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岭之花他求不得》
1. 第 1 章
昨儿个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将整个上京都覆在了皑皑白雪中
陆青凝披了件大红猩猩毡,从清晨茫茫的雾气中走出来,走得近了,见四下无人,她忽而伸出青葱般的指尖,轻轻扯了下路旁沉甸甸的枝桠。
松树枝桠颤动几下,落下一阵雪雾来,躲避不及,几缕扑簌簌的雪沫子便钻进了细白的脖颈中,清凝微微闪身,弯起雾蒙蒙的桃花眼,调皮地笑起来。
从凝拢院出来时,她原本低垂着眼睑,走得乖顺又端庄,可这一笑便露出了骨子里的娇媚来,肤如凝脂,玉软花柔,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仿似春光乍泄,惹皱一湖春水。
杨嬷嬷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角,提醒道:“仔细怀里的香囊。”
青凝忙宝贝似地拢了拢怀里的物什,轻声道:“嬷嬷,听说老夫人最爱我这一手绣艺了,我这次绣了雪后红梅,也算应了今冬这第一场雪,你说她会喜欢的吧。给世子的乃是南山的松竹、给二房大娘子绣的是......”
她细细数下来,将这诺大侯府每个人的喜好都照顾到了,连里面的香料都是她挨个区分的,极是细致又妥帖。
杨嬷嬷没作声,微微低头,忽而瞥见了小娘子玉指上打眼的冻疮。
今年冬天冷的早,这一场初雪更是猝不及防,侯府上下还未来得及准备足够的金丝炭,便一夜间天寒地冻起来。
这金丝炭既不够,等分到她们这偏僻的凝拢院,便少的可怜。屋子里不够暖,青凝又连夜给众人绣制香囊,想来这才起了冻疮。
嬷嬷垂下浑浊的眼,忽而就想起了老爷夫人还在时的小青凝。
那时候,整个堆金砌玉的陆府就她一个小娘子,那双小手每每入冬,便要每日用羊乳细细的泡上一刻钟,仔细滋养。天真纯净的小女孩儿,也从来不用顾忌旁人的喜好与脸色。
可她说不出心疼的话来,因着这孩子不管在怎样的境况下,从来都是生机勃勃,便像这冬日的松柏,无需旁人的怜悯。
雪地里的足迹蜿蜒而去,很快便进了立雪堂。
立雪堂中松柏傲然,有几株已有百年之久,堂中央“铁血丹心”的牌匾据说还是先帝在时亲手所书,院内廊庑幽深、雕梁画栋,无一不彰显着这个百年氏族最深厚的底蕴。
廊下奴仆进进出出,正厅中人影僮僮,隐隐传出说笑声。
府上的老管事满脸的喜气,腿脚麻利的跑进来,一壁跑一壁高声通报:“来了来了,世子爷进城门了,这会子已进宫谢恩去了,再等个把时辰便能归府。”
忠勇侯府世子崔凛,是这京中最耀眼的儿郎。
他十八岁时状元及第,短短几年间便从刑部的给事中,擢升为督察院左都御史。
朗朗君子,皎皎明月,端方如玉,这是世人对崔凛的评价。
今日是他归家的日子,整个候府上下早早便都候着了。
青凝没见过这位天之骄子,只是早便听闻过他的诸多美谈,说的最多的,自是这位世子的天人之姿。
这样遥不可及的人物,不是她能碰触的。
青凝没进厅堂,只趁机拉住了四房夫人-叶氏身边的大丫鬟-怡春。
她压下微微上挑的眼尾,将那天生的娇媚悉数藏起,露出个惯常得体又乖巧的笑来,亲亲热热道:“怡春姐姐,这回世子爷归来,我也无甚能拿得出手的见面礼,只好绣了个香囊。听闻老夫人最近睡地不安稳,也特地为老夫人备了一个,里面放的乃是从前我姑母惯用的安神香,最是安眠凝神,不妨让老夫人试一试。”
她将两个精致的香囊塞给怡春,又恍惚想起什么似的,忙道:“差点忘了,既给世子跟老夫人备了,几房的夫人娘子我也随手都备了一个,劳烦姐姐给送进去吧。”
怡春在四房中算是个和善的,拿了那几个香囊,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语调不明:“果真是个惯会逢迎的,借着世子爷归家的当口,把家里的女眷都讨好了个遍。”
青凝权当未听见,瞧着怡春进了厅堂,便欲要回转。
只她刚走几步,就听吱呀一声,暖阁的窗棂打开来,四房的长女崔灵毓坐在靠窗的罗汉榻上,朝她微微点头。
那只刚送进去的香囊,被她随意地扔在小几上,上面洒了几滴茶汤,打湿了青凝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春日桃夭。
现如今的忠勇侯府共有四房子嗣,除了三房外,均为宁老夫人嫡出,由其长子崔溯承了侯爵。
崔灵毓原是四房的庶长女,前些年四房的陆夫人去世后,崔四爷于今年年初扶正了她的母亲叶氏。如今的崔灵毓俨然已是四房的嫡长女。
已逝的四房陆夫人,正是青凝的姑母,她原也是来投奔姑母的,只来了才晓得,姑母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不多久便闭了眼。
陆夫人出身商贾,在这府中本就不受待见,这两年,府中甚至已快忘了有过这么一位陆夫人,是以青凝在这诺大的崔府孤零零的,无处可依。
“凝姐儿,你又何必如此费心,整日做些讨巧的活计。我如今已许了永宁伯府的世子,你的婚事也不必发愁,母亲亦是记挂着的,今年新晋了一批寒门举子,母亲自会替你多留意些许。”
寒门举子,从童生到生员,再熬到举子,一步步走来往往年岁已是颇大,再从举子到谋个一官半职,又不晓得要再熬多少年。
想到自己嫁过去便是伯爵府的世子夫人,陆青凝却要在贫寒中生生熬到人老珠黄,崔灵毓向来自诩清高,可这会子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痛快来。
崔灵毓想起小时候,四房的正房夫人还在,那位陆夫人明艳大气,怀里抱着的小侄女-陆青凝亦是粉雕玉琢,看向她们母子时,那丝讨厌的傲气。
青凝站在廊下与她对视,闻言并不恼,脸上依旧挂着乖巧的笑,她说:“劳烦夫人费心了”
她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让人无法生起事端。
崔灵毓只好闭了嘴,挑了挑眉,露出些许不屑来。
青凝在这崔府向来乖巧懂事,原本也颇得上上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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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怜惜,可不知从何时起,叶氏与崔灵毓总是有意无意的提一提,她是如何如何奉承讨巧、心机深重的,这让她的处境又难堪了几分。
等出来立雪堂的院门,杨嬷嬷瞧着四下无人,才伸手点了点青凝的笑靥,语气里都是心疼,她说:“安安,别笑了,累吗?”
安安是青凝的小名,她的娘亲盼着她一世安宁无忧,如今也只有杨嬷嬷会唤她安安了。
青凝那个带了点讨好意味的乖巧笑意凝在脸颊上,忽而垂下眉眼,摇了摇嬷嬷的胳膊,半真半假的撒娇:“怎么办,嬷嬷,有时候也是会累的呢。”
可说完这句话,她又天真的笑起来,不同于方才那个得体乖巧的笑,这笑里是带了希望与生机的,她说:“嬷嬷,世人都讨厌女子心机逢迎,可那又怎样,我就是要替自己争取,争取更好的日子。”
杨嬷嬷那些安抚的话又都吐不出来了,只拍了拍青凝的手。
两人边走边说话,拐进花园时,冷不防听见青凝哎呦一声。
杨嬷嬷忙转头,就见青凝一只脚陷进了雪窝子里,瞪着雾蒙蒙的桃花眼,有些无措得愣住了。
昨儿个的雪下了厚厚一层,今早暖阳一出,扶疏花木下融化出了一滩滩泥水,青凝拔出脚来的时候,绣鞋罗袜连带着裙摆都已是湿哒哒一片脏污。
这府上向来重规矩,若是被人瞧见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如此衣衫不整,又不知在背后要嚼什么舌根。
杨嬷嬷见四下无人,忙将青凝拉到假山后,嘱咐道:“安安在这里等嬷嬷,嬷嬷替你拿鞋袜来。”
青凝看着杨嬷嬷急急跑出了假山,提着脏污的裙摆,四下环顾了一遭。
因着府上公子众多,她甚少来这后花园,今日一看,才晓得这园子如此之大,处处奇花异草、曲径通幽。
假山下的潺潺溪流之上,竟起了一座水榭,正对着岸边的梅林,乃是个夏时赏荷冬日赏梅的好去处。
这样衣衫不整,青凝生怕撞上个年轻的后生,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来。
她犹豫了一瞬,便踩着湿漉漉的鞋袜,一步步进了水榭,甫一推开门,便闻见了若有似无的冷梅香气。
里面书案小几,布置清雅。
青凝想,崔家不愧是百年世家,连园子里供人休憩的水榭都如此考究。
今儿个侯府上下都去迎接世子爷了,这园子里安静的很。
既安静又寒冷,青凝进去的时候,才发现湿漉漉的鞋袜上已凝了一层细小的冰碴,贴在身上寒凉刺骨。
小娘子关好门,绕去了屏风后的软榻上,只刚坐了一小会,便觉鞋袜上的寒气直往骨头里钻,腿脚冷的受不住。
青凝犹豫了又犹豫,推开小轩窗探看了一眼,确认四下无人,才又啪的一声关紧窗牖,弯下腰将湿冷的鞋袜除了去。
世子崔凛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娟白的屏风上映出女子若隐若现的姣好身姿,一双玉足伸出,脚趾圆润、脚踝纤细,欲语还羞的勾引。
2. 第 2 章
青凝原本是支着小耳朵,警惕地坐在榻边,只坐了会子,见这地脚偏僻,确实也无人过来,才缓了缓身子,靠在了榻上。
她这一放松,便带出了骨子里的慵懒娇媚来,软软伏在那里,倒像是入了景的海棠春睡图。
她微微闭了眼,一双圆润的玉足晃来晃去。
青凝是被门扉开合的吱呀声惊到的,仓皇回头,就见娟白屏风上映出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那身影似乎也愣了一下,停在了门边。
隔着朦胧的素娟屏风,分明只是个模糊的、年轻男子的身影,可无端让人觉出了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气度。
青凝吓了一跳,忙将一双玉足藏在了衣裙下,她跪坐在罗汉榻上,一动也不敢动,只仓促间问了句:“谁?谁在那里?”
屏风外的男子没作声,可青凝能感觉出他的目光冷冽又压迫,犹如实质般一寸寸刮过她的身影。从她微仰的下颔,到脖颈,到腰身,落在她藏起的玉足上。
青凝不是个胆小怯懦的,可不知为何,她在这样的目光里,额上竟起了薄薄一层汗,大气也不敢出。这人的目光太冷了,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冰雪,又太有压迫感,仿佛隔着这屏风,也能看透人心。
她的腿有些不受力,耐不住轻微晃了晃,屏风上的身影便跟着摇曳了一下,纤腰楚楚,更生动了几分。
良久,就在她再也受不住这冷冽目光时,才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男子利落转身,出了这方水榭。
青凝一下子跌坐在了罗汉榻上,幸好幸好,没被认出来。
杨嬷嬷是一刻钟后赶回来的,青凝一刻也不想再多待,穿上干净的鞋袜便回了凝泷院。
凝泷院说是一方庭院,其实不过几间后罩房围拢的小院落
青凝回去的时候,正赶上叶氏派人送了金丝炭来,她的贴身丫鬟鹊喜正在一块块分拣。
见了青凝,鹊喜抬起脸,不悦的撇了撇嘴,道:“娘子,你瞧这炭火,说是金丝炭,但我瞧着起码得掺了一半的假。”
“叶氏向来如此,会做人的紧。明面上从不苛待咱们娘子,倒是落下个好名声,可这实际上呢,瞧这炭火便能略知一二。”
“想当年陆姑母嫁来崔府,可是带了不菲的嫁妆,她走的时候无儿无女,将那一摞厚厚的嫁妆拿出来,为的就是叶氏能好好待娘子,谁知这叶氏竟如此苛待咱们娘子。”
鹊喜口中的陆姑母便是逝去的四房先夫人,青凝的亲姑母-陆之商。
陆夫人嫁来崔家时,陆家身为江南首富,正是鲜花着锦之时,自然带了一份不菲的嫁妆。陆之商嫁进来后,青凝的父亲为着妹妹能好过些许,每年都会送进来无数银钱。
待陆家落难时,陆夫人也一病不起,为了投奔而来的青凝,她主动拿出了自己的嫁妆,一份份打点给崔四爷与叶氏。
青凝犹记得姑母撑着油尽灯枯的身子,噗通一声跪在了崔四爷面前:“崔光同,我们陆家如今只剩青凝一个了,这些年,我也从未求过你什么,这一次,我只望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能善待青凝几分。”
“我这笔嫁妆,同往年哥哥送来的一笔笔银钱,总计京郊的田庄一十二处、商铺二十三处、并珍宝古玩字画数十箱,纹银四十万两,一并交给你,一半予四房,一半作为青凝日后的吃穿用度以及嫁妆,只求你能给她一个庇护。”
陆姑母深知,一个年幼的孩子,怀揣巨款,将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而陆家如今,已无人可托付。
当年崔四爷好像发了一场火,他将桌上的笔墨纸砚挥手扫落,指了陆姑母,气急败坏:“是是是,你们陆家有钱,这些年,我崔光同这个废材多亏你们接济。”
可气归气,崔四爷最终也是郑重应下了,叶氏甚至泪洒当场,心疼的扶起陆姑母,诅咒发誓会善待青凝。
崔四爷其人,因着是宁老夫人的幼子,性洒脱恣意,并不关注家中生计,现如今也只在朝中领份闲职,每月的俸禄加上侯府的分例实在是不够四房挥霍的,这几年的四房能够如此体面,自然是多亏了陆夫人的那份嫁妆。
鹊喜是个心直口快的,一咕噜说了个痛快,杨嬷嬷忙出声喝止了句:“鹊喜,当心隔墙有耳。”
鹊喜这才吐了吐舌头,讪讪住了嘴,过了会又嘟囔道:“我就是怕这炭火烧起来,烟雾缭绕,熏得娘子睡不安稳。每每冬日都是如此,偏生娘子还得为了这些劣质炭火,去专程谢恩。”
鹊喜跟杨嬷嬷都有些心酸,可青凝却没作声。
她有些心不在焉,生怕水榭里的那场偶遇传出去,会坏了名声,直至当日晚间,并未听得一星半点的传言,这才放下心来。
只隔日她去叶氏处谢恩时,路过府上花园,忍不住抬头瞧了眼昨日那处水榭。
可这一瞧却是愣住,昨儿个那样显眼的一处水榭,今日竟不见了踪迹,只留下了空荡荡的水面。
青凝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昨日只是做了一场梦。
恰巧,园子里洒扫的小丫头-杏儿迎面走来,青凝忙出声问道:“杏儿,这假山下原是有处水榭的,怎得今日竟是没了。”
杏儿年纪小,并不设防:“自然是有处水榭的,名唤碧月轩,那可是世子爷偶尔回府,读书休憩的地方,因着世子爷喜静,这处水榭倒是少有人来。”
世子崔凛的母亲,乃是圣上一母同胞的长宁公主,父亲便是掌边关百万大军的忠勇候崔溯。
因着忠勇候常年驻守边关,长宁公主便带着崔凛长住公主府。
这几年崔凛入了仕,又一口气接手了蜀中盐政案、江南贪墨案,这每一桩案件都牵扯极广、极为棘手,可谁也没料到,这位瞧着月朗风清的年轻世家子,竟在盘根错节的蜀中及江南官场,搅起了那样大的风云,借机肃清了诸多毒瘤。
历来世家子升官进爵,多为文人所不齿,无他,皆是靠着祖辈的荫蔽罢了。可唯有这位忠勇候府的世子,文人政客无不敬服。
也正是因此,崔凛这几年多奔波于蜀中、江南两地,甚少归家,自打青凝几年前入了侯府,便未见过他,也从未刻意打听过这位世子之事,没想到竟因此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早知晓那是世子休憩的水榭,她是万不能靠近的。
“不过”杏儿挠挠头,露出些困惑神色,继续道:“不过听说是进了脏东西,世子爷让人拆了,连里头的东西都烧了。”
青凝心里咯噔一声,难道昨日那身影是世子崔凛?那脏东西,不会说的是她吧?
若真是崔凛,昨日那样的情形,任是谁,都会以为是青凝心机虚荣、刻意勾引吧?
杨嬷嬷也吓了一跳,担心昨儿个误入水榭惹出事端来,可到底存了侥幸心理,昨日世子归家正忙,那儿就能知晓安安进了水榭?
她犹豫着出声安抚了句:“说不准是夜里进了野猫野狗,弄脏了毯子家具,这才舍了水榭。安安勿要多想。”
真是如此吗?
青凝心里没底,只赶着去叶氏处谢恩,倒也来不及细想。
叶氏如今住的松思院,原是青凝姑母-四房正夫人的住处,如今这府上都尊称叶氏一声四夫人,倒少有人记得故去的陆氏了。
松思院里开了大片大片的垂枝梅,叶氏正靠窗临摹,崔灵毓站在一侧磨墨。
见了青凝,叶氏立时招手道:“青凝来了,过来瞧瞧我这梅花临摹的可好?”
叶氏向来如此,温婉又良善的模样。
她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同崔四爷青梅竹马,只可惜及笄时家道中落,只能入崔府做贵妾。前几年二房幼子崔思喆不慎落水,是叶氏不顾体弱,冒险将人拉了上来,自此这府中上下都道叶氏纯善之心。今年被扶正后,母家又官复原职,是以叶氏如今生活平顺,整个人容光焕发、愈显亲善。
青凝挂着乖巧笑意,似是真心赞赏:“自然是极好的,倒比外头枝桠上的真花,还要清雅几分。”
叶氏便笑着住了笔,随口问了句:“昨日送去的炭火可够,若是不够,再让柳嬷嬷送些去。”
“够了,昨日送去凝泷院的炭火够青凝过个暖冬了,青凝感念的很。”
这便是寄人篱下的日子。
叶氏没再多问,忽而转了口风:“青凝,你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纪,我一直记得你姑母临终前的嘱托,要我好好善待于你。前几日听四爷说,今年新晋的寒门举子中,倒是有几个年岁合适的,只我思来想去,并不想你去那清贫之家受苦。”
青凝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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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到叶氏会如此说,微微愣了一下,可接下来便又听她道:
“我这里倒是有桩好亲事,我于叶氏族中有位表侄,名唤李远,今年二十有八,英武有为,相貌堂堂,如今已官至昭信校尉。只可惜去年死了妻,如今想寻个续弦。”
她顿了顿,拉住青凝的手,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在为青凝考虑:“我这位表侄家中殷实,又有官职在身,再过个三五年,保不准便要升任武德将军了,你若嫁过去,到时你便是将军夫人。你如今无父无母,依仗也只有国公府了,若能嫁得这样的人家,实是难得。”
青凝听完,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
叶氏大概以为她身在闺中,未曾听过这位昭信校尉-李远的传闻。可偏偏青凝同园子里的仆妇们混的熟,早听说过这位叶氏表侄的凶残之名。
这位昭信校尉,战场上勇猛过人,却也生性暴虐。
他曾于醉酒归家时,因觉妾氏的几句娇嗔颇不顺耳,便亲手将这位自己最宠爱的小妾鞭挞至死。大概是在这京中名声太差,寻不到好闺秀,便求到了叶氏处,叶氏便想用她来做个顺水人情。
叶氏说完,依旧眉目温婉的瞧着她,似是在殷切的等她的答复。可青凝分明看见崔灵毓嘴角微挑,露出个讥讽的笑意来。
青凝被叶氏握着的那只手轻轻颤了下,只能垂下长睫,做出女儿家的羞涩:“夫人费心了,只青凝年岁尚小,亲事并不着急,等灵毓成了婚,夫人再费心不迟。”
叶氏定定瞧了她片刻,也不生气,笑道:“我自是晓得,你这是小女儿家羞怯,不好意思应承,只你姑母临终前既将你托付给了我,我便得替你做主。罢了,你先去吧,等日后寻个机会见见我那表侄。”
她似乎累了,摆摆手,一并对崔灵毓道:“灵毓也回吧,你们两姐妹自去玩闹,不必拘在我这里。”
青凝同崔灵毓走出松思院,青凝忽而想起昨日水榭中的男子身影,忍不住问了句:“灵毓,世子是个怎样的人?”
崔灵毓站住脚,微有些诧异:“世子?”
这一问,倒让崔灵毓想起了昨日老夫人房中的崔凛。
她虽自小生在国公府,但一则崔凛身份高贵,二则他并不常住侯府,是以,她也只逢年过节,远远的见过这位堂兄几面,及至他入了仕,更是极少碰到了。
昨日,还是她头一回那样近距离的接触他。
可那样的人,只看一眼,便觉似山巅上的白雪,天穹上的明月,让人不敢亵渎。
她并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直视,她只记得他握茶盏的手,修长却又骨节分明,他似乎是带着笑意的,干净又明朗,耐心的回应老夫人的一句句问询。只是他的每一句话,礼貌周全,却又似乎带着淡淡的疏离。
君子如玉,看似朗润,你却无法走进他。
崔灵毓摇摇头,甩掉这不合时宜的想法,只道:“世子,世子自然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待家人亦是亲和。”
崔灵毓只是忽然想知道,日后,到底会是怎样的女子,能让这位世子看进眼中心中。
温润、亲和,青凝在心中将这两个词反复掂量,这两个词,同昨日水榭里的身影全然不相似,虽只窥见个身影,但青凝昨日,明确的感知到了屏风后男子的凛冽与冷清。
她忽而重重舒了口气,昨日那人一定不是世子吧?
不是世子便好,世子崔凛是她在这侯府中最不能招惹的人。
“你问世子作甚?”崔灵毓忽而警惕起来,转头打量了青凝一眼,语气里带了轻蔑:
“青凝,你竟要打世子的主意?我劝你趁早歇了心思,也真真是痴人说梦,你这样心机逢迎的女子,别说做妾,便是做通房,世子那样高洁的人也是瞧不上的。”
崔灵毓甚而没说妻,在她心里,便是做那人的妾也是抬举了青凝这样的孤女。
那可是忠勇候府世子崔凛啊。
青凝脸上挂起了乖巧笑意,并不理会她的嘲讽:“灵毓想多了。”
她说完便转了身,倒让崔灵毓的嘲讽轻飘飘的落了空。
青凝轻松了些许,走的远了,忽而抬头看了一眼这诺大的忠勇候俯,转头对杨嬷嬷道:“嬷嬷,我须得给自己寻个出路了。”
3. 第 3 章
青凝是被噩梦惊醒的。
她是见过崔氏的这位表侄-李远的。
去年夏日,她从叶氏的松思院出来,迎面碰上了位高大魁梧的男子。
来人相貌倒也还算英挺,只可惜一双眼里透着阴沉沉的光。
见了青凝,那人先是愣怔了一瞬,而后将小姑娘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青凝一直记得那目光,带着意味不明的幽暗,在她的腰肢胸口处悠悠打转,像是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让人浑身不舒服。
出得松思院,她才听说,那人正是叶氏的表侄-李远
今日她又梦见了那幽暗的目光,阴沉沉的,紧紧缠过来。
青凝只觉喘不过气来,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外头的杨嬷嬷听见动静,忙打帘进来:“安安醒了?可是做噩梦了?”
外头还是灰蒙蒙的天,青凝额上沁了一层细密的汗,一头扑在了嬷嬷怀里,不同于平素人前的沉静乖巧,声音娇柔中又带了些许委屈:“嬷嬷,我有些害怕。咱们今儿一早就去松山寺吧,成不成?”
前些日子老夫人染了风寒,便是下床后,也是食不知味,不能安寝,青凝便自请去松山寺吃斋念佛,为老夫人祈福。
这一举动虽在老夫人面前卖了好,却让叶氏有些不痛快。
按照青凝先前的性子,她一贯是稳妥又细心的,断不会越过叶氏,去如此明目张胆的讨好老夫人。
杨嬷嬷也有些想不通,便低低问了句:“安安,你这次去松山寺,果真是为了替老夫人祈福?”
自然不是为了老夫人。
青凝沉默下来,垂下长长的眼睫,去抚摸手腕上的一串红珊瑚。
那串红珊瑚质地莹润,戴在她白皙纤细的手臂上,益发显得光泽艳丽。
青凝刚入侯府的时候还不会看人眼色,自然也不懂替自己争取,那时已是冷寒的深秋了,叶氏命人替她裁了簇新的秋装,却独独落了秋冬的羊皮小靴。
在霜雾凝结的深秋,青凝脚上还是夏日里的绣鞋,薄薄的一层绫布,丁点不御寒。连罗袜也是盛夏时节的薄绫袜。好在长长的裙裾放下来,遮住了这些难以言表的不堪。
有一回,府上的小娘子们相约登山赏菊,叶氏对外向来周全,自然不会落了青凝。
十来岁的小娘子正是活泼好动的时节,听闻能够外出登山,很是高兴。
可她提起裙摆要出门时,忽而看见了自己脚上薄薄的绣鞋,这样的绣鞋非但无法登山,怕是一碰到郊野中的露水,便要湿透了。到那时,不但寒凉,还要被府上的娘子们嘲笑衣衫不整。
她只能难堪的站在院子中,眼瞧着嬉笑的娘子们相约而去。
等人都走光了,她站在瑟瑟的秋风中,低下头去瞧脚上单薄的鞋袜。
她那时特别想阿娘,想爹爹,往年她还有爹娘时,每每一入秋,便有精致的鹿皮小靴穿。
青凝想的入神时,忽有少年清冽的声音问道:“你是哪房的婢女,连双秋冬的鞋子也无?”
也是,这样煊赫的侯府,便是房里的丫鬟们也都换上了入秋的鞋履,叶氏偏偏忘了她。
青凝有些难堪,毛绒绒的小脑袋埋的更深了些,只听叮咚一声,少年又道:“我身上也未带银钱,这串红珊瑚你拿去,若是有难处,可以典当了换双羊皮靴。”
青凝闻言愕然抬头,可少年已是转身走远了,只留下个清瘦的身影。
事后她跟院子里侍弄花草的仆妇们打听,这才晓得,方才的少年原是名唤崔念芝,本是侯府七拐八绕的远房亲戚,因着家中从商,这几年专供府上的花木石料,这次入府乃是随父来送假山石。
崔念芝,青凝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她微微红了脸颊,在嬷嬷怀里蹭了蹭,低低道:“嬷嬷,我的出路需得自己来寻。这世间情爱多不靠谱,最终依仗的不过是人的秉性,有一个人,我知他秉性纯良且尚未婚配,我想......我想去松山寺寻他……”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附在杨嬷嬷耳边私语了几句。
青凝一直记得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她说:“安安,日后阿娘怕是再不能护着你了。你记住,你未来的夫君无需家世显赫,只必须家风清正,也不必人才风流,只需得脾气温和,心性善良而有担当。这样的人,便是日后情爱淡了,也不会薄待于你。”
一个愿意为毫不相干的婢女舍掉一串红珊瑚的人,当是秉性纯良吧?清凝想。
杨嬷嬷神色微怔,犹豫道:“可那崔念芝家中乃是世代从商,便是堆金砌玉,商户之家终究不入流,万一哪天得罪了权贵,便是灭顶之灾......”
杨嬷嬷想起了湮灭的陆家,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商人又如何?”青凝白皙的脸颊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商户之家多无世家的这些迂腐规矩,说不定啊,到时我也可以经营几间铺子,与自己的夫君并肩站在一处,自由自在的活。”
杨嬷嬷瞧她一副娇俏模样,偏偏有主意的很,忍不住来捏小姑娘的脸,笑道:“是,是,是,我们安安最有主意了。”
青凝忽而有些憧憬那样的日子,离了这侯府,她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了,多畅快。
天一大亮,青凝便利落的收拾了行李,往松山寺而去。因着府中尚有事务需要杨嬷嬷应付,青凝这次便只带了鹊喜。
两人行至半途中,本就阴沉的天又开始飘雪花,一朵朵压下来,渐渐将天际线都模糊成了白茫茫一片。待行至松山寺时,已是午后光景,鹅毛大雪不见颓势。
寺中的小沙弥替二人送了伞来,引着青凝往后山而去。
松山寺乃是百年大寺,终年香客不断,后山的一片客舍,便是专为香客留宿所备。
引路的小沙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圆圆的像个团子,被青凝用几块糕点哄的眉开眼笑。
青凝见他毫无城府,便笑吟吟问道:“小师傅,听说这几日寺中来了位姓崔的郎君,名唤崔念芝,大抵二十出头的模样,你可知他住在后山哪处?”
青凝早便打听好了,这两年崔念芝的父亲身体抱恙,他便接替了父亲往侯府送香料的活计。每年冬日他都会去趟江南,收购上好的沉香与白檀,于冬月十五日送进侯府。而松山寺便是他进京后第一处歇脚的地方,算一算,便是这两日了。
怕小沙弥认混了,青凝又补了句:“这位崔郎君乃是忠勇侯府崔氏的旁支,因在家中排行为三,多被称为崔三郎,家中行商,每年这个时节便会在寺中小住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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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崔的郎君?小沙弥正捧着青凝给的红豆糕,吃得香甜,耳中只听得忠勇侯府崔氏几个字。
他挠了挠光秃秃的脑壳,忽而将伞一撇,指了指隐没在后山中的寒山亭:“喏,听闻崔家郎君昨日入寺,现下正同方丈师傅于寒山亭中对弈呢。”
那位忠勇侯府世子最爱寻方丈下棋了。
......
寒山亭建在后山的半山腰,依着阵阵松涛,多有孤绝之感。
亭中烧了个小暖炉,一盘惨棋险险分出了胜负。
玉石棋盘旁的年轻郎君披了件鹤羽大氅,修长的指尖在洁白的棋子上轻轻点了下。
他身后的侍从生了副生人勿进的冷肃之相,却偏偏嘴里不断的碎碎念:“左中侍郎又来拜谒了,也亏得世子您有先见之明,到这寺中来躲清净,每回您归京都要闹这样大的阵仗,这些......”
忠勇侯府世子崔凛捏了捏额角,有些不耐:“云岩!”
云岩这才讪讪的闭了嘴,亭中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下簌簌的落雪之声。
只不过片刻,在这静谧的落雪中,忽有脚步踏踏,大红猩猩毡的少女像只迷路的羔羊,一头闯了进来。
小羔羊伸出如玉的小手,抖了抖兜帽上的雪,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小脸,她抬头看见亭中的人影,一下子顿住了,怯怯道:“不知郎君在此,多有冒犯。”
顿了顿,又小声请求道:“外面风雪实在大,可否允我在此躲避一时?”
美人楚楚,声音婉转,可棋盘旁的年轻郎君并未抬头,连一个眼神都未施与,只有他身侧的侍从微微点了点头。
从青凝的角度,只能看到年轻郎君轮廓利落的下颔,微带了点慵懒的坐姿,腰背却是始终挺拔。
她匆匆收回视线,安静的立在了一侧,心下暗道,原来崔念芝竟生得这样的气度。
这亭中一时又静谧下来,雪还在簌簌的落,打着旋儿飘进了亭中,亭中的人却一直静默不语。
许久,青凝纤细的指尖攥了攥裙摆,朝棋盘的方向看去:“这盘棋胜的好生凶险,布局之人步步为营,郎君既能破局,可见棋艺了得。”
顿了顿,盈盈笑道:“只有几处实在瞧不明白,可否请郎君指点一二”
年轻的郎君依旧未抬头,指尖轻轻落下一枚白子,就在青凝以为他不会回应时,才听见他道:“娘子过奖,误打误撞险胜而已,并无甚可指教”
这声音明明温和有礼,却给人一种清冷的疏离感。
青凝顿了顿,一瞬后依旧笑意盈盈,也无尴尬神色,只识趣的不再言语。
寒风吹动枝桠,掠进亭中,大红猩猩毡上下翻动,少女若有若无的清甜之气便在这狭小的亭中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的勾缠。
棋盘旁的郎君终于轻轻展了下鹤羽大氅,站了起来,他依旧目不斜视,径直往亭外而去。
只刚要迈进风雪中,一只滢白的小手忽而伸出来,轻轻勾了下他的衣袖。
那只小手一触即离,崔凛回头,就见小羔羊压了压眼尾,仰起一张瓷白的小脸,轻声道:“郎君,我有些迷路了。”
她眼里雾蒙蒙的,完全不同于那日屏风后的媚态,是乖巧的,惹人怜惜的,小鹿一样的,就那样直直看过来。
4. 修
洁白的雪花无声得落在肩头,很快便没入了鹤羽大氅中,崔凛微微侧身,这是青凝头一回看清他的长相。
年轻的郎君居高临下的俯视,干净又朗润,倒像是皎皎明月的光辉。只分明是温润的,可眼睛却是冷的,无法靠近,不可攀折。
青凝微微愣怔了一瞬,在那样的目光下不自觉就后退了一步,雪地湿滑,这一退,便失了重心,跌在了绵密的雪地中。
女郎低低惊呼一声,长睫上的雪沫子颤动几下,一瞬间泪盈于睫,星光点点,益发楚楚。
可面前的郎君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情态,甚而连表情都未变一下。
云岩翻了个白眼,心道,冲着主子来的女郎他见得多了,便如今日这般,楚楚可怜的跌在主子面前,盼着主子能怜惜的,他就见过一二三......,云岩在心里数了数,怎么也有五六位了。只可惜,她们都选错了人。
只云岩没料到,面前这个女子确实同那些女子都不同,她实在大胆的很。
绵软的玉手伸出来,一下子抓住了崔凛的衣摆。
崔凛的鹤羽大氅下,是一件云纹玄墨锦衣,瓷白的小手落在墨色衣摆上,益发显得白莹莹的软糯。
那只小手顺着衣摆往上,带来细微的温软触感,就在崔凛微微蹙眉时,青凝已拽着他的衣摆站了起来。
她眼里还有盈盈水光,却明媚笑起来,福身道:“多谢郎君相助。”
衣摆上似乎还留有她指尖的温度,崔凛的目光又冷了几分,转身走进了纷扬的大雪中。
倒是云岩,不忍把个姑娘家丢在这风雪中的孤亭中,嘱咐了句:“姑娘你既迷了路,便跟着我们走吧,这寒山亭地脚偏僻、又鲜少有人过来,你自己怕是一时半会下不去。”
只他话出了口才觉出后悔来,不由惶恐的看了一眼前面的主子,见崔凛恍似未闻,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起初云岩心里还有些惴惴,生怕这姑娘再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来,惹怒了主子,可下山的路上,青凝一言不发,只裹紧了大红猩猩毡,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下山的路有些不太好走,风雪又渐大,纷纷扬扬得飘下来,崔凛却始终身姿如竹、脚步轻快。
青凝跟的有些吃力,她只得走几步,再小心翼翼的跑几步,鹿皮小靴在雪地中发出咔嚓咔嚓的踩雪声。
前面挺拔高大的身影微微顿了顿,青凝才终于觉得轻松了些许。
到得山脚的分岔口时,云岩见主子顿住了脚,这才擦了把额上的汗,指了指身后的路:“顺着这条路走,过了松林便是寺中的客舍了。”
青凝顺着云岩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身抖了下兜帽上的积雪,福身道谢:“多谢两位带路”
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残余了零星的雪沫子,仰脸笑起来的时候,实在亮晶晶得讨喜,礼节上亦是乖巧规矩的挑不出错来,仿佛寒山亭中那个大胆抓住他衣摆的女子不是她。
崔凛轻轻抬了抬眼睑,若有似无的看了一眼雪地里裹在大红猩猩毡中的女子。
.......
青凝回到松山寺的客舍时,静寂的院落里已掌了灯。
小小一间斋房,里外两进,倒是比在侯府的凝泷院还要暖和几分。
鹊喜正伏案绣荷包,旁边的针黹盒里散落着零零总总的绣样,眼瞧着后背都有些僵硬了 ,也不知坐了多久。
青凝解了大红猩猩毡,嘱咐道:“鹊喜,当心熬坏了眼睛。”
鹊喜应了一声,起身接了青凝的大红猩猩毡,仔仔细细的拍雪沫子,这可是她家娘子最拿得出手的大氅了。
放好毡衣,鹊喜又拿起了绣活,青凝无奈,只好俯身去夺她手里的活计,却被鹊喜偏身躲过了,一壁躲,一逼哎呦:“我的好娘子,你让我绣吧,咱们可是许久没拿到一分月例了。”
往年府上也会给投奔而来的娘子们分发月例,只今年以来,叶氏像是忘记了这桩事,一次也未提起过。
青凝想着,这大抵是要让她知道生活的艰辛,好早早儿低头嫁了李远。
鹊喜说完,叹了口气,忽而又扬了扬手里的荷包,带出一丝喜色:“前几日我去青河秀坊,那掌柜的说,咱们送去的绣样倒是有几分苏绣的精致,只可惜花样儿上不了大雅之堂,只他心善,愿意试着收咱们二十只荷包,给一两银子呢。再者,要是有了新的花样儿,也可绣了送过去,他必不会让咱们吃亏。”
青凝听完只觉得这掌柜好生狡猾。当年的江南陆家,本就是以苏绣起家,青凝耳濡目染,对绣样再熟悉不过,那花样儿是她亲手画的,虽不是京中时兴的样式,却也雅致讨巧,绝不至于上不了大雅之堂。
鹊喜倒是分外欣喜,盘算着意外之财:“二十只荷包一两银子,等我绣上四十只,便是二两银子,咱们买些炭火,替娘子置办身衣物,再买罐拂手香,今冬也能好过些许。”
那拂手香乃是以牛乳、蜂蜜加之雪莲秘制而成,抹在肌肤上一触即化,滋润无比,往年一入秋,侯府内各房的娘子们便会人手一罐,日日滋养肌肤,这样的好东西,青凝自然是分不到的。
鹊喜想着,今年有了银子,也要给娘子买一罐,她的肌肤本就娇嫩,最是受不得这秋冬的寒风。娘子贴身的小衣也该换新的了,前几日她替娘子沐浴,那里似乎又丰满了些许。
鹊喜正喜滋滋的盘算着,却听青凝道:“鹊喜,等过几日去回了那掌柜,就说这花样儿绣起来实在繁琐,咱们不卖了。”
鹊喜一顿,小声问了句:“娘子,真不卖了?”
青凝笑着摇了摇头,点她的鼻子:“四十只荷包!鹊喜,你是要熬瞎了眼睛。”
她拿出宣纸,凑在油灯下开始画绣样,过了不大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安抚道:“鹊喜,你不必为过冬的银钱担忧,我会想办法。”
顿了顿,又道:“等日后咱们赚了钱,也买宅子买铺子,再不看人脸色,也让我们鹊喜再不必为银钱犯愁。”
鹊喜晓得这是娘子在安她的心,她可不敢奢想买宅子买铺子,她现在的执念就是要给娘子买罐拂手香,只听青凝如此说,她的心也在这艰难的日子里生出一丝希翼,笑道:“好,咱们买宅子买铺子,搬出侯府。”
.....
今冬的雪似乎格外多,一连下了两日的雪,才终又洒下暖阳来。
鹊喜推门进来,眉眼间有得意之色:“娘子,打听清楚了,从寒山亭下来,顺着岔路右拐,是处僻静的客舍,小沙弥们唤它‘云深居’。”
“云深居?”
青凝放下手边誊抄的棋谱,忽而想起了寒山亭中的年轻郎君,她实在没想到崔念芝一个商人之子,竟生得这样好,自有一番皎皎明月的气度,现如今连暂居的客舍也如此清雅僻静。
她侧身拿起手边的誊抄本,对鹊喜笑道:“走吧,前几日在寒山寺迷了路,多亏这位郎君指引,今日自要去感谢一番。”
两人出了客舍,越往外走越觉着今日这寺中格外热闹,青凝忽而想起,今日乃是冬月十九,原是松山寺开坛讲经的日子,因着大周崇尚佛法,世家子弟多习经文,是以这日世家子弟及儒生们多聚于此,讲经辩法,渐渐的也便吸引了众多长安贵女,或是暗中相看夫婿,或是结伴习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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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凝并不想凑这份热闹,脚步一转,专拣僻静之处走,绕过寺中偏殿,去了“云深居”。
这云深居果真是处清雅静谧的所在,周遭尽是高大的樟树,将小小一座客舍遮在了婆娑树影中。
只青凝还未踏进门槛,便被闪身而出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身形高大的男子长了一张和气的圆脸,语气却冷肃生硬:“女郎找谁?”
青凝愣了下:“请问,崔郎君可暂居此处?”
崔郎君?这小女郎将这声崔郎君唤的婉转动听,还带着几分亲昵。
云崖还是头一回听见有妙龄女子敢如此唤世子,他顿了顿,依旧冷肃道:“女郎寻郎君何事,在下可帮你带句话。”
原是崔念芝的侍从,青凝从善如流:“前几日在寒山寺迷了路,多亏得崔郎君引路,今日特意过来拜谢。想来崔郎君是个爱棋之人,我家中恰巧有本《草木谱》,乃是绝世孤本,我近日誊抄了一册,拿来给崔郎君赏读。也正好有几处不明就里,一道请教一二。”
这《草木谱》原是前朝围棋圣手谢晋所著,传到如今已近绝迹,当初青凝启蒙之时,陆二爷花费银钱无数,到处搜罗棋谱,机缘巧合得了这本《草木谱》,只可惜,青凝不善此道,到如今依旧是个臭棋篓子。
这本书乃是陆家被抄家后,为数不多的遗留物件,青凝一直珍重的收藏着,只她娘亲也说过: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今日既然想博得崔念芝的好感,自然要投其所好。
云崖拿了那册誊抄本,转身进了内院,不一会,又出现在门边,冷声道:“郎君已出门,女郎请回吧,日后也不必记挂这引路之情,郎君他并未放在心上。”
这套说辞,还是方才云岩教于他的,说是怕伤了女郎的心,依着云崖的性子,本是要直接告诉这位女郎,世子听到消息连眼皮都未抬,压根不见。
崔凛身边两位近侍,说来也怪,云岩生了一副冷淡模样,却是个多话的热心肠,诡计多端;云崖和气的团脸,却是个直率冷肃的性子,最善刀剑。
云崖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这砰的一声,让主仆俩都愣了一瞬,鹊喜脸色不太好看,低低道:“姑娘,这位崔郎君好大的架子。”
两人绕过寺后的承影湖,拐进了偏殿。
青凝偏头,正要同鹊喜说话,却远远看见了崔灵毓的身影,隔着宽阔的院落,瞧不真切。
崔灵毓站在偏殿的廊庑下,正同位仆妇说话,她微微蹙眉:“即是李远表兄所托,我自然愿替他促成这桩好事,只今日这事有些难办,陆青凝是个机灵的性子,况这是寺庙中......”
不过她话虽如此说,倒是隐隐升起期待来,若是陆青凝真着了道,岂不是有热闹看了?
那位仆妇闻言,慌忙从怀中掏出个檀木雕花匣子,打开来,里面躺了一支镶绿宝石的双股金钗:“郎君自是晓得娘子为难,您瞧,这是多宝斋新出的花样儿,京中的贵女们一支难求,今日郎君让我给您送来,好让娘子您戴个新鲜。”
崔灵毓喜笑颜开,小心翼翼拿过了那支金钗,这支钗她前几日在宴上见过平阳郡主佩戴,见着了便喜欢的紧,只银钱难买。
仆妇见她收了,满脸堆笑,躬身退下了。
崔灵毓收好金钗,转眸也瞧见了陆青凝,她忽而笑着招手:“竟是这样巧,今日我同母亲来寺中听辨经,晓得你在寺中,本是要去寻你的,竟在这里碰上了。”
说着上前,亲亲热热的挽住青凝的手臂:“母亲的意思,是要你也去见见世面,”
她如此亲热诚恳,倒叫青凝无法拒绝了。
5. 修
今日寺中在正殿设了辨经场,正殿前的廊庑及两侧的十几间偏室可供场外之人观摩。
叶氏今日过来,乃是有因的。崔灵毓年前开始与永宁伯府的世子齐勉走动,意欲定亲,叶氏今日过来,也是想瞧瞧那位齐五郎的人品。
崔家今日包下了一间偏室,透过隔间的纱幔,可隐约瞧见辨经室内或坐或站的儿郎。
青凝将将坐定,便听一位郎君朗声道:“《涅槃经》中四德乃常、乐、我、净,死并不可怕,乃是从无常苦中脱离世俗,此为涅槃。”
叶氏放下杯盏仔细听了听,满意的点点头,转头对崔灵毓道:“听听,这便是那位齐勉世子,怪不得都道这位齐五郎机辨敏捷,当如是。”
崔灵毓微微红了脸颊。
正殿内默了一瞬,忽而鼓噪起来,青凝听见有人在喊:“崔世子来了。”
青凝侧身瞥了一眼,就见气度不凡的年轻郎君走进了殿内,在纱幔上映出个长身玉立的影子,冬日的光晕照进来,在这肃穆的佛殿内,这身影也莫名有些禁欲的清冷。
青凝忽而泛起一丝熟悉感,这身影仿佛在哪儿见过,只不过一瞬,便被她否定了去,堂堂忠勇候府世子,哪儿是她能见的。
她听见年轻郎君清冽的声音:“世俗红尘为无常苦,彼岸涅槃乃永恒乐,何者为我?若法是实、是真、是主、是依,性不变者,是名为我,得真我者,得大自在,既得大自在,便无惧无常苦,何须以死解脱,出世即入世。”
崔灵毓听罢,忽而有些丧气:“母亲你听听,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世子哥哥的。”
叶氏便安慰她:“怎好同世子比呢,咱们侯府的世子,那可是京中儿郎的楚翘,万中无一的,依我看,这齐勉也是极好的。”
正殿中你来我往,很快又响了第二遍钟声,已是午时一刻,今日这辨经便算是暂停了。
包下偏室的贵人们可在寺中用过斋饭,小沙弥们上了饭食又陆续退了下去。
叶氏关切的问:“青凝,这几日在寺中一切可好?若是待不习惯,尽可早日回府。”
青凝垂下眼睫,乖顺的道一切都好。
“母亲,你只管关心青凝。”
崔灵毓嗔怪,忽而起身,接了身后仆妇手中的珐琅壶,为自己与青凝各斟了一杯:“我近日煮了梅花饮,以普洱为底,加入梅花,佐以春日晾晒的玫瑰花与甘露,适口回甘,正好搭配今日的斋饭,你们尝尝。”
她说着为青凝举起了杯盏:“青凝试试,往年家里的姐妹都爱喝我煮的梅花饮。”
青凝眼皮跳了跳,谨慎道:“灵毓的梅花饮自然是极好的,只夫人在场,第一杯应当要敬夫人的”
“不必同我客气,毓儿的梅花饮确实清润适口,青凝尝尝。”叶氏笑着挥挥手,俨然慈爱的长辈。
崔灵毓见她不肯喝,缓缓举起杯盏,自己尝了一口,偏头瞧青凝:“怎么,青凝还怕我在这饮子中下药?”
青凝见她如此,便笑着摇摇头,举起杯盏一饮而尽。
只入了口才觉出辛辣无比,这哪里是清润的梅花饮,分明是西域的烈酒!
青凝只觉咽喉火辣辣的,猛烈呛咳起来。
叶氏见她如此,端起杯盏尝了一口,似是又惊又怒,压着火气道:“灵毓,这哪里是饮子,分明是烈酒!这可是松山寺,你怎能带了烈酒来?!”
崔灵毓便转身训斥仆妇:“要你带我新做的梅花饮,怎得把这烈酒带来了?”
青凝喝不得酒,她记得少时曾误饮过父亲杯中的桂花酿,只一口,便醉的人事不知,醒来后母亲点着她的鼻子大笑,只道她饮了酒真是胆大的很,往后便再未让她沾过一滴酒。
只现下她再没有了父母庇护,悄悄掐了掐掌心,趁着酒劲还未上来,伪作清醒无碍的模样:“无妨,我幼时长与父母对饮,练得好酒量,今日饮这一杯倒也无碍,只寺中不允饮酒,被发现了恐连累侯府名声,夫人允我退下吧,休息一会便是。”
说完也不待叶氏反应,转身往外走,只是后悔早前让鹊喜回了客舍。
崔灵毓瞧着她的身影,啧啧:“真的无碍吗?竟是好酒量,可惜了这杯西域烈酒,李远表兄怕是要失望了.....”
只她话还未说完,叶氏便来点她的面门:“你呀,嘱咐过多少次了,你的亲事在即,勿要做这种易给旁人留下把柄的事。”
崔灵毓努嘴,侧身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母亲我晓得了,一杯酒而已。”
青凝走出正殿的时候,因着酒意,凝白的脸颊上渐渐染上红晕,隐隐听见男子的声音,青凝抬头,就见着了她噩梦里的那张脸,叶氏的表侄-昭信校尉李远。
李远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又来了,那毒蛇般令人窒息的眼神。
青凝伪做不识得他,那人却脸皮厚的很,彬彬有礼的作揖:“陆娘子可是喝醉了,在这寺中饮酒实是不妥,不若我送你回客舍。”
他上前一步,盯着小娘子晕红的面颊:“你不必害怕,我乃昭信校尉李远,府上叶夫人是我的表姑,你许是不记得我,我确是识得你的。”
他确实识得她,到现在还记得上次去侯府,正见着了午后回廊下的她,许是因着在太阳底下走的热了,凝脂般的面颊上染了些许红晕,低垂乖顺的眉眼下便晕起了明艳的妩媚。
李远是脂粉堆里的常客,最能辨别女子的动人之处,从那日起,他就一直在想,这小娘子若是饮了酒,抛却这低眉顺眼的乖巧,该是多勾人。
是以他才千方百计买通了崔灵毓,有了今天这一出。也确实如他所料,这小娘子饮酒后,明艳的媚态便再也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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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真是让人忍不住......
他再靠近一步,眼底露出贪欲来
青凝无声退后些许,压着性子行礼:“郎君不必相送,客舍离正殿本也不远。”
李远却是个不好打发的,轻笑了一声,坚持道:“陆娘子不必同我客气,若论起来,你也可以同灵毓一般唤我一声表哥,你今日既醉了,我自当责无旁贷。”
他说着便欲引着青凝往客舍走。
李远素来寻花问柳,在这京中的名声本就不好,同小娘子亲近些许与他并无什么损伤,只这世间对女子更为苛刻,青凝若被人瞧见同这人混在一处,指不定要被如何议论。
青凝见避无可避,忽而扬起脸直视他的眼睛,她说:“郎君既然坚持要送我,只这条路人多眼杂,不若郎君同我从寺后绕去客舍。”
李远自是连连应下。
初冬午后的程影湖碧波荡漾,冷风一吹,青凝尚有一丝清明,她迈步走进水榭连廊,忽而被李远攥住了腕子。
“小心台阶湿滑”
似是极为体贴,可这样的举动实在冒犯,青凝能感觉到那只粗糙的大掌在她的腕间试探的摩挲,令她一阵阵恶寒。
李远的目光在青凝身上不断流连,嘴角噙着的笑意益发明显,他的眼光果然从未失准,今日看来,这小娘子比那京中的花魁还要娇艳几分,只他自诩也不是那急色之人,对待猎物,慢慢赏玩诱捕才有趣。
只是他没料到,这小娘子不躲也不避,忽而侧头,用雾蒙蒙的桃花眼瞧着他,问:“表哥,你见过这湖中的野鸭子吗?”
李远被她这一看,连带着那声表哥,一起让他失了神,只下意识反问了句:“野鸭子?”
青凝抽出手腕,主动牵住他的袖口,欲要指给他看。
凝白的指尖一点点攥住他的袖子,李远呼吸微窒,下意识便随着她走到了湖边。
只他将将站定,只觉膝盖一软,便噗通一声跌入了湖中。冰冷的湖水让李远瞬间清醒过来,挣扎着看向岸边,就见岸上的小娘子一脸鄙夷。
青凝甚至觉得不够解气,捡起几块石子朝他掷来,一粒粒石子打在身上,疼的他倒吸气。
狡猾的小娘子扔完石子,转身就跑。
隐隐听见有哗啦啦的水声,那人似乎上了岸,青凝不敢回头,只拼命往前跑,也不知跑了多远,听见身后再没有了声息,才扶着树干稍稍站定。
这一跑,酒气上涌,脸颊酡红,微醺的小娘子微微靠在树干上,眼角眉梢舒展开,俱是媚态,娇俏的惹人怜惜。
身后枝桠轻动,青凝一惊,仓皇转头,便见着了从石径处拐过来的年轻郎君
顺着织锦云纹的衣衫往上看,棱角分明的一张脸,长眉高鼻薄唇,是长身玉立、清冷禁欲的如玉郎君,青凝想起来了,是崔念芝。
6. 第 6 章
原来是他呀
青凝脚下软绵绵的,脑子也开始混沌,只不知为何,抛开那些小心翼翼的束缚,这会子胆子大的很,嬉笑怒骂皆由心,隐隐她似是想起了阿娘的话:“这孩子喝了酒,简直骄纵的无法无天,往后可不能再让她沾一滴。”而后便是爹爹爽朗的笑。
她还记得爹爹说过,想要什么总要去自个儿去争取。
青凝微微偏头,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崔郎君?”
崔凛顿住,审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目光依旧是冷的,也是这双眼,曾经在督察院,令无数被审讯之人心惊胆战。可今日面前的小女郎,却在这目光下依旧坦然自若。
她仰起脸:“崔郎君,那本《草木谱》你可喜欢?”
崔凛想起了那本被扔在桌角的誊抄本,冬日的风吹进屋内,掀起扉页,上面的字迹,怎么说呢,有些丑。
他不动声色:“那是本赝品。”
谢晋所著《草木谱》早已绝迹,唯一留存下来的一本真迹,现下正摆在他府中的书房内。
赝品?爹爹花了千两白银寻来的棋谱竟是本赝品!
青凝略气愤:“那书肆的老板真是位奸商,打量我爹爹人傻钱多呢。”
早前的陆家,富可敌国,可惜转瞬间便成了云烟。
头一回送礼竟送了本赝品,可这已经是她现下最珍贵的东西了,青凝眼睫垂下,略略沮丧。
她忽而想起什么,自荷包中掏出两块乌梅糖,叶氏早停了她的月例,这几块乌梅糖还是杨嬷嬷卖了自己的发钗,给她带回来的。
青凝略有几分不舍的捧给他:“喏,给你吃吧,我现下虽然穷困,只我日后定能赚很多的银钱,到时候再多多买给你。”
这话说的娇憨又赤诚,还带着几分醉酒后的绵软,崔凛唇角动了动。
青凝忽而想起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崔郎君,你晓得我的名字吗?”
崔凛依旧未作声,只脑海里忽而闪现那本《草木谱》誊抄册的扉页上,赫然写着的陆青凝三个大字。
青凝见他不回应,以为他这是不晓得,便微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特意写在《草木谱》扉页上的,斗大的字,你竟是没瞧见,可见眼神也不怎么好。”
她说着上前一步,细白的指尖忽而轻轻碰触了下男子的袖口,道:“伸手。”
崔凛鬼使神差,伸出了左手。
骨节分明的手修长有力,青凝伸出青葱般的食指,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陆、青、凝。
她的指尖微软,在他的手心轻轻划过,女子细腻的温度透过手掌的皮肤传来,些微的灼人。
崔凛蹙眉,猛然间抽回了左手,青凝最后一笔还未写下,那只手便将将停在了半空。
她抬起雾蒙蒙的桃花眼望他,像是山野间勾人的桃花妖,她说:“崔郎君,你记好,我叫陆青凝。”
......
青凝醒来的时候,是在客舍的床上,窗外的斜阳照进来,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已是黄昏时分,鹊喜熬了醒酒汤,正打帘进来。
青凝头疼的厉害,恍惚记得崔念芝的脸,她茫然看向鹊喜:“鹊喜,我是怎么回来的?”
鹊喜放下汤药,也有些迷惑:“今日午后我正忙着打络子,忽而听见有石子落地之声,出门就见姑娘你衣衫齐整的睡在廊下,抱着廊柱,睡的可香甜呢。”
这......青凝微微羞赧的红了脸。
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模糊想起,昨日自己将李远揣进了承影湖,好像还碰上了崔念芝,只后来怎么回的客舍,却是一点印象也无。
青凝头疼的紧,喝了那碗醒酒汤,复又躺下了,琢磨了半晌,忽而觉得,应是崔念芝将她送回来的。
山中冷寒,天也黑的早。
晚间鹊喜端了膳食来,清汤寡水的一碗素面。
青凝瞧了一眼:“这寺中的斋饭,真是寡淡的很。”
鹊喜眨眨眼,忽而变出几只小面果子,捧到青凝面前:“娘子你瞧,斋房的小沙弥给的,你且尝尝。”
青凝眼里浮起笑意,捻起一只小面果子:“鹊喜,你既同斋房的小沙弥混的熟,不若借他斋房一用,好做几样点心。今儿个醉了酒,想来应是崔郎君将我送回来的,咱们给云深居送几样点心去,也算表一表谢意。”
鹊喜爽利的应了,又去给那下沙弥送了几吊钱。那小沙弥便眉开眼笑的应了。
第二日一早,青凝早早起了,同鹊喜做了几样点心,送去了云深居。
今日云深居守门的乃是云岩,他瞧见青凝捧上来的食盒,摇头道:“娘子且拿回去吧,云深居不收外人送来的吃食。”
青凝将那黑漆食盒的盒盖抽掉,露出一碟子藕粉桂糖糕:“昨日醉了酒,多谢崔郎君相助。这一盒点心是我同婢女亲手做的,略表一表谢意。既然送到了,便没有带回的道理,就算崔郎君不用,留给云深居的婢子们吃了也好。”
那藕粉桂糖糕,被捏成了一朵白糯糯的花,上头还洒了一层细碎的桂花,沾着糖霜,好不剔透勾人。
云岩咽了咽口水,这几日寺中饮食寡淡,免不了有几分口欲。
他顿了顿:“既如此,娘子便放下吧。”
待青凝一走,云岩拿出银针试了试,见那银针毫不变色,便拈了一块放进口中,吃完赞不绝口:“倒比那侯府中的厨娘做的还要精细些。”
他将那碟子桂花糖糕端进去,招呼云崖来尝尝。
只云崖冷肃惯了,闻言只是抬起脸,不屑的瞧了他一眼。
云岩:“......”
恰在这时,崔凛从书房出来,瞧见廊下那碟子桂花糕,问了句:“哪儿来的桂花糕?”
云岩一愣,没想到被世子撞个正着。
他并不敢说是收了小娘子的糕点,只好搪塞道:“斋房里新做的点心,拿来给世子尝尝。”
崔凛点头,顺势尝了一块,口感清甜软糯,便也赞了句:“倒比平日的斋饭要强一些。”
只他向来是克制的,只浅尝了一块,便丢下了。
崔凛拿了干净的帕子拭手,又瞧了一眼那碟凝白细腻的桂花糕,忽而道:“明日可再去斋房取碟子点心来,斋饭便罢了。”
云岩愣住,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若是明儿个陆娘子不来送点心,他要去哪儿弄?
好在第二日一早,青凝又提了黑漆雕花食盒来。
这一回是清甜爽口的碧玉糕。
今日云岩倒是爽利,麻利的接了:“昨日娘子的点心,郎君欢喜的很,还望娘子每日给送些来。”
他想了想,自怀中掏出几块碎银子:“娘子收着吧,总不能要你白做。”
云岩心中略有些愧疚,因着自己一句谎言,倒要劳烦这小娘子日日来送糕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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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凝没接,笑盈盈道:“我不要银钱,你同崔郎君说一声,只要他爱吃,我便欢喜。”
连着四五日,青凝往云深居送糕点,却没见过崔念芝。
鹊喜有些不悦:“娘子,这位崔郎君端得大架子,明明是个商人之子,却是深居简出,平素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青凝心里也生出几分狐疑来,今日便故意去的晚了些。
到得云深居,却见云岩抱了一叠文书,正从客舍走出来。
今日大理寺来了几位官员,欲要拜访崔凛,现下正在前头的云了亭中等候。云岩带了些文书,正忙着去应付。
他朝青凝点点头:“娘子今日来的晚了些。”
青凝便抽开那食盒,露出里头晶莹剔透的玉露团来:“今日新作的玉露团,凭得费功夫,这才来晚了些。”
云岩手里抱了一叠文书,腾不出手来接她的食盒,便回身朝院子里张望了一瞬。
今日也是巧,云崖下山去盘查盐政使王禄和了,现下院子里一个下人也无。
他略顿了顿,便要放下文书去接那食盒。
青凝忙闪身躲开:“莫要脏了书册,我给崔郎君送进去便成。”
云岩犹豫了一下,想起世子现下还在书房看文书,想来一时半会不会分神,云了亭那几位可还等着呢。
他这才嘱咐道:“那娘子送进去吧,放在外间的小几上,放下了便速速出来,莫要扰了书房里的郎君。”
他有些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我们郎君是个怪脾气的,若是读书时被打扰,那便要发好大一通火,娘子切莫要记好,莫要进去惹他厌憎。”
青凝面上乖巧的很,连连应了,瞧着云岩消失在香樟树间,这才转身进了云深居。
四四方方的院落,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个婢子也无。
青凝进了外厅,将点心放在小几上,犹豫着没走。
总要趁机见崔念芝一面,青凝这样想着,便在窗前的榻上坐了下来。
云岩既说崔念芝憎恶被打扰,那她便等他看完书。
今儿个天青气爽,冬日暖阳斜斜照进来,让青凝忍不住用帕子掩住唇,悄悄打了个呵欠,连着五六日了,五更的天儿就起来做点心,实在有些吃不消。
......
崔凛合上最后一本文书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往常并不习惯有婢子随身伺候,这会子起了身,自去院子里的假山下洗笔。
只出得书房,却见外厅靠窗的榻上,正卧了个小娘子。
她斜斜靠在榻上,轻轻合着眼,极娇媚的眉眼,睡梦中还带着乖顺的柔和,靥上一点红晕,愈发趁得肌肤细腻无暇,白莹莹的亮眼。
往下是细长的颈,纤薄的肩背,一截细腰如蒲柳,腰窝之下是饱满的曲线,一点点勾勒出一副诱人的画面
修长的身影顿住,视线最终落在那截细腰上,太细了些,仿佛一用力便要被揉断了。
那目光倏忽移开,清隽的郎君也只允许自己一瞬间的分神,转身便出了外室。
青凝是被这脚步西索声惊醒的,她直起腰来,见四下无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才一不小心打了瞌睡,梦里似乎有男子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只当这梦境太真实了些,伸手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复又规规矩矩坐在了榻上。
今日是必定要见着崔念芝的。
7. 第 7 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凝有些腰酸,略动了动身子,忽见崔念芝从书房走了出来。
他今日着了一身竹月云纹直缀,温润清雅的郎君,却自有一份沉淀已久的气度,让人觉出几分疏离的锐气来。
青凝忙站起来,喊了一声:“崔郎君。”
崔凛顿住脚,没料到她还在。
“我今儿做的玉露团,你尝尝。”青凝将那碟子玉露团往前推了推。
崔凛瞧了一眼那晶莹剔透的玉露团,一下子明白了这几日点心的来处。
他嘴角带了一抹疏冷笑意,将几枚金叶子放在了桌上:“这几日有劳陆娘子,日后不必再送。”
这对主仆还真是......青凝忙摆手:“我不要银钱的,你那位近侍没同你说过吗,只要崔郎君爱吃,我便欢喜的紧。要多谢郎君那日酒后相助。”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弯弯,神色诚挚,带着几分欲说还羞的仰慕之色。
崔念芝目光落在她的眉眼间,微微顿了顿。
青凝上前一步,略略羞涩的垂下头:“我还会做玉蒸酥,复明糕、藏花饼.......杨嬷嬷说我手巧的很,做什么都好吃,崔郎君不想尝尝吗?”
她这一垂下头去,便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颈,崔凛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陆娘子不必费心。”
话说到这里,似乎便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青凝站在厅中,却犹豫着没动身。
崔凛瞧她一眼:“陆娘子可还有事?”
青凝便道:“为着做点心,今日五更天便起了,去斋房时不慎落了一串红珊瑚,就落在后院的梅林中。只那梅林人迹罕至,我也只是偶尔路过,现下并不敢过去,想......想请郎君帮忙寻一寻那串红珊瑚。”
崔凛没说话,青凝便又道:“那是位故人所赠,于我来说顶重要的东西。”
她眼巴巴的瞧着他,露出几分央求之色,像那小狸猫,伸出软软的爪子碰了碰你。
崔凛沉默了一瞬,瞧见云崖正巧从山下回来,便喊了一句:“云崖,去后院梅林寻一枚红珊瑚手串。”
云崖领命去了,很快便寻回了一串红珊瑚,他将红珊瑚递给崔凛,又恭敬退下了。
崔凛将那串红珊瑚放在小几上:“可是陆娘子的手串?”
青凝面露喜色,将那串红珊瑚戴在腕上,失而复得般的雀跃:“是了,崔郎君你瞧,我这串红珊瑚最是鲜亮。”
雪白的一截腕子,骨骼纤细,却又皮肉丰润,在浓郁珊瑚红的映衬下,益发光泽滢润。
极亲密之人的视角,崔凛移开目光,后退了一步。
青凝偷偷去窥他神色,一颗心往下沉了沉,他好像已丝毫不记得这串红珊瑚。
......
青凝从云深居回来的时候,便有些略略沮丧,崔念芝不记得她,也不记得这串红珊瑚了。只她很快便也想开了,多年前的一件细微之事,于他来说无足轻重,又怎会记得呢?
鹊喜迎出来,接了她手里的食盒:“娘子,明儿个咱们还作点心吗?”
“不必做了,崔郎君婉拒了。”青凝进了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
鹊喜撇撇嘴:“不做便不做,咱们省得轻巧,只可惜了娘子一片心。”
青凝闻言忽而咬了咬唇,略有些羞涩的凑到鹊喜耳边:“我......我今日大胆的很,把帕子落在云深居了。”
绣了海棠花的锦帕,乃小娘子的贴身之物,被青凝故意落在了云深居的榻上。
青凝想,若是崔念芝有心,会来寻她的吧。
只可惜崔念芝并没有来寻她,第二日一早,青凝便听说,云深居的那位崔郎君昨夜便下山了。
青凝听见鹊喜这话时,正在喝早茶,闻言微微愣了下,今年走的这样早吗?
那帕子他可有收起来?
......
两人是十日后离的松山寺,回城后第一件事,还未进忠勇侯府,青凝先去了趟访市。
远远瞧见“锦隆绣坊”四个大字,青凝住了脚,她走进去,只言要买一只荷包,细细比较后,选了一只尚能入眼的,可那掌柜开口便要六百钱,又只好悻悻而归。
鹊喜有些欲言又止:“娘子,你想要荷包?可是前些日子咱们自个儿做的你不喜欢?你想要什么样的尽可告诉我,我给你做,保管比这街面上卖的还要精致些,我瞧着你方才想要的那只,还不如咱们自己绣的精巧,竟也敢要六百钱。”
鹊喜有一双巧手,在陆家待久了,一手苏绣不在青凝之下。
青凝便笑:“是啊,市面上一只荷包便要六百钱,二十只便是十二两银子,可见那清河绣坊的掌柜是诓骗咱们,二十只荷包送过去,只肯给一两银子。”
鹊喜这才反应过来,前些日子差点被那掌柜诓骗了,只思量了一瞬,又有些沮丧:“可......可那又如何呢,这些商家黑心的很,向来如此,低价收购,高价卖出,绣娘的功夫最不值钱。”
两人说着话,已是到了清河绣坊。
青凝住了脚,也是赶巧儿,远远听见一位夫人正同仆妇说话:“下月老夫人这场寿宴定是要办的风风光光,好让亲友们瞧瞧咱们家的气派,除了昨日购置的物件,再选二十只荷包,打几十只梅花样式的金银锞子,塞在荷包里,凡是宾客带来的孩童,每人给一个。”
青凝抬头望向那位夫人,默默思量了一瞬,眼瞧着那二人要迈入清河绣坊,她忽而迎了上去,擦肩而过时,将腰上的荷包遗落在了地上。
那位夫人捡起脚下的荷包,唤了她一声:“小娘子,你的荷包掉了。”
低头瞧见手里的荷包绣工鲜活,花样儿又雅致,忍不住问:“小娘子,你这荷包可是在这清河绣坊买的?我瞧着甚是喜欢。”
青凝便乖巧的笑:“叫夫人见笑了,这荷包乃是我自己亲手绣的,本是要拿去绣坊换些银钱的。”
这位夫人也是位爽快人,当即道:“你也不必送去绣坊了,我这儿恰巧需要二十只荷包,我予你十两银子,你为我绣二十只送去府上,只需同你手中的这只一模一样。”
青凝也爽快:“好,十五日后夫人可遣人来清河绣坊取。”
那位夫人得了应承,也未再进店,转身便走了。
青凝回头,就见清河绣坊的吴掌柜已气势汹汹的站在了门前,拧眉道:“好个小娘子,竟在我们铺子门口将生意给截胡了,要知道这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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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是我们清河绣坊的常客。”
青凝也不恼,冲掌柜甜甜的笑:“吴掌柜莫生气,我今日是来给你们送银子的。”
她缓步进了铺子,将手里的荷包递给吴掌柜:“吴掌柜你瞧,原先你们只道,我这荷包上的花样儿登不了大雅之堂,可方才瞧那位贵妇人却甚是喜欢,可见吴掌柜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吴掌柜瞧瞧这荷包上的绣样,又瞧瞧青凝身后的鹊喜,猛然想起来,前几日这位小娘子寻了来,是要卖荷包的。
他在秀坊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只荷包花样儿讨巧又雅致,绣工也好,是京中夫人娘子们喜爱的成色,收过来,少不得能卖个好价钱。只是作为生意人,本能的要压价。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哦,他说:“这绣工倒是有几分苏绣的精致,只可惜花样儿上不了大雅之堂,你若是想卖,二十只荷包我可予你一两银子。”
他微有些讪讪,听青凝又道
“这位夫人许了我十两银子,这样,十五日后我把绣好的荷包尽数送至清河绣坊,二十只,你只需给我五两银子,您这一转手,再卖给这位夫人,便可净赚五两纹银。”
吴掌柜实在未料到这小娘子会如此处置,一时间倒是愣怔了片刻,而后又听她道
“吴掌柜,实不相瞒,我今日之所以愿意让利给绣坊,是想同你们长期协作的。我去世的母亲,曾在江南陆家的绣坊做过工,往日对我的绣技也多有指点,这荷包上的绣工您也瞧的出,是地道的苏绣,往后少不了往您这里送绣品,您可愿意收?”
吴掌柜小眼睛一亮,江南陆家的绣娘啊,那可是个个身怀绝技,今日,白得五两银子,还能收到上好的绣品,实是好事一桩,只他刚要应承,又听小娘子道
“只不过有一点,日后送来的绣品,我要同绣坊五五分成。”
吴掌柜的眼皮便又耷拉了下来:“好个贪心的小娘子。”
要知道,绣娘低贱,绣坊惯来压榨绣娘,这还是吴掌柜头一回听说,有绣娘敢同绣坊要五五分成的。
青凝闻言,一手夺过掌柜手里的荷包,转身便走。
一壁走,一壁对鹊喜道:“鹊喜,走了,方才锦隆绣坊许了咱们四成的利,四成便四成吧,吴掌柜说了,人不可贪心。”
清河绣坊与锦隆绣坊同在西访市,这两年锦隆绣坊的绣品款式新颖精巧,已渐渐有压倒清河绣坊的势头,吴掌柜一听,甚而来不及深思,忙唤住了青凝:“小娘子莫急,五成便五成,只你日后的绣品只能往清河绣坊送”
待得同这小娘子签了字据,看着她出了绣坊,吴掌柜才稍稍缓过神来,精明的脸上又添了几分不悦,总觉得被一个小小娘子牵着鼻子走了。
吴掌柜兀自出了会子神,忽而叹了口气,对身侧的伙计道:“王怀,你这几日可有去忠勇侯府?”
被唤作王怀的伙计连忙回话:“自然是去了,只这侯府规矩森严,我一介草民,也见不着那位陆家娘子。”
吴掌柜又叹气,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自言自语:“过了今年,那位陆家小娘子也要及笄了,我也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只也不知是个怎样的脾性,若是能如方才那位小娘子一般,倒也是陆家的造化。”
8. 第 8 章
凝泷院里点了一夜的灯,青凝醒来的时候,就见杨嬷嬷同鹊喜还在案前绣荷包。
听见内室的动静,两人齐齐看过来,虽是神色憔悴,眼睛里却自有一份期盼。
青凝有些心疼,嗔怪:“嬷嬷,你怎得又同鹊喜熬了一夜,这样下去,身子迟早要垮掉。”
杨嬷嬷起身吹灭灯烛,嘴角带笑:“安安勿要担心,我们再忙也是欢喜的,等这二十只荷包送过去,便能换来整整五两纹银呢,介时咱们添置些上好的炭火,再给你备齐了手炉脚炉,暖暖和和过个冬。”
鹊喜又想起了自己的执念:“要给姑娘买罐拂手香。”
杨嬷嬷连连道好,忽而想起什么:“安安,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今岁不同往日,这次毕竟是你的及笄礼,过完这个生辰,我们安安就是大姑娘了。”
“等拿到这五两银子,也给你置办一身鲜亮些的衣衫,嬷嬷去岁冬日曾在丽锦堂瞧见一匹锦缎,海棠红的料子,我记得你母亲曾说过,我们安安娇俏的很,最配这颜色,这次咱们买回来,嬷嬷替你裁一身衣裳。”
青凝日常穿戴都是叶氏着人送来的,料子也是上好的料子,毕竟不能落人口舌,只是可惜,颜色与样式总是老气横秋,生生让娇美的小娘子去了三分颜色。
提起母亲,青凝眸光黯淡下来,她走至桌案前,同鹊喜坐在一处绣荷包,一壁摇头:“衣衫就不必了,嬷嬷,五两银子而已,哪儿够添置这许多东西的,还是先捡紧要的买,你跟鹊喜也需得添置几件用度。”
几人正说话,叶氏着人来请,青凝踌躇了一瞬,便跟着那婢子去了松思院。
松思院的正屋里摆满了各色丝锦,崔灵毓正同叶氏一件件挑选,见着了青凝,崔灵毓扬起脸招手:“青凝,你来的正是时候,来帮我选一选生辰时要穿的衣衫。”
崔灵毓与青凝同岁,两人皆是年底的生辰,只崔灵毓比青凝早生了三日。
叶氏也招手,和善道:“来吧,青凝替毓儿选一选。今年毓儿就及笄了,生辰非比寻常,长宁公主是要亲自替她簪发的。”
今年叶氏被扶正,又正逢崔灵毓及笄,老夫人的意思是崔灵毓生辰离除夕不过距离三日,便趁着除夕之日家人团聚,一块给办了,也是宣告崔家正式将崔灵毓视为了二房嫡长女。为此老夫人还专门说动了长宁公主,由其替崔灵毓簪发,给足了叶氏面子。
蜀地送来的锦缎丝帛一寸一金,微微闪着细腻的光泽。
杨嬷嬷跟在青凝身后瞧了一眼,她一下子想起了丽锦堂那匹海棠红的料子,那匹她心心念念了一年多,还未能给安安裁上一身的衣料,如今在这蜀锦的对比下,暗淡的上不了台面。
杨嬷嬷心里发苦,陆姑母死在这座宅院里,如今害死她的人用着陆家的银钱享受体面的生活,却让陆家的女儿连一匹丽锦堂的料子都穿不起。
崔灵毓指了一匹蜀锦:“青凝你瞧,这匹月华锦可趁我?天青色淡雅出尘,应是合适的吧?”
几人一件件对比,挑了一上午,直挑的叶氏乏累了才出得松思院。
崔灵毓立在廊下,忽而问青凝:“陆青凝,你还记得你八岁那年的生辰吗。”
那时候母亲还是这二房的妾,陆青凝随父母来京探望姑母,因故滞留,正巧赶上了陆青凝的生辰。
那时的陆青凝穿了一身蜀地的雨丝锦缎,海棠红的颜色,靠在姑母怀里吃酥酪,桌上是陆氏替她备的生辰礼物:镶嵌红宝石的长命锁,点翠嵌珠的金鹦鹉......每一样都价值不菲。
当年崔四爷偏宠青梅竹马的贵妾叶氏,崔灵毓是他们的独女。崔灵毓自小在二房被骄纵惯了,可是这个江南来的小姑娘,生的比她好,吃穿用度样样比她好,她还睁着大眼睛问她:“你便是二房的妾氏之女崔灵毓吗?”
陆青凝唤她妾氏之女,同她那位姑母一样让人生厌。
崔灵毓记了好些年,今日终于畅快了,她笑道:“不记得了倒也无妨,今年除夕恰巧也是你的生辰,除夕家宴时我便让母亲带上你,你来与我同贺。”
来看看我成为二房嫡长女,来看看我身上的蜀地月花锦,来看看长宁公主为我簪发,来看看我及笄的排场。
崔灵毓说完顿了顿,忽而担忧道:“你往年除夕都不露面,今年可是会去?”
只是她没料到,青凝痛快的很,她说:“好,只要夫人愿意携带,我自然会去。”
往年她尚年幼,小心翼翼躲在角落,平安长大才最要紧,可如今她已是及笄之年,再不能任叶氏随意拿捏。
......
进了腊月,又下了两场雪,年关已是越来越近。
鹊喜将这些时日绣的荷包送去了清河绣坊,如期换来了五两银子,只这五两银子购置完碳火手炉便不剩多少了,青凝做主,为杨嬷嬷与鹊喜各添置了一双冬鞋,便将手里的银钱花了个干净。
丽锦堂那匹海棠红的衣料,终究也未裁成。
叶氏倒是着人送了件年节的衣裳给青凝,杨嬷嬷摸着那雪青立领的袄子,微微蹙眉:“这......这也实在太暗沉了些,哪儿有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如此装扮的。”
青凝便哄她:“好了嬷嬷,暗沉些就暗沉些吧,总归有的穿。”
除夕这日,侯府上下处处张灯结彩,叶氏早早派了人来,嘱咐青凝只需跟在她身后,切记要谨言慎行,以免惹人笑话。
今年侯府的团年宴依旧摆在立雪堂。
青凝随着叶氏进入立雪堂的时候,正厅里已是早早候满了人。
侯府老太君已年逾古稀,却依旧精神矍铄,此刻正眉眼带笑的坐在太师椅上,被一群子孙们环绕着。
她身侧立着的妇人,青碧色衣衫,眉眼娟秀,乃是大房的妾氏-公孙氏,公孙氏亦是名门之后,其父为当朝詹事府詹事,育有长房庶长子-崔士宇,当年崔侯爷大婚,公孙氏是同长宁公主一同进的崔家,一妻一妾。按理说,迎娶皇家公主后是不允纳妾的,只不知为何,崔侯爷竟破了这规矩,这在当年的盛京也是一桩谈资。
公孙氏之后便是二房的王氏,二太太王氏乃是琅琊王氏的嫡女,如今管着府中中馈。现下王氏眉目飞扬,正逗得老太君直来拍她的手,她今日带了三位子女,长女崔素问,庶长子崔珂,嫡子崔思喆。
三房的柳氏并长子崔晏、次女崔怀柔、庶女崔宜被挤在最角落,因着三房是庶出,也并不敢同老夫人太过亲近,只唯唯诺诺的应和着。
青凝隐隐瞧见正厅的髹金屏风后露出一角妃色裙衫,绣着金丝银线的宫缎,青凝想起来了,这应是长宁公主了。
长宁公主身份尊贵,懒得同府上的妯娌们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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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又娇奢喜静,侯府这样的场合过来应应景罢了。
叶氏进了门,亲亲热热唤了一声“母亲”,同几位妯娌寒暄起来。
厅里热热闹闹,无人注意叶氏身后的陆青凝。这几年在崔府,青凝被安置在四房偏僻的凝泷院,甚少露面,今日又穿得如此黯淡,自是无人注目。
只有二房年幼的崔思喆,朝那道着了雪青立领袄子的身影多瞧了几眼,青凝便躲在叶氏身后朝他眨眨眼,扬眉轻笑。
锦衣华服的小郎君忽而钻出人群,拽住了青凝的袖口:“这个姐姐好生面熟。”
说完他拽着青凝往前走了几步:“祖母,你瞧你瞧,是不是同你屋中那幅美人图有几分相似。”
老太君望着眼前低眉垂目、异常乖巧的小娘子愣怔了一瞬,确实有几分想象,美人嘛,总有几分藏不住的气韵,只是.......有些面生,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个了。
青凝便规规矩矩的行礼:“见过老夫人,小女陆青凝,四房已故陆氏的侄女。”
想起来了,陆家那位寄居府上的表姑娘。
先前儿陆氏还在,青凝进府的时候是来拜见过她的,只这几年老夫人常年吃斋念佛,也未再见过。
只陆青凝这个名字她还是熟悉的,这姑娘着她身侧的大丫鬟献过几次寿礼,绣活儿倒是不错,听说前几日还因着她的病去了趟松山寺。
若说这侯府中还有人记得已故的陆氏,那也只有这位老夫人了。
老太君年轻的时候去江南探亲,途中诱发心疾,幸得陆家相救,醒来后见当年的陆氏美貌灵动,为着感念这救命之恩,便替崔四爷定下了这门亲事。
青凝记得姑母临终前,曾嘱咐过她,若实在有难处,可试着去寻这府中的老太君。
青凝见老夫人记了起来,又乖顺的问了句:“老夫人,前些时日给您送过去的香囊里加了安神的香,这安神香的方子原是我姑母留下的,姑母曾说,这是以前为您特意配制的,也不知您最近可睡的好些了?”
这一句话,倒是让老夫人想起了已故的陆氏,那孩子,虽不得儿子喜欢,倒也是个孝顺的。
她点头:“倒是有心了。”
叶氏微微蹙眉,刚要上前,就见廊下的小厮来报:“老夫人,世子到了。”
廊下风铃轻响,年轻的郎君褪下鹤羽大氅递给小厮,月白直缀,身姿如竹:“祖母,今日督察院尚有公务,是以来晚了。”
青凝回头,就见着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皎皎明月的气度,不是崔念芝,侯府众人喊他世子!
老夫人看着走来的崔凛,笑意直达眼底:“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她执了崔凛的手,忽而瞧见身侧的青凝,便简略道:“这位妹妹你可见过?乃是四房故去陆氏的侄女,名唤陆青凝。”
“陆青凝?”崔凛的目光落在青凝的身上,含着温润的笑,轻轻反问了句。
青凝只觉头皮发紧,不自觉就后退了一步,那日醉酒后的记忆慕然浮上来,她记得她用濡湿的指尖,一笔一划,在他温热的掌心写下的,也是这三个字:陆青凝。
青凝头埋的更深了些,她有些害怕,害怕他将那些她对他误打误撞的勾缠,在众人面前吐出来。
忐忑等了半天,一颗心七七八八,她才听见崔凛道:“未曾见过”
9. 第 9 章
每年除夕,崔家各房主君皆会去祠堂祭拜,待得三位主君归来,立雪堂中的团年宴便正式开了席。
老夫人与长宁公主端坐主位,高几下,男女分列左右。
二太太王氏瞧着青凝在老夫人面前开了脸,便单独为她设了席位。
叶氏满面堆笑的引着青凝于自己身侧入座,眼底却藏了又几分不悦,这孩子,越来越不成体统了,竟也妄想上崔家的席面。
饮下第一杯团圆酒,老夫人扫了一眼厅中的儿孙们,略带遗憾:“今日若是大郎也在该多好。”
今日独缺远在边关的崔侯爷。
说完也不待众人宽慰,转了口风:“今日另有一桩喜事,灵毓已是年满十五,前几日又正逢生辰,今日我便做主,替她补上这及笄之礼。”
她朝身侧的长宁公主点头:“劳烦公主。”
长宁公主一身妃色宫装,金线绣制的大团牡丹花层层叠叠盛放在裙角,繁复的发髻上坠下点翠步摇,她挥挥手:“无妨。”
崔灵毓闻言出了席面,谢过祖母与长公主后缓步上前,水绿色月华锦,挽了一条丁香披帛,在这年节穿略显清淡了些,倒也趁得她清雅出尘。
长宁公主接过一枚碧玉簪,替她簪于发间,二太太王氏随即开了口:“我们崔家又多了一位嫡出的娘子,生得又这般出挑,往后老夫人可不许太偏心了去。”
老夫人便要笑着来打她的嘴,几位妯娌也忙着恭贺叶氏几句。
崔灵毓回到席位上的时候,伸手摸了下发间的玉簪,她微微转头去看青凝,问:“青凝,好看吗?”
青凝笑着赞她:“好看的”
崔灵毓便更加志得意满了几分,回正了身子不再理她。
席面上的菜色上了五六轮,亥时一刻才撤席,老太君撑不住,先去歇了,小辈们在正厅中升起了红红火火的炭盆,映得冬日的夜色也暖融了几分。
女眷们约着玩飞花令,二太太将一直沉默的公孙氏推了一把:“这飞花令怎能少了公孙姐姐,公孙姐姐,今日你可要替我多赢几次。”
公孙氏还未出阁时,便已是盛京赫赫有名的才女了。
如今她虽是大房的妾,二太太并未唤她姨娘,倒是尊称一句公孙姐姐,可见她在崔府也是受人敬重的。
长宁公主百无聊赖,原本是要起身离去的,听见这声公孙姐姐忽而顿住了,她转身去看灯下的公孙氏,衣着朴素,神情沉静。
才华横溢,亦有风骨,这便是崔溯喜欢的女子呀,想来亦是世家大族最期待的宗妇。
她忽而有些不甘心,扬声道:“飞花令,算本宫一位。”
二太太吃了一惊,实是没料到,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会同她们一处玩飞花令,忙唤小厮搬了软垫玫瑰椅来。
今日的飞花令乃是以“花”字为准。
既然公主来了,自然无人敢开口,都毕恭毕敬的看过来,等着长宁公主起头。
长宁公主往玫瑰椅上一坐,瞧见这许多双眼睛,张了张嘴又愣住了。
她这几日耐着性子看了几本诗集,还以为自己开窍了,现下被这些眼睛一看,忽而又做不出来了,这劳什子诗句,她本就不善此道。
长宁公主的脸色不太好看,厅中的女眷们也无人敢催,一时有些无言的尴尬。
火盆中的木炭噼啪一声,长宁公主终于耐不住,随意指了个陌生面孔:“来。你来替本宫起头。”
青凝:“......”真是好巧不巧,她也不会作诗。
内堂诡异的静默,连卷帘之外守夜的郎君们也注意到了,隔着帘幕,往内堂张望。
青凝只好沉默再沉默,就在长宁公主面露不耐时,才终于听见她道:“公主,我....我不会作诗。”
场面又尴尬了几分,崔灵毓忍不住,嘴角微微弯起了嘲弄的弧度。
二太太正要打圆场,却见青凝不紧不慢的看向公主,她说:“公主,我本不善诗词,可我善珠算,会胡语,长刺绣。”
这世间评价女子之才,无非琴棋书画,德言工容。珠算胡语,皆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本事,崔家几位夫人听得直皱眉,二太太忙给叶氏使眼色,要她管束这位四房的表小姐。
叶氏倒是沉得住气,陆家这孩子如今心气高了,总要出几次丑才能晓得自己的身份。
青凝却并不在意旁人的脸色,对着长宁公主行礼:“我八岁那年进京,曾在校场远远见过公主一面,那时公主您一身烈烈骑装,弯弓搭箭,正中靶心,好不飒爽。我记了好些年。于骑射一道,相信府中的女眷们亦无人能及得上您。”
“公主,人各有所长。”
长宁公主微顿,竟还有人记得她烈烈骑装的模样?
只她想起崔溯看向公孙氏时欣赏的目光,忽而自嘲的笑了一声:“那又如何,骑射也好、胡语也罢,于这附庸风雅的世间,皆是下乘。”
长宁公主话虽如此说,目光却落在了这位陆家小娘子身上
只在打量了青凝几瞬后,她忽而皱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打扮?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年纪轻轻,品味竟如此......竟如此......”
她啧啧两声,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最后只轻嗤道:“老气横秋。”
长宁公主是谁,从头发丝精致到脚趾的主儿,最是见不得这样的不讲究,她扬手唤身后的宫婢:“去,将本宫去岁裁的那件海棠红的衣衫拿来,替这位小娘子换上。”
长宁公主虽已三十又八,却依旧身材姣好,面庞艳丽,倒像是二十几岁的人。她同青凝身量差不多,衣衫倒也合适。
青凝从善如流,转身同那位宫人进了内室。
再出来的时候,厅中短暂的静默了几息。
美人如虹,流光溢彩。
崔灵毓瞧着青凝身上金丝银线绣制的海棠宫装,忽而觉着自己身上的月华锦也失了颜色,她抿住唇,手指轻颤。好好的及笄礼,风头竟被她给抢了去。
二太太觑着长宁公主的面色,也跟着赞了句:“公主的衣衫果然精美绝伦,陆家小娘子如今瞧着竟像是换了个人,也亏得四弟妹教养的好。”
叶氏神色晦暗,勉强笑着应付了两句。
......
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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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身侧的姑姑瞧着公主为难,已去寻了位善诗词的女官来,那女官替长宁公主的飞花令起了头,厅里重又热闹起来。
青凝寻了个无人在意的角落坐下,一回头,忽而看见卷帘外,崔凛的背影若隐若现。
宽肩窄腰,气度疏朗,在崔家的郎君中格外显眼。
那人警惕的很,只这一睇,已被他察觉到,转眸望过来。
极轻极淡的眼神,却让人倍感压迫,青凝一惊,匆忙转了头。
外头郎君们开始行酒令,青凝隐约瞧见崔凛起了身,她略略犹豫了一瞬,也趁机出了立雪堂。
将世子错认成了崔念芝已够让她懊恼了,更羞愤的是,她还将贴身的帕子遗留在了他身上。
青凝想,那帕子,无论如何是要寻回来的,以免落人口舌。
这会儿园子里静悄悄的,有那守夜的奴仆也躲懒吃酒去了。
青凝刚拐出立雪堂,抬头便见崔凛正站在回廊的转角处,微微晃动的风灯映出他清俊的眉眼。
青凝揪了揪衣角,上前一步行礼:“问世子安。”
崔凛回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没了寒山寺中的大胆与娇俏,她规规矩矩的行礼,低眉顺眼的乖巧。
只是她今日抛却了那些暗沉老旧的衣衫,着了长宁公主赏赐的海棠红衣裙,那属于小女娘的稚嫩感减了一些,却多了几分女人的柔媚。
仿佛一夜之间,那稚嫩的花骨朵,颤颤巍巍的盛开了,是足以让男人心神摇曳的柔媚。
崔凛隔岸观火似的,清朗的声音里带了点不经意的慵懒:“陆娘子何故跟过来。”
青凝窘迫得咬咬唇:“我......我没有,只是想过来问问世子,可曾在云深居捡到过一块绢帕。”
顿了顿又补了句:“我上回去送点心,不慎落在云深居的。”
崔凛想起那枚帕子,干干净净的素锦,上头单单绣了她的名讳,还有那股若有似无的清甜。他眉眼轻动,故意问:“什么样的绢帕?”
青凝脸埋得更低了,脸上火辣辣的羞耻,低低道:“一块素锦帕子,上头绣了个凝字。”
当然还有她身上熏香的甜气,是她特意熏染得。
崔凛点头:“是有那么一块帕子。”
月朗星稀,灯火可亲,崔凛忽而生出点戏谑的心思来,想瞧瞧她又用什么手段。
可青凝只是抬起头:“那.......劳烦世子把那帕子还给我吧,若是被旁人晓得了,恐污了世子的清名。”
崔凛扬眉,探究的瞧了她一眼,忽而道:“烧了,崔家人口繁杂,还望陆娘子日后莫要乱抛锦帕。”
青凝却高兴起来,烧了最好,日后便不会有什么牵扯。
青凝放下了一块心病,深深福了一礼:“世子,我在寺中那几日实在鲁莽了,给世子添了些麻烦,还请世子海涵。”
像是欲拒还迎,又像是暗戳戳的试探,崔凛并不屑于深思,只是疏冷的轻笑。
月华如水,青凝又行了一礼,转身消失在煌煌灯影中,风儿一吹,风灯在晃,婀娜的影子也在晃,似乎要晃进人的心里去。
10.第 10 章
夜过子时,女眷们撑不住,便回屋歇了,立雪堂的正厅里只剩了几个年轻的儿郎守岁。
廊下的小厮忽而一溜烟跑了进来,扑通跪下,一边喘气一边着急道:“侯爷......侯爷他......他回来了。”
几位郎君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门帘卷起,风尘仆仆的崔侯爷大步迈了进来。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不敢相信,远在边关的崔侯爷怎得这时赶了回来,最后还是崔士宇带领众人拜了下去,唤了声:“父亲”
崔士宇一向孺慕这位伟岸的父亲,他起身关切的问:“父亲怎得这时归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崔侯爷拍拍庶子的肩:“无事,回来看看,只现下更深露重,不必惊扰了众人,待明日我再去给老夫人请安。”
崔士宇点头,他很高兴能在除夕的夜里见上父亲一面,他想同他说自己今年中了举人,明年便准备入仕了,骑射上也多有进步,虽然还是及不上二弟,可圣上也曾夸过他老成持重。
只他刚要开口,父亲已转了身,吩咐身侧的侍从:“去唤凛儿来,我有事同他商议”
两年未归,他并未开口问询一句自己的庶子子,他只是迫切的要见自己的嫡次子。
崔士宇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失落来。
崔侯爷转身出了立雪堂,往勤勉阁去了
......
勤勉阁守夜的小厮正在打瞌睡,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张口就要骂,待看清来人后,不由使劲揉了揉眼,而后赶忙去推身侧年长些的那一位:“李哥,快些起来,侯爷.....侯爷回来了。”
一时间阁中灯烛亮起,仆妇们进进出出,送茶水、送糕点、送巾帕.......
崔溯净了手,拿了帕子拭水:“凛儿,江南贪墨一案可有断论。”
崔凛如实相告:“大理寺已下结论,江浙巡抚李宗南卖官鬻爵、贪污受贿,已在狱中服毒自尽,凡是买官的世家子弟,尽皆革职。”
崔溯放下巾帕去看灯下的儿子:“你也觉得此案已结?”
崔凛并未直面回答,只道:“李宗南贪污数额巨大,可查抄家财时却仅仅查出一千两纹银。”
仅仅查抄了一千两,那剩下的贪腐所得呢,又是进了何人囊中?大理寺草草结案,又是要包庇些什么?
他只点明要害,剩下的崔侯爷自然想地明白,
崔溯颔首,听崔凛又道:“不知父亲可还记江南陆家,那个因贩卖私盐而被抄家的陆家,似乎与此案也多有牵扯。”
崔溯沉默下来,想起了去岁的那场战事,因朝廷下拨的军需迟迟未到,五千将士困死在鹿城,一个个饿到虚浮水肿,却死死守住鹿门关,那些只剩一口气的兵士们将自己层层叠叠堆在城门口,只为用自己血肉之躯抵住城门。到如今他也不愿回想鹿城的惨状,也不知那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首,是谁的春闺梦中人,又是哪位母亲日日挂念的儿郎。
边关的将士风餐露宿,用性命守护这太平盛世,朝中的公孙侯爵、世家大族们却卖官鬻爵、奢靡贪腐
他低低叹了声:“冬日严寒,这个年关,不知又有多少边关百姓流离失所。”
半晌又道:“大理寺既已结案,必然是已经探过了陛下的口风”
久经沙场的崔侯爷顿了顿,语气郑重了几分,他问:“崔凛,你可还要继续查下去?”
崔凛站在厅中青松一般,他说:“父亲,有何不可?”
......
锦绣堂离勤勉阁不远,崔溯回去的时候,院子里早已熄了灯。
长宁公主卧在绣榻上,身侧点了一盏昏暗的宫灯。
在这恍惚的光影中,她以手支颐,轻轻阖了眼,她又梦见了当年的自己。
那还是嘉靖二十年的初春,她出嫁的那日。
天真热烈的小公主着了喜庆的嫁衣,安安静静的任由宫人梳妆,想起那人挺拔的身影,小公主眼睫垂下,带上一抹羞涩。
在这一片红色的喜庆中,她的母后却目含哀愁,郑重对她道:“长宁,你出门之前,母后要你应下一件事。你该晓得,崔溯手握重兵,你父皇不得不倚重他,你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毁了这桩姻缘。”
长宁有些讶然,不明白母亲为何在此时说这样的话。
待得她于崔家门前下了花轿,她才晓得,今日除了她,还有公孙家的长女一同嫁了过来。
她看见崔溯朝着公孙□□先伸出了手,将她护在了身后,他眼里有歉意,对当年的长宁道:“长宁公主,对不住,只是公孙□□已有了身孕。”
父皇、母后、夫君.....,他们所有人都瞒着她,一同摧折了她的傲气。
长宁公主一阵心悸,猛然睁开了眼。
她原以为她是不在意的,她今日才知道,原来她是嫉妒公孙□□的,嫉妒到差点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长宁抚着胸口,轻叹了一声。
她忽而又想起了今日团年宴上的那位陆家小娘子。
幸好,还有人记得她当年烈烈骑装的模样,是啊,外头天地辽阔,又何必拘泥于情爱一道。人,要输得起。
只是,人生若是能再来一次,她定不会再踏出这一步。
她这样想着,便重又闭了眼。
忽而有冷风灌入,男子的声音异常清晰:“如何睡在此处?”
长宁公主回头,立时睡意全无,诧异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崔溯简短解释道:“圣上急招,不得不回。”
他这话说完了,厅中静默下来,两人虽已成婚多年,但崔溯常年驻守边疆,相处的时日了了,此刻在这深夜面对面独处,竟生出几分局促来。
“去床上睡。”最终还是崔溯先开了口。
长宁公主并不理他,径直去了内室。外面安静了一会,她听见门帘轻动,身侧床榻微微凹陷,那人似是坐在了她的身侧。
她转过身,微微闭了眼,依旧未作声。许久,崔侯爷终究未上床,起身出了内室。
长宁公主想,他大抵是去公孙□□的院落了。
......
正月之旦,是谓正日(附注)
初一一大早,各房子孙们聚在立雪堂给老太君拜年,又加之见着了心心念念的大郎,老夫人端得高兴,给每位儿孙赏了一柄玉如意,连小厮仆妇们也分了金银锞子。
今日毕竟是年节,长宁公主亦去了趟立雪堂,再回到锦绣阁时,瞧见孙姑姑正手忙脚乱得理账本。
孙姑姑将一摞账本放至案上,迎了出来:“今日公孙姨娘早早来请了安,并将大房的账本一并呈上,只道既是公主回来了,这长房的私库自该有公主做主。”
侯府中分公账与私账,公帐中管着祖上留下来的一些田产铺子,负责这诺大侯府的园林花木、房屋修缮等等事宜的花销,并每月给各房分发一定数额的月例。至于私账吗,则是各房自己的账册。
长宁公主常住公主府,这大房的私账便一直由公孙□□掌管。
长宁并不爱理这等俗物,蹙眉:“何必,送回去要她接着管就是了。”
“公主,容老奴说一句,你如今是这长房的妻主,这私库哪儿能让一个妾氏掌管,况且侯爷既已归家,咱们少不得要在这侯府中待一段时日,妻主既然在,长房的一应用度却皆要一个姨娘来安排,岂不是让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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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姑姑是看着长宁公主长大的宫人,自然处处替她考虑,忍不住语重心长的劝了一句。
长宁公主颔首:“既如此,姑姑看着办吧。”
孙姑姑得了应承,便要着手理账本,只她已年过五旬,有些老眼昏花了,瞧着上面一行行小字,感慨的很:“老奴真是不中用了,竟连这扉页上的字也瞧不清了,看来还要去请了明月来。”
明月是公主府上管账目的女官。
长宁公主瞧着孙姑姑鬓角的白发,也生出些伤感来,她略略顿了顿,想起一个人来:“也不必去请明月了,她近日忙的很,本宫倒是晓得有一位小娘子颇善算术,不如请来给姑姑打下手。”
青凝被请至锦绣阁时还有些发蒙,长宁公主竟要她去替长房看账本。
孙姑姑瞧着这怯生生的小娘子也有些不敢用:未出阁的小娘子家,况且孤女一个,也无父母悉心教导,哪儿能算得明白账目。
只长宁公主既发了话,她便指了那一摞账本,同青凝道:“陆娘子便在这暖阁看账吧,若有数目对不上的,再去禀明公主。”
嘱咐完了实在不放心,又补了句:“你也不必为难,若是看不懂,亦或算不明白,尽可告之我。”
青凝应下,便在东厢房的暖阁中翻看起来。
这侯府中除了老太君外,便属长房最殷实,私库中不少御赐之物,往来支出也频繁,核对起来颇有些不易。
沙漏滴滴答答,从辰时末到申时,这位陆家小娘子坐在案前八风不动,连午食都只匆匆进了几口。
瞧见她面前连个珠盘也无,一声不吭,东暖阁候着的两个婢女互相使了个眼色,努嘴偷笑。
听说这位陆家小娘子昨日夸下了海口,说是善珠算,等真翻看起账本来,却哑口无言了。
孙姑姑于碧纱橱外观望了几瞬,颇有些担忧,她转身走出冬暖阁,正要同长宁公主禀明此事,却见世子崔凛进了锦绣阁。
着了空青云纹织锦的年轻郎君,身姿挺拔,面目清朗,如玉山将倾,孙姑姑颇为欣慰,一眨眼,公主的儿子也长这么大了,不但生得好,且文韬武略,品行清正,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儿郎
她不忍打断母子相见,便将方才之事咽了下去。
又过了两刻钟,东暖阁中还是一丝动静也无,孙姑姑憋不住,颇有几分踌躇的进了正厅。
长宁公主正同崔凛说话,余光瞥见孙姑姑神色不虞,放下茶盏问了句:“姑姑可是有话要讲?”
孙姑姑便道:“公主,这个时辰了,陆家小娘子坐于案前一言不发,连个算盘也不会用,怕是一本账册也未看明白。一个小娘子随口说的话又怎能当真,长房账目繁杂,不是她一个小娘子能应付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连带着您也丢脸。依老奴看,还是不要赌了,生生浪费了时间,请了明月来才是正经。”
长宁看了眼天色,可有可无道:“好,就依孙姑姑,去请明月来。”
她说完又颇有耐性的对崔凛解释道:“凛儿可还记得昨日宴上的陆家小娘子,今日本宫请了她来看账册,倒是哑了,真是可惜了,花架子一个。”
崔凛垂下眼睫,用杯盖轻拂了下杯中的茶沫,未置一词。
孙姑姑得了应承,忙打发人去了公主府,只她也晓得,现下正值年节,公主府上也需打点各处的节礼,以及核算年节的各项支出,明月估计忙的连轴转,也不知还有没有精力再来看侯府的账目。
若是她实在忙不过来......
孙姑姑正在思考,若是明月忙不过来该有谁来补这个缺,就见东暖阁的婢女朝她行礼,道:
“孙姑姑,陆娘子说账本已理清,要奴婢来禀告您一声。”
11.第 11 章
青凝走进正厅的时候,孙姑姑已着人请了明月来。
长宁公主放下茶盏,饶有兴致的看向青凝:“陆娘子看了几册?可有为难之处?”
青凝便抬起头回话:“回公主,账册已全部理清。”
她这话一出,倒叫在场的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情来。
孙姑姑心善,生怕这小娘子一时逞强,最后出了差错下不来台,提点她道:“小娘子,话不要说太满,这账目需得仔细看,容不得一分一毫的差错。”
青凝知她是好意,便朝孙姑姑安抚的笑了下,而后挺直了肩背,一五一十道:“去岁长房添置婢女五人,花费六十二两纹银,如今长房共有仆役五十八人,去岁一年为其支付月钱五百二十两纹银并六百四十八文,是以人口方面总共支出五百八十八两六百四十八文钱。
“人情往来方面,中书令孙相国之母寿辰时,为其送上玉观音,耗费纹银一百二十八两,加上其余节礼,总共耗费八百三十二两纹银。”
“至于日常用度,去岁总共......”
小娘子声音清甜,条理清晰,将各项支出分门别类,一项项算出总和后如实道来。
说完了她递上第一张扉页:“公主请看,这是长房各项支出的汇总。”
“至于应收”
青凝顿了顿,继续道:“去岁大旱,庄子上收成减半,总计收上来三百石谷物,至于侯爷的俸禄,有一半用于体恤下属,其余归入私库......”
她又将长房今年登记在册的收入一项项核算出来,递上了第二张扉页:“这是长房去岁各项收入的统计,请公主过目。
最后青凝递上了第三张扉页:“这是去岁长房收益减去支出后的盈余,以及现下库房里所剩的物资。”
青凝说完后锦绣阁的厅堂中静默了几瞬。
孙姑姑亦是讶然失语。
长宁公主扫了几眼手中的扉页,递给了明月:“明月,你来瞧瞧,这位陆娘子说的可对?”
明月令人抱来了账册,手中的算盘打的啪啪响,过了许久,方抬起头笑道:“回公主,明月挑了几处核对,并未发现有误,这位小娘子算得精准,连半文钱也不放过。”
长宁公主莞尔,赞赏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调侃:“陆娘子,果真人各有所长。”
明月跟孙姑姑也都跟着笑起来。
青凝站在夕阳的余晖中,露出清浅的笑意来,她这笑倒不同于往日乖巧讨好的甜笑,是自信而笃定的,仿佛自己本该值得这些夸赞。
长宁公主目光落在她身上,忽而扬声道:“凛儿,出来吧,你赢了。”
青凝这才注意到,绢丝屏风后有男子的身影若隐若现,挺拔又清俊,待得那人走出来,她便瞧见了崔凛轮廓鲜明的侧脸。
长宁公主于贵妃椅上坐正,对青凝道:“方才你还未进来前,我同凛儿打赌,赌你今日能否算明白这账目。”
她顿了顿:“凛儿他,赌你可以。”
青凝没料到,崔凛竟会相信她,她讶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看见他锋利的眉峰,挺拔的鼻,轮廓清晰的下颔。
她瞧见他似是有感应,掀起长睫,转头看过来,她便又慌忙避开了。
外头有婢女来询:“公主,方才立雪堂的丫鬟来说,今日大爷被老夫人留在了立雪堂用晚膳。您看今日这晚食可还是摆在东暖阁?”
长宁颔首,转而对青凝道:“今日你也替我忙了一天,总不能叫你空着肚子回去,留下用些晚膳吧。”
又对崔凛道:“凛儿也留下,你有多久没陪为娘用过晚膳了?”
长宁公主饮食/精细,东暖阁的席面上只摆了五六道菜,却道道都是需耗费不少工夫的精致菜肴。
青凝局促的坐在东暖阁的席位上,崔凛坐在她不远处,她稍稍转眸,便能瞧见他握着茶盏的修长的指。
青凝悄悄挪远了一点,她实在懊恼在松山寺时将他错认成了崔念芝。
她知道,崔世子定是以为自己乃蓄意勾引,同他见过的那些心机虚荣的女子一样,想扑上来博一个富贵前程。
其实细细想来,她同那些女子也确实无甚区别,只是她比那些女子更为实际,她的目标不是他,她只想堂堂正正的嫁人,嫁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譬如崔念芝。
青凝正胡思乱想,忽而听见长宁公主道:“听说陆娘子生在江南,府上刚来了位扬州厨子,你尝尝这道雨花茶虾仁可还适口。”
青凝从善如流,吃下一口后捧场的很,笑的又乖又甜:“好吃,茶香中和了虾仁的腥膻,入口清甜而不腻,余韵回甘。”
长宁公主忍不住轻笑,又替崔凛夹了一只虾仁:“凛儿也尝尝是否正宗,你在江南待久了,想来口味也变清淡了不少。”
瞧着崔凛吃下那只虾仁,又追问了一句:“如何?”
崔凛放下银箸饮了口茶,意味不明的瞧了一眼陆青凝:“雨花茶过重,茶香中带了微苦的口感,破坏了这道菜整体清新鲜嫩的特色。”
青凝刷的一下红了脸,他这话一出,倒显得自己那番话像是虚情假意的奉承,不过她方才也确实没说实话,这道菜是差点火候的。
长宁公主瞧瞧崔凛,又瞧瞧青凝,忽而觉得有趣,弯唇轻笑了声。
她停了银箸,随口问了句:“陆娘子算术了得,是跟谁学的?”
青凝如实道:“乃是我的父母亲授。”
提起父母,青凝不知为何,一下子想起了幼时初夏的傍晚,爹爹将她揽在怀中,教她一页页翻看账册。那时候她还是个口无遮拦的小姑娘,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皆可直说,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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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事想着替旁人捧场。
长宁公主忽而蹙眉:“你的父亲可是当年贩卖私盐的陆晏识?”
当年陆家因贩卖私盐被抄家流放,陆氏夫妇在流放路上病弱而亡,单单一个小女儿被赦免。这桩旧案曾牵扯众多,如今人人都避免谈起陆晏识,倒没料到这位陆家小娘子还有胆量谈起自己的父亲母亲。
青凝听长宁公主如此问,顿了顿,坦荡道:“是,我的父亲便是陆晏识,我当年还小,不晓得事情原委,我只知道,父亲母亲生我养我,教我作人,在青凝心里,他们一直是最好的父母。”
长宁公主愣了一瞬,没料到陆家小娘子竟敢在皇室面前,公然将贩卖私盐的要犯称作最好的父母,她还以为,陆青凝会同她那个爹爹撇清关系。
这孩子,明明是知世故的,却也有自己的坚持,长宁公主颔首:“陆晏识倒是将女儿教的很好。”
青凝顿了顿:“谢公主夸赞,我父亲幼时曾替我请了诸多良师,他们教我读书识字,也教我世间道理,更教我女儿家的矜持有礼、自尊自爱。”
说到矜持有礼、自尊自爱,青凝莫名顿了顿,偷偷瞟了一眼身侧的崔凛。
矜持有礼,自尊自爱,崔凛也将这个两个词反复掂量了一下,想起了寒山亭中“矜持”的女郎抓住他衣摆的手,想起她落在自己手心里的指尖,想起她看着他时湿漉漉的眼,她对他娇嗔:“崔郎君,你记好,我叫陆青凝”
他眉宇轻动,莫名瞥了一眼陆青凝。
青凝撞上他的目光,刷的一下又红了脸。
也幸得有婢女端了托盘来,琉璃托盘里盛了一颗颗红色的浆果,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长宁公主捻了一颗:“你们尝尝,西域贡上来的浆果,酸甜可口。”
青凝为了缓解尴尬,伸手拿了一颗浆果,下意识塞进了嘴里。那浆果汁水丰厚,贝齿一咬,便有少许鲜红的汁液留在了唇边。
崔凛正欲同长宁公主说话,微微侧眸,刚好瞧见她微垂着凝白的脸颊,伸出一点丁香,轻轻舔了下鲜红的汁水。
本就丰润的唇,因着这点鲜红的汁液,益发明艳娇柔,唇齿缱绻间,似乎有温热清甜的气息。
崔凛一顿,转瞬移开目光。
他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忽而伸手将那碟子浆果拿走,嘱咐身侧的女官:“晚膳还未用完,不益用浆果,且先端下去吧。”
青凝忍不住腹诽了句:“倒是小气的很,连颗浆果也不让多吃的。”
只崔凛向来食不言寝不语、饮食有节制,长宁公主只道他规矩大,也未多说什么。
又有宫婢上了几道菜肴,外头已是明月高悬。
崔凛起了身:“母亲,今日儿臣还有要事,便不多留了。”
青凝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微微舒了口气。
12.第 12 章
青凝从锦绣阁出来的时候,已是酉时末,黄昏时起了风,廊下的灯笼被吹得簌簌作响,青凝走了几步,忽而瞧见走廊尽头的鹊喜,忙招手道:“鹊喜,你怎么来了。”
鹊喜提着一盏风灯,迎上去:“天色这样晚了,娘子去了一天,嬷嬷跟我都焦急的很,想着过来瞧瞧。”
“无妨,今日公主要我替她看长房的账目。”
“看账目?娘子可是累坏了?”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行至了后院的水榭,穿过这处水榭,便能从后院抄近路回凝泷院,平日青凝甚少走这条路,只今日生怕杨嬷嬷等得焦急,便想早些回去。
青凝正要同鹊喜说话,怎知她刚步上一级台阶,忽觉后背一痛,整个人便趔趄着跌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是有人推了她一把!
青凝于惊吓中匆忙转头,只瞥见一角湖蓝裙裾躲进了水榭,而后消失在夜色中,那角湖蓝裙裾上隐约绣了一朵桃红的蜀葵花。
鹊喜惊呼一声,第一反应是扑上去拉她,自然也无暇顾及那身影。
幸亏这水榭设在岸边,临湖之处水深只将将及腰,待青凝被拉上来时,衣裙已是湿透,夜风一吹,冰冷刺骨。
鹊喜情急之下便要脱了自己的外裳给青凝披上。
“青凝?”
“可是青凝在此处?”
远远的有灯光闪烁,那灯光缓缓走进,映出三房次女崔怀柔的脸。
鹊喜识得她,三房老爷本是庶子,在这府中没有分量,因此其女崔怀柔平素并不爱言语,在人前从不显山露水,透明人一般,只她却是这府上第一个对青凝表露出善意的小娘子,鹊喜因此一直对她颇有好感。
此刻鹊喜见着她,倒像是见着了救星,带了哭腔道:“五娘子,我们娘子方才落了水。”
崔怀柔将手中的风灯递给身旁的婢女,取下自己身上的凫靥裘:“怎得就落了水,这天寒地冻的,可千万别冻出个好歹来。”
青凝面色发白,有些说不出话,只好拢住凫靥裘,朝崔怀柔露出个感激的笑来
崔怀柔见她如此,忙叮嘱鹊喜:“快扶了你们家娘子回去吧,外头风大。”
鹊喜谢过,忙扶了青凝回凝泷院。
这湖水沁凉,青凝素来有肺寒之症,冷寒一激,便易患咳疾,当晚便闷闷咳了几声。
杨嬷嬷一听,只觉不好,果然夜间便听见安安咳得愈发厉害了。
青凝这咳疾,若是起头时及时医治,倒也不妨事,两三天就下去了,可若是延误了,便往往要咳入肺腑。
杨嬷嬷一夜间辗转反侧,第二天一大早便遣了鹊喜去告知叶氏。
鹊喜跑去松思院,让守门的小丫鬟往里头递了话,焦急的在廊下走来走去。
从晨曦微明一直等到天光大亮,鹊喜终于见着了叶氏身侧的柳嬷嬷,柳嬷嬷冷着一张脸,张口就斥责:“陆娘子也真真是不懂事,有个头疼脑热便要来搅扰夫人,你可知,夫人因着年节事忙,已是半个多月未能睡个安稳觉了。”
训斥完了不耐烦挥手:“你且去吧,这会子,夫人还要赶着去老太君处请安,待请安回来便替你家娘子请大夫。”
鹊喜听她如此说,忙去怀里摸银子,摸了半天,却只拿出四文钱,只好又窘迫的将那四文钱塞了回去,一咬牙,拔下了她娘留给她的银钗,往柳嬷嬷手里塞。
“嬷嬷,这个你拿着,等夫人回来了,您提醒夫人一声,好早些给我们娘子请个大夫,她这咳疾是小时候落下的不足之症。”
柳嬷嬷跟在叶氏身边好些年,自然见过好东西,一根黯淡无光的银簪实在看不上,随手一挥便扔在了地上,那根银簪发出叮咚一声脆响,断成了两截。
“你这是何必,打量是不放心我们夫人呢。”
鹊喜便知这话不能再说下去,只好回了凝泷院。
从天亮等到了日落,却也未见大夫的踪影,倒是等来了叶氏身边的柳嬷嬷。
柳嬷嬷先是进内室瞧了眼青凝,听见她闷咳不止,又嫌恶得出来了。
她坐在厅中吃了口茶:“今儿个四夫人一听陆娘子咳疾犯了,也是心疼的紧,只可惜现下年节,也不好请大夫。况我们夫人除夕之夜犯了心疾,倒顾不得你们了。”
柳嬷嬷顿了顿,瞥了眼屏风后的小娘子:“陆娘子可知四夫人因何犯了心疾?”
青凝没作声,只觉柳嬷嬷话里有话,果然,接下来她听见柳嬷嬷道:“当年你是要犯之女,是我们四夫人庇护了你,这些年供你吃供你喝,从未缺过你什么,如今你竟要去攀附老夫人与公主,这让四夫人实在寒心。”
“昨儿个夫人还同我说,她素来拿你当女儿看的,你不同她亲,却硬要去老夫人与公主身边凑,旁人还以为四房苛待你,实在是诛她的心那,这才一时犯了心疾。”
青凝反应过来,她这几日在老夫人与长宁公主跟前讨了好,叶氏心里不爽快,正巧趁她犯了咳疾,让柳嬷嬷来敲打她一番。
杨嬷嬷也听出了这层意思,忙替青凝道:“夫人多心了,青凝断没有那等心思。”
柳嬷嬷冷哼一声:“那也请陆娘子体谅我们夫人,她连日来心绞痛,等她好些了再给你请大夫。若是陆娘子等不及,可去松思院请个罪,好缓一缓四夫人的心疾。”
这便是想让青凝服了软,再不去老夫人与公主跟前讨巧,好任由四房拿捏。
杨嬷嬷心里头发赌,送走柳嬷嬷,忍不住低低骂了声,可骂完听见青凝咳嗽,又一时沉默下来。
她转进屏风,替青凝顺了顺气:“安安别怕,我替你去,我去给四夫人赔个不是,让她替你请个大夫。”
杨嬷嬷在陆家的时候,也是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可如今为了安安,愿意将这张老脸踩在脚底下,却求一求叶氏。
青凝却拽住她的手:“嬷嬷不必去。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前儿犯了咳疾,一时不查,倒给耽误了,那会子阿娘请了诸多大夫都不管用,却是爹爹拿来的一张土方子救了急。那是个南疆的方子,两副药吃下去,便好了一大半。”
杨嬷嬷也想起这桩事,一时感叹道:“是了,可惜后来抄家,连那方子都无处可寻。”
青凝摁着帕子闷咳几声,狡黠的笑起来:“我可是记性好的很,那方子到现在还记得。”
青凝幼时虽顽劣了些,却记性甚好,此刻她让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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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拿了纸笔来,不过须臾便将那方子写了下来。
杨嬷嬷拿着那方子欢喜的很:“不如便依这方子抓两幅药来,给安安喝喝看。”
鹊喜正端了碗香稻叶粥来,闻言愣了愣神:“我记得那方子里似乎有一味天山雪莲。”
杨嬷嬷拿着那方子,凑到窗前一看,果真有一味天山雪莲,不由犯了难:“这......”
这味雪莲不便宜,也不晓得他们手里的银钱够不够。
青凝望着杨嬷嬷的神色,从枕头下摸出一小包碎银子,这是她攒下应急的钱。
鹊喜替她倒出来点了点:“娘子,一共三两银子。”
鹊喜说着,又从身上摸出那仅有的四文钱,凑在了一处。
时下最末等的雪莲,便是采摘后阴干,途中不慎巅碎的花叶,便是这样的碎花叶也要四五两银子
杨嬷嬷叹了一声,略略踌躇了一瞬,忽而翻出了一块玉佩。
杨嬷嬷在成为青凝的奶娘前,是有过一个孩子的,只可惜后来老家发洪水,她们南下逃荒,夫君病故,孩子也夭折了,这才卖身为奴。
那块刻着平安两字的玉佩,是当年她的夫君,替刚出生的孩子求来的。
青凝咳了几声,瞥见杨嬷嬷正摩挲那块贴身的玉佩,立时明白她想拿去典当了,好给她换来抓药的钱。
青凝伸手便夺过了那枚玉佩:“嬷嬷莫要想着去典当玉佩,我......我有法子。”
她咬咬唇,对鹊喜道:“咱们在松山寺时曾给世子送过几日糕点,实在不行,咱们......将那糕点钱要回来吧。”
青凝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为着给世子做点心,给了膳房的小沙弥一两银子,又托那小沙弥买了诸多食材,又是一两银子,鹊喜,你......去同世子要二两银子的赏钱吧。”
......
鹊喜领了命,早早儿出了凝拢院,四下打听,才寻到世子所居的竹韵居。
只鹊喜并不敢贸然进院,在院门前揪着衣角,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日头有些高了,院门忽而吱呀一声,走出来一位郎君,鹊喜打眼一瞧,目露喜色。
她识得的,走出来的正是世子身边的近侍云岩。
鹊喜忙上前:“云岩小哥,你......你还识得我吗?”
云岩打量了鹊喜几眼,点头,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是陆娘子身边那位婢子。
鹊喜便道:“我们娘子在寒山寺时,曾给世子送过几日点心,瞧着世子是爱吃的,今日......今日是想过来讨几个赏钱。”
云岩一愣,微微蹙眉,在寒山寺时,世子赏的金叶子陆娘子没收,如今却又来要赏钱。
需知,世子主动给是一回事,上门来索要又是一回事。
“陆娘子想要多少赏钱?”
鹊喜一咬牙,想着来都来了,还不如直接要一味入药的雪莲:“也没有多少,只是......只是想向世子讨一味雪莲。”
天山雪莲?真是狮子大开口,云岩面色更冷了几分,这位陆娘子还未能攀上世子呢,竟开始张口要好处,瞧着多好的小娘子,却是个贪得无厌的。
13.第 13 章
鹊喜回到凝拢院时,杨嬷嬷迎出来:“世子可有赐下赏钱?”
鹊喜垂下头:“只见着了世子身旁的近侍,赏不赏,还需得请示世子。”
杨嬷嬷没作声,可心里总归多了点盼头。
第二日晚间崔怀柔来了一趟,青凝还以为她是来要那件凫靥裘的,忙让鹊喜寻了出来。
崔怀柔没进内室,隔着屏风同青凝说话:“青凝,我不是来要这凫靥裘的,只是想来瞧瞧你,那日落了水,可有受寒?”
往常崔怀柔同她不过点头之交,没想到今日如此殷勤。只青凝感念那日落水时,崔怀柔送上的凫靥裘,便压着咳嗽,柔声同她道:“只是受了点凉,不妨事。”
崔怀柔点点头:“听说你前几日去了公主的锦绣阁,长宁公主因何邀你去?我们三房素来是个透明的,我从未想过能如你这般,得公主青眼。”
“只是去替孙姑姑理了理账本,并没有旁的事由。”青凝最懂避风头,只轻描淡写,含糊过去。
崔怀柔便叹气:“如今灵毓妹妹已是四房的嫡长女,这些姐妹里,唯独我是庶子之女,三姐姐更是向来不同我交往的,日后我多来你这凝拢院,同你说说话可好?”
青凝还没应,听崔怀柔又道:“过几日上元佳节,你可要去看花灯?”
青凝有些迟疑,往年的上元灯会,崔家的娘子们会乘坐画舫,于内城河上看烟火、赏花灯。叶氏年年都会象征性的来询问一趟,却是不会给青凝准备出行的装备,青凝来上京这几年,便也未看过这盛世的烟火。
崔怀柔瞧她默不作声,又道:“你便同我们去吧。你若能去,咱俩还能有个伴。”
她微微顿了顿:“你若是不方便,我去同四叔母说,四叔母最是和气心善的。”
若是换了二太太王氏,崔怀柔定是不敢开口的,只是叶氏向来在崔家众人面前柔善温和,崔怀柔难得敢说话。
叶氏最好脸面,崔怀柔一开口,她自是不会拒绝。
青凝压着嗓子咳了几声:“到时若我这咳疾见好,也愿意陪五娘子去一趟的。”
崔怀柔欢欢喜喜走了,她一走,青凝便再压不住,猛烈咳嗽了一阵。
她胸口起伏,咳的面色发白。
杨嬷嬷看得心疼,坐至青凝榻边:“这两日,世子那边也不见送赏钱来,可见是不会送了。好安安,把那块玉佩给嬷嬷,咱们当了换几副药来。一块玉佩而已,当了便当了,哪有你的命重要。”
青凝哪儿肯,只摁着那块玉佩哄她:“嬷嬷,我向来底子好,就算不吃药,咳个十天半个月也好了。”
两人正掰扯,忽听院门被笃笃扣响,在这夜色里格外清晰。
这大半夜的,有谁会来?
杨嬷嬷一愣,摁住青凝:“你且歇着,我去瞧瞧。”
杨嬷嬷走出连廊,开了院门,见门前立着个高大的男子,立时脸色发白:“你......你是何人?一介外男怎敢私闯小娘子的院落?”
那男子往后一步:“我是世子身边的近侍云岩,今日特来给陆娘子送天山雪莲。”
云岩脸色有些冷清,跟在崔凛身边久了,若是不拘言笑时,也是迫人的紧。
杨嬷嬷一听,心下又欢喜又恐慌,喜的是世子竟给送来了入药的雪莲,恐慌的是,便是世子的近侍,深夜来这凝拢院,若是被旁人瞧了去,怕也要传出闲言碎语,坏了安安的名声。那些嘴碎的,定是要说她的安安,同世子身边的侍卫私通。
杨嬷嬷心里害怕,脸色便有些发白。
云岩瞧他面色,冷淡道:“嬷嬷不必担心,世子今日既然敢深夜遣我来,必然是不会出差错。”
杨嬷嬷一惊,这才发现,周遭树叶轻动,似乎是埋伏了不少人,将这院子围的铁桶一般。
她一颗心忽而安定了下来。心道:怪不得这忠勇侯府世子崔凛,年纪轻轻便官至监察院御史,原是这般可靠。
那厢云岩说着,已将一个青铜冰鉴提了出来,揭开盖,里头竟冻了一朵鲜活的天山雪莲。
这光景,鹊喜同青凝听见外头响动,也从廊下走了出来,瞧见那株雪莲俱是一愣。
鹊喜前日去竹韵居,所奢望的不过是求一两雪莲的碎花叶,便是药铺里最常见的那种,虽说比寻常药材贵一些,却也不难得。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世子竟送了一株鲜活的天山雪莲来。
那株天山雪莲鲜妍饱满,正盛开在厚厚的冰层中,花瓣脉络都清晰可见,似乎今夜才刚刚盛开。
几人一下子明白过来,世子为何不遣个婢女来送,一则那冰鉴沉重的很,婢女必然提不来。再者,瞧云岩眉宇间的风霜,似乎是连夜骑马,不知从何处运来的,生怕送迟了,这冰层化开、鲜花凋零,这才等不得明日送过来。
青凝有些骇然,忙上前:“这......实在太贵重了些......”
寻常入药的雪莲干花叶,四五两银子便买的到,可如现下这般鲜活的整株天山雪莲,确是珍贵异常。
云岩便冷眉冷眼的笑,世子当日听闻陆娘子索要天山雪莲,也是这般冷眉冷眼的笑意,此刻云岩倒是学了三四成:“我们世子最不喜欠人情,既然吃了娘子的点心,自然是要还的”
云岩顿了顿:“只娘子记好,今日便一笔勾销,日后不必再来寻我们世子爷。”
待云岩一走,杨嬷嬷同鹊喜两个人挪了半天,才将那厚重的冰鉴挪进厅中。
鹊喜呐呐:“我......我那日只说......只说想要一两入药的雪莲碎花叶,谁曾想,世子会以为......会以为咱们是想讨要一株盛开的天山雪莲。”
崔凛惯居高位,他眼中的雪莲,自然同鹊喜口中的雪莲不同。
杨嬷嬷望着那株雪莲,又想起方才院外那些影子一样的暗卫,无声无息,却又严防死守,让这株天山雪莲悄然送进了凝拢院。原来这世间,还有世子这般的郎君,做事周全而严密,若想为你做一件事,给的必定是这世间最好的。
杨嬷嬷想,要是安安日后寻得的夫婿,能有这位世子一半可靠,她死也瞑目了。
青凝望着那株雪莲也愣怔了许久,叹道:“看来我要尽快赚些银了,好还世子这个人情。”
她算的清清楚楚,那些点心只值二两银子,多了她心里也是有愧的。
......
有了这雪莲,青凝喝了几副药,咳疾很快好起来。
这一折腾,已是正月初六。
这期间孙姑姑派了婢女来,询问青凝可愿协助她打理长房的中馈,均被叶氏以青凝生病为由回绝了。
孙姑姑便歇了心思,以为这是小娘子不爱操劳,送了匹锦缎来,算是对前几日青凝替长房看账册的酬谢,自然,这匹锦缎未送进凝泷院,青凝也对孙姑姑的心思一概不知。
初八这日,叶氏随老夫人去了郡王府,青凝买通角门上的小厮平安,悄悄出了侯府。
今日街上的店铺食肆大都刚开业,清河秀坊的吴掌柜正坐在柜台后看账本,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吴掌柜”后抬了脸。
进店的小娘子虽衣着暗沉朴素,却自有一段风流姿态,面上遮了一条面纱。轻薄的面纱上横生出一节桃枝,几朵芳菲桃花在面颊上依次绽放,有片片花瓣飘零,轻风吹动面纱,上面飘零的花瓣便也随之飘动,让人忍不住遐想这面纱后的容颜会是何等丰姿玉貌。
小娘子进了店,将面纱一摘,露出一张明媚的笑脸:“吴掌柜,是我。”
吴掌柜自然记得这位小娘子,第一位敢同他要五五分成的绣娘。
他颔首笑道:“今日小娘子可是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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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绣品来?”
青凝便将手里的面纱递了过去:“这条面纱您可瞧得上?”
吴掌柜接了面纱,抚掌大笑起来:“好绣工、好意趣,你这条面纱我收了。”
一条面纱才值得几个钱,若是多绣几条,眼睛都要熬瞎了。
青凝摇头:“这条面纱我就不卖了,我想同您谈一桩交易。”
见吴掌故探出头来,目露好奇,青凝便接着道:“过几日便是上元佳节了,上元灯会不仅热闹,也是仅有的女郎们可以会见男子的时节,那些已有婚约、或是心有所属的女郎们,必是想趁着上元灯会,给郎君们留个好念想。”
“只可惜女子出门多佩面纱,现如今市面上的面纱多以素白薄纱为主,无甚特别之处。若......”
吴掌柜睨她,打断道:“我自是晓得你手中这条面纱的好处,方才我要收,你却是不卖的。”
青凝便笑,自袖中掏出一纸花样:“面纱我是不卖,我是要卖给您绣样与技艺。再过七日便是上元佳节,我一个人实在绣不出几条,您拿了这绣样,招相熟的绣娘来,需得日夜赶工,方能出量。”
“再者,我这方面纱是用的下等薄纱,若想出彩,还需得用薄绫纱。您再瞧这桃花,面颊之处初为海棠红,可显气色,渐至飘零,便转为粉白,有灵动之感,其色彩混杂多变,不易绣制,我已将针法技巧写下来,供绣娘们仿制,亦或亲自过来,为绣娘们传授技艺。”
绣娘们的绣工那可是吃饭的本事,若是有那拿手的绝活,各各都要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的,生怕别人学了去,吴掌柜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要将绣法技巧公开的。
他不解的问了句:“那你要什么?”
“我”青凝犹豫了一下:“我要五十两银子。”
吴掌柜了然,拿着那条面纱仔仔细细的看,不住的点头。
这位小娘子心思奇巧,若是戴上它站在灯火阑珊下回眸,确实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意境。若论起来,五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却也是值得的。
只出于商人的狡诈,吴掌柜伪做为难模样:“好是好,只可惜也不知能不能卖上价,这样,我先予你二十两银子,若是卖的好,余下的银钱我再给你补上。”
青凝早知他会如此,今日能拿到二十两已心满意足,便道:“也成,等上元节后,我再来同吴掌柜结银子。”
两人说着话,已有店里的小厮送了二十两纹银来。
青凝接了,放下绣样图便出了清河绣坊。
她走的匆忙,忘记了戴面纱,正巧同店里的伙计王怀擦肩而过。
王怀瞧着青凝的身影愣了一瞬,而后凑到吴掌柜面前,一脸喜色的邀功:“掌柜的,我前几日听说,那后园街张婶的侄女在忠勇侯府做工。我今日托了她去打听那位陆娘子,不日便能有信了。”
他说完又瞅了一眼那位离去的小娘子,挠了挠头,总觉得有几分面熟。
吴掌柜嗯了一声,将青凝留下的绣样图展开来。心道,怪不得这小娘子能有好的绣品,原是绘得一手好丹青。
他正要仔细去瞧,忽听王怀拍大腿:“掌柜的,我想起来了,方才那位小娘子我今早见过她,她正是从忠勇侯府出来的。”
吴掌柜诧异抬眼,一壁去瞧手中的绣样,一壁想这小娘子的身份。自然不能是侯府中正经的小主子,忠勇侯府的娘子哪儿能出来卖绣活,若说是丫鬟,瞧着也不像。
他这样想着,又将手中的绣样上下扫了一遍,忽而视线停在了左下角。
那里印了一枚小小的章,刻了‘安安’二字
吴掌柜忽而想起那人曾对他笑言:“我们陆家这位小娘子骄纵的很,名唤青凝,小名安安”,
他忙唤王怀:“王怀,快去,快去追上方才那位小娘子。”
14.第 14 章
当日王怀也未能追上青凝,青凝自然不知清河绣坊中的种种。
日子一眨眼,便至上元佳节。
今年因着下了几场瑞雪,钦天监言乃是大吉之兆,景昭帝龙颜大悦,便将上元灯会由长安街扩充到了永定门。
上元这日,煌煌的灯火便从城门口,一直亮到了紫禁城,灿若繁星。
今日忠勇侯府早早吃了团圆饭,不过戌时,二太太王氏便安排了马车仆从,由崔士宇护送家中几位妹妹,夜游上元。
崔怀柔前几日特意去了趟松思院,叶氏在外人面前向来和善,自然同意了青凝去上元灯会。
今日晚间,崔怀柔便特意来凝泷院寻了青凝,待两人出门时,侯府的马车已侯在了门口。
崔家的马车宽大奢华,青凝打起车帘,就见崔素问与崔灵毓已端坐车中。
崔素问乃崔家二房的嫡长女,自小由老夫人教养,礼仪规矩皆无可挑剔之处,向来端庄持重,瞧见崔怀柔与青凝,只微微点了点头。
崔灵毓正同崔怀柔讲诗书,并未抬眼看他俩。
青凝目光停留在崔素问的面纱上,微微愣怔了一瞬,若隐若现的薄绫纱,上面绣了芳菲的桃花。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素问表姐,你面上的纱巾好看的很,是何处得来的?”
崔素问并不欲同她多说话,只简短道:“清河秀坊。”
崔灵毓闻言,面朝崔素问卖了个好:“今年清河秀坊这条纱巾确实抢手的很,我原也是得了一条,只今日三姐姐既然戴了,我便收了起来,总不好同三姐姐抢风头。”
青凝心中有了数,看来这条面纱卖的甚好。
她正琢磨着,何时去讨那三十两银子,忽觉马车一顿,身子轻轻磕在了马车壁上
因着崔家居于内城,很快便行至长安街,今日长安街中严禁车马,崔士宇隔着车帘催促几位妹妹下车。
这会子,长安街上摩肩擦踵,一路走来,各色花灯闪烁。
青凝本想好好瞧瞧这上元的灯会,却被崔怀柔拽着,专拣人少的地方走。
崔怀柔捂着口鼻,同她道:“尽是些平头百姓,少不得汗味,我最是受不了这个。”
青凝只好勉强笑着,转而去观察这来来往往的过客,这一看,竟发现不少小娘子戴了桃花面纱。
过了长安街,便至内城河,河两岸点了一盏盏琉璃花灯,倒映在宽阔的河面上,斑斓的光影随着水流轻轻晃动。
崔家是有自己的游船的,平日停靠在城西的码头处,也只上元佳节这一日,用来赏玩烟火花灯之用。
崔士宇望着河面上来往的船只,好一会也未见着标了“崔”字的游船。
他转头问身侧的侍从:“怎得家中的游船还未过来?”
他身侧的侍从安康朝河面张望了几眼,哎呦道:“许是那管船的周大又喝多了,凭白耽误事,奴才这便遣人去瞧瞧。”
这周大乃是王氏奶娘的儿子,替崔家看管船只许多年了,平素常常喝的烂醉,看在王氏的面子上,倒也无人管束,没成想连今日上元佳节也敢误事。
眼瞧着天色渐晚,崔士宇眉头微皱,盛京中自然也有租借游船画舫的商家,只这会子了,游船早被租借一空,若是自家的游船耽误了,怕是要误了家中小娘子们看烟花。
他正担忧,忽而瞧见在一众披红挂绿的游船中,一只素雅的游船正静静停泊在月色下。
船头的年轻郎君身姿如竹,清风朗月,正是世子崔凛。
崔士宇忽而展颜,朝船头挥手:“世子,世子,这里。今日家中船只误事,便借你的游船载妹妹们赏烟火,可好?”
即便崔凛是他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为庶子的崔士宇从来都尊他一声世子。
青凝正看岸上的琉璃花灯,忽而转眸,却瞧见崔灵毓正目光憧憬的看向江面,顺着她的目光,青凝便见着了立于游船上的崔凛。
崔灵毓扁嘴,她向来最是要强,样样都想要那最好的,便如这婚嫁,自然也想压旁人一头。可偏偏这世间一等一的儿郎是她们府上的世子,她那未婚夫齐勉虽也算得上出彩,可同世子比起来便相形见绌了。
只崔灵毓转念一想,如世子这般的郎君,大抵是要娶那高高在上的公主郡主的,她这心里才稍稍平顺了些。
......
上元的月澄澈柔和,慢慢移至中天时,盛京的烟火便会依次绽放。
那边厢,云岩正手拢在唇侧,稍稍靠近崔凛:“世子,你瞧,那船上大腹便便喝酒的便是王禄和,李宗南因着贪腐自裁于狱中后,这位追随他多年的属下,却并未受到牵连,已升任盐铁司使。”
江南贪墨一案,明面上已随着江浙巡抚-李宗南的畏罪自裁而终结,可其巨额贪腐所得却下落不明,甚而当初追随其南下赴任的王禄和,已升任盐铁司使。
崔凛站在月色下,一时未言语。
“世子,崔世子。”
这一声声的呼唤打断了崔凛的思绪,转头就见崔士宇正站在岸上朝他招手。
云岩晓得自家主子是个不爱热闹的,为难的看了一眼岸上的崔家大郎,有些踌躇。
崔士宇见崔凛看了过来,更卖力的招手:“世子,这里,今日就劳烦你带妹妹们夜游上元了。”
崔凛余光见王禄和的船只已穿过柳林,朝下游而去,便朝云岩点了点头,云岩这才命游船靠了岸。
甫一靠岸,崔士宇便带着几位女郎上了船,一壁擦汗,一壁道:“今日周大误事,幸得遇上世子,否则倒要错过这上元的烟火了。”
每年上元佳节,官家都会于内城河两岸燃放烟火,璀璨的烟火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空绽放,站在游船上观赏,便如银河陨落、繁星入怀。是以世家官眷多乘游船夜游上元。
青凝上船的时候,就见崔凛一身银色云纹织锦立在船头,她微微垂下头,跟在崔怀柔身后,尽量离他远了一些。
崔凛这艘游船,原是长宁公主一时兴起打造的,船身轻纱帷幔、古朴典雅,内里设了织毯软座。
崔灵毓一入内,便高兴道:“竟是比咱们家中那艘画舫还要清雅舒适。”
游船飘飘荡荡,极缓慢的顺流而下,岸边火树银花,各色灯盏,便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
青凝掀起帷幔看岸上的灯火,恍惚间记起,她自十岁入了忠勇候府,便再未见过上元节的盛京。
正看的入迷,外头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娘子们出来吧,要放焰火了。”
青凝随着崔家娘子们出了船舱,船头处开阔平整,倒是观赏焰火的好去处。
第一轮烟花升上夜空的时候,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一瞬间都熄灭了灯烛,天幕与碧波间便只余下繁星般的花束。
青凝仰头去看这盛京的烟花,却忽而听见相邻游船上似是有人在喊:“念芝,念芝表兄,快来瞧。”
崔念芝?青凝一惊,不自觉便往前走了几步,转头去寻崔念芝。
这档口,烟花流星般没入河中,天空暗下来,哪里还能看的清临船上的身影。
青凝不自觉又往前走了几步,船只微晃,脚下不稳,她下意识便去扶身侧的崔怀柔。
好在崔怀柔站得稳,青凝的手落在她的腕上,继而滑下去,握住了她的手掌,整个人靠着她站稳了身子。
方才实在是莽撞了,一听到崔念芝的名字竟丢了分寸,亏得有崔怀柔在,她才不至于出丑。
青凝有些懊恼,不由低低道了句:“幸亏有你在我身旁。”
她一壁说着,一壁感激的握了崔怀柔的手,只是这只手,怎得这样硬,不似女儿家的柔软。
青凝疑惑的眨了眨眼,转头去看身侧的人影。
又一轮烟花升上了夜空,一瞬间绽开千万朵梨花,照亮了深邃的夜空。
在斑驳的光影里,青凝瞧见了男子宽肩窄腰的身影,视线往上,是崔凛轮廓利落的侧脸。
他亦低垂了眉眼,目光同她的碰在一处,冷淡疏离中又带了些锐利的锋芒
青凝吓了一跳,忙抽手后退,只她的指还勾在他的腕间,匆忙后退间不妨扯下了他的束袖。
云纹缎面束袖缠在她的指尖,青凝正欲开口归还,最后一轮烟花落下,河面上的游船纷纷点起了花灯,一时间亮如白昼。
她那句抱歉的话便卡在了喉间,悄悄将那枚束袖握在手中,匆忙退下了。好在众人正仰头看烟花,也无人注意这她这小小的动作。
崔灵毓因着今日那位永宁伯府的齐勉世子未能赴约,心里有些不痛快,转头瞧见青凝与崔怀柔,忍不住刺两句
“青凝,前几日我那位李远表兄登门,说是在松山寺遇着你,与你相谈甚欢。他托我母亲转赠你一只钗环,只是那琉璃钗环廉价易碎,一不小心被我打碎了,明儿我再给你补一只上好的金钗如何?”
崔灵毓这话,即是说青凝不检点,与那李远勾缠在一处,再者便是说,即使那李远,也未将她当回事,所赠之物廉价易碎。
青凝转头去瞧她,也不恼,只温声道:“灵毓姐姐说笑了,我与你那位李远表兄并不相熟,他所赠之物自是不敢接,夫人随意处置便好。”
又是如此,像一团棉花,让人无端气恼。
崔灵毓还欲再言,崔怀柔却小心翼翼的扯了扯她的袖口:“七妹妹,你瞧岸上那盏鲤鱼跃龙门的花灯”
崔灵毓瞧不上崔怀柔这样的庶子之女,再不理她们,转头去瞧花灯了。
游船顺流而下,很快便至登仙楼,从长安街口上船,沿途看完花灯,至登仙楼方止,今日这上元夜游便已近尾声。
青凝缀在众人身后下了船,甫一上岸,忽而瞧见一褐色短打的男子朝自己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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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
这人瞧着有些面熟,青凝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瞧见过他,正愣怔,那人却走了上来,摸了把额上的汗,低声道:“可算被我寻到了,娘子不记得了?我是清河秀坊的伙计王怀呀,可否借一步说话。”
青凝想起来了,方脸小眼睛,一副憨厚之相,确实是那清河秀坊的伙计。
她随着王怀走至一棵老槐树下,王怀从怀中掏出一只荷包,往青凝手里塞:“娘子,这是三十两银子,是我们掌柜要我给您的。另外,吴掌柜要我问您一句,您可识得江南陆家的陆之商-陆夫人?”
青凝一愣,好些年了,再没人提过陆之商这个名字,她疑惑的反问了句:“陆之商是我的姑母,吴掌柜怎会识得我的姑母?”
王怀一拍大腿:“是了,是了,既如此,吴掌柜邀您秀坊一叙,娘子可记得要来,一定要来,是有紧要之事。”
青凝一头雾水,实在想不出这吴掌柜缘会起自己的姑母,又有何紧要事要同她商议?
她瞧着那王怀钻进了人群中,便懵懵懂懂的转身去寻崔家的小娘子们。
只人群熙熙攘攘,青凝回身才发现,她好像同崔家娘子们走散了。
青凝有些无措的站在热闹的街角,正考虑要往哪里走,忽而瞧见了琉璃花树下的年轻郎君。
云纹织锦、身姿挺拔,兼之皎皎明月的气度,倒让这熙熙攘攘的人群成了他的背景板,除了崔凛还能是哪个。
崔凛神色中带了点疏离的慵懒,问:“陆娘子喜欢扯男子的束袖?”
青凝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握着他的束袖,不由脸颊微红,几步上前将那枚束袖置于他的掌中
细白的指尖软糯温香,轻轻划过他的指腹,倒让人想起她于船上时,在他腕间细细的勾缠;还有贴上来时若有若无的香气。
她柔软的触感似乎还留在他的臂上。
崔凛扫了她一眼,垂下眼睫,将那枚束袖扣在了腕上。
青凝忙道:“世子勿怪,方才船上时错将世子认成了五娘,这才......”
方才在船上,烟花落下前,她还站在崔怀柔的身侧,听见崔念芝的名字后,青凝不自觉便走至了甲板前侧,脚步不稳之时,她下意识便以为身侧的还是崔怀柔。
只她这话说的有些没底气,想来崔凛定是不信的。
得了,蓄意勾引的罪名又添了一桩。
今夜并不宵禁,虽已过亥时,长街上依旧热闹非凡。
脸颊微红的小娘子站在朦胧的灯光下,格外增添了几分娇柔的意味。
有那路过的郎君瞥见小娘子华灯下的容颜,脚步微顿,直直看过来。
崔凛微微蹙眉,脚步轻移,将娇柔的小娘子完全笼在了自己高大的暗影中,径直隔开了那无礼的窥视。
青凝后知后觉,忽而想起那株天山雪莲,便将方才王怀给她的三十两银子拿了出来。
崔凛身高腿长,青凝不得不仰起头同他说话:“世子,多谢你前几日送来的天山雪莲,只是我那些点心只值二两银子,当不得如此贵重的赏赐。”
“现下我有三十两银子,同那株雪莲比起来,自然是微不足道,可也算是一点心意,世子收下吧。”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温柔浅笑,乖巧的、柔媚的,又实在让人无法同那贪得无厌的女子联系到一处。
崔凛本不欲收的,可不知为何,忽而伸出手,覆在了她的掌上。
她的手娇小柔软,他的却是修长有力,轻轻覆上来的时候,微凉的指轻轻蹭过她的腕子。
青凝一惊,忙要往回抽手,崔凛却已拿走了那三十两。
他将那银子抛给云岩:“既如此,那便两清。”
前头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青凝抬头,瞧见崔五娘寻了回来。
青凝忙朝崔凛福了一礼,去迎崔五娘了。
她提起裙摆,小跑起来的时候,细腰如蒲柳,好像风中摇摆的菟丝花,任人摧折。
崔凛移开眼,微微摩挲了下指尖,上头女子肌肤的细腻触感若有若无。
那头,崔怀柔迎上青凝:“阿凝你去了何处,大哥哥他们正等你呢。”
两人说着,快步出了惠安街,崔府的马车已在街口候着了。
崔灵毓看见青凝,不满道:“陆青凝你真是好大的架子,要我们单单等你一个。”
崔士宇是个好脾气的,只催促大家赶快上车。
临上车前,崔怀柔忽而转头:“我方才去寻你,瞧着你像是同世子在一处,你可是在同世子说话?”
崔怀柔这句话,一下子让所有人都转眸去瞧陆青凝。
青凝一顿,忙摆手:“怎会是世子,我同世子从未私下碰过面。”
崔灵毓闻言冷哼了一声,挽起裙角去踩车凳:“自然不会是世子,世子怎会同她在一处。”
15.第 15 章
青凝是两日后进的清河绣坊。
吴掌柜正翻账本,瞧见青凝进来后,手中的账册啪嗒一声落了地。
他仔仔细细将青凝打量一遍,叹道:“陆家小娘子青凝,可算是将你盼来了。”
青凝疑惑的看他:“吴掌柜,你怎知我的名姓?”
吴掌柜笑的慈爱:“安安,陆家小女郎安安,你上次留下的画纸上,署了你的印章。”
印章?青凝幼时,爹爹曾给她刻了一枚印章,上面是她的乳名“安安”,那时爹爹拿着那枚印章刮她的鼻子:日后我们安安有了画作,便可用这枚印章署上自己的大名。
青凝从那时起便养成了个恶习,在画作上盖章的恶习,想来上次画绣样,下意识便印上了署名。
只是......这吴掌柜又如何得知安安便是她陆青凝的乳名?
吴掌柜却也未替她解惑,只是将青凝请进了内室,翻出一卷文书来。
青凝接过那纸文书,展开一看,竟是这铺子的房契,房契之上,是陆之商的名姓。
吴掌柜点头:“是了,这铺子便是你的姑母陆之商所有。这间铺子,是陆家出事前陆夫人新开的,并未记录在其嫁妆册子里。陆夫人弥留之际,将铺子托付给了吴某,要吴某代为掌事,只待陆家小娘子及笄后,便全权交于其打理。”
吴掌柜说完,恭恭敬敬的朝青凝行礼:“陆夫人于我有恩情,吴某这些年尽心尽力打理铺子,今日我将这绣坊物归原主,往后,陆家小娘子便是这清河绣坊的东家。”
青凝一瞬间明白过来,这是姑母替她留的后路。
她心里五味杂陈,缓了一会才将吴掌柜扶了起来:“吴掌柜,辛苦你了,这几年绣坊营生如何?”
吴掌柜便叹气:“前几年倒是赚了些钱,只是......只是自打后街的锦隆绣坊开业后,便被挤兑的越来越没有生意了。”
吴掌柜没好意识说,前年他着了锦隆绣坊的道,赔了好大一笔钱,这两年便越发守成,守着清河秀坊这个空架子,赚些老本。
这当口王怀已将铺子里的账册尽数搬了过来。
吴掌柜指了那些账本:“这是几年来铺子中的账册,也不晓得小娘子看不看的懂。”
青凝临走时,执意将那些账册带走了,王怀瞧着小娘子远去的背影,低声对吴掌柜抱怨:“刚及笄的小娘子,指定理不清这铺子里的帐,白白搬回去,等送回来还要再着人收拾。再说了,这些年掌柜的您为了铺子劳心劳力,我王怀早就将您看作了东家,你说一个小娘子,也压不住这诺大的铺子。”
青凝将账册搬回凝泷院时,还有些不敢置信,杨嬷嬷瞧见这些账册,不禁纳闷:“哪儿来的这许多账本。”
青凝附在嬷嬷耳边低语了几句,杨嬷嬷忽而红了眼眶:“安安,你有位好姑母。”
青凝亦是感激,她用了五天时间将账册整理一番,只没料到,清河秀坊瞧着门店锦绣,内里竟是开始亏空。
......
上元节后又下了一场雪,雪后初霁,带了些湿气的冷寒,侯府后院的亭台水榭也都蒙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青凝出了凝泷院,将手中的暖炉往鹊喜怀中塞:“拿着这手炉,也好暖一暖。”
鹊喜忙又塞回去:“娘子你还没暖过来呢,怎得又给我。”
她说着又担忧起来:“摆在绣坊中的样品既然是通货,按理儿讲,是没有一个样式只能卖一家的道理,为何卢林两家会闹起来?”
前几日青凝画了幅鸾凤和鸣的花样儿,绣在嫁衣上好生富贵喜庆,样品一出来,便被好几家预定了去。说来也巧,定了绣样的卢林两家竟是同一天嫁女。
那林家夫人听说后,来店里闹了一好通,说是自家小娘子成亲当日,必不能同卢家穿一样的嫁衣,且是自家先定下的,退货的也不能是他们家,定要卢家换了样式。
这林家原是清河绣坊的老主顾,吴掌柜安抚了林夫人,便遣了王怀来告知青凝,要青凝再画一副花样儿,好用新的花样儿替换了卢家预定的鸾凤和鸣。
就是不晓得卢家会作何反应,若是卢家也不同意,那确实有些麻烦。
青凝低低叹了声:“林卢两家本就有些过节,如今既是同一日嫁女,自然不想用同样的嫁衣。”
两人俱都沉默下来,拐过连廊远远见对面走来两位男子。
年老些的身形瘦小,青凝识得,那是府上管园中花木的王伯。
王伯正同身侧的郎君说话:“这次送来的太湖石,姿态各异、通灵剔透,摆在园子里观赏性极佳,崔三郎有心了。”
被唤做崔三郎的年轻郎君谦恭有礼:“既然是往侯府送的,自然要好东西。”
他顿了顿,又道:“王伯,这次南下,我带回来几斤余杭径山茶,只我是个俗人,也尝不出好坏。我听说王伯最善品茶,待会我命小厮给王伯送些过去,您帮我尝尝是真是假。这些南方的茶贩子最是油滑,我怕被他们蒙骗了。”
王伯是这侯府的家生子,替主家打理园林好些年了,连青凝都晓得这位王伯勤勤恳恳,唯独好茶。青凝心道,这位送太湖石的郎君倒是会做生意,讨好王伯讨好得这般自然贴切,且温和有礼,让人无法生厌。
她这样想着,对面二人已迎面走来。
连廊狭窄,那位年轻的郎君正与她面对面迎上,青凝忙低下头,侧身避开。
对面那位崔三郎亦有些局促,眼睛并不敢看迎面而来的小娘子,低垂了眼睑,微微躬身,从她身侧绕了过去。
甫一经过,果然听见王伯朗声笑起来,而后低声道:“听说过些时日开了春,夫人有修葺园子的打算,便是亭台水榭中,也该用香料熏上一熏了。”
修葺园林,花木石料俱得采购,便是开春熏香,所需香料亦是一笔好买卖,这便是王伯对这余杭径山茶的谢礼。
崔三郎闻言,忙谢道:“多谢王伯提醒,崔念芝感激不尽。”
王伯摆手:“老奴只是随口一提罢了,今日便送三郎到此了。”他说着便步下石阶,与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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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告辞而去。
崔三郎,崔念芝!青凝听见这个名字,猛然顿住了。
竟是崔念芝!青凝从未想过,会在此种情景下碰上崔念芝,她忽而有些怕,若是此次错过,便再无缘得见。
青凝愣怔了一瞬,微微侧身,手中的绢帕便随风飘去,恰好落在了崔念芝的脚边。
崔念芝顿住脚,犹豫了一瞬,弯腰捡起了那方绣了红梅的绢帕,转身喊了声:“娘子止步。”
隔了四五年,当初良善的少年已长成了清秀的郎君,中等身量,五官周正,虽说不得多么出挑,却也是清清爽爽。
青凝转过身,脸颊上染了一抹海棠红,带了点羞怯的声音:“郎君何事?”
崔念芝瞧清对面小娘子的相貌后,微微愣怔了一瞬,他拿着那方绢帕在原地转了一圈,而后走上前,将那方帕子挂在了松枝上。
生意场上圆滑知变通,面对小娘子却也克己且知礼,青凝在心中掂量了一瞬,很是满意。
她面上不显,依旧是羞赧的小白兔,轻移了两步,伸手去够松枝上的绢帕。
只没料到,那枝丫尖锐,撕拉一声,那绢帕被划成了两段,连带着她的袖口,亦被豁了一个口子。
青凝低低惊呼了一声,无措的去看崔念芝,桃花眼里带了一点朦胧的雾气,惹人怜爱的很。划破的袖口处露出一小截皓白的腕子,过了片刻,她似是才反应过来,忙窘迫的去捂衣袖上的豁口。
崔念芝哎了一声,原地又转了一圈:“这......这......”
他踌躇了片刻,忽而道:“小娘子且等一等,我去去便回。”说着便撩起袍角,大步走远了。
鹊喜一脸不解:“这......这人怎么说走就走,娘子,咱们还要去绣坊呢,可还等他?谁知道他回不回来,不若先回去换件衣裳......”
青凝却拽紧袖口,止了鹊喜的话头,笃定道:“他会回来的。”
当年那个肯为了一个陌生的婢女,而舍掉一串红珊瑚的崔念芝,必定是个柔软的心肠,青凝笃定他不会不管她。
连廊的尽头是处风雨亭,青凝便站在亭中等崔念芝。
不多时,听见身后脚步之声,青凝心下欢喜,调整好神色后,缓缓转了身。
身后的郎君轻袍缓带,一身的骄矜贵气,不是崔念芝,竟是世子崔凛。
崔凛身量高挑,宽肩窄腰,站在青凝面前便一下子遮住了她的视线。
青凝愣了一瞬,忙屈膝行礼,规规矩矩喊了一声:“世子”
起身时她伸手捂住了豁口的衣袖,这人眼神太过洞明,她下意识就开始担心。竟担心他瞧出来,她这截袖口是自己有意划破的。
青凝本以为崔凛只是路过,见他站在亭中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出声问了句:“世子可是有事?”
只她万万没料到,谪仙般的郎君颔首,说的是:“我是来寻你的”
青凝猛然抬头,撞进了他幽深的眸子,世子寻她?可是崔念芝马上就要折返了。
16.第 16 章
崔凛怀中有一封文书,是云崖从王禄和的书房中找到的,此文书记录了八年间盐铁私下发的盐引名录。其中江浙区域盐引名录中,有一户商家引起了他的注意,乃是前江南首富陆晏识。
盐铁私每年都会下发几张盐引,有了这张盐引,商家才被准许在朝廷的监督下买卖咸鹾。
当然,要想拿到盐引,商家需每年上缴不菲的税费。倘若是没有盐引而私自贩卖,便是重罪,当年陆晏识便是因贩卖私盐而被抄家流放。
可,陆晏识既然在这盐引名录中,便是已拿到了盐引,乃是合法行商,为何又会被治以贩卖私盐的重罪?
风雨亭外的松柏上积了厚厚一层洁白的雪,崔凛站在雪色间,倒更显出几分出尘的气质。
青凝听见他清冷的嗓音如玉石撞击,他问:“陆娘子,你父亲陆晏识流放前,可有对你诉过冤屈。”
青凝一愣,万没想到他会提起自己的父亲。
小娘子垂下眼睫,略略思考了一瞬:“没有,我爹爹亲口认了罪,流放前只叮嘱过我,要我务必过好以后的日子,唯有我安好,他才能安心的走。”
青凝一直牢记爹娘的话,所以她要好好的活着,把日子过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让他们在天上瞧着也能安心。
崔凛闻言面上波澜不惊,让青凝实在猜不透他的意图。
外头起风了,吹得枝桠簌簌作响,抖落一层雪沫子。
这风也将少女身上的幽香丝丝缕缕送过来,这次崔凛倒是没有转身便走,他只是往亭中退了一步,避开簌簌落下的雪沫子。
这风雨亭本就狭小,他这一退,倒是离青凝更近了些。
青凝也闻见了崔凛身上清淡的冷梅香气,她微微一愣,自觉的后退了一大步。
这不动声色的后退倒是让崔凛抬了眉眼,稍稍带了一丝诧异。
青凝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心下着急,忍不住问了句:“世子可还有事?”
崔凛一顿,声音依旧冷清:“无事”,他说完便转身出了风雨亭。
青凝瞧见他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后,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不过片刻,便远远看见崔念芝脚步匆匆,很快进了风雨亭。
崔念芝手中拿了一件立领披风,有些不敢看她。
他踌躇了一瞬,将那件披风搭在了围栏上,朝青凝拱手:“这是我身边婢女的披风,娘子若是不嫌弃,且先拿它遮一遮吧。”
青凝拿起那件披风,微微仰起脸,展颜笑起来,她说:“多谢郎君。”
她这一笑,倒如玫瑰初绽,眼睫弯起,柔软又多情。
崔念芝站在檐下愣怔了一瞬,听见小娘子又道:“郎君下次还会来侯府吗?若你下次来,我好将这件披风还于你。”
一件下人的披风,其实无需讨要,崔念芝本欲拒绝的,可瞧见小娘子含了春水的眸子,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好,若是......若是再来侯府,我找娘子去要。”
青凝微微垂下眼睫:“我叫陆青凝,是寄居在这侯府的表姑娘,你若是再来,可去凝泷院寻我”
崔念芝有些磕巴:“我....我.....记.....记下了。”
......
青凝赶去清河秀坊时,恰巧卢家夫人找了来。
卢夫人恼得很,进了门便骂:“怎么,秀坊这是瞧不起我们卢家呢,既已收了定金,凭什么要我们退,要退也该是那林家退。这嫁衣若是误了工期,耽误了我们家巧娘的婚事,我跟你们没完。”
也是赶巧儿,林夫人正在店中查看嫁衣进度,闻言站在店中冷哼:“我倒是谁,原来是卢家妇,怎么,先前儿你家巧娘不要脸面,抢了我们敏儿的夫婿,如今连嫁衣也要抢?”
青凝听吴掌柜说过两家的恩怨,这卢家夫人同林夫人起先还是要好的表姐妹,前年林家小娘子定了一门顶好的亲事,谁曾想,刚定完亲事没多久,林家小娘子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儿去了。林小娘的那位未婚夫便上门退了婚。
可待林家小娘子死里逃生后,却听说自己那位前未婚夫,已同卢家巧娘定下了婚期。林夫人气不过,一直认定是卢巧娘勾引了女儿的未来夫婿,是以两家不再来往。
青凝瞧着林夫人有些面熟,忽而想起这位林夫人,正是先前儿买她荷包的夫人。
她这会儿察言观色,大抵看出这二位夫人都是好强的性子,憋着劲头要把对方比下去,今日看这架势,是谁也不肯让步的。
王怀急的直搓手,忙吩咐跑腿的伙计去寻吴掌柜了。
青凝走进店内,朝二位夫人行礼:“两位夫人有礼了,我是这秀坊的东家,若是有什么争议,咱们进屋来谈。”
若是在这店内争执起来,怕是会影响秀坊的声誉,她说着便将两位夫人往内室引。
可卢林两家瞧她是个小娘子,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直言要找吴掌柜。
青凝便笑道:“今日这样冷,我替二位夫人备了热姜茶,喝一点好暖暖身子,今日这事,也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小娘子笑语盈盈,实在讨喜的很,让人不忍拒绝,林夫人愣了愣,一甩袖子,率先进了内室。
待两位夫人坐定,青凝从鹊喜手中接过一卷画纸,在桌上徐徐铺开。
大团大团的牡丹花,每一朵均姿态各异,挤挤挨挨盛放在一处,可以想象绣在嫁衣上时的雍容华贵。
这幅绣样确实出彩,只事到如今,卢林两家争得已不是绣样,争得乃是一口气,两位夫人谁也不肯退步,咬死了不松口。
鹊喜在门口急的团团转,悄声让王怀再遣个伙计去,好尽快寻了吴掌柜来。
青凝却不急不躁,只笑语盈盈道:“这几日我们秀坊来了几位苏州的绣娘,听说原先儿是在江南陆家的秀坊做工的,习得一手好苏绣。若是用苏绣的技艺将这幅牡丹图绣在嫁衣上,想来必定艳光灼灼。”
她顿了顿:“两位夫人也知道,秀坊的花样儿多是通货,便如你们二位定下的那幅鸾凤和鸣,我们秀坊用此花样,绣制多少件嫁衣都是无妨的。只是今日我手中的这幅牡丹图,却只会绣制一件绣品,要给定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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幅花样儿的小娘子,一件独一无二的嫁衣。”
她这话说完,卢夫人眼神一亮,刚要说话,瞥见对面八风不动的林夫人后,又冷哼一声作罢了。
青凝替两位夫人斟满姜茶,并没有劝说两位换绣样,反倒是不卑不亢道:“只是要想定制这盛京独一份的嫁衣,自然价格不菲,远比那幅鸾凤和鸣贵的多,也不知道哪位夫人会舍得。”
她这话一出,林夫人坐不住了:“这牡丹图要价多少,东家不妨直说,我们林家虽说不得多么富贵,总归要比卢家好过一些。”
林小娘子病好后又定了一门亲事,如今既是与卢家同一日办婚事,林夫人憋了一口气,定是要办的风风光光的,将那卢家比下去。
林家是做水路运输的,家里好几条船,日子过得很是富足.先前儿,卢家一直仰仗林家,卢夫人也总在林夫人面前矮一头。只是这几年卢家另辟蹊径,开始做旁的买卖,竟是发了一笔横财,加之自家巧娘又定了一门好亲事,卢夫人便再也不想低声下气,要把先前的脸面儿都挣回来。
卢夫人将茶杯一放:“不论多少钱,我们卢家都拿的出,今日就改定这幅牡丹图。”
青凝面露难色,斟酌了片刻道:“即如此,那两位夫人只有竞价了,价高者得。”
吴掌柜火急火燎赶回来的时候,就见林夫人从内室走了出来,斗赢的公鸡般,趾高气扬。
吴掌柜赶忙问鹊喜:“林夫人怎得这般高兴?”
鹊喜低声解释道:“林夫人买到了新的绣样。”
“林夫人竟然肯换花样了?付了多少钱买新绣样?”吴掌柜一脸疑惑。
鹊喜便伸出五个手指头。
吴掌柜:“好好好,既让林夫人换了花样儿,又多收了五十两,真是件大好事呀。”
“五百两!”鹊喜仰起头,替自家娘子骄傲。
五百两?!吴掌柜瞠目结舌。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卢夫人也出了内室,喜笑颜开的同吴掌柜道别。
吴掌柜见她走远了,赶忙问青凝:“卢夫人又是因何欢喜?”
青凝便耐心同他道:“我在那幅鸾凤和鸣的花样上添了几笔,便同原先的样式有了些微差别,也算是给了卢夫人独一份的绣样。如此,卢家的嫁衣也不必重做,后续按照新的花样添改几处便可。”
她即给了卢夫人独一份的绣样,也并未多收卢夫人的银钱,卢夫人自然欢喜,甚至一高兴,又在铺子里定下了喜被、喜枕等等一应绣活。
青凝解释完了,忽而正色道:“吴掌柜,日后咱们秀坊也不应只卖通货,我会定期出一些新鲜花样,这些花样只做独一份的绣品,价高者得。”
吴掌柜一时没作声,他原先儿还想着青凝年纪小,需得他多多提点,现在看来,小娘子小小年纪已能够独挡一面了,她有主意有魄力,不愧是江南陆家的女儿。
他深深作揖:“日后都听陆娘子的。”
王怀挠挠头,对前些日子的言论有些心虚,亦跟着吴掌柜恭恭敬敬作揖,实心实意喊了一声:“东家”
17.第 17 章
二月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暖,昨儿个下了一场春雨,侯府中的桃花一夜间绽满了枝头。
青凝走进凝泷院,午后光景,院子里静悄悄的,她掀起门帘,见杨嬷嬷跟鹊喜正赶制绣活,上前几步夺过了嬷嬷手里的活计:“嬷嬷,你们又偷偷做活,也不晓得歇晌。”
杨嬷嬷一壁道:“无妨,现下也不累”,一壁伸手来讨要绣棚。
青凝却不给,从身后拿出条珍珠抹额来,递到杨嬷嬷面前:“嬷嬷,你瞧。”
杨嬷嬷瞧着那抹额愣了好一会,才喃喃道:“安安,你怎得......怎得又将它赎回来了?”
黛蓝色的抹额,上头嵌了两颗莹润的东珠,原是头些年,杨嬷嬷为着她们的生计,典当的一条抹额,没想到今日竟被青凝给赎回来了。
“赎回这抹额花了多少银钱?”杨嬷嬷失而复得,内心欢喜,却也忍不住心疼银钱。
青凝并不想嬷嬷担忧银钱,糊弄了一句,又去给鹊喜簪簪子。
通体鎏金的一根簪子,点翠为主,不缀宝石,精巧却也低调。
鹊喜生了一张憨厚的圆脸,平日并无佩饰,今日发间多了枚鎏金点翠簪,便显出几分秀美来。
青凝很满意:“鹊喜,你那根断裂的银簪我已送去了银楼,让银匠试着修复一下,过几日若是修好了,再给你送回来。只是,怕再不能完好如初,这根鎏金点翠簪你先收着,”
鹊喜有些手足无措:“娘子,我哪儿用得上这个,费银子。”
青凝瞧嬷嬷跟鹊喜都是满脸的不舍,这是心疼银子了,她忙安抚道:“前些时日卢林两家的嫁衣交了活,两家夫人都甚是满意,甚而引来了好些贵夫人,秀坊生意好起来,填补上了去年的亏空,甚至还有些结余,你们不用担心银钱。”
杨嬷嬷来拉她的手:“安安,如今秀坊生意好起来了,你也需得给自己攒些银钱,不能铺张浪费。今日你替我们花了这许多银子,怎得不给自己添置点东西?”
青凝早猜到嬷嬷会有如此一说,她忙将身后的包袱打开,偏头瞧嬷嬷,带了几分狡黠:“自然要添置,嬷嬷你瞧。”
海棠红的春装,织锦的面料波光粼粼,是那件杨嬷嬷一直惦记的丽锦堂的料子。
杨嬷嬷抖开那件衣衫,连声赞叹:“好好好,安安快试试。”
等青凝换完衣衫,从内室走出来的一瞬,整个厅堂都随之一亮。
年节的时候长宁公主也曾赠过一件海棠红的衣衫,只那件是宫装,太过隆重了些,这一件虽显娇俏却也日常的多。
杨嬷嬷左看右看,忍不住赞道:“我们安安真是好看,小小年纪就该穿些鲜亮的,哪儿能整日老气横秋的,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鹊喜憨憨的问。
“可惜不能常穿,”青凝对鹊喜向来有耐心,指尖点了点松思院的方向:“若是整日如此鲜亮,夫人该生疑了。”
在没有足够的实力离开侯府前,还是要低调行事,若是被叶氏晓得了这铺子的事,不定要生出什么幺蛾子。
鹊喜还欲再问,忽听门外脚步声,伴着轻柔的女声:“青凝妹妹,我给你带了花糕。”
是崔怀柔的声音,青凝忙要去换衣衫,只是还未来得及转身,崔怀柔已打帘进了正厅。
崔怀柔手中提了个雕花食盒,抬眼愣在了当下。她印象里的陆青凝总是一身暗沉衣衫,鲜有如此明丽。
她挤出个笑容:“青凝妹妹,你今日好生亮眼,这身衣裳可是新做的春装?”
青凝略有些不自在:“柔姐姐且先坐,容我换件衣裙。”
崔怀柔目送她进了内室,将雕花食盒放在了岸桌上,她四下打量了一圈,总觉得这间小小的厅堂有些不一样了。
崔怀柔是个心细的,很快便注意到,原先凝拢院窗户上糊的油纸,已换成了雨过天晴的软烟罗,这一换,屋子里的光线便柔和明亮了起来。
她暗暗观察了一圈,一转眼又瞥见了鹊喜发间鎏金点翠的簪子。
鹊喜瞧她看过来,忙低下头,转身摘掉了发间的鎏金簪。
崔怀柔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来,瞧见青凝出来,赶忙收回了四下打量的视线,将那食盒一推:“青凝,今日花朝节,大厨房里做了花糕,你尝尝。”
用初春的桃花做成的花糕,入口即化,青凝尝了一块,笑着赞了两声。
崔怀柔便来挽她的手:“今日老夫人有兴致,同小辈们在园子里赏花,咱们去瞧瞧吧。”
今日花朝,侯府在园中设了桃花宴,崔怀柔拉着青凝赶到时,湖边的流水曲觞已撤了杯盏。
老夫人兴致不减:“今日这桃花开的正好,你们几个都是善丹青的,不若今日就画这桃花,让我瞧瞧你们的画工。”
二太太王氏便笑道:“既然要画桃花,那自然要选出最好的,优胜者老夫人有赏。”
崔灵毓有些好奇:“赏什么呢,二夫人可是备了彩头?”
“自然有彩头,今日这彩头难买的很,我瞧着甚是风雅,包管你们欢喜。”王氏神神秘秘。
公孙氏微诧:“是什么好东西?竟能让你赞不绝口。”
琅玡王氏出身,又嫁进了忠勇候府,王氏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今日得她赞赏,定是不俗的好物。
她这一说,倒激起了大家的兴致,纷纷命下人去取了笔墨纸砚来。
今日族中的学堂休学,除了崔素问、崔灵毓、公孙氏,崔士宇、崔珂、崔宴几位郎君也在。
明月湖边众人正一边下笔,一边互相观摩。
崔怀柔瞧了一会,才怯怯的上前,喊了一声:“祖母。”
老夫人抬眼瞧了她一瞬,也未多说什么,只微微颔首。
倒是王氏,不不紧不慢的说了句:“怀柔来了,来的这样晚,今早可是未收到帖子?”
老夫人往年多待在佛堂礼佛,为的是保佑远在边关的儿郎,只今年崔侯爷从边关回到了京中,老夫人似是放下了一块心病,心思也活泛起来。今日花朝,便想着要办桃花宴。
王氏得了信,一早便遣了院子里的下人,去各房下帖子。只是三房的柳夫人向来偏疼嫡子崔宴,对崔怀柔这个女儿却是不怎么上心。柳夫人收到通知,只叮嘱崔宴要在老夫人面前好生表现,竟忘了告知女儿,待想起来已是午后了。
崔怀柔有些难堪,只好道:“我.....我今日偏头疼犯了,是以.....”
王氏也未多说什么,只挥挥手,命人为她备了一份桌椅,并笔墨纸砚。
青凝站在众人身后,原是要上前问老夫人好的,只这会子几位郎君已收了纸笔,将丹青递到了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逐一观赏:“甚好甚好,你们皆有进步”
不多时,余下的几位女眷也收了画卷,老夫人仔细看过,连连点头:“咱们府上的女眷个个有才气,公孙这幅桃花图已是佳作,灵毓与素问更是下笔不俗,我一时竟分不出伯仲。”
“今日这彩头既然是你出,你来拿主意。”老夫人说着,打趣的指了指王氏。
王氏笑着接过来,挨个观赏后,抽出一纸丹青:“素问这幅画虽说意境高远,然灵毓笔下的桃花则开的更热烈,今日正值花朝,还是喜庆些好,要我说,今日这彩头便给灵毓了。”
若论起来,崔素问笔下的春景不论是从取景还是用色,都更为雅致,只是崔素问毕竟是二太太亲生,若是二太太选崔素问,则有帮亲之嫌,再者今儿个大家图个热闹,也并不一定要分出好坏,王夫人便将这彩头给了崔灵毓。
四房这些年,为崔灵毓花了大价钱延请名师,如今看来成果还是有的。
崔灵毓因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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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果很是开心,笑着来摇王氏的手臂:“多谢二夫人,这会可以瞧瞧彩头了吧。”
老夫人正转头吩咐下人去拿几柄玉如意,抬眼瞧见了陆青凝。
她反应了一瞬,笑着招手:“青凝,来。”
青凝笑着上前,问了声老夫人好。
老夫人点头:“我记得你绣工极好,原先儿你送到立雪堂那几个荷包,上面的花样儿可是你自己画的?若是如此,今日不若也来凑个热闹。”
王氏最会察言观色,听老夫人如此说,早命下人备好了笔墨。
青凝有些迟疑,崔灵毓忙上前,听起来是替她打圆场,崔灵毓道:“祖母,你莫要为难青凝了,记得她刚来侯府时,母亲为我俩一道请了女画师,只青凝不爱此道,笔下无物,这才作罢。”
说话的功夫王氏已备齐了笔墨,她将青凝拉至案桌前:“笔墨都是现成的,老夫人既说了,你便试试吧,画的不好也不打紧,图个热闹罢了。”
青凝只好铺开了宣纸。
崔家诸位在除夕之夜对青凝多有印象,此刻倒是有几分好奇,纷纷围过去看青凝下笔。
只有崔素问没动,她听崔灵毓说过,陆家这位小娘子是个心机虚荣之人,丹青一道亦是人心的映射,心术不正的人画不出好作品。
青凝饱沾颜料,几笔下去是桃树虬结的枝干,再几笔,是枝上盛开的桃花。
虽说笔下之物勾勒出了形态,却缺少灵动的生命力,确实不是作画的苗子。
围观的众人便都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
崔素问观众人神态,便知自己所料不假。
老夫人看了几眼,也未点评,只对青凝道:“无妨,日后若是想作画,素问跟灵毓都是有天分的女娘,你尽可请教。”
崔灵毓扬了扬眉,神色自得的看了一眼陆青凝,转身去寻王氏了:“二夫人,说好的彩头呢?”
王氏点她的鼻子:“就你心急”说着命人拿来了软缎包袱,打开来,是一件月白的春日披风。
崔素问蹙眉:“母亲,是一件披风吗,这有何值得你如此说道?”
王氏没回应,只浅笑着抖开了那件春日披风。
月白为底,远山青黛,桃花纷飞,竹林掩映,波光粼粼的缎面上绣了一幅寻春图。
寻常一件春日披风,因着这绣样,一下子有了生动的气息,抖开的一瞬间似有春意扑面而来。
老夫人赞道:“好画工,好绣活,怪不得你们二夫人如此宝贝。”
王氏得意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你们是不知道,东坊市有家清河秀坊,出来的花样儿只做京城独一份的绣品,价高者得,这件春日披风好几位夫人看上了,只我王氏入了眼的东西,又岂会让旁人买了去?”
崔灵毓目露欣喜,双手接过披风后轻轻抚摸了下,而后扬手披上了。
小娘子容貌清丽,披风一上身,仿佛将春日穿在了身上,水墨画一般清雅,众人交口称赞。
崔灵毓转了一圈,停在青凝面前,微微侧眸:“青凝,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这可是她熬了好几个大夜绘出来的寻春图,这上面的刺绣,乃是鹊喜同杨嬷嬷一针一线绣制的,用的是她们陆家从不外传的绣法。只是没想到,竟被府中的王氏买了去,怪道前几日吴掌柜说,有位贵妇人豪爽的很,只一眼就定下了这幅寻春图。
青凝笑道:“披风很美。”
崔素问是个爱画的,她站在一侧打量了许久,忽而道:“这幅寻春图形神兼备,灵动又鲜活,即清雅,又有旷达之意,也不知这位画师何许人也,想来定是位心思纯粹的,若是得见,倒想同她结交一番。”
崔素问自小养在老夫人膝下,是京中世家贵女的典范,出身高贵而有才气,是以颇有几分傲气,青凝没想到,有一日能得她一赞。
18.第 18 章
桃花宴一散,青凝便辞了崔怀柔,往凝泷院而去。
走至余荫山房,忽而落下一枚果子,正正好好砸在她的脚侧。
青凝吓了一跳,抬头就见二房幼子-崔思喆坐在流苏树的枝桠间,朝她做了个鬼脸:“美人姐姐。”
二夫人王氏成婚十载才有了崔思喆,虽说为其请了诸多严实师,私下到底骄纵了些,养出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来。
现下这小祖宗不知何时,竟甩开乳母,爬到了树上,周遭一个下人也无,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青凝怕是百口莫辩。
青凝也不敢吓着他,只能好言好语道:“小郎君,你......你且先下来。”
崔思喆短胖的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上头有只画眉鸟儿,姐姐你来,快来瞧瞧。”
青凝噎住,正迟疑,就见崔思喆攀着枝桠,作势要跳下来,青凝赶忙哄他:“好,你别动,你别动,且等我上去。”
崔思喆眨眨眼,笑着指了指流苏树一侧,青凝这才发现,原来树下架了个梯子,这小祖宗是顺着梯子爬上去的。
青凝既答应了他,她便撩起裙角,顺着梯子爬了上去,侧身坐在了另一支粗壮的枝桠上。
透过婆娑的树影,流苏树高高的枝桠上,果然停了一只画眉。
那只画眉在枝头抖了抖羽毛,婉转鸣叫一阵子,倏尔振翅飞走了。
青凝舒了口气:“小郎君,画眉飞走了,咱们也下去吧。”
崔思喆今日一双小短腿跑的飞快,不但从学堂偷溜了出来,还甩开了乳母,现下很是开心。,
他晃了晃身前挂着的锦袋,从中拿出一枚蜜饯,递至青凝唇侧:“美人姐姐,你是从哪儿来的,可是从祖母那幅美人图中跑出来的?”
这个疑惑,自打他除夕宴上见着青凝后,便一直在他小脑袋里盘旋,今日终于得空问一问了。
青凝失笑,瞧见他递过来的蜜饯,便就着他的胖手尝了一小口,只浅浅一下,便蹙眉推开:“哪儿来的蜜饯,怎得这般酸。”
崔思喆瞧着青凝神色,眨眨眼,又将那枚蜜饯丢了回去:“阿娘说这蜜饯好的很呢,是宫里赐下来的,美人姐姐定是尝错了。”
他这样说着,挪了挪身子,就要去够梯子,谁知小短腿一伸,非但没有踩到梯子,反倒把那架梯子碰倒了。木质梯架,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青凝:“.......”
这下好了,想下也下不去了。
她赶忙朝鹊喜使眼色,要鹊喜去搬救兵,转眸又去安抚崔思喆:“小郎君,你且先别动......”
青凝这话刚说完,就听脚步飒飒,青凝顿住,转眸就见崔凛已行至廊下。
身姿挺拔的郎君神色冷淡,亦是瞧见了树上的两人。
崔思喆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崔凛,此刻见着了人,便不自在的扭动了几下,嗫嚅着喊了一声“世子阿兄。”
他这一扭动不打紧,一个没坐稳,竟直直往下栽去。
青凝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声惊呼还未出口,就见崔凛长臂一伸,已将人接在了臂弯中。
许是因着有崔凛在,崔思喆一点也不害怕,反倒像是经历了一场奇妙的冒险,兴奋的涨红了小脸。
崔思喆从崔凛臂弯上下来,站得规规矩矩:“见过世子阿兄。”
他仰着小脑袋,对崔凛皆是敬畏的仰慕之情,想了想,又将那锦袋打开,巴巴递到崔凛面前:“阿娘给我备了些果脯,世子阿兄尝尝吧。”
崔凛并不喜甜,可瞧见幼儿眼里的期盼,便从中捻了一颗:“今日可是从学堂偷溜出来的?日后不许如此。”
口中酸酸涩涩的果脯,似乎还带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甜气息,像是女儿家唇齿间的缠绵,崔凛微微蹙了眉。
崔思喆垂下小脑袋乖乖受教,听完了忽而一扬手:“喆儿知错了,美人姐姐还在上面,劳烦世子阿兄将她抱下来吧。”
小孩子童言无忌,可这句话听在旁人耳中,却多少有些暧昧的意味。
青凝权当没听见,尴尬的蜷了蜷脚趾。
崔凛抬眸,顺着崔思喆的手看上去。
就见女郎坐在一树的流苏花中,睁着一双无辜的眼,静静的同他对视。她的裙摆在微风中飘荡,像是花树中生出来的精怪,安静乖巧、又柔媚可欺。
崔凛默了一瞬,移开目光,接过云岩递上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净手。
那厢崔思喆瞧着世子神色,略略胆怯的揪了揪衣角:“世子阿兄,求您了,把美人姐姐抱下来吧。”
他虽年纪小,只崔家的儿郎自有一份担当,崔思喆自觉是自己将美人姐姐骗上去的,现下也要护她平安下来。
青凝闻言又尴尬了几分,轻轻晃了晃脚。
这一晃,不防脚上的绣鞋脱落,啪嗒一声落在了崔凛身侧,青凝脊背僵直,一下子顿住了。
崔凛再抬眸,便见着了她纤巧秀气的左脚,被细细的白绫袜包裹着,隐约可见圆润的脚趾,再往上是一截滢润的脚踝,白腻腻的晃眼
崔凛忽而转眸,不动声色挡住身侧云岩的视线:“去寻一架木梯来。”
云岩被世子身上气势压迫,并不敢抬头,应了一声,转身去寻木梯了。
青凝脸颊通红,正欲用裙摆遮住左脚,冷不防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捏住了她纤细的脚踝,她听见崔凛清冷的声音:“别动。”
他的手上带了些薄茧子,微凉的触感在细腻的肌肤上轻轻划过,让青凝微微战粟,忍不住便想往回抽脚。只那只手又是有力的,捏住她的脚踝,让她动不了分毫。
好在那微凉的触感一触便离,鹅黄缎底的绣鞋已被套在了她的脚上。
这会子云岩已寻了木梯来,青凝略整理了下裙摆,便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青凝正欲行礼道谢,一抬头,却见崔凛唇边似乎有一抹浅淡的口脂。
青凝下意识便抚了下朱唇,他唇上的那抹口脂似乎是她的,想来,定是方才她将口脂留在了那枚蜜饯上,而崔思喆又将那枚蜜饯给了崔凛。
青凝一时迟疑起来,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没成想崔思喆先发现了,他歪着小脑袋看看崔凛,又看看青凝:“世子阿兄,你吃了青凝姐姐的口脂吗?”
这.....青凝想去捂他的嘴。
崔凛何许人也,立时便明白过来,也明白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清甜气息来自何处。
他面上波澜不兴,眼底却冷了几分,吩咐云崖:“将小郎君送回二房。”
崔思喆被云岩拎走了,芳菲的花树下,便只剩下了他与陆青凝。
青凝转眸,忽略他唇侧那抹口脂,屈膝道谢:“方才多谢世子相助。”
她这一低头,柔出纤细洁白的颈,实在显得柔弱可欺。
因着吃蜜饯,青凝唇上的口脂凌乱,饱满的唇上带着星星点点的水渍,倒像是被狠狠欺负了。
崔凛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很快别开了。
......
三房住在侯府东南角的沁园,崔怀柔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柳氏正在院子里看下人修剪花木,见崔怀柔走进来,忙往她身后瞧了瞧,问:“你哥哥呢,怎得不见人影?今日晏儿如何,可有博得老夫人欢心?”
老夫人不太待见柳氏,柳氏一直认为因着崔三爷是庶出,这才连带着她也被老夫人轻视。再者,崔三爷也是个不争气的。嫡子崔晏出生后,柳氏便一心扑在了儿子身上,想把崔晏培养成才,好替自己争一口气,倒是常常忽略了还有个女儿。
崔怀柔搅着手帕,听母亲如此问,转身便走了。
柳氏还在身后骂:“你们瞧瞧,真是翅膀硬了......”
崔怀柔充耳不闻,进了后院,推门扑倒在床上,呜呜咽咽哭起来。
她的贴身丫鬟连庆赶忙蹲下来,轻抚她的后背:“我的娘子,这是怎么了?”
崔怀柔啐了一口:“她们都看不上我,就因为我是庶子之女。你是没瞧见,今日老夫人连一句话都懒怠同我讲,二夫人更是神色倨傲的盘问我,那崔素问与崔灵毓向来不同我玩,她们有什么好,无非仗着自己的出身罢了。”
崔怀柔说完呜咽了半天,又红着眼补了一句:“便是四房那位便宜表姑娘陆青凝,也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好过,竟用上了软烟罗。连我的母亲,也是一心只想着哥哥的。”
“放这里,放这里。”崔怀柔的奶娘周妈妈正带了三房庶女崔宜进来放插瓶,瞧见扑在床上的崔怀柔愣了一下:“怎得这样伤心?可是有人得罪了我们娘子?”
她这话刚问完,就听哐当一声,汝窑青瓷的插瓶掉落,碎了一地。
崔宜面上的血色刷的一下退了去,跪在地上直哆嗦:“我......我不是有意的”
不待周妈妈反应,崔怀柔先跳起来,狠狠打了崔宜一个耳刮子:“真是晦气,谁要你进我屋子的,你个贱婢。”
崔宜是这三房的庶女,崔三爷外放时曾在蜀地纳了个歌姬,歌姬在崔宜六岁那年便去世了,崔三爷回京时便将崔宜带回了侯府。这些年,柳氏一直将崔宜当个下人养着,放在崔怀柔房中做些杂活。
崔怀柔不解气,又抬手抽了崔宜一个嘴巴子,她们都瞧不上她这个庶子之女,崔宜呢,是她们三房的庶女,她可是比自己卑贱多了。
崔怀柔打完崔宜只觉手掌生疼,心里却觉出一丝畅快来,命令周妈妈同连庆:“拖出去掌嘴。”
少顷,听见院子里崔宜呜呜咽咽的哭声与求饶声,又隔着窗户道:“周妈妈,找个没人的地方打,凭白扰人清净。”
......
青凝走出余荫山房,因着那抹口脂还有些微微脸热,她不知不觉便行至了碧水桥,忽而听见重重花木后,传来低低的咒骂声与呜咽的求饶声。
青凝脚步一顿,不经意间一回望,便见两个婆子压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娘,正左右开弓,铆足了劲的扇她嘴巴子。
那被打的女娘脸颊高高肿起,指甲抠进了枝干中,却并不敢反抗,只一味的忍受。
丹凤眼,眉间痣,青凝记得这位小女娘,是三房的庶女崔宜,她在侯府的除夕宴上见过她。
这高宅大院中少不了腌臜事,鹊喜于心不忍,可自家娘子在这侯府本就无所倚靠,也庇佑不了旁人。为了不给青凝添麻烦,鹊喜也只能别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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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拉着青凝便走。
青凝被鹊喜拉着走了两步,转眸间忽而瞥见那女娘裙摆微动,上面绣了一朵艳俗的蜀葵花。
青凝忽而想起,那日推她下水的黑影,衣裙上也绣了一朵蜀葵花。
原来是她呀,只青凝想不通,自己同崔宜无冤无仇,她又因何要推自己下水?
青凝正沉思,就见那两个婆子打累了,直起腰来吭哧吭哧喘气,为首的周妈妈骂道:“抽得老婆子我手疼,要说你也是个不长记性的,整日笨手笨脚,活该被打!”
周妈妈想起方才临出门,崔怀柔投来的目光中多有责备之意,这是埋怨她将那插瓶交给了崔宜这个贱蹄子。
“真是个歌姬生的贱种,连带着我也被五娘嫌弃。”
周妈妈越说越气,干脆扯着崔宜的头发将人拖到了湖边,而后将她的头摁在了水里。
好一会子,待崔宜喝饱了冰凉的湖水,周妈妈才松了手。
崔宜跌在湖边,大口喘气,上半身湿漉漉的,像条死狗一般,她微微转动眼珠,忽而瞧见了桥上的陆青凝。
青凝隔着花木同她对望,只见她眼神灰败,丝毫没有求救之意,只是呆愣愣看着青凝。
她木木看了青凝一会,便艰难的转过了脸,青凝刚要转身,忽而又瞧见她转眸看了过来,对着她动了动嘴。
崔宜一张嘴,血水混着湖水便流了出来,但青凝看的清楚,她似乎在说:“对不住”
那周妈妈还不解气,又拽着崔宜的头发将她摁在了湖中。
起先她还舞动双手,似是要抓住点什么,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青凝瞧见崔宜原本挣扎的双手渐渐垂了下来,一条鲜活的人命正在她面前流逝。
青凝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从鹊喜手中抽出衣袖,朝湖边走去:“周妈妈,且住手!”
周妈妈吓了一跳,手一抬,便拎着崔宜的长发将人抛在了湖边,而后循声望过来。
待看清来人后,周妈妈才微微松了口气,崔宜毕竟是三房的庶女,她一个奴才如此折磨她,若是被府上其他房的主子知晓了,三夫人的脸面挂不住,到时候难免会责怪她,只这位陆家小娘子是个外人,在这府中也说不上话,倒不足为惧。
周妈妈梗着脖子道:“吓着陆娘子了吧,今日崔宜犯了大错,我们太太吩咐我,要让她长长记性。这府上主母教训庶子庶女也是常有的事,还望陆娘子莫要宣扬出去。”
青凝上前几步,迎着她的面门道:“周妈妈,听说前几日府上死了个婢女,掉在井里死的不明不白的,二夫人发了好大的火,当场就发了话,要好好整治这后宅,让那些欺天罔地的刁奴们好看”
周妈妈闻言脸色变了变,软了声调:“是......是该好好整治一番了。”
青凝握了握周妈妈僵硬的手:“周妈妈,我方才上桥的时候,瞧见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丽樱姐姐了,她在桥上驻足一瞬,很快便走了,万一今日这事被她瞧见了,传到二夫人耳中就不好了。”
周妈妈面色更难看了些,尴尬的笑了声:“无妨,老奴是替我们三夫人办事,老奴.....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话虽这样说,只是刚说完,寻了个借口便要走,慌里慌张的模样。
青凝心下明了,周妈妈这是要去寻丽樱,好去打探下丽樱是否瞧见了今日这事,若是瞧见了,便赶在丽樱告状前将其收买,总之,不能让今日这事传到二夫人耳中。
待两个婆子消失在了碧水桥上,青凝这才俯下身,看着崔宜的眼睛,问:“崔宜,你那日为何要推我下水?”
崔宜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吐湖水,缓了好一会,才抬起苍白的脸:“我......我.....”
她焦急的摆手,忽而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我......我对不住你.....我.....不敢说”
青凝看情形便知,推她入水非是崔宜本意,崔宜背后有人指使。只是这个瘦弱的小女娘太懦弱了,她并不敢反抗,她不敢说出来。
青凝也未再为难她,转身便要走,走了几步忽而顿住,又折返回来,将一包银子放在了崔宜脚边。
“南方的生丝快要上市了,再过二十日,你可去码头收购四包生丝,送去丽锦堂,若是丽锦堂收了你的生丝,你便再用置换的银钱买两匹丝缎,送去清河绣坊。”
青凝说完,头也不回的上了碧水桥。
鹊喜因着救下了一条人命有些欣慰,可想起正是这个崔宜,那日将娘子推入了冰冷的湖水中,不禁又开始愤慨:“娘子,咱们能救她已是大人有大量,你又何必给她留银子。”
青凝便细细同她讲:“你瞧这位小娘子,性格懦弱,只知一味忍受,可需知,懦弱并不会博得旁人的同情,只会让恶人得寸进尺,以她如今的模样,在三房是活不下去的,不定哪日,便会悄无声息的死在这府中。”
鹊喜又开始不落忍,却听青凝又道:“不过,有时候反抗只在一念之间,或许那包银子会成为这个契机。”
鹊喜点头:“那你说,她会去吗?”
青凝摇头:“不晓得,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下一步究竟如何走,全凭她自个儿了。”
19.第 19 章
春日的风分外柔和,吹落了一地的桃花
一个小丫鬟在凝泷院门外探头探脑,鹊喜一把将人抓住,质问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那小丫鬟忙摆手:“不是......我,方才有位郎君托我过来带句话,说是来寻披风的。”
鹊喜一时没反应过来,青凝正在廊下作画,闻言手中的笔一顿,走上前问:“那位郎君在何处”
待那小丫鬟抬手指了指东南角的隐翠轩,鹊喜这才恍然大悟,定是那位侯府旁支的崔三郎寻来了。
青凝换了身衣衫,走进隐翠轩时,就见崔念芝背着手,正在亭中踱步。
清清爽爽的一个年轻郎君,虽是商贾出身,却无铜臭之气,青凝站在桃花树下瞧了他片刻,脆生生喊了一声:“郎君。”
崔念芝转过身来,待看清来人后,赶忙移开了眼,匆匆作揖:“今日本是来给侯府送香料的,想起还有件披风落在娘子处,便特意来寻。”
今日小娘子穿了一身海棠红的春衫,俏生生的立在桃树下,让他不敢多看,偏生说出口的理由又有些蹩脚,让崔念芝无端脸热。
青凝却没提披风,只道:“那日多谢郎君相助,我特意做了桂花糕,郎君尝尝可还适口。”
她走进亭中,将雕花食盒放在石桌上,往崔念芝面前推了推。
崔念芝一壁道谢,一壁捻了一块放进口中,软糯香甜,没想到这位小娘子不但样貌生的好,厨艺也好,他不禁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陆青凝。
一缕春风拂过,她额角的碎发轻轻落在凝白的面颊上,凭白扰人心绪,崔念芝一愣,赶忙收回了视线。
青凝将那件披风从鹊喜手中接过来,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一会才道:“郎君,实是对不住,前几日一不小心将那件披风给挂了个洞,我原是想给郎君修补一下的,在那破洞处绣一朵桃花,想来也能遮掩住,只是.....”
青凝顿了顿:“......只是怕你嫌弃。”
一件下人的披风,本也无需讨要的,现如今坏了就坏了,崔念芝咽下口中的桂花糕,忙摆手:“娘子多虑了,我.....我又怎会嫌弃。”
青凝垂下眼睫:“郎君有所不知,我的父亲原是江南首富陆晏识,五年前陆家因贩卖私盐而被抄家流放,我如今是罪人之后,我自小习得的乃是陆家传下来的苏绣技艺,若是用这绣法替你修补衣衫,若被旁人知晓,怕你难堪。”
青凝将自己的家底和盘托出,泪眼盈盈的去看崔念芝的反应。
她的身世是躲不过去的,青凝今日所幸借着修补披风之词,来试探一下崔念芝的反应。
崔念芝愣了愣,倒没想到这位小娘子有如此来历,他瞧见小娘子泪盈于睫,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来,这怜悯让他忍不住想去安抚,可他控制住了这怜悯的冲动,转而深思了片刻才开口:
“当年江南陆家贩卖私盐一案我也曾听闻过,确是影响颇大,只是娘子虽是罪人之后,我一介商户,并不在意这些,娘子尽管绣好了。”
青凝于朦胧泪眼中生出光亮,一错不错的去看崔念芝的神情,见他不似做伪,忽而破涕为笑:“好,那你下次来,等我补好了再给你。”
听见青凝要他下次再来,崔念芝耳尖微红,又有些手足无措。
两人正说话,忽见今早那位去凝泷院传信的小丫鬟跑了过来,慌慌张张的。
那小丫鬟名唤春红,见着了崔念芝急的直跺脚:“今早郎君要我帮你带话,我原是要去给二夫人采买物件的,偏生先替你跑了一趟,这一去倒好,竟将二夫人给的银子丢了,足足十两呢,这可要我怎么活。”
春红说着,竟蹲在地上,捂脸哭起来。
崔念芝有些莫名其妙,他虽让这个小丫鬟替自己带了句话,可那也是给了好处的,她自己丢了银子,竟要来怪他。
崔念芝本是有些生气的,却听春红又哭道:“二夫人定会罚我的,说不定今日便会打死我!”
崔念芝是个心软的,闻言到底于心不忍,便叹了口气,掏出一枚银锭,扬手丢在了春红脚边:“拿去吧,不必在此哭哭啼啼。”
春红拿了银锭,一溜烟跑了,临走前趁着崔念芝不备,转头朝青凝眨了眨眼。
青凝失笑,站在隐翠轩内眉眼弯弯,她说:“郎君果然是个良善之人。”
小娘子笑得明媚耀眼,在海棠春衫的映衬下,将这一院子的春花都比了下去。
崔念芝一下子红了脸,又侧过身来朝她作揖道别,临走前低低道了句:“那.....那就劳烦娘子将那件披风修补一番,念芝下次再来拿。”
待崔念芝走出了隐翠轩,鹊喜这才忍不住道“这个春红也是个贪心的,方才那场戏,娘子你本就给了她好处的,方才她又拿了崔三郎一枚银锭。”
今日出门前,青凝本是给了那春红些碎银子的,要她来做这场戏。
“给她吧。”
青凝脚步轻快,在桃花盛开的春日,忽而低低道:“就他了。”
商场之中尔虞我诈,浸染其中多易迷失本性,经过方才春红之事,可见当年纯善的少年,这几年虽在商场中摸爬滚打,却也并未被沾染,依旧保留了一颗良善之心。虽说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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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人成不了大气候,却是可托付之人。
最重要的是,他生性宽厚,并不计较她孤女的身份。
鹊喜没听清,下意识问道:“什么?娘子方才说什么?”
青凝没回应,只笑着加快了脚步。
今儿是清河秀坊结算账目的日子,青凝换了身平素暗沉的衣衫,赶去清河秀坊的时候,就见吴掌柜正捧着账册,笑得见牙不见眼。
见着了青凝,吴掌柜忙让王怀奉茶,喜道:“陆娘子,你算是把清河秀坊盘活了。”
青凝将账册一一过目,这几个月秀坊生意好,凭着几桩大买卖,将去岁的亏空填平,已开始逐渐盈利了。
青凝点头,将账册递给吴掌柜:“是了,托吴掌柜的福,铺子里生意越来越好了,依我看,是时候多请几个伙计了。”
铺子里除了王怀外,另有个打杂的小伙计,如今眼见有些忙不过来了。
铺子里一时喜气洋洋,吴掌柜正笑意盈盈的喝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神色凝重起来。
他站起身,朝青凝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娘子,吴某有几句话想说。”
青凝一愣,起身随他进了内室。
吴掌柜在内室踱了几步,正色道:“陆娘子,吴某这几日忽而想起一桩事,是顶重要的一桩事。”
青凝正要开口问他何事,却听吴掌柜问道:“你可熟知我朝律法?”
青凝摇摇头,一脸疑惑,是何事竟牵扯到了本朝律法?
吴掌柜便解释道:“我朝律法规定,女子死后,若已无生身父母,且未立下遗嘱,则其嫁妆及其名下财产皆归夫家。”
青凝一下子反应过来,这间铺子既然还在姑母的名下,若是没有其死前立的字据,那便是属于崔家四房的财产。
吴掌柜点点头:“是了,只你也不用担忧,你姑母死前特意给我去了信,说是这间铺子留给你,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替你守好了,待你及笄后便可去官府改名。那封信上是盖了你姑母私章的,便是官府也得认。”
大周规定,女子及笄后方可继承田宅铺子,现如今,这间铺子的房契上依旧还是陆之商的名字。只,既然有姑母给吴掌柜的信件为证,便可去官府改名。
青凝松了一口气:“那便要劳烦吴掌柜将信件给我,我好去官府改了房契。”
吴掌柜一时间讳莫如深,支支吾吾道:“我.......吴某对不住陆夫人,那份信件被我落在了老家,待我这几日着人去取。”
青凝观他神色,下意识问了句:“吴掌柜老家何处?”
吴掌柜半天才道:“乌程。”
20.第 20 章
三月初是南方生丝上市的季节,贩卖生丝的商人李直,早早从南方收购了生丝,雇船北上,他是三月十一进的京,可如今已是三月底了,二十日过去了,一整船的生丝还都积压在码头上。
去年春天倒春寒,南方生丝产量少,生丝价格涨了一轮。看到有利可图,南方养蚕人明显多了起来,加之今年是个暖春,生丝产量一下子上去了,许多商贩从南方采购了生丝,准备运至京中大赚一笔。
可谁知京中的布商们联合起来,将生丝的价格压的极低,若是不接受这样的低价,便一包也卖不出去。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李直蹲在船头,瞧着一船的生丝愁容不展。他在盘算剩下的银钱,租借货船的钱、码头停靠费、船工们的工钱、每日的吃喝拉撒,每耽误一日,便要消耗不少银子,他手中的盘缠已所剩无几,也不知还能同这些布商们僵持几日。
他正发愁,就听岸上传来小娘子的声音:“船家,请问这里可有生丝卖?”
李直回头,就见一位瘦弱的小娘子怯怯的站在岸上,紧紧捂着荷包的手微微发颤。
这是崔宜头一回走出崔家,她问了好些人,才寻来了码头。
崔宜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大胆的举动,她的母亲自小教导她,身为庶女,便要谦卑忍耐,要认命。就像她们蜀地漫山遍野的蜀葵花一样,只有忍得了寒暑忍得了干旱,才能活下去。
可是如今那位陆家娘子却要自己来收购生丝,这样大胆的举动指定会触怒柳氏,触怒崔怀柔,她不敢想后果。但那位陆娘子对自己有恩情,她攥着那袋银子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夜晚,还是决定,这恩情,她得报。
崔宜见无人回应,又微微提高了音量:“船家,这儿可卖生丝?”
李直上下打量她,试探:“怎么,小娘子是要采购生丝,要多少,出个价。”
崔宜碰上他打量的目光,更紧张了,好一会才颤巍巍道:“我......我要四包生丝。”
她说着递上了一包银子,是那日陆娘子给她的银子,具体多少她也不晓得,但她记得清楚,二十日后,来这码头换四包生丝。
李直掂量了一下,打开一看,整整一百五十两银子,一百五十两银子买四包生丝,竟是跟布商们给出的价格大差不差。
李直眉头直皱,价格不高,还只要四包生丝,有些犯不上。
只是......他如今盘缠已快耗光,若是能用四包生丝,再多撑几日,那些布商们也缺生丝,说不定布商们先撑不住,松了口,那他这一船的生丝就都能多卖些钱了。
李直是个爽快人,思索一番后,朗声道:“成,那便给你四包。”
崔宜回到崔家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相信,她今日竟办成了这样一桩大事。
她今早从码头购买生丝后,又壮着胆子聘了个码头上跑腿的,将那四包生丝送去了丽锦堂。
丽锦堂的掌柜见着生丝后先是笑眯眯的迎了出来,待听闻她要换两匹丝缎后,立马拉下了脸:“娘子,你一介散户,倒是也敢要价,你可听闻南方生丝今年足产,商贩们的生丝都积压在码头卖不出呢。这四包生丝,顶多值一百五十两,你竟敢要两匹丝缎,可晓得我们丽锦堂的丝缎,两匹最少最少也要卖三百两的。”
崔宜被那掌柜说的战战兢兢,可是陆娘子说了,就是要换两匹丝缎,她便咬紧牙关:“我.....我就要换两匹丝缎。”
瞧着胆小怕事,却是个执拗的,竟站在门口不走了。
也赶巧儿,被丽锦堂的东家黄文轩碰上了,黄文轩问明缘由,竟爽快答应了。
那掌柜的有些不解,黄文轩便道:“咱们可是同商会中的布商们都定死了,生丝贩子们不降价,我们不买丝。只是如今布访已没有多少生丝,若是那些生丝商贩们还硬撑着不降价,咱们无丝可用,这开一日便亏损一日。如今既然有四包生丝,那就先用着,总归撑到他们降价为止。你捡两匹便宜点的素色丝缎,给她便是了。”
崔宜换了两匹丝缎,同那掌柜说好,明日去取,便匆匆回了崔府,好趁着时候尚早,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回去。
往常,这会子正是三房用早膳的时候,崔怀柔会带了周妈妈去前头柳夫人处用膳。
崔宜头埋的低低的,轻手轻脚的进了后院,她刚要松一口气,冷不防听见周妈妈怒斥:“这一大清早的,你跑去哪儿了,院子都没扫完。”
周妈妈今日说错了话,崔怀柔并未带她去前院用膳,这会子正一股火气,上来就打了崔宜一个大嘴巴子。
崔宜纳纳,一时说不出个原委,周妈妈见她绣鞋都被露水打湿了,可见走了不少的路,便扯住崔宜的头发往墙上撞:“让你不说话,一大早的往外跑,也不知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崔宜从不敢说谎的,可是这次不一样,她有要守护的秘密,她被撞的晕头转向,勉强撑住墙角,回头去看周妈妈:“我只是园子里走了一趟,周妈妈便要撞死我吗?”
周妈妈从未见过这样的崔宜,她敢回嘴了,她看她的眼神里甚至带了点视死如归的勇敢,周妈妈一时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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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好你个小蹄子”
周妈妈毕竟是有所顾忌的,骂骂咧咧推搡了崔宜几下,便转身进了屋。
崔怀柔回来的时候,周妈妈还不忘告状:“今日崔宜那小蹄子一大早就跑出去了,院子里的活也不做了。”
崔怀柔拨钗环的手顿住,转头去看周妈妈:“竟有这样的事?”
崔怀柔眼里的崔宜是个懦弱无能的软蛋,没有她的指令,崔宜是从不敢出这院子的,今日竟会跑出去。
她放下手里的钗环,可有可无:“这几日盯着她,看看她要去何处。”
周妈妈倒是将这话记下了,晚间就选了个伶俐的丫鬟,盯着崔宜。
隔日一早,那丫鬟回来的时候,崔宜还未回府,她站在厅中回话,口齿伶俐:“二娘子,周妈妈,咱们院中的崔宜娘子平日看着蠢笨,今日看来,实则是扮猪吃老虎,她出门的时候似是发现了奴婢,七拐八拐竟将奴婢甩开了。”
“奴婢当时懊恼极了,生怕辜负了周妈妈的嘱托,说来也巧,奴婢这边无头苍蝇似的乱找,没成想哎,竟在西访市的清河绣坊瞧见了人。”
“清河绣坊?”崔怀柔低低问了句
“是了,奴婢去的时候,只瞧见崔宜娘子正同铺子里的掌柜说话。”
“可听清说了什么?”周妈妈按奈不住,出声问了句。
“隔得稍远了些,只听见只言片语,那掌柜的似乎说了一句:“陆娘子早料到你会来,已是嘱咐过了”
小丫鬟偏头想了片刻,眼珠子滴溜溜转,又补充道:“旁边有个伙计,还添了一句,说的是:还是东家有先见之明,东家要咱们用丝缎包装绣品,没想到连这送丝缎的都安排好了。”
“你这东一句西一句,竟是不着调的,说了半天,也不晓得那小蹄子一大早跑出去干了些什么。”周妈妈听完,不满的嘟囔了句。
那小丫鬟站在厅中暗自撇嘴,低低回了句:“绣坊嘛,说不定崔宜娘子便是去买绣品了,也无甚好奇。”
崔怀柔却放下了手中的桂花糕,蹙眉:“陆娘子?东家?”
她不知为何,忽而想起了凝拢院窗户上糊的软烟罗,陆青凝身上明丽的春装,还有鹊喜发间的鎏金点翠簪。
怪不得一下子有了银钱,原来是成了这清河绣坊的东家
崔怀柔嗤笑一声:“这倒有趣了,只是这样的好事,还是得知会四夫人一声。”
她说着便举步往外走,喊了贴身婢女槐凌,要去叶氏的松思院,只留下周妈妈一脸的茫然。
21.第 21 章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青凝便出了凝泷院。
她心里一直记挂着那日吴掌柜所言,想去翻一翻大周的律法。
崔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是专门设有藏书阁的,这藏书阁地角也偏,就坐落在凝泷院的左后侧,前后不过相距几十步。
平日这处也鲜少有人来,今日门前更是寂静的很,卷帘半开,隐约可见一排排古朴的藏书。
青凝入了内,好半天也未寻得所需之物,待上得二楼,才终于在雕花梨木的书架上,看到一本大周律。
她踮起脚尖,正欲去拿那本泛黄的书册,忽听脚步声起,自拐角的楼梯处传来几声咯吱咯吱的响动。
“这王禄和倒也沉得住气,上任三四个月了,终于有了异动。”
这声音有点耳熟,顿了顿又响起:“世子,前日王禄和以送家眷归家省亲为由,往老家送了一批黄金,足足万两。”
世子?这侯府的世子唯有崔凛一人,青凝忽而想起,这藏书阁的三楼乃是处清雅的书房,怪道今日这藏书阁大门开着,却一个仆从也无,想来是崔凛喜静,不喜有人打扰。
果然,接下来青凝便听到了崔凛如玉石撞击的声音。
“王禄和老家在何处?”
方才那声音便毕恭毕敬的答道:“乌程”
乌程?青凝忽而想起吴掌柜的老家也在乌程,不知吴掌柜派去取书信的小厮,是否已返程。
她正胡思乱想,忽听脚步声渐近,一时有些进退两难,她索性藏在书架后放慢了呼吸,想等崔凛下楼。
只她刚调整好呼吸,就见骨节分明的指伸过来,将架上那本大周律拿开了。
青凝仰头,就撞进了崔凛深邃的目光中。
她今早素着一张脸,连口脂也未擦,披了件宽松的春衫,就那样立在重重的书架后。
只青凝颜色好,凝白的肤,红润润的唇,一抹细腰在宽松春衫的映衬下更是不堪摧折,像是清晨沾了露水的海棠,鲜妍又饱满。
这不施粉黛的装扮,倒像是昨夜刚承了恩泽的女郎,第二日一早随意面见夫君的模样,青凝一时有些不自在。
崔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浓密的长睫轻动了下,微微蹙眉,那股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又丝丝缕缕缠过来。
两人俱都沉默了一瞬,青凝回过神来,正欲行礼,她那声世子还未出口,却见崔凛垂下眼睫,将那本大周律又放了回去,阻隔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青凝:“......”成吧,她倒也不必行礼了。
很快,脚步声渐渐远去,听起来是下了二楼。
青凝如释重负,将那本大周律拿在手中,翻阅了起来,待她走出藏书阁时,清晨的雾气早已散了去。
鹊喜站在阁楼外,一脸焦急的张望,待见着了青凝,忙小跑上前:“娘子,二太太身边的柳嬷嬷来了,要请你去松思院”
青凝直觉不妙,果然听鹊喜又道:“嬷嬷替你挡了,只是我方才听说,是那个李远来了,咱们只怕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
李远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微醺的小娘子香肩半露,同他纠缠了半宿,醒来衾衣被褥湿了一大片,是以今日一大早,他便急不可耐的来了侯府
外头春风和煦,叶氏用完早膳,命人打开了支摘窗。
她坐于窗前临摹字帖,正兴起,就见柳嬷嬷笑眯眯的进来:“夫人,您的侄儿来了,可是要见?”
柳嬷嬷说着,抬手指了指窗外。
叶氏透过窗框,就见李远正站在院子里。
她朝柳嬷嬷点点头,李远很快便进了正厅,作揖道:“见过姑母,姑母近来可安康?”
叶氏放下手中羊毫,似笑非笑:“你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日有何事?”
李远却并不直言,只朝着门口拍了拍手,很快便有两个仆从抬了只箱子进来。
他弯腰掀开箱盖,推至叶氏面前:“都是现下时兴的样式,姑母看看可还喜欢?”
蜀锦首饰,古玩字画,林林总总一大箱子,让叶氏微微诧异了一瞬。
李远便趁机道:“此番前来,一来呢,确是来问候下姑母,二来,便是有一事相求。”
叶氏了然的笑了一声,果然听他又道:“姑母年前可是说要替侄儿做媒的,不知这话可还作数?前些时日,侄儿于松山寺中见过那位陆娘子一面,甚合心意,不如趁着这春光大好,就让侄儿把人抬进家门吧。”
他说的是抬进家门,却未说迎娶,叶氏面上冷下来:“李远,今日姑母要同你说明白,青凝虽不是我崔家人,却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些年我尽心尽力的教导她,不是为了要她去给你做妾的。你要人,成,那便要光明正大的将人娶进门。”
陆青凝既然寄养在她四房,那她叶淑珍就必须将她堂堂正正嫁出去,若是偷偷送出去给人做妾,那旁人又该如何议论她?只她了解李远的脾性,至于陆青凝进了李家,李远将如何磋磨她,那她就管不着了。
李远自打那日见过醉酒的青凝后,魂儿便被勾了一半去,此刻听叶氏如此说,沉吟了一瞬,便仰头道:“成,那侄儿便八抬大轿将人娶进门,全了姑母的脸面。”
叶氏这才和缓下来,柔声道:“青凝的父母早已不在了,既如此,那我便替她做主,将这桩好事,趁早儿给你们办了。”
这话说的李远心花怒放,忍不住搓手道:“那今日可否让侄儿见她一面?”
叶氏笑他没出息,转头吩咐柳嬷嬷去凝泷院请人。
柳嬷嬷去了一趟,很快便回来了,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凝泷院那位病了,说是怕过了病气给夫人,今日就不过来了。”
叶氏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手里的茶盏一放:“病了?这病的倒是巧。”
她转而问李远:“远儿可怕病气,若是担忧,不妨改日再见。”
李远是个荤素不忌的,满脑子都是小娘子醉酒后的媚态,这一病,说不定还更添了弱柳扶风之姿,别具一番风情,他连忙道:“侄儿身强体健,自然是不怕的,只是担心姑母体弱。”
叶氏便又笑着拿起茶盏,对柳嬷嬷道:“再去请,也不必吓着她,只说今日我们松思院起了羊肉锅子,要青凝来尝尝。”
柳嬷嬷领命去了,这次倒是去了许久,回来的时候,身后却依旧没有青凝的身影。
柳嬷嬷顾忌的瞧了一眼厅中喝茶的李远,这才斟酌道:“夫人,陆娘子瞧着面色苍白,似是爬不起来,只说现下最怕冷风,出不得门,只能改日再来道谢。”
叶氏这会彻底挂不住脸面了,低低冷哼了一声。
偏生李远还在一旁拱火:“姑母请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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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未能请动陆娘子,看来在陆娘子心中,姑母也未必值得敬重。”
叶氏低头佯装喝茶水,忍了片刻才对李远笑道:“既是青凝病了,也没有强行要她来见你的道理,她敬不敬重我不打紧,我倒是担忧她的身体。今日就到这吧,你若真想见,不若等下个月”
“四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必能让你见着人。”
李远眉毛一跳,当即要道谢,却被叶氏止住了。
叶氏道:“远儿,姑母可要跟你说好,青凝孤女一个,我们四房这些年养育她,已是花费不少钱财,如今她出嫁,可是没有嫁妆的。”
李远似是早已料到,凑近了些,低声道:“姑母,何必谈嫁妆,等青凝嫁过来,侄儿还要准备厚礼一份,感谢姑母这些年费的心血。”
他将厚礼一词拖长了音调,李远方才便想明白了,他一个六品小官,加之名声狼藉,在这京中也寻不到像样的闺秀了。若日后娶了青凝,对外只说是忠勇候府崔家养出来的小娘子,也能唬一唬人。
叶氏赞许的看了李远一眼,目送他出了门,转头问柳嬷嬷:“嬷嬷可瞧清楚了?青凝是真的病了?”
柳嬷嬷将门关上:“瞧着倒像是那么回事,只是这小娘子狡诈的很,谁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总之是百般推脱,如何也不肯来。”
叶氏陡然站起来,衣袖带动茶盏,哐当一声碎了一地:“你瞧瞧,我倒是想给她体面,可她偏偏不给我体面,要我在李远面前如此丢份,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叶氏瞧着是真动了怒,柳嬷嬷正要劝,忽见外头下丫鬟来禀:“夫人,三房的二娘子来了”
叶氏理了理发髻,对于三房,她有些懒待应付,只人已经到了门口,便要下人领了进来。
此时已有婢女打扫了杯盏碎片,叶氏重又坐回玫瑰圈椅,温柔和善的模样。
崔怀柔有些拘束,规规矩矩行了礼:“三太太安好,怀柔前几日去凝泷院,瞧着青凝院子里都换上了软烟罗,好不亮堂,想来必定是三太太体谅她,给凝泷院换了这样的好东西。如今开了春,我母亲也想重新糊窗户,怀柔便想过来问问,太太是哪里得来的那些软烟罗,成色这般好。”
叶氏一顿,疑惑的眨了眨眼,就听崔怀柔又道:“说来太太真是良善,如今青凝刚及笄,太太竟将清河秀坊交给了青凝打理,想来就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
叶氏听完,神色更古怪了,她勉强笑着应付了几句,又让柳嬷嬷去拿了一匹软烟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既然要用,便拿去吧。”
崔怀柔千恩万谢的走了,叶氏却许久没作声。
高门大院的主母,个个都是玲珑心思,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叶氏便大抵猜了个□□成,对柳嬷嬷道:“你派人去那清河秀坊瞧一瞧,另找个小厮,去趟官府,查查这清河秀坊的房契在谁名下。”
崔家这样的门第,官府自然不敢怠慢,那名小厮很快便回来了,说是清河秀坊的房契乃是在陆之商的名下。
叶氏闻言忽而笑了:“怪道如今硬气了,原是有了铺子做底气。只是毕竟年纪小,还不晓得,既然是陆之商所有,如今她姑母去了,那便是我们四房的产业。”
她呷了一口茶,对柳嬷嬷道:“我还在发愁,依着青凝这孩子的脾性,要如何说服她,如今倒是有了现成的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