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至尊非要替我逆天改命[重生]》
1. 江南柳·重圆
她死了。
或者说,她宁可死去。
这是世上最绝望的所在。
虞璟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进入无明之渊的第几个年头。
不,也许只过了几个月,也许只过了几天。
最沉默的死寂、最深邃的黑暗,早已让她丧失了对时间的掌控。
无光也无声的所在,只有浓郁得令人心悸的魔气争先恐后往她身体里钻。那种痛苦,就像是把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拆成碎末,再强行揉在一起,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自无明之渊底部魔域吹上来的罡风,仅仅是拂过她的身体,都如同利刃一般尖利。
早些日子虞璟还能感受到被风削断的发丝,碎裂的布料离开身体的感觉。
如今,她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
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
还不如死了。
可惜她还不能死。
她活着,才能镇压魔域封印,才能荡涤这涌入天地间的魔气。
怀真域需要她,天下需要她。倘若魔域封印被破,那就是天下浩劫,死的人又何止千千万!
虞璟,你舍得吗?
师尊这样问她,大师兄这样问她,更多的人沉默地望她,眼中写满了期许。沉沉地压下来,压得她脊背微微弯了下去,好像天下众生都担在了她肩上。
进入无明之渊的前一刻,虞璟抬头扫视人群。
轻飘飘的,云烟一般的鹅黄色衣衫在送行人群中中尤为醒目。
——萧宓*。
其实她们两人无论是谁进入无明之渊都能封印魔域,但师门宁可为追捕虞璟耗费三年光阴,也未选择牺牲萧宓。
虞璟早知人心易变,人性难测,更明白两者择其一,总会对一个人不公平。
只是……有一点不解,有一点不甘。
明明与师门众人相处得更久的人是她而不是萧宓,
明明被那般宠爱更甚于明珠的人是她。
为何到了后来,被/干脆利落舍弃的人反而成了自己呢?
“倘若再来一次······”虚空中传来缥缈的叹息,“又当如何?”
虞璟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无明之渊是通往魔域的唯一通道,其中魔气瘴气横生肆虐,除了她与萧宓,从未听过还有人能够踏足。恐怕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熬不过去,顷刻便成齑粉。
“天道?”那人冷笑一声,没头没尾来了句,“我何时惧它。”
好狂的口气!可惜无法同那人说上两句。
如果不是疼得一动也动不了,虞璟真想喝彩,倒不是为了那个人,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有些佩服自己了,竟然能苦中作乐臆想出这么一个人物来解闷,连声音都一派世外高人之感。
倘若再来一次吗?
意识逐渐模糊时,虞璟竟也控制不住顺着那个人的话往下想,倘若再来一次,她一定——
*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虞璟茫然地眨眼,目力所及之处是案几上斜支着的一面菱花镜,缀着半绽花朵的桃花枝从窗户缝隙中斜逸进来,镜中人面桃花交相映。
那是一张少女的脸,雪肤黑发,顾盼生姿,两颊略带丰盈的软肉。还没有逃亡时为了避人耳目而亲手划出的伤痕。
——虞璟年少时的脸。
虞璟迟疑地伸手掐了把自己的脸,镜中人顿时疼得呲牙咧嘴。
会疼?
并不是梦?
她这是……回到了少年时?
虞璟还有点发愣,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絮絮的交谈声。
“师弟,你与我相交半生,也当知道我晏崇山此生不欠人情。可这次……若非是没有办法,我也不会找上你啊……”有一人长吁短叹。
虞璟听得很清楚,那是她多年未见的父亲的声音。
晏崇山继续道:“我此生独有一女,偏她一出生就没了娘亲,我这心里总觉得欠了她良多。这孩子拢共就向我提过这么一次请求,你说我能不答应吗?”
父亲、父亲……
虞璟闭了闭眼。
她还记得父兄二人早在她逃亡之时就因魔祸而亡,如今能再听到父亲的声音,恐怕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可……如今是什么日子?她并不记得父亲曾低三下四求过什么人啊?
虞璟循声望去,恰恰对上一人冷厉的双眼,那亦是一双十分熟悉的眼睛。
只是眼中流转的情绪太过陌生,是好多年都未曾见到的模样。
濮阳正,虞璟的师尊。
也是当年大义灭亲,一力将逃亡在外的虞璟擒捉回宗的冲霄子。
“你虞璟何时能称‘璞玉’,不过一颗‘顽石’!我平生最为后悔之事,便是将你留名‘璞玉录’之上!”被带回怀真域时,濮阳正鄙薄的语气言犹在耳。
那是虞璟与濮阳正的最终,而最初,就是眼下了。
虞璟想起来了,一切都起源于这一年的春天。
桃月(1)十二,选拔内门弟子的“择珠会”就将进行。
桃月初十,父亲将此次择珠会负责人濮阳正邀来外门主峰。
全都是为了虞璟一个“无理取闹”的愿望。
虞璟醉心于修行,一心想要飞升。
但不知为何,再如何艰苦修炼,修为始终不得寸进,甚至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父亲一向疼她,不忍见她日夜忧虑,又思及内门资源众多,便出此下策。
如出一辙的场景。
前世便是如此,父亲以师兄与外门主事的身份,半哄半压着濮阳正将她收入门下。
从此虞璟名留“璞玉录”,成了濮阳正的弟子。
那时濮阳正待她倒是与最后一般无二,都是那么的……厌恶。
但其余时候,濮阳正待她还是很好的。
虽然从无笑容,却也不曾对她疾言厉色,不仅手把手教她连外门小童都早已娴熟的入门剑术,也不曾因她再三无法顿悟而恼怒。无论是十次,还是百次,他总是站在身后一丈处,注视着自己练剑。
哪怕从天光微熹陪她至日薄西山都未有过一丝不耐。
到底是怎么变的呢?
虞璟摇摇头,多想无益。
何况人心这事她向来看不透。
“无论如何,还请师弟你帮我这个忙才是。”见濮阳正闭目不答,晏崇山干脆一揖到底。
意图极为明显。
怀真域内规矩森严,受了师兄如此大礼,濮阳正这个忙,不帮也得帮。
“师兄,你这又是何苦?”濮阳正终于开口,“若她身负真才实学,进入内门不费吹灰之力。若无真本事,怕是进了内门修为也无寸进。既如此,倒不如长留在你的身边,受外门奉养,岂不是更好?”
“更何况……”濮阳正瞥了虞璟一眼,神色不由染了奚落,“有女如此,倒累得父亲央求外人,实在是……”
他说着嗤笑一声:“师兄独疼此女,难不成早已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她与我徒子楚的天分资质简直是云泥之别,师兄只将心血放于此女身上,实在是让人为子楚不值!”
眼见自己如珠似宝的女儿被师弟贬得一文不值,晏崇山不禁勃然大怒,然而终究顾念师兄弟情谊,又唯恐得罪了对方,只好暂且咬牙忍耐。
是了,就是这样。
虞璟捻着花瓣,状似赏花,实则始终谛听着两人的对话。
接下去便该是——父亲连三再劝,师尊些许动摇,最终兄长破门而入,跪求濮阳正收下自己。
然而这样是不行的。
虞璟知道,正因此事,此后流言四起,说外门主事徇私枉法,竟不顾门内禁令,以势强逼师弟收徒。
怀真域法度严明,虽无确切证据,但原本在域中风评极佳的父兄声望终究一落千丈,不再受怀真域重用。
最终二人死于魔族之手,也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旁人之言只是过眼烟云,虞璟并不在乎,但她却不希望父兄因此受苦。
虞璟瞟一眼身侧赤褐色的门扉,一炷香后,兄长便将无视一切规矩与礼法冲入门内。
要如何打断二人对话?要如何阻止兄长接下来的举动?
也唯有让濮阳正松口,认可自己可堪为他的弟子。
晏崇山提一口气,正欲与倒霉师弟大战三百回合,就听一道女声响起,如林籁泉韵,引得正在唇枪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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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的二人齐齐一怔,循声望去。
“前辈且先动怒。”
虞璟此时已转过脸来,她坐在窗边花影之下,神色淡然,似乎并不为濮阳正的一席话动容,连濮阳正都不禁微微一怔,忍不住在心中暗许。
不为外物所动,心性倒是不差。
只是转瞬间又思及域中对此女的评价,又实在不齿。
虞璟略一拱手:“濮阳前辈此言差矣。我怀真域与其他门派不同,并不仅以修为高低论人之高下。譬如当年的患医莫惊春前辈,便是因天生病体,难修仙道,然而正因久病,故通药理,得以进入药之一脉。”
“弟子修为虽不显,但论可取之处,也有一二。”
濮阳正被怄笑:“你倒是说说,你有何可取之处?”
晏崇山脸色微白,急忙挤眉弄眼,给虞璟使眼色。
他了解濮阳正此人,出自刑字一脉者,几乎人人嫉恶如仇,濮阳正更是个中翘楚。一旦听闻不义之事,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故此今日才这般不留情面。
可濮阳正若真的拒绝了自己这个师兄的请求,只怕夜半都会辗转难眠。今日之事,只需他再磨上一磨,大的闹上一闹,总能成事,但小的这样一搅局,恐怕就下不来台了。
谁知虞璟是注意到他了,却皱眉疑惑:“父亲,你眼睛进沙子了吗?这有镜子,您过来照一照吧。”
说着便从榻上起身。
他的女儿哪里都好,就是太不通人情了些。
晏崇山无语凝噎,退至一旁。
虞璟这才道:“怀真域琅嬛阁内藏书万千,还请濮阳前辈随意考察。”
“哼!琅嬛阁内藏书共计三十六万八千九百九十九册,你的言下之意是皆能记住?”濮阳正神色轻慢,显是不信。
“前辈记错了。”虞璟轻声纠正,“至今日琅嬛阁内藏书已至三十六万九千册。”
“夸口!”濮阳正脸色一肃,“你可知我平素最厌恶如你这般大言不惭之人?既如此……”
他并未多思,随口便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1)。”
虞璟信手拈来:“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濮阳正一怔:“倒是一字不错……”
“前辈雅量,此老庄之学,凡修道之人不敢或忘,请再出难题。”虞璟展颜而笑。
这一笑,竟如明珠生辉,月照春江,令室内都为之一亮。
连濮阳正都忍不住微微偏过头去,不敢直视,神色略微缓和。
他沉吟半晌,终于道:“弹欲断弦方得妙,按令入木始称奇。”
两句一出,晏崇山暗叫不好,心说濮阳正这师弟真不给自己面子,竟拿这他都没听说过的东西来考自己的女儿,早知如此,当初学考之时就不该帮他作弊。
他连忙咳了两声:“这诗……”
“出自《太古正音琴谱》,”虞璟缓缓说道,“后句应是……轻重疾徐蒙接应,撞猱行走怪支离。人能会得其中意,旨法虽深可尽知。”
濮阳正似是不意她能答出,讶然扬眉,久久不能言语。
终于,等得不耐烦的晏崇山照他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问够了没?我女儿答的有问题吗?”
“无、无。”濮阳正强撑着面色不变,如他这样半步“洞玄”境的强者,骨骼肌肤早非寻常外力所能侵,也只有晏崇山这等修为高于他之人能单以□□使他感到疼痛。。
濮阳正运转灵力,勉强压下疼痛,转头面向晏崇山:“子楚于修炼一途是不世出的天才,令嫒也是难得的才女。师兄是有福之人。”
“哎呀!”晏崇山有心谦虚,笑容却止也止不住,“一个天天跑没影,一个窝房不肯出,有这两个孩子与没有有什么差别?”
他见濮阳正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便知大事已成,连忙向虞璟招手:“小的快来,喏,端着这碗茶,给你师尊去。”
这便是要敬拜师茶了。
濮阳正也笑而不语。
虞璟心中一紧,脱口而出:“我不要!”
2. 江南柳·桃花影里
“你、你说什么?”两人皆是目瞪口呆。
“我说,我不愿拜濮阳前辈为师。”虞璟深吸一口气。
濮阳正此人象征的是五年相处,三年逃亡,与数不清的痛苦的岁月。
虞璟饱尝了师门中人待她的好,给予她的乐。
可她的特殊体质暴露后,毫不犹豫劝她为天下牺牲的人也是他们。
纵使陌生人也该有片刻的惋惜与犹豫,他们那样……
倒像是从未相识。
虞璟不知错在何处。
她只知道……若终究是错,还不如开始就快刀斩乱麻。
“前辈父亲容禀。”虞璟肃容道,“昨夜弟子冥思苦想,终于明白自己犯下大错。诚如濮阳前辈所言,若弟子身有长材,自能通过择珠会。”
“因此……女儿还是想以自己的能力试上一试。抱歉,父亲,让您受累了。”
最后一句是对着晏崇山说的。
虞璟知道晏崇山为自己操碎了心,若不是为了她,他断不会做出这等堪称无耻的行径。
今日险些重蹈覆辙。
所幸她日日只将自己关在房中,不是修炼,便是读书。
靠此她才能解除燃眉之急,也能为父亲略挣回几分薄面。
“弟子这就回房继续修炼,不打扰两位了。”
虞璟向濮阳正纳头而拜。
修道之人少行这样的大礼,在虞璟心中,它便是拜别礼。
从此之后,她虞璟与濮阳正一支便再无瓜葛。
晏崇山面色怪异,又惊又疑,濮阳正却越发满意,笑容满面。
虞璟转过雕花木门时还能听见他的夸赞之语。
“我从前听说……外门的虞璟傲慢跋扈,依仗父兄之势肆意欺凌势弱弟子,又不学无术,修为多年不得寸进。如今一见,才知传言不可信。”
“师兄,你有个好女儿。只是缘何会传得这样难听?今日这般,倒是我冒犯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样的话屡禁不止,小的倒也不在乎外人的品评……何况,”晏崇山苦笑道,“倒也并非全然有误。这孩子也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分明身怀灵根,却无法引气入体。”
“她不喜见人,自然少与人接触……性情又……与常人相异,难免引人误会……”
濮阳正也是一阵唏嘘:“其实这孩子道心坚定,本是最适合修道的。可惜,当真可惜……”
“可是,”濮阳正忽地想起什么,话锋一转,“若不至‘虚怀’境,那是连参与择珠会的资格也没有啊!当年的患医,虽说后力难继,初入道时也算佼佼者了……”
虞璟将两人的叹息抛在身后,踏着满地落花走进芳草茵茵的后山。
两人的担忧在情理之中,只是恐怕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
她早已有了解决之法。
虞璟一路分花拂柳而行,摘了不少花草灵果在怀。
拜她前世的经历所赐,如今她辨认灵植的能力,即便是在怀真域中恐怕也可称数一数二。
虞璟随手扯一片叶子塞进口中。
正在这时,一阵窃窃私语之声从不远处传来,虞璟一抬眼,就见一片熟悉的殷红衣裙被或浓或淡的颜色簇拥在当中,宛如一朵红药迎风摇曳。
虞璟想了想,背身藏进花影之下,立刻有青雀收拢翅膀停驻在她的肩头,她心不在焉地抚摸青雀柔软的翎羽,边咀嚼手中灵植边聆听不远处一群女子的动静。
“听说子楚师兄今日又去找你了?”一名女子叽叽喳喳道,“哎呀,折袖你可真有一手,这才进了怀真域多久啊,追求者都快能排到坊市边上了。若是有什么妙招,也教教我们。大家有福同享嘛!”
“对对!”有人接茬道,“多的我也不要,只要有子楚师兄那样的……我就心满意足了!人家天天眼巴巴跑来找你,你啊你,也不给句准话。”
“他晏子楚有什么了不得?”被她们团团围住的“折袖”轻笑,“笨嘴拙舌的,我偏看不上他那个样子。有空和他啰嗦,还不如多陪陪其他那几个小可爱!”
“了不得!”有人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听说他那个妹妹凶悍非常,若是让她听见你这样说,恐怕又要找你的不痛快了。”
“就是!人家可是外门主事的女儿,咱们这些散修在择珠会之前就指着外门主事活呢!可不敢惹她!”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成天不见人影,当自己是凡间的公主么?‘养在深闺无人识’!哈哈!我倒是听说她天资极差,怕是没脸见人吧!”
折袖这次却沉默了,虞璟起初还当她是声音太小,被她身边的飞鸟小兽的啼鸣之声遮住,忙一挥袖摆,低声哄道:“你们乖一些,等我这里忙完再去找你们玩。”
此话一出,无论是落在她肩上的啁啾的青雀,还是脚边蹭着她裙摆的松鼠都一溜烟跑走了。
然而此时,折袖的话已尽了。
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引得身边一众女子一哄而散。
她却仍留在原地,似是在苦思着什么,半晌也未动弹。
虞璟也不走,她刚看中了一种红而小的果子,正忙着把它们一个个挑出来。
“出来吧!”颜折袖忽然冷声道,“有胆子偷看,没胆子露面吗?”
“颜姑娘应该不是在说我吧?”虞璟从树后转出,直视浑身敌意尚未散去的颜折袖,歪头道,“我是偷听,不是偷看。”
“竟然是你?!”颜折袖狠狠一怔,继而冷笑,“当真冤家路窄,我今日出门怎么就忘了看黄历……”
一句话未完,她脸色陡变,“你……”
不同于以往刻意刁难她时横眉冷对的模样,虞璟今日神情温和,明镜一般的眼中甚至有几分暖意。
颜折袖唇瓣微动,本欲说些什么,但下一刻,妩媚细长的眼睛更添疑惑:“你、你的修为……”
“怎么样?是不是很惊讶很疑惑?”虞璟略带得色,提着裙摆喜滋滋转了一圈。
这事原数巧合。
前世一次手谈时,虞璟输得溃不成军,棋未至中盘,她的大龙已惨遭绞杀。或许是她当时神情太过沮丧,毫不留情的大师兄复盘完棋局后,竟一反常态扔了灵植给她。
那株灵植少说百年。
虞璟服下后,几乎是一瞬间便从尚未引气跨入了‘上善’之境。
此后她在琅嬛阁中潜心钻研,终于从蛛丝马迹中发觉自己是世间难觅的无垢琉璃体。
书中记载,这样的体质无法通过自身修炼将外界灵气转化为自身修为,唯有服用汇聚了灵气的天材地宝,才可提高修为。
虽说最终的杀身之祸也因它而起,但虞璟绝不会因此就断送了自己飞升上界之路。
方才她已吃下不少灵植,虽然年份偏小,好歹量大。她此时已然引气入体。
接下来只要再接再厉……择珠会自然不在话下。
似是看不下去虞璟这般得意的模样,颜折袖立刻甩袖:“呵,我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引气而已!我三年前就已入上善了,如今更是上善大圆满……你、你这是什么表情?”
“能见到你这张脸,还挺怀念的。”虞璟轻声道。
此时的颜折袖眉目明艳妖娆,并无一丝凄楚之色。
虞璟一看到她,却想起多年之后,浑身缟素的颜折袖赶来送她,眉宇间的骄傲与明丽褪去,剩下的唯有沉郁的哀伤。
“为什么他们非要让你去死?”
那时会关心虞璟的父兄都已身亡,为她送行之人大多在笑,笑世间再无魔祸。
唯有颜折袖咬着牙,在人群中恨恨流泪。
为了她当时的眼泪,虞璟也愿意尽弃前嫌。
颜折袖惊得头皮发麻:“你……你怕不是得了什么病……”
目光一转,颜折袖又扯唇冷笑道:“我看还是叫主事早日带你去看看,真是一日疯过一日——这什么鬼东西?!”
虞璟朝她摊开手,白玉般细腻洁白的掌心中躺着一颗鲜红的果子:“这个很好吃,给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给——”
“替我兄长给的聘礼。”
“喂喂喂!你可不要瞎说话啊!什、什么聘礼啊!”颜折袖猛地跺脚,堪称张牙舞爪,染成鲜红的指尖似乎要往虞璟脸上挠几下,“你们一家人都口无遮拦是不是?!”
“他不会在意你的过去。”虞璟道,眼见颜折袖的脸色由红转白,她自以为十分善解人意,“真的,兄长不在意,父亲和我也不在意——你到底有几个入幕之宾。”
“既是为了修行,本就是无奈之举。”
颜折袖的脸色愈发难看,几乎是咬牙切齿:“你怎么知道?他、他跟你说的对不对?”
“这事不用他说我也知道啊。”虞璟如数家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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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有异香,情绪激动时眼尾晕红,正是芙蓉无艳体特征。这一体质虽也特殊,但终究不是万中无一,琅嬛阁中留下的记录不少。”
“虽说世上之人大多不齿于以帐中术修炼者,可他人想法与我们何干?往好处想,你修炼起来,不是远比旁人快得多吗?其实只要能提高修为,方法如何难道重要吗?”虞璟勉力劝慰。
不知何时,颜折袖的怒意消散,只留下满脸的惊诧与好笑,她微微摇头:“我还以为晏师兄是在自谦,没想到世上竟然真有这般不通人事之人。”
“这样的话你是怎么说得出口的?主事究竟是怎么教你的?”
为何忽然扯到了她的身上?
虞璟搜肠刮肚才想出这番安慰之语,不意颜折袖仍不能领会。
她努力思考,最终认定颜折袖必是还未接受,只是用这样的话语搪塞自己。于是只好搬出自己来解释:“真的算不得什么,我也无法通过惯常法子修炼,我是——”
“无垢琉璃之体。”
分明虞璟早已再三确认过四下悄无人迹,却有一道男声自背后树影中幽幽传出。
这道声音一响起,虞璟浑身都僵住了。
“谁啊!吓什么人啊!”颜折袖也被吓得一哆嗦,忍不住对着虞璟背后之人斥骂,直到那人从疏影横斜中转出来,她陡然放缓了声调,竟连大声呼吸也有些胆战心惊。
一时花影摇曳,落花如雨。
虞璟浑身轻颤,缓缓转过脸来,目视来人。
入目之人容色俊秀,箭袖轻袍,五官尚带些许少年意气。唯独一双眸子与整张脸格格不入,目色沉郁,无端让人生畏。
虞璟前世,不知看了这一双眼睛多少次。
——大师兄,路修远。
路修远平淡无波的目光宛如流水,从虞璟微乱的发丝滑落至沾上灰尘的裙裾。
虞璟浑身紧绷,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路修远的腰间。
路修远右手压在佩剑的剑柄之上,剑身已滑出一寸,映着日光潋滟。
虽然他只是闲适地站在树影之下,周身丝毫不见出剑前该有的锋芒,仿佛走马章台的年轻公子哥。
但漫天夕阳仿佛因他的出现而失却颜色,山间清风也仿佛因他的出现而停滞。
虞璟对眼前之人了若指掌。
即便眼下他浑身并无外露的杀意,虞璟也明白
——路修远想杀她。
再一次……杀她?
虞璟凝望着那双比夜色还深的眼睛,仿佛回到了没有尽头的无明之渊中,在黑暗中不停下坠。
颜折袖也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她权衡再三,终是咬着牙挪动步子,挡在了虞璟面前:“这位……道友,有事好说……”
路修远的神色连一丝变化也无,衣袖微动,只听扑通一声,颜折袖已双眼一翻,摔落在草地上。
寂静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虞璟听到了自己加快的呼吸声,但她无法动弹,在宛若巨山压顶一般的压力之中,她连一步都无法挪动。
“你不是无垢琉璃体。”路修远抬步向前,无波无澜,“我要杀你。”
这人动手前竟还要向对方打个招呼,虞璟几乎想要大笑。
若非这次她是路修远剑锋所向,虞璟一定也会如前世无数次那样,从背后捉住他的衣袖告诉他:“师兄,要捅就捅,何必废话。”
路修远曾因她的一句笑语,跋涉万里采来世间难觅的珍宝,连腐蚀血肉、消解神魂的三光神河也曾背着她走过。
但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他也决不可以在她经历那么多痛苦之后,轻飘飘否定了她痛苦的根由。
若你路修远当真觉得我并非无垢琉璃体,
你为何那时不提?
为何还要逼我入无明之渊?
你为何不救救我?
你为何,
此时还要杀我?
尖锐的破空声响,晴空霹雳般雪亮的剑光乍然映亮了虞璟的侧脸。
几缕发丝被锋锐的气流削断,悠悠飘落在虞璟脚边。
寒气烧灼着虞璟的肌肤,剑尖抵着虞璟的脖颈,却再不得寸进。
周身压力陡然散去,
虞璟艰难地喘出一口气。
路修远的眼神终于起了波澜,他的目光落在剑尖之上,似是疑惑,更似挣扎。
3. 江南柳·平湖春月
“离开怀真域,否则——”
“下次见面,我必杀你。”
路修远转身离开的背影,融化在黑暗之中。
……无明之渊的黑暗。
她在黑暗中不断下坠。
“我要杀你。”
“我必杀你。”
“虞璟,为了天下太平,请你牺牲。”
“不要!”虞璟霍然睁大双眼,咸涩的汗水从额头滴落,滑进眼中。
满目是模糊的疼痛。
却并非早已熟悉的疼痛。
虞璟直起身子,茫茫然四下回顾,
耳边没有呼啸的风声,只有纱窗半掩,泄入月华般皎洁而静谧的光晕。
是临睡前兄长为她挂在长廊上的一盏灯。
此地是外门主峰,她早已不在无明之渊中了。
虞璟这才长舒一口气,抬手拭去额角的冷汗,又按住自己的心口。那处跳动一如往昔清徐平静,并未有任何特异之处。
她还活着。
再难入眠,虞璟赤足漫步至窗边矮凳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人面色苍白如雪,活脱一具尸体。
路修远的骤然发难令她六神无主,她甚至不记得后来颜折袖去了哪里,自己又是如何回到卧房的床上躺下。
只有路修远的话在耳边回荡。
——“我必杀你。”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前世那些人的话纷至沓来,令虞璟在梦中也仓皇无助,无法安然。
“我等修道之人应心怀天下,以苍生为己任,视己身于度外。”某位主事劝她时如此说过。
这样的话虞璟听过、明白、却无法践行。
即使人人都会失望,都会因此看不起她,
她还是不想死。
她不能死。
为了飞升,她决不能死。
路修远的面容再度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虞璟见过他的剑,极快极利的一把剑,连巍峨的山峰都能信手削去一角,何况她的性命?
但最终他只不过削落她几缕发丝,连一点红痕都没有留下。
她并不知为何路修远初初见面便要取她性命,也不知他如何敢断言自己并非无垢琉璃体,更不知他为何最后收手。
但他的话,无疑提醒了虞璟。
若想活到飞升那日,不可久留怀真域。
虞璟本以为,在无明之渊封印松动前,她总还是安全的。
直到五年后,无明之渊开,无垢琉璃体才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何况前世无明之渊将破时,自四脉主以下,全域众人几番寻觅,破万卷书,才从一本早已残破不堪的《修平道体考》中寻出无垢琉璃体,这一净化魔气的法子。
可见世间本就少有人知晓无垢琉璃体的存在。
然而她却忘了,怀真域内能人众多,保不准本就有人知晓无垢琉璃体的存在。
且此生种种未必全如前世。
譬如从前,她从未在外门见过路修远。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不能慢慢来了。
此时就有一个路修远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对她虎视眈眈。
那么要先发制人,除掉路修远吗?
虞璟按按小腹,感知到自己空荡荡一片的气海,轻叹一声。
失去一切修为,再为凡人的感觉并不好。
虽说不靠修为,凭她如今的手段,想让路修远无声无息死去也非无稽之谈。
但从无人敢在怀真域中杀人,一旦动手,恐怕还未等路修远人头落地,她就已经被执法卫擒住,扭送至刑脉主峰听审了。
还是抓紧时间修炼方为上佳之策。
但如此一来,怀真域更是她最好的驻留之所。
怀真域乃天下第一大派,若想在短时间内提高境界,断没有舍近求远离开怀真域的道理。
前世她与师门众人相处时所获颇丰,千年以上的灵植也见过几株。虽然正式修炼的时间不足一年,好歹流亡之时已迈入“得一”之境。
饶是如此,正面卯上派中之人时也只能束手就擒。
她得变得比那时更强,强到再没有人敢强逼她入无明之渊。或者,一个地位举足轻重的,绝不会放弃她的强力依仗……
虞璟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濮阳正一支已成往事,眼下她必须为自己觅得一位恰当的师尊。
地位崇高,资源丰沛……这样的师尊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
原本十拿九稳的择珠会忽然变得举足轻重起来。
虞璟的首选是内门四位脉主,再是十二位主事,这十六人身份尊崇,又掌握了大量的资源,只要能拜这些人为师,不愁没有修炼的法子。
可惜他们早已不收亲传弟子。
仅仅是通过还不够……虞璟推开纱窗,让流水一般的灯光漫入室内。她需要让自己引人瞩目,这样才能让脉主或是主事破例收下自己。
说来容易,办起来实在是难啊。
虞璟轻叹一声,几点雨珠飘落到她的脸上,雨声渐响,似远实近。屋檐下悬着的玉色纱灯在这忽如其来的夜雨中飘摇,中心一点灯光明灭不定,挣扎了几下后骤然熄灭。
这样的一个雨夜,连月光都没有。
虞璟凝神静听雨声片刻,忽然起身探出窗台,撕开袖口,以碎布遮住廊下一轩小小木屋。一阵沉寂后,木屋深处传来抖动皮毛与细碎的吱吱声。
虞璟含笑坐回原处。
正在这时,手旁琉璃盏忽地腾起青白火焰。
虞璟顿觉后心一凉,肺腑之间有如寒冰刀割。
冷汗倏然而下,其实这样淡薄的苦痛连无明之渊中的一道柔风都比不上,只是太过突然,虞璟一时不及压抑,痛呼出声。
烛火跳跃着,由鬼气森然的青白陡然转为橘红。
有人在看她。
虞璟僵硬着身子,微微偏头,琉璃盏映亮了背后的景色。
——一道身影静静伫立在她身后。
平心而论,那道身影真是格外挺拔,器宇轩昂,有苍松翠柏之姿。
如果不是方才的事,如果……它不是浑身漆黑,贴在她的影子边上的话,虞璟也许还有心情评鉴一番。
一只影鬼。
虞璟迅速判断出它的身份。
魔域之中除了原生的魔族之外,更多的魔气,而人界之物一旦沾染魔气,就会滋长“邪异”。
影鬼,就是邪异之中比较难对付的那一类。它乃魔气遇死者之影而生,见活人影而噬,被噬人影者不出三日必面目焦黑而死。
刚才……它分明是对自己起了杀心。
虞璟一把捏碎腰间的传讯灵符,一息过去,无事发生。没有提剑而来的父兄,没有从天而降的执法卫,只有眼前的墙壁门窗被覆盖上了一层如水波般荡漾的灵力。
这间屋子被封住了。
“我只寻你。”影鬼平静开口。
虞璟真想破窗而出,却又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邪异多半仅凭本能活动,能口吐人言的影鬼,千里挑一,至少有语冰以上的修为。
这样的邪异到底是怎么绕过护山大阵潜入此处的?
不对,虞璟心中一动。
护山大阵能防住天下邪异,但择珠会临近,最外层护山大阵已被撤去,以便有意参与择珠会的散修进入怀真域。
这时被替换上的,是检验人心是否澄澈正直的照心鉴。
而能通过照心鉴,大摇大摆进入怀真域的,即使是邪异,想必也是个良善之辈。
只是这样的一只影鬼为何想对她动手?
不及细思,虞璟已开口道:“这位前辈,即便您能通过照心鉴,但我怀真域向来以守正辟邪为己任,并不与邪异打交道。虽不知您闯入怀真域意欲为何,还请您尽早离开。”
被注视的感觉犹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虞璟硬着头皮沐浴在对方并不温和的目光中。
影鬼不为所动,半晌后才开口:“为何?”
“什么?”虞璟一头雾水。
影鬼似也不需要她的回应:“你本是死有余辜,可……”
“为何我仍下不了手?”
“为何我……会来此地?”
为何?虞璟也很想质问天道,为何在这种艰难时刻还要遇见一只莫名其妙的影鬼,真是雪上加霜。
她头疼极了,眼见这影鬼似乎没有再动手的打算,一门心思只想劝走影鬼。万一被误认为是与邪异勾结,她还有什么将来可想。
怀真域处刑向来是不管缘由情理,只看结果的。
虞璟愈发诚恳:“前辈可知此处是怀真域外门主峰,家父乃外门主事,居所就在不远处,倘或让他发现前辈踪迹,那——”
“外门主事?”影鬼语气一顿,继而道,“洞玄而已。”
好狂的口气。
洞玄是什么人人都能有的修为吗?怎么这只影鬼说起的时候,好似全然不值一提?
难不成这真是个大麻烦?虞璟掐了一下自己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搬出心目中最大的靠山:
“纵使你修为高超又如何?莫要忘了此地乃是怀真域,执夷君的怀真域!阁下的修为再高又岂能高过这天地间唯一一位超凡入圣之人?劝阁下还是速速离去,莫要枉送性命!”
谅你不敢再夸口,邪魔外道还不赶紧退散!虞璟暗笑。
谁知影鬼没再回话,落在地上的两条影子却起了变化。
赫然是影鬼抓住了她影子的手腕,虞璟原本搭在长几上的右手也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腕处被无形之力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来。”
“你——”还不等虞璟出声,眼前便陡然一花。
吹拂到脸上的是略带湿气的柔润春风。
虞璟赤足站在泥地之中,手腕仍被那冰冷的气息缠绕。她愕然回望,怀真域绵延数万里的山脉荡然无存,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望无际,烟波浩渺的湖面。
平湖万顷,映出春月溶溶。
碧波荡漾,唯有她与影子对望。
“离开怀真域,别再回去。”影鬼道。
虞璟低垂着头,乌发散乱,任由春风将落花拂了满身,连月光也无法照亮她的表情。
乍然风起,吹皱一池春水。
手腕陡然一松,影鬼抽身后退:“冒犯。”
耳边鼓噪声中,虞璟听见自己发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轻飘飘的一句话,砸落尘埃。
“告诉我!”仿佛惊雷刺入苍茫深夜,虞璟语气尖锐,几近逼问。
空气似乎潮湿而凝重,群星隐没,夜色低压,虞璟的胸膛剧烈起伏。
“若想活,便留下。”影鬼还欲开口,却被猝然打断。
“你说的,好轻易啊……你以为……你是好心吗?”虞璟的声音微微颤抖,连单薄的肩膀亦在发抖,“你以为,你是在救我?”
她终于抬起了脸,月华照彻下,她的脸宛如玉像,盈盈生辉,却是寒霜罩面,强压怒气。
“莫非你还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天下第一等的大善人?”
“你可曾问过我?”虞璟咬牙,眼中流露出的是不可置信,更是……悲痛绝望。
影鬼的身影轻轻动弹了一下。
“你凭什么让我留在这里?”
“光是活着有何意义?”
“我要留在怀真域!”
“我要求道!要飞升!”
“你凭什么决定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我不要你们对我指手画脚!”
“凭什么是我!”
“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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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啊?!”
到后来,已然不是对影鬼的指责。
虞璟痛苦地捂住脸,浑身失去力气,软绵绵就要摔落泥地。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道托了一把,才勉强站住。
水波涟涟,乱了月的影。
影鬼一言不发,并未打断。
许是情绪压抑太久,一旦爆发,便无从遮掩。
原来无明之渊中的痛苦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过去。
虞璟原以为,回到少时,是上天给她的另一次机会,只要遗忘痛苦,抛却前尘,就能重新开始,坦然迈上另一次仙途。
影鬼的行为却触动了她心中那根最紧绷的弦。
那时上天不给她机会,如今连一只影鬼也替她擅作主张。
旧景再现,埋藏在心中的恐惧与憎恶,便如攀援而上的藤蔓,顷刻间爬满了胸膛。
她想,她还是恨的,恨天道愚昧,识人不清,不知她只是个满心满意只有自己的人,不知她心中并无大义。
却偏偏让她成为了那个能拯救天下之人,多可笑。
很久很久,久到月娘隐于云后,虞璟才渐渐回过神来。
堆积在心中的郁气一消,理智回笼的虞璟这才意识到方才的举动大为不妥。
“前辈、我……我不是在怪您……我……”虞璟声音紧绷,嗓子发哑。
她怎能这般对一名修为莫测之人发怒?修为高深者,往往也眼高于顶,怎能忍受小辈无理之举?
“不必多言,”影鬼轻声道,“是我之过。”
咦?
虞璟讶然。他居然未发怒?甚至……还在向她道歉?
其实转过头想想,若这只影鬼所言非虚,他千里迢迢来找她,为的只是留下自己一条命?
难不成……这只影鬼竟是个好人吗?
虞璟大为窘迫。
影鬼抬头望月,半晌才道:
“人这一生,最难得的便是选择的权利。若天不给你,我给你。”
“从此之后,你的命是我的。”
虞璟霍然抬头,愈发诧异。心道这高人说话果然也是高来高去,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下一刻,影鬼的话让她的心重重跳了两下。
“你的命归我所有,无人敢犯。”
“但若你为恶……我会杀你。”
影鬼向她伸手,只是这一次,他并未强求。
虞璟不假思索,大步上前,扬手拍落:“成交!”
虽不知影鬼为何如此,但她本就没有为恶之心,能得到这样一位修为高深的后盾,似乎怎么算她都不亏。
话音落下的一瞬,两人的影子双掌交叠。
平湖月色瞬息被抛在万里之外,眼前乌木的长几被雨丝濡湿,她回到了自己的闺房之中。
虞璟尚未从场景的变换中缓过神来,影鬼就如被火撩着一般松开了她的手,似是极度厌恶虞璟的触碰。
“你的名字。”
虞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虞璟。”虞璟顿了顿,又解释道,“虞山之虞,王景为璟。”
“璟者,尤玉光彩也。”
“东望叠璟霞,有山虞吐翠(1)。好名字。”
没想到影鬼前辈连文采也如此之高,倒是鬼不可貌相。虞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您还懂诗呢?”
影鬼不动声色看她一眼。
虞璟立刻从善如流地道歉:“我错了我错了,前辈有怪莫怪,前辈雅量,前辈海涵啊……”
影鬼有些无奈,正欲开口,被琉璃灯映得一片朦胧的地面上闪出两下紫色光芒,映得室内亮如白昼。
虞璟瞳孔一缩,扭头看向窗外。
一颗紫色烟火自下而上直冲天穹,在夜幕中炸出一朵倒垂的昙花。
报信烟火?
“最高级别的紫色——是魔族?”虞璟猛然攥紧窗棱,她丝毫不记得这一年的择珠会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何况距离魔域解封还有五年时间,世上竟然有魔族能可抵达怀真域附近吗?
“去休息。”影鬼平静如常,却无端多了一丝压迫感。
“是。”虞璟下意识应声,“诶——人呢?”
那一团漆黑便如它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先前怎么劝也不肯走,这下竟然离开得这么干脆?
“前辈?”虞璟抓起案几上青瓷笔洗摇了摇,未听到什么响动,又弯下腰来趴在地上,向黑漆漆的床底张望了一番,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被火光映亮的琉璃地砖依然空旷,只留下她一人的影子。
[怀真域·外层山门]
“道脉主”收剑回匣,平静抹去嘴角一丝血痕。
在他面前,魔兽仍然张嘴怒吼,风声却已吹过它躯干上的剑痕,透体而出。
鲜血喷涌如泉,它缓缓碎成齑粉,山风微卷,很快将其吹散在空中。
两道风姿卓绝的身影旁观这这一幕,悄声议论。
“想不到师兄已步入‘养生主’后期,他的肉躯却连执夷君三成修为都受不住。那你与小郁岂不是更派不上用场?”
“仅以三成力对付这样的大魔也这般轻松,不愧是执夷君!”
“收起你崇拜的眼神吧,闪到我了!”
被他们议论的对象缓缓抬眸。
只要他想,天地间最轻微的声音,最细微的变化,哪怕是嫩芽吐蕊,蜻蜓振翅都能了如指掌。
千里外一切声响被夜风送入他耳中。
急急站起来时磕到膝盖的呼痛声,水流涌入铜盆之声,绞干棉布时水声滴答,以及……脱衣解裳之时布帛滑落之声。
他收回神思,神色也被苍茫夜色掩去。
她已吹熄灯焰,想来今夜不会再惊醒。
“虞璟······别让我后悔。”
4. 花满枝·试玉
虞璟走近霜明居时,只听到里头传来兄长晏子楚的阵阵叹息。
今早她醒来时已近未时,婆娑花影落了满脸,室内浮动着隐约的降真香气。
这放在前世简直是不可想象之事。
还在外门时,她惯常丑时(1)歇卯时(2)起,只为了每日修炼的时间能更长些;后来进了内门,身边师兄师姐早已修炼至无需睡眠之境,眼见他人更加刻苦,虞璟按捺不住,睡得也就越发少了。
昨晚许是实在精疲力尽,又或许是……影鬼的允诺令她不自觉安下了心。
月夜镜湖,落花成阵,与影鬼的交易言犹在耳。
他予庇护,而她永不作恶。
影鬼连外门主峰都能来去自如,虞璟猜他修为高深,或许能与内门主事不相上下。能得这样一个人的庇护,实在是一件绝顶美事。
只可惜影鬼并未提及他们的交易到何日为止,又来去匆匆,没有留下任何字据,只有虞璟手腕上一道青紫的淤痕,昭示着昨日并非梦境。
也不知对方是否会反悔……
未免父兄东问西问,虞璟放下衣袖遮住腕上痕迹,推门而入。
迎接她的是父兄幼稚的争执。
晏崇山似乎大为作呕:“大的啊,你今天是……怎么了?生病了?吃错药了?瞧着挺恶心。”
话音刚落,晏子楚就十分应景地干呕了一声:“对对对!一大早看到老爹你的脸怎么叫人不恶心?”
晏崇山拍案而起。
眼看两人就要上演大战,虞璟快步转过屏风,走入室内,岔开话题打趣晏子楚:“问君愁病从何来,自然是‘为谁风露立中宵’了。”
晏崇山眼睛顿时一亮,什么怒气都抛诸脑后。快步上前扶住虞璟的肩就把她往席间带:“哎哟!小的终于来了!今天为父特意下厨给你做了最爱吃的如意糕!快尝尝!”
虞璟连忙按住晏崇山的手:“多谢父亲,父亲也快坐吧。”说罢,她转头看向因为她的调侃,神色越发悲戚的晏子楚。
“颜姑娘……后来可有说什么?”
她其实并不了解颜折袖为人,只是从晏子楚口中得知,颜折袖容貌美气质佳,却对兄长的百般殷勤不屑一顾。前世为了晏子楚,她狠狠找过几次颜折袖的不痛快。
后来才知她同样对晏子楚有意,在他亡故后甚至为他戴孝三年,便如孀妇一般。
不过,那时已是迟了。
晏子楚待她很好,颜折袖愿为她一哭。
故此,重来一次,若是可以,虞璟自然想要弥平这份遗憾。
晏子楚并未看她,双手捧心,抬手拭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嗷!”
一只银勺骨碌碌滚过地面,勺柄已然弯折。晏子楚捂住自己的后脑,双目含泪,大为悲愤。
“好好吃饭!”晏崇山冷着脸放下手,“食不言寝不语,别吵着你小妹!”
“还不是小妹提起的话头?老爹偏心!”晏子楚虽是这么叫着,却抓过虞璟的手,两指虚虚搭在她的手腕处,“嗯嗯……不错,恢复得挺好。你瞧你胆子这么小,也只敢对我们逞威风了,个小窝里横!”
“吃完饭多出去走走,别一天到晚窝在房里,人都窝蔫巴了。”
虞璟笑着点头。
倒是晏崇山忙瞪眼:“装什么?你当自己是药脉的人?!小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老爹啊,你落后于怀真域新时代了懂不懂?”晏子楚痛心疾首,“如今四脉之间常有切磋,你儿子我天资聪颖,学会点医术不是很正常的吗?”
“你?天资聪颖?”晏崇山呵然一笑,“才进入‘得一’境的人敢这样自称?”
“老爹你好像也才‘洞虚’吧……”
虞璟有些坐不住了,她一手拈住一个果子塞进两人嘴里,堵得他们说不出话来,这才插得进嘴:“父亲,我有事想问您。”
晏崇山呜呜两声,咔嚓一口把果子咬去大半,才喘过气来:“小的你近来怎么这么客气?快问!”
“若是我说……我想入药脉主门下……”虞璟试探着开口,“可有办法?”
她仔细思考过,内门四位脉主中,有两人或许能看得上她。
掌管万千藏书,负责门内弟子启蒙的文脉主,以及主管灵植与疗伤的药脉主。
其中药脉主乃是首选,原因简单。药脉主峰灵植甚多,路边随处可见的小草都有可能是百年灵植。
何况药脉主平日里深居简出,即使他早就知晓无垢琉璃体的存在,只要不与她碰面,自然无法认出。
但虞璟两世都未曾见过主事以上的人物,更不知药脉主的喜好,她虽能够辨认世上大多灵植,却也不知仅凭这个能否打动药脉主。
晏崇山是外门主事,或许他会知晓。
晏氏父子不约而同停下咀嚼,下意识对望一眼。
晏子楚率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小妹啊,这不是很简单吗?!为兄给你出主意啊,你啊,就带几个锅子进择珠会,一进去就原地生火做饭,药脉主一看你都能用铁锅炼毒了,还不立马收你为徒嘛!——嗷!会疼诶?!”
“大哥,”虞璟死死按住晏子楚后脑勺的包,“你的嘴真欠,怪不得颜姑娘不愿同你来往。”
“小妹啊……别提为兄的伤心事嘛……”晏子楚说着轻叹一声,又笑嘻嘻开口道,“不是大哥不相信你。去不了内门咱们就不去嘛,成不了仙就不成嘛!修道有什么意思的?你好好待在家里,让老爹和大哥养你不就成了?这样的日子可比天上的神仙还痛快!”
晏崇山忧心忡忡:“从前我以为小的性情与你毫无相似之处,现在看来还是想岔了,你们两人分明像得很。”
晏子楚来了兴趣:“像在何处?”
“一样自大——臭小子你还敢对你老子动手是吧?!”
闹剧似乎一时无法平息,虞璟退至窗边,掰开如意糕拿碎屑去喂落在手边的鸟雀。
这样的唇枪舌剑她好久没有见到了。
虽是有些聒噪,但看父兄两人活蹦乱跳的模样,她仍不禁感叹,还是回来的好。
只是……碗碟乱飞也就罢了,这糕点乱飞就有些过头了。
虞璟闪身躲开即将落在发上的一块油饼,准备出门避战。还未抬步,便听外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主事!师兄师妹不好了!”一名外门弟子蒙头冲了进来,险些一头扎进虞璟怀中,被晏子楚一掌拍到一边。
“急什么?有话慢慢说!你爹才不好了呢!”晏子楚骂了一声。
“道、文、刑三位脉主都来了。他们还、”这弟子瞟一眼虞璟,神色古怪,“还指名道姓说要见师妹。”
不妙,虞璟脸色一变。
难道路修远终究还是将她的秘密泄露了出去?
不待她答话,肩膀上压上来一股力,硬生生将她按回座椅。虞璟顺着望去,只见晏崇山神色微冷,沉声道:“别怕,你先待在此处。无论如何,为父不会让他们带走你。”
他的反应似乎有些不对头?
然而情况已由不得她多想,虞璟心念急转,当机立断:即便秘密泄露又如何,如今封印未开,天下未乱,就是贵为脉主也没有随便牺牲门内弟子的道理。
何况执夷君治下,焉能有此滥伤无辜之行?
心思既定,虞璟便道:“父亲,我随你们一同去。”
也正好让她开开眼界,看看真正的强者都是什么模样。
后山断崖边静静伫立着三道人影,猎猎山风的吹卷中,衣角翻飞,缥缈如仙。
为首的男子似乎比晏崇山年纪还轻一些,看样子不过而立之年,唯有一头长发苍白如雪。他容色清秀气质温和,脸上淡笑如清风拂面,倒是令人颇感亲近。
“晏主事,”他稍有犹豫,“怎么你的女儿与你姓氏不同呢?”
晏崇山本警惕不已,谁知道脉主一开口便是这样宛如拉家常的话语,不禁一愣:“小女······随亡妻姓虞。”
晏子楚闻言禁不住瞥了一眼晏崇山。
“哦?亡妻······这我倒是未曾听闻。这些年来,你一人照顾两个孩子很辛苦罢?”
这话就更是奇了。
虽有疑问,但面对道脉主,晏崇山也不敢质疑,只好老实道:“幸而孩子们都很省心。”
“那——”道脉主还想东拉西扯一番,冷不丁腰眼被背后来的扇柄狠狠戳了一下,差点惊叫出来。
“快点快点,你准备磨蹭到什么时候?”一道清亮的女声传音入密催促他。
道脉主只好进入正题:“其实今日我们三人来此是、是想见见晏主事的女儿。”
虞璟正被晏崇山挡在身后,她身量纤细,站在晏崇山所投下的阴影中,全然被掩去身形。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虞璟从晏崇山背后一步踏出,垂眸敛袖行礼道:“弟子虞璟,见过三位脉主。”
这一下,无论是温柔含笑的道脉主,摇着折扇百无聊赖的女子,还是悬崖边背手望天的男子都倏然扭头看向了她。
目光实在是……不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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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善。
虞璟眼皮一颤,却继续维持着行礼之姿,半点没有动弹。
“不可如此!”道脉主连连摆手,虞璟因他略带慌乱的语调吃了一惊,紧接着就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直起了背。
“这……”虞璟左看右看,全然被这三人的态度搞糊涂了。
“好了好了,你这呆头鹅能做得成什么?还不是得看我出马!”三人中唯一的女子越众而出,在虞璟身前一步处站定。
听闻四脉主中,文脉主乃当世女中豪杰,应当就是面前之人。
文脉主一身墨绿锦裙,以金丝银线绣出牡丹花样,裙裾处亦缀满了苍绿色宝石,叫阳光一照,简直是富丽堂皇、华光万千。既不像个修道者,也无任何文人习气,倒像是个闺中姣小姐。
唯有手中捏着的青竹折扇颇有文人雅客之风。
虞璟如此想着,下一刻就被文脉主用折扇挑着下巴仰起了头。
“哎呀呀,长得真是可爱。”文脉主啧啧赞道,笑得花枝乱颤,“我看啊,光是放在身边都能赏心悦目。”
“听闻你喜好读书,正巧我有个问题无法解明,想请你和我共同思索。……世人常言,人比花娇,往往却只将外貌之美作为品评标准,就不知人心是黑是白,孰正孰邪,是否堪与鲜花并称?我以‘花心’(3)为上联,请你对出下联。”文脉主一开折扇,龙飞凤舞的“对”字几乎要跳至虞璟面上。
虞璟垂眸看了两眼扇面上的“对”字,又抬头与文脉主对望一眼,眼见她专注地凝望着自己,目光炯炯犹如闪电,恍然大悟。
原来文脉主最爱对对子!今日是来找她切磋的!
花心二字,一字为草木,一字为人体部位。若只凭此强对倒是不难,关键是文脉主出对前的那番话。
她的下联应当也需刚好能解答文脉主的质询。
“弟子对‘李耳’。”
“哦?”文脉主倏然收回折扇,神情晦暗不定。
“是。”虞璟解释,“老君于《道德经》中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4)。弟子想,既然世间万物皆为同等,无论人心如何,无论人亦或花,本就没有所谓的高低上下之分,又何来不能相较之说?”
文脉主沉默着后退一步,一旁道脉主的笑容也是微僵。虞璟心中突突直跳,她原以为这个下联纵是不算上佳,也勉强能对上,却忘了以老君之名作答恐有不够尊重之嫌。
刚想开口告罪,文脉主便朗声大笑起来:“妙啊妙啊!果真是满腹才华,更难得的是,敢用老君之言来压我,我若说你答得不好,岂不是否认了老君之言吗?哈!小姑娘胆识不错啊!”
“啊?不不不……”虞璟一头冷汗,天地良心!她何时生出过这样的心思啊!
“……我看你来做我的徒儿倒是正正好。”文脉主说着伸出染了蔻丹的手捏住了虞璟的双颊,嘻嘻笑了起来,“好玩好玩!你就跟我回去天天让我捏着玩吧!”
虞璟被揉搓着又是一怔,虽说文脉主也是她心目中师尊的人选之一,然而事出反常必有蹊跷。也不知文脉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还不待虞璟回话,道脉主就大惊失色:“师妹收手,莫要胡言。”
“切!没劲。”文脉主撇撇嘴收回手,随口品评道:“根骨还可以,算不得差······土木双灵根,也算合宜。”
虞璟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她的资质当然不差,可更称不上好,还可以都算是在夸她,中不溜才是正常评价。
文脉主实在是抬举她了,不过她到底是什么时候为她摸骨的?
“这样说来,若要入内门,想来也并非难事?”道脉主点头。
“只是这样而已?”截住道脉主话头的,是个神色冷厉异常的男人,他扬眉瞪了虞璟一眼,“这种资质、这种资质怎么配——”
“无人能质疑执夷君的决定。”道脉主语气轻柔地打断他,“你越矩了,刑脉主。”
原来这人就是刑脉主。
虞璟好奇打量他,父兄二人皆属刑字一脉,前世她也算是拜在刑脉门下,因而听刑脉主的事迹远比其他三位脉主更多。
如今看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的模样,就知旁人所言不虚,刑脉主确实脾气不算好,就是不知他是为了什么生气。
虞璟正垂头沉思间,就见三人对视一眼,齐齐后退一步,拱手行礼道:“弟子见过虞前辈。”
我懂了,虞璟面无表情地想,这定然是无明之渊中的一场梦。
一场太过美妙,又太过可怕的梦。
5. 花满枝·君者执夷
“这怎有可能!”晏子楚失声道,“以三位脉主身份,若称小妹为前辈,那就说明、说明······”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怀真域并无所谓的掌门,域中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四脉主分而治之。
但四脉主以上,还有一人。
“正是如此,执夷君有意收虞前辈为徒。”眼看着晏家两代人满脸如堕梦中的恍惚表情,道脉主心中叹息,别说他们不敢相信,到现在,他自己还有点迷糊。
早先他从“移魂”中清醒,一睁眼便看见面前案几上的璞玉录上多出一行字来,铁画银钩的字迹隐隐透出熟悉的骇人剑意,他下意识便移开了双眼。
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执夷君竟然在璞玉录上留名了?这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大罕见事啊!
难道执夷君终于想通,要收个弟子了?
道脉主下意识欲抚掌微笑,又无法忽视心底那抹隐约的不甘。
年轻之时他风雨无阻,跪在执夷君洞府外苦求三年,才换得执夷君松口,授以修道之术。便是如此,也并非收徒,不过是得了几本书的馈赠与偶尔的口头点拨而已。
究竟是怎样一块良才美玉才能让执夷君打破他一贯以来的准则。
道脉主压抑着砰砰直跳的心,满怀期待地看了一眼那个名字
虞璟。
谁啊?
道脉主沉默了,他细细地从外门弟子回忆到外来散修,最终忍不住把内门弟子的名字也扒拉了出来,硬是没想起哪块璞玉叫这个名字。
所幸,他的疑问很快被解答,因为这陌生的名字旁还缀着一行小字——外门主事之女。
从未见过执夷君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浪费笔墨的道脉主:“······”
他实在压抑不住好奇心,多番打探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虞璟。异动自然引来其余脉主的注意,知晓此女并非是什么蒙尘璞玉,反是颗顽石后,除了向来孤僻的药脉主,三人竟不约而同拍案而起,抛去了一身矜持抢着来见这位前辈。
见到真人后,道脉主悄然松了口气。
虞璟此人人如其名,长了一张堪称端丽秀雅至极的面孔。肤如白玉,眉目纤细,眼波流转间宛如天女垂目,贞静柔和得叫人心折,见了他们三位脉主也是不卑不亢,举止谦和娴静,既不扭捏,也不张狂。与传闻中那个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女子全然对不上号。
凡修道之人,多少懂得相面之术。道脉主更是个中翘楚,看得出此女眼神清明,磊落大方,并非心有恶障之人能可拥有。
只是资质仅仅如此,当真能入那位的眼?
难道是另有奇遇?道脉主忍不住猜测。
新出炉的前辈比他还要迷糊:“这······可是弄错了?执夷君怎会收我为徒呢?”
执夷君的事迹连深居简出的虞璟都了如指掌。
盖因此人,可说是怀真域,乃至全天下修道者心中的神话。
他成名甚早,早在虞璟出生几百年前就已名震天下。仅凭,便可令天地失色,风云遽变,诸邪避易。
从无人说他天下无敌,只因天下无人堪配为他之敌。
有小道消息传言称执夷君两百年前已修炼至“返归真”境大圆满,只待时机一至便可斩却三尸,飞升上界,得证金仙大道。
又听闻他最是刚正不阿,极恨不平不义之事,剑光过处,诸恶不生。威名远扬后,道门中人凡有争端,不辞万里也要来请他品评决断。
久而久之,俨然成了天下修道者中说一不二的执法者。
执夷君这一名号,也是由此而来。
就虞璟所知的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中,他执法严苛,只论对错,不问缘由。
如今怀真域诸多法令与惩戒体系正由其一力所创。
怀真域人人都敬仰他,却也畏惧他。虞璟看他还要更复杂上一些。
传闻千年前被创世之神永镇地下的魔族卷土重来,恰逢五位奇人临世,齐心镇压。
但那五位到底是人非神,不过五百年,魔云再次涌动。
那时出现的封魔者,便是执夷君。
如今的无明之渊及其上封印正是执夷君以一己之力所留。
在无明之渊中苦熬之时,虞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执夷君还在,是否根本就不需要她来承担这样的责任?若是执夷君还在,也不知会对逼迫她的那些人说什么?
可惜执夷君似乎已闭了死关,百年间再未离开洞府。
终究是缘悭一面。
在此之前,他座下弟子之位也已空悬数百年,似乎从未动过收徒之心,连四位脉主都无法入他之法眼。
故此,虞璟从未将执夷君列入师尊的考虑范畴。
而现在,道脉主竟然说……执夷君要收她为徒?要收她这样一个修为浅薄,籍籍无名,甚至“恶名”远扬之人为徒?
是执夷君闭关把脑子闭傻了?还是她睡傻了?
又或者是……这只是三位脉主想要带走她的借口?
虞璟忍不住狐疑地打量眼前之人。
很快,这个猜测就被推翻了。
因为刑脉主出声了。
“哼!我也想问,是否道脉主弄错!否则执夷君怎会看中一个既无资质又无修为的小丫头!”刑脉主愤然拂袖,目光如电射向虞璟,“谁知这丫头是否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恶语伤人,请刑脉主慎言。”道脉主立刻喝止他。
“前辈别理他,”文脉主摇扇开口道,“老凌啊打小就崇拜执夷君!您看,他啊,平日里连衣着举止都要模仿执夷君——”
她用扇柄挑起一截刑脉主的袖摆给虞璟看。
虞璟原以为刑脉主所穿乃是一袭黑衣,只是不若他的脸色黑得厉害。仔细一瞧才知道那衣料乃是浓深如墨的紫色,袖摆处以黑线绣了虎纹,赫赫生威,凶悍非常。
倒是极符合刑脉主给人的印象。
不等她多看,刑脉主就瞪了文脉主一眼,抽回衣袖。
这样说来,执夷君也是一身紫衣?虞璟立时给脑中鹤发童颜的执夷君换了身衣裳。
不对!她怎么能想这些东西?!实在是对执夷君太不尊重了。
虞璟连忙摇头,把肃然注视着自己的“执夷君”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幸而脉主们并未察觉到她这么失礼的想法,文脉主还在打圆场。
“为了能被执夷君高看一眼,我这笨师弟可是数百年如一日地磨练剑意。可惜啊,执夷君偏偏就是没动过收他为徒的心思!前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和小辈一般见识了。”文脉主展扇掩住口鼻,唯有一双眼睛弯弯。
一见他们态度如此,虞璟才松了口气,想来也是,若脉主们果真有心抓她,甚至犯不着亲自动手。
实在掉价,也实在……是胆肥。
虞璟难得感到一丝羞赧。
她就说嘛,被执夷君一手带出来的四脉主怎有可能敢以他之名行阴暗之事,怕不是念头刚一动,就被执夷君斩于剑下了?
怀疑错了人,总要有所表示,虞璟下意识摆手:“文脉主言重了。若道脉主所言不假,那三位脉主此后便是我的小辈了,做长辈的又怎么会同小辈生气呢?倒是刑脉主莫要觉得委屈了就好。”
“怎、怎么了?我可有说错什么?”惊觉四周的人都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她,虞璟一时错愕。
晏崇山忍不住扶额叹息,又暗自发笑。
人家摆明了是来给小的下马威的,口称“前辈”多少也算不得真心,甚至隐隐然有种讥讽的味道在。先前文脉主所出的对子,不就是含沙射影,在问小的,你的心是黑是白是正是邪吗?
也就这不通人情的丫头,半点没领会对方的深意,倒是误打误撞用老君的话制住了文脉主。此刻还让刑脉主“不要委屈”?倒真像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前辈了。
恐怕几位脉主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有苦说不出来的情况。
“这么说……”虞璟一咬下唇,“刑脉主果然还是觉得委屈了?这样,碰巧我家正用早膳,若是不介意的话……”
“不必!”刑脉主急喘两口气,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倒像是气狠了的样子。
早膳还不够?那就再留三位脉主吃顿午膳?虞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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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自盘算,也不知三位脉主吃辣还是吃酸,有无忌口。
只听文脉主嗤地一声笑出来:“嗳!虞前辈还真是个妙人呢,待择珠会后,还望虞前辈能常来文脉主峰逛逛。”
“到时……我们才能真正叫上一声虞前辈。”
“择珠会?”虞璟脸色微变,“可惯常以来不是······”
怀真域挑选内门弟子向来讲究公平公正,几代传承后便订立了择珠会这一传统。但总有人担忧自己看中的好苗子被他人抢去,璞玉录便应运而生
——为师者将弟子之名留于璞玉录之上,两人便结为师徒。
而能留名璞玉录者,通过择珠会本就是不费吹灰之力之事。久而久之,“璞玉”便无需“择珠”了。
“惯常是惯常!规矩是规矩!”刑脉主斜睨她一眼,“执夷君何曾徇情?何曾偏私?对于身边之人,执夷君只会更加严格,还望前辈莫要让执夷君失望!否则——”
“我定当亲自为执夷君清理门户!”
“倘或前辈无法通过择珠会,以免损及域中法令威严,弟子们也只得按规矩办事,请前辈见谅。”见事已至此,道脉主也只好长叹一声,躬身行礼。
*
“倘或前辈无法通过择珠会……”晏子楚怪里怪气地模仿着道脉主,末了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小妹啊,你是做了啥坏事被那位盯上了?”
他见晏崇山此时站在原地发呆,顾不上敲他的脑袋,言语间愈发不尊重:“若是你到时犯了什么事,我和老爹可怎么捞你?别的人都好,即便是四位脉主,哦不是三位,看在老爹这些年为外门劳心劳力的份上,也能放你一马。这执夷君嘛……”
他罕见地长叹一声,“说好听点是公正严明铁面无私,说难听点不就是冷血无情六亲不认吗?别告诉我你不知问叶鸣葛之事。”
“兄长见过执夷君?”
“没啊……”
虞璟摇头:“道听途说之事,如何能够当真?百年前的故事,几经辗转,早已不知被人添油加醋多少。何况即便问叶鸣葛前辈之事是真,但怒而杀人是事实,违反门内禁令更是事实,逐出门派也是理所当然。小妹认为,执夷君的判断并无差错。”
“再者……兄长难道不知外人如何评价我?”
“他们又说你什么了?!”晏子楚一撸袖子,大为光火,“为兄这就去收拾他们!”
“说我什么都不要紧,兄长何须空耗时光。”说完,虞璟又补了一句:“兄长还是多花点心思在颜姑娘身上的好。”
“刀子专往伤处戳……你是在讽刺为兄吗?”
虞璟不理会他满脸的沉痛:“关键是,你的小妹我在他人口中,难道与兄长所知是同一种人吗?”
晏子楚抬头望天,沉思半晌后道:“刚刚那句话前还不那么觉得。如今看来,确实!没错!果然如此啊!”
话音未落,他就被晏崇山揪着耳朵拎了起来。
“臭小子!又欺负你妹是吧!”晏崇山对儿子吼完,又转向虞璟,神色一反常态地严肃,“执夷君之命无人胆敢违抗……但……”
“执夷君的身边又不是龙潭虎穴,父亲兄长实在是多虑了。”虞璟还有心情宽慰两人,无视了他们“那比龙潭虎穴还要可怖”的神情,“何况——”
她注视着天边,余霞散成绮,周遭明亮的天色中仍残留着三位脉主离去时那几道明丽的流光。
在这艰难的仙途上,若是有了执夷君为师……虞璟紧握双手,唯恐自己兴奋的颤抖会被父兄察觉。
“何况什么?”
“何况若成为执夷君的弟子,飞升便指日可待了!”虞璟终于痛快地扬唇一笑,连日来的忧虑一扫而空,仿佛已然看见自己飞升时云霓漫天的景色。
自这一刻起,她才真正看到了一番新天地。
“即便是龙潭虎穴,也得去闯一闯……明日的择珠会,我必要通过。”虞璟喃喃自语。
满山花树似也受到虞璟心情的感召,树冠摇曳,无风自动,落英无数。
虞璟似有所感,回身转眸,只见飞红纷纷处,隐约有一道黑影倏然消失。
6. 珠玑列·遮望眼
桃月十三,择珠会启。晨光微熹时分,云霓漫天。
如丝如缕的淡金色屏障次第在空气中显形,又如云开雾散,为一众前往择珠会现场的弟子让开道路。
虞璟乘坐的木鸢也在此列,身侧有来自域外的散修瞪大眼睛俯瞰着怀真域的景色,发出犹如窒息般的嗬嗬声。
自高空俯视,才能窥见怀真域奇诡的全貌。
怀真域之人皆在山中清修,自然壁立千仞。相传怀真域就起源于中心点的最高峰之上。此峰本就高耸入云,常年积雪笼罩,后又为人拔山千丈,此后愈发高险,去天不及盈尺,更无一人敢攀登。
其余诸峰,四脉主峰为次,十二主事之峰则更次,到了外门,几乎与丘陵无异。起伏的山脉呈同心圆状团团围绕住最高峰。
这并非天地能可自然生成的景色,而是域中众人长年累月不断拔山降山而成的结果。
生为域中之人,虞璟并不会对景色讶然,但她此前也不知每一重山脉之间还有禁制阻隔。
虞璟回首望去,方才那重禁制在木鸢通过后就迅速闭合,如一匹横亘在天地间的绢纱,闪动了两下淡金色光芒,再度归于无色。
如此谨慎万分,倒像是要防住什么外来的可怕敌人似的。
可是凭四脉主之力,天下难道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敌人?
更何况,怀真域还有执夷君。
虞璟心口忽然一阵发紧。
若是一切顺利,今日之后,天下人的执夷君,就将成为她的师尊。
那可是执夷君啊!
纵然先前表现得淡然,到了这一刻虞璟也忍不住有些紧张,再加上昨夜父亲的话……右手触及腰间的一点冰凉,不由伸手牢牢将其握紧在掌心。
昨日晏崇山夤夜来访,是一件极为稀罕之事。自虞璟记事以来,晏崇山从未在日落后单独与她相处过。
晏崇山隔着房门与她对谈,忧心忡忡:“你从小对人情往来颇为迟钝,对他人心中所思所想更是一窍不通。不过这几日,我总觉你有了些改变……”
虞璟知道晏崇山早晚会看出破绽,并没有过多惊讶。她前世常觉言语无用,解释更是浪费修行时间。在濮阳正面前说的一席话,是前世的她再怎么样也说不出来的,身为她的至亲,晏崇山怎么可能半点没有察觉?
晏崇山叹气:“眼下你虽看似变得游刃有余许多,但我知你的本质并无改变,也不可能改变……执夷君与四脉主都非易于之辈,我有八字赠你——‘与人为善,万事休管’。望你谨言慎行,平安最重要。”
这八字赠言与前世一般无二,她也始终践行,如无意外,今生也不会有所改变。
但晏崇山临走前从门缝中递进来一枚云雷纹白玉佩。
这枚玉佩眼下就佩戴在虞璟腰侧。
长久以来虞璟都能感受到自身与天地万物间有种隐约的联系,前世她流亡途中多次隐入山中躲藏,山中鸟兽都会为她遮掩身型,抹去足迹,恐怕也与此有关。
古怪的是,戴上这枚玉佩后,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前世虞璟从未见过这枚玉佩,若它是什么神妙法宝,没道理晏崇山那时会不给她。
恐怕关键在于,今生与前世的差别。
若说今生与前世最大的差别,无非就是……今生她的师尊将会是执夷君。
莫非父亲早已知晓自己的体质,怕执夷君看出端倪,才以此佩为赠?可父亲是从何得知?何时得知?为何从不说与她听?
疑问越积越多,原本熟悉无比的父亲竟无端让她生出陌生之感。她越想越觉得回来后所经历的一切事,见到的一切人,都被一层轻雾笼罩着,叫人看不清真相。
父亲、影鬼、四脉主、执夷君、路修远……
到底是她的回来导致了这诸多变化,还是她从未看清过他们。
“虞师妹,这木鸢要下落了,你可要站稳当点!”
说人人到。虞璟循声望去,站在她身侧,半伸出手来意图扶她的人,正是路修远。
今日的路修远眉目舒朗,神采飞扬,周身全无那股沉郁之气。
虞璟却还记得他昨日临走前的话语,才打照面就吓得往晏崇山身后钻。惹得晏子楚还以为路修远什么时候欺负了她,差点拔出剑来与曾经的师弟决一死战。
路修远当场一蹦三尺高,若不是晏崇山从中调停,只怕就要跪下告罪。
满目惊慌,毫无杀意。
这实在是不像花影下的那人。
也不太像……前世的路修远。
在虞璟印象中,路修远永远是沉默寡言,庄重自持的。唯有看见她手谈惨败露出羞愤欲绝的神情时,会流露出一星半点的笑意。
虞璟再迟钝也觉察出了不对劲,恰逢路修远挨近了远离人群的她,虞璟便开口问他:“路师兄昨日去过外门主峰?”
“啊?”路修远挠头,英俊的脸上满是迷茫,“昨日?昨日是师尊去的啊,我——”他猛地刹住话头,眼中骤然浮现出惊惧,再开口时竟有一缕血色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在虞璟无比惊奇的目光中,路修远清咳一声,用力擦去唇角血迹,神情倒是淡然,可怎么看都有种莫名的心虚。
“不好意思咬到舌头了……”路修远抬头看天,“多亏师妹提醒,方才险些忘了这件事。我是随师尊一同前往的。”
“哦?”虞璟挑眉,“那么,师兄也忘了,你昨日想杀我?”
“什么?!”
石破惊天的一声大喝,引得众人齐刷刷扭过头来。路修远尴尬一笑,露出六颗亮闪闪的白牙,晃得他们又将头扭了回去。
虞璟乘胜追击:“师兄还说,‘下次见面,我必杀你’。”
她沉下嗓子,模仿记忆中路修远的神情与语调,近在咫尺的路修远呜咽了一声:“师妹别说了,我害怕。”
虞璟像看笑话一样看着这个毫无威严的“大师兄”,路修远似也自觉丢脸,懊恼地叹了口气:“不瞒师妹……我……我从小身患顽疾。我——”
他咬牙,从齿缝间硬挤出几个字来:“我得了癔症!每当病发,我就会变得不像我自己,病愈后病发时的记忆也会模糊。若是冒犯了师妹,还请师妹见谅啊!”
虞璟大为释然。
原来如此,怪道同为一人,前后差别竟会这么大。倘若不是在解释之下,知晓了路修远身患癔症,恐怕她会以为对方是被夺舍了。
不过想想也知道,在怀真域这道门圣域之中怎会有夺舍之事发生?
既是身患癔症,喜怒不由人控制,做出昨日那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虞璟痛快答应:“师兄发病时,行若疯魔。既是疯子,有什么可计较的?”
路修远倒吸一口凉气,不待虞璟疑惑,已然将其转化为几声干哑的咳嗽:“不计较就好、就好……那师妹以后就莫向他人提了吧?”
说话间,木鸢已平稳落地,后方一众飞行法器也渐次落下。
众人降落在某处山脚下的树丛中,浓荫如盖,艳阳下并不燥热,只是目力所及之处皆为草木,无甚稀奇,也不知择珠会将如何展开,不免议论纷纷。
“虞师妹别急。”路修远悄声给虞璟解释,“一会师尊会打开素商秘境的通道。里面没什么危险的,师妹天资聪颖必能成功。当年晏师兄指点我良多,往后我也会好好指点师妹的。”
虞璟懂了,看来濮阳正确实对她格外满意,已将预备收自己为徒的想法透露座下弟子知晓。想来她上了路修远的木鸢,并非只是巧合。
只是很不巧,这一世,我再不会做你的师妹了。
虞璟心头微冷,仍守着礼数冲路修远微笑。
下一刻却见将目光投向不远处人群的路修远脸色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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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
“抱歉,请诸位在此稍等。”路修远向虞璟一众人抱拳,“我有急事待办,不刻便回。”说着他转身离去,行色匆匆,竟还使上了身法,在人群中左右腾挪。
虞璟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人群中飘浮着一片柔软的鹅黄色衣衫。
——萧宓。
*
“听说你师尊预备收‘半刃剑’的小妹为徒?真是可喜可贺呀!”有人笑着擂了徐高厉一拳。
徐高厉不耐烦拨开他的手:“别说了!”
徐高厉是濮阳正座下二弟子,领命来择珠会现场监察巡视,谁料择珠会尚未开始,就惹了一肚子火气。
几年前他还要称呼晏子楚一句大师兄,随着晏子楚出师,二师兄路修远补位,徐高厉已逐渐忘了此人,也几乎忘了他留下的阴影。
当年的晏子楚天资过人,与同辈较量只出半刃,从无败绩,赢得诨名“半刃剑”。
这样的人本该是师门的骄傲,徐高厉憧憬的对象。然而他傲气太过,眼高于顶,一句“不是我想出半刃,而是你们只配我出半刃。”折了多少落败于他剑下之人的脸面。
徐高厉也是其中之一。
他家学剑术,毕生追求剑之巅峰,更曾被刑脉主评价为练剑奇才,自以为门中难觅敌手,谁知不日就被出了半刃的晏子楚斩于马下,连心爱的佩剑也折断。
从此道心大损,弃剑用刀。
他知道,如他这样对晏子楚心存怨气的年轻弟子,在内门中并不少。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那个总是被晏子楚挂在嘴上的小妹。
她恐怕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的兄长,她早已在内门名声大噪了。
“我看那外门主事就是挟恩图报!他不就是师尊的师兄吗?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抓着不放!”徐高厉压低了声音骂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他儿子女儿一个赛一个的跋扈,看来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晏子楚……哼!晏子楚也就罢了,好歹是有真本事,那虞璟算个什么东西?!十六岁了还没引气,做我师妹我还嫌丢人呢!”
“师兄?徐师兄?”
“什么人?!”徐高厉心烦意乱,猛然回头,呼吸却是一滞。
眼前之人一袭白锦,除却发间一支木簪,浑身无纹无饰,唯独日光照彻之处,衣角闪出烂漫花影。恰似琼林堆雪,冷月出岫,更显得身姿纤细,有弱不胜衣之态。
少女生得秀雅端丽,眉目宛然,肌肤如玉洁白,便如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更无半点瑕疵。
徐高厉耳中一阵嗡鸣,只觉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不禁想到,只是……只是世上绝无任何匠人能够雕出这样完美的作品。
只听咚的一声,少女俯下/身去,捡起某物:“徐师兄,你东西掉了。”
身侧同修的嘴也在一张一合,但恍惚间,徐高厉只能听见少女的声音。
“没、没事……就当我送你的……”
虞璟沉默一瞬,又将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师兄,我不会使刀。”
待看清虞璟手中之物,徐高厉才回过神来,刚才失神太过,竟将随身佩刀都摔在了地上。深觉丢脸,只好陪着笑收回宝刀。
“我的刀很重吧?辛苦师妹了。”他忙不迭问,“师妹找我何事?”
“路修远路师兄。方才他似乎是见到了什么人,留下我们在此等待后便追了上去。”
徐高厉大为愤慨:“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师妹放心,回头徐师兄就替你收拾他!”
虞璟被徐高厉的话噎了一下,顿了顿才继续:“我想问问师兄,对那个人可有何头绪?”
“那人可是域中之人?是男是女?年龄几许?”
“当是域外散修吧,我隐约听到一句,那女子似是……姓萧。”
“萧?萧宓?!”徐高厉一合掌,“那是路师兄的未婚妻子啊!”
7. 珠玑列·前尘旧梦
“听说是路师兄尚未入道之时,家里给定下来的亲事。不过那姑娘似乎身体不怎么好,竟也来怀真域求道了吗?”
虞璟笑了:“那就不奇怪了。”
“师妹你太好脾气了!纵是未婚妻临门,也有其余接引弟子引导,路师兄这样抛下你们太不像样子。”徐高厉倒是显得比虞璟还要愤慨些。
“不,不是这个。”虞璟摇头,不再解释。
于路修远而言,她不过是个普通师妹,而萧宓却是他的未婚妻子。孰高孰低,根本无需多想。何况看路修远今日表现,他与萧宓并非是盲婚哑嫁,毫无情意可言。
“诶!师妹!”徐高厉叫住抬步欲走的虞璟,她闻声望去。被那双仿佛凝满月华的眼睛一望,徐高厉倏忽红了脸,“不知、可有缘分知晓师妹名姓?”
“徐师兄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虞璟轻笑,“我正是晏子楚之妹,虞璟啊。”
眼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隐入人群之中。身侧同修拍了一下徐高厉的肩膀,悲戚道:“兄弟,节哀啊……”
*
萧宓是路修远的未婚妻。
路修远要保自己心爱的妻子,既如此,会选择牺牲虞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再正常……不过……
莫名其妙的,虞璟觉得喉间有些堵。她停下脚步,倚靠着一株三人合抱的榆树,隔了好半晌才叹出一口气来。
她一点都不知道。
路修远和她在一起时,从来不会提起自己的事。
虽说与师门中其他人比起来,虞璟与路修远相处的时间算是最长,但她醉心修行,出门的日子本来就少,路修远似也身怀诸多任务。
每次见面他都行色匆匆,不是轻装简行预备出门斩妖除魔,就是带着一身淋漓鲜血回师门复命。
两人能好好坐下来,谈天说地的机会并不多。
路修远与萧宓相处时会是怎么样的呢?
他和萧宓在一起时,也总是下棋吗?萧宓的棋艺会不会比她好得多?若萧宓也擅棋,那路修远就不需要叹着气为她讲解每一步的深意是什么了吧?若萧宓不擅棋,路修远应该会给她悔棋的机会吧?
总之不会像她一样,总是被路修远逼得半路投子认负……
不对!
虞璟直起身子,在她的记忆中,萧宓压根就没参加过今年的择珠会,而路修远也根本不认得萧宓啊!
萧宓晚了虞璟三年入门,虞璟与她的交集并不多。
第一次恰逢她出关,正准备前往琅嬛阁。路过一片山茶花丛时,听见了花丛间传来女子的痛哭呜咽之声。
虞璟凝神听去,只听到那人说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放过我吧!”这类语焉不详的哭诉。才听了几句,便有一个姑娘从花丛间急急奔出,恰好摔在虞璟的脚边。
虞璟不认得这姑娘,本不欲理会,谁知她一把攥住虞璟的裙摆:“虞师姐虞师姐!我是萧宓,是你的师妹!求你救救我,求你帮我找找去找路修远路大哥!让他救我啊!”
萧宓泪水滂沱,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虞璟只好半蹲下去掰她的手。才掰了几根手指,萧宓就松开了她,平静地站起来,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爽朗道:“方才心情不好,打扰师姐了,师姐慢走。”
她转变如此之快,虞璟不能不疑惑,然而虽有疑惑,对方也不是什么熟识之人,又想起手头的书已快过还书时限,便没有多管闲事,快步离去。
后来,虞璟向路修远提起过此事。
当时路修远正立在她身后,帮忙调整她摆在琴弦上的手指。十指交叠间,路修远带着薄茧的指腹的触感,让她想忽略也忽略不得。
虞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萧宓。
“专心。”路修远无奈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而后微微皱眉,“萧宓,是谁?”
“师兄也不知道吗?”虞璟在石凳上扭转身子,直视路修远,眼神雀跃,“原来师兄也不知道啊!那我就不是记性最差的那个人咯。”
路修远似乎被她的话逗乐,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闪过一丝浮光掠影般的笑意。
“我知道萧宓此名,但她与路、与我……”路修远若有所思,忽然抬手掐算。
虞璟好奇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怀真域中四脉各有擅长,若论卦卜观星之术,当属道字一脉最优,刑脉弟子没有走一步算十步的意识,坚信力破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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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
虞璟也是第一次知道路修远会掐算。
“我要闭关。”路修远忽然开口,他目光沉沉,更甚以往,让虞璟的心里也有了一点微妙的沉重感。
是结果不佳?但与闭关有何关系?凭路修远一人难道可以改变什么?
她张了张嘴,还未及关心,路修远已然继续道:“待我出关。”
他垂下眼帘,俯视虞璟的眼睛。
时令已至夏末,虞璟所住的小院中,花已开到了最为烂漫之时。忽然风起,远处松涛阵阵,近处花落如雪。
虞璟的鼻尖盈满了靡丽的花香,却精准地从数种花香中分辨出了路修远身上的降真香气。
她直觉路修远的这句话一定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但一时无法领会,只能怔怔问他:“……要多久?”
“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路修远的声音显得有些滞涩,他向着虞璟伸出手来,中途又似想起了什么,抿紧了嘴,“若五年后我仍未出关……你就不要再等了。此后海阔天高,天下任你而行。”
实在不祥。
他说得轻松,虞璟听着心中却是一紧,忍不住一把抓住他悬停在空中的手,急切道:“我等!无论多久都等!”
路修远浑身一震,眼中闪过她不明了的情绪。像是有细微的电流在脊背上流窜而过,虞璟下意识别开脸去,莫名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只听路修远轻笑一声,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待我出关。”
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次,不等虞璟回答,又道:“若我闭关之时,有人为难你,就寻夏泱……道脉主助你。”
*
几日后,无明之渊封印动荡。
一月后,无垢琉璃体的存在公之于众。
同日,虞璟被揭穿身负无垢琉璃体。
虞璟原以为师门众人会为她说上两句,谁知连说好要闭关的路修远都混在人群之中劝她牺牲。
她当时慌不择路,只觉天崩地裂,连父兄也来不及通知,连夜逃出了怀真域,又如何能想得起路修远最后那句嘱咐?
更何况,既然路修远都没有闭关,后来说的那些话又怎么能当真。
8. 珠玑列·剑壁碑
虞璟从前不曾在意,如今一想才发觉那时的路修远身上处处是疑点。连自己的未婚妻姓甚名谁都不知,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
难不成……
难不成那时候的路修远也是犯了癔症?
他不仅仅是病愈后会遗忘发病时的记忆,发病时也会忘了平日的自己?
若果真如此,那么与她定下约定的人,到底能不能算作路修远本人?
这问题实在是复杂难辨,虞璟只觉头疼不已。
恰在这时,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数人抬手指向空中,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虞璟也抬眸望去。
只见半空中有暗紫色流光凝聚,如同炽热火焰,烧灼着天边云彩,连霞光都为之扭曲。
在灿烂的霞光之间,一道紫袍人影飘然现身。他面色严肃,薄唇紧抿,衣袍当风翻卷如云。左手之上竟然托举一块三人高两人宽的青石碑。
无需称量,明眼人一看便知那石碑必然重逾万钧。
但这个人神色丝毫未变,落地之时轻若鸿毛,不闻一丝声响,显然举重若轻。
场上立刻响起了内门弟子的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是冲霄子前辈的吗?怎么好端端竟换成了——”
“刑脉主!”
细碎的交谈之声落入待选之人的耳中,瞬间引得无数人慌乱不已。
几乎所有人都在想同一个问题。
——刑脉主究竟为何而来?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虞璟平静抬眼。果不其然,刑脉主的目光穿过人群牢牢锁定了她,似是不意虞璟敢与自己对视,刑脉主有一瞬间的愣怔。
虞璟心知肚明。
他是为自己来的。
她并非全然察觉不出脉主们对她的敌意。
但她虞璟可是会因些许刁难就放弃飞升大业之人?若当真如此,她早该在回来的第一天就引剑自裁。
她绝不会退缩,也绝不会认输。
刑脉主似是读懂了她的目光,脸色沉了沉,旋即扬眉怒喝道:“安静!”,随手便将石碑抛了出去。
万钧石碑落地,大地震撼,激起尘土数丈。
视线一时模糊,看不清四周人的面目,只听刑脉主朗声道:“今日参与择珠会者,皆需以此石碑检验修为。虚怀以上才可进入素商秘境,修为不够之人尽快退去,莫要逞能。”
他语调不高,却有如雷声轰鸣,回环激荡,久久不绝。
烟尘散去,刑脉主环视四周,只见几人脚步微动,渐渐退入两侧密林之中。
那个丫头并不在此列。
她正气定神闲站在原地,侧过头安抚肩上被吓得从半空跌落的鸟儿,显然半点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真是自不量力!
昨日二师姐替她摸骨,知晓她方引气中期。
修炼一事,先易后难,天赋上佳之人,初入道时便如吃饭喝水,修为自然而然水涨船高,全无滞涩之处。
这丫头十六岁才引气,可见天赋平庸不堪。刑脉主估摸,从引气中期至突破虚怀,即便不吃不喝修炼少说也得三五年。想在一日之内突破,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看她这般自信,莫非……
刑脉主眉宇间的褶皱越发深刻:“本次择珠会中,若有胆敢偷奸耍滑之人,一律逐出宗门!”
闻得此言,又有几人退往林中。
他扫了眼虞璟,见她仍然不动如山,不由流露出些许鄙夷之色:“既然如此……虞璟。”
场上立刻响起了几声嗤笑。
怀真域规矩,凡出生于域中婴孩,根骨适合修道者,无论父母身份高低,五岁后皆需送往外门教养,待年岁稍长通过择珠会后,才可进入内门。
因此在场众人,除了来自域外的个别散修,皆成长于外门,早已听说过虞璟的大名。现在发觉这不学无术之人竟也和自己一样,“自恃”虚怀修为留了下来,顿觉荒谬,又大感可笑。
虞璟也笑了。
她越众而出,快步上前向刑脉主一拱手:“弟子在。”
笑声霎时如落潮时的海水般褪去。
众人一时怔忪,有人心想,怪不得嚣张跋扈,仅凭这张脸,旁人也该多敬她两分;亦有人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古人诚不欺我也。
于修道者而言,容貌仅为外物,虽一时惊艳,到底不能代表什么。
最令众人惊讶的,其实是刑脉主的表现。
不知是意外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刑脉主竟然微微偏过身去,错开了虞璟这一礼。
稀碎的议论声再度响起,场上的目光尽数落在了虞璟纤细的右手之上。
少女骨肉匀停的手搭在冰冷的石碑上。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听见从石碑的深处,传来的万千剑鸣,
石碑随之亮起。
——虚怀前期。
仅仅四字,却似蕴含了无数剑锋。
剑意扑面而来,犹如被锋锐宝剑骤然逼至眼前。
场上一时寂然无语,所有人都被字中剑势所震,恍恍惚惚不知今夕是何夕。刚挣扎着喘过气,再仔细一想这四个字代表的意思,又觉眼前一黑。
虞璟?虚怀前期?
谁敢把这两个词扯上关系。
谁能相信这一切?
然而板上钉钉,这四个大字就那么出现在了石碑之上,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余地。
方才偷笑之人,议论之人都在这一瞬间沉默不语。
被众人关注的中心反倒丝毫不乱,她指着碑上字迹,语气轻快:“刑脉主你看,正好合格。……刑脉主?刑脉主?”
也就是在这时候,虞璟才意识到,他的眼神正落在自己的右手之上。
她在抬手之时,白锦袖摆自然下滑,露出残留着淤青的一截手腕。
说来也怪,那道原本浅淡的淤痕经过一夜反而越发浓深,缠绕过她的手腕,显出犬牙交错般的痕迹。
虞璟匆忙拉下袖子遮住手腕。
刑脉主收回视线,神情中夹杂着古怪与犹疑,却终究未置一词,摆手让虞璟退至一边。
却听人群中有人高声喝道:“这不可能!试验结果一定有问题!我不服!”
刑脉主目不斜视,报出下一人之名,对方仍不消停:“我看定是这女人使了什么下作手段,瞒骗过这块石碑!大家都看到了,这块碑如此普通平庸,如何能验出众人修为——”
他话音未落,刑脉主当即暴喝:“放肆!”
他这一声竟震得男人连连后退,胸口发蒙,欲要求饶,张嘴便吐出一大口血来。
“竟敢辱没执夷君威名!你好大的胆子!”
执夷君三字一出,便如寒流过境,场上众人个个噤若寒蝉,方才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边冷汗涟涟。
这不单纯只是一个名号。
它所代表的,是压在所有修道者心中,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也是烙印在每个人神魂中,最深刻的恐惧。
唯有一人不为所动,虞璟轻拍石碑边沿,眯起眼睛细细端详。
“这是从洗心池边剑壁上凿下来的吗?怪道蕴含万千剑意。”
也怪道刑脉主这般轻易认可了她。
洗心池面壁是门中犯错弟子的刑罚之一。
所谓洗心,有“洗去心上尘埃,归真还本”之意,意在要弟子过而能改,重拾入道初心。
这是大多数人对洗心池的了解,虞璟知道的却不止这些。
洗心池还是怀真域尚未建立时,执夷君悟剑之地。
相传其时执夷君手中无剑,仅端坐于洗心池畔,于脑中演练剑招,竟将恢弘剑意留于湖畔四周峭壁之上。
多年后,有敬慕执夷君之人与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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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留剑意对战,以此磨炼剑道。
“后来这位凌绝顶前辈于偶然中发现,若将真气注入剑壁,执夷君剑痕便会显现,昭示此人修为几何。于是凌前辈日日去,月月去,年年去,就为了多看执夷君的剑痕几次——”
“住口!”虞璟正在侃侃而谈,忽听身侧刑脉主压低了声音警告道,声音有种古怪的紧绷,连耳根都似染上了一丝气恼的绯红。
虞璟忽然想起此前文脉主称呼过刑脉主——“老凌”。
那位在自传中痴迷于执夷君的凌绝顶前辈……该不会正巧是眼前的刑脉主吧?
这样说来,他们俩人对执夷君的崇拜程度倒是一般无二。
不管如何,眼前可不能得罪刑脉主,虞璟转开话头:“如我这般刚步入虚怀期之人怎会有能力瞒过执夷君的剑壁呢?这位前辈未免太过高看我。”
众人默默看她,不由自主想,这个我们现在都明白了,但你为什么能这么坦然提起执夷君啊?!
刑脉主定了定神,他终于意识到先前言行不妥,不太符合脉主这一高人该有的气度,只好轻咳两声,对地上瘫软如泥之人沉声道:“无凭无据胡乱揣测,你是外门何人座下?”
“域中未见过此人,想是外来散修。”静默一瞬后,有人答道。
刑脉主冷然道:“果然如此,想我怀真域中,安有如此品行低劣之人。……若按域中法令,你合该受拔舌之刑,但念你并非域内之人,饶你一命。拖下去!”
他一声令下。仿佛白日见鬼,一条漆黑人影从天而降,抓住这人便将他向外拖去。岂料这人不甘束手就擒,挣扎间拽住了身边少女腰间的衣物。
少女看着比虞璟还大上几岁,居然立刻尖叫着大哭起来,一把抱住身侧青年,又叫又嚷:“哥哥我怕!有坏人!”
青年面色阴沉,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凌空踢在男人肋骨之上。
虞璟清晰地听见了“咔嚓”一声,男人终于沉默了。
虞璟不知为何,有些在意那名少女。
她似乎不太对劲,抽噎之时,神态言语均如幼童。就连刑脉主给两人测试时也对青年道:“若要带她同入秘境,恐怕你的路走不长。”
青年微微一笑,欠身行礼,倒是礼数周到,全然没有刚才的狠厉样子:“我只有小妹,小妹也只有我。我不能离开她,白某会尽力周全。”
刑脉主点点头,不再劝他。
不过令人吃惊的是,这兄妹二人修为都已进入虚怀后期,一前一后通过了考核,令一干修为不足之人扼腕叹息。
那少女一过剑壁碑,就扯着自家兄长的袖子挤到了虞璟面前,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被泪水冲刷后格外晶亮。
虞璟与她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少女向前两步,仿佛倦鸟投林,一头扎进了虞璟怀中,陶醉道:”“……香香、香香……”
虞璟一怔,她不喜熏香,若说身上有什么味道,也只有清淡的皂胰味。这姑娘究竟闻到了什么?
少女在虞璟怀里又闻又蹭,自己把自己逗得乐不可支,捂着嘴叽叽咕咕笑了起来。
虞璟只觉得她是只巨大的鸟儿,或是会说话的小鹿,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是少女的兄长大为窘迫,勾着少女的肩膀将她从虞璟怀里薅了出来,与虞璟道歉后快步离开。
直到最后一人的修为查验也结束,刑脉主才小心翼翼再将剑壁碑托在手上,向众人道出择珠会的考核标准。
“记住,若自愿认负或受伤严重,素商秘境会将你们传送出来,届时无论是谁,都算失格。”刑脉主说这句话时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虞璟脸上。见她毫无惧色,甚至跃跃欲试,脸色越发黑沉。
话音落下,他一挥袖,虞璟只觉眼前白光大盛,不由抬手挡住这过于炽烈的光芒。
无人注意到,在这光芒的照耀之下,有一道黑影悄然落在了虞璟的身旁。
9. 黄金榜·缚心咒印
满目萧然,万物凋敝,素商秘境正如其名,外界正是草木生发的季节,秘境中却是一派山明水净的深秋之景。
虞璟恰落在一片樟树林中。
眼前秋光潋滟,引人陶醉,她却二话不说,撩起衣裳下摆,半蹲下身,专注地……薅草。
虞璟采的并非普通草叶,而是灵植。
素商秘境中,随处可见几十年的灵植。只是根系都极浅,入土不过几寸。这说明灵药非是秘境中自然生长而出,而是前些日子才被人挖出迁到此处。
能拿出这样大量的灵药,进出素商秘境如入无人之境者,除了药脉主以外不做他想。
恐怕素商秘境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四脉主共同的手笔。
远处不断传来灵符爆炸时的轰隆以及刀剑相击时的锵然声响,几乎所有人都筹谋着在秘境中抓到更多灵兽,挖出更多宝藏,以图证明自己的实力。
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怀真域外紧内松,在教导弟子上,向来奉行放养政策,这一点在择珠会上也发挥得淋漓尽致。固然表现优越之人进入内门是板上钉钉之事,但择珠会的评判标准向来不唯一。
简要地说,在这素商秘境中的表现,不拘为何,只要能对上内门某些人的胃口,也能被选入内门。
虞璟也是从小师弟口中得知这一不成文准则的。
据小师弟说,多年前有位姓李的弟子,入道前醉心诗书,修为一般,但进入素商秘境后,每行至一处就要赋上一首诗,因此被文脉主看中,收入文字一脉。
她入门剑术并不熟练,更不会画符炼丹,只好按着先前计划拼命采摘秘境中草药。
这约莫也算得上是一项了不起的技能。
反正这些灵植采到了就是自己的,正好用以提升修为。
虞璟手中动作不停,又往嘴里塞了片叶子,瞬间脸色大变,呸呸两声:“呃……好苦……”
她被苦得舌根都有些发麻,皱眉搭眼的神态落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之上,也落进了道文二人眼中。
文脉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是这模样好,小姑娘这样多可爱!头发又没白,要那么老气横秋做什么!”
两人正在道脉主峰后山,沿湖而坐,波澜不兴的湖面之上,倒映出素商秘境中景象。
早已白了头的道脉主只觉文脉主话里有话,不由抬手去摸自己的头顶,文脉主一折扇拍开他的手:“还摸?再摸秃头了!”
道脉主早已习惯了她这霸道样子,好笑又无奈地摇头。
“小虞璟是在采灵植?”文脉主支着下巴,兴致勃勃,“这倒是有趣……难道她真能辨认所有药材不成?小郁要是在这,倒是可以问问她采的对不对。”
虞璟下手如飞,不到一刻间,方圆几丈内已是光秃秃一片,不见一点绿色。道脉主心惊胆战看着这幕景象:“幸好药脉主未至,否则他见了非得气晕过去不可……”
“我猜他会更想直接毒死这辣手摧药的丫头吧!”文脉主以扇掩面,笑得前仰后合。
只听一声剑鸣,刑脉主从虚空中踏步而出,在文脉主下首落座。
“剑壁还回去了?这么喜欢干脆收在你屋里得了,还能日日看、月月看、年年看……”
早在虞璟道出剑壁碑来历之时,文脉主就笑翻了天,后来又听她提到“凌绝顶前辈”的辉煌事迹,更是险些笑破肚皮。见刑脉主沉着脸回来,忍不住要调侃他。
然而性情向来火爆的刑脉主没有立时暴跳如雷,反倒垂头不语,道文二人觉得讶异,拧眉对视一眼。
“那丫头见过执夷君……”刑脉主低喃。
“果真?”道脉主追问,“你从何而知?”
刑脉主浓眉紧锁,简短道:“缚心咒印。”
“这……”道脉主讶然失声,“怎会如此?!你可有看错?”
“形态有变,但气息相通。我不可能认错。”
道脉主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凝滞。他跟随执夷君最久,数百年来,也只见他用过一次缚心咒印。彼时那人裹挟着无以消解,无法控制的残暴杀欲降生,为压抑他逐日增长的恶念,执夷君才创出此术。
缚心咒印用以平心静气,却也暗藏杀机。被施咒者一旦失去控制,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咒术立时就会发动,断其经络,碎其心脉。
将这招用于自己未来的弟子身上,执夷君究竟在想些什么?
若是觉得虞璟此人有危害天下的风险,大可严加管束,可既然已看重她到了不惜打破百年准则的地步,又为何埋下这种狠辣的招式?
道脉主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执夷君。
文脉主“唰”地一声打开折扇,遮住大半张脸。
她的目光落在湖面之上,那道纤细的身影还在忙碌,全然不知自己的生命牵系在一道小小的咒印之上。
“我看着……这孩子的性子再如何也不像是要用上缚心咒印的……”道脉主往刑脉主下首空着的位置上看了一眼,“难不成她和药脉主同样是魔——”
“绝无可能!”刑脉主斩钉截铁。
道脉主沉默良久,终于叹气道:“想来也是。执夷君英明睿智,非我等凡夫所能及,他应当是早已看到了我们未曾察觉的东西……”
“可惜可惜……”文脉主闭目摇头,“我可是难得起了爱才之心啊。”
“有何可惜?若她真有一天铸成大错,死是唯一的结果,不过是死在谁手里的问题罢了!”刑脉主听不下去,“我看二师姐要可惜的,该是文才的才并非人才的才吧!”
文脉主看都没看他一眼,再次摇头:“可叹可叹,可叹莽夫之夫也非是大丈夫之夫。”
“文令孜你!”
“有人来了。”这两人真的动起手来可不会顾惜他珍藏的桌椅杯盘,道脉主连忙站起身来打圆场,“咱们还是先看看虞姑娘如何应对吧。往后如何,还需先看她能否通过择珠会啊……”
“通过?”刑脉主冷冷一笑,“通过与否,不是都在咱们闪念之间吗?”
*
零落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响起,约莫有四五人之数。虚怀之后,耳聪目明,虞璟听见熟悉的声音,仰头看去。
正是一身红衣的颜折袖在一干男性修士的簇拥奉承之下缓步而来。
不意会在这种尴尬的场景下遇见虞璟,她愣愣地停住了脚步:“你……你怎么在这里?”
“和你一样,刑脉主送来的。”虞璟直起腰,目光扫视过颜折袖身侧男伴,“这就是你的小可爱们?远不如兄长英俊。”
颜折袖心中好笑:“敢问在你心中,可有比晏子楚更英俊之人?”
“有的。”虞璟老实点头,“我父亲。”
她再三点了点面前人数,忽然挑眉,恍然大悟,“我懂了,原来是因为兄长一人力有不逮。”
颜折袖差点跳起来,又惊又怒:“才不是因为这个!”
虞璟更不明白:“不是你的原因,也不是兄长的原因。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茫然不解地眨眼,而后摇头叹道,“感情之事好复杂,我不明白。”
颜折袖冷哼一声,唇角带着一丝近乎于讥诮的笑意:“我看是你太简单了吧。”
她挥手示意:“这里用不着你们了,都下去吧。”
却有个一身彩衣,面容颇为阴柔俊秀的男子不愿离开,依依牵住颜折袖的手,做低伏小,赔笑软语。
但他话尚未说完,就被颜折袖伸出一指,轻轻点在唇上。颜折袖笑道:“男人要有寡言的美德,你越听话,我才会越喜欢你。”
“可是——”他开口欲辩,脸上已“啪”的一声,被狠狠掴了一个耳光。
颜折袖勃然变色:“没完没了了?还不快滚!”
男子连扑带滚而走,虞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还挺听话,他们听你使唤吗?”
“你也看见了,简直比狗还殷勤。”颜折袖扯扯嘴角,“喜欢?送你两个?”
她本意调笑,没想到虞璟真的思考片刻,认真回答:“还是不必了。修道之人应当抱元守一,不使精气外泄。这种法子不适合我。”
颜折袖徒劳地张了两下嘴,再次确认了不能以常理揣测虞璟。
她对天翻了个白眼:“前天那是怎么回事?就那个谁,我看见你跟着他来的。”
“路修远?”虞璟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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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对!我怎么会在他面前晕过去的?是不是你打了我?”颜折袖语气中只有好奇,似乎全然不记得他对虞璟欲除之而后快的态度。
她的记忆似乎有异?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虞璟并未深究。
她沉吟片刻,转移话题:“你有几个小可爱?”
“……你问这个干嘛?”
“可有那种消息灵通者?我想请他们为我查一个人……事后自有报酬送上。”虞璟顿了顿,“查一查萧宓,路修远的未婚妻。”
“你查他未婚妻?!你你你——”颜折袖声音都变调了,本想问句你哥知道吗?但转念一想,虞璟这人能懂什么男女之情,多半与那个路修远无关。
“怀真域中哪有人比我消息更灵通?不过你说的这名字……好像没什么印象啊,内门的?”
“不是,她与我们一样。……今日穿了身黄裙子,像云一样。”虞璟抿抿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她在无尽黑暗中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出萧宓那身黄衣裳。
“噢!想起来了,我昨日才见过她。她是这两天来的,才一直没能说上话。”说到这,颜折袖像是想起了什么,着意看了虞璟一眼:“说来,她眉眼之间有点像你。”
虞璟未置一词,心说长得像又如何,总不能她是我流落在外的姐妹。
颜折袖抱臂:“好吧,我就帮你这个忙,你准备拿点什么——”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一阵骤然响起的尖叫声中,那嗓音又尖又细,带着惊慌与茫然,宛如稚童的哭叫。
颜折袖面色一变:“你听见了吗?好像是个姑娘家。”
虞璟道:“听见了。”
虞璟又道:“那又如何?”
左右与她无关。
颜折袖懒得多解释,一把将人揪起,滚入树影之中向外看去。
滚落在泥地之中的竟然是与虞璟有着一面之缘的少女。她整张脸上沾满了灰尘与泪水,死死抱住怀里的一截断剑,怎么也不肯撒手。
在她身边,有个模样打扮显然是凡间散修的男子对她又踢又骂。
“交出来!我让你交出来听见没有?!你这白痴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吗?知道修炼二字怎么写吗?!”
“我不给我不给!这是哥哥的!我一定要帮哥哥守着它!”
颜折袖只觉一股无名火从心头烧到四肢百骸,指骨间咯吱一阵响,然而还不等她发话。方才对这少女无动于衷的虞璟突然拍上了她的肩,肃然道:“我要上了!你自便。”
颜折袖还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虞璟就地一滚,滚出了树丛。
“你给不给?!不给?我就踹死你!”见她拒不配合,张横心头火气,当头一脚踢下。
眼前陡然一花,脚踝被不知名的力量凭空抓住,张横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竟被硬生生掀翻在地上,摔得灰头土脸,比少女的形容还要狼狈些。
“什、什么人?!”他挣扎起身,“这白痴手上的东西是我的——”
他瞬间哑了。
莫名其妙出现在眼前的白衣女子并未对少女有任何动作,她只是半跪在地上,慢慢将地上一株结满红果的草连根拔起。
“还好没有踩坏。”赶着最后一刻救下灵植,虞璟松了口气,拍落叶上灰尘,收进储物袋中。
张横知道她,虞璟,今日第一个通过剑壁碑的人,虚怀前期。
自从进入怀真域以来,他打听了不少小道消息,知道眼前这人修为平平,不学无术,只是有个好父亲好哥哥,才一直横行霸道。
旁人都说虞璟不久前还未引气,如今已是虚怀前期,除了用丹药堆出修为,不做他想。他会忌惮那虚怀后期的白痴丫头,可不会害怕这堆出来的修为。
张横笑了,外门主事之女想必带了不少好东西进来,和她一比,那个白痴丫头手里的东西顿时黯然失色。
“小心!”颜折袖在背后大叫出声。
虞璟霍然抬头,只见张横立于她眼前,拔出腰间钢刀,一刀砍下。
就在这危急时刻,忽听“喀”一声,一道流丽的银光一闪而过,那柄弯月般的钢刀,竟凭空一断为二。
10. 黄金榜·无尽藏
张横大吃一惊,原本黝黑的脸膛骤然发白。然而实在舍不下眼前这块肥肉,一咬牙,往手心啐了一口,再次提刀砍下。
又听空中锵然一响,在场众人只听见一阵犹如冰层破裂般的声响。这一次,张横手中钢刀却不是断作两节,而是自刀柄往下,逐渐生出裂痕,转瞬便化做齑粉。
张横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眼前人并无任何动作,他也未见生人,只可能是有人在暗处以气劲击断他的兵刃。那第一下还像是寻常高手所为,但世上哪有人能在眨眼间就将精钢所铸的宝刀碾作飞灰?
若果真有这样的人,那么他绝对……不是魔便是神!
他到底何时得罪了此等存在?
张横的脸色急速灰败,冷汗浸透层层衣衫,脚下一软,正欲对着虚空谢罪,眼前景致已然大变。
树林苍翠,嫩蕊吐芽。
他被扔出了素商秘境。
虞璟看着张横的身影在虚空中消失,抽了抽鼻子,她闻得很清楚,那两声剑鸣响起时,空气中隐约有降真香气浮动。
“香香!香香!……”猛然有人撞到了她的背上,肋间闪过一丝尖锐疼痛,虞璟吃痛回头,对方顺势钻进了她怀中。
少女眼眶中还含着欲落未落的泪水,“香香,他打圆圆,他欺负圆圆,那个人坏坏……这是哥哥的,谁都不给!”
她说着又将怀里断剑紧了紧。
虞璟瞟了断剑一眼,辨认出上面隐约流转的光芒。
这不是普通的剑,而是一柄下等防御法器,想来是她的兄长留下让她防身用的。只是圆圆把它抱得太紧,未能发挥作用,才被刚才那人打得这般凄惨。
“怎么了?人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颜折袖也赶了过来,连声追问。
她刚才站得远,没看清前因后果,因此也不觉得恐惧,满脸只有不解。
虞璟把还在抽噎的圆圆塞给颜折袖:“回头向你赔罪,我去去就来。”
说着,她头也不回,钻入林中。行至树林阴翳之处,耳中只闻鸟鸣婉转,再无人声,才见一条黑色影子悠悠现于她的影子身旁。
“前辈!”虞璟喜道。
那阵香气果然是影鬼前辈身上的。
影鬼轻斥:“胡闹!”
虞璟忍不住一缩脖子,见影鬼不再呵斥,又壮着胆子道:“其实……其实前辈今日本不必出手,只怕会惹来祸患。”
她略有隐忧,眼下内门多少双眼睛共同盯着素商秘境,如影鬼前辈这般邪异,一旦被发觉,即便有通天之能只怕也逃不出众人围剿。故而她虽有心提醒,也不得不钻进这旷无人迹之处,希望众人目光不至于落到此处。
真被抓了,少了影鬼前辈这个依仗也就罢了,最怕的是被认为与魔族勾结祸及怀真域,那她恐怕也做不成执夷君的弟子,只能去洗心池与他的剑痕作伴了。
影鬼沉默良久,并不做声,虞璟接着解释:“前辈有所不知,这素商秘境其实全程有内门之人暗中观视,尤其四位脉主。若受重伤,即刻传出秘境。他即便伤我,也断不会到断胳膊断腿,乃至伤及性命的程度。”
她语气平平,半点不将这伤放在心上,却听影鬼冷然道:“你的命归我所有,谁人敢犯。”
不想影鬼前辈竟能做到如此地步,虽然说法稍显怪异,虞璟还是由衷感到一阵喜悦
——她就说,这笔买卖绝对稳赚不赔!
但面上还要谦虚:“我知道前辈重诺守信,其实我刚才也是夸大其词了。怀真域与外界不同,弟子道德重于一切,如杀人夺宝此类情状从来都不允发生,因此我是否会受伤也是两说。执夷君曾说‘修行莫过于修心,心不正则行不端’,凡我怀真域之人都将此话铭刻心上,时刻记诵。”
说到后来,隐隐有种有于荣焉之感。
影鬼不语,一时只闻林叶簌簌。
“你……很崇拜他?”
虞璟有些脸热,不由清咳两声:“当、当然啦!执夷君可是我们怀真域的不世传说,亘古神话!”
“我问的是你。”
“……是。”虞璟抿了抿唇,“听闻执夷君无所不能,我自然崇拜不已。”
“是吗?”影鬼语气淡然,仿佛随口说道,“恐怕你高看了他。”
虞璟差点跳起来,想要伸手去捂影鬼的嘴,却不知对方的嘴在何处。心中百转千回,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敢在怀真域说执夷君的不是,前辈你不要命啦!
好在影鬼没再口出妄言,只道:“回去吧。”
“是。”虞璟听他语气厌倦,不敢多言,转头回身,刚走了两步,就听影鬼叹息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其实我知道。”
知道你并不会受伤。
虞璟难得听懂,她讶然回头:“您知道?您知道为何还……”
“这我不知。”
虞璟沉默了,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您到底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你们影鬼原来是这样的种族吗?
影鬼的身影已融进树影之中,再看不见,只听见他的声音响起:“回去吧。我不能时刻看顾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小心。”
虞璟又等待了两息,见影鬼不再发话,这才缓步走回颜折袖等待之处。
但还不等靠近,就听见了颜折袖的大嗓门。
“你算什么哥哥啊你!把你妹一个人扔在这等死,算什么男人啊你!有本事怎么不等你妹真死了才出现啊!”颜折袖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大喊,显然是气狠了。
在她对面,圆圆瑟瑟发抖,依偎在一名青年身侧。
他浑身衣衫打满补丁,却浆洗得十分干净,此时面对颜折袖的大骂并无半分表情,只垂首以衣袖擦去圆圆脸上灰尘。
——正是圆圆的兄长。
“我记得白道友说过,你们两个只有彼此。我看当时景象,此言应是不虚。”虞璟伸手搭在颜折袖肩上,轻轻冲她摇了摇头。
颜折袖白她一眼,正想连带着虞璟一起骂,却被她凑在耳边:“不会让你吃亏的。”,这才气咻咻踢着地上石子抱臂退至一旁。
青年轻舒一口气:“虞姑娘,真是惭愧……”
他话是这么说,却一点不见惭愧之色,又低下头去专心给圆圆梳理滚乱的头发。
“我和圆圆一样,也有兄长。”虞璟道。
青年微微一怔,抬头迎上虞璟的目光。
日光照彻,他的眼珠晕出一丝幽绿。
虞璟继续道:“我家兄长性格跳脱,说来和白道友十分不同。但身为小妹,我想天下兄长之心都应同样。若我家兄长答应了不离开我半步,除非有极为要紧之事,或前路实在艰险,就绝不会背弃承诺。”
“我看白道友左脚微跛,衣上湿痕,想是刚受了不轻的伤,用河水清洗之故。”
青年与圆圆皆是一愣,圆圆一矮身自青年臂下钻入他怀中,揪住他一缕发丝,语带焦急:“哥哥,你受伤啦!”
“圆圆别怕,小伤而已。”青年柔声安抚好圆圆,才看向虞璟,抱拳施礼,“虞姑娘,诚然如你所言。我方才发现一个奇异所在,只是附近有异兽守护,这才不得已将圆圆留在此地等候,不想……此举反让她遇险,白某还要多谢两位姑娘出手搭救。”
“如今异兽已除,异境已开,如不嫌弃……两位姑娘与我们同往如何?”
虞璟笑道:“自然不嫌弃。”
“这就是你说的不吃亏?”颜折袖挨在虞璟身边问道,“变聪明了嘛,你怎么知道他会心甘情愿带我们去的?”
两人正跟在男子身后前进。
此时阳光正好,满眼皆是浮动的金色,圆圆如小鹿一般不停穿梭在虞璟与自家哥哥之间。颜折袖和她亲近起来后,也被送了个“红红”之名,苦得简直没处说理。
“我不知道啊。”虞璟满脸茫然,“我只是想,兄长的话,面对救了我的人,肯定会给点好处的。”
颜折袖怔了怔,神情恍惚:“那、那你刚刚那一大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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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事实吗?我想到什么就说了。”虞璟坦然道。
颜折袖忽觉自己纯属俏媚眼给瞎子看,于是抹一把脸,为了派遣心中尴尬,扬声问道:“那个谁,你怎么称呼啊?总不能老是道友道友的叫来叫去吧。”
青年霍然停住脚步,浑身颤抖着,继而从齿列间硬生生挤出了几个字:“白……团团。”
颜折袖纵声大笑:“白团团哈哈哈哈哈哈!你一个大男人叫这个名字!”
虞璟却没有笑:“团团圆圆,是好名字。白道友父母为你们起名之时,定是希望你们两个能时刻在一处,一家团圆。”
白团团眸光微动,脸上添了真切的笑意:“多谢虞姑娘。”
虞璟不解,轻声问颜折袖:“他谢我什么?”
颜折袖扯扯嘴角:“谢你能说会道吧。”
她垂眸沉思片刻,忽然问:“你说天下每个父母起名之时,真的都希望孩子好吗?”
虞璟迟疑,若是前世,她必然顺心意而为,果断答是。但此刻她稍懂察言观色,见颜折袖神情有异,一时竟不敢回答。
两人交谈间,异境已至。
“就是这里了,我虽然除去异兽,但想尽了办法也不得其门而入。两位姑娘久在修真界中,或许有其他法子?”白团团一指前方。
虞璟也未曾见过这般情形。
单看根部,这是五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但树干却如藤蔓一般扭曲盘旋,互相缠绕。只有近地之处,露出一个能容几人通过的洞口。
这就是白团团所说的异境入口。
“无尽藏……”虞璟仰头,读出洞穴上方三个熠熠闪烁的大字。
“无尽藏?”颜折袖蹙眉骂道,“这什么鬼地方!佛家的东西(1)怎么会出现在咱们的秘境中。”
“或许并非全然相关。”虞璟退开两步,将洞口左侧一列隐秘小字点给三人看:“你们看,这里写着懒招鸡犬隐斜阳,是对联的下联。右侧空着,当是需要我们补足上联。”
她沉吟片刻,文脉主最喜对对子,此处玄机估摸就是她所设下,既是文脉主,所学汗牛充栋,不可局限于道家典籍。
“过去有位词人曾写过‘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正包含顶上题字。巧的是,这位词人有句诗也恰好能对上此句。”虞璟顿了顿,“‘不笑书生争底事(2)’。”
她话音刚落,只见洞穴左侧树干隐约浮出金色纹样,正是“不笑书生争底事”七字。
白团团伸手触碰洞穴,阻力已无,四人对视一眼,齐步迈入。
画面之外,文脉主长久沉默,最终轻轻击掌:“好孩子,这下我可是真想收她为徒了。”
这道谜题其实不难,落在人间读书人眼中,不过入门水准。
但此处非是人间,而是道家圣境。
自古道释儒三家不能相容,道家修长生,释家求来世,儒家慕功名。
释家也就罢了,好歹有不少理念相仿,且各大门派早已隐入芥子须弥界中不问世事。但说到儒家……早年间实在是冲突不断。
然而自千年前起,凡人天下皆归天衍皇朝所有,天衍皇朝崇道轻儒,近几百年来更是唯怀真域马首是瞻,乃至奉为国教。
天下修道者,尤其怀真域中人,有多少人心存轻蔑,又有多少人愿意潜心钻研儒学典籍?
至于文脉主自己。她此生本无缘入道,早年才修习儒家经典。如今眼看怀真域琅嬛阁收录的天下之书,唯独儒家经典蒙尘数寸,每每不由叹息。
却不想虞璟竟不因学说不同而起分别之心,实在叫她欣赏不已。
“确实。我听闻虞前辈能背下琅嬛阁内所有藏书,”道脉主语带赞赏,“倒是难得与师妹你同样聪慧。”
“你搞错了,这事我可做不到。”文脉瞟他一眼,随手拿过道脉主手上的茶泼进池中,“就我所知,在小虞璟之前,世上能做到此事之人只有一个。”
“哦?”
文脉主静默片刻:“执夷君。”
11. 黄金榜·问心
文脉主话音刚落,余光一扫身侧刑脉主,见他眼带轻蔑,将要开口说话,手上青玉茶盏电光般掷出。刑脉主眼风不动,一抬手便握在掌心,只听“咯吱”一声,青玉茶盏倏忽碎作四瓣。
道脉主差点背过气去。
“别这么小气,回头十个八个都送你。”文脉主斜斜倚靠在树根,又向怒上眉梢的刑脉主道,“虽说老凌你处处强求模仿执夷君,我看这心境你就不如执夷君远矣。都三十多年了,你自己说说,你的剑术可再有进益?”
刑脉主哼了一声:“师姐这是什么话?执夷君天下无匹,我如何能比?”他这样说着,却不由伸手召出一柄乌木长剑,眼神长久凝在剑身之上,不言不语。
“……师妹啊,好端端又提这事做什么?”道脉主传音入密,轻声叹息。
单论剑术,怀真域中刑脉主确是执夷君以下第一人,但若说初学剑者与刑脉主间的差距乃是山脚至山峰的话,那么刑脉主与执夷君间至少隔了百座高峰。
刑脉主不满足于现今实力,谋求突破,但数十年来始终未有改变。他虽只字不提,仿佛不萦于怀,但道文两人几乎算得上是看着他长大的,岂能不知他心中焦急。
今日文脉主这么一提,也不知他又要闭关悟剑几月。
文脉主自知失言,破天荒没有反驳,转开话头:“此洞是你安排。‘不笑书生争底事,懒招鸡犬隐斜阳’,你既然向我求去此句,我猜里头布置的并非你所专擅的星象占卜之术。”
“是。”道脉主微笑道,“只是这洞乃是自然而成,与我并无干系。我唤其问心洞,就看虞前辈如何破解洞中难题了。”
才踏入洞中两步,身后天光霎时消失,一并消失的还有身旁人的脚步与呼吸之声,只有石壁间坠落的水珠滴答作响。
虞璟独自站在黑暗之中,听见了自己陡然加重的呼吸声。
冷静一点,这里不是无明之渊,没有魔气,不会痛的。
如是反复告诉自己四五次,虞璟才略微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下一刻,寂静中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非男非女,似老又少,忽远忽近,在空旷的洞穴中回环激荡,威严极重:“问汝。现下有两人罪大恶极。其中一人活,可活天下万人;其中一人活,便死天下万人。汝择其一活。”
虞璟凝神细思片刻,迟疑问道:“敢问……这两人中,可有我的父母亲族、知己好友?”
“与汝并无关系。”
那就好办了!虞璟轻快答道:“两人都死!”
她话音刚落,仿佛有惊雷劈下,四周石壁竟兀自颤动起来,碎石劈头滚落,虞璟只好抬手挡住脑袋,四下躲避。
“我说的哪里不对?那两个人做错了事本就该死,何况万人之命凭什么被这两人命运所牵扯?这、这也有违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啊!要不然……要不然就两人都活,一万对一万,刚好正负相抵了!”
“汝为木石之人,无泪无心,既然无心,谈何问心!”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极端的怒意,虞璟眼前突地一亮,脚下踩空。
她从树梢之上直坠而下。
狂风大作,吹得虞璟的脸一片麻木,她的心也跟着麻木了。眼看绿草如茵的大地愈来愈近,虞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文脉主误我!
也不知未入门弟子这凄惨的死状能否换得执夷君一声叹息。
这个念头方现,便有一股温凉之风自大地升起,自下而上轻柔承托住她。虞璟心头一松,勉力翻身背朝下滚落在大地之上。
空气中降真香气还未消散。
虞璟躺在如茵的草地之上,仰望蔚蓝天空,一时心绪万千。
两次救她于水火之间的并非父兄,也非素未谋面的师尊,反是初见面便对她起了杀心的影鬼前辈。从前只见书上说世事无常,便如云开云聚,瞬息万变,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虞璟叹口气爬起来,伸伸胳膊抖抖腿,见自己浑身上下完好无损,才压低了声音呼唤:“影鬼前辈?影鬼前辈你在不在?在的话千万别出来啊,你会被脉主们抓走的。”
远处道脉主峰上,文脉主焦急拍打一片漆黑的水面,满口抱怨:“又看不到小虞璟了,你这法宝坏了吧?快点换一个!刚才也是这样,正看到关键时刻呢!”
“师妹莫急。”道脉主垂眸凝视水面,柔声安慰,“你看,这不是好了?”
虞璟紧张等待影鬼回应,却听到空气中传来一道轻叹,紧接着身后接连三声“扑通”响起。虞璟回头望去,正是颜折袖三人揉着后腰从草地上站起。
看样子他们是被从洞中扔出来的。
四人聚首,虞璟一问才知每人所遇问题皆不相同,颜折袖三人倒是各有所得,只是厚薄不一。
无人得到与虞璟相同的评价。
虞璟心有余悸抬头望去,眼见高处树梢几乎直入云间,又是一阵后怕。
木石之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犯了什么弥天大错要被这样对待?怎么重来一次,好像反倒比前世更加危机四伏了?
沉思间,颜折袖唤她,神色略不自然:“喂,这个……我们分一分?”
虞璟看一眼她手上举着的东西,是一卷缠好的画卷,她有心推却:“不必了,这东西也不好分。”
不是灵植,要了也无用。
“好哇!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们两兄妹?!”颜折袖秀眉微扬,似是怒极,“一个个的非让我欠你们人情不可?今日洞口机关是你解开,这东西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她一攥拳,语带威胁,“你若不肯收,我就揍你!若实在分不了……就折现为灵石,不过我手上没多少,只能先赊着。”
说到后来,颜折袖语气渐弱,眼神躲闪。
白家兄妹听见两人对话也拥了过来,将方才在洞中所得塞了一半给虞璟。
虞璟自觉没有为这几人付出什么,见白氏兄妹浑身都是补丁,知道他们和颜折袖一样,手头并不宽裕,不意还能得到他们的馈赠,一时有些呆愣。
“发什么呆?!走了!”颜折袖顺手掐一把她颊边软肉,“过来时我就看见湖边围了不少人,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白团团在那湖中清洗过身上血迹,了解一些内情:“那是御兽宗旧部,听闻湖中有巨蟒。”
*
御兽宗旧部的想法十分简单,与其费时费力去捉那些登不上台面的小虾米,还不如汇集众人之力,一鼓作气抓只大的。
就算不成功,也要向怀真域师长证明自己的勇气。
高乘风郁闷一拍腰间行囊,自从宗门败落后,他带着仅存的师弟北上。
一路行来钱财所剩无几,他散出所有金银,才从内门弟子那换来这一消息。只希望消息属实,能够为他们打开一条通往怀真域内门的坦途。
“怎么样了,有动静吗?”他疾走几步去问在湖畔设阵法的师弟。
师弟脸颊发烫,脑门冒汗,不敢抬头看他:“还、还没……”
他们的人绕着湖边一字排开,往湖中撒引兽药粉的储物袋已然快要见底,吹笛御兽的脸涨得通红,唾沫都吹干了,至于他……连续换了三十多种阵法,手都快搓破皮。
湖中依然寂静如常,别说巨蟒了,连一条蚯蚓都不见。
更要命的是,湖畔已逐渐聚集起三五十人,虽然三五成群,扎堆聊天,但眼神频频落在他们身上,所为何来,明眼人一看便知。
巨蟒现世,能者得之。
在场众人有谁不想进入内门。
或许也有几分想看他们笑话的意思在。
高乘风暗自咬牙。
“你们这样是不行的。”一道清凌凌的女声响起,不知为何,这声音一入耳,便仿佛山风吹拂,霍然吹走他心中的郁闷与焦躁。
高乘风心情大好,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意外之人:“呃……虞、虞道友?”
虞璟轻轻颔首:“是我。”
他们四人来到湖畔之时,满目所及是黑压压的人群,仿佛所有进入素商秘境之人都汇集到了此处。虞璟心中起疑,幸好颜折袖在侧,随手一抓便是一个消息灵通的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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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那人所言,来此的大部分人都是如白团团那样,听说此处将有巨蟒出现。不过也有人认为是湖中被沉入了大量灵宝,还有人单纯是为缓和紧张情绪来吹湖风……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他们四人纯属来找乐子,见此处人多眼杂,本欲打道回府。虞璟却留意到了湖边御兽宗众人,只看了一眼,说什么都不肯挪步了。
“虞道友如此说,可是有何见解?”
“要引出湖中巨蟒并非难事,”虞璟顿了顿,“只看你愿不愿意付出。”
她这句话十足吊紧了高乘风的胃口,但他囊中羞涩,已是一个子都掏不出来,尴尬到了极致。
虞璟抬手指向他身侧的药篓:“我要那朵檀心牡丹。”
高乘风大松一口气,忙不迭捧上檀心牡丹。
一朵花而已,就算此时虞璟要的是他这朵娇花,他也会忙不迭应下。
谁知花尚未过手,又听一道声音冷冷响起:“这位道友,我劝你还是三思。怀真域之中,谁人不知你眼前这位外门主事之女,半刃剑之妹最是不学无术,若信她能帮你,那这天下便谁都能帮你了。”
高乘风捧花的手一哆嗦。
虞璟循声望去,只见对面半人高大石上不知何时站了两个女子,发声之人身着靛青色劲装,肤色微黑,神情染了奚落,平白叫人生出不快。
而另一人俏生生立于她身侧,乌黑双眸,金簪螺髻,神情柔软可亲,正是虞璟想忘也忘不掉的那一抹鹅黄。
这是虞璟此生第一次与她打上照面。
萧宓的声音宛如出谷黄鹂:“孙师姐,你不要这样说。虞道友也是好心想要帮忙。”
她两步跃下大石,动作轻柔地捧起虞璟的手。她的掌心细滑,十指柔若无骨,与虞璟结满剑茧的手浑然不同。
虞璟过去也感受过一次她的掌心。
那时她松松捏住虞璟的脖子,贴着她耳边柔声道:“其实我们两人本是同样。但你知道为何死的是你而不是我吗?我告诉你,因为你竟然愚蠢到相信了愚昧无知的人族!”
话到最后,陡然阴狠,仿佛淬了剧毒的剑锋。
而眼前的萧宓略显羞涩,颊边染了绯红:“我一见您就觉得十分亲切,不知虞师姐可愿带我同游这素商秘境?”
说谎!
虞璟打了个寒噤,用力将自己双手抽出,冷声道:“不愿。”
“给脸不要脸!”蓝衣女子大踏步走来,双目冒火,“萧师妹愿意同你说话是萧师妹性子好,我孙可容可看不上你这种人修为浅薄还自恃家世之人!”
“修为浅薄?”白团团浅笑之声传来,“我记得孙姑娘方才查验修为之时,修为似乎与虞姑娘一般无二吧?”
颜折袖也笑嘻嘻开口:“你的孙是哪个孙?内门孙轻尘的孙?听说这位孙前辈年轻时没少仗着家世欺负外门弟子啊,后来被人打了一顿才老实的。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哇!竟然你口中的外门主事呢!”
连圆圆都帮着搭腔,她捏住鼻子,满口乱叫:“香香香香的,不像你们,你们都臭臭的!像、像牛粑粑一样!”
众人目光已被这场闹剧吸引过来,他们此前虽也如孙可容一般,不大看得上虞璟,但经历剑壁碑查验,泰半人想法有所改变,何况此事本是孙可容挑起。非要说,也是孙可容嚣张跋扈不容人,两厢对比,倒显得虞璟不加辩驳的模样楚楚可怜起来。
尖锐的目光汇聚在孙可容身上。
孙可容脸色涨得通红,进退不得。
只听虞璟再次开口,问的却是站在一旁的萧宓。
“你不说两句?你的朋友是为了你才落到如此境地,你为何不帮她?”
孙可容刚欲出口替萧宓辩驳,然而目光一与虞璟相触便是一怔。
她的目光犹如清泓,纯澈自然,带着一股纯粹的不解,并无任何恶意与奚落。
她不由自主偏头望向萧宓,簌簌微风之中,她面色不变,唇畔带着盈盈笑意。
高乘风已下了决断,双手捧着檀心牡丹恭敬奉上:“还请虞道友指点。”
12. 黄金榜·逆天逆命
高乘风心里有些打鼓。
御兽宗小门小派,全盛之时也不过百余人,一朝败亡,只剩下他们这几根独苗。而怀真域虽创立不过数百年,已俨然问鼎人间道门,天下无出其右者。
在怀真域外门弟子面前,他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何况一路北上,他见惯了那些大宗弟子目空一切的模样。
怀真域贵为天下第一大域,也不知眼前的虞道友,会否因他这片刻犹豫就觉得他不识抬举。
虞璟眉心松动,接过那朵碗口大的檀心牡丹,随口道:“好说好说。”
“此间秘境名唤‘素商’,素商者,秋之别称也。我先前进入一洞,洞名‘无尽藏’,出自苏子《前赤壁赋》,文章开篇首句便是‘壬戌之秋’。”虞璟耐心解释,“如此种种,可见此间景色本就是有意为之。”
有人心中一动,想起一路行来万物凋敝,百花皆落,唯有芦花飞扬、西风残照,正是秋日之景。而自己身处其中,竟丝毫未觉。
虞璟语气和缓,声调柔和,本就宛如天籁,娓娓动听,此时众人听她话中有理,更是停下脚步,也如御兽宗众人一般侧耳谛听。
虞璟忽而话锋一转:“秋季属五行之金。你说池中有巨蟒,蛇为小龙。龙者,可做青龙考虑,青龙属木。木在水中,金覆其上。而水生木,金克木,巨蟒为这金气所压,自然不愿出水。”
有不通术数之人闻得此言,询问同道:“她说的这些,你懂不懂?”
“这在阴阳五行学说之中算是基础,我自然懂得。只是……”对方老实承认,“只是谁能将这些联系到一起……若说学以致用,我比不上她。”
两人并未刻意压低交谈之声,众人听闻此言又惊又疑,议论纷纷,内心生出荒谬之感。
如今不管怎么看,这虞璟都与不学无术扯不上关系,倒不如说是博闻强识、学富五车。
任凭他们心中惊涛骇浪,虞璟始终不动如山,半蹲在湖边向高乘风众人讲解。
正如她这些年来从未理会过门内关于自己的蜚短流长,此时更不会在意他们忽如其来的褒扬。
“那要如何解决?”高乘风连忙追问,“我们也不可能改变这秘境中季节啊。”
“水为屏障,只要破除这层屏障,巨蟒便无处容身,到时想不出来也难。”虞璟伸手撩水,原本平滑如镜的湖面因为她的动作漾开一圈圈涟漪,“土克水,我想只要往水中投入足量泥土自然……咦?”
她止住话头,眼前忽然涌出无数细小泡沫,如同水晶一般碎裂在水面之上。
高乘风知道这是水中兽类上浮先兆,不由喜出望外:“虞道友真乃神人也!……还不去准备家伙?!”
他急忙催促众师弟,虞璟却愣在当场,不解道:“这……我还没往里头放土呢……”
虞璟正疑虑间,只听一阵迅疾啾啁,一只黄鹂落在她的眼前,叽叽喳喳地冲她鸣叫,颈上绒毛炸开。
“你们说什么?我现在听不懂了。”虞璟捏住腰间玉佩,迷茫相询。
黄鹂并未多做停留,见虞璟未有动作,展翅飞离。
正在此时,又听湖畔林中一片鸟鸣。虞璟抬头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如暴雨来临前夕的浓青乌云,是群鸟扑棱棱展翅掠过天际。
“不对!”虞璟警觉起身,抽身而退,然而已有一丝熟悉的痛楚自右臂开始蔓延。
有眼力过人者窥见了水中由浅渐深的影子,呆呆地张大了嘴:“果然一丝不错!这可真是好大一条蛇啊……等会?这蛇怎么好似有两个头?!”
他发出凄然一声惨叫,连连后退。
围守在池畔的众人也察觉到了不对,脚下地面颤抖不休,土块崩裂,仿佛地龙翻身,这绝不是寻常异兽出世的情况!
颜折袖一把抓住虞璟的肩膀,将她往身后拖去,不由破口大骂:“快跑啊!你还愣着做什么?”
虞璟满头冷汗,浑身颤抖:“跑……没有用……”
这一声便如最为细微的喘息,顷刻消散在陡然凌厉的风中。
风中混入腥臭苦涩之味。
所有人都在惊慌失措地后退,然而大地颤动,不少人站立不稳摔落在地,而水中巨蟒比他们撤退动作还要迅速。
只听泼剌一声,池水溅起三丈余高。
虞璟离得近,兜头被湖水泼了一身,她抬手拂开黏在眼前的发丝,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对上了巨蟒的四只眼睛。
这条巨蟒通体漆黑,鳞片间似乎隐约有粘稠的液体流动。最令人讶异的是,它的身子竟然在中部一裂为二,生出两个完整头颅。
虞璟与它巨眼定定对视,竟无法看出兽类眼中深藏的灵性,只有凶恶暴戾之气笼罩,显然嗜杀成性。
下一刻,两颗蛇头同时张口,露出一口黄黑利齿!
“这是率然啊!是《山海秘卷》中的率然!”有人高声大叫。
有人立刻反驳:“这不可能!大荒妖界与我们交好千载,怎会不限制如此大妖,他们要撕毁协议吗!”
“不管是什么!总不能束手就擒!”人群中有修为高深之人已拔剑前行,踏浪而起。漫天水花之中,剑光破水而出,猛然迎上率然脖颈。
剑锋擦过刚硬如生铁的鳞片,发出金石相击之声,只见一串火花自率然颈中燃起,当的一声——
剑断!
那人也如断线风筝一般,自高空坠落,噗通一下落入水中。
余下众人情知今日不诛此兽,决计难以保全自身,都召出兵器,湖畔顿时一片光芒闪动,如同星坠人间。
颜折袖怒骂一声,将虞璟推入圆圆怀中,正欲举步上前,却被虞璟扯住了下摆。
“那不是……不是妖……”虞璟气喘吁吁,按住颜折袖的手,她的胸膛肋骨仿佛被巨力碾碎,痛苦难当,“是、是魔气!”
拖曳间,她的小臂裸/露出来,仿佛名贵瓷器凭空被外力震碎,原本白皙的肌肤竟然布满暗青色的裂纹。
那裂纹直入衣料覆盖之处,不必掀开观察也知道,此刻虞璟的身上定然布满了同样的痕迹。
颜折袖脸色大变,刚想发问,又见裂纹转瞬消散,白皙如初。
四周灵气骤然浓郁。
虞璟的身体正不由自主吸收那源源不断的魔气,将其转化为纯正灵气。
她脸色惨白,脑子发蒙,眼前发黑,耳中仿佛塞满了棉絮,迷迷糊糊只能听见身旁人焦急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不远处兵戈作响,率然发出尖啸,长尾横扫,击碎众人剑光。
又是一件闻所未闻之事。
虞璟难得觉得抱歉,这场择珠会本该圆满结束,不会率然的出现,不会有众人的死伤。
而她此刻,五内如焚,便如在无明之渊中同样。
也许天意真不可违,即使再来一次,也改变不了这样的命运。
还是……认命吧……
“天岂敢收你之命。”耳畔忽然响起影鬼之声,“我要留你,天能奈何。”
虞璟眉心一热,仿佛有人轻按她的额头,继而热意顺着经络流向四肢百骸,疼痛顿消。
“影鬼、前辈……”虞璟哑声唤道。
“是我。”他沉默一瞬,又道,“我来迟了。”
虞璟心道您哪里来迟?终归是赶上了救我,只这一点,就比前世好了千倍万倍。
她挣扎起身,眼前已恢复清明,气海充盈更甚以往,唯独气虚乏力,是方才灭顶苦楚所致。
此时天色沉沉欲坠,浓雾乍起,湖中卷起千层巨浪。率然在众人围攻之下未见退缩,反倒不停向着岸边进发,半个身子已然爬上湖畔,观其动作,正是冲她们几人而来。
燃眉之急尚未解决。
魔气不可能凭空出现,传送阵法也未曾发动,必然有魔域之人伏于暗中动手,打的就是将他们全部困死在这素商秘境的主意。但脉主等人既然都在外观视,没道理不知此间情形有变,想来已在赶来驰援的路上,只看他们能否坚持到那时。
湖中巨蟒是因魔气产生此等异变,若她将魔气全数吸纳,是否就……
虞璟咬一咬牙,却听影鬼的声音再度传来:“浑心剑诀你可能用?”
虞璟微愣,不意他未如先前一般救了她就离开,紧接着便不可控制地红了脸,声音小如蚊蚋:“我……记得是记得……”
浑心剑诀脱胎自执夷君的恒无心七十二式中前九式,乃怀真域弟子入门剑术,灵动锋锐,上手极易。出身怀真域中弟子,三岁提剑,少则两年,多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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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皆能熟练掌握。
而虞璟……虽记住招式,但也仅此而已了。
她无法调用体内真气御剑。
“也罢。”
影鬼话音方落,虞璟便觉右手一凉,只觉有修长五指自身后探出,缓缓拂过她的手背。
虞璟讶然低头,树影之间,落下两道影子。
影鬼站在她影子一丈之后,拢住她的右手。那冰冷刺骨的气息直扑她整个后心,几有烧灼之感。
虞璟不合时宜地想起前世师尊带她演剑之时。
“专心。”影鬼语气轻缓,带她同时抬手,“抓稳了。”
虞璟心神一凛,手中一重,只听一道铮然剑鸣,她竟从虚幻的空气之中抽出一把长剑。
长剑无鞘,天地便是它的剑鞘。
剑锋雪亮,自然生辉。
剑光映入云层,一时云破月出,风吹雾散,清寂的月光洒落人间。
原来早已入夜。
虞璟抬眼望去,月光下只见剑铭四字,铁画银钩
——湛然长寂。
率然仰头长啸。
战圈内众人几乎同时按住自己手中兵刃,出鞘者颤抖不休,在鞘者兀自嗡鸣,所有兵器在同一时刻躁动不止。
刀剑皆有灵,众人不解眼前景象,只好咬牙退走,暂作安抚。
但若有冶剑师在场便会即刻明白,这是场上刀剑自甘俯首称臣。
众人退走,率然却在此时陡然发难,它两颗头颅猛然后撤,随即如电光般激射而出,直奔湖畔人群。
众人不及率然神速,竟是连抬剑格挡也做不到了!
有人认命般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众人错愕抬眼,只见两道细微剑痕横过率然颈项,它甚至仍保持着张口欲咬的姿态,下一刻,只听噗通两声,
两颗头颅同时坠入湖面,激起数丈潮水。
脓猩鲜血泼溅,血落如雨。
无人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看见虞璟逆着人群前行数步,而后信手挥剑,平静斩开空气,也斩断率然两颗头颅。
那可是合数十人之力都无法使之受伤的率然。
一时间所有人都仿佛被冻结在了原地,无法动弹,无法开口。
几息之后,虞璟才听见身后人群爆发出一声欢呼:“虞师妹,好样的!”
随后,欢声雷动。
虞璟长舒一口气。
这招是影鬼前辈借她之手使出,调用的却是她的真气。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实则已然抽干了她浑身真元。此刻她气海空空,宛如竭泽之水。
虞璟不得不回剑刺入地面,倚靠剑身勉强站定。
但率然已除,她也可安下心来。
“不对。”影鬼忽道。
方才还在欢欣鼓舞的人群也失声惊叫。
失去头颅的率然并未沉入湖中,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中,那切口平滑的伤□□出一丛肉芽,肉芽蠕动,缠绕壮大,顷刻成型。
两根脖颈双双一分为二,非是双头,而是四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但虞璟已无力再撑持影鬼的一招。
“退!”
影鬼猝然喝道。
虞璟一怔,还不及反应,背上一股巨力一带,已倒飞而出。
这一退便是十余丈,直退出湖畔战圈,摔进一人怀中。
“你怎么样?”颜折袖和白氏兄妹七手八脚将她扶起。
虞璟急忙支起身体四下回顾,身侧地面之上,再无影鬼踪迹。
*
万山之外,雪落高峰。
有一人在深雪之中闭目盘坐已逾百年,今日今时,冷肃眉眼间拂过一丝薄怒。
他并未睁眼,唯有膝上右手轻抬两寸,双指并作剑指,向着虚空遥遥一点,指尖闪过一道苍白光芒。
这只是极为细微的光芒,然而它一出现,天际云层为之涌动,四周空气为之凝重。日月失色,山川震撼。
万山之阻,犹如片叶。
瞬息之间,剑意已至。
魔物濒死之声自千里外涌入耳际,他亦抬手掩住口鼻。
鲜血溢出指缝,落在呆然白雪之上,绽开一地红梅。
13. 黄金榜·龙头望
“啊啊我瞎了!何方恶人,竟敢使此阴招!”一人滚落在地,乱踢乱蹬,痛苦捂住双眼,尖叫刺耳,不堪卒闻。
身旁之人看不下去,使力踹他一脚:“你先把眼睛睁开再说话!”
他这才小心翼翼睁开双眼:“……咦?咦!我没事?!我的眼睛没瞎!”
一息之前,众人鏖战率然,且战且退,逐渐被率然逼入林中,然而战得愈久,体力不支,无以为继。
就在逼命一瞬,变故陡生。
狂风大作,天际霍然明亮,仿佛有炽日自夜空而降。众人只觉双目刺痛,眼前被白光淹没。继而胸口滞闷,呼吸难畅,气海自发催动真元,抵抗这突如其来的压迫。
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哀叹一声,吾命休矣!
然而白光瞬息消散,众人错愕睁眼,上下摸索一通,才发现自己连根头发丝都没掉,唯有眼前湖水之上浮起薄冰。
素商秘境之中,陡然由秋入冬,褪绿转白,霜染层林。
而率然那庞大的身躯,有如巨山倾颓,半身砸落湖畔,半身被冻结在冰冷的湖水之中。
众人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也不管身侧之人是否相熟,相拥而泣……抱团取暖。
“怎么、怎么会这么冷……”颜折袖牙齿打颤,双手环抱住自己,口中吐出的气息在寒风之中发白。
圆圆披着白团团的外衣,仍连着打了三个喷嚏,白团团只着一件中衣,被冻得脸色发青。
三人同时转头,看向不为所动的虞璟,带着奇妙的神色无声询问。
虞璟迟疑眨眼,微风拂过脸颊,风中夹带仿佛来自雪山之巅的肃杀寒意。
但也仅仅是如此而已,正如刚才所有人都捂着眼睛倒下去时,她只看见一道白光,自远处直射而来,没入率然腹部。
她既未被白光刺痛双目,更不受四下寒流侵袭,丝毫不知众人眼中所见所觉与她有何不同。
反倒一头雾水,茫然懵懂,欲向三人求解。
正在此时,只听湖畔众人发出惊呼,而后齐齐拜倒,山呼雷动:“弟子等见过脉主。”
天际浮动异色流云,道文刑三位脉主终于降临湖畔。
“众人无恙否?”道脉主神识一扫,便知在场弟子轻伤者繁,重伤者寡,更无一个亡故,依旧开口温声问询。
文刑二人脸色也不好看。
早在魔物破水而出之际,三人就察觉到了不对。然而素商秘境本为执夷君所创一方小世界,后来虽被他们拿来当做选拔子弟之用,仍遵循执夷君当年所定规则,时机未至绝不可能再开。
而执夷君此时无法出手,也绝不能出手!
但他们身为域中脉主,岂能置众弟子性命于不顾,三人一面传信药脉主,一面匆匆赶来,打定主意要集四人之力强破秘境。
行至中途,只见一道剑光自万山以外而来,宛如白虹贯日,照亮整个夜空,击碎秘境禁制。
其来源正是执夷君的囚恶峰,三人当下心惊肉跳,险些魂飞魄散。刑脉主当即转身,要赶去囚恶峰关心,好歹被道脉主劝下。
此刻见魔物已败于执夷君之手,其余众人也并无大碍,三人心口一块大石落地,便要关心另一件事。
虞璟那张白玉天女一般的脸实在好认,无需多寻,已窥见她杵剑立于林中的身姿。
虞璟也察觉到他们寻觅的目光,刚想微笑招手回应一下小辈们的关心,却见三人脸色大变,身形微动,闪身现于林中,站定虞璟身前。
周围休整的弟子发出短促轻呼。
“无礼!”刑脉主怒叱道:“你怎敢这样对它!”
它?虞璟顺着刑脉主视线望去,落在手中湛然长寂之上。
她这才想起,刑脉主爱剑成痴,定然看不惯她将剑插于土中行径。她连忙将剑从土中拔出,剑尖还沾了一点湿润泥土。
虞璟也觉尴尬,不顾一身雪色皎洁,急忙卷起袖摆擦拭剑上泥土,剑身忽然嗡鸣铮响。
虞璟听不懂剑声,眼前三人脸色却又大变,道脉主神色复杂,文脉主掩唇而笑,刑脉主勃然大怒。
从前没发觉,这三位脉主怎么这么会变脸?虞璟心中嘀咕,低头观剑。
虞璟不擅使剑,也能看出这剑确实极品,通身霜色,更胜白雪。天地一片漆黑之时,它兀自生辉,如今月华洒落,它却丝毫不反射月光。
只是太长了些,先前将其插于地面之时,几乎与她肩头齐平。如此估算,至少有四尺二寸,远超一般兵刃。
虽然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但剑走轻灵,过长反而难以施展。
何况它无匣无鞘,拿在手上嫌沉,抱在怀中又怕割破衣裳,虞璟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置,颇有些手足无措。
道脉主察觉出了她的窘迫,轻咳一声:“虞前辈,您松手即可。”
虞璟闻言照办,果见长剑转瞬隐没。
下一刻,丝丝缕缕的寒意游走全身,竟缓缓渗入骨骼经络之间,虞璟忍不住瑟缩起来。
原来寒风中,是那柄剑护住了她。
影鬼前辈虽然离开,但他留下的剑依然保护着她。
虞璟大为感动。
影鬼前辈果然不同于一般邪异,真乃守信重诺好男子也!
刑脉主见她喜上眉梢,更觉五内有如火焚,登时怒不可遏,疾走两步,逼至虞璟眼前:“你到底做了什么!竟逼得执夷君出手,你可知他——”
道脉主心知不妙,连忙喝止。
然而刑脉主声如雷霆霹雳,不加掩饰,遥遥传出数丈。
众人见三位脉主对虞璟态度有异,本已惊疑不定,目光连番在四人身上打转,此刻再听刑脉主语中带有无可抑制的愤怒,言谈间甚至牵扯到执夷君,更是瞠目结舌,一片哗然。
更有人不嫌事大,捕风捉影,随口猜到:“莫非这率然正是虞璟引来?不然刑脉主何必对她大动肝火?”
四下里零落响起几声应和,须知脉主日理万机,深居简出,普通弟子谁有与他们交谈机会?如今他们准确从人群中挑出虞璟对谈,必是因率然一事兴师问罪。
总不可能是一早就相熟了吧?
虞璟对诸方投来的各色眼光浑然不觉,她心中生疑,追问道:“执夷君……?”
执夷君出手了?难道那道剑光正是执夷君手笔?但随手诛灭一只魔物,于执夷君而言不过拂去衣上落灰,刑脉主有什么生气的必要?
刑脉主惊怒至极,全然听不进道脉主劝阻,正要开口,陡然停住。
满脸血色顿时褪去,只觉一道寒意自足下升起,几乎冰封他半身,再难张口。
身旁道文二人也浑身僵硬,连呼吸都不禁放缓。
一道淡漠声线在三人耳畔响起,语气平和,却冷彻透骨,直抵三人神魂深处:“三人之后各自领罚。”
“……是。”
三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压抑不住的惶恐不安。
执夷君是真的动怒了。
因为素商秘境在他们眼皮底下被魔族混入?因为刑脉主险些暴露执夷君秘密?还是因为……虞前辈?
三人惴惴间,执夷君声音再度响起。
“凌绝顶,送她来见我。”
是“送”,非“带”。
执夷君这是摆明不愿见他了?
刑脉主暗自咬牙,劈手抓住还欲询问的虞璟肩头,带着她凌空而起。
虞璟措手不及,惊叫出声。
“夏泱,日出之前,给我线索;文令孜,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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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传令郁孤清,医治伤者。”
瞬息之间,就连不在场的药脉主都被安排好了任务,道脉主心中感叹,这么多年历练下来,若论雷厉风行,处决如流,他还是不若执夷君远矣。
文脉主早已恢复平静,摇着折扇笑眯眯向众人道:“今日事出紧急,但诸位能奋勇对敌,我们三人都看在眼中,其情可表,故而……此次择珠会,众人皆有资格进入内门。”
乍闻如此好消息,众人不禁欣喜对视,一时只顾欢呼雀跃,将率然来历与刑脉主突然带走虞璟之事全然抛诸九霄云外。
“我看众人受伤不轻,便送你们去药脉主峰医治。”她向众人调皮眨眼,“记着,要替我闹药脉主一个鸡犬不宁!”
语毕,她举扇平挥,一阵微风吹动,众人消失当场。
“魔气的事交给小郁就够了。”文脉主收扇,点在额心,忽地叹出一口气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执夷君今日……竟然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强行出招。”
她看向池中魔物。
那东西身上只有一道伤痕,是个极细小的圆形孔洞,前后贯穿魔物要害,立时毙命。
这是最渺小的一招,也是最精妙的一招。
世上恐怕也只有执夷君能使出此招。
总有人以为凡是高手过招,总要弄得大张旗鼓,搅得天翻地覆,山崩海摧才能证明实力。
然而就如人想踩死一只蚂蚁,不费吹灰之力一般。
执夷君诛杀此等魔物,也如探囊取物一般,无须大动干戈。
但执夷君会出手,本身就是大动干戈了。
自从执夷君重伤闭关后,她已有百年未见他亲自出手。
文脉主仍然惶恐不安,他们四人对执夷君百年前重伤内情,伤势如何全然不知,只知他若强行破关,妄动己身真气,轻者神魂撕裂痛苦难当,重则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往常如这般情况,执夷君必然借用道脉主或刑脉主身躯出手。
到底是何缘故,他竟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了……
“你说,执夷君这招下来伤势如何?他发此招,只需瞬息,应是无虞。但听他传音颇为虚弱……咱们回头要不要去探望一下?你在看什么?”
文脉主见道脉主不理自己,怒而回头,只见他注视着一地霜白,愁眉深锁,不由又提了一口气。
道脉主不言不语,伸手去拈一枚已被染为纯白的树叶,然而他的指尖方至,叶片颤动一下,转瞬碎做冰晶消失。
道脉主面色深沉如水:“……执夷君的修为,似乎出了问题……”
文脉主狐疑转头,又看一眼池中,寒意未散,于是拧眉抬扇,狠狠往道脉主头上敲了一记:“又吓我!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还吓我!”
道脉主吃了她这一下,郁色仍未散去。文脉主知道他不是会拿执夷君安危开玩笑之人,面色一沉,竟流露出几分久居人上的威严之感:“你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
“修炼至巅峰的剑意应能收放自如,虽然这魔物身上只有一道伤痕,与百年前执夷君留招并无不同。然而——”道脉主一道掌气,拍向湖中巨躯。
它虽然庞大有如小山,此刻竟也如那叶片一般,化作冰晶消散在夜风之中,文脉主错愕掩唇。
“执夷君这一剑,剑势太过磅礴,以致寒气四溢,祸延生灵,连那些身负修为的弟子都无以消解。”道脉主忧心忡忡,“这是执夷君无力控制剑势的表现,恐怕是执夷君的修为……倒退了……”
文脉主敛眉追问:“多少?!”
“以我之能怎能看出执夷君修为?”道脉主摇头苦笑,“不过……也许并非全然是坏事……”
他抬眼望向天际繁星:“……执夷君的命星有变。”
14. 飞琼处·囚恶峰险
虞璟被刑脉主带着越过万山,他五指成爪,牢牢扣在她的肩头,用力之沉,几乎捏碎她的肩骨。
她不知刑脉主目的地是何处,只知自己在不断升高,起初青山碧流在她脚下,如今白云山岚也在她脚下。
大雪纷然而下,遮蔽了她视线。
隔着如斯雪片,她依旧认出了刑脉主带她前行的方向。
这条路简直熟悉到令她心惊肉跳。
虞璟挣扎着向下看去,远隔千万丈的空茫大地上,蔓延过一条细线,那是大地的伤疤,是通往黄泉的深渊。
虞璟曾见过绿焰从中燃起,直冲星斗之间的景象。
不会有错的!
无明之渊此刻正在她的脚下!
但此刻她并非往下坠落,而是向上升高,与无明之渊越隔越远。
刑脉主究竟要将她带到哪里去?
风大雪急,虞璟只觉心口滞闷,她升得太高,天似穹庐,兜头盖下,浓云遮蔽星光。
刑脉主霍然停住,虞璟刚要发问,只听他冷哼一声,劈手将她甩下,而后向山一礼,头也不回地离开。
虞璟不防,摔落进山巅白雪之中。厚重雪层卸去自高空坠落的冲击力道,雪片自四面八方向她涌来,扑入口鼻之间。
虞璟被层层叠叠的白雪所埋,一时间竟然喘息不得。
等她艰难地从雪地中爬起来时,天边早已没了刑脉主的影子。
虞璟浑身沾满雪片,雪片为她的体温捂热,顷刻化作水珠,在寒风中再度结为碎冰。山巅寒风已是冻寒刺骨,再添衣上冰霜,虞璟牙关打颤,浑身已然僵硬。
看来刑脉主是终于忍不了她,预备要把她冻死在这座山头上。
恰好还是镇于无明之渊上的高峰,真是……孽缘。
虞璟颤抖着手指勉力打开乾坤袋,将今日所摘灵药尽数抓出,也不顾药性是否相冲,一股脑塞进口中。
以她眼下之能绝不可能挡住四周刻骨寒风,唯有立刻提高修为才有一丝活下去的可能,只要再坚持一会……或许就有转圜之机。
灵药一入口,不待咀嚼便化为涓滴溪流,涌入气海之中。
虞璟的修为顷刻攀升,自虚怀中期转瞬冲入虚怀后期,继而虚怀大圆满。
她在一息之间,跨过了两重小境界。
风雪也因她进境时带出的气流激荡,纷纷避忌!
虞璟还来不及高兴,便觉口中灵药流速渐缓,修为的提升戛然而至,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卡在了迈入上善境的最后一步。
而步入虚怀大圆满并未比先前好上多少,寒风依然凌冽,刮过虞璟脸颊,几如钢刀般锐利。
乾坤袋已空,后手已无。
虞璟余光落在身后一射之地,白茫茫的雪地上,并没有那一道黑影。
影鬼前辈这次没有来。
虞璟说不上这一刻掠上心头的是何种情绪。
她与影鬼的相识本就只是一场交易。
若要深究,他们根本说不上有什么交情。一开始,她并未对影鬼有过多期望。
只是素商秘境中的每一次危机,他都能恰好出现罢了。
难不成只是因为被他救过几次,她就能如此轻易地相信对方?就能以性命相托,坚信对方定能在危急时刻赶到自己身边,及时施以援手?
何况,她已被影鬼救过三次。
三次,皆是惊心动魄。
已经十分足够了。
“你在做什么?”
风雪呼啸之中,一道虚幻的声音忽然响起。那声音既轻且细,似乎只要风一吹,就会散落四方,但虞璟偏偏听到了。
她脖颈也已僵硬,无法扭头,只得转身。
不知何时,她的影子旁落下了一个浅淡的影子。
这道影子也如他的声音一般,不留心捕捉几乎看不见形貌。
“影鬼前辈……?”虞璟喃喃。
“湛然长寂在何处?”影鬼略微提高了声音,含了一丝无可压抑的紧绷。
虞璟没有吭声。
她试探着伸手去触摸影鬼,想看眼前这影是否是她在生死之际臆想出来的幻影。
就在两道影子即将相触的前一刻,影鬼陡然拂袖隔空震开了她。
虞璟的手仿佛也被一道罡风扫过一般,手背上顿时显出红痕。
不会有错!虽然尚未靠近,但她已然感受到影鬼身上那股不同于冰雪的阴寒之感。
真的是影鬼前辈,影鬼前辈真的跨过万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虞璟心中陡然一松,哆哆嗦嗦开了口,第一句却是致歉:“抱歉……我、我嫌它重,放起来了……”
“胡闹。”山巅狂风再起,几乎吹散影鬼之声,他在萧瑟寒风中斥道,“召剑。”
“可、可是该如何……”
似是感到不耐,影鬼并未开口解释,径自扣住虞璟手腕。虞璟心有所觉,不待他下一步动作,右手便自然虚握,剑柄随之浮现,恰在她手掌之中。
虞璟再一次抽出了湛然常寂。
湛然常寂一现于虚空之中,虞璟只感到一股冰寒之气,宛如江河奔流,自剑身源源不断涌流而出。与剑上寒气相较,四周冰寒全然不值一提。
然而这柄酷寒之剑落入虞璟手中,竟驱走她周身寒意,衣上冰晶瞬息融化。素色外衣湿淋淋黏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线条。
影鬼若无其事转开目光,手指轻弹,虞璟身上湿重的衣裳立刻干爽。
她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不觉抬头望向浩渺苍穹,冷月高悬,万里无云。
清晖洒落人间。
天晴了。
正如在素商秘境湖畔那样,此剑在手,风雪停驻,再不能侵袭她身。
“多谢前辈。”虞璟终于反应过来,急忙道谢。
她一手握剑柄,一手托住无鞘剑身,垂首低目:“感谢前辈借剑,虞璟此时本该奉还,但风雪刺骨,望前辈能将此剑再借我一段时日,待我下山,立时奉还。”
话虽如此,想下此山谈何容易。
虞璟已认出这座高峰便是怀真域中心的起源之山。此山便如一把长剑直插/入大地之中,陡峭高绝,若欲攀爬,根本无落脚之地,纵有脉主般浑厚修为,也只能御剑登上。
她惜命,做不到冒险攀登。何况若是运气差些,说不准会直接坠入山脚无明之渊中,那简直是噩梦中的噩梦。
想到此处,虞璟不禁咬牙。
却见影鬼负手淡道:“这剑,送你。”顿了顿,又道,“不必想着下山,你此后长留囚恶峰。”
他语气笃定,仿佛这便是世间真理。
虞璟乍闻前一句话,正欲慌乱摆手推却几番艰难收下,再听影鬼后一句话,登时淡然不能:“前辈!我可不能留在这啊!我可是——”
我可是要去做执夷君弟子的啊!
她的话未能出口。
天边一道清越鹤唳响起,虞璟扭头望去,只见黑白道袍的道脉主自空中翩然而落。
道脉主怎会来此处?
不及多思,虞璟咬牙疾步向身侧疾走两步,赶在道脉主看过来前,挡在影鬼身前,以自己影子遮去地上影鬼身形。
如同跃入一滩阴寒深邃的池水中,不同于冰雪的阴冷寒意在刹那间席卷而来,连手中湛然长寂也无法压制。
虞璟被冻得一个哆嗦,只觉冻寒入骨,仍压低声音催促:“前辈快走!道脉主不会放过你的!”
然而影鬼不闪不避,反从她的影子中抽身而退。
“前辈!”虞璟焦急呼喊。
苍白的雪地上清晰地倒映着三条影子,任谁都无法忽略。
道脉主的神情瞬间凝滞。
再无转圜。
虞璟惊恐地闭上了眼,等待道脉主的审判,却听道脉主语带肃穆,低声道:“您为何——”
道脉主对她礼貌周到,但语气绝不会如此谦卑恭敬。虞璟慢慢睁开一只眼睛,随后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道脉主他,正向着影鬼顿首施礼。
影鬼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说下去的意图,两人地位高下立判。
“影鬼、前辈……道脉主……这是……”虞璟张口结舌。
“……影鬼前辈?”道脉主神情古怪看她一眼,似有千言万语即将涌出。然而,还未及说出什么,就被影鬼打断。
“过来。”
影鬼说完这句话,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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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当场,留下满心疑问的两人。
虞璟与道脉主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天地一片寂静。
先开口的还是虞璟,她迷茫眨眼:“去、去哪?”
道脉主一怔:“虞前辈不知道吗?”
虞璟更加迷茫:“我该知道什么?”
“师弟、刑脉主未曾告知您吗?”
“没有。”虞璟老实回答,“刑脉主把我扔在这里就走了,”她想了想,又补一句,“从空中扔下来的。”
道脉主眼前一黑。
怪不得执夷君现身于此,怪不得虞前辈又将湛然长寂取出,怪不得送完虞前辈,师弟就自请入洗心池受罚。
原来师弟压根就未完成执夷君交托的任务,甚至将虞前辈一人撇在这度厄天雪之中。
度厄天雪本是他们四人在此同修时,执夷君以自身元功蕴化而成,为的是锻炼筋骨,拓宽经脉,也正因如此,淋雪之时如有刀剑戮身。
他如今年逾四百,仍铭记那份痛苦。
而虞前辈……如果他记得不差,虞前辈年仅十六。
道脉主的目光在虞璟身上打了个转。
虞璟未被衣物遮掩的皮肤上,遍布着细微的红痕,不计其数,看得出来虽有湛然长寂傍身,定然也为天雪所苦多时,然而她目光澄澈柔和,满眼只有疑虑。
每一个能通过择珠会的弟子道脉主都了若指掌。
这些弟子有的成为域中长老主事,掌控域中一方事务;有的修为难进,道心破碎;有的浪迹天涯,追寻凡俗喜乐……但绝无一个人能在十六岁时,面对天雪不叫痛不叫苦,不冤屈不愤怒。
执夷君果然慧眼如炬。
道脉主不禁大为感慨,递给虞璟一个青瓷小钵:“这药膏是药脉主所制,治外伤最有效,前辈擦一些吧。”
药脉主亲手做的?这可是好东西啊。
虞璟眼睛一亮,忙不迭接在手里翻来覆去品鉴,又听道脉主开口,语气沉沉,略带歉疚:“师弟今日是太过冲动,忘了您尚无法承受此间天雪,并非有意留您独自在此。但也都是泱未能及时规劝之故,若您有任何不满……泱愿一力承担。”
到最后,掀开衣摆,就要跪下。
虞璟差点也跟着跪下。
“不行不行!您跪我我可是要折寿的呀!”
道脉主都几百岁了,这一跪她怕不是要暴毙当场?
道脉主被她这话一噎,眼前又是一黑。
当着面被暗示年华老去,即便是他也有些头晕目眩。
不愧是执夷君认可的弟子,连惩治人的法子都这般别出心裁。
虞璟看道脉主眼神呆滞,不由催促:“您还没说呢,影鬼前辈要我去哪啊?”
她没有让人久候的习惯。
“……”道脉主沉默一瞬,抬步向山后而去,“囚恶峰是执夷君清修之所,自然是去寻执夷君。前辈莫慌,跟着我便可。”
囚恶峰是执夷君清修之所。
啊?哪?谁?
虞璟扭头四顾,十分迷茫。
碎琼乱玉,寂然无声,万籁俱寂之中唯有虞璟清浅的呼吸之声。
上下一白的峻岭之巅,仅有一棵树、一把剑。
这人间巅峰的居所,竟然连一片可以遮头之瓦都无。
简直一座荒山。
此地真能住人?执夷君真乃神人也。
虞璟这般想,也就直言不讳。道脉主轻咳一声:“也非、处处皆是如此。”
他话音方落,虞璟就觉面前空气微有滞涩,如水波扰动,她破水而出,眼前豁然开朗。
鼻尖始终缠绕的冰雪之息中,忽地混上一股略带甘甜的清苦药香。
是降真香气。
前一刻还是空白一片的雪地上,突兀地出现一只镂空香炉,青烟袅袅。侧旁是一汪清泉,泉水汩汩,在冰天雪地之中仍涌现冰寒白烟。
原来果真另有一番天地。
青烟白烟之后,一张青石台若隐若现。
石台之上,有一人盘膝而坐。
天青地白之间,只有他一抹郁色。
虞璟的目光穿过弥天轻烟,不偏不倚落在他脸上,不由自主怔住了。
15. 飞琼处·饮冰
虞璟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
她不辨美丑。
知好色则慕少艾,乃人之常情。
但虞璟不懂,人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到底有什么可分高下?何况红粉佳人也终成白骨,一切不过虚幻皮囊。
不过,她长得好这件事,虞璟还是知道的。
幼时,晏子楚曾拉着她一起照镜。他指着镜中两人的脸,得意洋洋:“像为兄这样的,就是美;像你这样的,就是丑。”
话还没说完,就被晏重山拎着拖把从山顶撵到山脚。
最后,他鼻青脸肿地回来,噘着嘴告诉虞璟:“像咱们家三个人这样的,就是世间最美。”
有时虞璟也会庆幸,有了这张脸,办起事来方便许多。
她也不是偶然挑中徐高厉来询问萧秘之事。
不过虽然知晓如何以容色惑人,虞璟却依旧不知该如何分辨美丑。
因此看人之时总是如隔云端,模糊黯淡,只能窥见朦胧的轮廓。
但执夷君是不同的。
虞璟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旁人的眉目,连带着他身上那些沉郁的色彩都无比醒目。
暗沉到极致的黛紫长袍,通身无纹无饰,唯独下摆以暗银丝线绣出繁复花纹。外罩黑纱云雾,垂至地面,被微风吹拂。
墨发如瀑披散,眉目修长锋锐,冷肃端严,纵使阖着眼也带兵戈杀伐之气,无端令人胆寒。
分明端坐石台,却犹如高居云端,只会偶尔向人间投下居高临下的一瞥。
虞璟呼吸几乎停滞,额头霎时起了一层薄汗。
无端的畏惧瞬息浮上心头。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然而这畏惧很快便如潮水般褪去,与它出现之时同样莫名。
虞璟心中纳罕,小心翼翼打量他一番,忽然轻“咦”一声。
“执夷君,他……是睡着了吗?”虞璟偏头询问道脉主。
论理修道者至上善境便可辟谷,至得一境便无需睡眠,执夷君早已超凡入圣,怎会还需要休息。何况她在前山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以执夷君之明察秋毫,即便入眠也该被吵醒了。
道脉主微微蹙眉,额头渗出细细汗珠。
在这霜寒之中,他竟会觉得热?
虞璟心中愈发疑惑。
道脉主重重呼出一口气,就在虞璟出声的那一刹那,加诸在他身上那宛如山岳般的威压陡然消散了。
“执夷君是受了——”
“百年闭关,神游太虚。”影鬼的声音先于道脉主响起,浅淡的身影落在两人面前。
道脉主目不斜视:“正是正是。”
“影鬼前辈!”虞璟喜出望外,“您果然在这,原来您与执夷君是好友呀!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什么样的邪异能随意出入执夷君居所?什么样的邪异能被道脉主这般尊敬?答案呼之欲出。
影鬼前辈与执夷君本就相识,且关系亲近异常,执夷君没有亲人,那定是好友无误!
道脉主剧烈咳嗽起来。
“执夷君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关?”虞璟犹疑看执夷君一眼,他的肩头落满白雪,长睫也被染成雪色,似乎确实很久不曾醒来。
“短则一两百年,长则三五百年。”
虞璟一怔,总觉得在哪听过类似的话,但一琢磨过味来,有点急了:“那我怎么办?”
“叫错了。”影鬼语气平和。
虞璟从善如流改口:“师尊若不出关,弟子该如何是好?”
“好。”影鬼点头,“从此之后,你就是他弟子。”顿了顿,又接一句,“无人胆敢质疑。”
道脉主急忙接口:“是啊是啊。”
这就成了?没有拜师茶与拜师礼,道脉主竟然也认?虞璟傻眼。
但她要的也不是一个空担名头的师尊啊。
虞璟抿紧嘴唇,心中焦急。
她哪有时间在此蹉跎。
“虞璟,”影鬼再度开口,“不必担心。”
这还是虞璟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很简单的六个字,却带着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虞璟一下子不慌了。
影鬼前辈已经证明过了,
他和前世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他的一诺重逾千金。
虞璟不自觉朝影鬼露出微笑。
天边浮现出淡淡的鱼肚白,这漫长的一夜终于就要结束。
“咕——”的一声,在淡薄的晨曦中,虞璟的肚子很响亮地叫了起来。
虞璟忙活了整整一个昼夜,粒米未进,只是先前事情一波接一波,压根没想起来要饿,现在放松下来,只觉空荡荡的腹部有些抽痛。
她离上善境还差那么一点点,尚不能辟谷。
“我饿了,师尊这有吃的吗?”虞璟举手提问,神色坦然,半点不羞。
道脉主心道师妹说的在理,这样一个直白的孩子,灵慧超脱却无心机,是挺可爱的。
“三刻后是内门用膳时刻。前辈若不介意,稍后在下带您去馨堂吧?”道脉主提议。
馨堂是内门弟子用膳之地。
据晏子楚说大师傅“手艺不错”。晏子楚挑剔惯了,连她的手艺都看不上,他若说不错,那定是极好。
虞璟忙不迭点头,凑近道脉主,乖觉道谢,冲他依依而笑。
影鬼一口回绝:“不必。”
寒潭边搁着一只长柄木勺,影鬼舀了一勺,平举到虞璟眼前:“喝吧。”
虞璟犹豫一下,望一眼远处盘膝而坐的执夷君,似乎有些畏惧,却还是憋不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为什么要我喝师尊的洗澡水啊……?”
影鬼前辈做事必定有他的理由,只是这个……她有点接受不了。
她声音虽轻,落在旁人耳中却宛如霹雳惊雷。
只听道脉主惊叫一声,扑过来握住她的肩头,骇得脸色煞白:“执、前辈见谅!虞前辈年纪尚幼,口无遮拦,请前辈千万勿要怪罪……”
被刑脉主捏过的肩膀仍然很疼,虞璟忍不住皱眉。
“夏泱,松手。”影鬼的声音很稳也很冷。道脉主十指一抖,连忙放开虞璟。
虞璟压根没看见两人的眉眼官司,自顾自说:“不是吗?我看这山上只有这处有活水啊,虽然师尊无需吃喝睡眠,可总得沐浴吧。”
影鬼一言不发,还是道脉主看不下去,轻咳一声解释道:“虞前辈,返归真境高手不沾泥尘,不染污秽。执夷君确实无需沐浴。”
他的目光落在寒潭之上。
上古之时,人间掀起魔祸兵燹,哀鸿遍野,创世之神见众生哀苦,泪坠成冰。历经千年,逐渐冻融,积成这片寒潭之水,饮之可避风雪,修为亦可一日千里。
然而寒潭水冷,凄神寒骨,灵气更是凶猛霸道,以虞前辈修为恐怕难以承受。
执夷君定然不会留意这样的小事。
道脉主正欲开口提醒,却听影鬼道:“不可贪多,浅尝辄止即可。”
道脉主一怔,还没缓过神来,就被虞璟塞了一物在手:“道脉主,请替我拿一会。”
寒冰一般的长形器具,有些像剑柄。
等等?!剑柄!
湛然长寂??!
道脉主闷哼一声,被坠得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不得已运起浑身真元,堪堪抓稳手中长剑。没办法,他总不能让执夷君的剑落地生尘。
湛然长寂发出愠怒的铮鸣。
虞璟惊奇地看着他:“道脉主……您连这都拿不动吗?”
她每日挥剑三千次,单手提湛然长寂也觉略重。但以道脉主修为,应当举重若轻才是。
沐浴在虞璟质疑的目光中,道脉主只能苦笑。
湛然长寂长四尺三寸,取天外陨铁为剑材,引地心火淬炼。更关键的是,它是执夷君弃剑前所用,与执夷君神魂相牵,执夷君是人中巅峰,湛然长寂便是剑中至极。
刀剑有灵,湛然长寂桀骜不驯,容不得执夷君以外的人触碰。
落到他手上,便不肯驯服,陡然加重。
因此,看见虞璟那般随意提着湛然长寂时,他们三人才会那样震惊。
这意味着,湛然长寂主动放下身段,刻意削减了重量。
否则虞璟是怎么样拿不动它的。
“虞璟。”影鬼出声唤她。
虞璟陡然回神,接过浮于空中的那支木勺,却没有立刻饮下:“前辈……这水是师尊私有,我这样喝了……会不会不太好?”
“他的就是你的,无需在意,喝吧。”
“可、可是……前辈你呢?”虞璟纤细素白的手指紧了紧勺柄,微微蹙眉,“师尊他……会不会对你生气啊?”
虽然影鬼前辈是师尊好友,但私人物品不问自取总是不好。影鬼前辈若是因她被师尊责怪,她也受之有愧。
“这不是你该在意的事。”影鬼顿了顿,“我与他……不分彼此。”
虞璟这才放下心来,老实听从影鬼的吩咐,埋头下去,微微沾湿了嘴唇。
瞬间,那滴微不足道的寒潭之水,化作真元汇流入气海之中,填满了最后一丝缝隙,虞璟成功迈入上善境。
道脉主感受到虞璟浑身气息的变化,也有点吃惊。他看了择珠会全程,知道虞璟昨日才虚怀前期,寒潭水虽好,只这么一滴,落在旁人身上也不可能进展如此飞速。
那么只能认为虞璟体质特异,此类外物对她极为有效了。
但更令人吃惊的是执夷君,他不仅精准估算了多少寒潭水能帮助虞璟进境,又不至于损伤根基,莫非……是真对这孩子上了心?
“你才进境,修为仍需稳定,去前山修炼吧。……若嫌湛然常寂太重,收起也无妨。”
虞璟领命,收回湛然常寂,转身离去。
等到虞璟的背影消失在禁制之外,道脉主扑通一声跪倒,惶惑不安:“请执夷君网开一面!”
执夷君不是喜怒无常之人,但也绝不是温和宽容之人。他是严苛无情的执法者,法理之前绝不容情。
即使是对待他们也是一样。
择珠会之事是他们疏忽,但执夷君既已降下法旨,令他们各自领罚,也就不会再追究。他如今怒火炽烈,只因另外一事。
——虞璟。
“凌师弟今日之过,全因太过担忧执夷君,才会将虞前辈……并非是有意为之。”
道脉主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苍白无力,执夷君判刑从不追究缘由,在他眼中只有对错二字。
以情论理,执夷君绝不会接受。
更何况,今日受苦的是他那般珍惜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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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希微自然看出他心中所思,不以为然,冷然哂道:“虞璟是我的弟子。”
执夷君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简练,道脉主却听懂了。
关键是“我的”。
虞璟是执夷君亲口收下的弟子。
冒犯执夷君的弟子,就是冒犯执夷君的威严,质疑执夷君的决定。
执夷君岂能容忍?
而这一点并不会因为执夷君的弟子是谁,就发生改变。
“……其实师弟也知错了,他一离开囚恶峰就自罚入洗心湖思过。”
洗心湖自从成为域内弟子的一道刑罚之后,执夷君就设下阵法,阵法之内修为被压制,只能以肉身抗住湖中寒气,四壁剑意。
即使脉主进入,也要吃足苦头。
刑脉主出了洗心湖,若还要受责罚,未免伤上加伤。道脉主实在不忍心。
“自罚受过,不若亡羊补牢。”
分明可以回头解救虞璟,却偏偏跑去洗心湖。这行为……很难说是知错,还是赌气。刑脉主哑口无言。
“你也不必想着替他受过。”明希微负手而立,“总想着周全所有人,这就是你周全不了自己的原因所在。”
“……是。”
道脉主心里堵得慌,他今年四百余岁,在执夷君面前却总觉得自己还极不成熟。就如现在,执夷君只打了个照面,就点破了他心境不稳。
修道至最后,修的是心境。
然而他们四人或多或少都被过去所困扰,远做不到执夷君般心无尘埃,这些年来修为也再难提升。
“魔气之事,说说吧。”
“是。……除却受伤早已退出素商秘境之人,共计三十四人已全数送往药脉主峰疗伤。我等查验下来,有两人……似乎身带魔气。”说到这里,道脉主有些踌躇。
“是她的同伴吧?”
道脉主察言观色,试探着开口,“郁师弟尚未醒来,未能确认,我们对魔气并不熟悉。但既然对方是虞前辈朋友……想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也许还是该从旁人入手……”
“她代表不了什么。”明希微声音冷淡,“不必顾忌,遵循旧例。未免打草惊蛇,先遣人从旁监视。”
“是。”
“其余众人,再细细排查。”
道脉主一怔:“执夷君的意思是……”
“境中弟子全数聚集湖畔绝非巧合。必有人刻意引众人前往。那两人……始终伴在她身边,并无机会。”
“啊!原来如此!”道脉主不由惊呼,经执夷君提醒,他才觉出此事疑点重重,不似一般魔人所为,顿时懊恼不已:“是弟子疏忽,弟子即刻处理……”
明希微忽然看他一眼:“你还有疑问?”
道脉主面露难色,迟疑道:“虞前辈是否也要……”
池中魔物暴动,乃是在虞璟将手探入池水之后,这一幕他们三人看得一清二楚。
执夷君绝不可能察觉不出她是否身带魔气,但依照执夷君亲自定下的法令,今日这趟虞璟必须要走。
“不必。”明希微斩钉截铁,目光遥遥落在禁制之外,“她的事,一切由我负责。”
道脉主心思一瞬百转千回。
执夷君这话……究竟是在担保虞前辈绝对无辜?还是已做好了清理门户的打算?
以他对执夷君的了解,多半是后者。
想起虞璟腕上缚心咒印,道脉主不由发问:“……影鬼之躯,为何不告知虞前辈真相?”
这句话他早就想问。
遮遮掩掩,并非执夷君作风。
执夷君以影鬼之躯教导虞璟并不奇怪,毕竟他们各有职责在身,无法时刻驻留囚恶峰顶。
但他却没有隐瞒影鬼身份的必要,除非……这件事与留下缚心咒印出于同一缘由。
那虞前辈的身份……实在是不好说啊……
道脉主原以为执夷君连湛然长寂都能轻易给出,必然是对虞璟极为满意。
如今才想起,不能以常理揣度执夷君心中所想。
湛然长寂是执夷君的剑,虞璟是执夷君的弟子。
在他眼里,湛然长寂到了虞璟手上,恐怕不过是属于他的两样“东西”被安置到了一处。
终究,都是他的。
剑也好,人也好,只要是他的,就容不得旁人轻忽冒犯。
但湛然长寂不合心意,立时便被舍弃,如有万一,虞璟恐怕也是如此。
放在身边,便于看管,也便于……下手。
执夷君果决理智,从不感情用事,与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境界果然不同。
道脉主沉思间,忽听执夷君接连咳嗽两声,挥手道:“你退下吧。”
执夷君开口,道脉主本不该久留,然而执夷君咳声剧烈,道脉主心中酸涩难忍,忍不住开口:“您今日究竟为何出手?若是有个万一,我们——”
影鬼之躯颜色浅淡,执夷君必然受伤不轻,虽然还未到山穷水尽地步,怎可能不焦急忧虑。
“我也好,凌师弟也好,以我等身躯修为,亦可清除魔物。再不济,秘境中也有诸多弟子,虽未取得同意,但事出紧急,想必他们也能体谅啊。”
道脉主做好了执夷君不会回答的准备,然而他长久沉默后,却开了口:“那样……太慢了。”
16. 飞琼处·观剑
慢?
道脉主不懂执夷君在说什么。
以他们三人当时身处位置,与执夷君出剑之神速相较,确实会略慢一步。但这一步,决定不了什么,秘境众弟子仍会安然无恙。
无论怎样权衡,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执夷君这一剑实在太过冲动。
冲动?
道脉主暗自吃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用冲动一词来形容执夷君。
眼见执夷君不为所动,道脉主只得换个理由劝他:“您的安危干系天下命运的起落,还请务必珍重自身,否则……”
“你今日话多了。”明希微虽是呵斥,话中却并无怒意,“我知晓,不必多言。去吧。”
道脉主终于安下心来,行礼欲退。忽然又想起一事,斟酌了一下用词:“执夷君,虞前辈才上善境……”
修为不够,到底不方便。执夷君已是圣人,自然摒弃外物。但虞璟……虽然已不受度厄天雪所侵,总不能就这么跟着执夷君幕天席地。
就说晚间入睡,看来看去,这囚恶峰顶也只有执夷君的那张青石台可以充当床铺,可虞璟又怎么真敢往上躺?
就是师妹,也不敢同执夷君挨得这么近。
道脉主想起师妹三人初入道之时,年岁与虞璟相仿。那时执夷君除了教导之外,从不过问生活琐事,道脉主一手将他们带大,深知养孩子的不易。
虽然虞前辈身份存疑,也不能这么虐待孩子啊……
道脉主欲言又止,他真怕执夷君把虞前辈养死了。
然而执夷君一言不发,他也不敢再说什么,躬身行了一礼,踏云而去。
明希微默然注视着一地白雪,他先前行事纯凭本能,此时也是悔之晚矣,所幸尚未铸成大错,只是心中疑虑颇深。他心念一动,湛然常寂随之浮现于虚空之中。
“你说,究竟为何?”
湛然常寂在风声中发出清越铮鸣。
半晌,明希微轻笑一声,声调冷寂:“为她,不可能。”
*
虞璟踏出后山之时,恰逢初升日光直射而下,落在山巅之上,略显单薄苍白。
她抬头仔细望去,以上善境的修为,可以轻易辨认出空气之中有无数的淡金字迹涌流,包裹住整座山巅。
原来囚恶峰顶设有双重禁制。
晨风拂过,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响动,仿佛击玉敲金,清脆悦耳。虞璟扭头四顾,只见微风吹落山巅树上积雪,眼前霍然一亮。
这树在淡薄日光中莹然生辉,照亮一片雪地。
虞璟走近观视,不由讶然。
这是一株两人合抱之木,枝干笔直修长,并无任何旁逸斜出,只在顶部生出枝丫。自树根到树梢,通体呈现出翡翠一般的光华,触之生温,如玉坚硬。
虞璟遍览天下灵植,都未曾见过这样奇妙的植物。
但那阵叮铃之声,似乎并非来源于眼前这棵树。
风吹阵阵,只吹动落雪纷纷,满树彤云稳如泰山。
虞璟这才把目光投向几步开外。
斜插在山石之上的是一柄造型古朴的青铜剑,光泽暗淡,剑锋奇钝,无甚出彩,连兵器本该有的锋锐之气也无半分。
然而剑柄之上,却有九道锁链缠绕捆绑,锁链已然生锈,末端延伸至山巅各方。
在风中发出声响的,也正是这些锁链。
虞璟鬼使神差地探出手去,伸向眼前剑柄。
“住手。”轻叱声骤然响起。
虞璟心中一跳,连忙缩回了手。
只见玉树下影鬼端然而坐,声音不辨喜怒:“你可想过此山为何名唤囚恶?”
“……是因山下镇压着无明之渊吗?”
“正是。”影鬼颔首,“此剑名困锁游龙,用以镇压无明之渊,不可随意挪动。”
虞璟一听此话,连连后退,连锁链都小心翼翼避开,不敢让自己的裙摆沾到丝毫。
她心有惴惴。
莫非前世正是这剑被挪动才导致无明之渊封印松动?但有师尊在,这剑怎会出事?难道师尊也出了什么事不成?
想到执夷君眼下状况,虞璟只觉前世之事都有了解释。
神游太虚,躯体无人看管,若有紧急之事,也不及出手。何况山脚便是无明之渊,有一两只实力强横的大魔强行挣脱束缚也不是不可能啊!
虞璟越想越担忧,三两步跑回玉树边,情绪激动:“前辈!”
“怎么?”影鬼一如往昔淡然的口吻压下了虞璟心头的热血。
虞璟下意识一缩脖子,很快反应过来影鬼前辈不会如此轻易生气,又鼓起勇气:“前辈,前辈帮我一个忙吧。”
影鬼并未犹豫:“说吧。”
“前辈可以和我一起保护师尊吗?”虞璟话音刚落,便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点古怪,但究竟是哪不对,又说不上来,干脆不管,再接再厉道,“前辈不是师尊好友吗?您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袖手旁观?”影鬼反问,语气沉沉,却说不上不悦,“他何时需要旁人保护。”
“怎么不要?师尊只把身躯放在这里,很危险的。万一有魔、敌人来犯呢?脉主们又不住这,师尊只能指望我们了!”虞璟说到一半,想起眼前这位也属半个魔族,急忙改口。
“我……们?”
虞璟连连点头:“对啊,就是我们。”
“以你的剑术……”影鬼没有点破,虞璟却慢腾腾地红了脸。
她心虚地赔笑:“所以才是我们呀,没有前辈在,我当然不敢这般大言不惭。”
“伶牙俐齿。”影鬼简短评价,缓缓起身,“既然如此,让我一观你的剑。”
影鬼要看的自然不是湛然常寂,而是她虞璟的剑术。
虞璟心中喜悦,急忙起身。
事关修行大事,她正愁着不知该如何开口,谁知影鬼前辈主动相就。
如今想想,影鬼前辈也许正是被师尊安排来暂时教导她的。
虞璟拔出湛然常寂,深深吸气。
手指扣在剑身之上,轻柔拂过剑上铭文。虞璟闭目伫立,早已熟稔的浑心九式在脑海中演练数遍。
吐气,睁眼,出剑。
湛然常寂漾出雪亮的光芒,一剑荡出,气势如虹。
明希微负手静观。
她是过度自谦了。
虞璟的剑招出乎意料的精准,如臂使指,从容有度,自然挥洒。
浑心剑诀本是轻盈灵动的一套剑招,使剑者身姿翩跹,宛若临凡仙者,却又锐利无匹,迅疾非常。观剑者如见白电惊鸿,目不暇接。
但虞璟一身雪衣翻飞之间,几乎与四周雪景融为一体,近乎有渊渟岳峙,岿然不动之态,观她之剑,如窥山岳连绵,仿佛有泰山压顶,不禁生出无力抗衡之感。
然而虞璟的剑,有个致命的缺点。
她的剑,只有招,而无心。
明希微蹙眉,右手微抬。
充盈的气海毫无波澜,虞璟暗自咬牙,即使已入上善之境,她仍动用不了真气。
因为她做不到内照自观。
所谓修炼,打坐入定为第一,观天地辨灵气第二,内照自观为第三。其后,才可引气入体,令天地灵气经由全身经络转运,归入脐下气海,化作自身真元。
虞璟从前无法修炼,便是卡在第三步——她看不见自身经络如何分布,自然也就无法引导真气运转。
出剑也是一样,不过是内化变外蕴。
动用不了真气,她便与凡间武人无异。
倏然一道破空声响,虞璟下意识抬剑格挡。锵然一声,自右手至半身陡然酸麻,连齿列都在这宏大劲力之下微微发颤。
虞璟睁大了眼。
被湛然常寂挡住的,竟然只是一节枯枝。
影鬼站在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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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右手剑指,以真气御枝。
“前——”虞璟一字未尽,枯枝便已逆转方向,再度袭来,逼得虞璟不得不闪身后退,全神戒备。
“反应尚可。”影鬼连脚步都没挪动一下,“但若一味躲避,你活不过一刻。”
滚烫的火星在剑枝相接间溅出,虞璟面上如被火燎着,心中狂跳不止。
影鬼前辈不是在开玩笑!
湛然常寂在枯枝的进逼之下节节败退,发出屈辱的啸声。
再好的神兵利器,若无真气御使,也不过凡铁一块!
内照自观!内照自观!
父兄教导过的口诀一遍遍在心中重复,然而虞璟的剑早已没了章法,左右支拙也只能勉强挡住枯枝势如破竹般的进攻。
“剑之道即是心之道,抛却一切,顺心而为。”
影鬼的声音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虞璟心中一动。
枯枝逼近眼前,虞璟却缓缓合上了眼帘。
顺心而为……
她的心究竟是什么样的?她虞璟要的究竟是什么?
其实她并不爱手中的剑,不爱日复一日重复那九式剑诀,不愿成天坐在无风无日的静室中打坐。
她喜欢坐在绿荫中和鸟□□流,喜欢溪流淙淙流过指尖的冰凉,喜欢微风拂过耳畔的低吟。
也许她生来就该在山中游荡,不必与人多费口舌,不必纠缠于复杂难辨的人性之中。
……山?
她脚下踩着的就是山,此山之外,还有万山连绵。
虞璟的心忽然听见了万山的声音。
山的真意是什么?
不管人声鼎沸,喧嚣尘世,山只管伫立。
剑的真意是什么?
不管剑诀万千,众说纷纭,剑只管出鞘。
虞璟霍然睁眼。
一切都远去了。
天地间只剩下手中的剑,眼前枯枝。
越过枯枝,她看见了静立的影鬼。
剑光斩开枯枝,一往无前。
气海如沸。
断落的半截枯枝气势不减,擦过发鬓,挑开木簪,一头鸦黑长发如水散落而下。
虞璟惊喜抬眸:“我——”
脚下一空,虞璟错愕低头。
不知何时,她已退至山边,即将跌落。
然而下一刻,冰冷的手指紧攥住虞璟手腕,轻轻将她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虞璟登时膝盖一软,跌坐在雪地上。
“不错,莫忘你的剑心。”影鬼的声音有一点罕见的柔和,“自明日起,我授你恒无心七十二式。”
没有回音,虞璟仍在喘气,纤细的身躯微微颤抖,淙淙长发委地,深檀一般的溪流坠入雪地,顷刻被大雪冻结。
明希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虞璟或许真的被吓到了。
说来,她似乎太苍白,也太纤弱了一些。
素白的脸,素白的衣衫,站在囚恶峰的白雪之中,像是一捧新雪,只待日出便会融化消失。
这样不好,太不吉利……明希微有一丝淡薄的不悦。
他又想起她手腕的触感,玉一般光洁细腻,却只有细伶伶的一把,只要他微微用力,就能折断。
“啊……”虞璟低呼一声,忽然想起,“我的簪子!那是母亲的……”
虞璟停下了。
眼前漂浮着一支发簪,朴素雅致,阳光一照,散发出温润光芒,正是被枯枝击落的青檀木簪。
虞璟急忙接过挽上,兴冲冲站起身:“前辈我成功了!我——”
却已不见影鬼身形。
然而眼前并不空荡,一间木屋平地而起,正对玉树。
屋檐下悬着贝壳风铃,玉色纱灯,轩窗半掩。虞璟讶然走近,推开轩窗,只见八窗玲珑,珠箔银屏,正是自己闺房模样。
靠窗长几之上,摆着一碟温热的如意糕。
17. 琴代语·踏雪泥
次日,明希微踏出后山禁制,看见虞璟背对着他,正襟危坐于玉树之下。
影鬼之躯并无重量,踏雪无声,直到近前,虞璟才察觉到熟悉的阴冷与香气,回眸而望,礼貌欠身:“前辈早。”
她上身微侧,露出地面上原本被遮挡之物。
数十点艳红绽放于雪地之中。
那是深陷于雪中之花,形似桃花,并无花蕊,晶莹剔透,仿若琉璃。
白的雪,艳红的花,共同交织出一种古怪、妖艳的美感。
明希微一时沉默,仰头看向玉树树冠,一如往昔,彤云密布。
“它怎会落花?”
“我也不清楚……”说到这个,虞璟不免有些郁闷。
论理她与花草树木间的联系比飞鸟走兽更深,从昨晚开始她就试图与玉树交流,想要弄清它究竟是什么种类。然而即使摘下玉佩,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传至心中。
仿佛它并非一棵具有生命的真树,而是一件美丽却缺乏温度的工艺品,只是被雕琢成了树的模样。
但凝神细观,却能见到树干中有流动的光华。
这是树中灵气的表征。
它突然落花时,虞璟着实被吓了一跳,断定它是不喜欢自己,才故意不与她交流。
被一棵树讨厌了,这还是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
影鬼道:“它不会轻易落花,你是否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啊!难道是这个?”虞璟又退开一点,花朵之下,纵横交错的十九路棋盘展现出全貌。
虞璟语带迷茫:“我只是有些无聊,才画了这棋盘,与这棵树又有什么关系?”
明希微瞟一眼地上花朵排布,心知肚明:“下一手你准备下在何处?”
“四之六,夹。啊……”
分明无风,虞璟却眼睁睁看着一朵花从枝头悠悠飘落,“叮”的一声落进雪地之中。
明希微若有所思,拈起花落在四之六上。
影鬼并无面貌,但虞璟总觉得能从那抹黑影之上看出些许意味深长,她有些讶异:“前辈的意思是,因为我想以花代棋,它才落下的吗?”
可她仅是想想而已,并未说出口,这树竟能察觉到她的心思,做出反应?
世上哪有这样的树?
除非它不仅只是一棵树,更是开了灵识的法器……
虞璟声音渐渐低落下去:“难、难道这树也和困锁游龙同样,不可擅自触碰?”
“是。”
虞璟欲哭无泪:“那、那我现在就把这些花还回去行不行?”
第一朵花落下的时候,她还出于好奇尝了尝,那时她只觉花中并无灵气,味道也略带鲜血般的腥甜,失望透顶。
想到这件事,虞璟愈发绝望。
难道师尊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为了压制无明之渊而存在的吗?那她以后还是干脆闭门不出的好。
“落花怎能回枝头?”影鬼声音平静,“后手罢了。几朵花而已,还影响不了什么。”
虞璟这才松了口气,想起另一件事来:“对了前辈,我尚未谢您。”
“有何可谢。”
“当然要多谢您啊。您看,您多次救我于水火。还要谢您送了我湛然长寂、教我如何调动真气、给我容身之处……”虞璟掰着指头一件件数过去。
这也值得谢?明希微颇有些不解。
他虽从未想过收弟子,更不喜欢虞璟这个弟子,但既然做了他的弟子,虞璟要得到的就必须是世间最好。
而师尊为弟子付出,本就是世间正理,即便对方是她,也是同样。
对虞璟的憎恶,尚还未到能让他打破原则,犯下大错的程度。
至于如意糕那些小事,不过是他顺手所为,更不值……
“还有如意糕……”虞璟打了个寒噤,面露难色,“我不吃如意糕的。您给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如意糕。”
……一提。
“……不是最爱?”
“那是小时候……”虞璟轻声叹息,“前辈有所不知,父亲这个人……有些死心眼,他见我爱吃如意糕,就只管给我如意糕。大约有五六年吧,一日三餐都有如意糕,后来好不容易撑吐了一次,他才不敢再多准备。”
“何不直说呢?”
“这……父亲是关心我,我怎好拒绝?而且……”虞璟忍不住抬手去摸发间木簪,“听说如意糕也是亡母心爱,我……”
对虞璟而言,母亲是个很神秘的存在。
虞璟没见过她,晏崇山也不怎么提起。没有坟墓,没有画像,遗物似乎只有这支发簪。
她只知道自己的面容与母亲颇为相似,晏崇山偶尔会看着她的脸发呆。
虞璟猜想,母亲大约是在生她时难产过世的。
她的出生,伴随着母亲的逝去。
世上曾有个人为了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因此,即使对母亲并没有什么感情,她也应当纪念她。
她这样的存在,竟然也会在意父亲的感受,母亲的遗物。
明希微垂下眼帘。
“那又为何不告知我?”
虞璟一怔,心道您都走了我怎么说?而且您还能为了我特地再换一碟不成?我可没那么不识好歹。
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眨眨眼,犹豫道:“前辈……您是怎么知道我最爱如意糕的?”
她最近……好像只见过一次如意糕啊……
影鬼轻咳一声:“巧合而已。”
似乎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影鬼转而提起剑诀。
虞璟立刻想不起如意糕的事。
昨日他提及之时,虞璟还以为只是玩笑之语,毕竟天下谁人不知恒无心七十二式是执夷君的不传之秘,但转念一想,影鬼并非促狭之人,不会用这件事来诓她。
天下顶峰的执夷君竟与一只邪异关系这般密切,虞璟不免有些吃惊。
但不管怎么吃惊,好处都是实打实的。
虞璟兴奋地从地上一骨碌爬起,许是动作太快,站起时微微踉跄了一下。
明希微的目光便不由落在她的足踝之上。
虞璟身姿轻盈,素色鞋履在雪地之上留下一对浅浅的印记,只是右足更浅几分。
“你的脚?”
“啊……”虞璟忙缩了缩右脚,吞吞吐吐,“我只是、只是……坐久了,腿有点麻……”
话音才落,就听凌厉风声自脚边传来。
是一道强横气劲。
虞璟不及低头,心念电转之间抬脚躲开,右脚腾挪却慢了一步。
这一下,浑身重量便统统压在了右脚之上,被冰雪寒意勉强压下的酸楚疼痛在右踝上炸开。
虞璟再站不住,踉跄摔倒在雪地之中。
“对我隐瞒,该罚。”影鬼的声音冷硬如铁。
明希微心头升起一丝烦躁。
这样的小事落在他眼中本只是沧海一粟。
夏泱四人初入道时,跌断腿打断几根肋骨都是家常便饭,甚至于郁孤清热衷毒物,三不五时就把凌绝顶毒倒又救活……少年之人好面子,不愿向他如实相告。
明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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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明察秋毫,听了便罢,也不揭穿。
然而虞璟的伤与不肯坦言的话语落在他耳目之中,却意外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样的心绪浮动,他本不该有。
“我只是想,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而且我也怕、怕前辈知道我受伤,便不愿教我了……”虞璟连忙将缘由和盘托出。
她的右踝似乎伤得更厉害了些。因此开口时,便忍不住轻轻抽气。
明希微沉默不语。
他这沉默忽如其来,令虞璟莫名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这伤本就是因练剑而起,并非她有意为之,便壮着胆子道:“其实我没事。真的,一点事都没有。这种小伤一点也不、不、不是很疼。”
这倒是实话。虞璟连无明之渊中的疼痛都早已习惯,此时更不会在意这点小伤痛。大不了忍个三五天,怎么也都好了。
“这伤可大可小,你不该如此轻忽。”影鬼语气低沉,“你对己身安危无动于衷,旁人更不会在意。”
“那……您不就看出来了吗?”虞璟忸怩道。还挺不高兴的……
她原以为自己掩饰得不错,却未想到影鬼这般洞若观火。
以后若是有事要瞒他,还得掂量掂量。
“拿去。”影鬼话音方落,一只白瓷瓶滚落在虞璟膝上,约莫又是一瓶伤药。
“前辈无需操心,道脉主已经给过我了。”虞璟摇头拒绝。
做人嘛,不能太贪心,而且……
“那可是药脉主亲手做的伤药呢。”
她在“药脉主”三个字上咬得格外重些。不是她不信任影鬼,但放眼整个怀真域,又有谁的药比药脉主的更好?
“长者赐不可辞……”影鬼顿了顿,继而道,“这是他手笔。”
虞璟手指抖了抖,连忙把瓷瓶揣进怀中。
往后出了怀真域,还不知有多少伤等着她。这么珍贵的药还是留到要紧之刻再用。
虞璟计划得很好,影鬼却半点也不知她的心情,催促道:“现在就用。”
“前辈……”
“上好药,我才教你。”
虞璟生怕他反悔,忙不迭除掉右脚鞋袜。
莲瓣一般的赤足踏在雪地中,顷刻被冻得有些发红。
明希微看见她右踝高高肿起,有一抹淡淡的淤青,眉心便跳了跳。
虞璟斟酌着取了一小块药膏。
这药膏冰冷芬芳,一抹上肌肤立刻化水,虞璟只觉右踝上微微发热,淤肿顿消,疼痛立减。
“我好了,前辈!我们立刻开始吧!”虞璟鞋还没完全穿好,就急着跳了起来。
无论四脉主中的哪一个看到这一幕,都会惊得目瞪口呆。世上没有哪个弟子敢这样催着师尊做事,更别提她的师尊是执夷君。
凛然不可犯的执夷君。
但明希微此刻看着她,只是觉得她的动作,有些扎眼。
“坐好。”
“哦……”虞璟有些窘迫地坐了回去。
半途却挨到了一块冰凉的硬物,再也坐不下去,虞璟诧异回头。
玉树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方石桌,石桌上纵横排布着十九路棋盘,那些被她暂时充当棋子的红花,散落在棋盘之上。
她此刻正坐在石桌一侧的石凳上。
“前辈?这是……”虞璟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以你今日状况,不适合练剑。”影鬼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教你其他。”
他展臂挥袖,虞璟眼前的石桌之上,突兀地横出一张琴来。
“今日,教你习琴。”
18. 琴代语·持盈
虞璟有些恍惚。
她忽然想起了路修远。
说来可笑,晏崇山晏子楚都是武痴,她的琴棋书画四艺,都是由路修远传授的。
那时她因习剑不成心焦不已,也不知路修远如何看出,忽地扔出一张琴来,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叫她以琴静心。
凝望眼前的五弦,虞璟一时默然不语。
分明早已下定决心,要与那些人斩断一切联系,面对相似之景相似之语,过去的记忆又总是不自觉袭上心头。
“为何忽然不乐?不喜琴?”
虞璟不敢再次欺瞒影鬼,只好道:“正好相反,其实与剑相比,我更喜琴。”
“避重就轻。”影鬼波澜不惊,“不过剑者锐利,稍有不慎,伤人伤己,与你性情确实不和。”
“您也这么觉得?”虞璟一怔,有些吃惊。
山巅之风似乎寂静了一瞬,片刻后影鬼沉声问:“……也?”
“是,曾经教我习琴之人也这般说过。”
“谁?”
他关心这个做什么?虞璟困惑不解,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刑脉路修远。”
“原来是他……”
虞璟更加困惑:“您知道?”
影鬼前辈是师尊好友,平日往来的至少也得是长老主事之类的人物,怎么会和路修远这种内门小弟子有什么交情?
“借用过他一些东西。”影鬼越发冷淡,“你方才不快,便是因为他?”
“啊……也不全是。”虞璟摆手否认,“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虞璟右手搭上琴弦,没有弹拨,任由琴弦陷入指腹,绷紧的肌肤有些酸麻。她忽然深吸一口气,一句话脱口而出:“前辈,若是您被极为信任的人背叛,您……会如何?”
“杀了。”影鬼语气淡淡,却比四周寒风更为刺骨,虞璟被他吓得差点站起来:“这是不是有些过了……?”
“背信弃义之人,杀之该然。”
虞璟胆战心惊,心道怪不得您能与师尊成为好友,原来都这般嫉恶如仇,铁面无私。
所幸她与影鬼的交易内容只有一条,否则她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越过雷池,惨死当下。
“听你语气,你不愿动杀。”
“是……若无必要,我不喜杀人。”虞璟有些迟疑,“这样……是否不太妥当?”
天下局势,虞璟多少了解。
修道者的天下并没有凡人世界那样平和,弱肉强食是所有人共同的觉悟。
前世流离在外之时,虞璟见过不少修道者因利益、立场冲突产生纷争。
败于旁人之手,乃至丢了性命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技不如人。
若是涉及到灵脉、宝地、神器的归属,更是会牵涉几个门派世家的争斗,死伤之人不计其数。
在这样的世界中,谈及杀人用喜欢与否,似乎有些太过天真。
“人的生命宝贵,不可自恃武力,轻易夺取。你生来懂得此理,很好。”影鬼顿了顿,继续道,“若你天生嗜杀,第一次见面时,我就会杀了你。”
虞璟悚然一惊,浑身僵硬,很快又反应过来,松了口气。
——他说,“若”。
影鬼前辈能够坦言,说明他此刻并无杀她之心。
但这般看来,也许影鬼前辈尚未完全对她放下戒心。
师尊正在闭关,若要提升修为,所能依仗的只有影鬼前辈一人。作为师尊的好友,想必影鬼手上天材地宝不在少数。
要在他身上多下功夫才行……虞璟暗下决心。
虞璟沉思时,明希微也在看她。
她似乎……隐瞒了不少事。
虞璟骨龄十六,亲人一父一兄,从无友人,只有短暂并肩的同伴。
自出生以来未踏出外门主峰半步,喜修炼、喜阅览,从不弹琴。
她没有与路修远接触的机会,更谈不上被“信赖之人背叛”。
她有他不知道的过去。
明希微垂下眼帘。
人总有难言的过去,对此,明希微不欲深究。
但她若沉湎于软弱的心绪之中,只会浪费他的时间。
“既然不杀,就无需在意,忘了便是。”
“是是是!已经忘了,全都忘了!”虞璟眼都不眨,迅速接话。
她倒是……能屈能伸。
明希微一阵失语,再开口时已转了话头:“天真……是你的好处。正因你性情纯真自然,才与琴道相合。”
“伏羲斫木作琴,琴者五弦,内合五行。奏此五弦之琴,能与天地自然沟通。”他信手弹拨,滚滚真气汇入琴音。
琴声铮淙,空谷传响。万山天籁相合,令人心情为之一振。
他的手落在琴弦之影上,约莫与她的影子挨得近,刺骨的寒气缠绕上她的小指。虞璟忍不住瑟缩一下,却兴致盎然:“我也能学到前辈这样的程度吗?要多久?”
“对你而言,至少比剑术大成轻易。”
“那就劳烦前辈教我……”虞璟忽然沉默下来。
她抬手看向自己的手腕,为了练剑,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泛着宛如桃花一般的淡粉色。虽然肌肤依旧雪白晶莹,但五指指腹与虎口都磨出了厚重的剑茧。
这无疑是一双剑者的手。
其实并不适宜修琴。
似乎是看出她所思所想,影鬼开口道:“柔弱之躯亦可搅弄风云,粗粝之手缘何不能习琴描字?我的手下从无朽木。”
他敲一下琴案,轻声道:“你并非耽于享乐之人,纵使顽石,千锤万凿亦可成玉。即便是你,也绝不例外。”
虞璟心中一动,注视着眼前光华闪耀的琴弦,徐徐吐出一口气。
日升月落,三次往返。
“够了。”
一曲《持盈》奏到尽头,虞璟放下僵硬的手指,不动声色揉揉手背上红痕,默默捏起绢帕擦拭琴案。
世人多以杉木为琴,影鬼前辈送她的这张却是桃木琴,也未上漆,是最本真的颜色。因而色泽白如象牙,琴音低沉婉转。
“这一节,你错了五次。”
“这曲很难,真的很难。”虞璟振振有词,并非为自己辩驳,而是陈述事实。
在这三日之中,她勤学不倦,既然无需耗费时间饮食梳洗,干脆整日都用在习琴上。
影鬼则漠然静立一旁,有时像在听琴,有时像在看她。
至于出错时直白的提醒,偶尔开口的指点,已是家常便饭。
那些流传于世的古琴曲被两人一一顺过,仿佛汤汤之水,并无一丝滞涩。而此时虞璟已能动用真元,附于琴音之上,听来又见一番新天地。
唯独这曲从未听过名号的《持盈》叫她犯了难,手背上红痕也是拜其所赐。但凡她连着在同一节弹错三次,影鬼便会以气劲毫不留情击打她手背。
影鬼应该不是治学严谨。
虞璟猜想,他大概只是看不下去自己的愚钝。
“你琴中滞涩,是不解曲中真意,而非天赋不佳。”
他这样一说,虞璟便愈发纳罕:“老君言‘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乃是警醒世人,凡事不可太过圆满,要懂得含藏收敛,方符合天地之道。虞璟自认为人从不骄矜傲慢,为何反不符此曲真意呢?”
“此曲是他所作。”
影鬼提起执夷君之时,从不叫名字,也不使尊称,只以一个他字称呼,虞璟起初还问上两句‘他是谁’,如今已经习惯。
“哇!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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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好厉害!真是十全十美圣人也!”
虞璟巴望着影鬼能将她最好的一面传达给执夷君知晓,从不吝惜在他面前尽心竭力夸赞执夷君。
然而她于此道上十分不擅长,故作的惊讶与崇敬夸张到能让他人一眼看穿。
明希微看她一眼,没有揭穿,继续道:“在你看来,他算得上藏锋之人吗?”
虞璟憋了口气。
这不是单纯的好赖话,她也拿不准师尊希望被他人如何评价,但想到影鬼前辈不喜隐瞒,大胆推测师尊也是一样,便坦言相告。
“这……应当不是吧……”
虞璟想起一件事来。
怀真域初创时,执夷君也隐居山林之间,名不见经传。
那时尚还年轻的刑、药二位脉主下山降魔,与当时江湖上享有盛名的大门派弟子起了冲突。
两位脉主修为不显,剑术却是执夷君亲授。
无人知道具体发生何事,总之,战至最后,对方十余名弟子无一生还,据说死状极为惨烈。
虽说强者为尊,技不如人不可埋怨,但输在寂寂无名的小门小派手下,又是以多输少,涉及到一派威严问题。
那派长辈因此怀恨在心,假意赔礼道歉,邀执夷君上门宴饮。
宴至中途,骤然发难,门中高手齐出,拔剑直指执夷君。
而执夷君无视逼至眼前的剑锋,寂然喝完杯中酒,出了两剑。
一剑劈开门派匾额,令其颜面扫地;一剑斩断门派灵脉,散尽地脉灵气。
他不伤人,所做之事却比伤人更令人惊惧。
飘然而去之际,他留下一句话。
——“杀你们会让我剑蒙羞。”
这门派没过几年就销声匿迹,连名号都未曾传下。
而这两剑之后,执夷君正式涉足江湖。
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绝不可能是藏锋之人。
但若说他狂妄自大,似乎又不很贴切。
这样的一个人,偏偏创出了《持盈》这般内敛平和之曲,还真是……好复杂的一个人。捻着手中琴弦,虞璟不由想到。
“前辈的意思是……要我揣摩师尊心境,进而体悟此曲真意吗?但是我……”
影鬼前辈说话神秘莫测,师尊行事无法捉摸,她实在是搞不明白。
“与心境无关。”影鬼还是不疾不徐,“他年轻时锋芒毕露,到老来藏锋,只是顺手施为。”
您说的轻巧!虞璟在心中惊叫,心境的改变何其难哉?更何况人一旦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力量,习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怎会甘于平凡?
虽然看周遭景致,师尊确实惯于清苦,但又怎会是“顺手施为”这么简单。
虞璟难以认可影鬼的话,却勉强理解了他的意思,若有所思:“好比人若想睁开眼睛,就必须先闭上眼睛吗?”
“手中从来空无一物,与得到后再放下,并非同样。”影鬼点拨。
此话一出,虞璟忽然想起与影鬼论及背叛之徒时,他不说恨,不说怨。只说,他因对方背信弃义而杀。
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那么您是已经放下了吗?因为您已经放下了恨与怨,才能仅仅以对错论处一个人的行径?”
影鬼半晌无话,虞璟等不到他的回应,垂目凝视右手,掌中空无一物:“可我还是不知,首先应该拿起什么。”
虞璟自认什么都不缺,一颗坚定向往飞升的心,一具不辞辛劳日夜兼修的肉/体,一往无悔从不迷茫的剑道……她到底还需要用什么把自己装满?
影鬼忽然沉笑一声。
这还是虞璟第一次听他笑,然而这笑似讥似嘲,几乎有种苍凉的意味,令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此时的你,宛如空壳。”
19. 共从容·不知
虞璟只觉得四周空气有一瞬间颤动,耳边风声乍起,心头鼓噪不停,连手指都有些颤抖。她连忙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滑入口腔之中,令她神思稍定。
茶不是什么好茶,只是晏崇山在“不谢芳菲”中鼓捣出来的“凤池夸”。名字听着倒是华贵,但叫她泡出来,味道苦涩,茶香又缺乏。
虞璟困倦时有饮茶提神的习惯,带了些在乾坤袋里。她这几日取后山寒潭池水煮茶,影鬼并未拦阻,甚至送她一套茶具,偶尔还会与她对坐品茗。
托了寒潭池水之福,虞璟上善境修为已经稳固,隐隐有步入上善中期的迹象。
因此,这莫名其妙的心惊才更令虞璟担忧。
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对命运就会有所感应。
影鬼前辈的笑声,竟在一瞬之间,使她隐约窥见了自己的天命。
“你,下山去吧。”
虞璟霍然转身,目视身后黑影:“前辈!您要赶我走吗?”
她很想说您赶我下山师尊同意吗?但转念一想,在师尊那里,弟子与好友,谁轻谁重还是未知之数,一时缄默失语。
“……何必露出这样的神色。”
“咦?”虞璟心里那点小小的郁闷被他这句话打散,她忍不住抬手,一寸寸摸过脸上皮肉,实在摸不出有什么异样,便道,“什么神色?前辈能借面镜子给我吗?”
“……你认为我需要镜子?”
虞璟大窘。
影鬼有形无貌,即便拥有五官,以其原型,想必也不堪入眼。
会随身携带镜子才是真正见鬼。
“非是要赶你下山。你上山日久,当下山走走,多接触人群。”影鬼难得解释。
“前辈是有事要与几位脉主商议,我在此不方便吗?我可以在房内待着,若是暂时顾不上我,我也能自己修炼的。”虞璟放下心来,底气也足了,连忙给影鬼出主意。
这三日,道脉主时常出入囚恶峰,文脉主间或相伴,连刑脉主也一瘸一拐跟着来了一次。
一旦脉主临门,影鬼便会即刻抛下她,回转后山。
虞璟猜想他们大抵有什么机密需要商议,多半涉及秘境中魔气一事。会前往后山,除了避开她,也是为了能让闭关中的师尊知晓一二。
文脉主透露过,如师尊这般圣人,神识广博,纵然神游天外,对外界也有一定感知。
如此看来,影鬼前辈与师尊目前都在关注魔气之事,没有精力教导她也属正常。
“多话。”
虞璟只看见影鬼右手抬起,长袖拂动间,一束灿烂金光从天而降,落在空芒雪地之上,刻印下一圈浮空的金色符文。
“等等!可我真的不想……”虞璟一面结结巴巴解释,一面尽量放轻脚步缓缓后退。
下山一刻就少修炼一刻,与人接触对她而言是毫无意义之事,倒不如说简直算得上害她了。
眼看影鬼半点反应也无,似乎并未察觉她欲逃离,虞璟迅速飞身后掠,一退出玉树附近,立刻转头奔向后山。
谁料才跑了两步,后领就被一提,整个人轻飘飘浮于空中,手脚也被无形力量所缚。
“此阵可通往域中各处,以后你下山可依靠此阵。”影鬼语气疏淡。
虞璟动弹不得,只能哀求:“我不想下山,求前辈放过我吧!”
影鬼这次连话都不说了,余光瞥见传送阵越来越近,金光闪烁,气势磅礴。虞璟心中更急:“救命啊!师尊救我!”
影鬼:“……进去。”
虞璟来不及再说什么,一下被他扔进传送阵,眼前一阵刺目金光闪过,不由闭上了眼睛。
白雪冰冷之息散去,微风携一股淡雅幽香涌入鼻尖。
虞璟睁开眼,一片浓绿之色映入眼帘,四周遍植湘妃竹,风吹竹响,潇潇簌簌。
浓绿蜿蜒数里,有一泓清澈碧水映照晴光,水中漂浮着几朵半开的碗莲,一对紫鸳鸯在碗莲投下的阴影中交颈而眠。
四周空寂无人,唯有杜宇啼叫之声回荡。
倒是一派风雅之景。
虞璟沿着林中小径走了数百步,忽然听见风中吹来细碎的笑声。她刹住脚步,抬眼望去。
琉璃金箔的屋檐从竹林一角显露出踪迹。
飞阁流丹,雕梁画栋。
用金碧辉煌四字都不足以形容其光华万丈。
在清静的修道之地居然会有一栋这样的建筑?
虞璟近前,才看见连窗棱上都镶嵌着螺钿。
即使是从前所见富商高官的宅邸,也远不如此宅恢弘。
这样一栋富丽堂皇的宅邸坐落于风雅竹林间,仿佛来自两个世界,然而两者相映成趣,丝毫不显得突兀。
可见此地主人巧思。
半掩的门扉间有女子的嬉笑之声传来。
“……小心啊,她快要追上你了,一会被师妹打输可不要哭鼻子哦!”
“可恶!看我一雪前耻!呀——”
骨碌碌一阵响,像是弹丸滚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有什么撞开门扉,一路滚至虞璟脚旁,叫霜色裙裾掩住。
虞璟俯身拈起一看,不由怔住。
不是弹丸。
圆滚滚,白生生,在日头下泛着莹润光泽,是一颗指节大小的珍珠。
“糟糕!滚出去了,我去捡!”
“师姐你真笨呐!”
“闭嘴,还不是你耍阴招!”
门被霍然拉开,一名锦衣女子朝身后怒骂着抬步而出,一头撞上了虞璟。
“你是谁!敢站在师尊门外窥视,好大胆!”女子只有一瞬间的愣怔,转瞬间眉目一沉,立刻拔剑,杀机迸发。
“诶!”一柄折扇抵在她剑的右手之上,缓缓将剑锋推回,“没搞清情况就贸贸然拔剑,我不记得我有教过你这样的徒弟啊。”
“师、师尊?”女子顿时不知所措,目光游移不定。
房内另一个女子轻笑起来:“也许师姐更适合去隔壁刑脉修习。”
“嗯嗯,说得对啊。一定是我和老凌什么时候搞混了弟子,才错抱了你回来。”她说完这句,将女子轻轻拨到身后,信步迈出房门,向虞璟一礼,“虞前辈,好久不见。”
虞璟出言提醒:“……文脉主,我们昨日才见过。”
“啊呀呀!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文脉主亲昵牵过虞璟的手,把她拉进房中。
房内比屋外愈显华贵,精致陈列,琳琅满目,巴掌大的金樽中喷吐出袅袅香雾。
虞璟目光一扫,见地面上散落着十五六颗圆润的珍珠,虽然色泽不一,却颗颗光彩莹润。
看这模样,文脉主她们方才是……在拿珍珠当弹子打着玩?
文脉主将虞璟按在垫了三层刺绣软垫的榻上,又亲自烹水泡茶:“虞前辈今日来得匆忙,弟子不及提前安排,此刻只有清茶,前辈不要嫌弃才好。对了,这是我的两名徒弟慎思之与明辨之。你们两人还不快来见过虞前辈?”
慎思之与明辨之面面相觑,在文脉主含笑目光的催促之下,只能老实上前向虞璟行礼。
虞璟摆手让两人起身,看向给她殷勤倒茶的文脉主:“文脉主不必担忧,我没生气。”
文脉主提壶的手微微一僵,笑容却未变,轻快道:“虞前辈误会弟子了,弟子怎么会有这等想法呢?”
“师尊与前辈不在时,您叫我小虞璟。”
“哈哈哈!”文脉主这才以扇掩面,朗笑出声,“什么都瞒不过你啊,小虞璟!”她转头看向两名弟子,“这位是执夷君座下弟子,你们两人以后可要小心,别再冒犯了。”
慎思之耳内轰鸣,背后陡然起了一层冷汗,直到明辨之撞她一下,才连声求饶:“弟子该死!弟子该死!请虞前辈宽恕!”
“哎呀!这是在做什么,小虞璟说了不生气就是不生气,你继续如此倒显得她气量多狭小似的。”文脉主温声安慰,打发两人离开,“下去等候我的传召吧。”
慎思之离开时脚步虚浮,抬步时还踩到地上珍珠滑了一下,多亏同样浑身颤抖的明辨之从旁掺了一把,才未摔倒。
两人互相搀扶着出了门。
虞璟从背后看到这一幕,不觉不安,只有疑惑。
“小虞璟今日来此可是有何要事吗?”
“并无要事,只是前辈叫我下山走走。说来我到文脉主峰,应是前辈的意思,只是我还未领会。”
从阵法应用的符文来看,落点应是随她心意而改变,但被扔进传送阵时,虞璟心里只有留在囚恶峰这一个念头。
那就只能是法阵的主人替她下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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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璟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压不住内心的疑问:“她们……就这么害怕我?”
此前道脉主为刑脉主求情时,似乎也极怕她发怒。
“她们害怕的人不是你,而是执夷君。”文脉主扇骨抵住下颌,浅笑摇头,“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了。”
“因何要畏惧师尊呢?”虞璟不解,“师尊并不是喜怒无常,暴戾恣睢之人。相反,正因师尊存在,此时天下尚有公理存在。还是说她们只是畏惧师尊铁面无私?但若他们没做错什么,何须畏惧?”
“谁敢断言自己永不会犯错呢?何况执夷君的存在本身就足够令人畏惧了。他超凡入圣多年,与神无异,倾覆天地只在股掌之间,即便知道他不会轻易动杀,何人能不畏惧呢?”
文脉主叹息道:“何况神是无法理解我们这些凡人的想法的。执夷君与我们所见的天地,很久之前就不是同一片了。……好了不说了,喝茶喝茶。”
但师尊终究还是人啊。
虞璟在浮动着涟漪的浅碧茶水中,看见了自己眉宇之间细微的茫然。
只因不同便会生畏?只因力量强大就会胆寒?
这样的解释,她还是不能明白。
她长久未有回声,对面文脉主投来探寻的目光。虞璟忙低头啜饮杯中茶水,微微一怔,小声道:“好香……”
“喜欢就带些回去。”文脉主倾身过来,在她脸颊上一拧,虞璟嗅了到她袖间芬芳温暖的脑麝香气,“连茶都喝不上一口,怪可怜的,囚恶峰可不适合你一个女子久居……”
能成为执夷君的弟子,若单论修道一事,自然是多有裨益。
可正如她所言,执夷君这个人眼中只有律法与大道,与凡人追求绝无相似,囚恶峰又清苦,这么个小姑娘跟着他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文脉主颇为怜惜。
真可惜,要不是被执夷君捷足先登,这宝贝合该被她收入囊中。
岂料虞璟霍然抬眼,急切道:“文脉主能教我茶艺吗?”
半点没有她料想之中的哀怨。
“茶、茶艺?”文脉主被她灼热的眸光一惊,竟罕见地打了个磕巴。
“是呀。”虞璟点头,“我泡不好茶,自己喝倒是无妨,但也不能总给前辈喝那样的茶啊……”
“总是?”文脉主惊得坐直了身子,“他竟然还会喝茶?!”
“文脉主……很了解影鬼前辈?”虞璟目露狐疑之色。
小姑娘在这方面倒很敏锐……
文脉主掩唇一笑:“了解谈不上,只是邪异竟也能饮茶,这倒是令我大吃一惊。”
虞璟听她话中并无半分不自在,打消了疑虑:“那茶艺之事……?”
“既然是小虞璟请求,我又怎会不答应呢?只要你往后多往我这来玩,我就把我会的都教给你好不好?”文脉主抬手,温柔地抚了抚虞璟头顶,待放下手时,指间夹着一片边缘打卷的绿叶。
文脉主就捻着那片绿叶,笑吟吟地看她。虞璟后知后觉有些脸热,这么多天了,影鬼前辈竟然连提醒她一下也不曾。
幸好文脉主不曾出言调侃,随手将叶片焚成灰烬。
“只是我也得先知晓,那位到底教了你些什么,免得到时产生冲突。”日光越过花窗,将斑驳的倒影映在她脸上,阴影中,文脉主目光幽深。
“我资质驽钝……前辈才教了我如何运转真元与琴艺。”
文脉主轻咦一声:“琴艺?那你的琴……”
“也是前辈赠与。”虞璟回答。
又是执夷君私藏。
文脉主不得不举扇挡住面上神情:“哈!我明白他让你来此的原因了!……去传小辣椒来。”她向门外扬声道。
辣椒?虞璟一头雾水,她应当没有听错词才是,难不成前辈是听进去她不爱吃如意糕之言,所以让她来文脉主这打牙祭?
但何方壮士能空口吃辣椒啊……
文脉主的眸光再次落在虞璟脸上,她的眼皮上抹着石青与酡红的浓墨重彩,眼神悠远深邃。
“虽说即使是我也畏惧执夷君,但你……应当是不用害怕的。”文脉主轻笑道。
门扉被吱呀一声打开,熟悉的声音在虞璟身后响起:“弟子见过文脉主。”
她扭头一望,站在春光中的,是红衣的颜折袖。
20. 共从容·交易
“你这些日子到底去哪里了?!你忽然被刑脉主带走,一去不回,我们还当你出了什么事呢?!没事为何不送封信回来?”颜折袖染成艳红的指尖点着虞璟的额头一通怒骂。
颜折袖一来,文脉主便以“你们两个小朋友就手拉手一起去玩吧”为借口将虞璟请出了门,两人默然对视半晌,颜折袖率先发难。
虞璟不闪不避,望着她的红裙心道:身穿红衣裳,又是一点就着的性子,文脉主叫她小辣椒确实贴切。
颜折袖戳了半晌虞璟的额头,见虞璟额头上连块红印都没留,愈发郁闷:“你是石头脑袋吗?怎么额头硬成这样?”
“我天生如此。”虞璟瞟她一眼,猜测道,“不过也许是你修为尚浅——”
前世路修远带着些责备点她额头时,她是能感到疼痛的。
“好了!停!我不想听!”颜折袖拼命捂住耳朵,瞪她一眼,“既然你来了,就赶紧跟我过来!”
她扯过虞璟手腕,几乎是连拖带拽着将她带到了文脉主峰山阴处。
翠色欲滴,山色空蒙,日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倾落下来,流淌在山石青苔之间。
几座小巧玲珑的竹屋掩映在翠绿间,几乎与碧色相融。
眼前太湖石上镌刻飞白体三字,苍劲浑朴。
“‘幽篁里’?”虞璟知道这字代表的含义,“你居住在此,是被文脉主收入门下了吗?”
颜折袖的脾气秉性似乎与文脉不太相符。
颜折袖似乎怕她半路又丢了,死死扣住她手腕命门,叫她连轻微的挣动都不敢。直到拉着虞璟蹿上竹舍二楼,才甩开手回答:“药脉主峰哪里安置得下那么多人?我们伤势轻,暂时在这里住而已。”
“此地只有你吗?圆圆他们呢?”分别之时他们三人都未见血,此时却只看见颜折袖一人,虞璟觉得自己合该关心一下。
颜折袖已坐下,支着头半倚竹桌听她说话。此时挑眉抱臂道:“哟!还知道担心他们呢?几天不见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啊。”
虞璟问出这个问题,本也不是真心求解,看颜折袖不回答干脆撂下她,四下打量。打眼一看,就看到屋门正对的墙上,悬挂了一柄类似于剑的长型器具。
至于为何是类似于剑,全因它外面缠着数层绘满血色符咒的浅黄经幡。不见剑身长度,更不见剑柄形状,说是剑也可,说是造型奇怪的木条……似乎也没什么不行。
颜折袖见她的目光落在其上,脸色微微一凝。
“你用剑?”
“我呸!”颜折袖嫌弃地撇嘴,“我是失心疯了去用笨蛋的剑!还有,谁叫你乱看我的东西的?真没礼貌。”
“乱看就是没礼貌吗?这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不回答别人的问题是没礼貌。”虞璟诚恳道。
颜折袖被她一噎,一口气堵在心头,隐隐作痛:“我受不了你了!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真蠢还是装笨。……他们兄妹两个今天出门啦。你都不知道圆圆那小丫头多烦,我稍微对她和颜悦色一点,她就眼巴巴贴上来。昨晚还吵着要和我一起沐浴,你没看见她哥那个表情——啧!好像我抢了他妹妹似的!”
“可他们两人也无法共同入浴啊……”
“就是就是!……不对,我要说的哪是这回事啊!”眼看又被虞璟绕了进去,颜折袖气得跳脚,“我找你来可是有要紧事的!”
她说着躬下身子,将竹凳一脚抬起些许。
霎时间,红色雪片纷扬而出,遍布整间竹屋。虞璟伸手抓住一片,才发现这并不是雪片,而是折成纸鹤状的唐红信纸。
折纸手法十分眼熟。
“这是兄长的信,”虞璟无奈抱头躲避,告知颜折袖,“不拆它们会一直烦你的。”
“我难道不知道?”颜折袖恼怒地冲她翻白眼。
满屋纸鹤,约莫五六十只,一大半围着颜折袖打转,剩下的一小半不停来撞虞璟。
就这么几天,也不知道晏子楚哪来那么多话要写。
有几只纸鹤钻进虞璟发间打滚,闹得她发髻松散。虞璟只好一只只捉下来,一只只拆。
偏偏有的纸鹤物似主人形,虞璟不管时便乖巧停在她的肩上,待要拆时,腾地一下飞上天花板,让她看得见摸不着。一来二去,虞璟懒得理它,它又自顾自落进虞璟掌心,打一个滚,把自己摊了开来。
颜折袖也面临了同样的境遇。但她拆信后不看,随手揉成团扔进虞璟怀里,满脸郁闷兼烦躁。
虞璟问她:“不看吗?”
“谁要看他的信!”
“那你何不干脆烧了?”虞璟打开一封信,里头洋洋洒洒写了数百个狗爬般的字,看了便觉眼睛疼,总结起来也就八个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虞璟将纸对折两次,叠成一摞塞入乾坤袋中,继续道:“纸鹤上虽附了兄长一点真气,但未到水火不侵的地步。”
颜折袖揉纸团的动作一顿,奇异看她一眼:“你这个人还真是奇怪。鼓动我接受晏子楚的人是你,让我一把火烧掉他信的人也是你。”
虞璟的眼神比她还要奇异:“相爱的两个人要在一起,但不想看的信就可以不看。不对吗?”
颜折袖垂下眼,有一层阴翳拂过她的眉宇,但很快便拧眉扬声:“当然不对!哪里都不对!我看你最不对!再有……他的信我已经扔了好多了,只是后来的信一封有半封都是写给你的,我才没扔。”
“哦?”虞璟眉心微动,“多谢。”
“好端端谢我什么?”
“一谢你为我留信,二谢——”虞璟微笑,“你终究还是看了兄长的信。”
“闭嘴!”颜折袖的脸色绯红欲滴,“那是十万火急的信。”
“是是……”虞璟随口应她,“只是兄长的信缘何不直接寄到我手上?”
颜折袖拆了半天信,只觉口干舌燥,干脆做了撒手掌柜,坐到一旁去喝茶:“这还不得问你自己。你到底是去了哪里?连这些信鹤都找不着。”
“在师尊那里,不过那山确实是高了些。”
“请问虞姑娘师承何处啊?”
“囚恶峰执夷君。”
“噗——”
虞璟立时御气,袖摆鼓荡,仿佛白练横空,将茶水击出窗外。
颜折袖被呛得喘不过来气,虞璟本欲耐心等她咳完,然而很快就被对方反握住手,颜折袖面色凄惶,眼神空茫:“告诉我,我到底是疯了还是听错了?”
虞璟生怕一个不对,真把她吓疯,只好道:“是你听错。”
颜折袖大舒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我就说我年纪轻轻,青春貌美,怎么会好端端疯了。”
虞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我正想问颜姑娘,要如何才能让一个人对我情真意切,最好是难舍难分呢?”
颜折袖美滋滋继续喝茶:“这要依对方是男是女定了。”
是男是女?
虞璟思索片刻,坦言相告:“对方不是人。”
“噗——”
虞璟再次挡开茶水,继续道:“不过应当算是雄性。”
“……你就不让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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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安生茶是不是?”颜折袖“啪”地一声,把茶杯砸回桌面,然而一触及虞璟的目光,心头那点火气忽然就散了,她叹了口气,“算了……你坐下来,我慢慢说。”
“哦。”虞璟依言挨着她坐下。
“雄性……就当是男人吧。这个问题你倒是问对人了,”颜折袖纤指绕着肩头一缕长发,“我和男人打了十多年交道,没人能比我更了解男人。”
十多年?
虞璟心中一动。
单看外表颜折袖约莫廿岁。
虽说修道者能可青春永驻,但参与择珠会其中一项要求便是骨龄不超三十。
颜折袖今年至多三十,也就是说她从十多岁就开始……?
虞璟未及细思,便被颜折袖的话语吸引过去。
“你的要求,说好处理也好处理,说难处理也难处理。”颜折袖说到此处冷笑一声,“男人是没有真心的生物。和他们谈情,是痴人说梦。可悲可叹的女人啊,剖开胸膛捧出自己血淋淋的一颗心,以为对方也会用真心交换,却往往遭逢被撇在污泥脏水中的命运。”
“所以,你寄于希望对方情真意切,倾情相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
“别急啊。”颜折袖眼中倏忽闪过一丝笑意,“情无法交换,要交换别样却是简单。你给他他要的,他也给你你要的,这样对你们两人都简单,岂不比论情更好?”
交换彼此需要之物?
那便算是交易了。
虞璟想起与影鬼前辈的相识,便是起源于一场交易,虽然尚未宣告终止,但仔细想来,确实可称得上“愉快”二字,于是点头认可:“你说得对。”
“不过人选是一定要好好挑选……要我说,别在那些眼高于顶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男人若是愿意为你付出,看他一眼,他就会眼巴巴黏上来,跟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走。”
虞璟连连点头,深觉颜折袖说得有理,受益匪浅。
但……要影鬼前辈与师尊甩也甩不走?
虞璟想象了一下那幕景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人选是变不了,而且他们也不会……那个、眼巴巴黏上来。”
怎么又变他们了?
颜折袖皱皱眉,心里有点打鼓。
不是人,算雄性,这会又多出来了人。
这丫头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颜姑娘没有遇见过棘手的人选吗?”虞璟若有所思。
“哈!笑话!你当我是谁啊!”
话音未落,颜折袖的神色微变,瞬息之间已然柔情似水,微挑的眼角泛出柔媚的水红,有种摄魂夺魄的魅惑之感。
芙蓉无艳体。
虞璟心知肚明,若她是男子,此刻或许便会心神一荡,不由自主对颜折袖产生恋慕之情。
不过芙蓉无艳体当真能无往而不利?
兄长难道也是因此……
虞璟的嘴唇动了动,谁知颜折袖就像料准了她的反应一般,抬手在虞璟面颊轻拍一下,哼道:“别提他。如今你还是关心自己的事为好。”
“对。”虞璟霍然起身,语带感佩,“今日多谢颜姑娘,我这便告辞了。”
颜折袖无力摆手:“你叫晏子楚别再给我寄信就成……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虞璟拧紧眉,直到颜折袖被看得毛骨悚然,才启唇:“我或许,还需要颜姑娘助我一把。”
“什么?”颜折袖直觉不对。
虞璟抬眼,眸光坚定:“查明魔气真相。”
21. 共从容·鉴心
这应当就是影鬼前辈目前最关心之事。
但,也不仅如此。
魔气竟现于在举足轻重的素商秘境之中,且事先未被任何人察觉,足可说明魔族多半已然渗透进了怀真域中。
虞璟知道除开被镇压于无明之渊下的魔族以外,世间尚有流离躲藏的魔域遗民。若当真是这些魔族偷偷潜入怀真域,目标便昭然若揭。
——无明之渊。
魔族并非是虞璟的责任。
但无明之渊干系到她的安危,虞璟不能坐视不理。
颜折袖被惊得霍然站了起来,目瞪口呆:“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咬住下唇,以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虞璟。
有关秘境中率然之事,诸位脉主并未详加解释,众人便只当是向大荒妖族借调的率然突发狂性。
但此刻乍听虞璟提起魔气,又想起率然现身时虞璟也说过类似之语,颜折袖不免生出不安之情,坐立难安。
虞璟不会撒谎,更不会虚张声势,她说有魔气,那么至少她当真认为有魔气。
在场修为高深的弟子众多,却无一人提出魔气存在,颜折袖常年混迹于鱼龙混杂之处,见多识广,也半点不知该如何辨别魔气。
修为低微,甚少出门的虞璟……安敢如此断定?
“我知道。”虞璟坦坦荡荡,眸光清亮,半点在颜折袖面前遮掩自己的意图都无。
颜折袖看她两眼,忽然抄起手臂,哼笑一声:“你要查魔气是你自己的事,我可不会帮你。”
“是吗?”虞璟不动声色,“但我记得颜姑娘还欠我一个人情。”
颜折袖真想一巴掌扇过去:“……你给我去死啦!”
*
“你不是要查魔气?来此地做什么?”
两人此时正站在怀真域最外层山门处。
择珠会之后,护山大阵再度开启,如同水波般荡漾的禁制将风景清幽的怀真域与人声鼎沸的坊市分开两个世界。
而鉴心镜再次被束之高阁。
虞璟略微辨别方向后,带着颜折袖往高处阁楼而去。
颜折袖暗忖。
魔气嘛,即便真有,也是现于秘境池中。此刻不往秘境去找寻线索,偏偏来到山门处,也不知虞璟肚子里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
“我要一观鉴心镜。”
说话间,虞璟已推开阁楼之门。
木质的阁楼中空无一物,只有漫过窗棱的阳光如同碎金一般铺满地面,一片璀璨光芒中,唯独一处未被阳光点亮。
木门正对处乃是一面悬浮于虚空中的浑圆铜镜,离地三丈,表面漆黑幽邃,即使日光大作,也映不出一丝光芒。
虞璟知道它背面刻着朝天而啸的獬豸。
大荒妖族中,能够谛听人心之兽。
这面铜镜,正是鉴心镜。
虞璟躲在颜折袖身后,轻轻推了下她的肩头:“有劳颜姑娘照一下它。”
“我早通过了鉴心镜的考验,你还怀疑我不成?”颜折袖半真半假抱怨着,却还是疾步走上前去。
随着她的靠近,鉴心镜缓缓下落,直到与她心口齐平。
颜折袖的身影落在镜面之上,漆黑的镜面随之被点亮。
银白色,宛如月华般清冷的色泽。
“好了没?这种镜子还要我大费周章来照吗?”颜折袖颇有些不耐烦。
抬眸一扫却见虞璟已经绕过自己,走至鉴心镜侧旁,抬手欲摸。
“不急,你先想一想此生最让你生气——”虞璟话音未落,忽听剑鸣铿然,余光中银蛇般的光芒激射而来。
虞璟正欲闪身后退,毛骨悚然之感又逼至后颈。
两道锐利剑意袭来,仅是呼吸之间,一前一后,两柄剑的剑锋便压在了虞璟颈项之上,杀机扑面而来。
不远处的颜折袖厉声喝道:“你们是谁?!”
虞璟抬眸凝视眼前之人,光看身型,当是男子,从头到脚,黑袍裹身,面上则扣着一副黑铁面具。
背后之人自然也是同样的打扮。
颜折袖见两人一言不发,不禁大为光火:“藏头藏面,形迹可疑!劝你们赶快把手上脏剑收起来,否则……你奶奶要叫你们爹都后悔把你们生出来!”
“颜姑娘,这两位是执法卫。”
无有形貌,即是无有立场;黑铁遮面,象征铁面无私。
怀真域执法卫正是这样的存在。
颜折袖登时哑火。
“不过不必担心,怀真域法条之中,没有一条是无辜之人冒犯执法卫需受刑罚的。”虞璟说话时,喉间轻颤,挨到剑锋之上,隐隐生疼。
颜折袖听说过执法卫威名,知道虞璟必是犯了哪条法令,才引来两人追捕,急得直跳脚,却生怕火上浇油,不敢再说什么。
然而被剑锋所指的虞璟,姿态却极为悠闲,她甚至上前一步,逼得身前执法卫不得不后撤。
未经刑脉主宣判,致犯事者伤亡,于执法卫而言是极大的罪责。
“意图窃取鉴心镜,乃是重罪。请姑娘随我们往刑脉走一趟。”执法卫终于出声,黑铁面具下传出沉闷低哑的声音。
“是吗?”虞璟挑眉道,“我似乎记得,怀真域弟子该遵守的千条法条之中,未有这条。”
执法卫沉默一瞬,再开口时含了一丝怒意,仍有礼有节:“姑娘何必强辩,既然我等来此,必是姑娘犯下罪愆——”
虞璟冷笑:“法条中既无此条,又焉知你们不是以此为幌子,徇私枉法呢?只怕我一随你们走,不等见到刑脉主的面,就被屈打成招了。”
“放肆!你敢藐视域中法令?!”执法卫听她如此污蔑,怒气勃然,手中长剑不禁微微颤动,几乎划开虞璟喉间皮肉。
“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虞璟扯扯嘴角,讥嘲道,“虽然弟子法条上并无这条,但你们执法卫的法条上却有这条是不是?因此,若是没能将我带回去,你们就会落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哈哈!可是你们的死活与我何干?总之,此罪我绝不认!”
“你!”
这下,连身后的执法卫都怒气冲冠,虞璟后颈处蔓延开刺痛,湿润缓缓流淌而下。
成为执法卫第一项要求便是修为精深,其中犹以剑术卓越之人为众。眼下剑意锋锐,剑锋酷寒,然而被路修远的剑威胁过,又见识过影鬼剑招的虞璟却并不将此放在眼中。
她转开目光,望向悠然悬浮的鉴心镜。
执法卫在后退间,遮住了颜折袖,站定在了鉴心镜前,镜面映出黑袍的身影。
银白色的光芒,并无折损半分。
虞璟垂眸深思。
“姑娘若是不服,一切等见了刑脉主再分辩!”
“好吧,那我就随你们走一趟。”虞璟的语气陡然一松,谦和温柔,不见一丝讥讽与冷淡。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两名执法卫一怔,不禁面面相觑,简直一头雾水。
就在此时,一道拖长了的叹息声响起:“唉,我说你们也太没用了吧?”
每个人都忍不住看向声音来源,一抹人影抱臂站在阴影之中。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但他一旦显露出身形,阁楼中的空气便随之紧绷,无人能够忽视他的存在。
“你们说说,都教过你们多少次了?管她服不服气,用强的把人带走不就好了!你们是来抓犯人的,不是来交朋友的。”人影语气轻佻,步出了阴影,阳光照亮了他的衣衫,以及脸上的黑铁面具。
那黑铁面具上,刻着繁复的纹样。
两名执法卫同时欠身:“首领。我等立刻就——”
“晚了。我来了,还有你们表现的机会吗?”首领抬手,屈指狠狠往两人面具上各敲一记,又捏着剑锋将横在虞璟颈前的长剑推开。
“首领是否此时就要带她前往刑脉?”执法卫毕恭毕敬地问。
“让她们走。”
“什么?!”两名执法卫均是张口结舌,连虞璟都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他。
“蠢啊——”首领长叹一声,“你们要是敢把这样的她带去受审,今日就得躺着出刑脉主峰。我这是在救你们懂不懂?”他顿了顿,转头向一旁的颜折袖,状似不经意道,“劳烦你带她去疗伤。”
虞璟仍旧迷茫,颜折袖却哼了一声,带着极度愤愤不平的神色走上前来,挽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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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走了啦!你是还没被人打够是不是?”
待下了阁楼,虞璟正欲感谢颜折袖今日援手,顺便从她臂弯中挣脱出来,却被对方干脆利落抢去了话头。
“我遇上你们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说!”颜折袖柳眉倒竖,“你根本早知道鉴心镜不能随意触碰是不是?”
虞璟看她气得狠了,只好无奈点头。
“你也是故意激怒执法卫是不是?!”
“我不否认。”
“你压根就没想过后果是不是?!”
“这倒不是。”虞璟老实回答,“我只是‘意欲窃取’而已,往重里判也不过是以砭骨鞭鞭三十而已,算不得什么。”
砭骨鞭之伤只毁伤□□,并不会损及筋骨,更不会使她修为受损。
颜折袖用力抚一下胸口,才顺过气来:“……你!你自己找死,又何必带上我?!”
“啊!原来颜姑娘担心这个。”虞璟觉得自己终于懂了一点颜折袖的心思,立刻笑逐颜开,“别担心,颜姑娘只是旁观,不会累及你的。若当真出事,我会连颜姑娘那一份共同承受。”
这下颜折袖更懒得看她了,她狠狠别开脸,长长叹气:“所以我说,你这个人啊,还真是没心肝。……我要去坊市喝酒压压火气,你不许跟!”
虞璟心道我原本也没想跟啊,然而颜折袖还挽着她的手臂,半点没有放手的意思。她也只能无奈地一路跟着她走进坊市。
怀真域初建立时,附近饱受魔祸、山匪滋扰的村人纷纷涌入寻求庇护,其中有根骨仙缘之人被收入怀真域成为初代弟子,纯然的凡人便留在怀真域外重新建起村庄,既被纳入怀真域羽翼保护之下,也能与域内修道者做些小交易。
如是历经百年,怀真坊市逐渐成型。到如今,已称得上是个繁华的小城镇了。
颜折袖实在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了半刻又旧话重提:“你到底为什么要来看鉴心镜啊?”
虞璟并不意外她会问起这件事:“择珠会之前素商秘境必然被脉主严加排查过,因此激化魔气之人必然混迹在我们这些弟子之中。怀真域中绝无魔气存在,外门弟子也没有出怀真域的机会。”
“所以,你认为那个人是外来者?但那块镜子不是你们伟大的执夷君亲自铸成吗,被它放行的人,怎么会有问题?”颜折袖买了一袋米糖,抱在怀里嚼。
“应当是这样……但我忽然想到——”
虞璟抬首眺望,依稀间目光仿佛已然越过万山,落在深雪中静坐的那人身上。
“师尊他在铸造鉴心镜时,所认定的内心纯善,所指究竟是哪种善?”
她在质疑执夷君定下的规则。
颜折袖一口米糖含在嘴里忘了嚼。
她进怀真域以来不过数月,但执夷君的威名早已响彻九州四方,虞璟这般评判,连她都觉得不妥。
——实在是太过冒犯。
更重要的是……
“我耳朵又出问题了?”颜折袖忍不住抬手掏耳朵,“还是我果然疯了?”
虞璟这次并未理会她,自顾自说下去:“鉴心镜所能判断出的善,是指人本心善良,还是照镜当时并无恶意就已足够?须知再良善之人,亦有怒火勃发,动念杀人的瞬间。”
“……所以你以言语相激执法卫,惹起他们的杀意,又将其逼入鉴心镜前,为的便是看他起杀意时,是否会使鉴心镜亮起红芒?”颜折袖心念电转之间,已然厘清虞璟用意。
“正是如此。”
颜折袖忽而轻笑一声,抬手拂过鬓边发丝:“这真是多此一举了,既然我照过没事,便说明鉴心镜看的原就是本心。”她笑吟吟地转过头来,唇瓣泛出艳色,宛如抹了鲜血般的红,“我啊,可是杀过很多人的……怎么样,怕了吗?”
虞璟与她对视,目光安然,不动如山。
这艳丽与端雅的极致碰撞,引得诸多匆匆而行的人都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呆呆凝望。
直到颜折袖那打趣般的笑容有些摇摇欲坠,虞璟才收回目光:“原来如此。”
“那打从一开始,我独自照镜便足够了。”
“毕竟,在这点上,我与你并无不同。”
22. 棠棣华·轩辕韘
气氛瞬间凝滞。
微风忽起,吹动长街两侧店铺屋檐下四角风铃。
颜折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呆呆地望向虞璟,忽然箭步上前,一把攫住虞璟衣领:“你——”
“玩笑而已。”虞璟微笑着挡开颜折袖的手,“颜姑娘忘了?外门弟子出不了怀真域,而在域内无故动杀,乃是死罪。”
颜折袖狐疑端详她片刻,见她笑容不改,才缓缓松开了紧攥的右拳:“……你还真是变了。以前只是蠢得出奇,如今却连这种事情都能拿来开玩笑。”
虞璟慢慢抚平衣上褶皱,听出她语气不对,皱了皱眉:“这样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只是……哼——”颜折袖抱臂转身,“就是看着碍眼!你得出的结论就是,鉴心镜只看本性如何,并不管照镜人当时心境。不过那又如何?”
“我原本想,若鉴心镜看的是人当下心境,那么混进刻意伪造之人并非不可能,左不过装腔作势一番。毕竟要看穿人的本性,谈何容易?不过至此方知,师尊所造灵宝果真不凡。由此来看,在秘境中引发魔气之人,便不可能是外来散修。”
鉴心镜鉴别本心,怀真法令限制言行。
如此双管齐下,怀真域才成为了在这残酷世道之中少有的,拥有道德与法理,安祥与和平的世外桃源。
可如今,这份安祥还是被打破了。
虞璟不免有些唏嘘。
颜折袖长长哦了一声,恍然道:“原来如此。但听说魔气无需操控,自然便能侵染他物,难道天下间无特立独行的魔人存在?除非……那面镜子连魔气都能照出?”
“鉴心镜本就不是为照魔气而存在。”虞璟淡然却笃定,“但魔域生物并不似人类或是大荒妖族、山精野怪之流拥有七情六欲,它们生来便只有倾覆天地,摧毁一切的欲望。若说有情,有的也只是怨与恨。”
颜折袖眼中陡然闪过心惊,虞璟也暗自吃惊。
域内弟子从记事以来便耳熟能详之事,原来域外之人全不知晓。
转念想起囚恶峰下的无明之渊,虞璟又释怀了。
毕竟魔域便在怀真域中。敌人近在咫尺,对其了解详细也属正常。
只是起初,师尊缘何会选择将怀真域建在此地?
知晓了无明之渊的位置后,虞璟时常觉得脚下踩着的是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纵然封印未破,亦是危如累卵。
更何况囚恶峰与无明之渊足以称得上比邻而居……
虞璟兀自沉思,忽有破空声响,有什么直奔她肩头而来。虞璟想也不想,只一伸手,就精准无误将那东西握在了掌心。
接连啸声响起,
右肩,胸口,额头。
每一招都直取要害,然而虞璟不费吹灰之力一一挡下,眼皮都未抬,看得身侧的颜折袖满脸骇然。
她并非畏惧暗器,那四枚东西力小速慢,比起暗器反倒更像是幼童的玩乐,只是虞璟的反应着实叫人吃惊。
颜折袖疑心,除了起初那枚,后头三枚,对方尚未出招之时,虞璟便已知晓对方目标。
“你早知有人要对付你?”颜折袖拨弄着鬓角一缕滑落的发丝,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四方行人。
“自幼时开始就知道了,”虞璟忍俊不禁,冲颜折袖摊开手:“喏,你看。”
颜折袖凑上前去一看,不禁怔住。
躺在虞璟掌心中的,并不是什么杀人利器。
而是四枚青皮的枣。
鲜灵灵的,还有几滴未揩尽的水珠。
颜折袖只觉方才的警惕都成了笑话,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正想问来人身份,又有什么擦过空气被扔了过来。这一次,却只是轻轻地撞在了她的左臂之上。
颜折袖没有伸手去接,冷眼看着它飘落在地上。
一只唐红色纸鹤。
这下颜折袖也知道对方是谁了。
虞璟抬眼而望,面前不知何时已落满了青枣,铺就成一条小道,蜿蜒向小径岔路口。
晏子楚就在青枣路的尽头等待。
虞璟暗自失笑,都十多年了,晏子楚还是只会这招。
外门主峰她闺房的窗外,有一棵百年桃树,幼时她把自己关在房中修炼时,晏子楚常骑在最高那根枝丫上拿果子砸她。
只要虞璟推门而出,便能看见门口堆满果子,一路将她引到游乐之处去。有时不想理会,晏子楚也不甘轻言放弃,两人僵持整个白昼,直到晏崇山纵身上树,亲自把晏子楚踹下树来。
晏崇山揪着晏子楚的耳朵回屋,虞璟就在凄厉的叫喊声中随手捡起身旁果子擦擦啃了,继续修炼,连晚膳都用不上。
因此,第一颗青枣砸过来时,虞璟就知道这是谁的把戏。
“颜姑娘若有要事,便先回文脉主峰吧。”虞璟见颜折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善解人意道。
颜折袖哼笑一声:“你让我走我就走?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她反拉过虞璟的胳膊,将她一路拖进小巷。
人烟渺渺的小巷之中,只有一间店铺,四方木桌长条板凳皆摆在外头,旁支白色酒幡,上书四字“醉饮千钟”。
店铺前也旷无人迹,唯有一人在木桌上架腿而坐,一面喝酒一面往地上扔着青枣,似乎百无聊赖。
直到虞璟两人近前,他才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哟,小妹——”
一句话未说完,就被霍然袭来的笤帚拍在了脸上。
“你爸的!坐老娘的桌子扔老娘的枣,我倒要去问问晏崇山是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好儿子的!”提笤帚的长大妇人叉着腰破口大骂,震得在场三人耳中一阵嗡鸣。
晏子楚痛苦地捂住俊颜,龇牙咧嘴道:“老板娘!咱们这么多年老交情了,您就不能在小妹和……前给我留点脸面吗?”
“闭嘴!”老板娘益发声如洪钟,“只会添麻烦的男人不配提要求!拿去!”她一把将笤帚塞进晏子楚手中,“给老娘把枣子都捡回来,再把店旁边都扫一遍,否则你从今往后就没得酒喝!”
晏子楚顶着满脸红痕从桌子上跳下来,哀怨看了虞璟两人一眼,灰溜溜滚去扫地。
老板娘这才转身面向呆立的两人,眼中尚含着未退的怒火。
虞璟不由得后退一步,这人修为不低,以她之能,尚看不出究竟几斤几两,还需严加防范。
孰料老板娘盯着她们片刻,忽然展颜一笑:“别管那遭天杀的夭寿东西。今日你们第一次来姐姐这,正巧又是午膳时分,姐姐做东,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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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情吃吧!”
“您问这位姑娘就好,我不必吃什么。”见对方爽快,虞璟回过神来也没推辞,随意拣了张长椅坐下。
颜折袖一听这句话,先是怔了怔,继而陡然瞪大双眼眼:“你难道、难道已经——”
虞璟如实相告:“我如今已是语冰初期修为。”
凡人与修道者气息大不相同,但同为修道者,彼此间境界相差不大,便无法察觉对方境界。故而先前颜折袖仅是一个照面就能探知她已引气,如今却丝毫察觉不出她境界的提升。
听到虞璟坦言,颜折袖面上是压抑不住的惊疑:“上回见面你分明才虚怀前期,这才几天功夫,就跨了一个大境界?!”
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毕竟虚怀语冰不过是最末等的两个境界,跨境时甚至不会引动心魔障与雷劫。对天赋超群之人而言这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但眼前之人是虞璟……她若真天赋超群,也不会到了十六岁才引气入体。
“我家小妹天赋异禀嘛!”晏子楚不知何时冒了出来,随手将笤帚一撇,上前翻开虞璟领子,“啧啧!就是胆子太大,哪里都敢跑去玩,你看看弄得这一身伤!我拜托你,也替家中老头多想想吧!老头这个年纪,正是容易伤春悲秋的时候,他要是看见了还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呢!”
虞璟拍开晏子楚的手:“只要你不说,父亲就不会知道。何况我的伤不是已经好了?”
影鬼给的药被她珍而重之地压在枕下,但药脉主的伤药却是随身携带。先前一出阁楼虞璟就抹了药,药效自然是没执夷君的好,不过一路走到这里,想必伤口早已愈合。
“……不过兄长为何知晓我受了伤?”而且还准确无误地知晓她伤在何处。
虞璟满腹狐疑。
晏子楚就等她问这句话,得意地挺了挺胸膛,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才张了张嘴想说话。颜折袖便瞟他一眼,撇嘴不屑道:“因为他就是刚刚那个首领。”
“哇!颜姑娘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靠声音?身材?还是……心有灵犀?”晏子楚立刻挨到颜折袖身边,目光灼灼,眼角湿润,几乎泪盈于睫,“我都不知道,原来颜姑娘这么了解我,重视我!”
颜折袖“呸”了一声,随手将人拍到一边:“因为你们两都很上不得台面。”
虞璟也是首次见到两人相处时的情景,眼看晏子楚仿佛穿花蝴蝶一般绕着颜折袖打转,感同身受地点头道:“兄长这般丢人不是一天两天了,着实不像执法卫首领。”
晏子楚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小妹啊,别这样拆你大哥的台嘛。”
虞璟心中仍有疑惑:“我记得离开阁楼之时,那名首领尚未离开,兄长若真是首领,怎会比我还早来到此处?”
以晏子楚修为,还做不到缩地成寸。
“喏!为兄给你开开眼。”晏子楚右手拇指上带着一枚灰白的骨韘,“这是轩辕韘(1)。域中人不是老说我们神出鬼没、从天而降吗?全靠了这东西。”
虞璟将骨韘从他手上摘下,托在手里凝神细观,只见无数细密的符文从光滑的表面浮现出来,竟与影鬼所布传送阵上符文相差无几。
虞璟心中一动,不动声色问道:“这东西……是兄长自己做的?”
23. 棠棣华·能者多劳
“就知道在小妹你的心里,为兄最是英明神武!”晏子楚乐开了花,“不过很遗憾,为兄不擅长炼器啊!虽说如今执法卫暂由刑脉主调配,从前却是直接隶属于执夷君,这轩辕韘自然也是你师尊手笔。”
虞璟颔首,将轩辕韘套回晏子楚高举着等候的拇指上。
轩辕韘竟然出自师尊之手。
虽说符文万千,司“缩地”与“导向”的不过百十个,轩辕韘与传送阵中符文有所重合也属正常。但最令虞璟心惊的是,那些符文就连勾画时的轻重笔锋都无甚区别。
世间书法名家不胜枚举,若修习同一字体,字迹定有相似之处,但书写之时微小的习惯是绝无可能这般相似的。
“你看你!每次做错了事就摆出这幅模样来,以为装傻充愣就能躲过去吗?!我可不是老爹,不会一次次惯着你!”晏子楚的连声抱怨惊破了虞璟的沉思。
虞璟见他目光炯炯,带着薄怒,不觉讶然:“兄长为何动怒?”
颜折袖闻言,缓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
虞璟立时想起她先前那古怪的表现:“我记得颜姑娘也……又是为何?”
虞璟直觉两人的怒火皆因她的伤势而起,以为伤口尚未愈合,连忙拨开领口去探。然而指尖触到的是一段光致的肌肤,更感迷惑。
她的伤不是已经好了?
遑论伤在她身,并未将眼前两人拖下水,他们又有什么可生气的?
思索片刻,虞璟忽觉灵光一现,足尖一点轻盈起身:“兄长放我离开不合规矩吧?我这就去刑脉主峰——”
晏子楚惊得声调都变了:“不许去!”
“……也不是因为这个?”虞璟哑口无言,她实在想不出更多缘由了。
“你!”晏子楚瞪她一眼,继而长叹一声,捂住了脸,“你你你——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他顿足叹息,跌在椅子上:“我苦!我恼!我生气!我郁闷!老天啊,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小妹啊?!”
虞璟扭头看向颜折袖,惊恐地压低声音:“兄长疯了?”
晏子楚耳力过人,险些气晕:“我们那是担心你!心疼你!……平白无故惹一身伤,身旁关心你的人怎有可能不心急?”
“……担心我受伤,所以会生气?”虞璟犹自怔怔,“原来如此。那……劳烦兄长为我担忧了,抱歉。”
晏子楚按按眉心,郁闷道:“算了吧,道歉倒是很快,就是不知听进去多少……老板娘!老板娘我的酒呢?!真是……气得我嘴都干了……”
话音方落,老板娘便捧酒而出,斜睨三人一眼,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退下。
晏子楚的心情恢复得倒是很快。他接过酒壶,先给颜折袖倒上,又拉着虞璟坐下:“大人喝酒,小孩吃枣。别磨蹭,能吃几个是几个!”
他一叠声催促道,捡回的青枣早已在虞璟手边堆成了一座小山。
虞璟目光滑过枣堆,微笑道:“兄长不必担忧,我在师尊那过得很好,每天睡得也很好。”
晏子楚给她准备的并非常做果品的蜜枣,而是酸枣。果肉有开胃健脾之效,果核则可宁心安神。可见晏子楚在信中所写并非虚言,是真心担忧她在师尊身边吃不好睡不惯。
“哦?”晏子楚挑眉,颇诧异地搓搓耳垂,“怎么的,咱们的执夷君倒真对你另眼相看了?我还以为他见你第一眼就会把你踢回外门来呢!”
虞璟刚要揪他耳朵,才发现他料敌机先,早已防住,二话不说掐住他手背皮肉狠狠拧转:“大哥,你刚刚说什么,小妹没听清。能不能劳烦您再说一次?”
虞璟笑得温和纯良,晏子楚疼得龇牙咧嘴:“我是说——小妹你聪明有加天赋异禀,又勤奋刻苦脚踏实地,执夷君怎么会不喜欢小妹做他徒弟,必是青眼有加,倾囊相授!好了没,快松开!”
这还差不多。虞璟笑笑,满意地松开手指。
“颜姑娘,你看看,我家这个小妹啊,在外人面前谦和温婉,正是贤良淑德美佳人。但在家呢,简直就是母老虎嘛!”晏子楚哀戚地举起右手,将手背青肿展示给颜折袖看,“我好疼的诶!”
颜折袖不胜其烦:“你活该!”
她缓缓转向虞璟,面上犹带一丝震惊:“你先前不是骗我?你真是……执夷君的弟子?”
虞璟点头,颜折袖慢慢地吸了口凉气:“怪道你进益如此迅速……慢着!”她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那你的那位‘情真意切,难分难舍’是——”
“什么‘情真意切,难舍难分’?!”晏子楚霍然坐直身子,紧张地盯着虞璟。
虞璟把晏子楚凑过来的脸推到一边:“总有那一天,但如今尚不是。”
“颜姑娘你们说的到底是——”
“你别乱插嘴!”颜折袖大声呵斥晏子楚,觑着虞璟的眼中惊慌未散,“居然敢把算盘打到执夷君头上,你……胆子够大的。”
颜折袖勉力压下“不自量力”一词。此时此刻,仅是提及执夷君之名,颜折袖都觉心脏乱跳不止,连带着指尖都在微颤。
执夷君是高悬在无数修道者头顶的一柄利剑。只待有人行差踏错,便会毫不留情劈空斩下。即便是自数百年前就陪伴在他身边的四位脉主,恐怕也不例外。
哪有人敢去想,他会对某一人青眼有加,乃至“情真意切”呢?
但虞璟从来与众人不同,此时她秀眉微蹙,轻声道:“其实师尊他……真的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可怕。”
虞璟大致能猜到颜折袖的想法,是与文脉主所说的同样——恐惧。
颜折袖忽然抬头:“‘师尊’?!”
对啊!她怎么就忘了,虞璟可是数百年来执夷君唯一的弟子啊!
连四位脉主,无数不世出的天才都未看上的执夷君,偏偏选择了虞璟。
这绝不是单纯的爱才之心!
颜折袖目光闪烁,流露出欣赏之色来,“野心够大,胃口够好,我之前居然没看出来,险些埋没了你这个好苗子。放心,”她拍拍虞璟肩膀,豪情万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她激动得连酒液都洒出来几滴,虞璟不明所以,只得茫然点头:“啊……多、多谢?”
颜姑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一旁晏子楚正急得上蹿下跳,虞璟看不过去,岔开话头,悠悠问道:“兄长不想知道今日我之举因何而起吗?”
“……我确实好奇。”晏子楚面色一沉。
虞璟六岁那年便将法令背得滚瓜烂熟,是晏家最恪守怀真法令之人。晏子楚想过,或许有一天他会亲自捉拿家中老父,也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下属扭送刑脉主面前。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有看着虞璟触犯怀真法令的一天。
今日若不是他及时赶到,虞璟早已皮开肉绽。
他做执法卫首领多年,早已熟稔刑脉主脾气,而刑脉主行事方针又与执夷君一脉相承。纵然虞璟身份摆在那里,也无人敢徇私枉法。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倒是有些可能。
“想来兄长已知素商秘境魔气一事……”虞璟将行事缘由与心中猜想娓娓道来,“事已至此,无论是域内弟子还是外来散修,似乎均无嫌疑。不知兄长可有其他见解?”
晏子楚闷头喝了两口酒,才徐徐道:“外门虽然不允弟子下山,但这百年来,内门可是每年都有人接令出山剿魔啊。”
虞璟不由倾身,耐心听他解释。
“也不光是魔人、邪异,即便是仅有魔族出没的可能,还有什么不服大荒管辖,跑来咱们这兴风作浪的妖族,修成人身不甘寂寞的精怪,甚至……”
颜折袖啪地一声放下手中酒盏。
晏子楚轻咳两声:“甚至是鱼肉乡里的大官、打家劫舍的绿林草寇,只要有人将情况报至刑脉主处,他便会立刻遣人下山处理。”
“怎么会?”虞璟有些吃惊,“难不成这世上但凡有事,皆要怀真域出手解决?其他门派在做什么?”
“能者多劳嘛,那些小门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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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的实力……”晏子楚嗤笑一声,“不提也罢。道心不坚,修为不足,万一反被魔气侵蚀,我们处理起来更麻烦。”
虞璟默然半晌。
她先是震惊于怀真域弟子肩上重担,又霍然惊觉,晏子楚提到的时间,乃是“百年来”。
百年前,师尊尚未闭关。这便是说,从前天下之事,无论大小,无论多寡,皆是由师尊一肩担下。
世间之事,诸多烦扰,虞璟所见者,不仅劳形,更是劳心。
她自问连一件事都不愿掺和,可师尊……
深雪之中那道静坐的身影蓦地闪过她的脑海。
百年前世间纷乱更胜如今百倍,纵然他高深莫测,勇武善战,恐怕也难在万千琐事中得一喘息之机。
怪不得师尊需长日闭关。
虞璟叹了口气,他确实该好好休息一阵。
“喂!好端端发什么呆?”
虞璟强打精神:“没什么,只是想兄长你们真辛苦。”
晏子楚年少有为,下山剿魔必然少不了他。虞璟本以为晏子楚听了这句话会趾高气昂,孰料他竟盯着杯中物,神情像是尴尬又似苦闷:“那、那倒不至于……”
虞璟心中起疑,却惦记着更重要之事,沉吟道:“兄长是觉得,那些下山执行任务的弟子会在域外沾染魔气?而短时间内染上魔气,本性也不会改变,因此鉴心镜便会失效……”
“孺子可教也,不愧是为兄的小妹。”晏子楚点头道,“一旦染上魔气,人便会逐日变得暴躁易怒,嗜杀成性,犯下域中法令不过是早晚之事。”
虞璟豁然开朗,喜道:“那么那人或许正藏身于近期下山的弟子中,只因时日不长未曾暴露!兄长可知晓这些人的身份?”
“我哪知道这个,他们又不归执法卫管。”晏子楚无奈摆手,“若是要问,你就去问刑脉主吧,怎么说你如今也是他的前辈了,不怕撬不开他的嘴……喂!这是刑脉密辛不可外传,便是要传可千万别把为兄供出来啊!”
探听到消息的虞璟霍然起行,也不等晏子楚反应,扭头就跑。不过呼吸之间,犹如白蝶般翩飞的素色裙裾就消失在了小巷尽头,晏子楚只好站起身来扯着嗓子喊。
“这丫头的轻身功夫几时这么好了……”晏子楚嘀咕着摇头坐下,缓缓收敛了笑意。
颜折袖仍坐在原地,目视前方,默然饮酒。
她已很久没有开口说话。
一人向南,一个向西,并非对坐,只是默默饮酒。
酒过三巡,晏子楚终于按捺不住:“颜——”
“人我带到了,伤也医好了。”颜折袖掷杯而起,转身离开,“告辞。”
晏子楚凝视她的背影,待她转过街角,再看不见,才收回目光,苦笑一声。
他慢慢饮干杯中烈酒,摸出一枚银锭拍在桌上,沉声道:“今后,颜折袖此人由我单独监视。”
街角阴影处,两道人影倏忽消失。
“我也只能做到此处了……”晏子楚支额叹息,“倒是小妹身边无一人监视,她那个师尊倒真是出人意表。”
*
雪峰万丈,池水深寒。
明希微静坐池畔,一缕鲜红的线缠绕上他的手腕。
红线的另一端落进一只苍白的手中。
这只手骨瘦如柴,几乎令人疑心是哪处的骷髅爬出了坟墓,然而手的主人又确实还活着。
一身落拓灰衣的医者不言不语,沉心定气感受丝线传回的动静。
“伤势究竟如何?你快说啊!”另一侧的刑脉主却急得团团转,口不择言,“郁孤清你个庸医!”
明希微忽有所觉,抬手欲阻刑脉主。
但刑脉主的下一句话冲口而出:“执夷君的伤势究竟怎样了?!”
“……伤势?”清泉一般透彻的声音响起。
虞璟站在后山禁制入口,白衣锦袖,翻卷如云。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道刺目的红上,眼睫微颤:“前辈,你受伤了?”
24. 风雪驻·算无心
山巅唯有风声吹过,影鬼静坐原地,一语不发。
“前辈!”虞璟疾走几步,略微拔高声音,懊恼道,“您受伤了怎么不告诉我呢?”
自坊市回来,她本想去寻刑脉主,可看天色已晚,便欲先回囚恶峰一趟。心念一动,人就已然站在囚恶峰顶,才知那阵法可送她在囚恶峰与域内各处来去自如。
玉树之下不见影鬼前辈身影,虞璟便知道他又来了后山。岂料闯入一看,竟见到此等意外之景。
虞璟暗自盘算。
以影鬼前辈能为与地位,若他是在过去短短数个时辰内受伤。定有强敌来,直取怀真域要害,域中必然早已戒严。故而,他绝无可能才受此伤。
那么伤势何来?除了影鬼前辈早已受伤之外,不做他想。
虞璟心中惴惴,她与影鬼前辈朝夕相伴这么多天,竟连对方一丝异样都未曾察觉。这落在有心人眼中,是否会被认为对师长不够体贴?
回应虞璟的是刑脉主的一声冷哼:“是啊!虞前辈倒是什么都不知情,舒舒服服窝在这囚恶峰顶,风吹不着雪淋不着,旁人死活又与您何干呢?果真是名不虚传,弟子佩服!”
他言辞还算收敛,但语气近乎于讥讽。然而虞璟充耳不闻,她从红线上转开目光,落在灰衣男子身上。
此人与刑脉主一同出现,又能替影鬼前辈诊治,应当就是那位深居简出的药脉主。
虞璟紧张地注视着药脉主的神情,忍不住摒住呼吸。
刑脉主见她眼中尽是惶恐,显是忧虑至极,连珠似的话语顿住一瞬。然而心火终究难平,紧攥的拳头松了又紧:“即便不知情,虞前辈又怎可强行缠着他,叫他分/身乏术!原本若是没有虞前辈,他绝不会伤重至此!世上怎有这般弟子,连自己的——”
“够了。”影鬼打断他的话,声音冷沉。
“可是——”
“蠢人,就是,多话……”嘶哑难言的声音忽然响起,几字一顿又夹杂着细微的喘声,让人难以辨清话中内容。
红线激射回珠灰广袖间,药脉主敛袖起身,掀开眼皮恹恹扫了眼刑脉主:“诊脉,需要,安静。你这,蠢货,蠢货……”
他低喃般连骂几句,但语气中并无愤怒与哀怨,平淡如陈述事实。
刑脉主被他一堵,气得狠狠别开脸去。
虞璟无暇顾及他们的眉眼官司,一门心思追问:“药脉主,前辈的伤……”
药脉主似乎这时才察觉到此地尚有第四个人的存在。他的眼珠极慢地转动一下,与虞璟目光相接。
纵然虞璟一颗心全然牵挂在影鬼伤势之上,心神也陡然飘摇。
药脉主眼中尽是厌倦之色,夕阳残照下,眼珠呈现出妖异的幽绿色。
他既不仙风道骨,也不气度高华,通身更无一丝武者锐意。
面容清癯,颧骨微凸,眼窝深凹,大半张脸藏匿在发丝垂落的阴影之中,仅有的一点幽绿便如黑夜中闪出的磷火,无端端令人毛骨悚然。
可他又是双颊惨白,气若游丝,活脱脱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这样的一个人,厌倦的眼神之中却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引得人情不自禁望向他的眼睛深处中。
虞璟只看了一眼,登时心头巨震,立时咬破舌尖,以痛楚换得一丝清明,艰难收回目光。
药脉主眉头微微一扬,这才缓声道:“没有、大碍……三月,不可,妄动真气……”
虞璟按住胸口,长舒一口气,由衷感谢:“多谢药脉主今日诊治。”
听刑脉主口气,仿佛影鬼前辈已药石无灵,即将魂归西天。
好在一切无虞。
虞璟追问:“敢问前辈可需服药?可需我以真气疏导体内伤势?”
这么多天过去,影鬼前辈仍需传唤药脉主诊治,不像是能自行调息疗伤的样子。
“我竟不知,这囚恶峰顶已成了虞前辈的一言堂。”刑脉主满怀怨愤,又欲发作,却发现自己张口结舌,只有嘴唇翕动,舌头却僵硬如石,无法动弹。
他呆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向静坐的影鬼,心中骇然。
影鬼沉声道:“我说,够了。”
眼瞧刑脉主垂头丧气的模样活像被主人兜头踹了一脚的忠犬,虞璟暗自觉得好笑。
药脉主收好药箱,随手揪起进退不得的刑脉主领口,将人往禁制入口拖去:“你,聒噪。打扰,休息。我,睡觉,你,练剑。走吧……”
两方擦身而过,虞璟礼貌欠身一礼,便在此时,药脉主脚步一僵。
他偏过头来,目光死死黏在虞璟裸露的脖颈上,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映着天边红霞的幽绿瞳孔明灭不定。
虞璟顿时寒毛直竖,莫名想起野兽嗅闻猎物之景。
刑脉主亦面色惊变,狠狠一掌拍落药脉主天灵,继而虎口钳住对方后颈。
两人就这么你揪着我,我掐着你跌跌撞撞出了禁制。
“几位脉主还真是……”虞璟心有余悸,瞪视他们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各具特色。”
“不必在意,”影鬼静默一瞬,轻声唤她,“过来。”
*
踏上刑脉主峰,但闻流水淙淙。刑脉主卡住药脉主后颈,将他整张脸死死压入溪水之中,默数三十下又提起,待人咳出几口水再度压下。
如法炮制五次,他才松开右手。两人浑身都已被溪水打湿,一个比一个落魄。
刑脉主怒声如雷:“郁孤清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我要是不拦,你准备对那臭丫头做什么?!回答我的问题——喂!别睡!”
经此一遭,药脉主似乎极为疲倦,已倚着树根蜷缩起来,预备闭目养神。直到刑脉主攥住他肩膀猛力摇晃,才阖着眼呵地笑了:“是你,不会。”
他答非所问,刑脉主更怒:“你很懂我是吗?!我就不该管你,干脆让执夷君一剑宰了你这个祸害得了!”
药脉主边笑边咳:“那也,不错……”
“你!”刑脉主恨铁不成钢,他宛如困兽般原地转了两圈,终究压低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执夷君的缚心咒印绝无可能失效。快说!不许瞒我!”
“她,很香……”药脉主嘶哑可怖的声音在空寂无人的林中回荡,惊飞还巢之鸟,“饿了……”
*
影鬼前辈的命令虞璟不敢忤逆。但她仍先向石台深深一拜,恭敬道:“师尊,弟子回来了。”才挨近影鬼,学着他的样子盘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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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
她倾身着意打量影鬼,连一毫一厘都不肯放过。然而终究一无所获,只好气馁地收敛目光。影鬼前辈浑身漆黑,大多时候,她甚至不知他目光落点在何处,更遑论寻出伤处为他包扎。
虞璟前世总是为师门众人疗伤。
起初,她只是偶然撞见了剿魔回转的路修远。那时她与路修远不过点头之交,错身而过时闻见了对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虞璟蓦地心头一动,鬼使神差赶上去拽住了他的衣袖。
她的手艺并不很灵巧,手忙脚乱之下将攸关剑者生死的右臂包得比牛蹄更粗壮。
她自觉做了坏事,却不知该如何道歉,只好讪讪站在一旁,抠着手指不敢抬头。而路修远随手拨弄一下她最后打上的结,深深望了她一眼,并未责怪。
后来不知为何,濮阳正与小师弟受了伤也会自觉来找她。
虞璟这门手艺也便逐日炉火纯青。
不过此时无法表现,虞璟纵然心有遗憾,也只能口上关心:“前辈,您的伤势……”
何时受伤?为何受伤?伤重几分?何时能愈?虞璟腹有草案,只待影鬼回应,便可接连吐出。
孰料影鬼静默半晌,开口却道:“你受过伤了。”
虞璟一惊,张嘴便打了个磕巴:“您、您怎么知道?”
“领口血迹,衣衫破损。是剑伤。”影鬼声音冷彻,“你做了什么?”
“这……”虞璟不敢将受伤的前因后果告知影鬼,却也不敢不答,心慌意乱之下嘴硬道,“凡事要讲先来后到,现在可是我在问您。”
“你也知道先来后到。”影鬼隔着虚空,以目光描摹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疤。他虽未伸手触及虞璟颈项,她却已感受到了那番入骨阴寒,“你的命早在那一夜后就是我的东西。伤害它的人,没资格问我。”
他仍是从容不迫,四周却乍然风紧,虞璟莫名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这样的语调,这样的风声,似乎她前几天才听过,就在影鬼教她琴艺那一日……
虞璟忽而福临心至:“您……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虞璟越想越觉得有理,眼睛缓缓亮了起来:“兄长说,人会因为另一个人受伤而发怒,是因为他太过关心那个人。前辈……”她抬起脸来,满地白雪的映衬之下,愈发显得面容如玉洁白,如月皎洁,竟叫人不敢逼视,“您莫非是在为我担心?因此,先前我扭伤之时您才那般焦急,今日您才这般生气?”
“胡言乱语!”明希微低叱。
然而话音落地,自己竟也有几分迟疑。
师尊担心弟子本是世上最正确之事,他为何急于开口否认?
听他断然否认,虞璟心头那点雀跃便如风吹雾散,陡然消失,她黯然道:“……是弟子失言了。”
人不会平白无故担心萍水相逢之人。
正如她自己,只会担忧父兄生死,旁人还不如窗外那窝松鼠一家八口更叫她牵肠挂肚。
虞璟本以为影鬼是因挂心她的伤势而怒意勃发,如今看来,却是误会了。
她白开心一场,心有遗憾,却并未消沉。
“可是我很担心前辈,我不希望前辈受伤……”虞璟垂下眼。
25. 风雪驻·月上纱窗
纵然是从来处变不惊的执夷君,闻得她此言,也不禁微微一怔。
然而不过瞬息,他便回过神来,问她:“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自己少了可依仗之人?”
虽是问她,但心中早已有谱。早在隔着婆娑花影窥见虞璟那一刻,明希微便已洞悉虞璟身份来历,乃至性情为人。
她强行模仿常人情绪时显得十分虚伪,此刻半真半假的忧虑倒有些唬人。不只旁人,恐怕连自己也一并瞒过,只是终究瞒不过他。
他问得古怪,语气不辨喜怒,虞璟迟疑道:“这二者……有何不同?”
影鬼前辈,不就是他所谓的“可依仗之人”吗?怎么好似在他口中,全然不同似的。
虞璟尚在蹙眉沉思,便听影鬼轻哂道:“也罢。”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小伤,天还不敢收走我的命。”
修道飞升本就是逆天而行,但修道者往往也最讲究顺天命,应天时,影鬼轻飘飘地一句话实在是狂妄不羁,堪称大逆不道。
又兼他的身份特殊……
虞璟急忙伸指抵在唇上,冲他嘘了一声,小心翼翼觑了眼头顶,纤长的眼睫扑簌闪动。
“……怎么?”
“前辈,你说话小声点,小心天雷。”虞璟仅以气声回他,“这里离上头太近了,会被听到的……”
她说着微微倾身,似是要以自己身形掩去他的踪迹。
明希微心头微动,想起虞璟初入囚恶峰之时,面对夏泱,也是这般张开双臂警惕地护在他身前。
仿佛两人中,他才是那个孱弱无力之人。
思绪一时飘忽,但情形很快容不得明希微多想。
两人靠得本就近,虞璟有意为影鬼掩护,两道影子自然重叠。
明希微只觉一段柔软光洁的衣料缓缓拂过他的手背,他不动声色,微微后仰避开虞璟的触碰。
虞璟谨慎注视天空片刻,见晴空未降下霹雳神雷,知道诸神天道皆未发怒,才清了清嗓子:“‘对己身安危无动于衷,旁人更不会在意’……这不是您训诫我时所说的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么到了您身上,自己反倒忘了……”
她起初还侃侃而谈,但愈说声音便愈低,渐渐心虚起来。
影鬼一言不发,如有实质的目光再度牢牢锁在她颈项间。
虞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扯扯领子,将脖颈遮住:“……我知道啦!我、我向前辈保证,往后一定小心,再也不轻易受伤……还不成吗?再不然,前辈便罚我好了——就、就罚我再不许下山!”
“如此岂不正遂了你的心愿。”影鬼半点不留情面。
“也不是啦,我下山也有正经事要做啊……”自己那点小把戏被影鬼拆穿,虞璟也不汗颜,就坡下驴,“前辈不想知道我下山后都去了哪吗?您一定不知道我——”
影鬼不接茬,淡声道:“文脉主峰,山门阁楼,坊市。”
气氛一时有些冷场,虞璟关子没卖成,小声嘀咕:“您也不必答得这么迅速啊……衬得我像个傻子似的。”
虞璟没太大讶异,想来影鬼修为高深,神识必也强横无比。
若是有心,恐怕她躲到天涯海角也会轻而易举被寻到,更不用说在这怀真域中。只是她没想到,影鬼竟会大费周章探查她的去处。
影鬼说得坦荡,虞璟也不忸怩,干脆隐去受伤前后之事,将下山后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因此,我欲向刑脉主商借一份名单。”说到这,虞璟有些懊恼,“可惜早先急忘了,我明早日出再去刑脉主峰一趟好了。”
“那么,你的伤便是因此而来。”
他还记得这事!
虞璟面色陡然一僵,正想着干脆把这事推到晏子楚头上算了,就听影鬼道:“此事与你无关,追查无益,就此打住吧。”
虞璟本有邀功之心,可见他非但不喜,反倒劝阻,只觉受的伤流的血都成了徒劳无功。登时有些悻悻,抠着手指不愿应声。
“你……”良久沉默之后,影鬼轻声道,“罢了,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虞璟霍然抬头,目光灼然道:“那我有帮上前辈的忙吗”
影鬼默不作声,似乎兴味索然,虞璟权当他默认,面上终于带了点喜色。
此时霞光隐遁,暮色遍染,夜风忽起,云皎月出。霜白月华洒落虞璟肩头,与四野白雪交相辉映,更衬得虞璟面色惨然,不见血色。
虞璟膝头一重,讶然之下垂眼望去,
只见一朵血色灵芝横卧膝上。
“你分三日,于子夜——”影鬼的声音戛然而止。
虞璟紧攥灵芝的手背上挨了一下,迅速起了红痕。然而血灵芝已半截入口,此时想让她吐出来难于登天。她硬着头皮迅速嚼完,忽然想起什么,慌得被呛了一下,连声咳嗽起来。
虞璟咳得撕心裂肺,喉间生疼,好半晌才涨红着脸停下。
逃是怎么也来不及了,还不如尽快想想如何狡辩。
她捂嘴偷眼望向影鬼,见对方并无特殊反应,不由一怔,按住小腹。
掌下气海真元运转,充盈更胜以往。
这朵百年血灵芝轻而易举将她送入了上善后期。
虞璟不信影鬼察觉不出她的气息变化。
她一举突破两个小境界,这样的速度实在骇人。
世上多的是以灵丹妙药堆砌修为之人,但血灵芝主治气血两亏,是补血益气,通经活络良品,并无提升修为的效用。
恐怕任何一个修道者看到这番景象都会心生疑惑,有所猜想。
影鬼是执夷君好友,自然更加见多识广。然而虞璟严阵以待后,见影鬼视若无睹,冥思苦想一番,若有所悟。
影鬼终究是邪异,读书少些也是在所难免。
她心中暗潮汹涌,面上风云变色,一时惊惧不安,一时唏嘘怜悯,一时又欢欣鼓舞。
明希微也不知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却不由觉得较之先前矫饰之态,此番模样鲜活得多。
只是……
他道:“你心急太过,只会为自己招来祸端。”
无需他提醒,虞璟已感受到微薄热意从气海处向四肢百骸蔓延,如同吞下一星温热的烛火。
两人皆心知肚明,此刻的烛火不久后便会焚烧成漫天火海,烧灼她的肺腑。
虞璟还沉浸在影鬼见识贫瘠的惊喜之中,随口道:“这不妨事,只要以百年以上寒性灵植对冲,火毒不难解决。”
明希微早知她对灵植了如指掌,也不诧异,只问:“此物你预备从何得来?”
虞璟一呆:“前辈不给我吗?”
“……我为何要给。”
“可、可是——”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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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又垂下头,谨慎回忆道,“前辈方才说的……不就是想叫我在子夜时分与寒性灵植同服吗?”
血灵芝这种灵植特性古怪,百年以上五百年以下者自带火毒,非得借寒性灵植中和药性才不至灼伤经脉。
方才心心念念的灵植就在眼前,虞璟下意识便抓起来服用,却没想到这朵年份尴尬,由是才反应过来影鬼的未尽之语。
影鬼默然片刻,轻声道:“……倒有几分小聪明。”
虞璟喜道:“多谢前辈夸奖!”
话音未落,就听影鬼低斥:“然因小失大,得寸进尺,非大智慧也。”
虞璟笑意僵在脸上,预备伸出去的手也怯怯地缩了回来。又听他冷声道:“一日之内,再度违誓……下去反省,别让我说第二次。”
虞璟被影鬼扫地出门,只觉茫然失措。
从前她从未觉得影鬼喜怒无常,今日委实叫她大开眼见。
经此一遭,虞璟再次明了自己于人心一道上,果真天赋低下,莫可奈何。
眼下影鬼前辈明摆着不想再见她,她也不知错在何处无从辩驳。只得寄希望于明日刑脉主峰一行,思及刑脉主言行,虞璟又是一阵头疼。
刑脉主对执夷君顶礼膜拜,今日方知,他待影鬼竟也称得上推崇备至。
想到此处,虞璟俯下/身去咬断线头。
领口破损处被她胡乱扯在一起缝了一通,于是便横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绣线,仿佛断气蜈蚣。虞璟不忍卒看,深深叹了口气,将外衣撂到一旁,仰躺下去合上了眼。
然而此夜注定难眠。
虞璟惊醒过来时,脑中只有“滚烫”二字徘徊。五内犹如火焚,仿佛有滔天烈焰一寸一寸炙烤着肺腑。
她偏过头,向垂落的纱帐吹了口气,纱帐轻轻动了一下,却并未如她预想中一般燃烧起来,一时有些索然无味。
不过也比无明之渊趣味得多,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当真是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无聊地数着死亡到来前的日子。
虞璟额头一片湿热,然而浑身无力,连抬手去擦尤为艰难,只好睁着眼睛数纱帐上的绣花,预备借此熬过漫漫长夜。
到了白昼,火毒便会暂时偃旗息鼓。
数到三十七朵银霜花时,眼前纱帐忽地被风荡开,白纱渺渺,如雾似幻,房中陈设皆在窗外月光之下泛出幽静的光晕。
寒风侵入锦被缝隙间,虞璟狠狠打了个哆嗦,但刺骨的寒意掠过她的腹部,竟将那股灼烧之感勉强压下。
虽只是杯水车薪,虞璟手上却有了力气。
她慢慢撑起身体挑开纱帐,抬手去够忽然出现在床头的紫砂茶壶。
白纱拂动间,她所看见的并非幻觉。
虞璟颤抖的右手揭开壶盖,一汪琥珀色的茶水中倒映着她的眼睛。
白日里那壶用寒潭池水泡的凤池夸,不知怎么的,被留到了现在。
虞璟从不留窗过夜,更没将这把茶壶带进过屋中。
残茶泡得太久,益发苦涩,虞璟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仰头一口气喝干了茶水。
刺骨寒意流入腹中,烈焰终于偃旗息鼓。
再次躺下去时,一勾下弦之月恰恰闯入虞璟眼中。
月娘在朦胧纱帐之后静静注视着她。
月上中天,此刻正是子夜时分。
26. 倚云长·剑心
翌日一早,虞璟就离开囚恶峰,前往刑脉主峰。
然而事与愿违,她并未见到刑脉主。
殿前侍剑童子冲她恭敬一礼:“刑脉主正在练剑,此刻不见客。这位道友若有事,请让弟子转达。”
这名童子年纪尚幼,不过八九岁。他似乎不怎么习惯迎来送往的活,磕磕巴巴说完这一句,眼神便开始躲闪,不敢直视虞璟。
“那个……刑脉主他一旦开始练剑,没有十天半个月结束不了的……道友您还是先回去吧……”
虞璟等不了那么久,往乾坤袋里摸了摸,抓出一把炒过的松子递给童子。
“我有要事需见刑脉主一面,若是拖延,怕是不好。这位小先生,可否请你替我通报一声呢?”
“哇!我是先生诶!”童子眼睛一亮,转瞬又沉寂下去,脚尖在地上磨了磨,“不成的,刑脉主可讨厌我们打扰他了。到时候不光道友见不到他老人家,连我都会……”
“你就说是虞璟要见他,他不敢不听,自然也不会罚你的。”虞璟拍拍童子的肩,试图安抚,却觉手下身躯猛地一震。
童子惊恐地瞪大了眼,隔了好半晌才哆哆嗦嗦道:“你、你胆子好大……”
这下连道友都忘记称呼了。
童子硬下心肠,道:“不行。”
什么虞璟,他听都没听过,态度又这般狂妄,在刑脉主门前都不知收敛,见了刑脉主能有什么好话?
若是当真信她,帮忙通报,岂不是无端惹怒刑脉主?
那他非得被骂得狗血淋头不可。
一想到这,童子连松子都忙不迭塞回虞璟手中:“道友请回,别为难我了。”
“小先生方才吃我两颗松子。”虞璟微笑道,“敢问域中法令,针对此等受贿之事,一般作何处理呢?小先生是刑脉中人,想来应无比熟悉吧。”
童子眼前一黑,他原以为眼前之人长得柔善可亲,虽然出言不逊,但待他态度尚算温和,断不至于为难自己。
岂知她一开口当真石破惊天,与外貌格格不入。
怀真法令,受贿轻者鞭十或杖五,行刑者大多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耿直非常,毫无恻隐之心。便是面对他这般幼童,下手也没有一点通融的余地。
与此相较,被刑脉主训斥一通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可怕之事。
童子咬咬牙:“我去通报刑脉主。”
听起来却很像是“你给我等着”。
虞璟没忘安抚他:“小先生放心吧,今日之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童子红着眼圈瞪她一眼,推门入殿。
虞璟颠颠手上的松子,随手剥了几颗撇在地上,立刻灰雀敛翅飞下,偎在虞璟脚旁啄咬。
囚恶峰顶飞鸟难越,虞璟看得高兴,背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惊飞一地鸟雀。
“虞师妹?前头的可是虞璟虞师妹吗?!”
虞璟不动声色回头,果见路修远快步上前,上下打量她一番,惊喜道:“果然是虞师妹!”
路修远在刑脉新一代弟子中是佼佼者,虞璟依稀记得他从前很得刑脉主青眼,会出现在刑脉主峰也不足为奇。
虞璟打量着他,分明是早已看过千百遍的容貌,却是极端陌生的神情举止。
这次再见,面对眼前之人,她竟生不出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
虞璟略一颔首,并不接话,转头继续盯着殿门,等待童子归来。
“虞师妹这段日子去了何处?”路修远反而滔滔不绝,“还以为虞师妹能够拜入师尊门下,做我真正的师妹,却没想到择珠会后虞师妹就去向不明……唉,师尊也是缄口不语……对了,师妹今日怎么会来刑脉主峰?”
他抻着脖子望了望,皱起眉:“小童又跑去哪里摸鱼了?”
“……是我叫他通报刑脉主。”虞璟道。
路修远张大了嘴:“师妹你是来寻刑脉主的?难得小童居然肯替你通报。”他仿佛觉得很有趣般笑着摇头,“不过刑脉主练剑时除非药脉主亲自前来,其余之人……即使是另外两位脉主,也是绝不肯见的。师妹你还是别忙活了,回山去换个时间再来吧,或者随我去冲霄峰坐一坐?师妹有没有拜师,如果尚未拜师现在正好——”
虞璟被他念得头疼,打断道:“你如今应当已有了新师妹吧?”
路修远的脸腾地一下涨得绯红,连张了几下嘴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才期期艾艾道:“虞师妹,连你都知道啦……不过暂时还算不上,眼下新入弟子都尚未正式拜师呢。”
路修远终于不再喋喋不休问她的来意,只顾掰着手指数“萧师妹”的诸多好处,虞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点着头“嗯嗯”应他。
正在这时,两道脚步声杂沓响起,步子虚浮,声音轻,步距小,乃是两名修为不高的女子。
虞璟心中有数,更觉腻烦,只盼童子快些出来。
然而两道女声已一前一后响起。
一者满是厌恶:“你怎么在这里?!”
一者饱含惊喜:“虞师姐!”
但见眼前鹅黄一闪,萧宓轻盈上前,将虞璟的手紧紧拢在自己掌心:“咱们好久不见了,虞师姐这段时日往哪去了?看上去似乎瘦了些,是近些日子有何操烦之事吗?若是有小妹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她的声音既轻且柔,如春风拂面。
虞璟却在这“春风”中悄悄打了个哆嗦,她忍不住皱眉,一把挣开萧宓。
她此时修为又岂是择珠会时所能相较,萧宓措手不及之下站立不稳,连退数步,路修远当即飞身上前,轻轻托住萧宓后腰,扶她站定。
孙可容连忙拉过萧宓的手,绕着人仔细看了两圈,才瞪视虞璟,愤而开口:“你怎敢这般无礼!萧师妹早已确定拜入冲霄子前辈门下,往后便是你的师姐!你非但不称呼我们一句师兄师姐,竟还对萧师妹出手。你眼中可还有尊卑之分?果真无耻至极!”
她说这话,便是笃定虞璟无法拜入辈分高于濮阳正之人门下。
虞璟扫视三人,平静道:“我今日不叫,往后也不会叫。”
怀真域内重视规则礼法,辈分间鸿沟森严,尤以称呼壁垒分明。因而纵使刑脉主看她再不顺眼,也不得不违心叫一声前辈。
眼前这些人,决计当不起她的一句“师兄、师姐”。
“好啊!”短暂的呆愣过后,孙可容越发火冒三丈,“你虞璟如今连个拿得出手的师门都没有,居然敢和我们这样说话?!哼!择珠会后你被刑脉主强行带走的事大家可都替你记着呢!谁知道你是做了什么肮脏的勾当!我看那件事的幕后黑手就是你吧!”
这话说得就过分了。
路修远狠狠皱眉,呵斥道:“孙可容,你闹够没有?!”
“你护着她?”孙可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随后又看向半靠在路修远怀中的萧宓,“你吃错药了吧路修远!你正牌的未婚妻兼师妹可就在这呢!”
路修远一捏眉心,似乎头疼至极:“这两件事压根没关系。”他转过头来冲虞璟歉然一笑,“抱歉啊虞师妹,孙师妹从前不是这样的。”
萧宓也柔柔开口:“孙师姐,我毫发无损,你不必为我烦忧。虞师姐……孙师姐只是太担心我,才会……请您千万别怪罪她。”
虞璟歪头观看这一幕闹剧。
她不过挣开了萧宓的手,闹得却像她受了多大的伤一般,能毫发无伤通过择珠会的人能有多娇弱?
这个孙什么的,满打满算不过与萧宓相识半月,看上去似乎比路修远这个未婚夫还要牵挂萧宓,倒是叫人意想不到。
“还是不要这么叫,”虞璟掸掸袖子,好整以暇道,“万一被有心人听去就不好了。你们就叫我前辈吧。”
她语气清淡,却像是给了对方多大恩惠一般。
三人闻言,脸色均是一变,孙可容几乎跳将起来,正待说话,只听“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一道缝。
童子抖着腿,哆嗦而出,先朝虞璟深深一礼。
孙可容看这模样也明白了过来,冷笑一声:“想见刑脉主?就凭你!”
话音方落,只听童子诚惶诚恐道:“前辈、刑脉主请前辈进去……唔……”他抽抽鼻子,哇地一声放声大哭,“对不起前辈!求您千万别告诉刑脉主我待您无礼的事!”
“小先生说过什么?我全都忘了。”虞璟拍拍他脑袋,又把那一把松子塞给了他,“喏,拿着慢慢吃吧。这次是送你的。”
说着,她头也不回,踏入殿中。
殿外三人面面相觑,孙可容脸色陡然煞白,喃喃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萧宓注视着再度合上的殿门,轻轻捻了捻指尖。
*
刑脉主殿中光线晦暗,陈设简朴,虞璟穿过中殿,见后殿门大敞,林间日光如瀑布一般射入殿中,无数细碎光斑在青石砖上跳动。
虞璟方一脚踏出殿门,便听一声龙吟般浑厚的剑鸣刺破空气,滚烫的锐意直刺而来,猝然逼至眉心。
不远处有人发出惊恐的尖叫:“刑脉主您冷静!这位可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刑脉主的剑悬在虞璟眉心,只差毫厘便会刺入她的头颅之中,轻易取走她的性命。
然而虞璟不闪不避,神情自若,甚至未去看那雪亮的剑锋,反而迎着刑脉主尖锐的目光微微一笑。
刑脉主拧眉道:“为何不躲?”
虞璟老实回答:“我躲不开。”
刑脉主眉间怒意更深,显然并不满意。虞璟想了想,又道:“您的剑中并无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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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杀意是花树下的路修远,灯火中的影鬼那般,无需拔剑便能令她感受到尖锐疼痛,唤起她对生的渴求的。
“况且刑脉主为师尊授予重托,掌管域中刑罚,怎会无端伤害域中弟子,令师尊失望呢?”
刑脉主紧绷的面色和缓稍许,他缓缓撤剑,却依旧冷淡道:“弟子尚未练完,就请前辈在旁稍等吧。……徒儿,上茶。”
侧旁原本捧着刑脉主外衣的弟子迅速上前,躬身递给虞璟一只茶盏,压低声音道:“刑脉只有白水,许是……怠慢了您。”
虞璟看都没看,摆手拒绝,注视走到场内的刑脉主:“你那招不对劲,剑中似有茫然。”
刑脉主刚欲起剑,为她这句话戳中,生生止住,面色一沉:“哦?那不知习剑多年的虞前辈又有何高见呢?”
他已在强压怒意。
虞璟眨眨眼,又道:“影鬼前辈的剑不是这样的。”
这段时日,虽然她主修琴技,但一时之间难以大成,影鬼便授了她几式恒无心剑诀,以备不时之需。
每每与他练剑时,虞璟总觉得心惊。
一者,影鬼传授剑招之时,并不若先前教她引动真气时那般步步紧逼,反倒耐心得有些出人意料,竟令虞璟不自觉回忆起被濮阳正教导浑心剑诀之时。
另一方面,既要习剑,影鬼难免给虞璟喂招。虽然他只是折枝代剑,但从枯枝上溢流而出的剑意,堪称摧枯拉朽。
仅是喂招,虞璟便觉魂魄几乎要在这沛然剑意中湮灭。
观了那么久影鬼的剑,虞璟眼界自然开阔。此刻一看见刑脉主的剑,立刻觉出不对来。
刑脉主的剑术自然比不得影鬼,至于其他,似乎也少了些什么。
听闻“影鬼”二字,刑脉主眉心一跳,那点愠色立刻如潮水般褪去:“怎么说?”
“影鬼前辈说,剑之道即为心之道。”虞璟道,“他叫我‘顺心而为’。”
“顺心而为……”刑脉主垂头低喃,片刻,他猛地看向虞璟,浓眉紧锁,“告诉我,你的‘心之道’是什么?执夷君究竟看上了你什么?”
“剑就是剑。”虞璟斩钉截铁道,“就像山是山,树是树,花是花,草是草一样。剑的使命就是出鞘,至于其他……其他什么也没有。”
“‘剑就是剑’……呵!你倒是……”刑脉主话至一半忽然噤了声,神色有些怔忪。
他凝视着手中长剑,半晌才抬起手来,一寸寸抚摸过剑身,喃喃道,“‘剑之道即为心之道’……心之道、心……”刑脉主合起眼,“我的剑心,我的初心……老朋友,你还记得吗?”
日光下彻,长剑低吟,似是感怀。
刑脉主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积攒了多年的怀疑与苦闷一并吐出。他唇边挑起一丝罕见的微笑:“吩咐下去,我要闭关悟剑。”
“呃……您不是已经在闭关了吗?”弟子不解地咕哝,“干什么麻烦我们两次啊……”
刑脉主瞪他一眼,一脚踢去,弟子顺势倒在地上滚了一圈,不等刑脉主再发话就拍拍屁股爬了起来,一溜烟跑远了。
“我马上就去,师尊您悠着点,别把自己给气死了!”
刑脉主板着脸骂了一声。
虞璟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她不过将影鬼前辈的话如实相告,刑脉主便立刻大彻大悟,连带着整个人都轻松不少,仿佛拜托了无形的枷锁。
由此可见,刑脉主还真是……相信影鬼前辈啊。
静默片刻,刑脉主郑重道:“我们之间当有一次对决。我想看看能入执夷君法眼的‘至真之剑’究竟是何种模样。”
虞璟一怔,刚要开口应下,便听刑脉主又凝重道:“但是,在……前,我不会全然信你。”
这人好奇怪,不信就不信,有什么了不得?犯得着多此一举提一嘴吗?虞璟不由看他两眼。
“那么,前辈今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虞璟精神一振,道:“我想借这段时……这几年下山剿魔的弟子名册一观。”
“你要这个做什么?”刑脉主奇了。
“我……想帮前辈和师尊的忙。那名在素商秘境中释放魔气之人,或许正藏在这些人中。”
刑脉主唇角一阵抽搐:“你认为……难道这种可能性我们会未曾推测吗?”
“那——”
“这些人身上连一丝魔气都没有。”刑脉主叹了口气,“这件事、前辈一早就知晓了。”
“可是他——”
虞璟忽然缄默。
是了。
影鬼是从未提过这件事,但他曾劝阻她别再追查。也许他本有心要提,只是她当时……她当时似乎不太高兴。
于是他便说“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27. 倚云长·燕恕己
昨夜的记忆再度涌上心头。
那时虞璟疼得浑浑噩噩,勉强咽下那壶茶水之后便支撑不住又睡了过去。醒来之时见门窗紧闭,茶具也消失无踪,因而至今都不知那是否只是恍惚间做的一个梦。
但腹中那团火焰确实已然沉寂,连最轻微的不适都不复存在。
若影鬼当真是顾忌她的心情,才未再阻止调查一事,那昨夜……恐怕也是有意为之。
“虞前辈还有其他事吗?若无便请回吧!”刑脉主仍不改冷言冷语,说起话来硬邦邦的。
虞璟知道这条线索算是断得干净,也只好放弃,点头道:“有劳刑脉主解惑……”话至中途,她又觉放心不下,转而道,“还是劳您将名册借我一观。”
刑脉主挑眉。这份名单本是刑脉秘辛,不可外传,即便其余三脉主也不可越俎代庖,擅自插手。但执夷君既未拦阻,便是首肯,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何况,虞璟虽是白费力气,终究也是为了执夷君着想……
如此一想,他倒是心平气顺了许多,肃然警告道:“此物不可带出刑脉,不可誊抄,内容也不可令他人知晓。”
条件如此严苛,虞璟却不觉为难,连连点头,接过刑脉主递来的厚厚两本册子便开始翻阅:“我记下便可。”
刑脉主抱着臂看她默背,才看了两眼就觉得索然无味,眼睛也被那蚊蝇般的小字刺得生疼,按按额心走到一旁继续练剑。
岂知方练两三招,便被虞璟叫停。
刑脉主托着两本名册掂了掂,又抬头看了眼日头,确实才过一刻钟不到。这时间也不过够他将名册从头到尾翻一遍,虞璟这就……记下了?
刑脉主很想敲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虞璟得了自己想要的情报,道一声告辞便欲离开,却被刑脉主展臂拦住。
“昨日……郁孤清那个蠢货……是我没及时拦住。”刑脉主眉眼低垂,咬着牙,吐字似乎万分艰难,“若是冒犯了前辈,前辈要杀要剐,只管冲我来。”
虞璟心中纳罕,这人冒犯她不是一次两次,从未向她低过头,更谈不上谢罪。今日他却为了药脉主连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足可见两人亲密无间。
但这般亲密的两个人,又缘何互相打骂?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怨一般。
虞璟摇了摇头,道:“世上没有人该为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承担惩罚。”她想想,又补一句,“即便是师兄弟之间也是一样。”
道脉主为了刑脉主曾不惜向她下跪,虞璟猜测,眼下刑脉主这般行事多半也是出自所谓的师兄弟情谊。
“他就是我的责任!他——”刑脉主没再说下去,徐徐叹了口气。
他第一次显露出这般丧气的模样,虞璟淡然扫他一眼,平静问道:“你今日之举,是否也是为了这件事?”
刑脉主浑身一震,错愕地抬起头来。
虞璟一看他的模样便笃定了心中所想。
刑脉主的剑一斩天下罪者,二斩邪魔外道。只要她还是域内弟子一日,就绝不会在刑脉主剑光所向之处。
何况她的辈分摆在这,又是执夷君唯一的弟子,纵然刑脉主未伤她一根寒毛,单看向她出剑这一条,也是罪无可恕。
刑脉主再蠢,再看不上她,也不会这样冒犯执夷君。
恐怕刑脉主这一剑一是试她胆识,二是转移她的怒火。若虞璟此前当真因药脉主举动而感到冒犯,也会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
那时,倒真会如他所言“要杀要剐”,而药脉主本人,则安然无恙。
“虞前辈说的什么?弟子听不懂。”刑脉主犹自坚持。
虞璟看他一眼,并不解释,只道:“世上有如你这般愿代药脉主受过之人,自然也会有愿为你受过之人。……你先顾虑下自己吧。”
刑脉主面色一僵,眼中起了波澜,半晌喃喃道:“大师兄……”
虞璟不理他的怔忪,自顾自走到门边,又抬手敲了一下门框:“刑脉主今日练的应是无垢山的‘四季’剑吧?”
刑脉主立刻警醒,目光炯炯看了过来。
“其中那招‘一梦方晓夏初深’……招至中途真气本该上行,你却自锁膻中、泥丸二穴,反致真气冲脉,才会怎么使都用不上劲的。这套剑谱存于琅嬛阁中,刑脉主可去寻来自行一观。”虞璟笑笑,“这招不对,不单有你剑中迷茫的缘故,方才忘了告知你。”
刑脉主登时呆愣,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虞璟已轻笑一声退出主殿。
殿门之外萧宓三人已然不在,只有侍剑童子与那名弟子并肩坐在门槛之上,慢慢剥着松子数天上的云彩。
见虞璟出门,两人慌里慌张站起行礼。虞璟便摆手叫人继续坐着,独自一人走入林间。
与满山翠竹的文脉主峰不同,刑脉主峰遍植苍松翠柏,微风袭来,松涛阵阵。前世虞璟听了这样的松涛声五年,如今漫步在松林之间,竟有种古怪的安心之感。
虞璟边走边回忆,刑脉主做起事来倒不含糊,名册横跨了五年。每年下山者足有百人之数。其中大多弟子出身刑脉,约莫占七成。其余三脉中药脉弟子最多,道脉次之,文脉则微乎其微,且这三脉之人大多非单独出动,而是做刑脉弟子的辅助。
考虑到四脉弟子专精,这也无甚出奇。
只是翻阅名册过程中,虞璟见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其中有晏子楚。
前两年的名册之中,他的名字总是隔几月就出现一次,连带着评级那一栏的“上上等”宣告着当时的意气风发。
然而三年前的一次“大过”后,他便从名册中销声匿迹。
名册上的三年前,于如今的虞璟而言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任她记性再好也记不得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好先撂下不深究。
濮阳正与路修远两人的名字出现得也十分频繁,五年间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百余趟,剿魔之事几乎被他们两师徒包了。
一看到这两人的名字,虞璟便想起那些年浪费在他们身上的伤药,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林深幽静,空无一人,虞璟这一声叹息远远传出,更显得四周空旷寂寥。紧接着便听一声轻笑,仿佛与她的叹息之声互为应和一般自树后幽幽传来。
这场景诡异非常,笑声却宛如微风吹拂柳稍,温润而缠绵,连同林中逐渐浓郁的郁金香气一并搔得人心头发痒。
虞璟充耳不闻,越树而走。
这下那人也躲不下去,只好现身,极有礼数向虞璟见礼:“师妹安好,惊扰师妹,还请勿要怪罪。”
虞璟见眼前青年一身青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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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士打扮,手中还附庸风雅地摇着一把山水写意折扇,便猜他是文脉弟子,问道:“你拦下我,可是文脉主有事相邀?”
此人眉目修致,神情似无还笑,显得极为潇洒。被虞璟冷不丁这么一问,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师妹误会,在下是刑脉门下。”
虞璟狐疑地回头望望,又问:“刑脉主还有事找我?”
青年一听她这话神情更是古怪:“……师妹说话当真有趣。”
这一句话说出口,淡然洒脱的笑意也回到了脸上,青年继续道:“在下方才于树后听见师妹叹息不止,心生恻隐,酸楚难言,才冒昧一见,希望未曾打扰师妹。若能替师妹排忧解难,使师妹再焕笑颜,在下也算不负——”
废话一堆。
虞璟不忍卒听,抬步转身就走,岂料青年长臂一展,闪身轻巧拦住虞璟的去路。
虞璟不知他拦下自己的根由,也不以为意,只道:“我有急事,还请这位……让一让。”
“诶——急事缓办,急事缓办嘛!不知师妹有何忧虑之处?或许说出来在下能替你分担。”青年噙着一抹笑,似要为虞璟扇去愁思一般,当即便替虞璟打起扇来。
虞璟也不看他,淡然道:“敢问有狗挡道,该作何解?”
青年见她眉目如画,神情柔顺,未曾流露一丝恼意,料想她性情该是温顺怯懦,谁知一开口却半点不留情面,顶得他一阵心血上涌,连脸色都隐隐发青。
他干笑两声,欲再开口。突然,脸色一凝,匆忙偏过头去,避开自后方激射而来的暗器。只听“笃笃”三声,那暗器已没入他耳旁树干之中,可疾风劲扫之间,面上已留下三道血痕。
青年大吃一惊,慌忙扭头,可见到来人之貌,反倒微微一笑,还不忘半展折扇遮住脸上血痕:“原来是颜姐啊。颜姐今日怎有空来此?”
“找她。”
虞璟比青年更早看见颜折袖。
此刻颜折袖半散着发髻,鸦青长发落在肩头,五指探入发间,冷眼瞪视青年。
“原来这位师妹是颜姐熟人。”青年朗声道,“看来我今日倒是来得不巧了,险些误了两位的大事。”
他拇指揩过脸侧血痕,只觉一阵刺痛。这阵刺痛直入心间,一副玉容毁于一旦,他自然愤然难言。然而也知这一手段不过是颜折袖警告。两人互存忌惮之心,此刻万没有到撕破脸的地步,只得维持翩翩风度,略一拱手:“那在下不多打扰,这便离去了。”
他竟又向虞璟一眨眼,从容笑道:“师妹若要寻我,可往坊市金风玉露一见。在下自当好好为师妹摆一席消愁解忧。”
说着,便翩然而去。
眼见对方背影远去,颜折袖才长舒一口气,绕着虞璟转了一圈仔细端详。
虞璟从未见过青年这般做派之人,见颜折袖似乎与他熟识,便询问青年身份。
颜折袖连连冷笑,往地上啐了一口:“满口喷粪,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燕恕己这狗东西,上赶着来找姑奶奶我还嫌腻歪呢!”
“燕恕己?‘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虞璟立即将字与音对上了号,“刑脉燕恕己?”
“是,那又怎么了?”颜折袖蹙眉。
“他在那份名册中。”虞璟道,“一年前,他下过山,往洪荡桥驱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