑娘的嫩脸,顶着对方不可思议的震惊眼神,噗嗤笑道,“话说,你究竟如何说服王爷来宴会的。”
其实别说康王夫人,她也吓了一跳。
云灵捧着手炉,巴掌大的小脸埋在毛绒绒的领子里,她偏头想想,忽而开口,“姐姐下次邀请王爷,或许他也会去。”
她突然想起一点小时候的画面,很模糊,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她做的梦。
画面里,空地中央支起大锅,很多人来来往往,笑声震天。有点像柳府过年,但比柳府大得多得多,或许是别人家在过年。
她看出人们很高兴,又有些害怕,抱起小绣球离开。闷头跑了几步,忽而撞在一个冰凉坚硬的柱子上,她瞬间哭起来。
“哎呦乖孙撞疼了吧,”外公急忙抱起她,又对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将军怎么不同去?”
隔了很久,久到她都不哭了,趴在外公肩上昏昏欲睡,旁边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回答,“算了。”
大锅飘出热气,肯定香香的,小云灵正在用力吸,听到旁边的话,惊呆了,怎么有人不想过年呢?她扭动小身子,想要看看是谁这么愚蠢。
而之后的场景,她都不记得了,也许当时睡着了,也许一切都是幻想出来。
但无论如何,云灵想,摄政王绝非不讲道理之人,他也许不会去,但一定不会怪罪。
康王夫人若有所思,“也行。”
虽然语气很肯定,但宴会结束,看见王府管家等在门口,云大小姐还是心虚一瞬。
管家果然笑着来报,“云小姐,王爷有请。”
转了好几次弯,终于来到王府书房。摄政王站在书架前,正拿着一本书,烛光落在他的侧脸,晕出一片幽暗冷冽的阴影。
他身后书桌上,奏折规整收在一边,而桌面正中间,摆着一根小小的雀羽。
云大小姐眨眨眼,悄悄把鹤氅向后拽,挡住被她拽下羽毛的那一处。
闻予行没看她,单手握着书卷,头也不抬道,“解释一下。”
这怎么回答?
她看康王夫人不爽,于是搬救兵来打对方的脸。又因为见过家里传鸡毛信,于是顺手拔了一根孔雀羽?
这样回答,摄政王怎么样不清楚,但如果是外公,一定会扣她一个月月钱,或许还会罚她抄书。等等,摄政王在书房见面,不会也是这样想的吧?!
云大小姐忽而谨慎,她眨眨眼,熟练祭出甩锅大法,“康王夫人和白秋欺辱我没有母家撑腰,我一着急,就想起了小舅舅,并不是有意打扰王爷。”
小姑娘低下头,揪住袖口,声音小小的,仔细听似乎还带着一点哽咽。管家立马心疼了,连忙带云灵坐下,“康王这几年行事愈发荒唐,连着他夫人也无礼,他们算什么身份,竟然……”
“秦叔,”
越说越离谱,闻予行冷声喊了一句,管家很快闭嘴,但表情依旧不满,就连身边的小厮都在偷偷抬头,担心地看向云小姐。
才来几日,府里上下竟没有不喜欢她的。
也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闻予行依旧冷冷淡淡,却仿佛随口道,“下次找人传话即可,还没有王府护不住的人。”
“云灵谢过王爷。”
逃脱责罚成功,云大小姐偷偷眨眼,与管家相视一笑。
事情过去,小厮很快给两人上茶,闻予行放下书卷,“刺客一事,本王已命你父亲前去调查。”
“啊?”云灵微愣,随即露出微笑,“多谢王爷让父亲将功补过。”
虽然笑着,但满脸写着‘啊?’‘真没这个必要’‘不情愿’‘帮他干什么’,厌烦地丝毫不加掩饰。
等云灵告退离开,房间后面慢悠悠踱进以来一个人,夸张地啧啧好几声,“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竟真有个妙人,知道您如何想的!不像她父亲,估计还在捉摸着,王爷准备如何害他呢。”
来人正是陈青,他不见外地坐下,还要再说两句,忽然发现摄政王冷冽的视线。
他顿了一下,然后惊讶地瞪大眼睛,“不是吧王爷,真不怪我!我哪次不是直接过来,谁知道今天屋里有人,怕失礼才没敢进来,正巧听到最后几句。”
“下次走正门。”闻予行冷声吩咐,陈青再三保证,才继续询问,“你查到什么?”
陈青收敛笑意,正色回道,“这刺客身后,恐怕有大鱼。”
……
详谈许久,临近傍晚,两人终于从书房出来。陈青摸摸肚子,又恢复嬉笑的模样,凑到管家旁边,“麻烦秦叔多准备一幅碗筷。”
“早给陈大人备下了,”管家笑着回答,话没说完,闻予行出声打断,“他不留下用膳,去查一下,康王最近在做什么。”
摄政王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陈青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道,“康王?他怎么了?”
随后意识到什么,满脸震惊,“不是,就因为小姑娘那句话,不是给她撑腰了么?况且,您不是说,柳逢川似乎有问题,这门亲事八字没有一撇么?”
将军最护手下,但向来点到为止,对待小世子陆羡都是这样。唯独待这小姑娘,有几分纵容自家孩子的意思,陈青若有所思,但没等摄政王回答,管家先说了,“那就不留陈大人了,这康王可得好好查查。”
陈青:?
被管家火速送往门外,陈青一路都晕乎乎的,走路到一半,好像还听到隔壁的声音。
“我的小祖宗唉,您快别闹了,赶紧下来吧。”
“有点像隔壁的李管家,”陈青转头,只看见摄政王和管家的背影,只剩一个小厮恭敬道,“陈大人,这边。”
陈青:……
另一边,两府交界处,清脆的女声紧接着响起,“小谷,你不是说李伯睡了,不会有人发现么!”
“小姐,我发誓,李伯真的睡了。”
李伯:“小姐,您小心脚下!”
一墙之隔,吵吵嚷嚷一片混乱,与寂静的摄政王府完全不同。闻予行抬头,只见一张梯子摇摇晃晃搭在屋檐上,穿着粉裙子的小姑娘,肩上搭着一张皮毛,左手抱着一个酒坛,已经爬到梯子最上面,正倾身,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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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地踏上房顶。
她刚落脚,绣鞋下方的瓦片瞬间滑落,在李伯惊恐的声音响起同时,闻予行凌空一跃,借力旁边的树干,几个起落,稳稳地站在房檐上,拎起小姑娘的衣领。
后面的虎皮滑落,也被他一个倾身按住,重新搭在对方肩上。
感觉被扼住命运的咽喉,云大小姐艰难转身,竟然看见面容冷肃的摄政王。她沉默,再沉默,然后慢吞吞探头看向旁边的院墙,小小声问,“王爷是怎么过来的,能再来一遍么?”
闻予行冷冷问道,“胡闹什么?”
云灵自知理亏,把酒坛放在旁侧,一边揉揉自己通红的指尖,一边乖巧认错,“今晚忽然发现北方的天很高,想来赏月,没想到房顶和我们江南不太一样。”
见小姑娘安稳坐下,闻予行松开手,瞥一眼她脚下的皮毛,“还带着一块虎皮?”
云大小姐瘪了瘪嘴,“傍晚的时候,太傅府姜夫人命人送过来的,大约是替她女儿白秋赔礼道歉或者暗示我收敛之类的吧,总之不是什么好料子,顺手拿来垫脚。”
不是好料子当然是气话,一张纯白的老虎皮,伸展后足有两人高,上面没有一丝伤痕,虎头都栩栩如生。能拿出这样一张完整的虎皮,地位、财力、手段,缺一不可。
因此姜夫人既是示好,也是示威,比起白秋和康王夫人那点手段,不知高明多少。
东西拿到手的时候,云灵忽然就懂了,白秋三番五次嘲讽的勇气来自哪里,云雨柔偷偷写信让她不许来京城的底气又来自哪里。
云大小姐抱着双腿,用力碾两下脚下的布料,哼哼道,“不就是有个娘么,有什么了不起,谁没有似的。”
“本王没有。”
云灵唰一下仰头,她满眼不可思议,无语片刻,艰难地组织语言,“那您……节哀?”
闻予行没回答,手臂使力,重新把人拎起来,“下去。”
“行吧。”云大小姐不情不愿起身,顺着梯子爬下去,那张虎皮也被她‘不经意’间落在房顶。
两只脚重新站在地面时,她刚要招呼摄政王下来,却见对方已经站在她身后,闻予行抬头看眼夜幕,转身叫她,“跟着。”
“要去哪?我没受伤,不必找华大夫。”
云灵跟在摄政王身后,本以为对方要带她去王府,没想到绕了两圈,竟然走到柳府一个旧的院落。她记得刚来京城那天,管家带她看过,这是她娘年轻时的院子。
吱呀一声,闻予行推开院门。
母亲已经过世十年,但这个院子还保持她当年在时的模样,墙角的杏树已经抽芽,隐约看见绿色的芽眼,好像时光没带来任何痕迹。
云灵有些不想进,闻予行却已经走到院子里最大那棵松树下,指着一个地方,“挖开它。”
想到什么,云灵拒绝了丫鬟的帮助,在树下两尺的地方,挖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扶开上面的土,是一个酒坛。
闻予行站在大树旁,看小姑娘蹲在脚下,柔柔弱弱的只有一团,仿佛一粒紧紧裹住自己的种子,他淡声道,“这是你出生前,你娘偷偷回柳府,为你埋下的酒。说要在你及笄那日挖出来,和你一起喝完。”
酒坛小小的,只有两碗的量,外面包裹的红布也已经破碎,露出原本的底色。可莫名地,云灵好似闻到一丝酒香,也看见那么一双温柔的手,穿过酒香,穿过十几年光阴,满怀爱意地握住她的手。
“你若是想喝酒,可以喝这坛,”闻予行轻轻拂去她肩上的落叶,如同拂去种子上厚重的尘土,“云灵,你娘也陪在你身边。”
昏暗月光下,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久久没有言语,可闻予行看到,一滴滴晶莹的水光,悄无声息落在土里。
没来由地,他想到,原来她真哭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
11. 招惹
第二天一早,云灵醒来,只觉得眼睛干巴巴,喉咙也痛。她下意识揉揉脸,随即想起昨晚的事,面上表情逐渐消失。
恰好小谷进来,掀开帘子,正对上小姐圆滚滚的红肿眼睛,没忍住噗嗤一笑。赶着小姐生气之前,连忙把两个熟鸡蛋递给对方,“小姐,快敷敷。”
云大小姐接过鸡蛋,脑海里又蹦出昨晚,她一边哭,一边死死拽住摄政王衣摆的场景。
手一抖,两个鸡蛋滚到床上,云大小姐了无生机地躺回床上,一把将被子拽过头顶,“死了算了。”
“胡说什么呢!”小谷把被子重新拉下来,剥开鸡蛋壳塞到小姐手里,“您快起床,说好今天去寺里,不能对菩萨言而无信。”
下月就是清明,母亲的忌日也快到了,云灵怕云家或者白秋又闹什么幺蛾子,决定提前去寺里,为母亲上柱香。
另一方面,经过昨晚的事,她也想娘亲了,想和对方说说话。
好在昨晚没哭太久,眼睛只肿了一点,用鸡蛋和热毛巾敷过,只剩一点痕迹,不耽误出门。
云灵坐在镜子前,一帕子甩在脸上,根本不想睁眼。骗不了一点,这个眼睛肿的像核桃的人是谁!
小谷忍笑劝道,“小姐放心吧,看不出来的。况且,您在京城也没有熟人,不怕遇见谁。”
“嗯?”云大小姐眨眨眼,坐直身体,“对啊,如今谁都不认识,倒也没必要担心。”
去寺庙上香,又没有认识的人,云灵索性没有打扮,只穿了一条素色裙子,外边简单披一件大氅。
二月以来,京城一日比一日热,前一阵还下雪,如今已经偶尔能看见各种野花,一簇簇开在路边。
头香已经来不及了,完全可以迟一点再出发。云灵简单用过早膳,才坐上马车。一路昏昏欲睡,直到听见一阵乱哄哄的争吵,她终于清醒,揉揉眼睛,刚要问孙叔怎么回事,推开窗子见到那辆熟悉的面孔,大小姐陡然陷入沉默。
小谷什么都没看见,好奇探头,“小姐,怎么了?”
“你不是说,遇不到熟人么?”
云大小姐无话可说,她实在是想不通,整个京城,算起来只有这么一个熟人,竟然都能在寺庙上柱香的路上遇见,偏偏因为昨晚的事,她现在最不想见到对方。
今天也带了王府护卫,都是同僚,他们很快打听清楚发生什么,回来汇报,“有个老婆婆正在闹事。去年改了新地法,她的丈夫过世多年,按理应该收回赏赐的一小部分田,老婆子不同意,带同乡的年轻人坐在地上不起来。”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这群人乱糟糟占了路,谁都过不去。临近正午,天气开始闷热,云灵想了想,干脆推开窗子,倚在旁边看热闹。
地垄上,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婆婆正嚎啕大哭,“你们是要逼死我啊,我家老头子打仗死了,儿子也死了,如今只剩一个孙子,你们还要收走我的田,是要逼死我们全家啊。”
王爷就在身后,主簿满头大汗,训斥道,“胡说什么!那田地是皇上的赏赐,老杨头都走了二十多年,怎么不能收走,你难道要霸占圣上的田!”
“呸,你才胡说,当年这一片都是荒地,是我和老头子一锄头一桶水亲自铲出来的。你们如今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收走,不是逼死我们是什么!都来看啊,官老爷杀人了!”
如今马上春耕,不少人在地里,听老太太一喊,左邻右舍都来看热闹。
生怕小姐跟着误会,护卫连忙解释,“不是她说的这样。当时连年打仗,地都荒废了,高祖下令,只要百姓开垦荒田,一律免税十年。后来先帝年间,老杨头打仗战死,按功又分了几块田,慢慢这一片都是杨家的。但按理,前面的地也该交税了,她家一直没交,才被官府收走。”
云灵却听出几分不对,懒懒问道,“京城,乃天子脚下,竟然连田税都收不清么?”难怪这几年摄者王立新田制,要求每年九月到三月重新丈量土地。
侍卫苦笑,高祖是先帝的父亲,那时候就在打仗,这些年死了多少人,乡绅官员又私下兼并多少土地,数都数不清,要不是他们王爷坚持清算,还不知要乱到何时。
也因为这点,京城多少人看王爷不顺眼。
老太太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她狠狠瞪着众人,忽而一发狠扑到摄政王脚下,她不知道什么是摄政王,但知道对方姓闻,她破口大骂,“你爷爷害人,你爹也害人,如今剩下一个你,还要害我们多少人!你这个……”
马上春耕,今日摄政王特意下来巡视,带的护卫也不多,竟一时真被老太太钻了空子,扑到马下。
马匹受惊,前蹄猛地抬高,眼看要踩上老太太,忽然被摄政王重重勒住。
“王爷,”主簿噗通一声吓得跪下,闻予行却没说什么,垂眸拽着缰绳,冷淡吩咐,“带走,按田法处置。”
差点被马踩死,老太太早就吓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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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来话,被两个捕快驾走,闻予行也骑马离开。看热闹的都走了,道路很快恢复畅通,马车重新向前,走时,还能听见周围百姓的议论声,
“种一辈子的田,就这么被收走了,老杨婆子苦啊。”
“官官相护,谁来管咱们百姓!”
马车里,众人沉默,小谷不懂,“新田法降爵继承、身死田收,保证每个人都有田种,明明是好事,怎么会这样。”
护卫摇头,“老太太只有一个小孙子,平时把地租给左邻右舍,双方都有银子,如今乍然收回土地,自然有人不愿意。有些人不会想,自家孩子分来的田是不是从别人手里收上来的,他们只看见手里的银子少了。”
马车很快驶过这一段,路过主簿和两位捕快时,又听见他们讨论,“今日之事如何处理?冒犯朝廷命官,该罚二十大板,老杨婆子未必受得住。”
“受不住也得打,若是王爷怪罪下来,你我都别想活。”
几人越来越离谱,云灵实在受不了掀开窗子,认真道,“他既然说了按田法处置,没说别的,就是没让你们处置的意思,何必自作主张?”
主簿抬头,看见她素净一张脸,猜测是谁家小丫鬟,忍不住多嘱咐,“你年纪小,还不懂。伺候主子,一定要揣测上意,摄政王暴戾弑杀,惹了他不知道要受什么惩罚,不如我们先打一顿,好歹能留一条命。”
没等说完,护卫重新返回来,抱拳道,“王爷并未计较冒犯之事,你们不必多做其他,只管田法即可。”
主簿慌慌张张下跪,“多谢王爷,王爷大善。”
他磕完头,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感激地赔笑,“也多谢这位大人特意求情。”
他宁愿相信护卫心善,也不愿相信摄政王真的没怪罪对方。云灵慢慢关上窗,想起闻予行当时拽住马匹的手,没有开口。
无人拦路,马车很快走到山顶,临近正午,寺庙已经没有多少人,云灵让护卫们随便逛逛,自己带着小谷上香。
大殿上,香火袅袅,菩萨高高立在台上,慈悲地俯瞰众生。
云灵跪下,认真三叩首,替亲人上香,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信女求菩萨保佑外祖安康长寿、母亲早登极乐。”
她顿许久,终是又拿起一炷香,安静地闭上眼,“也求菩萨保佑摄政王……再无人误解,万事顺遂。”
她身后,踏入大殿的脚步一顿,片刻才落下。
12. 招惹
砰——
哪怕双脚已经踩在结实的石头上,云灵脑海中还是反复回荡刚才的巨响。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感觉耳边响起自己颤抖的声音,“看、看看那个孩子。”
从看见马车冲过来,到两人安稳地站在峭壁上,时间不过三息。一切都发生地太快,惊讶、紧张、恐惧……种种情绪同时沸腾,以至于云灵根本没注意到,她现在整个人被闻予行拎在怀里,而自己正死死抓住对方的衣服不放。
两人的落脚点,在峭壁一块凸起的石头边缘上,大约两人宽,高度距离掉下来的地方不足两丈。闻予行自己能轻松上去,却不能带着一个小姑娘冒险,只等孙叔或者其他属下来,用绳子将两人带上去。
闻予行仰头,冷静的目光扫过周边的地形以及垂落下来的藤蔓。他正是发现这些藤蔓,才敢出手救那个孩子,可惜刚才下落时,借力的藤蔓已经被扯断一部分,未必能再次支撑两人。
他松开掌心,任由细碎的叶子根茎掉下来,没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道,“不是孩子。”
云灵喘息了一下,“什么?”
“抓住他的手腕时,本王摸到了他的腕骨,不是小孩子的骨头,至少十四五。”闻予行冷静开口,哪怕刚刚体验如此可怕的经历,他的声音也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冷冷淡淡。“他的父亲死于君岁八年,你猜他如今多大?”
脑海中一片混乱,唯有对方的声音清晰有力,云灵下意识跟着思考,“先帝驾崩在君岁十四年,如今是广继六年,他至少十三岁了?可他那副模样……”
“京城曾来过一个戏班子,雏伶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偏偏功夫扎实,非十年苦功难以达成。班主后来解释,他已经十五,但身体一直停留在六岁的模样。史书亦有记载,晏子身无五尺,封为齐国首相。”
五尺,就是半人高左右,云灵喃喃,“难怪他的表情不像个孩子。”
“畸人异向,不足为奇。但身体有异,恐怕日后难以维持生计,难免对金钱格外在意。”
云灵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畸人?”
“异体、奇骨、怪状,畸人自古有之。祖父曾有一下属……”
摄政王的语气平静又从容,像冬夜冰凉的风,驱散一切焦热的情绪,让人缓缓冷静。等云灵从惊魂未定中平复时,对方已经讲完一个侏儒伪装小孩子火烧粮草的故事。
卡顿的思绪重新运转,云灵手指一紧,忽然干巴巴开口,“王爷。”
摄者王没开口,但云灵感受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语气掩饰不了紧张,“我们是不是很快要死了?”
沉默片刻,闻予行问道,“何出此言?”
云灵咽了下口水,视线不安地四下乱瞟,好像在努力发现危险来源,“您的话很多。”怕不是关怀死者情绪,让她安安静静等死?
这次沉默时间更长,许久,闻予行似乎极轻地叹口气,“云灵,你在抖。”
“啊!我就说要死……嗯?抖?”
云灵恍惚低头,发现她的手指、她的全身,都在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就连牙齿都在打颤,只是她一直都没发现。
也是这时,她发现自己一直拽着摄政王的胸口,几次试图移动失败后,云灵认命地塌下肩膀,头也跟着垂下去,声音闷闷的,像是在和自己撒娇赌气,“我好像还在怕。”
怀里的身体不住往下滑,闻予行把人放在地上,又解开大氅围住,才淡淡回道,“人活着就会恐惧,没什么不对的。”
后背抵着山壁,手脚都触碰到地面,虽然身体很软,但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而非飘在半空。
山风一吹,云大小姐彻底回神,后知后觉回忆起整个经历,忽地开始生气,“我刚才差点死了,还是顶着这么肿的眼睛死的!”如果真丑丑的死了,她做鬼也不会放过那两人啊啊啊。
闻予行单手撑着地面,眼底浮上一丝笑。
他见过许多人,没人比云灵更娇弱,一点风雨就能将她击倒,同时,也无人比她更坚韧,再大的风雨都不能将她击溃。
“所以,没什么可害怕的,”闻予行道,“眼睛肿成这样过世,害怕的不是你,该是别人。”
“?”
云灵不可思议抬头,看见摄政王难得染上一点笑意的冷淡眼睛,惊讶一瞬后,更生气了,“王爷!”
因为处在悬崖上,云大小姐不好发挥,所以一怒之下,只惊飞了崖边一只山雀。
……
喊过闹过,过于饱胀的情绪得以发泄,理智回归。云灵注意到脚下藤蔓的枝叶,猜到两人怎么下来的,也意识到摄政王早已算好如何保证两人的安全。
她揉揉发软的手指,从袖口掏出帕子,本想直接给对方,但转念想到对方刚才尽力安抚自己情绪,不太情愿地开口,“王爷伸手,我给您包一下伤口。”
闻予行看她一眼,摊开掌心。修长的手指上血迹斑斑,还有藤蔓的刺扎在肉里,云灵呼吸一顿,抓住对方的手,拔下簪子,挑起掌心的刺。
她的动作略显生疏,却很轻,也很认真。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捧着对方的手,借着落日余晖查找伤口,长长的睫毛几乎扫过掌心。
呼吸洒在伤口上,有些灼烫,闻予行微微动了一下,手腕立马被拍一巴掌,云大小姐不高兴道,“别动。”
挑完掌心的刺,云灵才开始上药,她抿了下唇,忽然开口,“他们是不是死定了。”
闻予行没直接回答,只说,“崖低很深。”
云灵大概明白了,却冒出更多疑惑,“如果她们想报复您,为什么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会有人查。”
云灵顿了顿,“是有人在背后挑拨操控么?”
摄政王没开口,即便没落在身上,也能感受到他眼神的冷淡与漠然,于是云灵明白了。
从老人出现在摄政王巡察现场,到她们近乎疯癫地报复,一切都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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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田制动摇了太多人的根基,许多人并不想它实现。
她的动作慢下来,声音也很轻,“那您后悔么?”
闻予行似乎在思考其他事,漫不经心回问,“后悔什么?”
后悔以一己之力、动摇所有世家的根基。后悔关心祖父旧部的亲人、却被对方推下山崖。甚至后悔不知道她在崖边做什么,走到危险的地方才遇到后面的一切……
事情太多太多了,云灵一时不知该说哪一件,但比起问题,她更快想出答案,笑道,“您当然不会后悔。”
她的动作不停,最后用帕子包住伤口再打一个死结,一边欣赏自己的成果,一边道,“做正确的事,谈何后悔。”
夕阳西下,火红的落日染透云海天边,停留在小姑娘笑意盈盈的瞳孔里。
闻予行“嗯”了一声,收回手,感受到药物带来的一点凉意,握紧掌心时,忽然冒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念头。
也不是完全不后悔,至少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不该把小姑娘扯进来。
……
帮手来的很快。
不仅孙叔到了,因为云灵中气十足一声吼,离开的侍卫也察觉到不对,立马返程。
两方几乎同时达到,小谷看见石头上的痕迹时,脸色一白,几乎站不住,幸亏云灵及时喊道,“孙叔,快拿绳子拽我们上去!好冷啊!”
云灵的马车里什么都有,孙叔很快拿出几根两指粗细的麻绳,一边拴在树上,一边顺着山崖往下放。
云大小姐十分谨慎,在身上绑了三根绳子,并且对摄政王进行了同样的操作,顶着对方存在感十足的视线,她强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用力拽了拽,确保安全,她刚要喊孙叔往上拉,闻予行已经提气,拎起她几步攀回上面。
小谷哇一声抱住她,孙叔紧跟着拿出大氅,披在她身上,几位护卫无法近身,跟在后面整理绳子。
云灵站在众人之间,先茫然地看了眼山崖,又看看绳子,最后看看摄政王,她咬牙,“……王爷,您刚才一直没上来,因为喜欢那里的风景么?”
摄政王没开口,旁边几个护卫已经隐隐露出笑意。
回到地面上,云大小姐又恢复了肆意妄为的模样,懒散地倚在马车上,让护卫去煮水,帮摄政王清理干净伤口,还用剩下的水泡了一壶茶,分给众人后,自己捧着被子小口小口抿。
闻予行则不知用什么手段,叫来大批沉默却迅速的士兵,吩咐他们彻查幕后之人。
过程中,云灵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好似没经历过一场生死,只是在闻予行离开前,轻而又轻地喊住对方。
她的身体朝向悬崖的方向,头却低着,树木的阴影张牙舞爪落在她的身上,显出几分莫名的情绪。
“王爷,”她说,“不要放过他们。”
最后一丝夕阳落下,夜色遮掩住了闻予行的表情,只听见他沉稳冷淡的嗓音,“会的,本王保证。”
13. 招惹
按照之前的打算,云灵带人留在山里,只是睡前多讨了一碗安神药。谁都没察觉到她的异常,直到半夜突然发起高热。
好在摄政王早已料到这样的后果,让华大夫拿着他的令牌出城,早早等在隔壁。听到小谷的喊声,华大夫步履匆匆过来,药箱颠簸地快散架。
小谷眼眶红了,但记得冷静说明情况,“傍晚回来时,小姐还好好的,有说有笑,甚至比平日多用半碗饭,夜里也很早睡下。”
“手足心热,脉虚促,高热不退,小十,拿我的银针来,”诊脉后,华大夫才对小谷摇头,“受惊后神思亢奋,体弱内虚,并非好事,灵丫头该早些叫我来。”
华大夫擅毒也擅针,几针下去,额头心口明显不那么烫了,云灵也昏沉沉转醒,只是又疲惫地闭上眼。
看见小姐脸烧的通红、唇色却惨白得像一张纸,小谷又差点哭出来。
施针、擦身、喂药……一番折腾下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高热完全降下来,云灵也彻底醒了。华大夫再一次替她诊脉,也松口气,“醒来就好,醒来就没事了。老夫再开副几宁心补气的药,这几日多晒太阳,切记不要多思多虑。”
“谢谢华爷爷,”云灵缓缓收回手,高烧一场,她如今十分疲惫虚弱,视线在烛光下艰难聚拢,哑着嗓子问,“华大夫在这,王爷那边怎么办?”
“让你不要多思,偏不听话!”面对不遵医嘱的病人,华大夫胡子气的快吹飞了,恨铁不成钢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娇气,受到惊吓就病倒了,闻予行好着呢!他十五岁上战场,什么没经历过,落个悬崖根本不算事。况且,老冯也不是吃素的,真有事他都能解决。”
接过半碗清粥,云灵并未多言,只笑着撒娇,“华爷爷我错啦。”
“认错态度倒是端正,吃完早些睡,不许想了。”华大夫拎起药箱,严肃嘱咐,得到好几声知道了,才满意离开。
送走大夫,小谷坐在床边,看小姐没什么胃口但仍然坚持喝粥的模样,忍一晚上的眼泪终于啪嗒啪嗒落下来,“小姐,咱们回江南吧,这姻缘不要也罢。今日一个刺客,明日一个疯婆子,难道要把命给他们才够么!”
云灵倚在床边,两鬓因为汗水有些湿濡,被烛火映照,显出几分病弱的妩媚,她咬着勺子偏头,“我不是没事嘛,况且回江南也一样,外公行商还会遇见山贼呢。”
“那怎么一样!”小谷急了。
“没区别的,”云灵眨眨眼,“况且不嫁王府,等日后选秀,这些刺客就不是奔着王府,而是奔着咱们家了。你是想王府遇刺客呢?还是咱们家遇刺客?”
小谷下意识回道,“当然是王府遇刺!”
“答对了,”云大小姐理直气壮哄骗一通,趁对方晕头转向没反应过来,放下碗催促道,“我吃完了,快睡吧。”
小谷感觉哪里有问题,却又不知道问题在哪,只能吹熄烛火,晕晕乎乎离开。
日常糊弄完自家丫鬟,云大小姐没有任何心理负担闭上眼。今晚太累了,她什么都不愿意想,有事明天再说,毕竟她又不是闻予行。
但在陷入睡梦前一秒,她忽然想到,有闻予行这样的养父,陆羡也许是个值得期待的夫君。
-
第二天上午,李伯赶来。
老人家焦急又担忧,神思不属眼眶青黑,乍一看,竟比恢复精神的云灵还要憔悴。
云大小姐正遵循医嘱,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山顶凉爽,她披着厚厚的皮毛,巴掌大的小脸缩在毛领里,像一朵清晨休憩的娇艳花朵。
听到声音,她懒懒抬头,看见管家后微惊,“李伯,您这是……昨天府里遭灾了?”
“我的小祖宗,您还有心思玩笑,我都快吓死了,”李伯走到小姐身边,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发,“瘦了。”
云灵摸摸脸蛋,怀疑对方的说法,明明还是和昨日一样饱满。她刚要说什么,看见后面鱼贯而入的小厮,每人手里都拿着东西,有茶具、食盒、衣物、被褥、甚至远远看见一个金丝楠木躺椅……
云大小姐撑着头,无奈道,“李伯,我只在寺里留半日。”
山上温度低,寺里东西也不全,连草药都不够,不利于养病,不能久留。但她昨夜才发烧,今日需要休息,因此华大夫建议她修养半日,下午或者隔天再回柳府。
但看管家的架势,好像要把柳府搬过来。
李伯表情严肃,他像刚刚得知孩子在外边受了委屈、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带过来的老父亲,语重心长道,“已经精简过了,出门在外不能马虎,而且您还在病中。”
一边说,一边指挥小厮换上新的躺椅,上面铺着棉被与狐裘,又软又暖,云大小姐刚躺上去,拒绝的话立马变了,笑眯眯撒娇,“还是李伯周到!”
舒舒服服躺在日光下,昨日的惊吓都变得不值一提,云灵昏昏欲睡,用最后的清醒挣扎问道,“王爷那边有什么说法?”
知道小姐肯定要问,李伯早已打探清楚,他搬把椅子坐过来,详细道,“今天早朝上,吏部有人参摄政王,新田法使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逼得百姓没有活路。”
朝堂之事,寻常百姓哪能轻易得知,这条消息却传的很快,李伯出城时,听见外面都在谈论此事。
云灵嗤笑。
新田法目前还在小部分范围施行,除了精细划分田地外,最重要的只有两点,降等袭爵、身死田收。针对的正是大族,避免垄断土地,长远看来必定利好百姓。如今谣言传开,却变成摄政王要抢夺百姓的土地,幕后之人其心可诛。
但她也有几分好奇,“摄政王如何应对?”
管家却是皱眉,“摄政王今日未上朝,而是告假。说昨日遇到刺客,受伤了,如今连进食都困难。”
啪嚓——
云灵猛地起身,摇椅旁边的杯盏被碰到,碎了一地。半温的茶水溅到手背,不烫,却让人很快清醒。
又没有其他刺客,闻予行怎么可能受伤!昨天的山崖,对于他来说大概和一级台阶差不多,提口气就能拎着她上来。这样说,一定是什么官员的肮脏手段之类的。
难怪都说摄政王心黑!云大小姐哼一声,又慢吞吞扶着椅子坐下。
管家目睹整个过程,莫名感到有些怪异,他看向小谷,却见对方满脸笑意,脸上明晃晃写着‘哇,小姐真活泼,身体康健真好。’
这么一打岔,心里的怪异很快消失,让小厮把碎瓷片打扫干净,李伯继续道,“然后陈青上书,京中刺客不断,恐怕是漠北再次作乱,请圣上加强边防,并重制户帖。使大缙四海之内,丈夫女子皆有名于册,以防异族。”
李伯感慨,“这十几年来一直打仗,人民稀少,确实许久未查户帖了。”
户帖即是身份证明。
先帝即位初期,曾提出重制户帖。由户部发放,标明姓名、年岁、居住地、地籍、田宅、税赋役。使百姓免于争端,亦能使朝廷不出户而知天下百姓。
只是还未施行,漠北很快进犯,此举也不了了之。摄政王今日,正是重提此事。
管家还没说完,云灵突然笑了,杏眼弯弯,像一只娇气慵懒的白猫。
好一个以退为进,彻底断了大家族隐田隐民的路子。有人以为可以阻止新田法,没想摄政王还有更厉害的招数等着他。
更深层次的争斗,云大小姐不懂,但她明白,摄政王肯定帮她报仇了,她伸个懒腰,彻底不想这件事,安心养病。
在太阳下睡了个午觉,云灵感觉精神大好,麻烦华大夫帮她把脉。华大夫捋过胡子,沉思片刻道,“面色还有些疲惫,但脉象已经好多了,今日可以动身。”
寺庙毕竟不方便,主要是连吃三顿素,云大小姐实在想吃点荤的。
因为带来的东西多,李伯还要收拾一会,云灵却等不及,早早坐上马车,面对管家不赞成的表情,她舒舒服服倚在软垫上,娇气摆手,“李伯放心吧,别说摄政王,哪怕是皇上,我也不停车了。”
管家顿了顿,不得不承认小姐说的没问题,若不是摄政王……
“咳,别胡说,”甩开大不敬的念头,管家嘱咐,“直接回府里,路上别耽搁,您还病着呢。若是再有下次,我就给老爷写信了。”
“好的,”云大小姐笑眯眯应下,心里多少觉得摄政王有点冤,同时,又微妙地觉得,对方没准真的有那么一丝晦气。以至于整个回程的路上,大小姐都在犹豫,下次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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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帮对方求一个平安符,倒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为了自己的安全。
正捉摸着,感觉马车一顿,她拉开帘子,看见熟悉的王府护卫,不远处是一个小村子,能看见白布,隐约还有唢呐声。
云灵咬着唇,犹豫再三,还是喊道,“孙叔,停一下。”
马车很快停在路边,只是略显颠簸,充分体现了孙叔的无奈,“小姐,说好了不停车呢。”如今还没过去两刻钟呢。
“您别告诉管家,”云灵对着孙叔眨眼,得到一个无可奈何的点头后,才抽空看向郑起,“是在调查那位杨婆婆?有结果了么?”
如今,摄政王府几乎没有不认识云小姐的,更何况被她帮忙解围的郑起.
对方握拳行礼,随即叹口气,“没什么进展,这个村子叫杨家村,杨老婆子在村子里地位很高,如今她和孙子都死了,村里人误以为是王爷对他们做了什么,对我们的人十分仇视。村子里倒是有些人和杨老婆子不熟,但都听说了那个流言,也很气愤。我们折腾半日,竟然什么都没问出来。”
村子在山下,背靠两座山,哀乐声响起时,仿佛整个山脉都跟着悲鸣,云灵的目光越过村庄,忽然开口,“如果我去呢?”
郑起一愣,立马回答,“这怎么行,您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我们如何交代。”
话音刚落,一个蓝衣护卫跑来,眼角还有一处明显的新伤疤,郑起陡然严肃,“你脸上的伤是他们用石头砸的?”
护卫瓮声瓮气回道,“我们打听到,村头有个老太太,一直和杨婆子关系不好,也许会说点什么。可还没进村,就被小孩子用石头打出来了。”
难得看见无所不能的摄政王护卫为难,云灵忍住笑,把药膏递给蓝衣护卫,轻轻开口,“你们问不出来的,还是我去吧。周围这么多人,能遇到什么危险。”
郑起犹豫再三,到底点点头。
-
马车在山脚绕了一圈,从护卫所说的村头拐进去。
云灵脱下狐裘大氅,换一件棉衣套在身上。又想起护卫们说老太太眼神不好,用枕头包了一个小襁褓,抱在怀里。
这条路算是寺庙下山的路之一,来往的马车不少,村头坐着几个小孩,抬头看了眼她们,发现不是那些吓人的护卫,又聚在一起玩耍了。
云灵示意小谷躲在马车里,自己和孙叔走下马车,敲响老太太的房门,“屋里有人么?我想讨一口水。”
“进来吧。”
房间里传来一道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声音,村里没有关门的习惯,云灵和孙叔对视一眼,进了门。
这里的房子多是方方正正,进门先是厨房,左手边有一个门通往里间,老太太正坐在灶台前烧火,抬手指向角落,“水缸在那边。”
等看见云灵怀里的襁褓,又招呼,“这么冷的天还带着孩子,要不要进屋暖一暖?”
“谢谢大娘。爹,我们进屋暖一暖。”
住在庙底下,什么事没见过,老太太添了一把柴火,进屋后摸出烟卷,看两人一眼又放下,“带孩子看病的吧?”
云灵昨夜高烧,今天哪怕恢复,面色也不是特别好,再抱起襁褓,真有几分像憔悴的母亲带着生病的孩子。
她左右摇晃着襁褓,声音低下来,带着哑意,“孩子吓着了,夜里一直哭,趁着清明前来庙里看看。大师让我们向山下第一户人家讨碗水,混着香灰喝进去,就都好了。”
孙叔坐在两人中间,肩膀微塌,熟练扮演小姐他爹,顺便借动作遮挡老太太的视线。唯独心里有点嘀咕,假装云复朝那孙子,怕不是要折寿。
老太太慢慢拿出烟丝,点头,“那算是来对了,这里的大师可灵呢。我家小孙子就爱哭,也是我上山求了符水,这才好的。”
乡里乡亲没有太多防备,有什么说什么,云灵很快引向想知道的话题,“大娘,我看那边有白事,不知是谁。我们老大刚好,别再冲撞了。”
老太太磕了下烟斗,刚要开口,门外传来声音,她伸头一看,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老太太先愣了一下,又很快想通,对着云灵道,“啊,是你家那口子进来了。”
一脚踏进门槛的摄政王,看向云灵,缓缓挑眉。
14. 招惹
云大小姐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是尴尬,但这个瞬间,她真切感受到,什么叫脸烧起来。
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更重要的是,她好不容易混进来,不能半途而废,只能忍住羞耻,拼命向摄政王眨眼。
老太太眼神不好,没看出两人的眉眼官司,倒是咧嘴笑了,“好俊的小伙子,两口子都像花儿似的,好生般配。”她看向孙叔,“老弟,好福气啊!”
好福气的孙叔坐立不安,肩膀愈发往下塌,恨不得自己是一颗大葱,头朝下栽进地面里。
好在摄政王身经百战,立马领会对方的意思,自然地坐在云灵旁边,甚至主动伸手,接过两人的‘孩子’。
“……”
袖口都快被指甲抠碎,云大小姐终于稍微冷静,重新提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大娘,隔壁的白事……”
“小姑娘家倒是脸皮薄,”老太太善意地打趣,随即脸色一变,说起隔壁的白事,“丫头你别怕,老杨婆子活该,在咱家,她别想闹起来,否则老婆子我骂也要把她骂出去。”
似乎正愁没人说话,云灵刚一问,老婆子便把一切倒豆子似的说出来。
如今眼睛不好的老太太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万梅。杨老婆子本名则是朱芳。
两人岁数相仿,年轻时还是好姐妹,但好巧不巧,两人同时喜欢上当时的杨二哥,于是两人约定,谁都不许和家里说,只看杨二哥怎么选。
结果,两人才约定好,隔天朱芳就求母亲去杨二哥家里说媒,村里就这么两个小姑娘,杨家虽说更中意万梅,但朱母主动提,杨家也就同意了。
若杨二哥真喜欢朱芳,万梅不会介意,偏偏她拿对方当好姐妹,对方就当她傻子,万梅一气之下,再也不和朱芳来往,等岁数渐长,就嫁给了同村的别人。
提起往事,万梅十分唏嘘,“杨二哥是个有本事的,就是命不好,一天福都没享,儿子早早去了,孙子还有怪病。”
“朱芳真是作孽,她儿媳妇好好一姑娘,愣是因为孙儿的怪病,被朱芳作践死了。”
“她孙儿也是古怪,说话做事都正常,就是样貌长不大,今年也15了,但看起来像个五六岁的娃娃。村里有人说啊,是杨二哥和他儿子杀了太多人,造孽。”
生怕错过什么重要信息,云灵一直静静听着,偶尔附和,却在此时突然开口,“士兵保家卫国,是大缙的英雄,什么叫造孽!哪里来的下三滥的玩意儿,背后嚼舌根,畜生不如。”
“老婆子也是这么说的,你这丫头与我投缘,”万老太太笑呵呵从炉子上摸出半个饼,掰开分给几人,“多亏后面来个官老爷,说是杨二哥的兄弟,有他护着,这些年祥哥才能安稳长大,前几日还说要给祥哥讨个媳妇,结果喜事变丧事,唉,都是命啊。”
摄政王冷淡的目光微凝,云灵也反应过来,旁敲侧击询问,“怎么会这样?难道官老爷是个骗子?”
都是一个村的,哪怕关系不好,但也都清楚,万老太太解释,“祥哥那模样,想讨媳妇不容易,如今也不打仗,卖女儿的也少,老杨婆子都愁死了。是官老爷有一次过来时,看见隔壁村发卖女儿,给两家牵了线。”
“那女孩有三个哥哥两个弟弟,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要祥哥让出几亩田,女孩就愿意嫁过来。两家都商量好了,县令突然说什么要收回杨家的田,那姑娘家自然不愿意,吵着退亲。昨天老杨婆子带孙子去商量,今儿早,祖孙俩的尸首就被送回来了。怕是受不住,跳崖了。”
万老太太慢慢碾碎手里的饼,“要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何苦去呢,再求求官老爷也好,那人我见过,威风凛凛,好像姓什么,蒋?岁数大了,记不清喽。”
云灵想再详细问问,余光瞥见闻予行指尖倏地用力,她一顿,没再开口。
万老太太还在感慨,“人呐,就这么一辈子,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她就是太要强,什么都要抢别人一头,如今连死也一样。”
老人家的声音渐低,情绪好似也混杂在这听不清的低语中,恨与爱分不开,怨与恩扯不断。
天色将晚,云灵偷偷将一些碎银子塞进被子底下,主动告辞,“谢谢大娘收留,时候不早了,我与……我、咳咳、与我爹先走了,您多注意身体。”
“别忘了舀水,”万老太太起身,她的腿脚不再轻便,但也坚持把几人送到门口,最后还单独叫住了云灵,偷偷说,“你和你男人成亲不久吧?”
这个距离,闻予行不可能听不到两人的谈话,再者老人家的声音也不小,云灵本来都快忘记这事,忽然又被提起,发丝瞬间烧得冒烟,她咬着唇,含糊开口,“额,那个,啊……”
“不好意思什么,”万老太太笑笑,“他刚进门,我就看出来了。我和我家老头子年轻时就这样,什么都不好意思,也错过了许多年头,后来呀,后悔都来不及。”
在老太太慈祥的语气中,云灵忽然想起,护卫还说了一件事,他说这位老太太似乎是自己住,也没看见儿子丈夫什么的。
想起房子里单个的被褥,云灵沉默片刻,真心实意点头,“大娘,谢谢您,我都记住了。”
-
回府的路上,众人都在沉默,只有云灵在最开始的时候,拜托护卫先留下,一会给李伯传句话,“村头住的老婆婆姓万,麻烦李伯找几个人,随便找什么借口,帮她劈一下屋外的柴,再留一点吃食。”
这边虽然有摄政王的人,但村里百姓对他们有误会,给万婆婆添麻烦就不好了。以及,摄政王的马也在那边,不方便再过去,反正两家顺路,干脆一同回去。
路上,云灵拆开襁褓,几次想询问那位‘蒋’官员是谁,但看见闻予行的表情,又沉默了。
马车依旧先到摄政王府,而且管家秦叔也在门口,他看见王爷从柳府的马车下来时,先是一愣,很快高兴道,“正要派人去寻王爷呢,蒋将军听说您病了,特意来看您,如今正在书房坐着呢。”
“本王这就去。”闻予行微顿,随即寻常地点头,大步走向院子。管家秦叔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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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任何异常,反而几步过来,担忧地看向云灵,“云小姐,现在怎么样了?昨天吓坏了吧。”
“谢谢秦叔惦记,但我可没被吓到,”云大小姐随口回答,视线始终看着摄政王的背影,劲瘦修长、利落冷淡,像是世上最坚韧的那把刀,寒冷锋利,万物都无法摧毁。
但世间真有什么东西,是永远无法摧毁的么?云灵低头,遮住眼中不明的情绪,迟疑开口,“秦叔,蒋将军是哪位?与王爷关系很好么?”
-
书房里,闻予行推开门。蒋将军正坐在桌边,前面是摆好的棋盘,他手执黑子,目光落在某一处,棋子迟迟未落。
但凡上过战场的士兵,身上都有一种特别的气场,如同见过血的兵刃,格外沉厚,蒋常胜也是如此。只是,不知因为年纪渐长,还是久居京城,他身上的锐气似乎逐渐消失,变得温吞混沌。
视线片刻停留在对方鬓边的白发上,闻予行喊了声“蒋叔。”
这一声打破房间里凝滞的氛围,蒋常胜放下棋子转头,上下打量一番,笑着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吓老夫一跳。听说你病得严重,我连忙过来看看,原来是这么个重病。”
“让蒋叔担心了,”闻予行给两人倒茶,自然坐在棋盘另一侧。
谈话时下棋,是两人在漠北养成的习惯,一直持续至今,闻予行拿起白子,示意对方先行,“我确实遇到刺客,好在医治及时。”确实及时,刚受伤,那小姑娘就给包好了。
“哈哈哈,你小子,如今也和那些老狐狸一样,会打太极了。”蒋常胜大笑,不经意间话锋一转,“不过,真遇到了刺客?”
闻予行定定看着对方,没有开口。
蒋常胜随意落下一子,如之前无数次那样,语重心长教导对方,“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这招太急躁。如今朝廷好不容易安稳,不如先退一步,循序渐进,才不伤了和气。”
棋子一个一个落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闻予行落子极快,仿佛不需要思考,可在开口前,却沉默了许久。
他道,“当年本王第一次上战场,焦虑不安,时时担忧。是蒋叔告诉我,计谋筹算都是上战场之前考虑的,上战场后唯有一点,开弓没有回头箭。为将者,要护着身后的士兵,所以只有向前一条路。本王受益匪浅,多年谨遵教诲,从未改变。”
“但朝堂不是战场,”蒋常胜皱眉,还要再劝,对面闻予行却忽然开口,“确实,朝堂不是战场,今日也非从前。那蒋叔是否还记得,您亲口所说的,为将之人当护住士兵,为官之人当护住百姓。”
蒋常胜一怔,手里的黑子啪嗒落下,他下意识看去,摄政王却已经放下棋子,“蒋叔,你输了。”
心中一片混乱,蒋常胜近乎慌张地看向棋盘,他猛然发现,自己手里象征进攻的黑子,子子犹豫。反观对面之人的白子,步步紧逼,不知何时,已经呈压倒之势,将他团团包围,只留下一个陷阱,位置恰好是掉落的那颗黑棋。
一子过后,满盘皆输。
15. 招惹
院子里,管家邀请云灵坐下。不知道小姐为什么突然好奇蒋将军,但整个京城都知道的事,也不防告诉她。
就着茶点,管家说起从前的事。
“蒋常胜和卫阆,是漠北进犯那年,朝廷派给老将军的两个副统领。蒋常胜更擅谋划,卫阆则擅带兵,两人也算一文一武,勉强支撑起边关。”
“老将军曾说,蒋常胜是用兵鬼才,只是武艺略有不足,再操练几年,必定用兵如神、战无不胜。可惜当时情况危急,哪有时间让他练武,在战场被人砍了腿,外表与常人无异,但再也不能带兵打仗。”
“老将军为他请了兵部郎中一职,主军饷调度。幸亏有他,这些年老将军、将军、王爷才能在前面专心打仗。”
“后来老将军、将军都没了,王爷自己领命前往边关。是蒋将军力排众议,又亲自护送他过去。”
云灵因为一时好奇多问一句,如今却跟着管家悠长的语调,眼前好像出现两人的身影。再也不能打仗的将军、和刚刚经历丧父丧母之痛的少年,义不容辞走在边塞冰冷的前路上。
云灵追问,“那后来呢?”
看得出来,管家都十分尊重蒋常胜,言语间颇为感激,“那几年你也知道,大缙干旱,没有粮食,蒋将军整夜整夜写信求粮,又亲自去各地调度,才终于把将士们需要的粮食运过去。连先帝都说,让他歇一歇,可他回答,他能歇,漠北的士兵可一天都歇不了。”
“后来终于打胜仗,他也被封为户部侍郎,但我们这些人,还是习惯叫他将军。”
云灵点点头,“难怪。”
那日出现在老夫人的宴会后,朝堂上有名有姓的武将夫人都送来礼物,她还真不记得哪位将军姓蒋,原来是旧称。
管家见她思虑重重,疑惑道,“小姐怎么想起来问这事?”
云灵看向书房的方向,始终没见人离开,慢吞吞把万老太太的话重复一遍,迟疑开口,“王爷看起来……早有预料。”
“竟然是他!”谈及刺客都面色不改的管家,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化成一丝苦笑,“怎么可能是他呢?这些年,王爷在朝上举步维艰,多亏蒋将军的教导和支持,怎么会、怎么会……”
他猛然想起什么,“昨夜护卫调出城门进出记录,这几日只有蒋将军出城,护卫都说没找到线索,只有王爷没再让人查下去,原来如此。”
管家一时沉默,无人开口,伴着春初的晚风,显出几分寂寥,云灵看向院子,忽然想到,管家尚且如此,那院子里那个人呢?
-
书房里,同样的寂静在蔓延。
蒋常胜看着棋盘,从愕然到沉默。
他下棋时不在意,此时输赢已定,反而好像开始上心。天色变暗,又无人掌灯,他塌下挺直的背,晦涩的目光寸寸掠过棋盘。
他看见黑子毫无锐意,因为过于熟悉,自以为胜券在握。他看见白子从容,冷静地设下陷阱,自始至终没有犹豫。
棋如战场,蒋侍郎懂了。
他慢慢挺直脊背,到底是当过将军的人,又在官场浸淫数年,心里没有负担之事,反而显得坦荡。
他坦然开口,“你已经知道了。”
闻予行端坐在椅子上,没什么表情。看向对面的眼神,也如寻常一般,冷淡漠然,好像对面的人不是他亦师亦父的叔伯,也不是想害他性命的仇人。
他只是淡淡开口,“您与吏部勾结,意图阻碍新田法之事?本王确实知道。”
不知因事情暴露,还是被对方平静轻视的表情激怒,蒋常胜表情渐冷,脸上沟壑狰狞,“还有呢?”
“您算计杨祥的婚事,逼死他们祖孙,想让武将与本王离心。”
从昨日上午杨老婆子在田边耍赖,到现在不足二十个时辰,对方已经查的清清楚楚,甚至反将一军。更有甚者,对方或许设立新法时,已经算计好一切。
就像那盘棋,蒋常胜不知道对方何时设下陷阱,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一败涂地。
好像这一刻,蒋常胜才意识到自己输了,如同所有被击溃的士兵,脸上显出茫然与不可置信,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几岁。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喃喃,苍老的手背缓缓搭在桌沿上,过了许久,才苦笑一声道,“老夫找人杀你,你不问我为什么?”
“她们杀不死本王,”
闻予行抬眸,深黑的瞳孔看不出任何情绪,“至于其他,您教过本王,万事自有其道理,旁人不必深究。”
“哈哈,不必深究,”蒋常胜愣了片刻,忽而大笑,“做得对,这世间本就没那么多原因,或许也有一个,那就是人都是会变的。”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的。或许是两人同为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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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阆被封为兵部尚书、自己只得一个侍郎的那天。或许是每个下雨天,他的小腿疼痛难忍,疼得他想发疯的时候。或许是他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发现手里只有那点田的时候。
又或者更早,早在他的腿被砍断的时候。
凄厉的笑声在书房响了许久,闻予行关门离开,只是与对方擦肩而过时,好像看见了一滴眼泪。
-
离开书房时,天色已晚,管家不知去了何处,只有云灵一个人坐在小院里。
她坐在躺椅上,悠然地翘着脚,旁边桌上摆满糕点,还有一坛酒。似乎担心她害怕,树边还特意挂上几盏灯笼,从远处看好像一片红海。
“你怎么在这?”闻予行皱眉,“管家呢?”
云大小姐半梦半醒,听见声音后睁眼,她定定看了摄政王片刻,随即收回脚,乖乖巧巧坐在椅子上,纤细手指点了点酒坛,“王爷,要不要一起喝酒?”
夜色微凉,闻予行清晰地看见小姑娘脸上的睡痕,她似乎在这等了很久,沉默片刻后问道,“为什么要喝酒?”
夜里的风微凉,云大小姐眨眨眼,笑盈盈开口,“因为今天是十七?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七更圆。”
被她莫名其妙闹一通,闻予行身上的冷意都散了不少,却依然没有答应的意思,他面无表情站在原地,好像不给一个理由,就不会过来。
真是不识好歹,云大小姐气哼哼在心里骂道,却在扫过他手上包扎的帕子时,表情有些微妙。
她莫名觉得,闻予行并非他人口那样。
他不是华大夫口中的‘什么都经历过,不会害怕’,也不是管家口中的‘王爷总会过去的’,更不是百姓口中的‘无情无义’。
他年少时也喜欢过热烈的红色,在她害怕时故意嘲讽她,也会在两只手掌受伤后,故意说自己受伤,用不了饭。
他促狭、嘴巴坏、恶趣味。
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拥有七情六欲的人。
云灵缓缓开口,“因为王爷说,人都会害怕。”
人都一样,会在面临陷阱时感到恐惧。那么也该在经历亲人背离时,感到难过。
而意外地时,她不想让他难过。
“所以,”云大小姐举杯,认真开口,“今晚要不要与我一起喝酒?机会少见,过时不候哦。”
16. 招惹
云灵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或许因为温度事宜,回到熟悉的环境,让她紧绷两天的情绪放松,也或许因为,明明答应她一起喝酒,但真正倒进她杯子里的,却是温热的糖水。
闻予行自顾把酒坛放在一边,冷淡拒绝她去倒酒的动作,“你风寒未好。”
云大小姐:烦人!
为数不多的同情心,在这句话后彻底消失,云大小姐哼一声,抱着甜茶水躺回躺椅上,至于失礼什么的……不是说了,风寒没好,所以只能这样躺着。
云灵向来能让自己过得舒服,她悠闲地坐在躺椅上,上面搭着管家送来的小毯子,一只脚点在地上,时不时用力地一点,摇地躺椅咯吱咯吱响。
半壶茶水下肚,浑身都暖洋洋,她眯着眼睛昏昏欲睡,余光瞥见摄政王在倒酒。
单手扣住酒坛,没什么表情倒满酒杯,然后抵在薄唇边。不是一饮而尽,也不是细细品尝,只是慢条斯理饮下,斯文又冷淡,仿佛喝一杯水,而不是云灵特意带来的边塞烈酒。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云灵一瞬间还是怀疑对方喝的是什么,鼻子嗅嗅,远远闻到辛辣味,才顿了顿,用帕子挥走。
这酒这么辣的?摄政王这样不会已经喝醉了吧?听说借酒消愁愁更愁?
云大小姐还记得是自己提出喝酒,若是真喝醉了得通知管家,她也没纠结,直接问道,“您喝醉了么?”
闻予行放下酒杯,“想回去了?我让管家送你。”
“没有,”
听着声音不像喝醉,云灵又舒舒服服躺回去,她睁眼望着月亮,问道,“您会怎么处置对方?”
“明早蒋侍郎会上书陛下,请求辞官归田,而本王会批准。”闻予行低着头,摩挲一下酒杯,漆黑的眸子掩在夜色里。
“你想给他一个机会。”
云灵撇撇嘴,露出勉强接受的表情,“但幕后之人不会放过他,还好,也算替我报仇了。”
闻予行摩挲的动作微顿,“为什么不是本王利用他引出幕后之人?”
“威逼、利诱、用刑……你想得到消息,什么手段不能用?坚持放过他,当然是留他一命,”云灵打个哈欠,理所当然道,“这不是很明显么?”
“或许。”
摄政王隔了许久才回答,云灵在昏睡的边缘听到这两个字,一时不知是不是自己做梦,而下一秒,她陷入真的梦境。
她梦到了小时候的事。
五六岁时的记忆不连贯,只有模糊几个画面,宽阔的房间里,她抱着小球,费力蹲在一个人的脚边,吭哧吭哧拽着他的裤腿,试图爬到膝上。
人小,视野也低,看不见少年脸色青黑,只盯着衣服的褶皱,小胖手死死拽住,不知道怎么向上,就先挂着不下去。
挂久了,久到少年都被她磨得没脾气,伸手拽住她的衣领,稍微用力提到膝上,臭着脸冷冷询问,“干什么?”
“哥哥,抱抱。”
从小到大只见过自家伙计、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冷脸的云小小姐,呜呜渣渣伸出两只小胖手,笑得眉眼弯弯。少年作势要放她下去,她也没看懂,还以为对方在和她玩,愈发高兴,笑得手脚并用。
沉默许久,少年终于认命一般,把软团子塞进怀里,“抱吧抱吧。”
“谢谢哥哥。”云小小姐心满意足,于是趴在对方怀里,理所当然地睡下了。
睡梦外,云灵被修长的大掌拎起来,她半梦半醒,如小时候那般,环上那个冷淡的怀抱。
……
第二天,云灵在自己的房间醒来。
她在江南时,早已习惯被自家丫鬟挪来挪去,根本没怀疑自己如何到床上的,倒是想起来昨夜的梦。
小时候的记忆纷纷回笼,不太多,但每个画面都莫名清晰,她捂着额头想,难怪那天在山崖,摄政王怎么拎她那么熟练,原来是小时候拎多了。
她记得外公说过,他们当时在边关留了大半月,也就是说……云大小姐打个哆嗦,告诉自己别多想,扒着小将军裤腿半个月什么的,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云大小姐天生不懂什么叫尴尬,象征性抖一下就结束了,但今日不知怎么,全身上下抖个不停,漂亮的柳眉刚皱,房门推开,小谷愣住,蓦地转身大喊,“大夫,小姐醒了。”
喝下一碗苦汤药,手里又被塞进两个汤婆子,云灵才明白事情经过,因为昨晚没好好休息,她半夜又开始发烧,而且比前一天更严重,昏睡不醒,华大夫施针都无用,甚至惊动了王府,摄政王连夜赶去太医院,抓了一名太医给她看病。
太医一把年纪,胡子花白,听到声音匆匆进来,说了句“冒犯”,抬手开始诊脉,“受惊后邪气入肺,加之之前多思多虑、奔波劳苦,一齐发作。好在身体底子好,醒来很快,但要多修养,以免落下病根。”
老太医的意思是,云灵从江南过来,一路气血亏损,本就该多修养。偏偏她不安生,仗着身体好,今日忧思不属,明日又受到惊吓,导致积攒的病情一齐爆发,所以显得十分凶险。
不等云灵开口,半夜扔下账本的柳姨已经应下,“多谢太医,我们一定多加照看,昨夜辛苦您了。”
云大小姐还处于刚醒的茫然中,看柳姨塞给太医一把金瓜子,然后自然地收走她的账本、书信、一些零七碎八的小玩意,甚至连枕头下两把扇子都拿走了,没有任何商量地告诉她,“您多休息,这些东西我先收着,等小姐好了,我再送回来。”
因为生病而丧失下床权利的云小姐,在床上过了两日吃完睡、睡完吃的日子,第三天看见隔壁王府管家,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恨不得亲自请对方坐下,秦叔也被过于热情的云小姐哄昏了头,不知不觉透露出一个消息,“您问蒋侍郎?唉,他当晚便自缢了,第二天早上小厮敲门进去,身体已经凉透。都察院在书房里,找到了他和朱芳的书信,确定是他挑拨朱芳,在田法上面做文章。”
说完这句话,秦叔才反应过来,猛地打自己的嘴,“瞧我这张嘴,您还在病中,本不该说的。”
“……没事。”
送走秦叔,云灵叫来小谷,询问这件事。
小谷这几日也跟着小姐一起喝药,十分理解对方的痛苦,看见柳姨不在,小声道,“我也是才听到的,您千万别说漏嘴。这件事京城都传遍了,而且流言四起。”
“什么流言?”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摄政王新法有违天和,今□□死师长百姓,明日或将亡国。”
“咳咳咳,”早已无碍的胸痛,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又突然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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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的第四天,云大小姐实在躺不下,甚至开始觉得,“太无聊了,哪怕来一些刺客呢。”
柳姨瞪她一眼,片刻后被管家叫出去,回来时拿着一张帖子,“闻老夫人听说小姐病了,要来看你。”
“好……”云灵猛地起身,意识过来后又闷闷坐下,“帮我推了。”
她如今风寒未好,尚不知道是否会染易他人,对方又是长辈,哪有来看她的道理。虽然很想找人说说话,但云大小姐只能拒绝。
柳姨瞥她一眼,一半好笑一半无奈,“小姐从前不是没病过,怎么这次这样急切?”
“是么,”云灵蹙眉,没觉得自己急切,谁在床上躺了四日,还不想快点痊愈呢?
柳姨帮她回忆,“您年前病一场,在床上看了五六日话本,还让戏班子在院子里唱,您在房间里听,叫都叫不出来呢。”
“肯定是京城的话本不如咱们江南好看。”云大小姐嘴硬,却也慢慢想到,自己这次确实特别急,为什么呢?
蓦得,云灵眨眨眼,她想明白了。
自己当然急,先不说被刺杀,凶手不清不楚死了,自己大仇未报,怎么可能不急!另一方面,自家似乎早晚要上摄政王府这条船,听说有翻船的可能,肯定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等云灵继续想,老夫人的回信已经来了。她早有预料,知道云灵不会让她来,于是派来了闻予行。
摄政王推门进来时,云大小姐眼前一亮!仿佛见到什么期盼已久的宝贝。
几日不见,摄政王没什么变化,依旧锐利冷冽,仿佛京城甚嚣尘上的流言与他无关。云灵看了一会,勉强克制住好奇心,假意寒暄,“王爷怎么来了?听说您最近正忙,还有外面的传言什么的。”
小姑娘眼睛明亮,就差把快告诉我写在脸上,想起他走进院子时,房间里传来百无聊赖的哼唧声,摄政王眼底闪过笑,“流言罢了,翻不出什么浪花。”
两军对垒,不怕对方出招,只怕对方不出招,而论对战,闻予行从未输过。
云灵偏头,观察摄政王的表情,“您好像并不意外。”
闻予行淡声开口,“中原千年历史,京城大家族例如白家,上数三百年有余,而大缙至今不到两百年,想要改变这套传了上百年的法度,向来不容易,遇到任何意外都有可能。”
云灵有些想问,‘这个意外,包括蒋常胜的死么?’‘他自缢,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不相信你会放他一命,而你会为此感到难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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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看见闻予行漆黑的双眸,仿佛不会被世间任何东西压垮,又觉得问与不问,已经没什么不同。
胸口莫名的闷痛又开始了,云大小姐攥紧披风,忽然起身娇声命令,“走,咱们去个地方。”
顶着柳姨不赞成的目光,云大小姐半遮半掩藏在摄政王身后,狐假虎威离开柳宅。闻予行以为小姑娘想借着他的名义出门,没想到对方拽着他的袖子,一起上了马车。
他冷冷淡淡瞥了一眼墨色袖口上、小姑娘纤细的指尖,到底没开口,而是上了马车。而云灵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愣后,继续理直气壮拽住。
她已经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些画面,四舍五入,对方也算看着她长大,让她拽一下怎么了!
云大小姐毫不心虚,把摄政王拽上马车,吩咐车夫,“去北城郊。”
马车一路向北,与上次寺庙的方向相反,摄政王莫名其妙被拽来,也没说什么,在车里闭目养神。
马车很快出城,来到北郊田地,再往前就是柳家自家的农庄,如今春耕差不多开始,动作早的已经开始锄地,马车走在田间路上,很快听到休息百姓的交谈声。
云灵刚要喊车夫快点,窗外的声音已经先一步传来。
“李二,这是你家新田?”
“对,我家小儿子分的田,你可记准了,别犁到我这边。”
“想得美。”
“多亏摄政王,今年分到的田多了不少,要不这半大小子,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是啊是啊,多亏摄政王。”
北郊这片土地,也是新田法施行的地方。听管家说,摄政王那日本该来巡视,却被老杨婆子的事耽误了,只让亲卫来看了一眼。
这边多是住在城外的百姓,他们的话穿不过厚重的城墙,当时云灵脑中一闪而过,觉得可以带摄政王来听,而她听说京城谣言四起后,再一次想起这个念头。
孙叔没听到命令,所以马车一直向前走,穿过无数弯腰扎根在土地里的百姓。云灵掀开帘子,让那些从土壤田间发出的感激与快乐,不是隔着护卫公事公办的汇报,而是被亲耳听到。
最后,马车抵达柳家的田庄,柳逢川雇了不少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所以车门忽然被推开,云大小姐坏心眼地缩在阴影里,只露出摄政王一人时,田间传来许多激动的声音,“是小将军!”
“末将参见小将军!”
“将军是有什么命令么?”
阴影中,云大小姐掩唇偷笑,摄政王严肃又掺杂着些许无奈的眼神瞥过来时,她立马咳一声,无辜地转头,认真盯着窗户一角,“啊,这个窗框,可真直啊。”
闻予行似乎叹口气,转身下马,扶起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大爷,“不必行礼,本王只是路过,诸位随意。”
……
等摄政王终于从热情的旧日士兵包围下离开时,已经是一刻钟后,桌边放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盘乌葚,云灵笑意盈盈看着他,“这是今年新熟的乌葚,正好送给王爷。”
云大小姐像模像样开口,仿佛今日这次出门,真的是为了一盘新鲜的乌葚。只是她的手指缩在袖子里,上面依旧能看见一截漆黑的指尖,显然刚才已经偷偷用过。闻予行抚过茶杯,忽道,“可以去。”
云灵下意识又缩了缩手,“去哪?”
也许因为春日正好,闻予行的声音也显得很轻,“不是想摘乌葚,去吧。”
“谢王爷!”不能摄政王反悔,云灵欢呼着跳下马车,拎起裙摆跑开。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春衫,头发因为生病没有完全束起,而是轻松地簪在身后,发尾随着她的跑动而起伏,仿佛春日跃动的光影。
她跑到管事旁边,手舞足蹈比划什么,还没开口,脸上已经带出三分明媚的笑,粉唇长发,像是完全绽放的花朵,犹盛春光。
在某个瞬间,闻予行忽然意识到,当年肆无忌惮往他膝上爬、会偷偷用白白的小胖手抱住他小腿的姑娘,原来已经长大了。
而云灵站在宽阔的田间,只觉得胸中莫名的沉闷消失大半,她痛痛快快摘了一小篮子乌葚,才在孙叔的催促下,回到柳宅好好养病。
断断续续在屋子里躺了小半月,当院子里第一朵花开放时,云灵终于得到华大夫的允许,不用继续喝药,可以出去玩了,与此同时,她也收到另外两个消息。
一是,外公进京谢恩的折子批了,马上送往艰难。所以最迟两个月后,外公将抵达京城。
另一个则是,连续三场的春闱已经结束,明天,她就能见到传说中的婚约对象,陆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