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他又在为爱发疯了》
1. 针对所有人
第一章
淮京春来多时,日渐延长,辰时正,簇簇花枝烂漫,错落光影落在叶碧琴面前这道香红木六面曲屏上。
屏心用的是潼台十金一匹的浣玉绢,薄如蝉翼,其上有当代书法大家题字,行笔苍劲浑厚,大气敛于笔锋间。
再好的字,叶碧琴看了一个多时辰,也嚼不出更多的味儿来。
屏后人影轻晃,身着绯衣的女使绕了出来,含笑轻声:“叶管事,小姐让您过去回话。”
叶碧琴揉了把发酸的大腿,“哎”了两声,规规矩矩跟在女使身后转过屏风入内,阵阵香风扑面而来,熏的应当是甘松香,在这时节闻起来,叫人喉间发凉。
女郎家不多用此香,味道过于辛寒凛冽,叶碧琴又想到这芳兰院的主人乃是宁国公府二小姐裴有襄,又觉合宜。
她这人,冷傲,恰如此香。
叶碧琴不敢乱瞟,俯身打了恭:“二小姐万福,渠阳的账本您可过目了?”
屋里静了好半晌,只余下引她入内那位女使煮茶磕碰的动静,茶香渐渐氤氲,裴二小姐气定神闲品茶,俨然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叶碧琴耐不住,偷摸顺着铺了蚕丝地衣的地面瞥去。
黄梨花木圈椅上的女郎着了身梅子青缀珍珠襦裙,外并藕荷色金丝绣莲瓣兰褙子,葱白纤长的手指捏着青釉茶盏,那盏子竟不如她肤色莹润。
时人贯喜女郎清雅纤瘦,眼前这位无疑是其中佼佼。乌发雪肤,柳眉细目,不显楚楚之态,愈发清冷出尘,只静坐于此,就如天上皎洁无暇的月,不可攀似的。
王谢门楣应有的矜贵端庄,应是如此。
“叶管事,你好像落了东西在外边儿。”裴有襄徐徐落盏,声音清凌凌的,辨不出情绪。
叶碧琴受宠若惊,没成想会从裴有襄嘴里能听到善意的提醒,任谁听了都觉不可思议。
其母永福公主,自小养在太后膝下,胜似亲生。
作为永福公主的嫡亲女儿,太后百般恩宠,寄予厚望,将大半生意交给了年轻的她。
如此贵不可言的身份,养了一身清高傲骨,对谁都看不上眼,话也说得难听。
叶碧琴管琼蕊轩经营事宜,做的是瓷器生意,总店和烧瓷坊皆在渠阳。
琼蕊轩日进斗金,全赖太后母族乔氏坐镇,强权之下,自是一家独大,无人争锋。
除了瓷器之外,乔太后在外挂着的产业不知凡几,叶碧琴同其他管事每年开春才来宁国公府送一次账本。
若不出错,再凭裴有襄盖了私印的手信回渠阳交差,才可将琼蕊轩一年所得金银存票运去太后私库。
就这一年一次的差事,她从未得到过裴有襄好脸色,更别提这种好话了。
叶碧琴回头望望,没见什么,愈发谨慎起来,讪讪问了:“不知是什么东西?”
裴有襄眼底掠过不加掩饰的戏谑:“叶管事脸皮掉了都没察觉,不过这没皮没脸的样子,颇为稀奇。”
叶碧琴客套假笑僵在唇边,气得差点咬掉半截舌头,她就知道,裴有襄说话还是这样难听!
碍于对方身份,叶碧琴硬受着,附和着笑。
废话不必多说,裴有襄搭在茶几上的手指微抬,春夏会意取了五卷账册,扔在了叶碧琴脚下。
叶碧琴顿时傻眼。
这不是琼蕊轩的账册吗?难道裴有襄察觉账目有什么问题?
“叶管事若真有脸,怎会连这作假的账本也敢送到淮京来?”裴有襄施施然开口。
“乔家六大账房算了好几次,怎么可能作假?”叶碧琴捡起账目略翻了几页。
条条款款,滴水不漏,一个娇生惯养的女郎不可能看穿。
恐怕在虚张声势,诈她一诈。
叶碧琴稳住心神辩驳:“二小姐手底下的人不懂瓷器生意的门道,算错账也正常。”
裴有襄吩咐春夏:“让稚壶来给叶管事当面算算。”
春夏应声离去,须臾时辰,便持了算盘进来,叶碧琴狐疑蹙眉,怎没见那要来算账的稚壶?
正想着,春夏回头牵引了条通身橘黄的小狗入内,她将狗儿放到了算盘上,忍笑哄着:“稚壶啊稚壶,来为叶管事算算这笔假账吧。”
那狗儿果真用爪子扒拉起算盘来,胡乱拨的,翡翠玉的算珠清脆杂乱。
叶碧琴才知道来算账的稚壶竟是条狗!不就是在骂她狗都不如吗?
“我家这稚壶算得倒是明明白白。”裴有襄老神在在说起账目上的处处错漏,叶碧琴越听越是心惊,飞快翻着账目,豆大冷汗从额头间滴落下来。
说的竟然都对上了。
零零总总算下来,去岁在瓷器生意上就亏空了近八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叶碧琴心思飞转,乔家的账目历年都做了假,只是往些年数额小,不易查证,经手人看在太后娘家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裴有襄替太后打理生意后,自也没看出端倪,乔家胃口才逐渐大了起来。
去岁家主买了片土地庄子,就是从琼蕊轩走的账,料想做个假账平一平不妨事。
谁知就被裴有襄揪出来了!
狗吠声响起,叶碧琴心中狂跳,焦急唤着:“裴二小姐!”
裴有襄漠然掀起眼皮。
叶碧琴甩下账本,躬了身:“来淮京前家主叮嘱,早日取了二小姐的手信回去,家主还差碧琴为您备了大礼,稍后便送到宁国公府。”
“拿下。”
护卫鱼贯而入,手持棍棒,当场就把叶碧琴押了下来。
叶碧琴大喊:“二小姐年纪轻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说破了天太后与乔家都是一条绳上的,不会因此怪罪乔家,反倒二小姐与我乔家交恶,讨不到好果子吃!”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这是在拿乔氏压她了。
裴有襄面不改色,仿若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不耐地挥挥手,护卫就将歇斯底里的叶碧琴拖了出去,很远了,还能听到叫喊声,惊落春花几瓣。
春夏抱起了稚壶,小家伙还没玩够,挣扎着想往主人身上拱去。
一侧五足内卷香几上,碧玉雕金莲炉中香雾袅袅,若轻云翻涌,又似早来薄霜,雾蒙蒙拢着裴有襄纤瘦端庄的身形,如是画中仙。
屋外有脚步声响起,一青衣女使进了来,那是裴有襄刚提到身边伺候的丫头,十三四岁,唤作婵柳。
“方才公主身边的姑姑来催了两回,让小姐早些去柳家赴宴。”
-
裴有襄将去赴宴的柳家,是去岁临近年关时刚升迁入京的给事郎,柳给事郎的夫人罗氏有点本事,短短时日就搭上了乔太后的船。
这场宴席明面上邀请勋贵子弟吃酒听戏,背地里却是太后吩咐罗氏为裴有襄操办的,旨在相看择婿。
裴有襄到时,戏已唱了大半,她在四层小楼的楼台落座,乌瓦飞檐,曲廊迂回,环着戏台子前客座七席。
只到了六位年轻儿郎,空了一席。
裴有襄扫了眼,就知在场儿郎是何家世,不等罗氏细说,她先开了口:
“那位是建康侯世子,早年在外求学读书,鲜少在淮京露面,此次回京有意入仕。不过我略读过他几首诗,墨水还没这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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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多,夫人若与他相识,不如劝他放弃那念头,免得丢人。”
“这应当是怀化将军的幺子,自小在溪关长大,一副粗莽人做派。”
“……”
“旁边那位出身寒门,年纪轻轻就成了钦点的状元郎君,着实不俗。”裴有襄玩笑似的,“若是夫人能戳瞎我这双眼,省得日后瞧见他那副长相烦心,并非不行。”
罗氏嘴角直抽抽,果真接了块儿烫手山芋!
她自请为太后分忧之时,太后一党的贵夫人们私下笑话:“裴二小姐那样的才貌家世,到如今满二十都没定下人家,全因她性情过于正直清高,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
彼时罗氏当是夸大其词,现下听了裴有襄一顿数落,才恍然明白,那分明就就是斟酌过后的含蓄说法。
往直白了说,如此刻薄的女郎,怪不得无人愿意娶!
眼看差使即将办砸,罗氏忙在席间逡巡,不等她找出个才貌双全的来,席上谈笑风生的六人顿时噤声。
一袭烟煤色云鹤纹圆领锦袍的青年阔步行入。
天光明朗,却陡然料峭,早晨浸凉霜气化作的豆大水珠,凝在檐角,将落不落。恰似他不紧不慢走向空座,气氛就在戏子哀叹的调子里,变得紧张凝滞。
他生得倒不吓人,反而极为俊朗,凤眸狭长,鼻若胆悬,嘴角噙着温和有礼的淡笑,活脱脱就是哪家勋贵的病弱儿郎。
罗氏回过神来,精神振奋地在裴有襄耳边说道:“小姐且再看那位,威名赫赫的……”
“鉴察司,魏峭。”裴有襄接过罗氏地话来,垂眸在魏峭身上,他穿过回廊,腰带束缚下的腰身又细又长,在乌木栏杆间晃动,落座席间,掀袍坐下。
席间硬是没人再说半句。
罗氏没品出裴有襄神色语气里的异样,“魏指挥使的名号天下谁人不知?监管前朝,清除逆党,手上还有神武卫,”越说越觉得可行:“放眼淮京,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有权势的儿郎了。”
裴有襄冷冷一笑,挥落杯盏,“这等蛊惑天子的奸佞贼子,夫人竟也敢往府里引?真不怕沾了蛇虫鼠蚁的恶臭味儿。”
瓷片与热气氤氲的茶水皆是溅开,吓得罗氏抖了身子,裴二小姐怎么连魏指挥使都敢骂呀!
客座与楼台相距不远,这边种种声音夹杂在戏子的腔调里,刺耳得很,想装听不见也没法子。
建康侯世子等人抬眸看来。
裴有襄泰然自若,如同不见,春夏福身过来,扶她起了身。她压了压所佩的香囊与青玉荷佩,裙裳上一点褶皱也无,便是当面骂了权倾朝野的鉴察司指挥使,她也不形于色,端雅到一丝不苟。
魏峭掀起薄薄的眼皮,似笑非笑抚了掌:“几日不见,裴二小姐说话倒是比往常好听了。”
裴有襄拂袖而走,罗氏惊诧之余,还想追上,被春夏拦住了。罗氏问询:“不知二小姐和魏指挥使这是?”
春夏淡淡一笑:“夫人入京不久,不知我家小姐与指挥使间有些龃龉,自然没了继续的心思。”
白墙青苔环绕的大宅邸内,大戏正唱到高潮,喑哑嘲哳,抑扬顿挫,唱的是一出佳人才子的故事,婵柳候在宅院外亦听得动容落泪。
冷不丁瞧见自家主子出来,抹去泪花迎上前去:“怎的这般快?莫不是小姐有属意的公子了?”
裴有襄头也不回,“别提他们,看了就烦,唱戏的烦,听戏的烦,提这个问题的也烦。”
婵柳委屈巴巴的。
春夏抿唇低低笑了两声:“别放在心上,主子不是针对你,只是平等地针对所有人罢了。”
2. 菜菜菜菜菜
第二章
宝马香车驶过梨河桥,绕城长河两岸垂柳焕发新芽,倒映在清透见底的水面上,水也盈满了翠绿。
马车压过石板路,嘎吱嘎吱作响,悬挂车头的宁国公府字样的银牌,晃动时敲打着车身,淹没在坊市间的喧嚷热闹中。
裴有襄正盘算叶碧琴之事,随在马车外的婵柳像刚反应过来似的,去问春夏:“不对呀春夏姐姐,小姐相看的名册不是坤元宫给的么,柳家怎会有如此纰漏,将魏指挥使请来了?”
春夏但笑不语。
小丫头好奇劲儿上来,压低声音偷偷又问:“好姐姐,我只知道咱们主子同魏指挥使不合已久,可其中缘由却是不知的,你同我说说吧。”
春夏笑眯眯弹了下婵柳额头,“日后总归会知道的。”
许是不疼,娇憨的女郎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没心没肺的,霎时就忘了方才的事情。
马车里,裴有襄规矩地将手搭在膝头,香囊下坠着的鹅黄色穗子随着河水波光摇动,些微晃眼。
五年前梨河的水可没这么清澈,魏峭在淮京掀起腥风血雨时,水被浸红了整整三日。
和他的梁子,也结于那时。
天玄七载,承王谋反,魏峭奉天子之命接任鉴察司指挥使一职,率神武卫斩杀逆王,凡有所牵扯者,皆未能幸免。
然而,很快就有人发现了,死在鉴察司手上的不止有逆王一党,更多是与魏家有过节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峭在趁此机会公报私仇。
以崔右相为首的百官上书天子,可天子正为皇叔谋反而怒,又对魏峭深信不疑,自是不管。
再请垂帘听政的乔太后出面处置魏峭,太后竟是大病了,闭殿不见。
魏峭管你什么权贵高官,只要阻了他走的路,就会被构陷成逆王党羽,先杀后奏。
一时间,百官仗马寒蝉,选择退缩。
那时裴有襄刚满了十五,乔太后为她定下的那门亲事,正正巧被魏峭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她年轻气盛,在这梨河桥畔,她拦住了魏峭,大骂他祸害忠良,为一己私欲滥杀无辜。
魏峭没杀她,只道她不过是一故作清高的小女郎,不足动手。
他还曾装模作样问她:“裴二小姐为何如此不喜魏某?”
裴有襄呵呵冷笑:“没有不喜,是纯恶意。”
而后每每碰面,她嘴上都跟淬了毒似的,没饶过他一次,他总也被呛得脸色铁青。
顺着梨河桥畔以北再行数里,穿过丰水大街,就到了嘉会坊,宁国公府就在此处。
裴有襄吩咐春夏:“去取了账目,同我见太后。”
春夏应声,先行一步入府办事去了。裴有襄还没回芳兰院,永福公主身边的昭敏姑姑便来了:“公主知道您回来了,让您过去一趟。”
裴有襄估摸了下时辰,转道去鹤华院拜见母亲。
她以为永福公主要问问柳家相看的结果,不想踏进门去,就见母亲支头卧在紫檀围子的五屏罗汉床上,雕了和合二仙的花样。
永福公主呜咽低吟,瞧那发红的双眼,可见哭了好些时辰,端的是楚楚可怜,我见犹怜,樱桃小嘴抿了抿,“灵璧可算回来了。”
裴有襄软的硬的都不吃,四平八稳地在榻前微微福身,猜到了几分:“萧芸姬来过了?”
“回小姐的话,您去柳家赴宴后,萧姨娘确实来了。”昭敏暗忖裴有襄与公主素不亲近,此刻也无要坐到榻上的意思,便让婵柳将一旁的黄花梨木圈椅搬了过来。
裴有襄款身坐下,正对着罗汉床,不似嫡亲母女话家常,倒像训话。
这副疏远姿态,刺痛了永福公主本破碎的心肠,捏着帕子自顾自又哭了起来。昭敏对裴有襄说道:“唉,公主这回受了天大的委屈,萧姨娘仗着国公恩宠,要走了公主刚得的翡翠玉雕双鱼戏水摆件。”
永福公主抹抹泪儿:“今儿要的是个摆件,赶明儿就要我这院子,日后岂不是想坐坐宁国公府女主子的位置了?”
永福公主恨不得要将那萧芸姬活剐了,刚升起的几分气焰,在对上裴有襄冷淡平静的眸光时,陡然灭了,蔫蔫儿的缩在榻上。
裴有襄扯了扯唇角:“既是如此,女儿做主将萧芸姬打发去外地庄子上,省得您见了心烦,如何?”
永福公主几道细微哭声戛然而止,目光闪了闪。
裴有襄不过随口说说,她心知肚明,母亲要是愿意,萧芸姬纵有再大能耐也留不住。永福公主宁愿吃尽苦头委屈的缘由,都是因着萧芸姬乃是乔太后送到宁国公府的。
原是太后将生意交给她打理之时,特地送来宁国公府帮衬,那萧芸姬生得浓艳貌美,丰韵娉婷,一颦一笑勾人入胜。
裴有襄好言推拒过几次,乔太后却说:“那是哀家早年养的人,信得过,你尽管用就是。”
话已至此,萧芸姬就被留在芳兰院做事了,半年没到,永福公主就抓到她与宁国公苟且。
永福公主将状告到了坤元宫去,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回来后萧芸姬便成了宁国公府的妾室。
这两年来,永福公主没少在萧芸姬手上吃亏。
一年元宵,永福公主又被萧芸姬气得病倒,昏迷数日,裴有襄做主将萧芸姬罚去了城外庄子,再找个由头打发到外地去即可。
谁知永福公主醒来,悲悲戚戚的对裴有襄一通教训:“萧姨娘再怎么说也是太后的人,小打小闹就罢了,莫要坏了家中和气,让太后夹在中间为难。”
就像眼前,陈词滥调,永福公主又道了一遍。
冷笑从裴有襄鼻息中嗤出:“太后若是为难,大不必将萧芸姬留在府上。”
“太后都是为了你好,我们岂能辜负她老人家一片心意?”永福公主愁眉不展,蹙紧的眉梢里晕开了满满不认同。
左右永福公主没有要料理的成算,只将苦水倒给裴有襄罢了,她懒得再听下去,扶着椅子起身。
“我瞧母亲这委屈吃得香甜可口,爱吃便多吃些,要是不够了,也能去父亲那处讨讨去,能吃的日子且多着呢。”
“裴灵璧,你!”永福公主被话气恼到了,撑起身要与女儿论论孝道,却被裴有襄漠然临下的眼神喝退回去。
裴有襄退了出去,把“懒得搭理”几字写在脸上,等人不见了影儿,永福公主复又哀哀戚戚起来,颤抖着手委屈:“她这性子怎会变成这样?总有一天没被萧芸姬气死,反被她给气死了!”
昭敏摇头叹了口气:“公主合该关心关心二小姐,她刚从柳家回来,应当问问可有心仪之人。”
“她不懂我就罢了,你在我身边二十多年也不懂了?”永福公主心烦地摆摆手,“太后为她安排的相看,定然不会有什么差错,我何必多问。”
到了伤心处,她以帕掩面落了泪:“要是蓉儿还在,必不会叫我伤怀。”
昭敏脸色变了变,闭嘴不言。国公府的人都知道,这位病故他乡的大小姐,是主子们心头的刺耳。
提不得。
近来春好,乔太后在宫里闷了整个冬后,便去长崇园住了几日。园子是乔太后早年间私人修建的,与时下清雅作风不同,园子仿了前朝的奢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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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派,就连游湖底下铺着的,都是真金翠玉。
遇上好的时节天气,湖底到湖面都璀璨生辉,正应了那句“富贵迷人眼”的话。
崔右相等人对太后的手笔颇有微词,可惜园子是太后私库出的银钱,再怎么奢侈,也轮不着朝臣们来置喙。
裴有襄到长崇园时,乔太后身边的谢兰姑姑来迎的她,姑姑温和的笑意堆满了脸上的褶子,略福了福身道:“二小姐来的正是时候,太后刚与寿康伯夫人她们一众女眷叙完话,人刚走,您就来了。”
长崇园的游湖一带海棠开得正俏,乔太后惯来喜爱这般花团锦簇,故而湖外赏景亭阁林立,其中最为高耸的,便是由奇石托举高耸的金玉满堂楼。
乔太后在金玉满堂楼见了寿康伯夫人等人,懒得再动,唤谢兰将裴有襄也领了过来。
裴有襄踏着石阶上行,快到阁楼上时,石阶换作了白玉铺砖,上回来还没这样铺张。
谢兰看她打量白玉阶,微微作笑解释:“近来太后读了首诗,诗中写到‘仙人脚踏白玉去,仰首一见是瑶池’,颇有所得,命匠人将石阶换了白玉。”
几句话功夫就上了楼阁,华榱璧珰,檀香雾缭,雍容华贵的妇人坐在红木镶墨屏的罗汉床上。
榻上摆了棋盘,没有落子,在等着裴有襄。
裴有襄行了礼,便坐到了棋盘一侧去了。女使上了新茶,乔太后正要问柳家相看的事儿,她先将账本呈了上去。
乔太后捏着枚墨色棋子落下,看也不看一眼,“生意上的事儿哀家信得过你。”
“正是您信得过灵璧,才冒着胆子要与您说说。”裴有襄淡声说道,捏着白棋对弈起来。
将渠阳账目作假之事一一细说,乔太后让谢兰拿下去对了对,果真如此。
乔太后神情没甚变化,只在下一步落棋时稍有犹豫,无论落在何处,都必败无疑,这才不悦蹙了蹙眉头,将棋子丢回棋篓子里,过问起渠阳的生意。
“你想怎么处置乔家?”
裴有襄早准备好了说辞:“出了这种事,若不杀鸡儆猴,难保旁人不效仿。”
她为乔太后添了茶,“只是乔家是咱们自己人,动不得。”
乔太后眉头紧锁的褶子舒畅松开,又是副和蔼可亲的模样,“看来灵璧已有万全之策。”
“渠阳来的叶管事,押在府上了。”
意思是要把贪图财物与做假账的罪名按在叶碧琴头上,再合适不过。
然而乔太后眼睛一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依你的法子处理了,你可有合适的人选前去渠阳,协助乔家打理生意?”
裴有襄温驯低眉:“我身边的人都是用惯了,舍不得送去渠阳,要用什么人,您若挑不出好的,不如让渠阳自己挑。”
乔太后沉吟思索片刻,拾掇起这盘没下完的棋。一锤定音,就照裴有襄说的办。
大珠小珠落入棋篓,珑璁琅琅。裴有襄忽的说起:“近来春菜野菜多,多食有益,可巧府中刚买了许多蒌蒿菜、菠菜、芹菜、白菜、蔓菁菜、韭菜、荠菜……一会儿灵璧让人将这些菜送到膳房去。灵璧知道膳房里菜多,那些菜足够您吃,可从宁国公府送来的菜,是我与母亲的心意,您莫要拒了这些菜。”
一通话下来,乔太后一愣一愣的,自是没拒绝这份好意,乐呵呵地说:“什么菜啊菜的,都绕得糊涂了。”
裴有襄看着棋:“确实好菜。”
乔太后知晓裴有襄脾性,鲜少说这么多话,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还没想出什么,内侍急促入内,跪地问安,急道:“柳家出事了。”
3. 又爽了襄
第三章
再说裴有襄离开柳给事郎府上后,那场大戏尚未完,东道主柳给事郎听闻魏峭来了,战战兢兢去添了茶。
他听闻过鉴察司魏指挥使,朝堂里的官吏权贵哪个不忌惮?若非太后交给罗氏的名册上有魏峭大名,他决计不会下帖子。
料想魏峭日不暇给,应当不会理会听戏的请帖,谁知戏唱到这儿,人却到了。
他一个乡下人刚来淮京,除了巴结巴结坤元宫外,没做过什么事儿,不会得罪鉴察司吧?
好在魏峭品茶稍坐,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搭在杯沿,真来看戏般,望着戏台问:“唱的是哪一出?”
客座间以一扇雕花小窗相隔,这边说起话来,四座都能听得真切,至于要观神色,却是看不着的。
建康侯世子抻长脖子往魏峭座上望去,嬉皮笑脸的,正要搭话,身后老奴见状踩住他衣角,强行闭嘴。
“近来南方新出的戏,传到了淮京。”唯有新科状元郎不卑不亢,淡然开了口,“唱的是一才子对国公府嫡女一见钟情,因出身卑微不敢表露,将心意藏敛。可相思之情,难以自控,终在死前诉尽爱慕。”
建康侯世子忍不住了,嘿嘿笑了声,对状元郎说:“与冯兄倒是应景,谁不知道这出戏……”
魏峭身形后仰,勾起唇角:“如何?”
“面上是给事郎摆的戏,实则是坤元宫那位为裴二小姐所设,今日你我,皆是才子。”
气氛再度凝重起来,长居淮京之人谁不晓得,魏指挥使跟裴二小姐不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看这出戏唱的不像才子佳人。”魏峭抿唇浅笑,狭长眸中沉沉一片,笑意显而易见未达眼底。
春光穿过乌瓦栏杆,魏峭明明被映照在金灿灿中,却像他眸底似的阴恻。
尤其是他随意把玩茶盏的手,苍白到刺眼冰冷,凸起明显的骨骼嶙峋,和他笑意一样冷。
建康侯世子透过轩窗缝隙,对上了魏峭笑眼,无端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接话问道:“还能是什么?”
“唱的分明就是鸿门宴,磨刀霍霍,杀意初显。”
台上戏子垂泪,难以扼制相思之苦,身体每况愈下,郁郁而终。
临死前殷殷思慕,就算在魏峭“指鹿为马”的笼罩下,仍旧使人动容感慨。
魏峭施施然按下茶盏,“你们瞧,他们这出戏,是不是为杀我而来?”
话音刚落,戏子最后的叹息与铿锵声一齐响起。
柳给事郎府上发生的动乱,内侍一五一十报给了太后:“那戏班子化作刺客,袭击魏指挥使,幸而指挥使早命神武卫设伏,刺客见势不妙,自尽了。”
不等乔太后松口气,内侍紧接着又道:“不知怎的,刺客已平,魏指挥使却在这时候从高楼坠下,昏迷不醒。”
乔太后手上一抖。
裴有襄端庄不动,未曾因这骇人消息动容半分,玉面鹅蛋脸上清清冷冷,看不出半分情绪。
“魏峭怎会去柳家?”乔太后回过神来,似是不解。
裴有襄顺着她的意思摇了摇头,“许是柳家自作主张,想借您的面子攀一攀鉴察司的关系。”
“哀家看那罗氏精明,没成想糊涂成这样,他岂会给哀家面子?”乔太后连连叹气,终于扯回正题,“你觉着柳家这场戏如何?”
“冲着魏峭去的。”裴有襄沉思片刻,“借您的戏来刺杀魏峭,不管成与不成,明面上都是咱们设的局。”
这话简直说到了乔太后心坎儿上。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脸色唰地垮了下来,不愿再说多的,让裴有襄先回去,暂且闭门,莫要再提柳家。
裴有襄出了门,没走几步,她忽的向谢兰提起了承王谋逆的案子。
那时承王正与乔太后叙话,不想一支长箭射穿了承王头颅,鲜血脑浆溅了乔太后一脸。
旋即魏峭领神武卫现身,亲手割下承王头颅,递到乔太后面前,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淌下两行血泪。
“魏峭以承王抗旨不从为由,盖过了射杀一事,可究竟有没有不从,姑姑你最是清楚。”
“而那所谓的谋逆证据,是在承王死后才拿了出来,死无对证,谁又能辨别真假?”
裴有襄声调淡淡的,听不出旁的情绪,只有那双用螺黛勾出的细眉蹙拢,透出关切忧心来。
“他那人素来睚眦必报,杀人诬陷不择手段,他真死就罢了,焉知他伤愈后……”
呕——
裴有襄提醒的话没说完,就被阁楼里的呕吐声打断,谢兰脸色一变,领了伺候的女使入内。
裴有襄在门外瞟了眼,乔太后俯在罗汉床上,吐得发鬓间钗子乱颤。
她嫌弃地拂了拂裙角,踩着白玉阶下去了。
里头乔太后刚吐过了次,用两盏碧云银针茶漱了口,才稍稍压下胃里的恶心感。想到裴有襄在外说的那些话,乔太后布满褶子的脸皮抖了下,“她哪儿是与你说这些,分明是想同哀家说的。”
谢兰道:“二小姐也是担忧您,怕您着了魏峭的道儿。”
“哼,要提醒何必拿五年前那桩事来说嘴?”乔太后又有了几分恶心,不耐烦闭了眼,“她是不是猜出哀家想把她许给魏峭,故意说来恶心哀家的?”
乔太后只能如此作想。
只有她身边的人才知道,因着当年那事,她打心底怵魏峭,事后还被吓得高烧数日,夜夜噩梦缠身。
由此对魏峭产生微妙的恐惧,以至于不曾及时约束,致使鉴察司逐渐壮大。
乔太后早觊觎上鉴察司的权势,若能拉拢,崔右相还不乖乖跪在她脚下低头?
她惯喜以姻亲关系来结党营私,可惜魏峭那人着实难对付,哪儿有女郎能入他的眼?就在这时,她心血来潮读了本欢喜冤家婚后相爱的话本子,才鬼使神差将主意打到了裴有襄身上。
“老奴看二小姐没往这头想,您知道她说话直,提醒您提防鉴察司的方式难免不妥了点。”
想来也是,永福的心在她这儿,无论裴有襄还是宁国公府都被她攥在手心儿里,生不出别的心思。
乔太后脸色缓了下来,细想裴有襄的话,“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魏峭伤重,要是就此死了,鉴察司……”
-
裴有襄下了金玉满堂楼,乘上小轿到了长崇园外,春夏在马车前等她。见人出来,春夏上前同送裴有襄出来的女使福身道谢,又给了好处,那女使喜笑颜开说了不少吉祥话。
春夏扶着主子上了马车,瞥见裴有襄神色比来时要欢喜几分,心头咯噔一跳:“小姐您跟太后说什么了?”
裴有襄抿了抿樱唇,想到把乔太后恶心吐的场面,终究没忍住翘了上去,神清气爽的:“爽了。”
-
未出五日,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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峭遇刺的消息就在淮京传开了,与裴有襄想的一样,百官也都在揣测魏峭又在闹什么花样?
都不信那佞臣能死这么容易。
天子忧思恸哭,朝也不上了,下旨命太医日日去魏家照料,朝堂上下怨声载道。
事情闹得大,裴有襄不去打听也能听到消息,听闻他伤了脑袋,只能靠施针吊着口气罢了。
甭管真假,百官无不容光焕发,呸!祸乱朝纲的奸贼,大快人心!
随着消息弥散开来,整个淮京城下的暗流死水都悄然动了起来,坤元宫暂且顾不上来提叶碧琴。
迟则生变。
变故发生在魏峭遇刺后的第十日晚,月明星稀,长弓似的月牙悬挂在云层上,朦胧温润的月光透过窗牖落入芳兰院中。
春夏为裴有襄卸去珠环,乌黑长发垂落在纤细的肩头。
主仆两人在灯下聊的,当然是关于魏峭的:“太后出手了,看来鉴察司和坤元宫也将势如水火了。”
裴有襄挑挑黛眉:“打的好啊,我就爱看狗咬狗咬狗,打个你死我活天翻地覆,这戏不比柳家那出好看?”
春夏低低笑了。
这时,晚来的婵柳顾不得规矩闯进卧房,喊了起来:“不好了二小姐!完啦!叶碧琴趁夜逃走不见了!”
春夏露出和裴有襄同样的挑眉:“哦?小姐你看咱们家这出戏好不好看?”
-
嘉会坊一带的朱门宅邸,大多是勋爵高门。再往北的正阳坊里,则是握权高官,魏家宅邸便是在此。
早在魏峭遇刺当日,四周就被神武卫护得密不透风。
在众人无法窥视的宅邸内,昏迷半月有余的魏峭终于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眸珠下掠过丝复杂痛苦之意。
他做了个极为冗长混乱的噩梦。
梦中起着浓雾,雾气深处有道纤细高挑的身影,显然是位女郎,他看上一眼,便觉得胸闷疼痛难忍。
紧接着,无数嘈杂的声音响彻这个梦:
“对国公府嫡女一见钟情。”“身份卑微不敢表露,藏敛多年。”“但见她向旁人莞尔嫣然,心痛难耐。”“相思之苦,夜夜磋磨……”
诸多莫名其妙的爱慕之言,如同刀锥般强硬地挤进梦里,在他脑海中勾出一片极为混乱的记忆。
尤其是他望向雾中那位女郎时,撕裂般的疼痛席遍全身。他在梦里忍着痛反复靠近,终究无法得见她分毫。
那是谁?怎会在他梦中?为何他一看见便会疼痛难止?
就这样,魏峭被那些情爱蠢话折磨了大半月,一直苦苦追寻那道身影未果,好不容易醒了过来,蠢话竟还在他脑子里打转。
魏峭分不清,此时此刻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他没有亲近的仆从,在身边照料的也就有个五十来岁,满头花白的聋哑老者,焦急地在病榻前比划手势,是哑叔。
“指挥使,你还活着吗?”一个三十余岁的粗莽男子凑过来,盯着魏峭焦急问道,是鉴察司左佥事陆柘。
“柳家一门尽数押下,你自己去审,我要回家陪妹妹。”另一个昂长七尺的玉面儿郎也凑了过来盯着他,面无表情地,是鉴察司右指挥使薛原白。
太好了,这不是梦。
魏峭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眼前登时又浮现出那女郎的身影,脑子里的蠢话仍旧无休止地叫嚣。
糟心,这不是梦。
4. 真的很难杀
第四章
魏峭伤重以来,每日都有太医来宅子里施针诊脉,醒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哑叔就让小厮将人寻了过来。
“只要醒了,指挥使性命无虞,再将养数月,便能痊愈。”提着脑袋干了大半月的太医松了口气,总算露出笑容。
脑袋又吵又疼,魏峭须得静心凝神,方才分辩出太医说了什么话。
事已至此,他很难再骗这只是噩梦。
那些情爱蠢话说的究竟是谁?那个让他胸闷心疼的女郎又是何人?总不可能在说他如何死心塌地爱着那位女郎吧?
胡扯,可笑。
他虽不知那女郎究竟是何人,但对自己门清,决计不会有情情爱爱的心思。若非如此,便是伤势带来的后遗病症……
魏峭看向了太医,在权衡是否诊治。
他做事滴水不漏,绝不外露半分弱点,他暂且不能确定,脑袋里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是否会要他性命。
“对国公府嫡女一见钟情。”“身份卑微不敢表露,藏敛多年。”
“一见倾心,再见难忘,思慕多年,皆是他一厢情愿,勿要教她多生忧思。”
“愿卿长安乐,愿卿长富贵。”
蠢话在脑子里叫嚣更胜,眼前闪过那位女郎的身影,她似在雾中频频朝他看来。难以扼制的刺痛与窒息感霎时将他吞没,阵阵冷汗往外浸出。
单单疼痛就罢了,他忍个一辈子就过去了,可谁能受得了满脑子情情爱爱?
魏峭思索多时,将陆柘等人打发了出去,扶身撑起,朝太医伸过手去:“再诊诊。”
太医冷汗冒得不比魏峭少,方才魏指挥使阴郁地打量着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脸色巨变,太医吓得两股战战,差点坐不住了!
听得魏峭言语,太医回过神来。
撩起的白色寝衣窄袖下,魏峭腕间深刻的旧伤如同长虫,狰狞盘桓在苍白泛青的手腕间。
行医几十年了,太医一眼就看得出来,魏指挥使这旧伤比如今凶险多了。
太医不敢多分神,反复诊了几回,斟酌着说:“指挥使侧腰的剑伤严重,胸口上的刀伤好了五六成,就是中了三次毒使得伤口愈合慢了些,您还有哪儿不适?”
魏峭沉眸,他说刚刚怎么觉着浑身上下都像破碎了一样,原来是真碎了。
这些外伤不打紧,要紧的还是:“这些伤,可会致失忆,又或是多出段记忆此类症状?”
“您伤在头上,诸如头晕目眩、恶心想吐倒是常见,若是失忆……”太医捋着胡须,思索片刻,“虽不常见,却也有的。”
不必魏峭再问,太医十足眼力劲儿地道:“想要治愈失忆之症,须得静心温养多年,方可见些成效,运气差点,怕是终其一生都难以恢复。”
魏峭觉得脑子更吵更疼了。
把太医送了出去,陆柘与薛原白二人复又进来,魏峭揉开眉心,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上包扎伤口。
“谁做的?”
陆柘和薛原白脚下一顿,陆柘露出老实憨厚的模样,无辜回道:“你说那三个针眼儿吗?那次是有死士潜入以银针刺毒,好在属下及时发现了!”
魏峭这才发现刀伤上半寸位置,还有三个不甚明显的针眼。
薛原白还以为他在看刀伤,紧接着说:“这刀伤不重,是承王案里的罪臣私生女蛰伏魏家多年,想趁机把你刀而已。”
陆柘一股脑说了:“看到你腰上的伤了吗?那是原白跟死士打斗中,不甚给你捅的。”
魏峭给气笑了,咧开的森森白牙阴恻恻的,“你们想要我死。”
薛原白冷着脸,心虚别开头。
陆柘没心没肺地笑:“你太招人恨了,昏迷这二十多日,前前后后十多波来杀你的,估摸除了崔右相外,人人都在想让你伤重而亡。”
“指挥使,太医都说了没见过你这么难杀的!”说着,他挺起了壮硕的胸膛,一副钦佩模样。
魏峭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压住袭来的刺痛,询问柳家刺杀的事。
好不容易岔开话,薛原白将这些天查到的线索一一言说:“柳家设宴系太后授意,你昏迷时的暗杀,背后似乎也有乔家的影子,可惜没有证据。”
“那戏班子是罗氏身边的小厮,从辟衣镇领回去的,可这小厮在事发前十日,就以要为老家父亲奔丧为由离了淮京。”
“顺着小厮线索查下去,果真发现端倪,那小厮登的是琼蕊轩运送瓷器的商船,看样子往渠阳去了。”
“离开淮京前,恰恰与琼蕊轩的管事叶碧琴见过面。”
薛原白冷峻的目光在魏峭身上一扫,犹豫片刻后复又开口:“我和老陆搜遍刺客全身,没找着夫人那半枚比翼同心佩。”
“人都故去十多年了,何必拿旧物出来作践人,还以此逼你赴宴设下此局!”陆柘哼哼哧哧的,双眸几欲冒出火星子来,“别让我把人逮着,不然叫他死在老子的□□下!”
没找到母亲的比翼同心佩。
魏峭搭在苍蓝竹纹蚕丝被褥上的手僵了僵,绷紧的骨节泛了青,纵然对这一结果有所预料,却也不禁伤神。
他在淮京极少参加宴饮,如柳给事郎家这种听戏的帖子,自不会搭理。可与请帖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绘了半枚比翼同心佩的图纸,栩栩如生,若没亲眼见过玉佩绝画不出。
他不得不去赴这局鸿门宴。
乱糟糟的脑子里如同被针刺般疼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飞快抓住,想起那日刺客自尽后,他没来得及搜寻尸身,就被一双来自身后的手推下了楼。
而在那观戏楼上,只有来此赴宴的另外五人与柳给事郎。
魏峭暂且没与陆柘二人提起此事,问道:“可查过叶碧琴?”
薛原白颔首:“搜了叶碧琴在京居所,找到了张未用的信纸,上头有被墨迹晕染的痕迹,倒是与夫人比翼同心佩的纹路相仿。”
柳家设宴、渠阳、琼蕊轩、乔氏、叶碧琴、小厮……连陆柘这个自认迟钝的汉子,也能看出与坤元宫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
“叶碧琴在柳家设宴当日进了宁国公府,再未现身。”陆柘道,“裴二小姐是实打实的太后党。”
“裴二小姐?”魏峭语调猛然扬起,在失声边缘,惹得薛原白陆柘二人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他脸色苍白,眉头紧紧蹙拢,看得仔细点,还能瞧见眼睫痛苦的颤抖,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事实的确如此。
听到“裴二小姐”四字,比之先前更为剧烈的疼痛,将魏峭吞没,那段混乱的记忆炸开成了无数碎片,撕裂着他每一寸神经。
魏峭眼前阵阵发黑,陆柘与薛原白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两人在他面前焦急地说着什么话,可他……听不见。
情情爱爱的蠢话变得尖锐刺耳,穿破他的耳膜,天地间的一切都在旋转发黑。
为什么他听到裴二小姐会如此痛苦?
“对国公府嫡女一见钟情。”
“身份卑微不敢表露,藏敛多年。”
“……”
魏峭胸腹血气翻涌,血腥气从喉间喷了出来,血色如同落梅,缀满榻前的回纹地砖。
与此同时,耳朵终于寂静了。
魏峭在混乱的记忆中,终于看清楚了那位女郎——
端庄清冷的女郎,居高临下睨他,眼中是他熟悉的厌恶漠然。
“原来是她,裴、有、襄。”猩红的血珠顺着他的唇角流下,咬着“裴有襄”一名,一字一顿,仿佛用尽力气。
陆柘与薛原白理所当然将语气归结于愤怒懊恼,陆柘极不稳重地朝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来人!请太医!指挥使被裴二小姐气吐血了!!”
“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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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被裴二小姐气吐血了!”
“……气吐血了!”
回荡在整个魏家宅邸内。
魏峭咽下唇间铁锈腥味,不,不是……莫要胡言!他对裴二小姐,对她……魏峭眼前一黑,又吐了口血。
-
淮京三月尾,落雨连绵两日,浮着层温润浅浅的薄雾,裴有襄一向规矩,卯时便起身梳洗,去书房读片刻书。
四书五经,诗词闲话,她都是会看的。
估摸着到永福公主用早膳的时辰,雷打不动去请安,再与母亲一同吃过。
裴有襄吃得清淡,也少,慢条斯理地吃着。永福公主却连筷子都没动一下,眉梢下垂,哀思低眉。
时不时用发红的眼眸看一眼女儿,又欲语还休地低头。
裴有襄只当没瞧见,略吃些后就要离开,永福公主终究忍不住,满目担忧地问:“听说魏指挥使醒了,又被你气的吐血,不知可会连累到太后?”
昭敏拉着永福公主的衣袖,使了使眼色。
裴有襄倒是不惊讶,与母亲退开一段距离,不咸不淡的:“那又怎样?咱们一起为她死了陪葬不就好了?”
永福公主眼眶霎时红了,嘤嘤嘤即将发作。
裴有襄不多奉陪,去书房看了会儿账本,婵柳就带着好消息来了。
“小姐,府上的护卫在白云观下辟衣镇见着叶碧琴了,不过转眼就跟丢了,护卫怕大肆搜查惊动官府,特回来禀报。”
“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去处。”裴有襄颔首道。
婵柳说的白云观在淮京东郊的鹤山上,常年云雾笼罩,仿若仙山,甚至有民间传言,亲眼见白云观开山道祖乘鹤而去,真乃仙人。
故而白云观香火旺盛,常有盛大的道场法会在此,无论权势勋贵还是平头百姓,都愿意来凑一凑热闹。
天南地北的货商、杂耍、戏班子、外来番商都聚集在这儿,可谓鱼龙混杂。
叶碧琴逃出去后藏在那处,的确不好找。
裴有襄淡淡问:“谁先寻到叶碧琴消息的?”
“原是在国公爷身边跑腿的小武,这不搜查的人手不够,才凑了过来。”
“让人去账房领赏钱。”裴有襄没再说什么。
若非被鉴察司绊住手脚,坤元宫早该来提了叶碧琴问罪画押,眼见魏峭平安无事,等风头过去,坤元宫就得派人来了。
裴有襄糊弄不过去,才差人偷摸在京中搜寻。
大张旗鼓抓人自是不妥,裴有襄沉思片刻后唤来春夏:“给府上各个院子传个信儿,就说祖母生忌将至,我去白云观祈福。”
又唤了几个在春夏手底下做事的青衣女使过来,将偌大国公府的诸多事宜安排妥当,方才出府。
雨又下的大了些,敲打在青色琉璃瓦上,脆生生作响。
没人瞧见,宁国公府西南墙角旁,一辆马车静静停立。陆柘背着黑金□□骑在黑马上,身穿蓑衣,雨珠顺着衣帽汩汩下淌。
不知在此已经驻足多久。
“指挥使,裴二小姐出门了!”
马车内,闭目养神的魏峭猛地睁眼,抬手想要掀起车帘子看上一眼,却又硬生生停住动作,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压抑。
他尚且纠结,偏这风有意,将车帘子撩了起来,伴着雨丝的风扑面,魏峭顺势望了出去。
女郎着了秋香色折枝兰纹百褶裙,衬着雪青色的衫子尤为素雅清冷,她不需旁的点缀,只在云鬓间簪了只珊瑚珠软玉宝石步摇,万般颜色都不如她了。
隔着淅沥,遥遥一眼,魏峭挪不开视线。
车帘缓缓落下,挡住了女郎俏丽纤瘦的身影,魏峭难以遏制的,捧着发闷的胸口,纵使用力也难以按下里面的震颤。
比之四方雨声,更要清晰响亮。
魏峭眉眼一沉,不准再跳了,陆柘耳力极好,会被他听到。
5. 他爱得深沉
第五章
魏峭醒来至今,总算把混乱的记忆组合在了一起,这就是他失去的过去。
初见裴有襄时,她在梨河湖畔拦了他的车马,少女对上鉴察司染血的刀刃也无惧色,他对她一见钟情。
可一介罪臣之子,微若尘泥,满手血腥,他怎敢用这样一双手碰触心爱之人,只能将爱意深藏。
不仅如此,天下想取他性命的不知凡几,他生怕叫人发现,她是他致命的软肋,只好佯装与她不合。
每每他对她说了重话,无人之时,悔恨无比,哭着抽自己几个巴掌方可入眠。
这记忆太疯癫了。
魏峭生性多疑,历经“我不是这样的人”到“我好像真是如此”的洗礼转变,仍不敢轻信记忆里的事实。
待伤势好上些,他进宫同必陛下请了安,又得探子来报裴有襄要去白云观祈福。
可疑的是,她召了不少护卫同行,比往常的派头要大许多。
魏峭与陆柘便绕道来了宁国公府,对陆柘的说辞是:“这个节骨眼上有如此大的动作,怕与叶碧琴有关。”
不能说出口的,是他想要求证,那份心悦是否为真。
只不过真到了宁国公府,他情怯不敢上前,等来裴有襄出门。
此刻震耳欲聋的心跳,仿佛在同他说:“魏峭,你果真爱惨了她。”
他想起太医曾言,失忆之症或许穷尽一生都难以愈合,可他在听到“裴二小姐”四字时便记起所有。
只能证明,记忆都是真的,他爱得深沉!
“白云观下就是辟衣镇,刺客就是从那儿进的柳家,莫不是她还有后手?”陆柘的声音传入车中,“我们要截住她吗?”
陆柘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觉得脑袋瓜子前所未有的灵光,要是能捉裴二小姐现行,看她如何抵赖!
陆柘激动了好一会儿,看向那面瓜瓞绵绵纹的车帘,凉薄微光穿过,依稀看见魏峭轮廓,一动不动的。
许久,才听他应了:“嗯。”
没走出嘉会坊,魏峭临时又改了主意,“还是先回府上,我要换身鲜亮体面的衣裳。”
“哈?”陆柘愣了,“跟踪裴二小姐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要什么体面?”
魏峭猛地在腰伤上掐了把,撕裂伤口的疼痛唤醒了他的理智。
脑子里又冒出蠢话来,拉长了叹息哭嚷:“早知情深无用处,何必徒惹相思苦,苦,苦,苦苦苦啊!”
声声相思之苦仿若痛彻心扉,哪里是什么蠢话,明明是他不可抑制的爱慕,也是决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秘密。
从爱上她,他就失去了体面的资格。
记忆中的种种苦涩情绪,齐齐涌上,魏峭自认为冷漠的眼眸竟泛起了酸,有泪意萦绕。
不,他是魏峭,不能哭。
魏峭微微扬起下颌,到泪花不至于滚落的程度,阖上眼眸,低哑轻声:“想起你,既是恩赐也是劫,爱不可得碎了心肠,却又执拗地不肯忘记。”
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叹他相思苦的话语慢慢消失,他深深吸了口气凉气,像是将所有繁杂的心绪都收拢回来。
再睁开眼,那双黑眸沉静如水,深不见底,唯有微微泛红的眼眶看得出他的极力忍耐。
-
京郊小镇比不得淮京城里富丽堂皇,逼仄的楼宇屋舍陈旧古朴,雨中泥泞在发灰的墙壁上颇为不堪。
宁国公府的护卫隐入人群四处搜寻起来,婵柳去包下了辟衣镇最好的茶楼,将里头三教九流的人都请出去,才请了裴有襄来。
店里茶叶不好,婵柳给小姐煮了从府里带过来的银芽白雪,泛出的茶香闻着清淡,却在雨水的潮味里经久不散。
春夏去镇上的书铺买了册诗集来,让裴有襄看看打发等待的时间。
白云观祈祈福同样耽误不得,裴有襄没有要去的意思,便让春夏去料理所应事宜,她办事贯来妥帖。
裴有襄勋贵小姐的派头捏得足,不到半盏茶功夫,镇上许多人都知晓茶楼来了位矜贵女郎,杂耍的、说书的许多人赶来想讨赏钱,连门儿都没进得去。
人人都去茶楼凑热闹的时候,有一妇人却避之不及,用灰色粗麻布遮挡住了脸颊,只露出双惶恐惊愕的眉眼。
要是宁国公府的人碰着了,定能认出这就是叶碧琴。
从眼底厚重的无情与凹陷下去的眼眶,看得出来这些日子并不好过。
岂止不好过,简直倒霉透顶了!她从宁国公府逃出来后,却碰上魏峭遇刺京畿戒严,差点被抓到鉴察司去审问。
加上宁国公府满城都在打听她下落,她不得不躲到辟衣镇,等待离开时机。
自打来了辟衣镇,她日日担惊受怕,两三天才有人来送顿吃食,要不是饿狠了,她不会冒着风险出门儿。
谁知道就看到了裴有襄!
定是她的行踪暴露,走,她得马上离开辟衣镇!
七拐八弯转过几个偏僻巷落,推开了个破院小门,她本就惊魂未定,入门乍然见一身着绯衣的女使坐在堂屋,吓得一个踉跄。
绯衣女使板着脸教训:“叶管事,你也知道在风头上,外面全是二小姐的人,你自己要出去找死莫要连累了我家夫人!”
叶碧琴看清楚来人,不乐意了,她是琼蕊轩的掌事,区区一个女使也能给她甩脸子?
“说好两日送回吃食,这都第三日了,不出去找吃的等着饿死?”叶碧琴语气不好,“我要是出了差池,我主家渠阳乔氏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女使脸上颜色变了又变,挤出来个讨好的笑,“叶管事何必这么大火气,夫人也是担心着你呢。”
叶碧琴还是没给女使好脸色,拿着主子的范儿说:“裴有襄都到了辟衣镇,我得马上走!”
“这不正巧,夫人辛苦奔波多日终于找到了条送您回渠阳的陆路,保管能避开二小姐眼线。”女使眼睛珠子一转,打开了送来的食盒。
叶碧琴肚子空的厉害,再想离开也要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她撇开女使大快朵颐起来。
食盒下的暗格里还放了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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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的银票,不是很多,足够她重回渠阳了。
叶碧琴不禁露出松懈的笑,她想到离家之时快要临盆的儿媳,等平安回去,应当就能抱上孙子了。
还有她卖命三十多年的主家,待她极为宽厚,她必须回去告知家主,裴有襄看出了账本作假,想拿这事儿做文章,千万小心!
沉浸其中的叶碧琴没看到,女使转身出破院时,眼中掠过的一抹寒意。
呸!什么渠阳乔氏,都跟太后表了好几层的族亲,人人提起的太后娘家只有淮京的乔家,两年前乔家的贵女还成了皇贵妃,岂是渠阳那种地方的乔氏能比?
一个破管事,怎么敢在她家夫人面前指手画脚?
女使啐了口:“老东西,要不是夫人需要用你引二小姐过来,何须受你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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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有襄看到《孟十八诗集》的最后一卷,雨没有要停的迹象,愈发大了,日色在雨中渐淡,透过窗映照在她脸上,像初春融不去的层累白雪。
婵柳等得瞌睡连连,这会儿见了自家小姐眼尾挂着的厌烦冷意,顿时清醒了,正襟危坐,话都不敢说一句。
裴有襄确实不爽。
全因满卷诗文皆是向富贵人家小姐投递的求偶之作,可谓矫揉造作,故作情深。唤了掌柜来问,才知真让这孟十八瞎猫碰上死耗子,得了祁州某位小姐亲眼,上门做赘婿去了。
“生平至此,头回见脊骨和牙口烂成这样的读书人。”裴有襄嘴上不饶,又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要是孟十八真在此处,大抵会被气得抱头鼠窜。
到最后,裴有襄懒得再看诗集一眼,提溜脏东西般扔下窗去,如此方才舒心。
啪嗒。
诗集砸在了什么东西上,裴有襄歪头看了下去,簌簌雨珠从长河落日的伞面上滚落。
她扔的《孟十八诗集》正躺在那位执伞人脚下,她瞧见了角苍色锦袍。
婵柳扒拉在窗边娇声喊:“这位公子,今儿这茶楼被我家小姐包了,不接外客,烦请去别的地儿吧。”
伞面往后偏斜,缓缓露出了那身苍色竹纹的衣裳,身形修长高挑,瞧着有些清瘦,像极了他身上秀丽的竹。
直到执伞之人仰头看来,裴有襄对上了双漆黑的眸子,下意识撇了嘴。
“就不问候指挥使伤势如何了。”裴有襄居高临下,挑起下巴,斜眼看他,“毕竟我也不能违心愿你安好。”
她正烦着,不知道哪阵风把魏峭吹来,恰好撞在刀口上。
她准备好开战的架势,哪知道魏峭眼波一颤,竟低下头去了。
伞面挡住了他,看不见他的神情。
这一举动打了裴有襄措手不及,以往两人见面哪次不你来我往几句?
裴有襄回想起他刚刚低头瞬间,嘴角翘起的一丝弧度,很快被他隐藏了,要不是她眼尖,还真看不到。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魏峭这厮在跟她玩儿以退为进,倒有所成效,叫她一拳打在棉花上。
“好贼的手段。”
6. 不可同人说
“春风拂过多情眼,她浅笑莞尔便成第一流,我生欢欣怯远望,此间心悦,不可同人说。”
魏峭脑子里响起了这么段声音,声调里暗含欢喜紧张,多情难抑,他再与心心念念的裴二小姐视线交汇,切身体会到了记忆中这种情绪。
他不得不避开视线。
裴二小姐久违与他说了话,哪怕是嫌恶之词,他也控制不住雀跃,要是再多看片刻,他就克制不住了。
国公府外见她之时,魏峭对记忆尚且只有八分信任,这一眼下来,他深信不疑。
以他的性子,若非将她刻在了骨子里,决计不会有这样大的情绪起伏与心动。
一切爱慕都是真的,此间心悦,不可同人说。
魏峭低头,脚下躺着她掉下来的诗集。
他心中一动,俯身拾起诗集,轻轻拭去沾在上面的泥污后,顺手将其与伞都塞到陆柘手上。
“等着,我去会会裴二小姐。”
茶楼里的掌柜伙计没敢拦,眼睁睁看着魏峭上楼去往裴有襄的包厢。不是他们认出了这是鼎鼎大名的鉴察司指挥使,而是陆柘提着斩/马刀,大刀阔斧立在茶楼外,谁敢动啊?
婵柳敢。
但没用。
魏峭掀袍坐在茶桌对面,眼神不自觉斜开来,裴二小姐神仙玉骨,熠熠生辉,他卑微之人,怎能直视光华。
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亵渎。
婵柳气呼呼要赶魏峭,裴有襄抬手拦了,“给魏指挥使煮茶。”
婵柳只听裴有襄与春夏的话,主子吩咐了,她不再对魏峭龇牙咧嘴。
盛茶的盏子是白瓷叶脉纹花口的,衬得茶汤颜色清亮,在青釉暗纹莲瓣的托子上,宛若绽开的花苞。
瓷色通透没有杂质,就算在淮京城里,也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件,想来是裴有襄从宁国公府带来的。
“裴二小姐讲究,这盏子怕是只有渠阳才烧的出来。”魏峭在茶盏子上轻轻一敲,是上等瓷器才有的敲冰嘎玉声。
交锋数年,裴有襄算得上了解魏峭,他不是那种会闲谈论瓷的人物,来找她应是另有图谋。
她厌烦去猜他的心思,直问了:“说说吧,什么事?”
魏峭同样够了解裴有襄,她这句话是在说:“懒得跟你废话,说完就滚。”
他从绣荔枝纹的暗色荷包中取出一页纸笺,“有一件东西想让二小姐看看。”
纸笺展开,是半枚比翼同心佩画样。
“不知二小姐可见过此物?”
“呀!这不是……”婵柳盯着图纸惊呼。
接下来没说完的话,被裴有襄扫过去的一记冷眼吓了回去,捂着嘴巴拼命摇头,不吭声了。
魏峭凝视婵柳,探究打量片刻,他那眼神深不见底,婵柳只觉得被把泛着寒光的剑刃抵住了脖子,后背发凉。
“没见过。”裴有襄无甚起伏的声音,替婵柳挑开了利剑。
魏峭视线偏斜,正落在裴有襄身上。炉上沸起的茶水蒸出缈缈雾茫,她在其中好整以暇端坐,那双琉璃般通透的细长柳叶眼里如同蒙着层纱雾,对谁都是这样冷淡。
魏峭从中看不出半点她认得这玉佩的神色,不由感慨,不愧是裴二小姐,真真沉得住气。
她不愿说,他不再继续问下去,收了画纸转而说:“鉴察司办案,问二小姐要个人。”
“说说看。”
魏峭指腹拂过茶盏,慢吞吞的:“琼蕊轩管事,叶碧琴。”
裴有襄平静的面上掠过抹错愕,一时没有作声,怪不得会提起渠阳瓷器,原来七拐八弯是想要叶碧琴。
他想的倒美。
且不说叶碧琴没在她手上,就算在,那也是要留给坤元宫的,怎么可能给他?
裴有襄扯开唇角,眼尾的讥讽变得具有攻击性了:“听说指挥使伤了脑袋?是没吃药?怪不得想不明白,叶碧琴是渠阳乔氏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魏峭胸闷发疼。
反驳她的很难听的话在嗓子下绕了圈,他却很难对心爱之人说,斟酌两息,轻笑着说:“二小姐记性不大好,怎就忘了,叶碧琴进了你宁国公府再未出来?”
“你说她没出来就没出来?”裴有襄没一点心虚,“鉴察司手眼通天,觉得她在我手上,不妨自个儿去搜搜。”
魏峭抿着薄唇不语。
鉴察司的确悄无声息把宁国公府与她手上的庄子都搜了个遍,要是找到了人,他就不会正面问她要了。
一番试探下来,魏峭确定叶碧琴真不在她手上。
但看她笃定模样,估摸也有消息,再想她来辟衣镇的异常,想来他要找的人就在此地。
僵持不过几时,魏峭还没来得及让暗卫去查,宁国公府的护卫便急匆匆赶来。
不必护卫说,裴有襄就知找到人了。她没了和魏峭纠缠的意思,徐徐起身,瞥了眼茶盏子,对婵柳说:“他碰过的茶具我不要了,不必收拾。”
小镇冗长的雨天,叫人连热闹都不想看了,裴有襄来时声势浩大,离开时只剩几个货郎拉长嗓子叫卖。
上了马车,护卫才低声说明情况:“在个破院找到了叶碧琴,她正准备逃走,被咱们抓了个正着,可要马上押回宁国公府?”
裴有襄垂着眼皮略假思索,便道:“去白云观。”
等了一下午,婵柳早饿了,蔫儿了吧唧趴在裴玉襄身边,闻言扬起了小脑袋来,不解问:“嗯?为何要去白云观?”
裴有襄难得耐着性子同人解释:“春夏安排好了祈福事宜,来都来了,暂住几日祈福完了再回府,不碍事。”
一边说着,一边取出匣子里自带的雪花酥,齐整的块儿状色白如雪,糕点上添了花瓣点缀,又雅致又美味。
淮京城里的女郎们,都喜这口。
她给了婵柳两块儿,继续说:“魏峭为了叶碧琴来,怕早盯上宁国公府了,现在回去,岂不就是给他白送的?”
“也不知道叶碧琴怎么得罪他了。”婵柳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了,享受起雪花酥,眯了眯眼感慨:“小时候奴婢就很馋这糕点,不过阿娘没钱买,到小姐身边倒是吃了个够,好香好甜嘻嘻。”
“父亲呢?”
婵柳愣了下,低头小声说:“他不喜欢女郎,只喜欢阿兄。”
小丫头是个心大的,小小低落了刹那,又欢天喜地吃起糕点来。
茶楼上,陆柘对着一桌茶具瞠目结舌:“我那个天爷,裴二小姐可真有钱,这套瓷器能卖不少钱吧?要不让我捡回去卖了?”
陆柘眼里全是要为有钱人当牛做马的冲动。
魏峭无语发笑:“要不我把你送给裴二小姐,这样你就能有个富裕的东家。”
“那还是算了。”陆柘摆手拒绝,哀怨地对魏峭说:“还不是因为她厌恶你,连带着我也成了歹毒的伥鬼,一样被骂。”
魏峭黑了黑脸。
忽然觉得陆柘挨骂是应该的,他也想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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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淮京的人都知道裴二小姐厌恶他,不必重复多次。
陆柘还以为他变脸时因为瓷器的缘故,失望叹气:“我不要总行了吧,还是先说说一会儿有什么打算。”
对此,魏峭与裴有襄想的不谋而合:“去白云观,她要是找到人了,不会回宁国公府。”
“那这瓷器呢?”
“送到我府上。”
魏峭面不改色的:“我自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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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辟衣镇往南行不到三里路,就到了鹤山,雨后山间雾气缭绕,绿意如洗,仰头望远出去,山巅雾茫茫一片。
依稀能看到云雾中飞出的道观飞檐,如悬浮云上,真有几分神仙气象。
裴有襄快行到半山的时候,就发现魏峭与陆柘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
婵柳往后张望了眼,“等到了白云观,他们岂不是就会发现叶碧琴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裴有襄阖了阖眼:“烦死了。”
话音刚落,马车一个颠簸,婵柳探头出去问了怎么回事,押着叶碧琴先行去白云观的护卫正拦在马车前,焦急喊着:“二小姐,叶管事有点不对劲,上山的时候抽抽了两下便走不动道,小的们只好把她安置在前头的怡然亭里,现如今一直吐着白沫,就像……像是……”
婵柳接话:“是不是像中毒了?”
事出紧急,耽误不得,婵柳撑开了把绘墨兰的纸伞,回头扶着裴有襄下了马车。
鹤山气象景致非凡,自会吸引无数文人骚客,咏山为诗,观云为墨。但恐惊了山上神仙,便有富人出资在半山建了许多观景亭,此处便常有文人三五成群相聚。
雨落纷纷,天色渐晚,这个时辰倒是幽静无人。
过去还得穿过片桃林,山下百花争艳,山间桃李却未芬芳,只看那打着粉白的花苞也足够喜人。枝叶花苞落影横斜,可见深处林立的三角攒尖亭。
裴有襄回头瞧见魏峭这甩不脱的狗皮膏药也贴着来了,无暇分心理会,一面穿过桃林一面问道:“叶碧琴碰过什么?”
“没有啊!咱们抓到人直接五花大绑了,嘴巴也塞得紧紧的,根本没机会碰上什么。”
裴有襄继续问:“抓到她时,她吃过什么?”
护卫像想起了什么:“有有有!抓到她时,桌上是吃完的残羹剩菜,小的还说她逃命也不忘享受。”
说话的功夫,裴有襄就到了上书“怡然”二字的亭外,叶碧琴躺在地上痛苦扭动,像条断尾的地龙。
裴有襄靠近过去要问话,婵柳担心唤了“小姐”。
魏峭与陆柘也过了来,裴有襄冷眼斜他,他躲闪错开了视线,朝陆柘抬了抬下颌。
陆柘走近叶碧琴去,宁国公府的护卫面面相觑,战战兢兢不敢阻拦。
裴有襄咬着后槽牙冷笑:“废物。”
陆柘把叶碧琴提起来仔细瞅了眼,毒发有些时辰了,面部完全呈了青紫色,吐出的白沫里也染了发黑的血丝。
他摇了摇头:“没得救了。”
叶碧琴听到了这话,拼命抓住了陆柘衣角,像抓住了最后的希望,气若游丝的:“救……救我……我我是……渠阳乔……乔家的人!”
陆柘随手把人扔在了地上,这时候叶碧琴看见了裴有襄,凸出的双目迸出怨恨之色,她要是活不成,也要拉着裴有襄陪葬!
“裴……裴……”断断续续的,裴有襄听到了她含糊的话语,在说:“是你……杀我!”
7. 她是我的命
裴有襄静静垂着眼皮看她殊死挣扎,没有动容,“我要杀你何须如此,你不如在死前好好回忆谁下的毒。”
叶碧琴浑身一颤,用尽力气才能仰起头看到裴有襄,雾缈山深,冷雨微凉,她那高高在上的模样,竟生出了丝不入世俗的神女之姿。
是了,裴有襄刻薄傲慢,不屑于扯谎杀她,若非如此,那就是……
叶碧琴脑海中闪过一缕绯色衣衫,仿佛一切都明朗起来,是那女使送来的吃食中下了毒!她正要说话,大口黑血从喉间喷了出来。
“是……是……”
几乎只剩下难以让人听见的气声,裴有襄也只见她唇瓣张张合合,并不知道说了什么,到最后,气声都没了。
雨声簌簌,四野风声呼啸山林,天色好似在这一刻落入晦暗。
婵柳害怕往后退了步,躲在裴有襄身后,“她,她死了?”
陆柘蹲身在叶碧琴身上搜了番,没找到比翼同心佩,对魏峭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陆柘神色大变,抽出斩/马刀劈下,只听“铮”的一道嗡鸣,从暗处射来的长箭被劈成了两半。
裴有襄顺着箭来方向看往桃林深处,微弱火光亮起,被雨浇打得扑朔摇曳,也映照着挽弓射箭之人脸上银白锃亮的面具。
紧接着,暗藏四周的黑衣刺客像以此箭为信,渐渐显露,向着怡然亭举起屠刀。
“刺客!有刺客!保护二小姐!”
宁国公府护卫们惊恐喊了起来,统统围在裴有襄面前,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阵仗,逐渐奔来的屠刀让她感受到了生与死的边界。
后退是半山断崖,往前是和这群刺客的殊死一搏。
这样精密的伏击,要是单单为杀她一介女郎,倒是小题大做了,显而易见是冲着魏峭去的。
不管刺客为谁而来,她此刻站在这儿,很难不被灭口。
真要被他害死了。
裴有襄不免冷眼盯着魏峭,他和陆柘经历得多了,缓缓收了伞,熟练放了支信号焰火,在半空中发出尖锐的爆鸣。
几个动作的功夫,雨将他全身都打湿透了,乌黑的发黏在分外苍白细弱的脖颈上,晃眼得很。
刺客挥着大刀突袭了过来。
幸而陆柘神勇,面对攻势与防不胜防的冷箭,还能屹立在魏峭面前,只需等到鉴察司援兵到来即可。
裴有襄就没那么幸运了,她本想借陆柘之势,没成想刺客杀过来的瞬间,她就被冲散了出去,宁国公府的护卫被杀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她被逼得节节后退。
魏峭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想不动声色护住裴有襄的,可一回头就只见到那把落地的墨兰纸伞,被刀劈成了两半。
混战当中,他看到刀剑与她擦身而过,他脑子里都会发出与信号弹相似的爆鸣。
和爆鸣一同响起的,是从记忆深处传来的话语:【她若不存于世,我便也不能活了。】
就算知道暗卫马上就到,魏峭也再难等下去,拔尖欲朝着裴有襄而去,他要为裴二小姐出生入死!!!
这一举动使得陆柘愕然:“你身上有伤,动不得手,这点臭鱼烂虾我还能应对。”
薄雾冥冥,魏峭止住冲入人群的脚步,回头看向陆柘。瘦削苍白的身形在刀光剑影中带着某种莫名的悲怆,他恍然轻笑起来,又带了点视死如归的感动。
“要我在这种境地下对她无动于衷,我做不到,她身在险境,我亦如处刀山火海,她就是我的命!”
他毅然决然冲了过去,像下定了决心。
“哈???”
陆柘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不知怎的,他脚趾扣在地上动弹不得,也拦不住急着“甘愿送死”的魏峭。
什么她就是我的命啊,自个儿听听,不觉得毛骨悚然吗?
围攻来的刺客也像被那振聋发聩的话震得一顿,被陆柘捕捉到了,他臊的耳朵滚烫,粗声大吼着劈下□□:“你是不是听见了?”
“还是你听见了?”
陆柘大显神威,愈战愈勇,看着是在忠心护主,实则是怕魏峭那番话叫人听了去,他不由自主替指挥使难为情。
他默默想,一定是指挥使伤没好犯了糊涂,他肯定想说“我要她的命”,等回了魏家定要加大药量。
另一边裴有襄被逼到了断崖,是她预想中最坏的结果。
刺客突袭过来,裴有襄将婵柳推开,屠刀迫在眉尖,她做好跳下断崖的打算,忽的她嗅到劲风急雨里多了丝药材苦香。
刀刃长剑交接,铿锵铮鸣,裴有襄在溅开的寒芒里瞥见挡在她面前的魏峭,剑风震得他那角苍蓝袍角猎猎作响。
“走。”
魏峭一脚踹开了刺客,巨大的动作拉扯开了他腰间的伤,染红了衣衫一片。他眉头都没皱过,拽起裴有襄手腕奔着陆柘而去。
“小姐当心!”婵柳在远处惊呼提醒。
裴有襄与魏峭偏头看去,桃林深处那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挽弓,弓上长箭早在前一刻就离弦射来,以雷霆万钧之势。
说时迟那时快,魏峭挡在了箭前,裴有襄被药香笼罩。
噗嗤。
长箭从他肩头贯穿,迸出的血点喷在她脸颊上,还是温热的。
裴有襄瞳孔颤了颤,不敢置信看向那支染血的箭矢,魏峭竟然会救她性命?他俩哪次不是骂骂咧咧的,他不杀她就算了,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救她?
这算什么?
他疯了吧?
满腔疑惑只在脑海中闪了闪,裴有襄就顾不得去多想了,这支箭力道远超过魏峭想象,即便挡住了,他还是撞在了裴有襄身上,双双坠下断崖。
婵柳被吓傻了,呢喃着“不要”扑到崖边,哪儿还能看到裴有襄,只有在雨中愈发弥散开来的雾气遮挡了断崖深处,什么都看不见。
她大声呼喊起“小姐”来,断线般的眼泪珠子滚落,也无济于事。
雨下愈发滂沱,雾气笼罩了整个鹤山,远处有火光接连亮起,援军很快就到了。那群刺客见目的达成,也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婵柳抹了把湿透的脸蛋,扑向了陆柘,失声哭喊起来:“去救我家小姐,救救阿姐,去救她啊……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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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山春夜里冷,何况下雨,裴有襄是被冻醒过来的。
她没受什么伤,一来鹤山只是看着险峻,实则在树丛遮掩下的坡度很缓,不然她也不会将断崖当做退路;
二来滚下时魏峭将她死死抱在怀里,有个肉垫在,她只有点轻微擦伤。
魏峭就不一样了。
他身上有旧伤,又被箭穿透了,血混着雨水淌了一地,裴有襄一度怀疑他死了。
不过他受了重伤,若不及时处理怕活不过几日。再说,山上曾有野狼出没,那些凶禽最喜食血肉,对它们来说,魏峭躺在这儿就是上天馈赠的食物。
关她什么事?
她不喜魏峭,巴不得他消失,怎么可能会管他生死?裴有襄缓过神,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漠声:“等死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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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峭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见十二年前隆冬,鹅毛大雪覆盖淮京,母亲支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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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们清扫门前积雪,他偷偷拿了母亲最爱的半枚比翼同心佩把玩,却不慎磕了道裂纹。
他被母亲狠狠责罚了顿,在大雪天里多操练了两个时辰枪法,筋疲力竭。
那日他才知晓,那玉佩是母亲与父亲的定情信物,一人一半,互许终生。他却不懂,为何母亲会喜欢父亲那样严肃古板,不苟言笑,常年领兵在外不回家的男人。
母亲温柔抚着他冰冷的手说:“等你有爱慕之人便懂了,那时我便将这半枚玉佩送给那女郎,可好?”
他对母亲说:“我有爱到骨子里的女郎了,她是……她是……?”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像根本不存在这么个女郎似的,他想得头疼无比,梦醒了,他睁开眼睛对上了双冰冷锐利的眸。
想起来了,是裴有襄。
他回想起此前的事,忍痛坐起来,虚虚对她行了谢礼,弯眸温声:“没想到二小姐会救我,多谢。”
这般模样,真像世家养出的温煦儿郎,但淮京权贵都知晓,这张皮下是何等的面目。
裴有襄撇撇嘴:“最烦你这么装的人。”
她给火堆添了把柴,萤萤火星飞了起来,倏而化作灰尘。
开始后悔把魏峭拖到山洞里来了。
别人都说她刻薄冷淡,那都是胡说八道,她还是太善良了,就算知道魏峭为她挡箭必是另有图谋,可还是不愿欠他这个人情。
看他装腔作势道谢的样子,裴有襄直想翻白眼。
“你挡了箭,我把你拖到这山洞里,两清了。”烈火熊熊,逼仄的山洞里温暖,但她的话比冰块还冷还硬。
魏峭胸口闷闷的,“嗯”了声:“那样也好。”
肩头有血滴落,他新伤旧伤都没处理,衣袍被血浸染透了,血腥味道很不好闻,怪不得裴有襄看他的眼神像在看脏东西。
他这样不仅污了她的眼,还容易引来走兽,那可就不好了。
魏峭当机立断,折断了箭头,剩下的,须得从背后拔出,他只能求助于裴有襄。
“帮你?”裴有襄眯了眯眼,用下颌看魏峭,玩味冷笑:“你求我啊。”
魏峭脸色一变,垂在膝盖上的手陡然握紧成拳。
裴有襄以为羞辱到了他,殊不知魏峭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了,生怕对上她戏谑的目光,就会冒出句“求求裴二小姐了”。
他真的很想求她啊!
这哪里是羞辱,分明就是裴二小姐纡尊降贵垂怜于他!错过了这次,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这种机会了。
魏峭脑中天人交战,反正这儿也没有旁人,不会有人知道他如何疯狂地祈求裴二小姐一丝爱怜,不如他……
“你求我,我也不会帮你。”裴有襄更为冷硬的话,打断了他的跃跃欲试,她紧接着说:“你将我连累至此,不给你补一刀,都该感恩戴德了。”
魏峭尚未从“求她”情绪中走出来,嘴巴里竟脱口出了:“焉知刺客不是冲你去的?”
他这话也算不得客气,要与她争个高下般,说出口时他就后悔了,这张死嘴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都怪他往日与她佯装不合惯了,这死嘴才会留下这等毛病,再有下次,他决不轻饶。
裴有襄显然没发现他的懊悔,冷哼说:“奸佞之臣,人人得而诛之。”
魏峭:“二小姐骂过的人也不少。”
裴有襄剜了他一眼:“那你说,我骂过谁?”
裴二小姐骂过的人过多,许多名字浮上,魏峭说了好几个不带停。
裴有襄:“……你能说点是人的吗?”
8. 总而言之就是恨
裴有襄委实不是大度的人,她常说魏峭睚眦必报,事实上,她才是。听了魏峭的话,她暗暗盘算着把他扔出去喂狼。
这并不好实现。
虽说他受了重伤,可好歹是个儿郎,又颇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不是她一个羸弱女郎能奈何的。
裴有襄思索片刻,改了主意:“破例帮你一回。”
任谁都能听出,语气里的不怀好意。
山洞里狭窄,她靠近来的脚步声异常清晰,魏峭背对着她,微微抬眼,就能看到她逐渐拉长的纤瘦影子,将他笼罩。
她握住箭尾,影子的姿态像极了刽子手挥下铡刀。
拔箭的痛楚还没袭遍魏峭四肢百骸,脑子里就先行发出了不理智的欢呼,他和裴二小姐的身影在岩壁上完全交叠在了一起!
哪儿还顾得上疼?
魏峭紧张极了,压抑住的悸动使他脸颊上浮现出病态的酡红。
裴有襄存了报复的意思,拔箭时刻意放慢了手脚,摩擦血肉的疼痛却让他脸上的红更明显了。
忍不住,根本忍不住。
这是裴二小姐亲手给予他的疼痛,和从前那些个区区致命伤相比,这疼痛更像是沸腾的热水,在滚烫中炸开,在炽热里躁动。
都让他,欣喜若狂,喜不自胜。
魏峭多想求一求她,再用点力,他会深深铭记此刻的感受,日后回忆起时才能慰藉午夜梦回的相思之苦。
他心绪越复杂痴狂,面上神情越是深邃难辨,裴有襄没看到他吃痛求饶的场面,撇了撇嘴。
这么能忍?
她转动箭矢在他伤口里绞动两圈,倒是让他身体随之颤了颤,嘴角却不合时宜地勾了起来。
他在笑。
弧度不易察觉,甚至没他平日惯装的谦和笑意明显,很是古怪。
他偏头睨了过来,火光映着他分明的棱角,半边明亮,半边隐入黑暗。
“二小姐就这点力气?”声音发哑。
裴有襄回过神,扯了扯唇角,好好好,她用力把箭又绞动几圈,他终于说不出话来,很低的闷哼声在山洞中响起。
哪知一低头,他挂在嘴角的笑意更深。
裴有襄不信邪地,狠狠抽动箭矢,他嘴角快要咧到耳根了!
裴有襄:?
哪个正常人疼的时候会偷偷发笑?还笑得这么渗人!
裴有襄一把将箭拔出来扔进火堆,火舌吞没羽箭,燃烧起血一般的绯红。
“你落难了,也不是一无所有。”她默默远离了魏峭。
魏峭:“还有什么?”
裴有襄的嘴不会让他失望:“你还有病。”
魏峭:“……”
魏峭心虚,捡起地上被他折断的箭头,照着火焰勾勒出血迹下的纹路。裴有襄也好奇,只是坐得远,看不清楚。
魏峭道:“是鹿纹,常年驻守溪关的怀化将军所率赵家军,便用此纹。”
裴有襄玩味:“军中啊……那就是你活该。”
对此,魏峭无力辩驳。
要说这世间谁人最恨他,既不是裴有襄,也不是朝堂百官,而是大祁四军。
往前推十多年,大祁雄师皆由骠骑大将军魏成渊统率,魏家无论儿女都是行军好手,无不手握重军,风头无两。
魏峭便是魏成渊第六子。
魏家强权,结束于十二年前浑谷关一战,他远在淮京,只听身边人说起,父亲误判战机,轻率出征,致使他与十万将士埋尸关内。
至今黄沙之下,仍是白骨累累,亡魂无以还家。
经由搜查,竟找出魏家通敌叛国的证据,先皇震怒,将魏氏阖族下狱,鼎盛将门,倾覆不过在刹那间。
父亲一死,兄姐被押下狱,大祁边境四方关卡被敌军所破,魏家麾下周、游、赵、姚四位大将领命整顿残军,耗费将近八年才重新夺回疆土。
至此才有了四军之称,分别镇守大祁四方。
浑谷关血债就此算在了魏家头上,军中所有人都将魏家人视作仇敌,现在魏家就剩了魏峭一人,蛊惑天子乘风登上高位,隐隐有重现当年魏家权势之意。
军中恨得牙都咬碎了。
“那日在柳家,赵家幺子赵立山也在,刚回京不久。”裴有襄清凌凌的声音把魏峭从回忆里剥离出来。
魏峭来不及细想别的,“你记得他?”
柳家那日设宴,本是要为她相看择婿的,才俊满堂,她怎就能记住赵立山?难道她对他有意?就赵立山?
魏峭依稀记得小时候,赵立山总爱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长哥哥短。
他没那么待见赵立山,因着对方轻轻揍一下就哭,鼻涕眼泪混合着都流进嘴里。
他嫌弃。
爱吃鼻涕的臭哭包?他凭什么能得裴二小姐青眼?
裴有襄很快告诉了他为什么:“他和你一样让人生厌。”
魏峭松了口气,他注定不能与裴有襄站在一起,赵立山更没资格。他皱了皱眉,想到那日在柳家的另外几人,忍不住问:“新科状元郎冯千里如何?”
“看了就烦。”
“建康侯世子闵子越?”
“也是个讨厌之人。”
魏峭接连又问了两人,都是大差不离的答案,他顿了顿,试探着问起了另外一人:“太后与二小姐亲厚。”
裴有襄厌烦地翻了眼:“我讨厌所有人。”
谁不知道,宁国公府与裴二小姐是铁铁的太后党派,她的话出乎魏峭所料——裴二小姐没他想象中那么爱戴乔太后。
不说柳家行刺案背后主谋是不是太后党,在他昏迷时派来暗杀的死士就足以让他生仇,碍于裴有襄,他暂且没对坤元宫发作。
这下好了,她对乔太后没那么亲厚,他不介意好好给太后松松筋骨。
魏峭沉思的时间略长。
裴有襄眯了眯眼,也在想:“叶碧琴不过琼蕊轩一个管事,值得你亲自来要人,她和柳家行刺有关?”
魏峭言简意赅道明干系。
裴有襄听明白了,他先前在怀疑是她与乔太后谋划,她看向魏峭的眼神变得更加不善,他不是在怀疑,简直是侮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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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做,自会做的不留痕迹,还能把种种证据摆到他眼皮子底下?
魏峭躲开她的直视,“如果柳家行刺也是赵立山所为,叶碧琴与他……”
“渠阳乔家要是真要来淮京杀你,怎会让个琼蕊轩管事来做这桩事?”裴有襄冷静道,“无非是赵家想嫁祸给太后党,可他数十年没回过淮京,不知太后一党的姻亲关系如同张密不透风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短时间内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能在区区管事身上做手脚。”
无论叶碧琴是怎样的小人物,胜在魏峭心眼儿小,捕风捉影的事儿也会叫太后喝上一壶。这样一来,鉴察司的视线都往太后党身上查,没人在意赵家。
魏峭和裴有襄想的相差不多,唯一有出入的,便是想杀他之人并非赵家,或许仅是赵立山一人图谋罢了。
去岁孥族举兵突袭,幸亏怀化将军赵申早有防备,逼退敌军不说,还拿下敌方一座城池,朝廷特召赵家回京述职受赏。
魏峭得到消息,军中布防复杂,加上有小支残余势力骚扰,赵申将军不得不暂且留在溪关,便让幺子赵立山先行回京打点。
赵立山怕是恨他太久了,刚回京就设计了这么出行刺,是他在毫无倚仗的情形下,仅能用上的最好手段。
若是赵家要杀他,会更为周全隐秘。
魏峭仍怀有一丝疑虑:“柳家行刺功亏一篑,赵立山又起刺杀之意,不过这回他筹备匆忙露了身份……但他怎知要在鹤山设伏?”
话音落下不过须臾,几乎同时,两人念出了一个名字:“叶碧琴。”
裴有襄回过味儿来,魏峭应是早盯上宁国公府,直到今儿她得了叶碧琴消息,一反常态带了不少护卫出行,才让他觉得古怪跟了上来。
待她寻到叶碧琴离开时,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回淮京城的道,另一条则是上鹤山白云观暂住。
赵立山应该不止在鹤山设了埋伏,连回城的路上也是。
要是一切真如她所猜测,半月前叶碧琴的出逃就并非意外,而是宁国公府出了内贼,早与赵立山勾结合谋。
这内贼借叶碧琴行踪将她勾引到了辟衣镇上,又唯恐叶碧琴泄露身份,于是提前一步下毒灭口。
这盘局,要杀的不仅魏峭,还有她。
裴有襄不光讨厌赵立山了,她还记恨上了,恨赵立山回淮京找事儿,恨赵立山粗鄙无状,恨赵立山全家,恨他进淮京后踩过的每一寸土地,恨他呼吸过的空气……
总而言之,就是恨!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裴有襄能想到的事,魏峭也想到了,恰是时候在裴有襄的恨意上开了口。
裴有襄觑了他一眼:“我也恨你!”
魏峭:“……”
他抿了抿薄唇,不愿与她多费口舌的样子,垂着眼帘彻底把脸埋进阴影里,这样,就没人能看到他翘起的嘴角了。
她的恨像扎在心口上的刀,比肩头上的伤疼多了。
魏峭疼着疼着,又生起了几分难抑的高兴,恨好啊,恨着总比遗忘好,他愿意日日看她的冷眼,听她不留情面的冷语。
9. 孤狼的忧伤
山中雨声渐渐歇了,山洞里摇曳的火光显得狰狞,裴有襄在把赵家与宁国公府的所有人恨了个遍后,才发觉魏峭很久没说话了。
当然,她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裴有襄又怀疑他在角落里偷偷死了,皱了皱眉:“你们鉴察司的人靠不靠谱,这么久还没找来?”
“明日才会来了。”魏峭沉声,特地向她解释道:“过了散值时辰,陆柘就不会让人办事儿。”
裴有襄没想到鉴察司如此松散,微微愣了下:“他不行,你另一个走狗呢?”
魏峭把“走狗”和薛原白联系起来,“告假了,须得在家陪妹妹三日才有力气回鉴察司。”
裴有襄唇瓣动了下,什么都没说得出来,往火焰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火,歪头靠在岩壁上养神,等天亮。
过了会儿,她还是没忍住睁开眼睛讥讽:“好一个自私自利,互相残害的草台班子。”
魏峭装着和她不对付的样子:“二小姐还是管好自个儿。”
火焰燃烧发出的呼呼声,让山林间不至于死寂到可怕。裴有襄白日里耗费了不少精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魏峭听到了她很轻很均匀的呼吸,才敢正视她。
像朵静静绽开的空谷幽兰,唯有眉宇间的些许清冷,才能看出她平日里是何等的清高冷傲,咄咄逼人。
魏峭晃了下神,胸中无缘无故发闷,好像是想唤醒他什么。
他拧眉,扶额,苦笑一气呵成,最后千万种情绪都化作低落摇头,还能唤醒什么,身体是在提醒他克制。
他都明白。
魏峭揉开眉心,趁着她睡着时褪下半边衣衫,他没及时料理,皮肉被血浸染发白。肩头的伤口更是可怖,模糊的血肉夸张地往外翻着。
小心翼翼瞥了眼熟睡的女郎,她什么都没察觉。
其实大祁开国以来,便摒弃前朝风气,民风开放,男女大防不如从前,常有男女同席对饮谈诗论画之事,他并不忌讳在裴有襄面前脱衣上药。
不忌讳是一回事,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
他看看自己瘦削身板上的疮痍,自卑了把。他算不得细瘦,就算无法再同陆柘薛原白般习武超群,也有日日吐纳锻体,未曾有过懈怠,胸腹上的肌肉轮廓也很是显眼。
比之更惹眼的是伤痕,在血水中呈着扭曲斑驳的模样。
他永远不想叫裴有襄看到如此丑陋的一面,会脏了她的眼。
他才会拖到她睡去时处理。
魏峭擦去身上的血迹,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敷在伤口上,手法干净利落,血也止住了。
山林夜里不安生,他警醒着守夜,不过到了后半夜,柴火烧得差不多了,剩下最后一丝猩红在挣扎。
他发起烧热来,眼皮子不受控制往下耷拉,能扛到这个时辰实属不易。
眼瞧意识徐徐沉下,有裹挟草叶味的风从洞口灌进来,魏峭打了个颤,记忆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闪而过——
福至心灵,他的手循着记忆,先一步在右脸颊上挥了一巴掌。
“啪!”很是清脆,俊俏面皮上相应出现了个鲜红掌印,魏峭神智恢复过来了些,疑惑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旋即,他抓住了那段记忆。每每同裴有襄说了狠话,他都会在无人的夜里给自己几巴掌,自我惩戒。
在确定爱慕裴二小姐前,他觉得这段记忆疯得可怕。
现在,他表示太正常了,他满身孽债,不得不与她针锋相对,如此才不会连累到她。无人知晓,他说完重话后的懊悔,如同抽筋扒皮,撕心裂肺。
太疼了,他得用自我惩戒的法子,才能止住一二。
回忆至此,魏峭没感受到半点不妥,并且在左脸颊上也来了巴掌。
对了,还有这张嘴,说太多了,掌!
络绎不绝的巴掌声惊醒了裴有襄,她眨了眨惺忪的眼睛,余光瞥见狠扇自己的魏峭,人傻了。
???
裴有襄又用看脏东西的眼神望向他:“你发什么疯病?”
只见魏峭最后一巴掌重重落下,嘴唇微微肿起,听到她诧异的声音后,慢吞吞回望向了她。眼眸黝黑,看着她时格外愧疚温柔。
裴有襄汗毛顿立,恶寒由心而生,见鬼了似的。
仔细再看,方才发现魏峭像在看她,实则没有聚神,昏昏沉沉的模样。果不其然,他反应慢到过了好会儿,才迟钝回答了她:
“不是疯,是心碎,是懊悔,是流泪,是在午夜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沉重里带着悲伤,他倒头靠在岩壁上,睡过去了。
裴有襄:“……………………?”
后半夜裴有襄被魏峭恶心到了,怎还睡得下去,辗转难眠。等来翌日破晓,晨光乍泄,鉴察司与白云观的道长们早早在山中找寻起来。
陆柘找到山洞里来时,魏峭刚醒,劈头盖脸就喊了起来:“指挥使,你这都没死!”
又骄傲又自满的语气。
经过一夜休养,魏峭脸色比昨夜好了些,也不见浑浑噩噩之态,阴郁睨着陆柘。
裴有襄扫了二人一眼,阴阳怪气的:“能唤醒午夜孤狼的只有牛叫。”
魏峭烧热没退,被陆柘扶着走脚下也是飘的,听到她说的话,飘得更厉害了。
昨夜脆弱时不慎道出的感慨,被她提及,脸上微微发烫,手指不由悄然攥紧袖角。
观她神色纯粹恶意嘲笑,并没看穿他爱慕的心意,定了定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陆柘爽朗的大笑落进耳里,他拍着大腿道:“哈哈哈哈什么午夜孤狼哈哈,太好笑了!”
魏峭吸了吸气,强迫冷静下来,冷脸沉声:“闭嘴,听不出来她在说你牛叫声吵么?”
陆柘笑开的大嘴闭拢了。
婵柳和春夏迟来没多久,婵柳扑进来就哇哇大哭:“小小小姐呜呜呜呜呜,我昨晚都想跟着你跳下来了!吓死了!”
春夏立在不远处,客气疏离地同魏峭见了礼,盈盈浅笑,眉间几不可察的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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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露出她的担忧。
坠崖求生这种事,准备再周全也是很吓人的。
婵柳抹着眼泪,确定裴有襄没任何伤后,叽叽喳喳数落起陆柘的不是:“二小姐你不知道,我昨晚哭着求他搜山,他竟然说到散值时辰了,明儿再找!”
“他还是人吗?他配当官儿吗?”
小女使愤愤不平,像麻雀似的说个没完,魏峭带着鉴察司的人走远了还能听到声儿。
陆柘挠挠脑袋:“裴二小姐说牛叫的是我,那个好笑的孤狼又是怎么回事儿?”
魏峭警告似的:“很好笑?”
陆柘不太敢承认,于是转开话问:“咱们不等裴二小姐他们一起?”
魏峭:“我和她像是同路的关系?她手脚不好须得我们帮?”
陆柘了然点点头,这俩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合,亏他复盘一宿,都没想明白指挥使怎会在危急关头说出“她是我的命”这种话。
对象还是指挥使最讨厌的裴二小姐。
现下豁然开朗,定如他想的那样,说错话而已。
鉴察司早备好车驾,天没亮就请了太医过来,魏峭一上车,太医觉察魏峭身体滚烫的温度时,取了枚药丸献上。
他没接,任由太医捧着药丸的手僵在跟前。
太医扯起嘴角假笑:“这么快又见着指挥使了,受了这么重伤还发着烧热,吃了这药会好受些。”
魏峭认出来了,是上次照料过他的,天子信得过的人,他含了笑:“又得劳烦陈太医了。”
接过药丸吞下,苦味与药渣滓在唇中蔓延开。
陈太医熟练地给他诊脉,处理伤口,忙得热火朝天,就是不看病患的脸一眼。别看指挥使笑得平易近人,他敢确定,刚刚要是他表现出有一点叫人怀疑之处,都得被折腾掉半条命去。
魏峭憋闷,掀开车帘透气,回望鹤山。
裴二小姐娇贵,遭受这一难后必是要去白云观休养一两日,等宁国公府派人去接了才会回。
他不能与她一同留下。
赵立山这个隐患尚未排除,不能保证他是否会有后手,哪怕是会伤到裴有襄一根寒毛的存在,他都不允许有。
就让他来做这个孤独的守护者吧。为她,心甘情愿。
虹销雨霁,碧空如洗,车马行得快,魏峭已然看不清鹤山。
再晴朗的天儿,魏峭也觉得那光照不进心里头,空落落的难受。
他叹息了下。
冷不防陆柘宽大的身影占据了视线,声音在头顶落下:“指挥使,怎么了?咋还叹气了?”
魏峭偏头撂下帘子,不想跟陆柘说话,说了他也不会明白,雨后晴空再明媚又如何,它能带走阴云,却带不走他相思不可解的忧伤;
它能洗去尘埃,却洗不掉他心间尘封已久不敢碰触的深情。
这场雨能冲走的,只有昨夜他与她曾共处过的痕迹,徒留怅然。
陆柘什么都不懂。
他的情思,没人会懂!
10. 深夜噫嗼哦
魏峭径直去了鉴察司。
黑墙乌瓦的司衙肃穆阴沉,偶尔飞过的几只乌鸦嗷嗷鸣叫,立在屋脊上不过片刻,又受惊般振翅飞开。
像那建筑是什么剥皮拆骨的怪物,不愿停留。
因着鉴察司就在保宁坊,白日里也没几人影子,一阵鸦叫后,衬得此处如同幽冥。
陈太医也不想在此多留,离开时想到了什么,主动与魏峭说起话:“上回您问了失忆之症,下官回去后与同僚翻阅医书,找出了副方子,您可要一试?”
亮晶晶的眼睛期待着他回答。
魏峭沉声拒了:“不必,我已恢复,记得很清楚。”
陈太医不信邪:“您确定肯定真的恢复了?要不还是吃吃药吧?”
魏峭微顿,一哂。
陈太医后背猛地一凉,可惜没现成病例试验方子了。
历经两次刺杀,薛原白不得不提前销假回鉴察司,一路无精打采跨进议事堂内,魏峭换了身藕灰银边鹰纹圆领袍,腰缠金丝黄金扣,系青玉貔貅的挂件小玩意儿,坐在山水三屏黑檀木屏背椅上,端详手中捏着的那枚箭头。
陆柘曾在魏成渊麾下做事,看得出上面的鹿纹代表何人。
“交手时属下就觉得奇怪,这批刺客攻守相宜,训练有素,佩刀制式都是军中所用。”这些,都是陆柘在刺客尸体上找到的线索,“没想到会是赵家。”
薛原白:“麻烦了。”
往来朝代更迭,军与权密不可分,就如魏成渊忠君爱国,军是天子百姓的军,君主集权,朝堂上下安稳。
浑谷关战后,军权一分为四,先帝在病中尚能掌控,可待到幼子继位,乔太后垂帘听政,崔右相等人辅政,权也就分了。
至今,四军中游家与乔家有姻亲关系,游家便持军权立在坤元宫背后。
姚家有位嫡系子弟从文,恰是崔右相门生,大有来日宰辅之姿,姚家军自是站在崔右相一边。
周家哪头都不沾,谁去拉拢都是副装傻充愣的姿态,打起了岁月静好的旗号。
唯有赵家,在四军中军权最小,也最容易叫人略过,去岁赵申打了胜仗后,在军中威望水涨船高。
召赵家回京的主意,就是乔太后与崔右相不约而同提出的。天子唯唯诺诺问了魏峭意思,得了肯定答复拟了旨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要开始争赵家了。
魏峭也要争。他只有天子恩宠与神武卫在手上,能和另外两边过招,全赖他不要名声不要脸,栽赃构陷不择手段。
说到底,硬碰硬起来还是吃亏,他缺军中扶持。
“唉,赵家这么痛恨你,同盟估计拉不成了。”陆柘实话实说,“除非我提着你脑袋去见赵将军。”
薛原白搭腔:“算死得其所。”
魏峭:“……倒不必如此。”
裴二小姐真知灼见,早看穿鉴察司本质,联想到她的评价,魏峭平直的嘴角又想飞起来,碍于有人在场,他未曾显露。
假意敛眸注视黑檀木雕蝙蝠纹书桌上的箭头,实则悄然隐藏情绪波动。
他想要赵家的军权扶持,也不会拿裴有襄的安危去换,孰轻孰重,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趁着赵申没回淮京,先把赵立山抓了再说。
不是没有转圜。
陆柘问的很直白:“怎么个抓法?”
抓人里头的学问大着,要抓赵立山更需谨慎,若以行刺鉴察司指挥使的罪名,无疑没给自己与赵家留退路。
好在魏峭别的在行,造谣陷害也在行,随便捏几个罪名不在话下。
陆柘唤神武卫来去抓人前,魏峭叮嘱:“对刚立下汗马功劳的赵小将军客气些,莫丢了鉴察司的礼数。”
陆柘抽抽嘴角,鬼才信你这话。
-
淮京城头上万里无云,飘荡着柳絮的梨河湖畔,浮着的温润波光在马蹄中被踏碎。
骑在骏马上的劲衣少年锋利气盛,许是常年行军,肤色是与淮京人迥然不同的黝黑,他护着身旁的马车往城外驶去,忽然间感受到了股深深的恶寒。
“立山哥哥,我们不等将军回京吗,为何走得匆忙?”马车里的年轻女郎掀起帘子看向他,神色里带了担忧。
赵立山冷凝的面容软和,就算知晓女郎看不见他,面上也作着轻松的笑,道:“翩翩,没什么,不过是出城躲躲太后与右相,省得来烦我。”
翩翩肉眼可见松懈下来,乖巧点点头:“朝堂上的事,总归得等将军回来。”说着,女郎垂下眼帘,每一根翘起的长睫上,都染上了哀伤的情绪,她低落轻声:“若我能看得见,便能帮你许多忙了。”
赵立山心疼死了,“翩翩……”
春风送人行,很快就能看到高耸的城门,以及黑压压如同阴云般的神武卫。
赵立山暗道不好,这城,不好出了。
为了不让翩翩担心,他说了谎话,走得这么匆忙不是为了躲那些试图拉拢的权贵,而是躲鉴察司。
昨日他干了票大的,亲眼目睹魏峭中箭,与裴有襄一同坠下悬崖。老话说得好,祸害遗千年,两个祸害不得遗万年?
他怕两人死不透,想趁夜搜山补刀,可鉴察司来得及时,补刀的难度大了。
那时他想到,回京后翩翩慕名前去白云观为他进香祈福,道长见她眼盲,特地提醒鹤山陡峭,若是坠崖,必死无疑。
赵立山才打消了冒险搜山的盘算,留了个心眼儿,派人暗中盯着山脚。
没想到收到了魏峭活着回城的信儿。
此次他用了自己的人马,露出的破绽极多,魏峭不可能猜不到是他。
他不怕魏峭这个狗东西,可翩翩呢?
翩翩性子温软胆子小,要叫鉴察司抓去受刑审问,她连一天都活不过去!得马上就带她暂离淮京,避开是非。
等父亲赶回淮京,料想魏峭也不敢拿他怎样。
谁知道鉴察司的人会这么贼,没去赵家宅邸,来城门口堵他了。
赵立山正要叫人折返,陆柘已先率神武卫将他们一行拦了下来,谨记魏峭行事的左佥事大人客气拱手:“赵小将军,指挥使请你……”话语一顿,目光转向马车内,“以及家眷去鉴察司坐坐。”
赵立山蔑然嗤笑,纵马护在车驾前,“坐坐?他魏峭无法无天到,敢在天子脚下羁押朝廷将臣?”少年背脊笔挺,黑黑的脸蛋泛着钢铁般的色泽,没将鉴察司放在眼里,“哼,他若敢动我,如何与我父亲交代?”
陆柘笑了笑,赵小将军果真数十年没回淮京了,不知道他家指挥使岂止无法无天,连皇亲贵胄都敢先杀了再捏罪名上报。
别人都骂他奸佞狗贼。
一时间他竟觉得“无法无天”还是在夸指挥使的。
“小将军和指挥使的关系还是很好啊!”陆柘由衷感慨,不仅夸了指挥使,还担心指挥使没法子与赵申交代,未免小将军担心,陆柘赶紧道:“您放心,我们指挥使在这方面经验十足,已为您捏了个不痛不痒的小罪,不会惹怒赵大将军!”
单单那句“关系好”,就让赵立山急得跳脚,不管捏什么罪名了,挑上长枪朝陆柘而去。
“立山哥哥。”马车里柔软颤抖的唤声,生生控住了他满腔怒火。
赵立山回过头去,翩翩小心翼翼摸索着马车边缘出来,他转身扶住了女郎,衣袖下纤细的手腕如同无骨,又细又弱。
整颗心都软了下来,压着脾气轻声说:“翩翩莫怕,鉴察司走狗不足为惧。”
翩翩悲戚摇头,晶莹的泪珠落了下来,“鉴察司的大人要抓,抓翩翩就好,放了他吧。”
刚刚看起来还宁折不屈的小将军,眼圈忍不住发红,眨眼功夫,大颗大颗的眼泪就哗啦啦往下掉,铿锵有力喊:“不!翩翩,不要!”
翩翩也哭:“立山哥哥,鉴察司不会放过我们的,一切罪罚,就让我来承受。”
“翩翩——”
“立山哥哥——”
一男一女难舍难分,陆柘等人凶神恶煞围观,像是要棒打鸳鸯的老贼。陆柘歪头问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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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神武卫百户:“他们唱什么苦情戏呢?”
戏都唱起来了,陆柘继续看下去不妥当,于是充当了反派,将两人拉开。
这对有情人喊得撕心裂肺,仿佛此生再无相见可能,引得过往行路人疑惑看过来。
陆柘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听赵立山泣不成声的腔调就臊得慌,忙清清嗓子盖过两人的呼唤,气若洪钟的:
“赵小将军酒后失禁,无视宵禁,殴打巡查神武卫,行径恶劣,特奉鉴察司指挥使之命羁押十日,以示惩戒!”
周遭俱静。
噗嗤。
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看向赵立山的眼神变得怪异起来,赵小将军啊,失禁啊,殴打啊……不得不说,军中就是风气剽悍哈。
连翩翩都没吱声了,隐隐抽搐的嘴角像在憋着笑。
赵立山哭得鼻涕掉下来了,他吸了吸,再往翩翩脸上看去,垂着泪眼的柔弱模样,定是他气愤之下看错了,翩翩怎会因这无端生有的罪名笑话他呢。
翩翩松开了他的手,被鉴察司的人带走了,好像走得很急。
赵立山目眦欲裂,气得快要吐血,啊啊叫着:“天杀的魏驴,小爷要跟他拼了!!带我去见他!!!”
赵立山主动去的鉴察司,一路上杀气腾腾骂骂咧咧,进门儿就被陆柘锁进了私狱。至于他那娇滴滴的翩翩小姐,不知是因眼盲还是有心无力,被押入私狱后便没闹腾什么。
陆柘同魏峭说起这些时,绘声绘色,唾沫乱飞。
“你是没看到,什么哥哥来妹妹去的,听得俺老陆一身鸡皮疙瘩。”
说完,他发现魏峭面色凝重。
啊?这么好笑的事儿他都不笑?陆柘肃然起敬,指挥使有这份定力,做什么都会成功。
事实上,魏峭没觉得好笑,何时真情流露也能成为旁人的笑柄?谁又能知道,他有多么嫉妒这样的人,能够肆无忌惮表露爱意,不像他,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偷窥裴二小姐一缕华光。
搭在桌边的长指微微蜷缩,嫉妒心节节攀升,忍到快要发狂的指挥使,决定先关那小子几日再说。
押下赵立山带回淮京的人马后,魏峭悬着的心落地,如此,就不必怕裴二小姐回京之路会出现意外了。
就算是铁打的人,撑着伤病做完这一切都撑不住了,魏峭回了宅邸便昏睡了整两日,醒来时落日熔金,淮京过了两个极晴朗的天儿。
哑叔伺候他吃了些粥,陈太医也来府上为他换了药。
连番折腾下来,窗外天边一线薄红隐入夜色,弯弯的月牙悬挂星河之上,魏峭透过寝房的窗望出去。
就像他仰望裴二小姐时一样。
他无法控制的,又想起与她共处的画面,铺下的温润月光在他黑眸中一寸寸点亮,又很快呈着焚烧之势,化为虚无暗淡。
垂眼瞧了下肩头上的伤,突发奇想扯开绷带,血肉有愈合的迹象,他面无表情地扒开伤口。
再度变得血淋淋,血染红了寝衣。
他痛苦阖眼,不是疼的,而是他找不到裴二小姐为他拔箭时的感觉。
那种触电般席卷全身的疼痛,又酥又麻,又疼又爽。
他绷紧下颌,又试了次,血从伤口里溅了出来,仍旧找不到那种痛感,怎样试,都是无用。
“呵……呵呵……”魏峭埋入阴影中,发出悲怆至极的冷笑。
他踉跄着后退,血迹斑驳的宽大寝衣罩在单薄的身形上,被晚风吹得悲凉晃动,不可一世的鉴察司指挥使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手段,如同摇摇欲坠的蝶翼跌坐地上。
抬眼遥遥望向夜空,露出双忍耐到发红的眼,“摸不到的,终究难握在手上。”
一行清泪,自眼尾滑落。
院落的垂花门前,哑叔端了新熬的汤药过来,恰恰好看见魏峭古怪的行径,动作夸张,跟唱大戏的一样。
哑叔吓了跳,这是怎么了?
然后放下心,最后欣慰地擦了擦眼角泪花。
好久没看到小六这么活泼了!
11. 又又爽了襄
纵是昨夜里伤心断肠,翌日魏峭却无半分异样,不过陈太医换药时小小惊疑:“怎么更严重了?”
魏峭别开头,“莫不是用的药不行?”
陈太医双眼一瞪,差点就跪下来,拉着长声喊:“青天大老爷哎!下官用的药绝对没问题,怎么会,怎么会……”
太医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昨儿都在愈合了,今儿怎么就成这样了?
魏峭清清嗓,催着他速速处理好伤口,他有公务要忙,不在这事儿上多做计较。
陆柘来了趟魏家,送来了两样东西。
裴有襄扔掉的诗集与茶盏。
魏峭收下东西,泰然自若将人轰走了,只剩哑叔在身旁,他顾忌少了许多,手指摩挲过她用过的盏子后,小心翼翼锁进箱匣里。
郑重吩咐哑叔:“若我哪日死了,定要将其与我一同葬下。”
哑叔大惊失色,飞快比划:小六长命百岁。
魏峭摇头,淡淡笑了下,开始翻阅《孟十八诗集》,书册上的墨迹被雨晕染开了大片,花费好些功夫堪堪能辨别出整首诗。
惊为天人!
这是何等痴情缱绻的好诗!
他翻来覆去细细研读,诗中字句,泣血情深,与他对裴二小姐的爱慕何其相似。大有感触的指挥使大人热切:“孟十八兄,真乃知己也!”
薛原白的到来打断魏峭第三遍研读诗文的兴致。
“赵立山手下的人有骨气,被打得半死不活了也不承认刺杀你的事。”薛原白审讯的手段毒,进了鉴察司私狱就没撬不开嘴的,还是头回遇上这么硬的茬子。
魏峭放下诗集,早有预料,并不在意:“军中缺钱缺衣缺粮食,独独不缺硬骨头。”
何况是能得赵立山父子重用,带回淮京城来述职的亲信,就算把他们的硬骨头碾碎了,也不见得能问出什么。
“赵立山带回淮京来的那位女郎呢?”
-
鉴察司本就存了折磨人的意思在,私狱与旁的牢狱也不相同,建牢房时斯封闭四面,只在牢门上开一小孔缝隙,得以透光喘息。
私狱建于鉴察司衙地底,阴暗潮湿,白日里也漆黑一片。
看守的狱卒听闻魏峭亲自来了,提了盏百鸟朝凤的六棱纱灯相迎,一豆灯火徐徐泄出,驱散了深处的潮味。
赵立山身份特殊,关押在了私狱最深处。
“刚来那日吵嚷着要见您,让陆佥事把什么翩翩还回来,后头就没声儿了。”狱卒一路走一路上禀情况,“按您的吩咐,一日两餐都不曾慢待,偶尔再驱些蜚蠊硕鼠去他牢房里,免得他孤寂。”
“到了,就在这儿。”开了两重锁,那扇厚钢铁制的牢门沉缓打开。
被捆成粽子的赵立山蜷缩在角落里,眼底的乌青比夜色还要深,狱卒命人给魏峭搬来了个黑木圈椅,落在他面前,也没反应。
像个没有灵魂的泥俑。
这种情况在私狱里见多了,狱卒见怪不怪。魏峭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候着,留了盏灯。
魏峭站在赵立山面前许久,一只硕鼠从少年小将军的身上爬过去,人才有了些微扭曲的动作,看起来……心如死灰。
魏峭听到了微弱的抽气声。
他嘴角憋不住地往上扬了扬,俯身弯腰,歪头对上赵立山空洞的双眼,促狭:“真哭了?不会吧?这么多年还怕黑怕虫呢?”
“魏驴蛋!我要杀了你!”没法动弹的小将军只能放放狠话,比他的狠厉先出口的,是眼眶里的泪珠,弹了出来。
是真哭了。
透过朦胧泪珠,赵立山正眼看到了面前的青年,柳家那日事发混乱,他没注意看。
鹤山那回隔着雨雾,他也没看清。
现下就站在这儿,好整以暇看他哭,微弱灯火描着他清瘦的轮廓,松散的样子浑身都是破绽,和当年约定一同征战沙场的魏家六公子没半点相像。
十二三岁时的他,意气风发,像随时准备搏击长空的鹰。
眼前的他,皮笑肉不笑的,像条无声藏在草丛里的毒蛇。
赵立山咬紧后槽牙,这人就是狠毒!
知道他这些天儿怎么过来的吗?他不怕魏峭报复他动用刑具,就算千刀万剐,这把脊骨也不可能折分毫。
偏偏把他锁这儿就不管了!密闭的牢房里,无法喘息琢磨的黑暗,呼吸里是黏糊糊的潮湿感,对翩翩的担忧与日俱增,可怕的虫鼠成群结队在他身上来回蹦跶,甚至有蜚蠊钻进衣裳里头窸窣爬动。
比死了还难受。
这般毁人神智的法子,定然只有魏峭这种人想得出来!
最可恨的,还是他这打小改不过来的臭毛病,气恼或是与人大声说话时就掉眼泪鼻涕,刚刚他着实没忍住,叫魏峭看了笑话。
看!看他扬起的嘴角!
赵立山气得直抽噎,鼻涕顺着也淌了下来,他被绑着,擦都不能擦。
“可恶!你把翩翩怎么样了?她只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女郎,受不了你鉴察司的大刑,你都冲小爷来!”他没忘记翩翩,冲着魏峭质问。
魏峭扶着圈椅,从容坐下,淡声说:“哦?要说柔弱不能自理,那我勉强也算一个,小将军置我于死地时可没想过。”
赵立山嘴角抽搐,怎么都不信魏峭能说自己柔弱不能自理。
他坐在地上,能看到魏峭疏懒搭在膝上的手,修长漂亮,没了当年苦练的痕迹。习武之人视力好,他瞧见袖中露出的一截腕子,腕上伤疤让他震了震,哭声小了。
当年魏峭被挑断了手脚筋,听说后来接好了,可惜再也不能习武。
说柔弱不能自理,也算事实。
赵立山发觉自个儿被魏峭带偏了,摇摇头清醒过来,狠狠抬头看他:“我为何要你死,你没点数么?”
烛火微摇。
浑谷关中有两具枯骨,是赵立山两位兄长。
后来他随父驻守溪关,鞭长莫及,不能及时杀魏峭泄愤,如今重回淮京,才会迫不及待下杀手。
“你要杀我报仇,我认。”魏峭说起话,还是没有起伏拨动,他顿了顿,带笑的黑眸里倏然掠过杀意,“可这与裴二小姐有何关系?”
“那个毒妇——嘎!”
赵立山咒骂的狠话到了嘴边,戛然而止,低头看去,一把匕首扎进了他肋骨间,刀刃上倒映着他不敢置信的神色。
他接连唤魏峭最讨厌的小名儿魏驴蛋时,他不曾动怒。他就骂裴有襄毒妇二字,竟给了他一刀?
这合理吗?
你们不是不对付吗?
魏峭弯着身,眉眼都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不笑时阴恻恻的,寒意涌了上来。他默默把匕首抽出来,不等赵立山破口大骂,又一刀捅了进去。
他不怕捅死赵立山,经常受致命伤的人都知道,往哪里捅更疼,不会死。
“说吧,她如何得罪你了?”魏峭继续问了下去。
赵立山被捅得连哭都忘了,咬牙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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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的:“小爷刚到淮京那日,正碰到那毒妇出行,她瞟了我一眼,说看着像是流口水的痴呆,溪关交到这种人手上没救了。”
“的确是她会说的话。”魏峭认可点头,却不觉得赵立山会因此痛下杀手,估摸话里真假掺半。
魏峭变着花样问了旁的问题,对杀他为兄报仇坦荡承认,在裴有襄的事情上仍咬得紧不肯说,至于那宁国公府内与他合谋者,他更不会提。
既然不肯说,也不问了,魏峭淡定起身,睥睨浑身刀眼儿的小哭包,不咸不淡的:“那位姓倪的女郎应当知晓,”露出森然冷笑,“若能问出什么,再好不过。要是她像你这么嘴硬,那就……”
赵立山收住的泪花又蹦了出来,“畜生!你别动翩翩!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要杀裴有襄的是——”
“宁国公府的妾室!她找上我的!”
“小爷都说了!别装听不见!”
“魏驴蛋儿!你敢碰我的翩翩,我和你——”
-
鉴察司以“酒后失禁,恼羞成怒殴打神武卫卒”为由羁押赵立山后不久,裴有襄就收到了淮京城里来的信儿。
她慢悠悠休养了几日,为祖母祈福结束,才回了宁国公府。
晌午时分到的,领了一众护卫女使,往寒烟阁去了,萧芸姬住在那儿。裴有襄去的猝不及防,寒烟阁的人愣是没收着一点消息。
穿过曲廊与角门,就能瞧见寒烟阁中的海棠,是乔太后赏给萧芸姬的,三两株开在院儿里,生得灼目艳丽。
裴有襄看了就烦。
她来得不是时候,寒烟阁摆了午饭,萧芸姬略吃了几口,同贴身的女使抱怨:“府上厨子做的吃食愈发糊弄人了,没甚胃口。”
女使为萧芸姬添了点鸡汤,正要说话,裴有襄就进门儿来了,话道:“吃不下就别吃了,赏几个巴掌给她吃。”
婵柳撸撸袖子冲过去,一把掀翻桌子。
两个护卫进门将萧芸姬按住,她那身骨头酥,轻轻一碰就跪倒在了裴有襄面前。这时候寒烟阁的女使下人们才像回过味儿来,纷纷跪在地上为萧芸姬求饶——
二小姐要打他们姨娘啦!
萧芸姬抿着殷红小嘴,委屈巴巴的:“不知妾身……”
话音未毕,春夏捏着这张昳丽小脸,“啪”的一下扇了下去,力道重,萧芸姬耳朵里嗡鸣了阵子,脸上火辣辣的疼。
裴有襄不是在说笑,而是真要打她!
萧芸姬怨恨斜了裴有襄一眼,但又不敢,视线一转到了春夏身上,张了张嘴:“我也是这宅子里的主子,你这贱婢……”
“啪!”巴掌把萧芸姬的话扇了回去。
“我要告诉国公爷!”
“啪!”
“呜呜呜裴灵璧你欺人太……”
“啪!”
“我……”
“啪!”
啪啪啪!
数不清多少巴掌,萧芸姬双颊高高肿起,嘴角渗出血丝,她那女使忠心,上前来扒拉裴有襄裙角,哭嚷着:“二小姐快住手吧,不知姨娘如何招惹您不快了,奴婢给您磕头认错。”
二话不说,寒烟阁的下人们都跟着磕头,一个比一个响,衬得裴有襄是仗势欺人的毒妇。
要做毒妇,那就贯彻到底,裴有襄一脚把女使踹开,叫人按住了,婵柳也左右开弓扇起来。顿时间,院子里没人敢求饶,只剩下萧芸姬主仆二人的哭嚎与巴掌声。
裴有襄爽了。
12. 那不然呢
淮京那场连绵数日的雨后,天儿一日胜一日晴,到了晌午时分,大喇喇立在日头底下,滋味比酷暑还要难捱。
裴有襄见萧芸姬被打得快要昏厥,便让护卫把她拖去院子下头晒晒,清醒清醒。
春夏甩甩腕子吁气:“奴婢的手都打疼了。”
萧芸姬两眼一黑,被打的还没喊疼呢,你这贱婢倒是叫起来了!
太阳晒得浑身难受,萧芸姬索性借机倒了下去,裴有襄也是个心狠的,竟由着她躺在那儿,地砖蒸腾出的温度烫得她肌肤疼。
“住手,谁叫你们这么做的!”好在这时,含着愠怒的清朗叫停声由远及近,落在萧芸姬耳中,无异于天籁。
她恰是时候缓缓睁开眼,起身要扑到男人身上,却被护卫死死压在了院下。萧芸姬梨花带雨哭道:“国公不要怪灵璧,她是咱们宁国公府的主子,不论她怎样对妾身,妾身都愿意受着。”
姨娘啜泣,满头珠翠晃晃悠悠,明艳无比,寒烟海棠颜色也得稍逊她一筹。
宁国公裴化泽当然想心疼,脸皮抖了抖,不快之意攀升。
既恼裴有襄欺压他心爱的姬妾,又气整个国公府都觉着裴有襄才是主子,没把他这正经袭爵的宁国公放在眼里。
瞧瞧,瞧瞧,萧姨娘都被打成这样了仍不敢忤逆,何其可怜。
再看裴有襄坐在檐下,点香燃炉,煮茶悠闲,活脱脱没将姨娘的命当命!裴化泽对萧芸姬多生出了怜爱,几步并作跨到檐下,厉声指责:
“我只当你说话刻薄,没成想有这般歹毒心肠,真以为偌大国公府是你一人说了算?”
“那不然呢?”裴有襄轻描淡写的,掀起眼皮看向父亲。
四十的年龄算不得年轻了,生得比好些年轻儿郎要仪表堂堂,气度斐然,颇有清贵世家子的风流韵味。
此刻那气度含了锐利,对着裴有襄发作,撞上女儿淬冰般的眸子,那双柳叶眼随他,本该多情,落在她脸上却清冷得很。
他陡然瑟缩了下,脾气软和了:“姨娘好歹是你长辈,要是传出去定要叫人笑话数落了。”
裴有襄轻嗤:“父亲休要拿长辈来压我,要是有用,女儿还能把祖母尚在人世的老相好添进族谱,您也该尽孝道叫个后爹听听。”
“你!你这话……不成体统!”裴化泽涨红脸,拿裴有襄没有法子。
裴有襄叫婵柳将茶几上的两碟子糕点送到裴化泽手上,不耐烦的:“父亲吃点东西堵住嘴,看着就行。”
看也没看他一眼,只对院下瑟瑟发抖的娇花冷冷淡笑:“姨娘看起来不大精神,那就折了她的手指,清醒清醒。”
萧芸姬吓得脸色煞白,按着裴有襄这劲头下去,不半死是不可能的。
她伤了养养就成,还能博裴化泽怜惜,可是……萧芸姬不动声色的,将手放到了腹上,用委屈可怜的眼神祈求裴化泽做主。
裴有襄截断了两人的眼神交流,“父亲求一句情,女儿就多折萧姨娘一根指头,好生斟酌。”
裴化泽唇瓣动了动,没说得出话,把手揣在衣袖里,偏过头去,窝囊极了。
“你怎么能对你父亲这样说话呢?”裴化泽没了话说,不知何时到寒烟阁的永福公主走来,蹙着眉头,失望斥责。
萧芸姬雾蒙蒙的美目亮了起来,在她眼里,永福公主比裴化泽这个窝囊爹有用多了,定会救她于水火。
她跟永福公主争抢夫君,天然不对付,这么多年她能在宁国公府过得风生水起,完全是因着她拿捏着永福这个蠢货的命门。
萧芸姬对永福公主哭道:“妾身卑微,幸得太后赏识才入了宁国公府,自知二小姐与公主素不喜妾,妾这就回坤元宫去。”
永福公主纤弱的身子晃了晃,若非昭敏扶着,定要吓昏过去了。
萧芸姬要回坤元宫?那怎么能行?不是给太后找麻烦吗?
“萧姨娘莫要说这种话了!”永福公主把姨娘护在身后,泪眼莹莹望着女儿,仿佛裴有襄做了何种不可饶恕的大错,柔声劝:“她是太后的人,做什么都是为了宁国公府好,灵璧定是误会了什么,还不快给姨娘赔礼。”
裴有襄坐得端庄不动,噙着冷淡的笑:“光顾着骂父亲,没骂母亲觉得不舒坦?”
永福公主:“……”
裴化泽看受委屈的不止自个儿,紧皱的面皮都舒展开了,窝囊得颇有底气。
裴有襄先前说了,为萧芸姬求情一句多折一根,此话在母亲身上也作数,她一抬手,等候在旁的健硕护卫得令,掰起萧芸姬手指利落折断。
“啊!”
萧芸姬反抗不过,疼得叫喊。
永福公主方寸大乱,没想到女儿真敢动手,忙阻挠:“一家子闹什么难看?”
裴有襄轻轻翻了个白眼,抬手:“继续。”
咔嚓。
“看来是我平日里太过放纵你了,教你养成了这副性子,你都没听外面的人怎么说你……”
咔嚓,咔嚓。
断骨声沉闷,惨叫声凄厉,连连折断四五根指头下来,萧芸姬疼得话都说不出来,连忙求永福公主不要再说了。
永福公主身子骨差,这会儿气得也要晕了。
寒烟阁里真正平静的,只有坐观一切的裴有襄,除了爽之外,心境如同死水般沉寂。
父亲与母亲来寒烟阁是为萧芸姬求饶,从始至终,都不曾提及她鹤山遇刺之事,她那点仅存的在乎,早在岁岁年年的反复失望里,磋磨殆尽。
书中皆言,百善孝为先。
她却生了反骨,厌恶的不单单是外人,还有她的身生父母。这话要是说出来,多少有点大逆不道,冷血薄情。
裴有襄下令继续,萧芸姬终于坚持不住,护着小腹喊了起来:“我怀有宁国公府的子嗣,继续折腾下去,就保不住了!”
满院无声。
裴化泽怔楞过后,不由狂喜,他子嗣单薄,永福公主膝下大女蓉儿早亡,剩个裴有襄刻薄跋扈,掌控府上大小庶务。
除此之外,他娶永福前养了个外室,膝下也有一儿一女,虽说他对这唯一的儿子极好,可在他心头,始终觉得登不上大雅之堂。
要是萧芸姬这胎是个儿子……
裴化泽按捺不住欣喜,冲过去扶起爱妾,“多久了?可寻医师来诊过脉?既是有孕,怎的不早些说?”
裴有襄替萧芸姬回了:“约莫三个多月身孕,医师每十日就会来一趟寒烟阁诊脉,又叫贴身女使花影避开府上所有人,拿了几回安胎药吃。”
笃定模样,显而易见早就知晓。
裴化泽对裴有襄的怨怼不免又多了些,带着怒意:“你知道芸姬有孕,竟还这样罚她?裴有襄,你这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要不是姨娘有了这个孩子,怕也下不了决心杀我。”裴有襄道。
“什么?”
“怎……怎么会?”
裴化泽与永福公主同时想到了裴有襄鹤山遇刺那事儿,他们自然收到了消息,只是听来报的人说没受伤,便不曾放在心上。
若真如女儿说的那样,那企图杀她的不就是……
两人转向了虚弱的萧芸姬。
萧芸姬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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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欲坠,“扑通”一下又跪了下来,对上众人的狐疑之色,她惊惶道:“芸姬知道这孩子出生会威胁到二小姐地位,你要打要罚妾身都受着,可谋杀这等大罪,妾身不敢认啊!”
声声娇柔,泪如雨下,真像被裴有襄冤枉了般。
在永福公主眼里,就算她再不喜欢这萧芸姬,但这小贱人好歹是太后顶信任的人,绝不会做出有碍宁国公府的事,更不可能谋杀女儿。
永福公主不情不愿道:“其中怕有误会。”
不肖裴有襄吩咐,春夏取了一纸供词来:“公主,这是寒烟阁女使荔霜等几人的画押供词,拿到京兆府去,也是作数的。”
萧芸姬惊愕回头,果真见院子里少了好几个女使,都曾是她用过的人,她们究竟招供了什么?又知道多少?
很快,萧芸姬就知道供词上写了什么。
春夏:“自萧姨娘有孕,安胎药物皆有这几位女使轮流经手,她们不止一次听到萧姨娘与花影合计,要为腹中孩子铺路。”
无论诞下的这胎是男是女,交到宁国公手上的,只能是袭爵的男丁,名正言顺成为宁国公府继承人。
这条路上最大的阻碍,无疑就是府上说一不二的裴二小姐,若不除掉,他们娘俩永无出头之日。
寒烟阁女使供词一致,直指萧芸姬确有动机谋杀裴有襄,萧芸姬压下慌乱,自不会承认:“这几个女使曾被妾身责罚,怀恨在心,以此攀诬,二小姐莫要受了蒙蔽。”
“姨娘可记得在父亲身边做事的小武?”裴有襄接过春夏手上最后一纸供词。
萧芸姬心慌不已,闪过惶恐,又有些不敢相信,短短时日,裴有襄怎么可能查得到小武身上去?
春夏道:“小武得国公重用,跑腿都由他去做的,平日里难免给寒烟阁送东西来,一来二去,就被姨娘笼络了,前前后后为姨娘办了不少事儿。”
“半个多月前,姨娘给了小武一大笔银两,命他协助叶碧琴逃走,一路到了辟衣镇。随后花影定时送去吃食,待到五日前,姨娘又叫小武将叶碧琴现身辟衣镇的消息透给了二小姐。”
“花影怕叶碧琴道出姨娘身份,提前一步下毒灭口,小武留了不少证据。”
裴化泽有心偏袒萧芸姬,为其分辩:“芸姬不过后宅妇人,哪儿来人马行这等恶事?”
裴有襄道:“她当然没有,便找上了刚回京的怀化将军幺子赵立山,一拍即合。”
日正当头,手上脸颊伤口晒得刺疼,萧芸姬却浑身掉发凉。
她听不到裴化泽为她辩解了什么,耳朵里只有心跳擂鼓般的动静,她抬眸仰望,裴有襄倨傲清冷,谈及生死无甚波澜。
活像是……早就知道一切。
要是荔霜、小武乃至于身边所有,从来都是裴有襄的人呢?她自认为万无一失的筹谋,不就等同在她眼皮子底下行事?
可她又为何……为何知道了还要去辟衣镇?
恶寒由心而生,萧芸姬不敢想象下去,干呕起来。
裴化泽在朝中领了个闲散官职,到底浸淫了多年,再愚钝也能看出萧芸姬那副样子,无异于承认裴有襄说的事实。
不过。
要是真将萧芸姬送官或是打死了,他这来之不易的孩子没了不说,还会叫人笑话他管不住妾室谋杀亲女。
两相权衡,裴化泽语重心长:“灵璧,就算芸姬做了那等错事,也只是为了孩子一时想岔了,你不曾做过父母,不知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应该体谅。”
“再说了,你不也没受伤吗,怎就不能给她娘俩一条活路?”
13. 永坠阎罗不悔
起风了。
吹着云遮蔽了太阳须臾,寒烟阁里众人的脸色也像笼罩了层阴云。
婵柳性子急,气鼓鼓的,想要上前同裴化泽理论理论,他说的还是人话吗?凭什么二小姐差点被谋杀,却要大度原谅罪魁祸首?
连永福公主都皱了皱鼻子,久违为裴有襄说了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灵璧也是你我的女儿。”
微风急吼吼吹走了云,炽烈日光倾盖,宽檐阴影笼罩着裴有襄脸庞,她轻声哼笑:“父亲聒噪,不如回自个儿屋里等消息去吧。”
裴化泽硬气不肯走,裴有襄挥挥手,围拢在寒烟阁外的几个护卫进来,将人架起走了。
无能狂怒:“你们好大的胆子!我可是宁国公!谁叫你们听裴有襄的了?放开!”
目睹一切的永福公主,心惊肉跳,她原本觉着裴有襄再怎么能耐,也不过是帮太后打理生意,掌宁国公府财权而已。
可在刚刚那一刻,她才发觉,整座宅邸的主子,只有裴有襄一人。
惊讶不安之余,永福公主唇瓣翕动,想为裴化泽抱怨两句,还没出口,裴有襄看向了她:“母亲急什么,你请的人应当也快到了。”
永福公主心虚低了低头。
府上出了什么事儿,她向来事无巨细送信到坤元宫,刚刚所发生的,她也叫人送去了。
裴有襄也等得起,让婵柳附耳过来,低声吩咐:“去跑趟鉴察司,跟他们说,抓着与赵家合谋行刺的主谋了。”
婵柳马不停蹄去了。
寒烟阁的奴仆们见识到裴有襄手段,战战兢兢不敢吭声,就只有跪着的萧芸姬忍不住痛苦呻吟,没人敢管。
先到的是乔太后亲信谢兰,来的路上就接到永福公主的信儿,得知了前因后果,骂了萧芸姬一路“蠢货”。
竟敢擅自做出那种事情来,要不是腹中有个裴家的孩子,乔太后也得将她打杀了才好。
着急气恼下,忘记去想萧芸姬哪儿来的人手做这种事。殊不知,永福公主在传话时也乱了心神,根本没注意萧芸姬与谁合谋了,传了个大概。
入了寒烟阁,谢兰向裴有襄求情:“太后她老人家也没想到芸姬会做这种错事,不过还请二小姐看在她腹中的裴氏骨血,饶她性命。”
恍惚中的萧芸姬被点醒,没错,她在宁国公府的倚仗从来不是裴化泽,而是坤元宫里那位。
当初乔太后把她送来裴家时,除了盯着裴有襄外,还在暗中授意她尽早怀上裴化泽的儿子,也就是说,只要腹中这个胎在,太后必会保她!
萧芸姬极有眼力劲儿地磕了两个头:“妾身一时糊涂了,二小姐这次就饶了我吧。”
永福公主的主见就是乔太后,太后说什么,她便做什么,跟着逼起裴有襄来:“灵璧打也打过了,萧芸姬也认了错,何不大方点。”
谢兰又给了颗甜枣:“太后心疼二小姐,赏下了两匣子南珠,慧贵妃都没能从太后手上讨着,全给小姐送来了。”
这架势,就是在将裴有襄架在火上烤。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往些年她不是没尝试送走萧芸姬,可前有裴化泽、永福公主阻挠,后有坤元宫施压,她被架着放过萧芸姬无数次。
可这次,不一样了。
裴有襄想到一会儿要发生什么,就按捺不住笑。
“我是该大度些。”裴有襄话头一转:“不知太后晓不晓得,与我一起在鹤山遇刺的,是何人?”
谢兰愣住了,这段时日鉴察司的疯狗攀咬上了坤元宫,他们哪儿有功夫去关注裴有襄。
她扭头去看永福公主。
永福公主怔怔的,“灵璧说,与萧芸姬合谋设局的人是怀化大将军的幺子……”
赵立山与裴有襄无冤无仇,凭什么会和萧芸姬合谋?除非,赵立山要杀的,就是裴有襄口中的另一人。
赵小将军刚回淮京,能寻仇的还能是谁?
不就是魏峭吗?
“是魏峭。”裴有襄看好戏似的,吐出这个名字。
谢兰等人无不变色,尤其是萧芸姬:“怎么可能……魏指挥使怎么会在?赵立山分明只说要寻裴有襄的仇啊!”
“裴二小姐家的妾室,本事可真大,差点要了魏某的命。”
说谁谁到,魏峭与陆柘跨入寒烟阁,如闲庭信步,饭后消食。这二人出现,满院噤若寒蝉。
谢兰躬身同魏峭见礼:“不知指挥使方才所说,可是事实?”
魏峭余光飞快瞟过裴有襄,她安然捏着茶盏抿了小口,压根儿没看他。沉了沉眸,嘴角含着的笑渐平,“立山与我亲厚,他亲口所说,的确是宁国公府妾室萧氏主谋。”
“不是我!”生死大事,萧芸姬断骨之疼都顾不上,咬牙爬起来尖叫,“分明就是赵立山找上我的!他、他想把罪责全推到我身上!”
“谁允你起来了?”裴有襄慢条斯理放下盏子,“跪下。”
凉透了的,含着强势命令的声音在院里作响,魏峭扶住身旁的陆柘,稳住发软的双腿。
差点。
萧芸姬被宁国公府护卫按倒在地,惊惶向着魏峭喊冤:“妾身要是知道赵立山想对您下手,决……”
呃。
话音卡顿,萧芸姬发现魏峭在看着她,像带着……羡慕?她有什么好羡慕的??
魏峭转向裴有襄:“我要将萧氏带回鉴察司审讯。”
“不!!!”谁不知道魏峭是什么样的人,进了鉴察司的私狱,别说肚子里的孩子,就说她肯定也没命活了!
接连变故耗完了萧芸姬所有力气,扯破喉咙昏死过去。
裴有襄嫌弃扫过,露出为难之色:“那不行,萧姨娘是犯了错,不过还请魏指挥使看在她腹中裴氏骨血的份儿上,饶她性命。”
嘴上说的是魏指挥使,看着的却是谢兰,完完整整把刚刚架起她的话,还了回去,多添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臊得谢兰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魏峭:“裴氏骨血,与我有何干系?”
裴有襄对着永福公主:“这人我打也打过了,她也认错了,指挥使何不大方点,母亲,我说的对吗?”
魏峭没抿住翘起的嘴角,任由它扬起,好笑道:“没想到裴二小姐说得出这样厚脸皮的话,刀子落在我身上,怎的还叫你做上主了?”
说的是裴有襄,永福公主却觉得几巴掌打在了她脸上,一口气没上得来。昭敏呼天抢地唤了人来,扶回鹤华院歇息。
裴有襄对萧芸姬说的话有所存疑,不想把人交给鉴察司。魏峭也不情愿,定要把萧芸姬带回鉴察司审问清楚。
针锋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谢兰趁着时机赶回坤元宫,与太后道明情况,宁国公府这桩事不是她能应付的了。
寒烟阁里,就剩裴有襄与魏峭互相阴阳了阵子,说到天黑也不会有结果,裴有襄退了步:“既然你我都想搞明白真相,那就一起在宁国公府审审,你要想听,大可跟来。”
裴有襄起身,护卫们抬着萧芸姬,跟随去了芳兰院。
陆柘:“管她干嘛,我去把人抢了,带回鉴察司去。”
魏峭斜他:“你真粗鲁。”
陆柘:“……”
魏峭没急着追上去,警惕四下,压低声问陆柘:“刚刚我与裴二小姐争执,可有露怯?”
陆柘竖起大拇指:“放眼淮京,能跟裴二小姐过招的只有指挥使你。”
魏峭长长松了口气,同时在心底盘算,入夜后得给这张嘴几个巴掌惩戒,好像有点多了。
陆柘不知指挥使在想什么,只是瞧他严肃样子,还以为在思考要不要跟上裴有襄,他放开说:“不知道她会不会在耍花招,打算把人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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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峭急不可耐,大步追上。
-
裴有襄大费周章把萧芸姬带回芳兰院审,全赖寒烟阁乌泱泱一片人,臊眉耷眼看着晦气。屋里掀翻满地的吃食,油腥味道在热气里闻着反胃。
她受不了。
此刻魏峭也有点受不了,他正和裴有襄并坐,院墙角那棵依偎青墙而生的锦簇杏花,被风轻轻一吹,便温柔飘到了她的肩头。
余香甚浅。
顺着肩头往上看,白皙的颈子纤细,每一寸都带着她骨子里的傲气。
和她性子不同的是,耳垂却生得小巧可爱,金莲镶嵌细珠的耳珰坠着,随着她动作轻晃。
他被晃得迷了眼,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瓢凉水浇在萧芸姬脸上,人慢慢醒转过来。
裴有襄细长的手指不耐烦敲了敲茶几:“好生说说,你与赵立山怎样合谋的,若无隐瞒,我可饶你性命。”
魏峭注意力落在她的手上,她动作轻,衣袖扇起时还会引出阵子清冽香风。
【此生此情无期,唯祈满天神佛,来世成风,拂她眉间愁思。为一萤火,照她前路。为一蝴蝶,藏于她香袖。】
魏峭想到记忆里有这么段,此时才知道为何会有这般感慨,他故作镇定,偷偷嗅着她身上的香,要是能成她袖中的蝶,不知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可惜,可惜。
他这样的人何来福分,只能夜夜祈求上苍,若能给他干净的下辈子陪伴裴二小姐刹那,愿永坠阎罗不悔。
澎湃感情涌上心头,魏峭微微垂眸,不叫旁人发现他的脆弱,他尚能忍耐承受。
裴有襄什么都没发现,全部心思都在萧芸姬身上,听她说起来龙去脉。
得从两个多月前说起,萧芸姬知晓有孕后便传信给了乔太后,太后怕裴有襄容不下腹中子,让她暂且隐瞒安胎。
萧芸姬见识过裴有襄的刻薄无情,怕这孩子出生了也斗不过,于是起了杀心。
可她只是太后手上结党营私的工具,在宁国公府使使小性子就罢了,论杀人,她哪儿来的人手成事?
就在这时,赵立山回到淮京,他身边的女使找上门了。
“那女使找了我好几回,说她家小将军与你有血海深仇,欲联手杀之,我才动了心。”
萧芸姬做的,就是放走叶碧琴引裴有襄出淮京,设伏诛杀,紧接着再杀叶碧琴灭口。
从始至终,赵立山都没提到过魏峭,她要是知道牵扯鉴察司,断不会应允,莫说她了,就算乔太后也不会轻易招惹魏峭。
裴有襄捉到了其中的重要信息,扬了扬眉。
“血海,深仇?”
她性子不好,仅限于嘴毒而已,怎会和离京十载的赵立山结下血海深仇?这个迷惑,只有赵立山能解答,她看向了魏峭。
他出神,没应声。
裴有襄皱眉:“赵立山怎样的说辞?”
他目光涣散了。
念及在寒烟阁借了他势,裴有襄说话没那么难听:“……你既不愿听,何必跟来,吃多了盐,闲得慌?”
“还是说你在装傻子?这倒不必,你看着就是。”
“要么是你除了烂心肠,耳朵也开始烂了听不见?”她认真考虑,“不,看起来脑子烂了的可能性大点。”
陆柘先受不了了,磨刀霍霍:“指挥使不说话那是让着你这个小女郎,你别得寸进尺!”
魏峭咽了咽,觉得陆柘有点多管闲事了,裴二小姐大发慈悲同他说话,再骂难听点,他都受得了。
想着想着,一股热流从鼻间滚出,鲜红的血滴落在手背上。
陆柘:“指挥使你流鼻血了!”
魏峭:糟糕,听裴二小姐骂得爽,他太得意忘形,刺激过头了。
裴有襄一言难尽:“恶心。”
血喷了出来。
14. 你爱过女郎吗
大庭广众,那么多下人面前,裴化泽丢了作为宁国公与父亲的威严,被遣送回院子里便摔了好些个瓶子摆件,撒火气。
而后听说太后派谢兰出面,他终于冷静下来,庆幸萧芸姬与孩子的命应当保住了。
裴有襄窝里横再厉害,还不是得乖乖听乔太后的。
心没完全落下,又听说魏峭掺和进来,这会儿他跟裴有襄已经把萧芸姬拖去芳兰院审问了。
裴化泽吓到了,怕魏峭对宁国公府出手,又怕萧芸姬落在鉴察司手上没命活。
一个姬妾他不在乎,可腹中孩子怎么办?
裴化泽要去芳兰院看看,走到半截儿又不敢,来回走动了好几趟,眼尖看到了抱着稚壶在玩耍的婵柳。
拉跨着张臭脸:“你不回芳兰院,在这儿作甚?”
婵柳撅撅嘴巴:“二小姐在忙呢,我看春夏姐姐发卖女使,也帮不上忙,就来遛一遛稚壶。”
稚壶:“汪!”
裴化泽吹胡子瞪眼,“我把你放到灵璧身边,就是叫你整天跟狗玩的?”
稚壶不开心地扫着短短的尾巴,近来婵柳跟着裴有襄胆子大了,哼了哼:“谁说我只会跟狗玩,我还吃了很多好吃的,爹,你看我是不是长胖了?”
裴化泽被这愚蠢的外室之女气得原地打转,操着父亲的威严命令:“去,赶紧回芳兰院看看去,让灵璧务必保下萧姨娘的命。”
婵柳转了转眼睛珠子,把稚壶高高抱了起来,小狗儿兴奋摇着尾巴,哈哈吐着舌头。
婵柳:“不要再狗叫啦,你狗叫起来真的很难听。”
稚壶歪歪脑袋:“……呜?”
裴化泽哑声,为何狗没叫,这丫头还故意这样说?
疑惑在听见婵柳得意的娇笑时,恍然明了,死丫头说的哪儿是在让狗别叫,而是在说他!裴化泽伸手要打人,“好好好,你跟着裴有襄学坏了,看我不打死你!”
“我就喜欢跟着二小姐,你管不着我啦~”婵柳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当初裴有襄问他要婵柳在芳兰院做事的时候,他就不该答应。
一个裴有襄就把他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淮京的人表面上不说,其实背地里都在笑话他惧女窝囊。如今又多了个不省心的,他还要不要当爹了?
裴化泽到底没去芳兰院,想着谢兰回宫传话去了,乔太后总该会出手调和调和吧?
内廷曲折,深宫红墙,乔太后也在为此事头疼,“原觉得萧芸姬容易拿捏,没成想却背着哀家做了这等事。”
谢兰犹豫:“她腹中的孩子……”
“她掂量不清,你也糊涂了?”乔太后道,“裴化泽就是个草包,当年若不是看他有个能耐的兄长,哀家怎会把永福嫁过去。”
说起当年的事,乔太后颇有怨气。
大祁不论嫡庶,只论才能,宁国公府庶长子裴长林天纵英才,十八便得先帝钦点状元郎,脚踏青云,步步高升,风头无两。
宁国公的爵位本应袭给他的,但他念及裴化泽太过无能,若没爵位傍身不好立足,于是主动让出位置。
乔太后把永福公主嫁给裴化泽,想拉拢的就是裴长林。
先帝病故前点崔右相、裴长林等人辅佐幼帝,乔太后多次以宁国公府要挟裴长林办事,他气性大,竟就此辞官回祁州老家去了。
这些年乔太后愈发力不从心了,急需裴长林这样有本事的人襄助,可惜裴有襄本事大了,她很难插手裴家事宜,永福也是个没用的。
乔太后只能徐徐图之,叫公府换了日月,完全落在她手心里,不信裴长林能放着不管。
谢兰道:“您这两年花在宁国公府的心力不就白费了么?”
“哼,你以为魏峭装模作样审问萧芸姬是为何?”乔太后看穿了,“他要保下赵立山,把罪名都甩到萧芸姬身上。”
朝堂对立的三方势力,都瞄准了回京述职的赵家,其中胜算最小的,无疑就是魏峭。这可不,赵立山刚到淮京就搞了刺杀这么一出。
可没想到,萧芸姬还掺和在其中,两个人都被魏峭逮了出来。
这节骨眼上,把锅都甩到萧芸姬身上,自然能保下赵立山。乔太后要是选择萧芸姬,就是在和赵家对立。
赵家与萧芸姬,孰轻孰重,乔太后有数。
谢兰恍然大悟:“他在逼您弃了萧芸姬。”
乔太后不置可否,脸皮困惑皱在一起,“当真……是他在逼哀家么?”
乔太后眼前莫名闪过裴有襄身影,揉了揉眉心,“裴有襄如何?”
谢兰还以为她在问宁国公府这桩事,唉声叹气道:“二小姐厌恨萧芸姬,可您发了话,她也松了口,唉,偏这时候魏峭跳了出来。”
“您知道的,二小姐跟他不对付,不肯把萧芸姬交出去,老奴回来的时候,那二人吵得不可开交。”
乔太后一个激灵:“她不交萧芸姬,不就是在害哀家吗?怎就在这种事情上糊涂了,去,快叫人传话给她。”
大事在前,谢兰不敢耽搁,风风火火亲自传话去了。
坐了会儿的乔太后心烦意乱,唤了女使来,将她前段日子看的欢喜冤家的话本子都烧成了灰烬,死对头就是死对头,没相爱的可能。
-
乔太后嘴里的死对头,正在芳兰院中。魏峭坐在杏花树下止住了鼻血,那边裴有襄已审问完萧芸姬,未花上多少功夫,画了幅画像过来。
“这是?”魏峭不知道她画了什么。
裴有襄命女使将画陈展于桌面,倨傲言道:“这就是萧芸姬口中那名女使,我依着她的描述,随便画画,赵家可有此人?”
几笔间就勾勒出了位清秀女郎,陆柘凑过来瞄了眼,惊讶称奇:“这不是……神了,简直一模一样!”
裴有襄翘了翘嘴角,下巴抬得更高了,她向来不爱吹嘘自己,朝身边女使哼哼两声,那女使清了嗓子大声道:“我家二小姐擅长丹青,当年丹青大家灵山居士都夸小姐灵气天成,满京无人堪比小姐丹青。”
裴有襄满意了。
魏峭指腹摩挲过半干的墨痕,“呵”的轻笑:“马马虎虎。”
裴有襄点了点画像女郎双目:“听了萧芸姬所说,我觉得她双目似有问题,或许是个盲女。”
“此女姓倪,名唤翩翩,与赵立山关系匪浅,的确如你猜测那般眼盲。”魏峭将有关倪翩翩之事一一道来。
听完后的裴有襄言简意赅:“烂赌的爹,重病的娘,被卖的姐姐以及破碎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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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倪翩翩在姐姐被卖后,又被父母送去配了阴婚,逃走途中不慎瞎了双眼,被赵立山父子所救,自此就在军营后厨帮衬。
久而久之,赵立山被她的温柔坚韧打动,互生情愫,许下终生。
军中人没那么讲究门第,赵申也对倪翩翩满意,这次带她一同回淮京,也存了要为两个孩子办婚事的盘算。
裴有襄呵呵冷笑:“这种身世的女郎,世家儿郎们每月都能碰上几个。”
魏峭捏着画像边缘的手紧了:“……赵立山愿意维护倪翩翩,倪翩翩愿为赵立山顶罪,两厢情深,不该妄自揣测。”
裴有襄看他神情认真,一阵无语,“你有爱过女郎吗?”
魏峭抿唇沉默。
“你知晓何为情爱吗?”
魏峭沉默震耳欲聋。
“那你装什么懂得多?”不愧是她最烦的人,装得跟自己多懂情爱似的。
魏峭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但裴有襄莫名从其中看到了痛苦、复杂、克制、深情、疯狂、可怜杂糅起来的情绪。
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莫不是她真戳到了魏峭死穴,其实阴戾无情的魏指挥使,有个深爱着的女郎?啊?不会吧?哪个女郎倒霉成这样?
魏峭像是不愿说起这些,偏开头,嗓音喑哑转开话:“赵立山痛快承认杀我一事,独独对你避而不谈,他应当是在护着倪翩翩,裴二小姐可记得,如何得罪过她?”
裴有襄没有情情爱爱的心思,更不会想听别人的情爱故事,那都是无趣无用害人匪浅的东西,她没那么想不开。
她的注意力又回到画像上,又辨别了番,摇头否认:“我过目不忘,绝没见过此人。”
陆柘大大咧咧的:“没见过还能画得一模一样,佩服佩服!”
裴有襄嫌弃瞥他,不接茬:“别用走狗的眼神看我。”
陆柘:“……”
魏峭皱了皱眉,忽的问:“那不知道,裴二小姐幼时可见过家母常佩戴的半枚比翼同心佩?”
裴有襄不动声色往后仰了仰,呈着防备姿态:“什么意思?”
“只是想到,裴二小姐连素未蒙面之人,都能凭借三言两语的描述画的如此相像,若是见过的,应当更是栩栩如生。”
裴有襄眯了眯眼。
世人提笔行字在走势力道上各不相同,画也是如此,她作画也有属于自个儿的习惯,有心之人凭借目视触碰,便能分辩。
魏峭这样发问,想也知道他察觉到了什么。
裴有襄没回答,吩咐女使伺候上笔墨,不到半盏茶功夫,半枚比翼同心佩就呈现在了画布上,与魏峭收到的别无二致。
“幼时曾随母亲去魏家拜访,见夫人佩戴半枚玉佩,甚是惊讶,后来听闻指挥使在寻找这半枚玉佩,才知此物对你很是重要。”
“所以,我收到的那副图纸出自裴二小姐之手?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赵立山要在柳家行刺。”
裴有襄没有被揭穿真相的慌张,坦然微笑:“是我。”
魏峭浑身颤抖,咬紧牙关憋得满脸通红,避开她:“你、你、还笑得……得出来。”
裴有襄乐了,看把他气的,都面红结巴了。
15. 指挥使扛剑葬花
魏峭怕裴有襄与陆柘发现什么,不再说什么情爱,偏开脑袋转开话道:“赵立山对你避之不谈,应当是在护着倪翩翩,想杀你之人,怕是她。”
好在裴有襄并没谈情说爱的心思,更不想听魏峭说那么恶心的话,他一岔开,她注意力就回到了画像上。
画中女无神茫然的双目,似隔空与她对视。
裴有襄辨别片刻,摇头否认:“我自小过目不忘,未曾见过此人。”
“过目不忘”四字,叫魏峭沉了沉眸,不知想到什么,长眉微蹙,忽的问:“裴二小姐连素未蒙面之人,都能凭借三言两语的描述,画得如此想象。若是见过的,应当更是栩栩如生。”
裴有襄不觉得魏峭夸她会是什么好事儿,不动声色往后仰了仰,呈着防备姿态:“什么意思?”
“只是记起来年少时,裴二小姐曾来过魏家拜访,是见过家母佩戴那半枚比翼同心佩的。”
若非这幅画像提醒,魏峭决计不会去怀疑裴有襄什么。
世人提笔行字在走势力道上各不相同,画也是如此,她作画也有属于自个儿的习惯,有心之人凭借目视触碰,便能分辩。
可巧他见过另一幅画,正是月前引他赴柳家宴的比翼同心佩图纸。
裴有襄眯了眯眼,转而吩咐女使伺候上笔墨,当着他的面现画了出来,不必比较,便知与他收到那副一模一样。
陆柘迟钝,才明白过来为何魏峭会忽然提及玉佩,大手忍不住握在了刀柄上,气恼至极:“这图纸竟是你送到魏家的?你知不知道这枚玉佩,对指挥使有多重要?”
裴有襄没有被揭穿真相的慌张,坦然微笑:“就是知道,才能叫指挥使赴宴柳家,不然凭赵立山那蠢货怎成得了事。”
陆柘哼哧出气,刀刃锋芒出鞘。魏峭抿紧薄唇,看不出喜怒,按住了陆柘手背,指尖轻微颤抖,才可感受到他不甚平静的内心。
岂止是不平静,简直翻江倒海。
先前不知是何人所为时,他愤怒怨恨旁人染指亡母旧物,发誓将人逮出来后千刀万剐泄恨。
可、可要是裴二小姐……魏峭从善如流想,她这么做肯定有不得已的理由,最坏打算不过是助赵立山行刺他而已。
这算什么坏心思?
再说了,那玉佩本就是母亲留给他心爱女郎的,她用用也无妨。
碍于陆柘与她芳兰院的众多女使在,魏峭不能将释然表现出,他佯装冷笑,不解,压抑着气愤咬唇质问:“所以家母遗物,在裴二小姐手上?柳家行刺是你与赵立山合谋?”
“玉佩不在我手上,只是幼时见过,以此引你去柳家罢了,至于赵立山……呵,”裴有襄轻蔑嗤笑,很是不屑地眯了眯眼。
她有厌蠢症,赵立山在她眼里就蠢得厉害。
她得到消息,赵立山买通了个装作戏班子行走江湖的刺客团,安顿在了辟衣镇上,想伺机行刺魏峭。
伺的什么机?不知道。
有什么周全计划?不知道。
何时动手?不知道。
裴有襄彻彻底底厌烦这种粗莽无脑的莽夫。
她也没做什么,只是听说柳家被太后授意设宴,她便买通了罗氏身边小厮,请了赵立山安排的刺客入府。
赵立山还以为是天助他也,以为能在柳家将魏峭诛杀。
他全然没想过,魏峭在淮京,向来不会理会这些繁杂的宴席,何况是让裴有襄相看。为了让这场戏唱下去,于是裴有襄借这幅玉佩图纸,引他赴宴。
魏峭:“你既是要借赵立山的手杀我,又为何暴露叶碧琴给鉴察司?”
“你应该知晓柳家那场宴席是为何而设。”
魏峭完全不敢与她正视,做了会儿心理建设,吸气说:“为你相看。”
裴有襄顿了顿,又觉得他有点发病了,一提到男女之事就一副扭捏姿态,看得她直恶心。不过到底没多作他想,毕竟在她眼里,魏峭本就让她作呕厌恶,这姿态不过厌恶多一分少一分的事儿罢了。
她继续道:“那日柳家六人中,太后最想拉拢的并非是赵立山,而是你魏峭。”
魏峭苦涩笑,嘴上却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要是真死在柳家那场行刺里,算你倒霉,我自会把赵立山行刺的证据交给大理寺少卿关颂棠,她虽是太后党,却为人刚正不阿,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魏峭接话:“我若侥幸没死,鉴察司会因你的误导往太后党身上查,以我的性子,宁可错杀不会放过,其中必少不得冲突。”
裴有襄:“逼着乔太后与你鉴察司交恶,如此,她便会断了撮合你我的奇思妙想。而我只要等到合适时机,再把赵立山这个幕后主谋推出去,太后自也不会撮合我与他了。”
“好好好,裴二小姐好个一箭双雕。”魏峭像是气笑了,“鹤山行刺又算什么?你是为了除掉萧芸姬所设?值得你以性命……?”
裴有襄嗤之以鼻:“区区妾室,怎配得上费心?”
自打做出这些事后,裴有襄其实不希望魏峭真死了,她想看看有朝一日他得知真相时撕破的伪装,露出被戏耍后的愤慨。
能看到高高在上的鉴察司指挥使变成那样,她生出种逗猴儿的爽。
然而——
她爽的有点早了。
除开开始提到玉佩时的波动,魏峭简直冷静得可怕,轻飘飘一句“哦,原来是这样,裴二小姐用起诡计来也一套一套的,不愧是假清高的世家女郎呢。”
裴有襄:“……”
这话她都听魏峭骂过千八百遍了,这么多年了还没点长进,翻来覆去就是“假清高”,没意思得很。
谢兰就是这时候来的,表示萧芸姬行刺魏峭,罪大恶极,与坤元宫决计没有干系,愿意将人交给鉴察司处置。
裴有襄在旁皱眉正经道:“这如何能行?萧姨娘是太后她老人家送来宁国公府的,灵璧就算拼了命,也要为太后护住。”
谢兰那样稳重的人,都被裴有襄这话急得跳脚,忙说不必,可裴有襄非要留萧芸姬一命,谢兰就差跪下求裴有襄了。
裴有襄绷住偷笑的嘴角,魏峭得知被她算计的情绪,还不如谢兰这会子饱满呢。
谢兰又苦苦哀求了好一会子,魏峭哪儿不知道她得意的小心意,顺她心意添油加醋:“裴二小姐大度原谅萧氏,我也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不会为难太后的亲信,就不强求了。”
谢兰吓得满脸是汗。
裴有襄长叹了口气,终于在谢兰的哀求下松口,不过点了点倪翩翩那幅画像,与魏峭提了要求:“把萧芸姬交给你也行,不过我要见这位女郎。”
魏峭本就是有此打算的,顺势同意。
而萧芸姬得知要被送去鉴察司时,朝着裴有襄失声尖叫:“妾身知道的都说了,裴有襄你说过会饶我性命啊!”
裴二小姐淡定抿茶润了润喉:“我只说我饶你性命,可太后与魏指挥使不饶,便不是我能置喙的了。”
萧芸姬当场就疯了。
鉴察司的人拉了萧芸姬下去,魏峭也带走了倪翩翩那幅画像,离去时道:“等处置完了萧氏,我会派人请二小姐来见倪翩翩。”
裴有襄叫护卫把魏峭等人轰出去了。
春夏终于把寒烟阁的女使下人们都发卖了出去,回芳兰院就见裴有襄舒坦地站在阳光下,临近晚间的夕阳橙红灿烂,将单薄女郎的素裙也染上了明亮的颜色。
她来得正好,裴有襄吩咐说:“父亲母亲忤逆太后强留萧芸姬有错,一年的月钱零用都减半,要是有闹的,再削去半成。”
春夏点头应下。
裴有襄转头又看到魏峭坐过的圈椅,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他为情所困的模样,他那句感慨颇深的“裴二小姐,愿你永远不必体会到这种感受”回荡。
初闻时觉得这话恶心,他有病。
再回忆起来,一股无言的窘迫涌上心头,恶心的感觉像跳蚤爬满了全身,到处都痒痒难受,她不得不皱紧眉头问春夏:“魏峭他是不是真疯了?他真不在意柳家那事儿,还是想背地里玩阴招?”
春夏温婉笑笑。
再看他坐过的圈椅,用过的盏子,立过的地砖,处处都像染着他身上的腌臜气,还有那忽然喷出的鼻血,
“呕。”
裴有襄不敢再回想他了,连忙叫春夏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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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的地砖家具通通换了遍,又熏了艾草,点了松香,才觉世间舒爽了。
另一边,魏峭自宁国公府离去,行至宅邸西南一角,他又嗅到杏花浅香,忍不住看了出去,便见杏花冲天蓬勃,在余晖中灿烂无比。
花叶簌簌,像女郎得意时的低笑。
这儿是宁国公府的西南边墙角,正是芳兰院的位置,杏花是她的杏花。
魏峭仰首,一片飞花慢悠悠落在了他脸庞,他温柔拾取下来,相思苦涩又涌了上来,风往哪里吹,飞花便往哪里去,可它却不会知晓,他有多么羡慕它能陪伴在裴二小姐身侧。
零落成芳兰院中泥,被她狠狠踩在脚下践踏……还挺高兴。
“指挥使!”陆柘牛叫,打断了他幻想变成花被裴二小姐践踏的场景,忙不迭把花瓣藏在袖中,故作冷淡:
“说。”
陆柘气愤拍着脑门,像才想通柳家那桩事般,吵嚷了一路。马车里魏峭护着花,露出淡淡的笑。
把萧芸姬交给薛原白处置后,陆柘就送魏峭回了宅邸,哑叔准备好了饭菜,他白蹭了顿上司家的吃食,心满意足。
完全把柳家行刺的真相抛之脑后,都没念叨裴二小姐不是个好东西之类的话。
显而易见真相不如这顿饭有分量。
陆柘离开时正巧碰到陈太医来给魏峭换药,他叫住了叮嘱太医:“我觉得指挥使病的有点严重,偶尔还会说胡话,麻烦你加大药量。”
陈太医惊讶:“说什么胡话了?按理说不该啊?”
陆柘想到魏峭说过的那些话,唇瓣动了动,羞于说出口来,反闹了自个儿一个大红脸,脚趾紧紧抠在地上难挪。
嗫嚅半晌,他抱着发红的脑袋蹲在了墙角,羞臊道:“谁能正正经经说出那种话啊!”
陈太医觉得,陆佥事好像病得更严重,但他不敢说。
不过陈太医也在换药时仔细为魏峭诊脉,观测了番他的行径,再正常不过了,就未曾放在心上:“指挥使身上的伤好得很快。”
魏峭什么都没说。
夜色里星月成河。进行过自我惩戒后的魏峭安然入睡,他久违梦到了裴有襄。
梦里裴二小姐手上拿着母亲那半枚比翼同心佩,浅笑嫣然,好不迷人,他不由看痴了去。可在这时,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袭来,贯穿了她胸膛。
杏花乱满城,迷了魏峭的眼,他再看向裴二小姐时,只留下玉佩与一滩血迹。
“呼,呼呼……”
魏峭扯开寝衣衣领,大喘着粗气醒来,他睡前藏在枕头下的杏花花瓣将他吓得他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
狭长的眸子眯了眯,在昏暗中变得愈发黯淡阴晦。
因为刺杀之事,近来他与裴二小姐交集略多,他隐藏爱慕也不如从前那般得心应手,浑然天成。
就像今日,他不慎就在她面前失态,虽是蒙混过去了,可若长此以往,焉知会不会有人觉察。就像梦里那样,她因他而死。
不,他决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魏峭将杏花花瓣攥紧在手心里,起身持了剑,晃晃悠悠去了院子里。白日里天晴,夜来多凉意,他浑然不觉,难舍地望着花瓣,咬牙阖眼。
“手握飞花烂漫,便难持剑护你周全,世间事两难,今夜我便做个决断。”魏峭身躯一震,睁开眼来,密密麻麻的疼痛之意从心脏蔓延开来。
他拔出剑来,划开院中草地,隐忍着痛:“葬花为誓,死守爱慕你的秘密,绝不叫你受我所累。”
魏峭含泪挥剑,尘土迸溅,他哽咽:“这剑,葬我心不由己!”
又一剑:“这剑,葬我言不由衷!”
“这剑,葬我情难自已!”
“这剑,葬我情丝难断!”
……
月色下,院中挥舞长剑葬花的青年,披散的黑发在风中飞舞,瘦削的身形被月光勾勒着柔光,摇摇欲坠,显得疯狂又带了丝寂寥悲哀。
哑叔领着小仆从院外经过,小仆望之,惊吓得掉了下巴,压低声音结结巴巴说:“吱吱吱指挥使……他怎么了?”
哑叔淡定比划手势:没事的,他每晚都会活泼些罢了。
16. 毒妇&狗贼
这晚做噩梦的不只是魏峭,还有裴有襄。
她梦着一处狭窄逼仄的密闭空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魏峭贴在她耳边,深情缱绻地说话:“裴二小姐你不懂爱。”
“愿你永远不懂。”
梦可怕得要命,她拼命挣扎,却怎么都逃不出去,等醒来时,天边泛起了淡淡青光,芳兰院里的女使下人们小声忙活起来。
她起早了,对魏峭的怨气大得要命。
按照往常那般,她起身梳洗后去书房略读了些书,在与永福公主用早饭时,春夏来传了话说:“鉴察司来了人,请小姐去魏家一叙。”
“魏家?”裴有襄挑挑眉梢,她还以为要去鉴察司呢。
不过这样也好,她没见过鉴察司私狱什么模样,却也听人说起过,阴森骇人,腐臭尸骨残骸遍地,她想想都头皮发麻。
不去也好。
提到魏峭与鉴察司,被折磨一宿的不适冒了出来,看着饭食也没了胃口,福身与永福公主说了两句话离去。
她不是闲人,账房里还有账目等着她清。春日晴好,各家府邸都在操办春日宴、赏花宴,宁国公府免不了收到请帖,她得一一思量后再回些帖子。
除此之外,春后日子好,京中婚宴也多了起来,她得与春夏一同拟定贺礼,规制不同,送的贺礼也有学问。
还要替她那没用窝囊的父亲打点官场送礼……
一忙就到了下午晌,裴有襄才唤春夏来前往魏家,另外选了四五个身上带功夫的护卫,与几个稳重些的女使同行。
出门在外,排场少不得,免得被他看扁了去。
裴有襄上回到魏家宅邸,还是十多年前的事儿,永福公主带着她与姐姐前去赴宴,场面大得惊奇,连病重的先帝,还念着魏家赏了好几箱子的物件儿。
荣光鼎盛,无人能匹。
那时候她还天真烂漫,完全看不出如今毒妇的模样,真叫人怀念。
怀念不到半刻钟,裴有襄坐在马车上纹丝不动,盯着魏家宅邸的青色偏门冷了脸,居高临下的,对来迎她的魏家小奴冷嘲热讽:
“魏家好一个待客之道,我是学着了,下回我也邀魏指挥使来我宁国公府,旁人都走嘉会坊大门,我偏在墙角开个洞,上书:魏峭专用。”
小奴臊得面红耳赤。
裴有襄这等傲气的人,自是不可能从偏门入,唤人调转马车绕去魏宅正门,她说一句,护卫便放大嗓门儿喊:“旁人都说魏指挥使少条失教,面对满京挖苦嘲笑,指挥使从不分辩。”
“我到了这儿,须得给魏指挥使说句公道话,他不辩解,不代表清者自清,而是他知道这说的都是真的。”
“但指挥使无须介怀,就算满京人都误会你,我裴有襄也会坚定不移站在这儿告诉所有人,这不是误会,你就是个小肚鸡肠的儿郎。”
“……”
声势大得要命。
坊间居所都是高官宅邸,消息哪个不灵通,就说隔壁户部尚书张家,张家四小姐约了几个闺中好友插花,正赶上这么出好戏,派人偷偷去听了,再转达给府邸里的主子们。
张四小姐笑得合不拢嘴:“往日里那两位煞星,无非就是狭路相逢斗斗嘴,今儿裴二小姐气性怎这般大,骂到了魏家来?”
有知情的神秘一笑,围拢过来低声交换情报:“我父亲的朋友的儿子在监察司当差,听说宁国公府的妾室被魏指挥使抓了。”
“哎?裴二小姐能为个妾室出头?”
“谁知道呢,说不准就是看不惯魏峭,借机骂上两句吧,这两位还真是一如既往不合啊。”
“前段时日欢喜冤家,先婚后爱的话本子盛行,我还偷偷想过他俩呢。”
“你是想挨裴二小姐的骂,还是魏指挥使的刀,还是你爹的打?”
张四小姐哈哈大笑,忙命下人:“再探再报!”
这等茶余饭后的趣事,在淮京城里没有秘密可言,前前后后不到半个时辰,事情就传开来了,都偷偷摸摸打听着消息取乐。
缩在宅邸里的魏峭也乐。
他没有以偏门之礼羞辱裴二小姐的意思,只是想到昨夜里那梦,便后怕得厉害,才刻意为之,引她骂上两句。
外人见了,就知他与她仍旧不合,绝不会联想到他竟痴心于她。
开始,魏峭听她骂着,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哑叔这样好脾气的人,都忍不住气红了脸,手势比划飞快难以辨别在说什么,直想与裴二小姐理论理论。
哑叔一低头,发现魏峭搬了黄花梨木圆后背雕麒麟的交椅坐在大门里头,怡然自得聆听外头骂声,嘴角咧到了耳根,没一点恼怒模样。
看起来,还挺开心的。
哑叔沉默了:……
消息差不多传出去了,魏峭这才按捺下渴盼的心思,开门迎客,装着气红了脸的模样走出去,裴有襄撩着薄薄的眼皮冷言:“魏指挥使舍得挪窝了?”
“够了。”魏峭叫停,屈辱地捏紧拳头,“裴二小姐何必说得这么难听,魏某不过处理鉴察司公务,思虑不周,慢待了小姐。”
“既是慢待,这些难听的话就是你应得的。”
魏峭咬紧后槽牙,欲发又止,胸膛起伏,被气得不轻,又拿裴有襄没什么法子,请她从正门进去。
裴有襄想知道倪翩翩与赵立山为何杀她,也没拿乔,傲气地扬着修长脖颈,厌恶地睨他眼,举步跨入魏家。
她过目不忘,魏家宅邸是何光景她也记得,竟和十多年前比起来没甚变化。只是偌大宅邸人少得可怜,房舍院落有着历经多年的褪色,一切都显得寂寥苍凉。
多了物是人非的陈旧。
裴有襄被魏峭引着去了厅堂,九头兰与蕙兰盛开,幽香袭人,长叶翠绿欲滴,这方倒是雅致,不似魏峭做派。
堂中熏香,竟是她惯用的甘松香,不过品质比之她府上略差,不够纯粹凛冽,多了丝烟火味道。
魏峭再唤人来烹茶,茶具用的是渠阳产的白瓷,通透纯净,不掺杂质,待到灌入茶汤,汤色也显现着最为原始的淡青色。
裴有襄嗅到茶香,没想到茶也是她最喜的。
魏峭不动声色扫过她一眼,见她满意,不免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薛原白就押着一盲眼女郎入内,着了身月白色襦裙端是玉软花柔,弱不禁风,果真与画像上极为相似。
只一眼,裴有襄就皱了皱眉头,暗示春夏附耳过来低语:“我厌恶这女郎。”
春夏:“全天下也没见着能有您喜欢的啊。”
裴有襄厌恶人的理由千奇百怪,曾有因左脚先行而叫她生厌的,比比皆是。莫要说这位倪姓女郎极有可能筹划谋杀,裴有襄更不可能有好感。
春夏习惯了。
魏峭示意薛原白松开倪翩翩后,先发了问:“倪翩翩,坐在你面前的便是宁国公府二小姐,你与她有何恩怨?”
倪翩翩苍白脸颊上浮现刹那的扭曲,转瞬即逝,她不动声色低着头软声:“素无恩怨,只是听闻立山回京时,曾受过裴二小姐侮辱,心中有气。”
这话魏峭听过好几遍了,一次都没信,这回照例询问,不过是叫裴有襄也听听。
“我有法子撬开她的嘴,不知裴二小姐可要继续看下去?”魏峭得了裴有襄肯定的答复后,便叫人将赵立山也押了进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柔情似水的一道“翩翩”,由远及近,掉着眼泪珠子的粗莽男儿扑到了倪翩翩面前护着,那黝黑粗糙的模样,与落泪含情的眼眸,冲击力大得惊人。
赵立山先问候了裴有襄:“毒妇!你想对翩翩怎样?都冲着小爷来!”
裴有襄淡定搁下茶盏子:“是魏指挥使带这女郎来的。”
赵立山又问候了魏峭:“狗贼!”
裴有襄冷笑:“好一个毒妇狗贼,赵小将军,我且问问你,谋划杀人者不称为毒妇,偏我这犯了口舌的却得被唤作毒妇,是何道理?”
不等赵立山回答,她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一口一个毒妇狗贼,倒是将你明知故犯杀人罪者,衬得纯洁干净,真是好纯洁~一朵~白莲花~啊。”
赵立山脸上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他有苦说不出,凶神恶煞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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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裴有襄。
魏峭皮笑肉不笑的:“狗贼么……正巧了,我让你来,就是想叫你瞧瞧有多狗贼。”他转向薛原白点点头,“开始吧。”
赵立山愣了愣:“你们想干什么?”
几个神武卫卒入内,将赵立山与倪翩翩分开,死死押在堂下动弹不得,任他呼喊。倪翩翩也垂了眼泪,顺着他声音的方向“看”去,悲悲戚戚的:“立山哥哥……你们不要动他,都是我的过错,一切都是我做的,莫要伤他。”
“不!是我!你们要打要杀冲我来,不要伤害翩翩!”
裴有襄:“……”她果然没看错,就是厌烦赵立山与倪翩翩,嘤嘤嘤唤着情情爱爱看了心烦。
“原白手上没轻没重,死在他大刑上的亡魂数不胜数,等他把翩翩小姐折腾没命了,就轮到你了。”魏峭这样说,非但没打断这对有情人夸张的哭嚷,还变本加厉起来。
裴有襄耳朵疼。
“不过,”魏峭话头一转,“要是赵兄愿意说说为何杀裴二小姐,倒不必看着心爱之人受苦了。”
倪翩翩坚韧地扬长脑袋:“立山哥哥,不要说!翩翩死不足惜!”
裴有襄:“原来还真有隐情。”
倪翩翩紧咬着唇瓣不吭声了,薛原白冷着脸从布包里取出一排银针,从细到粗,用法各不相同,尖锐之处泛着骇人寒光。
赵立山光是看看,就要为倪翩翩断了心肠。
裴有襄饶有兴致瞧着,要说毒还得是魏峭,要只是言行逼供,这两人怕都不会说实话。可要是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受尽折磨死在眼前,这煎熬怕与凌迟相差无几。
赵立山爱惨了倪翩翩,一刻都受不了,喊道:“我、我说——”
就在这时,哑叔急忙进来传话:赵申来了。
魏峭不必为裴有襄译话,一支身穿战甲的军卒闯入宅邸,高大的男人沉稳阔步走来,溪关常年风沙浴血,将他也吹得满面沧桑,比之同龄人还要苍老几载。
但那身板却极为挺拔,像长刀。那眼神锐利矍铄,像寒星。
赵立山愣了愣,大喊:“爹!救救翩翩!”
男人闯入厅堂,神情严肃,一脚踹飞了赵立山,走向魏峭,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叫人心惊胆战。
魏峭淡淡笑了下,起身整顿衣袍,对赵申行礼道:“世叔多年不见,提前回来竟也不同侄儿说上一声。”
赵申冷哼:“我要是再不赶回来,我家小子怕是要死在你魏家了!”
魏峭摆摆手:“我待立山亲如兄弟,他两次杀我,我可都没动手。”他笑眼望向裴有襄,“还连累裴二小姐在内。”
裴有襄对谁都冷淡,对赵申也只是不出差错地行礼罢了,不搭理。
赵申默了默,老汉柔情,长叹了口气,对倪翩翩摇了摇头:“翩翩啊,你又何苦如此……这次回京,我本就是要问裴有襄讨个公道的。”
倪翩翩咬唇,怨恨地握紧双手:“可是将军,翩翩回京看着她裴二小姐风光无限,便忍不住想到无端失踪的姐姐与她腹中孩儿,她的富贵之下,尽是无辜人的血肉尸骨!叫我、叫我如何能不恨。”
又成了十恶不赦毒妇的裴有襄:?
要说她刻薄嘴坏招惹祸端,咬咬牙她也就认了,可什么失踪的事儿都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嫌恶心脏污,岂能忍得了?
裴有襄冷笑起身:“好,赵将军日夜兼程赶回淮京想讨还公道,那有襄斗胆,也想与您论一论公道。”
被一脚踹吐血的赵立山颤抖了下,仰头试图劝阻:“爹,她嘴巴厉害着……”
赵申抬手打断赵立山没说完的话。久经沙场满身煞气的男人,打进门后头一回正视打量这小女郎,纤瘦淡雅,疏离端庄,和淮京城里的世家贵女们好像没什么不同。
只有此刻用清凌凌的眼眸仰望他时,才能看见其中坚定到让他咂舌的光。
还以为是株精心浇灌培育的名草,没想到是任尔寒风吹不折的秀竹。
赵申一晃神的功夫,裴有襄便先开了口道:“令郎于鹤山设伏杀我,险些丧命,其中公道,我也想问将军讨一讨。”
17. 唯一的兄弟
“这种行径,在律条上称为杀人未遂。”裴有襄以大祁律令与赵申讲道理,“按律,杀人未遂者,判杖刑八十,徒三年,流放秋叶城,若受害者出具谅解书,可酌情量刑。”
她说的算轻,律条中还有涉及谋杀官员勋贵及其家眷者,可当即绞杀的规定,她没想过能绞杀刚立下汗马功劳的赵立山,便就没提。
赵申是个敞亮人,听了裴有襄的道理不觉得过分,唤来副官道:“按住那小兔崽子,先杖责八十再说。”
倪翩翩求情起来,小兔崽子掉着泪珠倔强不服输,裴有襄瞧了赵立山样子,一时不知他究竟是害怕哭还是怎的。
从进门儿到现在,眼泪就没断过。
赵申公正不阿的:“你要是不服,就不该做那种事,真以为淮京是你能随便撒野的溪关?”
魏家什么刑具都有,薛原白马上给副官一个手臂粗的木杖。裴有襄嫌场面血腥难看,请求把人拖出去院子里打,免得脏了她的眼。
见赵申这样爽快,裴有襄也退了步道:“将军痛快,有襄也并非不依不饶之人,杖刑过后,徒刑与流放便不再追究。”
赵申几不可见点了下头,就算裴有襄不说,他也会腆着老脸求情。应允之余,他不由高看了裴有襄几分,进退有度,分寸得宜,比之世家大族的当家人还要能干。
这样的人,当真是翩翩的仇人?会不会其中有何误会?
赵申正要开始问询翩翩之事,院子里头赵立山的喊叫一山高过一山,从骂魏峭再到裴有襄,都是军中男人不入流的糙话。
裴有襄听不懂,能从只言片语里组成难听的字句,她不吭声,只把讥讽冷笑的眼神垂在赵申身上。
魏峭在心里为裴二小姐大杀四方鼓舞时,不忘为赵申译了遍眼神的意思:“裴二小姐在说,将门教养不俗,见识到了。”
杀穿战场的将军,头回有种抬起头的感觉,耳根子发烫,起步去了院子里,他非要把那崽子打死不可!
裴有襄要去看热闹,跟随走了两步,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她回头翻了个小小的白眼:“用你多嘴?”
魏峭笑:“我是好心,你还不乐意了。”
裴有襄:“哼。”
女郎娇矜抬了抬下颌,走在他前面,魏峭唇角翘起的弧度更深了些,亦步亦趋跟在裴有襄后边儿,脚步轻快得很。
赵立山已经挨了五十多杖,臀腿上的血滚烫袭人。
他却觉得没什么,这杖刑八十在寻常人身上,打完后大概率没命,可要是落在他们军中,触犯军规的士卒三天两头挨顿打,都是常事儿。
他身骨硬,硬抗几刀都不成问题,区区八十杖都不够他皱眉的。
可再硬的汉子,想到心爱的女郎都得软了心肠,他生怕裴有襄魏峭会对翩翩做出什么恶毒的事情来,心急如焚下才骂了起来。
他把人全都骂了出来。
他爹冲过来就踹了他一脚,踹飞到了裴有襄裙底下,他狠狠抬眼想瞪她一眼,不曾想一仰头,芙蓉色绣玉兰花攒珠绣鞋冲着他脸踩了下来。
狠狠一碾。
“对不住小将军,没瞧见。”裴有襄淡淡收回脚,嫌弃地在他衣摆上擦了擦。
赵立山:“……你……”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歹毒的女郎!!!
“将军先别恼……”裴有襄说着话走向赵申,一不小心踩在了赵立山手背上,又是重重碾下去。
赵立山皱眉呲牙,他看明白了,裴有襄就是故意折腾他!
裴有襄像是听到赵立山的闷哼,疑惑转过头来,已经做好抬腿踢在他伤口上的准备。就在这时,黑影从背后飞窜出来,一把护在了赵立山身上。
于是裴有襄就踹在了魏峭腰上。
赵申:?
赵立山感受到身上重量,还以为是翩翩舍身护他,感动下含情脉脉转过头去,对上魏峭隐忍的黑脸。
赵立山:???
裴有襄也愣住了,魏峭又在发什么疯病?
魏峭强行把翘起的嘴角按了下去,紧紧护着赵立山深沉说:“你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兄弟,你再想杀我,我也不会记恨于你,她的折辱,就让我来替你受。”
赵立山:????
魏峭横眉对着裴有襄:“莫要再戏弄立山,让我来!”
端是兄弟情深,正气凛然,要救至亲兄弟于水火,不知道的还以为魏指挥使鬼上身了。
他不是鬼上身,而是见不得裴二小姐踹赵立山,凭什么他粗莽没脑子不讨人喜欢还能被她踹?他也想啊!
裴二小姐这脚踹上来,他还闻到了凛冽浅香,是她衣裙上的味道。
好香好香,他贪心地想,要是再来几次就好。
旁人离得远,只有裴有襄才能看到魏峭眼中一闪而过的神采,她品了品,大概含着骐骥与雀跃。
这让裴有襄想到上回在鹤山中的山洞里,她为他拔箭时,他曾露出过相似的神色。
她生起了个莫名的想法,魏峭这厮不会有受虐倾向吧?别人越是打他骂他,他越是兴奋不能自已。
不会吧?世间能有这种癖好的人?
这么一想,甭管有没有,裴有襄一眼都不想看到魏峭,扭头回堂中喝点茶水去去晦气,懒得再管赵立山如何。
魏峭不死心的:“怎么?裴二小姐不敢了?动手啊。”
裴有襄走得更快。
她不在,魏峭觉得无趣,马上撒开赵立山起身,懒得再演。
他是演的,赵申却放在了心上,脸上神色变来变去,最终化作长长的叹息。
杖刑还没完,赵申叫副官把人拖过去继续,这回赵立山还沉浸在“狗贼为何会护我”中无法自拔,挨打都没了声儿。
赵申掩饰住复杂的心绪,折返回厅堂中,屋里气氛凝重。
他清了清嗓:“裴二小姐想要的公道,我已经给了,该论一论翩翩想要的公道了。”
-
倪翩翩是渠阳人士,祖上曾以仙草绘彩瓷名声大噪,可惜大祁素雅为风,彩瓷式微,倪家就此没落。
正如魏峭先前所查,她有个烂赌的爹,病重的娘,还有个被卖的姐姐。
姐姐有烧瓷的好手艺,被琼蕊轩下的作坊买走,那之后,姐姐偶尔会偷摸给倪翩翩些银钱傍身,直到两年前,她再也没见到过姐姐。
倪翩翩本是要去寻姐姐的,可就在这时,她被父亲卖去给人配了阴婚,她九死一生逃了出去,只能前去瓷坊投奔姐姐。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得到的只有姐姐病死的消息。
瓷坊管事以“拿走姐姐遗物”的说法,将她骗到作坊后院,一榔头敲下去就没了意识。
倪翩翩醒来时,她正被人押送着去什么地方,除了她之外,身边还有好几个貌美年轻的女郎。夜黑风高,途中有位女郎忽的发了病,她趁乱逃了。
没多久便被人追了上来,她脚下一滑掉下了山崖。
或许是冥冥中天意注定,她竟在山崖下瞧见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但从余留下来的物件上,倪翩翩还是认出了这就是姐姐。
更可怖的是,姐姐的肚子被剖开了,取走了子宫。
她不敢想,姐姐究竟遭到了什么非人待遇,又在什么情况下被抛尸在此。
悲痛之下,倪翩翩掩埋了姐姐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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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渠阳城中报官。在这地界,乔氏如同遮天蔽日的大蛇,盘桓了整个渠阳,所过之处,皆无光明。
她刚到府衙,就被官差拦下,一路追杀,她在逃亡路上也瞎了眼,恰巧被赵立山父子所救。
事情来龙去脉就是这样,赵申说起来时,不禁感慨倪翩翩这样一个弱女子能遭受这样多的磨难,叹气说:“溪关与渠阳不远,我听了翩翩所说,马上就派人去查了。”
赵申面色一沉,“可是,渠阳都被乔氏挟制手中,无处入手,只打听到州府内常有妇人婴孩失踪。”
甚至赵申还派人深入探过底细,可惜都有去无回,而他又不能调动大批军队去办私事,才想借回京述职一事,向天子禀明调查。
倪翩翩沉痛地捂着脸啜泣:“姐姐不是头一个失踪的,我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乔家背后的裴二小姐、太后活着,就永不会结束。”
倪翩翩不信那傀儡般的天子,真有本事把手伸到渠阳,与其依靠那些高位之人施舍的公道,不如她自己争上一争。
她想除掉太后,可她连面都见不着,只好退而求其实瞄上了裴有襄。
恰好赵立山对魏峭存有恨意,自柳家行刺失败后,她筹谋了出一石二鸟的计划。她从中斡旋,找上萧芸姬合作后,再说动赵立山在鹤山动手……
就差一点,她就能杀掉裴有襄这个祸害了。
听完事情始末的裴有襄已经顾不得去想魏峭的变态癖好,震撼于他们口中的失踪案里,天高皇帝远,她与乔太后对渠阳不能尽知。
若那真是事实无误,事行多年,她们脚底下不知该垒了多少无辜妇孺性命?
不说这些猜想,裴有襄本就受不了身上有脏水,何况还是跟乔氏捆绑在一起的,比吃了苍蝇更要让人难受。
魏峭:“世叔误会了,二小姐出了名的正直清高,绝不可能支使渠阳乔氏做出这种事情来。”
裴有襄咬紧后槽牙,吃苍蝇固然难受,被魏峭这样子阴阳怪气,她更不爽了。
“我若单说不知情,你们未必会信。”裴有襄根本受不了,马上就下了决心,“将军给我两个月时间,我必会查明真相,给你们一个交代。”
她不问自作聪明的当事人倪翩翩,更不会问脑子塞满腱子肉的赵立山,而是直接对两个人的大家长赵申说的。
只有他能做主。
裴有襄挺立不折身影与坚如寒冰的目光,像她只要去做,便能成任何事似的,很难不叫人信服于她。
赵申没来由就信了她,应允下来。
裴有襄不再耽搁,起身行礼离开,其实她对事情尚有疑虑之处,但想到满屋子都是她厌恨的人,就忍耐不下,倒不如她自个儿去查证。
她在想事情,没选择乘车马回宁国公府,沿着坊市与梨河湖慢吞吞归家。
春夏还以为她在思考渠阳的事情,不曾打搅,不想到了宁国公府外,裴有襄下了决定,眯了眯眼睛,指着正门旁的砖墙道:
“就在这处开个小洞,日后魏峭敢来,就让他从这儿钻过去,好叫我报了今日羞辱之恨。”裴有襄不忘提醒:“对了,定要写上:魏峭所用四字,叫人人都来瞧才好。”
春夏忍俊不禁,原来小姐一路上那凝重的样子,是在想这事儿。
事情是傍晚吩咐下去的,天刚刚擦黑,魏峭所用狗洞就凿好了,应裴有襄要求,那醒目的四个大字招眼至极,凡是路过的都得多看上几眼。
裴有襄与魏峭这日的交锋,不出意外出现在了饭桌上,无不在说:
“要打起来了吧?裴二小姐和魏指挥使要打起来了吧?怎么还没打起来?急死人了!”
18. 两眼一睁就是干
“将军,裴有襄到底是坤元宫的人,与乔家关系匪浅,叫翩翩如何信得过她?”
这时的魏家宅邸中,倪翩翩等到裴有襄走远了才敢开口说话,她怕裴有襄听到又折返回来大发议论,满屋子人都斗不过那张嘴。
她咬着樱唇,轻柔地添了把火:“再说了,连您都没法查清楚的事,她一个女郎如何能行?”
赵申不是没有这种顾虑。
刚刚头脑一热应允裴有襄,完全是被她坚定无比的眼神镇住了。
这会儿赵立山八十杖罚完了,后背血肉模糊一片他也不曾理会,趴在院子里仰头望天,不知在想什么。
赵申先唤人把倪翩翩与赵立山送回府上去,他独自留在魏家。
魏峭笑眯眯撑着脑袋,“世叔有话想同侄儿说?”
赵申肃穆握紧了拳头,他不是不知道这趟回京,以崔右相、乔太后、魏峭为首的三个党派想拉拢他。
他也想了很多。
既然躲不过,还不如拿渠阳失踪案来做文章,说不准还能查清楚真相,为倪翩翩或是更多受害者陈情昭雪。
在选择上尤为重要。
他根本没把天子算在其中,谁不知道,当今天子六岁登基,朝堂大小事务都被崔右相与乔太后把持,如今到十八九了,还只是个软弱的傀儡。
第二个排除在外的,就是乔太后了,就算渠阳乔家与淮京乔家一表几代人,可好歹占了个“乔”字,若失踪案与其干系重大,损的还是太后的名声地位财富。
第三个则是魏峭,当年他两个孩儿随魏成渊惨死在浑谷关内,他这个做父亲的岂能没有怨恨?事后还查出了魏家通敌的罪证,死的只剩魏峭一人,成了军中每个血性儿郎痛恨的对象。
那就只剩下崔右相一党了,他乃天下文人表率,近些年来虽醉心经营朝堂权势,却也算得上清正。若只单请他查失踪案,他不一定会花费多少心思,可谁叫此案与渠阳乔家有关,崔右相应当会借此机会重重打击太后党。
也正是因着崔右相太想击溃太后党了,赵申不敢肯定真相是否还是真相。
从溪关回淮京,他思考了一路未有结论,直到刚才亲眼见魏峭舍身护在赵立山身前,他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对于当年魏家通敌之罪,赵申一直有所怀疑,可惜那时大祁四面受敌,先帝驾崩,四军花费几载才彻底平定敌袭。
早就失去调查魏家通敌案的时机,没有证据能证明魏家清白。
五年前魏家唯一活着的子嗣魏峭重回淮京,成了蛊惑天子平步青云的鉴察司指挥使,每每被人提起,都与阴狠歹毒挂钩。
赵申想,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底子是怎样的,他再清楚不过。要真是个无情无义之徒,怎会说出兄弟情深的话?
魏峭在淮京城兴风作浪,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
赵申有了新的考量,郑重喊了他的名字:“驴蛋儿。”
“噗。”立在魏峭身边的薛原白冷脸没绷住。
魏峭噙着的笑意僵了僵,威胁乜了他一眼,也庆幸裴有襄走了,不然听到他这小名,就没脸了。
赵申说道:“我知道你急需要赵家军支持,可你也知晓,军中不少人对你持有偏见。”
魏峭:“旁人怎样想,我并不在意,我只想知道,世叔如何想的。”
他收敛笑意,深眸凝在赵申身上。
赵申:“当年我虽怨过将军一时,却从未疑心魏家会通敌。”
魏峭舒心坦然:“有您这句话,不论您决定如何,我都知足了。”
这话说得赵申老脸一红,人驴蛋儿一直念着昔日旧情,他们却先入为主觉得魏峭成了奸佞臣子。
赵申赶紧道:“我愿意与鉴察司结为同盟,但有一个条件。”
魏峭略作沉默,恍然一笑猜了出来:“看来世叔并不信任裴二小姐,想叫侄儿查清楚真相。”
赵申没有否认。
魏峭尚在考虑沉思,薛原白出声:“可以。”
魏峭抬眼看他。
他冷漠撇开脸,“阿萤当年也失踪过,属下最恨行这等拐卖妇孺的勾当,无论你应不应,我都会亲自去查。”
赵申在魏峭与薛原白身上扫来扫去:“你们鉴察司……谁是做主的?”
魏峭:“……”
他其实很想马上答应,想帮裴有襄洗去身上污秽,查清楚失踪案始末。
可又怕被薛原白、赵申看出端倪,才假装纠结。
薛原白替他答应下来了,他就没必要再犹豫了,只埋怨地:“这样一来,我就要帮那可恶的裴二小姐证明清白了。”
赵申听过两人不合的传言,复杂感慨:“委屈你了。”
魏峭面无表情叹气。
-
此夜有风,芳兰院下悬挂的几盏灯火扑朔,照着花影铺遍屋宇琉璃瓦。
裴有襄梳洗完,着了单薄寝衣倚靠在轩窗旁的罗汉床上,往外望着月华下杏花赛雪。
“小姐去渠阳为赵将军查什么失踪案,要是叫太后知道,肯定麻烦了。”
婵柳皱着小脸为裴有襄收拾衣物首饰。
裴有襄撑着下巴,歪歪脑袋,没有给婵柳解释的欲望,那眼神明晃晃表示着:干你的活儿,问这么多做什么?
她许了赵申两月之期,时间紧,须得将所有东西置办妥当,明儿再安排好整个宁国公府的事宜,后日就从淮京出发。
至于乔太后?
呵,鉴察司的麻烦缠身,她怎顾得上裴有襄出淮京城要去哪儿?
话太多了,她懒得与婵柳说明白。
飘落廊下的杏花瓣被裙摆轻飘飘吹起,春夏裙上沾着浅香入内,怀中抱了一堆账本册子。
“春夏姐姐,我帮你。”婵柳跑过去,帮春夏分担了些下来,送到裴有襄跟前,听她把宁国公府的事儿一一同春夏说了。
此次去渠阳,她没有带春夏的打算。
徐徐轻语说到夜半,春夏才把重要的事都记了下来,她犹豫着不免问:“渠阳缙绅官吏相护,赵将军都插不进去手,小姐与婵柳去,奴婢放不下心。”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要是真离淮京远些的偏远之地,天子名头比不上当地缙绅,从古以来就是如此。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春夏真担忧裴有襄应付不来。
裴有襄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若是再不去做,我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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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老虔婆死?到那时,谁知道我已被她许去了何处,许给了何人?”
她经营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怎可能看着乔太后安稳百年?不给她找点不痛快,裴有襄浑身难受,生不如死。
裴有襄:“管她什么乔氏什么府衙,我两眼一睁就是干,要是不干,我会厌恨我自己。”
春夏碰触到主子眼里几欲实质的恨意,垂了垂眼帘:“那小姐放心去做吧,宁国公府交给奴婢,等您回来。”
裴有襄露了笑眼。
翌日裴有襄忙得脚不沾地,晌午刚过她收到了张请帖,竟然是魏峭派人送来的,约她在暮云天茶楼相见。
裴有襄捏着烫金帖子,颇有些失望:“他不来宁国公府,如何能看得到我特地为他备下的小门儿?”
春夏:“兴许他就是知道了才不来的呢?”
裴有襄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懦夫。”
暮云天在淮京城内负有盛名,是文人骚客饮茶作乐的好去处,到了开办诗会的时候更为热闹,交杂的墨香在坊间遗留几日不散。
淮京城中还有诗说:书中颜如玉,人间暮云天。
就知此处何等风雅,非权贵文人不可入。
裴有襄料理完手上余留的事再去暮云天,被店伙计引着上楼去魏峭所在的包厢青玉案,却见堂中悬挂一幅狂草墨宝,写的是一首七言绝句。
时辰不早了,还有好些文人在此观摩品鉴,兴起昂扬,天晚忘了归家。
裴有襄顿足瞥了眼,店伙计道:“是冯状元今儿莅临本店,喝了些许酒,酩酊大醉中写下此诗,诸位风雅的女郎儿郎们,都驻足在此赏鉴。”
都觉那诗那字写得不凡。
裴有襄也道:“冯状元看着斯文,却写了手不羁狂草。”
再看那诗,表面上写他酔里飞到琼楼天宫,躺了莲花玉台,喝了玉液琼浆,见了霞光仙子起舞,好不畅意。
可在这时,却见一切美好中出现败坏此景的鼠将,大为笑话,结果被鼠将踹回人间,酒醒后特写此诗。
裴有襄偷着乐了,这诗写的哪儿是“冯状元奇遇记”,其中有写“料峭”一词,峭字下笔比旁的字更为用力,分明就是在借此事暗讽魏峭一只臭老鼠坏了淮京风光。
“状元郎是个妙人。”她极为难得夸了人。
惊得引路店伙计脱口问:“妙在何处?”
裴有襄想了想:“状元郎要相貌有文采,谈相貌有巧思,论相貌也有颗熠熠发光的正直心。”
店伙计懂了,状元郎妙在生得丑陋。
到了青玉案,裴有襄叫随行来的女使在外侯着,她推门入内,装潢清雅富有野趣的包厢内,魏峭端坐桌前,负手含笑,提笔练字。
听到开门动静,他如同未见,缓缓落笔,视若无人地自语:“天不怜我痴情久,好诗。”
裴有襄心头咯噔一跳:……这句诗文,怎么那么耳熟?不是《孟十八诗集》里的吗?
她再看魏峭深沉拧眉,强装文人为情所困的痴情,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忧郁味道,冲得裴有襄咯噔又咯噔。
裴有襄:????
很是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装货。”
19. 这条命是她的
裴有襄开始怀念从前可恨至极的魏峭,虽也爱装谦逊温和,假模假样,可好歹不会像现在这般装深情人。
上回在芳兰院里提及感情时,他也语出惊人。
她本就厌烦腻腻歪歪的感情纠缠,见他腻腻歪歪更是……作呕,恨不得戳瞎双目,自毁双耳,只求不见他恶心的样子。
魏峭觉得自己没装,他不过受暮云天墨气熏染,有感而发写下孟十八兄诗集中感触颇深的一句。
字字句句,皆是他有心而发。
再见裴二小姐进来,仅是刻意挺直背脊念了诗文,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心上人罢了。
魏峭苦笑,她对他偏见大,再怎么展现大抵也是徒增厌恶。
“请二小姐前来,是想谈一谈渠阳的失踪案。”他引裴有襄落入茶桌前,煮好的茶水是按着她喜好来的。
裴有襄生生扼制住了离开的冲动,抿了口茶水压惊,“有话直说。”
这时候薛原白从外头进来,他对失踪案上心,替魏峭开口道:“我们鉴察司对失踪案也有兴趣,想与裴二小姐一同调查。”
裴有襄挑起眉梢:“你们神通广大,想要查失踪案何必要与我一起?”
薛原白道:“如果指挥使前去渠阳,势必打草惊蛇。”
“所以你们想混在我的队伍里,同去渠阳?”裴有襄没表现出太多吃惊,想到了他们的意图,“就算乔家知晓宁国公府二小姐前往渠阳,怕也只会觉得与琼蕊轩生意相关,不会过多在意一介无权无势的女郎。”
“裴二小姐怎会是寻常女郎!”魏峭没忍住心中所想,急切而道,她可是九天之上的纯净云霞,是高悬夜空不可亵渎的明月,是他身陷无尽长夜里的唯一雪白!
他说完,感受到两股同样疑惑的视线落在身上。
糟了。
他这该死的汹涌的感情,竟然又一时难以自已,又叫人看出端倪。幸而他灵机一动,淡定地轻笑:“呵,就您这张嘴用去修护城墙,可保淮京城千年屹立不倒,怎谈寻常。”
裴有襄:“比起我这张嘴,魏指挥使就没什么用了,黑心肝烂心肠一身坏水,谁沾谁死。”
魏峭:“那一定对裴二小姐无效。”
这两个人一言不合又杠了起来,平静的话语下暗流涌动。
薛原白几次想插话进去劝阻失败,撤出青玉案合上门,免得战火殃及整个暮云天,等他们吵闹完再回去。
茶楼中客人比之刚才要少了点,端方的文人们仍旧在议论状元郎那首诗文。
薛原白没这方面的才能,与他们说不到一处去,要叫他评论那诗,只会干瘪僵硬地说出个“好”来。
妹妹阿萤不止一次笑话他,作的诗文还不如陆柘。用魏峭的话来说,就是他白长了张聪明脸。
和他不同,阿萤读书很是厉害,还说有朝一日要来集天下繁华的淮京城学学问。
她若在此,必能在这些文人中如鱼得水。
可惜当年那场失踪,她伤了身子骨,来了淮京也出不得门,终日困在那处宅院中。
薛原白面色愈发冰冷,他恨当年拐走阿萤之人尚且逍遥法外,亦恨天下所有拐卖妇孺的畜生,加入鉴察司这么多年,凡有拐卖案的,他都会经手。
再回青玉案,指挥使与裴二小姐已经争执完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在入内的瞬间瞧见指挥使半只眼睛在偷看裴二小姐,带着温柔的笑意。
他打了个寒颤,再看去时没了那幕,自然而然认为是看错了。
薛原白把话歪回正道,继续说:“失踪案要是当真与渠阳乔氏有关,鉴察司不会放过任何一人,到那时,太后知晓二小姐参与其中,怕会与你生了罅隙。”
裴有襄眼睛一眯:“你们觉得能威胁到我?”
薛原白摊手:“二小姐误会,只是觉得你与我们合作,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裴有襄冷笑:“看着你俩这奸佞豺狼的脸,就是害处。”
“我亦不想见二小姐。”魏峭口不由心,他想!他可太想了!
要不是怕被人发现,他能天天趴在宁国公府的墙头窥伺。
裴有襄:“我此去渠阳,是为向赵将军证明清白,并没有要妨害乔家的意思,我可是太后的人,岂能与虎谋皮,自伤根骨?”
魏峭嗤笑,上回还在说恨太后恨所有人,这会儿就成“太后的人”了。
她会这么说,应当有别的打算。
他不准备告知薛原白,任由他继续同裴有襄说其中利害关系。
裴有襄拿乔不语,自是知道合作的好处。
要是这桩失踪案足够挖出渠阳地底所有腐烂的根系,太后党必然受损颇多。
乔太后要是知道其中有她的助力,怎会轻易揭过?
可鉴察司挡在她面前就不一样了,依着他们的手段,能轻而易举抹去她在案子里的存在,颠覆渠阳的是他们鉴察司,与她无关。
她只是恰巧去渠阳查账的无辜女郎而已。
向赵申许诺时,裴有襄就想到与鉴察司合作,他们率先找上门来,倒合她意。
待把薛原白熬够了,她才勉为其难皱了皱眉:“我虽是太后的人,也不是没有私信,鉴察司要是能允我一个条件,我定守诺为你们隐藏身份,协同调查。”
魏峭顺着她的意思:“条件是?”
裴有襄:“你们要动渠阳根基,瓷业动荡,我想把这杯羹倒进自个儿碗里。”
魏峭恍然大悟,这才知晓裴有襄想要的,什么证明清白失踪案都是幌子,她是想借着这事儿抢夺乔太后的摇钱树。
是她听赵申说起渠阳失踪案时才有的打算,还是在更早之前……?
他不大愿意往别的地方去想。
将目光放回眼下,反正看起来她本就有找鉴察司合作的意思,开始秘而不宣,是为等他们先开口以便掌控主动权,提出要求。
薛原白果真被她唬住了,转而询问魏峭的意见,他能有什么意见?
他的灵魂都归属于裴二小姐,怎么会有意见!
晚霞西挂,渐渐被暮色吞入,将近宵禁之时,暮云天也快打烊。
店里来人好言催了两道,裴有襄才与魏峭离去。
魏峭恶名在外,却鲜少参与宴饮,城中好些深闺不出的世家儿郎女郎们都不认得,莫要说暮云天的店伙计。
他们只当裴二小姐与一眼生的清瘦贵公子约见,男女论事作画,同席相谈风雅趣事,倒是常见。
要是他们知晓这位贵公子是鉴察司的魏指挥使,怕早惊掉了大牙,明儿传遍淮京的就是:“裴二小姐与魏指挥使在暮云天私会!”
这个时辰,城中极少人再走动,成排屋舍里点着烛火,把白日里繁华的一切盛景都变得昏黄隐约。
像从古城池里飘起来的点点萤火。
今夜月色被薄云笼罩,洒下来时也是雾蒙蒙的,魏峭分心去偷看裴有襄时,她优雅娉婷的身影也如隔了层雾白轻纱。
他不动声色吞咽了下,太美了太美了,天上地下都再找不到能比裴二小姐更要美好的了。
魏峭忍痛捂住了眼眸,不,他不能再继续痴迷偷看下去了!
她散发的光芒是慢性毒药,他越接近,越碰触,越痴迷,他中毒越深,再能抑制。
他可是在夜晚葬过花的男人!发誓站在她光芒照不到的阴暗里,偷偷舔舐相思的伤口,不能……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于是魏峭硬生生别开脑袋,对上薛原白掺杂了惊讶的眼眸。
他从对方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何等滑稽——
俊朗的面容狰狞纠结,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要从身体里破出的猛兽,时而大喘着粗气,时而露出一瞬的迷茫,时而复杂地抱着脑袋。
“指挥使,你好像一副……很想当走狗的样子。”薛原白敏锐察觉到了什么。
魏峭:“……”话不能说得那么难听。
魏峭冷静下来,恢复了正常时的模样,不过薛原白还是起了疑心。
晚风里吹来几道杂乱的鸟鸣,是鉴察司特有的讯号传递方式。
薛原白顿时不想管魏峭怎样了,面如死灰:“最近被咱们抓住的盗匪肯坦白据点了,指挥使要不要和我一同去审讯?”
魏峭牵了马,当然拒绝。
薛原白很不耐烦:“回家见阿萤的时辰又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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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后了。”
为了早些处理完事务回家见妹妹,薛原白纵马飞快消失在街道上。
银牌敲打在木轩上,闷闷撞声叫魏峭又转向了裴有襄,她上了马车,赶车的夯汉唤着马儿启程归去。
帘帷随着动作摆起,露出车中人小巧纤瘦的下颌,扬着小小的弧度,足可悉知那是多么矜贵高傲的女郎。
魏峭回过神来,他不放心裴有襄独自回去。
刚刚薛原白提醒他了,近来淮京城里来了帮盗匪,前不久平宁侯府正遭了殃,还死了个儿郎。
京兆府无能,鉴察司好不容易逮着了其中一个,薛原白花了好些天儿,才让人松口。
夜来容易生事端,他怕盗匪余党盯上裴有襄,纵身上马跟了上去。
裴有襄还在想去渠阳的事儿,透着月光的帘帷陡然暗了暗,修长高大的黑影行在马车旁,挡住了光。
咯噔咯噔的马蹄,在悠长无人的街道回响。
随行的女使像受了惊吓,紧着声儿唤了:“指挥使。”
裴有襄掀开帘子看出去,他骑着高头大马,须得仰头方能见到他警戒的脸庞。
“你跟着我作甚?”她不客气的。
魏峭看也不看她一眼,直视前路:“顺路罢了。”他忽的笑了声,“难不成裴二小姐外强中干,还怕我不成?”
裴有襄呵呵笑,甩下帘帷。
去嘉会坊或是正阳坊,都得从梨河桥过,的确顺路。可她见帘帷上的影子晃啊晃飘啊飘,很是厌烦不自在。
裴有襄没在忍耐的:“你骑了马,能不能赶紧走?”
魏峭不要脸的:“看来又招惹二小姐厌烦了。”他话音一转,“那我更得待在你眼皮子底下了。”
裴有襄:“……”
好在很快就到了梨河桥,她往左就是嘉会坊,要去正阳坊则需过桥往右。
裴有襄想到了什么,抿嘴一笑:“你这么想待在我眼皮子底下,敢不敢去宁国公府坐坐?”
听起来就不怀好意。
魏峭却应了,左右他无视宵禁,又能送她平安到家,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继续跟上去,闲聊般随口问:“明儿离开淮京,你想让我以什么身份同行?”
裴有襄抬起眼皮,嘴角扬起的笑意更是没甚好意,可惜魏峭看不到。
马车里传来她清冷的笑:“不会让指挥使失望。”
说着话就到了宁国公府外,她被女使扶着下了马车,朝他伸出了纤纤玉手,宛若玉笋。
“魏峭。”她喊了他的名字,清冷的嗓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这两个字撞得他心脏要从胸膛里一跃而出。
他屏住呼吸。
裴有襄手指偏移,指向了正门旁的位置:“喏,日后你要进宁国公府做客,就得从那儿进。”
她转身款款进了公府朱门,待到门前,回头遥遥望了眼黑马上的青年。
月色朦胧,看不真切,依稀能瞧见他僵硬的身体与脸庞,还有那起伏的胸膛在压抑着什么。
裴有襄掩唇笑起,他还能在压抑什么,当然是在压抑看到“魏峭所用”的小洞时的屈辱。
果然,羞辱还得当着本人的面才爽。
裴有襄春风得意回了家中,哪儿管门外与那“魏峭所用”大眼瞪小眼的魏峭。
殊不知,她消失在视野里的刹那,魏峭倏然捧着胸口,直挺挺从马上倒了下来,砰的一声。
潜藏的暗卫现身,焦急扶起他来:“指挥使?你没事吧??”
只见魏指挥使从脖颈到脸颊通红,粗重急促的呼吸像快要取走他的性命。
“笑了……笑了……她对我笑……裴二小姐……”
“她唤我名字……我的名字……只要她唤我……”
他在地上左右滚动了两圈。
“啊啊啊啊芜……”
“这条命给她给她给她!”
“她对我笑……哈……可我我怎忍耐得住……不,不要……”
喘息里,带着极致的兴奋,听不出是欢喜还是气恼。
暗卫愣了愣,他想,指挥使和裴二小姐的关系……肯定是被气到昏过去说胡话了吧!
20. 少男怀春笔记
魏峭恍恍惚惚中回了正阳坊魏宅,脑子嗡嗡的,全是裴二小姐回眸浅笑的模样。
恰逢那时云雾散去,月华集于她明亮眼眸中,把阴暗里的他都点亮了。
仿佛万物芳华刹那,唯有她一笑永恒。
他……怎么可能不兴奋发狂。
魏峭在床榻上抱着被子反复滚了几圈,把被褥折腾得凌乱不像话。
他沉迷其中,甚至不曾察觉到来送汤药的小奴,站在屏风外,张大嘴巴难掩惊讶之色。
这……这?指挥使是不是疯了?怎么有点像他们府上小女使怀春的娇俏样子?
汤药有些烫手,小奴艰难找回意识,忽的想到哑叔说过,每到夜里,指挥使都会比平时活泼许多。
定是如此!
小奴又很纠结,在榻上翻滚扭曲蠕动身体,会不会,太过活泼了?
哑叔啊,这真的正常吗?
小奴摇了摇脑袋,出声递上汤药:“指挥使,哑叔叫奴来送药。”
蠕动的怀春男人戛然而止,撑着身子坐起,僵硬地问:“哑叔呢?”
小奴俯身回道:“哑叔受了风寒,早早睡下了,才叫奴来的。”
“是吗?”魏峭阴戾冷笑了下,扫了那晚汤药一眼,接过来,指腹若有所思在碗边沿摩挲,“刚刚你可看到什么了?”
小奴后背都湿透了,忙不迭跪了下去。
他看到了!两只眼睛都看到主子活泼过头的一面!可他不敢说啊,怕被灭口。
小奴磕磕绊绊表了半天忠心,魏峭一口气把汤药喝完了,警告他管好自己舌头后,将人打发了出去。
汤药纵是苦涩难咽,可脑海中裴二小姐的笑却如饴糖般甜。
魏峭扑到桌前,取纸笔来写道:
“天玄十三载春,三月廿二,与裴二小姐相约暮云天,是为公办,也为私心。
是日夜,二小姐唤我姓名,展颜一笑,可闭月,可羞花,亦叫我心动不由己。
此情难忘,于我而言既是毒之入骨疼,也是饴糖甘甜,甜到悲伤。”
啪嗒,啪嗒。
两行清泪落在纸笺上,晕染开了墨迹,爱慕上裴二小姐的疼痛,天知地知落花与纸笺可知。
长夜漫漫,他仅能将心意与纸笺说,以此方可宽解几分情丝。
翌日天光晚来,浮着层浅浅水雾,阴沉沉的看起来并非是个好日子。
陆柘与薛原白早早来了趟魏家,见着魏峭顶了乌黑发红的眼圈。
陆柘不可思议:“指挥使,你哭过?”
魏峭越是心虚,越是不动声色:“我哭?”
陆柘也觉得异想天开,他家指挥使要死的时候都不会掉一滴眼泪,怎么可能哭?
摇摇头,说起正事:“派去渠阳的神武卫队已经挑选好了,不过想悄无声息隐入渠阳,得多花费些时日,你们到了渠阳暂且无法调用。”
魏峭“嗯”了声:“我和原白不在这段时日,鉴察司就交给你了。”
陆柘:“放心吧。”
他与裴有襄约定在日正时分会和,为免被人探知去向,趁着刚开城门人少,先与薛原白出城等候。
此时裴有襄刚起身,春夏已为她打点好出出行的一切,在府上挑了四个身强体壮的护卫同行。
她记不住他们名字,就以甲乙丙丁唤之。
待到婵柳清点完要带着物件后,差不多到了时辰,却先迎来了赵立山。
赵立山黑着脸说:“我爹让我同你们一起去渠阳。”
裴有襄不想搭理他,扶着婵柳的手上了马车,清凌凌的声音从里传出:“你爹让你同我认错,怎不见小将军乖顺听话?”
赵立山捏紧拳头,反正他说什么都会被裴有襄怼回来,不如不吭声,免得遭到更难堪的侮辱。
春风送着杏花飞舞漫天,也送着宁国公府的车队平安出城。
赵立山骑着马,不远不近地缀在车队最后头。
城墙外往东七八里路经过个枣庄,就能瞧见官道旁有座年份已久的扇面亭供行人歇脚。
亭外停了两匹马,裴有襄看过去,亭子里身着楝色袍子的身影熟悉,化成灰她都认得,正是魏峭。
马车停在亭前,魏峭温和含笑上前来,隔着帘帷与裴有襄见了礼。
裴有襄看清楚了他那身显眼衣袍,银丝勾着锦云纹,配上京中儿郎近两年时兴的楝色,贵气不可言。
然而楝色鲜艳,满京儿郎可穿不出魏峭这番潇洒自如的韵味。
饶是裴有襄看他再不爽,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副皮相绝佳。
薛原白拱了拱手问:“裴二小姐,不知我与指挥使以何种身份随行妥当?”
话问到后半截,魏峭生了几分不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绷着。
过去有不少人为躲过鉴察司追踪,一男一女多装作夫妻或是兄妹同行,这样最能掩人耳目。
要是裴二小姐也有这个想法,该怎么办?
魏峭警惕着视线巡视了圈,见到车队最后头的赵立山,眼眸发冷。
赵立山太黑太壮太蠢,自然没资格,做个马夫还差不多。
薛原白生得不错,可性子冷淡,与她不熟,再怎么着都轮到他,顶多当个护卫。
那就只剩下他自己了,他、他的话……他怎么能行!
他这样卑微之人,有这样的想法不是在亵渎裴二小姐吗?
与她一路同行不可多得,竟还想要得寸进尺,唾弃这样的他。
“丁四,把更换的衣裳给他们。”裴有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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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断了魏峭的胡思乱想。
那名叫做丁四的护卫从行李里取了三套不同的衣物,依着裴有襄的意思分发给了魏峭三人。
赵立山没想到他也有,抖抖衣裳露出疑惑之色:“这是……马夫的衣裳?”
婵柳从马车上跳下来,叉着腰说:“小姐说了,想跟着她去渠阳就穿,不穿就滚回淮京城去。”
赵立山想到赵申严肃的眼神,倪翩翩期盼的话语,忍了!
不就是当马夫吗,他能行!
薛原白看看手上衣裳,再看看丁四穿的衣服,了然,他是护卫的角色。
很合适。
不过,指挥使的好像跟他不同?
魏峭陷入沉默:“……”鉴察司有在宁国公府安插人,这衣物他也认识,是她府上小奴着装。
他愣在亭中,嘴角抽了抽。
这一幕落在裴有襄眼里,就成了他的屈辱不甘,叫堂堂鉴察司指挥使做个任人差遣的小奴,就是在把他的尊严权势都按在脚下践踏。
裴有襄是故意的:“没别的位置了,魏指挥使就当我的奴,怎样?”
魏峭身体轻微颤抖。
薛原白按住了他的肩:“指挥使,去渠阳要紧,你忍一忍。”
魏峭忍住了:“嗯。”他语气怪异的,像咬牙切齿又似阴阳怪气,“这一路,就请裴二小姐好生使用魏某。”
赵立山更换完衣服回来,得知魏峭成了裴有襄的小奴,他心情明朗了起来。
想要满足,还是需要和人比较啊。
他做马夫只需要赶赶马,要是给裴二小姐这个难缠的人做小奴,那是真成了牛马。
可见裴有襄多厌恶魏峭了。
赵立山幸灾乐祸着,回想起那日在魏家时,魏峭对他的维护,便笑不出来了。
要不,还是去安慰他两句吧?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把裴有襄干过的事,骂过的话记下来,秋后算账。
他打好了宽慰的腹稿,往魏峭的方向靠了过去,傻眼了。魏峭不仅没有一丝气急败坏,甚至还把嘴角咧到了耳后根,笑眯了眼睛,背着人用纸笔偷偷写着什么。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赵立山伸耳朵过去听他低语呢喃:
“天玄十三载春,三月廿三,与裴二小姐相约淮京城外,做她小奴,受她驱使。
她可会狠狠骂我?或许还会惩戒我?会叫我跪下打巴掌?还是上回那般踹我一脚?”
赵立山:???
他打着的腹稿没如愿说出,成了震惊的、石破天惊的一句:“魏驴蛋儿,你说什么??”
说话大声,老毛病犯了,泪珠从眼眶里迸了出来。
魏峭被吓了跳,惊掉了手中炭笔。
遭了!被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