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的白月光回来了》
1. 三年之期已到
长安深秋,十里红妆。
人人都道,这一场丞相府与镇北侯府的联姻,乃是百年不见的盛景。娶亲队伍的头已经转过街角,尾却还蜿蜒不见。二位门第相当,男才女貌,自是天生一对。
三年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还时常提起这一场盛事。可是只有陶苏合自己知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在朝堂上纵横风云,上效忠于君,下|体恤臣民,似乎都是凌云万丈,从容款曲的模样。可只有对着她的时候,眸中却始终有一股淡漠疏离的冰冷,阴翳而残忍。
本来她以为两个人还能相敬如宾地生活下去,即使大哥陶奚都知道,裴琰并不宠爱她。可是上个月中秋节,两个人多喝了些酒,做了一件极不体面的事。从那之后,她觉得自己在这府中应该再也待不下去了。
那日裴琰也似乎感慨颇多,向来极为自持的他也多饮了几杯,面上染着一层驼红。
满月的光辉仿佛在院中镀了一层水,桂花洒落片片清香。
裴琰面白如玉,如同他的名字一般,饮酒后白玉上好似涂了一层胭脂,有着某种朦胧的蛊惑。陶苏合看得痴了,三年了,说出去没人会相信,裴琰竟未动过她半根指头。
陶苏合依然清晰地记得,成亲那日她穿上大红的嫁衣,戴上做工最为精巧的凤冠,满怀着兄长最美好的祝愿,踏进裴琰的府门,等着她的夫君,期待盖头掀开的那一刻。凤冠压得她脖子痛,繁复的礼服也重得紧,依然两手交叠掩在宽袍大袖之下,静静地等着。
子时已过,一股酒气漫入他们的新房,红影渐近,他右手微拢住左袖,抬手去碰她的盖头。
陶苏合心里怦怦跳得极快,头上的盖头忽然被一股大力扯开,连带着凤冠都被拽得一歪,如意云头缀着的珠串叮呤作响。一双薄怒的眼睛盯着她,裴琰挑起她的下巴,冷漠地甩下一句话:“如今我没有办法抗衡你们陶家,给你我三年,三年之内离开我,否则,便不要怪我对陶家不客气。”
她愣怔一下,唇边扬起笑意,望着终于成了她夫君的人满心欢喜,她端过合卺酒,送到他的手边:“合卺酒还未喝呢……”
他有着一双好看狭长的凤眸,左眼尾下有一点极细小的朱砂痣,此刻眸中神色冷冽得越发觉得是一种警告。他抬手打翻酒杯,长袖一振,转身离去。
侍女秋歌望着地上迤逦而去的下摆,心里泛酸,小姐嫁进来第一天就这样,以后可要怎么办呢?
只听她家小姐轻叹了一口气,转回身来,捡起被扔在地上的大红盖头,摸了摸上面的描金丝绣凤,像是在说给秋歌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做人家的妻子,该体谅关心她的夫君的。夫君该是喝多了罢?他从小有一顿没一顿的,弄坏了胃,他们那些人定是猛灌他酒了不是?”
她穿着繁重的礼服翻箱倒柜,从刚搬来的嫁妆里找出了一小罐乌苏柳花,那是极少有的珍品,陶奚从西域带回来的,一直舍不得喝。
陶苏合从前问他要他都不给,如今大婚之时才送给妹妹。陶苏合对裴府尚不熟悉,问了人才找到厨房,不肯假手侍仆,亲自煮了醒酒茶,加了一小勺蜂蜜,给裴琰送去。
房门紧闭,连守夜的觉夫都已睡下了。陶苏合摇摇头,为了躲她这么快就睡了?她又不是母老虎……
觉夫听见声音,一骨碌翻身坐起,陶苏合示意他不要出声,望向床榻上的背影,有些心疼。她将醒酒茶放在桌上,望了他一会儿,苦笑道:“其实,礼节没行完,还不算完婚的。”
陶苏合从回忆中抽离,中秋这杯团圆酒却怎么也尝不出滋味。
这三年,她看着他一步步将权力牢牢握在掌心,世人皆道陶家与裴府是门第相当,一为文一为武,若是他们再一联姻,更是为人艳羡。边境也有多年不曾起过战事,皇帝又忌惮陶家的权势,越来越倚重裴琰,如今若是要裴琰扳倒陶家,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易事。
自己的夫君就在面前沉默望着月空,似乎是她先开始,上前去小心翼翼啄了他的唇一下,之后,也不知是怎么就:
芙蓉帐内鱼比目,鸳鸯枕上鸾凤颠。
一早醒来,宿醉的余威还未消去。映进眼眸的是一剪看了三年的冰冷背影。裴琰听见窸窣的声音,半转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陶苏合揉揉眼睛。才发觉自己的薄衫不知为何竟被扔到了地上,身上只有一件荷绿色的小衣,她这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情。明明心跳得快要涌出喉咙,可她半倚在枕上,索性就不理那外衫,将墨色长发披过肩头,对裴琰道:“昨天晚上,你让我很满意。”
裴琰的脸色明显地又黑了几分,陶苏合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言,重新道:“昨天晚上,我让你很满意?”
裴琰脚下微微一顿,连背影都有些僵硬,陶苏合见他神色越发不对,又改口道:“嗯……其实昨晚都不太满意,还需要继续学习?”
裴琰的指骨捏得咯咯作响,陶苏合放弃了,实话实说:“我记得昨晚还没怎样你就比我先睡着,然后我就……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不行、很容易就累,我的意思是:你,我……”
还不等她解释完,裴琰摔袖而去,留下一句话:“陶家虽是武将,也读书识礼,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好色的……不说也罢!”
裴琰走了很久之后,陶苏合才慢慢起身,自嘲道:“他是我的夫君,我垂涎他的美色,何罪之有?”
为何要这么嫌弃她?
自那夜之后已经三天了,裴琰都没有回府,说是朝中事物繁忙,被陛下留在了宫中。三日后,陶苏合得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陶奚兵权被罢,禁足府中思过。
陶苏合梳发的手指一顿,接着恍若无事地对报信人道:“知道了,下去吧。”
陶奚为人谨慎,从不结党营私,素日除了爱喝喝茶,练练剑,也没什么别的爱好,而且近来朝中平静,陛下怎会突然出手?
看来,是中秋那晚的事彻底惹恼了裴琰,他要兑现他的三年之约了。如今便是要拿她的兄长先开刀。梳发的动作突然快了起来,她叫来秋歌:“快,去备马车,我要回家看看。”
马车疾疾而行,丞相大人的夫人、镇北侯府的小姐,出行的阵仗便是皇宫中的女眷,恐怕也没几个比得上,自然少不了街道上人人争相观望。陶苏合到了府门口,由秋歌扶着下了马车,却见府外已是守卫森严。她正要往里走,两名侍卫举起钩叉,拦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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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前。
陶苏合道:“我回家探视,难道都不可以吗?”侍卫道:“皇上有旨,镇北侯府内外,不许任何人出入。”
“那我兄长在里面如何?”
虽说她是镇北侯府的小姐,但毕竟如今的身份是丞相夫人。果然有个机灵的人左右瞅了瞅,溜到她身前道:“您别着急,陛下只是让镇北侯闭门思过,并未对他有何斥责。”
陶苏合示意秋歌给了他一小包沉甸甸的东西,那人摸了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陶苏合问道:“就不能让我进去看看,就看一眼?”
那人道:“夫人您别为难咱们了,咱们只怕有命拿这银子,却没命花啊。”他将那一包银子高高举过头顶。
果然,做事狠辣绝情,是裴琰的风格。而且出手还真够快的,如今她连与自己的家人通信探视都已不方便。
陶苏合将那包银子又往他手心里按了按:“那就给你的兄弟们都分了吧,你们值守也辛苦了。若是有机会,还烦请多劝解兄长,不要让他有何妄自菲薄之言。”说罢,便转身上了马车。
看样子,是不能再拖了。如今丞相夫人的身份还给她一些行事便宜之权,距离裴琰给她的三年之约还剩下二十三天零八个时辰,她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必须要先解了陶奚的禁足才行。
于是这些天,陶苏合便忙着与镇北侯府交好的大臣们联系,威逼利诱,各施其道。她发觉,凡是武将便对先父和兄长多有崇拜,无论如何艰难,他们都相信,陶家是清白的。而文臣则不一定了,虚与委蛇,有的时候陶苏合都听不太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元和十三年,裴琰高中状元,如今朝中多有他的同年,自然不难理解。
如此忙活了一阵子,她发现自己倒是有多日不曾看到裴琰了,中秋夜三天后,丞相大人便被放回了家,只是当陶苏合回府的时候,他便早已睡下,等她出门的时候,丞相大人还未起床。于是二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竟是日日不得见。
这日已过了亥时,蛩鸣声声,月影西移。陶苏合还在想着对策,转进院中,却突然发现院中站着一个人。
还是那般清冷的身影,慢慢来回踱步,偶尔抬头望一望月牙儿。他似乎很喜欢望着夜空,是想象蟾宫中住着他的嫦娥吗,中秋夜他望着她的脸呢喃的名字。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陶苏合打算从长廊后面绕过去,不必与他多说些闲话,省得他又那般冰冷地看着自己,三伏天也能从脚底凉到心底。如今这霜寒天,怕是当场能冻成雪人。陶苏合正打算偷偷溜走,裴琰却突然快步向她走了过来。陶苏合已是退无可退,也不躲避他的目光,直直迎了上去:“丞相大人怎么还没安歇?”
他黑曜石般的瞳孔闪烁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陶苏合解释道:“丞相大人,您向来是作息极为规律,最看不起我们这些半夜不睡晌午不起的人,如今在院中闲逛什么?”
裴琰皱眉道:“我不喜欢人家称呼我的官职名。”
陶苏合点点头,表示理解:“好的,裴大人。”
裴琰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喉结微动:“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为什么自那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你?”
2. 长公主
陶苏合心想,难不成自己已被他抓住了把柄,自己这些天频繁的活动,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只是不知是否因月光朦胧,裴琰站在阴影处,陶苏合却并未觉得他周身凛冽的寒气,神色似乎也没有从前那般咄咄逼人。
陶苏合试探道:“没做些什么,出门瞎逛。”
裴琰又上前一步,树下两个人的侧影几乎要重叠在一起,陶苏合强撑着没有让自己后退,他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檀香味煞是好闻,几乎一度让自己沉醉其中,可如今她必须要让自己保持清醒。那人缓缓抬手,就在陶苏合以为自己又要被狠狠捏住下巴恐吓一通的时候,裴琰却轻轻拂过她鬓角,将碎发轻柔地拢到了耳后。
裴琰打量她的脸庞,皱眉道:“怎么好像很疲惫?睡得不好吗?”
陶苏合忍无可忍地打掉了他的手,他背后做出那些事,当面却装出这副对她极为关心的模样。刚才有一瞬间她还真信了他们便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就要沉溺在他的眼神中。可是若他是一般人,又怎会只凭一己之力,做到丞相之位呢?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样的事陶苏合不是不知道。
她可不信是因为二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共度良宵之后,裴琰便会视她有所不同。陶苏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可在裴琰看来,她笑得很是僵硬,甚至有些滑稽,只听陶苏合道:“我精神矍铄,容光焕发,睡眠特别好,一顿都没少吃,不会给你丞相府省钱的。一点也没瘦,我这腰上小肚子上,胳膊肘上,屁股上都肉嘟嘟的呢,要不然你来摸摸?”陶苏合就是算准了,他肯定不会上手来摸,成心要让他语塞,趁机后退了几步。
果不其然,裴琰听她胡说八道说了一通,眉头皱得更深了,微微侧目,背起手,停在了原地。陶苏合立刻转身,快走几步,身后裴琰却依然跟了上来,他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你走这么快做什么?似乎在避着我。”
陶苏合心里一惊,这人的确很会察言观色,所以说她巴不得自己赶紧从他眼前消失,但目前兄长在禁足中,她不想节外生枝,因此便道:“啊,没有啊,我着急回去是因为今日让秋歌去买了我最爱吃的灌汤小笼包,凉了就不好吃了,这可不是要赶紧回去吃嘛。”
裴琰似乎在思索些什么,陶苏合趁机道:“我知道丞相大人绝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就不邀请你一起去啦,已经很晚了,你也困了,早些休息吧。”说罢,也不知他听清楚没,陶苏合一溜烟地从长廊尽头跑回了自己屋中。
当夜,陶苏合通宵没睡,与秋歌盘算着几天后,她们便要离开裴府。说实在的,这三年虽然在裴府没有一日真正地开心过,如今要走了却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便是对这些木头做的桌椅都有了感情,可三年了,她却始终没能捂热裴琰的心。陶苏合道:“如今哥哥还在禁足,我们不能直接回镇北侯府,便先去南山的小竹林中住些时日吧,从前师兄的药铺也该重新打理打理。明日长公主就从避暑山庄回来了,我去找她,她必定能带我进去镇北侯府,再加上这段时间的努力,想必很快能还哥哥清白,东西也不必拿太多。”
陶苏合轻装简从,从前在府中穿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用的金簪玉佩,她都只拿了极少的一部分。她看着妆台上的一根木簪,簪头是一朵海棠,这是裴琰唯一送过她的东西,他喜欢海棠,府中有一座花房,常年保持着合适的温度,四季都有海棠盛开,他最是宝贝,从来都是自己亲自打理,不让旁人擅入。
其实,她也是喜欢海棠的,他却从不知晓,若是知晓,大概绝不会送她海棠木簪。
府中除了花房,还有后院的祠堂,也是从不允许她踏入半步。
虽说如此她还是倍加珍惜,也都舍不得戴,只有午夜泪湿枕巾的时候,从枕下拿出在手中把玩。这是她问他要了三年的生辰礼物,要了很多次,他总算是不情不愿地给了。如今她只觉得这都是一场梦啊,她将这根簪子与其他带不走的物什都放在了床底,一同这三年的时光尘封在那里,永不再开启。
天快亮的时候,陶苏合才有功夫小睡一觉。迷迷糊糊间听见裴琰来找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而且是个噩梦,惊醒后发觉自己的双手压在胸口上。
怪不得呢,果然是在做噩梦。
辰时,崇华殿,陶苏合等着长公主梳妆完毕,边等边道:“还以为姐姐瞧上了庄子上的少年,都舍不得回来了呢?”
她们二人从小便是好友,长公主时常把她抓进宫拘着陪她,如同亲姐妹一般。长公主一边催促宫人,一边道:“你早就应该将陶奚出事的事告诉我,我不过是在那里闲玩,有什么不好意思打扰的?”
话虽如此,陶苏合还能真的让她去干政?她来找长公主,不过是想回去看看哥哥怎么样了。
长公主自己拿起两根簪花往头上随意一戴,扶着宫人的手站起来,道:“行了行了,咱们快去,皇帝越发像样了,这种事竟然也是昨日我回宫才告诉我。”说着,便自己提着裙摆急急往门外走去。
车马停在镇北侯府外,长公主不等宫人,自己撩起车帘走了下来,侍卫依旧拦住了她,长公主往府门口一站,不怒自威,对着上前来的侍卫道:“怎么,本公主也进不得?”
还是上次来递话的侍从哈腰出来,看看长公主,又看看在她旁边的陶苏合,解释道:“陛下有令,镇北侯府内外不许任何人出入。”
长公主一脸不耐烦:“你拦得住我?我知道,你会让我先进去,然后转头就去陛下那里告状,所以,现在就去吧。”
那人一愣,侍卫们也是一愣,长公主又道:“还不快滚。”
那人便忙不迭地滚了,长公主脚步不停,冲着那交叉的兵器走过去,没有任何迟疑,一般人若是看到兵器阻拦,大概会被吓住,可陶苏合看着长公主,不仅没有放慢脚步,反而越来越快,若再不停止,就要碰到了。
那两个侍卫一看慌了,长公主又瞪了他们两个一眼,他们慌不迭将钩叉撤了。若说随意放进人去,会被责打一顿,那要是敢伤了长公主,可就是会被扒皮抽筋下油锅啊。
长公主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槛,陶苏合连忙紧走两步,心里颇有些得意,面上却不露,只是夸赞道:“公主姐姐真厉害。”
长公主一甩头:“那是,他们敢对我怎么样?”
她对镇北侯府也是轻车熟路,拉着陶苏合直奔陶奚卧房而去,却没见着人,承筠刚打扫完屋子,乍然看见二人一阵风似的进来,有些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公、公子在外堂用早饭。”
陶苏合又领着长公主到了外堂,果然食案后腰背笔挺地坐着一个人,梳着最简单的发髻,一身玄色长袍挺阔整洁,正在认真地用餐。
“咳咳。”长公主轻咳两声,然后转头看向别处。陶奚这才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两位天仙似的人儿。清早蜜糖色的日光大片大片洒在二人身上,仿佛是从云端走下来。陶奚立即起身行礼道:“微臣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立刻上前将他扶起来:“行了行了,在我面前还行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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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礼啊,皇帝又看不见。”
陶奚却道:“公主,礼不可废。”
长公主撇撇嘴:“迂腐。”等着他行完礼自己站起来。
陶苏合看向哥哥,气色不错,似乎还胖了些,并未受禁足这件事太大的影响。
哥哥也向她看过来,问道:“小妹,你在裴府还好吗?他没为难你吧?”
陶苏合笑笑:“没有啊,一切都很好的。”
三人重新坐下来,陶苏合看向食案上,两个肉包,一枚煎蛋,一碗清粥,一碟小菜,还有吃了一半的炒饭,是之前的配方,也是之前的饭量。
陶苏合道:“看见你如今食欲不错,我也就放心了,之前还怕你想不开。”
陶奚抬头看向陶苏合,笑道:“当你哥哥是傻的么,我每日照样晨起练剑,晚来读书,只不过不能出去罢了。”
长公主道:“你倒想得开,你知道吗,上个月,皇帝封了七皇叔的世子为定南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陶奚示意两个人要不要一起吃,两个人都摇头后,他才夹起一个肉包,咬了一大口:“世子是陛下的兄弟,少年裘马,青年才俊,自然该封。”
“他才十九,有什么军功?平了昭南?昭南本就要投降了,皇帝派他去,还不是现成的军功?你可是十六岁就深入北厥内部,埋伏于峡谷之中,以少胜多,一战成名啊。”
陶奚又夹了一筷子菜:“公主记得比我自己都清楚。”
长公主道:“那当然了,可是先帝封了你什么,不过是些银钱罢了。”
陶奚又喝了一口粥,道:“这有什么可比的?我如今不也是蛮好,不用上朝倒也不用早起。”
长公主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夺了他的筷子:“吃吃吃,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还能吃得下去啊?”
陶奚见没了筷子,便拿起勺子,声音还有些委屈:“公主不让微臣吃,微臣只好喝粥了。”
长公主仿佛被鱼刺梗住一般,将筷子一扔,道:“你是故意要气死我是不是啊?”
陶奚继续慢条斯理道:“公主说的事重不重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重要的是要吃饱饭。”说完,还用力地嘬了一口勺子边缘,浓郁的米粥灌入口中,他魇足地喟叹一声:“哈,真香。”
长公主指着他:“行,你行,你就喝你的粥去吧,本公主再管你的事,我就是小狗!”
说着,拎起缀着玉片的裙摆,如同来的时候一样,一阵风似的又急火火走出去了。
陶苏合也道:“哥,看见你没受太大影响就好,那我也先走了。”
“等等。”陶奚起身,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布偶,交给陶苏合:“无意在街上看见的,我瞧着好玩,本想送给你,可谁知到现在才见到。”
陶苏合低头一看,是一个灰扑扑的小兔子,一只耳朵对折缝了起来,另一只耷拉在一旁,肚子毛茸茸的,四肢却极短,做工并不算特别精巧,但却有些诙谐的可爱。
陶奚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去吧,回去多吃点。”
“嗯。”陶苏合匆忙答应一声,握着那只小灰兔转身便走,若再不走,她怕会在哥哥面前落下泪来,让他担心。
到了府门口,长公主的车驾还在等着她,侍卫们一个个心有余悸,想看又不敢抬头看,心道这两尊神可算是送走了。
陶苏合钻入车内,见长公主还气鼓鼓地望着窗外,用那小灰兔的肚子蹭了蹭她的手背,嘻嘻笑道:“姐姐别生气啦,哥哥是有口无心,喏,这是他送给你赔罪的。”
3. 离开
长公主拎着一只耳朵提起来瞧了两眼:“这是个啥?是送给你的吧?我才不信他会送我什么东西呢。”
她将兔子重新塞回陶苏合怀里,努了努嘴:“好啦,你也知道,我哪次跟他真生气了,这头犟驴。”
陶苏合道:“那好,下次我在街上看到有卖小灰驴的,便替姐姐留心着。”
“嗯,最好是那种看起来就特别笨的。”
车内响起欢快的咯咯笑声,一路荡漾在朱雀大街上。
裴府,秋歌一见到陶苏合回来,便赶忙迎上去问道:“小姐回去见到大公子了?如何?”
陶苏合简单说了下,最后蛮有信心道:“应该快没事了,长公主也说会见机行事。”她将手里的小灰兔摆在床头,呆呆看了一会儿。
秋歌也凑过去看:“小姐最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大公子也最是知道帮小姐留意。对了,方才丞相大人过来了一趟。”
陶苏合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子弹了起来:“他来干什么?”
“说是今夜有客拜访,让小姐准备下晚宴的东西。”
陶苏合问:“你没说我去镇北侯府了吧?”
“没有,我说长公主邀您同去佛寺,丞相大人没怀疑。”
“那就好。”可她还是觉得很古怪,从前有同僚之间做客,裴琰是从不让她帮着准备的,席间除了维持面上的客套,似乎不愿承认她是他的夫人。
可女子心细,次数多了,总会有其他家的女眷瞧出些端倪。一个不被丈夫宠爱的女子总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陶苏合来到灶房,看了一圈,问那厨娘今日备了些什么吃食,鸡鸭鱼肉都有。从前在镇北侯府当大小姐的日子,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灶房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饿了便让人上点心,渴了便让人去煮茶。可为了裴琰,她倒要学着灰头土脸地在灶房里亲自拉风箱,学会了和面,练就了一手好刀工。
她也不是没有换着花样地给裴琰做菜,只是做出来的东西却从来入不了裴琰的眼。她给陶奚尝过,陶奚觉得不亚于御宴的水平,她自己也觉得,至少不亚于那位厨娘吧。可每次裴琰吃得都是一副要犯恶心的样子,陶苏合觉得,可能是因为这做菜的人不同罢。
那些鸡鸭鱼肉她是不敢碰了,想着就做个清汤吧,这总不会有错吧,选了几样蔬菜,放了几样调料,到了时辰便端了上去。
裴府中便是摆宴也没有镇北侯府的热闹,公事公办,往来应酬。
灯火通明,佳肴一道道布上来,那道清汤在众多的美味中并不算显眼。好巧不巧,那道菜被放到了裴琰附近。
陶苏合心里暗自期许,这或许是她为裴琰做的最后一顿饭了,不管多么难吃,她都希望他能够尝一尝。她坚信自己做的没有那么难吃,哥哥也说没有那么难吃,况且每次她都会亲自尝一勺,确保味道鲜美。
也许是感知到了她的目光,裴琰轻轻舀了一勺汤放到碗中,陶苏合整颗心都被提了起来,就肯定她一次吧,哪怕只有一次。
只见裴琰轻轻入喉,眉头倏地紧皱,脸色变了几变,趁无人注意,裴琰小声地问觉夫:“这菜是怎么回事?”
觉夫看了一眼陶苏合,陶苏合侧过头,假装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余光却仍将两人览入眼底。
觉夫解释道:“这是夫人做的。”
裴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那碗汤,让觉夫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将它撤了下去。
撤了下去……
难道她的菜连端上来都会脏污了他的桌布吗?陶苏合只觉得他欺人太甚,连旁边的太尉夫人与她说话都没有听到,陶苏合缓缓收回目光,落到面前的酒杯上,端起,抬高,一饮而尽。
横竖很快她也就不在了,如今倒也不怕撕破脸。
她当着众多宾朋的面站起身来,道:“我不太舒服,先退席了,大家慢用。”然后便抽身离去。
裴琰却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袖子道,低声道:“要去做什么?”
陶苏合甩开她的手:“裴大人,可真有你的……”
裴琰又道:“若是不舒服便先回房吧,不过你今晚在房中等等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陶苏合回身,挑眉看他:“哦?什么东西?裴大人不如现在就给我。”
裴琰避开她的目光:“等会儿,回去再说。”
在场的几位女眷窃窃私语,太尉夫人道:“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有了吧?”
一位浅紫色衣衫的女子道:“怎么可能?你看她时不常就去庙里参拜,可有用?”
“她去庙里是去求子的?”
“那不然还能去干嘛?”
裴琰的目光瞟了过来,看了一眼浅紫色衣衫的女子:“想来是今晚的饭菜不合口味,谢婉姑娘忙着打听我家夫人的事了?”
她连忙敛下眉目:“不敢不敢。”
太尉也在桌子下面拽了拽自家夫人的衣袖:“吃你的吧,哪儿那么多话。”
只是这两人心里大是诧异,她们从前挤兑陶苏合,裴琰只当没听见,可从不会替她说话的。
陶苏合走到门口,看到院中的秋歌冲她点了点头,又走回来俯在裴琰耳边道:“正好,我也有东西要给裴大人。裴大人晚宴后记得务必去我房中一趟啊。”
一直持续到将近亥时,晚宴才结束。朝臣们都知道裴琰准时的作息时间,固然一定会在亥时前告辞。裴琰拖着身躯缓缓走来,看起来似乎有些难耐,手中提着一个小方盒。
陶苏合问道:“裴大人似乎有些不太舒服?”
裴琰用拳顶着胃:“嗯,喝了你那碗汤就不舒服。”
出乎意料的,陶苏合竟然没有像从前那样忧心地给他用暖炉煨着,忙活着要去煎药。空气中一股尴尬的沉默。
片刻,裴琰将小方盒放在桌上,两人同时开口:“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陶苏合抢先笑道:“还是我先说吧,以往很多次都是裴大人先说的。”
随即她拍了三下掌,秋歌从门外带进来一个人,容貌竟与陶苏合有些相似。一看见她的脸,裴琰怔住,确认般上下打量几眼,然后脸色转为铁青,难以置信地看向陶苏合。
陶苏合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三年了。这三年,真是难为你们了。其实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裴大人你大可以告诉我实情,何苦瞒着我呢?”
枉她还以为自己只要努力就能获得裴琰的心,可中秋夜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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琰对着她的脸唤了一声‘茵茵’,她才知道,他的心里早就住了一个人,是她鸠占鹊巢,还妄想那是她的家。
裴琰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是的……”却不知从何处开始解释,是太过震惊于这名女子还活着,还是陶苏合知晓了陈年往事。
陶苏合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失落,双手在宽袖的遮盖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如今,我替裴大人找到了她,将她接进府里,你可欢喜?”
裴琰的表情复杂无比,紧抿双唇,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
“陶苏合……”他刚一开口,突觉自己的声音发飘,甚至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不受自己控制。他抬起手,诧异地看向陶苏合:“那碗汤里面……你下了药?”
陶苏合道:“裴大人没有猜错,里面的确下了药。”
她便是算准了他知道那一碗汤是她所做,定会很嫌弃,自己动过一口之后便会让人端下去,因此这药也不会祸及到其他宾客。陶苏合让觉夫务必先要放到裴琰的面前,这是个好机会,若是平日她突然做菜,必定会引起裴琰的怀疑。
经过从前数次的试验,陶苏合知道,只要是她做的菜,裴琰知道后一定会马上让人端下去,从未失手。
陶苏合终是不忍他苦苦支撑,对那女子道:“还不将裴大人扶到榻上,茵茵?”
那名女子站起身,伸手去扶裴琰,裴琰却一把将她挥开:“别碰我。”
可他体力虚脱,最终还是由着陶苏合和茵茵一起,将他扶到榻上,陶苏合将他额头汗湿的细发拂开,耐心解释道:“你放心,这药只会让你安睡两天,并不会半点有损你的健康。两天之后,你便会醒转过来。”
裴琰死死拽着她的衣袖:“你、你要做什么?你不要做傻事……”一股从未有过的惊怕油然而生。
“我要走了,你不是说,限期三年让我离开。真是抱歉,三年了,还是没能让你喜欢上我。”
裴琰墨色的眸子微微颤抖,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掖在他的枕下:“这是一封休书,我已替你写好了。求你,放过我哥哥、放过陶家吧,我保证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我走以后,你可以重新给你喜欢的姑娘正妻的名分,与她白头偕老。你瞧,我也已替你将她接进府中,就算是我关心你的最后一件事。”
之后,她再没有立场和资格去关心她,会有人替她做一个为人妻子该做的事。
海棠的花海中,一个少女追寻着那个少年的身影,他们的故事始于花季,却终于花凋木落的深秋。
陶苏合将他用力到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一滴泪落在他的手背:“裴琰,就当花没开过,我没来过,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再见了。”
再也不见了。
他的手倏然落下,眼睁睁望着她在他的视线中,一步一步离开裴府。
裴琰拼尽全力从榻上挣扎起来,失手打落了桌上的小方盒,浓香的灌汤小笼包滚落一地。
裴琰走不了几步便跌在地上,在昏厥前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骗子。”
明明说那么喜欢吃小笼包,他便去买,怕凉了,一直焐在暖炉中,晚宴后给她添宵夜,她却一口都没有尝,就那样决绝地离开。
4. 梦境
月明如水,照耀着一弯池塘,长桥的尽头是一个五角亭,五角亭中坐着一个妇人,神色清冷。她手中把玩着一只木簪,木簪上雕刻着一朵盛放的海棠,身后男人也同样是神色不郁。
这二位便是裴琰的爹娘,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裴琰的梦里了。
女子语气煞是冷淡:“听说你把琰儿与谢家小女的娃娃亲取消了?”
“是,琰儿才六岁,若他长大之后不喜欢谢婉,却被硬逼着成亲,那苦的不还是他们自己?”
女子冷笑道:“因为朝局利益,被人强按着行了礼,与自己不喜欢的人共度一生,裴大人吃够了这份苦头,必定不舍得让自己的儿子再步上后尘。”
男子重重叹了口气,两个人情绪都有些激烈。
他们以为小裴琰不知道,可是躲在一边玩耍的小裴琰听的一清二楚。从他记事起,爹娘或是冷淡或是争吵,他从没有看过爹娘像别人家一样相亲相爱。甚至很少有三人一同坐下来吃饭的机会,便是连中秋都不会。
他从小便恨极了缠绕着利益纠葛的婚姻,曾想过自己若有一天娶妻,必定不会像爹娘那样。他要娶一个情投意合、琴瑟和鸣的妻子。可是一纸诏书让他的这点希冀彻底破灭。
父母早亡,他以一己之力承担着一切,一步一步做到丞相的高位上,他知道,位置越高限制才会越少。裴琰梦想着,纵然有众多的身不由己,可婚姻大事他必得要自己做主。可是那陶家,不管他愿不愿意,硬是要将陶苏合强塞给他。
他的一生,他唯一的欢欣,都葬送在了这场姻缘当中。
新婚那夜,他扯下她的盖头,强忍住让她原轿而回的冲动,告诫她,限期三年离开他的身边……
梦境断了,续续是另一间竹林茅舍。
江南多水泽,他也最爱吃鱼,可是他最讨厌鲫鱼多刺。那时,对着旁人总是冷言冷语的母亲,便会一根一根地替他将刺拔除,然后让他一口吃个够。那鲫鱼混合着葱姜的滋味绵延在口中,最是鲜美。
可是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鱼。位及丞相后,尝遍长安的各大酒楼,最终都败给了那么多的鱼刺。他也不是没有让侍从将刺挑出,可总觉得不是那般味道。
裴琰紧皱着眉头,疼痛在叫嚣着。这样的感觉很是熟悉,只是痛感不是来自躯体,而是来自眼睛,三年前他随先帝去狩猎,却中了歹人的奸计,伤及双目。他醒来的时候口中无味,只想吃鲜鱼,别人都是口渴要水,可他那一刻特别地思念自己的娘亲,多么希望娘亲能够再亲口喂他吃一口鱼。不知是不是疼得很了,出现幻觉,眼前竟然真的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白皙的脸颊上含着笑,一根一根地剔除鱼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意识到他醒了,紧张道:“现在不可睁眼的。”然后便将白绫覆在他的眼上。
他没有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只记得她背对时,纤细的脖颈上,领口处若隐若现一枚海棠状刺青。
他问那女子:“我能吃一口鱼吗?”
那女子似乎有些停顿,并未答应。可默了一瞬,还是将一块鱼送到了他的口中,久违的味道终于蔓延开来,仿佛等了多年,就是在等这个味道。
他很想问:你是谁,这鱼又是怎么做的?
只是他乏力,再次晕厥了过去。似乎有个男人也走到了他的房中,先看看他的情况,然后那女子半带撒娇半带委屈地说:“刚刚给师兄你挑了半天的鱼刺,他要吃,便先让他吃了一块。”
男人笑道:“吃了一块便吃了一块,这不是还有吗?”
“你不知道,这鲫鱼这么多的刺,我可是挑了好半天的呢……”
剩下的话便听不太清楚。
眼角有些湿润,裴琰微感奇怪,自己的眼睛那时受伤是没有眼泪的,他怀着这样的诧异,试探着睁开眼。
已是深夜,无星无月,周遭笼罩着可以吞噬掉一切的黑暗。裴琰只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空壳,说是醒了,其实又没有醒。除了嗓子还有些干,果然身体已没有任何不适。
一素衣女子支颐守在床边。
裴琰抬手将她的胳膊放下,茵茵忽然惊醒,有些胆怯地望向他:“大人醒了?”
头顶床幔微澜,这不是自己的房间,裴琰环顾四周,眨了眨眼,却是在陶苏合的房中。
眼睛视物清晰,他动了动手脚,这才发觉原来方才都是一场梦。
与梦中一样,有一个女子守在她的床前。
裴琰道:“鱼。”
“什么?”
“吃鱼。”
茵茵似乎不太明白,把觉夫叫进来,觉夫才道:“我知道公子要吃什么鱼,公子极为疲惫的时候,都会想吃那一种鱼。”
半个时辰后,觉夫弄来了鱼。茵茵坐到床前,一口一口地喂他,可刚喂了一口,裴琰便突地吐了出来,墨色凤眸紧紧盯住她:“你难道不知要将鱼刺剔去吗?”
茵茵十分惶恐,跪在地上,将小碗放在床头小几上,一点一点剔去鱼刺,动作极不熟练。裴琰想起以往吃鱼的时候,陶苏合仔仔细细为他剔除鱼刺,神情专注,动作娴熟。
裴琰忽然出手握住她的脖子,将人拉到近前,茵茵面色微红,嚅声道:“大人……”
裴琰扯开她的衣领,一枚海棠状刺青隐现在她雪白纤细的脖颈上。
裴琰讥诮地看着她:“你是怎么进府的?”
茵茵笑笑,像只撒娇的猫儿:“大人忘了?是夫人将我接进府中的。”
“我问,为什么这时候进府?”
茵茵福了福身子:“大人,恕小女子来迟了。”
“费劲。”裴琰突然坐起,仔仔细细去看她的脸:“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你知道她要走,故意的是不是?”
茵茵便不知如何作答了。
裴琰突然粗暴地将她放开,对门外的觉夫道:“带下去,让人洗干净了送过来。”
觉夫一愣,随即低下身道:“是,公子。”
他有些想不通,公子才醒来就要开荤?虽说他跟着裴琰有些年头了,可看着这三年陶苏合的所作所为,如今也有些心疼那姑娘。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当茵茵被裹着被子送到裴琰床前的时候,身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
裴琰一直坐在床边等着,目光虚无地落在某个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觉夫进来的时候,向来极为警觉的他,竟然毫无反应。
觉夫提醒道:“公子,人送进来了。”
裴琰这才回神,往屏风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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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看了一眼,觉夫悄声退了出去。
裴琰走到她身边,嗤笑道:“这香味,我不喜欢。”
茵茵含羞带怯用被角遮了自己半张脸,声音闷闷传出:“是,奴婢下次换个味道。”
裴琰伸手掀开被子一角,露出她雪白的左肩和玉颈。
茵茵见状,自己抬手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若隐若现、呼之欲出的粉色小衣下的一双小白兔,还往他手底送了送。
“没有。”他轻声说了一句。
“什么?”茵茵扬起小脸看他。
“没有那朵花,也没有下次了。”他忽然扔掉手中被子,盖住她的脸,朝门外大声道,“抬下去,我见着恶心。”
觉夫立刻跑进来,叫人把茵茵抬了下去。
裴琰喃喃道:“我竟然被骗了三年。”
觉夫感到自家主子有些不太正常,语气中满是挫败。
“那个刺青是可以洗掉的,是画上去的。我当初为什么会信?”
觉夫有些担心道:“公子,您觉得身体怎么样?明日的早朝要不要告假?”
“不。”觉夫并未完全说完,裴琰就打断了他,“为什么要告假,我已完全恢复。”
他在这屋里慢慢走了几圈,嘴角挂着一丝嘲讽:“说走就走,陶苏合,你以为你是谁?”
他环视着这间房:被子,是她用过的;茶杯,也是她用过的;妆台上一个小锦盒,莫名有些眼熟。
裴琰道:“把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别让我再看见。”
觉夫手脚麻利,可整间屋子收拾出来,也就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被子占了一大半,别的东西所剩无几。
裴琰心底有些微微的吃惊,她在府中三年,居然收拾出来的东西就这么一点。
似乎她在府中时,占的地方也不大。除了这间小院,别处几乎不去。
哦,他想起来了,是他不允许她去的,尤其是后院。
他从镂花的窗户往外望去,那个姑娘曾经无数次站在这里望着他,时而抬头看着他笑笑,时而低下头描摹。
他知道她在作画,只不过从没看过她的画。
他回到自己的房中,天差不多快亮了,准备去早朝。戴好青玉冠,系好腰带,两手往肩上一搭,等着有人将披风搭过来,然后转到身前,将两根长长的飘带绕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
手心突然抓空了,裴琰愣怔一下。
“夫君,今晚回家吃饭吗?”
一个局促不安的身影总是在他的身后等着他的回答,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
“事忙,不回。”
一共四个字,绝不多说。
等待着的人依旧温柔地笑着,眉眼弯弯:“那夫君记得按时吃饭哦,不然会胃痛。”
“关你什么事。”
他从余光里看到她有些惊讶与委屈的神情,从她手里扯过披风出门而去。
“公子,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再不走怕要迟了。”
在觉夫的提醒下,裴琰回过神来,院子和屋子都空空荡荡,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在。
他大步走到门外,觉夫却一路小跑又跟了上来:“公子,披风没带。”
他摇摇头,没人给他系,那便不要了。
5. 要人
天气凉了,清早的风灌入车窗内,果然觉得寒意阵阵。
如此安稳地过了半个月,还是照常上朝、理事,与从前一样。不一样的是,他每天都回府,都在晚饭前回府。
可觉夫就是觉得公子哪里不一样了。
裴琰不信,他不过是多睡了两天,什么人走了,都是梦到的吧,他敢肯定,一推门进去,她一定守着一桌子菜等他了。
院子里黑漆漆的,没有光。扑空了半个月之后,他还是不信,冲到陶苏合的屋里,才想起来让觉夫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扔了。
他又走到灶房,厨娘没料到他会到这种地方来,将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干,道:“大人想吃什么,我给您做。”
果然,夫人不在后,大人就按时回家了吧?毕竟这是他的地方。
裴琰看着那灶台,冰块里生肉的味道还是令人作呕,他忽然问道:“夫人平时常常来这里吗?”
厨娘道:“嗯,经常会来。”
“都做些什么?”
“夫人最爱做汤,还有煲粥,说是对胃好。”
哦,对了,她做的最后一餐饭,就是一道汤呢,他只尝了一口便让人端下了。
厨娘想了想道:“其实夫人做的饭不好吃吧……”
裴琰立刻凌厉地看了她一眼,厨娘吓得立刻低下头去。
裴琰总算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之前那个到我房里来送过茶的厨娘?”
厨娘抬头有些惊喜地笑了:“正是奴婢。”
裴琰看了看她的穿着,声音满是冷意:“穿成这个样子给谁看呢?有的男人或许喜欢,我看着恶心,有伤风化。”
说完这句话,他才觉得这句冲口而出的话怎么那么熟悉,仿佛是陶苏合曾经说过的。
是了,之前有一次这厨娘穿了一件轻纱,捧着一盏热茶在半夜到了裴琰的书房。
裴琰瞥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厨娘道:“来给大人敬茶,大人困倦了吧?”
厨娘颇有些姿色,又得了裴琰几次夸奖,见夫人不得宠,竟对裴琰也动了心思,想要爬到他的床上去。
本已说要去睡的陶苏合,这时候突然走了进来,使出自己的身份说道:“穿成那副样子是给男人看的吗?有的男人见了或许喜欢,可我们裴大人是不好这一口的,别白费心思啦。这般有伤风化,我一个女子见了都觉得恶心,快回去多穿几件衣服罢。”
裴琰向来不理府中事,自然不会去在乎陶苏合介意其他女人的接近。
想不到上次那件事竟然还没让这厨娘收心。
他向来对下人要求严格却并不严厉,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可这次,却对觉夫吩咐道:“把她打发出府。”
厨娘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大人,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大人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裴琰闭上眼睛,很累的样子,摆了摆手。
厨娘还在挣扎:“奴婢以后收了心,兢兢业业做工,求求大人了。”
裴琰走了出去,厨娘的声音越哭越弱。
料理完厨娘的事情后,觉夫在府门口找到了裴琰:“公子,已经子时了,要休息吗?”他双手捧着一件披风。
“去镇北侯府。”
“公子,这时候了……”
裴琰道:“你的差事越发会当了,要我说第二遍?”
觉夫立刻便去了,没叫车夫,自己驾车送裴琰到镇北侯府门外。
陶奚的禁足已解,侯府大门紧闭,阵阵夜风将黄叶吹得在台阶上打着旋儿。觉夫偷偷往车内看了看,裴琰出神地看着对街不远处的一家小店。
他不说,觉夫也不敢问,靠着车门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陶苏合,陶苏合……”
觉夫打了个激灵,紧接着便是裴琰冲出马车,冲到那家小店门口。
觉夫也跟着跳下马车:“公子,您怎么了?”
“我刚才看到她来买小笼包了,可一眨眼,她又不见了。”
觉夫四周看看,大街上除了他们俩,连只麻雀都找不出来。
觉夫眸中染了层灰,看着他,半晌,才道:“公子,很晚了,您想吃小笼包的话,明日赶早来买吧。”
“不,她喜欢吃宵夜。”
“公子,是不是那汤里的药还是落了些残余在体内,明日找大夫来府上看看吧,或者,您真的该歇一阵子了,连年操劳,太累了。”
裴琰突然打起了精神:“是,她给我留了药,这笔帐要算的,去找她哥。”
已经一片黑暗的镇北侯府,一道门接一道门地又点上了蜡烛。
陶奚听说裴琰来访,心里的惊诧不亚于当年听小妹说要嫁到裴府。
虽说这人曾经是自己的妹夫还是朝中重臣,可两人私底下却从来都没有单独吃过饭,似乎也有意地保持着距离。虽然吃惊,陶奚随即也很快按照礼数招待在正厅。
裴琰穿得单薄,见了他,开门见山道:“你妹妹在哪里?”
陶奚不紧不慢道:“裴大人怎么问我要人呢?我妹妹嫁到了贵府,就是贵府的人,如今找不到人,该是我兴师问罪才是啊?”
向来巧言善辩的裴琰如今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说的是,他自己的夫人自己弄丢了,向自己的大舅哥交代不了,反而向人家来要人。
裴琰深吸一口气,说道:“她走了,你或许知道些什么。”
陶奚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裴琰面无表情,继续道:“不管镇北侯信或不信,你那段时间禁足并非是本官所为。陛下是对你们有所忌惮,但是本官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害你害陶苏合。我想,恐怕是我们两家鹬蚌相争,让渔翁得利了。”
陶奚更显悠闲,甚至翘起了一条腿:“裴大人这般睿智,还能让人钻了空子?”
看着他一脸嘲笑,裴琰没有生气,反倒是说:“我知道当初你妹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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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是想着我们能强强联手的。你们对我不放心便想着与我同盟,如今,就当你们做到了。陶苏合在哪里,告诉我。”
陶奚‘呵’地一声笑了出来:“我不像裴大人,连自己的夫人都能当做玩弄权力的棋子。她是我的亲妹妹,我怎么舍得利用她呢?她要嫁给你,是她心甘情愿的,你以为我愿意让她嫁给你吗?你到底把我妹妹怎么了?还是快把她还给我吧。”
见他不肯承认,裴琰便让觉夫呈上了一个盒子,盒子打开是一只中箭的鸽子,鸽子腿上还绑着一封密信,依稀便是陶苏合的字迹。其上不过是说了些今日又吃了什么好吃的,玩了什么好玩的,那样活泼的语气,裴琰已许久不曾见过了。
陶奚见有了物证,便改口道:“好吧,我是与她有联系,她将你们之间的事都告诉我了。如今美人在怀,裴大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求你放过我妹妹吧。”
裴琰抬手按住额角,那里突突地发疼,都来求他放过,陶苏合让他放过哥哥,哥哥让他放过妹妹,他却要去求谁放过呢,放过他每每午夜梦回无法安睡的失魂落魄,放过他时常听见陶苏合唤他‘夫君’的恍惚。
陶奚见他神色俨然,面色清冷,向来精神矍铄的裴琰如今却有些不济,这阵子他常听人说起裴琰发了疯似的,满城地找一把他丢失的剑。甚至不惜为了一点消息不辨真假,便去那里等上几个时辰,人们都不知堂堂丞相大人这是中了什么邪。便是那日在皇帝面前,也竟然失态到茫然,皇帝叫了三遍才回过神来,人人都道,裴琰是病了。
陶奚知道他这是效仿故剑情深,实际在找的是自己的妹妹,只是妹妹好不容易从火坑爬出来,又怎么可能再让她去跳。
陶奚走到书柜前,从一堆书本下抽出了一沓信纸,在裴琰面前摇了摇:“你可知,我过去征战在外时,小妹常常会写信给我,说你对她有多好。你在上元节给她买了最喜欢的兔子灯,你给她在府中亲手培了一株极品海棠,你给她亲手缝好破损的衣袖。她字字恳切,感人肺腑,可是,我怎会真的信呢?”
裴琰盯着那一摞纸:“可以将这些信给我吗?”
“这是我的家信,凭什么给裴大人?且留些她的回忆给我吧,毕竟,裴大人将她弄丢了不是吗?”
“好。”裴琰应了一声,然后抓过陶奚的手,将其按在了自己的脉上。连年征战,加之小妹又钟爱此道,一些基础的医理,陶奚还是懂的,因此按上他的脉后,随即吃了一惊,紧紧盯住裴琰。
裴琰道:“你妹妹临走前,给我下了毒,若找不到她没有解药,你们可就是杀人之过了。”
“等等,裴琰,你把话说清楚。我小妹临行前是给你下了药,只不过是争取时间解了我的禁足罢了。醒来之后有美女伺候,这完全是为了你好。那药不需任何的解药,两天之后便会好的,怎么会……”
只是如今裴琰的体内怎么会残存着那药效的,而且看起来若是不尽快解毒,真的会中毒日深。
6. 回府取钱
默了一会儿,陶奚道:“好吧,我答应你不会阻拦你跟陶苏合见面,但是你们之间如何我是管不了的。裴大人这么聪明,竟然连信鸽都能截得住,恐怕找到我妹妹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作为他的兄长,我也会提醒她,如果她不想见你,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裴琰这才松开抓着他的手,方才抓按在了他的命脉上,若是裴琰稍一用力,陶奚当即便要舍掉一臂。
陶奚没有放松:“但是裴大人,若你威胁恐吓我妹妹的话,在下拼尽全力,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裴琰微微欠身,道:“多谢!”
等裴琰走后,陶奚才咂摸道:“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人,明明就快要散架了非要硬撑,明明就在乎得不行非说不要。”
承筠道:“公子是说,丞相大人体内的毒很严重吗?”
陶奚道:“我是说他的心,疼死活该。”
……
深秋郊外,一间小木屋内,陶苏合正忙着煮茶,茶炊咝咝响着,纤细的手指将茶饼清脆地掰裂,金属勺碰着茶杯叮呤作响,竹窗外轻柔地飘着雨丝。秋歌凑在她的身边,两人并肩坐着,时而将煮好的茶均分在两盏中,时而托腮看着云层。秋歌不禁感慨道:“这才是小姐应该过的生活,小姐这些日子皮肤都变好了,头发也更加乌黑发亮。有句诗叫什么安处就是乡,秋歌现在总算懂了。”
陶苏合捧了茶杯在手心,笑道:“你呀,我是怎么教你的,总是这么一知半解的。‘吾心安处是吾乡’。”
“对对对,就是这一句,小姐真厉害。小姐以后若是再要嫁人,可别再找裴大人那般冷血无情的人了。”她的声音越发低下去,“秋歌看着心疼……”
“嫁人?”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喜欢上什么人了,也不值得再被爱,“就让我在这南山上守着师父和师兄罢,不会再嫁人了。”
秋歌又给她添了些热水:“小姐不是说前几日碰到一位公子,长得一表人才。”
“我也不知他是谁。”
一人一狗,一桌一椅,三餐四季,这才是她曾经肖想过的生活。与她的意中人一起,朝阳晚霞,彼此共同度过,如今她总算过上了这样的生活,只是身边的人却不是他。
秋歌起身清点了下刚进的药材,将绣了一半的针线活仔细摆好,然后愁眉苦脸地坐到了台阶上,她叹了口气,道:“小姐,你真得想想办法了,我们真的快没钱了。”
陶苏合离开后已经过了两个月,这小日子过得甚是舒适。陶奚的禁足解后,她用密信一直与哥哥往来。哥哥让她回府去住,她却只想在这里守着这间药铺。
前两日派秋歌回去看了看,谁知一个人守着药铺时,却救了一个小书生。
从前在南山学艺时,大半时间都是在这间药铺度过的,只是后来师父师兄相继离开,药铺也人去茶凉。陶苏合想重新开张,只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开了门没什么生意不说,钱倒是快花光了。
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她轻装简从拿走的物什都当得差不多了。若是开口问陶奚要钱,他一定让她回府去住。
秋歌倒给她出了个主意:“小姐,不如回丞相府去取吧?”
陶苏合当即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掌:“这是什么馊主意?我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又还会回去呢?”
秋歌揉了揉后脑勺:“可那些银钱,毕竟也是小姐您的呀,您当时陪嫁的嫁妆都不少啦。”
“说的也是,不然你回去取吧,你平时在府里也没什么人注意,回去一趟应该也不会有人在意。”陶苏合咽了咽口水,“你这是什么表情?”
秋歌拖着腔道:“小姐,你该不会是心里还没放下那个人才怕回去吧?”
陶苏合犟道:“我才没有!”
“那小姐你就回去一趟啊,检验一下,你真的对那人放下了心,就算是再见面又不会怎样。而且我们那屋平时从没有人去,月黑风高的,他怎么会知道有人进府的?”
说的也是,既然说了要自力更生,那么拿钱这件事也还是得靠自己。
经历过一番思想挣扎,和秋歌的煽风点火,当天晚上,陶苏合便偷偷潜入了裴琰府中。在这里过了三年,哪里有守卫,哪里容易避开,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她想这两个月来,她的房间毕竟空置着,桌椅上会有尘埃,甚至床底会不会长了蛛丝。
陶苏合轻车熟路潜入自己房中,就地滚了一圈,起身的时候却仍是干净的。屋内有一股淡淡的花香,陶苏合飞快扫了一圈,窗边竟然放着几株海棠。
这个季节还会有海棠?哦,是了,她方才在屋顶上看到茵茵了,定是裴琰为了哄她开心的。
四周一望,她从前用的被褥茶杯已经通通不见了。也是,人都走了,东西还不扔了?裴琰大概把这里开辟成了一间新的花房罢。
陶苏合笑笑,此地不宜久留,她从床底拿出一大包包袱,庆幸里面金银细软都还在,背在身上,在胸前打了一个结,翻窗便走。
从窗户跳出的时候,一头撞入一人怀中,胸膛紧实却温暖。那人伸手便打,陶苏合从小在武将之家长大,自恃有一身武艺,与那人过了几招。
可总归女子不如男子力气大,那人是非要擒住她不可,陶苏合却想着要将那一包东西拿走,因此渐渐露了下风,她心中愤愤不平,不再恋战。
陶苏合卖了个破绽,背转身要逃。
“你是谁,站住!”
那人步步紧逼,陶苏合侧身一闪,正好被拎起后领,领口微微扯开了道口子。
这一下子两人都停了下来,那人只是要她住手,并非真的要占她便宜,因此站在原地不动。
陶苏合赶紧将衣服拉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飞檐走壁,逍遥而去。
觉夫这才带人冲进院中,躬身道:“公子,是不是有刺客?
裴琰望着那离去的身影消失的地方,那人是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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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已有了答案。那刺青他再熟悉不过,只是陶苏合回来做什么?她拿走的是什么?
裴琰转身道:“若是真有刺客,你们这才赶来,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觉夫有些无辜:“公子,您平日嘱咐谁都不允许靠近这里,便是连守卫也不曾设下,故而属下来迟,请大人责罚。”
裴琰心道:是啊,是他下令不许人靠近这里的,如果刚才这里重兵把手,那么就可以将那个人捉住,不会允许她再一次从自己掌心中溜走,而他居然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第二次。
他快步回到房中,单膝蹲在床边,腰背依旧笔直,问觉夫道:“你上次不是把她的所有东西都拿走了吗?为何床底还有个包袱?”
觉夫愈发汗颜:“公子,是属下疏忽,没有检查床底。”
裴琰冷笑一声,多大个人了,还如同孩子般将东西藏起来。他又问觉夫:“那么,那些东西你放到哪里了?”
觉夫道:“公子您让扔了,属下便扔到马厩里了。”
说完,只觉得裴琰的目光能把自己烧死。
裴琰冲到马厩,在难闻的味道中,一栏一栏地找过去,从一堆干草下翻出那个不大的包裹,紧紧抱在怀里。
觉夫看着以往最爱干净的公子,如今发梢和衣摆都沾着干草,却恍若不觉。
裴琰回到房里,重新把陶苏合的被褥铺上,将脸埋在里面,寻找着一丝一毫她还残存的气息。一个锦盒从包袱里面掉出来,裴琰打开锦盒,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枚木簪,木簪上一朵海棠,绽放得那么灿烂,仿佛诙谐诡谲的笑,在讽刺他。
这是他唯一送给陶苏合的东西,她什么都带走了,只有这一件,她不想带走。她的身边,再没有任何跟他有关的东西。就仿佛彼此从未在对方的生命里出现过。
裴琰攥着海棠木簪,几乎要折断:“骗子,从前天天问我要,要到手了又不带走。”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天光微亮的时候,被褥里陶苏合的味道越来越淡了。也许,根本就从未有过。
裴琰睡在她的床上,抱着她的被子,想起中秋夜那晚,他看到了她脖颈上的刺青。后来,她累了,背对他睡着。
他小声说:“苏合,我喜欢的。”
不提防,她却小声答应了一声。裴琰以为她醒着,立刻道:“苏合,芳香开窍,辟秽,可治胸腹冷痛,我很喜欢。”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有水盆被轻轻放下的声音,裴琰转身去看,晨雾中窈窕女子缓缓走近。
他翻身坐起,一脸失望:“出去!你不是她!”
茵茵被他惨白的脸色吓到了,阴森的目光仿佛要活吞了她,跌跌撞撞往外跑。
裴琰重新埋首到被中,本以为人走了就走了,可现在才发现再也不会有人那么温柔地对他。对他没有任何肮脏利益要求地,只是喜欢着他这个人。
“对不起,苏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
7. 田螺公子
陶苏合除了做饭外,可以说对生活琐事一窍不通。因此秋歌不在的那几天,她生活得极为不适应。
辰时,正准备开门做生意的她,突然发现巷子里躺着一个人。
陶苏合的小院十分清净,平素少有人来往,与最近的邻居也有着一段距离。
或许是医者的本能,陶苏合过去探查了一下那人。
是个男人,身上有几处剑伤,但只伤及皮肉,并不严重。
只是,这个男人长着一张与师兄极为相似的脸。
陶苏合感觉整个人从脚到头“嗡”地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他不是,他不是师兄。
这个人比师兄的脸庞更显棱角,多了些坚毅和瘦削。
世上相像的人本就很多,大概是她太想师兄了吧。陶苏合翻开他的腰牌一看:上面有‘岑时’两个字,大概便是他的名字了吧。
但长着这样一张脸,很难不让陶苏合放下防备,把他拖到后堂,简单包扎。
这样的事,她做过很多次了。在大路上捡到奄奄一息的人这种事,一手好医术的她司空见惯。几年前还在山上捡到一个双目受伤的人。
这间南山的小院前面是药柜,后院是居住的地方,中间以木门隔开。这一日仍旧没什么人上门,陶苏合又清点了一遍药材,心不在焉地读了几页书,心中挂念后院那个男人。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和师兄那么相像?
吃过午饭,陶苏合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索性早早关了铺子。
右手正要推开木门的时候,陶苏合却迟疑了。她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师兄早就葬身崖底了,不管那个男人是谁,都和师兄没半文钱关系。况且,说不定他已经悄悄走了,毕竟只是昏厥,身上又没钱付药费。
推开门,陶苏合眨了眨眼,上下左右看了看,然后退了出来。
她确认了下这真的是扇普通的小木门,而不是什么天堂之门,这才再次打开。
小院的地面不见一片落叶,左边是垒成三堆的劈好的新柴,厨房门上的破洞也被以一个很好看的形状补上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是你的家,没走错。”
陶苏合下意识地按照他的话迈过了门槛,这才往声源处看去。
不像了,他的眼睛与师兄毫不相像。
以往,师兄望着陶苏合的时候,总是专注而温和。而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平平淡淡的目光望过来。
陶苏合瞬间就对他失去了了解的兴趣。
岑时微笑中略带着一丝腼腆,精神倒好,丝毫看不出受过伤,反倒有些不同寻常的神采奕奕。
厨房飘出饭菜的香味,是跟裴府厨娘的手艺一样美味的香味。
哎……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陶苏合在心中暗自懊恼。
岑时浅笑道:“谢谢你救了我。我没钱付药费,作为回报,我力所能及地帮你做了些家务,请不要见怪。”
陶苏合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是‘田螺公子’下凡了吗?她的厨房居然还能飘出这种美味的气息?
岑时见她不答话,神色收敛,道:“对不起,我擅自用了你的东西……”
天色已经半暗下来,衣杆上挂着一件与她身上这件衣服一模一样的浅蓝色外袍。
陶苏合脑中的一根弦弹了一下,然后飞速冲进了自己的房中,那外袍是她放在木盆中等着让秋歌回来洗的。在遇见秋歌之前,她不会洗衣,向来习惯买了几件一模一样的衣服换着穿,而且以耐脏的颜色为主。
令她头脑发热的是,她连自己两件荷绿色的小衣一起放进了木盆中,如果岑时将木盆中的衣服全洗了,那么……
陶苏合一步一顿地慢慢转回头来,脸色发胀,觑了一眼衣杆,令人心里发凉的是,衣杆上没有那两件荷绿色小衣。
如果岑时还没来得及晾上,被她逮个正着还在洗内衣的话,从此之后,她可以不用将红着的脸色变回来了。
她又去屋檐下看了看那木盆,木盆是空且干的,陶苏合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但还是纳闷。
她在自己屋中转了一圈,猛然想起早上她换下内衣后,随手扔在了床上,果然,一掀开被子,内衣被半压在枕头下。陶苏合这才放心地拍了拍心口,只是,另外一件去哪儿了呢?
平静下来的陶苏合,才反应过来刚才岑时说了什么,岑时仍有些局促地站在灶房门口。他身量与裴琰相近,却不给人以压迫感。
“啊,不是的……”陶苏合赶紧解释,“谢谢你帮我收拾,我只是太吃惊了。”
岑时神色放松下来,笑笑:“那就赶紧来吃饭吧,饿了吧?”
陶苏合略带歉意道:“我已经吃过了,我去镇上买了些吃食。你请便。”
岑时有些失落,但仍噙着笑意,道:“那喝点汤也好啊,入秋了,我做了瘦肉蟹黄粥,很浓郁的。”
岑时顿了顿,又道:“还是,你喜欢清淡的?”
陶苏合已经被粥的香味吸引了,也觉得留他一个人吃总不太好,陶苏合陪他喝了点粥。
他的手艺不错,栗子粥中的点点蟹黄,喝起来唇齿留香,比外面买来的味道不知好几百倍。
陶苏合抬眼看了一眼岑时,他吃得很认真,将菜汁在米饭上压了压,然后用筷子略微搅拌,就着一起吃下去。男人眼睫很长,微垂的样子莫名有点乖。
似乎意识到她的目光,岑时抬头看了她一眼,陶苏合却立即把头低了下去。
岑时开口道:“可不可以再收留我住几天?我想等伤好了再走,我会砍柴挑水,洗衣做饭,姑娘回来吃饭也方便些。”
陶苏合沉默了一会儿,岑时见状,微不可察地攥了攥筷子,道:“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
正准备收拾了碗筷,起身离去,陶苏合道:“好呀!我看你的伤,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好不了,你就安心住着吧,就当是以工抵药费罢。”
毕竟,这张脸让人不容易拒绝。
饭后,两人坐在台阶上闲聊,岑时问道:“姑娘也不问问我的来路,若我是坏人怎么办?”
陶苏合摆摆手:“你要是坏人,我是大夫,有的是法子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生不如死。”
陶苏合从腰间抽出一样物什,展开来,长短不一的银针细细密密地排着,男人眉心抽了抽,拱手抱拳笑道:“不敢不敢。”
想当初陶苏合被送到南山的时候,父亲被人暗害战死疆场,母亲听闻,一条白绫随他而去。哥哥为了躲避奸臣的暗害,以躲避瘟疫的名义,将她远送走,自己则隐姓埋名进了军中。
她来的时候,话也不敢多说,路也不敢多走,周围都是男子,没人教她学着做个世俗讨喜的姑娘。女孩子家家一个人,不是没被歹人打过主意,只是那几个人刚要近她的身,被师兄在他们颈后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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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痛不痒地扎了几针之后,瘫了三五天,三五天后不汤不药,又自己好了,这事很快传遍街巷,自此没人敢打她的主意。
是师兄手把手教她女孩子自卫的方法的。
于是,岑时就在药铺住了下来。
第二日,鸡鸣三遍,陶苏合按部就班地起床穿衣,趿上鞋子,回头捞起放在板凳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扎好腰带准备出门,衣服上残留着淡淡的皂荚香。陶苏合抬起胳膊嗅了嗅,又晃了晃脑袋,为什么从前不曾注意过,还是从前不曾有,新洗过的衣服竟这般好闻。而且这一身格外板正,除了刚折叠的纹路,几乎看不到皱褶。
陶苏合将右手袖口翻起来,却见袖口上原本是一处裂缝的地方,如今却用一颗诙谐滑稽的小狐狸头拧了起来,翻过袖口则是扎实密集的针线,那针脚原是比秋歌还要好,便是宫中的绣娘,也有所不及。
这只是一件小事,陶苏合却因此觉得今日的阳光似乎格外得好,并不是更强烈,反倒是屋内变得更加清晰起来,心情似乎也更为之雀跃,就连那些在光线中跃动的灰尘,似乎也都变成了她心目中雀跃的情绪。来到窗格前,为医者的敏锐让她发觉窗格上那些细微的灰尘都不见了,焕然一新的是干净明亮,她用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抹,没有半颗灰尘留在指尖。
这一定是岑时的功劳,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仿佛是带着‘临行密密缝’的期盼进京赶考的学子,她也似乎带着某一种个人的期盼去了药铺。
时而从药铺前走过的人,三三两两说着媳妇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狗儿子今天是不是又被先生打手板了,似乎是鸡毛蒜皮,又像是焦头烂额。
陶苏合不觉脸上挂着笑意,哥哥后来战功赫赫,也查清了父亲当年的冤案,手刃仇人。只是却越来越忙,很少有兄妹对案而食的时候。嫁给裴琰后,从日落等到月上中天,始终在等他回来吃晚饭。
只是三年时光,她始终是一个人吃饭。一把勺子,一双筷子,一个碗,什么都是孤单的。
像昨天那样边吃边聊的感觉,陶苏合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酉时,陶苏合站到大门外瞧了瞧,看见自家院中炊烟升起,与别家的院子没有什么两样,仿佛都在等着为了生计奔波的家人归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有人等着的感觉是这么好。不觉快步走进后院,男人果然已经蒸好了饭,最后一个菜也舀出了锅。
筷子成双,盘碗成对,整齐码成一排的油盐酱醋,陶苏合觉得这似乎才是在过日子。
陶苏合净过手,将袖子卷起,心中有些炫耀的情绪,对岑时道:“你还会女工?”
岑时歪了歪头:“小时候闲着没事儿瞎学的,再说我小时候也没有人帮我缝衣服,自己的衣服破了,总不能就扔。”
虽说如此,陶苏合却想象不出他的大手拿着绣花针做精细活的样子。若是让裴琰绣花……陶苏合“噗”地一声乐了出来。
陶苏合觉得自己也是没那个天赋,好几次差点把手指头跟布缝在一起。她只好自我安慰:术业有专攻,自己在医术上天赋异禀,那老天爷自然就把其他方面的天赋收回了。
不过,陶苏合也想,这寻常人家的女儿,针织刺绣都是自己的娘亲手把手教的,若是自己从小也有人教的,总不至于如此笨的吧。
她有些感怀地看了岑时一阵子,岑时立刻问道:“怎么了?菜不合胃口?”
8. 快乐的村居生活
陶苏合道:“没有没有,很好了。只是,你方才说,你小时候也是一个人吗?”
岑时左手撑头,回忆道:“是啊,我从小不知爹娘是谁,就在大街上流浪,没少被人揍,身子也不好,还得过一场大病,差点死掉。后来上山跟师父练武,才强健起来。”
陶苏合有些惺惺相惜:“那你的师父是你的贵人咯?我的师父教我医术,对我也很好。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在了。”
岑时夹了口菜,又是先在米饭上压了压,才和着一起吃。
陶苏合两手托腮:“这么想来,以前的生活还真挺自在的呢。我喜欢在风里跑,喜欢海棠,也喜欢夜晚,所以也喜欢兔子灯。看那些五彩斑斓的兔子灯我都特别羡慕,元宵节常常有小孩子买了以后又闹别扭,把兔子灯扔在地上,我便想去捡起来。可是兔子灯被踩扁了,就算是重新将它们修好,也不是原来的那样。我一直都想有一个自己的兔子灯,有一次我用师父给我的钱去买了一个兔子灯,我跑着拿在手里,兔子灯也仿佛跟着我跑,我就看着它跳啊跳,只是突然有一个男人冲过来,从我手里抢走了兔子灯,说多大了还玩这个,直接就将它捏扁。兔子灯被捏扁了,再也成不了原来的样子……”
陶苏合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唉,这个故事不好,我总是不太会讲故事的,不然你讲一个你以前的故事吧。”
岑时不置可否,只是说:“嗯,以后吧,以后应该会有很多机会的。”
然而陶苏合觉得他似乎只是出于某种礼貌才这么说。陶苏合很小声,用不期待他会听到的声音道:“除了跟秋歌说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这么多了。果然多与人说话还是有些小小的开心。”
岑时回过身道:“我也很开心。”
陶苏合手中的碗一歪,还好粥已经喝完,不至于撒出去那般失态。
吃罢晚饭,陶苏合如同以前在裴府一样,还是继续研读医书,偶尔也偷个懒看些话本什么的。
次日,同样是鸡鸣三遍之后,陶苏合准时地醒了过来。
说来也怪,从前在裴府,她是决计醒不了的。大约是夜晚舍不得睡,故而早晨舍不得起。可到了郊外,心旷神怡,清晨也充满了干劲。
穿上板正干净、依旧带着皂荚香味的衣服,掸了掸袖子,在袖口边深深地闻了两下,陶苏合心满意足地准备出门。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清早的凉风灌了进来,门框上插着一只小小的兔子灯。那是一只极简易的兔子灯,骨架用竹子制成,米白色的纸张糊起它的身体。
毛边和钉歪了的中心让陶苏合看得出来,这做兔子灯的人必定是新学不久,手艺还生疏的很,与她从前看到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兔子灯相差甚远,可是它在清晨的凉风中等着,那么安静又那么显眼。陶苏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将兔子灯珍惜地收了起来,这才又出门。
之后的几天,她每天出门前门框上都会插着一枚兔子灯,兔子灯的手艺越来越好,花纹也有了变化。
她那日只是无意提起,岑时竟记在了心上。
只是,这几日岑时总是晚归,以致于陶苏合觉得,不知哪天,他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她把兔子灯都点亮,挂在床边,映照着屋内和漆黑的院子。
月影偏西,她才听见进门的声音。
灶房有些水流声,岑时手脚极轻,若不是陶苏合支棱着耳朵,大概是听不到的。
约莫一刻钟后,外院重新归于寂静,陶苏合蹑手蹑脚起来,趴在窗边,觑着外面。大片的月光洒在床头,陶苏合见外面实在见不到人了,又蹑手蹑脚弓着身子回去。掀开被子的一瞬,她却顿住了。明亮月光下,白色的床单上有几点红迹,陶苏合心头一算:糟糕,小日子早来了两日。
她连忙换了床单亵裤,装在一个小包袱里,天不亮时,就在后院挖了坑埋了进去。
陶苏合这日下工后倒没有急着先回家,而是先转去小镇上买了些月事布。家中的月事布快用完了,得有这些做储备。
当家中有了另外一个人,她才发觉这件难以启齿的事更得偷偷摸摸地一个人做。
晚饭时,她发现多了一碗红糖水,陶苏合吃惊地望向岑时。
岑时道:“喝些这个吧,对你有好处。”
陶苏合实在想不通:“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你埋在后院的那个小盒子。”
“什么,你看到了?你没有打开吧?”陶苏合只觉得自己想要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没有,我今早看你神情猜到的。前几天你不是说要垒个鸡窝,我就不小心挖了出来。”
陶苏合整张小脸通红,不敢抬头看他:“那那对不起啊……”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说起来应该是我说对不起,让你难为情了。”
“我不是指这个,就是,许多人都觉得男人碰到那个会不吉利。那些脏污的东西,最是为阳刚之身所忌,仿佛看到了这些便要遭霉运。”
陶苏合从前学艺时,便遇到过两位月事不调的女子,每次都会哭哭啼啼地对她道:她们因为来了这个被夫家看不起,每次来的时候总是像要避着瘟神一样地避着她们。
有一次一位夫人早来了几天,忘了在脸上点上红点,她的丈夫又喝多了酒,晚上一定要到她的房中去,无意之间看到在床上的几点梅花,立刻变了脸,怒气代替了酒气,当场掌掴了她两巴掌。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之后他的确赔了两笔买卖,从此之后夫妻便更加生分,如今听说他的丈夫在外面包了两个小妾,那夫人说到此早已是泪如雨下。
见陶苏合有些出神,岑时替她吹了吹红糖水上的热气,将碗捧到她的面前:“趁热喝吧,凉了就喝不得了。”
陶苏合暖暖地喝下肚,从没有过的舒展畅快,仿佛坐了一天的腰酸都消失无踪。岑时放低了声音问道:“会疼吗?”
陶苏合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我身体底子好,又懂医术,自己会调理,所以都没什么感觉的。”她指了指红糖水,“不过这个还是谢谢了。”
顿了顿,陶苏合还是很好奇问道:“莫非你也懂医术?”
岑时道:“我不懂医术的,否则这伤口怎么会好不了呢?”
陶苏合有些想笑,可又不想拆穿他,便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女孩子要喝红糖水的,而且你也不怕忌讳。”
“为什么要忌讳?人们总是对于自己越不懂的东西机会越多,其实没什么,难道他们自己就都干净的很吗?”
陶苏合不禁想起,因为她从小没有娘亲告诉自己,所以她第一次来月事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还以为是自己的腿破了,弄得自己的裤子上面全是血迹。那时候她已经在药铺帮忙,可是整个药铺的帮工都是男人,她找师兄给她往腿上的伤口敷药的时候,师兄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是师父给她大概讲了讲,她才知道原来女孩子还有这样一回事。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药铺里除了师父和师兄,都避着她走。夏日衣衫单薄,其他人更是嫌弃她周身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在那样的人群中生活,陶苏合更是明白,不要去给人添麻烦,如今听到岑时这样说,还是第一次从一个男人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陶苏合喃喃道:“你要是师兄,该多好。”
正沉吟间,院外传来了打架的声音,约莫有七八个人。
陶苏合要起身看看,岑时止住她,道:“我去。”
陶苏合看着岑时身板单薄,又一派书生气质,有些担心。
可岑时到了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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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便是一声暴喝:“干什么的?”
那些人愣了一下,回头见他是一个人,立刻又恢复了嘴脸:“关你屁事?”
“你们欺负人,怎就不关我的事?”
一人上前附在他们老大耳朵边上,悄声说了几句。老大卷起袖子,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陶苏合大夫家里那个吃软饭的男媳妇啊。”
周边爆发出一阵大笑,岑时攥紧了拳头,冲着老大挥了过去。
被他们围攻的一男一女吓得脸色发白,拖着那女子的两个人并不曾放手,天色又黑,女子看不清那边的状况,只听得惨叫声此起彼伏。
老大惨叫一声:“你们两个是死人呐,还不过来帮忙!”
那女子身边的两个男人这才松了手,女子从指缝里一瞧,那边的五个壮汉一个个躺在地上,呲牙咧嘴爬不起来,手上的棍棒器械也都扔在地上,而岑时,一个人赤手空拳,仍旧牢牢站在原地。
那两人一看这阵势,早已吓得心里发慌,两股战战,可老大让上也不能不上,大着胆子往前虚划两招,被岑时逼退了几步,便不敢再上前。
那女子捡起地上的棍子,朝着那两人后脑勺扔去,可她扔得没有准头,差点砸到了岑时。地上几人抓住这个空挡,一棍子冲着岑时的后腰结结实实砸了下去。
岑时闷哼一声,却仍是没有倒下,对那女子道:“别给我添乱!”
那女子也自觉做错了事,站在原地不敢出声。
岑时反手握住棍头,棍子那头的人拽了两下,竟然拽不动。
岑时顺势一推,捅中那人的肚子,然后三下五除二再次把七个人打倒在地。
几个人吓破了胆,他们明显看到了岑时眼里被惹怒后的凌厉,纷纷跪下道:“大侠饶命啊,咱们再也不敢了。”
岑时言简意赅道:“滚!”
几个人互相扶着,抱头鼠窜:“是是是,我们这就滚。”
“回来。”
几个人又抱着头回来乖乖跪好:“回来了,不滚了。”
“以后再让我碰见你们在这条街上欺负人,就不像这次这么便宜了。”
“是是是,再也不敢了。”
那些人连连叩头,岑时诧异:怎么还不走?
见他们神色惊恐,在等着他发号施令,才道:“滚吧。”
“爷您睡个好梦,咱们滚了。”
看着他们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岑时走到那女子面前,道:“你是谁家的?”
女子低着头啜泣着,说不出话来。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那名男子一瘸一拐过来将她扶起身。
岑时皱了皱眉:“别忙着哭,先回答我的话。”
那女子被他这有些冷漠的语气吓得一激灵,结结巴巴道:“我、我家住在春天巷。”
岑时想了想,道:“离这不远。”
那女子点点头,正想说邻里邻居地送她回去,岑时却道:“既然不远,你自己回去吧。”
那女子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岑时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那女子继续抽抽嗒嗒道:“我腿软,怕是走不了路了。”
她身旁的男子道:“我背你走。”
可那女子脸上写满了拒绝。
岑时摇摇头,道:“那怎么办?我总不能背你回去,这么晚了,若是被人看到不好。”
女子道:“这么晚了,街上都没人了。”
“那可不一定。腿软缓一会儿就好了,你若是怕危险,我站在这里等你进了春天巷我再回家。”
那女子见他是个死脑筋,没得办法,四周看了看,这一看,正好看到站在药铺门口观望局势的陶苏合。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女子一袭紫色衣衫,眉目间一派傲气,正是谢婉。
9. 再见面
谢婉大概也不提防会在这里看见陶苏合,两个人都是一愣。
陶苏合曾听闻,当年谢尚书获罪后,家势衰颓,谢婉嫁给了一个普通的庄稼人。却不知,她竟然住在附近?
这里离长安大概有一天的路程,可每逢裴府设宴,她是必到的。陶苏合有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又往她的身后看去,一名男子,粗布麻衣,正在耐心地等待着她。而谢婉身上,仍旧是绫罗绸缎。
男子的眉梢眼角都有些微微下垂,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像一只努力讨主人欢心的哈巴狗。
谢婉拍拍裙摆,先开口道:“哟,瞧瞧这是谁呀?这不是咱们武艺高强的丞相夫人吗?”
裴琰最看不惯女子耍枪弄棒,谢婉以前可没少在他面前提醒。
陶苏合不咸不淡道:“我姓陶,不姓丞。”
谢婉自讨没趣,听陶苏合又道:“既然到门口了,就进来吧。刚才伤着没有?”
她请谢婉坐下,正要给她查看,谢婉道:“我没事,拿几幅药就好。”
陶苏合便走到柜台后,拿出小称,道:“什么药,请说吧。”
谢婉哪里懂,随便说了几个耳熟的。陶苏合听出这根本不是一副药,也不是治皮外伤的,却不拆穿她,依样按分量称好,包实,递给她。
谢婉眼睛一眨,没接,看着方才救了她的岑时正走进门来,又从腰间小荷包里拿出一物。
谢婉对陶苏合道:“姐姐,我有个花样想让你帮着绣绣。这话我早就想说了,可竟是,多日没在丞相府看见你。”
又来了……
陶苏合双手抱臂道:“裴琰不在这儿,你也用不着再让我出丑了。”
从前在裴府,这样的时候,是其他女眷之间暗流涌动较劲的时候。各自显摆自己好看的指甲、新买的簪子,又说起最近时兴什么花样。对于陶苏合来讲,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常常有夫人拉着陶苏合到她绣了一半的手帕前,对陶苏合道:“你看这绣得如何?我想请妹妹为我绣上几下,不知可否?若是能得丞相夫人的手艺,真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陶苏合心里明镜似的,这若是绣了几圈不好,便要拆了重绣,连忙推脱说自己不会刺绣,可她们哪里肯放手,拉着她的手按在手帕上,道:“女人天生的就会刺绣,妹妹又何必谦虚呢?难不成如今做了这丞相夫人,就看不起我们这些女子不成?”
每逢这样的时刻,陶苏合觉得如同被架在火盆上炙烤,尤其是裴琰的目光,更是要将她灼烧。
女红不过关,是该被嘲笑的。陶苏合想要逃,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腰间却撞上一个人。
是岑时。
岑时双臂环住她,掌心轻轻覆在陶苏合的手背,他宽大温热的手掌纹路清晰,陶苏合突地有些心跳加快,不知他要做什么。
宽大的手掌带着她细嫩的手指,慢慢在谢婉的手帕上移动了起来,先是轻轻地将针从正面穿过去,然后带着她的手腕到背面将针线穿出来,在花样线条交接的地方游龙般地穿了几下。
陶苏合已经完全停止了思考,只由他带动着自己的手腕来回游走。
岑时的气息就在她耳侧,凉凉的:“姑娘手帕上这鸳鸯的腹部用的是戳纱,羽毛便用平绣吧,更生动些。”
戳什么纱?平绣又是啥?陶苏合一头雾水,谢婉的脸色也不好看:“那倒要多谢公子赐教呢。”
岑时又说了些术语,陶苏合只觉得被他附着之处隐隐发麻,什么也没听进去,侧头想要去问一声,岑时却低声在她耳边道:“小心针线,别刺伤了手。”
陶苏合有些希冀地道:“这样吗?”
岑时道:“嗯,你瞧,这不是一学就会了?”
一根羽翅已经跃然绢上,那绣工竟是比原先的绣样还要好。
两个人仿佛绣了很久,岑时才把绣帕还给谢婉,道:“这个花样可以吗?”
谢婉连看都没看,把绣帕胡乱塞在了荷包中:“陶小姐这么快就找到下家了?”
陶苏合看了一眼门外还在等着谢婉的男人,道:“秋歌有句话说得好:吾心安处是吾乡。不管是不是下家,我过得舒心。也请谢姑娘珍惜你身边的人。”
谢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哈,你不会以为那个人是我相公吧?他只是我的车夫罢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有今天,也怨不得我。”
陶苏合两手一摊:“我可没说什么。”
谢婉抬手挡在眉前:“夜深了,二位,我回去了。”
谢婉出了门,男人细心地想扶着她,谢婉却甩开他的手,负气快步走在前面,道:“你以后不要再跟我出来了。”
男人道:“为什么?今日多危险,我送你来不好吗?拿了药了吗?”
谢婉道:“因为我不想让人知道你是我的相公。而且今日若不是那个书生相救,你能护我周全吗?”她看着他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便觉得厌烦。她见到他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嫁给他之后还是这副样子,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谢婉叹口气:“走吧走吧,我没有不舒服,本想找个没人知晓的药铺,谁知道冤家路窄,真是晦气。”
男人沉默着跟在她身后,一路都没再说话。
药铺内,谢婉望着岑时,不禁想到从前有着田螺姑娘的故事传说,如今这岑时便是天神派来的田螺相公吧。只是神话传说中,神仙都是不属于人间的。
果然,当晚秋歌回来,岑时便离开了。
他是悄悄走的,没有与陶苏合告别,只是留下了一枚腰牌。
摸索着这枚腰牌,陶苏合觉得,他们一定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秋歌简略说了说陶奚的情况,几天后,两人便发觉钱财快不够用了,陶苏合这才回裴府冒险。
……
亭台高阁,依山而建,飞鸟鸣泉。陶苏合不由得看痴了一阵,从裴府回来已经又过了小半个月,她竟不知小镇上还有这般风雅之处。
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是她爱吃的灌汤小笼包的味道,陶苏合正欣喜地准备转身去接,一张清冷却带着薄怒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那人随即抓住了他的手腕,力度大到让陶苏合觉得自己的手腕可能就快要报销了。
裴琰日理万机,小皇帝刚刚登基一年,朝中局势还不稳,他为何会出现在这个穷乡僻壤?
裴琰拽着她,不由分说便走,饶是如此,还是引得行人频频侧目,裴琰把她拉到一个僻静的小巷。陶苏合忍无可忍地挣脱他的手:“你是疯了吗?”
那人渐渐欺压下来,呼气在她耳畔,声音却嘶哑,嘲讽地勾起嘴角:“我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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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疯了,你才知道吗?”
忽听身后有一个清朗的男音响起:“姑娘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让我好找。”
裴琰回过头去,却见那人手里也提着一笼小笼包。
像,太像了,跟陶苏合画上的人那般相像。只是,那双眼睛,却颇有不同。
陶苏合下意识将手里的小笼包就手还给了裴琰,裴琰将纤细的棕绳缠绕在自己手指,攥紧,用力到指骨都发白。来人长衫素洁,有些害羞地笑着,见到有生人在此,声音更放小了一些。
若说裴琰是高山上的翠竹,那这位白衣公子便是空谷中的幽兰,微风拂过,仿佛便有馨香扑面。而裴琰却永远是笔直的身板,孰不知,过刚则易折。陶苏合对他解释道:“方才在路上见到一位故人,便说了几句。”
故人?呵……裴琰本以为陶苏合离开他的这两个月,应当心里也并不好受,如今看到她神采奕奕,生活多姿多彩,小笼包并不缺人给她买,心里如同滚油煎。
裴琰神色平静,却不经意地总是扫过那边。他恍觉为什么她要选在这个穷乡僻壤,这里离一个地方很近——南山。
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需要去印证。
裴琰一步一步朝他们二人走去,陶苏合感知到他的脚步声,却没有躲开。裴琰停在一个恰当的距离,用岑时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看着小笼包道:“我会在药铺里等你吃午饭。”
丢下这句话后,裴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南山一直有个传奇。陶苏合的那位师父,是位长须白眉的老者,是先帝请了多次都不肯出山入仕的世外高人,却独独欣赏镇北侯的子女,花尽心血教他们功夫,如今大公子智勇双全,一身武艺,大小姐虽身为女子,不能上阵杀敌,在他眼里却依旧是得意门生。除此之外只听说他还收养了一位孤儿,便是陶苏合的师兄了。
那位高人早已离世,可作为先帝最欣赏的人,裴琰还是想看看这人究竟有什么本事。
只有几间茅屋,无甚可言,却有不少游客慕名而来。
可一跨进这间屋子,裴琰便觉得极为熟悉。房间的的桌椅板凳,院中的几棵翠竹,无论是角度还是形状,都与裴府中陶苏合房间的布置一模一样,便是连那桌子上的刻痕都别无二致。
裴琰喃喃道:“这便是先帝敬慕之人的住处?”
旁边一人道:“这不是,是他的那位得意门生,听说镇北侯府上的大小姐管他叫大师兄,这是他的住处。每年的这一天那位大小姐都是要来的。”
一股强烈的情绪如同波浪般撞击着他的心胸,为何陶苏合要将屋子布置成那般模样,从前他从不过问她的去处,便是连她是否在府中也并不知晓,却原来她每年的今天都要到这里来。
为何他从不知晓,而今天分明也是陶苏合自己的生日。
裴琰言出必行,说了会等她吃午饭便会一直等着,从南山回来后,一直等到了日落月升,才终于等到人回来。
陶苏合回来的时候,见自己的房中竟透出昏黄的灯光,这才想起来,白天似乎是有个人说过要在这里等她的。
她便推门进去,桌上摆着一碗早已坨成饼的面条,上面还卧着一枚瘫掉的鸡蛋。而裴琰就端坐在那里,腰背挺直一如平常。不出所料,这间屋子,也是竹篱茅舍,修竹桌痕,一模一样。
10. 画中人是谁
裴琰见她进来,哗啦啦往桌子上扔了一堆画,有的滚了几下停住了,有的则咕噜噜散在地上。画轴展开,一位白衣翩翩的男子跃然纸上,裴琰问道:“这是谁?”
这些画都是从前陶苏合临窗对着他的脸画的,那时,她的眼神中满是崇拜和欣赏。
陶苏合低下头,没有说话。
裴琰道:“不必再骗我,我已知他是谁。”
陶苏合一脸坦然:“是师兄。”
心里紧绷了多日的弦,一下子松到底,并非是弦断了,而是变得绵软,再也恢复不了原来的程度。
裴琰以为她那么多次拖腮坐在窗前,只看着他的脸是在发花痴。他也从来不曾看过陶苏合的画,谁知,那些画中人的脸与他有五六分相似,可是纸上左眼下方从来都没有点上那颗朱砂痣。
这些日子,他一遍遍描摹这些画,还以为是陶苏合疏忽,可今日他到了南山,听到了一些话才知,眼中人、画中人皆不是他。
整张画中唯有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画得最好,人道有画龙点睛之效,有了那双眼睛,仿佛人便可以从画中走出来。
裴琰问道:“你嫁给我到底是因为什么?”
陶苏合道:“不是正如裴大人所想,是基于你的丞相之位,为了利益吗?”
裴琰道:“你不是那样的人,陶家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陶苏合觉得好笑,摊摊手:“好吧,裴大人说不是那就不是。”
裴琰指着散落一桌的画:“为了他是吗?”
陶苏合愣愣地盯着画中人左眼尾下方,如梦似幻:“裴大人,你还记得你刚当丞相那一年的遇刺事件吗?”
那一次秋猎,先帝突然遇袭。裴琰为了保护先帝,被射中了眼睛,与大部队失散。后来,在山中被陶苏合师父一行人捡到。
毒发散得很快,两只眼睛几乎失明。师父和师兄都认出了他便是丞相,先帝爱惜才俊,师父若不能出山,便希望能替先帝保住这个人才。
最后,是师兄自告奋勇。
陶苏合守在师兄床前,也几乎快要哭瞎了,闹着要把自己的眼睛剜给师兄。师兄拉过她的手,摸索上她的小脸,把她的眼泪轻轻拭去,道:“我就算没有眼睛,在这山上也能生存,你便是我的眼睛。那裴琰我听闻有治世之大才,国家确实也不能没有他。”
陶苏合还是抽噎不止:“就为了这个?你本没必要伤害自己的。”
师兄没有回答,反将她的手攥在掌心中,低声道:“好疼啊,你给我吹一吹就不疼了,好不好?”
陶苏合这才强忍住眼泪,轻轻地给他吹吹,自此之后一直照顾他到能够行动如常。可一日大寒,大雪封山。雪还来不及化又冻成冰,冰上又覆了一层雪,极为地滑难走。师兄清早出门练功时,不慎跌下悬崖,葬身谷底。
从此之后,那双眼睛便成了他留在世间唯一的念想,陶苏合无论如何也要嫁给那个人,她要守着那双眼睛过一辈子。
可三年的时间让她明白:他,终究不是他。
在南山那段时间,除了昏厥前睁开眼模模糊糊看了一次外,裴琰始终不能视物,故而对整件事一无所知。他只记得醒来后,已经在丞相府。先帝派太子亲自探视,只说是发下招医榜文,有位江湖游方术士医好的。
裴琰挥起左拳,冲自己的双眼而去。
陶苏合见状,几乎是一瞬间,如同猎豹般扑到了他的身上。衣带勾翻了茶杯,划破了她细嫩的手背。
屋内只点了一根蜡烛,窗棂的阴影洒在裴琰面庞上,森森然。
陶苏合紧紧攥住他的拳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双目泛红,吐纳呼吸:“这是他的眼睛,你没有资格。”
裴琰突然咳了一声,几乎是气笑了,似乎是在问她也是在问自己:“如果没有了这双眼睛,你还会不会嫁给我?”
陶苏合僵硬地回答道:“不敢了,裴大人我再也不敢纠缠你了。三年的时间还不够吗?难道非要我们陶家家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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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亡你才肯收手?”
裴琰道:“如果说陶奚这次被禁足,我毫不知情,你信不信?”
陶苏合道:“裴大人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
他从前只觉得女孩子家舞枪弄棒,甚是吵闹,可如今却觉得如此逆来顺受的她,活像一个没有生气的行尸走肉,与他认识的那些循规蹈矩的世家女子,又有何区别?
裴琰翻手将她的手指再次搭在自己的脉上,道:“好,你既是舍不得这双眼睛,便要跟在我身边。你该是知道这体内的毒,如果不尽快解会危及到眼睛,到那时只怕再也回天乏术。”
陶苏合感受着那脉息,睁大了眼睛,凝视他良久。
裴琰心道,果然是兄妹,她此刻的神情与那日在镇北侯府陶奚的神情一模一样。
陶苏合问道:“那你想让我怎样?”
裴琰放开她,缓缓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茶渍,然后盯着早已冷透了的那碗面,对她道:“吃。”
陶苏合抬起脸:“为何?”
裴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心底的某个地方被针扎了一下,随即陶苏合望向窗外:“你应该知道今日也是他的忌日,自从他从山上摔下去的那一刻,我便再也不过生日了。”
“那好。”
什么叫那好?陶苏合随着这个想法转回头来,便见裴琰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然后拿起银箸,将那碗硬邦邦的面,尽力地挑了起来。
整碗面已经成了一团面,裴琰用力,也仅仅只片起来一块。
可他视若无睹,快速地夹起吃了起来,一口又一口,一筷又一筷。
陶苏合阻止了几次,他都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按住了他拿筷子的手。
他的手指向来温凉如玉,可触到的地方却有一处一处的不平。陶苏合顺着自己的手看去,才看到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有几道伤口。
而此刻,她才感觉到,手背上的口子微微有些痛感。
11. 理由
是了,裴琰是不会做饭的。那么这碗面,是他不知切到几次手才做出来的?
想到此,陶苏合慢慢坐回桌子前,拿过他的那双筷子,撅了撅嘴,极其不愿地夹了一口面,塞到口中。陶苏合眼泪都快齁出来了,含糊不清道:“明明也没比我做的好吃多少……”
随即,她看到裴琰极为难受地捂着腹部,额上冷汗涔涔,抵住唇角。
陶苏合挑眉道:“瞧,吃了这残羹冷汤,怪不得要闹肚子了吧。裴大人你这个人我还不知道嘛,打落牙齿和血吞,真是自找的……”
陶苏合觉得自己可能要被胖揍一顿了,可裴琰却并没有反驳她,而是朝向一边,噗地吐出了一口鲜血。这下陶苏合是真的慌了,连忙把觉夫叫进来。
裴琰没有骗她,这次是毒发了,觉夫连忙便要去叫医倌。
裴琰却叫住他,看着杵在一边的陶苏合道:“你不就是大夫,铺子里那么多药,帮我看看。”他幽深的眸子望着陶苏合,手腕翻转向上,伸出。
陶苏合抿了抿嘴唇:“我都已想不清楚,明明那药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大概我也把不出什么来,还是让觉夫去请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吧。”
裴琰转回目光:“他们皮糙肉厚,手指油腻,会让我更不舒服。”
陶苏合干巴巴道:“我也不过是个粗鄙丫头,更不会伺候人。啊那个,觉夫,还不快去请大夫,不过裴大人要是需要用什么药,小店全包了,不用裴大人破费,毕竟这毒也是因我而起不是?”
话虽如此,陶苏合还是在觉夫找来医倌后,和秋歌一起把觉夫拖到后院,威逼利诱,让他说出实情。
可觉夫效忠自家主子,是怎么都不肯说的,一口咬定是陶苏合之前下的药所致。秋歌对着空气划了好几套拳法了,都不管用。觉夫看着秋歌道:“你我都是要忠诚于主子的人,若是公子想知道你家小姐的情况,可夫人叮嘱过了,你也一定不会说对不对?”
这句话说得秋歌快要炸毛,这人极其油盐不进,让她很没面子,本想着在小姐面前好好立个功的。
陶苏合反倒表示理解:“罢了,秋歌。他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且问你,是谁告诉你们我在这里的,这总可以说吧?”
觉夫点点头。
陶苏合问道:“是谢婉报的信吧?”
觉夫大感惊奇:“夫人您是怎么知道的?”
陶苏合冷笑道:“很简单,因为不久前我见过谢婉。我不在了,她不是更能靠近裴琰,何苦要暴露我的行踪?还是说,告诉裴琰我在哪儿,裴琰就要娶她?”
觉夫道:“夫人……”
“请不要叫我夫人了,我已非你们丞相府的人。”
觉夫微微低头,还是说道:“叫了三年,轻易改不了口。那……陶,陶姑娘?公子除了您,是不会娶其他女子的。”
陶苏合耸耸肩:“是吗?据我所知,茵茵还一直都住在贵府上吧?裴大人醒来的第一天就差点宠幸她不是吗?”
觉夫还要再说些什么,陶苏合摆了摆手:“罢了,我也乏了,你去照顾你家公子罢。”
秋歌扶着自家小姐,临走时,冲着觉夫翻了个白眼。
觉夫知道,秋歌最是向着自家主子的,跟自己一样,便也不计较。
他走进里屋,裴琰虚极,已昏昏睡去。
觉夫守了他家公子一会儿。其实裴琰在陶苏合离开两天后便已经醒了,也请了医倌,体内已没有任何的毒素。可是不久后,他就让人去找了同样的药,给自己喂了下去,而且让医倌开了一副应了十八反的方子服下去,那之后,虽能稳住形势,但若是一日不服解药便会毒发,而今日,他坐在桌边守了那碗面那么久,显然已经过了服解药的时辰。
觉夫哪里不晓得公子在想些什么,裴琰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给自己一个重新去找陶苏合的理由,而她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便是他体内的毒素。
这并不是什么难解的毒,但他就是不允许自己好起来。
那头,陶苏合回屋之后,便一头栽到了床上,将脸埋在枕头里。今日都是些什么锅碗瓢盆嘁哩哐啷的烦心事啊,她真的在很努力忘掉裴琰了,为什么他又找来?
秋歌打来洗脸水,拧好帕子,突然看见了小姐手背上的伤痕:“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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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这是怎么弄的?”
陶苏合懒懒地抬起眼皮,伤口已经凝结,她也不打算处理,只是道:“秋歌,我教你句成语呗。”
“什么成语?”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秋歌歪了歪头:“什么意思呀?十个人运车,不挤,但是半途上累得多喘是嘛?”
陶苏合换了个姿势,继续挺尸:“我再教你句诗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秋歌点了点头:“这次听懂了,可是小姐你不是未嫁呀,已经嫁过了呀。”
陶苏合夸张地吐出一口气:“是啊,那就更该还君明珠了。”
秋歌道:“奴婢又听不懂了,不过奴婢还是赶紧给小姐的手背擦些药膏吧,不然,会留疤的。”
陶苏合把被子蒙在头上,声音闷闷地传来:“留疤就留疤,别管我了,不想洗脸,也不想脱衣服。”
秋歌看着她,有些无奈,想劝解几句,又觉得自己大字不识几个,怕说得小姐更心烦。若是岑公子在,大概还能与小姐说上几句。
过了一会儿,陶苏合从被子里露出一个头,对秋歌道:“你去给岑时送个信。今日本来约了一起去买灌汤小笼包,可他那一笼被不速之客的裴琰打翻了。就说我过意不去,约他明日去醉香楼见面,请他吃饭。”
“好嘞,这就去。”秋歌立刻开心起来,瞧,她还是懂小姐的,还是岑公子这良方比较管用。
次日巳时,天空中簌簌下起了雨,灰蒙蒙一片。
陶苏合心道,这天气还真应景啊。打开木门,出人意料地,岑时已在药铺外等她,一身长衫,撑着一把油纸伞。
依旧是那有些害羞腼腆的笑容,岑时道:“下雨了,我来接你。”
陶苏合心里涌过一层暖流,蹦跳着下了台阶,小跑到他的伞下。
岑时将伞柄递给她,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披到了陶苏合身上,然后道:“我们走吧,别冻着。”
陶苏合刚要迈步,身后忽然一股极大的力道将那外衫拨开,转头看到裴琰脱下了自己的披风,将它兜头披在了陶苏合身上。
12. 替身
陶苏合道:“这算何意?”
裴琰从她身边走过:“别忙着生气,我不是来找你的。”他直视岑时,略过陶苏合,“岑公子,我们可以聊聊吗?”
巳时二刻,醉香楼。岑时在他预约的雅间内,看着对面不是他预约的陶苏合,一时不知该对谁苦笑。
房间内雅致清新,一屏木竹挡住内里风光。
裴琰一路过来,淋了雨,轻咳了两声,嗓音低哑:“说吧,你接近她,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
岑时笑笑:“我与陶苏合姑娘,志趣相投,交个朋友,有何不可?”
他手指在桌面轻叩:“况且你与她,不是已经和离了吗?”
裴琰神色微僵:“我跟她的事,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岑时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唉……不过是个眼睛的替代品。既然如今已经知道了,便放手吧。”
被人如此赤裸裸地揭穿他的痛处,裴琰也道:“我不知你是什么身份,但是她的师兄只有一个,你又何尝不是那人的替代品?”
岑时道:“就算是为人替身,我也心甘情愿。就算一辈子让陶姑娘看着我的脸肖想另外一个人,我都情愿。可是,公子你心高气傲,恐怕是做不到的。就算如今用权力将她锁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裴琰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是喜欢我的,不然也不会嫁给我!”
岑时神情越发轻松:“哦?是么?可是因为另外一个人而爱上现在的人,那么她心里喜欢的,终究是谁呢?”
岑时身体前倾,又道:“我来给裴大人讲个故事如何?”
见裴琰没有立刻否认,岑时便自顾自讲起来:“有位大人曾有一次眼睛受伤,被一位姑娘所救。眼睛好了后,他翻山越岭也要将那女子找出来,可是除了后颈上的印记,他丝毫不记得那人是谁。直到一次在竹林中散步时,无意间又看到一个后颈有刺青的女子,那形状位置与朦胧中的印象一般无二。可是那女子害羞,见了生人就跑,逃得极快。这位大人回府后便立刻派人撒网去找,终于在南山下的一间小茅屋找到了那名女子。”
这位大人,自然就是裴琰了。之后的事情,不用岑时说,裴琰自己就知道。
那段时间,朝臣们都道裴琰像中了邪一般,天天地往南山上跑,有的时候会带些钗环首饰给那女子,可有的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院门外,望着那房门中的灯光,便感到魇足。
世人都道,丞相大人应该快要大婚了,可谁知一纸诏令下来,被送进府中的,是镇北侯府的陶苏合。
大婚前夜,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寒夜,裴琰又派人去找那位女子。他想,无论如何要在大婚前将她接进府来,在他的心目当中,她才是他唯一的妻。
可派去的人,却并未找到那名女子。
裴琰彻底绝望,他想她,很想她,只想见见她,可老天爷连这个机会,也不肯在婚前给他。
故而,他越发憎恨这个抢了他妻子之位的陶苏合,限期三年,让她离开。
直到中秋那夜,他感怀过去的往事,从前的他是一个人,而如今,也只有他一个人。觉夫不解其意,给他斟了一杯酒,问道:“每日往来丞相府者,门庭若市,公子怎么还会觉得孤独呢?”
裴琰不禁苦笑:“你问的这个问题,正印证了我的孤独啊。”裴琰摆摆手,示意觉夫和秋歌都退下,举杯又饮了一口。
三年了,那个女子杳无音信,裴琰快放弃了,以他如今的能力,若她还在人世,他又岂会找不到呢。
醉眼朦胧间,他看到陶苏合扑到了他的身上,蹭开了自己的衣衫,肩颈处似有海棠痕迹。他只盯着那枚刺青,如梦似幻,凄艳迷离。
眼前人的面容渐渐模糊,他只看得到那枚刺青,一夜抵死缠绵。
酒醒之后,陶苏合躺在他的怀中,墨发披在肩头,裴琰这才发觉,原来不是错觉,陶苏合的白皙秀颀上,确有那一枚印记。
裴琰猛然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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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昨夜迷蒙中,似乎低喃一声“茵茵”,她该是没有听到的吧……
裴琰赶忙说了一句:“苏合,我喜欢的……”
既盼着她听见,又怕她听见……
思及此,裴琰也呷了一口茶,纵然心里再怎么惊涛骇浪,面上仍然是一滩死水,无甚表情。
裴琰最后对岑时说道:“我不管你是以什么理由接近她的,今天之后离开她,否则,不要怪本官不客气。”
说罢,裴琰起身离开。出门的时候,看到陶苏合可怜巴巴地在外面等着,两手攥拳,将膝间的裙子拧出许多褶皱。
听见声响,陶苏合抬起头来,眼眶有些红,像只小兔子。
裴琰见状,语气不再冷硬,却仍有一种不容置疑:“我等你吃午饭,不管多晚,还是会等。”说罢,转身下了楼梯。
陶苏合也转身跨进雅间,岑时叫小二上了新茶,点了‘本店特色’——灌汤小笼包,一下子点了三屉。
岑时从陶苏合迈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发红的眼尾,问道:“怎么了?好像哭过了?”
陶苏合也不瞒他,有些顾虑道:“昨天的事你也看到了,我成过亲,也和离过。裴大人那人也不是好相与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看到这些,难道还会继续喜欢我吗?
岑时眸中仿佛有星子点缀:“似乎更喜欢了呢。”
这是第一次,陶苏合觉得他的眼睛好看,虽然与师兄不同,但别有一种风情。
她道:“可是你了解吗?我救你是因为你的脸,我让你住下来也是因为你的脸,甚至今天跟你出来,也都是因为你的脸……”
岑时覆住她紧张到无处安放的双手,道:“我了解,陶姑娘若是能因为我的脸喜欢我,也是我的本事呢。”
陶苏合摇摇头:“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在裴府住了三年,那之前在南山也有三年,我和……”师兄二字在唇边呼之欲出,可被陶苏合狠狠咽了下去。
13. 等你
岑时接上话:“我都了解。你和裴大人在一起三年,要说你对他好,只是因为那一双眼睛,我也是不信的,只是骗了你自己。可是没关系,我喜欢你是我的事,陶姑娘不必负担太重。”说罢,将热茶递到她掌心中暖着。
陶苏合望着窗外缓缓饮下,她心里清楚要忘掉过去三年,最好的方式就是跟眼前的这个人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可是她怎么能把他当做自己逃避的对象呢?这对岑时是不公平的。
眼睛又有些泛酸,陶苏合微抬起头,不想让眼泪滑出眼眶。可是一眨眼睛,眼泪却还是落了下来,滴在捧着热茶的手背上。
“苏合,如果可以这么叫你。我们都还年轻,我等得起,等你将你心里的人忘掉,等你走出过去的阴影。”
等得起……她嫁进裴府时何尝不是这么想,可等来的是什么呢?
“对不起,我不能耽误你。”
岑时向来腼腆的笑容里却多了几分坚定:“我愿意让你耽误。”
陶苏合小声道:“请求你,不要等下去了……”
“久等了……”雅间内突然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满脸迎客笑的小二转过屏风,将一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端了上来,“客官慢用。”
岑时各自往两人的盘中倒了一小勺醋:“你瞧,等下去会有包子吃哦。”
陶苏合破涕为笑:“你可真会胡搅蛮缠。”
岑时道:“快吃吧,吃完了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保管你忘记一切烦恼。”
陶苏合来了精神:“什么地方?温柔乡,销金窟?”
果不其然,岑时打包了剩下的小笼包,带陶苏合去换了个男装,领她到了勾栏瓦舍。
浓妆艳抹的女子风拂杨柳般扭动着腰肢,呼朋唤友道:“你们猜是谁来啦,居然是岑时公子!”
姑娘们霎时高声尖叫,一股脑全都围了上来。
虽说陶苏合也是女子,还是差点让这些人身上浓烈的脂粉气惹得打喷嚏。
陶苏合也被他们簇拥着坐到雅座上,一位红衣女子凑近道:“这位小公子嫩得很呐。是岑公子的朋友吧?”说着,竟然就直接往她前襟里摸,陶苏合吓了一跳,这也太热情了吧,不过,还是面不改色地正襟危坐。
想当年大哥立功归来,她被从南山接回去,很是过了一段逍遥快活的日子。不过从前,她也只去男花阁,从未进过女花阁。男倌们不得她点头,可都不敢碰她一下,如今想来,应该也是碍于她镇北侯府小姐的身份。
实话说,她从前也没怎么享福,顶多就是听听小曲,摸摸小手,上次她刚要抱抱小腰的时候,陶奚不知怎么突然出现,一脚踹飞了那人,然后,把她提溜回家,在祠堂罚跪了一天一夜。
后来,知晓裴琰不喜欢这种地方,就再未踏足过了。
岑时对红衣女子道:“是我的朋友,他姓……姓裴。”
陶苏合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瞪他一眼表示抗议。
众芳附和道:“真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岑公子的朋友,也都是这般的体面人儿。”
红衣女子道:“那长安的丞相大人也姓裴,公子与他是同一支的?”
陶苏合结结巴巴道:“不是一族的,我、我不认识他。”
“哈哈,不要紧,五百年前是一家。公子这穿着打扮,定也是官宦人家。最近这长安的达官贵人来的可不少呢,咱们这小地方怎么落得了那么多的大凤凰。听说前几天陶家的大公子也来了呢。”
“陶家?镇北侯陶府?”
那女子自来熟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可不就是陶奚陶大公子吗?”
陶苏合诧异,陶奚为人谨慎,一本正经,是从来不沾烟花之地的,长公主也可以作证。
那女子继续道:“哎呀,裴公子有何大惊小怪的。陶大公子听说常来这种地方玩呢。长安不是有个有名的胡姬酒肆,我有个姐妹是那里的头牌,跟陶家大公子熟着呢。而且啊,他爱和其他的几位武将一起搭伴去,我那姐妹时常听他们谈起丞相大人啊,尚书大人啊什么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这话如今传到陶苏合的耳朵里,还不知已经散播了多久。要是被裴琰一党听见,定是又要参陶奚一本,便是说出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话来,也不奇怪。
这事,得尽快提醒大哥。陶苏合问岑时道:“你带我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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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么?”
岑时笑道:“忘掉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试验自己对着别人的时候,还会不会想起他,而不是怕去触碰。”说罢,他点了头牌最红的两出戏。
台上的锣鼓急急响了起来,陶苏合决定试试看。可是,优美的唱腔,精湛的技艺,都不能使她入戏。
她问:“什么时辰了?”
岑时叫了人来,回道:“未时三刻了。”
未时三刻,那人不会真的像昨天一样,又在等着自己吧?他那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胃,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几遭,还有,若是又不吃解药,裴琰定要又在她头上算一笔。
这是什么冤什么债?
不会的,他不会真的不吃饭的。我陶苏合是他的谁啊,人家裴大人凭什么为了你不吃饭,图你钱多,图你貌美,还是图你纠缠他三年不得自由。
陶苏合甩了甩头,可裴琰的身影越发如枝枝蔓蔓生长在脑海。
万一呢,万一他就真的没吃?
陶苏合偷眼看向岑时,他神情专注,有滋有味地正在欣赏台上的小生。今日下雨了,要不要用这个理由跟他说早点回去?
思量间,那红衣女子退了下去,对身旁的姐妹们说:“我敢打赌,岑时公子旁边的那位小公子,是个女的。”
“姐姐怎么看出来的?”
“以我的姿色,哪个男人看见我不得神魂颠倒,眼珠子恨不得黏在我身上,可他呢,居然正眼都不瞧我一下,不是女的是什么?”
“可是,岑时公子,好像也没有看你诶。”
“啧,你懂什么?岑时公子是一般男人吗,像他这样的男子,这个世界上已经死绝了。依我看,只有嫦娥的妹妹,王母娘娘的孙女,才能得岑时公子正眼相看。”
众姐妹觉得很有道理,纷纷点头。
“再说了,我还没摸过哪个男人有那么大的胸肌。”红衣女子掩嘴一笑,正要拿过一壶酒,动作突然顿住。
身旁一黄衣女子问道:“怎么了?”随即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门口一人着厚重的披风,挡住了光亮。
红衣女子笑不出来了:“这人……好大的煞气。”
14. 骰子
外面的天空,阴沉得仿佛要砸下来。这人又是一身黑衣,吓得姑娘们还以为是阎罗王亲自来收人了。
大茶壶立刻迎到门口:“接客里……”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觉夫一胳膊赶到一旁。大茶壶看着那人一步步朝陶苏合走过去,直到身形完全掩住了她。
陶苏合与岑时发觉异样,转身站起来,正对上裴琰那双仿佛能放出冷箭的眼睛。
陶苏合咽了咽口水:“你你你,吃饭了没?”
裴琰微俯下身,凑近她道:“你跑到这里,我还吃什么饭?”
陶苏合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摇了摇,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我哥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吃饭。”
在这样的氛围,说着毫不相干的话,裴琰点点头:陶苏合,你真做得出来。
陶苏合又看了看他身上:“我哥还说过,出门看天,下雨带伞。”
话音刚落,楼下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呼喝。这场子一楼是赌坊,二楼是茶间,三楼是曲艺玩乐的地方。原本闹闹哄哄,互不打扰,可裴琰心中烦闷,觉得那声音更加令人生厌。
他往楼梯下面看了一眼,问道:“你是不是想下去玩?”
陶苏合摇摇头:“我哥说了,那种习惯不好。”
裴琰挑眉:习惯不好?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好这一口。什么麻将、牌九、骰子,她可是信手拈来。裴琰道:“你只会重复你哥的话吗,我是问你,你想不想下去玩?”
陶苏合心道,裴琰最不爱去人多拥挤、大声喧哗的地方,若她说想去,正好就可以摆脱他,然后和岑时下楼分别,再拐回药铺,这计划不错。
于是,她道:“是啊,我最近手气蛮好呢,据我所知,裴大人并不精通此道,就不勉强你一起去啦,岑时,我们走吧。”
裴琰快步走上前,拦住了二人的去路:“谁说我不精通,要去就一起吧。”
陶苏合语塞,这人,该不是被雨浇傻了吧,待会儿不要输得把裤子都当了啊?
头脑中走了一下神,脚下便一绊,差点扑到裴琰笔挺的背上。岑时猛地带住她的胳膊,陶苏合这才没滚下楼去。
裴琰回头看了一眼岑时搭在陶苏合手肘上的手,指骨比他更细,有着一种不健康的白。
手这么瘦弱,怎么保护得了陶苏合?
裴琰转头看向陶苏合:“走路的时候看着脚下,不要东想西想。”
陶苏合“哦”了一声,小心下了楼梯,可还是忍不住很用力地看他,看到裴琰无法忽视,只好再次问道:“又怎么了?”
陶苏合道:“就是想说一句,刚才那句话,我哥也说过。”
这次,换成裴琰脚下不稳了,还差点碰到在前面引路的大茶壶。
可到了一楼的场子内,裴琰却像不认识她一般,站到了人群后面。
陶苏合心里暗自鄙夷:瞧,就说了他肯定不爱玩,跟下来又躲起来,呸!还不是来监视她的。
陶苏合凑上前去,连赢几盘,每当势弱的时候,岑时都会给她递一个眼神,陶苏合眨眨眼:难道是同道中人?真是看不出来,秀里秀气、容易害羞的一个小书生,居然也会这种江湖把戏。
看了几局,一直在人群中围观的裴琰忽然道:“这位公子好技法,在下也想会会。”
陶苏合纳闷:为什么要装不认识她,搞什么名堂?随即转念一想,若是大庭广众之下,能好好敲诈他一番,赢他一大笔钱,倒是也满爽的。镇北侯府和丞相府的各色人等,她都对战过,无一不是她的手下败将。而裴琰呢,更是清高得碰都不碰骰子,赢他,不在话下。
二人相对而坐。
陶苏合听着骰盅内的声音,料定他点数一定大不过二十,扬手闲闲一摇,稳稳落下,先开了盖——二十一点。
陶苏合绷不住有些得意地看着他,裴琰没有表情,众人都盯着他手下的骰盅。
六个骰子围成一圈,三三、四四、五五,合计二十四点。
陶苏合惊了:这不可能?他刚才明明乱摇一气,她也绝不会听错,怎么会这样?
愣怔间,裴琰已经伸手将她面前的押金收了过去,面颊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承让了。”
他眼角眉梢向上挑起,陶苏合看他活像一只狐狸,道:“再来!”
第二次,裴琰先开,十八点,陶苏合大惊,打开自己的盖子,只有十七点。
六个骰子围成一圈,与上次的位置一模一样,陶苏合看了一眼那个骰盅,恍然大悟。
陶苏合道:“为了公平起见,我们换骰盅来摇。”
裴琰点头欣然应允。
第三次,裴琰又堪堪压她一个点。
陶苏合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裴琰什么时候练出这样一副出神入化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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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她再输一局,就彻底输了,那可太丢人了,之前赢的光彩也完全不存在了。
裴琰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问道:“骰盅也换过了,公子若是还有疑问,就换个骰子,再不然,换个玩法好了。”
这样说,竟好像什么玩法他都有本事赢她一样,陶苏合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她没听过的玩法,不敢托大,不过料他堂堂丞相大人,应该不会耍赖,若是日后被人知晓,岂不丢了脸面?
于是陶苏合放松心态,再次扬手一摇,裴琰掀开骰盅,十二点,摇出了目前为止最低的点数,陶苏合松了口气,冲他一笑——十三点。
总算是扳回一局,陶苏合有了些信心,接下来两局又乘胜追击,扳成平局。
七局四胜,裴琰只要再迎一局,就大获全胜了。方才,陶苏合还在慨叹从没输得这样片甲不留,谁知眨眼间,裴琰却连输三局,把迎来的钱又输了回去。
陶苏合深呼了口气,想必前三局他只是运气好,自己许久不练技艺生疏罢了,她怎么可能输给他啊,笑话!
围观众人也看得越来越入迷了,有人道:“我押左边这位公子。”
“我押右边这位公子。”
一时陶苏合和裴琰手边又堆起了一座银山。
裴琰起身按住了她正要摇起的手腕,道:“既是最后一局,大家又这么热情,我们赌一盘大的?”
陶苏合还没说话,围观群众已经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陶苏合想了一想,道:“那好啊,只怕大人不敢呢,若是我赢了,我便要你将全部积蓄都过给我,而且以后再也不许参奏我哥!”
裴琰笑道:“我还当是什么,我答应你便是了。”
陶苏合对这笑容很是熟悉,每每在朝政上将反对者胸有成竹地打压下去,他都是这股笑。
陶苏合反问:“你拿什么押注?”
裴琰装作有所思:“若是我赢了……”
“怎么样?”
屋内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裴琰。
裴琰薄唇轻启,望着陶苏合,说出了句语惊四座的话:“若是我赢了,我要你……再次嫁给我!”
围观众人惊掉下巴,他们没听错吧?这位公子对面的,可也是位小公子啊,这这这……两个男人怎么能谈婚论嫁呢。
而且,这位公子用了个什么字?再?那就是说,这两人之前成过亲?
15. 洗脚水
这是一个陶苏合从未想过的赌注,为什么还要将她放在身边?她耽误了他三年,他便要耽误她一辈子是吗?就是要让她看着他和茵茵琴瑟和鸣,让她日日凌迟般在裴府活着。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转而全神贯注地盯着陶苏合。
陶苏合被人看得发毛,又最怕在这种场合下不来台,更何况她自恃技巧甚好,现在渐入佳境,脑袋一热,道:“好啊!来!”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掌心出汗,拿起骰盅乱摇一气,摇了很长时间在屏气凝神听里面的动静。
而对面,也跟她摇了一样长的时间,二人再次同时放下骰盅,陶苏合先开。
三十五点,她本想摇三十六的,可还是分神摇错了一点。
“哇,已经很厉害了,除非三十六才可能。”
“我觉得可能。”
“不不不,不可能,我押的是右边这位公子赢。”
“我押的可是左边这位公子赢啊。”
坐在左侧的裴琰落定,人群安静下来,鸦雀无声,陶苏合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裴琰看她神色,她有多不情愿,全都在脸上显现了出来。
他心底冷笑一声,大拇指微不可察地在骰盅上按了一下,其中一个六点,变成了一点。
骰盅先是被揭开一条缝,一点一点光亮透进去,内里乾坤也展现出来。
裴琰一把将盖子掀开:“愿赌服输,在下全部家当都归这位公子了。我这便让人去开银票。”
说着,裴琰起身离开。
押陶苏合的人欢呼起来,押裴琰的人个个垂头丧气,叫苦连天。
可陶苏合的目光穿过层层人群,一直追随着裴琰的背影。
她赢了,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看着骰盅里六点中那个显眼的一点,和裴琰方才看她的眼神,她敢笃定,那个一点,原来肯定不是一点。
陶苏合回到药铺时,四周已经又陷入一片黑暗。墙外散入一阵阵清亮的吹竹叶声。或急或缓,或高或低,一声声挠在陶苏合心上。
这是师兄的绝技,只用竹叶的边缘便奏出和谐的曲调,却并不尖锐刺耳。除此之外,陶苏合还没有见过第二个人有这般本事。而此刻的这阵旋律,竟然也是师兄给她吹过的。
是何人在墙外?陶苏合恨不得即刻冲出去,可到了大门前,却被落了锁。一把厚重的木锁上缠绕了五六圈铁链,防的便是她。
觉夫匆匆从后院赶来,陶苏合难得有些气恼:“给我打开。”
觉夫面露难色:“陶姑娘,公子说,如果跟他一起吃顿晚饭,就给您打开。”
饭桌前,裴琰再次等得菜叶坨了下去,依旧不见人来,等来的是觉夫的回禀:“陶姑娘、陶姑娘在后院的墙上。”
裴琰手中的筷子一顿,道:“去把外院的梯子给撤了。”
“梯子被陶姑娘自己不小心踹倒了,现在下不来了。”
而此刻,陶苏合就是这般难堪的境地,委实被自己给蠢到了。看来这三年,功力不练有所减退,她从前在镇北侯府后院的那一片树枝上蹦来蹦去,没有任何的危险,踩着树干跳出府门也是常有的事。可如今她爬到墙上才发现,院墙不知什么时候被裴琰给加高了。
那梯子有些矮,自己要翻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把它给踢倒了,而如今想要回来,离最近的树还有些距离,不敢直接跳下去,若是准头不够摔下去,可是要摔折腿的。
幢幢树影下,走来了一个人。不可一世地看着她进退两难,等着她囧态百出,就是不伸出援手让她下来。
陶苏合对觉夫道:“去拿把梯子来。”
觉夫看了眼裴琰,裴琰没点头他也不敢擅自去拿,噤若寒蝉地立在原地。
陶苏合有些恼了,这主仆欺负她一个人算是怎么回事?她坐得高看得远,可看去小院周围都是黑漆漆的,找了半天也没找见人,又问觉夫:“秋歌呢,去把秋歌找来。”
这次不等觉夫说话,裴琰抬起一只手,道:“秋歌在你房中等着伺候你,我没告诉她,她自然也不会过来找你。”
说罢,他将那只手冲陶苏合伸过去:“用不用我接你?”
不用说,陶苏合便孤注一掷地冲着大树干跳了过去,她恍惚觉得自己要抓住树干的那一刻,树下的人紧张地往前走了两步,可看到她紧紧抓牢了树干,那人便将两手背在身后,没有半点要来接触她的意思。
陶苏合开始往下走,可这上树容易下树难,两层树干之间的距离似乎比来的时候远了不少,陶苏合只好攀着树干,小心地去看那些树枝。等她快要落到地面时,裴琰又伸出一只手。
他没有说话,那只手却静静地等在那里,没有催促,也没有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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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等着她,如同一只待捕的麻雀,要落在他的掌心中。
陶苏合心道,这不是置气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打算借他的力稳稳落在地上,可等她要去碰到那只手的时候,那只手却突然抽回,陶苏合扑了个空,原本能站稳的她往前一趴,脚下一崴,绣鞋踏在了泥中。
她嫌弃地看了一眼绣鞋,身后的人却哈哈笑了两声,然后背转身去,由觉夫提着灯笼一路回去。
陶苏合若是再不跟着走,这里可就只撂下她一个人了。她来的时候提着灯笼,此刻灯笼已经被裴琰吹灭,若不赶紧跟上他的脚步,自己便要在这乌漆嘛黑的地方自己寻路回去。
到了前院,往左拐便是她的房间,裴琰向来是睡在客房的,与从前的岑时一样。可是裴琰一路左转进了回廊,到了陶苏合院外,一言不发地进了小院,一直走到她的房间。秋歌见着他都有些惊奇,行了一礼,然后又看到后面有些狼狈的陶苏合。
陶苏合枯坐一旁等了很久,他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已经过了亥时,这意思就是要留宿?
绣鞋上的泥还粘在脚边极为难看,上面还有些青苔。陶苏合知道裴琰最是爱干净的,若是自己不洗脚便上床,他定是不愿与自己躺在同一张床上。
于是陶苏合故意将绣鞋一甩,袜子随处一扔,便滚到了床里,几点泥溅到了脚踏上。
果不其然,裴琰皱了皱眉,道:“先去沐浴过、洗过脚再上床。”
陶苏合道:“我困了,没精神去洗。”
片刻,她便听见足声远去。陶苏合心中窃喜,终于把他赶走了吧。
可过不大一会儿,熟悉的足音又传了回来,陶苏合好奇地转身去看,见裴琰端着一个木盆,木盆中热气蒸腾,然后他弯腰屈膝将那木盆放在了陶苏合面前。
这是裴琰亲自去给陶苏合打的洗脚水。陶苏合并不觉得感动,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她猜不明白这个男人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开始对她示好。
只是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如今既然要这样纡尊降贵地伺候她,那就伺候到底好了,看他到底能忍到什么程度。陶苏合伸了个懒腰,翻身坐起,对他道:“我是不愿洗的,要洗的话,你给我搓脚呀。”
裴琰立在原地不说话,眼中交织着复杂而为难的神色。
陶苏合就知道:“怎么,不愿意了?”
16. 钥匙
裴琰攥了攥拳,还是俯下身,捏着陶苏合的小腿,将她的双足泡在水中。
水温正好,暖意从足底贯穿全身,仿佛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甚是舒服。十瓣粉嫩嫩的指甲如同十瓣莲花,裴琰看了一眼,别开眼去。
陶苏合却一阵心酸,为了他心中心爱的女子,他竟可以做到如此地步。那她倒要看看,既然他将自己当成替身来宠着,那么这送上门来的好处不要白不要,于是陶苏合扑棱起一脚,水花四溅,水珠撒上了他衣料洁白的肩头。肩头很快晕开水渍,很是显眼,很是在意。
果不其然,裴琰冷冽地看向她,陶苏合挑衅般看回,裴琰触及这眼神,顺着目光往下,捏住她洁白的小腿。
一阵酥麻传了上来,陶苏合不由得一缩,只听他冷漠道:“陶苏合,你不要太过分。”
陶苏合抬起被他捏住的那条腿,压在另外一条腿上,光着脚翘了个二郎腿,然后勾起脚背,在他胸前点了点。
终于,裴琰忍无可忍地将帕子扔在水盆中,溅起的水花比方才陶苏合的还要大。裴琰对不发一言,只是皱了皱眉,然后朝着门外道:“叫秋歌进来收拾。”自己便走了出去。
她方才那副模样,分明是在挑逗画阁里的小倌,她那是什么神情,竟把他当做何人?
秋歌见裴琰铁青着脸出去,连忙进来收拾这一地狼藉,陶苏合自己已经乖乖地将脚擦干净,滚到床里去了。秋歌把地擦干净,小心翼翼道:“小姐,你还是别惹裴大人了。”她怕到时候,难过的还是小姐自己。
陶苏合却道:“如何能不惹?大门钥匙不还在他手上?”
竹叶声依旧似有还无,仿佛等待着什么。
过了亥时,陶苏合估摸裴琰睡了,偷偷摸去他的房间。
陶苏合悄无生息进去,转身关门的时候,房间内却倏地亮了起来。裴琰靠坐在床头,正看着她。他脸色惨白,精神虚弱,看样子是又毒发过一次了。
陶苏合被逮个正着,平日颇有急智的她,如今却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
左右看看,没人;想要溜走,没门。
裴琰好像也没打算盘问她,只是平静道:“今日的解药还没喝。”
陶苏合恍然大悟,裴大人这是刚才伺候过自己,如今要她加倍偿还回来。
行,不就是喝药吗?陶苏合依言做了,将药碗端来,放在他的床头边。
裴琰看着她没有丝毫要动手的意思,道:“如何?”
陶苏合强压火气:“裴大人不会用手端吗?”
“今日字写得多了,右手腕酸痛。”
这理由还真的是费尽心思呢……
陶苏合道:“那裴大人不会用左手吗?”
“我惯用右手。”裴琰漠然道。
陶苏合心一横,端起那药碗,拿出勺子,对准他的薄唇灌了下去。
不管那药如何苦,裴琰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缓急节奏配合得天衣无缝,没有让陶苏合得逞地看到他被呛到的场面。
灌完之后,陶苏合准备走,裴琰又道:“还有些药渣,昂贵得很,不能浪费。”
陶苏合道:“我为医者,药已经喂完了,多喝一口少喝一口,也不会影响疗效。裴大人要是还想喝,便叫觉夫进来伺候吧。”
裴琰掩唇咳了一声:“不喝药,想喝水。”
“什么”
“刚才喝了药,口中苦涩,需用温水压一压。”
不就是折腾吗?那就陪着他折腾好了,他一个病人,她一个健康人,倒要看谁能折腾得过谁。
只是这一次,陶苏合也没有将茶水倒在杯中,而是像方才一样,将茶壶直接对准他的薄唇,然后灌了下去。将小半壶水全部灌完,他也没有说停。
然后陶苏合将茶壶放到桌上,这次连说一句‘我先走了’,也不客套,直接抬腿便走。
等她终于要踏出房门的时候,却见裴琰那人挣扎着起身,竟是要下床。
陶苏合秀眉竖起,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裴琰道:“如厕。”
他费力地蹬上鞋子,还不忘了给自己披上一件披风,然后费劲地站起身来,对陶苏合道:“你若是良心过得去,就在那里站着看。”
好吧,被人指着鼻子骂了,陶苏合只好过去将裴琰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净室走。
陶苏合记得从前,他最是不习惯让人触碰。若是要扶着他,裴琰定是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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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全部都压在她的身上,等她撑不住了,自动放她离开。
可现在,陶苏合却感觉他那里吃住劲,不想要完全压在她的身上,在她用力要将他带离床踏的时候,他还在陶苏合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很沉,你扶我,莫伤了自己。”
陶苏合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幻听,因为转瞬她就看见他变了脸色:“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这里,若我出来看不见你,你可想而知你的岑时会怎样。”
等了好长时间,裴琰才出来。然后没有用她,自己走回了床榻。陶苏合摸了摸鼻子,这算是用不着她了吧。可是这次,她主动凑上前去,将人扶上床榻,给他盖好被子,终于见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抽准这个机会往他的腰中一摸——竟然没有?
反之,霎那之间,裴琰已经制住了她的手腕,随之从自己的袖盅掏出一样物什,冷笑道:“终于要下手了?你忍了我一晚上不就是为了这个。”
他竟然都知道!
陶苏合两手叉在胸前,看着他手中的钥匙道:“这倒是辛苦,裴大人没揭穿我,还陪我做戏。裴琰不是向来不喜欢下九流的戏子,怎得如今也演起戏来了?
她这话说的毒,裴琰用力地将钥匙攥在掌心,棱角几乎要将他的手心割出血来,然后重重地往地上一摔,不知使了多少的力气,那钥匙截然断成了三节。
陶苏合还来不及去捡,裴琰一股脑地将床头的药盏茶壶打翻在地,道:“拿走吧,你想要什么全都拿走。”
瓷片碎落一地,仿佛是谁心碎的声音。
陶苏合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如今面不改色地将那钥匙拼接好放在手帕当中。这钥匙虽然断了,大约也还能用,然后道了一声谢,决然而走。
屋中终于归于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不知何时止尽的黑夜。裴琰躺在床上,任凭那黑暗将他吞食,他想这黑暗要是给他来一场凌迟,让他身形陨灭,是不是能了结这场情结?他翻身将被子整个蒙在头上,从头蒙住脚。
过了约莫一刻钟,突然有脚步声折返的声音。那脚步很轻很轻,走到他的床边,桌边响起水流声,有人往壶中灌了水。
有人将被子往下拉了拉,声音很柔:“这样睡,不憋吗?”
17. 失忆
应该还没睡着吧……
陶苏合不确定地往里探了探:“唉……你毕竟也是因为我才中了这毒,我想你说的有道理,要是尽快好起来的话,还是连药渣一起喝了吧。我在壶中给你灌了热水,你要是睡到半夜口渴,起来喝应该会正好。”
顿了顿,陶苏合又道:“你刚才一直没说停,我就一直喂,把水都喝了,要是半夜再想起来喝,还要冒冷出去打,要么就只能等到天亮。不过话说回来,你刚才喝了那么多,怕是还要起夜……”
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裴琰实在是忍无可忍,喝道:“滚!”
然后他陶苏合便悄无声息地一溜烟滚得无影无踪。
裴琰等了很久很久,都再也没有人回来,他抚着身旁那空着的半个身位:“别去见他,我并不是真的让你滚,我在生气,你看不出来吗?”
是何时从那一声声欢喜的相公变成了冷漠疏离的裴大人,又是何时她故意忽略掉他情绪的变化,从前稍有不开心,便会变着花样地来哄他。他不怨旁人,这些都是他自己弄丢了的。
陶苏合用锁开了门,岑时就从街角处转了过来,手中把玩着一片竹叶。
陶苏合却没有任何心思去探究他和师兄的关系了,哪怕师兄此刻就站在她面前,她也只想对岑时说一句。
陶苏合道:“你看,我们认识了这么多日子,也算是朋友了吧。你可不可以帮我,忘掉过去的一些事?”
如此清醒地记着那三年,真的是太痛苦了。明明说好要放手,可看到裴琰出现在她面前,还是忍不住去关心他,明明已都不属于她。
忘记,是最好的办法。就当没发生过,就当没认识过。
岑时道:“可是,一旦忘记就不可逆转。”
陶苏合低垂着眼眉:“那最好,再也、再也不要想起了。”
岑时道:“好,既然陶姑娘把我当作朋友,那我就帮你。我知道一种药,可以从最近处的记忆开始忘掉,慢慢忘掉过去。等你把他忘了,我会比他先认识你。”
一觉醒来,望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院,陶苏合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小院一桌一椅、小径花草都与裴府中的别无二致,可是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却发现这并不是在裴府,也不是在南山。
本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走出院子才发觉自己是在师兄的药铺。自己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在这里睡了一晚上?
今日是中秋,难道不应该是在裴府中吗?啊是了,正因为今日是中秋,所以她昨夜跑到这里来,陪师兄过中秋夜。
今日既是中秋,自该也是回趟镇北侯府的。本应该是与夫君同回门的日子,但向来裴琰是不会与她一同回去的,所以陶苏合依旧是打算一个人回,让秋歌备了马车,秋歌却有些诧异:“回家?”大公子说了多少遍,小姐都没松口,怎的过了一夜,就要回去了?
陶苏合道:“怎么了吗?今日不就是该回家的吗?”秋歌没有多问什么,只要小姐让她这么做,她就去备马车。
镇北侯府小姐的马车徐徐走到府门的时候,丞相府的马车也转过了街角。
裴琰看到陶苏合下了车,心里漏跳了一拍:她怎么又回来了?
若是被她看到,怕是又要误会是他在打压陶奚。裴琰本来想要先回避,可是陶苏合已经眼尖地看到了他,接着冲他摇了摇手,迎了上去。
自那日分别两个月后,裴琰已许久不曾看到她如此活泼的模样,笑靥如花,便一如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年。可从前他却对这样的笑容视若无睹,见陶苏合迎了上来,裴琰有些不知所措,自己是否也该回之一笑?可他自持惯了,若是像陶苏合那样在大街上招手大笑,似乎也有些不太适应,可他再也不想将陶苏合推到别人的怀抱。
思虑间,陶苏合已经迎了上来:“你不是从来都不陪我回门的吗?今年中秋怎么来了?”
听他说这句话,裴琰紧紧盯着她,几乎要将她盯出几个洞来。陶苏合有些诧异,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我今日这身打扮没什么不妥吧,你不喜欢穿得艳丽,也不喜欢薄纱,领口也不喜欢低的,我便穿了一件蓝色襦裙回门,连脖子都没露呢。”她很是局促,似乎在等他的审判。
“不……”裴琰刚发了一个音,陶苏合便抢着说道:“不好看?不喜欢还是不得体?”她声音越发小了下去,长睫微垂,盖住她好看的杏眸。
裴琰握拳抵住唇角,轻咳了一声道:“不错。”
陶苏合的脸上仿如春日在冰上开了一朵梅花,重新绽放开来。可是裴琰却越发觉得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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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苏合的态度怎么这么快便转了个底朝天?
裴琰率先进了府,陶苏合便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仿佛她从前的许多次。
陶奚正在临窗临帖,以此来平静内心。而看到裴琰和小妹同时回来的时候,心里的震惊不亚于冰山开裂。这个裴琰在朝堂上跟他真刀实枪地干,他是不怕的,只是如今这一出一出的到底是在唱什么戏?
他两次登门都能让人吓出一身冷汗。
陶奚立刻迎上去,然后对着小妹便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陶苏合有些奇怪:“什么叫‘又’啊哥哥,怎么你们今日三个人的神情都这么奇怪?我让秋歌去备马车,她的神情也好像是之前刚去过的样子。刚才在门口见到相公,居然没有说我这身衣服难看。如今见到你,你居然也说问我怎么又回来了,难不成我之前来看过你吗?不是明明好久都没见到了吗?”
听到她重新叫他相公,而不是冷冰冰的裴大人,裴琰有些微微地欢喜,可是听到她那般在意自己对他的评价,心里又仿佛钻得酸疼。
无论如何,妹妹能回来看看自己,做兄长的自然是高兴的,于是马上设宴款待。裴琰道:“我此来是想要告诉你,我已经向陛下上书,陶兄之前禁足,恐怕与七王爷有关。”
这话他是故意要说给陶苏合听的,不管她信不信,他都要尽力为陶家谋一些好处。裴琰从未想过从前在朝堂上的对头,如今却要结合起来,而且他发现七王爷似乎有异动。七王爷与先帝是一母所生,又得太皇太后偏爱,他文武双全,多年来一直请求先帝在外逍遥,不问朝政。可如今新帝登基不足一年,他若是想趁机有些什么动作,也不是不可以。
陶苏合却吃惊道:“哥,你被禁足了,什么时候被禁足的?”
两人都皱眉望向她,陶奚先道:“你不知我被禁足了?”
“我不知道啊,没有人告诉我啊。”
难不成那日与长公主一起闯进府来的是陶苏合的魂吗?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裴琰心中升起,他攥住陶苏合的手腕道:“你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陶苏合诚实道:“今日是中秋。你们是怎么了,中秋不是向来都要吃大闸蟹的吗?而且怎么也不见有人端几盘月饼上来?”
18. 冰蚕
分明已是深秋,哪里还有大闸蟹可以吃,只是陶苏合怎么会觉得今天还是中秋呢?一顿饭裴琰陶奚两个人都各有心思,唯有陶苏合吃得很是欢乐,今日不止相公陪她回门,方才还握了她的手腕,要知道他以前可是最不愿与她触碰的。记得去年中秋,他喝了些酒在亭中石凳上,陶苏合拿了一件他的披风给裴琰盖上。他醒来却甚是愤怒,未经允许,为何私自动他的衣服?
陶苏合没有忘记洞房花烛夜的三年之约,只是她仍有信心,三年之期就快到了,裴琰对她态度有所转变,可见有志者事竟成,这三年她没有白过不是吗?
饭毕,裴琰只恐她记忆有损,对陶奚道:“我带她回去,一定要将事情查清楚。”陶奚却道:“裴大人,我妹妹如今成了这副样子,你觉得我还会让她跟你回去吗?我镇北侯府中也有的是好大夫,若是真的有什么旧疾,在心情舒畅的地方才能够恢复得更快吧。”
裴琰道:“不管怎么说,我如今也是她的相公,出嫁从夫,她自然是该与我回家的。”
陶奚道:“你与她三个月前就已和离,如今算是她的什么人?”
裴琰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宽袖遮盖下无节律地敲着桌面,仿佛被人揭开刚要长好的伤疤。他从小未受过皮肉之苦,竟不知,旧伤比新伤疼得更加让人撕心裂肺。
裴琰看向陶苏合,道:“既如此,来让陶苏合做这个决定吧。你今日是愿意住在这儿还是跟我回府?”
陶苏合呆呆地看着他,反应了一会儿,仿佛是五岁小儿在记忆新知识。
陶苏合牵住裴琰的衣袖,轻轻地晃了晃,半是祈求,半是讨好,她自然不好当着哥哥的面说她愿意跟裴琰回府,这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哥哥已经有好多次不满,陶苏合总是向着裴琰,而且哥哥似乎总是看不惯裴琰对她冷言冷语,只是今夜是中秋,是夫妻团圆的日子,她想要跟他回去,虽说他们成亲快三年从来都没有团圆过,但今天的这个日子他还是不想放弃。
裴琰指尖微收,攥住袖子,道:“陶苏合的态度已十分明显,想必当兄长的也不会不让妹妹如愿。人,我便先带回去了。”说着便同陶苏合一起转身往外走,陶奚站起身道:“陶苏合,你真的还要再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陶苏合道:“哥哥你放心,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中秋夜,一如那日一样,水上小亭中,两个人都喝得醉眼迷茫,裴琰问道:“你还喜不喜欢我?”
“喜欢啊。”可裴琰没有半点高兴,因为陶苏合十指描摹着他的眉眼,在他眼角朱砂之处亲吻了一下。裴琰墨色的眸子暗了一下,道:“你只喜欢这双眼睛是吗?”
陶苏合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食指滑到他的下颌处,道:“还喜欢你的脸。裴大人,哈,美色当前,谁能把持得住?”
她说喜欢自己的脸,裴琰恨不得毁掉她的面容,他只想问:除去这双眼睛,除去他的脸,她到底还喜不喜欢?
陶苏合拿起一杯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将酒杯旋转半圈,对准了裴琰的薄唇,薄唇莹润,却紧闭。陶苏合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还不生气呀?今天你还陪我回门,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你告诉我现在就还在做梦,对不对?”
她的半边身子已经快压到裴琰身上,从前裴琰恨不得要把她推到池塘里去。陶苏合道:“裴大人你说呀,你要是忍不了了就告诉我,你踹我之前给我个防备,我也来得及跑不是?说实话今天这衣服还是第一次穿,你要是把我踹到那池塘里沾了泥也不好,到时候又要花你裴府的钱,重新再做一身多不划算呀。”
可是无论她说什么,裴琰只是兀自看着她嘀嘀咕咕。
陶苏合盯着裴琰的脸和微微发红的耳垂:“裴大人,你长着这么张好看的脸,真是暴殄天物。明明能靠脸吃饭非要靠脑子,你说如今这张脸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让我睡,哎呀呀,真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人便擒住了她:“坐好。”
陶苏合见他终于要生气了,故意道:“我便不坐好,裴大人能奈我何?”
“也好。”
陶苏合愣了一瞬,随即身子一旋,被裴琰拉着直接坐到了他的腿上。手中的酒杯被人擒在手中,那人道:“既然是要喂酒,不如直接就来‘皮杯儿’。”
“什么?”陶苏合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依旧玩弄着他的头发,说道:“裴大人学富五车,鄙人不学无术,实在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裴琰唇角微微一勾,道:“听不懂?我就来教你什么叫做‘皮杯儿’。
然后他便呷了一口酒,对准刚才还有着晶莹水珠的红唇渡了过去,陶苏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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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却又无处退缩,被他强行地灌了一口酒,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裴琰,裴丞相,裴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了?中了什么邪?今日是八月十五可不是七月十五。
“可还要?”裴琰再问,陶苏合慌忙从他腿上站了起来:“不必了,不必了。”为了压惊,自己又多喝了两口酒,她本来就酒量不好,喝到这里已是昏昏欲睡。裴琰起身望月,那一袭白衣在月光下,更是如谪仙一般。陶苏合道:“裴大人,酒后吐真言跟你说一句,你看女人的眼光真是不怎么样,你喜欢那样的,其实,唉……算了,不说了。”
裴琰猛地转身,直盯着陶苏合问道:“你就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上次中秋,你我二人,本已、本已……”
“上次中秋,我给你盖衣服,你差点把我掀飞。”
裴琰道:“你究竟是真的,还是在与我做戏?”
话说完,他便自己想通了问题的答案,若是做戏,她大概根本不会跟他回来。
等了很久,身后的人都再没有说话,裴琰这才转过身来。陶苏合已然沉沉睡去,然后裴琰将人打横抱起,一路抱回他的主屋中,让秋歌去请大夫过来。
大夫把过脉之后,眉头深锁,裴琰预感很不好,问道:“发生了什么?”
大夫道:“不知夫人为何体内中了冰蚕之毒?”
那是昭南的一种极罕见的毒物,腐蚀过后会让人慢慢地失去记忆,先从近处开始遗忘,也就是说,可能从最近一个时辰开始忘记,然后会忘掉今天的事,忘掉昨天的事,忘掉近一个月的事,慢慢地也许到五年前为止,也许会忘掉所有的事。
“那可有解救的办法?”
“解铃还需系铃人,此冰蚕生长之地,也多生长着一种名为冰绡的毒草,若能得到,以毒攻毒,是为解法。只是,这制毒之人既能采到冰蚕,通常也会将它的解药一起采到。”
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他与陶苏合的那些点点滴滴,会被她渐渐遗忘。
正如她所说的,就当花没开过,他没来过,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裴琰又问:“那多久她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忘掉?”
大夫道:“这个老臣吃不准,有可能几个月,有可能只有几天。”
裴琰踉跄一下,还好觉夫扶住了他,才不至于太过失态。
19. 祠堂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大夫走后,裴琰一夜都没有合眼。第二天,天一亮,他便上书一道折子,从前对昭南总是采取和亲政策,便是太温和了。七王爷的世子虽说前段时间平定昭南,但昭南民风彪悍,已有多股势力接连揭竿而起。如今国力强盛,一定要大举攻破昭南。唯有将昭南王庭一举歼灭,他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冰绡,只是这东西流入中原,必定是有人与昭南那边有所勾连。
裴琰靠在椅背上,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那个岑时到底是什么来历?
终究是他大意了,他本以为那人只是觊觎陶苏合,如今看来图的却不仅仅是她。
累了一夜,四更天时分,裴琰才想起去休息,觉夫劝道:“公子,夜深了,身体要紧,先休息吧。”
裴琰点了点头,放下狼毫,微舒了一口气,然后道:“去夫人房中。”
觉夫手中的灯烛仿佛都摇晃了一下,去夫人房中?这可是成亲三年以来头一次。从前两个人是夫妻的时候,他尚且不去,如今陶小姐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倒是巴巴地去人家房中了。
觉夫边这么想着,边将他一路引到陶苏合院中。
陶苏合这一觉,睡得模模糊糊,总觉得头有些微微发疼,昨日兄长与裴琰的反应似乎是她忘了些什么东西,昨天似乎并不是中秋,她在回府的路上留心地看了看往常的那几家点心铺,并没有月饼在卖。饭桌上也并没有中秋常见的吃食,似乎是他们为了不让她伤心,故意做出来的一副中秋盛景。
可是,她忘了些什么呢?陶苏合用力地去想,头就越发疼了。半梦半醒中,陶苏合恍惚觉得床边坐了一个人。迷茫中睁开眼去看,竟是裴琰,这已经非同小可,陶苏合彻底清醒过来。
见到她醒转,裴琰也是始料未及,微微一愣之后轻俯下身,道:“醒了?天还未大亮,再睡一会儿吧。”
这谁还能睡得着呀,陶苏合干脆坐了起来,可是裴琰却恍若不觉地开始慢条斯理地解衣脱靴,然后若无其事地掀开陶苏合旁边的被子,陶苏合惊道:“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那人道:“就寝啊,我累了一夜还没休息。”然后便在她旁边躺下来。
这人真的是中邪了,脑子出问题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裴琰。陶苏合道:“你为何不回自己房中?”
裴琰将一手枕在脑后:“你是我的夫人,成了亲,为何还要独自睡在书房?”陶苏合试探地伸出手,以往在他三寸之内必定会被他‘啪’地打上手掌,陶苏合吃过好几次亏了,这次作死地还想要再去,就算被他打肿,她也要试一下。可是那人并没有阻止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将手一步步地探往自己的额头,裴琰知晓她的用意,抬手扶住覆的手背——竟这般冰凉。
裴琰不由得记起孩童时与母亲的一段对话。冬日里,他小小的手握住母亲的手,诧异道:“阿娘的手为何这般冰凉?”
裴母不期望他会听懂,回答道:“因为没人疼。”
此刻,裴琰突然就懂了,花房里的花为何比墙角的花开得更艳更持久?是因为有人疼,有人护,有人遮风避雨。
陶苏合的手被他握在手中,只觉得鸡皮疙瘩顺着手背起到肩膀,忍了忍才没抽回。
裴琰将她手心按在自己的额头,道:“我没有发烧,也没有生病。”
陶苏合心道:这人到底是怎么了?是她活见鬼还是裴琰鬼上身啊。
裴琰不再说话,闭上眼,可是陶苏合哪里睡得着,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卧也不是,于是干脆披衣起身。
裴琰仍旧阖眸道:“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睡不着,去练剑。”
裴琰道:“既然睡不着,带你去一个地方。”说罢,裴琰重新慢条斯理地穿靴,披衣,系上腰带。
陶苏合此时再说自己困,他大概也不信,只好跟随着他的脚步,转到了裴府的后院。成亲三年,这里是她从未踏足的地方,因为她知道这院中有一座祠堂,其中供的是裴琰的爹娘。
天光尚未明,远处看去,那祠堂阴森森的,周围空无一人,虽然有着惨淡的月光,可石子路到了尽头便没了反光,泥路上看得是并不清晰。
院外寒鸦的几声鸣叫,让陶苏合更是觉得毛骨悚然,大黑夜里的带她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是她犯了什么难以原谅的大错,要她到祠堂里来罚跪?
要说将门之女,天不怕地不怕,不怕上阵杀敌、刀枪棍棒,却怕鬼。裴琰真是好歹毒的心。
门吱呀一声开了,陶苏合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往里看了一下,裴琰已迈步走进。陶苏合站在门槛外,想说能不能当自己是个僵尸,迈不过这门槛。裴琰驻足在祠堂前,静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却见到陶苏合还在门外。
看到他望过来,陶苏合已经想转身溜走,可裴琰几步跨过来,一把将她拉了进去。祠堂前两个蒲团,裴琰指着其中一个道:“跪。”
仿佛是被下了蛊,听着他这一声命令,陶苏合扑通一声便跪下去。
只见裴琰微微勾起唇角,陶苏合转回目光,心道必定是在讥讽她,裴琰一撩下摆,在另一个蒲团上跪下,目视前方,道:“这便是我娶回来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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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深邃,言语中辨不出情绪。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这句话却诛心了。
陶苏合知道他的爹娘也是朝廷一纸诏令,非娶不可,非嫁不行,因此一生都不快活。三年了,陶苏合曾无数次地想过裴琰能为她打开心扉,打开这一扇门,带她来拜见爹娘,拜见她天上的公婆,正式地认可她,让她成为裴家的媳妇儿。
可如今在这样一个星光暗淡的凌晨,却要她明白,她一厢情愿的喜欢,让他还是步上了父母的后尘,他们的婚姻于他而言是多么的残忍,让他唯一的心愿再不能达成。
陶苏合渐渐红了眼眶,并不是因为他的求之不得。余光看到身旁的人跪得笔直,他小小年纪便要独自一人承担,无论压迫在他脊背上有多少压力,他都只能挺直了背,将它们扛过来。宾朋往来,觥筹交错,那么多的人都以为他是丞相,无所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何所求,可是陶苏合却真的为他心疼了,他想要的从来都没有真正得到过。
她常出入于佛寺,世家女眷们多道她风魔一般求子,可她们错了,她次次去佛寺,求的都只是他一生平安。
从今之后,她再没有立场为他祈求平安,那么,就请这一世无缘做公公婆婆的二位保佑他罢。
裴琰微微侧目,看到了她湿红的眼眶。这一天欠她已许久了,等了三年才终于等到他带她来见父母,终究是感动而伤怀的吧。裴琰静静地等着,将情绪消化掉,然后开口道:“我想吃鱼。”
陶苏合理了理裙摆站起身,道:“想吃鱼,便叫灶房去做。”
无论如何这男人都与她无关了,会有人来替她爱他,会有人为他亲自烹一条鱼,为他一点一点挑去其中的刺。
裴琰道:“我想吃你做的鱼。”
从前的羞辱还不够吗?当着宾客的面把她做的菜全部都撤下去,陶苏合不会给他机会再羞辱自己,她道:“裴大人,若是想羞辱我,还是收了这心吧。人总不能永远长不大不是?”
似乎有哪里还是不对,裴琰目送陶苏合回房后,又紧急将大夫召进府中。明明陶苏合忘记了中秋后到这段时间的事,可是为什么对他的态度还是这般冰冷,从前若他是主动说想要些什么吃些什么,她肯定乐颠颠地马上就去做,马上就去要。
大夫想了想,只给出一种情况:若是那人被伤到极处,那么即使是她将事情的经过忘记了,但那事情发生后的感受还一直会在心里,因此对人的态度不会一同回到记忆消退之前。
也就是说,虽然陶苏合中间空了两个多月的记忆,但现在对他的感觉,却依旧是和离后。
20. 生辰
灶房的一盘鲜鱼呈了上来,陶苏合注意到,往常爱打扮的厨娘换了人,换了位低头无言的年长老伯。
裴琰余光一直关注着陶苏合,她却完全没有要给他剔鱼刺的想法,动筷夹了旁边的几块豆腐,兀自吃自己的,再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母亲没有办法延长生命,而除母亲之外,唯一一个会为他亲手将鲫鱼的刺一根一根挑出的女人,如今被他亲手推出了他的生命。觉夫看到自家公子拿起银筷,夹了一小块鱼肉,然后挑开鱼皮,一根一根仔仔细细、慢条斯理地将它们盛出,抿在一旁的碗沿。
裴琰只觉得那一根根鱼刺,仿佛是一只只眼睛。在打量着他亦或是在叫嚣着挑衅他,他忍不住用碗将那一盘子鱼刺盖起来,尽量让自己无视那些目光。裴琰夹了一块鱼送进嘴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到了晚上,陶苏合正准备关门,裴琰却很准时地又跨了进来。他进来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捧着一卷书在窗下读了一会儿,往日陶苏合爱读些话本,或是与秋歌玩些游戏打发时间,可是那话本入不了他的眼,游浮轻佻。如今,她也不在他面前看了,秋歌也被他打发了出去,陶苏合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站,怎么坐,这明明是她的房间,她却不自在起来,于是干脆上床躺平,强迫自己入睡。
又过了一刻钟,陶苏合感到有人往她这边靠了靠,是裴琰慢慢地躺了下来。
陶苏合的身子僵硬地绷直不敢动,背对他也几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陶苏合感觉到那人转了一个身,似乎是面向了她。
裴琰的一只手悬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落下去,又重新放回到自己身上,他从来都没有这般害怕过,无声地用嘴型说道:“过去的那三年,我哪怕用九年的时间还给你,快点好起来好吗?不要丢下我。”
陶苏合不想与他说话,便闭着眼,可是盯在她背上的目光,那般灼热,似乎要燃烧起来。
第二天,天不亮,陶苏合便清醒了,看了旁边的人一眼,然后小声地下床。裴琰也醒了,只是想要看她做些什么便没有说话。
与昨日不同,今天陶苏合却一头钻进了厨房。
紧接着,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陶苏合一转头,见裴琰长发未束,只着一件薄衫,便走了进来。
裴琰双手负在背后:“你在做些什么?”
陶苏合在盆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笑道:“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
裴琰的生辰是七月二十九,陶苏合又多忘了半个月的时光。
奇怪的是,他明明是七月二十九的生辰,陶苏合却总要在七月二十八便提前给他过,说七月二十八那天会有许多的人给他送祝福,她是抢不过的,因此一定要提前让她独享这一天。
他那时觉得陶苏合极为霸道,为了自己将别人的生辰都改了。可现如今,只觉得这样的陶苏合如同求来的一般,无论如何能够亲自再为他下厨,裴琰已是欣喜。
日上三竿时,与上次中秋节一模一样的一碗汤被端了上来。
裴琰在陶苏合端着碗进来的时候便做好了准备,饶是如此,在舀起那一碗汤的时候,他还是皱起了眉头,然后尽量不被人注意地,送了一口汤到口中,屏息咽下,然后舒展开眉头,仿佛一切都无视发生过。
今日没有宾客,如同中秋一般,陶苏合在心里小小地祈求,一次就好,哪怕就一次,不要将她做的饭菜只喝一口便送下去,就肯定她一次吧,她也没有那么差。
出人意料地,裴琰喝了一口,又一口,喝的速度越来越快,将那一小碗全都喝了下去。裴琰将碗递给陶苏合,她本来以为又要像从前一样被很毒地说一些难听的话,可这次,裴琰只言简意赅道:“再来一碗。”
陶苏合睁大了眸子,弯弯的睫毛轻眨了一下:“还要一碗么?”她捧着碗,兴奋道,“我立刻去盛。”
她刚转过长廊,裴琰便俯身朝向一侧,极其难受地全吐了出来。
觉夫慌张道:“公子?”
裴琰用帕子擦过唇角,冷静吩咐:“在她回来之前,快些收拾干净。”
觉夫去拿了工具,一边打扫一边问道:“公子真的还要再吃一碗?”
裴琰放空地望着长廊,缓缓颔首,他怕这样的机会不多了,若是陶苏合真的忘了他,那么,她就再也不会为他进灶房。因此,无论如何,他都要珍惜。
觉夫知道接下来的那一碗,公子吃得多么艰难。裴琰面上从不显露任何情绪,可他握住勺柄的手,却攥得极紧,仿佛要把勺子镶在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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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饭,陶苏合提出:“裴大人,今日辰光这般好,我来为你画幅画如何?”
听到这句话,裴琰终于明白,从清早便游弋在他心中的那一种忐忑心情所为何来。
往日七月二十九这天,陶苏合都要给他画一幅肖像,从前他不知道,如今却知道了,她眼中看出来的画中人都是谁。
果不其然,陶苏合铺好画纸,用镇纸压平,先从眼睛开始画起,寥寥几笔,传神动人,呼之欲出。可是除了那双眼睛,其他处却迟迟不能下笔。
裴琰忍无可忍,上前双手按在她的画纸上,呼吸急促问道:“你现在看到的是谁?”
“是相公你啊。”陶苏合眨眨眼,无辜又坦诚。
“你的相公是谁?”裴琰步步紧逼。
“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琰低下头去,不由得想起五角亭中爹娘决裂的那一日:“你画中的人,心里的人,到底是我裴琰还是你的那个师兄,这三年,你恐怕看出来的脸都是他是不是?”
仿佛被人戳穿了心思,然后又狠狠地将她的心攥成一团,便如此刻裴琰手中的那张画纸。他狠狠地将画纸撕碎,扬手一撒,如同她过去三年被撕碎的心一样,纷纷乱乱落在尘泥当中。
裴琰拂袖而去。
陶苏合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秋歌跑进来道:“小姐,你没事吧?”陶苏合怔然道:“我从前的那些画呢?”
秋歌顿了顿,然后到橱柜中去找。那些画纸本都整整齐齐地被码在橱柜当中,可是上次陶苏合离府,被裴琰发觉了这些画的奥秘,如今便乱七八糟散落在其中。那画得极为精妙的几幅都已经被裴琰作为物证前去对峙,还有一些故意遗落或损毁的。
陶苏合看着橱柜中的那些画,问道:“都在这里了是吗?”
秋歌想了想:“啊,还有一幅在包裹里。”这几日陶苏合回来后有些怪异,因此还没有来得及将拿去南山的包裹拆开。
陶苏合接过,打开那幅画,摸索着画像上的那个人,这幅画是去年七月二十九临窗而作,可因记忆有损,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画了这幅画。
可那幅画中白衣男子长身玉立,周围是石桥,画上没有海棠。
而那左眼角下,是点了朱砂的。
21. 秋千咚
蜜色的阳光大片大片洒进屋内,陶苏合早就醒了,她看着身旁这个陌生的男人,不敢动。
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没有威胁。陶苏合记得,这间屋子原本是师兄的,躺在身侧的人却并不是师兄。有一瞬,她觉得这个人非常熟悉;有一瞬,却又觉得异常陌生。那人翻了一个身,陶苏合连忙将眼睛闭上,感受到他展臂将她揽入怀中,慢慢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陶苏合双臂笔直地贴在身侧,听那人窸窸窣窣起床,然后望着她,看了许久。
良久,他才道:“陶苏合,我去上朝了。”
裴琰知道她是醒着的,只是不愿与他说话。男人离去的脚步声似乎有些沉重,等到彻底听不到了,陶苏合唤秋歌进来与她梳妆。
青丝一寸寸,飞雁一行行,阳光从床头移到桌案,盛满整只茶杯。陶苏合望着镜中的自己,记起些许,那个人是她的夫君,她求了哥哥好久才肯让她嫁过来的。她很是喜欢裴琰,裴琰便是她的全部。陶苏合记得这是他们新婚不久,裴琰大概还没有完全接纳她,但是她有信心。
只是刚才为什么会忘记他是谁呢?陶苏合笑笑,随手选了只发簪,大概是睡迷了吧。
下午,陶苏合精神好了些,独自坐在秋千架上玩。庭中并没有什么落叶,四处是枯枝,天色也阴沉沉的,似乎很快要降雪了。
秋歌从后面追出来,道:“小姐,还是披上件披风吧。”陶苏合看了一眼,道:“去拿那件玄色的吧。”
秋歌看了眼天色,道:“丞相大人应该快回来了,若是被他看到……”
陶苏合道:“我想穿那件玄色的,不可以吗?”
秋歌知道小姐最近记性不太好,连着心情也不太好,因此什么都顺着她。回屋里去拿了那件玄色的出来,给陶苏合披好,顺着推了秋千架几下,披风与裙摆上下翻飞,煞是好看。
陶苏合呆呆望着云层,忆起小的时候,最愿意玩的便是坐在陶奚肩头,那里很高,可以看得到很远的地方。后来大了,陶奚与她分隔两地,陶苏合便喜欢打秋千,飞起来的时候也可以看得很远很远,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直接看到南山。
她一直听说郊外草长莺飞,一望无际。可一望无际是什么样的感受呢?这里望去到处都是四四方方的屋顶,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飞了几下,身后突然没了助力,陶苏合纳闷往后一瞧,同时觉得背上一股极大的力量将那披风直接拽了下去,随即来人哼了一声:“你居然将那人的衣服拿了回来。”
这般语气定是生气无疑,若在以往,不管是不是陶苏合的原因,惹裴琰生气,她一定会扬着小脸儿过去,或是按按他的肩膀,或是捶捶他的腿,猫咪似的摇着尾巴求他原谅。
可如今,陶苏合下了秋千架,规规矩矩向他行了一个礼。觉夫和秋歌看得都呆了一下,屏息大气不敢出。
陶苏合道:“裴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觉得冷了,便让秋歌去拿了这件玄色的披风。”
哦?这么说,就是还特意点了这一件。裴琰将那披风扔在地上,院中风起,卷了落叶和尘埃落在其上。秋歌见这毕竟是旁人的东西,扔在地上弄脏了总还是不好的,便欲蹲下身去拾。裴琰看也没有看:“我看谁敢捡。”秋歌便立刻不敢动了,然后裴琰解下自己的那件杏白披风,搭在了陶苏合的肩上。
这一幕,与他们和离后重逢时那一幕何其相像,而这件玄色披风,也正是岑时当初为她挡风遮雨的那件。
杏白披风上有着好看的暗纹,下摆处银丝绣线绣的是海水江崖,中正端庄。裴琰穿在身上,冷玉般的气质让人生畏,也让人疏离。
若是放在从前,裴琰这般亲昵的举动,能让陶苏合高兴好几天,可如今,陶苏合却将披风解下,对裴琰道:“耍了一会子,我已不冷了,这边与秋歌回去了。”
裴琰跨上前,按住她的双肩,推着陶苏合往后走了几步,然后双手抓住秋千绳索,将陶苏合禁锢在秋千与自己的双臂之间。陶苏合退无可退,一下子又坐回在秋千上。
裴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今日是七月二十九,是我的正生日,我推了许多宴,等你给我过。”
“什么七月二十九,今日怎么是七月二十九?”
裴琰的脸不自然地白了一下:“你说什么?”他没有料到,陶苏合的记忆衰退得这么快,明明昨天才认为是七月二十八,可到了今天,便连昨日的事情也不记得。
可陶苏合扬着小脸无辜又有些担忧地望着裴琰,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裴琰放开她,陶苏合也从秋千上站起来,确认般跟着他走了几步:“你说呀,今日怎么是你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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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错了日子?”
不对,师兄生辰是七月二十八,裴琰只比他晚一天,就算裴琰的生辰她会记错,那师兄的生辰她绝不会记错。
裴琰摇了摇头:“无事,就当是我犯蠢。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他语气放慢,也停下脚步来等着陶苏合。
“昭南最近发生水患,我恐怕不日就要前去赈灾。与昭南交界处也是七王爷的势力范围,陛下派我去查一些事情,大概这次要去很久才能回来了。”
“哦。”对于这未知归期的征程,陶苏合却半点反应都没有,仿佛听到一个陌生人无关痛痒的一句话。
裴琰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的记忆残存无几,还怎么能跟她置气呢?裴琰拿起杏白披风,将它叠了四叠,又从中间拦腰一折,双手递给陶苏合:“送给你了,放在你的房中,下次冷了便披着它出来。”似乎是怕她不接,裴琰又补了一句,比刚才那件要厚实暖和。”
这算是他们成亲以来,他送给她的第二件礼物。裴琰还记得上一次送给陶苏合那根海棠木簪的时候,陶苏合开心得几乎要当场旋转一圈,这对他来说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于陶苏合而言,却是欢欣鼓舞。
此刻,见陶苏合没有要接的意思,裴琰又上前一步,陶苏合以为他又要像刚才那样将她圈在秋千和他的胸膛之间,转身小绕了半圈绕到秋千后面。
裴琰无助地笑了笑:“你别怕,我没有想动你,你喜欢这件披风吗?”
陶苏合看了一眼秋歌,秋歌也在用眼神稍稍暗示她:不要与丞相大人作对。陶苏合领会,慢慢蹲下身,行了一个万福,道:“裴大人送的东西,我等自然是喜欢的,这就回去让秋歌装裱起来,挂在房中日日欣赏。”
秋歌伸手去接,裴琰却不给了:“陶苏合,我再问一次,你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跟我开玩笑?”故意用那般用词语气与他保持距离?
陶苏合又是方才那般,露出无辜却又有些探究的神情。
裴琰道:“罢了,我倒宁愿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他松手将披风交给秋歌,便当陶苏合收下了。
如今朝中政事繁忙,他要紧赶着回去商议对策。
临走前,裴琰转身道:“今晚你等等我,我回来与你一同吃晚饭。”
这话好生熟悉,似乎是有谁对她说过,可是,是谁呢?
22. 争风
紧赶慢赶,裴琰回府的时候,已然是酉时末,过了他平素用餐的时辰。裴琰边摘下官帽边道:“请夫人过来用晚饭罢。”
觉夫低首上前回禀道:“夫人,夫人已经用过了。”
家里没了人等待,似乎回家的意义也就不是很大。方才怕她饿到,裴琰一路催促马车夫,在转弯处差点撞到七王爷的车架,二人少不了下车寒暄一番,这才又耽误些时辰。
裴琰叹口气,道:“去把夫人请来,就说我请她吃灌汤小笼包。”
“是。”觉夫应声,不大一会儿,便引领着陶苏合前来。
可陶苏合到的时候,茵茵却坐在裴琰的身旁,从陶苏合的角度看去,他们凑得如此之近,茵茵仿佛就依偎在裴琰的肩上。
天气已很是寒凉,裴琰却依旧喜欢坐在凉亭中。陶苏合盯着茵茵,一步一步,稳稳向她走去,走到石阶下,纤纤素手提起裙摆,依旧昂首望着茵茵。
茵茵见到陶苏合前来,也不起身,只是笑道:“姐姐坐呀。”她倒像是这里的女主人一般招呼陶苏合这位客人。
陶苏合在裴琰的另一侧坐下,问道:“听闻妹妹手艺不错,不知这桌上可有妹妹做的菜?”
茵茵指着一碟鱼,道:“那是公子最爱吃的鲫鱼,我特意去学的。”说罢,她讨好地冲裴琰一笑,裴琰也颔首。
陶苏合拾起筷子,道:“领教了。”她夹了一块鱼到碗中,咬了一口,电光火石间,突然俯下身呕出了一口血。
秋歌立刻奔到主子旁边:“小姐,怎么回事?”她看了一眼碗中残留一半的鱼肉,“难道这菜里面有毒?”
陶苏合抿去口中鲜血,对茵茵道:“你敢下毒?这一盘若不是我吃,若是被裴大人吃掉,你该当何罪?”
裴琰猛地起身,冲着亭外喊道:“还不快去叫大夫!”然后拦腰抱起陶苏合便往房中走去。茵茵还在身后叫道:“公子,冤枉啊!我从没有想过要害你。”说着,便想要扑过来,被觉夫按住动弹不得。
陶苏合拉着裴琰的前襟,委屈地带着哭腔道:“我不想见到她。”裴琰胸膛微微震动,道:“好。”然后略微回头,对觉夫道:“将她撵出府去,永世不得再入。”
陶苏合这才得意,有些嘲讽又略带骄傲地瞪了茵茵一眼,然后松开了裴琰的衣襟。
喧嚣的寒风停了下来,裴琰跨入她的房门,屏退下人。将她放在床榻上,整理好自己有些褶皱的袖口,裴琰这才道:“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茵茵她并没有下毒,是你装出来的对不对?”
裴琰一副断案如神,明察秋毫的模样:“你是咬破了自己的手,然后吐出的一口血。我看太医也不用请了。”
陶苏合揉着自己的手:“要请呀,这手上不是有个伤口的吗?”
裴琰道:“这点小伤,府中的备药,难道治不得吗?还劳烦什么大夫,若是让大夫知道这是怎样一出闹剧,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他说这话却无半点责备。
裴琰坐在陶苏合身侧,眼中明亮如星,又道:“不过我很高兴,至少说明你还是在乎我的,看到我与别的女子亲近,你会吃醋,会不满。陶苏合,我很高兴。”
陶苏合仰着身子,描摹着他的眉眼,道:“你知道吗?吃鱼是可以明目的,可是那鲫鱼对眼睛不好,所以即使不是茵茵做的,我也不想让你吃那鱼。”
说到眼睛,裴琰的瞳孔骤地幽暗起来,他突如起来的情绪变化,陶苏合还来不及捕捉,便被他一下子甩到了床上,头在床板上磕得‘咚’一声。
裴琰欺身上前:“你看清楚我是谁?”
“你是我的夫君啊。”
“你的夫君是谁?”
陶苏合眉眼弯弯,口型无声地道:“师兄……”
裴琰终于忍无可忍,向来的自持碎裂一地:“你看清楚!我是裴琰,是你现在的相公,你的好师兄早就已经不在了。不要再自欺欺人,活在自己编织的回忆里了,你看清楚现在站在你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他嘶吼出的‘裴琰’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可是陶苏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每当她用力地去想,头就嗡嗡地发疼。
发完了脾气,裴琰却又感到如此的可悲。陶苏合的记忆是先从近处开始遗忘的,那个人比他更早地走进她的生命中,如今她时不时会忘掉裴琰,可往前的记忆她却还记得的。她记得哥哥,记得秋歌,记得师父。大夫说绝对不能刺激她,否则她的病情会恶化得更快。
裴琰从来都没有感到这样的害怕过。
“什么叫师兄不在了?师兄在南山上好好的,怎么会不在了呢?”陶苏合发疯似的冲出去要去找,一把抓住门外的秋歌,问道:“秋歌,对吧?师兄在南山上好好的,昨日还说要教我读《孙子兵法》呢。”
秋歌抱住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再慢慢告诉她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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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裴琰只感到精疲力竭,他的心上人某种意义上说是他的恩人,他更没有限制她出入自由的权利。如果此时师兄回来要带陶苏合走,他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将她留住。可是,裴琰便是草原上的狼,哪怕是一片落叶落到他的领地当中,沾染了他的气息,那便是他的东西。陶苏合闯入他的生命中三年,早就已经是他的人了,怎么可能再放她离开呢?
秋歌将陶苏合重新带回屋内,端来一碗镇静的汤药,可怎么都喂不进去。裴琰夺过那碗药,捏着陶苏合的嘴,硬是将那碗药灌了下去。
药灌下去不久后,陶苏合便昏昏入睡。裴琰想,哪怕是她这般静谧地睡着,哪怕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可是在他身边就好。他期盼着陶苏合清醒过来,又怕她清醒过来之后那般决裂。
觉夫走到门口,想要提醒他宫中又来了人,可看到公子还在夫人跟前守着,不由得想起夫人走后那段时间,一次他给公子打洗脸水的时候,突然听到他在屋内跟人说话:“你什么时候回来?”
“事忙,不回。”
“我想你了。我把你的房间重新布置好了,在窗台上放了几株海棠,你想要兔子灯,马上快过年了,过完年便是上元节,到时候我给你买好不好?我也学了新的菜品要做给你吃。这个府里面都没有人笑了……”
觉夫惊喜,还以为是夫人回来了,他打开门,却见屋内只有公子。他的声音空荡荡的,突然猛地往镜子里一抓,却抓了个空,铜镜落在地上碎裂成好几块。
那段时间,公子好似活在幻觉当中,总觉得角角落落都有夫人的声音,是一声一声唤着他‘相公’的声音。他安插人手在城内所有卖灌汤小笼包的店铺守株待兔,却一直都没有见到夫人的身影。
公子对着铜镜的碎片嘲讽道:“骗子,明明说那么喜欢吃,竟一次都不来买。”
夫人能跑到哪里去呢?她的家人都在长安,她还能离开长安吗?她还有哥哥,可是公子除了夫人便再也没有亲人了,陶苏合走后,他便没有家了。
如今,虽说夫人阴差阳错地回到了府中,可是她的魂似乎并没有一起回来。公子倒是不再对着镜子和空气说话,可眼前人,也不再听得懂他的话语。
踟蹰片刻,觉夫还是在门外小声地道:“公子,宫中派人来请。”
果然不出裴琰所料,陛下要对昭南增兵了。此次水患,多半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23. 雷雨夜
对于昭南的布局,使得裴琰越来越忙。可是无论再怎么忙,却从来也没有再留宿宫中。无论回来的多晚,他一定要到陶苏合房中去看一眼。哪怕很多时候,她已经睡着,醒着的时候也记不得他是谁,可是裴琰一定要花一些时间与陶苏合在一起。
他正与同僚划分战局,倏然,整间书房闪亮了一下,接着长空中劈下一道闪电。
众人都很是诧异:进了初冬,竟然还会有雷电天气。
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而那间隔的雷声也越来越短,这雷电是越来越近了。
裴琰突然放下手中的笔杆,道:“众位大人,今夜天气不佳。我们不如明日再议。”
其中有位大人道:“我们在屋中,就算是下暴雨也拦不住,我们还是快些将这战略定下来吧。”
裴琰却有些急不可耐:“这样吧,如今已是三更时分,今日诸位大人连日作战也是疲累之极,我们到五更时分在这里汇合。各人去府中休整一番,到五更天,惊雷停止,也好过一惊一乍。觉夫,派人去国师府看一下,这雷电是福是祸。”
一搬出国师,众人便觉得也有道理,这天气着实有些异常。
送走众人,裴琰马不停蹄回到府中。他迈进家门的时候,炸雷和闪电已几乎是同时响起,这府中的某个人是最怕雷电的了。
从小的时候便怕,在南山上的时候,雷电更是吓人。如今在城中,虽然能在屋中避着,可从前雷电的夜晚,哪一夜都是睡不着的。
等到裴琰气喘着打开陶苏合的房门时,果然她抱膝缩成一团,在角落中整个人吓得瑟瑟发抖。
秋歌跪伏在她的身旁,无论怎么劝都劝不住。门忽然打开,灌进一股狂风,陶苏合更是吓得整个人都跌坐在地,却见是一青玉冠白玉靴的男子进来,脸上漾起一个笑容。裴琰大步过去将她揽在怀中,道:“莫怕,我在这里。”
裴琰轻轻拍着陶苏合的背,像是在哄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陶苏合伸开双臂,勾上他的脖子,这才露出一点笑容:“你回来了。”
裴琰将她打横抱起,一路抱到床榻上,示意秋歌退出去。陶苏合却怎么都不肯放开他,裴琰没有办法,只好坐在床边,将她放在自己的腿上,继续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告诉她不过是要下一场暴雨。
“这样的季节,雷电不会发作太长时间,也许明早起来就会下雪了,那般琉璃世界,带你去堆雪人可好?”
陶苏合似是听了进去,又没有听进去,伏在他的肩头小声地啜泣着。裴琰俯耳倾听,问道:“你说些什么?大点声。”
陶苏合道:“你可回来了,师兄……”
听到最后两个字,裴琰整个人都僵住了,拍在陶苏合背上的手,也尴尬地悬在半空中。陶苏合诧异地扬起小脸,似乎有些不满他突然停止了的这安抚动作,拉着裴琰的手臂让他继续轻轻拍着自己。
裴琰便仿如一个木偶,机械地一下又一下拍着她的背,可全然没有了方才的那股爱抚之意。他从没有觉得一声又一声的雷电,是如此的让人狂躁,仿佛要将他的整颗心都劈裂开来。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怕打雷,也与国师有关。
裴琰出差从不带侍从,便如同上阵杀敌的大将军也不会带人伺候一样。因此那唯一的一次陶苏合跟着他出城,也不允许秋歌跟着。
到了地方,知州自然亲切地迎出来。见到他身旁跟着一位女子,打扮朴素,便问这是何人?
这女子虽不施粉黛,可依旧气质出众,不像是侍女,可看裴大人看她时的眼神,又不像是夫人。
知州得问清楚了,好知道晚上安排一间房还是两间房啊。
同行的国师知道规矩,便替裴琰开口道:“要两间房。”
可随即陶苏合却又道:“我们成了亲的。”
国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冷如冰霜的裴琰,竟然也有了夫人。他们也算是同年,到如今他也老大不小了,却还是光棍一条。国师很是羡慕这臭屁不通的老同年居然有这么好的福气,有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还对他死心塌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好脾气,好哄又好骗,像他这般懂得怜香惜玉却没有这样的好姻缘,裴琰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谈事的地方,远在山上,那地方既能赏风景,又能办正事,两不耽误。这办正事没说带着陶苏合,她便不好跟过去,留在驿馆中。
国师提醒道:“裴大人,据在下观测天象得知,今夜可是有一场暴雨的,电闪雷鸣,夫人恐会害怕,不若……一起带着去?”
裴琰淡淡瞥他一眼:“她胆子大,吓不着。”
国师的话向来是准的,更何况夏季的傍晚常有这样突如其来的暴雨的。若是在裴府,还能有秋歌陪着陶苏合,可如今在驿馆,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似乎连外面的侍女和守卫也悄无人声,如同昆虫一样不知躲到哪块地方去了。
陶苏合一个人缩在床榻最里侧,听着那雷声越来越近,一颗心也跳得越来越快。
她唯一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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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的,便是裴琰,无论如何他要去找他。
于是冒着暴雨,陶苏合往山上跑去,一把油纸伞早在山脚下便被风吹走。似乎走了很久,陶苏合才看到半山腰有一座寺庙。门前的四位尊神狰狞的面容在那黑洞洞的雨帘中更显狰狞,仿佛立刻就要下来将她吃干抹净,骨头渣都不剩。她似乎听人说过,这山的阳面是风景绝佳,峰峦秀丽,可山的阴面就是乱葬岗,鬼哭狼嚎。
此刻呼啸的风声中,听起来山中仿佛真的有什么在哀鸣,就更是可怕。留她一个人在房中,远比这没有期盼来得更恐怖。陶苏合的心中只有裴琰,在心中一遍一遍念他的名字,他便是她的希冀,只要找到他,她就不害怕了。
水珠在脸颊滑下,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一路从盘山路上去,渐渐地,浓云密布的夜空忽然有了一丝亮光,明月从天空中裂出一道缝隙,四周景物也变得清晰来。陶苏合终于看到山顶上氤出微弱的光芒,她即刻跑了上去。大雨已经停了下来,湿滑的台阶上闪着幽幽的冷光,台阶之上的身影更是清冷落寞。
陶苏合冲着那身影,大喊了一声裴琰的名字,几乎是踉跄地飞扑了过去。在场的国师和知州被吓了一跳,可是裴琰并没有反手抱住她,等她抽噎了几次,便耗光了裴琰所有的耐心。
裴琰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掰下来,然后捏住她的下巴,道“不是说了不许你跟上来的吗?”
陶苏合仍然止不住地打哭嗝:“可是我好害怕,方才打了那样大的雷,我很是害怕。”
裴琰站远了些:“方才分明没有打雷,只下了一场小雨。”
知州有些看不下去,好心解释道:“丞相,我们这边天气多变,有可能城里狂风暴雨,山上艳阳高照,这种情况还是蛮常发生的。”
陶苏合不在乎这些解释,她只看到那个唯一可以保护她、给她依靠的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她擦干泪水,心里也已经不再害怕,本来以为裴琰至少会出言安慰她几句,可是裴琰嘴唇轻动:“没人让你非要跟我来出差。”陶苏合听罢,头低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是,以后不会了。”
裴琰又加了一句话:“也没有人让你一天到晚地跟着我。”
陶苏合歪了歪头,竟笑了出来,仿佛是在嘲笑自己。裴琰见到她的笑,心里微震了一下,收回手,可陶苏合白皙的下颌本来就因为害怕变得惨白,他的手指撤去之后竟还有几道红痕。
最后,裴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复道:“更没有人让你随便嫁给我!”
24. 吃醋
‘随便’,陶苏合品味着这两个字,这便是他对他们婚姻的评价是吗?从前她只以为这世间的恩爱有许多种,有举案齐眉,有相敬如宾,有爱吃醋的娘子和每次都会哄她的相公,也有你对我温柔一分,我便对你温柔十分的伉俪情深,自然也有他们这般冷漠的相公和好脾气的娘子。陶苏合心想,无论如何这世间的千万种爱,她只要求一种便足够了。可这次,杏眸中沁出了涟漪,陶苏合没有再回答,因为她怕一出声,那哽咽便会断送了自己的坚强。
国师听着不对,便道:“啊,丞相今日劳累了罢?与夫人歇息去吧。”
知州也道:“是啊,我已命人去打扫了厢房。”
国师见这人着实像块木头,偷偷绕到知州大人身边道:“啧啧啧,这般不怜香惜玉,你知道吗?想当年陶姑娘大哥喝醉了酒,可是说要将妹妹许给我的,如今倒便宜了这狗官。人家要死要活地跟着他,他还装不知道。”
陶苏合心道,这话倒是真的。大哥喝醉酒的时候,把她许出去了多少次,这也就得亏是他们镇北侯府没人敢惹,要不然呢,她这一身情债还没处躲呢。
裴琰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可耳力极好,听见国师编排他,扭头扔过来一句话:“国师大人与从前的青梅竹马那般情投意合,如今倒是也长了能耐。”
国师本是要来降火的,可裴琰一句话让他脸色铁青,不服气道:“喂,老翻旧账有什么意思?我们要说就说现在嘛。”
他那青梅竹马嫌他清贫,三年前瞒着他,嫁了位富商。这事可没少被同僚们取笑。
可随即国师折扇一收,笑道:“我说,老同年,你刚刚是不是有点小小地吃醋啦?您心里还是有些在意的不是?干嘛要做出这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你可要小心,陶姑娘可是镇北侯府的小姐,非一般女子可比。若是有一天她跑了,你可别怪我啊,你当她是那种会逆来顺受的性子吗?”
“是吗?”裴琰头也不回,却转而对陶苏合道,“不是怕打雷吗?还不跟上来站在原地做什么?”
陶苏合这才有些神不守舍地跟了上去。至于说裴琰会吃醋吗?大概就算是他整个人在醋坛子里被泡透了,内心也是不会沾染半分酸气的,可能还会品鉴一下这醋的味道和技术。
收回思绪,裴琰放下帐幔,走到庭中,又从庭中走回书房。今日议事,他最担心的实情还是发生了。
他一直奇怪,为何此次水患,河水冲刷的南侧从来不曾淹过,每次都是北岸的田地被淹,而且被淹的全是民田。
议事厅中,裴琰看着那地图,用手指圈出一片地,问道:“这是谁的田?”
回曰:“是七王爷的田。”
“七王爷……”裴琰又问,“那这又是谁的呢?”
“是贵妃的田。”
陛下尚未册立皇后,从前在太子府时只有两位侧妃,贵妃乃是七王爷之女,而另一位侧妃,自从进宫后便再未传出消息。
裴琰的目光定在七王爷的田与贵妃的田中间一块圈地,喃喃道:“这竟然是块民田,怎么可能呢?”
持有者是谁,是有什么样的本事才没有让民田被七王爷兼并掉呢?
吏部尚书小声提醒:“听说最近才落入那人的手中,对于持有者是谁,民间多有猜测。”
裴琰负手而立,不管是谁,都是一个地位与七王爷平齐,甚至是超过他的人。这样的人,本朝找不出第二个,那么,只有是疆域外的势力。这里与昭南接壤,若是有昭南的人趁机买田,也不是不可能。最重要的是,北岸淹田分明是人力所为,甚至……裴琰大胆猜测,就是七王爷授意在北岸掘口放洪,以免自家田遭殃。
那么,事情就难办了。陛下根基不稳,若是此时强行与七王爷翻脸,逼得狗急跳墙,七王爷起兵谋反,他裴琰便是挡箭牌。若是不闻不问,那么置受灾的百姓于何地?失去民心,陛下的皇位才更是岌岌可危。
果然,陛下与裴琰顾虑的是一样的。陛下调拨了一部分兵马给裴琰,让他无论如何要在南岸泄洪,一切后果,陛下与他一同承担,若是兵戈相向,裴琰知道,他说不定没命回来。
若是明哲保身,裴琰不是没办法,随意在他手中的兵马上做点戏,他既可以挣得威望,又可以避免这场冒险。可是,若想暗中拿到冰绡,那他是非去不可。
桌案上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上次他从陶奚书房里‘搜刮’来的书信。既然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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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凶多吉少,那么,他更要抓紧时间为陶苏合做些事。
他一张张掀过去,上面说的这些事情,他一件都没有做过,可以想见,陶苏合在写这些书信时,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告知自己的兄长自己其实过得很好,有一个宠爱她的夫君,为她做了这么多的事,其实这些事都是一个丈夫为妻子该做的。可是于她而言,却是奢求。对于裴琰自己而言,也是从不肯为她想到的。那信纸上有渍印的地方,显然是被水洇过。一颗一颗,或大或小,裴琰显然不会相信这是陶奚闲来无事用茶杯将水滴在上面,这些信陶苏合肯定多次翻看过,将泪水留在了上面。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
裴琰抬头,看到陶苏合竟然跟了过来,也不瞒她,道:“我在看你过往写的信。”
陶苏合看到那些信,觉得甚是奇怪:“这是我写给兄长的信,怎么会在你这里?”
裴琰有些无措,道:“是这样,是有次上朝的时候陶大人对我说起那些信,我觉得甚是有趣,也算是为我们的过去做个见证,我便向他讨来这些书信看,然后让人誊写了一份。”裴琰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觉得你写得甚是俏皮可爱。”
他伸手去拿,手指在碰到信笺时顿了一下,裴琰的心里突然一揪,又另外一想:或许这些过去的书信能够唤起陶苏合一些记忆呢?
陶苏合捏着信纸,皱眉茫然道:“相公,这里面写到,你居然送我一窝兔子,还亲手垒个兔子窝?我又忘了是不是?我怎么不记得养过兔子,你似乎不喜欢在府里养那些小动物,你嫌他们有味道……”
陶苏合委屈地红了眼眶,咬着嘴唇,脑袋也耷拉下来,活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白兔。
裴琰道:“其实以前……”
“以前什么?”
“以前确实是送过一些小白兔的。”
“那它们现在在哪里呢?”
裴琰侧过身去:“你记得有一次,……我们一同外出好长时间,去怕没人养它们,便将小兔子们都送到你大哥家养的事吗?”
陶苏合歪了歪头:“有这回事?我怎么从未听哥哥说过。”
“是真的,我马上派人去取。”
25. 兔子窝
裴琰吩咐觉夫马上去市集上买四只兔子跟一个兔笼回来。
觉夫心里暗自叹气:这深更半夜的,街市上哪里还有卖兔笼的小贩?
裴琰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补充道:“若是没有,便自己上山去抓。我现在陪着夫人走不开,总之,务必要用最快的速度给我搞四只兔子回来。”
“是,遵命。”觉夫立刻带人上街。他知道裴琰那人是说一不二的,想了想,也只好于是用官威,敲开了一户小贩的门。
那小贩大半夜的被人叫起,不情愿骂骂咧咧道:“大晚上的谁吵着老子睡觉?”
边穿衣边开门,一见外头灯火通明,来人个个体面威严,心里先凛了几分。当来人报出丞相府的名号,小贩吓得立刻跪了下去:“官老爷,小民是正经八百的生意人,遵纪守法,求求大老爷开恩。”
觉夫最烦见到这副样子,上前道:“谁要抓你了?”
“那您这深更半夜来敲门,还敲得这般急……”
觉夫直接跨进门去,扫了一眼小贩屋子内堆叠着的几个笼子,的确有一大股难闻的味道,不但有兔子,还有小羊小鸡小鸭。刚才敲门的时候,那些鸡鸭全炸毛起来,此刻更是扑棱着翅膀,几乎就要向他冲过来。
觉夫对老板道:“我要一笼四只兔子。”
小贩咂摸着:怎的?这人大半夜的还真是上门买兔子的?”
老板娘比他反应快,立刻挑了四只最好的,又白又肥的兔子,用一个精致的木笼装着,递上前去。
觉夫让手下人接了,然后拿出比平时多出一倍的银子放在桌上:“老老实实做生意,我先拿这四只兔子去给丞相大人验验货。若是之后被我抓到你们有何不守法之处,绝不轻饶!”
“哎,是是是。”小贩困意全消,变得无比清醒,一路送着各位官老爷出来。
待人走后,老婆子才想起来问他一句:“老头子,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是什么府上的?”
小贩重新脱了衣服躺下:“别瞎问,是丞相老爷突然要买兔子。”
“丞相?那是给他的夫人买的吧。听说丞相夫人蛮喜欢兔子的,嫁妆里都有不少兔子样式的呢。”
小贩翘着二郎腿,道:“去去去,不懂就别瞎说。我倒宁愿相信丞相是半夜来个突击检查,不是说他跟自己夫人感情不好吗?怎么会深更半夜给她买兔子呢。”
老婆子不服气:“切,还说我不懂?人家这当官的呀,不好表现出来,只能深更半夜的啦。唉,刚才给了你多少钱啊?”
小贩摊开手掌,老婆子张口结舌道:“哗,这么多!这得咱们卖多少天才能赚到啊。老头子,我跟你说,咱们可得小心了,这里面啊,八成不仅仅是货钱,说不定还有封口费的。你以后可要小心,千万不能说给丞相府买了兔子去,不然啊,我看这长安城咱们就待不了了,说不定真的要抓你进去呢。”
那小贩被吓住了,随即转念一想,道:“这我还能不知道,还用你说,去去去,上床睡觉,睡觉!”
他们俩估摸的不错,觉夫向来为人和善,寡言少语,是裴琰的左膀右臂,也极注意维护裴琰在民间的形象。可这次如此干净利落脆,就是有意要吓他们一吓,无论是买了谁家的兔子,都不让小摊小贩们妄自揣测。
总算将兔子买回来,已经四更天了。裴琰看了看那四只兔子活蹦乱跳的,有些抵触地拎着其中一只耳朵,不适应道:“似乎陶兄将它们照料得不错。”
陶苏合欣喜地接过来:“不要单拎着一只耳朵嘛,它会痛的。相公,我们还是将它放到曾经亲手垒的窝中吧,那里暖和,如今天气冷了会冻坏它们的。”
裴琰以为她看过也就看过了,笼子也买了,总可以安心回房了罢?谁知又说什么兔子窝,哪里来的亲手垒的窝?
裴琰道:“天色不早了,大夫嘱咐过你喝完药必须要早睡的,你今日就先歇息吧,明日再看也不迟,是不是?”语气里满是妥协,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又似拥着易散的彩云。
可是陶苏合抱着一只小兔子,生怕裴琰还会将它夺走。裴琰举起三指向天道:“我向你保证,等明日你睁开眼睛,这些兔子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它们的窝里。”他加重语气,“我们曾经亲手垒的窝里,这样可以放心了吗?如果我食言的话,你就把我烤了吃。”
陶苏合见他发誓,终于有几分信了。裴琰心里却觉得可笑,他一向不信发誓这种幼稚的把戏,从前陶苏合求神拜佛,他也觉得愚昧之极,如今,真不知是不是报应,他却要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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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式来哄她。
虽然依依不舍,但也还是在秋歌打边鼓下,陶苏合先回房睡觉,紧接着觉夫问道:“公子,这府里有兔子窝啊?”
裴琰蔑了他一眼:“我这不是正要去造。”
裴琰叹口气,边卷袖子边往后院走。陶苏合的想象力可还真丰富,说什么自己在后院亲手给她垒了一个兔子窝,还送了她四只兔子。而且那信上连兔子窝的形状、颜色、角、方向、内里结构、外部景观,描述得一清二楚。
若不是确认她失忆,裴琰甚至有理由怀疑是她故意写出来刁难自己的。传扬出去,堂堂丞相大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干苦力。更何况,宵禁之后,城内不允许见明火,觉夫提着一盏极微弱的灯笼出来,可要是一个不小心被瞭望台上的官兵发现,少不了别有用心之人会借机参他一本。
裴琰叫管家和觉夫上前,开始陪土垒窝,。裴琰向来觉得觉夫得心应手,从来没有觉得他这么笨过,一个地基怎么搭裴琰都不满意。于是裴琰一把抓过觉夫手里的铁锹:“算了,还是本官亲自来吧,笨手笨脚的。”
再说那信中说这兔子窝是他和陶苏合亲手挖的,不曾假手于他人,若是陶苏合第二天问起来内里结构什么的,裴琰答不上来,岂不是露馅。于是觉夫便看到向来纤尘不染的公子,将下摆扎在腰间,袖子撸到肘部以上,露出紧实的小臂,生疏地一下一下挥动铁锹。
裴琰从未干过这样的粗活,手脚极不协调,走几步去拿木板时,甚至有些同手同脚,垒的兔子窝也是东倒西歪。他一铲子下去,方才刚要垒好的窝,整个塌下来,笼子中的四只兔子见状都呆住了,前爪抬高齐齐往这边看过来,看到轰然倒塌的‘庞然大物’跟边上那只被尘土覆盖了的白靴。
公子向来爱干净,觉夫觉得他可能要生气了。只见裴琰盯着足上的尘土看了一会儿,然后脚尖朝下磕了磕,将大部分尘土震下,然后又开始垒窝。
在又倒坍三次之后,总算是垒成一个奇丑无比的兔子窝。这隆冬天气,裴琰额头竟出了一层薄汗,然后裴琰似乎再也不愿看那个兔子窝一眼,让觉夫将那四只兔子逮进去,头也不回地走回书房。
虽然又脏又累,但希冀陶苏合天亮看到他们的作品,还是能博她一笑的吧。
26. 引蛊
陶苏合尚未起身,府上已经有客来访。来人一袭紫衣,将许多礼物摆在桌案上。
裴琰看着来人,道:“不知谢婉姑娘,这是何意?”
谢婉淡淡一笑:“听说嫂夫人病了,我特意来看看。这不,前些日子她在南山的药铺落了些东西,我替她拿来。”
那一桌子满满当当的,都是兔子灯,五颜六色,各式各样。都是岑时为她作的。
裴琰道:“又不是元宵,送什么兔子灯啊?”
陶苏合写给陶奚的信中,也提到过,不过兔子灯都是裴琰送给她的。
这些日子为着朝廷和家里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裴琰恍然发觉,岑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似乎自从陶苏合失忆后,他就再未找过她。
裴琰嘴角勾起一抹冷意,想当初陶苏合扔下一封和离书时,讽刺他挑女人的眼光着实不怎样,如今看来她也是半斤八两,那个岑时连争都不争一下,贪生怕死,就这么丢弃了她?
谢婉见他神色有变,了然道:“琰哥哥,既然嫂夫人病了,听说茵茵也被你赶出府,更早之前,连厨娘也不要了,这府上如今就没有个能管事的女子,就没有想过再找一个?”
裴琰冷蔑看着她:“想过。”
谢婉睫毛弯弯,眸中星火闪烁。
裴琰别开目光,讽刺道:“想找个人给我做饭,你会吗?”
谢婉眸中的星子落了:“这还真不会。”她手指搅着帕子,“不过,为了琰哥哥可以学呀。”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说再请十个厨娘,也就够了。”裴琰顿了顿,“我府上从不单独接待女客,这规矩你是知道的。不过今朝,我却破例让你进来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谢婉略一思衬:“当年裴家和谢家,是最被看好的,琰哥哥不曾忘记吧?”
旧时裴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早已物是人非。裴琰与族人早断了联系,谢家更是只剩谢婉这么一个孤女。
裴琰把玩着其中一盏兔子灯,道:“谢姑娘,去年上元节,你是不是对陶苏合说过些什么话?”
“我?我和嫂夫人常常在各种女眷的宴会上碰到,说的话多了,琰哥哥指的是哪一句啊?”虽然有些莫名的烦躁,可谢婉脸上还是挂着微笑。
“去年上元节,我去廷尉署协助处理一桩案子,陶苏合中午去给本官送饭,你带着一群人,把她堵在了小巷里。还要我再继续提醒下去吗?”
谢婉双眸湿漉漉地望着他:“琰哥哥凭什么说是我?”
裴琰握拳,掌心向下搭在桌上:“如今在谈公事,不要称呼我的名,称呼我的官职名。”
谢婉被他生冷语气吓了一跳,还是折中道:“裴大人凭什么说是我?”
裴琰将指关节在桌面敲了敲:“要我去把当时在场的人都找出来对质吗?我为官多年,一个人是无辜还是狡辩,本官还是能分清的。”
谢婉盯着那些兔子灯,道:“裴大人,这话不是我说,人人都知道,陶苏合是配不上你的。你这般的风神俊朗,学富五车,运筹帷幄之才,她那么一个只识耍枪弄棒,吹笛听曲的人怎么会懂呢?那次,我只不过是找人提醒她。”
裴琰难得地笑道:“谢婉姑娘,还真是着紧我夫人,连她会吹笛听曲都晓得。”
谢婉不搭话,继续说她的:“裴大人你若是再找夫人,也该找一个同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
裴琰往窗外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府门前,一辆破旧的马车前,站着一个男子,正在耐心地等待着谢婉。
裴琰道:“哪里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不过都是旁人的说辞罢了,日子过得怎么样只有自己知道。非要这么说的话,我觉得你也配不上你的相公。”
“裴大人,你在说什么啊?”但凡提到她的相公,谢婉总会被惹毛。
裴琰道:“某种意义上,你的确是配不上他的。总而言之一句话,你是女子,我总不能让人揍你一顿,望你以后好自为之。若再让我知道你对夫人不利,我绝不手下留情,也别怪我不顾及两家世交之情。”
谢婉神色难堪,笑容挂不住了:“哈,料想嫂夫人在裴大人府上,谁敢对她怎么样,裴大人多虑了。”
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转身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你们真心相爱的话,我跟陶苏合说什么都不会有用的不是吗?”
谢婉向来是不服输的性子,裴琰知道的。他就是要再次敲打她,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离开长安去昭南之前,他得把后顾之忧解决好。陶苏合如今的情状,留她一个人在府上,他怎么放心呢。
裴琰已经和陶奚打好招呼,送陶苏合回去住一段时间。为了避免谢婉再去找麻烦,今日他特地将她叫到府上,谁知,她却反手以岑时的兔子灯来恶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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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最后一件事,裴琰需要走之前做完。陶苏合体内的冰蚕再生长下去,她会忘掉所有的事情,心智如同几岁孩童。裴琰接受不了这个结果,因此日日去找大夫软磨硬泡。
裴琰在药房中来回踱步:“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若是直接将那毒引出来呢?”
大夫思考良久,才回答道:“那冰蚕乃是子母蛊,只有子亡,母才会亡。只是那母蛊早已化在夫人的血液中,子蛊若是杀掉的话,那母蛊便会侵入肺腑。因此子蛊必须要寄托在活人身上。”
裴琰凭窗而立,大夫知道他在想什么,劝道:“丞相大人,那样做是万万不可以的,您千万不要动这个心思。”
裴琰问道:“若是将子蛊植入体内,可会使那人失忆?”
大夫谨慎回道:“不会的。只有子蛊,不会对那人的身体产生任何伤害。”
裴琰道:“有这样的好办法,为何之前不说?”
大夫愈加诚惶诚恐:“回禀丞相大人,那毕竟是在体内植入一蛊,而且植入的过程中必须要那人完全醒着,否则若是有何差池,子蛊出现问题,会对植蛊的人也有损伤,这风险太大,老臣实在不敢担保。而且,谁会愿意去冒这个险呢?”
裴琰若有所思:“以活人养蛊,的确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方才叫我不要动这个心思,若说,我早就动了这个心思呢。虽然有危险,但毕竟还是有成功的可能,不是吗?”
裴琰慢慢转身,双目澄澈明亮,坚定毅然地看着大夫:“我相信你的医术。”
大夫立刻给他跪了下去:“大人三思呐!若是体内只有子蛊,每七日便会发作一次,发作时疼痛异常。大人您是一国之丞相,这样提早地损耗您的身体,您也要为陛下、为臣民想一想啊。”
裴琰凄凉地笑道:“我又不是将命交出去,若是在昭南找到冰绡,不就可以解毒了吗?”
“可是在那之前您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啊……”
裴琰抬手,打断他:“若非如此,也没有别的办法。”
裴琰再次望向窗外,夜里没有一丝风,云层却厚重得很,遮住了满天星光。
裴琰最后道:“况且,你知道吗?如果让别人知道这个办法,陶奚、甚至秋歌都会替陶苏合引出子蛊。若是他们,我宁愿那个人是我。”裴琰心里接下去道,“让她欠着我,让她即使什么都忘掉,也不能忘掉救命恩人。”
27. 离别
大夫捻了捻他的山羊须,终是拗不过裴琰,道:“好吧,若是您决定了,老臣便准备为您操刀。只是,您体内还残存着另一种毒,必须得先解了才行。”
“这容易。”他本就是不肯好好吃药才一直好不了,如今,够数的分量灌下去,睡了一天,已经没有任何阻碍。
临行的前一夜,裴琰在陶苏合的茶杯中下了醉花,陶苏合睡得很沉。
可是裴琰却要保持清醒,他那般玻璃似的人儿,从小便被哄着宠着,不曾吃过皮肉之苦地长大,不同陶家的人从小刀枪棍棒、大伤小伤不在少数,疼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那么疼了。可裴琰是第一次被动刀,若是从前的陶苏合一定知道他最是怕疼,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他就那般清醒着,看着大夫将锋利的刀锋割入他的手臂中,然后将陶苏合的食指尖割了一个小口子。陶苏合沉睡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裴琰已是满头大汗。
他无声地调息,看着那两股血流相会,子蛊从陶苏合体内流入他的。他一直要保持清醒,哪怕痛得钻心,也要醒着,慢慢地感受那东西汇入自己的血液中。
子蛊一开始还安安静静,片刻之后便闹腾起来,这样的闹法尚不及七日之后的十分之一。
整个过程快速且安静,大夫替裴琰包扎好,示意他可以去休息一下。裴琰摆摆手,他睡不着,也不想睡,守在陶苏合床头,望着她安静的睡颜,看着自己手臂上被缝得极丑的线,忽然记起大婚之前,陶苏合来找他,一脸为难地开口:“那个,你知道的,将门之女,不会针线,可成亲前要自己绣嫁衣才算是寓意吉祥。所以,你可不可以帮我……绣?”
身为女子不会女红也就罢了,竟然捧着嫁衣来找他?裴琰那时听见陶苏合的请求简直要气笑了。
陶苏合有些委屈地道:“你看啊,我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子,我向来又是在男人堆中也惯了的,没有人会做这事。让秋歌缝吧,我怕你会嫌弃她是个奴婢。因此,我想若你能亲自绣上的话,到时候我穿上,不也是一桩美谈吗?”
裴琰事不关己道:“连嫁衣都不会绣,那还嫁什么人呢?我看不如让陛下收回成命,我们倒是两厢清净。”
陶苏合收回目光,抚摸着那大红柔软的绸缎,叙叙说道:“从我记事起,父兄便在外征战,我们家三代人都马革裹尸,死在疆场。他们以病死在榻上、儿女绕膝为耻。”
裴琰没有打断陶苏合,他是文官,虽说从小也历经苦难,不曾有亲人陪伴在身旁,但真刀真枪、鲜血迸发的沙场,他却不曾真的了解。
陶苏合的声音依旧在房中回响:“哥哥和师兄教我舞枪弄棒,教我兵法,却从来不曾教过我,若是嫁人该如何去侍奉自己的夫君?该如何拿起手中的绣花针,为他添衣。”
那时,北疆未灭,何以家为?陶苏合的兄长尚不曾娶亲,他便是做好了有朝一日若是马革裹尸,也不要留下苦苦支撑的妻子和尚在襁褓的孩童。可是陶苏合是妹妹,陶奚从不曾想过要将她卷入战场,不管是明枪,还是暗箭。他希望有一个疼爱她的夫君,会护她一生一世。
裴琰始终没有说话,却将目光落在了那嫁衣上。
陶苏合抬头看了他一眼,裴琰立刻把目光别开,陶苏合声音低了下去:“是我要求过分了。”她将嫁衣重新叠好,动作极慢,等着裴琰叫停。
她等着,一丝一缕都那么清晰,等着裴琰将嫁衣扯过去,告诉她会在大婚那一日为她亲手披上。
可是陶苏合始终没有等来这句话。
手臂上的伤口痛得有些麻木了,裴琰深吸一口气,抬眸正好看到了那件真的被陶苏合裱起来挂在房中的披风。衣摆上的海水江崖纹,如滚滚波涛一下一下拍在他的心上。
裴琰叫来觉夫,觉夫看到绷带下洇出的血红,煞是心疼对主子道:“公子,去休息一会儿吧。”
裴琰道:“去找些针线来。”
“什么?”觉夫怀疑自己的耳朵。
“去找针线来,要银色的。”
觉夫立刻去找秋歌要了些针线,过了不多时,两个人便像见鬼一样看着房中。灯下,裴琰动作生涩地,拿起那件披风,皱着眉头认真地穿针引线。
他的手指修长纤细,可再怎么纤细总是比不过女子。一根针穿了好久才穿进去,然后一不留神线头又掉了出来。裴琰却依旧非常耐心地继续穿针,然后在杏白披风肩头处绣了几下。
裴琰依旧坐得笔直,这样的身姿很是僵硬,却有种别样的让人痴醉的感觉,秋歌不由得在心里感慨。可惜主子不曾醒来,看到这一幕。
裴琰一不留神,针尖直直戳入指尖,可他却恍若不觉。手臂上的疼痛在叫嚣着,与此相比,那针尖的刺痛算得了什么呢?当年那件未曾披上的嫁衣,如今让他还回来,可好?
第二日,两队人马等在丞相府门口,一队欲往东镇北侯府去,一队等着裴琰,带领他们向西,去昭南。
秋歌捧着一件玄色的和一件杏白的披风,到主子面前道:“小姐,路上风大,带上这件杏白的披风罢。”
陶苏合回头看了一眼:“我们的箱子里,不是装有好几件了吗?再说府中什么样的衣服没有,为何要偏偏带着这件。”
秋歌道:“嗯,还是带着吧,万一用得到呢。”
听她这么说,陶苏合走过去翻了几下那件披风,只见肩头绣着一个似圆不是圆,说方不是方的奇怪形状,周围还放射着几条线形花纹。
“这是什么东西?”陶苏合自言自语。
“这……”秋歌仔细看了看,昨晚她看见裴琰在做针线,却不知他绣工如何,如今瞧了半天也认不出来,“这是石头?又或者是万丈光芒的太阳?”
她期待着小姐下一句问她这是谁绣的,毕竟这花纹与这件风衣上其他精致的绣样大有不同,一定会让人奇怪是哪位大胆的绣娘,竟然在上面做了这样的改动。可是陶苏合没有问,秋歌便也没有说。
陶苏合最后给这件风衣下了一句评价:“真是怪。”
“怪?”
“怪丑的。”
从前她想要无数次逃离开他的身边,而这一次她不必逃,却是他亲手将她送走,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她什么都不知道,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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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却知道这有可能成为二人的永别。
也好,至少他看着她安全地离开,她的兄长一定会好好地照顾她,比他照顾得更好。
秋歌扶陶苏合坐进马车,本站在府门口的裴琰忽然快跑了过去,微喘道:“陶苏合,不要忘了我……”
陶苏合有些怯生,又有些探究地望着他,片刻,才道:“好。”
裴琰这才上马,勒马回身,最后看一眼他心爱的女子,便再也不回头朝西而去。
裴琰这一去,去了三个月。
冬去春来,在镇北侯府,陶苏合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轻松。与哥哥在一起,白日喂鸟作画,练剑耍枪,上房揭瓦,晚上想多晚睡就多晚睡,她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只是陶奚似乎总是莫名有些恍惚,时常看着她,情不自禁摸摸她的发心,忽然间便红了眼眶:“小妹,做哥哥的对不起你,早知如此,若你从未嫁给过那人,一直是在这府中被人宠着,被人爱护着,那该有多好。”
陶奚宁愿那三年从没有存在过,可陶苏合见兄长神情越发不对,收了剑,几步蹦上台阶,问道:“哥哥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陶奚握拳背在身后,低头道:“没什么……”
陶苏合坐在他身边,笑得春风拂面:“给我看下嘛,我看到那只信鸽了。不然,我下次就将这信鸽烤了。”
陶奚无奈,摇摇头:“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摊开手掌,神色俨然,陶苏合却不以为意,展开纸条,只见其上蝇头小楷写道:“裴琰一行欲按条件去交换冰绡,遇山洪暴发,下落不明。此事勿要让令妹知晓。”
陶奚时刻关注着陶苏合的神情,怕她会崩溃,会痛苦,而她却只是再将字条重头看了一遍,问道:“裴琰是谁?是你的副将吗?”
看兄长方才神色紧张,显然是如字条所述,不想让她知道,那么必定是裴琰此人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她却想不起这个人来。
陶奚怔了怔,随即摇头道:“没,没什么,来信者是国师,这朝中的事,故而怕你知晓。”
陶苏合努努嘴:“我不乱说便是了。”
她回到房中,深觉哥哥是太多虑了。陶苏合最近觉得记忆衰退得厉害,若是白日见过什么人,却没能叫上人家的名字,很是失礼,因此她回房后都会记下来那人的容貌性情、家世渊源,期待下次再见的时候能够更熟稔些。
裴琰,裴琰……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她猜测,裴琰其人,也定是如同其名一般,美玉般温润无瑕。
陶苏合翻腾自己的笔记,想要找寻有无关于这个人的记载。她翻箱倒柜,倒是找出一幅画来,画上那人双目炯炯,一袭白衣,下摆上海水江崖纹更显威仪。他凭栏眺望,最有灵气的是左眼角下那朱砂的点睛一笔,整个人平添几分神采,仿佛能从画中走出来。
陶苏合歪头看了一阵,约莫是自己从前作画的练习,随手往高案上一放。这一放,便觉得更熟悉,仿佛这画原先就被放在这里很久,正巧秋歌端了药盏进来,陶苏合指着画对秋歌道:“这个男人,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