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大人是女郎》 1、争吵 天边斜斜挂着一轮红日,蔫蔫的照着之下乌泱泱的一群小人。 “孙大人此话不对,张郎中资历尚浅,怎能年纪轻轻就担任兵部侍郎呢?” 说话的是一个胡子半白的老人,“依微臣看,还是刘郎中成熟稳妥,更适宜担任侍郎一职。” 不久前,兵部侍郎崔文远告老还乡了,他一走,这空出的位置按惯例要在位于他之下刘、张二郎中当中选出一个来。 两位郎中里,张郎中年岁尚浅,才三十二三岁,与已经年过半百的刘郎中比起来确实过于年轻了年轻。 不过官员晋升可不止看资历。 尤其是此时这种多事之秋。 虞朝从十几年前就是太后摄政,如今,太后退居后宫,小皇帝刚刚亲政,正是要提拔自己人的时候的时候,必然不会让与太后更亲近的刘郎中上位。 果然...... 九重玉阶上,年轻的皇帝不露声色的扫视着台下的众臣,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其中一个清瘦的身影上。 “右相,你怎么看?” 右相萧存玉是皇帝的老师,虽还未到而立之年,但因为在皇帝与太后的政治斗争中出力良多,深受皇帝信重。 萧存玉手执笏板,从文官队列中走出来,声音如金玉掷地。 “回陛下,臣以为张郎中虽资历尚浅,但政绩显著,反而刘郎中虽在位十多年,却几近一事无成。” “如今陛下亲政,朝堂上正是百废具兴之时,若让像刘郎中这样的庸碌之人把有才之人挤下去,实在有损陛下英明。” 存玉余光看着身旁的宋阁老和周阁老,兵部侍郎之位虽不大,但陛下若连一个官位都拿不下,又如何收复满朝文武呢? 队伍后方,刘郎中被存玉的庸碌二字压得面色涨红,却也不敢为自己辩解。 皇帝赞许的声音传来:“右相言之有理,既如此,就认命张郎中为兵部侍郎,择日就任。” “臣领旨。” 下朝之后,存玉一个人走在朱红的宫墙下,来来往往的官员都向她行礼,她也笑着回礼。 这时,一个太监急急跑了过来,看到存玉才舒了口气,尖细的声音带着阉人特有的谄媚。 “萧大人,陛下嘱咐奴才来告诉大人,陛下今日午后要与大人在宣政殿论政,届时官车会在大人府前等候,还请大人不要误了时辰。”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传来一道道艳羡的目光,在宣政殿与陛下论政,还要亲自派马车接送,萧大人还真是深受陛下爱重。 处在众人目光中的存玉却不见一点骄矜之色,轻声回道: “臣知晓了,还请公公禀告陛下,臣感念陛下体恤,只是臣微薄之人,实在不易大张旗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臣自行进宫就好。” 小太监忙咧开嘴笑:“陛下就猜到大人会这么说。” “只是陛下心疼大人日夜为政事繁忙,所以特地嘱咐大人不可推辞。” 存玉听到小太监这样说,只好应下。 长街的这边是一派君臣和乐的景象,而另一边却全然相反。 刘郎中站在朱墙下的阴影之下,阴测测的看着这边,眼中露出狠毒之色。 竖子,有什么好猖狂的。 他阴狠地看着存玉,半晌,冷哼一声,袖子一甩转身走了。 存玉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看了一眼路的另一边,正好看到刘郎中离去的背影。 她若有所思,心知刘郎中会记恨于她,不过也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转身遥遥拜谢过皇恩之后就离去了。 出了宫道,就看到自家的马车停在外面,存玉上了车,靠着软枕闭目思索。 现在的形势虽然看上去一片大好,但暗地里仍然险象环生。 太后虽已退居后宫,可仍然不容小觑,她理政多年,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势力,要铲除她的爪牙,还得徐徐图之。 文武官员中,文官为首的是四位阁老,地位最高的是顾阁老,他是先帝在东宫时的属臣,辅佐先帝多年功劳卓著,说话也很有分量。 只是如今年事已高,三天倒有两天是病着的,也不怎么参与皇帝与太后的博弈,不过领着阁老的职衔养老。 宋阁老和周阁老与太后同气连枝,宋阁老奸诈,周阁老狠毒,这两人都不是好相与的。 如今皇帝亲政,他二人的气焰有所收敛,可仍然不容小觑。 他们就像在暗中窥伺的恶虎,只待萧存玉有什么疏忽之处,便要狠狠的扑上来咬碎她的筋骨。 禁军之中,只有左右金吾卫共三万兵马听命于皇帝,左右骁卫和左右武卫经过此次清算,亲近太后的已要么死要么降,重要将领也都换上了陛下这边的人。 只是死灰尚可复燃,太后的势力也是一样,皇帝迫于孝道和宗室的压力,只能将太后软禁在后宫,难以斩草除根。 萧存玉拢住自己绣着山河图纹的衣袖,至于边防军,安西、河东、剑南、朔方均听命于陛下,平卢、陇右、范阳则更亲近太后。 这些地方互相交叉掣肘,彼此处于平衡之中,只要不起战事就不会波及到长安。 阳光透过帘子的缝隙照到存玉脸上,她侧了侧头躲避阳光。 日子还长着呢,历朝历代,皇帝长大之后太后摄政总是言不正名不顺的,他们只要沉住气,徐徐图谋就好。 现在最着急的人,是连早朝都上不了的太后。 存玉慢慢思索着,睡意就涌了上来,这几个月来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昨天又在宫中料理了大半宿宫变中留下的烂摊子,现在实在是困得难受。 她倾身调整了下姿势,正待小寐一会儿,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的争吵声。 一个稚嫩的女声清脆又带着怒气: “你这茶商好不讲理,明明说好卖我们上好的信阳毛尖,现在又要以次充好,你当我们看不出来这是陈年的旧茶吗?” 一个声音粗哑的男人嘿嘿笑了两声: “谁让你们东家是个女的,女子不好好待在家里,出来做什么生意,上好的茶卖给你们也是浪费。” 他边说边斜着眼觑着面前那个江南来的何小姐: “要我说,你们东家长得这么貌美,还不赶紧找个人嫁了,整天抛头露面的做什么?” 圆脸的小丫鬟涨红了脸:“你个泼才,嘴里不干不净说得什——” 2、相见 “小言,不必多说了。”何知云开口阻拦叫骂着的婢女,声音似冷玉般冰冷,“店家既然不愿与我们做生意,那把定金交还,我们不做了便是。” 何知云是第一次一个人来长安,她是江南何家的独女,何家是富甲江南的大商户,每年赚的钱够朝廷再修一次长城。 她母亲死的早,父亲疼爱她,自小带着她走南闯北,在襁褓中时就跟着父亲谈生意。 长年累月下来,长了一身的见识和本事,在江南,多少人都说她不输乃父之风,只可惜是个不能承嗣的女儿。 可父亲却并没有因此对她少半分疼爱,族中叔伯建议父亲从旁支过继一个儿子,父亲也不予理会。 只想着等她再大些,为她招个本分的上门女婿,他的基业还是交给她打理。 没想到三月前父亲一朝病故,一直保护着她的大树轰然倒塌,她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身怀万贯家财却无人庇护,族中叔父一夜之间露出狰狞面目,看她就好似在看一头肥美的羔羊。 父亲头七还没过,就打起了要把她嫁出去吃绝户的主意,甚至要把她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鳏夫,百般逼迫不成后,他们竟还想要直接勒死她。 幸好她提前察觉才能免于一死,可家中却再也呆不下去了,她只好带着不多的亲信连夜逃走。 她一路逃到长安,借着身上所带的钱财做起了生意,可白手起家怎么会容易,在江南时,谁人不知她的本事,却不想,隐姓埋名到了这天子脚下,竟要受这种奸商欺压。 何知云敛下自己眼里的寒意,商场之上本就是以利为重,狗眼看人低者不在少数,现在重要的不是和他纠缠,而是趁着时间还早赶紧找到新的卖家。 这茶商见何知云长的雪肤花貌,杏眼明仁,浑然是个弱小的女子,于是心里就起了压不住的轻视和恶意,闻说要定金,便摇头晃脑起来。 “小姐这话说的不对,我几时收了你的定金?你可有什么证据?” 他心里想着就算昧下那几百两银子又如何,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罢了,还能把他怎么着。 “小姐若还要纠缠,不如咱们去见官,那京兆尹的小儿子是我连襟,我可不怕告官。” 茶商得意洋洋,今日这四百两定金真是来的容易,可比正儿八经做生意容易多了。 知云闻言顿时怒从心头起,好一个恶商,竟还想要明抢她的钱,她一口气堵在心口。 她左右环顾一番,正思索直接砸了他的铺子就跑有多大可能脱身时,余光却瞥见一个身影。 今天的太阳柔和而温暖,轻轻地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微风吹起她的衣角,知云一怔,心中纷乱的情绪如潮水般褪去,思绪一下子回到过去。 “京兆尹小儿子的连襟,真是好大的脸面,不知道这位大人认不认识我呢?” 存玉早就立在一旁看完了全程。 也许是这个小姑娘太像多年前那个孤苦无依的自己了,她莫名地就下了马车,想要帮帮她。 存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世事压人,她女扮男装才能躲过这世间诸多的流言蜚语。 而这个年少的女孩子,现在却身穿锦绣裙装,以女子之身面对人言如刀。 不由的,她挡在了她前面,就像要隔着长长的时光去保护当年的自己。 人群中,存玉抬头冷眼看着眼前这个贼商。 那茶商早在看到存玉身上的一品官服时就软了脚,如今不过是强撑着才没有跪下去。 他头上的冷汗涔涔直流,也不敢伸手擦拭。 “大人,大人哪里的话,又有谁敢在大人的面前称大官呢?” “草民不过是跟这位姑娘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存玉扫了他一眼,不愿听他狡辩:“既然是开个玩笑,那你还不把定金还给这位姑娘。” 茶商连忙点头称是,立刻从怀里拿出几张大额银票卑躬屈膝的递给知云: “姑娘大人有大量,宽恕小人吧。” 知云却看也不看他,一双杏眼只亮亮的盯着存玉,待到存玉要回头时,才依依不舍的转过头接下那几张银票。 放入怀里,她弯腰对着萧存玉盈盈下拜。 “多谢大人搭救,若不是大人,奴家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知云抬起袖子,袅袅婷婷的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软着嗓子说道,她本就是一口吴侬软语,有心之下声音更是黄莺出谷般的缱绻。 知云身后站着的小言呆了一下,姑娘这幅做派做什么,怎么这么像是在勾引这位大人? 知云抬起一双如水眼眸望着存玉。 “奴家为躲避仇家来到贵宝地,举目无亲又遭人蒙骗,大人是唯一一个肯施于援手之人。” “奴家感激不尽,想请大人用顿便饭,不知大人是否赏脸。” 知云计上心来,朱唇轻启,娓娓诉说着自己凄惨的身世。 她的眼神缠住萧存玉,久别重逢的喜悦在心中发酵,蠢蠢欲动地想现在就把她抱回自己的窝里。 小言绷着一张脸,听着耳边越来越夸张的胡话,努力告诉自己姑娘一定有自己的计划。 她催眠自己,只当老爷没有给姑娘留下金山银山,姑娘出逃之前也没有给族中留下的大礼。 全当江南大名鼎鼎的毒蔷薇成了一朵可怜见的小白花。 知云的手肘隐蔽地撞了撞身后的她,于是小言也捏着手帕配合地在知云后面啜泣了起来。 存玉看着这两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和煦的笑了笑。 “姑娘不必多礼,不过是举手之劳,用饭就算了,我今日实在忙碌,辜负姑娘好意了。” 存玉本就长的气若谪仙,不笑时像九天瑶宫中不问世事的神仙,如今对着知云一笑,便像是神仙落入凡间一样。 知云看着看着,就红了脸颊。 小言:“?” 存玉又想到一事,她伸手解下腰带上挂着的玉佩递给知云,“姑娘若是之后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来乌鹊巷第二家找我。” 知云红着脸接过玉佩,声音如喁喁细语,“多谢大人。” 等到存玉走出好远后,知云还握着玉佩舍不得撒手。 小言怀疑自家姑娘被美色迷了眼,苦口婆心劝她:“姑娘,这位大人住在乌鹊巷,又穿着一品朝服,一定是萧存玉萧阁老。” “据说他心狠手辣,年纪轻轻手上就沾了不少人的血,绝不是个和善之人,姑娘你千万不能喜欢上他呀。” 知云仍然来回摩挲着手里的玉佩,嘴角挂着浅笑:“萧存玉,真好听的名字呢。” 小言一噎,伸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在心里宽慰自己,姑娘年纪还小,这样是正常的,等长大了就好了。 3、皇帝 回府之后,存玉打了个哈欠,回卧房里小睡,吩咐侍从申时叫起她,皇帝的午课是申正开始,今日皇帝想必也有很多事与她商量。 侍从得了她的吩咐便离去了,她们都知道大人一向不喜欢下人近身伺候,所以也不多留。 存玉脱了外衣躺下,闻着屋里点着的梅香渐渐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屋子入睡。 窗外是风在屋檐上跳跃的声音,几只喜鹊在树枝上私语,午前温和的阳光穿过窗棂和帷幔,浅浅的落在存玉的脸上,为她染上一层暖黄色。 日头渐高,屋外的喜鹊也耐不住热,一头钻到树叶间去了,光影也在存玉脸上游动。 侍从在外面说:“大人,申时了。” 存玉睁开了眼。 她起身洗漱,用了些饭,就听到皇帝的宫车到了。 存玉在车上浅睡,不一会儿就到了皇宫。宫车直接载着她到了宣政殿外,一路上遇到的宫女和太监在宫车来时都垂首侍立,等宫车走远后才重新行走。 存玉从车上下来,随行的太监拿着存玉的书袋跟在后面。 皇帝早在存玉进宫时就知道了,现在正坐在宣政殿里等着。 存玉进门先给皇帝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皇帝穿着一身明黄色常服,头戴盘龙玉冠,见到存玉进门脸上浮现喜悦之色。他如今不过十五岁,声音里满是少年的清亮。 “老师不必多礼,快请坐。” 存玉在皇帝面前坐下,小太监把存玉的书拿出来放好后退下。 她是太后为当时才八岁的皇帝选的老师,按理说帝师一般都是朝中年长的,有威望的臣子才有资格做的。 只是太后掌权,全不愿皇帝有向学之心,于是只趁殿试过后,在新科举子中选了寒门出身的存玉给皇帝启蒙。 那一届科举里,存玉是探花,状元郎和榜眼都是大家族出身,他二人若成了帝师,其身后的势力只怕也会向皇帝倾斜,这是太后绝不允许发生的。 于是刚刚进入众人眼里的毫无背景的存玉就成了太后制衡小皇帝的牺牲品。 谁人不知,小皇帝不过是太后手里牵着的傀儡,皇帝的老师还不如给娘娘娘娘宫中倒夜香的小太监有前途。 当时存玉不过十七岁,在太后娘娘眼里不过是一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她丝毫不把存玉放在眼里。 若是她能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知道她看的比性命还重的权力会被这样一个毛头小子算计去,只怕她便是死,也不会亲手把存玉送到皇帝身边的。 萧存玉与皇帝,从开始的互相试探到后来的推诚相与,在太后眼线不及之地,他们努力丰满着自己的羽翼。 对于年幼丧父,母亲是他最大的敌人的皇帝来说,存玉不仅仅是他的臣子、他的老师,甚至是他的兄长和唯一的亲人。 那些在冰冷的太和殿里相伴的日子,是他记忆里永不会模糊的温情。 皇帝看着存玉坐下,想起他刚刚开始教自己时总冷着一张脸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样子,却又会在自己被太后罚跪后偷偷给他送药膏,忍不住小小的笑了一下,又掩饰一般的开口说话。 “老师,昨日母后派人来问朕,一月之后是先帝忌日,按往年惯例总是她主持宗室命妇的祭奠,说如今后宫里没个能当事的妃子,还是让她来为好。您怎么看?” 存玉不用思考就知道这不过是借口而已,若真让太后再次走到台前,麻烦才是会一波一波的涌来。 “祭祀一事,本不在要有多大的场面,依臣看,既无人当得起主持宗妇祭奠之任,不如干脆免了此事,只各家手抄些佛经送到皇陵供奉,既不劳民伤财,也是一番追忆之心。” “太后娘娘既有心,那后妃的抄写正该由她主持。” 皇帝不由笑了笑,主持宗妇和主持后妃,哪可同日而语,笑着却又不由得冷了脸。 “母后真是不死心,朕只是将她禁足在寿康宫里,并没有短她一处,她还是母仪天下的太后娘娘,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皇帝不过是这么一问,他岂会不知太后为何不满足,从执掌天下的实权太后到一介后宫妇人,她当然会不满足。 只是天家无情,身处权力顶点的二人更是个中翘楚,权力今日已被他握在手里,他是绝不会容她再染指的。 “宋绘是母后的兄长,他在内阁一日,母后就一日不会安分,老师可有什么法子对付这老狐狸?” 宋家如今如日中天,宋绘位至阁老,是滑不溜手的泥鳅,存玉盯了他几年,也没抓住他的把柄,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陛下,此事只怕还得从长计议,宋阁老为人滴水不漏,宋家又是大家族,要想在一时之间扳倒他是不可能的,依臣看,不如借着这次科举,多提拔些新人上来,好好分分他的权力。往后六部最好都要有陛下的人,如此日积月累下来,宋家只会渐渐没落。” 皇帝思索了一会,宋绘不过是依附在母后身上的蔓草罢了,只要看好母后,不给她东山再起的机会,再一步步的蚕食那些仍然效忠与她的势力,宋家自然会随着母后这棵大树的倒下而枯萎。 此事想通,他也不多介怀,转而盯着存玉带来的书。 “老师上次给我讲学还是上个月的事,朕都好长时间没有和老师亲密了,今日老师可不准出宫去了,朕要和老师抵足而眠、共论政事。” 存玉看着皇帝亮晶晶的双眼,沉默了。 当日她与皇帝同塌而卧是因为太后克扣皇帝的份例,炭火不够,冬日的太和殿里实在是极冷,况且当时的皇帝还是个小孩子,并不懂男女之防,可如今...... 她看着如今已长的快和她一般高的少年帝王,在心中画了个大大的叉。 存玉好说歹说,终于让皇帝熄灭了与她重温旧日时光的心思,她假装看不到皇帝失落的眼神,面无表情的打开书,开始讲日课。 另一边,凤里南街,此地是长安成里顶繁华的一处,虽说比不上御街未央街,但也是寸金寸土的地方。 就说那最大的酒楼——知春苑里,单是一碟小小的嫩豆腐,就足足能卖十两银子,偏生这,还是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此时,知春苑三楼最大的包房里,知云正和她手下的商户交代事情。 “陛下刚亲政,要压太后的威风,必不会让她再有主持先帝祭祀一事的风光,所以咱们不必像之前那样做白布和祭品的生意。” “还有,都嘱咐好你们手下的人,天子脚下不比江南,这里扔块转头下去砸中十个人,倒有九个都是有背景的,若惹出什么事来,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那几个商户都应诺。 知云最近一直在筹划着,虽说自己不差投石问路的钱,可长安的官,能有几个缺钱的? 五湖四海的人都往这里来,送的钱早把长安堆成了一个聚宝盆了。 这里到处都是钱,到处都是生意,她早就看的两眼放光了。 可是她如今没有依仗,是万万不敢去染指那些大生意的,没有背景的商人,就是那些官员眼里的肥羊,一不小心就会赔了钱还赔了命。 4、银钱 知云正发愁该如何才能在长安有个立足之地时,忽听得有人来报。 “姑娘,咱们的首饰铺子叫人砸了。” “什么?” 知云面色一变,如今她的生意还没多少气色,在长安拢共还没有几间铺子,位于柳叶坊的三间首饰铺子是如今仅有的已盈利的。 她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她不过卖些江南来的,这京中没有的式样赚些巧钱而已,不想这都碍了有些人的眼。 “可知是谁干的?” 屋内众人皆愤愤,要听他说出个好歹来。那报信的掌柜却是一脸苍白之色。 “是宋阁老的岳家,刘家如今在禁军中做领军卫少将军的公子做的。” “只听说是他家小女儿戴了咱们的簪子脸上起了疹子,所以找了个由头带了些纨绔把店砸了。” 刘家也是富商,世代做胭脂水粉,头面首饰的生意,在虞朝是一顶一的富贵,江南何家与长安刘家也合作过不少次,虽算不上有多深厚的情谊,但也是彼此熟识。 却不想知云隐瞒身份后,遇到的第一个阻碍却是他家。 商场之上,利润就那么些,如今刘家不过是嫌她赚的多了挡了他们的财路,所以给与警告而已。 知云在脑海里思索,现在倒是更麻烦了,原来她在这些达官贵人眼里不过是一介小商人而已,这样的人,京里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她并不会得到太多的注意。 可如今惹上了刘家,就等于招惹了刘家身后的宋阁老,她若不能妥善处理好此事,怕是只能灰溜溜的离开了。 若要脱此困局,只能在朝中寻一个权势不下于宋家的,替她挡了此灾,这样的人也不难找,她最不差的最是钱,也最舍得花钱,想必不会有人在看到她的万贯家私时还能不心动。 可是这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她先前只是想细细挑选一个不上不下,并不显眼的京官依仗,毕竟官场中越往上走,尔虞我诈就越多。 而且那样位高权重的人,她一旦依附上去就会变成人家的家奴,从此一身荣辱就系之他身了,要想脱身是再难不过的。 父亲临终前对她唯一的嘱托是好好活下去,他不祈求他的女儿能成为下一个他,只是希望失去他庇佑的孤女能够好好活下去。 知云沉默的想着,活下去不难,父亲给她留下的金银足够她挥霍一辈子,但她甘心吗? 她眼里浮现出族里那些父老的可憎面容,想起父亲辛苦一辈子打拼下的基业,想到她怀着雄心壮志来到长安,也想到......她昨天见到的那个人。 ......那个人。 知云忽然灵光闪过,她怎么偏偏忘了这件事,要想破局,还有一个方法是与宋阁老的政敌合作。 如今皇帝和太后斗得不可开交的,宋阁老又是坚定的太后党,想必有不少人等着抓他的把柄。 宋家的姻亲刘家仗着宋阁老的威风做出欺压民女的事,那不是怪宋阁老御下不严,纵容亲眷生事吗? 此事往大了说就是欺压庶民,目无王法。此时正是天下的当权人发生变动的紧要时候,下面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 而且她就是此事最大的人证——一个父母双亡孤身上京的孤女,不过是开了间小铺子挣点糊口的钱,就被刘家百般逼迫,于是走投无路之下要去找一位大人庇佑也在情理之中。 那,找谁呢? 知云的手抚摸过衣袖里的玉佩,就算不论她的私心,萧存玉、萧阁老也是最好的选择。 不仅仅是因为在身份上只有她能与宋绘匹敌,还因为这位萧阁老昨日才搭救了她,并且送给了她一枚可以让她自由出入萧府的玉佩。 她想着想着,默默露出了一抹浅笑,抬手唤小言前来,把手中的玉佩递给她,示意她向众人展示。 身后的软烟霞窗幔在楼外清风的吹拂下缓缓飘荡,轻轻带来几分动人心弦的杨柳香。 “诸位,如今我有一计,可破此局。” 萧府里,存玉回来后仍不要下人服侍,在后院温泉中沐浴过后换了常服后便到书房略坐一会。 她正拿起一本游记看着,就听门外响起管家苍老的声音。 “大人,这月的账本下来了,您现在可要看?” 管家也是刚刚才整理好这月的账,不算不知道,一算不得了,他竟不知萧府这个月穷成了这个样子。 大人唤他进来后,他将账本展开放在书桌上等大人看毕。 烛火掩映下,账册显出一种昏黄的陈旧颜色,存玉细细翻过,不觉就轻拢眉头,现下府里,竟不剩几两银子了。 书桌前,灯火里,管家垂手为存玉解释。 “如今府里的进益除了大人的月俸和几间首饰铺子外,就不剩什么了。那几间铺子还常是亏空。没有欠债已是下面的人勉力支撑后的结果了。” 虞朝这几年是年年有灾,年年要赈灾,还有北方的蛮子和南边的海贼要防,国库里的银子总是还没进去就被六部惦记着。 给官员的俸禄也是一减再减,存玉一个一品宰相、朝廷大员,一月也不过是两百两白银,甚至有时候还会拖欠。 她住的府邸还是不久前皇帝赏她的前朝旧官的宅邸。 本来是五进的大宅子,请的前朝有名的工匠耗时八年修成的。只是可惜跟了存玉,偌大的宅邸,不过只用了一个小院子做日常起居之用。 其余的亭台楼阁,假山池塘还有那些风格特异,或是精雕细琢、或是天然野趣的诸多院子,都不过是一把大锁锁住,然后任由野草疯长罢了。 银钱本就是一省再省,而且她每月的月俸,还有不少要用去岭南那边。 存玉眼中闪过一抹暗光,在昏暗的烛火下看不分明。 “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不少这几年年节时宫里赐下的古玩什么的,其中也有好些不是内造的,多少也能卖些钱财。” “还有那几间铺子,既赚不了钱就早些卖了吧,月月亏空,月月亏空,还要它做什么,既然现下这时节,首饰铺子难赚到钱那就当出去算了。” 存玉说着,扶额叹了口气,想想她做官至今八年有余,不说金玉满堂大富大贵,可就连长安城里那三四等的富商都比不过,真是可悲可叹。 虞朝一向律法严苛,对官员尤是,为了防止官员与民争利,不但禁止官员屯田、经商,而且对于贪污是绝不容忍,不论官位高低,一旦发现贪五十两银子以上的,都要革职查处。 同时,每年还会派巡按去各地查验,存玉之前就去西北查过甘肃一县令的贪污案。 正经当官所得实在太少,水至清则无鱼,官场来往,自己嚼用,靠那点俸禄是万万不够的。所以各官都自己偷摸的有些生财的法子,胆大的就去贪污,胆小的不过借些名头做生意。 朝廷对贪官是不轻饶的,可对于那些做些小生意的人,却大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御史也不参的。 总的来说,虞朝的官员虽说苦点,可像存玉这样,入朝为官八年也没攒下几两银子的却也实在是少见。 谁让她向来有一种能把一两银子当一文钱花出去的天赋呢? 若不是皇帝天天惦念着,时不时就找些由头从自己的私库里赐些银子给她,存玉怕是会成为史上第一个穷光蛋丞相。 当然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5、父亲 岭南古为百越之地,是人畜不蕃的瘴疠之乡。古诗曾有“茅蒸连蟒气,衣渍度梅黬”之语形容其水土之恶劣。 虽说自华夏大一统之后,岭南就被纳入了中原王朝的版图,之后也有源源不断的移民南下,将汉文化的核心带去。 同时,在前朝开海禁的那些年月里,岭南也着实是一处各地商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但当虞朝高祖重新设定海禁政策后,该地终究因为与历朝历代的政治中心相去甚远而成了一处被王朝遗忘的偏远之地。 可就是这样的岭南,却偏偏是每一个官员心中都无法视而不见的一个地方。 无他,只因为此处是犯官的流放之地。 有赖于虞朝对贪污官员的惩处力度之大,在御史台的监察之下,几乎每个在朝的官员都被这样恐吓过 ——汝若脏吏,流之岭南。 甚至有时候岭南还会出现这样的奇景——怀着一腔愧悔与恐惧之心来到岭南的犯官经常会发现自己的故交好友皆在此处。 这也是一种独具虞朝特色的“他乡遇故知”。 而根据贪官所贪的银两之多少,流放到岭南的官员有三种境遇。 一是贪污不多的,会被贬为此地的基层官员,终身不得离开,二是所贪甚多的,会被派去服苦役,其中大多可以通过交钱免除,三是充军,充军不同于服苦役,不仅凄苦无比,而且就算有再多的钱,也是没有办法免除的。 因此,经常有苦役熬不过去死了的,也经常有人趁守卫不严的时候逃跑的。 谢铭,曾经的临安府里一知事,就是这些逃逸之人中的一员。 谢铭此时正藏匿于岭南香山中一破旧的观音庙里艰难度日。 他是两年前被流放的,按理说他贪的太多,本该判斩立决的,可当时恰逢太后寿诞大赦天下,因此朝廷饶了他一命,只流放他到岭南服苦役。 从江南被押送到岭南,他路上就险些病死,好歹到了地方后却又是日日挨打,一年到头都在做苦活累活。 这两年里,他熬死熬活,生生瘦成了一把骨头,有好几次都险些见了阎王爷,几月前终于趁着下大雨军营里防卫疏松跑了出来。 可他就是跑了又能怎样呢? 他脸上刺着字,又不会说这里的土话,但凡见着个人都知道他是逃犯,他根本没办法好好活着。 岭南多山,山中多瘴气,当地没有几个居民愿意进山的,可他为了躲外面的官兵和人言人语,只好像只钻洞的老鼠一样往山里跑。 山里廖无人烟,他好容易找着这个废弃的老庙做个安身之处。 每天不过出去摘些果子吃,权且饿不死而已,还要担心这山里的野兽。 他早就受不了了,他是贪了几个钱,可那又怎样,官场之上,有谁不贪,临安府更是全府上下都贪。 可偏偏他倒霉,朝廷的巡按要查临安府,知府为了自保把脏水都泼他身上,不管他的死活推他顶罪。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宅邸被查抄,看着那些官兵抢走他大把大把的银票。 他简直恨的浑身发痛。 他最恨的,是他那个孽障女儿。 他辛辛苦苦养她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她长大能回报他了,他费了多大的努力才让她能嫁给知府当填房,这要是事成了,可是破天的富贵啊! 可她竟然敢忤逆他,婚事刚刚定下,她就逃走了,她一跑,他和知府是亲家变仇家,在临安府彻底没了脸面。 若是她乖乖嫁人,他如今岂能沦落到这个地步。 谢铭窝在观音像的后面蜷成一团取暖,身上紧紧拥着一件已经褴褛的不成样子的外衣。 这观音庙四面透风,摇摇欲坠,里面还有扎堆的老鼠和虫蚁,环境比苦役住的房子好不到哪里去。 谢铭每在这里多待一日,心里对他女儿的恨就越深一份,简直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 存玉也恨他。 恨他不堪为父,恨他害人无数,恨他为什么还活着。 书房里的蜡烛燃了大半截,烛泪汩汩而下。窗外的月亮被一层薄薄的云遮住,地上种着的湘妃竹在初秋的冷风里已经露出了枯黄之色。 一切都染上了落寞之色。 管家得了她的话已经去库房查看了,此刻书桌前只坐着存玉一个人。她摩挲着手里的书,神思却飘摇到了千里之外。 自几月前谢铭逃跑后,她每个月都往岭南那边花去近百两银子,只盼着能早日找到谢铭的踪迹。 她无法容忍谢铭如今在一处她不知道的地方没有枷锁加身,没有重重劳役的好好活着。 真是可恨,丧尽天良之人竟能死里逃生,老天真是不长眼。 他一日不死,她一日不得安心。 存玉垂着眼眸,半干的发散落身后,衬的她的面容一刹那如阎罗一般莫测。 突然窗外晚风拂过,吹起一阵沙沙声,带起了地上落着的纷纷竹叶,一片枯黄的叶子飘了进来,存玉伸手接过它,在摇曳着的烛光下抚摸它表面上的纹理,又紧紧握住手碾碎了它,任碎屑落了满地。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翌日,天光大好,万里无云,是长安城早秋里难得的好天气。 今日休沐不上朝,皇帝也不上课,因此除了昨日未完成的公务外,存玉竟没有什么事了。 昨夜管家从库房里仔细查看一番后找出了五六件可以卖掉的古玩,今天早早就去了珍宝铺,足足卖了八百两银子。 管家喜的笑出了满脸的褶皱,捧着银票就拿回来给存玉看。 存玉也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了,她拿到手里看了又看,在心里计算,这可是她半年的俸禄呀。 人逢进账精神爽,存玉大手一挥,向笑容满面的老管家说:“去告诉张厨子,今日全府上下都加餐,让她去东市多买些食材,好好做几桌饭菜。” “诺。” 不说萧府里是一片喜气洋洋之状。 那知春苑里,也是一样的热闹,何知云拉着小言的手一遍遍确认。 “今日我们是一定要成功的,小言你一定要仔细看看我这身打扮够不够走投无路,可千万不能让萧阁老发现我们有多有钱。” 小言回握住知云的手,一双圆眼睛从知云头上的刻丝祥云纹银簪和彩绣蝶型玉钗和耳朵上的杏黄色宝石耳环,一直看到知云身上穿着的半旧的缃色云锦裙和腰上挂着的萧阁老给的踏青色青玉。 她坚定的点了点头,头上戴着的鸦青色弹花小步摇随之晃动了几下。 “姑娘,绝对没问题的,这是我找到的咱们箱笼里最便宜的衣饰了,萧阁老一定能一眼就看出你只是一个只有一点小钱的孤女。” 知云听到小言这样说,松了口气。 “既然这样,就是最好不过的,咱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介商户,被人欺压后求她主持公道的,就得穿的这样落魄才好,不然实在不像回事。” 小言认同的点头不止。 6、同居 清风吹拂,鸟雀争啼。 萧府的厅堂里,穿着常服的存玉喝着热茶端详眼前这两个不久之前才见过的江南女子。 她静静思索刚刚听到的话。 族中叔伯为夺取家产,将刚刚失去父亲的侄女赶出家门,无所依靠的孤女只好一路远走来到了天子脚下,本是想凭借身上所剩不多的钱财做个小本生意,聊以度日而已。 却不想偏偏惹了本地富商——刘家的眼,权势压人,刘家借着宋绘的权势逼的孤女无法过活,万般无奈之下寄希望与自己这个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阁老。 存玉轻轻放下自己手中捧着的茶盏,在桌案上磕出一声脆响。 若所言是真,那这就是宋绘亲自送到她手里的破绽,滑不溜手的宋阁老便可就此被她撕开一个口子来。 只是…… 这二人真的如她们所自述的那么单纯,那么可怜吗? 天底下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还偏偏就撞到她怀里了。 不过是真是假先不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稳住这两个人。 存玉收敛起自己眼里的怀疑,勾唇轻笑,安慰着那个双目微红,泫然欲泣的姑娘。 “自古官为民所谋,何姑娘既已求到我这里来了,我必没有不管的道理,只是据姑娘所说,你二人处境实在艰难,若仍然在外寄居,恐怕被更多人盯上,不如先暂住在我府邸内。” “一来可以避一避那刘家,二则也可容我细细筹谋此事。” 存玉一边说一边暗暗观察这位姑娘,只见她闻言竟怔住了,紧接着如雪的双颊上飞出一抹薄红,纯然是一副喜不自胜之态,声音中也是遮掩不住的欣悦之意。 “大人如此怜念奴家,奴家岂有不从之理,真是不知该如何回报了,奴家只好往后日日盼着大人官运亨通长命百岁了。” 存玉的疑心去了两分,略笑了笑,又说:“你也不必总称奴家,你又不是卖于我为奴了,况且我这萧府也算不上是什么高门大户,你尽可自在些,也无人指摘你什么。” “多谢大人。” 知云坐在存玉下首的黄木椅上,又含羞带怯的微微扬唇。 “只是贵府这样大,不知我二人是否有幸住的离大人近些,大人龙章凤姿,又如此的怜贫惜弱,若能离大人近些,我二人也可多些安心。” 存玉正有此意,若这两个人真的是孤苦无依来寻求庇佑的,她收留她二人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总归是两个弱女子,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被迫害。 但若她们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来给她演戏的,那也正好将她们死死控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谅她们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姑娘这样想是再好不过了。” 知云也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好处,她原先只是想着今日不过是能和她多说些话罢了,能让她记住她而已,其他更多的她一时也不敢奢望,却不想竟然可以住在这里。 她既然在心里惦念着存玉,如今又怎么会不乐意。 厅堂里弥漫着奇怪的氛围,存玉和知云相视一笑,彼此都很满意现下的状况。 当然,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很满意, 在知云身后半步远处站着的小言略无语:姑娘不会又色欲熏心了吧。 正端着茶盘的老管家布满细纹的手微微颤抖:大人看来又忘记自己没钱了。 萧府如今大半院落都锁着,除却前院里会客的松涛厅,不过只启用了后院里一个依着湖畔的竹林苑,供萧府上下主仆共不到十个人起居。 因为存玉的特殊身份,这些人里,除去必要的管家和门子外,皆是女子。 沿着菱花湖畔的柳荫地,存玉带着这二人往竹林苑走,拐过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柳树,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块刻着“林下清风”四字狂草的巨石。 巨石后面,竹林掩映间露出其后的白墙黑瓦和一个若隐若现的月洞门。 知云一道走,一道看,又在心里琢磨着她会把自己安排到何处。 她这一路走来,除了一直跟着存玉的管家外,只见了一个在湖边汲水的小厮和一个采花的小姑娘。 没有成群的仆从,也没有细细雕琢过的山石湖泊。 真是好清贫一个官啊。 知云不禁在心里庆幸自己和小言都做了伪装。 殊不知她和小言这两个在富贵窝,金玉堆里长大的人装起穷就好像中原人都以为苗疆人会吃虫子一样好笑。 也幸好存玉于这些外物上并不留心,只觉得这姑娘发髻上插着的发簪很精致而已。 不一会儿,就到了竹林苑里的屋舍之前,竹林苑前院满是湘妃竹,一条曲径小路通向三间连通的上房,这是存玉日常起居办公之处。 再往后,转过影壁,是三面房屋,其中正面及东边耳房是下人居住之地,剩下那面耳房则作为厨房、库房和柴房。 这院子正中是从菱花湖畔引来的活水,一条小河穿院而过,绿盈盈的水汩汩流动,其间隐隐有鲤鱼游动,被水流隔开的院中,一边种着几株芭蕉树,一边是两只雪白的仙鹤在玩闹。 再往后走,穿过垂花门,是一座依傍着假山的二层小楼,叫醉山楼,存玉不过偶尔来此读书作画,平日也有人定时打理。 这楼粉墙黛瓦,飞檐翘角,又依着山石,是一处极适宜居住的地方。存玉打算将这小楼当做知云二人的住处。 一方面,她们住在竹林苑的最里面,那么进进出出都会经过存玉的眼睛。 而另一点更重要的是,不论她们是敌是友,终究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明面上来说存玉还是个男人,她也不好离她们太近,醉山楼和她之间隔着后院,也不怕这两个女子心中有所顾虑。 带知云看毕醉山楼,存玉唤了一个小丫头去库房取小楼的钥匙交给知云,又从丫鬟里拨了一个最伶俐的给知云使唤。 当然同时这个伶俐的丫头也会监视这两个女孩儿。 “姑娘所托之事,我尚需慢慢谋划,还请姑娘莫要心急,一有进展,我定会告知。” “只是敝舍简陋,勉强可以容人而已,委屈二位姑娘了。” 知云哪里会觉得简陋,不说一进来这里扑面而来就是就是江南的水乡风格,仿佛让知云回到了故乡一般。 况且就算这真是什么草舍陋室,知云能离她这样近,心里也是千欢万喜的。 她展颜一笑,微微欠身,向存玉行了个谢礼。 “大人肯为我的事情奔忙我已是感激不尽,况且此地清幽僻静无比,我欢喜还来不及,若还介意那岂不是成了郭开赵构之流了。” 诸事交代完毕后,存玉便回到后院里,特意嘱咐了管家和门子这唯二的两个男子无事不可穿过垂花门到醉山楼里去。 然后又遣人去请诸位同僚来商讨宋绘一事。 醉山楼二楼。 小言依着栏杆,自上而下眺望这个当朝权相居住的竹林苑,又转头看看正在屋里左右打量着的知云,心里有些担心,这个萧存玉真的可以相信吗? 她不认为姑娘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可是她们真的要住在这里吗,她想要向姑娘问问清楚。 “姑娘,如今境遇,我们是被他监禁起来了呀。” “倘若他别有用心,暗藏奸邪怎么办,我们可不能在这里等死呀。” 醉山楼的屋檐上是一轮滚圆的夕日,洒下一片如梦似幻的橙红色,欲坠的金乌下飞来几只秋雁,从醉山楼上方划过。 知云坐在屋子里一张圆凳上看着外面,大开的风门外是小言梳着双丫髻的头面向她。 她招手让小言从外面进来。 7、旧事 小言依言进来坐下,知云也不解释,而是先曲起指节,在小言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蹦”的一声响。 小言瞪大了一双圆眼,连忙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揉揉,说话的声音可怜兮兮的。 “姑娘,你为什么突然打我?” 知云收回手,漫不经心地回答她的话。 “好小言,当然是因为你竟然敢怀疑本姑娘了,我什么时候做过没把握的事?” “而且你真是枉费了每日吃进去的那些好酒好饭。” “几年前是谁整日整日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还缠着她让她给你起名字,如今人都站在你面前了,你竟然认不出来?” 小言揉着额角的手慢下来,眼睛睁的越发大了。 “——啊?” “姑娘你是逗我玩吗?” “给我起名的是临安的谢小姐呀,这萧存玉怎么可能是谢……小姐。” 小言的越说越慢,越说越慢,她想起来萧阁老好像确实很眼熟。 知云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看着小言呆愣的神色心里又气又好笑。 “不过是过去了九年,她也没和当年差到哪里去,你怎么记性就这样差了。” 九年前的临安城。 存玉彼时还是是知事谢铭的女儿,住在城西的碧水巷里,知云的父亲带着女儿从姑苏出发四处经商,踏遍了虞朝的每一片土地。 那一年他们正好暂住在碧水巷的谢家隔壁。 那时节,太后与宋阁老还合力牢牢把持着朝政,小皇帝对天下人来说只是一个挂在天上的符号而已。 在远离朝堂是非的如画江南,已经习惯跟着父亲在虞朝大江南北奔波的小小知云,第一次想要为一个人停留。 承明六年的初夏,在柳梢儿上落满蝴蝶的西子湖畔,一辆晃悠悠的青布小车驶进了铺满青石板的碧水巷。 在那里,知云第一次看到谢小姐。 青衫白裙,乌髻银钗,不施粉黛的她就那样从谢家的红木门里走出来,背后的发尾一步一轻晃。 她走下门前那三层长满青苔的石阶,一抬头,就哒哒哒的住进了知云心里。 那时候的还一团孩气的她不知道这就叫做心动,只是觉得胸腔里麻麻痒痒的,脑袋里也好像在雀跃的放小烟花一样。 西湖畔,杨柳岸,菱歌轻响,春心始动。 这就是她们的初遇,发生在一个安详的午后。 住在白墙黑瓦里的那一年,是知云心里如露水般短暂,又似珍珠般瑰丽的回忆。 是她这一生所求所愿皆在身边的一年。 后来,留在姑苏老家的祖母去世,父亲带着她匆匆赶回去奔丧。 一去三月,等她再回来时,物是人非。 临安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是已经和知府定了亲的谢家小姐逃跑了的消息。 知云想起往事,出了会儿神,低头又看到自己腰间挂着的青玉玉佩。 浮云一别后,流水九年间。她从不曾想过再见会是这样。 多年前的记忆还依稀在眼前,可她已经从谢铭的女儿变成了高堂之上的右相。也从粉白黛绿的豆蔻小姐变成了峨冠博带的翩翩君子。 碧水巷换乌鹊巷,这一路走来,她经历了什么,知云从那掩藏在沉静面容下的细微末节里也能窥得几分。 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 也难怪小言认不出来她,谢小姐和萧阁老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八年春秋,几重山水。 …… 小言心里不是很服气,她哪里记性差了,谁能想到这天底下还真有女丞相。 况且,小言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谢小姐了,在临安府里的时候,她才四五岁,能记住些什么呢? 她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对谢小姐最清晰的认知就是她名字由来的那句诗了——小诗代简言从容,子心坦荡讵执违与从。 至于谢小姐的音容笑貌,她只是隐隐有那么个印象罢了。 而且,姑娘只怕又是在唬她,就算萧阁老是当年的谢小姐又怎样? 不说她把姑娘忘的一干二净,就看她如今把姑娘唬得团团转的样子,她也不觉得那是个好人。 知云看着小言,自然知道小言心里在想什么,虽然她在理智上清楚地知道对小言来讲,存玉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而且是一个可能随时露出爪牙是危险人物。 但她还是有点生气,难道自己就这么不靠谱吗? 小言坐着认真地思考一会儿,对着何知云说: “虽然我看萧大人言谈行止,不像是那种捻恶藏奸之人。” “但是姑娘你可一定要留心呀,自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可不少,尤其是这种高官。” “不过我们现在依附于她,只能先在在这里安心住下,然后时时警戒,她表里如一自然是好,要是真有个万一,我们也能早早察觉。” “姑娘,我已经想好了,现在这样的情况,最差也不过是咱们离开长安避风头罢了。” “虽说长安是万商所趋,但天下生意来往,是不拘哪里都能做的。” “以虞朝之广袤和老爷留给我的家产之殷富,再加上我这个人见人夸的活算筹,我们何愁生不了财。” “她要是敢害咱们,咱们屁股一拍,去别处富贵。” “当然啦,咱们要是能留在长安就最好了,现在只希望谢小姐千万别变坏。不然,我以后可不叫这个名字了。” 说完,小言得意的笑笑,为自己的巧思惊叹。 知云扶额不语。 另一边,前院厅堂里,禁军右骁卫大将军薛尉听完存玉的话,一拍桌案站起来,他身高七尺,黑黄面庞。 说起话时不仅声如洪钟,嘴唇上的胡须也随着呼出的气流一抖一抖。 “大人,这可是绝好的机会啊,只要把那两个姑娘叫来和宋绘那厮当着陛下的面公堂对峙,不愁给他定不了罪。” 薛尉一想到有机会料理宋绘了,就难掩激动。 旁边,薛尉旁边方巾长袍的一个白脸中年男人却斜眼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蛮横的武夫,你也不用脑子多想想,那两个姑娘信不信得过还未知,你何必着急忙慌的对簿公堂。” “要是人家反咬一口呢,要是这就是宋绘的计谋呢?” “你要直愣愣的撞进去送死就自己一个人去,别带累了我们。” 薛尉闻言,哼出一口气来,胡子被吹的翘起来。 “你说的是什么话,那不就是两个十几岁的可怜女子,能有什么威胁。” “朱少卿,你要是畏手畏脚不敢干,就赶紧回你老家避难去,别耽误了我们的好时机。” 大理寺少卿朱琮礼眼一横,白薛尉一眼,薛尉不服的瞪回去。 他们同时在心里骂对方。 ——莽夫。 ——懦夫。 存玉头疼,这两人到底有什么好吵的,每次不管商议什么事都要先吵一架,怎么偏偏让她把两个炮仗凑到了一起。 “好了好了,咱们哪有那么多时间吵架,先商量要事要紧。” 存玉正色,稳住他们,看着厅堂内的几人。 “薛将军,你明日拨十余禁军给我,不拘功夫高低,只要隐匿闭气的功夫到位就好。” “朱大人,那两位姑娘交给我的证词和与刘家之争的首尾还要劳烦你去验证真伪。” 薛尉和朱琮礼收了打闹之心,齐齐应诺。 接着,存玉又看向这厅堂里一直没有声息的一人,开口安排: “王大人,既然她们自称江宁何家,家中做首饰生意,就有劳你去江宁走一趟了。务必要查清楚江宁何家到底有没有这两个人。” 王安澈沙哑着嗓子应诺,他穿一袭黑衣,高高瘦瘦又面貌平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引人注目之地。 但额头上有一道斜至鬓角的疤痕从右眼穿过,周身又是散不开的阴郁气质,让人不敢多看。 他也是江南人士,在一年前的科举中位列二甲十五位,但因为面貌骇人被御史弹劾不配做官。 是存玉不忍心看他寒窗苦读三十余年落得如此下场,于是耍了个小计谋保住了他的官路。 之后他就一直跟着存玉了。 这三人萧存玉很信得过,将何姑娘的事情交给他们处理,她很放心。 8、盐铁 那天过后,知云就正式住在了离存玉不过一百米的距离的醉山楼里。 从醉山楼二楼眺望,存玉的书房隐约可见,知云每天进进出出都可以看到前面那一角的房檐。 在竹林苑里,知云每天都能看到和她一样的风景,听到的也是一样的燕雀啼叫。 穿过漫长的九年时光,她们再次生活在了同一片天空之下。 可两人的距离是咫尺之间也是天涯之远,横亘在两人的心之间的是一道厚厚的用疑心累就的屏障。 平日里存玉总有公务要做,连后院都很少去,更不用说还在后院后面的醉山楼了。 她当然也不知道小楼里那位姑娘是怎样的想着她了,连监视着知云的小丫鬟和暗中的禁卫军也不知道这位商户女子为什么总会在不经意间向远处看去。 她们不仅没什么相见的机会,就连偶然碰到的时候,也不过是存玉隔着距离客客气气地问候问候这位姑娘的饮食起居罢了。 直到十天之后。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万物还没苏醒,萧府后院里那两只大白鹤还在睡觉。 朱琮礼的调查结果和王安澈从江宁传来的信件就已经进了存玉的书房里,他们的信件都证实了知云所言不虚。 不过,对此时的存玉来说,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朱琮礼发现了一个太后和宋绘共同的秘密。 ——一个天大的秘密。 朱琮礼手下有一奇人异士,最善易容变声之术,昨日奉命潜入刘府老爷子的书房查探刘家账本。 他在书房里一置于暗格中的账册中发现,刘家自两年前每月都会给宋绘偷偷送去足足三十万两白银,晴雨不辍。 账本上记载,这笔白银不来自于刘家的任何一处商道,而是从太后势力根深柢固的陇右来。 陇右位于陇山以西,自古就是中原王朝与西域诸国对峙的缓冲地带,虽然自高祖收服西域后陇右不再作为边防重地,但仍然具有很大的战略意义。 同时,陇右地广人稀,其中有很大一片地方是没有人迹的。 这样的一个地方,刘家究竟靠什么生意能一个月就赚五十万两白银呢? 这个问题,就算是去还在科举的书生,他也知道只能是盐铁才会获利这么大。 萧府的书房里传来重重的一声响,存玉把那个异人抄写下的账册拍在木桌上。 “宋绘这老东西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怎么敢荒唐成这个样子,盐铁私营是祸国之源,他怎么敢的?” “我说太后哪来那么多的银子挥霍,原来是靠着这么胆大一个兄长。” 存玉眼神如刀,一口气堵在胸口里上不来。 春日里长江发了大水,淹了周边十几个县,赈灾满打满算不过需二十万两白银,户部尚书在金銮殿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东挪西凑才勉强凑够十万余白银。 那时太后是怎么做的呢? 她抄了三天三夜的佛经为灾民祈福。 荒唐。 朱琮礼坐在存玉下首,紧绷着面庞,今天早上他得了这个消息后就马不停蹄的带着账册直奔萧府而来。 他在进入大理寺之前曾在户部做过几年官,自然知道虞朝财政有多么的萧瑟,宋绘和太后此举是多么的荒诞。 在历朝历代,朝堂控制不了盐铁生意都是走向衰败的开始。 况且如今这天下最大的私盐贩子是当朝太后呢? 他抬头看看座上的右相,虽说这是一件让他们都无法笑出来的事情,可此事现在就暴露出来却也并非没有好处。 一来凭着此事,宋绘最少也是个斩立决,太后也会失去她最得力的一只臂膀。 二来是现在还未酿成大祸,一切还都来得及。 存玉倚着黄木椅,斜睨着桌上的账册,他们竟然已经烂到了这种地步。 她往前倾了倾身,看着朱琮礼。 “朱大人,陇右道一事关系重大,我们万万不可走漏了风声。” “如今最要紧的是拿到更多的证据,这种祸国殃民之流,若还让他呆在首辅之位上,简直要贻笑寰宇了。” “我现在就去求见陛下,一定要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查探清楚。” 存玉的心里早就燃起了一把火,虽然她早就知道太后一党尽是些碌碡了,可他们竟过分到视天下百姓如猪羊,视民生如儿戏。 一刻钟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乌鹊巷离开,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 紫宸殿里,皇帝看着存玉带来的账本,久久不能言语。 一月三十万两白银,和陇右道一月能纳的税一样多了。 他伸手抚摸过上面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他居然现在才知道,他的天下竟然是这么富裕一个天下。 太后啊....... 皇帝的脑海里一刹那闪过了太后的别院和庙宇,闪过她每年盛大的寿宴,以及她极尽富丽堂皇,满溢天下珍宝的宫殿。 又同时想起南边被大水冲走的难民和边境捱不过严冬的士兵。 他眼神中闪过一抹狠厉,这个年轻的皇帝不久前才完整的得到了他的天下,却突然看到了那些藏在华丽衣袍下的虱子。 他的江山被他的母后治理的日渐衰败,只留给他繁华下渐渐露出的疮痍。 端坐在案几后穿着月白色绣十二章纹龙袍的皇帝抬起眼眸,目光中表露出的是他要肃清天下的意志和决心。 “母后也太嚣张了些。” “来人,传金吾卫左将军秦少栖。” 存玉坐在皇帝面前的软席上,心里明白他要做什么。 金吾卫左将军秦少栖,今年二十有二,出自陇右秦家,年少时被送到长安拜师学艺,是正经的秦家嫡系。 他拜入金吾卫大将军刘捷门下,刘捷在先帝时就是金吾卫大将军了,他一心忠于皇室,陛下宫变的时候就是他率兵在陛下左右护卫。 因此,他亲手教大的徒弟秦少栖也对皇帝有着绝对的忠诚,而且也深得皇帝信任。 他的母家秦家世代从军,在高祖时期跟着征战西域,立下了赫赫战功,曾得高祖亲手书写的忠勇之家的牌匾。 如今几代过去了,他们仍然在军中活跃着,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一个让虞朝百姓都闻名的名将了。 他们已算不上第一流的家族了,但这样才好。 如此一来,秦少栖去陇右查证就既可以借着家族的势力行动,也不会太引人注目以至于打草惊蛇了。 9、相约 很快的,一个御前太监领着秦少栖走进紫宸殿。 高大伟岸的左将军腰间佩剑,在皇帝面前单膝下跪。 “微臣参见陛下。” 秦少栖此人身躯凛凛,鲜眉亮眼,又是世族出生,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 正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时候。 “免礼平身。”皇帝摆手让领路的太监退下。 小太监低头弓背的悄声退出去,轻轻掩上门,随着雕刻龙纹的殿门关上,殿里三人逐渐响起的交谈声也被隔绝开。 话语声一直持续到日暮,殿外的天空被落日被染成了红色,紫宸殿里的烛灯也一盏盏的亮起来。 他们的谋划也结束了。 在存玉的提议下,为了更好的行动,皇帝决定将秦少栖贬到陇右去,然后私下查探相关证据。 否则顶着皇帝亲信名头的金吾卫左将军,在太后影响力更大的陇右地区不知会遇到多少阻碍。 秦少栖乐意至极,四海升平的年代,武将想要晋升的通道少的可怜。 既然皇帝这么的信任他,愿意提拔他,他又怎能不尽心竭诚呢? 诸事谈妥,存玉照旧婉拒了皇帝邀她留宿的好意,仍然要回府安歇。 穿过宫里长长的甬道,出了宫门,一头撞进存玉眼帘里的就是西方一片似火的云。 嫣红的云团像要沉入长安城的万家万户一样直直向下堕去。 夕日如火下,秦少栖与存玉一同走出宫门,他含笑向存玉告辞: “萧大人,今日离家时爱妻央我给她带曲生楼的桂花糕,如今已快过了时辰了,我就先走一步了。” 秦少栖的妻子是刘捷的女儿,他们自小在一起长大、一同习武,五年前在刘捷的操办下成了亲,感情是众人皆知的好。 存玉也笑着向他拱手道:“听闻贵夫人刚给你添了一个千金,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喜,贺礼就等你回来再双手奉上吧。” 秦少栖想到家中冰雪可爱的小女儿,笑容多了几分美满,谢过存玉后就跨上了马,挥鞭而去。 金吾卫是天子特赦可以在长安城里骑马的。 存玉转头上了自家的马车,管家架着马慢吞吞的往府里走。 虞朝官员,三日一小朝会,五日一大朝会,十日中休沐一日。 明日是九月九重阳节,也是休沐的日子。 重阳节是秋日里一个大节,它与春日里的清明节并列,被称为“秋祭”。 存玉自来到长安后,每年重阳都会去城外不远的六榕寺上香祈福。 如今长安香火最旺的是城里的静观寺和真如寺,都是太后兴建的皇家寺庙。 与它们相比,六榕寺只是一个小庙罢了,只是存玉多年前因缘际会去过一次,颇喜那里的宁静祥和,后来也就固定去六榕寺了。 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存玉想起萧府里还住着两个姑娘,既然调查结果显示她们无辜,那她也不能一直像防贼似的防着她们。 又正巧赶上重阳,重阳向来是思乡的节日,何姑娘远离家乡,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想必心中一定有无限愁绪。 不如索性带着她一起去六榕寺上香吧,寺里清净,也许可以缓解一二。 萧府里,醉山楼二层,小言托着腮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姑娘,好无聊啊。” 小言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虽说从住进这萧府里起,她们在长安的店铺是安全了。 毕竟刘家也不可能放肆到敢和右相起什么纷争。 可是她们到底是被监视着,虽说那萧大人并没有限制她们的自由,但她们也不好天天出去,没得平白惹人怀疑。 于是二人就这么整日整日的呆在这楼里,又没什么事好做,白日都变得长起来了。 知云坐在圆桌的另一边,几天前被派来看着她的丫鬟奉命告诉她说存玉已经派了人去看顾她在长安的产业,请她不要担心,她心里就有了些底。 既然存玉愿意出手帮自己,那她如今还在监视她不过是因为还对她的身份和说法心存疑虑而已。 只是,这都十天过去了,她的人还没查好吗,江宁离这里又不远,怎么就这么慢呢? 就在门外响起敲门声的时候,知云轻叹了口气。 “何姑娘,你现在方便吗?” 冬子隔着门轻轻问道,刚刚管家把她叫去,不仅交代她以后不必再监视何姑娘了,还让她询问何姑娘明日是否有空去城外登高。 屋子里,小言得了知云的眼神示意,起身前去开门,对着冬子笑说: “方便着呢,如今还早,我家姑娘也没什么事,我们不过坐着说说闲话。” 房子里昏昏暗暗的没有点灯,知云从妆台上拿起火折子点亮蜡烛,拨了拨灯芯。 “冬子,你也坐吧。” “不了不了,是大人有事吩咐我来问问姑娘。” “大人说明日重阳节是个出游的好日子,他有意邀姑娘去城外六榕寺登高,只是不知姑娘明日得不得闲。” 房间里映在地上的灯影突然晃了两下,知云愣了一下,拨着灯芯的手顿了顿。 “可是她有什么事要和我说,还是刘家的事有了进展了?” 冬子歪头想了想,管家吩咐她的时候只说了是去踏青,而且听语气也不像是有什么事情。 “我听着只是想请姑娘外出散散心,想是因为姑娘在我们这里待了这么久也没出去过一回,正好明日逢着重阳,所以邀姑娘去山上解解闷吧。” 知云放下手中的火拨子,若有所思的坐下,和刘家无关的话,想必就是她派出去的人查出结果来了。 颤悠悠的灯影下,知云露出一抹微笑来,看来是个好结果呀。 “既然是大人相邀,我岂有不应的。” 冬子听着知云答应了,眉眼带着笑说。 “大人还说,小言姑娘也跟着去罢,不然一个人待在这楼里也太寂寞了点。” “从府里去六榕寺需得坐半个时辰的马车,我明日辰时会来接二位姑娘的,姑娘也不需再准备什么,管家都会安排好的。” 冬子家境贫寒,四岁时被爹娘以一袋米的价格卖了,后来从人牙子手下逃走后就一直跟着别的乞丐在城里乞讨为生,再后来她偷到了存玉身上就被他带回家里了。 她听管家说这位何姑娘也是遭逢大变后被大人搭救的女子,况且这几日相处中,她看着也是很温柔知礼的,因此心里就不由得多了几分亲近。 这下大人查出来她的身份无异,冬子心里也为她开心。 三人再闲聊了一会儿后,冬子就告辞了。 醉山楼二楼共有三间房,正中一间最大,是知云起居之处,左右两边略小,小言和冬子分别住着。 平日里,三人来往十分方便。 此时外面的天已经黑全了,一轮半月挂在天上,零星几颗星子零零落落的散在夜幕上。 屋内温暖的烛光里,小言眉开眼笑地朝知云说着话,知云微微笑着听她说话,浅浅的影子落在窗棂上。 10、林间 黑夜里,卧房里的石叶香沉沉地漫开,一缕清风从窗缝里吹进来。 知云独自睡在湖水蓝的帐幔里,在清幽沉静的香里,梦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姐姐,姐姐......” 稚嫩的童声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在梦里灰色的高墙下,一个梳着双髻头的小女孩儿仰头看着面前手持一朵并蒂香兰的单薄女子。 朦胧迷离的梦像是被一层薄薄的云雾笼罩住,不知从何处传来溪水汩汩流动的声音。 “姐姐,我爹说我们做完生意后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舍不得和你分开,到时候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家里很大的,有整整三个大园子,到时候你想住哪里住哪里,当然最好还是和我住在一起。” “我爹也很好的,他也可以给你当爹,虽然我没有娘,当我爹说他就是我娘,所以他也可以是你的娘。” 知云认真的看着比她高很多的姐姐。 “我爹说过,我是何家的大小姐,在何家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只要答应跟我走,我就把我以后的财产分你一半。” 在知云眼里像仙子一样好看的谢姐姐,在听完她的话后被她的诚心打动了。 她展颜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脑袋。 “好呀,姐姐等着那一天。” ...... 梦好恰如真,事往翻如梦。 炉里的香已燃尽了,太阳也越过山来用柔和的微光唤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人。 辰时到了。 冬子领着知云和小言到了正门前就告辞离去了。 晨光熹微中,存玉在门口的马车旁站着等候,因为要去拜佛,所以她穿了一身竹青色云纹锦袍,如今看到知云到来,笑着请她上马车。 虞朝男女之防并不严重,尤其是这种节日里,青年男女一同出游是很常见的现象。 因此存玉和知云同坐一辆马车也不算逾矩,况且还有小言在。 仍旧是管家驾车,存玉拿着自己的腰牌很方便的就出了城门。 长安城外不如城里那么热闹,马车沿着官道一路走远,又拐向一条小路。 小路上只看得到渐渐高大起来的树木和时不时出现的溪流。 在车里,存玉柔声和知云搭话:“六榕寺虽不算什么大寺,但他们的素斋是一绝,姑娘今日可一定要好好尝尝。” 知云来长安还没多久,而且对佛家也不怎么感兴趣,自然也不知道哪个寺庙里的素斋好吃,不过存玉说好吃,那就肯定是好吃的。 “既然如此,那我是一定要试试的了。” 管家在车厢外慢悠悠的喊着“驾”,声音时不时的就传进车里来。 “我听大人话里的意思,像是经常来此的人,莫非大人推崇佛家?” 听得知云这么说,存玉浅浅笑笑,向车壁上靠了靠。 “并非如此,我其实不信佛,也不喜欢佛家说的因果轮回前世今生这些话。” “我不过是每年逢着重阳上山里来,不拘那个神佛拜拜,求个心安罢了。” 知云也不信佛,她只信人定胜天,若说世上有佛,也一定是人心里的佛,而不是被供奉在寺庙里泥塑木雕的佛。 管家驾车的速度不快,不过路也不怎么远,也很快就到了云外山。 六榕寺就建在云外山的半山腰。 山路无法驾车,管家把马拴在山脚下一棵柳树下,他身上有旧伤,是不上山的。 山上是庙里和尚铺起来的石板路,曲曲弯弯的一直向林木深处走去。 石板路旁的林间草木上还有清晨的露珠,一滴滴的在透过高大树冠落下来的日光里融化。 存玉在最前面,边走边给知云讲六榕寺的来历。 “一百多年前,前朝哀帝喜欢一外邦献上的歌女,破格封了她为后妃,极尽宠爱。” “这宠妃和宫里其他妃子很不一样,她不喜欢脂粉,不喜欢珠宝,偏偏痴迷于佛家,看了无数本经书,日日在自己宫里念佛。” “哀帝为了讨爱妃欢心,为她用真金铸了一座高三丈三尺的如来像,还下旨让各郡县都新建寺庙。” “一时之间,上到皇宫别院,下到山野乡间,都是三里一小庙,五里一大庙。” “时至今日,百余年沧海桑田历遍,当初在哀帝旨意下建起的寺庙仍然比比皆是。” “六榕寺就是其中一个。” 山间小路僻静无比,知云耳边只有存玉温和诉说的声音。 她抬头看去,不知怎的,就将她的身影和很多年前那个在小巷里看着她笑的谢姐姐重合了。 存玉讲完,回头看看知云,正好看到她愣愣的样子,以为她是被这故事吸引了,忍不住笑笑。 “这前朝旧事确实很有趣,后世人虽痛斥哀帝偏信内宦,宠信外戚,以至于亡国灭种,江山沦亡,是不折不扣的昏君。” “可却也有好些风流种子,极力赞颂哀帝和宠妃的爱情,甚至为此编排了无数出戏来演说他们的故事。” “如今广为传唱的《胭脂扣》就是他们的故事。” 《胭脂扣》是几十年面世的一出戏,多年以来,已经成为了每个戏班里必不可少的戏本。 痴情的君王和貌美的宠妃之间以国破家亡为背景的凄婉爱情总是能让无数女子为之心碎。 在年已二十多的存玉眼里,知云就是一个小女孩儿,所以她自然而然的以为知云也是在哀帝的故事伤神。 却不想知云不以为意的一笑:“《胭脂扣》确实写得好,可我却觉得,他们的爱情不过是后人杜撰出来的。” “历朝历代来,凡亡国之君,后人不管他是怎样亡的国,也不管他是贤是愚,都一定要给他配一个美人在身边点缀。” “好比褒姒之于幽王,妲己之于纣王,妺喜之于桀王。这都不过是后人要把男人亡国的责任往女人身上推所以硬编出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出来。” “那哀王兴建寺庙是不是为了他的宠妃,又有谁知道呢?不过是有了这么个由头,就可以说是女人误国了。” “可怜的只是这些女子罢了,身前未必有多快活,死后还有受后世诽谤。” 六榕寺已经在树影之间绰约可见了,存玉静静听着知云说完。 大多女子总被世间的偏见和众人墨守成规的道德戒律带着走,被圈在前人走好的路里一辈子。 就像被母鸡养大的老鹰不知道自己其实有飞向长空的力量一样。 天地之间阴阳调和,男女本没有差别,只是俗世如此,女子从来没有出头的机会罢了。 知云是江宁富商之独女,家中没有兄弟,又自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以一种与正经闺秀完全不同的方式长大。 兴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说出这种世人眼里离经叛道的话吧。 林间茂盛的树荫下,存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她脑海里闪过一丝不知来处的思绪,这个从江南一路而来的女子,确实和她很像呢。 11、庙祭 草木蓊郁,六榕寺的木门已近在眼前了,存玉越过最后几阶石板路,眼角带着残留的笑意。 “何姑娘能说出这样的话,果然是能做出带着亡父产业出逃一事的奇女子。” “此番言论,若让那些自诩为圣人弟子的饭囊衣架们听到了,不知会怎样暴跳如雷呢。” 知云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来大人也喜欢听这些话,我还以为大人会说我言语无状呢。” 六榕寺的庙门旁种着一株高大的槐树,树根旁长满了小树苗,存玉前去叩门,在初秋宜人的凉里为知云解释。 “怎么会,姑娘所说句句有理,我又不是学堂里的老学究,怎么会见怪呢?” “况且我也并非瞧不起这些假君子们,只是为圣人唏嘘罢了。" “圣人走后已有千年,他在世时,只留下本不足万字的书记录自己的言谈,后人却又根据这不足万字的书杜撰出万万本经书来。” “难道本本都在讲圣人之言吗?不过是借圣人的名号写自己的道罢了。” “现世不知有多少书套着圣人的壳子,却只会讲一些无所谓的碌碌之语,就像如今的好些君子,看着光鲜亮丽,满口君子之道。” “可剖开皮肉一看,不过是枯木败草做的心肺。” 很快,庙门内可以听到脚步声传来,存玉也就止住了话头,一个小沙弥把门推开,看到是存玉,咧开嘴笑了笑,又急急向门外的三人行了个佛礼。 “萧施主今年倒来得早,我和师兄昨日还念叨施主呢。” 这个小沙弥年龄尚小,话语活泼,看着倒像个顽童,不像是佛门弟子。 “施主你不知道这一年来我师父的话是越来越少了,也不爱出来见人了。” “不过师父昨夜受了凉,现在还睡着呢,施主今日怕是见不到他了。” 存玉也不是非要见到无相真人,既然他生病了也就算了。 她又笑小沙弥:“你师父是有大造化的人,自然话是越来越少的,哪能像你一样从早到晚地说个没完。” 小沙弥也不恼存玉,抬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圆圆的头,嘴角扬起的笑也没落下去。 “我师兄也这么说,可我却觉得人还是要多说话才好,佛祖念经都是要说话的,我们这些凡人就更要说话了。” 说完又好奇的看了看存玉身后的人。 “二位女施主也是来上香的吗,女客向来在后殿进香,我引你们去就好。” 知云听他这样说,就知道存玉应是要去前殿拜佛的,她对独自上香没什么兴趣,就摇摇头拒绝了小沙弥。 “我看这庙里风景极好,景观布局有佛家的禅意,我们只去那后面逛逛就好。” 小沙弥听到知云这么说,也不强求,抬起手来指向后面向她示意: “我们庙里不大,统共也没有几人,如今又正是做功课的时候,师兄们都在各自的禅房里。” “女施主尽可随意逛,若累了,后面也有几间客房可做休憩之所。” “马上庙里的斋饭就好了,若女施主不嫌弃粗茶淡饭,便等用过再走吧。” 知云知道寺庙里很少主动留客,清楚这是看在存玉的面上才留她用饭。 她笑着谢过小沙弥,又向存玉道别,慢慢向后院踱步。 后院里里随处可见盛开的秋海棠,点缀在苍翠的杨树下十分的鲜艳夺目。 知云不禁奇怪,一般庙里不过种些松树菊花之类的君子花,怎么这庙里的方丈倒种着这些艳花艳草呢? 前殿里,莲座上手持净瓶慈悲笑着的观音端坐在左右两个眉清目秀的小童之间。 下面是跪坐着的存玉,她面前的地上放着一个火盆,里面是些燃过的纸钱。 沉静悠远的香火气里,存玉将手里制好的平安符放到火焰上。 一苗火焰撩起来,卷住了松灰色的符,一刹那吞噬了它。 存玉松开手,任由它掉落到盆里,一点点变成灰烬。 存玉确实不信佛,也不信因果之说。 但她向何姑娘撒了个慌,她年年来此并不是求心安,而是为了拜祭恩人。 存玉的恩人是泸州一镖局的老板娘,是她在离家后最潦倒的时候遇到的。 相遇时,老板娘已经五十岁了,丈夫孩子都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她孤身一人经营着丈夫留下的镖局。 老板娘说看到存玉就像看到她去世的小女儿一样,所以好心收留了存玉,还为她做假户籍,帮她隐瞒女子身份并送她去长安科考。 可天不留人,来长安不久后,跟着她上京的老板娘就被山贼掳走杀死了。 她得到噩耗去收敛尸首时,只看到老板娘面目全非的身体被分成了无数块,血淋淋地摊在她面前。 那日的乱葬岗,天上盘旋着的乌鸦发出粗哑而不详的叫声。 她就在那样的声音里一块一块的找着老板娘。老板娘的尸体很不好找,她的手又抖个不停,只能找了很长时间。 一只秃鹫已经吃完了老板娘的半条小腿上的肉,并把剩下的骨头叼在嘴里飞上了天。 存玉抓不住那只秃鹫,只能抬头看着它飞远。 在萧存玉准备要回去时,她意识到自己需要一张用来装殓老板娘尸体的草席甚至破布。 她脱下自己的外衫缠成了一个口袋。 中午的大太阳下,存玉背着已经开始腐烂的老板娘往回走。 路很长很长,她经过了很多人,路过的小孩子会被大人捂住眼睛,蹒跚的老人会看着她背上滴血水的布袋子沉默。 也有不少人要过来帮她搭把手,可她都没有停下。 她从中午一直走到了傍晚。 后来,在云外山的山脚下,她遇到了无相真人,真人只说了一句话就叫住了她。 他说:“六榕寺外有一山清水秀的埋骨之地,施主或许需要。” 不过进了六榕寺后,存玉并没有把老板娘埋在山里,她想起来老板娘很信佛。 她向无相真人提了一个很无理的要求,她要真人把老板娘埋在观音像旁边。 这个连眉毛都已经花白的真人却很轻易的答应了她这个惊世骇俗的要求。 他火化了老板娘的遗体,把骨灰掺在了香灰里做成了观音座下一童子。 存玉年年到观音像前祭奠她。 祭拜过后,存玉就到了后院去找知云,她不是很放心知云一个人在庙里,庙的后院通着云外山,她怕知云会越走越远,然后在山里迷路。 从前殿出来沿着小径走,存玉正在庙里的树影之间寻找着知云,突然间天空中聚起了一团黑云,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挡住了太阳。 不好,是要下雨。 存玉赶紧朝着最近的一个禅房跑去。 待到她跑进屋檐下,雨已哗哗的落了下来。浇打在杨树之下的海棠花上,把鲜艳的花瓣都打到了泥土里去。 12、山雨 大雨滂沱中,存玉走进了最近的一间斋房。 她身上的外衣沾了雨水,湿漉漉的有些难受。 存玉把外衣脱下来正要挂起来时,却听到房间深处传来一个犹疑的声音:“大人?” 存玉手一顿,转过身去看,看到知云在一副画着山水的屏风后立住看她。 原来这斋房是打通的两间,中间只用一幅屏风隔开,一侧又摆着一大捧木芙蓉。知云方才就坐在芙蓉后的一张圆凳上,恰好被盛开的花瓣牢牢挡住,所以存玉进门时一点也没发现。 存玉外衣里面穿着宽松的浅青色棉质长袍,只略湿了一点,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她淡定的放好外衣。 她又抬头看了看,注意到小言不在知云身边,就问她: “小言姑娘没有来躲雨吗?” 房间里光线昏暗,知云倚着碧纱厨,看着几步之外鬓发微乱站着看她的存玉,回道: “小言刚刚去后殿上香了,想必现在在殿里避雨呢。” 芙蓉枝从花瓶里斜楞的伸出来,挡住了知云小半边身体。 她从花枝间望出去看存玉,又转头看看窗外的天,不知道在想什么,浅浅的笑了起来。 存玉仍然站在原地,她惦记着自己现在仪容不整,又是和知云在一间屋子里独处,不好意思有什么动作,也就没注意到知云的笑。 房内燃着松香,清幽的香气在四方的房间里浮动,穿林打叶的雨声被紧闭着的门窗隔开,只漏进来模糊的“沙沙”声。 存玉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 她正想要说点什么,却先听到知云的声响。 知云绕过屏风,几步走到窗边,伸手把木窗撑开。 一瞬间,窗外的各种动静都钻了进来,把这个窄小房间里涌动着的奇怪氛围都冲散了。 知云嗅着雨落在大地上带起来的泥土味和草木的清香,莞尔一笑。 “江南倒是常常下这样的雨,我在家中时一年有半年都是撑着伞过去的。” “这还是第一次在长安见到雨呢。” 存玉也抬头看看窗外青灰色的天,是呀,今年的长安尤其少雨,从入夏以来就没怎么见过雨,和雨水丰沛的南方是完全不一样的光景。 何姑娘被逼出走,如今离家万里,想必见到这样的雨,自然而然会生出思乡愁绪吧。 吹进来的风里带着雨意,存玉抬手接住一缕风,感受着它从指间穿过时带来的凉气。 “我往年来这里时从不下雨,今日和姑娘一起却偏偏遇上这么大的山雨,也许正征兆着姑娘所求之事一定会实现呢。” 知云回过头来,在身后潇潇的雨幕里眸色好像深了几分。 “是吗,那就借大人吉言了。” ...... 听外面的声音,雨势没有丝毫要减小的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斋房里,存玉和知云分别坐在了一张圆桌的两侧。 这客房应该是小沙弥不久前才收拾过的,桌上还放着热茶和一碟糕点。 窗户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琴,琴下摆着小几,想是寺内有哪个僧人闲来无事会在此抚琴。 很多年前存玉还在临安时也经常抚琴,当时还收过一个女学生,只是时日太长,她出走后便很少想起那个孩子了。 后来她常常在各种宴会上走动,听过不少人弹琴,只是却再也没亲自弹唱过了。 知云看到存玉望着墙上的琴出神,想起她应该是很喜欢琴曲的,只是不知为什么萧府却从没有琴音响起。 知云沉默了一会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我小时候拜过一个人为师,学了一段时间的琴,后来我父亲又请来大家教我学琴。” “只可惜我天分不高,学了这么多年也只是有形无神。” “若是大人不嫌弃我琴音粗鄙搅乱了雨声,可否容我抚琴一曲,也算不枉费了这场好雨。” 存玉自然不会不应。 知云取下琴,在小几上摆好,缓缓落座,她先抬手试了试音,拨出几声清亮的琴鸣。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知云落指在琴弦上,玉色的衣袖翻飞,一串琴音倾泄而出,铮铮作响,声音好似流云般秀逸,又像山风般自由。 存玉听着知云的琴曲,竟觉得好像闻到了夏夜里西湖畔的水香。 琴音缓缓流出,舒缓悠扬,是极好听的。 只是,她听着听着,眼中却露出几分奇异之色,这琴音,怎么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是在哪里呢? 琴音渐渐拔高,空灵的声音旷若远山,仿佛夜风里传来的诉说声,又低沉下去,有如游丝在缓缓飘荡。 最后慢慢停止,只留下一阵不舍尾音还在盘旋,就像故乡的深夜里有人在对着月亮思念着谁。 有一个瞬间,存玉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首《清夜吟》之前好像也有一个人给她弹过,是谁呢? 还没等存玉捉住那点似有若无的回忆,知云就按住琴弦止住琴音,徐徐舒了口气。 “从父亲去世那天起就没再谈过了,手都有点生疏了。” 存玉脑海里那点莫名的思绪就消散无踪了。 她抚掌称赞道:“何姑娘太过谦了,若这样的琴技还叫粗鄙生疏的话,那世上竟没有好琴师了。” 知云又拨了几下琴弦,含笑回她:“大人过誉了,我不过是把这首曲弹了太多遍,弹得娴熟了而已,又哪里能和真正的大师相比呢?” 二人正说着闲话时,窗外亮了起来,一缕阳光照了进来,原来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云散雨霁了。 寺庙里远远地响起了小言的呼唤声,一声声地叫着“姑娘”,随着她喊的还有一个小沙弥的声音。 存玉拿起晾着的衣服,已基本干了,她转身把门打开,雨后清澈的阳光洒满了斋房,驱散了屋里满溢的雨意。 知云也起身走到门口:“雨停了呀。” “是呀,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该下山了。只是可惜今日吃不上庙里的斋饭了。” “那有什么,之后还有机会来的。” 小言从院中一株杨树后拐过来,还没张嘴喊出下一句“姑娘”,就看到了一地零乱的秋海棠后并肩站着的存玉和知云。 她们面前的屋檐上还有雨滴一直往下落,连成了一片晶莹剔透的珍珠帘子。 清风吹过,带起来地上的海棠花瓣,也将存玉的衣尾吹起,扑到了知云的裙角上。 纷飞的花瓣雨中,浅青色和玉色叠到一起,小言没由来地觉得有一种亲密感。 几人道别了小沙弥,就出了寺庙下山了。 虽然刚刚雨下得极大,打得山林里树木零乱,不过幸好下山的路是铺好的石板路,几人走着并不困难。 等到太阳已经斜斜得快要掉到山的另一边时,她们才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管家仍旧慢悠悠的挥着鞭子吆喝着马赶路。 落日熔金,将她们的前路染成一团灿烂的红。 13、殿上 第二日朝上,皇帝因金吾卫左将军秦少栖话语中有忤逆之意,当场大发雷霆,命人脱去他身上的甲胄,将他贬去陇右,还让他即日离京,不得延误。 众臣战战兢兢的跪下求陛下息怒,圣威之下,没有一人敢开口求情,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当天中午,秦少栖就坐着一辆简陋的小车出了京。 今早朝堂上的这场风波过后,朝野之上一时人人自危,都以为秦少栖被贬一事是刚亲政的皇帝要找个不听话的人开刀,给自己立威。 而秦少栖就是那个被用来儆猴的鸡。 政事堂里,存玉听着同僚们对此事的种种猜测,不动声色的从他们之间穿行而过,又三言两语应付了几个来套话的人。 她也不知道此事究竟呢。 可没想到的是,这种情况下,众人办差事的效率却变得更好了。 几天下来,存玉发现工部尚书也不和她扯皮了,户部尚书也不向她叫穷了,就连大理寺都破了两个陈年旧案。 存玉放下大理寺呈上来的卷宗,真心实意地想让陛下再多生几次气。 …… 三天后,存玉的期待实现了。 由于会试在即,考虑到往年会试的主考人都是宋绘宋阁老,为了名正言顺地越过他去成为今年的主考人。 存玉拿出了自己已经整理好的关于刘家依仗宋绘势力而欺压普通商户的证据。 如今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早朝上,正当已经从这几日的低气压中缓和过来的群臣在玉阶之下昏昏欲睡时。 存玉冷冽有力的话语在瞬息之间就打散了他们所有人的睡意。 “禀陛下,臣有本奏,臣要参宋阁老纵容家眷生事,倚势欺人。” “如今证据确凿,苦主现下还在臣府内暂住。” 金銮殿里,早晨的日光穿过打开着的殿门落在群臣身上,寂然无声的大殿好像雷鸣之前的风雨夜。 皇帝的声音从高台上落下,略带青涩和低沉,却让每一个人都无法忽视。 “将证据呈上来。” 皇帝身边一个小太监迅捷地下去从存玉手中接过厚厚的折子,放在手里的玉盘中快步走上去递给皇帝。 皇帝面无表情的拿起折子,从头开始翻看。纸张一页页翻过的声音像重锤似的落在台下的众人心头。 本就安静的大殿被皇帝的气势压得愈发沉默。 宋绘的鬓角被汗水染湿,他在心里飞速思考到底是他那个家眷生事了,又是谁仗势欺人了? 折子被合上的声音响起,啪的一声,宋绘的心也颤了颤。 洒满整殿的温暖阳光丝毫没有安抚到宋绘的内心。 皇帝甩出折子,将它扔到宋绘脚边,“宋相捡起来好好看看,里面可有一句假话?” 宋绘连忙弯腰跪下,伸出长满皱纹的手拿起折子,翻看起来。 他的手逐渐颤抖了起来,是刘家,是刘家那几个蠢货。 他早就告诉过夫人让她管好刘家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甥,这下果然惹出祸来了。 竟敢带着禁军去砸人家的店,他还以为现在朝上坐着的是太后娘娘吗? 而且砸了就算了,竟然还能让那个女商人全头全尾地脱身,还让她跑去了萧府求救,简直无能至极! 他的手越来越抖,折子很快就翻完了,此事确实是证据确凿,就连刘家砸店时顺了多少首饰都记下了。 宋绘暗暗咬牙,他放下手中的折子,双手撑地连连磕头。 “陛下,臣有罪,是臣没有管教好家中小辈,臣……” 皇帝没有理会他的求饶,厉声喝道:“既然知罪,为何还知法犯法?” “你现在也不必求饶,铁证如山,你还想求什么饶?” 宋绘手一颤,跪得更矮了几分,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朝堂之上一时只闻皇帝的声音。 “大理寺卿何在?” “臣在。”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忙忙出列。 “现将刘家三子下狱,你派人好好审问他。” “臣领旨。” “当日所有随他去砸店的禁军,也不必审了,全部杖责五十,赶出领军卫。” 皇帝冷着声音,看着底下的宋绘: “至于你,对刘家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事发至此已过多日你还全然不知,身居高位却连自己的家眷都管不住。” “简直是德不配位,难堪大任。” 宋绘被骂得不敢动一下。 可皇帝却突然话锋一转: “不过念你不是主犯,又只是失察之过,只罚你三年俸禄,在家闭门思过一月,无事不得出。” 宋绘悬起的心放下了几分,看来小皇帝还是忌惮着他身后的太后。 他俯身磕了个头,向陛下谢恩,余光扫到身旁害他至此的萧存玉,眼里流过狠意。 下朝后,宋绘的腿已跪得发麻,他强撑着站直走到萧存玉旁边,暗沉沉的眼睛直盯着存玉看。 “萧相好算计,一个不知哪里来的乡野商人也能让你玩出花来。” 存玉也站住看他,眼里闪过锋芒:“不及宋相家族兴旺,族中子弟个个都能为宋相分忧。” 二人之间环绕着的硝烟味让周围人都退避三舍。 紧绷的氛围中,存玉突然嗤笑了一声,她忽然低眸看向宋绘微微颤抖的腿,又抬头瞥了他一下。 “宋相要连站都站不稳了,就早点告老回乡吧。” 说完也不理会宋绘一瞬间睁大的眼睛,转头就走。 宋绘在身后被气得胡子翘起来。 “竖子,竖子,竟无礼至此!”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呢,存玉抬头看了看太阳,心情极好的走出了宫门。 到政事堂之后,张侍中迎上来向她禀告:“大人,礼部刚刚送来了会试和殿试的文书。” 存玉的脚步顿了顿,礼部尚书倒是嗅觉灵敏,这是看出来她志在此次会试的主考官了吗? 一瞬间,她的心里划过几个念头,不过面上仍淡笑着向张侍中回:“知道了。” 存玉走到自己的厅房里坐下,翻看礼部送来的东西。 往年宋绘主考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送到他手上的,这还是存玉第一次看到如此详细的文书。 她摊开文书,慢慢看起。 去年各地的乡试加起来共考出了三千七百九十三人位举人。 这些举人中会有约三千人来长安参加会试。 其中只会有三百人能成功通过会试及之后的殿试成为进士。 和存玉即将取代宋绘成为会试主考人一样,今年的殿试也将由皇帝主考而非太后。 往年太后主考下,考出来的进士都叫做太后门生,这十几年间一直如此。 天下人也习惯了此事,就连九年前考上探花的存玉也是太后门生而非天子门生。 不过此次之后将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14、赠琴 几天之后的早朝上,皇帝宣旨任命存玉为此次会试的主考人。 由于一向和存玉针锋相对的宋绘宋阁老被禁足了,一直对宋绘言听计从的周阁老也装死不说话,因此偌大的朝堂上无一人发出异议。 早朝安详又平静的结束了。 下朝的路上,朱琮礼走向存玉,笑呵呵地向她道喜: “恭喜大人了,也不枉咱们找了那么久的证据,王大人甚至现在还在江宁没回来。” 存玉浅浅笑着:“也是多亏了诸位大人助力。” 朱琮礼又轻叹了口气,然后压低了声音说: “只是不知秦将军何时能归来,陇右那边,才是紧要之处呢。” 存玉也想知道,秦少栖一去快半个月,一封信也没传回来,也不知事情进展如何了。 “只盼望一切顺利才好。” 重阳过后,秋意渐浓,天气渐渐冷起来了,存玉也在今早添上了秋衣,走在回府路上,随处可见被风卷落到地上的树叶。 竹林苑里,那一大片湘妃竹也染上了黄,管家正在后院里看着两个小丫鬟嬉笑着收拾落下的几片芭蕉叶。 存玉当值完回来已经傍晚了,天际泛红了一片,她有事要找管家,却没在前院看到他,一路踱步到后院才找到。 晚间的风有些凉,存玉在半开的门扉后一面躲风一面和他说话。 “管家,我明天要发俸禄了,你记得派个人去府衙取,可千万别忘了。” 入秋后就要给府里的每个人准备秋衣,还有将各处的夏纱帐换成秋天用的,总之,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存玉默默地想,也不知不久前得的那些银子够用多久。 管家将视线从芭蕉叶上收回,应了声好。 存玉突然想起来去年中秋宫宴后,陛下赏赐了她一把前朝著名的古琴,好像还在库房里放着。 那天知云在六榕寺抚琴的时候,哪哪都好,只有那把素琴音色略差了些,库房里这把好琴配她正好。 她心里惦念着这个事情,就想马上去把琴找出来。 想起库房的钥匙一向在前院她卧房里放着,她转身就回去了。 那把七弦琴叫甘棠,取名自诗经召南,是前朝大师所制的世间少有的名琴。 存玉一面走,一面想,从房间里找到钥匙正要往库房走时,却看到知云从竹林苑的门口正往里走。 她摸摸手心里的钥匙,脸上露出一抹笑来,说曹操曹操到,怎么就这样巧呢。 知云从前几天刘家的小公子被判流放后,就开始用手头的钱在长安置办自己的产业。 今天一大早出去和小言跑了十几个铺子,和那些掌柜磨了一天的嘴皮子。 她倦怠的往回走,刚刚穿过竹林,一抬眼,就看到存玉不远处的屋檐下,手里还有一串什么东西在风中晃。 知云的眼眸变得弯弯的,正要说些什么,就在落日的余晖下撞进了存玉含笑的眼里。 存玉的衣袖轻轻摆动,她从门口走过来。 “几日前见姑娘抚琴,我想起来库房里有一蒙尘已久的好琴,我整日忙碌,是没什么时间弹的。” “况且自古朱弦应赠佳人,我将此琴送给姑娘吧,也算不枉费了它。” 知云身后的竹林随着风声发出一阵阵吟唱,好似湘妃在湘水旁奏起轻歌。 知云在风里向前走了几步。 “大人厚爱,我岂敢不从。” 库房就在后院一侧的耳房里,天还未暗全,存玉用钥匙打开门,点亮墙上挂着的油灯,在里面寻找起来。 知云跟在她身后打量四周,空旷的一间屋子最明显的是两个厚实的大架子。 一个上面放着些合上的箱子,瞅着像杂物一类的东西;另一个上都是些装起来放好的古玩书画。 知云上前拿起一个摆在最高层的凤鸣琉璃盏,放在手心里看。 翻到底部,果然看到了内造的记号,她又拿起了旁边的玉壶春瓶,果然也有内造的标志。 存玉翻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描金花卉长盒里找出了那把甘棠琴。 她双手捧出来放到中间的方桌上,拂去灰尘,取出古琴放好。 知云挨近到存玉身侧,二人低下头看琴。 只见这具七弦古琴通体乌黑,木色柔和,琴面上刻有一精美雕花,一侧银丝细针挑画出“甘棠”两个字。 知云伸出手随意拨弄两下,琴音铮铮,婉转古朴,珠沉玉碎般动听。 她心下赞叹,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琴。 存玉看到知云喜欢,嘴角也弯起来。 “姑娘喜欢就好。” 存玉的手正搭在琴身上,知云看到琴面上的“甘棠”二字,伸手去抚摸它。 柔软的衣袖从存玉的手背上轻轻滑过,存玉缩手躲了一下,却正好碰到知云的手腕。 触感温凉细腻,存玉顿了一下,状若自然的拿开手。 知云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抬起眼睫笑着谢她。 “多谢大人,这琴我一见就喜欢了。” 知云把琴放回木盒里抱在怀里,出门递给了在门外等着的小言。 小言接过琴看看知云的神情,心里想这得是多名贵的琴呀,姑娘笑得这么开心。 出了库房,四方的天也黑了,院子里扫芭蕉的侍女也走了,存玉锁好门,有些好奇知云这几日生意谈的怎么样。 “听说姑娘今日早早就出去看铺子了,可还顺利?” 知云碰了碰自己的手腕,回说:“还好,如今他们知道我就是被刘家砸了铺子的那个苦主,都不敢太过分。” 存玉安下心来,又叮嘱她:“若是有像那天的茶商一样的人,你只回来找我就好。” 知云的眼睛在院中的灯光和月光下映出亮色,笑意晏晏:“我知道的。” 一轮明月下清风缠绵的吹,芭蕉树下两只白鹤依偎着睡在一起,翅膀时不时地抖动一下。 这样平静的夜晚里,存玉依稀听到了一颗石子砸破湖面的声音。 两人告别后,存玉起身往前院,月光将清晖落到地面上铺满的黄色树叶上。 她踩在上面走过,留下落叶清脆的破裂声,一声声的像冰雪化开一样。 她身后本应要穿过垂花门往醉山楼走的知云却停住了脚步,立身看着存玉的背影,直到她拐进前院才转身走了。 15、会试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丹桂飘香的金秋九月里,会试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 半月以来,天下书生尽皆汇于此地。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书生的洁白衣袂,入耳的都是道不尽的诗词歌赋。 这里锦绣成堆,煊赫繁华,这里是云端之梦,理想所在。 进了贡院,手中的笔沾了墨落在考卷上,才华随之倾泄在那一张几尺宽窄的白纸上,考场里的书生仿佛可以隔着一张薄薄的纸触摸到头顶上那片锦天绣地。 这些怀揣着希望的举子,有谁不会落入新丰美酒,功成名就的好梦里呢? ...... 会试不过三天,一转眼就结束了,载着诸多举人命运的试卷也已经被封好送到了贡院各位考官手里。 存玉在会试还没开始前就坐着金顶鱼轩轿穿过御街进了贡院。 副主考礼部尚书,其余的阅卷官,对读官,誊录手,弥封官等人也都提前进场了。 这是因为虞朝科举采取锁院制度,即为了公正,考官会提前进入考场,与外界隔离,避免请托和泄题。 判卷时也要先将试卷糊口,之后誊录手将考生的试卷誊抄一遍后,再由考官批阅。 阅卷时十位阅卷人,通过抽签批阅考卷,若满意此份卷子,就会在上面批一个“取”字,然后推荐给副考官。 副考官也满意则会推荐给主考官,主考官同样满意后会在卷子上批下最重要的一个“中”字。 就这样层层批阅且经过复查之后,方可得到最终的排名,排名会在在一张红纸上写好,之后派房官将其张贴在贡院门口,至此会试才算结束。 进场半月,十几个日升月落里,存玉每天一睁眼就是批阅考卷,她要经手几千份试卷,几乎没有空闲。 贡院人多,难保有弄鬼之人,存玉向来处正无私,秉公办事,最见不得有这种事发生。 在她把一个想行贿的对读官痛骂一顿并赶走后,贡院里清净了不少,见到此景的礼部尚书也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准备贿赂存玉的一千两银子藏好了。 萧存玉很满意。 只是这贡院却有一点不好。 她坐在饭桌前,伸出筷子拨弄两下碗里卖相极差的饭菜,愣是没看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存玉尝了一口后发起愁来,这也太难吃了吧。 肉眼可见的,等到阅卷结束,存玉清瘦了不少。 放榜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看着房官贴好榜单后,存玉绕过人群倚着门口的石狮子,抬头看看天边久违的阳光,缓缓舒了口气。 熙攘吵闹的人群拥挤在金榜前,有人喜极而泣,有人面色青灰,有人状若癫狂,小小的一张金榜,竟承载了多少人一生的期许和盼望。 存玉将眼光越过人群,在路边搜寻着应该来接她的管家和马车。 她一面走一面找,正怀疑管家是不是忘了时辰了,就听到前面有人在欢喜的喊她。 “大人,在这里。” 她抬眼看去,知云正站在一辆马车旁边向她挥手。 存玉心下奇异,怎么是她来接自己,脚下加快步子,走到她身边去。 “怎么是姑娘来接我?” 知云逆着光看到她本就单薄的身躯更消瘦了几分,眼角下还有明显的青黑,心里忍不住地就心疼起来。 “管家这几日旧伤又犯了,我今日又正好来东城谈生意,就让管家待在府里别来了。” 知云侧身让开,示意存玉先上车再说。 “大人怎么清瘦了这么多,这会试也太磨人了些。” “正好我前几日刚买了个酒楼,从今天起就让那里面最好的厨子来给大人做些好饭补补吧。” 这马车明显不是萧府的马车,存玉踩着小马扎上了车,闻言不禁失笑。 “姑娘的生意做得越发好了,不过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只是一时没休息好罢了。” 掀开车帘,知云也坐了进来,注意到她愈发宽松的衣带,心里认定她在逞强。 “大人当然也要好好休息,可是也得从饮食上下手调理了,不然以后愈发瘦下去了。” 马夫扬起马鞭驾起马来。存玉向后仰了仰身子靠在软枕上,回她:“好,都听你的吧。” 说完又觉得好笑,抬眼看看知云,取笑道:“看来我是给自己找了个新管家。” 她将身子陷进柔软的迎枕里,在心里补了句,还是个有钱的管家。 知云听到这话,脸却红了几分,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发现马车里静悄悄的,知云抬头一看,发现存玉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马车摇摇晃晃的走着,知云掀开帘子轻声让马夫稳着点走,又从马车里的小箱子中取出毯子盖在她身上。 外面的马夫得令放慢了速度,缓缓前进。 透过一层帘子,窗外传来路人的交谈声和小孩玩闹的声音。 知云靠着车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存玉的睡颜。 视线从她束起的发划过,看向她细密的眼睫和眼下劳累的痕迹,再看到她淡淡的唇色。 知云不由自主的凑上去,轻轻趴到她旁边,既然她都没有拒绝她送的厨子了,不知道她再找个药膳师父送到萧府合不合适呢? 她在心里自顾自的思量着,全然忘了她刚刚进萧府时努力扮穷的样子。 从贡院回萧府,刚好是从东城到西城,本来就远的路程再加上今天放榜人多路不好走,统共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存玉一觉睡到了马车停下,当她被知云轻轻叫醒时,眼神还有些迷茫。 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毯子,神思渐渐清明,她竟然就这样睡了一路。 密闭的马车里,萧存玉有些不好意思,明明刚刚还在和何姑娘说话的。 从敞开的大门进去,马车停到了竹林苑外。 二人下了车,就看到从里面跑出个丫头从车夫手中接过马缰,笑嘻嘻地问候她们:“大人和姑娘回来了。” 马夫做了个揖就要走,知云叫住他,又唤来萧府里唯一一个小厮去送他。 然后笑着和那个小丫头打趣:“你还不去忙你的事情,小心冬子知道你出来躲懒。” 小丫头也不怕:“我可没有偷懒,我是出来干正事的。”然后跨上马背,驾车往马厩走。 16、怪事 回府后,存玉先绕路去了后院里管家的房间,门半掩着没关,存玉敲敲门没人应声,她透过门缝看到管家睡在屋里的躺椅上,她看了会儿,没有叫醒他就走了。 会试之后一月才是殿试,在这等待的期间萧府却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一个平常的一天里,存玉照样早早起床去上朝了,就在这天中午,当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洒下来时。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孩走一步晃三下地来到了乌鹊巷里萧府门口停下。 她脸色青灰,直直立在那里抬头看萧府的匾,还没等发现她的门子前去问候就倒地不起了。 看门的小厮跑下去叫她:“喂,醒醒,快醒醒,你是哪家来的人,可不能在这里讹人啊。” 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孩昏倒在地上,嘴里还嘀咕着什么话。 小厮半天没叫醒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找人去寻个大夫来呢,就听到那人声音突然清晰了起来。 小厮蹲在她旁边,断断续续地听到她说:“证据......证据......衣袖里......” 小厮听着听着面色一变,意识到不对劲,拔腿就要去府里找人,跑了两步又撤回来想把这人先抬进去。 “你急急忙忙做什么呢?”知云刚刚从万鹤楼里带了个好厨娘回来,就看到小厮在那里跑来跑去的。 小厮转身看到是她,松了口气,指着地上躺着的女孩说: “这人不知是那一路的,昏倒在咱们府门口,嘴里说些胡话,我听了两句,担心是来找大人说要正事的,正想着要把她弄进去呢。” 知云听到是这样,就先招呼厨娘把这个女孩抱进去,然后让小言出去找萧府常用的大夫来给她看看。 厨娘依言把她抱起来,知云领着她进去,找了个空房间把她放在床上,派她去后厨找张厨子去。 坐在床旁边的凳子上,知云转头看看窗外高高的太阳,现在才到午时,存玉天黑之前是回不来的。 床上躺着的女孩浑身脏兮兮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逃难来的,知云看了两眼,就站起来准备出去找冬子。 她看这女孩的样子,要么是含冤来叫屈的,要么就是来送什么消息的。 不过不管是哪样,都得再找个人来验看一番。 冬子就在对面的账房里和身体好转起来的管家对账,听到知云唤她,放下账本就出去了:“姑娘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隔着半个院子,知云没说话,只招手让她过来。冬子有些奇怪,不过也抬脚过去找她了。 二人进了屋子里,知云把门关好,放低声音告诉冬子始末。 冬子倾听的脸慢慢严肃了起来,直觉告诉她事情不对劲。 她先上前去看那个女孩,只看面相不像什么坏人。 她又伸手拨开她左手的袖子看看,手腕上是一串造型奇怪的手镯,冬子认不出来。 知云在一旁抬高她的手仔细看了看。 “这是早些年关外传来的手镯,是西域那边的工艺,我曾经在北疆一个老将军的后代手里见过。” “这种镯子以前在安西、陇右那边挺常见的,不过按理说现在应该没有什么人戴了,怎么会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出现呢?” 正检查着这女孩身上其他地方的冬子突然说:“姑娘,你看这是什么?” 知云放下镯子,抬眼去看冬子手里,她的眼睛忽然睁大了—— 一把刀。 它一直在这个姑娘的腰间藏着,刚刚冬子牵起她的衣服下摆才看到。 冬子打量一下,把刀放在一边,又伸手摸向她另一边衣袖。 就在这时,那个女孩突然睁开紧闭的双眼,一只手用力遮住自己的衣袖,翻身而起缩到角落里:“你们是谁?” 她声音虚弱,面色却警惕。 知云和冬子对视一眼,知云柔声开口:“你刚刚昏倒在地,是我们把你带进来的。” 知云看她刚才的身手,明显是习武之人,而那把刀也不是什么雕刻精致的装饰品,而是—— 知云垂下眼,那是陇右军里,高祖赐名昆吾的军刀。 所以,这个女孩很有可能是陇右军的家眷。 只是不知她为何会到这千里之外的长安来,她是来做什么事情的? 知云渐渐变成一个防守的姿势,她知道陇右是太后的地盘。 她放在身后的手慢慢拿起那把刀拨开刀鞘握在手里,面上却仍笑着看这个疲弱的女子,试探道:“这里是萧阁老府上。” 那女孩明显身上有伤,虽然硬撑着坐起来,但显然坚持不了多久。 可出乎知云意料的,那女孩听到这话,身形却一松。 “萧阁老,是萧存玉吗?” 她的声音仍然低哑无力,但带出了点急切。 “他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知云看出她的着急,斟酌着说:“你想见她,就要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那人抬头直视知云,上下打量她一番后,问:“你是他的夫人吗?” 知云一愣,旁边站着的冬子也一愣,还没开口解释,那人又说道:“不过是不是都一样。” “我只告诉你,我是从陇右来的,身上有要紧东西必得当面交给萧大人本人。就算你是萧夫人也不管用。” 知云听她话里意思,大抵明白她是来做什么的了,应该不是太后的人。 “既这样,姑娘就等大人晚上回府了吧,不过这把刀我得先带走,你带着武器可不能见她。” 她沉默着同意了。 知云又说:“还有你头上的,也不是普通的发簪吧。” 那女孩顿一下,伸手拔出磨得尖利的银簪交给知云。 冬子看着她拿起锋利的簪子放到怀里,心里叹奇,她可一点都没看出来这女孩头上暗藏玄机。 “大夫马上就来了,姑娘也别这样警惕,先好好休息吧。” 正说着话,知云听到了外面传来小言和一个年老的声音说着话。 “宋大夫,这边走。” 知云起身打开门,向那边领着大夫的小言招手:“在这里。”冬子也过去帮宋大夫拎药箱了。 知云半边身子倚着门看外面,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向那个女孩,唇角含着笑说:“对了,忘了向你解释了,我现在不是萧夫人呢。” 17、证据 不过一会儿,妙手堂的宋大夫就被小言领着到萧府了。 宋大夫原先是宫里的御医,一手医术世所罕有,将无数人从鬼差手里抢回来,是天下闻名的医者。 只是几年前得罪了宫里的贵人要被处死,无路可走之际是存玉救了他一命,并且把他安置在了宫外。 在众人的环绕里,宋大夫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上给那个女孩看诊,还摸着脉呢,脸色就变了。 众人屏气凝神,心想怕是要坏事了。 却不想宋大夫拿起脉枕收好,嘴里哼了一声。 “急成那样子过来找我,我还以为是什么大病呢,不过是一点什么事都没有的内伤而已。” 听他这样讲,大家都松了口气,床上那女孩提起的心也放下去了。 宋大夫打开药箱,取出纸笔写了个方子出来。 “你这是经历了一场激战吧,内里才能虚成这个样子,再加上心中郁结着一股气,两处并发,才看起来这么严重。” 他边说着话,笔下如龙蛇游走,方子马上就写好了。 “伤未好全前不能再动武,这个药方早晚各吃一剂,一会儿来个人跟我去取药,半月后再来复诊。” 他提起药箱要走,冬子起身出去送他。 房间里,知云唤来另一个丫鬟来照顾她,嘱咐她几句之后就和小言走了,她今日还约了好几个掌柜商量事情。 傍晚时分,照例是知云去宫门外接存玉,等到她二人回来时,天色已蒙蒙黑了,后院厨房里飘出一阵药香。 马车停在竹林苑外,存玉在车上已经听知云讲过那女孩的事了,因此一下马车就往她的房间走去。 门半开着,一盏烛灯在桌上亮着,女孩原本闭着眼睛靠床坐着,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转头看去。 存玉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未褪去的官服,女孩眼睛睁大了一瞬。 房间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烛灯亮着,存玉隔着一张桌子看向她。 “怠慢姑娘了,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就是你要找的萧存玉。” 床上的女孩听到存玉这样说,从初见时就一直保持凌厉的眼神转而变得激动起来,她张开嘴却没发出声音,而是先颤抖着伸出手,把自己衣袖撕下一角。 “这里面有他们贩卖私盐的证据。” 存玉神色微变,上前接过那截衣袖,摩挲两下后发现里面有夹层,扯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小字挤在一张不过六寸长三寸宽的布上。 大概是因为被保护的太好,其上连一点儿褶皱都没有,字字清晰。 存玉略扫了两眼,心却提了起来。 秦少栖离去时从宫里带走三只训练有素的信鸽,按理说不该发生传不出信的情况,为什么如今会是一个女孩孤身送信来呢? 她有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 她把这块布收好,转头看向这个明显过于年轻的女孩,问她:“多谢姑娘万里送信,还请为我们告知陇右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晃动的烛光下看不清女孩的神色,沉默了几息后,她沙哑着嗓音说话。 “我叫谭珂,我义父是陇右道沈环沈将军,与秦家世代交好。” “我义父从秦公子来到陇右时就和他一起调查着什么事情。我也是拿到这些证据时才知道他们竟然在查私盐的事。” “我以前只听义父说过,在陇右说官盐就是一场笑话,节度使和上面的人互相串通,以此谋利,一起织成了一张覆盖住整个陇右的网。” “也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惹来杀身之祸。” 昏暗的房间里,门突然被风吹动,发出一声轻响。 院子里如刀一般的弯月高挂,谭珂的声音慢慢变得激烈起来,她的手放在身前紧紧攥成了拳。 “祸事降临那天晚上,义父迟迟没有回来,府中除了下人就只有我、我阿姐和我义母在。” “我们久等不到,心中焦虑难安正准备出去寻他时,就听见有很多人在撞门,还有人从墙外射来火箭。” “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城里治安一向好,为什么突然会出现暴徒。” “一片混乱之中,为了保住我和阿姐,义母打晕我们藏在了地窖之中,她自己则指挥家丁拿起武器去守门了。” 她手腕上的镯子在她的颤抖中发出像呜咽一样的声音。 “第二天我和阿姐醒来时就已经在城外了。” 存玉看见她的眼里蓄满泪水。 “救了我们的秦公子告诉我们义父和义母都已经被杀了。” 窗外的月亮冰冷的洒下银辉,屋里的声音强撑着继续说:“秦公子说他对不起我们,义父若不是为了帮他查盐引的事是不会死的。” “我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发生,我和阿姐问清楚节度使是凶手后不管不顾地要出去报仇时,秦公子阻止了我们,他说他已经快找到证据了,马上就能送他们下狱了。” “我和阿姐信了,可是当天晚上,他就浑身是血的被几个人护送着回来了。” “当时我们藏在城里的一间小屋里,他边吐血边拿出几封信交给我们让我们去长安找萧存玉大人。” “我和阿姐哪知道萧大人是谁,可还没问清楚,外面就有人撞门了。” “时间容不得我们多犹豫,秦公子说找不到萧存玉就去找陛下,然后说他是秦家长子,他们不会真杀他的,就起身去帮我们挡门了。” “等我和阿姐带着信穿过暗道出了城时,只能看到宅邸那处燃起了大火,也不知秦公子还活着没有。” “我们怕信件遗失,就把里面的内容绣在衣袖里,然后一路往东走,只希望早日到长安。” “可是,在路上,还没出陇右,阿姐就为了保护我死了。” 房间里一时只有谭珂压抑不住的苦喘声。 存玉转开头去不看她。 谭珂缓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眼前的两人:“我来长安,绝不只是为了完成我义父的遗志,更重要的是为了给他们所有人报仇。” “我全家三十五口人,除了我都死了,现在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唯一一样东西就是复仇了。” 枯叶被风吹落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月亮高高在上,人间是一片苦海。 寂冷的夜晚谭珂的眼里燃起一片绝望的火。 透过这双眼睛,存玉看到了她决心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复仇的意志。 18、抄家 第二天一大早,宫门刚开,存玉就携着那方锦帕进宫了。 天还没亮全,东方的天堆积着层云,太阳被重重压在下面,只在云间的缝隙里透出一丝光来。 宣政殿里,皇帝看着那张织满小字的,跨越了万水千山和无数条人命才来到他面前的锦帕,脸上酝酿着怒气。 殿里存玉和刘捷坐在下首,对陇右盐政的查证到此已经非常明了了,铁证如山,没留任何狡辩的余地。 锦帕上明明白白记录了内阁大学士宋绘和陇右节度使姚南互相勾结,并联合陇右郑、赵、程、孟四大家族一起垄断盐政,官盐私卖的详情。 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他们都没想到会发生的事情。 秦少栖所在的秦家竟然也参与了此事,虽然在其中并不显眼,但犯法就是犯法。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秦少栖并没有借助自己家族的力量查私盐的原因。 想必他是回家不久就发现自己家中的不对劲,因此只能在隐瞒自己身份的同时选择和在陇右默默无闻的沈家合作。 存玉想起昨晚谭珂说的话—— “秦公子说他到底是秦家长子,他们不会真的杀了他的。” 原来这话里的他们竟然指的是秦少栖的家人。 她心中涌出荒谬之感,秦家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家里正经的嫡长子送去皇帝身边,可自己却在帮太后做事? 简直愚蠢至极。 刘捷的脸已全黑了,虽然他本来也不白。 “陛下,想必左将军现在在秦家的处境也极其艰难,如今既已证据确凿,臣以为我们正应该早下决心。” 皇帝伸手摸向锦帕上的蝇头小字,确实如此,秦少栖既已冒死找到了证据,他作为君王又怎能辜负臣子的忠心呢? 他沉思半晌,出声唤来身后的太监:“梁九,拿圣旨来。” 一直在阴影里待着的太监上前来取出空白圣旨恭敬地铺好在桌上,然后弯腰站在桌案一旁磨墨。 皇帝提起笔落在纸上,边写边说:“兵贵神速,如今确实不宜犹豫。” “宋绘罪大恶极,理应处死,其余家眷流放,财产尽数充公。” “右相,你率三百禁军亲自去宋府。” 皇帝拿起国玺,重重盖在圣旨上,萧存玉跪下接旨。 云层破开,阳光照射进来,殿里一刹那变得明亮起来。 光影下,皇帝又在另一张圣旨上落笔:“刘将军,你带一万禁军去陇右,捉拿所有犯案人员,但有不从,即刻斩杀。” “除此之外。”皇帝突然抬眸看向刘捷,眼神锐利,“陇右道共有六万兵马,上下大大小小几百武将,他们在姚南手里待了十几年,也许有的人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兵了。” “朕赐你将军印,若有不识相的武官,不必留情。” 刘捷跪下行了个军礼,领旨应诺。 “至于秦家,除左将军外,全部押解上京,再待处理。” 皇帝放下笔,他倒想看看这秦家到底有什么本事,敢对天子玩左右逢源的把戏。 ...... 令出惟行,存玉出了宫门,先从金吾卫中调了三百禁军,然后带着圣旨一路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正堂里,圣旨一念出来,大理寺卿额头上的冷汗就流了下来,存玉笑着看他: “孙大人,还不快点齐人马随我走,陛下还在宫里等着呢。” 寺卿回过神来,抹了把汗就点人去了,跪在他身后的朱琮礼站起来,看着存玉手里的圣旨,朝他贺喜的拱手一笑。 凤飞路上,宋阁老的宅邸高大巍峨,门前两个巨大的石狮子立着,看守的五六个门子各个衣着光鲜,正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路的另一边,存玉骑着马在最前面,大理寺众官员骑着马落后她半步跟着。 其余禁军穿着全副的甲胄,腰间佩刀整齐列队走在后面,耀眼的阳光下,盔甲反射出金光。 乌泱泱的三百多人,一路疾行到宋府门口,迅速将宋家围起来封锁了各个出口,并四处警戒以防有人逃走和转移财物。 路边的百姓们都远远避开,隔着戒严线小声议论着。 “禁军怎么会来宋阁老府上?” “我瞅着不像是来办好事的。” “怕是来抄家的,你没看前头紫袍金带那人手里握着圣旨?” “圣旨抄家?” 周围人唏嘘不止,几个月前城里才抄完一波家,怎么今天又抄,而且还抄的是一品大员的府。 宋府大门前,那几个小厮早已被这阵仗吓得软倒在地不知所措,其中一人跌着腿转身要回去报信,存玉喝一声:“拿下他。” 禁军首领带着几个人上前一脚踹倒他摁在地上。 那小厮向来仗着宋绘的权势作威作福,几时受过这样的对待,可现在威风全无,只抖着身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存玉下了马,和大理寺卿按照在路上提前商量好的方案分头行动。 她叫了门口跪着的一个丫鬟给她带路去宋绘的书房,她要去找到更多的可以治宋绘于死地的证据。 大理寺卿则带着禁军的人马去府内各处查抄了。 宋绘的书房门被暴力破开,房间很大,处处透露着奢华之感。 大理寺最会搜证的几位官员进去翻箱倒柜,少卿朱琮礼停到存玉身边说道: “宋阁老的月俸才二百五十两,却有这么一个奢靡富丽的书房,要说他不贪,谁会信呢?” 存玉伸手摸了摸桌子上厚厚一叠纯白玉扣纸,冷笑了一声: “他自然是有钱的,陇右一半多的盐税都落到他口袋里了,只可惜他怕是没命花了。” 二人正说着话,房里传来木柜移动的声音,存玉转头看去,书柜被移开,露出了后面一个暗格。 找到这个暗格的主薄看到了里面的书信,面带喜色。 “大人,这里面有东西。” 存玉走过去,主薄拿出来给她看,赫然是几封落款在陇右的信,还有一本厚厚的账册。 账册翻开第一面就是与刘家的账,宋绘这些年来不断地将陇右得来的钱借助刘家在那边的胭脂生意偷天换日地转移过来。 存玉往后翻看了几页,确认无疑是他们这些年来交易的账册。 她眼里划过流光,官盐私卖,中饱私囊,为官不仁。 好一个三朝老臣宋阁老。 她收起账册,走出这个靡费腐烂的房间。 宋府里各处都在哭天喊地,男人女人的咒骂声,小孩的哭嚎声和禁军拿人的声音互相交织,构成了一副末世景象。 正中间的大花园里,跪着一地的男女老少,周围是持刀的禁军围着他们。 宋绘衣着凌乱,被压着跪在最前面,四周的禁军不断地押着更多的人跪到这里,旁边大理寺卿正在对着名册查人。 假山亭台旁边是一汪澄澈的泉水,阳光落在上面反射出好看的微光,存玉走到宋绘面前停下脚步。 他身后的禁军用刀鞘强硬的抬起宋绘的头。 存玉看到宋绘浑浊衰老的眼睛涌出恨意。 “原来是你,萧存玉。” 存玉看着他凌乱袍子上的几个脚印,嘴角露出笑来。 “自然是我。” 她从袖子里掏出账册扔到宋绘脸上。 “宋大人,好好看看你是因为什么死的。” 账册重重落到他的脸上,又摔落在地上。 宋绘看着账册,其实他心中早有猜想了,从昨天陇右来信说秦少栖是陛下派来的钦差时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 不,或者更早,早在他和姚南合作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这是一条终将通向死亡的末路。 嘈杂的环境里,有一个瞬间,存玉看到宋绘脸上闪过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可转眼又化作一片死气。 大理寺卿挺着圆圆的肚子过来了:“萧大人,宋府上下一共三百四十九人都在这里了。” “其中成年男丁十七人,家眷四十二人,幼童二十二人,还有两百九十八个签了卖身契的下人。” 存玉点点头,看向四周,禁军抄家的速度早已在不久前的宫变后练出来了,现在除了宋府的诸多财产还没清点完之外已经基本结束了。 乱作一团的园子里,存玉站起身拿出圣旨。 明黄色带龙纹的卷轴在晴朗的日光下发出流光,这园子里的所有人都跪下叩首,还在哭叫的小孩被母亲死死捂住了口鼻。 一时寂静无比,存玉展开圣旨,清朗的声音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今内阁大学士宋绘专权乱法,勾结外官,祸乱盐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 “朕痛之入骨,愤不能平,特赐秋后处斩,抄没家产,族中家眷流放,以正国法,以示威听。钦此。” 园子里压抑着的哭声断断续续响起,宋绘闭上双眼,双手举起接过圣旨。 “臣领旨谢恩。” 这一天,相似的事情也在刘家发生,昔日富贵显荣之家被禁军踏破门槛,繁盛埋没,华轩消散。 大理寺卿看着抬出的一箱箱金银珠宝翠羽明珠不住咋舌。 刘家老爷子被押在一旁,眼神呆滞地看着眼前上演的一切。 ——半生辛苦,付诸东流。 不过,和宋家不同的是,刘家是不配得到圣旨的,因此萧存玉并没有来,她现在在大理寺内整理着刚刚得到的证据。 19、结算 大理寺的厅院里,大理寺寺卿正领着十几个官员在清点宋、刘两家的财产。 隔着打开的门扉,厅堂里也是一片热火朝天,桌子上摆着满满的信件和账册,几个文官正对着那些文书抄写着什么。 存玉坐在交椅上,翻看着信件记录下参与其中出现的人员,以及他们所犯的律法。 宋绘也许是以为自己高枕无忧了,也许是想着把这些东西留下来作为要挟,但无论如何,如今这些印着各人官印私印的信件成了逮捕他们最好的证据。 诸事已定,就只待刘捷将陇右的一干罪臣捉拿进京了。 长安城里,就像一滴水落入到滚沸的油锅里面一样,这场以宋绘为中心的风波迅速席卷了全城每个角落。 街头巷尾,胡同闹市,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热议着此事,就连茶楼酒馆里的说书人,也在几天之内写出来了新的本子。 但对于那些与宋家,刘家交好的人来说,这就不是一件可以旁观的热闹事了。 圣旨上的话清晰明了地道出了宋绘的罪行,专权乱法和秋后处斩这八个触目惊心的字,一瞬间搅乱了所有人的心。 皇帝能不留情面地在一天之内把宋家所有人下狱,焉知处理完宋绘之后不会来处理他们? 这些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长安城四处奔走、求亲告友,迫不及待地与宋绘划清界限,唯恐殃及自身。 当然,此时最坐立难安的两位还是与宋绘关系匪浅的周阁老以及在后宫被迫安心养老的太后娘娘。 周府里。 周阁老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踱步,他得知此事宋家被抄了之后是胆战心惊,如坐针毡。 作为太后阵营里第二重要的人,要说他不知道宋绘插手了陇右盐政那是不可能的。 可他只以为宋绘不过是收收姚南卖私盐得来的贿赂而已,谁能想到他们竟合起伙来垄断官盐? 这胃口也太大了点。 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可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向来只有构陷谋害别人的本事,实在是不知道要怎样去救人呀,况且圣旨都下了,宋阁老已是必死无疑了。 ...... 周阁老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对于保皇党来说,宋绘和周阁老的关系就像一个老奸巨猾的猎人带着他忠心的猎犬一样。 宋绘极其精明老练,周阁老心狠手辣却庸懦无能。 所以,显而易见的,在他二人之中,只要对付了宋绘,周阁老就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不足为虑。 寿康宫里。 太后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手中的汝窑茶杯被掷到地上摔碎,宫殿里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太监宫女。 “你刚刚说那逆子做了什么?” 太后穿着一身湖蓝色纹九凤宫装,头挽朝凤髻,插着满头华贵的珠翠。 她多年养尊处优,虽已年过四十,可看起来不过三十一二的样子,相貌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风华。 只是现在这张脸上是无边的怒火,让她看起来无比狰狞。 地上一个小宫女听到太后骂皇帝是逆子这种话,吓得全身颤抖起来,恨不得立时晕过去才好。 可她却不得不压抑着哭腔,出口回太后的话:“回娘娘,陛下今日早上派萧阁老把,把宋阁老的家抄了。”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太后凤眉倒竖,顺手抓起桌上装着热茶的汉白玉莲叶缠枝茶盏砸向小宫女。 “什么陛下,一个忤逆母亲的杂种,你竟敢叫他陛下?” 小宫女躲也不敢躲,被热茶烫的半张脸都红肿了起来,听到太后这话,更是肝胆俱裂,匍匐在地上不断叩头,不敢回一句话。 殿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惶悚。 太后自从陛下亲政之后,就变得喜怒无常起来,动辄就要打要骂。 尤其是之前还被禁足的时候,他们这些奴仆简直是每天过着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在太后的怒火下。 太后骂了一通后坐下,头上的钗环叮当作响,她左手抚摸着手上的玉镯,丝毫不管地上不住磕头的小宫女,眼神凌厉:“梨香。” “奴婢在。”一个衣着亮丽的年轻姑娘向前膝行几步,声音柔顺地回话。 “你去传轿,哀家要去紫宸殿看看皇帝。” “奴婢遵命。” 太后斜着身子坐在美人塌上,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发髻,说:“都退下吧。” “奴婢/奴才遵命。” 刚刚被泼了热茶的小宫女一出殿门眼泪就落下来了,她的半边脸还高高肿着,头上是一片磕头磕出的血。 身旁的梨香看到她的泪水像珠串般滚落,叹了口气,上前去掏出袖中的手帕给她擦拭头上的血渍和污痕。 “这么重的伤,不管它可不行,你一会儿来我屋里,我那还有些娘娘先时赏的好药,抹上会好点的。” 小宫女的泪水越发多了,她委屈地扑到梨香怀里哭泣:“梨香姐姐。” 梨香怀里抱着她,转头看着殿里太后的剪影,眼中溢出愁绪。 太后娘娘最近是越发易怒了。 凤轿来的速度很快,寿康宫离紫宸殿也不远,不过一会儿,太后就坐着八人抬起的凤轿到了紫宸殿外。 “太后驾到。” 太监尖细的声音传出很远,紫宸殿里,皇帝身着明黄色绣着日月山川的常服出来,身后跟着来给皇帝回话的存玉。 “母后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太监宫女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皇帝淡淡笑着问太后,嘴上做足了敬爱的姿态,可却连礼都不曾行。 “哀家为什么来,你会不知道?” 皇帝脸上本就浅淡的笑收了起来,他冷冷地睨着太后:“朕还当真不知道。” 太后抬头看着眼前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儿子,嫌恶的眼神一闪而过。 “宋阁老就算做了什么,你也不应该处死他。” “看来母后很清楚宋绘做了什么,他死有余辜。” 紫宸殿里的宫女太监早已被屏退,存独自玉站在宫殿外面守着,里面的争吵声透过殿门隐隐穿出来。 衰老的声音和年轻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凉薄,一样的充满恨意。 太后蓦地冷笑出来:“他若是死有余辜,那哀家就更该死了。” “你为什么不处死哀家呢?弑母就那么让你害怕吗?” 冰冷冷的大殿里,曾经执掌天下之人寸步不让地对上如今天下之主的锐利视线。 两道目光交织,皇帝的声音如寒冰般渗人。 “母后若是想在寿康宫待一辈子,就说下去吧。” 殿里争吵的声音愈发激烈,从一个月前太后借自己寿诞的由头向皇帝施压解除了她的禁足后,这对天家母子就是这样的情况了。 逐渐长成的帝王要从自己的母亲手里夺回权力,而失去权势的母亲唯一维持自己高傲的方式就是用最狠毒的话辱骂自己的儿子。 存玉在殿外冷漠地低下头,她早就知道了,骨肉血亲和切骨之恨就是一张镜子的两面,每丝每缕都紧密相连。 ...... 无意义的争吵过后,一切还要继续,宋绘的结局不会因为太后的反对而改变,抄家处斩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经大理寺日夜不辍的核对后,宋家所有财产共折算成一千零三十五万两白银,刘家所有财产共六百五十四万两白银。 还有一些被查出参与了此事的其余犯案人员,他们的家产被查抄后加起来共八十九万两白银。 总共一千七百七十八万两白银,户部官员雇了十辆大车去抬了三天都还没抬完,而且这还没算上陇右本地官员所贪的钱财。 举国皆惊。 由于虞朝对贪污向来是绝不放过的,导致高压之下已经有太多年没有这样大的贪官出现了。 百姓最恨的就是贪官,他们剥削民脂民膏,从百姓身上的每一寸骨肉里抽出银子来蓄养自己身上的肥肉。 他们自发的带着烂菜叶、臭鸡蛋甚至还有粪便,一群群的聚集在那些犯官门口叫骂,宋家的大门被砸了个稀烂。 城中所有和犯官扯上关系的人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过街老鼠。 办案结果也很快就传满了长安城,主犯秋后处斩,犯官的所有家眷都流放到岭南、潮州、崖州等地充军,未满七岁的幼童则黥面后没入奴籍。 百姓叫好不迭。 那段时间,大理寺狱挤满了即将被流放的人,哭声喊声日夜不停,每天都有自尽的女眷和病死的孩童。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可律法严苛,国法无情,若不严加惩戒,不知以后还会出现多少贪官恶官。 户部正院。 萧存玉和尚书正监督着杂役将那些充公的白银抬进国库。 总是苦哈哈的户部尚书今天难得露出了笑脸:“等陇右那边的赃银再运回来,国库这么多年可算要满一回了。” 存玉也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感叹道:“是呀,这些年天灾人祸一直不停,四处都在叫穷,国库空虚到赈不了灾,如今可算是有钱了。” 站在一箱箱白银旁边,存玉在心里盘算着,长江下游的堤坝得修,边军也要换一批武器和棉衣,各地的粮仓也可以筹备了,也不知这些钱够用到几时。 户部尚书还笑呵呵地抚着胡须,殊不知身旁人早就虎视眈眈了。 20、灯会 秋日,满城枫落,随着流犯一波波地离开长安城,宋阁老被抄家的事也逐渐在大部分百姓的记忆里逝去。 新的事情总在发生,秋风起秋风落,亘古不变的渭河水仍然在不停地向前奔流。 十月一日,寒衣节。 长安历来有在寒衣节当天举办盛大灯会的传统,并以此来庆祝秋收的到来。 当天晚上,经常是花灯如海,笙歌如梦的盛世景象。 傍晚,存玉刚刚从政事堂回来,她抬头,看见天色尚早,再加上她最近又忙碌了太长的时间,所以起了出去逛逛的心思。 卧房里,她脱去紫色直裰朝服,挑挑选选后换上一身应景的丹色长袍。 今日街上一定是人来人往,因此不适宜做马车,但管家由于近来身体已好了大半,所以正在门外侍立等着陪存玉出去。 从卧房门口向远处看,太阳的尾巴还挂在天边,可城里已隐约可见亮起的花灯了。 存玉脸上露出笑意,她回头看向后院,醉山楼背靠着高大的假山,在朦胧的黄昏里看起来静谧又安宁。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我们先去后院找何姑娘吧,灯会这么热闹,她一定喜欢去。” 管家抬头看了她一眼,回:“何姑娘下午就出去了,现在不在府里呢。” 存玉怔了一下,她不在呀。 她点点头,轻轻开口:“哦,知道了,那我们走吧。” 花灯节最热闹的要属朱雀街,往常因为宵禁的缘故,夜晚的朱雀街总是清冷寂静的。 可今天晚上,绚丽的花灯从街头一直延伸到街尾,天上是连成一片的孔明灯,朱雀桥下的河水里也满是祈愿的灯盏。 头顶上时不时绽开花哨的烟花。 路上游人如织,欢笑嬉戏的声音晕染出浓厚的节日氛围。 存玉站在一个灯笼铺子前,把玩着摊子上一个小巧精致的兔子灯,突然觉得无聊起来。 这里除了灯就是人,还有很吵的锣鼓声。 她叹了口气,惦记起书房里没阅完的文书。 存玉又抬脚向前走了走,看到了拥挤人群中的舞狮,焰火和欢呼声时不时响起,她略看了两眼就准备回去了。 宽广的大街上,万千灯火映照得天地如琉璃琥珀一样光彩陆离。 夜幕下的灯会流转着万千色彩,存玉转身时,在人声鼎沸的喧闹里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这个才不好看呢,大红大绿的她怎么会喜欢呢?”知云面带嫌弃的看着小言手里一个色彩艳丽的花篮灯。 她声侧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回她:“姑娘,你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的,萧大人莫非是天仙,哪个也看不上?” 小言放下手里的花篮灯,神色无奈,大半个时辰都快过去了,姑娘都快把这街上的灯笼样式挑完啦。 知云上下扫视这个铺子,向店家说:“店家,里面那个画着竹林的纱灯拿出来让我看看。” 店家白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姑娘反正也不会买,拿出来做什么。” 知云笑一声,眉毛挑起,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大的银元宝来重重放到桌子上:“拿不拿?” 店家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姑娘早说有钱呀,我当然拿,当然拿,姑娘想看那个就看哪个。” 说着把元宝拢到手里,凑到嘴里咬了一下,又喜笑颜开的揣到怀里。 纱灯被知云拿到了手里,还没细看,身边就有一个人说:“这个花灯倒好看,竹子画得这么鲜灵。” 知云把竹子转了个面,顺嘴回这人:“确实很有生趣……” 她蓦然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是谁的,瞬间把头转了过去,正正撞到了存玉被火树星桥映着的眼里。 存玉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她小小地“呀”了一声,手一松,纱灯掉了下去,莫名其妙地,面上就泛起了红晕。 存玉伸手接住从知云手里落下的花灯,眼睛在灯火潋滟里像一汪盈满的春水。 “这样好的花灯,是要送给我的吗?” 知云从她突然出现的惊喜里回过神来,脸上也漾出笑意来,欢欣地看着存玉:“大人喜欢就好。” 纱灯不算多么精致,只是路边很常见的做工,可是存玉现在看着这盏普通的花灯,却觉得每一处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寒衣节花灯会的另一个名字叫小七夕。 这天晚上,青年男女往往成双成对的出现,朱雀街上随处可见一男一女结伴而行。 这样的氛围里,知云察觉到自己的心热了起来。 存玉问店家要来火折子,打亮花灯里的蜡烛,纱制的外壳上竹林清晰而明亮。 温暖的光在她们两人中间晕开。 “大人今日不是很忙呢,前几日都是一直在书房待着的。” 存玉正看着手里的灯,听到知云这样问,心情不知怎的就变好了,她浅浅笑起来:“盐政的事基本处理完了呢,之后应该不会再这样忙了。” 知云应了声是这样呀。 存玉又说:“对了,我刚刚听路人说前面有好大一个画舫,姑娘想去看看吗?” 知云抿嘴笑出来:“好呀,听说长安每次花灯会的画舫都像水上阁楼一样,富丽堂皇极了。” “是呀,好像这次的花船是薛家做的,听说中秋之后就开始准备了,特意寻来了四海的巧匠和歌女,就等着在今天晚上显目一次呢。” 她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朱雀街上万头攒动,人流慢慢像朱雀桥的方向汇聚。 知云好奇地问:“是那个曾经一门三宰相的薛家吗?” 人越来越多,快到朱雀桥的时候,她们已经可以看到水面上高大画舫的一角了。 存玉笑答:“是他家,正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辉煌了,所以才要显耀一下。” 她望到前面河岸边有一处人少的地方,赶紧叫上知云两人前去。 这里正好可以看到画舫的一侧,笙箫管弦声隐隐传来,鬓影衣香的舞女随着丝竹声翩跹而舞。 两岸都是满满的人,欢呼声时不时响起。 存玉和知云一面说着些闲话,一面看那水面上盛大的歌舞。 船上一个蒙面的女子婀娜起舞,身似游龙飞凤,四面围着的人此起彼伏地发出赞叹。 河畔绚烂璀璨的火树银花下,存玉想要和知云分享烟花的灿烂夺目。 她刚转过头去,就看到知云也正好转过来,两人便这样对上了彼此盛满笑意的双眼。 两道目光在缱绻的夜色里相撞到一起,琥珀色和墨黑色的眼都像被雨水洗过一样清透,万种情绪,一览无遗。 天上的烟火一声声绽开,存玉好像听到远方什么东西扑通扑通的响声。 画舫上后来还有什么歌舞存玉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们一直看到很晚很晚才回去。 管家和小言早就和她们在灯会上失散了,现在已经回到了府里,存玉和知云告别后就独自回了卧房。 洗漱完毕后,她正想上床,眼光一转,就看到桌面上的镜子里照出一张颊生粉红的脸来。 她愣了一下,这是…… 发烧了? 今天也不冷呀。 夜色早已浓得如同墨汁一般了,存玉摸摸自己滚烫的脸,心中古怪地上床睡了。 她的梦也像夜色一样沉,香甜的梦里,烟花还在不停地盛放着。 房间的角落里,一盏纱灯被珍而重之的悬挂起来。 翌日,宣政堂里,皇帝坐在上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下面坐着四五个人。 今天一早,刘捷的信件就被驿站里的人快马加鞭地送到宫里了。 信里是他不负圣望,完成任务的好消息。 陇右节度使姚南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韪,当地诸多参与此事的豪族也都已经被拿下了。 军中许多不安分的将领也在刘捷雷厉风行地斩杀了数人后老实了。 而秦少栖被幽禁在了秦家的暗室里,刘捷发现他时已经奄奄一息了,所幸没有生命危险。秦家人则被押送上京。 信中还说,多亏了萧丞相让沈家那位义女跟着他一同去了陇右,他才能以最快速度稳住局势。 皇帝看完信件,叫了声好。 那天,沈家那位义女拖着病体在官道上拦住了刘捷的兵马,说要随行时,刘捷本是不同意的。 一来此去不是过家家,一不小心就会丧命,二来路上要走五六天,风餐露宿的,让一个病体未愈的小姑娘跟着去实在是荒谬。 多亏了当时一旁送行的存玉替谭珂做了保证,她知道报仇对于现在是谭珂有多重要。 且就算只单论事情本身,刘捷带着一个熟悉当地官场局势的人比一头蒙的撞进去好太多了。 存玉笑笑,看来那个女孩子没有辜负她的好意呢。 皇帝面带喜色地放下信件,陇右官场重新洗牌后,他就可以牢牢地将这个地方掌握在自己手里,尤其是在兵权已经收回来的情况下。 薛尉做为被刘捷提拔出来的禁军右领卫大将军也替他开心。 如今皇帝的势力稳步发展,眼见太后是没什么指望了,他们这些从一开始就追随皇帝的人自然前路顺遂起来。 年轻的皇帝心情好了,愿意和臣子们开些玩笑,他看着座下的薛尉,调侃道:“听说薛将军家里昨晚在灯会上出了好大的风头呀。” 21、寻常 昨天晚上的画舫就是薛尉所在的薛家做的,它不说是巧夺天工,也称得上是出神入化的造物。皇帝在宫中自然也有耳闻。 薛尉想起自家父亲为了这个画舫花出去大把大把的银子,害臊了起来。 要他说,造这个花里胡哨的船还不如去和漠北打几仗来得光彩。 他是没享受过祖宗的富贵的,因此很不理解家中长辈对于先时光辉的执着与留恋。 皇帝笑了他几句,反应过来今天老师一直没说话,发现他盯着空中的一处,眼神游移,面上微微笑着。 皇帝好奇地问:“右相也昨天见到那个大船了吗?” 存玉回过神来:“见到了,虽略奢靡了些,但确实难得一见的好风景。” 皇帝看到他眼中不知流转过什么情绪。 秦家在已经知道秦少栖是天子来使的时候仍然以身试法且对使者不敬,叛流放。 陇右官场中,军队中也逐渐换上了皇帝自己的人马,原安西按察使升任陇右节度使,同时任命监察御史为巡盐御史巡查各地盐政。 此事告一段落,总之,太后最重要的臂膀宋阁老和她在陇右的统治是彻底没指望了。 存玉也结束了她每日忙碌不停的日子,并且由于陇右有几个隐士在姚南死后出山了,所以如今也不需要为皇帝讲学了。 她现在不过按时点卯处理公务,顺便和户部尚书磨磨嘴皮子而已。 随着空闲的时间变多,她待在府里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风和日丽的秋日午后,存玉正坐着钓鱼,温和的阳光软绵绵地照耀着她和身旁的知云。 菱花湖畔占地颇大,因为存玉颇清苦,所以总是任由这婉约清丽的湖长满枯荷水草,虽然她也能苦中作乐,说这有隐逸之风,可也实在是枉费了那些奇工巧匠耗时数年的心血。 是不久前知云说她喜欢这湖心的月影亭,那月影亭琉璃瓦面在上,下面是青石支柱,亭中还有一古朴的琴桌,是极好的休憩观景之所。 她说这座湖心亭极适合于月夜下奏琴,每当夜幕降临时,响起的琴声似清音绕梁,少不得让人觉得心旷神怡,如痴如醉。 存玉欣然答应。 于是之后的几日里,知云找来的几位匠人费了一番功夫后把这荒废多年的菱花湖和月影亭规整好了。 此时她们就在亭中垂钓。 今日,朝中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不过是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为了抢钱,不,是为了商议到底是更换一批新的军械重要还是研制灌溉用的水车重要而吵起来了。 再就是存玉收到了谭珂送来的信件,在早朝时替她向皇帝请命改姓为沈,入沈家族谱的事。 不过奇怪的是,后宫里的太后这几天倒没什么大动静,也不知是认命了还是在养晦韬光。 斜斜洒落的阳光在湖面上跳跃,存玉手里的鱼竿突然颤抖了一下,将她徜徉的思绪拉回来。 “呀,好像有鱼上钩了。” 存玉手忙脚乱地将鱼线往回收,却发现沉得很,她用尽力气也只拽起一点,她忙唤旁边的知云来帮忙。 知云走过来,伸手握住木质的鱼竿,发现确实好重,她说: “这一定是条大鱼。” 鱼线在两人共同的努力下缓缓收束,鱼竿弯成了新月般的弧线。 这是她们坐在这里后鱼竿第一次动,欢喜的心情同时在两人心中涌出。 平静的湖面下存玉好像看到了有什么在游动,她眼睛一亮。 “我看到它了,真的好大呢。” 知云也隔着湖面看到了晃动着的黑影。 水面下的鱼线已经变得很短了,一个用力后,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什么东西落到了地面上,哐当发出一声巨响。 存玉期待地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巨大的王八。 它短短的脑袋从壳里伸出来探头看了几眼,叫了一声就缩回去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壳在地上摆着。 …… 沉默在小小的亭子中弥漫开。 知云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怎么是个王八?” 存玉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亏咱们这么用力。” 清脆的笑声响了好久,两人中间的乌龟,像是被吵到一样伸出四肢来换了个地方躺着。 鱼竿早被她们甩了出去,现在在地上横着,存玉弯腰拿起它来,蹲下来戳戳那只乌龟。 她眉眼弯弯:“洞玄先生,你怎么在我家里的湖中呀?” 知云也蹲下:“听说乌龟长寿,你这么大一只,是活了多少年了?” 乌龟不说话,它缩进壳里。 笑声又响起来。 等到小言沿着小桥来找她们时,就看到这两个人在空空的渔桶旁对着一只大乌龟笑成一团。 她挠挠头,道:“姑娘,佩月阁来人说她们又得了几张上好的胭脂方子,问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知云站直,克制住自己的笑意。 “让她们掌柜做好后给我送几盒来。” 小言应声离去,奇怪地想难道乌龟很少见吗,她们在姑苏老家不是养过好多只吗? 日子就这样在温情中度过。 厨娘精心准备的膳食,成衣铺子按她的尺寸送来的衣裳,如水月华下的琴声,还有一直悬挂在房间里的纱灯。 不知不觉中,存玉发现自己的身边到处都有知云的影子。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存玉有时会在夜深时想起这个问题,可是这其实一点也不重要,她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就足够了。 这样的日子里,她可以忘记心中的那些仇恨和不甘,只安心关注天上云朵的每一次聚散以及竹林里每一片枯叶的飘落。 几日前长安来了一个南戏女班,她们有一出拿手戏目叫《云遮月》,仅仅在梨园里唱了一回就风靡全城。 听说半月后会在百戏馆再唱一次,百戏馆的老板是薛家的亲戚,下朝后,存玉托薛尉帮她找了两张戏票,准备约知云去看。 刚刚回府,管家就告诉存玉早上门子收到了一封从江宁传来的信,说是王安澈大人寄来的。 之前存玉将王安澈调去江宁治理当地的治水工程,顺便查证何知云的身份。现在已过去一月多了,想必是堤坝建的差不多了,来报喜的。 只是为什么不走官道送信,而是直接送到萧府里呢? 存玉拿着信走进书房里拆开看。信里确实说了江宁的治水已经基本完善了,料来之后雨季水患不会再侵扰此地了。 但,信里最后还提及了另一件事...... 看着那短短两三行字,存玉脸上的笑渐渐消失,她松开手放下了信纸。 王安澈说,何知云的身份有疑,她不是江宁何家三房的独女。 在他一日和江宁众商户商议如何筹备治水所需钱财时,何家二老爷酒后说漏了嘴。 何家二老爷说,何知云有恩于他们家,所以他们才会欺骗当时来询问的王安澈,何家其实并没有一个被赶出去的孤女。 至于何知云是谁,他们根本不知道,甚至这个名字是真是假也不清楚。 存玉手里的戏票被捏出了褶皱,她不是蠢货,她早就知道知云不是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的无路可走,装穷不过是为了让她显得更可怜一点。 她理解一个孤女要为自己寻个倚靠时的小心机,她并不曾介意这个。 只是,若她连身世,身份,甚至姓名都是假的呢?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存玉垂下眼眸,琥珀色的眼睛暗沉沉的,她最讨厌欺骗了,尤其是来自信任之人的欺骗。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怒火,和怒火下的一些其他什么东西,她来不及细想,只觉得手中的戏票变得发烫,好像也在嘲笑她。 看吧,她骗了你。 为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利用她吗? 她很生气,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生气,她只是觉得自己不会再想要见到那个人了。 戏票被扔在了地上。 百米之外,醉山楼里,知云正托腮坐在桌子前看着手里一枚精心雕刻过的玉佩,玉的质地温润,洁白细腻,其上挂着的穗子明显和常见的不一样。 知云放在手心里摩挲它,那是在临安时存玉教给自己的编穗子的方法,编好后的流苏上是一个对称的像蝴蝶一样的绳结。 这是只有她们俩会的编法。 她甜丝丝地笑出来,如果她把这个送给存玉,她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是谁吗? 她会不会惊喜地发现,原来早在很久之前她们就相遇了呢。 她会不会很开心呢,这么多年来其实有一个人一直在想着她,她从来没有被忘记过。 被窗棂分割成数块的阳光下,知云珍重地把玉佩放在一个精美的盒子里。 她出去找到冬子:“冬子,你一会儿去前院的时候帮我问问大人今天晚上有空没有。” “就说我学了首新曲子,想弹给她听。” 冬子笑着答应了。 院墙里斜着探进来一枝桠桂花,知云伸手摸摸淡黄色的小花,面上笑意浅浅。 冬子很快就回来了,她说:“大人说他今天晚上还有事没做完,就不听姑娘抚琴了。” “这样呀。” 知云折下一小枝花来,嗅到它清新的香气。 “那我先等等吧。” 22、饮酒 好几天过去了,存玉还在忙,不论什么时候去找她,她都推脱自己有事在忙。 知云敏锐地察觉到她在躲自己,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前几天还那么开心的。 是自己太心急了,还是她发现自己的心意了? 知云发现,当存玉有意躲着她时,自己连她的影子也见不到。 “何姑娘,何姑娘?” 佩月阁的胡掌柜正在使出浑身解数为知云展示手里新制的胭脂,却发现她神色恍惚地看着桌子上朱红的脂粉发起呆来。 小言身后碰了她一下知云如梦方醒:“你继续说吧,我听着呢。” 另一处,政事堂里,存玉的书案上已经没有什么亟待办理的公务了。 她扶了扶额,从身后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翻看两页,却发现自己脑海里的知云怎么也赶不走。 她抿紧双唇,怎么会这样呢? 是因为她太没有戒心了,才会这么轻易被一个骗子牵动心绪吗? 或者是因为她这一路走来太孤寂了,所以才会珍惜这样的虚情假意吗? 敲门的声音响起,拉回了存玉的思绪,她抬头看到张侍中正在门外。 “进来吧,是有什么事吗?” 张侍中笑容满面:“大人,舍弟明天要参加琼林宴,下官想告假一天。” 存玉这几天一直心不在焉的,现在才惊觉明天已经到琼林宴的日子了。 “记得把公事交接好。” “是,大人。” 在厅房里一直待到夜幕低垂,存玉才出了府门。 府衙门上挂着的昏黄灯笼晕染出一层微光,存玉看到自己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走到马车旁,今天一天的倦怠感在她身体里充盈,她疲于思考,只想沉入梦乡里逃避。 “管家,一会儿快点驾车。” 她没听到回话,转头一看,是知云立在马车的另一边,正看着她。 “大人。” 存玉惊了一下,然后淡淡地问:“怎么是你在?” 说完就想上车去躲开这样的情景。 知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但她知道就算有天大的误会,她也得见到存玉的面才能解释,所以她烦请了管家今日让她来府衙接人。 可是,她看到的是存玉脸上的冷漠与疏远,她觉得心里好像被刺痛了一下。 两人之间距离很近,她无措地伸出手,想触碰她却又缩回来,只轻轻地再叫了一句:“大人。” 她脸上的茫然和悲伤落入存玉眼里,在一瞬间点燃了她心里没由来的烦躁。 昏暗的夜里,存玉嗤笑一声:“姑娘在难过什么。” “难过我没有像你期待的那样一直落在你的陷阱里吗?” “你骗我这么久,真的以为我不会发现吗?” “还是说在你何知云眼里,我是天下第一好骗的蠢人?” “哦,我差点忘了,你是不是叫何知云还不一定呢,毕竟江宁何家可没有一个叫何知云的女儿。” 锋利的话语如刀剑挥舞,在几尺之间伤人又伤己。 “不,不是的。”知云在瞬息之间明白了她在生什么气。 “我确实隐瞒了身份,但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真的是为了保住父亲的家产才上京来的,我说自己是江宁何家的女儿只是为了不被族中长辈发现。” 听着她焦急的声音,存玉并没有被轻易安抚,而是轻轻开口:“那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知云噎住了,为什么呢? 因为她不认为这是一件大事,因为她沉溺在温柔乡里忘记了自己还是江宁的何家孤女。 因为她直到她现在才意识到,欺骗和隐瞒对萧存玉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情。 “我,我......”她心里后悔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冰冷的月亮悬挂在黑色天幕上,银辉洒落,存玉等着她的解释,可是却发现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讥讽地笑出来,果然是这样,自己为什么还会抱有期待呢? 知云的怀里还装着那枚自己亲手雕刻的玉佩,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想那个惊喜了。 她飞快地思考,要怎样才能挽留她呢? 萧存玉没给她这个机会,她转身就走了。 ...... 第二天,琼林宴如期举行。 琼林苑里,葱茏的林木掩映着流动的清溪,彼时斜日欲坠,湖光山色里,踌躇满志的新科进士们欢声笑语不断。 赏景联诗,饮酒作画,觥筹交错中众人春风得意。 皇帝在宴会开始时来此地授过官后就走了,如今这里只有进士们和一些或贪图热闹,或为了拉拢人才的官员们。 宴会上灯火通明,侍女们端着好酒和精美的糕点游走在席间,存玉要了一壶竹叶青自斟自饮。 现在席间众人里,她官位最高,还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天子亲信,有几位进士一同上前来向她敬酒。 她来者不拒,端着酒盏一杯接一杯的喝。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聚到她身旁,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让多少人羡慕,如今看她这样好说话,自然想来亲近一二。 席间另一侧的薛尉看到萧大人喝得那样豪放,心里感慨谁说文官喝不了酒,萧阁老一人可以喝十几个人。 存玉手指摩挲这酒杯的边缘,听着眼前这个稚嫩的探花郎在众人簇拥下语无伦次的向她劝酒,很给面子的一饮而尽。 周围响起喝彩声,存玉还想再喝,倾了倾手里的酒壶,却发现已然空了。 一直在旁边侍立的侍女连忙取过一壶新酒递过去。 众人环绕中,被朱佩紫的年轻阁老又喝了起来,澄澈甘美的酒入喉,就一路烧到了存玉的心里。 存玉在笙歌鼎沸的盛宴中清楚地意识到她比自己想象中要在意知云一万倍。 见一向纤悉不苟的萧阁老喝得那么尽情,周围同样在朝为官的同僚们也坐不住了,纷纷上前来看热闹。 往日众人虽知萧阁老生的一副好颜色,可因她素日积威深重,又总是正颜厉色的,所以硬生生把灼灼容颜压下去了。 可此时的萧存玉,醉酒后眼角含愁,消解了她平日的凛然神色,一眼看去,俨然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风流公子。 众同僚从没见过她这幅样子,心里都觉着好玩,瞅着她悄悄笑,但都不敢和这些进士一样劝她喝酒。 纵酒后,存玉虽没觉着自己有多醉,但夜深路远,为防止意外发生,她也就起身趁早离去了。 琼林苑外,御街旁,挂着萧府标识的马车静静停在存玉对面。 她慢吞吞地走过去,探头看看,发现管家正坐在车辕上走神。 “哦,来的是你呀。”存玉低下头上了车,感觉了些许失望。 知云为什么不来接自己呢? 静谧的夜路里,存玉的酒意渐渐上涌,她不知道那侍女最后慌张之中给她拿的不是竹叶青这种不醉人的甜酒。 那是一种名为玉红春的烈酒,这酒入口极为清香甘甜,但后劲极大,据说三小杯能醉倒一个军中大汉。 而存玉喝了快半壶。 等到马车在竹林苑门口停下时,存玉已经醉得意识朦胧了,只是因为她素来酒品好,如今醉了也只是走路慢了些,所以并不怎么能看出来。 下了马车,存玉还记得和管家道别后再离开。 她看好方向,努力走出了一条直线。 走到了自己卧房门口,她站着不动了,抬头看看屋上的匾,觉得好像不是这里。 她用自己朦胧的脑袋思考一会儿,一锤拳头,转身摸去了后院。 如今夜已深了,后院里寂静无声,白鹤不知道卧在哪个角落里睡着。 存玉眼前好像出现一重重黑影,她抬头低头看,天和地是一样的。 走了不知多久,她停下来看看,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再抬头看上面,发现天上有处亮着光。 她的眼睛也一亮,晃悠悠地就往那里去。 好像是一个挺高的地方,她借着光亮爬上楼梯,倚着栏杆走到了二楼亮光处的外面。 门关着,她不知道要敲门,抬脚就往前走,然后一头撞到了门扉上。 “哎呦。” 门里知云正坐在灯下出神,就听到门外响起了碰撞声。 “谁在外面?”知云站起身走到门口,心中奇怪,现在已经快二更了,谁会来找她。 正想着,就听到小小的呼痛声传来。 她一愣,伸手打开门。 不料存玉正靠在门上揉着额头,门被打开之后失去依靠,顺势一头扑进了知云的怀里。 知云往回退了几步,稳住身形,惊讶道:“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存玉还没从眩晕中反应过来,就听到这人说的话像是不欢迎她来一样,于是甩开她的手自己站好。 也不说话,就直直看着她。 知云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想到今天是琼林宴的日子,猜出她可能喝了不少酒。 她试探地问她:“大人,你是喝醉了吗?” 没有回应,连眼神都没变。 知云知道答案了,她准备先把她扶到床上去找点醒酒汤,就听到身前人启唇说了一声轻轻的“骗子”。 在明亮的灯光下,存玉认出了她是谁,她想起来自己要来干什么了,她是来问罪的。 “今天为什么不来接我?” 23、同眠 “你站好,我要审你。”存玉向后坐在大圆桌旁的圆凳上。 已经很久没有人让她这样伤心了,她才不会放好她。 酒后口有些渴,为了更好地审问,她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递到唇边。 知云阻止了她,晕乎乎地去换了壶热茶来倒好,然后依言端正站好,听她说话。 存玉喝完茶,施施然摆出自己在官衙里审案的威风来。 她柳眉黛横,粉面含威,朱唇轻启:“我特意早离宴的,可是你都不来接我?” 知云站在她面前,从她深夜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惊喜中回过神来,略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她没有说是因为自己怕惹她不开心所以不敢去的,张口向她保证:“我以后一定日日都去。” 存玉低头又喝了口热茶,说:“我可没有让你来接我。” 知云会意,配合地回答:“我知道,是我一定要去的。” 存玉很满意,可是不止此事,她还有更重要的话要问。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向我解释,为什么不再来找我?” 仅有两人在的房间里,她不甚清醒的眼里透出不怎么明显的哀伤,仿佛在倾诉似的追问着。 知云凝眸看她,悲伤透过眼神传递过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这样的眼神里也变得柔软酸涩起来。 萧存玉年少时就离家出走,在同龄人尚且在父母家族的怀抱里安然成长的时候,她已经要用自己弱小的身躯去抵抗所有落在她身上的风霜了。 那时她十五岁,知云记得她在柳荫下教自己看琴谱,记得她牵着自己的手走在清风里的石桥上,记得她愁颜不展地看着天上远去的风筝说自己也是被牵着的风筝。 知云是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知道,那些她最美好的记忆存在于存玉最痛苦的时光中。 她选择忘记,是因为不想回到当年吧,回到她任人宰割的少年时代,回到那个雨雾会糊住她所有向往和期待的临安。 所以她从来没有怪过她的遗忘。 那些欺骗,那些辜负,遗忘比记住要好太多。 而且知云相信,她就算忘记了自己又怎样,未来是那么的漫长,她们之后会有一辈子的时光去铸造新的记忆。 知云隔着烛火回答她的质问,语气郑重地像是要立下此生的誓言:“之前向你隐瞒我的身世,是我不好。” “但从此之后,我绝不欺你负你。” 烛光在存玉眼里跃动,语似千金重,她躲开知云的视线,转转自己手里的杯子,好似自言自语般轻声问:“真的吗?” 知云走近她,握住她垂在衣袖里的那只手放在自己心口,逼近存玉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 “当然是真的,所以你也要相信我,相信对于我来说,你永远是最重要的人。” “好吗?” 好吗? 存玉听到她这样问,自己明明不准备让她好过的,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却让她有种要流泪的冲动? 正是深夜,窗外是黑沉的夜色,门里是温暖的烛火,烛火下知云紧紧握住她的手,温热的和冰凉的两只手柔软地握在一起。 温度透过肌肤传递,存玉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相连的手一路爬到她的心里。 视线交错的瞬间,时间好像随之停滞,山河无声,世间所有如潮水一般褪去,天地间唯有此二人。 “好。”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东西牵动,存玉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手心的热一直传到脸边耳侧,骨肉里是酒意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翻涌,烧的她四肢百骸都热起来。 她乍一下松开手,有股不知所来的燥意。 她端起刚刚被知云放到一边的凉茶就要喝,知云赶紧夺过来要放到更远的案柜上:“醉酒后不能喝冷水。” 存玉眼见冷茶被夺走,她心里的火下不去,一个着急就要抢回来,她站起来要靠近她。 这时知云正站在案柜和卧床的中间,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不料自己酒后失力,脚下又被桌凳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就向后歪斜着倒去。 知云向前伸出一只手抓住她,要拉她起来,可没稳住身体支不住身体,又被案柜挡了一下,俯身也倒在了床上。 手里的茶盏应声落地,破碎成一地碎片。 “唔......”存玉脚腕磕碰到了床脚上。 她眼里疼出泪花来,身上又压着个人,着急之下,手肘撑住床就想坐起来,可一抬头,双唇就碰到了另一片柔软。 知云的气息铺天盖地朝她袭来,将她牢牢覆盖。 她看到知云落在胸前的长发,她乌黑瞪大的眼眸,她身上浅浅的香气,还有她渐渐红起来的双颊。 一瞬间,存玉忘记了自己脚踝的疼,整个人像坠入了春日的海里,被暖融融的海水包围着下沉,眼角的泪水涌出。 怎么办,好像更晕了。 知云的身体紧贴着她的,两人的唇也贴在一起,一丝缝隙也没有。 知云一动也不敢动,神色难得出现了几分呆滞。 好近啊,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双唇随着动作细微地在萧存玉唇上摩挲过,带来一阵麻痒。 好,好奇怪的感觉,她明明没有喝酒,怎么现在也感到了眩晕。 她不动,身下的存玉被她压住也一动不动。 她看到存玉如水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心里有些羞怯,于是轻轻眨了下眼。 她纤长弯曲的睫毛在存玉眼上划过,存玉觉得痒,想偏头躲开,可又舍不得唇上奇妙的触感,于是只好闭上眼睛。 知云看到她在自己身下安静地闭上眼,乌发散落在床头,如雪的肌肤上隐约透出红来。 她控制不住地又咽了咽口水,鬼迷心窍般把唇轻轻下压,微微侧头将自己的脸和她的脸贴到一起,感受着她脸上的温度。 脖颈下,不知是谁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床帐被存玉摔倒时慌乱的手勾了下去,狭小密闭的空间里,两道呼吸声交融在一起,时间仿佛定格住了。 门外却突然传来声响:“姑娘,姑娘,我听到有东西砸碎的声音,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睡在隔壁的小言被茶壶落地的声音惊醒,提着一盏灯过来了。 外界传来的声响搅碎了这一方小空间里萦绕的缱绻情丝。 小言没听到知云回应的声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手已经摸到了门上准备打开。 知云下地,迅速伸手把床帐拉好,遮住里面的存玉,扬声回她:“只是我不小心打碎了茶杯,没什么大事,你回去睡吧。” 小言听到声音传来,放下了心:“那我先回去了,姑娘早点睡。”说完打着哈欠走了。 知云看着门外的光亮远去,松了口气。 她走到桌边吹灭烛火,明亮的房间一下陷入黑暗,摸黑走到床边,她刚拉开纱帐,就看到存玉亮晶晶的眼睛在盯着她看。 她拒绝思考她们两个现在睡一张床合不合适,径直脱掉鞋袜上了床,存玉也有样学样,做起来脱下鞋袜再躺倒。 黑暗中,知云压低声音问她:“你酒醒后会断片吗?” 存玉也低声回问她:“断片是什么意思?” ...... 好吧好吧,醉鬼只知道勾她的魂,不想负责呢。 知云歪头想了想,从自己怀里取出那枚一直贴身放着的玉佩。 “那我要给你做个记号。”知云轻轻把玉佩穿过她的腰带,打了个好看的结。 存玉看着她的动作,伸手摸摸腰上的玉佩,仍然压低声音:“这是什么呀?” “你明天早上就知道了。”知云满意地看着她腰上的玉佩。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知云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她躺在床的外侧转头看身侧的人。 看了好一会儿,她忍不住再问:“你真的不会断片吗?” 没人回答,知云爬起来靠近她,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知云轻轻把床里侧的被子拉开,盖在她们身上。 一夜无梦。 翌日,天光大亮时,存玉才从睡眠里悠悠转醒,她睁开眼睛,纱帐过滤了刺眼的光线,她只看到拔步床顶端的木雕。 ......拔步床? 她反应过来,挺身坐起来,她卧房里不是拔步床,这是哪里? 她赶紧低头看看,发现自己的衣衫还在,松了口气,然后就发现自己的的头一抽一抽的疼。 自己昨晚好像是喝醉后回家的,怪不得这么难受,那最后的酒是真的烈,她才喝那么点......就醉了...... 她按揉侧脑的手缓慢停下,被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震到说不出话来。 似曾相识的画面里,她回府后告别管家,然后偷偷跑到醉山楼,审问知云,听她解释。 接着她们好像,好像...... 旖旎的记忆还在自己脑海里盘旋,存玉不敢相信那个人是她,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迷茫着双眼伸出手碰碰自己的唇,然后就好像被烫到一样连忙将手拿远。 她竟然,竟然非礼了知云。 而且还在知云的床上睡了一宿。 穿过纱帐透进来柔和的光线,她闭上了眼睛,眼尾的薄红和颤抖的眼睫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伸手拉开纱帐,准备先下床。 “你醒了?” 24、月牙 假山上的鸟儿在欢快地鸣叫,上午清新怡人的阳光落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通明敞亮的房间里,存玉所有的努力化为虚影,她强压下去的记忆一瞬间在自己脑海里炸开。 轻吻、触碰、相拥、对视、还有那些醉酒后吐出的真言。 强烈的情绪充斥在她的身体里,她的眼睫被冲击地轻轻震颤起来。 “我刚醒。” 她说完话,也不管知云什么表现,就埋下头穿鞋,动作慢吞吞地像是要穿到地老天荒。 可回忆专门不让她好过,眼角余光里,知云的衣角清晰可见,于是她马上满眼都是昨天晚上被这样的衣衫拥在身下的场景。 存玉见到她久久没坐起来,以为是她昨天的摔倒时的磕碰还在痛,于是走近了问她:“是脚踝在疼吗?” 她的气息袭向自己,存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她根本没想起自己的脚腕还被碰了一下,可是为了赶紧从这样的氛围里逃离,胡乱答到:“好像是的。” 说胡话的结果马上应验,半盏茶的时间后,她后悔了。 知云听到她脚还在痛,以为是很严重的伤,不禁一面自责自己昨晚的疏忽,没有好好地照顾她,一面去案柜里取出金疮药要给她敷上。 担心伤变得更严重,知云不让她自己来,自己蹲在床沿边,准备脱掉存玉才穿上没多久的鞋袜给她上药。 她的左手碰到存玉的小腿,不过轻轻覆在上面,就瞥见存玉身侧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她抬头看去,存玉面色倒是如常,但耳侧已经红了一大片。 她再下手按按存玉脚腕上各处,发现并没有任何伤势,于是心下了然。 “不,不用了。”存玉现在万分后悔自己方才为什么要呼痛。 知云故意误解了她的意思:“很疼吗,果然还是应该去找大夫来看看。” 她起身就打算去找小言请大夫来,存玉一下慌了神,赶紧拦住她,怎么能叫大夫来呢,大夫一看不就知道她说谎了? “应该不是很严重,上点药就好了。” 好说歹说半天,存玉才看到知云终于将信将疑地重新蹲下给她上药。 存玉松了口气,于是没有看到知云眼里划过的隐蔽笑意。 脱下鞋袜,知云一只手握住存玉常年不见阳光的脚踝,白皙如玉,柔软光滑,知云用手指轻轻按压,边按边问:“是这里吗,还是这里。” 温暖的手落在从未有人触碰过的地方,好像剥开了存玉的一层心似的,她的肌肤也热了起来。 在知云还打算继续摸下去的时候,存玉开口阻止她:“就是那里。” 知云闻言,乖巧地停住自己的手,然后打开药盒,从中撩出一小块粉红色的药膏。 那药膏质地莹润,是知云从西域来通货的商人手里买的,据说能治刀伤火烧,是千金难求的良药。 可是此时,却被暴殄天物地用来仔细涂抹一处丝毫没有受伤痕迹的地方。 冰冷的药膏被温热的手化开,鲜润的粉红在白净的肌肤上化成浅色的液体,又被同样雪白的手指压住缓缓涂抹均匀。 热与冷在肌肤上交替,指尖的触感明晰地传达过来,细腻温柔。 此时不是昨夜床帐下的昏暗,存玉也早已从阑珊的酒意中清醒过来。 于是一切都是那么明朗,她的所有感受都被明晃晃地摊开,知云手指的轻轻移动,都在她心上划过,还要留下一条细细的尾巴。 不知道过了多久,知云才依依不舍地收起手中的药膏:“涂好了呢。” 存玉的手放松,她悄悄舒口气,维持着自己冷静的面容穿好鞋袜。 穿好后,她站起来,头发还散乱着,她要先梳理好,正拿起发冠要带的时候,抬手之间,她听到自己腰间有什么东西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疑惑地低头去看,一眼看到腰带上挂着一枚陌生的玉。 这是? 她放下发冠,伸手解下玉佩,心里正奇怪,就模糊地想起来昨晚知云说过的话—— “那我要给你做个记号。” 原来是这个呀,存玉把玉佩放在掌心里端详。 “这是和田玉?”白而温润,光泽纯净,晶莹剔透,即使存玉不怎么了解玉,也能看出来这是一块难得的好玉。 说着话,她的目光顺着玉柔和的线条移动,渐渐看到了其上悬挂的穗子。 墨黑色的细绳衬得玉佩更加润泽淡雅,它绑成了一个好看的结,像蝴蝶一样。 存玉的视线顿住,这个结是...... 她疑惑地从自己腰间取下另一枚玉佩,然后将两枚玉佩并排拿在一起。 一模一样的穗子,都打成了振翅欲飞的蝴蝶形状。 这种编法,是存玉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交给她的,是母亲自己设计的样式。所以,自从母亲死后,这种样子应该只有她会了呀。 ......不,存玉看着那熟悉的结,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也会。 她曾经教过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 存玉将自己的视线挪到知云的脸上,谨慎又仔细地打量起她。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些在临安府的记忆被存玉封存在心底深处,用她这九年来铸造的最坚硬的锁死死锁住,她已经很久都不会回忆往事了。 可现在,她钻进了被灰尘掩埋的旧时光里,在缝隙中寻找那个小孩。 遥远的记忆从深处浮现,当年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女孩的脸渐渐和现在这个清丽绝俗的少女的脸重合在一起。 其实这些年来,知云五官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俨然是幼年时期的放大版,因此当存玉有意识地去对比时,很轻易地就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猜想得到证实,可存玉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去思考,手心里两串一样的穗子直白地告诉她真相,她就是她。 可是怎么可能呢,她的过去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再次出现在眼前。 知云看到她愣愣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知道知道她想起来了。 她看看存玉不停抚摸着穗子的手,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开口:“这个编法是你当年教给我的。” “姐姐?” ......姐姐? 萧存玉飘摇的神思一瞬间被拉回来,对她而言,这是一个多么久远的称呼,就像谢容华这个已经褪色的名字一样陌生。 她神色复杂又怀念地地看向知云,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玉佩。 “你都长这么大了呀,小月牙。” 月牙是知云的小名,她出生在初一新月初生的时候,因此爹娘希望她可以永远像初一的月亮一样,往后的人生不断圆满。 知云听着眼前人时隔九年再次叫出这个名字,不知怎的,眼眶微微湿润,她浅浅笑着回应她:“是我呢,碧水巷里,何家的小月牙。” 何知云自幼丧母,慈爱的祖母怕没娘的孩子养不活,就不准父亲给她起大名,怕压住她的寿,只一直月牙月牙地叫她,直到祖母临终时她才正式拥有了名字。 所以,九年前临安的谢小姐,只知道何家月牙,却从不曾听说过何知云。 存玉新奇地看着长大的月牙,明白了她一直困惑的地方。 原来她觉着耳熟的《清夜吟》是自己教给她的,原来她昨天晚上说的自己今早就会知道的事情是这个,原来那些一见如旧是因为她们其实是久别重逢。 原来如此。 “你一开始就知道吗?” 知云笑出来:“当然啦,我可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呢。” 毕竟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忘记过。 存玉放下手里的玉佩,伸手轻轻拍了拍知云的头,笑说:“原来小月牙一直记得我呢。” 她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有人记得谢家小姐,就有种奇妙的感觉涌出,像是开心,像是寂寞,又像是释然。 她低下头拿起那枚玉佩,将她牢牢系在自己腰间,墨黑色的穗子被整齐地悬挂好。 阳光正好,知云看着她珍重的动作,心里深处好似有小火苗一直在燃着。 “姐姐,那我们就算和好了,对吧。” 存玉都快要忘记了她昨天还在恼着知云,莫名一笑:“对呀。” 她又想想,看着知云说:“不过你现在不能叫我姐姐了,就叫我名字吧。” 知云很听她的话,立马就叫道:“存玉。” 知云从口齿中慢慢吐出这两个字,好似说出口前先在心里细细咀嚼了一遍似的,她眼睛弯成新月。 “那存玉要怎么称呼我呢,月牙,小月牙,知云,妹妹,都可以。” 存玉看着她轻轻笑出来:“知云”。 在这个静谧的早间,曾经和现在交织,过往的一切都随着一串穗子重新显现在存玉眼前,那些她不愿再看到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出现。 被姐姐这个称呼唤醒的,除了碧水巷的宁静时光,还有其下的苦痛和仇恨。 可是,她此刻竟然是平静安详的,她并不曾陷入悲伤痛苦中。 是因为唤醒那些记忆的是知云吗,那个曾经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女孩,现在这个跨过近十载光阴再次出现的何知云。 25、皇陵 误会解开之后,两人自然而然变得更加亲密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们也不用再像之前未说破身份时,要遵守男女之防。 知云因此总想要勾着存玉和她睡一张床,不过目前还没有成功。 时间就在流水一般的日子中过去。 一天,知云看着萧瑟的萧府突发奇想,她在问询过存玉的意见之后,开始大刀阔斧地对萧府进行改造。 竹林山石,亭台楼阁,都请来手艺极高的工匠打理,各处年久失修的屋舍也被修葺,荒草除去,露出其下的生机。 慢慢的,空旷的萧府有了人烟味。 萧府里如火如荼地做着工,另一边,存玉却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先帝陵寝群中的望陵塔塌了一个角。 据说是前一天夜雨不止,狂风乱做,守着皇陵的宗室躲懒,聚在屋子里赌钱饮酒作乐。 黑沉的夜色里,酒水醉人耳,让他们听不到屋舍坍塌的声音。 直到第二天,附近的村民遥遥望见往日高高伫立的望陵塔残缺不止,成片惶恐地跪在地上发出痛哭的时候,这些酒囊饭袋们才舍得从美梦里醒来。 皇陵葬着先帝和已逝去的诸多太妃,高大的陵寝历来是皇室威严所在,代表着先帝的意志。 此时陵墓出现毁坏,就算只是建筑群中不甚重要的望陵塔,也一定是仙去的先帝在给予警示。 朝野因此陷入了一片纷乱,各种说法层出不穷,有说是因为陇右盐政之腐败让先帝震怒,有说是在南方水患,有说是在征兆着天灾。 当然,还有一个众人都不敢说出口的原因。 早朝之后,存玉回想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冷了面庞。 一句句忧心国政的谏言下蠢蠢欲动地藏着三句话: ——太后当政时可不曾发生过这种事。 ——宋阁老还在时先帝可没有警示众人。 ——陛下亲政,先帝好像不是很满意。 这场大雨,当真是下糊涂了这些人的脑袋。 坐着马车回府时,存玉默默思索。 守皇陵的宗室太不靠谱,错过了最佳反应的时间,导致舆论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尤其是,其中还有不少人在推波助澜。 马车是知云前几日找人定制的,大气华贵,此时存玉坐在一侧,侧身倾倒在知云身上,叹口气。 太后真是不死心啊,嗅到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生事。 存玉头疼地闭上眼睛,怎么办呢,太后占着孝道,孝之一字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压下来,真是让人憋屈。 知云伸出手轻轻按揉她的头测,今日朝中的事她也有风闻,民间的传言比朝堂上的话直白多了,也敢说多了。 ——一定是因为朝中有奸臣当道,窃走了国运,所有先帝才发怒的。 ——绝对是因为当初没有把宋阁老叛全家处斩,先帝才生气的。 ——你们都说的不对,是因为南边来的那个南戏班子唱的有关朝代兴亡的戏让先帝不满了。 当然,各种猜想中传得最沸沸扬扬的是因为陛下侍母不恭,惹恼了先帝。 照这样发酵下去,事态很难控制,而且太后一党是绝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知云看着躺在她膝上的存玉疲惫的脸,也烦恼了起来。 路边嘈杂的声音传入马车里,存玉漫无边际地回忆着。 皇帝在早朝上雷厉风行地处罚了看守先帝陵寝的几位宗室,以冲撞先帝为名,褫夺爵位,责令他们闭门思过,并迅速地将望陵塔的坍塌归功于先帝眼见子孙不肖,忧心皇室未来一事上。 可这样还不够,自古以来鬼神之说最能蛊惑民心,若不能顺利度过这次危机,那从此以后不孝这两个字永远附着在皇帝身上,再没有机会卸去。 人言永远是最可畏的。 苦思良久,还是想不出方法,存玉只好先放下此事,和知云说起另一件事情: “工部不日就要重新修缮望陵塔了,这时众目睽睽之下,只怕得大动土木,花去不少钱呢。” 盐政所得,此时已去了一半多,若还扬厉铺张的话,只怕剩下这一小半也是留不住的。 可现在却又是不得不花费的情况,唯有将先帝的陵寝修建地更奢靡浮华,才能显出陛下的孝心。 怎么偏偏又出来这么个事情,边军的军械还没换好呢。 “存玉若忧心的是修缮之事,不如交给我去做。” 存玉问:“你难道要出自己的钱去填这个窟窿吗,绝对不行。” 年轻的少女抿嘴一笑:“当然不是,我是说我有法子用最少的花费修出华丽无比的望陵塔。” 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响在耳边,存玉将她的话听到心里,认真地分析:“按以往花费,望陵塔虽不属于皇陵的主要建筑,但也要近百万两白银。” “而且此次不同于以往,为向先帝彰显子孙的孝心,望陵塔周围还要再建四座七重佛塔,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若按户部估算,最少都得三百万两白银才够。” 存玉身上的官服熨帖整洁,她从袖子中取出工部呈上来的画着望陵塔和佛塔具体样式的图纸,展开在手上。 “知云,你先看看这个图纸。” 知云坐在她身侧,头低下去看,修长的手指从纸张上慢慢抚过,很快就翻看到结尾。 “好复杂,七重佛塔的工艺已经很难了,还要用这么华贵的材料去做,花费是绝不会少的。” 知云收回手指,话锋一转,说:“不过交给我去做的话,不说用不上三百万两白银,一百万足矣。” “我手下正好有会做这个的匠人,这些材料我也都有路径可以低价买来,只是有一点麻烦的,是少一个熟悉宫廷制式和忌讳的人。” 膝盖上的图纸还敞开着,存玉心里的阴霾已经去了一半,她笑出来:“这个好办,工部多的是这种人,明日让工部尚书给你送来。” 存玉合住手里的文书收好:“只是没想到知云竟然这么能干,不愧是江南有名的豪商。” 马车停下,两人下车,知云想到她今天早上做的事情,说话的语气神秘起来: “那你就来看看江南有名的豪商给你找来了什么宝物吧。” 存玉的好奇心被一句话提了起来,她跟着知云一路走到竹林苑前院,跨进月洞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黑檀木制成的大箱子。 箱子被放在地面中央,上面挂着一把大锁,小言带着几个仆役站在周围,萧府的小丫鬟们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讨论。 “我猜一定是满满一箱金银珠宝。” “我觉得肯定是什么失传的名贵珍宝。” “你们好俗啊,何姑娘又不是只有钱,我觉得会是大人喜欢的书画古玩,或者是什么活物。” “活物?” “像是被药倒的狮子老虎什么的,所以才会用那么大一个锁锁住。” 存玉听着丫头们天马行空的猜测,更好奇了。 没有等多久,小言见到她们两人回来,就拿出钥匙解开了锁,然后招呼那几个杂役打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抬出来。 存玉看到盖子缓缓打开,四个仆役一人一边抬起来一个被丝绸遮住的七尺见长的东西,慢慢放在地上铺开的一张流光溢彩的绸缎上面。 青色的丝绸和天蓝色的绸缎交相辉映,知云轻轻前去拉开覆盖在上面轻如云雾的丝绸。 丝绸滑落,下面是一整块没有雕琢痕迹的玉,清润剔透,泛真幽兰色的光华,在明亮的日光下也不逊色。 周围响起惊呼声。 “这是我几日前从一个徽商处买来的,据说是一位石商在深山里无意中开采出来的。” 存玉轻轻抚摸它:“温热的?” “是的,它的神奇之处就在这里,明明是长在阴冷的地底深处,却偏偏是块暖玉,能润心肺,养五脏,柔筋强骨,效果比一般的药还要好呢。” “我记得管家说过,你体寒很严重,这几年来吃了无数剂药也不管用。我就想着要是以这块玉做床,日久天长地养下去,想来身体总会变得好些。” 周围的小丫鬟们发出惊叹声。 “好难得的玉!” “何姑娘真富有呀。” 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我怎么觉得大人好像在吃软饭。” 不过很快就被激烈的交谈声压过去了。 小言昂首挺胸站在最前面,心想这算什么,不过才几万两银子,对姑娘来说就是毛毛雨而已。 以她家姑娘的身家,等萧阁老成了姑娘的姑爷,别说着区区几万两白银,就是几百万两都不在话下。 手下的触感柔和温润,存玉心情奇妙地笑出来,也觉得像在吃软饭一样。 “既然是知云特地找来的,我却之不恭。”存玉像模像样地作个揖,“只好谢过何姑娘了。” 热闹的院子里,暖玉莹莹泛着微光,知云脸上一片正经:“好玉自然该配美人,此玉赠予大人,也不算埋没它。” 嗯......但出口的话不怎么正经呢。 小言带着那些匠人去安置那块玉了,存玉不久前就已经知道这个小言就是当年那个缺着门牙整天跟在她们身后傻笑的小丫头。 现在看起来聪明伶俐多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离世 虞朝有一种说法,小孩子体弱是因为命格太贵重,天王菩萨要早早召她去天上享福。 因此有些富贵人家里,若有身体孱弱的儿女,疼爱孩子的父母便会为她选一个八字相合的幼童当替身,这个替身会替代原本的孩子出家,此生都侍奉在佛前,用来挡住孩子原本的命格。 替身唯一解脱的方法是她代替的那个孩子去世,才会有些好心人把替身放走,但也有些人家会责怪是替身侍佛不诚才会害死自己的孩子,从而逼替身殉葬。 太后就是宋家为体弱多病的嫡出女儿找的替身。 当年的宋老夫人年过半百得了一个女儿,她把幼女当眼珠子疼爱。 因为女儿出身便带着病,宋老夫人就精心挑选了一个三岁的孩子当替身,为她找了个最清苦的庙宇,让她拜了佛法精深的女道为师。 只盼着她苦修佛法,得到佛祖的喜爱,替了自己女儿的命数。 只可惜她这拳拳爱女之心也留不住病恹恹的女儿,在女儿七岁时,一场小小的风寒要了她的命。 女儿死后,宋老夫人日夜悲伤,心痛欲死。 她的大儿子,也就是宋绘,为了安慰老来丧女的母亲,将那个替身接了回来聊以慰藉。 替身与宋小姐本就长得极为相像,再加上两人之间还有割舍不开的渊源,慢慢的,宋老夫人将自己对女儿的思念和爱转移到了这个替身身上。 还为替身起了和女儿相似的名字,要将她写入宋家族谱。 宋绘见母亲终于从悲伤中缓过来,再说又只是多一个妹妹而已,哪里会不答应。 于是这个替身摇身一变,成了宋家正经的嫡小姐。 想必当时的宋老夫人和宋绘不会想到,多年以后,这个养女会为宋家带来破天的富贵,也带来丧灭的钟声。 几十年后的今天,这段秘辛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在世人眼里,太后娘娘出身高贵,凤仪天下,是天下女子的表率,没有人知道她卑微的过去,就连她的儿子也不知道。 所以...... “为什么要告诉我。”存玉跪坐在棋桌前,手执黑子缓缓落下。 这是太后的死穴,为什么要告诉她。 发须皆白的托孤大臣,如今的文臣领袖顾阁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了面前人另外一个问题。 “你知道先帝死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话毕,却又不等存玉回答又继续说:“先帝说,梓潼心狠,必不会善待幼帝,若陛下长大之后,她还不肯放权,就让她来皇陵陪朕吧。” “先帝给了我一份遗诏。” 存玉落子的手停住,在她遇到的所有人嘴里,先帝与太后都是情义深重互相扶持的一对佳侣,可先帝驾崩前竟然打算让太后陪葬,真是难以置信。 她抬头直视面前的老人。 老人不看她,浑浊的眼睛里像有微光在闪烁。 “这么多年来,我没让任何一个人知道此事,先帝留给我的遗诏,我十几年来从不敢离身。” “我曾经希望我永远不会拿出它,甚至在陛下亲政那天,我以为我可以放心带着遗诏去见先帝了。” “可没想到今日我会把它交给你。” 存玉看着眼前的棋局,她也没想到顾阁老今日叫她来为的是此事。 是因为这个垂垂老矣的老臣已经没有曾经指点江山的魄力了吗? 她问这个老人:“从五年前起,太后娘娘和陛下就已经开始狠斗了,与之前你死我活的角逐相比,最近京里的流言实在是难以入眼。” 宫变的时候顾阁老都没有拿出遗诏,为什么今天会因为一些流言而下定决心呢? 顾阁老一颗颗收起桌上在经年累月的抚摸下变得光滑的棋子,棋子入篓,他偏头看向远方。 “原因很简单,先帝的陵寝塌了,我知道这是他传来的旨意,他告诉我不能再犹豫了。” 他缓慢地取下自己枯朽右手上的佛珠,剥开其中一颗,一张泛黄的纸条露了出来。 “大虞的国玺之印,先帝的御玺之印,都在上面盖着,凭借这份遗旨,太后娘娘绝无生路。” 纸条被放在棋桌上,落日的余晖将它染成陈旧的暗黄色。 沉静的室内,存玉沉默地拿起它,放进自己袖子里。 顾阁老突然抚摸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空空的佛珠,开口:“这佛珠是上好的檀木做的。” 存玉不解其意,顾阁老仍然没有看她,继续说:“话已说完了,你走吧。”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存玉还有不少疑问,可也只能离去。 离开顾府后,萧存玉慢慢走着,往事如流水,十几年前的事情早已成为历史。 她没有头绪地猜测,先帝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先帝会说太后心狠,当时的太后应该还是以贤良淑德闻名的皇后。 顾阁老,他又为什么会露出那种眼神。 她想起方才顾阁老的神态,总觉得心头像有什么东西压着一样。 路上人来人往,小贩在卖力地吆喝着,卖糖人的铺子前传出小孩的嬉笑声。 吵闹的市井里,存玉突然听到了有人大声惊叹: “什么,顾阁老逝世了?” 存玉愣了一瞬,转身看向远处的顾府。 巨大的落日下,顾府显出一种死寂。 顾阁老逝世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全城,对于这位先帝朝的名臣,长安的百姓都十分爱戴,他不同于宋阁老等人一心用在向上钻营,而是真心实意地爱民如子。 就像现在还经常有人带着烂菜叶子去宋府门口叫骂,淳朴的长安百姓爱憎分明,对于厚德爱民的顾阁老逝世一事,百姓们都表现出了真诚的哀怮。 顾府门前人流络绎不绝,除了陛下和朝中其他官员送来的奠仪外,密密麻麻的都是百姓自发准备的祭礼。 一时之间,顾阁老离世的风头压过了前几天还在盛传的皇帝不孝的传言。 一代明臣,如是而已。 顾家灵堂里,存玉恭恭敬敬地对着灵位祭拜。 旁边,顾阁老的长子抑制这自己的悲痛跟存玉说:“父亲生前曾嘱咐过我,他离世后,要将遗体带回安阳老家,我们兄弟商量后打算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有愧于父亲的谆谆教诲,我们兄弟都没什么建树,留在长安也是借着父亲的余荫过日子,我们不想让父亲死后还为我们操心,所以头七过后就要举家南下了。” 萧存玉道:“也好,日后若有什么事情,只管送信给我,我能帮上忙的,绝不推辞。” 她看着面前的牌位,其实自己并不了解这位先帝时有名的能臣,她入朝为官时,顾阁老已经不怎么上朝了,也从不插手朝中的各种明争暗斗。 飘扬的灵幡外,存玉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待皇帝和太后的博弈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将遗诏交给自己后就猝然长逝了。 也许这又是一段秘辛,但人死如灯灭,往事终将掩埋在黄土之中。 离开顾家后,存玉派人向宫中递了折子。 她要求见太后。 宣政殿里,皇帝听着太监的汇报,心下奇怪,老师怎么会想要去见太后。 挥挥手让太监去通传,没有多思索,也许是想要问什么事情吧。 寿康宫里,太后抿了一口茶:“萧阁老?他来找哀家做什么?” 梨香回说:“来传话的太监也不清楚,只听说是来给娘娘请安的。” 太后嗤笑一声,现在竟然还有外臣给她请安,还是这个害她到眼下地步的萧存玉。 她冷哼一声:“好狂妄的小子,还敢来给哀家请安。” “梨香,让他去前殿等着。” “不是说请安吗,就说是哀家的命令,让他跪着等。” 梨香面露犹豫之色,但是也不敢违背娘娘的命令,只好退下去传令了。 寿康宫里,接待外臣的规矩众人还没忘,前殿里很快就摆好了屏风和珠帘,两边按旧日规格列好依仗。 存玉进来时,就看到和从前众臣在此议政时一般无二的景象,只是显然易见没有当日那种富贵气象了。 梨香上前行了个执手礼:“萧大人,娘娘请大人跪坐等候。” 跪坐? 存玉抬眼去看,屏风前的地上果然是一张薄薄的蒲团。 太后果然是,一如既往。 她上前去跪下,知晓今日起码得跪一个时辰。 暗叹了口气,这么些年来就没少跪过,不想如今还得跪。 太后在内室慢悠悠地涂着丹寇,明丽的红色被细致地涂在三寸见长的指甲上。 宫里众人屏息凝神,看出娘娘现在的心情不错,只是这都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太后还不去前殿吗? 梨香看看殿里燃着的香,心里着急,娘娘何必呢,若今日惹恼了萧阁老,之后苦得还是娘娘,就算萧阁老不在意,陛下知道了,母子之间又要生龃龉。 可她也不敢劝,只上前跪下帮娘娘调试丹寇的颜色。 又过了很久之后,太后才满意地看着自己手上亮丽的颜色放下了丹寇。 “摆驾,去看看那位萧阁老吧。” “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7、孝心 衣物窸窸窣窣,太后穿着华丽威严的宫装,在宫女的搀扶下坐在了锦绣屏风的后面。 金红色的锦缎裙装在画着仕女图的屏风后隐约可见,十几位侍女雁翅排开。 太后的声音悠悠从上方传来:“呀,哀家一时忘了时辰,萧阁老怎么还在这跪着呢,真是委屈萧阁老了。” “梨香,还不快下去扶阁老起来,真是失礼了,可别让萧阁老以为我们这寿康宫是什么龙潭虎穴。” 梨香应诺就要来扶存玉。 存玉避开她,平静地抬眼:“微臣岂敢劳烦梨香姑姑。” 她自己站起来向一旁的座位走去,跪了太长时间的双腿僵硬无比,她在起身时晃了一下,又很快稳住身形。 太后隔着屏风看得分明,满意地笑笑。 坐在殿里一侧的檀木交椅上,腿上的疼痛让存玉没有心思和太后虚与委蛇,她直接道出目的:“臣前两日机缘巧合得了一个奇珍,觉得与太后娘娘甚是相配,因此斗胆来进献给娘娘。”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折子,梨香拿到手里绕过屏风交给太后。 太后啜了口热茶,这萧存玉费尽周折地来见她难道就是为了递个折子,她不以为然地接过来,懒懒的抬眼去看。只怕又是有什么计谋吧。 翻开折子,第一页上墨黑的三个大字径直映入她的眼帘,铁画银钩的行楷写成“灵岩寺”三字。 太后脸色一变,猛的合上折子。 侍奉的梨香吓了一跳,娘娘这是怎么了? 安静的殿里,太后攥紧了手里的折子,刚刚涂好的蔻丹戳在雪白的纸上,手背上爆出青筋。 灵岩寺,那是她三十年前修行的地方,为什么他会知道。 太后心里惊疑不定,方才的泰然自若和居高临下荡然无存,明明知晓此事的人都被灭口了,灵岩寺也已经消失了 这个人,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太后摸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内情,或者只是在诈自己,因而一时不敢贸然说话。 她的脸色因此狰狞了起来。 梨香被太后的脸色吓了一跳。 过了会儿,太后稳住心神,冷眼看下方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知道,既然来找她了,就是还不想和她撕破脸面。 “萧阁老这折子上的话是何意,哀家竟不知道了。” 存玉敛目笑笑:“娘娘心知肚明。” 太后又问:“哀家最不喜欢听臣子打哑谜。” 存玉知道灵岩寺三个字还是不够,思绪在脑海里转了个弯。 “臣最近听了一个秘闻,据说宋家当年好像不止一个女儿。” “不知娘娘知不知道?” 梨香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秘闻,什么女儿,娘娘和萧阁老在说什么? 太后心里翻江倒海,他竟然真的知道,她将折子放下,转而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掩饰自己颤抖的手:“梨香,带着所有人退下。” 梨香应诺,领着殿里的宫女太监安静地次第退下。 等到大殿里只有她二人时,太后凌厉的目光射出去,语气冷峻:“是谁告诉你的?” 为人替身那七年,是她最不堪的过去,是她华丽羽衣下死死藏住的破疮烂疤。 她平生最恨别人提及此事,当她得势后有能力时,就第一时间将知道此事的所有人都杀死了,甚至包括自己的师姐妹。 太后眼神狠厉,这么多年都没人敢说的事情,这个小子竟敢当着自己的面揭开。 存玉感觉到太后的眼刀落在自己身上,她不以为然,还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惊讶地开口:“原来是真的呀。” “娘娘果真深藏不露。” 太后被气得不轻,她怒火中烧,反而笑了出来:“萧阁老,你到底想做什么?” “今日来此,绝不只是为了羞辱我吧。” 存玉浅笑:“娘娘误会微臣了,臣一介臣子,岂敢羞辱太后娘娘。” “今日觐见不过是因为耳闻一些和娘娘有关的流言,臣摸不透真假,因而来禀告娘娘罢了。” “毕竟流言真真假假,虽说只是见不了血的口中言,但若放任不管,实在有损娘娘清名。” “长安城里最近流言很多,为娘娘考虑,臣私以为,这种东西还是越少越好,因此才会有今日觐见一事。” 太后此时再愤怒,也听得出来他在暗指京中流传的皇帝不孝的言论。 他竟敢威胁自己,太后克制住想将茶盏扔出去的冲动,咬牙柔声说:“萧阁老一片好心,竟是哀家错怪阁老了。” “阁老也说了是流言,那想必终有澄清的一天,阁老不必太过烦恼。” 存玉得了准话,站起身行礼:“娘娘英明,这样臣就放心了。” “阁老好走。” “臣谢过娘娘。” 刚走出大殿,还未离远,存玉就听到背后传来茶盏摔碎的声音。 空荡的大殿里,太后看着萧存玉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杂种。” 梨香听到杯子摔碎的声音,从外面进来就听到太后娘娘这句辱骂,脸一白。 太后看着桌上的折子,一把扫落,怒声说:“拿去烧掉。” 梨香应声,就要取来,太后又突然制止她:“算了,你去拿个火盆来,哀家亲自烧掉这个晦气东西。” “奴婢遵命。” 太后眼里映出自己指甲上鲜艳的红,她握紧自己的手。 ——萧存玉,你很好。 跪了一个多时辰,存玉双腿直发软,膝盖处火辣辣的痛,她回头看看身后的寿康宫。 遗诏再好用,也不应该现在拿出来。 在这种流言喧嚣于尘的时候,公布先帝的遗诏,不但不能洗刷陛下不孝的恶名,还会让陛下永远背上逼死生身母亲的罪名。 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太后自己主动出来为皇帝澄清,只要她愿意和皇帝扮演母慈子孝的戏码,那些传言在民间自然会变成没人相信的假话。 同时,让太后知道她的秘密已经被知道也会让她以后投鼠忌器。而那张遗诏,就会成为一柄可以一击毙命的剑,永远悬在太后头上。 真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只是可怜了她的膝盖。 存玉叹了口气,慢腾腾地往宫外走。 永定门外就停着知云的马车,她现在正在车上看着账本。 几日前,望陵塔的修建便已经开始了,她的人和工部的人一起开工。 望陵塔的修建很顺利,只是那四座七重佛塔的材料中有需要一种极罕见的红玛瑙,京中没有找到合适的,只怕必须得派人去西北红玛瑙的产地找寻。 这些材料都得趁早预备好,不然等到入冬各地下了雪,官道一阻塞,在外行走的商人回不来,到时候任凭西北的玛瑙有多好也是不中的。 知云现在手里倒有略次一等的锦红玛瑙,只是效果肯定不及上好的红玛瑙。 知云边回忆西北有谁家在做玛瑙生意,边翻过一页账册看下去,忽然听到车外熟悉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于是放了账本,掀开帘子向外看。 “存——” “你的腿怎么了?”她视线移到存玉微微踉跄的步子上,钻出马车扶她进来,“是磕碰了还是崴了,快进去先坐着。” 存玉听话地坐下,向她解释:“是太后故意磋磨我,罚我在殿里跪着等她。” 知云挽起她的下裳,膝盖上青青红红的淤青十分明显,她心疼地拿出车厢里的药涂上。 “这得多疼啊,太后也太刻薄了。” 凉丝丝的药缓解了膝盖上炙热的痛,存玉舒服地向后仰倒在迎枕上,不甚在乎地说: “不过跪一会儿,她现在也只能做到这种事情了。” 说着说着,存玉还笑了出来,对于太后这样高傲的人来说,发怒本来就是无能无力的表现,她越生气,越无力,越能证明她其实已经看到自己的末路了,只是还不肯认命而已。 知云轻轻给她涂药,白她一眼:“有什么好开心的,伤在膝盖上,你之后半月都别想好好走路了。” 存玉抿嘴看着她浅笑。 太后大概非常害怕捏着她死穴的存玉,回应的速度很快。 第二天早上,宫里就传出了太后娘娘给先帝和陛下祈福用指尖血抄写了整册《心经》供奉在佛前,并且由于太过劳累晕了过去。 殿里宫女急急找来太医看诊时,太后才悠悠转醒,并且对着众人剖白道:“我情愿堕入阿鼻地狱,只愿吾夫安息,吾儿康泰,天下平顺无恙。” 赶来的皇帝听到太后真诚的话语,当场跪在太后塌前泣如雨下,寿康宫里母子一片和乐。 同时民间不知从哪里开始,渐渐有人盛传起皇帝对太后的孝心来。 仿佛一天之间,关于皇帝不孝的谣言不攻自破。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皇陵那边,望陵塔的修葺日以继夜地进行着。 半个月过去,现在已经十一月底了,为了在明年正月祭祖前修好望陵塔,工部基本没什么休息的时候。 知云也忙,各种原料都要找人买,其中不乏在天南海北的客商,为了早日准备好所有的材料,知云只能抓紧时间和各路商人协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8、应对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昼夜不停的忙碌中,日子一天天过去,望陵塔逐渐恢复了曾经的庄严肃穆,七重佛塔也慢慢的盖起来了。 望陵塔即将建好时,户部计算所用银钱,惊喜地发现花费是他们不敢想的低。 季冬寒气严,霜风折细柳。 十一月底,长安的冬意已经很浓了。 城外的皇陵里,知云正和工部的人一起验收望陵塔,修好的望陵塔高高耸起的屋檐向天外飞去,直直朝着先帝陵寝的方向。 操持此事的匠人跟在知云身后邀功: “东家,我做事你就放一万个心吧,连这屋檐上面鎏的金都是咱们的人亲手熔的,每天夜里都有人守着,其他人别说沾手了,连靠近都难。” 工部主事也搭腔:“这塔修得是哪里都好,要我说比之前的要好不少。” “想当初我们尚书还怕姑娘担不了这么大的工程,派我来给姑娘搭把手,谁知道竟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了。” “姑娘手底下的人着实能干,这一个月来,我愣是没发现有哪里做的不好的地方,每天不过闲着转转,倒显得我不像是来监工的,而是来偷懒的。” 主事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感叹,这样好的差事为什么不能多来点,每天只有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管住工部的人,让他们安安分分的就好了。 当时尚书大人派他来时,还说右相怕是被女色蛊惑了,修皇陵那样大的事,竟然推荐了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商户去做。叮嘱他千万要看好了何姑娘,别让他乱来。 他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工部那么多奇工巧匠,怎么偏偏要用一个生人。可没过几天,他就不这样想了。 尚书大人也是,来了两次后也不说让他看好何姑娘的话了,甚至还让自己管好工部的其他人,别给何姑娘使绊子耽搁了工程进程。 知云仔细检查各处,浅笑应和他:“主事大人过誉了,能有现在的结果,大人出力良多。” 主事也觉着何姑娘能安然做事,自己功不可没,笑呵呵的应下了知云的夸赞。 知云看看四周修了一半的佛塔,心里计算着,几日前西边的行商传回来了消息,说是不日就可带着置办好的玛瑙石进京,到时候佛塔也无需担忧了。 几人下了楼梯,正说着佛塔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争执声。 “放开,让我进去,谁给你都胆子拦我的?” 一个尖嘴猴腮的青年男子横眉立眼地骂着眼前拦他的皂役。 他看到知云下来,向前扑去:“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王法了?一个小娘们,敢耍你贾爷爷!” 知云认出这是之前和她谈木料生意的商人。 他以次充好还虚抬价格,想把价值不过百两的杨木卖出千两的价格,知云手下的王掌柜一时不察被他的花言巧语唬住,等到一切谈妥要签文书的时候被检查木材的知云识破。 这木料是最要紧的,若是用在佛塔上的木石若出了纰漏,所有人都没好果子吃。 生意自然没进行下去,本该就这样结束了,可这个贾姓商人却胡搅蛮缠起来,非要说知云临时悔改不签文书是不守道义。 那边的混乱愈演愈烈,知云冷哼一声,抬步走去。 “放他进来。”她倒要看看他还想耍什么把戏。 皂役立马收起手里横着的长棍,放贾公子进来。 贾忖本来向前俯着,长棍突然间被收起,他收不住势,打了个大大的趔趄。 周围响起嗤笑声,贾忖面色难看,站直身子理好衣服。 知云站在众人的哄笑中,似笑非笑:“贾公子有何贵干?” ...... 同时,天空的另一边,政事堂里。 本该是当值的时候,存玉却从府衙里出来,她叫来马夫,让他驾车送自己去皇陵。 在刚刚的批阅中,她发现工部主事今日给的文书上有点问题,事关紧要,她要亲自去问问。 前院里,存玉拿着文书一本正经,好像突然忘记了自己门下还有十几个侍中和职事官。 聪明的马夫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疾速去马厩里牵马套车。 反应很快,存玉很满意,她正色看着手里的文书,这可是要紧事。 她都好几天没见知云了。 被她惦念的知云正嫌弃地听着这个人忘乎所以的说话。 “我贾忖做生意十几年来,谁不夸我一句公道实在,和我做过交易的哪一个不说我的木材好?” “我那都是南下精挑细选的好树制成的木料,讲的就是一个诚字。” “而且一路北上运来,可是费了我......” 他啰啰嗦嗦的,小言实在忍不住了,她翻了个白眼,骂他:“别侃你那胡话了,以为谁都和你一样闲吗?” “有事说事,没事就赶紧走。” 贾忖一噎,瞪了小言一眼,哪来的乡野村妇? 他夸耀自己的话被打断,只好说: “哼,其实我今日来,就是找何掌柜讨要个说法,这天下是有公义的,何掌柜就算是在修皇陵也不能欺压无辜商人。” “凭什么和我已经谈好的交易可以临时悔改,生意是这样做的吗?” 知云直问:“贾公子莫非只是想要个说法?” 贾忖嘿嘿一笑:“当然不止。” “这件事说到底是何掌柜骗了我,若不是何掌柜手下的人耽误了我那么长时间,我早找到下一个买家了,如今误了好时辰,我那些木材都积压在库房里出不去,赔了不少钱。” 铺垫结束,他贼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说出了最终目的:“我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何掌柜既骗了我,我也不指望你能改过自新,只希望你能补偿我一二损失。” 知云觉得好笑:“贾公子真是好大度啊,只是不知想让我赔你多少呢?” 贾忖一喜:“不多不多,也就五......不,八成而已。” “何掌柜财大气粗,又知错能改,我真是佩服佩服。” 他心里乐滋滋的,这可真是太好糊弄了。这个女人果然是靠着萧阁老才能拿下这修皇陵的肥差。 围聚的诸多人中,主事抬头看天,心生怜悯,好小子,你可是有福气了。 这一个月来,他可没少见知云收拾别人。 果然,知云听他这样说,面上的笑一收,厉声道:“你做什么美梦呢?” 贾忖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脸色显得有几分滑稽,小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贾忖面色青白交加:“你敢耍我?” 知云面露疑惑,看着他:“我没去官府告你狡诈蒙骗你就该谢天谢地了,竟然还敢跟我胡搅蛮缠,你哪来的胆子。” 马车的速度也很快,这个尽职尽责的马夫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载着有要事在身的萧阁老到了皇陵。 存玉下了马车,正要找个人问问知云在哪里,就见到前面不少人聚在一起,隐约还能听见知云的声音。 她凑近去看,就看到一个脸憋成青色的男子对着知云怒目而视,倏然破口大骂起来:“敢骂你爷爷我,小蹄子不识天高地厚。” “我给你三分脸面才跟你讲道理,别惹恼了我赶明儿砸了你的店。” 存玉面色沉下来,就要拨开人群出去,才迈出步子就听到知云冷笑着说: “贾公子好威风,敢在皇陵前闹事。” 贾忖气已上了头,胡乱骂到:“皇陵怎么了,皇陵就能——” 知云看皂隶一眼:“拿下他。” 贾忖两侧的皂隶得令,提起棍子把他押在地上。他重重摔下,还不服气,横着眼睛瞪知云,浑然不知自己为何被押住。 知云被可笑到,简直是太蠢了。 她从袖中取出敕造修陵的令牌垂到他面前让他看: “贾公子,你气不过是吗,那就好好听着你有罪在哪里。” “你明知我是在修葺皇陵还敢卖次货给我,这是不尊皇室。” “胆敢在先帝安息之处大吵大闹,出言不逊是目无王法。” “我几次三番提醒你还不知悔改是暗藏奸恶。” “数罪俱全,无从狡辩,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贾忖恶毒地看了她一眼,仍然不识好歹:“先帝要不满也是不满于你,他若是知道他的皇陵是一个女人来修只怕——” “呜.......” 主事脸色骤变,一个箭步上去捂住他的嘴,心里咒骂他嘴上不把门。 他狠狠堵住贾忖的嘴:“这人怕是疯魔了,不知说的什么话。” 何掌柜修皇陵那是陛下点过头的,女的又怎么了,陛下都同意了,这人还敢提这事。 知云注意到他的眼神里还是淬满恶意,心里疑惑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从来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做人吗? 她收起令牌,决定今天做回好人,教教这个蠢人。 “你这样说,是在质疑陛下的圣意吗?还是质疑陛下对先帝的恭孝之心,亦或者是有意玷辱陛下声名?” “你哪里来的胆子,又是存的什么心?” 知云看着这人的面色终于变得恐惧,真当她是软柿子吗? “陛下仁慈,帝陵又不宜见血,所以......” “把他拖出去打。”知云示意那两个皂役动手,二人领命跃跃欲试地出去了,忍好久了都。 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惨叫声和求饶声。 人群里,存玉默默地收回了自己已经迈出去的一只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29章【VIP】 第29章 便将轻暖破残寒 存玉抬头看看天,冬日里长安的天空呈现一种浅色的灰。 她提步要从人堆里出去,不想隔开人群的皂隶因为刚才的事情变得更加警惕,长棍立刻横放:“干什么呢,你也想挨板子?” 存玉示意他看自己腰上的官印。 皂役狐疑地看她两眼,目光转到悬挂的官印上。 嗯 没认出来。 他怒了:“你懂不懂规矩,这什么印,不知道在这里只有何掌柜和工部的印管用吗?” 皂隶突如其来的大嗓门里,存玉沉默地看看自己的丞相印,无奈开口:“你们何掌柜认识,你去禀告她。” 知云听到这边传来了争执声,偏头一看。 萧瑟的天际下是堆积的木石,熙攘的人群,还有一个被皂隶拦住的萧存玉 惊讶袭来,知云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扔下正和自己说话的工部主事就走过去了。 皂隶的嗓门依旧很大:“何掌柜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你让我去禀告,何掌柜就会来吗真是” 何掌柜来了。 “存玉,你什么时候来的” 何掌柜笑得很开心。 皂隶收起了长棍。 “刚来没多久。”存玉看到附近好多人都像中间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们去别处说话吧。” 这里确实不适合说话。 “那里是我的工房,我们进去坐着吧。” 工房不远,在佛塔附近一处空地上,一个临时搭建的木房子被厚厚的毡毛围住,知云掀开其中一个帘子。 存玉踏进去,暖意扑面而来。 政事堂的马车上没有暖炉还四面漏风,存玉下了马车又一直在冷风里站着,现在一进来,顿时感觉四肢百骸都活过来了似的。 知云早就注意到她发白的脸色了,从桌上取出热乎的手炉递给存玉:“先暖暖吧,我去给你泡热茶喝。” 萧存玉是一个很少主动去取暖的人,不论是被迫或主动的。 很多年前,她还在临安家中时,由于她那所谓父亲的忽视,房里的丫鬟婆子们上行下效,都很怠慢她。 冬日天寒,她们躲懒不守夜,屋里的暖炉没人添碳,每天都燃不过前半夜就熄灭了。 存玉独自一人睡在卧房里,临安的冬天潮湿阴寒,黑沉的夜里,她经常睡着睡着被冷醒,又冷着冷着睡过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到她有能力彻夜不息地燃起暖炉时,却发现她已经习惯了寒冷。 就连她第一次在长安过冬时,这与南方全然不同的刺骨冰冷,她也适应的很好。 所以,手炉这种东西,她实在是没怎么用过。 热意融融的房间里,存玉新奇地看着这个精致的手炉,接过来揣在怀里。 雕刻着瑞兽纹路的表面蒸出热气,热烘烘地像团火一样,钻到她的身体里。 抱着手炉,存玉寻了个铺着大毛的美人塌,舒适地坐下。 美人塌上毛茸茸的白色毛皮里忽然陷进去一个冰肌玉骨的姑娘,知云觉着她像个猫儿似的。 这里没什么好的茶具,知云可惜地取出普通的卵白釉茶盏泡了壶明前龙井。 茶香氤氲中茶叶浮动,一刻钟后知云倒出两杯热茶:“照现在的速度,最晚腊月二十左右佛塔也就建好了。” 存玉一只手端起茶杯:“那你都得很久以后才能回府了。” 由于七重佛塔的工艺十分精深,为了防止发生什么意外,从佛塔正式开始建造时,知云就一直在这里看着了。 为了安全着想,存玉向刘捷借了一队禁军跟着知云,刚来的路上,存玉还看到他们在巡逻。 她在心里计算,今日是冬月二十八日,到腊月二十还有二十二天。 二十二天就是七次小朝会,二十二次日升月落,六十六次进餐用膳,八十八次进出萧府的大门。 算出来后,她叹口气,怎么这么久呢。 存玉愤愤地喝了一大口茶,一直关注她的知云以为她很渴,又连忙给她添上。 愤愤的存玉于是忘记了自己来看知云找的理由是和工部主事商量文书的事。 等到她坐上了回去的马车,听到马夫问她:“大人和主事谈完了” 方才马夫没有进去,他一直在外面等着,因此也不知道她在里面根本没有找那个主事。 存玉摸摸自己袖子里都没有拿出来的文书,认真地思考,既然如此,她只好明日再来一趟了。 天气一日日冷下去,佛塔的工程也慢慢结束了。 落成那天是腊月十八日,存玉清晨和工部尚书一起从内城出发到皇陵,检定最后的成果。 略矮一点的佛塔伫立四面,其上大块的红玛瑙熠熠生辉,在冬日冰冷的阳光下折射出明亮的光线。 威严十足,极具天家气象。 工部尚书满意地捋了捋胡须:“不错。” 户部统计,共花费九十七万四千八百万两白银。 和同僚们验看结束后,存玉婉拒了和工部尚书同乘一车回去的好意,转身去找知云了。 她身后,工部尚书看着她和知云相谈甚欢的身影,不再捋自己的胡须,笑眯眯地问一直待在这里的主事:“何掌柜和萧阁老定亲了吗?” 主事顿一下:“下官并没有听过此事。” “但下官这一月来看着,私以为就算现在还没定亲也快了。” 工部尚书不置可否,他家有一女,年方十七,生的是花容月貌,众人皆赞,只是尚书太宠爱她,想多留几年,因此现在还未出嫁。 萧阁老比自家女儿大七岁,年龄十分相配,他又向来洁身自好,这么多年来连个侍妾通房也没有,比之京里那些豢养歌姬,置办外室的贵族公子哥强了百倍。 况且如今朝政日安,四海升平,正是该考虑成家的时候。 尚书觉得自己的女儿嫁他绰绰有余,至于这个何掌柜,尚书还没把她放在眼里。 主事看着尚书的脸色,想说些什么又没敢开口。 修建皇陵的事情到今日就彻底结束了,也许是老天也想要庆祝一下,当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雪,悄悄地落了满城。 第二天,存玉刚起床,就看到窗纱外透着白光,乱琼碎玉飞了满天,天地一片白茫茫,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此时还早,长安还没苏醒,可等早膳过后,欢声笑语就从雪景中出现了。 萧府的那些小丫鬟们都开心地蹦来蹦去。 “天哪,下雪啦!” “好大的雪。” “这是下了一夜吧,这么厚!” 休沐的日子又逢初雪,存玉兴致勃勃地对知云说:“我们堆雪人去吧。” 雪还在下着,存玉和知云穿好披风就往梅园去。 萧府有一地叫疏梅园,种了满满一院子红梅,还走在路上时,存玉就远远地看到那里白雪红梅交相辉映。 她们脚步轻快,越过写着“梅稚雪”三个字的石碑,迎面而来就是一树树肆意盛开的红梅。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30章【VIP】 第30章 30 脚步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两人的脚下生出一串脚印,一左一右,相依相随。 疏梅园的漫天飞雪中,忙碌的两个背影踩乱了地上的白雪,踏出一片热闹的凌乱。 冷蕊疏枝下,知云比划着手里两枝区别不大的红梅,仔细对比,要做雪人手臂的话,哪一个好呢? 沉思细想后,她忍痛扔掉了其中一个。绛红色的衣袖在雪花里翻飞,不一会儿,其上握着的红梅被仔细选好位置插在了地上的一堆雪上。 她面前的一棵树下,一个身影在雪堆中寻找着什么,发现什么东西后,那个身影弯下腰去一阵忙活。 然后,转过身来,笑语嫣然:“知云,我做了个好东西出来。” 存玉双手捧了个东西出来,双眼透亮,期待地看着知云。 知云凑过去看:“哇,好神似的一对雪鸳鸯。” “这是雪兔。” 忽略这团雪到底是什么的问题,知云真诚地夸赞:“真好看!” 存玉笑出来:“送给你的。” 知云眼睛弯成月牙,小心地接过来放在一只手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握住她通红的指尖:“不是说了让你抱着手炉找石块当眼睛就好了,怎么还去碰雪呢,那多冷呀。” “我给你暖暖吧。” 她天生体热,在冬天仍然像是一簇火一样,在雪地里捣弄了半天的手还是很暖和,她来回揉搓手中冰凉的双手,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明明是一起来堆雪人的,怎么能不让我动弹,再说只是捏个雪兔出来,又费不了多少事。”存玉感受到自己的手暖和了起来,悄悄在知云的手心划了几下,“我一会儿手又冷了。” 知云心领神会:“我再给你暖热。” 手炉就放在旁边的地上,没人理会。 渐渐地,雪变小了,几缕细细的阳光透过云层穿过来,琉璃做成的世界里,靛青色的两件斗篷在疏梅园里忽隐忽现,蹲在了在一棵大树下。 对着树下堆好的雪人,存玉被挡在蓬茸帽檐下脸色严肃,语气郑重其事:“我猜测是因为雪太软了的缘故。” 旁边的人认可地连连点头。 她们面前是一堆勉强聚起来的白雪,松松散散的雪堆上插着几枝绽放的红梅,偏上方的一处还不均匀地嵌着几块大小不一的黑色石头,依稀可见是个笑脸。 这是她们努力了半个时辰的结果。 两人都觉着这已经颇具形神了,只是因为雪质和风水的原因没能尽善尽美。 萧阁老点评:“瑕不掩瑜。” 何掌柜赞同:“略有不足罢了。” 堆完雪人,两人沿着来路返回,闪着碎光的雪上再次落下两串脚印。 大雪的另一边,一处雅致的宅院里,工部尚书田今同喝着女儿泡好的花茶,恨铁不成钢地问她:“你真的不嫁?” 面前花信年华的贵族小姐嗔怪地说:“我多陪爹爹两年不好吗?” 她才不想这么早嫁人呢,成亲之后就没有这么快活了。 田今同长长叹口气,絮叨着:“为了你的婚事,爹爹不知道费了多少心,你说要年轻的,我找了贺祭酒家的公子你不要,你说要家境简单的,那新科榜眼你也说不好。” “现在我好容易想到一个年轻,家境简单,还没有通房侍妾的公子,你听都不听就说不好。” “难道你要一直做田家的小姐吗,这到底不成个体统。” 田舒澜不以为意地笑:“要为了成亲才成亲那还有什么意思?” 操心的老父亲连茶也喝不下去了:“真不知道你是随了谁,我都准备好去找萧阁老提亲了,也不知你什么时候能想通。” 他一筹莫展,起身欲走,田舒澜开口,话锋却变了:“爹爹,你怎么不早说是萧阁老。” 爹爹这次找的,是萧阁老呀,田舒澜想起之前偶然见到的那个年轻公子,丰神隽上,眉宇清扬,还会帮她赶无赖。 嫁给这样的人她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抗拒了。 田今同瞠目而视:“不是你让我闭嘴的吗?” “现在又成” 他面色转为惊喜:“乖囡囡,你愿意了” 窗外是漫天漫地的雪,田舒澜斜一眼他:“不然呢。” 田今同哈哈一笑:“好好好,女儿既然中意,那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事做成的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此中虚言有真意 “孙荣,备车去丞相府,老爷我有一件大喜事要去找萧阁老商议。” 他身后孙荣也喜得眉开眼笑:“好嘞,老爷。” 自己千宠万爱的女儿终于有了愿意的公子,田今同也顾不上要请什么媒人、冰人,立马就要亲自去探探口风。 雪还轻轻飘着,田今同心急如焚,一直催促马夫快点走,因此任是地面上还有厚厚的积雪,也没用半个时辰就到了萧府。 下马车的时候,天边刚好透出一道光来,光线照在田今同的脸上,他仰头看一眼:“真是好兆头啊。” 萧府门房没料到这大雪天还有客来,诧异地裹着厚棉衣下去迎他:“不知大人是” 孙荣将名帖递出去,小厮弯腰接过。 “原来是工部田老爷呀,小的这就去禀告我家大人,只是还烦请老爷告知今日来是有何要事相商,小的也好让阁老大人知道。” 已经快中午了,田今同估摸着这时候拜访萧阁老还得给他留顿饭,正着急进去。 他催促这个小厮:“快去跟你家大人说,工部田大人给他做媒来了。” “做媒!”小厮大叫一声。 这这这,这可不兴给大人做媒啊,大人都有何姑娘了,怎么能有人给大人做媒呢? 田今同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你好不稳重,咋咋呼呼的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报。” 小厮回神,讪讪笑了两声:“小的这就去。”他拔腿就往后院跑,跑下台阶时还因为太急摔了一跤。 后院里,嬉笑玩闹过的两个姑娘刚从疏梅园出来,存玉怀里揣着热乎乎的小手炉,从结了冰的菱花湖旁走过。 “我之前在北地和那里的部落做生意时,听当地的土人说,在冬天,有很多鱼是会变笨是,只要在湖面上砸一个洞出来,它们就会自己跳起来。” 存玉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要真如此的话,那咱们就能一雪前耻了。” 她还惦记着之前钓出王八的事。 风里,知云看见她的斗篷被吹起来一块,伸手给她抚好:“你本来就体寒,出来这么久才热起来,别一会儿又被吹冷了。” 她之前发现存玉很怕冷后就找机会去问宋大夫了,宋大夫告诉她,存玉体寒是因为从小时候就一直受冷,后来也没好好养,导致现在身体已经虚到了骨子里。 他还说若再不好好调理,日后有的是苦头吃,虽然知云知道他肯定会往严重了说,但自己还是被吓了一跳。 之后,萧存玉就得到了一个每天监督她喝药添衣的知云。 两人身高相仿,知云低头整理衣衫,蓬松的发顶就停在存玉眼下,十字髻上的发钗因为方才的动作松松垮垮的,存玉抬手抚上去,如墨的乌发和金钗银环都被细细理好。 “大人,大事不好了。”响彻云霄的声音从湖的另一边传来,惊开了仿佛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小厮伴着久久没散去的回声停在了存玉面前。 他喘了几口气:“不好不好了!” 存玉揉揉耳朵:“怎么这么着急,有什么事”她看到小厮手里有名帖,拿过来翻看。 “工部尚书,难道佛塔出事了” 她问还在大喘气的小厮,小厮忙摆手:“不是不是,佛塔没事。” “是,是”小厮看着大人身边的何姑娘,心一横,“田老爷是来给大人做媒的。” “做媒” “做媒!” “给我做媒”存玉惊异,她和工部尚书只有公务上的交集,突然给她做哪门子的媒 知云神色变得沉凝。 小厮看看两人,问:“大人,要让他进来吗?” “让他进来吧。”存玉说,这种事情,还是当面和他说清楚比较好。 “就在前面松涛亭见客吧。” “是。”小厮走了,走之前隐蔽地用眼神谴责着存玉。 存玉没看到,她转头面向知云:“我去打发了他咱们再钓鱼吧。” 知云柔声细语:“好,不着急呢。” 午膳好了,小言出来找人,就见到知云一个人在湖边站着,奇怪道:“姑娘不是和大人在一起吗,怎么待在这里吹风” 知云冷嗖嗖的笑了一下:“好小言,陪我去听墙角吧。” “啊?” 墙里,田今同满意地看着座上神清骨秀的年轻丞相:“萧大人,下官今日冒昧打扰是因为有一事想与大人面谈。” “下官家有一女,年方十七,小官斗胆夸一句,小女虽不算国色天香,风华绝代,却也是兰姿蕙质,称得上是咏絮之才。” “下官知道大人久久不成婚是为朝政考虑,可是如今天下太平,大人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若再耽搁下去,只怕陛下也会为之忧心啊。” 存玉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话,委婉拒绝:“田尚书,若是为我说亲的话,就不必了。” “令嫒芳华正茂,何必嫁给我一介凡夫俗子。” 田今同想,他是年轻人,自然面皮薄不好意思,便周全道:“下官确实唐突了,此事应该请个冰人来才对,还有” 四角都摆着暖炉的厅堂里,存玉烦心地喝口茶,知道必须得想一个靠谱的理由了。 “田尚书,想来我与令嫒是没有缘分的。” 田今同止住话语:“还没合八字呢,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存玉耐心地解释:“我说的没缘分,就是指我与令嫒没有夫妻缘分。” 田今同脑子热了这么久,听到这句话也回过味来了,萧阁老竟然不想娶她的女儿 他渐渐冷静下来,喝口茶,开口问:“大人何必如此断定” 萧阁老今年已经二十又四了,翻过年就虚岁二十五了,还不成亲,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还是说,大人有心上人了” 田今同左思右想,实在不知道一个二十几岁的健康男人为什么不成亲,这世界上总不会有那么多和舒澜一样的人吧 松涛厅外,隔着一面墙,知云也在等存玉回答这个问题。小言在身后帮她看着路过的人,心里有点无奈。 厅堂里面,萧存玉思索着要怎么回答才能堵住他。 想不出答案,她正准备搪塞是因为佛祖说她不适合结婚所以这辈子都没有成婚的打算,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成了: “其实我有个心上人。” 屋里的田今同和屋外的何知云同时一愣。 ——萧阁老竟然真的有心上人 ——她哪里来的心上人 知云谨慎地换了个姿势,以便听的更清楚。 田今同被这个消息打了个猝不及防,可他回想起自己离家时舒澜期望的眼神,决定问问清楚。 “不知大人方不方便告知下官,大人既然有心上人,为何不把她娶回来呢?” 竟然唬住他了,萧存玉就势而为,故作伤神:“难道田尚书以为是我不想吗” 田今同不敢再多问,以为触及到了什么伤心事。 他慎重地换了个问题,再次开口:“下官斗胆一问,不知大人的心上人是个怎样的人” 一墙之隔外,知云脸色已经凝重地像墨水一样了。 存玉没想到他还不死心,看到田尚书头上的金冠,顺口一说:“是个有钱人。” 田今同:“” 有钱人,他忽视心里浮现的荒诞和怪异,仔细推理。 他灵光乍现,想起萧阁老出身贫苦,是受人接济后才有机会上京赶考的,因而,陪着女儿看过很多话本子的他轻易就推测出了真相——一宗落魄书生富小姐的风流故事。 听到这里的知云神情愈发冷峻,什么有钱人,再有钱能比她有钱吗? 田今同直觉自己窥见了真相,试探地问:“不知大人是不是在八九年前遇见自己的心上人的” 萧存玉不知道他脑补了什么,只知道他肯定是快信了,叹了口气配合他:“是呀,正是在八九年前。” 摸着茶杯的手一紧,田今同的猜测得到验证,面上变得严肃起来,这下可不好办了,若是别种心上人,女儿未必没有机会。 可送他赶考的心上人,这不是一般的心上人,这堪比再造之恩啊,尤其是对于像萧大人这样的君子来言,这种恩情向来是最难忘的。 他忍不住痛心。 舒澜啊,爹爹对不起你,你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人,竟然还是个没有指望的人。 是爹爹没本事,爹爹若是早知道你看上的是萧阁老,爹一定八九年前就带着你去庐州资助穷书生。 墙外,知云真心实意地疑惑,八九年前,那时她不是还在临安吗,怎么会有心上人呢? 还是个所谓的有钱人,她记得清清楚楚,临安谢家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有钱人。 等等 八九年前,临安谢家 那时候,谢家隔壁的何家不就是个有钱人家吗? 一时之间,几件事情被一条不可思议的结论串联起来。 怀着这个猜测,知云的脸一瞬间滚烫起来,心里炸开花来。 她站直身体离开墙面,发现脚下也好像踩在云端上,晕乎乎的要倒下一样。 怎么办,好像八九年前的萧阁老,只认识她一个有钱人呀。 第32章 兰堂客深怜多爱 知云飘飘欲仙,胡思乱想,前朝上官皇后五岁成亲,平文太后七岁进宫,齐彦齐国师的妻子十岁就嫁给他了。 这么一想,虽然八九年前她才八岁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呢。 寒冷的北风里,她面红耳热起来。 屋里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情形,田今同来时的满心欢喜转为萧瑟凄凉,心灰意冷之下,他也没有心情再留下用饭了。 “竟是小女与大人缘浅了。” “下官想起家中还有事情,就不多叨扰大人了。” 存玉终于把他送走了,松了口气,转头要去找知云破冰钓鱼。 出了松涛厅走了还没多远,就在路上被小言拦住:“大人可是要去寻我家姑娘,实在是对不住大人,姑娘托我给您赔个不是,她刚想起来还有个重要的账没算清楚,情况紧急,怕是钓不了鱼了。” 存玉知道现在是年底,各处生意都忙。 “无妨,让你家姑娘安心忙去吧。” 湖里的冰一时半会儿还化不了,之后还有很多机会。 说话的两人不远处,倚在石墙背面的知云听着脚步声远去,长吁口气,才走出来。 小言走来,疑惑道:“姑娘不是很喜欢和萧阁老在一起吗,怎的现在要推脱不去呢?” 知云抬手抚平自己过于激烈的心跳:“小言,你还小呢,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她现在哪里敢去钓什么鱼,她自己就是菱花湖里的鱼,只要存玉在冰封的湖面砸一个小小的洞出来,她就会迫不及待地跃出去。然后把自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每一寸骨肉都摊开在她面前。 为长久*计,还是先别出去,况且既然她决定不告诉自己她的心意,那自己也不能逼迫于她。 回到府里,田今同唉声叹气,不知怎么给女儿交代,正发着愁呢,下人就来报: “老爷,小姐来了。” 语音未落,田舒澜就从正门进来了,巧笑倩兮,语调轻快:“爹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可还顺利?” 田尚书叹口气,把此行的结果悉数告知。 一番言语后,田今同看着自己天真烂漫的爱女,摊手道:“囡囡,这可实在没办法了,谁知道萧阁老还是个痴心人呢?” “我们囡囡真是命苦,偏偏喜欢上一个不可能的人。” 田舒澜安静听完故事,却笑出来:“我倒觉得未必就全然不可能了,俗话说事在人为,只凭一个虚无缥缈的心上人,可没法让我死心。” 田今同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到女儿狡黠一笑:“爹爹,你去帮女儿去查查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工部尚书是二品大员,掌天下水利建筑交通等事宜,官阶仅次于丞相之下,且手握实权,是实打实的国之重臣。 这样的人想查八九年前的旧事,尤其是那些存玉并没打算隐瞒的事情是轻而易举的。 不过三日,下面的人就递上来了详细的结果。 萧阁老的身份籍贯在泸州,是当地一个货郎的儿子。 货郎贫苦,砸锅卖铁送早慧的孩子去学堂读书,可是自己却积劳成疾,没能看到儿子金榜题名就一病死了,还留下一身负债。 这些都没有什么新奇的,天下人人都知道,早就被茶馆里说书的说了一遍又一遍。 再之后就是萧阁老从泸州北上,金榜题名的事情了。 不对劲的就是此事,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当年贫苦的货郎儿子凭借自己的努力几乎没有可能筹措到上京赶考的盘缠,是谁资助了他呢? 顺着这条疑点查下去,果然查到了当年旧事,萧阁老是受了当地一女子的帮扶,才有机会进京的。 这个备受田尚书好奇的女子是永新镖局的老板娘。 镖局? 田今同心中诧异,竟然是个商户,不过也正常,官家女子又哪有那么多的机会轻易接触外男。 要是这样说的话,萧阁老不娶她也说的过去了,毕竟是商籍,虞朝的丞相夫人怎么能是一个商女呢? 他明白了几分,翻看下一页,却不想工整的字迹落入眼帘后,顿时惊得他心下一颤。 “承明八年,与公北上遇山贼,戮杀之,弃尸荒野,鸟兽争食,公敛尸而返。” 死了 竟然死了? 对了,山贼,田今同想起来了,当年萧阁老还是兵部侍郎的时候突然自请去剿灭一股作乱多年的山匪,悉数绞杀之后甚至后放火烧山,没留一个活口。 当时因为此事,萧阁老还得了不少说他暴虐太过的弹劾。 后来他一直奇怪,萧阁老并不暴戾,也不是会被一时的情绪所裹挟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行事呢? 但如果这些山匪就是之前杀死那个这个老板娘的山匪的话,那么一切都说的通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萧阁老至今未娶,原来是斯人已逝。 田今同唏嘘一会儿,带着清楚明晰的书信去后院找女儿了。 “囡囡,你要查的东西爹查出来了,你先看看吧。” “谢谢爹爹,爹爹真好。”田舒澜嬉笑着谢过田尚书,坐在一旁打开书信看了起来 “死了?”她不可置信的瞪大眼,又抬头看田尚书。 田今同也难以置信:“是呀,怎么死了呢?”真是世事弄人。 田舒澜回过神来,在她的猜测里,最离谱的情况也就是君为卿相我为妇,不相见,难相守这种缠绵的悲剧啊。怎么会是 她低头看看手中那触目惊心的弃尸荒野,鸟兽争食几个字,天哪,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田今同见女儿已经看完了,开口道:“囡囡啊,你现在该死心了吧。” “没想到萧阁老那样的人,还藏着这样一段旧情。” 正房里,田舒澜把信纸一合,却说:“爹爹,我能不能见见他。” 还在感慨中的田尚书点点头:“你能想开就好,爹爹再给你找别的公子少爷,我前几日” 他反应过来女儿说的是什么话,一口热茶吐出来,“你怎么会想要见他,莫非你现在还想要嫁他吗?” 田舒澜坐在田尚书对面,迅速起身躲避那口茶水:“爹爹,你这么惊讶做什么,这不是很正常吗,女儿虽也为萧阁老叹惋,但他这么痴情女儿倒更感兴趣了。” “爹爹,你想呀,就算他不愿意娶我,我也得亲耳听到他拒绝我才能死心呀。” “故人已与世长辞,可来日方长,我就不信我打动不了他。” 田舒澜摩拳擦掌,要说她之前对萧阁老只是怀着感激之情和一两分朦胧的好感的话,现在则是由怜生爱,实打实多了几分喜欢。 杯子砸到桌子上的声音响起。 “你你你,你看话本看糊涂了” 田今同在知道萧阁老有个旧情人的时候就已经不觉得他是个好女婿了,他金尊玉贵的女儿当然值得更好的男子。 “你还想打动他,你连我都打动不了。”田尚书悔不当初,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他就趁这几天给萧阁老编造些负心汉、白眼狼的故事拿给囡囡看。 田舒澜毫不畏惧来自父亲的怒火,她上前去抓住田今同的袖子左右晃动,语气乖巧。 “爹爹,你别生气呀,我又不做什么事情,就是去见一面而已,万一见面后我就死心了呢?” “你就答应我,给我安排安排嘛,爹爹,在我心里,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 田尚书最受不住女儿撒娇了。 不过片刻,这个全天下最好的爹爹便答应她了 被这父女两议论的存玉并不知道她随口说出几句话让她成为了一个悲情人物,她早就把田尚书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此时的她正经历着一个从未有过的烦恼。 不知道为什么,知云这几天变得好奇怪,总是偷偷看着她笑,被她发现后还会脸红。 这些还是小事,重要的是,她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突然贴上来抱住她,半天不放手。 虽然自己也很喜欢被她抱着,可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因而,感觉不太对劲的萧阁老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委婉地劝止知云。 温暖的绛云轩里,存玉在看着文书,知云在一旁看这一年来的账本。 岁月静好,铸炉煮茶,将近年关,风起云涌的长安终于迎来了喘息的日子,新旧更迭的喜悦掩盖住了其下的汹涌。 北风在室外呼啸而过,厚重绵密的帘幕将寒冷阻隔在外面,存玉拿起下一份文书,今年的秋税陆续运到长安了,除长江以南春日播种时受过灾的地方外其余各地的收成都或多或少增加了。 尤其是陇右地区,这次秋税比往年多了三成。又感于前任节度使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新任节度使上任后,不仅治下兢兢业业,还拔除了不少毒瘤和隐患,使得陇右呈现出一片欣荣气象。 最后一份文书看完,存玉还没放下纸张,知云就像前几天一样凑了过来。 “存玉,我昨天买了个新胭脂,一会儿涂给你看好不好。” 第33章 花面不如人面好 知云笑吟吟地靠在存玉肩头,凑到她颈边说话。 她呼吸的气轻轻喷在存玉耳边,有些痒痒的,存玉放下手里的纸张,侧身避开。 “知云,我觉得咱们最近这样不太妥当。” 知云又凑上来:“哪里不妥当呀,我觉得很好呀。” 温热的气又在存玉耳边拂过,她绷紧脸,认真解释:“咱们这样好像不是很清白。”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耳边已红了一片,知云在身后却看得清楚,语气中透出几分笑来:“咱们为什么要清白呢?” “你难道不喜欢这样” 存玉说不出不喜欢,只好换一种说法:“可这于你清誉有碍。” 何知云是一个正值芳龄的年轻女子,总是和自己这个世人眼里的“男子”厮混到底不好,她以后嫁人怎么办? 存玉突然反应过来,知云以后是要嫁人的,心头突然刺痛了一下,可还没细细琢磨,就有一双手从身后探出来环住自己。 “那又如何,你不是也知道吗?清誉是最不要紧的东西,既然你也喜欢这样,那我们为什么要顾及别人的眼光呢?” 知云才不在乎什么清誉,这种虚无缥缈的枷锁怎么可能会锁住她。 难道她见得还少吗? 温良恭俭让的豆蔻少女,因为被外男摸了一下手便被严苛是家规砍去双手;谨遵三从四德的妇人,因为生不出儿子而被丈夫找理由浸了猪笼;跟着师傅行医的医女,因为诊出男子的不孕之症而被刺死在自家药堂里。 虞朝并不似前朝一样苛责女子,但九州四海也发生过千出万出这种事。 这些年来她听过见过的事情都残忍地告诉她,女德就是一场男人将女人变成牲口的弥天大谎。 它永远听起来言之有理、天经地义,它把道义、国法和爱情层层叠在一起,然后构成了天地对女人的一场蓄意谋杀。 甚至还有女人对女人的。 天理说文以载道,可她看见的是天理只载男人的道。 清誉算什么东西?知云不屑一顾,大概只能算她堆金积玉的富贵之上一粒小小的灰尘罢了,风一吹就无影无踪。 存玉被她环在怀里,铺头盖脸都是她的气息,好像自已已经化在她怀里一样,绵软地靠后去,她发出最后的挣扎:“那你也不能老摸我,好奇怪。” 知云回过神,看到她耳边的朵朵红云,忍不住想逗逗她:“怎么摸呀,像这样吗?” 知云的手轻轻滑下去。 “知云!”永远所向披靡的萧阁老被她闹了个面红耳赤,羞愤地扒开她的手躲到一边。 萧存玉第一次反抗被轻而易举地镇压。 田尚书正在绞尽脑汁想要找一个借口出来举办诗会。 虽说现在临近年关,各家赏雪赏花的茶会花会办个不停,但是他一个工部尚书,又是著名的不通文墨,到底要怎样才能吸引来不爱参加诗会的萧阁老呢? 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曲线救国。 萧阁老不好请,他的那些同僚好友还不好请吗,只要他请来足够多的萧阁老好友,那他本人来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田尚书致力于办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宴,几乎京中所有提的上名的官员及家眷都收到了他的帖子。 他家地方小,他就重金租了城里揽月坊的大园子,怕宴会不够热闹,他就请来教坊司有名的琴师大家来奏乐,不会作诗,就请永安侯夫人来压场子。 这样大的手笔惊了所有人,一时之间,京中人人都在议论田尚书的这次赏花宴,上一次出现这种盛况的时候,还是两月前寒衣节的灯会。 田尚书胜券在握,他已请来了与萧阁老交好的禁军薛将军,金吾卫刘将军,政事堂张侍中等人。 他甚至还偷偷烦请这些人多多邀请萧阁老来,如此多管齐下,他不信萧阁老不来。 可没想到的是,萧阁老还没来,就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被惊动了。 皇帝在宫里就听说工部尚书要办一场旷古无两的大宴,心生好奇,把他召进宫中来问话。 “以前不曾听说爱卿办过什么宴会,怎么今冬倒有了这么个想法。” 田尚书没想到他第一次举办宴会就用力过猛,直接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他不敢说是为了让自家女儿见一面萧阁老,掩饰道:“回陛下,臣确实不曾办宴会,最近弄这么大声势出来其实是为了小女。” “小女小孩子心性,前几日听了些萧阁老的事迹,心生崇拜想要亲眼见见阁老,缠了微臣好久,臣实在没办法,只好借诗会的名义请阁老来了。” 皇帝看看田尚书的面色,本来他只是随口一问,可现在看起来这场宴会好像并不简单。 他轻轻敲击桌面:“爱卿真是疼爱女儿,不知爱卿介不介意朕也去诗会上见识一下?” 田尚书吓得一愣,他赶忙离开座位,跪在地上:“陛下万万不可啊,宴会上龙蛇混杂,陛下千金之躯怎可赴险。” 皇帝喝着茶,半晌才开口:“既知如此,你还不赶紧告诉朕事情底里,别拿你那些太平话糊弄朕。” 田尚书闻言,也不敢再为舒澜隐瞒了:“陛下慧眼如炬,还请饶臣隐瞒之过,其实这场宴会是因为小女少年慕艾,听说萧阁老年少有为还是个少见的痴心人,于是想要见见他。” “臣爱女心切,这才借宴会的名头请来萧阁老,求陛下息怒。” 空旷的宣政殿里,皇帝摸着手里的杯子听他说话,提及老师的婚事,他想起老师确实年纪不小了,之前是因为母后还在执政,视老师如眼中钉肉中刺,他怕连累妻小才不成亲,可现在母后已经退居后宫了,他也该考虑考虑成亲的事了。 只是 “为何爱卿说右相是痴心人呢?” 田尚书不知陛下竟不知此事,小心翼翼地解释他之前查出来的那段旧情。 皇帝听完,出了会神,老师那样一个沉稳的人,竟然还有这么一段伤心事,想来他不成亲大概也是因为旧情难忘了。 皇帝年纪还小,又没有什么后妃,对于女人的理解只是史书里那些王侯将相的背景板,因此他并不是很理解老师的痴情,好男儿志在四方,岂可被一时的儿女私情困囿。 他方才说自己也要去宴会上只是诈诈田尚书,可他现在是真的想去了,老师若能在此次宴会上结成一段良缘,也是佳话。 只是现在却不好再吓田尚书一次了,不如到时候直接去吧。 打定主意后,皇帝就让田尚书退下了。 另一边,存玉也耳闻了这场即将在明日举行的诗会。明日是腊月二十四日,早晨的小朝会结束后就基本无事了,况且薛尉今早和她说这场诗会邀请了不少年轻男女,很是热闹好玩。 因此,存玉来邀请知云和自己同去。 “办诗会的落雪园是揽月坊费了数年功夫建造出的园林,曲水流觞,高台楼阁,堪比仙境,甚至先帝在位时还在那里避过暑,就一点不好,价格太贵了些。” 她展开请帖给知云看:“明日咱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知云怎么会不愿意。 “好呀,你下朝后我们就去。” 第二日,揽月坊外,车水马龙,人声喧闹,存玉下了马车,心中庆幸幸好她们来得早,不然怕是现在还在路上堵着。 给门口的下人递了请帖后就有人领着她们进去了,后院里田尚书就等着她呢,听到来传话就准备去找他。 现在前院还没有几个人来,联诗赏花还没开始,存玉和知云踱步到后院落满残雪的廊桥上。 “这几日一直忙着,竟不知雪已经这么厚了。”知云眺望远处积着厚厚白雪的屋檐和挂满各色灯笼的林木,“果真似阆苑琼楼一般。” 知云今日穿着银朱色裙装,头上戴着镶银宝石凤蝶玉簪,与雪景相得益彰。存玉身侧恰是一株梅树,她挑出一小枝梅花,抬手摘下,细细掸去上面的雪水:“这梅花也好看,不知我有没有机会给你戴花呢。” 知云抿唇轻笑,转过身去。 存玉在发簪旁插好两朵一簇的曙红色梅花,摆弄好位置:“好啦。” 知云摸摸发髻上的小花,回转过身,两眼盈满笑意看她。 白雪覆盖的曲折游廊前,存玉注视着眼前人,轻轻一笑:“和我想的一样好看。” 前院里,听到小厮说萧阁老往后院来的田尚书正匆匆忙忙地走来时,就看到孙管家大跨步地跑过来。 “老爷,老爷,不好了,陛下来了。” “什么!”田尚书面色大变,抓住孙荣的肩膀,“你说谁来了?” 孙荣在大冷的天里吓出汗来:“是陛下,老爷你快去接驾吧,陛下穿着常服说要微服私访,与民同乐。” 田尚书脚下站不稳,差点摔倒,然后拔腿就跑,这里大部分人都见过陛下,他得赶紧安顿好,绝不能引起骚乱。 孙荣跟着他跑:“陛下身边没有侍卫,只有几个太监,像是瞒着禁军出来的。” 田尚书眼前一黑,觉得自己立马致仕比较好。 第34章 作诗相赠眼前人 皇帝穿了一身不起眼的浅蓝色团花锦袍,坐在曲雪院外的马车里撩起帘子看四周,几个太监也穿着常服在车外等着。 田今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正要跪下请安,皇帝在车里摆摆手:“不必多礼,我不愿暴露身份。” 四周不少人已经在看向这边了,人越来越多,再不进去只会更难办,田今同想赶紧请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天子进去,他弯腰陪笑:“是,是,还请大人先随下官进去吧。” 皇帝虽想进去看看热闹,可也知道他现在下车只会引起骚动,就放下车帘答应了。 田今同松口气,他生怕陛下突然要在这里下车,他指挥驾车的太监从侧门进去,一路驶向后院,路上清净了很多,田今同随侍在马车旁,吩咐管家立马去后院准备候驾的东西。 坐在马车里的皇帝听得分明,不满地制止道:“不必如此,朕只是随意看看,若都依着礼数,未免太过拘束了。” 他正是少年心性,又从小到大没出过几次宫,骤然到了这处新奇地方,自然不愿意守礼。 田今同不敢抗旨,只好应下:“臣遵旨。”一会儿还是去找一个能让皇帝听话的人来吧。 曲雪院前院是一水的曲径,亭台,水榭,楼阁,山水萦绕,处处诗情画意,园林后一片梅林远香亭一直延伸到后院的荷风轩。 马车行至荷风轩停下,皇帝下了车,一入眼就是梅园那片透红的梅花,红梅朵朵,在漫天的白里夺目极了。 随行的太监取出大氅给皇帝披上,他看着园子,漫不经心地对田今同说:“尚书退下吧。” “记住,先别告诉老师朕来了。” 他今日来是想让老师从旧情中走出来,要是此时让他知道了,只怕不好行动,皇帝眼里闪过跃跃欲试的光芒。 田今同知道有自己在扰了皇帝的兴致,应诺后就退下,他搬救兵的打算也泡汤了,只好离去。 避开皇帝的视线,他赶紧从府卫里拨了数十人来护卫皇帝。 今日来客太多,守卫难免薄弱,若是有不长眼的人冲撞了皇帝,他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活的。 荷风轩旁边就是廊桥,被瞒着的存玉正在廊桥下和知云看花,那边田尚书领着一辆前呼后拥的马车进来她们自然也能看到。 隔着几排红梅,知云看到田尚书恭恭敬敬地和车上人说话,不禁好奇:“不知那车上是什么人,怎么有这么大的尊贵。” 这马车平平无奇,但是能让田尚书表现出这种态度的人不多:“也许是哪一个侯爵吧,或者是那些有体面的宗室女眷,不想惹人注意,所以这样进来。” 存玉不是很感兴趣,解释清楚后就和知云手拉手走下了廊桥朝别处去了。 她身后,打发走田尚书的皇帝余光看到梅林里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还要仔细看,却已经看不到了。 她们沿着小路走进梅林深处,远远地就看到了几间茅草搭成的屋子,在后面粉白的墙前显得颇有趣味。 走近发现茅草屋的门上挂着一面黑木做就的牌匾,上面写着“茶舍”两字。 存玉上前掀开帘子,看到里面是几个茶博士在静静坐着,见有人进来,都起身行礼。 存玉叫起后就进去坐下了,屋里的火炉上放着铜炉,烧出一片沸腾的声音,一片祥和。 一个年长的茶博士曾随在之前一次宴席上见过存玉,认出这就是田尚书叮嘱过他们的萧阁老,眼珠子一转,瞅了个空挡就摸出去了。 存玉没在意她,坐在火炉旁边,问:“不知贵茶舍有些什么茶。” 一个茶女温和一笑:“回大人,今日茶舍不卖茶,只换茶,大人要是有好诗,自然能喝上好茶。” “若没有,就只能喝到解渴的温水了。” “大人请看身后,诗题皆在墙上,大人尽可自选。” 存玉被勾起几分好奇心,她是正经科考考出来的探花郎,最不怕作诗了,闻言就去那壁挂满精美绣帕的墙面前看了。 知云也随她去看,墙上约有数十条绣帕,上面绣着各种画,都写着四个字,知云一面看,口里就念出来: “银蝶飞舞。” 这是指雪。 “寒入玉衣。” 这是说梅花。 “岁聿云暮。” 此时正是年末。 都是些和今日诗会有关的题目,知云看了几个就停下了,反正她是做不出诗的。 身侧,存玉也看了几个,然后摘下一方烟蓝色绣帕,展开来让知云看:“我做这个镂月裁云好不好。” 镂月裁云。 知云红了脸:“当然好呀。” 她心里欢喜,凑过去挽住存玉的胳膊,偏头靠着她的肩膀:“做好了写出来送我,我找个最喜欢的匣子放它。” 存玉是想逗她的,却不想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轻咳一声,任由知云亲密地靠着她,兀自思索起来,须臾,精致的眉眼一展:“有了。” 静谧的茅舍里弥漫着茶香,火炉上煮着新雪化出的水,存玉走到桌边,展开茶舍里备好的云霞纸,提笔边吟边写。 “月似清波初映空,云如玉叶半从风。” 这句点题,写云和月在皎皎天色中交相辉映的美好月景。 笔端如行云流水写出这两句,字迹疏密得体,清隽有力的字,她把知云说的话放到了心上,既然要送给她,当然要写成最好的。 沉吟片刻,她续出后两句:“珠悬花发一双烛,讶然夜灯有旧名。” 茶舍中诸位茶博士都是颇有文才之人,听她做的这首诗,词句情意绵绵,又见这两个人举止行动亲密异常,都了然地笑笑。 一首诗写好,存玉放下笔,含笑问她们:“不知这首诗可够不够换两盏好茶。” 茶女赞叹道:“自然是足够的,大人真是才藻艳逸。” 存玉说:“既然这样,烦请博士为我们煮两壶好茶来。” 茶女浅笑着去煎茶了,知云收起她写好的诗,揣在怀里。 “你真的看到他在这里?” “小姐放心吧,我绝不会认错的。” 紧随着声音的是一只细嫩的手拂起厚重的帘帐,一个样貌明艳的少女走进来。 听到茶博士来报时候就捉紧赶来的田舒澜进去抬眼一看,这个不大的茶舍一览无余,总共不到十人,她一眼就看到了茶炉氤氲的热气后坐着的两人。 存玉感受到她的视线,奇怪地看她一眼。 精心打扮过的田舒澜面容娇艳,找到人后一双杏眼一亮,走近几步,又矜持地对着存玉行了个执手礼:“不知大人还记不记得我。” 存玉没有一点印象,但她还是站起来回礼:“不知小姐是?” 她看到面前陌生的女子露出失落的表情,又转而一笑:“家父是工部尚书,我两年前曾与大人有一面之缘,当时我与家仆外出,被几个无赖缠上,是大人搭救了我。” 存玉隐约有点印象了,好像是有这么件事情。而且这场宴席就是工部尚书办的,他的女儿在这里也不奇怪。 蓦地,她面色微微一怔,存玉想起前几日田尚书来萧府为他的女儿说媒来了,那这个女子就是 坐着看窗外雪景的知云也想起来了,转回头,原来是这个人。 田舒澜见他仿佛回忆起什么的样子,开心地笑出来:“大人竟然还记得我。” 她还待再说话,茶女煎茶时发出的声响惊醒了她,她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位女子。 田舒澜不好意思地向她屈膝行礼,询问她:“我好像不曾见过这位姐妹,不知是谁家的千金。”田舒澜以为知云也是来赴宴的家眷,所以有此一问。 茶香弥漫中,存玉向她介绍:“这位是” 她突然怔住,知云是她的什么呢?朋友,妹妹,亲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知云起身浅笑回礼:“田小姐过誉了,我并不是什么千金,只是从江南来的一介商人罢了。” “商人?”田舒澜更好奇了,在她的日常生活中,从没听过一个女子自称是商人。 知云面色无常,存玉却发现她好像有些别扭。面对面地,知云打量着田舒澜,这个和萧存玉议过亲的女子有着不谙世事的一双眼睛,很容易就可以看出她的天真烂漫。 田舒澜第一次见女商人,有心想和她攀谈,可还记着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只好先和萧阁老说话:“小女失礼了,大人想必也知道家父曾为你我议亲。” 存玉还在琢磨知云为什么看起来不太开心就听到工部尚书的女儿这么说,她话音落下后,存玉敏锐地感觉到身旁还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我自然知道,只是我想我和小姐确实不合适,不愿耽误小姐婚嫁。” “小姐若是来和我说这些事情的,怕是要让小姐失望了。” 田舒澜大大方方一笑,并不挫败:“我知道大人拒绝了我,我今日来见大人也正是为了此事。” 第35章 情脉脉两心缠绵 “大人对家父说你我无缘,但我却觉得天意难抵人力,缘分之说不过是虚妄。” “大人何必囿于因缘之说,自古情无定位,感触而兴。大人不曾了解过我,拒绝家父时也不过是在拒绝一个与大人毫无瓜葛的陌生女子,那么大人的拒绝对我来说就是不公平的。” “我真心待大人,所以希望大人也真诚待我,哪怕是回绝了我,也请大人说出一番道理来让我信服,否则我是不会接受的。” “毕竟往事不可追,大人还该多看看眼前人。” 存玉回过神来,知道田小姐嘴里的过去和自己以为的过去不是一回事,放下心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口齿伶俐的女子,有些无奈:“倘若姑娘必得我给出一个理由后才会死心的话,只能是我对姑娘无意,才会拒绝了田大人。” “姻缘虽非天定,但真心不是,我对姑娘无心,绝非姑娘良配,你值得一个全心待你之人。” 田舒澜才不会被说服:“大人没和我相处,怎么知道不会对我动心。” “除非大人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否则我是不会死心的。” 存玉不觉得这个人真的凭借一面之缘就对她情根深种了,可是眼下这个情况,若不好好拒绝她,只怕还有的麻烦。 她正色回答:“我不了解田小姐,同样的,田小姐也不了解我,你对我的喜欢不过是在喜欢一个朦胧的影子而已,这里面或许有之前我搭救你的感激之情,或许有被我拒绝之后的不甘心,或许也有听令尊说了一些事迹而产生的其他情绪。” “田小姐还年轻,可能并没有分清什么是仰慕,什么是动心。” 田舒澜不信:“大人说我不懂,难道大人就懂吗?”她读了那么多才子佳人情意绵绵的故事,怎么可能不懂呢? 被田小姐不服气的眼神看着,存玉思量片刻,认真回答: “田小姐,我眼里的情爱和你眼里的不一样,我不觉得它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若只凭一次见面,一些言语,就能动心动情的话,那这只是被色相所迷的误会而已。” 她努力解释:“为一个人动心是会超脱出皮囊和表相的,是一种从一开始就会被她吸引的情感,是见到她会开心,见不到会想她,见到她被欺负会生气、会怜惜,是和她相处时像浸在了温水一样舒心的情感。” 存玉越说越慢,她突然转头看向知云,知云的眼眸正注视着她,存玉在她的眼光里微微一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击中一样,她抓住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灵犀,继续说道: “看到任何东西都会想起她,被她关心会开心,被她拥抱会欢欣,会永远因为她而惊喜。” 是这种感情吗,这是动心吗? 存玉飞快的回想,是喜欢她的每一个举止,每一次微笑,想要和她做所有事情,是每天都在期待见到她。 和她一起登高会开心,听她弹琴会开心,在漫天烟火的灯会上遇见她也会开心。 自己被仇恨裹挟的心灵只会因她而柔软,冰冷冷的宅邸也因为有她在而变得温暖。 是吗,一定是的,这一定就是喜欢吧。 不知哪里传来一道声音,轻轻在说:就是这样。 茅塞顿开的感觉在她肺腑中激荡,存玉终于发现原来在很久之前,自己就喜欢上这个人了。 一缕风从没有关紧的门缝中溜进来,墙上的绣帕被轻轻拂起,存玉笑出来: “田小姐,你的喜欢就像是一个蒙昧的孩子喜欢新样糖果一样,只是被从没见过的精美包装和第一次听到的传闻故事而吸引。” 田舒澜在听她说话的过程中,就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绝不会让这个人动心。 她的心里堵堵的,委屈起来,话本里明明不是这样写的。 她良好的教养让她维持住了平静的面容,田舒澜屈膝一礼:“是我失礼了,大人明明之前已经拒绝了家父可我还紧追不舍,实在冒犯。” “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听大人言语分明是已经有了心上人,我祝大人如愿以偿,有情人终成眷属。” 存玉的笑意更深了:“借你吉言了。” 她的笑让田舒澜心里发苦,她没有心情再待下去了,找了个由头就告退了。 她走后,房间恢复静谧,存玉刚刚说的时候一气呵成,可现在却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 知云会听出来自己说*的是她吗,她知不知道自己喜欢她,她会不会也有一点喜欢自己呢? 知云也不敢看她,只是要和田小姐解释而已,直接说她已经有自己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什么见到她就开心,不见到她就想她的,这种话偷偷给自己说就好啦,青天白日的多不好意思。 两个人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面对面站着,可视线却是错开的,都不敢看到对方,只时不时地偷偷扫一眼,又在对视上的一瞬间迅速移开。 几次下来,一个人是眼含春水,一个人是颊生粉红,脉脉情意在小小的茶舍里流淌着。 瞬间好像也变得长了起来,茶舍外每一片细小雪花破碎时都好似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不知多久后,知云在宁静中做好了心理建设,开口道:“你” 话还未出口,门帘就被掀开,适才被屏退的茶博士都进来了。 像被吓到一样,两人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又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对视一眼。 骤然拥挤的小房间里,存玉掩饰什么的开口说话:“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去前面看看吧。” 窗外又飘起雪来,知云说:“好。” 外面寒冷的风一吹,存玉脸上的热便下去了几分,眼角余光可以看到和自己并排走的人。 她思绪纷飞,回忆纷至沓来,存玉想起知云在燃着禅香的斋饭里为自己抚琴,想起灯会上那盏已经褪色的纱灯,想起七重佛塔前熙攘的人群里她笑着朝自己走来,路还没走多远,她就想起来好多好多事情。 在缠绕的回忆里,她的思绪不可避免地滑向一个猜测。 在这些扰人心肠的记忆里,她会不会有一点喜欢自己呢? 雪渐渐大起来,黄昏时慢慢暗下去的天色里隐约可以见到远处燃起的灯火,存玉认真回忆自己和知云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想要从中找出一些可以判定她喜不喜欢自己的依据。 可惜她在闺中时就没有什么好友,离开临安后就更没有了,因此她并不能很好的界定自己和知云的那些亲密属于什么。 其他的姐妹之间也会像她们这样吗,会有她们这么亲密没,还有那个意外的吻,在知云心里,她是怎样想那个吻的呢? 快要走出梅林,她听了北风吹落雪花的声音,浅浅地像在她心头撩拨一样。 存玉一会儿轻轻飘向喜悦的云头,一会儿又落入患得患失的窄巷里。她偷偷转头看身边人,却猝不及防落入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知云没有这些烦恼,在她心里她们早已经两情相悦了,所以在她看到存玉耳边泛红,双目含情地看自己时,顷刻间就化掉了一颗心。 慢慢地,她的手顺着两人纠缠的衣袖钻进去握住了她的手,又沿着她的手心插进去和她十指相扣。 存玉偏过头看远处的灯火,手里用力回握住。 ——其他的姐妹之间也会这样牵手吗? 渐沉的天色挡住了梅林里的一抹衣角,皇帝本来在林子里一处小亭子里对着漫天的雪喝酒取乐,突然看到了远处老师和一个女子并排走了进来。 他当机立断让其他人离远点藏好,自己起身躲在了一株粗大的树干后看不近不远处的两人。 他今日出宫来此就是为了看老师与田小姐之间会不会结成连理的,因此见到那个女子,立马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就是工部尚书之女。 雪色与黄昏交织里,皇帝看了半晌,突然轻笑出来,老师这么多年为了国政费心劳力,以至于耽误了自己的婚事,就连比他大两岁的秦将军长子都已经开始念学堂了,可老师还是孑然一身。 如今终于有了个着落了,想来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赐婚了。 皇帝心满意足,工部尚书虽然脑袋笨了点,可却生了个能为天子分忧的好女儿。 直到老师走远后,皇帝才从树干后钻出来,一群屏息凝神的太监和侍卫也从各处现身。 以防吓到他的臣子们,来了这么长时间,他一直悄悄在这个僻静的角落坐着,现在目的已经达到,皇帝也不想继续在这大冷天里赏雪了, 他对人群里一个侍卫说:“你去回禀田尚书,就说朕已经结束了,让他不必来汇报了。” “梁九,收拾收拾摆驾回宫。” 一个高瘦的太监应诺,小跑着去停马车处打理了。 而此时的宫里,今日当值的秦少栖发现皇帝消失时吓出一身冷汗,他一边隐瞒着消息,一边将皇宫翻来覆去找,甚至闯进了太后的寿康宫搜寻。 终于在他发现宣政殿里陛下留下的书信时松了口气。 第36章 两处情来一处迷 夜色将沉时,皇帝从宫门悄悄进来了,一入宫下了马车,心情极好地回紫宸殿去了,秦少栖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要再不回来,他就得以死谢罪了。 曲雪院里,众人诗酒相合,推杯换盏,存玉遥遥望去,看到了不少熟人。 田尚书正在和永宁侯说话,薛尉正板着脸教训一个像是自己子弟的少年,大理寺卿在累累山石间挥毫泼墨,周围是一片喝彩声。 隔着一壁依水建就的亭子,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孩儿在听小曲。 看起来热闹的很,存玉在心里感慨道,田尚书为了他的女儿还真是下了大手笔。 知云在那群姑娘里看到了熟识的人,她说:“存玉,我看到经常来我这买胭脂首饰的官家小姐了,我去和她们说会儿话。” 存玉笑着回她:“好呢,我去见田尚书了。” 知云笑着应声,然后离去。 灯火通明里,存玉看到知云走过碧水亭,那边有几个小姐看到她,欣喜地站起身唤她“何掌柜”。 几十步远的距离,存玉将那处的情形看得很清晰。 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见知云那样,她在人群中浅笑嫣然,长袖善舞,几句话就哄得那些小姐们合不拢嘴,激起一片欢声笑语。 何知云平日做这些小姐的生意做得多了,今日又是这么多大主顾聚在一起。她记得每一个人的偏好,话语中刻意提起最近新得的首饰头面,絮话一会,就订下了好几份新订单。 她在心里计算着这番功夫赚到的钱,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 她越过飘落的小雪看向存玉,要养这么穷一个官,不好好赚钱可不行。 一个穿着富贵的小姐问她:“何掌柜不久前建佛塔时用的那红玛瑙可还有,我母亲向来喜欢这种宝石,不久后是她的寿诞,若是掌柜手里还有可千万要给我留下。” 知云回想一下,遗憾地说:“袁小姐说的不巧了,那些最好的玛瑙现下都在佛塔上呢,我手里也基本没了。” 袁小姐难掩失落之情,看来她只能去选其他次一等的了。 “不过”知云又说,“若是小姐诚心想要,我认识的一个货商那里倒有,只是价格难免贵些。” 袁小姐开心起来,展颜一笑:“只要有,价格绝不是问题,拜托何掌柜帮我引荐了。” 知云浅笑:“袁小姐不必客气。” 她又想起来北边订好的动物毛皮也快到了,下雪后天很快就会变冷,上好的毛皮织就的羽衣也可以开始卖了,思量好后她几句话把话题从首饰引向衣衫。 其中一个略年长的姑娘正苦于找不到上好的白狐狸皮,听何掌柜说她手里有后开心地要执住她的手。 另一边,作诗的诸人中,朱琮礼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站着,他凝眸一看,认出是谁后就放下手里的笔,向那边走去。 “阁老安好,我还以为大人会向往常一样不来呢。”朱琮礼向他搭话,“今日雪景甚是好看,今科的探花郎才得了一首咏雪诗,不知大人这个当年的探花郎有没有雅兴呢?” 存玉从知云身上回过神:“朱大人安好,好诗自然是有的,不过我方才已做完了。” 朱琮礼问:“不知我可否有幸一观。” 手心还留存着温度,存玉回问:“听说薛将军家中幼弟不久前养了个外室,闹得风风火火的,少卿大人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种传闻向来最能牵动人心,朱琮礼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始说起薛家幼子的风流韵事来。 她嘴里应和她,心中却挥之不去那个女子一面牵知云手,一面快要依倒在知云身上的的情形。 原来这种举动,就算在并不熟悉的女子之间也可以发生。 她转身走后,没看到何知云不动声色地避开这位小姐的手,又说起店里的新鲜式样转开话题,然后离她远远的。 存玉走近人群里,和越来越多的同僚打招呼,田尚书看到萧阁老来了,拱手靠近:“萧大人,小女给你添麻烦了。” “下官在这里向大人赔礼了。” 存玉在田小姐现身时就看出来田尚书举办这场宴会意欲何为了,但她于政事上一向严苛,对于这种私心却很宽容。 她宽慰田尚书:“不过是一个小女孩罢了,我还不至于和她计较。” 田今同听他话里没有怪罪的意思,放下心来,转而说:“听说大人爱琴,下官正好有一琴名雾中山,是百年前越大家所制,因缘际会传到了下官手里。” “下官愿将此琴相赠以谢大人对小女的好意。” 存玉浅浅一笑,欣然接受。 穹顶的层云之后,月亮不知何时悄悄升起,透出一抹淡色月华。 繁华的宴会渐渐归于寂静,众人慢慢走了,存玉也和田尚书道别后与知云一同离去。 马夫驾车在白雪落满的官道上慢慢走着,车里暖烘烘的火炉驱散了寒意,此时已不早了。 第二天。 早朝平静结束,存玉照常要出宫时却被一个内侍叫住,说陛下有事要与她商议。 存玉向宣政殿走去,疑惑地回想,此时会有什么事情,年节将至,前朝最大的事情不过是年后的祭祖事宜了,可这只要依着先帝时的旧例办就好,没有什么需要商议的。 难道是后面的寿康宫出了什么事? 一路走去,存玉注意到路上巡逻的禁军明显比平日多许多,皇宫守卫很难轻易改变,今日这么反常,看来不像是小事。 走到宣政殿外,眼前一队金吾卫正从一边宫道出来,秦少栖面色凛凛走在最前面,走到存玉身边时,他拱手问候:“萧大人。” “秦将军。”存玉看不仅是他面色严肃,身后的十数位禁军也脸色沉沉,开口询问:“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秦少栖听问,深叹口气,却没向她解释,而是说起别的话来:“听陛下说大人好事将近了,我如今不好耽搁,待下值后再好好恭喜大人。” 他再一拱手,告别后便领着禁军去别处了。 存玉莫名其妙,没理解他在说些什么话,这也不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的样子。 进了殿里,存玉礼还没行完皇帝就叫起赐座了,她起身坐在下首交椅上。 “不知陛下唤臣来有何要事?” 龙椅之上,皇帝看着他铁树开花的老师,年轻的脸上露出期待开心的神色:“朕已经知道老师与田家女儿的事情了。” 存玉原本等着他说出为何今日禁军如此反常的原因,不想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她一愣,为什么说的是这个事情,她和田小姐,是说她拒绝田小姐的事吗,这种小事竟惊动了皇帝? 她糊涂起来。 皇帝看老师愣住,以为他没料到自己回这么早就知道,继续说道:“老师孤苦多年,如今终于遇上一个知心人了,朕很为老师开心。” “毕竟往事如流水不可追,沉湎于过去的情爱终究不好,老师起了成婚的念头实在是太好了。” 接着,皇帝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不知朕何时才能为老师赐婚?” 存玉听他越说越偏,甚至还说到了要为她和田小姐赐婚的事情,也顾不上禁军的异常了,赶紧开口打断他:“陛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臣与田尚书的爱女清清白白,不过几面之缘而已。” 亲眼看到老师和“田小姐”亲密的皇帝自然不信:“老师为何连朕也要瞒着,既然你已与田小姐两心相许,那不论早晚都会有谈婚论嫁的那一天。” “何必做扭捏小儿女之态呢,早日成婚不是好事吗,也不会耽误了田家小姐。” 皇帝没想到像老师这样成熟稳重的人一旦陷入情爱中也会露出这般面目,不由得就对情之一字更加警惕了。 存玉终于明白他误会什么了,怎么最近突然有这么多人开始关心她的婚事。 她向皇帝解释:“陛下当真误会了,臣确实已经有了心上人,但她并不是田尚书的女儿。” 皇帝不解:“可朕分明就看见”话音未落他便转过弯来了。 他意识到其实并没有任何人告诉他说梅林里那个女子就是田小姐,他会这样想不过是先入之见而已。 原来昨天那个和老师同行的人不是田小姐啊。 倒也正常,宴会上的女眷那样多,可能是别家的闺秀吧。 他明白过来,只是—— “老师的心上人是谁不重要,老师能早日成婚安家才要紧。” 存玉微怔,成婚? 她开口拒绝了皇帝的好意:“陛下一番爱惜之情臣感激不尽,但臣并不能和她成婚。” 皇帝问:“为何” 存玉抿嘴回话:“她是臣的心上人没错,可她却并不喜欢臣。” 在没有几个人待着的宣政殿里,明亮的阳光照得座下人的神色一览无余,皇帝很轻易可以看出老师脸上呈现出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情绪。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不禁在心里暗悔他勾起了老师的伤心事。 第37章 无事闲处忽生变 存玉不愿多说,转而问起皇帝宫中侍卫值守的事情来:“陛下,臣来时见到金吾卫巡视比往常严苛很多,宫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默然不知如何作答,难道要说是因为他偷跑出宫把秦将军吓怕了吗? 绝对不行,于是皇帝一笑,掩饰到:“年关将至,宫中守卫严苛也是正常的,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她不是很信,但看起来不像什么大事,也就没再多问。 离开宣政殿,存玉看着脚下的玉阶,如今虞朝百姓乐业,四海升平,她当日不成家的理由也逐渐不好用了。 她怀揣着这样大一个秘密,为了更安全的活着,还是得再想个什么法子出来。 红墙黄瓦,晴日弥高,她一步步走下阶梯,就像数年前第一次踏上来时一样沉默。 昨日和袁小姐说好做玛瑙的生意后,何知云今天一早就去找货商了。 货商没想到那些难卖的玛瑙竟还能卖出去,顿时笑得满面春风,恭维不止。 “我就说跟着何掌柜能赚大钱,当日我叫我家侄子和我一起去西北找红玛瑙,他还不去,说什么长安没几个人爱玛瑙,买回来了也赚不了多少钱。” “可谁想得到何掌柜不仅当日收的那些就够我赚的了,如今还能找来新客人,若要让我那没远见的侄子知道了,只怕得气红眼。” 知云坐在雕花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小匣子玛瑙:“崔老板也不必谢我,货好才是最要紧的,若是没有这些好玛瑙,我也是万万不敢把你推荐给我的老主顾的。” 崔老板笑说:“何掌柜过谦了,我一定好好做成和袁家小姐的生意,必不会堕了掌柜的名声。” 知云回笑,然后和他交代好其余事情就起身告退了。 冬日的马车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软绒毯,一个鎏金百合大鼎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知云脱下外衫坐好,交代马夫:“去永定门。” 风有些大从没放好的帘子里钻进来,她抬手掖好帘子免得被带走了车里的暖意。 她身边,小言忽然从缝隙中窥见对面茶楼上有一个眼熟的背影,她一惊,还想再看,车帘却已被放下了,马夫驾车而行。 小言想着方才那张脸,分明是何三爷,可又担心是自己看错,那只是一个相像的人而已。 她宽慰自己,一定是眼花了,这种日子,三爷怎么可能在长安出现。 小言想起来姑娘被三爷带头逼着嫁人的事情,心中就止不住的愤怒。 姑娘当日走时,为了泄愤把三爷的库房砸了个稀巴烂,还在墙上提了大字诗骂他,小言只怕万一真是三爷来了,那又是一件麻烦事。 她记住方才那个酒楼的名字,还是去寻个机会查探一下吧。 翠水楼里,何必成死死盯着马车上一瞬间露出的半张脸,他伸手扯过身边的小厮:“赖富,车上是不是知云那丫头?” 赖富也看到了车里的人:“老爷,绝对是大小姐。” 何必成面色扭曲,盯着马车背影的视线狰狞起来:“原来她躲到这里来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何知云走时,带走了何父留下的全部产业和何家名下不少得力的老板,何家本来就是靠着何父的产业撑着。 她带着大半江山走后,何家靠着剩下那些每一个靠谱的人,不过半年从人人艳羡的江南豪商变成了负债无数的没落人家。 何必成就是当日力主把何知云嫁给已达耄耋之年的鳏夫之人。 他与知云的父亲——何家大爷不同,他心胸狭窄,偏爱在旁门左道里钻营,又见不得旁人比自己好。 这些年来,看着兄长一日日富贵以来,而自己还依庇着家里的那些薄产过日子,他简直嫉妒得牙痒痒。 因此在兄长终于死了的时候,何必成毫不犹豫便着手对付起兄长唯一的血脉了。 族里其他人也都觊觎兄长留下的家产,他不过引诱几句,他们就顺势上钩,一拍即合。 一切都很顺利,只要把这个不守女德,抛头露面的侄女嫁出去,长兄的钱财便能自然而然地落到他们这些男性族人手里。 可谁能想到,富贵就在眼前的时候,却传来了何知云逃跑的消息! 这个不安分的侄女在他们第一次逼婚的时候开始转移资产了,走时连分文也没有留下,甚至还砸烂了他的库房。 想起凌乱库房的墙上那首欺人太甚的诗,何必成面露凶相,喃喃自语:“我的好侄女,任你有天大的本事,这次也必得回姑苏给我嫁人去了。” 不管她是用了什么手段在长安落脚的,也终究逃不出三贞九烈去。 女子未嫁从父,侄女父亲殁了,自然该他这个叔父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要敢不从,他就告她到金銮殿上。 何必成在姑苏欠了一屁股债,被讨债的逼得待不下去后狼狈逃走,一路走来,他身上已没几个钱了,眼下一见到知云轻而易举地就想起了那些他曾经唾手可得的金银。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现在可是铁了心要从这个侄女上刮出自己终身的富贵,他不信还能再失败一次。 他拿自己为数不多的钱雇了几个地痞跟着马车看目的地是哪儿,何必成想起那个精贵样子的马车露出了贪婪之色,快了快了,再等等,那些就都是他的了。 为了独占侄女的钱财,他厉声交代赖富绝不能告诉姑苏老家那些人,他可不想和人分一杯羹。 赖富低下头,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嘿嘿笑着应声:“是,是,小的一定守口如瓶,绝不泄露。” 小言回到萧府,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觉得那个站在窗户后的人就是三爷。 她回屋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算了,今日又无事,赶紧去看看比较好。 沿着湖边走过,将将看到府门时,她迎面撞上了萧存玉。 存玉正会完客准备回去,就看到小言一个人从后院出来。 “你不是才回来吗,怎么又要走,是有什么着急的事要去办吗?” 电石火光间,小言蓦地意识到处理此事最好的人选就是眼前的萧阁老。 她眼中的沉重转为激动:“大人,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和大人商议。” “是和我家姑娘相关的。” 松涛亭里,听完小言的叙说,存玉的面色沉下来。 小言问:“大人可否派人去查探一番,若真是何家三爷,我们也好提前做好应对。” 存玉凝眸思量片刻:“知云可知道此事了?” 小言摇摇头:“我只是早上碰巧见了一面,起了怀疑想先去验证一下,因此还没告诉姑娘。” 存玉点点头,叮嘱她:“要查出那人的身份很简单,最多两日就好,这期间你先别告诉知云,若只是一场乌龙,没的让她白担心。” 小言也点头,她很同意这个说法,姑娘现在是真正的一寸光阴一寸金,要还为那些人忧心可太不值了。 小言走后,存玉坐在书房里出神,她还依稀记得当年见到的那个中年男人,和蔼又温厚,他是今春去世的,算起来也不过四十岁出头。分明看起来康健的很,怎么早早就没了。 乱纷纷想了会后,她收敛神思提笔写好信派人给朱琮礼送去。 最近朝中无事,朱琮礼第二日早朝后就给出了调查结果。当日翠水楼的住客中只有一位姓何的,叫何必成,是从南边躲债躲到长安的,每日不过出去坑蒙拐骗赚些嚼用。 确认无疑是何三爷后,存玉拿着信便去找知云了。 暗沉的光射入房间,一架画着塞北风景的屏风后,一张檀木桌上摊开一封书信。 知云看完信,面色难辨:“何必成竟上京来了。” 房外的雪还没化,白光混着浑浊的日色穿过窗棂落在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 姑苏何家已不是什么豪商了,族中繁多的子弟没有一个能成事的,聚在一起每天不过斗鸡走狗,胡作非为。 知云想起族中那些叔伯贪得无厌的嘴脸,讥笑一声,真是可恨啊,碌碌无为者想要坐享其成,只需要搬出父权两个字就好了。 存玉担心地开口:“他是你叔父,你自然难办,不如我去打发了他。” 宗族礼法压人,这样的情况下,何三爷只要去官府报案说是族中有女眷潜逃,那么哪怕他们是要逼死知云,律法也只会判知云归家安置。 只有自己这个当朝丞相出面,借皇权压父权,才能没有后患地了结此事。 知云从当时出逃的情绪中回转过来,其实现在的她要料理何三爷费不了多大功夫。 他是背着赌债逃命的,只要将消息透给赌坊,他自然得窜逃离开,又或者让他在长安赚不到一分钱,日子久了,他也得去别处。 虽说孝道上他天然压她一头,但避开礼法,处置他的手段多的是。 不过,既然存玉要帮她的话,那她也是乐在其中的。 而且她眼神一动,想起另一件事来。 第38章 今朝好把朱陈讲 从古至今,三从四德要求女子的一生都依从于三人——自己的父亲、夫君和儿子。 这三人之中,父亲代表父权,夫君是父权的转移,儿子是父权的传递,它们共同密不透风地遮住女人的天。 但其实除此之外还有代表皇权的天子,皇权是父权的天,它以绝对的优势凌驾于父权之上,也成为女人的第二道天。 何三爷自恃为父,因此无所顾忌,胡作非为。但是存玉做为一朝丞相,天子之师,若论以天理地位压人,何五爷一败涂地,绝无胜算。 但这样到底不彻底,只能算中策,可解一时之忧而已。 知云心里有一个很久之前就存在的妄想,怀着这个想法,她斟酌着开口: “这是个好办法,只是终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今日没了他,日后难保不会出现个何四爷,何六爷。” “我只要一天是未嫁之身,他们就一天不会放过我。” “而且如果你出面的话,未免有滥权之嫌,太后尚且健在,咱们在明她在暗,不知何时会露出獠牙,你处在这种多事之秋,还是不要沾上太多是非比较好。” 存玉很不赞同:“要是因为怕被人中伤而不作为,任由你被这种小人欺负,岂不是因噎废食了,难道让我置你的终身于不顾吗?” “现在必须私下尽早解决他,若等到他闹到衙门去,一切都来不及了。” 知云解释给她听:“我怎会不愿意尽早解决此事呢,只是若能再无后顾之忧,不是更好吗?” “如今三叔所求的不过是把我绑回去嫁人,然后以此吞下我的财产罢了。” 桌案旁,存玉抚摸着手里茶盏的纹路,知云说的不错,确实如此,可正因为这样才难办,嫁娶从父,何三爷让她出嫁,她当日就没有生路,如今又怎会有? 那么这个无后顾之忧的好办法究竟是什么呢? 知云话到嘴边,却觉得艰涩起来,她确实是有一个上上策,但是存玉真的会答应吗? 知云看着坐在自己一臂远外的存玉,她挺拔如松,温和如玉,不知怎的,知云的心里心中微微不安起来。 明明已经确认她也喜欢自己了,可是为什么还会忐忑呢?她压下莫名迎来的胡思乱想,回到眼前的情境中。 “何三爷是要逼我嫁人,那么我要是已经嫁出去了呢,他难道还能名正言顺地抢出嫁女的财产吗” “三从四德若利用得当,有时也是一张坚盾。” “所以。”何知云抬起眼眸直视她,“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情投意合后成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已至此,她想要和她更进一步。 她想光明正大的和她牵手,和她拥抱,想亲吻她,想抚摸她,想和她做无比亲密的事情。 她想的不得了,尤其是知道她也对自己也有所回应之后。 也许人就是一种得陇望蜀的存在,从一开始的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到见到她又忍不住越来越喜欢她。 和她熟悉后想要她也喜欢自己,她也喜欢自己后又想和她成亲,还想要一辈子都和她在一起。 可是,这又怎样呢,她想她会永远对这个人欲壑难平 成亲? 这两个不可思议的字合成一股麻绳牢牢地捆住了存玉的心神。 知云是在向自己求亲吗,她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吗? 存玉大脑一片空白,她看着眼神认真,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知云,完全反应不过来。 好久之后,她才不确定地问:“为什么呢?” 也许是已经有了答案,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期待也开始生根发芽,在心底深处偷偷顶破她的惶恐。 像预感到什么曾悄悄期望过的事情即将发生一样,她不敢错过知云的一个表情,怕一眨眼就从今日的梦里醒来。 何知云好看的琥珀色眼睛看着她,轻声又坚定地回答: “因为我们两情相悦。” “因为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不是吗?” 短短两句话话入耳,存玉的不安便如傍晚的秋潮般被月光抚平,天际上,月色静谧地倒映在她缓缓起伏的心海上。 喜欢二字利剑一样击中了她,独身一人走到今日的萧阁老瞬间破开她一身的盔甲,盔甲在知云面前碎在地上,碎成了朵朵花开。 她一直一个人站在空谷里、悬崖边,寂寞地听着耳旁的风呼啸而过,心在荒芜里变成一片废墟,可不期然有一天竟会听到从远方传来的回音。 有人轻轻地,在荒芜里种下了花。 萧存玉的手轻触自己的胸口,恍若能感觉到月光的温度一样。 她绽开一个笑出来,声音像从远方传来:“好啊,我们成亲吧。” 知云托腮看她,眼波流转,竟然是真的。 话说出口时的忐忑和患得患失在听到承诺的瞬间化作春日温暖的山风裹住她,她像被春风抛起,又稳稳落在了漫山遍野的春色里。 眼前的这个她,这个幼年无依,少年孤苦,青年艰辛的萧存玉,从今以后她终于可以执起她的手将她拥入怀里了。 是缘分终有天定吗,不,是天厌人人不自弃。 温暖的厢房里,桌上的土窑瓶里盛开着浅粉淡黄的茶花,清香漫漫里,她越过桌上的鲜花和茶盏抱住了存玉。 双手捧起存玉的脸,在她白皙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我用我的心换你的心,好吗?” 换我们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温润的唇落在存玉额上,热意涌上她的眼眶,她埋头在面前人的怀里,回应她:“好,我答应你了。” 答应和你同心意、不相负 另一边,心怀不甘的赖富趁着饭后何必成酣睡的时候偷偷跑出去。 他揣着自己写好的信送到了驿站,看着封好的信,他浑浊的眼中同时划过贪婪和狠毒之色。 哼,要是让三爷成了事,依着他一毛不拔的性子,保准三瓜两枣打发了自己,大小姐还是他认出来的呢,凭什么让三爷占大头。 身上的薄衣薄衫挡不住风雪,他缩头跺脚地取暖,想起大爷还在时的舒心日子简直恨得牙痒。 大小姐,既然你不顾我们这些人的死活,那也休怪我不义。 赖富用自己从何必成荷包里偷出来的钱给何家二爷、四爷、六爷都送了信。 只要事情闹大了,何家都知道大小姐的踪迹了,那三爷一个被赌债逼走的人绝讨不到什么好处,到时候他再浑水摸鱼,从中取利。 送出信后,赖富自觉事已成了大半,空空的肚里也好似有了饭食一般暖和起来,萧瑟的北风里,他对着满地的积雪大笑起来,状若癫狂。 路边有牵着孩子的妇人被他吓到,咒骂了句“臭乞丐发什么疯”后牵着孩子躲远。 他身后,驿站的使官看到信的落款是翠水楼赖富,心中转了一转,想起上头昨日交代的事情,拿着信就去后面找人了。 站长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终于确认这封送往姑苏何家的信是上头刻意叮嘱过要拦截的。 他爽朗一笑,对着送信来的使官赞道:“你做得很好,回头来找我领赏。” 他走进官房交代好副官诸事后,仔细装好信驾车去大理寺了。 一层*一层往上传去,不过半个时辰,信就出现在了存玉的案头,而此时赖富还没回酒楼。 展开信,和知云一起细细看过后,存玉笑道:“何三爷还真是不远万里带了个好仆从来。” 知云回想起三叔身边一直弓腰缩肩的那个影子。 她只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祖母查赌,他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庄家,赌是败家之源,是一经发现就要严厉处置的事情。 当时祖母本要打他一顿赶走,是三叔为他求了很久的情,祖母才只是训斥了赖富一顿,仍让他在三叔身旁随侍的。 “我记得三叔与这个赖富关系极好的,怎么现在倒反目成仇了?” “不过这样也好,我看这信不必拦,让他们都来,狗咬狗的场面可少见。” 存玉也是这样想的,要是他们自己先动起手来,不是省得她们费心了。 她从桌案上取出一张纸写上“急送”两个字,又取出丞相印盖在上面:“那我就助他们一臂之力吧。” 信很快送回去了,被使官细细封好的信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被拆开的痕迹,当天晚上,它就随着去往姑苏的公文一起走了。 今日无事,才确认了知云心意的萧阁老压不住自己翻飞的思绪,她从知云头上精美的珠翠一直看到腰上坠着的玉佩上。 金钗好看,乌鬓也好看;长裙好看,垂下的玉坠子也好看。当然,最好看的还是这个人,明眸善睐,红唇白齿,没有哪里不好的。 情意弥漫的房间里,她蓦地想起来一件事,期盼地问:“你最近有买新胭脂吗?” 知云被她上上下下看了半晌,早就心痒难耐了,又听到她这样问,嫣然一笑勾她道:“有呀,就在我嘴上呢,存玉要尝尝吗?” 存玉只是很想给她涂胭脂而已,并没有这种大胆的想法,于是红着耳朵摆摆手拒绝她。 第39章 塞北途远战苦辛 知云怎么会让她拒绝呢,存玉摆手的动作还没结束,她就靠了过来。 她二人在宽大的桌案后并肩而坐,知云偏头便吻到了她的唇上,她抬手扣住她的头,唇压在上面慢慢研磨着,视线触碰在一起,知云在她的眼里笑起来。 存玉一双丹凤眼瞪成了圆眼,被吻出了细泪,盈了一汪秋水在里面,唇上也染上了艳红。 知云离开后,她怔怔地抬手摸摸自己的唇,又像被烫到一样移开手, 知云唇色也娇艳,她看着存玉笑:“胭脂好吃吗?” 存玉回想起方才的味道,耳侧越发红了。 之前未入冬时知云便从醉山楼里搬出来住在了竹林苑旁的栖梧庭,栖梧庭与竹林苑前院相通,之间只隔着一道短短的垂花亭,比当日知云在醉山楼时来往更方便。 冬日天短,如今才酉正天际便已擦黑了,书房里,存玉还有十数封文书没看完,知云已算完账了,就一直坐在旁边看她写字。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六,各地上了不少请安的折子,除了有要事需由皇帝阅过方可定夺的,其余只说了些太平话的便不再呈递皇帝。只简单回复即可。 眼下这封便是河东节度使曹瑜寄来的,曹瑜是先帝在时科甲出身的,但在河东待了快二十年,俨然成了个武将了。 河东地理位置极其关键,它据守在河东与漠北之间,防卫漠北的游牧民族南下侵扰。 虞朝高祖骁勇善战,打服了漠北诸部族,赶他们到边境百里之外,为首的突厥和契丹俯首称臣,按时纳贡,至此已经百年。 百年间,他们和虞朝之间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十几年前先帝猝然驾崩之后,虞朝内政不稳时,突厥汗王蠢蠢欲动,趁此良机长驱直入,十万兵力直指长安。 不过三天,便如入无人之境般打到了雁门关外,汗王豪兴大发,以为中原这片膏腴之地终于可以被他占有了,但天不遂人愿。 当时据守河东的曹瑜,在境内百官几乎跑了个精光的情况下,以文官之身率兵御敌,以仅剩的两万兵马将突厥十万大兵牢牢拦在了雁门关外十五天。 那十五天内,京中动乱不止,主少国疑,宗室王爷们一时难以弹压,文武众臣人心涣散,听到突厥大军来势汹汹后大多心如死灰。 直到当时尚且健在的顾阁老用雷霆手段镇压了诸王,与刘捷合力领着禁军拥护陛下平安登基,让太后辅国的局势确定下来。 之后立马从各处调派兵马前往河东支援。 援军飞速赶来,战场上攻守之势瞬间异形。 突厥本就是突袭,后续兵力不足,被曹瑜死死耗了半个月也已没了刚开始的嚣张气焰。 而虞朝兵马不但兵强马壮,且都在把这场仗当成生死战打,两者气势不可同日而语。 因此,短兵相接之后,虞朝大胜两场,突厥兵死伤过半,汗王重伤,不久后他们便呈上了降书,夹着尾巴带着残兵败将屁滚尿流地跑回去了。 从这之后,曹瑜一战成名,不仅得太后懿旨嘉奖,还受封节度使,赫然成了一方大员。 存玉垂眼看他的折子,里面一如既往写着突厥和契丹并无异动,且比往年安分很多,就连入冬后也基本没有大规模地南下掠夺物资了。 这样便好,虞朝的诸多风波才停息下来,表面的安宁还不稳固,随时会有被打破的风险,边地没有出事就是最好了。 其他折子也大多都是地方官员的请安折子,只有一封是扬州太守因为今年受灾严重,请求朝廷减去三成赋税的折子。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必得在朝中商议过后才能有个定论。 公事处理完后天色更暗沉了,屋里一团暖黄色的光在书桌旁燃烧着,知云也看到了那封河东的信,她握住存玉的一只手细细把玩。 “存玉,你想去大漠看吗?” 存玉的手被她翻来覆去地摸,她蜷缩起手要躲开,知云不依,又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去挼开她的手,存玉挣扎无果,只好放弃,任由她摩挲,转而回答起她的问题来。 “大漠风沙、落日胡尘、白马金鞍,漠北想必是与中原完全不同的风情。” “知云去过吗?”她常年握笔,掌中有磨出的细茧,知云来回抚弄有茧的地方,磨得她痒痒的。 何知云把她的手环起来握在自己手心里,看着两只缠在一起的手满意地笑出来。 “去过三五次吧,也是多亏了现在是太平世道,才得以和那边通商,若是战时,只怕连马市都没有。” “至于风情人土的话,大漠上的风景就像画里一样好看,草原上的牛羊也养得好,只又一点不好,就是气候太苦寒了。” “冬日难挨,部落里的贵族们还好,可平民和奴隶经常熬不过冬天。在寒冷漫长的冬天里,死了的小孩和小羊一样多。” “也因此他们每年都会南下掳掠,骑兵急行,一个夜晚便能扫空一个村镇的粮食。” 她侧身依住身边人,举起她们相握的手欣赏存玉腕上她精挑细选过的红珠串,欺霜赛雪的肤色在鲜红如血的浑圆珠子下显得那么诱人。 存玉也看到了那串红珠,这是知云前几日从宴会上回来后亲手给她戴上的,她看着也好看得很。 她伸手摸去:“漠北诸部落逐水而居,靠着他们的长生天吃饭,向来是今年饱明年饿的,契丹和突厥又连年征战,互相抢夺草场和女人,普通牧民的日子难过的很,不过幸好战争没有波及到虞朝关外的百姓身上。” 知云牵着她的手静静听完,叹道:“只盼着这种太平日子能长点,他们千万别再南下了。” 存玉宽慰她:“哪有那么多仗可打,你就放心吧,等以后得闲了我们一起去大漠玩好不好?在塞上骑马一定别有趣味。” 知云笑着答应:“好啊,得闲了就去。” 当然,温情结束后的夜晚里,知云仍然要像往常一样回到栖梧庭,她走时回看与书房连通的卧房,床铺隐隐可见。 存玉起身送她回去,知云又转头看看存玉,眼含深意笑了出来。 知云走后,萧存玉却并没有马上入睡,她想起来自己和知云的婚事,拉开门出去了。 月色映着雪色,院子里并不觉昏暗,她沿着穿花廊到后院,在其中一个房门前停下。 轻敲几声后,里面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进来吧,门没关。” 存玉推开门走进去,屋里点着蜡烛,烛光下坐着一个老人,管家看到是她,面色疑惑:“大人,你怎么来了?” 他站起身去给她倒茶了,存玉坐在了管家对面的凳子上,上茶后,她握住茶杯想着自己要说的事,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管家看着她,静静等着。 存玉思量了好一会儿后,才说:“管家,我要和知云成亲了。” 她说的不是想,是要。于是管家就知道了她已经想清楚了。 又是管家又是账房的他默默算起了账,跟何姑娘成亲,那可了不得了。 算了一番后他才犹疑地开口:“大人,你真的娶得起吗?” 嗯 两人大眼对小眼,存玉也在心里算起账来,她想起自己空空的账本和从一月前就已经是仰仗着知云才有的进账沉默了。 成亲的钱也要用知云的吗,会不会太没有出息了? 管家看着她烦恼的样子,也愁起来:“不如我明日再去库房里找找,看能不能再卖些什么东西。” 存玉也说:“年节时陛下按例会赐我银元宝,少说也有五百两。” 只是就算这些够了,可除了婚礼要用的钱外,还有更重要的聘礼呢。 存玉忧心地想,该不会到时候嫁妆和聘礼都是知云在出吧? 揣着新的烦恼离开后,存玉暗暗打算今年除夕国宴后,多向陛下讨要些赏赐,最好能是些实打实的银票。 她离开后,管家坐在灯下,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眼中却露出像是回应又像欣慰的神情。 大人比以前过得开心呢。 存玉回房后,唉声叹气地拉来自己的钱匣子,里面只有些三三两两的碎银子,加起来还没有手腕上的半颗珠子值钱。 眼不见心为净,她默默地拿了张纸把碎银子盖住,然后关好匣子。 匣子一直在大立柜里放着,她把它放回去时碰开了另一个小盒子,里面的书信在地上散乱铺开,存玉蹲下去捡,看到一封封拆开的信件上落款都是岭南。 她捡信的动作越来越慢,谢铭跑了半年了仍未找到,也许是再也不会找到了。 她记挂他的性命记挂了这么多年,她多么希望他已经冷死在了冬天寒冷的深山里,又或者被什么野兽捕食走做了口粮,再或者已经失脚坠落悬崖了。 存玉低头看着展开的信,拿起最上面的一封,这是十一月十五日寄来的。 信中说搜寻的人把山翻了个遍,只在一处破庙里见到了一件褴褛的衣衫和疑似谢铭挣脱的脚镣。 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是死是活全不知 所以,她的好父亲——谢铭到底在哪里呢? 第40章 请一幅锦云封诰 她收好信件不愿再想,偏头却看到了书桌上静静盛开的一束花。 她一愣,心神从绵延的恨中逃脱,站起身从天青色的瓷器里执起玉白色的花,这是知云今日在书房里放的。 轻轻浅浅的花香里,存玉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日早朝后,存玉并未离宫,而是向内官递了折子求见皇帝,内侍不敢怠慢,一刻钟之后就来请她入内。 存玉跟着内侍在官道上走,她伸手摸摸了袖里写好的折子,露出一抹笑。 今日晨起饭后,她在书房写好了请婚折子,想来说服陛下不会太难,而且她是一品官,可以给知云请一品夫人,授以诰命。 宣政殿外列队森严金吾卫在护卫,龙脊上琉璃瓦闪烁着熠熠光辉,殿里缭绕着龙涎香。 皇帝坐在龙椅上,还未等存玉行礼便开口:“老师,坐吧。” 存玉拱手应是,坐在下首。 皇帝正在批阅折子,他随口问:“老师可是来问除夕宫宴一事的,朕也在想要不要让母后出面安抚宗室。” 宗室那边对于一国太后总是不在各种正经日子出面之事颇有微词,之前就曾多次在朝会上表达不满之意,最近更是气焰嚣张,也不知为什么宗室对太后那么忠心。 萧存玉:“让太后娘娘出面也无妨,终归是除夕国宴,娘娘不出面也不妥。” “只是”她话锋一转,“太后娘娘如今年岁愈高,病体愈重,若为了区区国宴劳累了倒不好。” 皇帝会意,微微一笑:“不错,母后的身体自然最要紧,除夕就不劳累她老人家了。” 存玉轻笑轻言:“陛下说的是。” 一个内侍进来为两人上好茶,又低头退出去关上门,存玉之前没怎么见过这个太监,因问道:“陛下,不知这位公公是?” 皇帝不在意地说:“就是御茶坊的一个小太监,朕见他茶泡的好就调来身边侍茶了。” 原来如此,存玉也是见他面生才随口一问。 她看皇帝再没有事情要和她相商了,便从袖子取出折子来起身跪下。 皇帝一愣,不解何意。 存玉跪好举起手中的奏折:“回陛下,臣今日来是求陛下赐婚的。” 她垂下眼可以看到地上整块的御窑金砖,光可鉴人的表面依稀反射出自己的身形,腰带上垂下的白玉佩在朱红的官袍上十分显眼。 皇帝听到赐婚二字,面露疑惑,老师不是才为情所伤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赐婚了? 存玉并不知道他心中闪过的迷惑。 “臣钟情于姑苏何家大小姐,与她已定鸳盟,臣此生嫁娶,非她不可,恳请陛下成全。” 她坚定的声音回响在殿内,皇帝从迷惑中回过神,示意身旁的梁九接过折子呈上来。 他从没听过什么姑苏何家,更别说何家的大小姐了。 他翻开折子,语带好奇:“老师终于要成婚了,朕岂有不准的,只是不知这姑苏何家是何等人家,竟然比过了京中那么多的贵女?” 存玉起身坐回去:“何家曾是江南豪商,何大小姐就是之前被宋绘的岳家刘家欺压之人。” 手里的折子正好翻到何家的身家背景,皇帝还记得之前借着宋绘纵容家眷生事的罪名禁足了他,原来就是这个女子。 所以说 皇帝手下一顿,语气听不出好坏:“这个何大小姐,不会是商籍吧?” 存玉早知道会有这么一遭,士农工商,商人虽富贵,可地位却低。为了防止商人乱政,虞朝规定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也就是说商人及其后代是不可以科举的。 她不卑不亢:“回陛下,何大小姐确实是商籍。” 皇帝对这个人选略微不满,老师是一朝丞相,赫赫高官,他的正妻怎么能是个商人呢,难道老师要让他以后的儿子都不能入仕吗?京中那么多贵女,怎么偏偏要选一个商人呢? 他诘问道:“老师想让自己的孩子以后也入商籍吗,一个商户女子,做个妾也就罢了,实在不行朕赏她平妻之位,但正妻还是应该从官宦之家中选。” 殿里光线明亮,照的皇帝脸上的不赞同纤毫毕现,存玉浅笑回他: “可臣也只是一个货郎的孩子罢了,臣并不觉得商人有什么不好。” “情爱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自然也不分地位之高低。” “商人便商人,臣甘之如饴。而且若从家私上看,还是臣高攀了她。” 皇帝恨铁不成钢:“那你二人生下的孩子怎么办呢,商籍不得入士,你半生基业都会付诸东流。” 孩子。 嗯,她和知云应该是生不出孩子的,所以自然没有这个困扰,所以存玉只能糊弄道:“儿孙自有儿孙计罢了,兴许臣的孩子根本不喜欢做官呢?” 皇帝见他连孩子也不顾了,不明白这个何大小姐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蛊惑得他失去理智了。 可老师枯木逢春已是不易,他也不好多劝,只好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老师,朕可为她改籍。” 只有何小姐不是商籍,那她的出身也无所谓了。 存玉抬头想想,改籍的话,知云就不能做生意了,她面色一凛,万万不可。 不说她绝不会置知云自己的想法意愿于不顾,就说难道成婚以后要靠她每月二百两的俸禄养家吗? 她坚定地拒绝道:“回陛下,不管何大小姐是做什么的臣都喜欢她,这与籍贯无关,还请陛下看在臣入朝多年从无过错,为臣赐婚。” 皇帝看着他不可动摇的面色沉默了,也罢也罢,商籍就商籍吧。他唤梁九取来圣旨,心情沉痛地提起笔来。 存玉又开口:“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既然陛下已经准了我二人的婚事,那臣想给自己的未婚妻求个诰命。” 存玉观察皇帝的神情,又试探地开口:“若能写在圣旨上就最好了。” 皇帝的心情一直下落,现在已经诡异地平静下来了。 不就是求个诰命吗,丞相夫人本来就该有诰命,有什么好惊讶的。 一刻钟后,存玉遂心如意地带着要宣旨的司礼监太监出去了。 殿里,梁九看着陛下的脸色,小心地问:“陛下若是不放心,不如召何小姐进宫来面圣。” 皇帝想起老师离殿时脸上的喜色,道:“罢了,老师既已下定决心了,朕也不好多加干涉。” 梁九:“陛下圣明。” 宣旨的太监坐着宫车奉旨而行,一路上惹了不少人的目光。 ——“也不知是往哪去,去做什么的?” ——“大抵是年礼吧。” ——“看着不像,车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是送赏赐的。” 一路上议论纷纷。 存玉并没有和宫车一道走,她要提前回去准备接旨的礼仪。 宫门外的马车里,知云在车里看着游记等她,存玉上车后就让马夫快些走,马夫得令把鞭子扬得飞快。 知云不知什么事这么着急,但看她神色怡然,眉眼舒展不像坏事,便问她: “是有什么喜事吗?” 存玉轻言浅笑:“确实是喜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知云放下手里的书,眨了眨眼。 马夫速度很快,不到两刻钟就回府了,车停在竹林苑外,存玉进去唤人:“快准备香案,要接圣旨了。” 萧府领旨不是第一次,侍女们轻车熟路地在前院摆设好香案,铺上明黄色的龙纹丝绸。 ——“圣旨到。” 尖细嘹亮的声音传来,萧府一应人员全部跪下,存玉牵着知云和她一起跪在最前面。 知云跪好,知道自己按常理说不该跪在存玉身边,她的余光看见身后的诸人,心里慢慢明朗起来。 司礼监原有替皇帝掌管文件和批阅部分奏折的权力,只是虞朝不重用太监,所以他们现在只承担宫中礼仪之事及传旨之责。 为首的太监面白无须,年过半百,两个年轻的太监立在他身后。 圣旨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内阁学士萧存玉清廉正义,通今博古,节操素励。姑苏何家长女淑慧质嘉,钟灵毓秀,经行明修。两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 “另国家之制,凡有禄位者,锡封必及其内助焉,遂册何氏一品夫人,以相良人远大之业。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勿负朕意。钦此。” 存玉叩首:“臣领旨谢恩。” 知云也叩首:“民女恭谢天恩。” 夏太监收起圣旨交给存玉:“咱家贺大人新婚之喜了。” 存玉接过圣旨起身,身后的管家适时地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她递到夏太监手里:“劳烦公公了。” 夏太监掂了掂荷包,笑意真了几分:“哪里哪里,这都是奴才该做的。” 夏太监离去后,萧府众人才恍恍惚惚地起身,她们看看知云,再看看存玉手里的圣旨,何姑娘就这么变成萧夫人了。 虽说早有预料,可这也太快了吧,算来何姑娘来到萧府连半年都没有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钝宫女惹恼凤驾 小言也高高的扬起头,开心地想以后姑娘就是一品夫人了,何家的人再没办法欺负她了。 还是圣旨赐婚册诰命,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虞朝开国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呢。 存玉手里的圣旨亮得晃眼,和她脸上的笑一样晃眼,知云弯起了眉眼,柔声问:“你今早向陛下求来的吗?” 萧阁老把圣旨交到她手里,笑意盈盈:“你收着吧,我说了是喜事的。” 只是虽说亲事已定,但知云身上有孝在身,不能成婚,虞朝父丧是二十七个月,她还有二十一个月出孝期。 不过这并不影响消息传出后惊呆了众人。 第二日早间,萧阁老的同僚好友们就相约好一道来找她议论要事了。 几人进了书房坐下后却又不知要如何开口了,只好一本正经地讨论起了国宴时如何接待外宾,正月初一如何祭祖,甚至还问到了十五的烟火要不要趁未涨价前买好。 坐了半天,薛尉憋不住话,听他们打了半天太极还没说到正事,忍不住问:“大人,我昨天听令官传话说陛下为大人赐婚了,还没来得及恭喜大人。” “只是不知尊夫人是何方人士?” 圣旨的内容他们虽都知道了是给萧阁老和姑苏何家长女赐婚,但这个何家名不见经传的,怎么突然就赐婚给萧阁老了。 他们不知事情始末都心痒难耐,而且据说还是大人亲自去宣政殿讨来的圣旨。 薛尉话一落地,还在东拉西扯的其他人也不说话了,齐齐看向存玉。 存玉吹了一口热茶,看着几双睁大的眼睛施施然回:“几位没有见到圣旨吗,未婚妻自然是姑苏何家长女了。” 薛尉眼睛睁大了,他当然知道,他想问的是为什么是姑苏何家,据说还是什么商户。 一口热茶下肚,存玉看够了他们有口难开的样子,提醒道:“何家长女就是之前被刘家砸了铺子的姑娘。” 薛尉回想一下,恍然大悟:“原来是她。”这样说来就没错了,据说何姑娘一直住在萧府,长时间下来两人暗生情愫也不是没可能。 之前何姑娘修皇陵的时候他还见过几面,是个大方利落的姑娘,没想到萧阁老不喜欢京中娇滴滴的大小姐,喜欢能赚钱的女商人。 朱琮礼拨了拨杯中浮起的茶梗:果然是那个商人。 他之前就疑惑,刘家事毕后,为何还能经常见到何姑娘在萧府进出,看来一切早有征兆。 秦少栖奇道:“商人能有诰命在身可不多见。”他话中带着艳羡,自己的夫人嫁给他多年,如今才只是三品淑人。 “京中好久没喜事发生了,大人娶妻想必热闹无比。”薛尉极爱酒,他记得之前陛下赏了萧阁老不少好酒,婚宴上想来能一饱口福了,“不知我们何时能喝上大人的喜酒?” 朱琮礼白了薛尉一眼,怎么专说扎心话,不知道何姑娘还在孝期吗? 存玉惋惜道:“薛大人怕是得再等一二年了,未婚妻还有一二年的孝要服呢。”她也想早点成亲呢。 他们来时天色还早,走时却已是晌午了,送走他们后存玉慢慢盘算除夕夜宴的事。 半个月前,各附属小国的使者便陆续聚在了长安。报告西域诸小国、南越、突厥、契丹各国,他们都会都献上贡礼,且要一直待到来年十五后再带着虞朝的赏赐离去。 按照往年惯例,倘若这些国家忠心不二,又在这一年里没有出现侵犯之举,那么他们离去时得到的赏赐是远远比所纳的岁贡多的。 这其实也是考虑到小国难以过冬,怕他们南下侵扰民众的无奈之举。 尤其是突厥和契丹这两个游牧民族,而且今年由于冻灾严重,为了能多从虞朝获得一些过冬的粮食,他们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诚意。 今年突厥来朝见的是他们最能干的三王子阿史那孛,据说他们此行有意将三王子作为质子留在虞朝。 老可汗嫡妻所生的大王子平庸无能,为了能在年少不凡的阿史那孛手里保住可汗继任者的位置,出身高贵的可汗嫡妻蛊惑年老昏庸的可汗将最有威胁的三王子送去虞朝当质子。 在十几年前和虞朝的战争中,被曹瑜打烂了一腔征战天下之雄心的老可汗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斗志昂扬。 他现在只想保全残年,全不顾自己儿子的死活,毕竟他足足有二十几个儿子,不差这一个。 而契丹派来的是他们的大巫师浑卢,浑卢有名无姓,听说已经活了二百年,在契丹的威望堪比单于。 他们此次来带来了两百匹马和四百头牛羊,据说还有契丹圣宝,想要以此来给境内被风雪肆虐的臣民多换些过冬的粮食。 礼部早已经拟好了宫宴大概的章程,各附属国献礼及朝拜的时间在百官及宗妇朝贺之后。 礼仪上和往年比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有一点不同是今年玉阶上只有皇帝一人,而没有辅过听政的太后了。 离宫宴只有三天了,也就是说,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存玉慢慢往竹林苑走,翻过年就是承明十六年了,她在长安竟已待了快八年了。 菱花湖旁,小言领着四五个工匠模样的人朝后面走,看到萧存玉在,小言笑着行了个礼:“姑爷好。” “姑娘说后院的花房空荡荡的不好,找了几个花匠来种些花。” 存玉微微茫然,姑爷? 她拢在袖里的手顿了顿,回神后状若自然的说:“好,去吧。” 小言笑着和抱着种子和幼苗的花匠走了。 存玉浅浅舒了口气,走路的脚步轻盈了几分。 以后自己就是何家知云名正言顺的姑爷了。 与花卉稀少的萧府不同,太后的寿康宫里一年四季都是繁花似锦。摆着各种珍奇花卉的后殿里,名贵的雪中春香浓郁地燃着,太后坐在美人塌上看两个宫女逗猫。 雪白的波斯猫灵动可爱,在殿里左跑右跳,一个宫女拿着姚黄色的铃铛逗引它,另一个宫女时不时抛出去一个莲红的团子引它去找。 太后被猫咪上下翻滚的样子逗得笑起来,梨香站在她身侧放下心,昨日刚传来陛下给萧阁老和何氏女赐婚的消息,她还担心娘娘今日会对宫人发作,但现在看来娘娘心情不错呢。 太后昨日听了太监传来的圣旨后便砸了不少东西,说什么害得自己沦落至此竟敢过得那样好,还说什么竟敢威胁她,她迟早要收拾了他。 梨香不敢再回忆,地下的猫咪却突然跃上美人塌后的檀木柜,撞倒了上面摆着的粉彩花蝶天球瓶,连着里面错落插着的明黄牡丹和浅紫色桔梗花一起掉在地上。 花瓶破碎成片,发出一声脆响,白猫被吓到,尖利叫了一声后从殿里跑出去。 气氛凝滞一瞬,众人齐齐跪下,两个小宫女面如死灰,将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嘴里不住讨饶:“奴婢该死,求娘娘恕罪。”不一会儿,两人的额上脸上都有了血色。 太后懒洋洋地半依在塌上,看也不看地上的人。 殿内咚咚的磕头身不绝于耳,其中一人已经带上了哭腔和颤音。 梨香面露不忍,犹豫片刻后叩首为她们求情:“娘娘,她二人扰了娘娘的兴致是大罪,怎么处置都不为过的,但马上就是除夕了,奴婢以为此时见血只怕有损娘娘来年运势。” 太后偏头扶额看了她一样,突兀一笑:“你倒是会说话,哀家还没罚呢便求上情了。” 梨香面色一白,不敢再说了。 太后听了这么久,觉得磕头的声音刺耳得很。 “罢了罢了,起来吧,哀家又不曾苛责你们,怎么一个个的这么怕哀家。” 众太监宫女战战兢兢地起来,其中一个养猫的宫女是尚依局不久前才调教好送来的,第一次死里逃生后激动到抑制不住的落泪。 梨香注意到后赶紧丢过去一个眼神让她控制住,可为时已晚,太后已经注意到这个哭泣的宫女了。 她抚鬓的手停下,皮笑肉不笑:“侍奉哀家让你很想哭吗?” 小宫女面白如纸,急中生智:“回娘娘,奴婢只是被娘娘的凤威震慑到,一时忍不住落泪了。” 她哭得涕泗横流,嘴里却又在说些恭维的话,太后被她的滑稽惹得没了怒气,一摆手:“算了,哀家今日不想见血。” 她又随口问这个才来没多久的小宫女:“你是何方人士,本名叫什么?” 梨香一直站着,听到这句话惊觉不好,她还没来得及出口制止这个宫女,就听到她感激涕零地说:“回娘娘,奴婢是姑苏人士,本姓何,是被父兄卖到宫里的。” 梨香闭上眼,完了。 宫女还没反应过来,太后的眼神已凌厉起来:“姓何,跟萧存玉的妻子可是本家?” 宫女摇头否认:“奴婢家贫苦异常,哪里能攀上”她闭口,双眼瞪大,意识到太后已经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情绪骤变,她股战而栗,心惊胆颤。 第42章 除夕宴暗藏玄机 太后起身,狠狠扇了一巴掌过去,小宫女歪倒在地上,又立刻起身跪直。 阴恻恻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年节不易见血,你就去外面的雪堆里跪到天黑吧。” 虞朝宫规森严,赏罚皆有规则,就算是太后也不能轻易处死一个宫女。 但是,如果这个宫女是因为天冷受了风寒而死的,就和太后没有关系了,毕竟,人食五谷杂粮,谁不会生病呢? 两个太监上前架着已经目光涣散、全身发软的小宫女出去了,其他人俯身跪着,殿里一片死寂,似乎连呼吸声也不曾存在。 一个渺小生命的消逝在上位者眼里就像是一缕终将消散的风一样微不足道。 曾经坐拥天下的太后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养猫的宫*女?她死亡带来最大的价值就是也行能让盛怒中的太后消消气。 浸淫宫中多年的梨香心知肚明,在这样的寒冬里跪在雪里,别说到晚上了,只怕两个时辰不到小宫女就会僵成一座冰雕。 她闭上眼睛,神情悲痛又麻木,又一个人消无声息死在了寿康宫里,死在了娘娘手里。 太后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一挑眼尾骂道:“他是过上好日子了,害得哀家人不人鬼不鬼地待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自己倒坐享美人福。” 她外漏的雪白手腕上是细细的纹路,金玉做的手镯也挡不住衰老的痕迹。 时光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从幼年时的清苦贫瘠到现在的珠翠环绕。 这么多年过去,良心、友情、亲情和爱情,她一样样舍弃,到现在权力已经成了她唯一能死死抓住的东西。 她的生命早已和无上的权力融合 所以,太后红唇扬起,眼中暗光流转。 ——萧存玉,你是第一个敢从我手中夺走权力的人,就让我好好送你一份大礼吧。 华丽凤座上坐着的女人,面容藏在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 半张脸披着最无暇的皮,光鲜亮丽、万人膜拜;半张脸却露出其下暗藏的鬼魅,一如当年她杀死第一个人时的狰狞可怖 除夕很快就到了,天光渐亮时,长安城里已经响起了烟花爆竹之声。 期待过年已久的小孩子们迫不及待从被窝里蹿出来,还没来得及穿上红艳艳的外裳就疯跑出去,给冬日的清晨带来鲜活的热闹。 萧府里的丫鬟们也笑闹成一团,知云给她们发的年礼是三年月俸,铸成各种式样的银稞子在喜庆的红荷包里整齐码着。 跟着存玉清贫惯了的小姑娘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都兴奋地讨论年后要去做些什么。 在院里树下立着的存玉看着她们喜形于色的样子,开始反思自己平日苛待过她们没有? 树枝上缠着红丝绸,穿着绛色衣袍的知云掏出来一个鼓鼓的红荷包,抬手系在存玉的腰带上,她笑意浅浅:“在我这里,丞相也有年礼的。” 荷包挂在腰上重重的,存玉没想到自己也有,心里轻飘飘地拿起荷包,松开系带一看,金光散出来刺进她眼睛里。 她一惊,合拢荷包:“金子?” 知云仍然笑着,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不然呢?”难道她送不起金子吗? 手里沉甸甸的,存玉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飘过一串数字,一两黄金等于一百两白银,这荷包里少说有三十两黄金,那就是 算学不好的存玉一时算不出来,但她知道这有好多钱,是她好几年都赚不到的钱! 存玉向后退去,靠着树站好,捧起荷包看看合上,然后再打开看看,眼睛越看越亮。 知云笑出了声,凑近摸上她拿着荷包的手:“我给了年礼,你有没有什么奖励呢?” 挂满红绦的树下,知云眼神柔软的眼神里莫名流露出些什么东西。 存玉微怔,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开口:“你想要什么呢?” 知云声音轻柔:“一个吻,可以吗?” 可以吗? 存玉的耳边颈侧微红,心里悸动,接吻吗,可以是可以,但这里还有好多人呢,要亲也不能在这里亲。 她肌肤白皙,因此略微的红便十分显眼,知云本来只是看她见了金子后压不住欣喜的样子,心下有些发酸,难道她不比金子诱人吗,为什么不看她呢? 她只是想要夺回她的目光而已,可现在存玉离得自己这样近,目光欲躲不躲,像拒绝更像勾引,于是没有想亲上去的存玉现在也被挑逗地想做些什么了。 存玉小声的话:“先欠着吧,现在不可以。” 知云眨眨眼,其实现在也有很多地方可以亲的,可她看着存玉有些愧疚的眼神,眼神一转:“欠着可以,但我可是要翻倍的。” 她可是大名鼎鼎的富商,欠了富商东西,那可是要算利息的。 存玉躲开她直勾勾的目光,怎么还越欠越多了,她手指微动,点点头。 “那好吧。” 知云满意地笑出来。 冬日昼短,申时天已擦黑了,存玉穿好官服,遗憾地想为什么自己要一个人去宫里过年呢? 竹林苑里温暖如春,她不舍地告别知云后坐上了皇帝派来的宫车。威严豪华的宫车里也温暖,但里面的龙涎香显然不如知云送的风吟竹语好闻,她轻叹口气。 华灯初上,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下是布置的肃穆庄严的太和殿,通向太和殿的数层金阶上,金吾卫身穿甲胄,腰佩宝刀,神情凛然。 进殿需卸下一切尖锐之物,这些搜检的人均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就连女眷头上过于锋利的发钗也会被宫中眼尖的嬷嬷捕捉到,更别说各种武器了。 虞朝人尚且如此,那些外国来使只会更严苛。 存玉轻松过了金吾卫的搜查后,被不远处的喧闹吸引视线。 一相貌粗犷,身形明显高大于虞朝子民的异域人正对着拿走他佩刀的金吾卫大声吵嚷: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为守卫我们的王子,我佩戴的小刀也要收走?” 金吾卫冷静地回答他怪腔怪调的话:“进太和殿不可佩刀,就算你们王子也不行。” 这个满脸虬髯的人眼一瞪,还要再争执,却被身后一双手搭上了肩膀:“兀於轮,别忘了你是来做什么的。” 后面这人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扎着满头的小编,穿着红黑相间的异域服装,一侧肩上是一整片像是狼皮的东西。 他是用突厥语说的话,存玉恰好会一点,因此能听懂话中含义。 那个高大的使者听到三王子的话转身用突厥话语速极快地辩解了几句,又在三王子的一声呵斥后低头不语。 几步之隔的地方,存玉打量着这一行人,看来为首的就是突厥的三王子阿史那孛了,现今突厥汗王最不凡的孩子。 这样的一个人,会甘心成为质子? 也许是她的目光停留时间过长,阿史那孛突然转头看向她,像鹰隼一样锋利的眼神直射到存玉身上,然后又一瞬间收敛起来。 存玉平静地和他对视,阿史那孛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深蓝色的眼睛在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脸上十分显眼,耳上坠着一串红红绿绿的珠子。 看了存玉半晌后,他露出一个笑来,左手扶右胸口,行了个突厥礼。 笑容温和无害到让存玉以为刚刚锐利的眼神并不存在一样。 她收敛视线,同样拱手回礼。 宴会上丝竹声已经响起来了,存玉向宫内走去。 身后,阿史那孛小声问使团中一人:“那个人是谁?” 被他问到的人回说:“虞朝右相,萧存玉。” 阿史那孛看着萧存玉的背影,眼神警惕起来,这就是巫师叮嘱他一定要注意的人。看着皮囊倒好,只是不知内里是怎样? 太和殿里,存玉坐下,她前面只有诸位年长的王爷和几位太长公主,坐好后她发现对面刚好是阿史那孛。 阿史那孛笑着向她行礼,存玉只是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收到了。 众人陆续进来后,不过片刻,太监高声喊到:“陛下驾到。” 殿里几百人齐齐起身跪下叩首,以中线为界,一侧是齐整的虞朝官服从深紫到浅绯排开,另一侧是各种各样的异域服装,泾渭分明。 皇帝穿着玄色冕服,坐在金雕龙环绕的龙椅上,身后两侧是六根贴金柱子:“众卿平身。” “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起身,宫廷歌女从两侧款款行至正殿,管弦声再次响起,袅袅歌舞里,宗室和朝官一个接一个地向皇帝献礼。 富有四海的皇帝收到了他的臣子们从四海收集的礼物,南海的珍珠,关外的海东青,江南的绣品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块征兆着盛世的奇特玉石。 存玉献上的是一幅前朝的书画,中规中矩,不出挑也不让人挑不出错来。 皇帝知道他没什么钱,收了礼后反而赐给她五百两白银。 按往年情况,这些银子足够她和管家开心好几天了,但今年不同,存玉想到自己那满满一荷包的金子,起身冷静又矜持地谢恩。 不过是区区五百两白银罢了。 虞朝官员献礼后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第43章 人世之事何堪说 西域有三十六国,一部分为游牧部落,一部分为城郭部落,它们以天山为界,分为南北两处。 虞朝在安西驻铁骑十万镇守,西域诸国在绝对的实力之下安分无比,他们在很久之前就只能仰仗虞朝存活了,因此丝毫不敢有异心。 国宴上来使老实地献上贺礼就恭敬退下待在突厥和契丹身后当无人问津的幕布。 他们的贺礼也不过是些珊瑚器皿,波斯锦及各种香罢了,不罕见也不昂贵。 礼部尚书和侍郎态度随意地谈论着此次来的西域使者们。 “多亏了高祖当年英勇无比,否则哪有今日太平。” 侍郎颔首赞同不已:“大人说的是,五百年前哪有这太平日子。” 那时候,陇右还是前线,一年四季与以吐蕃的西域诸国艰难作战,而如今吐蕃早已在高祖的铁骑下四分五裂,只剩下了这些战战兢兢的小国。 而契丹的贺礼就不一样了,面容苍老看不出年龄的巫师离座献礼,他穿着繁丽的黑巫袍,额上坠着一颗色泽艳丽到诡异的绿色宝石。 年老嘶哑的声音响起:“陛下万岁,臣祝陛下福泽绵长,疆域稳固。” 声音刺耳非常,存玉不适地抬眼看去,这巫师时所有字字都是一个声调,好像枯朽的腐木缓慢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巫师两眼放出精光:“为贺陛下亲政之喜,外臣为陛下献上我族圣物。” 言罢,几个契丹使者从角落里推着一个一人高的被花纹繁复的丝绸罩住的东西上前。 殿里响起窃窃私语,契丹早在半个月前就大肆宣扬他们的圣物是多么的罕见、多么的美丽,惹了不少的好奇心,现在终于要露面了吗? 满殿好奇的目光里,存玉却看到了脸上毫不意外,甚至露出了有些了然神情的阿史那孛。 她转了转手里的琉璃杯,契丹死死藏着的圣物,他怎么像是提前知道的样子? 她打量面前被丝绸牢牢罩住的圣物,完全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思索半晌,存玉莫名觉得它的大小像是刚刚好装得下一个人。 可只是一瞬,她就赶走了这个荒谬的想法,契丹圣物怎么可能是个活人? 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两侧的契丹使者抚胸行礼,然后同时掀开丝绸的一角,揭开了这层神秘的面纱。 厚重的丝绸里面,是一层轻薄的红纱,红纱里,站在一个女人。 轻柔的红纱拢住她的脸,从乌黑的发上一直垂到脚下,长长的蔓延开,里面是明艳的红罗裙,上面坠着精致的金环银铃,绸缎一抹系住纤腰,和严严包裹住的身体不同,她的双足光裸着露在外面。 被惊世的美丽震惊后的寂静里,有人手中金杯落地的声音分外响亮。 “圣物”款款从红纱下走出来,腰肢轻摆,银铃脆生生响起来。 数道目光追随着她,赤裸裸地想要一窥究竟红纱下的容颜。 存玉垂眼,看向契丹巫师,他是什么打算,这么浅显的美人计值得提前造那么久的势吗? 巫师突然看向她,然后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来,像是笃定了什么似的。 存玉一怔。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圣物”从红纱下走出来了,她天赐一般的容颜展现出来,肤如凝脂,眉如新月,每分每毫都尽显女娲的偏爱,一举一动中都有万种风情,额间亮丽的红宝石也不及她半分夺目。 下一秒,“圣物”缓缓睁开眼睛,一只眼是明亮的金黄色,一只却是深邃的紫色。 ——竟是异瞳。 存玉不好美人,因此是现在少有的冷静之人,她看出这女子虽眸色罕见,但这种样貌,分明是汉女。 她严肃起来,契丹的圣物为什么是中原人? “圣物”缓缓跪在了笼子里,身姿娉婷,动作曼妙。 巫师终于开口解释:“她是天生哑女。” 他难听的声音将所有人从沉浸中拽出来,不知多少人生起了惋惜之情,这么一个尤物,怎么偏偏是个哑巴? 就连这个面容可怖的巫师都有说话的权力,怎么美人倒没有了。 皇帝也为她的美丽目眩了片刻,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一瞬的迷恋不影响他现在用冰冷的视线扫视大巫师,不管此女是什么身份,契丹的不怀好意已经显露无疑。 慢慢的,也有臣子回过味来了,契丹今日来者不善啊。 对此时此刻在太和殿里坐着的这些老狐狸来说,就算是绝世的美丽也只能带来短暂的沉迷,契丹巫师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难道他会玩这么拙劣的美人计吗? 虞朝臣子们暗中交换着眼神,一道道隐蔽的目光扫视过正中跪着的女人和对面坐着契丹使者们。 一个身为契丹族圣物的汉女,灵敏的政治嗅觉让众人意识到这背后绝对有隐情,而且,绝对比她的美色更让人震惊。 琴师仍然在奏乐,但大殿里已不复西域诸国献礼时的平和轻松了,风波欲来的征兆降临在每一个人头上。 皇帝语气难辨喜怒:“巫师何意?”他眼神莫测,看向契丹巫师,仿佛只要巫师回答的不合他意就会被当场押下。 殿里靠金柱肃立的金吾卫默默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剑上。 气氛剑拔弩张。 巫师跪在地上时衰老皱缩的身体被厚重的黑色巫袍盖住,他抬头回答皇帝的话。 “回陛下,此女是平昭公主所出。”巫师眼神闪烁,嘴角勾起奇怪的笑,“平昭公主是陛下长姐,陛下想必还记得宫中十六年前在先帝驾崩的动乱中流离一事吧。” 有朝官的脸上现出迷茫之色,先帝好像确实有一个体弱的长女在承明元年的动乱中被掳走,但他们都不清楚的事,契丹巫师是如何得知的? 皇帝想起来他确实有一个年长他十八岁的姐姐,可这个女子绝对不可能是平昭公主,宫中若仍在世,已经有三十五六岁了,是这个女子的生身母亲倒差不多。 皇帝怔愣一瞬,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巫师布满皱纹的脸抖动几下,抛出一记惊雷:“平昭公主薨逝前承诺臣将郡主嫁给契丹可汗,以充两国之好。” “正因如此,外臣才会说郡主是契丹圣物。” 气氛僵持片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百官在心里现出荒谬两个字来。 礼部尚书忍不住出口质问:“大巫也太异想天开了点,随便弄来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就妄图充当我朝郡主吗?” “玉碟何在,册书何在,你空口白牙毫无证据,是在戏弄陛下吗?”礼部尚书看着地上那个舞姬做派的女子,心里门清契丹就是在羞辱虞朝,羞辱陛下,羞辱这满朝文武。 巫师从容不迫,他早有准备,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个黑色匣子展开:“郡主在民间出身,自然没有玉碟和册书,但臣有平昭公主亲手交予的玉碟。” 他的语气笃定至极。 玉碟被主管宗室的林王验看,他取出匣子里半个巴掌大的玉仔细观察,看着看着头上的汗就越来越多。 名讳、生辰、封号甚至连平昭公主幼时摔倒留下的划痕都一样。 林王眼角移到地上女子的身上,平昭公主长什么样子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公主容貌极盛是当年旧臣都知道的。 时刻关注他的其他人看他模样,哪里还不知道结果如何? 礼部尚书在心中叫苦,莫非公主被掳走后真的生了个郡主出来? 若真的是,那虞朝血统高贵皇室血脉便是流落到契丹做了舞姬,甚至这个本该金尊玉贵的郡主还是一个哑女,而且竟被母亲许诺嫁给契丹年近六十的可汗。 这简直是,简直是奇耻大辱! 礼部尚书最看着这些礼数和皇室的体面,他气得死死瞪向巫师,这是阳谋,前所未有的阳谋。 只要陛下迫于脸面承认此女是郡主,那么契丹就会毫不费力得到一个和亲的郡主。虞朝一向耻于对外和亲,宗室中的公主,郡主从来没有一人下嫁给蛮夷。 郡主出关和亲,嫁妆必定远远丰厚于赐予他们的东西,可以够契丹度过这个冬天,另一方面,郡主成了契丹的可敦,就相当于有一个人质握在了契丹手中。 但若是陛下不认这个来路不明的郡主,契丹有公主玉碟在手,大可以对外宣扬虞朝郡主不过是个给契丹贵族取乐的舞姬罢了。 总之,这是进退两难的局面。 存玉冷冷地看着跪着的大巫,又看向不远处的阿史那孛,他面色震惊,像是才知道此事一样。 一刻钟前的朝臣有多为美色痴迷现在就有多厌烦那张芙蓉面。 她是歌女舞女甚至妓女都好,都不过是契丹人送来的礼物罢了。但她偏偏是血脉高贵的郡主,是可以代表皇室的郡主,现在在场甚至没有另一个女人比她更尊贵。 可她却俯身跪在玉砖上,跪在所有人的面前,穿着靡丽的裙装像一个真正的舞女一样匍匐着。 现在不是早朝,没有可以细细商议的功夫,除了契丹还有几十个藩国都在看着他的反应,皇帝明白自己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第44章 奸邪计似终则始 一根针掉下去都可以听到的太和殿里,暗流涌动,以契丹“圣物”为中心视线交错,密密麻麻地织成了一张大网罩着虞朝百官的心。 皇帝目光扫视众人,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无所遁形,得意、不屑、担忧、着急、思索,当然最多的,还是契丹巫师身后的使者们投来的试探目光。 他衡量着认与不认的两种后果,飞快地思考着,还没下定决心,便看到阶下老师比了个手势,皇帝一愣,灵光闪过。 年轻的皇帝垂眸看向下方的使者,轻声质问:“平昭公主是什么时候薨逝的?” 听到这个仿佛毫无关联的问题,不少人脸上露出疑惑,存玉拿起糕点咬下,遮掩自己唇角的轻笑。 ——大巫,你以为自己真的能得偿所愿吗? 大巫:“是三个月前。” “公主在乱兵手中受了惊吓,多年来一直神志不清,我部药商外出时遇见了公主,她隐居在河西一个村庄里,药商观她不俗,便邀她前往我部做客。” “公主带着女儿在大漠渐渐恢复神智,她希望女儿的余生可以平安度过,便将自己保存多年的玉碟交予臣,作为为郡主和可汗定亲的信物。” “平昭公主临终前说让臣来长安请陛下赐婚,这是她此生唯一的遗愿了。” 糕点清香可口,存玉漫不经心地想,简直是疑点重重。 自幼娇生惯养的体弱公主如何一个人在河西生存下来,虞朝户籍制度森严,但有外来者都要严加核实,想要在村落里不引起骚乱地落地是基本不可能的。 就算公主侥幸在河西隐居,十几年来她一个人如何抚养郡主,如何隐瞒身份,而且为什么会那么巧地被一个关外的药商发现身份? 只怕要么当年就是契丹人趁乱掳走了公主,将她囚禁在大漠里生下郡主,要么就是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个带着平昭公主玉碟的哑女,想要借此大捞一笔,还可能更离谱,这个哑女也许就是被他们培养舞姬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玉碟在契丹手里,他们怎么编都可以,那些多年前的事已经没办法去求证了,现在又不是在大理寺,不是办案的时候。 重要的根本不是平昭公主,而是眼前的郡主。 存玉座位靠前,郡主正好在她面前跪着。这个绝色的郡主只夺走了众人片刻的目光,随后便自然地被遗忘。 明明此刻话题的中心是她后半生的归宿,可她却只能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标志无声地跪下,仿佛在很久之前就看到了自己余生的宿命。 皇帝听大巫说完,开口道:“原来如此。” 他明显也听出来其中的不对劲,但却并没有在这些漏洞上发作,而是轻笑出声:“既然公主以玉碟为凭给可汗许婚,朕不能不允。” 正蓄势待发的文官们一愣,陛下这是何意? 礼部尚书最着急了,郡主怎么能下嫁给蛮子呢,这是天大的耻辱! 他急得要出列谏言,存玉却伸出手轻轻挡住他,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礼部尚书一愣,已经要站起来的身体坐了下去。 存玉抬眼看到对面的阿史那孛听到陛下的话神色微变。 大巫叩首谢恩:“臣谢陛下恩典,契丹必举族之力奉养公主——” 皇帝打断他的话,提醒道:“婚书还没献上呢。” 大巫愣住了:“什么婚书?” 皇帝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虞朝风俗,有了婚书才算定亲。” 三书六礼,三书便是婚书是三书中的第一种,虞朝对婚仪的看重在皇室中根深蒂固不可撼动,平昭公主若自愿为女儿定了亲,是必定要有婚书为证的。 大巫呈上的玉碟只能证明郡主的身份罢了,定不了她的婚事。 礼部尚书回过味来,陛下这是要认下郡主,但不认婚事的意思。他胸口憋着的气渐渐通畅了,简直想大笑出声。 是啊,皇朝郡主的婚事难道只凭这个巫师狗屁不通的几句话就能定下吗? 存玉看着契丹来使惊讶的面色,轻笑出声:“使者不会不知道婚书是什么吧?” “也是,听说贵族男女成婚只需在大漠上对着长生天起誓就好,不知道我们中原的婚俗实属正常。” 她的语气逐渐凌厉起来:“但是——” “大巫不知,难道平昭公主也不知道吗,没有婚书成婚便是无媒苟合,公主虽说在大漠小主了三个月,但此等大事为什么也会忘记。” “大巫嘴里说的,到底有几句真话?” “公主真的将郡主许给可汗了吗?” 礼部尚书在一边帮腔:“是呀,公主总不会去了贵族三月,便变成了契丹人吧?” 除非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就是契丹人,所以他才会不知道虞朝定婚的规矩。 大巫辩解道:“公主金口玉言,亲口对臣许诺,臣族中不少人都可作证。” 他的视线丝毫不避,挑衅地看着皇帝:“难道陛下打算毁约吗?” 气氛陡然凝滞。 皇帝色变:“契丹巫师,朕没有治罪你私藏公主郡主之罪已是宽宏大量,如今你还想越过朕定下郡主的婚事,简直放肆。” 周遭的金吾卫抽出刀来,寒光闪过,有小国使者被吓得叫出声来。 圣威之下,数百人齐齐跪下,大巫枯树一样的手臂撑在地上,不远处的金刀上映出他的面容:“陛下息怒,臣万万不敢僭越。” 他的请罪让皇帝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天地祖宗在上,大巫若能拿出婚书,朕岂能不允?” 意思很明显,这门婚事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 大巫是拿不出婚书的,玉碟都是他们从公主手里抢过来的,又怎么可能有公主亲手写的婚书? 大巫看出皇帝的强势,眼神一闪,轻易放弃:“回陛下,想是臣当初误解了公主的意思,郡主与可汗其实并没有定婚。” 皇帝低眼看他,若不是今年灾害频繁,国库空虚,不宜起兵,他岂会允许一个外来使者在太和殿猖獗? 权威受到挑战的皇帝眼神渐渐变得冰冷,但语气仍然温和:“不过大巫千里迢迢护送郡主来京,就算结不了秦晋之好,也是难得的功劳。” 大巫:“谢陛下。” 皇帝:“诸位都起来吧,除夕佳节,何必这么拘谨。”金吾卫这才收回出鞘的刀 风波过后,郡主被两个宫女接走,皇帝将她安置在了平昭公主的宫殿——永宁殿。 大巫退回去,户部尚书看着他的身影,飞快在心里盘算“赎”回一个郡主应该付出的银两,越想心越凉。 礼部尚书则松了口气,放下悬起的心。 存玉打量着契丹大巫,今日的费尽周折只是为了获得足以过冬的粮食吗? 绝对不止,只怕他们来势汹汹,别有用心,不然绝不会选择为了一门婚事就和虞朝撕开脸面。 既然如此,她轻敲桌面,不管目的如何,今年给契丹的赏赐可要好好准备了。 国库里卖不出去的宝石古玩多的是,盖上御玺赏出去就好,不仅能让他们感激涕零,还根本没有办法卖出去还钱。至于粮食,京营中还有不少陈年的旧粮,泡过水都给你们吧。 不少在朝的武将也察觉到大巫的来者不善,在饮酒间隙频频看向契丹众人,眼中暗藏煞气。 在契丹的衬托下,突厥恭顺了不止一点,不仅上贡的礼物中规中矩,还留下了三王子当质子。 阿史那孛拱手道:“臣敬仰**久矣,恳请陛下允准臣留在长安受**教化。” 皇帝怎会不准:“你难得有这份心,从今后便在京中安心住下吧。” 阿史那孛恭敬应下:“谢陛下。” 没有人对阿史那孛投以太多的关注,毕竟一个势必会被严加看管的弃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时辰已经不早了,皇帝和不少宗室都退下了,存玉起身去找户部尚书,户部尚书一如既往地苦着脸,存玉一笑:“大人是在愁契丹的事吗?” 户部尚书长叹口气:“只怕今年得不少钱花,不过这倒是其次,我怕的是” 他看了看周围,小声说道:“契丹不怀好意,下官只怕会打仗。” 存玉默然,不仅是户部尚书,大部分人都看出来了吧。 郡主只是契丹用来试探陛下态度的,或者说是来表明自己的态度的。这头盘踞在北方的饿狼,已经开始对着中原肥沃的土地磨爪子了。 那突厥呢,她想起阿史那孛像狼一样的眼神,眼下的驯服会不会隐藏着更大的阴谋呢? 国宴后,存玉在宫道上往外走,她不可避免地喝了些酒,虽然只是微醺,但在朦胧的宫灯里有些看不清前路了。 正慢慢走着,就被旁边一双突如其来的大手拦住,那人行了个礼:“萧大人好,不知我可否有幸与萧大人同行。” 是阿史那孛,他脸上笑意满满,存玉的酒气瞬间消失,笑着回道:“荣幸至极。” 高高的红墙下,时不时走过人来,存玉与阿史那孛隔着两人远的距离并行。 第45章 白日短闲时作乐 阿史那孛语气好奇地问她:“听说长安是个夜夜笙歌的好地方,大人知道有什么玩乐的好去处吗?” 存玉浅笑:“玩乐的地方倒多,只是不知合不合殿下的心意了。” 阿史那孛笑得单纯无害:“我若有幸能得大人相伴,再差的地方也合心意。” 存玉目光一闪:“可惜我事务繁忙,注定要怠慢殿下了。” 她可不认为阿史那孛会是什么纨绔子弟一心玩乐的少年人,更不会以身犯险去试他的底细,这不值当,他已经是笼中鸟了。 阿史那孛遗憾地叹惋:“那真是可惜了。” 宫道漫漫,存玉望着宫道外浓稠的夜色,像是不经意地随意问道:“突厥与契丹相去不远,听说殿下经常带着部下顺路到契丹猎狼,不知有没有在草原上见过郡主殿下呢?” 阿史那孛疑惑地仰头想想,半晌才摇摇头说:“郡主殿下绝世之姿,我若见过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的。” 存玉点点头,仿佛相信了这个说法。 路边的宫灯明亮,却只能照亮一小片的黑暗,阿史那孛额上耳上的宝石坠子摇晃出清脆的声响,他声音温和:“只是可惜郡主殿下在契丹人手里耽误了好年华,也不知陛下会为她选一个怎样的夫婿。” “我还真是好奇这样貌美的女子谁有福气消受。” 存玉偏头冷眼看他:“不劳殿下费心了,郡主的婚事自有陛下与百官操劳。” 阿史那孛含笑回道:“这样就好。” 宫道走到尽头,朝阳门外,存玉看到挂着萧府标识的马车停在一旁。 “殿下,失陪了。” 阿史那孛:“大人好走。” 转过身,存玉面色一变,他果然见过郡主殿下。 阿史那孛的脸色也从无害变成了阴沉。 此时已经亥末,知云在车里算账算得得入迷,蓦地听到车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放下账本掀开帘子,先看到了远处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看着这边。 片刻后,存玉从车门弯腰钻了进来,她带着一身的冷气闯进来,知云赶紧从身旁取来暖乎乎的手炉递到她怀里。 “今天好冷呢,你快暖暖吧。” 存玉脱下寒气森森的外袍,向后倒在温暖柔软的迎枕里,想着国宴上的暗流涌动,闭上眼睛。 知云拉过毯子给她盖好,察觉到她的疲惫,问道:“今晚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存玉陷在迎枕里,转头看着知云。 “是呢,发生了好多事情,契丹大巫不怀好意,突厥来做质子的三王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且”她顿了一下,“当年失踪的平昭公主生下的女儿回来了。” 她慢慢讲述,马车里的香沉沉燃着,知云听着她的诉说。 “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知云叹口气,“只怕平昭公主不是善终。” 存玉看着车顶上繁复的花纹:“我现在唯一怕的就是阿史那孛和契丹大巫有合作。” “阿史那孛既然认得郡主,那他要么是在契丹见过郡主,要么便是今晚发生的一切他参与其中了。” 她扶额道:“只是不知他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给大巫出谋划策的军师,还是已经从突厥叛逃归附契丹了。” 知云安抚她:“不论如何,阿史那孛如今都在长安,*他已经是突厥的弃子了,手里又没有兵马,估计也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 存玉也是这样想的,长安是天子脚下,阿史那孛这头草原狼到了长安,任他是多么的骁勇,多么的机关算尽,也只能盘起来做条狗。 “禁军会好好看住他的,希望他能认清现实吧。”如果他认不清现实的话,那便老老实实死去吧,让一个意图不轨的他国质子在长安悄无声息地死去,简直不要太容易。 突然间,窗外响起了烟花炸开的声音,两人同时一愣,掀开帘子一看,发现天边已经是漫天的绚烂了。 承明十六年到了。 疾驰的马车上,两人静静看着散布着寥落星子的天被来自四方的烟花炸成各种灿烂的颜色。 寂静消失殆尽,烟花破开的声响下隐约可以听见笑闹声和小孩子的欢呼声。 热闹的声音响了很久,她们相视而笑,仰着头看天直到最后一束烟花消失。 退回到马车里,知云伸手捂住她通红的耳朵:“岁岁平安。” 冰冷的耳侧慢慢变热,存玉展颜欢笑:“诸事如愿。” ——承明十六年,会是个好年吗? 她压下自己心中的担忧。 就这样,在玉林路上一辆小小的马车里她们相依着度过了彼此的第一个新春。 正月初一到正月初六休沐,大年初一,存玉久违地睡到了隅初,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她懒洋洋地起身洗漱。 饭后,存玉到书房里看游记解闷,不一会儿,知云也穿过游廊过来了,她今天穿着鲜亮的红色外袍。 暖融融的书房里,两人一个在桌前,一个在窗边,今天没有太阳,厚重的云将天地压成暗色,萧府这一方小小的空间显得更加静谧安宁。 存玉趁知云在看琴谱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摸出去,她回到卧房去找自己要送给知云的新年礼物。 床上枕边的暗格里,珍重地放着一个已经快褪色的红木匣子,她打开后取出里面那个小小的玉玦。 玦者,一分为二是为绝。这半块玉是她出身后母亲雇玉匠做的,上面刻着她的名姓和生辰。 不过现在已经看不清楚了,因为它只剩下残缺的一半了。另一半早就被她亲手砸碎在那个抚育她长大的谢府。 这是母亲亲手系在她身上守护她平安的玉玦,后来却被她的血脉当做与自己决绝的证明。 存玉揣着玉又回去了,她在书房门口探头,看到知云和走时一样在看琴谱,松口气悄悄进去坐下。 香烟袅袅,她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轻轻翻开书页,却在看到书里藏着什么东西的时候面色一愣。 这是—— 知云看到她回来,放下琴谱,走过去站在存玉身后环住她的手拿起那个青玉镶金的同心锁。 存玉坐着偏头看知云,她手掌心里放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锁,正面用小楷写着永结同心四个字。 知云轻笑,伸手取下自己颈上戴着的锁,将两枚一模一样的同心锁放在一起,翻到背面。 背面是小篆刻成的她们的名字,名字旁是金丝缠绕的红线,围成了一簇兰花的形状。 兰花是定情之花,古语有云: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存玉抚摸上面知云的名字,脸上露出一个浅笑,她仰头看向知云,轻轻举起一个锁:“你帮我戴上。” 知云笑着接过来,白皙的手指拂过穿着同心锁的红绳落在存玉乌黑的发上,她十指翻飞,在存玉后颈处打了个结。 她看着眼前如雪的肌肤出现了一抹鲜艳的红,心中出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脖颈上传来温润的触感,存玉伸手摸摸胸前垂着的锁,上面还有残留的温度,她嘴角渐渐露出一抹笑,起身将知云按到座位上:“我也要给你戴呢。” 知云听话地坐下,感受到方才卸下的锁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小心地将锁放进外衫里贴住自己心口。 书桌前的座位很大,铺着厚厚的垫子和毯子,不知不觉中,两个人都挤在了一张椅子里,存玉抚弄脖颈上的玉,问她:“你什么时候买的?” 她们离得很近,知云能够嗅到她身上和自己一样的香气,于是埋头到她的怀里,手也不安分地摸上她的腰。 明明已经心猿意马了,嘴里还记着她问的话:“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存玉凝神算算时间,那就是九月份,九月份她不是才来萧府没多久吗? 室内有地龙,四处的角落里还放着暖炉,是与外面截然相反的暖。存玉只穿着中衣,长发散在身后,知云偏身靠着她,手就从衣衫里滑进去,隔着轻薄的里衣抚摸。 存玉的思绪被打断,她觉得痒痒的,想躲开,却被另一只手制住,又被腰上的手摸软了骨头,只好抛过去一抹含嗔带怒的目光表示谴责。 知云恍若不觉,身体挨得更近了。 她贴在自己身上,存玉要喘不过气了,因而也伸手到她的衣衫里乱摸一通作为反抗,知云被摸得直笑,手里也放肆起来,不仅钻到她的怀里,还越过内衫想要探进去。 可奈何存玉向来把里衣系得紧紧的,不仅打了个死结,还穿了两层,看到知云没奈何,她得意地笑笑,就要反手解开知云的衣服作乱。 两人衣衫不整,发鬓凌乱,存玉的手刚伸进去,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响动,她一愣,小言的声音就伴着涌进来的冷气轻快地响起。 “姑爷,有一个叫张侍中的来,来,来找你。” 小言慢慢没了声息,她两眼睁大看着白日荒唐的两个人,存玉脸上的笑也凝固了,她的手还在知云的衣衫里,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 小言深吸口气,体现出了作为贴身侍女的素养,她快步退出去重重关上门:“打扰了。” 第46章 恩与怨厮成一片 存玉默默收回自己的手,知云噗嗤一笑,看到她耳侧微红,凑过去抓住她的手还要往自己腰间探:“你再摸摸,里面好暖和呢。” 这,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存玉羞起来,拒绝道:“才不要。” 知云笑了出来,上前抱住她想再缠绵一会,却被她怀里一个硬硬的东西磕到,知云低头一看,被方才的动作扯开的衣衫里若隐若现一个玉玦。 她稀奇地问:“新玉佩吗?” 存玉方才满心里只有同心锁,现在这才想起来这块重要的东西,她取出来摊在手上。 知云觉得眼熟,辨认了片刻后轻呼出声:“这不是你之前那块玉吗,怎么现在只有一半了。”她记得这是当时谢府的谢姐姐一直佩戴在腰侧的玉。 玉玦上是一条淡青色的绳子,存玉靠着她的肩膀柔声解释:“玉玦可以一分为二,我把另一半留在谢家了。” 她勾起绳子将玉玦放在知云的手里:“这是我的年礼。” 知云握住手心里的玉佩,她一直以为这块玉已经遗失了,没想到还在她身边,知云细细端详它,历经数年的光阴它仍然像当年一样青润,上面甚至没有一处划痕,显然一直被人很好地保护着。 她翻过来看背面,上面的小字还在,依稀是她的生辰八字,却只有一半了。 存玉说:“这是我出生后母亲送给我的。” 母亲,是谢夫人吗? 说来奇怪,知云在临安住了很长时间,却从来没见过谢夫人,只听过碧水巷里的其他人闲时说过,谢知事的夫人在很多年前就疯了。 因为他们夫妻两自小相识,谢知事不忍休妻,就把她关在后院里养着,一关就是十几年。 于是谢夫人在知云的心里就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可怜女人,她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对于自己女儿的遭遇也无能无力,只能任由丈夫将女儿当做一个商品估价、售卖。 知云的视线从玉佩上离开,试探地问:“谢铭被下狱后,谢夫人也随他去岭南了吗?” 存玉轻笑:“我走的那天,她便自焚了。” 知云愣住了,自焚?谢夫人是自焚而死的? 存玉轻声说:“半块碎掉的玉玦曾用来保佑我从谢家逃走后的顺遂,现在这半块,是我希望你余生都平安。” 知云没有再纠结谢夫人死亡的原因,她笑着点点头承诺:“好,我会平安的。” 存玉理好衣衫去松涛厅见张侍中了,她忽略门口小言投来好奇和探究的目光,思考为什么张侍中会来找她。 难道政事堂还有什么公事没处理好吗? 几个侍女守在松涛厅门口,存玉抬手让她们退下后便进去了。 张侍中满脸堆笑却难掩忧愁地迎上来:“叨扰大人了,实在是下官遇到了一件处理不了的棘手事,这才来向大人求教的。” 存玉:“坐吧,发生什么事了?” 会客厅里很热,存玉看到张侍中擦了擦头上流下的汗,他拱手道:“陛下将突厥三王子安置在沁园路,刚好在下官家后街处。” “下官今早偶遇三王子殿下的仆人,他火急火燎地说他家殿下今早遇刺了,他现在要进宫找陛下。” “下官目瞪口呆,知道绝不能让他把这事闹出去,想先把他安抚住,可他不依不饶偏要进宫。下官拿出官印本想让他安分点,可他认出这是政事堂的印后却改口让下官来找大人,说让大人来处理。” 遇刺?存玉眼睛闪了闪,他遇哪门子的刺?谁会在大年初一去刺杀一个没什么价值的质子,只怕是专门派人蹲守在张侍中的门前“偶遇”吧。 她轻笑一声:“遇刺虽说是大事,但也不能耽误我休沐。” 张侍中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存玉敲敲桌面:“张大人赶紧去大理寺和禁军叫人吧,突厥金尊玉贵的三王子在天子脚下遇刺了,这种事情可千万要好好查,一定要查出来个好歹才是。” 张侍中蒙了:“大人不去看看吗?” 存玉笑了笑:“有什么好看的,他蹦跶一会就消停了。” 不过遇刺而已,又没死,这么着急做什么,阿史那孛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重要人物了。 她讥诮一笑,交代好张侍中一定要让三殿下感受到虞朝对他的重视,如有必要,进府搜查也是可以的。 张侍中又擦了擦他头上的汗,拱手离去。 等到晚间存玉还没听到更多的消息,就再一次确定了阿史那孛遇刺只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拙劣戏码而已。 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厚重的雪落满整个萧府,存玉的梦里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雪。 暗沉的雪里,她回到了八年前的泸州,当时她在老板娘的帮助下就读于当地素有清名的明德学堂。 大雪里分辨不出时辰,她穿着素白的袍子站在人来人往的驿站门口,十六岁的萧存玉茫然地抬手看了看手心里转瞬即逝的雪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下一刻,天旋地转。她回到了镖局旁边的屋舍里,桌面上摊开一封模糊的信,窗外是呼啸的风雪。 似曾相识的画面让存玉模糊地想起来什么,梦里她手上的书信渐渐清晰。 对了,这是那一天,她收到母亲死讯的那一天,书信上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水痕,可能是雪化后的痕迹吧。 心脏隐隐作痛,她低头看到自己的腰上的玉玦,突兀地被拽回到母亲死的时候,也是她即将逃走的时候。 隐隐约约,她记起来那个时候她在离去前去了后院关着她母亲的那个佛堂。 逃跑时分明是个难得的晴天,可梦里也下起了大雪,太阳被层云挡住,天和地连成一片。 谢小姐踩着二尺余深的白雪往谢府的最深处走去,面色坚定,手里握住一对玉玦。 亮着青灯的佛堂在路的尽头像张着血盆大口的鬼怪,谢小姐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砸开佛塔上已经生锈的锁,跨进了那个血盆大口,身后是一片扭曲的白和黑。 时隔多年,萧存玉以为自己已经忘记那天的场景了,可这个梦又是如此的清晰。 她看到自己走近杂草丛生的佛堂,砸开一扇扇锁住的门,然后在最里面看到了站在如来像下的母亲。 两人相对而立看着彼此,许久后谢小姐突然屈膝跪下,开口:“娘,我要走了。”她的声音听不分明,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谢夫人不说话,面孔隐在如来像投下的黑暗里。 跪着的那个人又说:“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把我推到湖里是想杀死我。” 这句话在混乱的梦境里陡然清晰起来,在存玉的耳边炸起,一瞬间将她的梦扯成撕裂的无数片。 每一片都在她眼前飘过,一片是揽她在膝上柔声细语给她讲故事的母亲,一片是固执地将自己关在后院对她恶语相向的母亲,一片是西子湖边狠狠推她下去嘴里嘶吼着“去死吧”的母亲。 她的头越发痛起来,许多个片段最终又扭曲合成一个母亲,她再度跪在佛前,手里紧紧握住玉玦。 她看到自己的嘴在动:“我可以无动于衷地恨谢铭,却没办法让自己相信你从来没爱过我。” “我晚上就要走了,也许明天就会被谢铭抓住塞到花轿里,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哪一天就死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扭曲的梦里只有她手里的玉佩在发出微光,握住玉佩的手紧了紧,梦里稚气未脱的谢小姐深吸口气抬头看上方的人。 “哪吒割肉剔骨才可以还父还母,我没有一个莲塑的身体,只好用别的东西还你了。” 光与暗的交织间,她直直看向母亲:“可能早在你还没有生下我的时候今天的一切都已经注定要发生了。” “天下有那么多玉,偏偏要送我玉玦,玉玦就是诀别,也许它庇佑我平安的代价就是有朝一日我必须以这样的方式和你告别吧。” 发着微光的玉玦被一分为二,光芒消散,其中一半被高高举起然后砸落在地上,顷刻间便破碎,玉屑四溅在两人脚下。 一地狼藉中,她俯身磕了三个头,什么也没有说就站起来走了,手里是被划出来的细碎伤口,一滴一滴往下滴着血。 梦里梦外,她都看不到母亲的神色。 天地倒悬,漫天的雪变成了红色,在风里摇晃,谢小姐又带着帷帽站在了西湖边,对着谢府的方向看着天边变成红色,然后慢慢意识到这不是红色的雪,而是燃烧着的火。 画面又一转,她再次回到了泸州的书舍里,面前还是写着母亲死讯的书信,梦里的她看着信上的水痕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惊觉自己已是满眼的泪了。 萧府卧房里,存玉突然睁开眼睛,嘴里大口喘着气,她扶着床头坐起来,眼前满是血一样红的火。 她眉头紧锁,冷汗直流,眼前闪烁的红让她像陷入另一个梦魇一样。 惊惧难安中,她抚住心口的手触到了颈上挂着的同心锁,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响声一圈圈荡开来,刹那间挥散了她眼前的火,渐渐的,她剧烈的心跳平静下来,眼前也重新浮现出床头烛火晕出的暖黄。 紧握住同心锁,她抬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又重新躺下去,可一时却睡不着了。 第47章 一念间计上心来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她侧身看到昏黄的烛光,眼底又浮现起梦境来,萧存玉转过身背对着那簇火。 昏暗的帘帐里,她摩挲着手里的锁,想着梦里母亲面容模糊的脸,恍恍惚惚地意识到母亲已经去世九年了。 她苍白的手一顿,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远远的传来梆子声,现在已是寅时了,夜梦惊惧,她嘴里干涩,起身喝了半杯暖炉上温着的茶水便又睡了。 后半夜的梦里,什么都没有。 虞朝的新年一向热闹,初一祭祖除秽,初二舞傩戏,初三结羊肠许愿,初四迎灶王爷,初五舞狮舞龙。 城里从街头到街尾都是一气的欢声笑语,在夜夜盛开想烟花里,转眼就到元宵了。 年后,朝中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就连存玉最警惕的阿史那孛也在伤好之后转头扎进了良宵美景里。 秦少栖是监视阿史那孛之人,他说据他这几日所见,阿史那孛每天无所事事,不过各处玩乐而已,半月来把什么新鲜东西都尝试了一遍,俨然被虞朝的繁华迷了眼。 严苛的监管之下,禁军中每晚去扒阿史那孛的屋檐的能人,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他看起来安分得很。 倒是契丹大巫在见到礼部抬过来的年礼时明明白白地表示出了不满。 元宵第二天正月十六就是各使团离京的日子,自几日前官驿便渐渐空了,城里的异族面孔少了许多,朝中众人随之松了口气,好歹没出什么事。 只有兵部紧张了起来,隐隐嗅到的战争前兆像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剑一样威胁着才显出几分盛世气象的虞朝。 新年的繁华景象之下是各处开始调派的兵力和已经开始操练兵马的河东,只是如今一切还隐在平静的湖面之下。 看着天边远去的使团,存玉真诚地希望风波能在湖面之下悄无声息地平息。 快乐还未消散,使者离去后许多随着使团来的行商并不急着走,这是赚钱的好时机。他们自漠北带来的毛皮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好,是长安的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好货。 同时他们还要大量采购茶叶丝绸等草原上罕见之物趁天还未转热前带回去。 知云在知春苑附近赁了个大宅子,专门和这些胡商谈生意。 宅子里进进出出,几日间茶叶换成了高高累起的金银,又换成一箱箱皮毛。 而且,还有意外之喜——漠北的弓箭。 存玉走进库房,先是被闪闪发光的金子晃花了眼,然后在看到数箱弓箭时瞪大了眼睛。 她过去拿起来看看,虽然做工粗糙,且还有不少磨损,但仍然可以分辨出是契丹骑兵引以为傲的天狼弓。 此弓身长近两米,重约六十斤,可三箭连发,是契丹骑兵攻城追敌时无往不利的神器。 虞朝造不出这么好的弓,也造不出可以抵挡天狼弓的坚盾。河东军的飞鸿弓不过四十斤,且一次只能射一发弓箭,军中的弓也总会被天狼弓射穿。 存玉粗粗数了数,这里约有三百个弓及五百支箭,她咽了咽口水:“你从哪里弄来的?” 知云看着账本核对库房的货物,闻言看过去:“你说这个弓箭呀,是契丹一个被逐出境的军官偷偷带来卖的,一张弓花了我二两银子呢。” “你不是说最近不太太平,可能会打仗,所以就都买下来了,也不知能不能用到。” 二两! 二两就能买到一张天狼弓,存玉有点腿软,兵部一年花去数万两银子也没造出更好的弓,现在竟然有三百多张好弓,而且还是可以用钱买来的。 知云看她面色不对,以为这些旧弓不能用了。 “也不过才六百两银子,那些弓箭还是那契丹军官为了赶紧脱手送我的。” “要是没用的话就当是银子掉进湖里了,听个响也挺好的。” 存玉站直,几步跑到知云身边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知云你太厉害啦,这些弓怎么会没用,兵部就缺这种弓,现在有了这么多现成的天狼弓,我就不信他们还造不出好弓好箭来。” 知云心里痒痒的,凑过去亲了她一口。 下午,几辆好不起眼的小车载着几个满满的箱子进了兵部。 而那个契丹叛逃的军官也在城外一辆马车上被抓住,禁军将他下入了大理寺。 严加审问后,发现他原是契丹一小将,因为犯了军法被赶出军营,他走时在营地放了一把大火趁机顺走几箱军械,除了这些弓外还有一些盔甲,但因为太重了便被扔到了北方一个不知名的湖泊里沉下去。 兵部尚书脸上乐开了花,多少探子都偷不到天狼弓,这次竟然送到他面前了。 大家显然都很满意,只除了这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契丹人。 隔日,知云在账本上飞快地记着账目,小言面色奇怪地走进来说:“姑娘,有个胡人说有一桩大生意要和你做。” 片刻后,一个穿着汉装的高大胡人被请进来,他孤身一人,看起来胸有成竹。 知云注意到他身上穿戴的玉器金器贵重异常,而且举止气度也不像是一般的胡商,她便长了个心眼。 那人坐下,小言上了热茶,他拱手道:“何掌柜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啊,今日我可算是见到本人了。” “在下耶律雁,契丹人士,一直在虞朝和契丹已经突厥之间倒卖各种东西。” 知云笑道:“原来是耶律掌柜,不知要和我做的是什么大生意。” 耶律雁深蓝色的眼睛透出精光,他神秘地说:“小生意何掌柜自然看不上眼,今日这生意说日进斗金都是少的。” 知云眼珠一转,挥手屏退了其余下人,只有小言留下没有出去。 “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什么可以日进斗金的生意。” 耶律雁笑笑,从袖子中取出一小袋黄金:“为表诚意,在下送何掌柜一份小小的见面礼。” “何掌柜只要答应和我做这桩生意,三百两黄金马上恭敬奉上。” 三百两黄金,好大的口气,知云示意小言取来耶律雁手里的金子,她放在手心里掂掂,确认是真的,于是面上适时地露出贪婪之色。 “大人好大度,但我可不是什么生意都会做的。” 耶律雁见她收了黄金,心知这个女人已经心动了:“何掌柜的规矩我当然知道,人命生意不做,走私生意不做,犯法生意不做。” 他对着茶盏吹了口气,手指上深绿色的翡翠闪着光:“我不越雷池半步,如今不过是想让掌柜的在萧大人面前给我们说几句好话罢了。” 他面带愁容,叹一口气:“不久前我一时没注意惹了萧大人不满,这几天一直战战兢兢的,何掌柜也知道商不与官斗,我一心要在长安立足,又怎么能不好好巴结当朝丞相呢?” “我四处求人,终于知道了何掌柜原来就是萧大人的未婚妻,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我同为商人,何掌柜可千万要可怜可怜我啊。” “我只要能见萧大人一面,掌柜的再为我说几句好话就足够了。” 他满以为这样就足够了,他所求又不多,还有如此丰厚的报酬,这个女人没理由不答应。 可是知云闻言连连摆手,一副吓了一跳的样子:“你千万别害我,我哪里敢给大人吹枕边风。” 耶律雁对她的退缩不以为然,商人重利,不过是钱没给够罢了,他又取出来一袋黄金:“何掌柜不必担忧,这怎么叫做吹枕边风呢,不过是随口几句话罢了。” 知云犹犹豫豫,小言又拿来这袋金子,她放手里估量一下,比刚才那袋起码重三成。 可她还是不敢呢。 “我在大人身边都说不上——” 耶律雁又拿出一袋金子。 知云嘴角含笑,抬手挡住:“可是我都不怎么能加到——” 耶律雁扔出一大袋金子,知云拿在手里,满意了。 耶律雁来之前还以为她会和萧存玉一样难搞定呢,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只是一个贪心又担心的商人罢了。 知云拿人手短,尽职尽责地问:“你想什么时候见大人,想要我说什么好话。” 耶律雁:“何掌柜只须明日我上门拜见时给我放行即可。” 知云游移不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吧。” 耶律雁笑出来:“我不过是去向大人赔罪而已,能出什么事情,再说了天子脚下,谁敢对丞相大人做出什么事情。” “何掌柜尽可放心吧。” 知云转头看看桌上那几袋实打实的黄金,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好吧,明日未时,耶律掌柜可一定要来。” 耶律雁:“到时还劳烦何掌柜为我美言几句了。” 知云浅笑:“一定的。” 耶律雁走后,知云去关好门,转身时小言已经拿出了秤开始称黄金的重量了。 知云坐下喝口茶,她方才说的口干舌燥,早就想喝水了。 小言惊呼一声:“姑娘,足足二十三两整。” 知云弯起眼睛,若每天都有这么好赚的钱就好了,还有那个耶律雁,什么胡商,分明就是除夕那夜站在宫道上阴沉沉地看着她们的突厥三王子。 第48章 辨不清盟约虚言 落日融金,萧府笼罩在一片浅淡的黄色里,一扇贴着红色桃符的门里,存玉握笔在雪白的罗纹纸上轻轻敲了敲。 “阿史那孛,他这么想要见我做什么?” 存玉不解,他与自己能有什么好说的,而且还是费了这么大的劲。 而且更令人在意的是,看守他的禁军那样多,他是怎么找到空子乔装成商人的? 知云托腮道:“看来他之前假装遇刺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你。真是奇怪,金子流水一样的花出去,却只是要见你一面,这也太不对劲了。” 存玉摩挲着手里光滑的青玉笔管,想不出来结果后一笑:“罢了,既然他这么想见我,那就见他一面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想看看他今天要来唱什么戏。” 知云点头:“那我也要在,毕竟他可是花了大价钱收买过我了。” 存玉低头看到面前刚刚摞起的金子,和知云相视一笑 翌日午间饭后,存玉坐在松涛厅里与知云一边闲聊一边对弈,一局还未毕,门子便来报有人来求见,来人自称是耶律雁。 终于来了,存玉落下一颗白子:“请进来吧。” 一盏茶后,阿史那孛走进来,面容不遮不掩,身形大大方方,仿佛自己真是契丹行商耶律雁,而不是寄人篱下的质子乔装而来。 存玉惊异道:“怎么是殿下,莫非门子报错了?”她满脸疑惑不解。 阿史那孛一脸歉意,先做了个揖:“并不是门子的错,耶律雁就是我,还请大人见谅。” 他又转头对着知云拱手道:“骗了何掌柜是我不好,但我对你隐瞒身份也不过是为了能早些见到大人罢了。” 知云回礼,却不多说话。 存玉眉头轻蹙,关切道:“殿下为何非要见我,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难道是之前刺杀殿下的刺客又来了?” 阿史那孛连连摆手:“并非如此,遇刺一事经大理寺查探后已经没有大碍了,我今日来是为了另一件大事的。” 他眼神闪烁:“想必大人也看出来了契丹大巫心怀不臣之心吧。” 存玉低头看手里的茶,也不开口说话,仿佛对他的话毫不关心似的。 阿史那孛一顿,继续道:“看来大人早有察觉了,只是契丹如此,大人以为突厥又如何呢?” 他话里意味不明:“漠北诸族虽说百年来一直战争不休,但有一点一直很团结,那就是妄图侵略虞朝的想法从来没变过。” 存玉拨弄茶叶的手微微一顿,确实如此,这些漠北的游牧民族如此执着于南下,若契丹已经动了心思,突厥不可能还乖乖的做虞朝的臣属。 她惊奇道:“殿下是在提醒我早做准备吗,难道殿下在长安小住了一个月,便把自己当成虞朝人了吗?” 阿史那孛耳上鲜艳的耳坠晃了晃,听到这话,他终于剥下自己无害的面皮,露出其下的不甘和野心。 “大人,我来是想要给自己求一个活路。” 存玉神情不变,逼问他:“恐怕不只是这样吧?” 阿史那孛避也不避,直对着存玉的目光:“确实不止。”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苍鹰鸣叫声,又在几息之后戛然而止,屋里阿史那孛在缓缓诉说着: “我生母地位卑贱,是父王所以姬妾中最低贱的一个,她能庇佑我好好活着已经耗费了全部的心血,我从小就不受父王喜爱。” “可这些都无所谓,草原上弱肉强食,终有一天我会成长为最勇猛的勇士,让长生天一也看到我的力量。” “但我没想到父王会如此偏心,汗位继承的规矩就是能者居之,谁能杀死狼王谁就可以成为下一任汗王。 “明明是我杀死的狼王,可他居然选了我那个无能的兄长,那个终日沉迷于酒色的废物,他甚至连最年老的狼都猎不下。” “我不服,我相信长生天也不服,他既不仁,那就别怪我狠心。” 屋外昏暗的天沉沉地压下来,阿史那孛的眼也像天色一般暗沉,里面盛满了恨。 “中原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并不奢望大人能完全相信我的话。” 他的脸颊肌肉紧紧绷住:“但大人相信不相信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给大人带来什么。” 太阳被层云遮住,暗淡的光线下存玉道:“那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呢?” 世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亘古不变的利益,存玉看着眼前这个天生的政治家,等待他抛出自己的筹码。 阿史那孛终于露出令他胸有成竹的底牌:“我能避免战争的发生。” 存玉面色微变。 他分析道:“我不过是在长安待了一月,便看出虞朝朝政的动荡和国库的空虚,大人身处其中想必比我更清楚吧。” 存玉提醒道:“那又如何,突厥与契丹连年征战,互相攻讦,今冬又有多年不遇的大雪灾,情况比虞朝艰难不知多多少。” 事实也的确如此,漠北诸部落比虞朝更难,但阿史那孛却说:“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没有这么大的雪灾,族人们熬一熬也就到春天了。” “可如今大雪已经冻死了四成以上的牛羊,无数牧民流离失所,沦为贵族的奴隶,对于他们来说,失去生路是很可怕的事情,所以为了那一线的生计,他们什么事情都会做的。” “而更糟糕的事情是一向信奉大巫的契丹人发现大巫其实并没有与长生天沟通的巫力,灾难面前,面临死亡的人们逐渐消解了对大巫的爱戴和深信不疑。” “同时契丹汗王又在暗地推波助澜,希*望民众的怨气可以助他夺回政权,四处起火的情况下,大巫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已经准备要攻打虞朝了。” “只要在战争中取得了胜利,境内的一切质疑和反对都不足为虑,大巫还是长生天在人间的代言人。而且就算打了败仗,他也可以趁此机会重新立一个听他话的可汗。” “于是他蛊惑我那愚蠢的父王与他合作,我父王在十几年前的败仗中落下大病,多年来一直沉迷酒色,懒怠理政,可心底深处还是存着吞并虞朝的想法。” 他嘲弄一笑:“大巫不过激他几句,他便上了钩。” “但虞朝绝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打下的,不说别的,就河东的曹瑜如今正当壮年,他初出茅庐时就能凭残兵败将牢牢守住雁门关,如今只怕更难打了。” “他们只看到太后娘娘和皇帝陛下互相夺权,就以为虞朝内政成了一团乱麻了。” “可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看惯了抓来的俘虏痛哭流涕的样子,就一厢情愿地以为中原全是两脚羊了。” 存玉神色难辨:“所以殿下想要成为突厥的下一任可汗,是吗?” 阿史那孛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中锋芒毕露:“我父王昏庸无能,他的位置当然要换人来坐,我杀了狼王就是得到了长生天的认可,下一任可汗理应是我。” 存玉直视他,眼神锋利:“你想让我帮你,可我没有看出你的价值。” “突厥汗王有二十四个儿子,最小的儿子才刚刚满月,其中有母族显赫的,也有已经手握兵马的。” “而你有什么呢,你只有几句天生不凡的传言,这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虞朝若需要培植一个人去搅乱漠北,为什么会选你一个已经被汗王抛弃的儿子呢?” 她语言犀利,阿史那孛却毫不畏缩:“可正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你才放心不是吗?” “我既没有一个出身高贵的母亲为我谋划,也不得父亲的喜爱,最重要的是,我没有丝毫的兵权,连属下也寥寥无几。” “这不正证明了我只能依附于你,依附于陛下吗?” “虞朝不想打仗,我不想屈居于我那些兄弟之下,这是一件不是彼此双赢的事情啊。” 存玉抚摸着手里白莲纹样的茶盏,不可避免的,对于阿史那孛给出的条件,她动心了。在漠北扶植一个傀儡,以此来换取虞朝的太平,这实在太划算了。 虽然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但虞朝实在是太穷了,空空的国库,河东军几年没换过的冬衣,还有四处的灾害,这样的情况下打仗实在是没有多少胜算。 就算阿史那孛另有图谋,但至少此时此刻,与他合作有利无害。 知云看出来存玉的犹豫,她垂眼思索片刻,开口问阿史那孛:“殿下说服了我家大人,但没有说服我。” 存玉转头看向她,知云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商人都知道做生意前要有定金,殿下想要借虞朝的势夺自己的权,难道不用拿出足够的诚意吗?” “毕竟此事若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是殿下呀。” 存玉也点头赞同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与殿下无亲无故,也没有你的什么把柄在手里,殿下现在说的好,可成功继位之后未必还记得现在的话。” “要是你转头就出兵了呢?” 存玉可不想亲手喂饱一头狼。 第49章 兵弱虏强无奈何 阿史那孛知道自己若不拿出足够的筹码是打动不了这个有名的权相的。 不过,他早有准备:“大人不必怀疑我的诚意。”他从怀里取出一袋金子放在桌上,旁边还有一小块奇形怪状的石头。 存玉轻笑:“你是想收买我吗?” 阿史那孛摇头又点头:“若用这几两金子就想打动大人只是徒惹人发笑罢了。” 知云盯着那块石头看,骤然脸色一变,这是—— 阿史那孛声音很轻,但落到存玉耳朵里却犹如夏日雨夜的雷鸣声一样。 “但是,我若说我有一座金矿呢?” 金矿!知云搭在桌边的手收紧了,果然,那块石头是还没炼过的矿石。 存玉神色一愣,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阿史那孛一个不受可汗喜爱的孩子手里会有这么多的钱。 她稳住心神,问:“金矿在突厥境内?” 阿史那孛点头:“突厥与河东交界处的一个古战场边缘。那里阴气森森,没人愿意踏足,我也是一次偶然才发现的。” 他向存玉展示那块凿下来的石头:“我人单力薄,这几年来也只偷偷挖了一小部分,但就这一小部分也足以看出这脉金矿的成色绝对是世所罕见的好。” “一般的金矿出率能百万出一已是极好的,但此处矿脉炼一两金子只需十万两甚至更少的矿。” 知云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开口问:“我可以看看这块石头吗?” 阿史那孛:“何掌柜请自便。” 知云伸手拿来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放在自己手里左右观摩,对存玉说:“殿下所言不虚。” 阿史那孛轻抿嘴唇:“现在,我的诚意够了吗?” 存玉听到窗外远远传来的鸟儿鸣叫声,阿史那孛的诚意太充足了,充足到让她没有理由拒绝。 金子是天然的货币,有了金矿,虞朝国库空虚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但她却随之更警惕这个突厥的三殿下了,为了成事,他甚至愿意将一座金山拱手让人。存玉不禁思索,若阿史那孛可以顺利继位,只怕即将挥师南下的就是他率领的大军了。 可眼前的阿史那孛却并不觉得失去一座金矿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对于把它送出去当做筹码一事很无所谓,他如果不这样做,只会逐渐被大漠的族人遗忘在长安,还不如用它博一个机会出来。 送给这个虞朝丞相还能得到不少利益,但若是交给他的好父亲和好大哥,只怕他连肉汤都喝不到。 存玉想清楚后便开口:“告诉我具体的位置,我要先派人确认金矿的大小和价值。” 阿史那孛很爽快地说了,然后又问:“现在到我提条件了吗?” 存玉点头:“请。” 阿史那孛面色不变:“我要虞朝协助我打回突厥。” 打回去,意思是让虞朝出兵吗?存玉唇角微扬:“还有呢?” 阿史那孛:“圣旨封我为突厥汗王。” 存玉忍不住轻笑,圣旨向来只封藩王,他为了做突厥的王竟然甘心臣服于虞朝,真是个为了地位无所禁忌的人。 她说:“放心吧,你的条件我会一五一十禀告陛下的。” 阿史那孛走后,知云拿出一个小铁锤把矿石放在地上敲打,存玉蹲在旁边看,不过半晌,它便被敲碎成了小块和石沫,上面附着的颗粒状碎金也都被敲下来了。 知云抬手捻了捻,又放到眼睛前仔细观察:“存玉你看,若金矿上都是这种成色的,那这个质子的礼也太贵重了。” 存玉也拿起一小粒金子看看,可只认出来这是黄色的,看不出别的名堂,于是问道:“这是什么说法?” 知云用手指揉搓着金粒:“金矿从表面上看和石山一般无二,没有一定的眼力难以分辨出来的,但这块石头里却能直接看到这么多成颗的金子。” “他还真是大方。” 地上是四散的石屑和金屑,存玉屈指抓起一小把握在手里,又任由它从指缝里滑落下去: “阿史那孛聪明着呢,金矿开采是一项费时费力的事,他能守好矿脉这么多年已是不易,现在又成了弃子,倘若没有机会重新回到部族里,那再好的金矿对他也没有用。” “其实他只是卖了咱们个消息而已,本来就有一半的矿脉在河东境内。” 她翻过手,看着石屑缓缓落下:“更重要的是,金矿从来就不是谁发现得早就是谁的,阿史那孛为什么守着金矿不敢大幅开采只敢偷偷地炼一小部分呢,不就是因为他若叫别人知道了他根本保不住而已。” “他选择将矿脉告诉我,是因为和虞朝能带给他更多的好处,他需要这些外力来对付他的父王和兄长。” 知云点点头:“可其实这样也好不是吗,如今他的目的显露无疑,既然他有求于人,那我们就能对症下药。” 存玉眉头舒展:“是这样,就算他有反心,那也是之后的事了,如今来看这确实是场不会亏本的买卖。” 现在就算是在与虎谋皮,她也只能去做了。 隔日早朝后,存玉递了牌子进了宫,宣政殿里,虞朝政治中心的官员们都在。 存玉进来行礼后坐下,她今早上的折子已经展开来放在了皇帝面前的桌子上,殿里诸人都面色严肃,看来已经传阅过了。 殿内香炉上徐徐升起一缕淡淡的青烟,之前给皇帝侍茶的小太监点好香后便躬身退出去在殿门外守着。 皇帝一颗一颗摸过手腕上的佛珠,垂下眼睛看不清神色:“诸卿都怎么看?” 户部尚书最先开口:“臣觉得突厥三王子不怀好意,与他做交易风险太大了。” 兵部尚书却说:“臣不这么认为,突厥三王子无所依靠,就算要发展起来也需数年的积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 “况且他承诺不开战,就算只是一时的,臣也认为值得冒险。” 工部尚书闻言却不屑一笑:“难道我们怕和他打仗吗?突厥除了会在边地抢抢粮食还会干什么,雪灾把他们的马都冻死了,他们哪还有余力南下。” “孟尚书你就是太胆小了,怕他们做什么?” 礼部尚书默默不语,周阁老却突然开口:“依臣看,突厥三王子给的条件实在是让人难以拒绝,若契丹大巫真的准备起兵,他能拖延一年半年的也好。” 存玉抬眼看他,宋绘死后周阁老就一直装死人不参与政事,怎么现在为阿史那孛说起话来了。 周阁老说完这句便垂首沉默,存玉若有所思。 兵部尚书连连应和:“正是这个道理,他意在突厥汗位,且已经承诺不会开站,就算日后毁约,可我们有了金矿,一年一年经营下去,不怕养不出好骑兵来。” “现在委实不是开战的好时机。” 宣政殿里吵得不可开交,兵部尚书已经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声音也越来越大。 “田大人你真是不知人间疾苦,河东的军费年年缩年年缩,骑兵的马都老得站不起来了,你还想让他们和漠北的蛮子干仗,你让我们拿什么打,去拿双脚对马腿,两拳对长枪吗?” “你以为我不想打吗,你要能拿出来百万两白银来再说开打的话吧。” 工部尚书田今同被他指着鼻子骂,火也上来了,正要反击,皇帝开口阻止了愈演愈烈的争执:“好了,诸卿的意思朕都知道了。” 众人听到皇帝开口,立刻整理衣冠端正坐好,田尚书还趁机偷偷瞪了兵部尚书一眼。 皇帝收回视线,轻咳一声:“萧阁老怎么看?” 其他人的目光都转过来,存玉拱手道:“臣觉得,孟大人说得有理,如今我们确实没有余力与漠北打仗了。既然三王子自己送到我们手里来了,那我们利用他一下也未尝不可,能借他的手搅乱漠北的形势即可。” “我们只要能拖延到充足的时间便足矣,河东军今年北上不了,明年北上不了,那后年呢,三年五年之后呢?” “如今军队疲弱,可有了足够的钱、足够的时间之后,难道还会怕漠北骑兵吗?” 兵部尚书点头不止:“萧大人高见。” 田今同却瞥了存玉一眼,他现在对这个前脚刚拒了囡囡求亲,后脚就和别人定婚的薄情男人没有丝毫好感。 只是,他摸摸自己的胡须,听他所言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虞朝也不是不敢打,只是现在打不划算而已。 刘捷一身甲胄坐在存玉对面,他声如洪钟:“回陛下,在有充足银两的情况下一年不到臣便可以练出一支可敌草原骑兵的军队,臣相信河东的曹节度使同样可以做到,甚至还能比臣更快。” 他是殿里唯一带兵打过仗的人,其他人安静下来听他说。 “我朝现在军中多是步兵,对上蛮夷的骑兵没有多少胜算,只有练好骑兵才与他们有一站之力,此事的关键在于要有好马好弓,而我们要想有好马只能高价从他们手里买来。” “他们军中近年新造出的天狼弓也让我们的边地百姓吃了不少苦头。” 第50章 金银满箱却不知 ——但如今我们也快要有自己的神弓了。 ——西北祁山马场今秋也培育出了一批良种马。 存玉回到府里,耳边还依稀回响着刘捷的话,她手下无意识地来回摸着腰上的玉佩,蜡烛的火焰在她眼里跳跃。 几日之后阿史那孛便会带着册封他的圣旨偷偷回到突厥,有了圣旨便可以震慑漠北绝大多数小部族,得了旨意的节度使曹瑜也会在一定范围里给予他帮助。 但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还得看阿史那孛自己的本事,她叹一口气,不希望他本事太小,也不希望本事太大。 她又想到周阁老的反常,心知阿史那孛不仅来找过她一人,也不知朝中到底有几个人成了他的说客。 五日后,一辆小车悄悄出了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春天悄悄来临,住着突厥质子的宅子里和冬日里一样安静,而阿史那孛已经越过雁门关在草原上纵马了,开采金矿的人也陆陆续续去了,传回来的也都是好消息。 乍一看,一切都是这么的有条不紊,平静无波。 但皇朝的一角,已经快要被百姓和士人遗忘的寿康宫中,太后寝宫的暗格深处却多了几封不知从哪里来的信。 寝宫的榻上,她晃动着手里用髀骨制成的玩具逗着卧在膝上的猫,面上突然一笑。 “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猫咪感受到什么似的,尖利叫了一声跳下去躲在了柜子后面。 不久后,二月平常的一天里,存玉取出自己装钱的小匣子清点自己的家当。 她坐在床头,匣子摊开在双腿上,手边还有一个算盘。 “二两、四两、三两半、十五两”总共是四十七两四钱。 她算好自己零星的散钱后拿出自己的月例银子,不,是月例金子,知云一个月给她十两金,金子会被打成好看的花卉和动物形状。 “十两、十两、三十两、十两、十两。”加起来是七十两金,也就是——存玉偏了偏头,一两金换一百两银,这一共是七千两银。 除此之外,她还有陛下赏的几百两年礼和零星的几百铜线。 存玉一算数便头痛,噼里啪啦敲了几下算盘后立刻得出最终结果——八千两左右。 她心满意足地揣着小匣子去找钱庄了,两刻钟后,存玉随便走进了一家最近的钱庄里里,跨过大门便看到里面人来人往,生意极好的样子。 一个学徒打扮的小姑娘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万事亨通,客官有什么事吩咐我就好。” 存玉多看了她几眼,好奇地问:“你们店里有很多女学徒吗?” 学徒笑着点头:“是的,不过客官可别小看我,我算账可是第一流的,唯一比不上的就是我们掌柜身边的言姑娘。” 存玉浅笑:“既如此,便劳烦姑娘帮我将这些金银换成银票了。” 学徒敏锐地注意到此人说的不是银子而是金银,瞬间明白这是个大主顾,便引着存玉饶过几道门进了一处有半幅隔帘的地方坐下。 小隔间里安静了许多,存玉把匣子打开放到桌面上:“有劳了。” 学徒取出里面的金稞子,却顿住了,这金子的形状,不是大小姐之前画的样子吗?她抬头看看面前这个人,心里了然。 是她家姑爷。 存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学徒拿出金子后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便真诚了许多。 她不知所谓,于是有些小骄傲的想,肯定是因为她有很多钱。 学徒拿着一个小秤,连算盘都没用,半晌便算出了总数:“一共是七千四百五十三两七钱银,大人要换多少银票。” 存玉说:“全换了吧。”知云三月初七过生辰,今天已经是二月十一了。 学徒麻利地从身后的檀木柜里取出银票来数好:“一共是十四张五百两的银票、四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剩下的三两七钱换不成银票,我给大人先存进钱庄里,可以吗?” 存玉点点头。 “大人稍等一下。”学徒掀开帘子走出去,也不管桌上大喇喇放着的银票,不一会儿取来一个烫金的册子。 她坐下来,笔端飞快游走,嘴里像是例行公事般随口一问,“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萧存玉。” 不过片刻,学徒合上册子把银票递过去:“好了。” 存玉讶然,这么简单的吗,她怎么记得之前去别家换钱很麻烦的。 学徒又问:“大人还要再取钱出来吗?” 存玉接过银票,摇摇头,她又没存过钱,账里总共只有才存进去的三钱七两而已,又取出来做什么。 她折好银票放进荷包里转身从钱庄出去,身后高高的牌匾上是四个偌大的字——何氏钱庄。 早春的路边,风信子和二月兰已经盛开了,存玉在沁人心脾的花香里思索着送给知云什么生辰礼物好呢。 琴吗?——已经送过两个了。 香方?——除了已经绝迹的香方,知云什么都有。 那书画呢?——算了吧,知云又不怎么喜欢。 存玉左思右想半天,已经从一条街逛到另一条街了,还没想出要买什么,她摸摸腰上的荷包,怎么有钱了还花不出去呢? 她正琢磨着,便听到不远处有两个打扮鲜亮的小丫头在笑着吆喝:“今春的首饰出来啦,都是别家店里没有的,诸位进来看一看呀。” 她们身后是高高的三层楼,装饰清新明丽,上面是行楷写就的珮月阁。 其中一个女孩声音响亮地说:“不知有多少人在我们店里买了首饰回去哄得自家夫人喜笑颜开的。” 另一个女孩应和道:“不知道给心上人送什么的来我们店里准没错。” “金饰玉器、珍珠翡翠” 两个小女孩还在一唱一和地揽客着,存玉已经果断抬腿走进去了。 珮月阁从外面看已经足够美轮美奂了,一进去却更觉富贵逼人。 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姑娘过来招呼她:“大人可需要我介绍一二。” 存玉摇摇头:“我自己看看吧。” 姑娘并不强求,笑着转身离开。 店里清一色放着檀木柜,各种首饰被放在铺着软布的盒子里展示出来,存玉走到一排玉簪前停下。 柜面上十几支玉簪一字排开,她一一看过去,大多都是花纹式样的,形状很好看但玉质并没有很好。 她又去看另一边的发钗,比之知云平日戴的差了很多。 难道说好东西都在二楼? 存玉抬眼看楼上,那里人数明显比一楼少,她转身上去,环顾一圈后果然发现质地明显见好。 就像眼前这个鱼戏莲叶式样的青玉簪,不仅触感细腻,而且还依稀和知云日常佩的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那么精致罢了。 她又看到一个杏花形状的步摇,抬手准备拿起来看,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萧大人也来买首饰吗?” 存玉回头,便看到秦少栖身穿常服站着,不远处是一个年轻女子在挑首饰。 她之前远远见过秦夫人一面,认出来后扬唇一笑:“一直听说秦将军夫妻恩爱,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秦少栖闻言,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说:“大人好雅兴,自己家的” 他还没说完,便被一个英气的声音吸引过去:“这个给我装起来吧,我夫君付钱。” 秦少栖连忙掏出钱袋子,匆忙对存玉拱了个手后便转身去找秦夫人了。 他的话存玉听了一半,不是很明白但也没有多想,转身转到另一边去看其他东西了。 有赖于这几个月来在知云身边长了不少见识,她认出来这层装着首饰的盒子都是上好的楠木制成的,而且雕工极好。 不远处的通往三楼的楼梯吸引了她的注意,二楼都这样了,那再往上呢? 存玉摸摸自己的荷包,她有足足七千四百五十两银子呢,首饰再贵还能贵出七千四百五十两吗? 她蠢蠢欲动,带着一笔巨款就要上去。 然后就在楼梯口被一个年轻女子拦住了,她屈膝道:“劳烦公子让我看一下你的印。” 存玉微怔:“什么印?” 女子温和回道:“珮月阁三楼的通行证。” 存玉沉默一下:“我现在买可以吗?”这里怎么这里和看戏似的,还要买票才可以进去。 女子也一愣,买印? 她疑惑地打量着这个人,他头上的发冠和腕上的珠串都是赵大家做成的,怎么会不知道进三楼需要印呢? 她犹豫道:“公子是没有带吗,报上名姓也可以的。” 存玉不知何意,动手要摘下腰间的荷包:“姑娘只说多少钱便好。” 荷包被拨动两下,摇晃间后面的玉佩也露了出来,轻轻摆动了几下。 认出玉佩上纹样的青年女子两眼瞪大,这不是大小姐让赵大家制成的送姑爷的玉佩吗? 所以他是 女子回过神来,连忙侧身让开:“不用钱,不用钱,大人自然是可以上去的。” 存玉不解,又看到这个女子一直盯着她腰上半打开的荷包看,只以为她看出来自己是装了好多钱来的。 她偏偏头,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不过能上去就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榱崩器坏狗跳墙 三楼没有很大,一眼望去便是四个各有风格的打开的小门,门的旁边是挂着的木制牌匾,上面写着名字,时不时有几个人影穿梭期间。 存玉环顾一圈,挑了一个门上缠着紫檀木镂空小摇铃的门进去。 穿过一层密密的珍珠帘子,便看到清新雅致的一间像是小作坊一样的店面,外间和一二楼一样,是呈出来供人挑选的首饰。 更深的隔间里一个年长的女匠人在画着什么,听到有人来只是抬头颔首微笑示意后便又低下头去。 存玉在外间粗粗扫了一眼后眼睛便亮起来,难怪进来都这么不容易,原来都是些好东西呀。 东西不多,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将里面的首饰都看了个遍,最后在一支白玉鸳鸯纹的发簪和一个弯月琉璃步摇中犹豫 都好好看呀。 里面的匠人画完图纸,看到萧存玉还在外面站着,便起来询问:“大人可有什么中意的没有?” 她看到存玉手里的两支发饰,含笑道:“这两个可都是我的得意之作,大人真是好眼光。” 存玉回说:“师傅才是好手艺。” 师傅细细给她介绍着两支发饰的渊源,存玉一道听一道斟酌,最终选了弯月琉璃步摇,她遗憾地看看那支玉簪,精美有余但新奇不足,用来当生辰礼终究少了几分心意。 而这支步摇则兼而得之,不仅是长安从没出现过的新鲜式样,而且尾端坠着的两颗澄澈的琉璃互相碰撞时还会发出清亮的响声,十分有趣。 想好后她便将玉簪放回去,一面解腰间的荷包,一面问师傅:“步摇多少银两?” 师傅隐蔽地看了一眼存玉腰间的玉佩,面上笑容温和:“一百五十两金。” 存玉解荷包的动作停住。 ——一百五十两金? 她没反应过来似的重复:“金?” 师傅自然地点头:“没错,是一百五十两金。” 三楼的另一侧传来环佩相撞的叮当声,存玉默默束好自己小小的钱袋,心中酸涩地看着手里选好的生辰礼。 ——原来她还是那么穷。 工坊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存玉明白了原来能上来并不意味着能够拿着东西出去。 可是这个步摇真的好适合知云呀,她摸着步摇上小月牙形状的淡青色琉璃片,脑海中便自然而然浮现出它簪在知云乌发中的样子。 她越想越舍不得这个步摇,可是又没钱买,只好悲伤万分地一直凝视它。 女师傅看他半天没说话,小心地问:“我给大人装起来?” 脑海中知云的笑脸浮现出来,存玉下定了决心,握住步摇避开女师傅的视线问:“可以先记账上吗?” 她不是没有钱的,只是现在还不够而已。 就是不知珮月阁这么大的店让不让赊账了,存玉心里忐忑,用余光观察身侧的匠人。 赵师傅柔声道:“当然可以。”反正都是大小姐的钱,就只有从左口袋换进了右口袋的区别罢了。 存玉闻言,终于松了口气:“多谢,可需要立什么字据吗?” 赵师傅柔声说:“不用,我一会记账上就好。” 可存玉还是取来纸笔端正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姓和地址:“若这样还不够,师傅可以让你家掌柜的来乌鹊巷找我。” 赵师傅脸上闪过疑惑,但还是装好步摇递了过去,然后奇怪地看着桌上留下的欠条认真分析,这难道是姑爷的癖好吗? 她摇摇头,不理解这些年轻人的想法,收好后准备过几日交给大小姐。 存玉欠着一屁股债出了珮月阁,还好还好,只要买到了合适的生辰礼就行。 街上熙熙攘攘,她穿过人群打算抄小路回去,便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眼熟的马车。 认出来马车旁立着的人是谁后,她脸上绽开笑,快步走过去:“知云,你怎么在这里?” 何知云才从布庄回来,正准备去钱庄看看,一转眼却看到存玉从身后冒出来。 她笑意盈盈:“我来对账,你呢,你从哪来?” 存玉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有不能被她发现的生辰礼,她不动声色地侧身背手挡住包裹,展颜笑道:“我才从大理寺出来。” 知云一上午的忙碌被她笑化了,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了,根本没注意到她手里有没有拿着什么东西。 存玉转移话题:“你还要去哪里呀,左右我今日无事,一会和你一起去吧。” 知云牵着她的手上了马车:“我再去钱庄查一下账就好。” 城里人流如织,马车在闹市里缓缓行驶,存玉趁着知云给车夫交代事情的时候把盒子塞进了袖子里藏好。 早春已有了暖意,车帘换成了轻薄的软烟罗,存玉看到烟色的纱从知云指尖滑落,一瞬间遮住她的面孔又马上落下去。 知云浅笑嫣然:“城外落霞山庄里有一眼温泉,据说可祛除寒气,效果极好,我们明天去试试怎么样?” 存玉从美色中回过神来,没听清她问了什么便点头答应。 知云脸上的笑加深了几分。 马车走得很慢,存玉从旁边拽来一个软枕抱在怀里,她把下巴埋进去眼睛在知云的头上打转,今天的发髻很适合戴琉璃步摇呢。 她心里痒痒的,可只能忍住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的手。 清风吹起车帘,知云一眨眼看到了人群里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紧接着马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吼声停下,马车开始左右不停摆动。 她们本就虚虚靠着车身,在剧烈晃动中坐不稳的两人撞在了一起,存玉被晃的欲呕,知云倒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在混乱中伸出手护住她裸露在外的后脑。 车夫脸色发白,手上青筋冒起用力拽着缰绳,马脖子被紧紧勒住,约十几息后叫声终于渐渐变小,安静下来。 存玉空咽几下压住自己反胃的感觉,知云还倚在她身上,存玉扶她起来坐好却看到她的左手一直在打着颤。 “你的手怎么了”她面色一凛,轻轻托起知云的手,看到手腕内侧青了一大片。 知云忍住手上的钝痛:“没事,先去看看外面怎么了吧。” 她想起方才闪过的身影,心里的不安加剧。 马夫在外面担忧地问:“大小姐,你和姑爷没有受伤吧?” “我明明好好驾着马呢,不知为什么它突然就躁动了,难道是被什么吓着了?” 车外是一片嘈杂的声音,存玉一手轻轻牵着受伤的知云,一手掀开帘子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她上半身刚探出去,还没看清楚这里是何处便被横伸出来的一只手扯了个趔趄,她从车辕上被拽下去,知云在内侧疼得全身脱了力也没拽住她。 存玉落地还没站好,便被一柄白刃架在了脖子上,拿着刀把的手是一只枯黄肮脏的手。 刀锋处寒冷的触感威胁着她,存玉放轻呼吸,不敢用一丝力。 知云方才用力之下扯到了另一只手的伤处,她疼得眼前发黑,等到能看清眼前情形的时候瞳孔猛的一缩。 此时以马车为中心已经空开了一大片区域,将刀横在存玉脖子上的中年男人衣衫褴褛,神色癫狂。 他嗓音粗哑,像是很久都没说过话:“是你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大街上片刻前的喧嚣荡然无存,此时只剩下这个男人疯狂的声音,他一遍遍重复着“是你们逼我的”这句话。 手里的刀随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腔离存玉越来越近。 知云脸色发白,额角渗出汗来,手脚发软到几乎要站不住。 她声音发虚,却一句话就吸引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注意力:“三叔,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何必成眼球充血,看了知云半晌后咯咯笑出来,笑声尖利又绝望:“不就是你把我逼到这一步的吗,现在还问我想要什么?” “不就是你给姑苏寄的信吗,不就是你让那些赌坊一路追我追到长安的吗?我现在每天跟个老鼠一样躲在乞丐窝里,不全是拜你所赐吗?” 知云不欲与他解释这些事情不是她做的,她只是一直死死盯着那把雪白的刀。 她攥紧手,指尖陷进了手心里发出刺痛,轻声引导他:“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的,先放下刀好不好。” 京营离这里不远,金吾卫已经快马赶过来了,但只敢藏在人群里观望。 第52章 疯三爷窥破真相 知云也看到了人群里那几个姿态动作明显和普通百姓不一样的人,其中一个长相不起眼的人看到自己被发现后她使了个眼色。 知云会意,开口不断对着何必成说话,试图稳住他。 “三叔,你仔细想想那些事怎么可能是我做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在长安,怎么可能下手害你呢?” “而且还是从姑苏来的赌坊打手,我走后到现在半年多一直没回去过,哪有本事使唤动赌坊的人?” “况且你我无冤无仇,我因为当初逃婚一事还一直对三叔怀有歉意,我根本没理由害你到如此地步啊。” 何必成不以为然,阴森森地笑:“你把我当傻子吗,就算不是你亲自动的手,其中也一定少不了你推波助澜。” “怎么我这么长时间都好好的,发现你的踪迹后倒开始倒霉了。先是被老家的人知道我打算独吞你的资产被他们从宗族除名,后来又被追债的人逼得没有容身之处。” “我能沦落至此都是从你逃婚开始的,你为什么不能听话一点呢,为什么不能乖乖听我安排呢?” “为什么偏偏要在我找到你的时候定亲,还偏偏嫁的那么好?” 他说话间眼睑一直抽搐着,整个人的精神看起来很不好。 “你嫁得这么好我还怎么抢占你的资产,你的资产到不了我手里我就没钱,我手里没钱就还不了赌债,追债的人一路到长安,我就只能躲在乞丐窝里苟活。” “这怎么不是你害的?我能有今日都怪你。” “你爹就不是什么好人,身为长兄手里有那么多钱却舍不得给我,随便扔给我三瓜两枣就想敷衍了,说什么让我先好好历练几年,实际上就是在把我当花子打发。” “还有你那好祖母,辛亏她死得早不然我也要动手,真不知她为什么要护着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没有远见的老妇。” “都怪她从小助长了你的威风,不然你哪敢这么猖狂,还逃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天下还有第二个敢逃婚的女子吗?” 周围不少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面上都露出了嫌恶之色,唏嘘不止。 存玉侧头避着刀尖,余光看到人堆里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慢慢靠近。 她稍稍松了口气,自己被何必成的手勒得喘不过气来,还不敢大口呼吸,眼前已经发黑了。 知云看到她面色变白,手攥得更紧了,强撑镇定地对着何必成循循善诱:“三叔想要钱是吗,那你挟持我更划算不是吗,不远处就是何氏钱庄,你把它搬空都可以。” “你先把刀放下,我给你作保,绝对没有人会怪罪你的。” 两个着便服的金吾卫已经快走到何必成身旁了,何必成脸上也闪出了犹豫之色。 知云心跳加快,她看着其中一人已经抬起的手咽了咽口水,可何必成脸上的犹豫又马上换成了疯狂,他嘶哑大叫: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钱没有,身份没有,赖富也跑了,我孤身一人什么也不怕。” “你给我作保有什么用,以为我不知道我挟持的是一品官吗?束手后我只有死,被凌迟都不为过。” 他手里的刀用力了几分,存玉感到一阵刺痛,脖子上好像有什么液体滑落。 何必成看到知云一瞬间变了的脸色,畅快地笑出来:“风光无限的何家大小姐也有今天啊,怕他死是吗,那你就好好看着我是怎么割下他的头颅的。” “只是有一点可惜了,怎么抓到手的不是你呢,我还真想看看你死在我手里的样子。” 存玉头脑发晕,她一支手从袖子里摩挲着,已经快要拿出步摇了,知云看到她的手还在动,刚才一瞬间涌出的恐慌感褪去几分,何必成还在笑,一个金吾卫已经摸到他身后了。 知云突然大喊一声:“三叔!” 何必成一愣,那个金吾卫瞅准这个机会赶紧一脚踹上去,存玉脖颈的禁锢一松,她马上向后退去离开他,慌乱中何必成的手从她身前贴着滑过。 “存玉!”知云两步跑过来撑住她快要软倒的身体,语气快要哭出来了。 存玉的窒息感消去,猛咳了几声站好,抬手捂住脖上的伤口:“没事的,只是皮外伤。” 知云眼角盈满泪,不容拒绝地扒下她的手,看到伤口处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肉已经外翻了一层。 存玉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真的没事,养几天就好了。” 何必成晕在地上,两个人拿出绳子合力绑住他。 一个金吾卫上前对着存玉出示了令牌:“萧大人,末将在金吾卫秦将军麾下,听到有百姓来报案便来捉拿歹人。” 他看一眼被打晕在地上的中年男子:“不知此人该如何处理?” 知云用手帕摁在存玉还流血的伤口上止血,存玉刚想开口便扯到伤口,嘶了一声。 知云含泪瞪了她一眼,让她别说话,然后侧头对金吾卫说:“拖去大理寺。” 存玉轻轻点头同意。 更多的禁军赶来将人群隔开在外面,马夫带着宋大夫小跑着赶来。 宋大夫满头都是汗,存玉坐在路边的小板凳让他看伤口,她提醒道:“还有知云的手腕,也受伤了。” 有人蹲下搜何必成的身,搜出一张折起来的纸,他打开后面色大变,跑过来递给存玉。 知云接过来展开在存玉眼前和她一起看。 ——何三爷,大小姐对你怀恨在心,现在仗着萧阁老的势要对你赶尽杀绝,你好自为之吧。 是一句字迹潦草的话。 知云注意到纸张的一角上是一个玉兰花的图案,她的指尖在纸上碾过:“这是徽州产出的松花笺,贵重无比,一寸值一金。” 存玉凝眸分辨上面的字迹,没有任何头绪。 宋大夫敷上止血药后包扎好伤口:“幸好没伤到筋骨,每天换一次药,半个月不要碰水,也不要抓挠。” 他又抬起知云的手摸她青紫的位置:“没有大事,我把骨头扳回来就好。” 话音未落,手上一使劲,骨头随之发出了一声脆响,知云痛呼一声。 宋大夫收回手,整理药箱:“好了,我先走了。” 存玉心疼地摸摸知云的手腕:“疼吗?” 知云强忍眼泪:“不疼。” 存玉转头担忧地问宋大夫:“她还青紫了一块呢,真的不用上点药吗?” 宋大夫很冷漠:“不用。” 他转身要走,此时地上的何必成却悠悠转醒,金吾卫仓促之下的力度不足以让他晕太长时间,他睁开眼看到自己手脚已经被绑起来了,身前是一个背对着他的高大男人。 他虚握自己的手,回想起刚才昏过去前手仓促滑过的地方,虽然只是浅浅滑过,但他在欢场里作乐了半辈子,怎么会分不清男女。 何必成的眼里都是震惊和不可置信,回过神后他简直要大笑出声,上天待他不薄啊! 知晓了这样一个秘密,他一下子无畏起来了,贪婪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叫嚣着。 他看着那边的人,这可是丞相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虞朝丞相,比自己那个只有钱的侄女不知贵了多少。 他的眼神不断从不远处说着话的两人身上滑过,何知云正用沾了水的帕子擦拭她额角的脏污。 他开口大叫:“放开我,快放开我。” 存玉转过头去看他,何必成身前的禁军转身横刀在他颈上:“吵嚷什么,老实点。” 何必成才不怕,他浑浊的眼珠转向萧存玉那边:“萧大人还坐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让他解开我的绳索。” 知云以为他疯了,嗤笑一声:“三叔你是巴不得早点死吗?” 他的眼神里却满是猖狂,好像窥破了什么似的:“我要是死了,只怕萧阁老也很难活下去。” 他的眼神那么得意,存玉觉得自己好像漏了什么东西。 他粗哑地笑着说:“我方才不小心发现了一个秘密,好像和萧大人的身家性命有关,不知你想不想听听。” ——秘密。 存玉眼里电光闪过,准备离开的宋大夫若有所思,也停下转身看他。 知云眼神凌厉起来,但脸上还是一片讥笑,她几步走到何必成面前:“三叔是得了失心疯吗,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她抬眼示意看守何必成的金吾卫退下,金吾卫犹豫了一下,存玉已经过来了:“无妨,你退下吧,他手脚都绑着呢,出不了什么事的。” 金吾卫这才拱手离去。 此时她们身边只有被绑住的何必成一人了,宋大夫从后面走过来,在药箱的缝隙里取出一把小匕首塞在存玉手里,然后叹一口气走了。 萧存玉握紧了它,眼神冰冷。 何必成还在笑,脸上的褶皱里藏着污垢:“说出去真是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了。” 他眼中充满恶意和有恃无恐的自得,看一眼何知云说:“你是个逆种。” 再看一眼萧存玉:“你这个乱臣。” “哈哈哈哈,怪不得能在一起呢,你们真是绝配。” “这世道竟然坏成了这个样子,丧伦败行之人层出不穷。” 知云像看一个死人一样看着他。 第53章 奴杀主奴随主死 何必成笑得很开心,像是抓住了他后半生的富贵,也许他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吧。 萧存玉面无表情,她把匕握在手里,轻轻抬手挑起他的下巴,刀鞘死死抵住他的下颚,戳进他的肉里让他说不出话来。 “看来何三爷不是很清楚我是谁呀。” 何必成被绑住的身体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形状,他被迫抬眼看向存玉,喉咙里发出嚇嚇的声音。 他眼睛上翻,眼白半露,嘴角却咧到耳根去,他用力笑出来,笑声像漏风一样难听。 “你不敢杀我的。”他眼神恶毒却满是笃定,“我知道,你的秘密,只要我现在说出去,就一定能在临死之前拖着你一起死的。” 他笃定萧存玉此时不敢下手,这是大街正中,路两旁是络绎不绝的百姓,不远处是说着话的禁军,众目睽睽之下,他赌她不敢杀她。 丞相当街动手杀人,可是天大的丑闻! 他血管里是膨胀的激动,何必成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高高坐在金堂之上金玉满怀的样子。 激动之下他眼球充血,没有看到在身侧匆匆闪过的熟悉身影。 就算她现在拿着刀又怎样,她敢拔出刀吗,她不敢。 何必成窥破秘密后,整个人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得意中去,而且因为他天然就对女人轻贱五分,所以并不认为萧存玉真的敢动手。 他在心里不屑,女人能成什么事,何知云这个死丫头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得了他大哥的财产罢了,至于这个丞相为什么能成为丞相 他垂下眼睫,目光下流地扫视她全身,唇边含着恶毒的笑揣测道:“萧大人身段不错呀。” 何必成从小就是一个浪荡子,他人生的前半部分都是在窑子里度过的,四十多年的岁月中,他宿在歌姬臂弯里的日子远远大于他读圣贤书的日子。 欢场中对女子的轻贱和折辱在他看来是理之当然。再悲惨的身世、再不屈的灵魂对他都只是享乐时的配菜。 一个女人的一生落不到他的眼里,他只能看到她们或丰满或清瘦的**。 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承载自己**的容器而已。 存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她笑出来,指节轻轻一扣,匕首随之出鞘,刀尖的寒光闪过,遮住了她眼里的情绪,她在何必成的脖子上比划,寻找最好下手的地方。 紧绷的气氛里,何必成感受到了来自刀刃的一股寒意,这股寒意告诉他,他的命现在不属于自己了。 于是,死亡的威胁终于让他迅速从自己的畅想中脱离出来。刀是冷的,何必成看到萧存玉的眼也是冷的。 存玉看到他脸上终于出现了恐惧之色,满意了几分,她轻轻笑着把刀锋推进去,一道鲜血很快顺着白刃流下。 恐惧和愤怒挤在何必成的五官上,他哆嗦着嘴唇骂:“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存玉反口驳道,“你当街行刺我,是罪无可辩的事实,我愿意让大理寺慢慢审你是一回事,但我现在就杀死你也在无人敢置喙。” “你看有人过来阻止我吗?” 生命即将逝去的恐慌扼住何必成的喉咙,他一动不敢动,眼珠微微转向一旁的禁军,果然如萧存玉所说,他们只转头看了这边一眼就没事发生一样继续说笑了。 脖子上的血滑落在衣领里,此时攻守易势,只要萧存玉再用力一些,他马上就会死。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女人杀死? 知云看着他怒睁的双眼和想说什么的嘴,隔着手帕从地上捡起一块肮脏的破布飞快地塞进他嘴里,堵住他的话。 她叹口气:“三叔真是迫不及待,明明还可以多活几天的。” 何必成的嘴被堵住,呜咽挣扎了半天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反而让伤口处的血流得更快了,他不再挣扎,颤抖着身体看向存玉。 知云微笑:“三叔还是这个表情好看些。” 存玉低头看着他,手上用力—— 何必成瞪大眼睛,可手脚被捆得严实他动弹不了一点,他脊背发凉,却在光亮的刀面上看到了一个低矮的人影靠过来。 濒死时飞快转动的头脑让他立马认出来人,他一股气提上来,呜呜地叫着。 是赖富,他没跑,他来救他了! 何必成眼里闪过惊喜,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 凌乱的喜色凝固在他脸上,眼里最后一张画面是赖富扑在他身上用刀狠狠刺向他的心脏。 耳边有尖叫声,还有禁军的脚步声。 心口处传来钝痛,血液从身体里流失,生机消逝,他仅剩的力气无法支持他再开口,何必成只能发出无声的三个字——为什么 没有人听到。 存玉被扑上去摁倒赖富的禁军隔开,她看到何必成被捅得可以看见肠子的尸体,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被车轮碾过的青蛙眼睛一样爆出来。 她低头甩掉匕首上的血迹,收刀入鞘。 赖富顶着一脸的血手里握住刀甩开抓住他的两个禁军,跌撞着半爬过来跪在知云面前。 知云从血色中回神,后退一步:“赖富?”她辨认着脚下这具干枯的身体,勉强将他和之前那个肥头大耳的人联系在一起。 赖富听到知云叫出了他的名字,马上低头用力磕头,头碰在地上,砸出响来,他语气谄媚。 “大小姐还记得小的,小的何德何能让大小姐记住我。” 知云眉头一皱:“你疯了吗,跪我做什么?” 赖富一顿,抬起头来,脸上血糊住他的眼睛:“小的求大小姐收留。” “三爷要害大小姐,他罪该万死,小的杀了他为大小姐解忧,求大小姐收留小的。” 他一遍遍重复着“求大小姐收留”这句话,知云定住看他,看了一会后说:“你真的疯了。” “你的卖身契在何必成手里,你是他的奴才,现在背主还弑主,你求我也是没有用的,你活不了了。” 赖富的动作停住,埋头在地上,嘴里飞快地重复着“我活不了了”,说了几十遍后突然抬头看向不远处何必成稀烂的身体,大叫了一声起身向人群里冲。 两个金吾卫一时不察,被他钻进人堆里,赶忙追上去。 知云将目光收回来,她对他的想法毫不感兴趣。 存玉将匕首佩在腰间:“当日给姑苏何家寄信的就是他吧。” 知云点点头。 远处传来金吾卫的呵斥声和摔打声,很快就归于寂静。 看来是抓住了,存玉掸掸袖子上的灰尘:“走吧。” 马突然发狂是因为踩在了何必成扔在地上的荆棘上,它方才便被马夫牵走找兽医治伤了。 这里离萧府还有几条街,徒步的话得走半个时辰左右,存玉看着没有马的车头痛。 耳边马蹄声响起,管家架着马车停在一旁:“大人无事吧?” 存玉疑惑问他:“你从哪知道我出事了的?” 管家说:“我和冬子去坊市采购春衣的时候看到宋大夫提着药箱回来问了几句,知道是大人遭到刺杀后我就急忙驾车赶来了。” “幸好没出什么事。” 存玉颔首:“下次赶车别这么快了,牵到了腰伤怎么办。” 管家笑着应下:“大人不必担忧,偶然驾这么快还是无妨的。” 知云听她和管家说话的样子和话中并不遮掩的关心之意,发现哪里不太对。 剩下的事情赶来的大理寺官员会处理好的,存玉和知云久违地坐上了管家的马车,马和以往慢吞吞地走,像是上了年纪一样。 马车里面,知云问:“赖富会被怎么判?” “砍头。”存玉垂眸看腰间的匕首,“而且会很快。” “最长半个月的时间。” 路上的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被波及到半分,小孩还在欢笑着奔跑,卖花的小女子在柔声叫卖着,头上的素银簪子质朴好看。 存玉想起来自己买好的生辰礼,她趁知云没注意左手探进袖子里翻出步摇,偷眼看进去检查它有没有损失。 她松口气,还好没事。 回府后,存玉借着换衣裳的理由将步摇放在床头的暗格里,然后准备去书房找知云。 门刚打开,就看到知云抬手欲敲门,她实在怕适才的兵荒马乱之中存玉还磕着其他地方了。 “你看过了吗,身上还有伤没有?” “没有了。”存玉摇摇头,又想起一事,“我屋里有治皮外伤伤的药,是宫里御用的药,我给你找来涂吧。” 她还是不放心知云手上的伤。 萧存玉转身,示意她进来:“药还在里间,你先坐会吧。” 知云走进来坐在桌边。 存玉的房间是由三间上房打通的,中间只隔着薄薄的屏风,左侧是休憩之所,右侧碧纱橱里放着一些杂物。 中间靠墙一面放着一个立柜,立柜旁是博物架,架子侧方是挂起来的两幅书画。后面的月洞窗半开着,碎光透过烟帐落在地上,隐隐可见其后透出葱绿的新竹。 第54章 青玉一点胭脂香 萧存玉拿着一个小巧的明黄色药盒走出来:“我之前磕在床脚时用过它,很好用的。” 她走到桌边坐在知云身侧,抬手捧起她受伤的手,白皙肌肤上的一小块乌黑很刺眼。 药盒被打开后散发出淡淡的药草香,知云用手指勾了一点出来放在鼻端轻嗅:“好香呀。” “像是加了辛夷和”她顿住,看到存玉伸手舀了很大一块淡粉色半透明的药铺在自己手上。 她犹豫着问:“需要这么多吗?” 存玉把药摊开在知云手腕处,轻轻一拨便厚厚地覆盖住了伤处。 知云对比着药膏的大小和自己的伤处,低头在看到药盒上显眼名字时沉默了。 一盒值百金,可使断骨重生的御药紫檀膏,竟然会这么轻易地出现在她的手上。 存玉抬头,正色道:“不多的,这样子会好得快些。”她几乎用完了盒中的药,想来不用几天就会彻底痊愈了。 知云放下药膏,柔声说:“这样呀,那你可一定要认真给我抹好。” 存玉点头。 暖色的光从窗户钻进来,洒落在存玉的头发上,她的发冠松松散散,从边缘露下几缕碎发,搭在她的鬓边和额角,中和了存玉五官的冷峻。 此时她正低头细细地在知云手上涂抹,眼睛里是一片似水的温柔。 何知云支手在桌上看她,从她似远山轻雾的眉头看到她深邃的眼睛,她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色泽呈浅褐色,很是可爱。 再往下薄唇微微抿起,唇色很淡,像她这个人一样。 存玉涂好药膏,握着知云的手腕左右看看,轻轻笑了笑。 知云看着她的唇:“我给你涂胭脂好不好?” ——胭脂? 存玉一怔,知云便倾身向前吻在她的唇上,还伸手护住了她受伤的脖子。 存玉双目微瞪,看着遮住她视线的知云何唇上柔软的触感,懵懂地想她怎么突然就亲上来了? 知云很庆幸自己今早涂得是茶花红的胭脂,这样鲜亮的颜色,才适合出现在存玉唇上。 她低眼仔细观察眼前人的神色,看到她轻颤的眼睫和迷茫的神色,于是她捏了捏存玉还握住她手腕的指尖,示意她专心一点。 知云的五指顺着指缝扣紧她的手,动作间两人腕上相同形制的珠串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十指渐渐交缠,两人乌黑的长发散落后缠绕在一起,急促的呼吸声间口脂的甜香愈发浓郁。 情至浓处,存玉眼角湿润起来,眼尾透出薄红,一路延伸到耳边,她喘不过气,偏头要向后躲,却被肩头的手轻轻摁回来,她难以逃脱,只好抓住亲吻的每一个间隙努力换气。 像碾碎一片花瓣后指尖会留下鲜红的汁液一样,不知多久之后,知云轻喘着抬起头,心满意足地看着存玉唇上属于自己的颜色。 窗外春色撩人,歪倒在何知云怀里的萧存玉抬眼谴责地看了她一眼,但由于她的眼神太过湿润,属实是没有什么威慑力。 知云一笑,就着两人靠得极近的身体,低头轻轻吻上她脖颈上被白纱布包裹住的伤口,她沿着伤口一路缓慢向下,最后擒住了那条一直藏在单薄春衫下的红绳。 两人纠缠的发丝间,存玉低下头看到她将红绳咬在嘴里扯出来,同心锁随着她的动作裸露在外面。 知云松开红绳,又启唇含住末端那枚还沾染着存玉体温的同心锁,青玉澄澈通透,知云咬住一半在嘴里,鲜红的舌若隐若现。 存玉慌乱地把视线从玉锁上移开。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偏过头,知云就靠近贴上她的唇,存玉先触碰到的是一片光滑的温意,那是同心锁上属于她自己的体温。 知云双手环住她,贴在她面上,轻轻将同心锁送过去。 青色和水色一闪而过。 存玉两眼瞪大,她咬住玉想推回去,舔舐到的陌生水迹让她面红耳赤,可知云堵住了它的退路。 来来往往几次之后,存玉嗔怒地看向知云含笑的眼睛,她肯定是故意的。 模糊的笑声从知云喉里发出,她在存玉的下一次推拒中顺从地接下存玉推过来的同心锁,咬它在齿间向后略退一点,乖巧地看着她。 存玉松了口气,抬手欲接下它擦拭,却被知云偏头拒绝,她松开牙齿,于是同心锁自存玉手侧滑过落在她的衣衫上,发出一声闷响。 知云看到她的衣衫上随之留下了一处湿痕,在月白色的外袍上分外显眼。 存玉也低头看去,却愣了一下,她看到剔透的同心锁上遍布水色,正在傍晚夕阳的照射下反射出粼粼微光。 她耳侧消退的红只一瞬间便重新显现出来,无措地看着同心锁上和衣衫上留下的铁证。 那,那不会是她们的口水吧 知云看她呆呆的,忍不住笑出来,边笑边取出手帕擦拭干净同心锁上已经快要干涸的水迹。 存玉被她笑得有些羞怯,瞪了她一眼后起身去卧房换衣裳了。 知云托腮看她 四天后调查结束,赖富在菜市场被砍头,他的尸体和何必成的一起被拖去城外焚化了。 至于远在姑苏的何家,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个消息,派人来给知云赔罪了。 午间的账房里,知云在听小言报账,她的生意渐渐在长安铺展开后,现在已扎稳根了,立足后随之而来的是多起来的人情往来,上个月仅相熟商人里就费了近五千两用在婚嫁丧葬上。 但花钱倒是无所谓的事情,重要的是经常有不得不去的应酬,张家老太太今日过寿,李家小小姐明日招婿,类似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 城里大多数人要么贪图她手里的生意,要么知道她是萧阁老的未婚妻子,总之都拚足了劲地要请她来。 知云推掉七八成不重要的事,可还剩下不少要用心应对的,最近又刚入春,暖和宜人的天气里婚嫁之事层出不穷。 她听小言说了半天,突然叹了口气,成日去看别人成亲,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她和萧存玉二人。 一个穿着学徒服的小女孩急急跑进来对知云说:“大小姐,二爷和六爷来找你了。” 小言止住话头,眉峰挑起:“他们胆子还真大,不怕自己也送了命吗?” 知云现在正无聊,听到他们来心思一动,叫进来解解闷也好。 她放下账本,吩咐小学徒:“你把他们带到前堂去,就说我一会儿就到,还请两位爷稍等。记得客气一点。” 小女孩眼珠一转:“知道了,大小姐。”她转身跑出去。 小言问:“姑娘为什么不把他们打出去,还客气做什么,咱们现在可不怕他们了。” 知云一笑:“不把他们打出去当然是想看好戏了。” 小言糊里糊涂,不过也没再多问了。 账房里大开的窗户中飘来一阵阵花香,今春的杏花开得早,如今的枝头已经满是繁密的花苞了,知云赏着花慢腾腾喝完一杯热茶后踱步去前堂。 何家二子何必业与何家六子何必连并排坐在前堂里的两把交椅上,他们不知在私语些什么,看到知云来了才停下。 知云径直走向上首坐下,小言在她身后站好,两人都不向何二爷和何六爷问好行礼。 何必连眉头皱起:“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跑出去几月就心野了不成,见到长辈也不问安。” 他是家中这辈最小的孩子,一直没经过什么风雨,所以说话口无遮拦的。 何必业刚才千叮咛万嘱咐都没防住他说话不过脑子,他赶紧用手肘撞了撞何必连,咳了几声提醒他。 可已经晚了,知云笑一声,看着何必连漫不经心道:“六叔是太久没说过人话吗?” “还是年纪上去了记性不好了,我怎么记得我走之前也是从不向你行礼的。” 她好心道:“长安名医如云,六叔不然去拜访一二呢?” 何必连骤然色变,一拍大腿正要开骂却被何必业一肘子狠狠怼回去。 何必业在心里骂他一句:蠢货,非要跟来做什么,只会误事的家伙。 他满脸堆笑对着知云,语气讨好:“你六叔不会说话,你别听他的,咱们的叔侄情谊可不能被他几句话就说散了。” 知云顺从地住口,准备看看他能说出什么鬼话。 小言对着何必业翻了个白眼。 何必业抑扬顿挫地开始倒苦水了:“云丫头,你可不要因为家里那几个不长眼的人就误会了二叔我呀。大哥在世是我与他最为亲密,我一直都是向着你的。” “你也知道当初三弟要匆匆把你出嫁我就是第一个不同意的,我说知云可是大哥唯一的女儿,母亲死前还念念不忘让我们好好对她,怎么能大哥一死就翻脸不认人呢?” “可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我左拦右拦愣是没拦住三弟,也幸好你机灵,一撇腿跑了,要不然现在还不知如何呢?” 知云情真意切地配合他:“原来如此,我就说二叔这样的人断不会和三叔狼狈为奸的。” 第55章 侬是无知招笑人 “只是不知当初为何是二叔带着家丁来拦截我,莫不是受了三叔胁迫了?” 何必业一顿,又佯装自然地不停点头:“云丫头果然机灵,正是这样。” 小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知云讥笑着说:“那不知二叔和六叔今日来所为何事?” 何必业没听出她的嘲弄,眼珠上下一转说:“必成做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今天来就是为了向你赔个罪,说到底我们还是一家人,你就是一时气不过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放下了。” “不过” 他小小的一双眼睛发出精光:“我们跋山涉水来找你,也是想见一见侄婿的意思。” 这样呀,知云一听此话,就知道他肚子里是什么坏水了,不就是看她手里的产业到不了他手里,于是开始算计别的东西了。 知云假装发愁,戏弄他道:“唉,我不是不想让二叔和六叔拜见阁老,只是我家大人实在是威严甚重,平时说一不二的,不久前三叔的事都惹恼了她了,如今我哪还敢再叨扰她呢?” 何必业才不信:“云丫头是把二叔当成外人了,我在姑苏就听到沸沸扬扬的,说萧大人还没和你成亲就给你求了诰命了,他哪能因为这点小事责怪你呢?” 知云听他语气已经急了起来,低首摇头示意自己也无能无力。 何必业一路而来耗费了不知多少银子,如今见不到成果哪里会甘心,见何知云油盐不进,他更焦急了:“二叔也不为什么,只是想拜访他一面,顺便为你的两个哥哥求个微末小官的官位罢了。” “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你连这点小事也不应允二叔吗?” 知云嘴角擒着若有所指的笑容看着他,语气懒洋洋的:“二叔还是别做梦了,趁现在还有些余钱赶紧回老家多置办些产业吧。” “就凭你那两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文治武力一概没有的儿子,让他们去做官,怕是要贻笑大方。” 她端起茶喝一口:“当日随便给我定下亲事,现在又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过都是为了从我身上谋取好事罢了。” “二叔,你既然知道我已结了这么门亲,还不赶紧夹紧尾巴,别一不小心惹恼了我,落得和三叔一样的下场。” 何必业被知云不留情面的话说得气急交加,他还端着长辈的架子,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骂,然后就被何必连伸手*拽了下来:“二哥,冷静,冷静啊。” 知云看着他俩如出一辙的嘴脸,觉得无聊至极,何必业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对自己的轻蔑,用力抑制住的愤怒又喷涌出来。 气急反笑,他眼神阴狠一字一顿道:“云丫头,你真是好样的,就是不知你这样贪心,守不守得住这么大的基业了。” 知云斜眼看他,正欲回击就看到前堂走进来一人。 萧存玉脸上带笑走进来:“二叔来了呀,怎么也不早早给我说一声,让您二位自己来求见,这不是我们做晚辈的不是吗?” 她下值后回府就听人说何家来了人,人已经在栖梧庭里了,她怕知云说不过何家这些人,没换衣裳就赶过来,才到门口听到了知云语气含愁地说她平日里威严甚重,说一不二 嗯。 她抬手制止住门外侍女准备通报的动作,听了会儿后才抬脚进去,她坐在了知云身边,再抬眼看时何家两人的神情已经变了。 存玉含笑看了知云一眼,轻抬下巴示意说一不二的萧阁老来为她撑腰了。 知云听话地眨眨眼坐好,没再说话,专心地看很有威严的丞相大人给她出气。 何必连想起自己刚才的表现,被吓到说不出话来,他悄悄扯扯何必业的衣角:“怎么办啊,二哥。” 何必业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脸上青青白白的,少顷,才开口试探道:“萧大人安好。” “二叔安好,叫这么见外做什么。”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今日招待不周了,还请二叔别怪罪。” 四面开着窗的前堂明亮的很,阳光下他脸上的神情毕露无余,何必业僵着脸暗恨自己刚才怎么就说出狠话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有一品诰命在身的知云可和以前那个野孩子不一样。 他硬笑出来:“哪里的话,萧大人日无暇晷,我也不敢随便叨扰。” 存玉端正坐着,听何必业碘着脸和她套近乎:“云丫头是何家当之无愧的明珠,她小时候我就一直思量她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呢。” “谁料她竟这么有福气,高嫁给了大人,要我说这世上也唯有大人这般的男子才配拥有知云这样的绝色。” 存玉慢慢地啜着小言刚上的茶,这些话好像似曾相识,福气、高嫁、绝色,这种高高在上的轻贱话语她在谢家听得够多了。 她轻敲茶盏,打断何必业的话:“三叔不只是为了说这些话才来的吧。” 何必业自以为隐蔽地观察了知云的夫婿半晌,见他语气温和,心里就少了几分商对官天然的畏惧,再见她对自己说话间一口一个二叔地叫着,不由得就飘飘然了。 “贤婿好眼力,我确实不只是来贺喜的。” “我虽没见过几个官,可也知道不论在哪里做事都是讲究人多力量大的,如今你孤身在朝势单力薄,若是一朝失势可就没有退路了,二叔是来帮你的。” “我家里有两个正健壮的儿子,你六叔也正年轻,不如让他们进朝帮帮忙。” 何必连应和着:“是呀是呀。” 知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神戏谑地拆穿他们:“是吗,难道不是来买官的吗,哦,不对,你们还不想花钱,只想白得。” 她再瞥一眼何必业:“连律法都不懂。” 存玉有些想笑,但还是绷住了冷淡的脸。 何必业急了,语无伦次地解释:“什么叫买官,只是亲戚间互相帮衬而已,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知云不以为然地喝着茶,还挑衅地看他一眼 存玉代她说出口:“买官卖官犯法,况且你家公子是商籍吧,商籍都不能科考,如何能做官?” 何必业不信:“商籍都能嫁丞相,怎么不能做官了?” 存玉摊摊手:“那不然你去金銮殿上问问陛下?我可没什么好办法。” 何必业只一盏茶的功夫,便快把他当成自己家里的后辈了,闻言理直气壮要求道:“肯定是有办法的,你快去衙门问问。” 存玉抬眼看他:“二叔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方法有是有,就是不知你舍不舍得了。” 何必业立马问:“我当然舍得,我就两个宝贝儿子有什么舍不得的?” 存玉神色认真思索一番:“大虞律里明文写着商人不入仕,百年来也从没有过先例,律法严苛,之前还有一个伪造身份科考的商人被砍了头呢。” 何必业跟何必连被唬的一愣一愣的,对视一眼后何必连嗫嚅着问:“那怎么办呢?” 存玉郑重地答:“律法不能改变,但二叔可以改了自己儿子的商籍呀。” 何必业恍然大悟,他忙问:“侄婿真是神通广大,只不知要怎么改?” 存玉轻笑:“令郎之所以是商籍是因为他爹是商籍,所以只要他爹不是商籍此事自然迎刃而解了。” 何必业眼睛一亮,他莫不是,莫不是也要给自己改籍,一时之间,他看向存玉的眼神炽热了起来。 “贤婿的意思是” 存玉神色笃定:“给令郎换一个爹。” “啊?” “什么?” 何家两人同时大惊,何必业更是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是在和我说笑吧,我只有两个承嗣的儿子,怎么能给他们换爹呢?” 小言捂住嘴笑,知云轻咳了两声。 他们大惊失色,存玉压住自己眉眼里的笑意,说:“怎么不可以呢,我给他们重新找个不是商籍的爹,他们自然可以科举做官了。” 她又“呀”一声,才反应过来似的:“莫不是二叔舍不得,这可奇了怪了,我还想着若是二叔不嫌弃,让我给他们做爹,知云做娘也使得的。” 何必业两眼一黑,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出不来,何必连看着他一下子变白的脸害怕道:“二哥,二哥,你别是被气死了吧?”他边说边用力在何必业脸上打了两下。 何必业被重重打醒,顾不上骂他,先对着萧存玉拒绝道:“此计万万不可!” 存玉面色疑惑:“俗话说父母之爱子则为计而深远,二叔难道不愿意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放弃一些东西吗?” “只不过是你的儿子从此后名义上成了别人的罢了,实际上还是你的呀,能不能承嗣,能不能继承香火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叔难道不想看着你的两个儿子功成名就吗?” 她失望地叹口气:“听二叔话里的意思令郎甚是出色,只可惜因为要因为你的自私一辈子当个商户了。” “唉,也不知他们日后知道自己曾与丞相父亲擦肩而过的时候会不会在心里咒骂你呢?” 第56章 如雪杏花含情处 “唉,也不知他们日后知道自己与丞相父亲擦肩而过的时候会不会在心里咒骂你呢?” 何必业被气得哆嗦着嘴唇:“你,你,你”他眼一翻,晕了过去。 何必连扶住他,面色慌张。 存玉惊异道:“二叔就算开心过了头也要珍重身体呀,不然还怎么看着自己的两个宝贝疙瘩升官进爵呢。” 何必连狠狠拍了何必业几下也没叫醒身旁的人,他收手像是发现了什么很恐怖的东西一样看了存玉一眼,然后背起何二爷转身就跑。 知云笑着挽留他们:“怎么不再多坐坐,茶还没喝完呢?” 何必连在奔跑的中途转过身瞪了知云一眼。 存玉遗憾地看着他们逃走,她还以为这两个人比何必成更有能耐呢,原来连口舌之快也不敢逞。 知云乐不可支:“二叔一向把他那两个无能的儿子当作金疙瘩银疙瘩看,今日可算是磕到硬骨头了。” 温暖的微风从前堂穿过,存玉眉尾轻挑,嘴角溢出笑来看知云:“毕竟我可是说一不二的萧阁老呀。” 知云微愣,反应过来她听到了自己与二叔说的那些话,心里羞怯,看着她含笑不语。 隔日她们就听说何必连与何必成匆匆赶回了姑苏,一句话也没留下,大概是太害怕萧存玉要和他抢儿子吧。 几日后平常的一天,知云带了自己新画的首饰图纸去珮月阁了,上了珮月阁的三层小楼,三楼往更深处走去就是她的账房了。 李掌柜把这月的总账取来给她行礼离开,小言在一旁给她念着一本,她眼里看着另一本。 这个月收益不错,一楼卖出去三百多件首饰,值七千两银子,二楼售量砍半,只有一百出头,值一万五千四百两银,三楼最少,只卖出去一支发簪,两支步摇,一对耳饰而已,共值三万三千两银。 除去维持营业所需的开支及给师傅们的分成之后,盈利是两万七千七两白银。 “三楼的账没有对上。”知云看出不对来,“怎么四支发饰才值三万三金,我不记得三层有什么便宜的首饰。” 小言也反应过来了,她翻了几页手里的账,念出来:“南安王妃买了孔雀翎绿宝石凤尾金簪,一万银整;工部田夫人买了玲珑白兔玉坠子,值七千两整;西北来的水烟商人买了刻丝云纹步摇;还有一个” 她声音变小,面色古怪起来:“一个弯月琉璃步摇,记在姑娘账上了。” 知云一愣,她的? 可她最近没有拿过三楼的东西呀,知云从小言手里接过账本看到上面确凿无疑是她的名字,二月十一买的,这不是何必成死的那天吗? 这支步摇是赵师傅的作品,知云拿着账册去了她的工坊,赵师傅正在金镯子上刻字。 知云坐在一旁等了会,赵师傅做完手头的活后她才开口:“师傅还记得这月卖出去哪些东西吗?” 赵师傅点头:“自然。” “那二月十一日是谁买走的琉璃弯月步摇?”知云还是没想明白,“账册上怎么是我的名字?” 赵师傅露出迷茫又回忆的神情,半晌才恍然道:“姑娘忘记了吗,那支步摇是姑爷买走的呀?” 她面带歉意地从手边的图册里找出一张纸来递给知云:“姑爷还挺有意思的,给我留了个欠条让我交给大小姐。” 雪白的纸上是写得方方正正的字体: ——萧氏存玉,现居乌鹊巷西数第二家,今囊中羞涩,欠珮月阁掌柜一万五千两银,来日归还,立此为据。 下面还有她皎若游龙的签字。 知云茫然地看着欠条上的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存玉怎么会背着自己和自己借钱? 她翻来覆去看手里的字迹,又问赵师傅:“你还记得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赵师傅也记不太清了,她摇摇头:“只记得他挑选了很久才选好。” 知云脑子里的疑惑一直到她诸事都办好后还没消退。 马车里,她不禁猜想道难道是存玉不愿意花她的钱? 这个想法让她的面色严肃了起来,等到进了钱庄听完回禀后她的面色已经可以用深沉来形容了。 钱庄里的学徒告诉她,萧大人二月十一日的时候曾来钱庄把自己手里的金银换成了银票。 换钱没什么,但当时她明明很缺钱,可都来了钱庄却不愿意动用自己在她账户里放的钱。 处处是算盘声的钱庄里,知云楞楞地低头看着桌上那些照着她精心画出图纸做成的金稞子。 存玉竟然连自己送给她摆弄的小金稞子都还回来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知云面色恍惚,一会看看桌上各式形状的金稞子,一会看看手里冷漠疏离的欠条,神情欲哭。 小言心里不忍,开口宽慰她道:“姑娘,别难过,姑爷可能只是,只是” 知云抬头看她,脸上是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只是什么?” 小言词穷了,她也不知道姑爷为什么不想花姑娘的钱,分明她自己的月俸少得可怜,连养家都不够的。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只好猜测姑爷可能是在扮演什么坚韧不屈的清贫书生吧? 知云听完小言稀奇古怪的想法,心里更堵了,她只好自己宽慰自己道:“没事的,没事的,她肯定只是不好意思花而已。” “也有可能是不知道我有很多钱所以不花的,只要我告诉她我有很多钱就好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好像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小言也泛起愁来,姑爷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隔着几条街,存玉在政事堂打了个哈欠,下首的张侍中关心地看她:“大人没事吧,是不是春日乍暖乍寒的,受了凉了?” 存玉摇摇头:“无妨,只是风里的柳絮太多了,你继续说吧。” 张侍中应诺:“下面人寄来的消息说,突厥人半月前举兵西行,一路打到了契丹金庭,突厥三殿下送来了拜帖。” 他递过来阿史那孛的信,存玉打开略看一眼就放下了,不过是些感恩戴德的套话罢了,都不一定是他亲手写的。 “大人,河东曹节度使也递来了折子,说是阿史那孛作战时很是骁勇,俨然是一名猛将。” 他抬眼看萧阁老的神情,脸上全是担忧:“不知大人怎么看,漠北出了这么一个人,对我朝到底是好是坏?” 存玉翻看曹瑜的信,顺口回道:“眼下看当然是好事。”但时间长了,就不一定了。 阿史那孛自不久前杀了自己的长兄和嫡母,囚禁了突厥老汗王后就在大漠上势不可挡了。 曹瑜带兵助他攻打契丹大军,却在出了虞朝百里后就带着河东军回来了,可离了河东军,阿史那孛的势头也丝毫不减,几场胜仗打下来后,他已然在大漠上颇有威名了。 朝中众人也由此开始警惕起了这个横空出世的三殿下。 萧存玉放下曹瑜的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以后如何,至少契丹一族已经没有实力南下了。 突厥也在此次战争中折损了不少精兵,哪怕阿史那孛暗藏奸邪,只要京中不起火,两年之内,漠北无忧。 边关的风起云涌传到千里之外的长安时已经引不起太大的波澜了。 萧存玉下值后走出政事堂,外面的空地上还是一群在嬉笑玩闹的小孩子,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差别。 今日风暖气清,朝中又无事,她清闲得很,下值后也不过才申正而已,太阳还高高挂在天边,存玉慢悠悠地向萧府走去。 雪化了之后的路很好走,她一路走一路赏看路边抽条的柳树,还花了三两银子买了一个嘴很甜的卖花小女孩还沾着露水的花。 她很开心地抱着花直接走了,没有听到那个小女孩的挽留声。 卖花的小女孩叫不住她,于是跑到路边对着她同样卖花的小伙伴小声说: “刚刚这个人好像是傻的,我给他说一束花,还比了个三的手势,但他竟然直接给了我三两银子,还笑得那么开心。” 小女孩伸出手让她们看自己手里的碎银子:“你们说他是不是第一次出门呀,居然以为一束花值三两银子?” 其他几个小女孩齐齐“哇”一声。 “我也想遇到傻子来买花。” “他好可怜呀。” “是不是和家人走丢了?” 几个热心的小女孩想帮助这个迷路的人,可一抬头,已经看不到人影了,只好遗憾地散开。 拐过弯看着府邸大门的萧存玉抱着满怀的花进去了,她先叫人去给知云传话说自己已经回来了,让她不用去政事堂等自己了。 接着径直走到书房把花插好,嫌弃只有杏花一种太单调了,又去门口的竹子上剪了几枝嫩绿的竹叶。 一番搭配后,浅粉色釉瓶和里面雪白的花相得益彰,几叶翠绿的竹叶隐匿期间,又增添了几分生机。 存玉站好看它,果然好看。 这样子,等知云回府后就可以看到新鲜好看的杏花了。 第57章 月色桃影玉兰诺 太阳快要下去的时候何知云回来了,她果然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杏花:“呀,好雅致的花。” “我在路边一个卖花女那里买的,她说是一大早就去西山上摘下来的。” 知云坐在案桌的一侧,看着杏花后萧存玉绽开的笑颜,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存玉又向她展示自己手边用杏花做成的书签,知云赞叹道:“很好看呢。” 放下书签后存玉又想起另一件事: “明天朝中休沐,咱们可以一起出去玩,你想要去哪里逛逛吗?” 知云隔着花枝多看了她几眼,心里就泄了气:“去哪里都好。” 先不问应该也没什么的吧。 晚霞下的杏花被熏染成淡淡的粉色,存玉提议道:“你之前不是说过城外的落霞山庄有一眼极好的温泉,前几日一直忙没有机会去,不如我们明日去吧。” 温泉,知云想起来了,当时是因为何必成突然窜出来打断了她们的话,她思索一会。 “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咱们今日去吧,落霞山庄又不远,坐马车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现在吗?会不会太晚了点,山庄的主人也不知还接客不接客了?” 存玉担忧现在去会落得一场空。 知云浅笑着三言两语拂去她的顾虑:“落霞山庄自然是会接客的,因为她现在就在这里呀。” 存玉惊异道:“落霞山庄是你的?” 知云点头。 萧存玉再一次被她的财大气粗所震撼,几日前她特地在下朝后找在自己眼里已经足够有钱的薛尉打听过落霞山庄的事情。 薛尉说落霞山庄风景如画,是一处极好的游玩之处,只是住一晚的花费比之寸土寸金的揽月坊还要贵上不少。 这样的地方竟然是知云的,存玉努力稳住自己的表情,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没见过世面了。 知云偷偷观察她,看到她面无表情,既不欣喜也不难过,心就凉了几分。 她以前基本没有和文人接触过,来往密切的都是商贾之流,虽然听说过读书人刻在骨头里的清高,在姑苏还有很多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的就是有关文人风骨的事情。 像什么以前战乱时有秀才宁愿被活活饿死也不吃一口地主家的舍粮的事情,什么有个一身傲骨的读书人一辈子连铜钱都从没摸过的。 她以前只以为这些事情是编来骗小孩子的,可原来读书人竟然真的会讨厌钱。 ——存玉原来不喜欢钱。 她陡然察觉了这个秘密,心肝一颤。 所以自己一直给她钱花她其实很不开心吗,看来存玉也只是为了照顾自己一直是在假装出欣喜的样子而已。 萧存玉已经起身收拾东西去了,看她还不动身,疑惑地问:“知云,你不用准备行李的吗?” 知云从翻江倒海中回过神来:“小言先回去帮我收拾了。” “哦,那你等会我吧,我回房里去拿几件换洗衣裳来。” “嗯。” 西边是一轮将将要沉下去的圆日,红得似烈火,坐在马车里,知云隔着车帘看落日,分明天际是一片暖融融的红日,可她竟萌生出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萧瑟心境来。 她不甘心地试探着问:“存玉,你喜欢步摇吗?” 步摇? 存玉在一刹那间警惕起来,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于是她也小心翼翼地开口:“那种样子的步摇呀?” “可能是琉璃的吧?”知云越问越清晰,“也有可能是在珮月阁的步摇。” 萧存玉警铃大作:“珮月阁?” 知云点点头,犹豫地问:“你听说过珮月阁的掌柜是谁吗?” 存玉以为她会问自己为什么买了一个步摇,没想到是这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她心里一松:“没有听说过,难道掌柜和你是旧识吗?” “不是。”何知云心一沉,情况更糟糕了。 本来她还疑惑若是存玉不愿意花自己的钱又为什么要来珮月阁买发饰,原来只是因为她不知道珮月阁是自己的产业。 但这不正证明了她宁愿为了买一支步摇而欠债也不愿意用自己的钱吗? 她伸手扶住车窗,自己是一个只有钱的商人,知云是饱读诗书的丞相,她从小到大只爱读游记和闲书,四书五经没一本读完的。 像她这样一个除了钱一无所有的人,在爱她之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给她很多很多钱花,让她可以在金山银山里住着。 可是她竟然不喜欢这样? 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财富产生了不满意,觉得有钱其实并不算一件好事,她心情沉重地反思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好好念书,如果她也是一个读书人的话,就会知道存玉是怎么想的了。 祖母,爹爹,你们当初为什么不逼我好好看完四书五经呢? 存玉看出她面色不好来,担忧地问:“知云,你怎么了?” 她抬眼看外面,此时正是上山的路,马车在满是碎石的山路上左摇右晃,她以为知云被颠簸的山路晃得头疼,准备出去让马夫慢点走。 知云拦住她:“没事的,就是晚上还没用饭,有些饿了而已。” 存玉怀疑地坐下,直到看到她缓过来后才放下心来。 落霞山庄坐落在半山腰,马车停在了一处高高的木门外,存玉下车后就先看到了一片如落日蒸霞似的桃林往上一直占据了整个山头,即使此时天也全黑了,但林间时不时显现的一盏油灯依然照出来这片桃林的美来。 存玉走在一棵棵桃树下,仿佛误入琼瑶仙境般。 知云引着她绕穿过桃林,抄小路到了后院:“我在这里养了个南戏班子,咱们一会儿先去看戏吧。” “好。” 后院里,她们的房间相连,屋前是一道冒着热气的曲水,它穿院而过,映出了对面敞开的亭子里挂着的暖色纱灯,水色与光色交相辉映,分外好看。 温泉水一路向后流去,蜿蜒着穿过这道庭院,站在流水旁边朝外看,桃花开得正热闹,存玉好奇地问:“这些桃树看着像是已经长了很久了,你知道是谁种下的吗?” 流光下,知云穿着一身淡粉色山桃花纹长袍,存玉则是月白色云纹罩衫,两人并肩而行,边闲谈边往戏院走去。 “我买下的时候听前山庄主说这片桃林是前朝哀帝花费数年为他那位宠妃种的,这座山庄就是哀帝再世时避暑的行宫,他夫人还说那个艳绝天下的宠妃就是在这里自焚的,不过到底是真是假也没人知道。” 存玉点点头:“也许是真的呢,毕竟正史里关于她的结局也是一片空白。” 知云见存玉很感兴趣的样子,便继续说:“庄主夫人说这山庄从数代之前就是他们家的了,所以有很多传下来的逸话。” “她还说宠妃自焚后的怨气一直萦绕在山庄里久久不散,时不时就要出来作乱寻倒霉的住客作乱呢。” 存玉走路的动作一顿:“莫不是是变成鬼了?” “庄主夫人是这样说的,可她在这里住了几十个年头也没见过一个鬼影,只是从前朝还未亡的时候就有这个传闻了,一直传到今日。”知云笑笑,“之前还有人专门为了捉鬼来的呢?” 存玉看着桃林里从纱灯里透出的团团微光,突然觉得阴森了起来。 戏台子在桃林中的一处空地上,戏子们已经画好了扮相在台子周围打闹,班主见她们来了才连忙把这些并不大的孩子们赶去后台,管弦也已准备好了。 戏台正下方的兰椅是她们看戏的地方,今日唱的是戏班的拿手戏叫玉兰诺的,这场戏一直名声在外,但她们都是第一次听。 夜色中戏台是最明亮的地方,小生粉墨登台,穿一袭素色袍子开口唱着: “几叶到寒儒,受雨打风吹。谩说书中能富贵,颜如玉,和黄金那里?贫薄把人灰,且养就这浩然之气。” 知云脸色一变,这怎么是个穷书生? 小生换了个姿势,继续唱着他对金银的不屑:“经史腹便便,昼梦人还倦。富贵不如功名,豪华难抵意气。” 富贵又豪华的知云坐立难安。 小生唱完,小旦着青衣登台,面容秩丽,声调婉转:“望乡台如梦俏魂灵,夜荧荧、墓门人静。妾是李十娘女魂是也。 萧存玉一怔,这是个女鬼。 不一会儿,旦角和生角在后花园相逢,女鬼凄婉地唱:“咱似断肠人和梦醉初醒,今宵得遇着有情人。” 生执手脉脉看她:“姐姐想杀我也,小生客居,怎勾的姐姐风月中片时相会也。” 台上两人情意缠绵,台下的存玉和知云早没了心思听。 夜渐渐深了,一阵清风吹过,桃花花瓣片片飞起,轻轻飘落在戏台上,看上去就像下了场雪似的。 存玉裹紧了身上的外衫,这道阴冷的风像是要吹进她的骨缝里一样。 她抬眼看桃林里,枝桠黑沉沉的向天上延展,好似恶鬼枯瘦的手臂在挥舞,她赶紧收回目光,悄悄朝知云身边靠了靠。 第58章 玄泉杳杳湿罗衣 弯月挂在天边的一角,戏台上热热闹闹地唱着悲欢离合,班主站在一旁喜笑颜开,今日排的戏这么好看,东家一定满意。 知云借着夜色偷眼觑存玉,生怕她触景生情想起自己来,存玉也偷偷看她,有心想问这出可怕的戏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一时不妨,两人便对视上了,然后立马收回眼。 知云拂平被抓个正着后急促的心跳声,只恨来为什么之前没有向班主问一下这《玉兰诺》演的是什么故事,她瞪了一眼旁边不知在开心什么的班主。 班主摸摸头,不明所以。 存玉移开眼不敢再去看台上扮相阴森的小旦,生怕她马上会现出原形,变成幽冥间的恶鬼。 她本来就在强撑镇定,可那戏偏偏又唱到了书生与女鬼一夕欢欣的地方,女鬼换上一身鲜红戏装诉着情意,语调如泣如诉,哀婉动听。 存玉越看她越像真鬼,正巧小旦回眸对着虚空一笑,红袖翻起,那眼神直直落在存玉眼里,和着她咿咿呀呀的声音,吓得存玉唰一下站起来。 知云被她唬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存玉的声音绵软无力:“外面有点冷,不如咱们别看了吧。” 知云也早想回去了,只是没有一个好理由,她闻言让小言先去房里取来外衫,又马上叫停了台上的戏班子。 “那我们去泡温泉吧,她们应该已经收拾好了。” “好。” 温泉池子离这里不远,但仍然要穿过桃林,存玉一路上紧紧跟着知云,不肯多离远一点,知云以为是她太冷了,于是环住她一边胳膊。 “这样会不会暖和点。” 萧存玉点头不止,眼睛一亮,知云真好呀。 大概走了四百米远后她们就到了一处厚重的木门外,门口一侧是一株高大的古树,树冠一直耸到天上去,另一侧是块黑沉的石碑,上面的字在夜晚看不清。 里面就是温泉了,她们进去先是穿过了一道长长的走廊,两旁隔着竹帘透出氤氲的热气,隐约可见一个个小小的池子。 走过约十数个池子后是一扇闭住的竹门,知云打开门,从一旁木柜里取出下水穿的外衫:“左侧的几个小房间是用来换衣裳,换好后往右走十几步就是水池了。” 萧存玉接过外衫,触感柔软细腻,像云雾一样,她抖开来看看,神情一怔,对着自己比划袍子的长度,这怎么这么短呢,还不到膝盖。 知云看着她愣愣的样子,笑出来:“泡温泉就是要穿这样的衣裳,不然下了水又热又重的,一会儿就晕过去了。” 存玉脸一红,拥着衣裳到怀里进房间里了,可等到她穿上才发现,这哪里是没有到膝盖,分明刚刚到大腿根。 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穿过这样的衣裳,仓促地绑好带子后扯扯衣衫下摆。 她犹豫再三,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发现知云没有在外面后松了口气。 然后快速她走到温泉的入水处,从旁边的小案桌上取来放着胰子和皂荚的木盘,扶着玉质的阶梯下了水。 一进水,热意便涌进了四肢百骸,萧存玉舒服地喟叹一声,背靠在了池子边缘一整块的的石头上。 她眼前是白蒙蒙的热气,视线被完全阻隔住,她摸着池子边缘走了一圈,大概三十步左右可以走完。 池子四周的高处应该是挂着灯的,可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四周的东西。 她捧起一弯水凑到鼻端,闻到了淡淡的硫磺混着药草的味道,存玉还没仔细分辨就看到手里的水上还有几片浅白色的东西,拈起来一看,是桃花瓣。 桃花她一愣。 外面正好刮过一阵风,呜咽的风声像是女子的哭声,萧存玉扔掉了手里的花瓣,埋头进水里。 朦朦胧胧的池子里她难以分辨眼下情形,飘在水面上随处可见的花瓣让她想起了知云讲的关于落霞山庄的传闻。 ——“那个艳绝天下的宠妃就是在这里自焚的” ——“自焚后的怨气一直萦绕在山庄里久久不散” ——“出来作乱寻倒霉的住客作乱” 她,她不会这么倒霉吧? 存玉闭上眼睛,假装听不见外面的风声,她默默背诵金刚经,告诉自己鬼是不会来找她的,鬼这种东西一向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她又不信鬼神,所以鬼肯定是不会来找她的。 闭上眼后其他的感官灵敏异常,她好像感受到了水流的波荡,有什么东西缓缓靠了过来。 她把头埋的更下了,呼吸声也放到最轻,脑海里自动重现刚才戏台子上女鬼飘摇的身姿,看不清面容的红衣鬼仿佛已经悄悄靠在她身侧了。 萧存玉的手被什么碰了一下,她面色发白,猛地睁开眼向后退到石壁上,一定眼却看到不过是方才她带来的木盘飘到了水上一路晃晃悠悠地靠过来了。 她喘一口气,放松身子倚在暖和的石壁上,她就说吧,这世上哪来的—— “你在干什么呀?” 鬼! 萧存玉僵硬着身体不敢回头,这个模糊的声音一定就是百年前冤死的宠妃了,她努力催眠自己这声问候是幻听,可下一秒一*只微凉的手就搭上了她的肩头。 存玉眼珠微微转动,看到肩上那只比冷玉还白的手,心脏骤停 ——完了。 何知云白皙的脸冒出来,神色好奇:“你是在冥想吗?” 存玉一瞬间活过来了,她大喘了一口气,提起的心放下,看着知云带着血色的脸轻轻摸过去,很好,是热的。 她放下手倾身靠过去抱着知云,听着耳边传来的两道心跳声逐渐平静下来。 知云脸一红,怎么上来就摸来摸去的,好害羞呀。 两道呼吸声一起一伏,存玉冷静下来后看出了她此时姿势的不妥,于是起身后移佯装自然地问:“你也在这个池子吗?” 知云一垂眸就能看到她已经快要散开的衣衫,神思不属地回答:“对呀,里面只有这一个池子,咱们当然在一起泡啦。” 她看了两眼,脸越红了。 存玉才从害怕中缓过来,没有注意到自己本就没怎么系好的衣服已经快开了。 她只看到了知云红红的脸,又抬手摸上去,好烫:“你要不先出去透透气吧,怎么热成这样子了?” 知云摇摇头,眼神追随着她抬手动作间露出的大片肌肤,眼神暗沉下去,意味不明。 存玉注意到她的目光,低眼看去,散乱的衣襟落入眼帘,她慌忙抬手系好束带,抬起头才反应过来眼下的处境。 白茫茫的雾气给温泉池子渲染上几丝暧昧,耳边传来汩汩的水流声,她二人身前是花瓣飘动的水面,身后是一整片高大的黑石。 她能看到眼前站着的知云颈侧沾染了一片桃花花瓣,贴在白皙的肌肤上,上面还有几滴水珠。 再向下的部分是纯白色被水沾湿了的衣衫,紧紧贴在了知云身上,她躲开眼不敢看。 一时没有人说话,存玉隔了会儿后想伸手去取知云身侧漂浮的木盘,可知云却推开木盘,任它远去。 她笑着贴了上来:“姐姐为什么不敢看我?” 柔软的身躯无骨似的依上来,知云一只手顺着领口从后面划进去,摸到光滑温热的肌肤,细腻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她着迷似的来回摩挲。 存玉散开的黑发挡住了其下知云的动作,一阵酥麻从她触碰的地方蔓延到全身上下,存玉的视线在雾气中更加模糊了。 知云爱不释手,存玉轻声制止道:“不要摸了,好痒。” 她眼角好像要流出眼泪来,洇出了浅浅的红,知云手下的动作停住,绕到前面来,握起存玉的手。 “我不摸你了。”知云浅浅笑出来,抓住存玉的手落在自己身前,“换你摸我好不好。” 手心先触碰到的是湿润的外衣,存玉眼睛睁大,要缩回手来,可却被知云带着不容置疑地落在那里,奇妙的触感让她眼角越发红了。 知云观察着存玉的神情,见状轻轻喘了一下:“姐姐,你用力一点。” 她满心都是茫然,可耳边似擂鼓的心跳声让她无法逃避,于是她下意识的蜷起手指,却不想掌心处变得更柔软了,五指仿佛要陷进去一样。 知云低喘一声,用眼神勾住她:“姐姐,你好棒呀,学得真快。” 【尊敬的审核老师,她们摸的只是脸而已】 存玉被惊醒一样伸回手,可却被不容抗拒的力度阻挡住,于是她斜眼瞪了知云一下:“你,你从哪里学的这些东西,好不正经。” 知云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姐姐,难道不知道有一种书是”她偏头靠近存玉耳边,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流,存玉羞恼道:“我当然知道那种书,但是我又没有看过。” 她的声音小下去:“还有,不要一直叫我姐姐了。”好奇怪。 知云靠近她,挪着她的手往下:“为什么呀,姐姐,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吗?” 第59章 祸发于所忽之事 萧存玉小声说:“不是不喜欢。”是因为姐姐这两个字总能让她想起来之前临安府里的那个小女孩来。 这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小孩子亲密,而且这个小孩子还是她的妹妹和弟子。 她羞耻起来,偏开眼不去看知云,可是却并没有抽出自己还在她掌心里握着的手。 知云一面听她说话,一面吻在了她的脸侧,吮吸柔软肌肤上的水珠,唇一路向下吻到她的脖颈上,在她愈合的那道伤口上舔舐。 刚愈合的伤口还留存着细密的痒意,被她吻上去后那痒意一直传到了存玉的心里,她向后缩了缩,抬眼却撞进了知云的笑里。 她觉得这个笑是在打趣她,于是她不服输的迎上去,抽出自己的手环住她的肩,让呼出的气洒在她的耳侧,张嘴咬住她垂在胸前束发的细绳。 绳结被扯开,乌发散开遮住存玉的视线,然后 还能什么呢,萧存玉停住,含住长长的发绳不知道怎么办了。 书里也没写呀。 知云被她弄的呼吸重起来,她抬手拽住存玉嘴里的天青色发绳轻轻把她拉下来,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压在自己白净的脖子上:“姐姐,你要这样做,咬我吧。” 咬她,怎么咬? 存玉的眼前是她散开的黑发和洁白的肌肤,极致的黑与色交织,美好又圣洁。 她不知道怎么下嘴,也舍不得咬在这上面,于是她轻轻地亲上去,印下一个吻:“不要。” 蔼蔼雾气里,她抱住何知云,闭上眼睛就可以听到这具身躯里传来的心跳声,还有知云的呼吸声。 好安心。 窗外好像又刮起了风,可是萧存玉现在却不觉得有鬼了。 知云一怔,欲念褪去,抬手环住了她。 夜色深深,等到她们从屋子里出来时已经快要到子时了,小言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头向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看到她们出来后张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睡意朦胧地说:“姑娘,你和姑爷好慢呀。” 知云脸一红,眼神躲闪,不过幸好天已然黑透了,看不清她脸上的绯色。 穿过夜风往卧房走的路上,知云悄悄牵起了存玉的手十指紧扣。 风里带来的粉白色花瓣在存玉的眼前划过,她的嘴角勾起,回握住她的手。 桃花很香,一直香到她的心里,闻着这样的桃香,萧存玉在这夜的梦里梦见了漫天的桃花,以及在桃花树下浅笑嫣然的知云。 迷蒙上梦里,她跑过去扑进她的怀里。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存玉还沉在梦乡里,晨间的阳光从木门的缝隙中不依不饶地钻进来,在她脸上跳跃着嬉戏,她侧过头躲开光线,终于在阳光越来越明亮的时候慢吞吞地翻身起来。 好大的太阳呀,她洗漱后走到门边,拉开木门,庭院里热热闹闹的春景就跳进她的眼睛里了。 潺潺流动的水,绿意盎然的树,还有在树下的案桌上烹茶作乐的知云。 她走过去坐在案桌对面:“你醒的好早呀。” 知云伸手递给她一杯茶,又拂平她头上翘起的头发。 她接过茶啜一口,茶香就涌入肺腑驱散了睡意,两人坐着赏了会春景后知云说:“咱们酿桃花酒吧。今春酿好,三五年后就可以喝了。” 萧存玉点点头:“好呀。”她之前喝过桃花酒,清香甘甜,很是好喝。 在另一个院子里,经过酿酒匠人长达半个时辰的指导后,她们信心满满地上山去了。 就地摘花、筛选、沥水并控干捣烂后,碎花瓣和酒曲,糯米完美地混合在了一起成了一瓮 黑乎乎的不明液体。 她们对着“桃花酒”面面相觑,知云尝试用手指在边缘蘸了一点出来舔了一下,被苦得皱起了眉头:“好难喝。” 存玉也取出一点尝了尝,同样皱起了眉头:“又酸又苦。” 知云看着眼前白釉瓷里乌黑的液体陷入了沉思,桃花酒不应该是清澈的吗,怎么会这么难看。 存玉也疑惑不解,她从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酒。 明媚的阳光下,她们开始窃窃私语:“可能是要过段时间才变清澈。” “我也觉得。” 于是她们重拾信心,合力在一棵桃树下挖了个浅洞将瓷罐埋进去,存玉取来木牌挂在树上做好记号,寄希望于时间可以使桃花酒重焕生机。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她们的好心情,在之后的时间里,她们依次玩了做桃花糕,放风筝,斗草等游戏。 闲处光阴易过,黄昏如期而至,在回去的路上,存玉惆怅地想,难怪那么多同僚成亲后就对上朝和当值怨声载道的,原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么开心。 她不舍地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山庄,一眼看到了被她烧坏的厨房还在冒烟,于是讪讪地回过头,也许下次去别的地方玩比较好。 第二天,朝中却出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太后突然重病了,缠绵病榻的她要求皇帝每日去寿康宫侍疾。 皇帝才不愿意去,可是太后事先已经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了,不少官员一同逼谏,好似太后已经命不久矣,就要薨逝了。 他万般无奈,只好每天下朝后去寿康宫里冷着脸坐半个时辰。 并借此清理了一批太后在此次对皇帝的胁迫中暴露的爪牙,但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她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宣政殿里,存玉看着手下交上来的名单面色沉重,太后十几年的谋划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铲除的,这么多的人竟然都和太后有交集。 她在心里庆幸当初下手时迅捷无比,先解决了亲近太后的禁军首领,不然若是让他们守在太后手边,只怕凭借刘捷手里的那点兵力皇帝根本没什么没有胜算。 可现在,为什么她牺牲这么大却只是为了让皇帝去给她侍疾呢?她究竟是为了做什么事情? 现在朝内朝外并没有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发生。 清明过后,四海的农民在大地上播下了种子,九州的行商开始了今年的第一次走货,童试也在各县各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政治中心的长安,朝中最大的事情就是田尚书家的小姐带着她一路铺到城外的十里嫁妆嫁给了梅御史的长子并且夫妻很是恩爱一事。 虞朝内是一片生平,朝外也不过就是阿史那孛打了一路的胜仗后回到突厥却被自己夺回权力的父王打压之事还有些说头。 听说曹瑜派出的间谍在其中煽风点火,听说现在阿史那孛已经和突厥汗王分庭抗礼不死不休了。 存玉手指摸过文书,没有任何的坏消息就是最大的坏消息了,千头万绪缠在了一起,每个好消息后面都有可能藏着一个足以掀翻整个棋盘的阴谋。 她可以断定太后此举一定另有所图,但迷雾中代表真相的线头到底在哪里? 她低下头看手里的名单,工部刘侍中,礼部王侍郎,国子监祭酒,大理寺寺丞,这些人,谁才是真正关键的的人呢? 呈上文书的张侍中在下首观察她的神情,问:“大人可是在担忧太后娘娘的凤体。” 他说得隐晦,可存玉可以听出来话中的含义:“是呀,你说太后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大病一场,还一定要陛下去侍疾呢?” 张侍中捋上自己发白的胡须,猜测到:“也许是因为太后娘娘久居深宫后名利之心大灰,决定要好好修补和陛下的母子情谊了?” “毕竟她就陛下这一个皇子,往后的日子还是要依仗陛下才好过。” 存玉笑出来:“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了,太后娘娘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她可是一有机会就要死死攥住手里的权力的。” “我可从没见她顾念过和陛下的母子情分。” 张侍中也笑说:“下官也以为是这么个理,但是下官一想到这回太后娘娘把自己的人暴露了大半的手笔就后怕,这么多扎根在六部的人,她想做什么做不到,可偏偏只为了逼陛下去寿康宫待着。” “据说陛下每天只在后宫待半个时辰就走了,可太后娘娘也没有说陛下什么,只是任他来任他去。” 存玉脸上露出思索之色,对呀,这么多的人,太后要做什么做不到,偏偏只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牺牲如此多,从常理看实在是想不明白。 张侍中又脸含歉意,拱手道:“许是下官上了年纪,家中又多了几个孙儿,因而什么事情都容易想到家事上去,倘若说的不在理,还请大人勿怪。” 萧存玉摆摆手:“无妨,若是太后真像你说得那样是起了舐犊之情就好了。” 可她还是不相信太后那样的人会心软,存玉想起太后和皇帝之间的每一次冷语向下,很难把太后和一个柔软的母亲形象联系在一起。 她压下心里的不安,现在只希望是这样就好了。 之后几天照样风平浪静,诸事顺利,在她旁敲侧击向皇帝问他在寿康宫侍疾时太后的态度有何不妥之处,皇帝也只是疑惑地说,母后这几天不知为什么一次驾也没有和他吵。 没有一点儿苗头,萧存玉在平静之中不禁怀疑,难道真是自己多疑了吗? 群官逼谏的风波渐渐平息,皇宫里太后和皇帝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朝堂上在这次事件中牵扯出来的人慢慢地也被贬官的贬官,外放的外放。 半月过后甚至连皇帝也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朝之后去太后宫里小坐一会儿,大多数时候甚至能与太后心平气和的说上两句话。 没有任何波澜和意外发生,放下纷乱的思绪会到萧府后,存玉将诸事暂且抛开,想也无益,不如先静观其变。 萧府里是和往常一样的祥和,仅有的变化就是知云穿的衣裳和戴的首饰都比以往素净了。 萧存玉在又一次看到她头上的素银簪子后心里不禁想到,看来她很喜欢这支发簪呢,以前的发饰都是每天不重样的,可这半个月来这支簪子几乎没有离过知云的头发。 于是她由衷地称赞道:“前人曾写诗说,何须著粉更施朱,元不在妆梳。你只戴这支簪子就已经足够好看了,不知要压下去多少盛妆浓饰的人呢。”知云淡妆浓抹都是一样的好看。 何知云摸摸头上的发簪,心想读书人果然喜欢这种如出水芙蓉般的打扮,也不枉她好容易才找到这么质朴的银簪。 她头上价值一千四百二十两的缠丝纹花银簪: 明日就是知云的生辰了,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自己买的步摇呢,存玉看着她的长发出了神,一会儿去找小言学两种发髻的盘法吧,自己好多年都只束冠了。早就不知道长发要怎么挽了。 说做就做,她借口去取东西绕到栖梧庭的账房里找到小言招手叫她出来到房后的一棵梧桐树下的隐蔽处,她说出想法后小言欣然答应,有问她想要学什么样的发髻。 存玉回想自己曾在知云头上见过的发髻,努力向小言描述一个又像云又像螺的发髻,经过漫长的沟通,小言终于猜出了是什么:“随云髻吗?” 存玉点头。 还有一个发尾会垂到一侧,发髻像燕尾一样的,小言竭力还原她的描述:“这个好像叫做垂鬓分肖髻。” 小言给她示范了一下,存玉点头示意这就是她想学的。 半个时辰不到,存玉就学会了,然后从袖子里取出步摇在虚空中比划了几次。 小言:“姑爷,那我就先走了。” “嗯,好,你记得不要给知云说呀。” 小言应声,然后转身离去,走时疑惑地想那个步摇有点眼熟呀,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夜晚,存玉躺在床上还在用手练习发髻的盘法,终于到了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在还没上朝的时候装好步摇去找知云了。 知云在卧房里还没梳好妆存玉就在外面小声叫门了,她疑惑地打开门让她进来。 “今天不休沐呀。” “我知道。” 她看到知云还没盘发放下了心,还好赶上了。她从怀里取出檀木盒:“生辰快乐,月牙儿。” 小言悄悄出去关上了门。 知云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辰,最近太忙了她都忘记了。 知云看着存玉希冀的眼神,伸手接过木盒,先笑出来:“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生辰礼。” 然后她才打开木盒,却在看到里面的琉璃步摇时一愣:“这是” 她自然认得上面赵师傅的戳记,可是,这怎么是生辰礼呢? 存玉看到她的表情,以为她不喜欢,有些失落,谁知知云却笑出来:“原来你买它是给我送的。” 她笑得眉眼弯弯,语调轻快地问:“存玉,我问你呀,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商人所以满是铜臭味呢?” 存玉连忙摇摇头:“怎么可能?”铜钱怎么会有臭味呢,钱分明只有香味好吧。 知云又问:“那你是不是不喜欢钱呀?” 存玉一愣,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钱,她更坚定地摇头:“完全没有这回事。” 知云低头看看手里的步摇,笑意盈盈。 窗帘还没拉开的卧室里光线昏暗,存玉偏偏头想,她这样,应该是喜欢的吧。 “那我帮你挽发好不好?” “好呀。”知云坐在梳妆台前,明亮的西洋镜里找出她的容颜,存玉站在她身后生疏地挽起她的头发,略显笨拙地慢慢盘好发髻,知云从镜子里看着她认真的神色抿嘴笑出来。 “挽好了。”存玉舒一口气,抬眼看镜子里的人,正好看到知云在看她,她羞怯地一笑,“我再练练会挽得更好的。” “我相信你呢。” 存玉又调整了一会发髻的位置,盘起落下来的几缕发丝再左右看看,还好,没有失手。 “我要走了,等我下朝回来咱们出去玩好不好。” “好呀,我在府里等你。”知云起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步摇和发髻都很好看,谢谢你。” 光天化日之下,存玉有些害羞,等她亲完说:“我真的要走了。” “嗯。” 萧存玉依依不舍地离开,知云抬手摸向头上微微松散的发髻,却看到她在踏出房门后几步走回来回了自己一个吻。 “这下我真的要走了。” 知云柔声道:“快去吧,最多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存玉点头,走出房门,再不走就赶不上早朝了。 门口的小言见她离去,才抱着账本进来,看着知云留恋的表情不解地说:“姑娘,姑爷又不是一去不返了,你怎么像她要远行似的。”不就去上个朝吗? 知云怅惘地看着小言:“你还是个孩子呢,不懂也是正常的。”然后去镜台前欣赏自己的发髻了。 小言在心里默默不服,她怎么不懂了,这发髻还是她教会姑爷的呢。 奉天门外,是一排排亟待入宫的臣子,萧存玉手执笏板快步走过去,在路上还被一个小宫女撞了一下。 她急急地让宫女不必赔罪了就赶紧站在了文官队伍的前列,她身侧的周阁老今天看起来很是容光焕发,还有闲心刺她几句。 “萧阁老到底是年轻呀,也不知是从那个温柔乡里钻出来的。” 官员押妓是会被言官弹劾的,存玉看一眼周阁老,讥笑道:“这就不劳您这一把老骨头操心了,有时间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家事吧。” 周阁老家中姬妾众多,生了一大堆庶子出来。时不时就要为了争夺家产闹出事端来,这在整个官场上有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周阁老浮现愠怒之色,这黄口小儿,他还待再回嘴,可司礼监的公公已经开始唱籍了,他只好住嘴。 存玉偏眼看他,他不是一项喜欢装死的吗,怎么今天不装了。她看着周阁老神气十足的脸,心头拂起不安来。 总觉得漏掉了什么事情。 可早朝上还是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最多就是在皇帝宣告对太后党派的一些官员的处罚时周阁老开口求了几句情而已。 她还是不安,宫道上,她一遍遍理着思绪,在想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缭绕交缠的线团里最重要的线索已经隐隐可见了。 一层薄纸遮住了它。 另一边,萧府里,一个身影却登上了石阶,门子拦住他,要查问他的身份。 可他面带怒色从怀里取出玉玺:“你敢拦我,我是陛下派来给诰命夫人传口谕的,你有几条命能拦住我?” 门子乍一见玉玺,再听这人说话尖声细气,明显是阉人,顿时不好再拦,只陪笑着问:“不知公公怎么称呼,小的也见了陛下身边不少人,可公公实在是面生。” 这太监竖起双眉就骂道:“你不认识咱家,咱家是在陛下身边奉茶的庆公公。” 他骂骂咧咧地拿出腰牌给门子看,门子小心翼翼地接过,仔细辨认后发现确实是御前太监的腰牌。 他放下心来打开门让他进去:“公公请,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还请公公不要怪罪。” 他从袖子里取出日常准备的荷包递过去。 太监接过荷包掂了掂,脸上的怒色就少了几分:“算你小子识相。” 门子点头哈腰地让他进去,疑惑在心里一闪而过,怎么陛下会突然向夫人传口谕,他没有看到太监执拂尘的那只手用力到泛白。 太监被门子领着走到了知云的栖梧庭,知云听报奇怪道:“陛下的口谕?” 陛下怎么会突然来找她,莫不是存玉在宫里出了什么事情?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别的什么足以让皇帝绕过萧存玉来找她的事情,她急忙出去。 太监见到她后马上说到:“萧阁老在宫里遇到了刺客,此时生死未明,陛下派我来接你见他最后一面。” 知云腿一软:“什么?” 太监见状叹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给她看:“这是阁老随身佩戴的玉佩,想必夫人不陌生吧。” 她怎么会陌生,这玉佩还是自己送她的,刹那间她头上就出了一层冷汗,也顾不上跪谢皇恩就吩咐门子快去准备马车,然后转身进房取出一盒各色名药来快步朝外走。 小言匆匆行了个礼:“多谢公公。”也来不及塞荷包,就转身小跑着跟上去。 身后,太监直起从进门就弯着的腰来,露出他阴郁的神色来,蓦的笑出来,声音消散在风里:“娘娘真是妙算啊。” 他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马车一路疾驰到宫门外,知云掌心抚在心口上,一遍遍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皇宫大内,再厉害的刺客都会被禁军捉拿的,或许只是受了点轻伤呢,一定会没事的。 她面色惨白,心里闪现出千万种情况来,一种比一种严重,坐在她身侧的小言面色也发白,但还是握住她的手安慰道。 “姑爷一定会没事的,这一路上都没有戒严,想必刺客早就被抓住了,况且宫里有天下最好的大夫,姑娘就安心吧。” 大夫,对,御医是不能给她看吧的,知云本就没有血色的唇越发白了,小言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手微微颤抖起来。 知云掀开车帘,对车夫说:“掉头,去接宋大夫来。”希望还来得及。 车夫应声掉转马头,鞭子被他挥出了残影。 跟在马车后面的太监见前面的车掉头了,面色一变,扬鞭前去问,得知只是去找萧阁老常用的大夫时送了口气,又恶意地想,再好的大夫又有什么用呢,今天你们夫妻俩只怕得双双赴黄泉了。 幸好马车还没走远,不一会儿就到了宋大夫的药堂,马夫大步跑进去扯出在给病人看诊的宋大夫就塞进了马车里,又赶紧扬鞭驾车。 小言快速给脸色不好的宋大夫说清事情始末,宋大夫听完脸色更不好了。 知云问:“平时宫里太医看诊会脱衣服吗?” 宋大夫摇摇头又点点头,知云急道:“你快说呀。” “这得看伤势,被行刺一般都是刀伤箭伤,若是还有活命的机会自然会脱衣服上药,但若是已眼看要死了,自然不会再看诊了。” 知云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她伸手扯住车帘,一口气堵在胸腔里上不来。 小言见状骂道:“你好不会说话,什么死了活了的,萧大人才不会死的。” 不到两刻钟,马车便停在了安定门外,知云看着眼前太阳下高大的宫门,觉得它就像吃人发恶魔一样。 她脚下发软,浑身失了力动弹不了一下。 小言扯住她的袖子拽她下来:“姑娘你别愣着了,万一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怎么办?” 知云深深吸了几口气,跟着太监身后进了宫。 和安定门正相对的奉天门外,存玉看着眼前的宫门突然心里发慌,不知道为什么,她转头看向身后,像是有谁在哪里一样,可她什么都没看到。 宫道上的宫女太监和禁军来来往往,有人注意到站住不动的她还抬眼看过来,存玉从身后收回视线,什么都没有。 可这阵莫名其妙的恐慌太让她在意了,于是她停在了宫门口准备等缓过来之后再出宫。 剧烈的心跳声中,她突然发现了不对劲,平日里有这么多禁军在宫里巡逻吗,而且 她定睛看其中一队禁军,脸色骤然一变,他们不是金吾卫,同一时间内在宫中当值的金吾卫不到千人,她可以记住其中八成人的脸,可这一队十二人中,她没见过任何一人。 人来人往的奉先门下面,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队禁军从她面前走过,带头那人藏在盔甲下的眼睛隐蔽地扫了她一眼。 存玉竭力不要露出破绽,抬手唤来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我突然想起一件要事要和陛下商议,劳烦公公去宣政殿通传一下。” 这本是她借故先不出宫的原因,可却在看到这个太监浮现出犹豫之色时心一沉。 她竟不知太后是什么时候做到的。 她也不再停留,转身就疾步往回走,那队禁军的首领上前拦住她:“大人要去哪里?” 存玉伸手从他腰间拔出佩剑指向他:“滚开!” 禁军一愣,她拿着剑转身就跑。 有几个禁军拔腿就要追却被带头的禁军拦住:“不必追,这样也省了心了,他肯定是要去寿康宫的。让外面的兄弟都回来吧,不用埋伏了。” 几个守卫退下。 萧存玉当然知道要去寿康宫,此时陛下一定和往常一样在给太后侍疾,而且这半个月下来他一定不会再有多大的戒心了。 她跑了两步见没人追来就快走起来,一面走一面理清思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握紧长剑,太后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其实只是为了能够让陛下不设防备地走进她的寿康宫。 这样她就可以在准备好一切后像自己当日做的那样,瓮中捉鳖,然后顺理成章地逼宫。 也许她会软禁陛下后重新垂帘听政,也许更严重些,她会直接杀了陛下,从宗室中重新选一个听话的傀儡出来坐上龙椅。那这样的话,今日当值的秦少栖估计已经出事了。 她心里一凉,这太措手不及了,陛下在宫中没有了兵力,太后又控制住了不少人,只怕现在皇宫已经由内而外成了一个坚固的铁桶了。 她沿着宫道一路走,发现并没有人拦她,唯一的侥幸也破灭了,自己提着出鞘的剑走在大道上竟然没有人来盘问自己。 这只能得出一个答案,起码这半边宫道上已经全是太后的人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不难猜出,那些兵只有可能是本就亲近太后的左右骁卫和武卫,至于一直在深宫里的太后是怎么联系上他们的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通过内官。 内侍不同于宫女,他们可以经常出宫,采办一类的事情都是内侍在做,太后应该就是借着这个漏洞对外传递消息。 但这也不够,她是怎么确保陛下身边守卫最薄弱的时间呢,金吾卫的轮换只有陛下和秦少栖与刘捷两个人知道,这么说来,陛下身边也有她的人,是谁呢? 宫女不可能,活动范围太受限了,只能是太监,而且一定是能入了皇帝眼的太监,这样的人可不多。 她眼底闪过一个又一个面孔,最终落在了陛下才提拔上来的奉茶太监身上,他仅仅凭着一手泡茶的手艺就入了陛下的眼,之后也一直可以在宣政殿看到他的身影。 最重要的是,他是所有御前太监中唯一一个没有参与过陛下夺权一事的人。 只能是他了。 存玉暗骂一声,怎么就载在这上面了。 第60章 封批却障见一角 下朝到现在不过两刻钟左右的时间,她一路上并没有见到几个官员,看来大多数已经被控制住了。 存玉调转方向,没去寿康宫。 她绕开一路上巡逻的士兵,朝武德门金吾卫所在之处去,按宫规规定,但凡在宫中当值的金吾卫,在等待轮换的时候都在那里。 武德门前走过一队士兵,她瞅准时间从一旁的角门里溜进去躲在门后士兵的视线死角处,耐心等待他们离去后才迅速在屋檐下穿过,走进一扇关起来的红门里。 门外,一个着甲胄的将领警惕地转回身,却什么也没看到。 门里一间黄瓦红墙的房间里,存玉透过窗棂看外面远去的人影,呼了口气。 这个屋子里没人,她打开深处对着御花园假山的窗,然后走到书桌前快速翻看上面的文书。 存玉确定了这就是秦少栖的房间后四处翻找他的信物,还没找到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她将文书归位,躲在了里间的厚重的帐幔里面。 门被推开,多疑的将领进来环顾四周,先去书桌前看看没有发现不对,然后往里走去,脚步声响在耳边,萧存玉攥着手心。 紧急之下,她看到了另一侧帐幔旁边的长剑,那是她进来之后放下的。 她使力掐下镯子上的一颗宝石,对准剑身弹过去。 “铮”的一声,将领被吸引过去捡起地上的剑,存玉趁机悄悄朝几步之外的窗走去。 “老大,你在这里做什么?”又一个人进*来了,刚好盖住了她翻窗的声响。 从窗外出去的最后一眼,她看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士兵和他满脸的胡须。 ——外族人。 既然这个房间是秦少栖的,那正后面的自然是军械库了,她潜在树后看见了被围住的军械库。 果然如此,他们一小队一小对的制服了最早发现不对的一部分金吾卫,然后伪装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照常巡逻。 剩下的士兵远远看去也不会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金吾卫一个时辰在宫内换一次班,再隔一个时辰在宫内宫外换一次班,辰初上朝时,金吾卫已经在宫内轮值了一次了,现在大概是辰正,距外面的禁军进来交接还有一个时辰往上。 一个时辰,等他们进来,黄花菜都凉了。 不过这也说明太后的行动只在这一个时辰内,否则交接的金吾卫进来后她难以应对。 存玉明白了自己现在并不应该去寿康宫,而是要赶紧找到其他的朝官或者宫中幸存的金吾卫。 太后一定好整以暇地在等着她了,她孤身去闯那龙潭虎穴就是在送死。 她在树后等了一会,在房间里那两人出去后再次翻窗进去翻找,左将军又两枚印,一枚可以调兵的虎符以及一枚证明自己身份的令牌。 只要她能找到一个,就可以调派其他金吾卫了。 存玉在书桌后的博物架上一寸一寸摸索,她按到了一个突起,用力扭动之后一个一处木格翻开,露出里面的暗格。 没有虎符,只有令牌,她手摸上去。 然后有一把剑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将领方才佯装出去,又绕了个圈进来屏息进来,果然看到有人在里面。 他拔刀驾到这人的脖子上。 “你是”他打量一会,“虞朝丞相?” 存玉借着袖子的遮挡将令牌藏好。 “认出是我,还不放下刀吗?” “我不归你管,你说的话不作数。” “我说的话不作数,那谁说的话作数,太后吗?” 将领一笑:“她的话也不作数。” “你是突厥人。”存玉突然说,“和太后做交易的,是三殿下吧。” “大人好眼力。”将领收回刀,“我的任务只是押你去寿康宫,你束手吧,其余的事我无意掺和。” 萧存玉退开两步,将令牌掖进袖子里:“不是我好眼力,是你根本没打算藏。” “穿着虞朝的甲胄也是一身藏不住的蛮夷气,比你在奉天宫拦我的弟兄差远了。” 将领不置可否。 存玉本来只是想诈他一诈,可那些人竟然真是突厥人。 “你们怎么进京的?” “贵朝的太后神通广大。” “怎么进宫的。” 他耸一下肩膀:“装成太监喽。” “其他的金吾卫呢?” 将领知道他在套自己的话,说几句无伤大雅但能挑拨离间的话可以,至于这种会露底的话就不行了。 “没见过,也许已经死了呢?” 存玉定住眼看他,莫名笑出来:“你是阿史那孛的亲信,代他和我做个交易如何?” 将领嬉笑的神色消失,重新提起刀:“你说什么?” “阿史那孛之前和我交易的很好不是吗,他想要的突厥汗王之位已经在自己手里了,难道这没有我的功劳吗?” “那是我们殿下骁勇善战,自己在大漠打出来的汗位。” “我不放他走,他能有今日?” 刀锋向前,可却没有见血。 “你想说什么?” 存玉眸光一闪,阿史那孛那样的人,是不会把筹码压到一个人身上的,或者说在有足够利益的情况下,他很愿意两面三刀。 “告诉我太后承诺了你们什么,我能给你们更多。” 将领看了她好一会儿,许是觉得已经胜券在握了,犹豫了半晌说: “殿下率军南下时,大敞雁门关任我军劫掠。” 另一边的安定门的牌匾下,几个身影走在宫道上,太监在前面领路:“夫人快些走吧,这还有好一段路呢。” 知云疾行在红墙之下,指甲在掌心掐出血。 太监七拐八绕往后走去,穿过三道宫门和一片湖泊还没到。 知云慢了下来,眼睛看向这个太监,存玉说过几句宫里布局之事,这个方向分明是在往后宫走。 难道存玉在后宫? 太监突然抬手擦了擦汗,眼睛瞄向侧方。 知云看去,那里是一队禁军,应该就是行守卫天子之责的金吾卫了。 他在害怕这些禁军? 太监和金吾卫擦肩而过,她走到了皇宫的更深处。 她看到太监轻轻松了口气。 她知道哪里不对了,宫里出现刺客,金吾卫不应该在陛下身边随侍吗,就算是出来巡逻也应该是神色肃穆紧张的,而且自己是生面孔,他们竟然不查探来路。 何知云停步不前,行刺一事恐怕是假的。 太监额头上的汗在他涂了白粉的脸上泛着光:“夫人还不快些走吗?”马上就到寿康宫了,可不能在这时候出岔子。 知云眼一转,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去,小言连忙伸手托住她。 “公公,我刚才不小心跌了脚,现在疼得不行,不如先歇歇吧。” “这怎么行?”他叫出来,又立马反应过来,假笑说,“不是奴才存心怠慢夫人,只是夫人也知道,萧大人不知撑不撑得住了。” 他太急了,于是小言和宋大夫也反应过来不对了,尤其是宋大夫,他本就是宫廷御医,在皇宫里浸淫多年,什么事情没见过,当下就知道怕是又有什么变故了。 宋大夫问:“这位公公,可否告诉老夫萧大人伤在何处,失血多少,你走时人还清醒不清醒了?” “咱家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你问我这种事情安得什么心?” “夫人,萧阁老是什么情况,你见了就知道——” 宋大夫食指用力按在他后脑的一个穴位上,太监顿时软倒在地说不出话了,宋大夫又上去补了几下,太监抽搐几下闭上了眼。 小言倒吸一口凉气。 宋大夫谦虚道:“老夫除了岐黄之术外,也略通一些自救之法。” 知云蹲下搜查太监的身上,找出了他的腰牌,但上面确实是御前的标志。 宋大夫把他拖走藏在了一尊石狮子后。 “此地不宜多留,我在太医院还有几个故交,先去那避避,了解一下情况吧。” 知云知道现在急也没用,她不认识任何一个人,乱窜只会死得更快,于是立刻同意了:“得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太医院离这里不远,再加上现在宫中疏松的守卫,她们很快就到了。 一个老者正好出来,宋大夫叫他:“姜兄还记得愚弟吗?” 姜太医抬起头,哈哈大笑:“老弟,是你呀,莫不是终于想明白了,准备回来了?” “这倒不是,愚弟今日是来找我东家的。” “对了,你东家是” “是萧阁老,愚弟知道姜兄在宫中如鱼得水,能劳烦你为我打探一下今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姜太医神情有些奇怪:“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呀,老弟你突然问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他脸色一变:“莫非你又被扯进这些事情里了?” “差不多吧,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东家要是死了,我也要大难临头了,姜老哥,还请你多顾念顾念你我的师兄弟情谊,为我查探一下吧。” 姜太医看着面色诚恳的宋大夫叹口气。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能怎么办呢,这位姑娘想必就算萧阁老的家眷吧,老弟你带着她先去我房里等会,我这就去四处问问。” “多谢姜兄,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满舌生花假作真 草木香弥漫的药房里,知云来回踱步,假借皇帝名义骗她来的幕后之人只可能是太后娘娘。听说皇帝每天下朝之后都会去寿康宫,太后一定是借此机会生事。 她会怎么做呢? 她一定会控制住群臣和皇帝,只是不知她要当众逼宫,还是要在弑君之后强迫众人接受她重新临朝执政的现实。 可不管怎么说,现在的陛下还活不活着都是未知的。 那她一定要自己进宫的原因是什么? 除了丞相夫人这个身份之外,自己不过是一个商人而已,再有钱也是不会被允许进入政治政治中心的。 知云扭头看窗外,对太后而言自己唯一的价值就存玉的夫人,因而她骗自己进宫只能是为了胁迫萧存玉,将她这个可能翻转局面的人控制住,避免意外发生。 知云握住了手里的玉佩,一个一直不敢想的问题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皇帝尚且生死未明,那身为皇帝近臣想存玉呢,她现在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处境安全不安全? 她不敢深想,一想就仿佛听到了无尽的噩耗。 她只能去思考自己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太后没有等到太监将她送过去,应该已经发现她逃走了。 窗外是安静到诡异的皇宫,逼宫、政变在这里司空见惯,生活在这里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都有着灵敏的政治嗅觉。 匍匐的巨兽发出了沉重的咆哮声,利爪已经被磨尖了,风雨欲来的不安征兆降临在了每一个人的头上。 就像在暴风雨来临前躲起来的蝴蝶一样,凶兆之下,人人自危。 知云手心里被掐出的血染红了玉佩,小言和宋大夫满脸愁容看着窗外,不知姜太医什么时候会带着消息回来。 “我要出去。”手里的血无知无觉地流下去,小言惊骇地瞪大了眼。 “姑娘,你在说什么,你要去哪儿?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找你呢。” “我知道,但是我必须要出去。” 宋大夫看向她:“你要去找萧大人?” “没错。” 小言不同意:“太危险了,皇宫这么大,你知道她在哪里吗,而且咱们出不出得去太医院都是个难题。” “你去找她又做什么呢,她身边未必没有人保护,可你赤手空拳什么都没有。” “我不是赤手空拳。”知云手里的玉佩染上了血色泛起红光,“重要的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不想在最后看着她的,她的尸体被送到我面前。” 她飞速将已有的线索连在一起,方才的太监那么惧怕路上遇到的禁军,这足以说明那些人不是太后的人,金吾卫并没有被完全控制。 并且太后的人想进宫一定是偷偷摸摸的,可能全部是精锐但人数一定不会太多,且太后一方行动的时间同样很少。 这样的情况下,多一个士兵就多一份胜算,只有她能找到忠于皇帝的禁军告知情况,哪怕只有一个,存玉也会多一分活命的可能。 小言不知道要怎么做了,她只好说:“那我陪你一起去,我的命一开始是老太太给我的,后来是你给我的,你要是想送死的话,我只好陪你去了。” “不,小言,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你的命是自己的,不是我的,没有必要陪着我死。” “姑娘!” “你待在这里等消息,我先走了。”知云摸了一下她的头,看着她通红的眼圈不做声。 她从药房里找了把切药材的刀握在手里,转身要走。 “来不及了。”宋大夫骤然站起来,望着窗外,两眼里装满不可置信。 知云转过身去看,姜太医领着一队士兵撞开门进来了。 “将军,你看,她就在这里。” 为首的将领五大三粗,大笑一声:“做得好。” 宋大夫怒目圆睁:“姜绍,你这个贼人。” 姜太医对着将领笑得谄媚,不理会他:“将军,这三人任你处置。” “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看能不能在娘娘面前为我美言几句,小女在寿康宫里侍奉,马上到了能出宫的年纪了,不知——” 将军抽出刀,一刀抹上去:“废话真多。” 姜绍的头在地上滚了几圈,面上的巴结和恐惧混成一团。 宋大夫哑然,将军把刀尖对准知云:“老实点,不然连你也杀了。” 武德门里,剑拔弩张的氛围渐渐消散。 “一个雁门关而已,你们殿下就满足了吗?” “长安之下还有洛阳,洛阳之下还有临安,向西还有良田千顷的川蜀,我可不知道阿史那孛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 “我们殿下是像草原狼一样勇猛,长生天认可了他的血统和尊贵。你休要诋毁长生天的神谕。” 存玉看着他收刀入鞘,阿史那孛果然所图不小。 “太后给三殿下的太少了,喂不饱狼王的胃口,但我和她不一样,她是皇族人,今天为了权力能舍弃百姓和土地,可一朝得势她一定会翻脸不认人。” “你们的马能闯进雁门关,却越不过之后的重重高山和长江黄河。虞朝的兵马要击退你们,远比你们打下虞朝的疆域要简单的多。” 将领沉默了,十几年前自己跟随先可汗在河东惨败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当时所见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虞朝是不是绵羊,他再清楚不过。 “你也是虞朝丞相,又怎么会愿意卖国,说到底不过是你的缓兵之计罢了。” “将军,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呀,什么叫做卖国,我不过是和贵国的三殿下做场生意罢了。用江山换我的命,再划算不过了。” 将领耻笑:“你的命未免也太值钱了点。竟然比得上半壁江山。” 存玉一脸忿忿:“我难道愿意做卖国贼吗,我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你以为我想遗臭万年吗?” “可今日我陷入此等境界,为了活命也顾不上这些了,无毒不丈夫,太后要我死,我偏不。” “我还没和我娘子成亲呢,怎么能死在这里。” 存玉义愤填膺的样子让将领渐渐放下了警惕之心,看来这虞朝丞相,也不过是个为了活命什么腌臜事都能做的小人而已。 “哼,你这样的人,在我们部落是要被绑住喂狼的。不过也幸好中原总是有你们这种奸臣,省了我们不少事。” “将军话里的意思是朝中还有不少与我志同道合之人?” “你以为我们殿下在长安真的是在寻欢作乐吗?不过那些人也你比起来的话就都是小喽啰了。” 他瞥一眼存玉:“你走吧,我放你一条命,要是你能活下来,别忘了刚才说的话。” “将军高义。” 存玉面上又露出苦色:“只是我若现在出去被其他人发现了,三殿下损失的可就太多了。” “你还想要什么?” “将军可知道其他金吾卫在哪里,倘若我今日就能杀死太后,那离兑现承诺的日子不就更近了?” “你打的好算盘啊,万一你转头把我杀了怎么办?”将领的眼珠子转了转:“中原人讲究信物,你需给我一个凭证。” “凭证?” 将领瞅准她腰上的印拽了下来,对着光看:“相印,就它了。” 存玉面色微变,不过非常之时须得行非常之事,印给他就给他吧,之后再抢回来就是了。 “这算是我的诚意了,将军现在可以告诉我,金吾卫还有多少人活着吗?” “四成吧,毕竟太后让我们行动别太惹眼了,杀人的速度慢了许多。” “为了堵你,进来的大半兄弟都在东边,只有小部分在西边寿康宫附近,没有出去的朝臣也都被太后找借口留下了。” 将领笑了一下:“他们大概还什么都没发现呢,就像温水里临死的青蛙一样。” 存玉压下心里的不舒服和愤怒。 “多谢了。” 她穿过武德门,急急朝西边走,寿康宫的檐角已经在天边露出一角了,她探手摸向腰间,相印 她的玉佩呢?存玉低头看去,腰上空空如也,挂着玉佩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她想起来上朝前被宫女撞的那一下,是她偷走的。 可偷那枚玉佩做什么,除了知云谁会知道那是她的—— 存玉脚步顿了一下,是呀,太后偷走了只有知云知道其中含义的玉佩能做什么呢,既不能调兵遣将,也不能发号施令,唯一能做到的就算把知云骗进来当作一个能够让她束手束脚的人质。 很好。 她绕过一队士兵,打开手腕上金镯的暗扣,一张被细细卷好的布帛露出来,隐约可见其上的玺印,存玉将诏令攥进手心里。 “皇宫大内,谁鬼鬼祟祟在那里?” 拐弯处,一个禁军校尉凛然喝道,他从不久前就一直觉得宫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仅来来往往的宫人少了,而且在巡逻的时候还少了两个去如厕的弟兄。 存玉站出来:“认识我吗?” “原来是萧大人,下官冒犯了。”校尉拱手致歉,心却安了几分。 “不必多礼。”存玉取出秦少栖的令牌,“知道这是什么吧,现在带着你的人和我走。” “末将遵命。” 第62章 金奏悬平生多恨 “西六宫一共有多少人在?” “四百人左右,一半在四处巡逻,一半在陛下身边。” “在寿康宫?” “是。”校尉犹豫一下,“大人,宫里好像不对劲。” “哪里不对?” “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是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 存玉点头道:“确实是发生了大事,太后要逼宫了。” “什么?” “别喊,现在带我去找其他人。” “是,大人跟我来。” 金吾卫的巡逻路线只有他们内部知道,且一天一换,校尉的军职不高不低,正好可以知道其中一部分的。 他带着萧存玉走了半天,脸色越来越凝重。 “怎么了?” “人数不对,按今日的路线来看,这个时辰,我们应该已经遇到两队人了。” 那这两队人只怕已经没了,存玉心更沉重了些,深宫之中竟然成了突厥人的地盘,放他们进来的还是当朝太后,这种应贼入室的行为实在是太荒唐了。 最终存玉也只找到了一百人左右,不过总比没有好,她抬眼看不远处的寿康宫。 红墙朱门下,站着两个侍卫,抬刀拦住了她:“站住,陛下有令,无诏不得入内。” “陛下召见我,你们不知道吗?” 这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存玉看了校尉一眼。 校尉带着两个士兵迅速将他们摁倒在地,捂住嘴巴砸晕过去绑起来。 校尉手按在刀上,表情严肃紧张,准备杀进去。 萧存玉看了他一眼,扭头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 校尉一怔,几步跟上去,问:“大人,这样行吗?” “怎么不行,这里是皇宫,你们是金吾卫,进什么地方都名正言顺。” 寿康宫里左右是两排侍卫,看着从正门进来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拔刀。 为首一人前来,声音粗哑:“来干什么的?” “不认得我,你主子也敢让你守在这里?” 这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听出了她的讥笑和泰然自若,抽出剑来,两侧的人也随之拔刀对着她。 存玉浅笑着拨开刀,镇定道:“太后娘娘要见我,你敢杀我吗?” 他当然不敢,这人显然不是宫中的太监侍卫之流,他刚才一时气性起来杀了个什么都不是的太医,回来还挨了好厉害一顿骂,现在哪敢再动手。 他浑身上下都是暴虐的冲动,可只能把刀收回来。 “他娘的,一个个都是太后要见的人,这也杀不得,那也杀不得,这金笼子里真是无趣,比不上我在草原的一半痛快。” 存玉停住:“你说,还有谁是太后要见的人?” 这人脸上都是烦躁:“我哪知道,一个弱鸡似的女人。”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看了存玉两眼。 “老大说他们去抓的是一个丞相,我去抓的又是什么丞相夫人。”他露出看好戏的恶劣表情,“你夫人不会已经被太后弄死了吧。” 存玉抬眼看向他,眼里的寒意惊到了这个人,他被镇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校尉在她旁边小声说:“大人,此人明显不是中原人,我们要不动手吧。” 存玉敛眸:“不必,你去宫里四处找其他朝官,找到后带来就好。” 校尉担忧地看了前方一眼:“遵命。” 他留下一部分人后离去,这个突厥人坐视他们离开,笑了笑,竟不理会。 萧存玉跨上台阶,手推上门,竟是虚掩的,她走进去。 里面昏暗异常,一入眼就是层层帘幔,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光,存玉反手关上门,于是从门外进来的的微光也消失了。 看不到人影,她没有动作。 前方地上一左一右的两个阴影突然动了一下,两个宫女直起上半身拉开了帐幔,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跪下,好像从不存在一样。 随着阳光一点一点充满了整个宫殿,太后的脸逐渐出现,她坐在雕金刻玉的九尾凤椅上,座下凤凰的双眼熠熠生辉。 满面的荣光让她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她惬意地抬手扶鬓,纤长玉指上的赤红色蔻丹分外显眼。 “萧阁老别来无恙呀,哀家真是没有想到,这么多人去堵你,你竟然不是被押进来的。” “臣自然是走着进来的,毕竟臣不像娘娘,能轻易对着外族人弯下膝盖。” 太后眼里盈着笑:“看来萧大人看出来啦呀,可那又如何,突厥不过是条叫得凶了些的狗罢了,为了使唤这条恶犬,哀家扔出几块肉骨头骗骗他们又何妨?” 存玉冷笑:“娘娘好大的口气,竟把雁门关叫做肉骨头。” “你执政多年难道不知道,雁门关是天险,向东可至幽燕,向西可度黄河,向南越过太原就是函谷关了,这样的地方,你竟然把它当做一块喂给阿史那孛的肉骨头?” 太后并不在意她的质问,轻笑一声:“萧阁老急什么劲,你有这操心雁门关的闲功夫,还不如好好想一想自己今天出不出得去哀家这寿康宫。” 存玉也笑出来,她也不执臣礼了,转身就坐上一旁的凳子。 “是呀,娘娘有对着我耀武扬威的功夫,不如想想自己过了今日还能不能活下去。” 太后不笑了,她感到了冒犯,身体前倾直视存玉:“你好大的口气。这是哀家的地盘,屋外是哀家的兵马,哀家是虞朝的太后,你一个外臣,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存玉不把她的怒火当回事:“娘娘谬赞了,臣又不是太后,哪里敢造反呢?” “不过娘娘有句话说得不对,就算你坐在了凤椅上,寿康宫也不是你的地盘,这天下也不是你的,它是皇家的。” 皇家? 太后前倾的身子重新后仰:“哦?皇家的,你是说那个黄口小儿吗?” “看来萧大人很相信哀家的好儿子啊,只是可惜了,皇帝这回也救不了你。” 太后还以为他有什么能耐,原来不过是指望皇帝来救他罢了,太后很得意,不枉她这些天百般忍着皇帝的存在,让他对待在自己的偏殿里习以为常。 今日殿里的香掺了东西,皇帝从早朝后闻了那许久,在万事尘埃落定之前是不可能醒过来的。 只怕现在被乖乖关在宣政殿里的朝臣,还以为是皇帝遇刺了呢。 她精心筹划了这么久,借了突厥人几百精兵,混到不久前那批犯了事要净身的罪臣之后中,再偷摸送进宫里藏好,然后在皇帝和群臣都在上早朝的时候,布下一张笼住所有人的大网。 做了这么多,她会赢是一定的。 她自以为诸事具备,所以挑衅地笑:“萧大人等着看吧,皇帝再也不会出现在人前了,以后的朝堂上,只能有哀家一个人。” 太后现在只恨宗室里没有另一个适龄的孩子可以继位,不然她何必只是迷晕皇帝,她早就弄死他了。 不过这是小节,以后找到合适的药将他药瘫药傻也是一样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留他苟活也无妨。 空荡荡的正殿里一阵风吹起了一旁飘摇的帘幔,在一个瞬间遮住了存玉的脸。 太后以一个胜利者的目光看座下的人:“萧阁老很熟悉现在的情形吧,你当日不也是这么做的,带兵封锁寿康宫,将哀家和朝臣隔开。” “接着清洗忠于哀家的左右武卫和骁卫,最后金吾卫用刀指着哀家逼哀家送出自己的权力。” “不知当时你有没有想到这样的情景再次出现时,你会是局中之人?” 她鲜红的指甲搭在手背上,畅快又享受地在脑海里构思他的死法,对了,后殿里还有他的未婚妻在,不如就让这对鸳鸯一起死在这里吧。 存玉在轻风里浅笑:“娘娘竟然以为臣孤身入内,是来送死的。” 太后在她的笑里感受到了不安。 萧存玉对着她摊开自己的掌心,轻盈洁白的帛布经过十几年时光的侵蚀,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黄,这是张写满工整字迹的帛布,或者说,是一道隐秘的圣旨。 太后不解何意。 存玉舒展开手心里的轻帛:“看来娘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呀,那臣为娘娘念一下吧。” 太后搭在椅子上的手用力,不安从角落里涌出来,丝丝缕缕缠上她。 存玉的声音清脆,却在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让太后脸上的惬意和自若消失不见。 “永平二十四年秋写于紫宸殿。” 她预感到了什么,这一年,是先帝驾崩,突厥南下的一年,也是她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年,可这一年紫宸殿的主人还是先帝。 这是先帝遗诏,不,不可能,她手抬起一下,又落下。 这个坐在太后位置上已经十六年的女人,听着存玉口中吐出的来自十六年前的致意,久违地感受到了那种曾死死纠缠在她身上的无能感。 “朕以菲薄,获嗣祖宗大位,先后二十有四年矣,兢兢夕惕惧,恒恐不终于治,有辜先帝付托之重。今忽遘疾弥留,殆弗能兴。夫死生常理,修短定数,今当远去,唯念一事。” 存玉顿了一下:“爱妻宋氏,与朕数年相交,心心相印,朕知其贪狠,今麟儿年幼,难理国政,为承国祚,尔临朝称制,理之当然。” “然,若其反生异心,欲乱朝纲,为祸麟儿,事急之时,汝等不必顾念,以此诏令其自尽,葬之皇陵,钦此。” 第63章 漫漫苦海甘沦落 檀木做房梁,金砖做地板,琉璃做灯玉做盆。 豪华、好看,这是张小花第一次进宋府的感受。 像仙境一样,她偷偷伸出自己布满茧子的手摸了摸太太房里的红珊瑚。 满屋响起窃笑声,她羞耻又无措地收回手。 很多年后,张小花成了宋府嫡小姐,又成了先帝的宸贵人,再到现在,成了有资格垂帘听政的昭宪皇太后。 她的宫殿像玉楼金阙,她的衣裳是由几百个织女共同织就的,她是享天下之养的,皇太后。 当年让她控制不住伸出手去摸的红珊瑚,已不会让她的视线为之停留了。 现在的她,早已不是几十年前那个被老道姑折磨的幼小村女了。 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她将自己与过去剥离的良方,可为了追逐权力带给她的安心感,她慢慢不像一个人了。 很多次对镜时,她都会看着明镜里的那张面容心生恍惚,里面的人是尊贵的皇太后,是四海九州的当权者,是宋家的宋淑云。 唯独不是张小花。 她惊恐地发现她不认识自己了,于是她换成了铜镜,铜镜里模糊的脸让她放心。 安静的正殿里,她看着座下这个年纪轻轻的权臣沉默了,他是那么的光风霁月,那么的无所畏惧,就像她代替的那个真正的嫡小姐一样,让她无比恶心。 也让她无比嫉妒。 他有坦坦荡荡的立场,有光明磊落的出身,他一生顺遂,从没有被人害过,更不知道那些足够逼死一个人的腌臜事。 他甚至敢在明知九死一生的情况下主动来见自己,他还有勇气批判自己和蛮夷交易。 他太正义了。 这太可笑了。 太后心中翻涌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她想笑,可扯扯嘴角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她走了这么多年,出卖了那么多东西,才从被吃的羊变成吃人的鬼,她告诉自己,别往回看,过去只有苦和泪。 她应该往前看,去看自己高高坐在九重天上被万民朝拜的日子。 所以这个人,他怎么敢又一次妄图将自己驱除。 太阳被飘摇的层云挡住,正殿里的阳光暗沉下去,氛围沉默又凝固。 萧存玉抬眼看她:“娘娘不接旨吗?” 太后低眼看过去,她还有筹码,她不会输的。 存玉从太后的眼神里看到了疯狂,她的手轻轻点了点,激怒她了吗,那现在应该要威胁自己了吧。 那么她会用什么东西威胁自己呢,她低眸藏住眼里的冷意。 太后身体后倾:“梨香。” 她身边的大宫女低身下去,走到存玉对面一处屏风前,动手要移开它。 存玉的手停下,心头涌出紧张,此时最重要的不是遗诏,也不是让太后遵从遗诏中的旨意乖乖去死,而是将时间拖延到金吾卫轮换的时间。 可她还是拿出了遗诏,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太后感受到危险,从而留知云一命转而去威胁自己。 屏风后,知云的身形露出来,身后是一个高大的太监,将剑横着放在她脖颈上。 她赌对了,萧存玉提起的心终于放下。 太好了,知云没死。 太后一直看着下面,自然看出了他的紧张:“萧阁老放心吧,你夫人这么重要,哀家怎么会提前杀了她。” 存玉没理她。 确认了知云的安全,她算算时间,城外营地里的金吾卫应该也发现不对了,只要再拖一会,这场闹剧就可以结束了。 太后又怎么会不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她今日之所以没有让突厥人直接杀了这个姓萧的,就是为了亲眼看着他痛苦地死去。 可现在他拿出了遗诏,形势骤变,她不仅没法让他死在自己的手里了,甚至还有可能搭上自己的命。 太后的思绪还很冷静,她眼里闪过狠意,这个人确实聪明,不仅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知道了自己和突厥人做了什么交易。 还在重重封锁之下带着金吾卫到了寿康宫,若是再给他*一些时间,只怕朝官和大军都会来。 可这又怎样,她不会允许他有更多时间的,只要现在立马杀了他,那遗诏就成了一张无用的废纸。 屏风后的知云面色发白,她们之间的距离不远,存玉看到她对着自己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眼珠偏向一侧。 存玉小心地朝那边看去,那是太后的左下首处,放着一条长长的屏风,屏风上是千里江山图,两侧是花瓶而已,什么异象都没有。 不对,她神色微顿,屏风是落地的,但从两边的缝隙中隐约可以看到黑影,那是什么?她凝神看去,正好看到一抹冷光闪过。 那是甲胄。 后面有兵。 知云垂下去的手蜷起比了个三的手势,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存玉脸色微沉,这里有三十左右上个人,门外也有二十个人,而留在这里的金吾卫只有十个人,胜算太小了。 太后的手抬起,眼神阴狠,像要比划什么动作一样,嘴唇也微张。 电石火光之间,存玉蓦地看着她嗤笑一声:“娘娘真有魄力,但娘娘以为,遗诏里的内容只有臣一个人知道吗?” 太后的手停住,没落下去,她叫人出来的话语也咽下去。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存玉轻笑:“很多人,差不多是臣这一路上遇见的所有人吧。” “而且”她看着太后慌乱的神色继续说,“臣还告诉了那些人,一些其他事情呢?” 太后猛地站起来:“你还说了什么?” 存玉在心里松口气,其实她谁也没告诉,对太后这么说也只是想骗住她而已。 她讥笑着开口:“比如说母仪天下的太后娘娘曾经在道观里修过佛法,他们听了都震惊地不得了呢,说没想到太后娘娘还有那样的过去。” 存玉边说边观察太后的表情,果然看到她镇定的表情寸寸裂开,嘴唇颤抖起来。她的手因为激烈的情绪迅猛地上下摆动。 “这又怎样,哀家是太后,是虞朝的太后,是金册封出的太后,哀家手里握着凤印,以前是个替身又怎样,谁敢说哀家一句不是?” “不过是一些太监宫女侍卫之流罢了,哀家把他们都杀了就好了,就像我之前杀死的那些人一样。” 她怪笑起来:“谁都不能知道哀家的过去,谁都不能再看不起哀家,大不了再卖给突厥人一些土地而已,他们什么都愿意做的。” 太阳已经完全被遮住了,这个时候,偏殿里走出来一个人,静静站住看眼前的场景。 “母后。” 太后的笑戛然而止,她像看到什么怪物似的看着眼前的,她的儿子。 “你,你怎么会醒?” 皇帝一脸平静:“也许是因为以前母后给朕下药下得多了吧,这种迷药,晕这么久也差不多了。” 他走过来,存玉躬身将遗诏递过去:“还请陛下恕臣隐瞒之罪,只是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无妨。”这确实是难以开口的事情 皇帝醒过来时,看着偏殿里倒了一地的金吾卫和外面外族人的身影,就知道不好了,他循着声响走到正好见到两人在对峙。 遗诏里的内容惊得他所剩无几的药性全部消失,接着母后话里的意味更是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虞朝一直有养替身的习俗,宗室中也有不少人给自己的孩子养,可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母后身上。 他神色复杂看着太后:“现在朕也知道这些事了,母后要连朕也一起杀了吗?” 宫殿陷入一片沉默,太后脸颊抽搐几下,完了。 遗诏抢不过来,萧存玉杀不了,就连皇帝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真是好荒谬啊,她窃取别人的人生活到现在,原来是一场空。 殿外由远及近传来打杀声,存玉听到了刘捷一声声喊着“救驾”。 趁太后愣住,她快步走到知云身边去,知云身边的士兵转过剑尖:“你敢过来?” 存玉骂他:“蠢材,你主子都活不下去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早点去逃命吧。” 士兵持刀的手犹豫一下,知云已经一扭身钻了出来。 她们抱在了一起,何知云眼眶红红的:“我还以为你死了。” 萧存玉微微颤抖的手在摸上她的时候渐渐安静下来:“没事的,我们都活着呢。” 士兵扔下刀,从后面跑了。 外面的突厥人本来就不算是太后的人,这会儿金吾卫打进来,他们没抵抗多久就缴械投降了。 刘捷一身血地踢开门进来,身后的金吾卫随之涌进来,没几下就控制住了殿里的其他突厥人。 其中一个突厥人扯开嗓子用突厥语骂着什么,被一个士兵粗鲁地塞住了嘴。 殿外又乌泱泱进来了一大群人,惊呼声此起彼伏,校尉带着被困在紫宸殿里的朝官来了。 太后闭上了眼睛。 可局势还没彻底稳定下来,一道身影就闯过了层层官员,一身是灰满脸土色地举着一道深绿色的卷轴。 他跌倒在殿里,大喘着气说:“河东来信,雁门关,破了。” 第64章 匆匆兮吁嗟死矣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皇帝冰冷地看了太后一眼,转头从信使手里拿起卷轴。 信使喘着气开口:“昨夜三更天关外出现小股流兵,曹将军率兵出去巡逻,可没想到一去去了大半夜都没有回来,留在营地里的钱将军知道不好,下令全城戒严。” “今早天还没亮时突厥人打了过来,将军不在,城里剩下的将领只能死守,不敢应战。” “而且城里出了奸细,拿着据说是”使者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又低下头,“据说是太后懿旨让他们在突厥人打进来的时候开城门的。” “什么?”兵部尚书在这几个时辰里像是老了十岁一样,他可称是大不敬地直视太后,“太后娘娘,使者所言可为真。” 太后面色僵硬:“哀家怎么知道?”她心里也惊,那突厥三殿下怎么行动这么快,不是说好了等她事成吗? 此时在场的诸位谁不知道皇帝遇刺一事是假的,他们一路从紫宸殿赶来这里,路边所见所闻已让他们将事情始末猜的差不多了,更遑论此时这殿里殿外还有不少突厥人的身影。 顿时不少人都对太后怒目而视,存玉扫视一圈。 很多人神情畏缩,低下头不敢看别人。 群情激愤之时,皇帝冷声开口:“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雁门关已破是事实,怎么挡住南下的突厥大军才是要紧的。” 使者头上流了一层汗:“回陛下,末将走时,突厥人已打到太原了。太原守备一向虚弱,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了。” 皇帝面色凝重,存玉和知云对视一眼,松开了手走过去。 “陛下,此时最要紧的还是从四处调兵遣将,支援太原。” “是了。”皇帝环视周围一圈,“正好诸卿都在,宣政殿议政吧。” 存玉看着人群却意识到了什么:“陛下,秦将军不在。” 刘捷握住刀的手用力,他一路走了也没有见到少栖,不详的预感缭绕在心头。 一个金吾卫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说:“秦将军,已经,已经殉职了。” “我们早朝后下了值,便一起坐在武德门下闲聊,突然有一个御前太监孤身前来,说陛下有秘旨要传给他,让他在隐蔽处听旨。” “秦将军只怕出了什么事,跟着就去了,可一直都没回来。” “久等不到,也没个消息穿回来,末将和三个弟兄悄悄找出去。” “可只在,只在假山缝隙里看到他的遗体。” 刘捷的手握不住刀了,他牙关紧咬说不出话。 地上那个被塞着嘴的突厥人吭哧吭哧笑了出来,扬眉挑衅地看着他们。 存玉垂眼看他,秦少栖死了,能出兵的人少了一个,他倒是笑得开心。 “既然阿史那孛已经率兵打了下来,想必这些人的死活他也不想管了吧。” 突厥人不笑了。 刘捷拱手:“陛下,还请将这些突厥人交给臣。” “准了。” 皇帝抬脚朝往外走,其他人也转身跟上去。 此时皇宫里不知还有没有潜逃的乱贼,存玉不放心知云一个人回去,于是她抬手唤来张侍中,准备让他带几个禁军护送知云回去。 张侍中一面听她吩咐,一面抬手擦了下头上的汗。 存玉语速渐慢,她记得张侍中并不多汗。 一个相同的动作在脑海里复现,今年正月里,他第一次对自己提及阿史那孛的时候,好像也在不停擦汗。 她放下手,难怪自己被瞒得这么死,原来是他一直在和太后,和阿史那孛联系。 萧存玉面无表情看向他,张侍中一愣,擦汗的手停住,丝丝寒意从背上窜上来。 被发现了。 他手垂下去僵住,嘴唇哆嗦几下没说出话,存玉收回眼朝他身后的朱琮礼看去。 在她经过张侍中的时候,他轻声说:“我一开始,觉得他一个毛头小子,不是酿成大祸的。” 后来,不过是贪欲蒙了眼罢了。 存玉不去看他,轻声道:“明日之前,你自己去认罪吧,别让我动手。” 张侍中低下头,指尖发白。 存玉找刘捷借了几个金吾卫,让朱琮礼带着知云先出宫,皇宫里太危险了。 朱琮礼官位不高,大理寺在这种场合也说不上什么话,于是欣然应下。 殿里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存玉和知云默默对视。 知云低下头,从腰上解开玉佩,递还给她:“府里的侍卫都在宫门口,我带着人等你。” 她头上的步摇微微晃动,存玉恍惚了一下。 “可你的生辰就这样过去了。” “无妨。”知云笑笑,“生辰一年一个,现在我们都还活着就够了。” 小言和宋大夫被捆住在柴房里,知云跟朱琮礼解释清楚情况后找过去,金吾卫砸开锁时他们已经解开了绳索,正用石块使劲砸着高处的窗。 小言高举着木棍对着门口,一副要进攻的样子,抬眼却看到是知云。 她手一松,扔下木棍跑过去:“姑娘。” 宋大夫也放下了手心里夹着的一串尖细银针。 走出寿康宫,阳光落了满地,太阳还高高挂着,知云这才意识到此时不过未时而已。 一个上午而已,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恍惚着出了宫,她看着天上一团一团的云出神,雁门关失守,虞朝的天怕是要变了。 寿康宫里,存玉目送知云离去后才转身朝紫宸殿走去。 她身后,被众人遗忘的宋太后一动不动地坐着,好似被冻住一样。 存玉出去时,皇帝派来封宫的金吾卫正进来,她和他们擦肩而过。 寿康宫,从今天起就只进不出了。 梨香瘫倒在地上,满宫的宫女太监哭天抢地,正殿的摆设被搜查的金吾卫摔碎了一地。 一片纷乱中,她竟不知道这是何处了。 这还是寿康宫吗?冷宫都比这里更有尊贵和体面吧。 她费力直起上半身,抓住身边太后娘娘的裙摆,想问她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可一抬眼,却看到一滴清泪直直落了下来。 梨香心里一酸:“娘娘” 宣政殿。 内侍沉默着在门外守着,金吾卫提刀守成了一排,阳光落到此处,也显得冰冷了起来。 寂静的殿里只有皇帝的声音:“朔方调派三万兵前去太原,最近的范阳和平卢加急调十万兵支援你,再加上从雁门关而下的三万残兵,共十六万兵。” “发金牌和圣旨让他们立刻动身。” “是。” 存玉奋笔疾书,明黄色的圣旨迅速被写满,殿里跪着将要去往各地的信使们。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江南和川蜀之地去岁的粮税是留不住了,还有刚刚丰盈一些的国库也得都撒出去。 可这也只能算是勉强足够,倘若战事拖得久了,照样难以支绌,而大漠的马吃了入春的第一批嫩草,正是跃跃欲试的时候。 除非三月之内结束战事,不然后方支援不上,民生迟早被拖垮。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比粮草更艰难的事还在眼前摆着。 “陛下,现在该派哪位将军去前线呢?”兵部尚书忧心忡忡。 曹将军死生不知,太原的将领群龙无首,就像一盘散沙一样,时间长了不用突厥人打,自然就散了。 可朝中少有合适的武将,有资历和战功的人之中,守住西域的贺兰老将军能征善战,但他年已八十又与河东隔着迢迢山水;和海盗打了一辈子仗的李将军也颇有威名,可他只善水战,草原与大海截然不同。 刘捷刘将军资历和本事也都足够,但现在秦将军殁了,金吾卫不能同时失去两个将军。 殿里众人想了又想,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挂帅。 难道这泱泱大朝,连一个将也找不出吗? 皇帝道:“有哪位爱卿愿自请出征吗?” 立在下首的武官大多都是禁军的中上层将领,多年不曾上过战场,哪里敢应下,一时间都拱手推辞。 “臣无能。” “臣难当此任。” 当然,也有人跃跃欲试,攥住了手里的刀。 “陛下,臣请一试。”薛尉出列执军礼跪下。 薛尉是禁军右骁卫大将军,前任右骁卫大将军在太后事败的时候,被下入大理寺处死,薛尉从校尉一跃而成右骁卫大将军。 这个位置虽不如金吾卫大将军显眼,可以随时随侍在皇帝身边,但只从他是皇帝上位之后亲自提拔的将军,就可以看出皇帝对他的信任了。 薛尉是一个天生的武将,他最不喜也最不善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很久之前他就想去边关,去战场上驻守了。 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次终于遇见了机会,他又怎么会放过呢? 武官一生所求,无非是为国为民征战四方而已。 况且,在京中,他的位置再高也不过是个禁军将军罢了,骁卫的大将军都比不上金吾卫的左右将军。 皇帝道一声好,当场任命他为征北大将军,领虎符,便宜行事。 也有人想要提出质疑,但被存玉一句“汝之能耐,尚不如薛将军”给堵回去了。 第65章 云扰扰事危情苦 还有一事,前方战事混乱,薛尉将军一人只怕难以弹压,打仗时若因为内部不稳而无法齐心对外,任他使出了再出神入化的兵法和战术也无济于事。 按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面对这样的情况,朝廷一般会派出一个官位更高、更有威势的人前去坐镇,甚至有时情况危急时,皇帝会亲征以凝固军心。 不过需要皇帝御驾亲征的情况少之又少,大多不是打天下的君王就是亡天下的君王。 现在,最合适的人选是兵部尚书,只是他 “陛下,臣祖母年已八十又五,她抚育臣长大,为了臣劳苦了一辈子,落下了一身的病。” “不久前臣请姜太医为祖母医治,姜太医说她是一身的病,最多只能活三月了。” 兵部尚书眼泪汪汪,跪下磕头。 “陛下,臣愿为虞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唯有祖母实在是难以割舍。” 殿里一片沉默,众人也都知道他的情况,出身农家,家徒四壁,唯一的祖母是个远近闻名的刚毅女子,硬是从一口饭一勺汤里挤出了他读书的钱。 天道人伦,难以违背。 存玉在心里叹口气,现在这情况他是没法去了,就是硬让他去,他无心公务,还不如不去。 手下的调令已经写好,她看着纸上端正的楷书,微微出神,自己的相印,会不会在前线某一处? 事情僵在这里,暂时选不出合适的人来,众人转而讨论对此次事变涉事人员的清算。 犯事的内侍一定是要处死的,尚在宫里的突厥人交给刘将军处置。 刘捷拱手:“先审再杀。”众人没有异议。 至于有哪些朝官勾结了太后和突厥人,并对他们打开方便之门呢,左骁卫和大理寺一同领了此事。 周阁老还坐在这里,面色惨白一句话不说,存玉和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以他做的事情,一旦找去证据,怕是活不了几日了。 总之,该抄的抄,该杀的杀。 此时行事,最重要的就是要狠,只有狠才能威慑住暗地里蠢蠢欲动的一颗颗心,才能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背叛和逆乱的下场有多严重。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宋太后却只囚落了个终生幽禁的下场。 萧存玉看了皇帝一眼,不知他为什么不拿出遗诏。 她思索一会,并不提及此事,寿康宫已封,太后名存实亡,皇帝想留她一命就留下吧。 议政一直议到太阳落山,众人都退下的时候萧存玉静静立在一侧并不出去,明显是有话要说。 等殿里空荡起来后,皇帝还没开口问,存玉就一掀袍子跪了下去:“陛下,臣有事回禀。” 皇帝讶然,抬手要扶:“老师起来说话。” “谢陛下,但臣所说之事干系重大,还请陛下容臣跪禀。” “陛下,臣今早在与一个突厥将领周旋的时候” 她从头诉说自己遗失相印的始末,皇帝听着听着,脸色便凝重起来。 丞相的相印就像皇帝的玉玺一样,在大多数时候拥有和本人相同的权力,而当朝丞相的印甚至拥有在两军对垒时叫开一座城门的权力。 在此时落入突厥人手里,并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如今金吾卫还在宫里搜查,若能找到那个突厥人自然是无事了,但若找不到。”存玉顿一下,“只怕不好处理。” “老师先起来吧,坐下说话。”皇帝执住手里细长的桃木笔杆抚摸,“事已至此,只好先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了。” “是。”存玉坐回去,回忆之前她和突厥将领的对话,那人绝不是普通的士兵,最好的情况是他在混乱之中被困在了皇宫中某一处。 但她也知道,这实在是希望渺茫。 皇帝笔尖轻点,现在可以重新令礼部做一个新印出来,但战时消息滞后,新印的制式被各州府知晓还不知得多长时间。 而且还有打草惊蛇的可能。 皇帝头很疼。 桌上的道道派遣令显眼无比,存玉心中本就有的念头愈发强烈,也许相印丢失并不是一件坏事。 突厥将领一心以为她要叛国,只有让他相信这一点,那他只会守着相印作为和她联络的凭据而不是贸然使用它。 同时,她还可以利用这一点,萧存玉眸光闪烁。 “陛下,臣有一计。” 皇帝抬头:“何计?” “将计就计。” 存玉娓娓道来。 相印最可能在的地方是前线,最可能被突厥人使用的地方是战争进行时,要想在一切发生前遏制它,最好的方法就是她也去前线。 不管是硬抢回来,还是设局夺回来,甚至是借着突厥将领对她的三分信任反刺他们,都比待在长安提心吊胆的好。 况且,薛将军需要一个人去镇场子,她去的效果,比兵部尚书好一百倍。 她自认此计绝好。 皇帝:“不行,朕不同意。” “战场上瞬息万变,到处都有危险,你一个文人,去战场做什么?” “且京中诸事,有你在朕的担子会轻许多。” 存玉轻轻摇头:“京中诸事,还有各位同僚辅佐陛下。可相印一事,不但不可泄露,还只能是臣去。” “就算臣是文人也不影响臣去战场上,高祖打天下时他的韩丞相不也一直在军中吗,虽说我朝文官不掌兵权不养私兵,但文官去地方监军的情况却不少见。” “兵部尚书也算文官,他现下不能去,那臣代替他去也无可厚非。” 她看皇帝一眼,他眉头微皱,显然并不同意。 存玉道:“陛下,相印一事非同小可,一个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祸,雁门关已经破了,突厥人的刀已经高高举起,对准了关内数百万百姓。太原若再失守,他们顺着汾河沿岸而下,可以直抵长安。” “臣并不是去送死,行军打仗的事有薛将军操心,臣只是在城内处理军务而已。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知道现在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因为他的一些担忧就任由事情朝不好的方向发展。 “好,朕让刘捷调出一千人马随你去。”他叮嘱道,“突厥人不是好骗的,找到相印就好,多余的事情还需斟酌再三。” “臣知道,谢陛下。” 出门时天已黑了,存玉急急地在宫道上走,今夜天凉,知云还在宫外等自己呢。 风里传来血腥味,是还没洗净的死人鲜血吧,她脚底黏得一滑,还没站直就想到战场上比这更严重,不仅处处都是鲜血,甚至还能见到残骸和断肢。 血液、哭号,以及死亡浮现在脑海里,头顶的天空呈不详的紫黑色,月亮在云层后面发出微弱的光,存玉脚下停住。 自己有不得不去的理由,那知云呢? 死生莫测的前路,她难道要拽着知云一起去吗? 萧存玉前进的脚步渐渐慢下,刚出来时的急不可耐低落下去,她恍惚一下,差点跌了脚。 无人的路上,她知道只要自己出口,知云就会义无反顾地随她一起去,不论前面是死是生。 可她不愿意让知云也陷入危险之中,天子脚下永远是最安全的地方,她不应该和自己一起去。 存玉伸出手虚虚碰向月亮。 她要去,是因为她不能让突厥人打进长安,不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变成亡国奴,更不能让知云活在蛮夷铁骑的阴影之下。 她想,就算相印没有丢,她也会去的。 朱红的宫墙夜里漆黑一片,宫灯照出一片冰冷的光。 安定门外,马车旁是来回走动的侍卫,萧存玉按手示意不必多礼,钻进了车厢里。 马车行驶地很快,戌时初就回府了。 要下马车时,萧存玉突然抬手抱住了何知云,知云一愣,浅笑着回抱她。 “怎么了?朝中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存玉摇摇头,搂住她的肩膀不说话:“想抱抱你。” 直到马车停住好久之后她们才下来。 在存玉快要走进竹林苑的时候,她转回身去:“知云。” “嗯?” “我们今晚一起睡好不好?” 知云微怔:“好呀。” 于是她留在了竹林苑。 存玉的卧房里燃着淡淡的松香,小言轻轻推开门把知云的寝衣送进去。 夜色黑沉,昏黄的灯也很快灭了,她们睡在一张床上,知云将手搭在她的肩头轻拍。 “睡吧。” 存玉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知云脖子上的同心锁,紧紧握住。 浓墨重彩的世间被夜的黑不由分说地遮盖住,久未亲密的两人此时偏偏没有丝毫情欲产生。 两具年轻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拥抱,却只是为了在黑夜里从眼前温热的身体上获得力量,并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烛灯在正房的桌子上亮着,隔着两道帘幔只透进来浅浅的光线,不知过了多久,存玉突然睁开眼。 她听着身边传来的呼吸声慢慢靠过去,将自己的唇印在了知云唇上。 她用眼神描摹知云的眉眼,一寸一寸看过去,像要把这张面孔牢牢记在心里。 最终,她靠着知云肩头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第66章 鸳鸯散长安不安 翌日下起了小雨,书房门窗都被关严,室内闷沉沉的。 今日早朝后皇帝已把调令给她了,原本要递到她这里来的文书已经全部转到六部里了,她现在只需要收拾好行李便可以出发了。 她烦心地翻着书,却连书名叫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书里讲了些什么了。 窗外的天阴沉无比,她不开心起来,好好的天,下什么雨。 门被推开,知云一面收伞一面走进来。 “我听说秦将军的遗体被抬回府后,她夫人提着刀跑进大理寺砍了好几个突厥人,刘将军在后面一个劲追也没追上。” 存玉心不在焉地回:“秦夫人武家出身,早些年更厉害呢。” 知云坐在窗下,看外面的雨景:“今日雨倒下得好。” “要是这些事情能早点结束就更好了。” 按理说这种时候,萧存玉应该极为忙碌的,但今日连政事堂也没去,知云饮一口茶,好奇道:“你不用处理公务的吗?” 存玉眼睛从雨里回过神,轻轻摇头,各种念头在心里转了几转,还是开口了。 “知云,陛下给我下了调令。” “走?去哪里呀?” “太原,我的相印昨日被一个突厥将领拿走了,我得去前线找回来。” “这样呀。”知云再喝一口热茶,点点头,很自然地想着,太原很远呢,看来她得准备不少东西带去。 “什么时候出发?” 存玉抬眼看她:“明早。” 回来的战报说太原已快失陷了,曹将军仍然不见人影,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知云想得却是另一回事,时间这么仓促的话,得赶快行动才是。 “那么早呀,我得赶紧收拾东西了。”她急急站起来,“我先走了,你看书去吧。” 她在心里飞快盘算,这次离开得带些什么东西。 知云正要出去,存玉却没反应过来似的叫住她,小心地问:“你,你不问问什么的吗,也不生气?” 知云以为她在说路途的艰辛,不在意地回神:“生气做什么,相印丢了当然要找回来呀。” 再说了,她从小到大不知去了多少地方,大漠深处都去过,不就是一个太原吗? 她想起了什么:“不过我确实有事情要问你。” 存玉面色凝重起来,手里的书也合上了。 “后院里的两只白鹤要不要带上?” “啊?” 存玉愣住,怎么说到白鹤了?她纠结一会,说:“不用了吧,它们水土不服怎么办。” “好。” 何知云看着她不自然的神色,以为她在担忧事态,于是转而安慰道:“放心吧,相印会找到的,突厥人也会打跑的。” 她风风火火地走了,剩下存玉愣愣地坐着。 她又翻开手里的书,坚持坐到了午后,才合住书假装散步走了出来。 一出门,就远远地看见府门处整整齐齐停了五辆大马车,满地都堆着箱笼。 她转身走到卧房,看到房间已空了大半,知云立着地下看几个指点几个侍女收拾柜子。 侍女们来来往往,存玉瞪大了两眼:“这些东西难道我都要带走吗?” 知云脚下不停,嘴里也不停。 “那个软枕也装上。” “你去钱庄取出八成的现银来。” “哪里多了,这还不到一半,而且只是第一拨走的。” “还有你,让粮庄的张掌柜赶紧去找地方买粮,陈粮新粮都要。” 存玉眼见没一会她的房间就只剩下墙了,甚至还有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专门用来放那张给她做床的玉。 她犹犹豫豫:“床就不用带了吧。”她之前去蓉城查秋税的时候还睡过山洞呢。 知云反对:“当然要带啦,万一你在太原认床怎么办?” 房间里忙得热火朝天,存玉伸手想要帮忙,却完全插不进手,还摔碎了一套茶具,只好默默立在一边看知云。 小言看她呆呆的,同情地看了一眼,姑爷不会从没出过远门吧。 她转而喜滋滋的想着,还是自家姑娘有见识一点。 夜晚,存玉躺在了偏房的卧榻上,睁大眼睛盯着房梁看,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里牵缠,绕成了一团扯不开的毛团。 她下午递了折子上去,明日凌晨便出发,一路急行,十日左右后到太原。也不知太原府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还有知云,她举起手对准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长安戒严之后,别说突厥人,就是四海的行者,也难进来,她留下来是最安全的。 萧存玉毫无睡意,看着月亮从西边偏到东边,又渐渐暗下去,披了外袍起来走到书房。 她点燃一支蜡烛放在书桌上,摊开纸后却无从落笔。 素白的信笺尾端有一弯小小的月亮,她出神地看着,直到双眼在昏暗的光下酸涩起来才停下。 蘸好墨,她慢慢地写: 吾今一别,不省重会是何年,又恐即为永诀矣。顾己自问,我惟愿与卿长相守,非生同衾死同穴不足以道也。 然,天不怜吾二三残念,今雁门失守,苍生觳觫于蛮夷之下,四海风云将起,此危难之时也。疆场之上,寸草皆腥,死生常事也。 此乃人命如草芥之险地尔,一时不慎即死也。 汝为昆山明月,吾珍之,重之,爱之,不忍汝随吾飘零似蓬草,薄命似朝露也。 京冀之地,城阙九重,黄河作门,天险也。汝居长安,吾往太原,断不让突厥铁骑南下之。 吾作此书,几欲搁笔,难诉离情,难话衷肠。 今别矣,愿汝寿且乐康,顺遂无忧。 珍重,勿念。 断断续续写完后,天已蒙蒙亮了,她无言地看向手下的信,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折好放在了桌上显眼处。 幽幽的晨光里,窗外的竹林显出一片黯淡的绿,前院里,整装待发的众人起得更早。 得到要提前出发的命令时,大家虽错愕,但也迅速行动了起来。 冬子打了个哈欠:“大人,我去叫何姑娘。” “不必了。”存玉转头不看她,“知云不去。” “不去”冬子的手慢慢落下,睡意消失殆尽,启唇犹豫再三还是没说话。 马被套上嚼子,在地上甩着尾巴,边喷气边蹬腿。 金吾卫右将军跟着她走,这个年过四十的老将把护卫之事安排的井井有条。 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了,存玉背对着府邸。 “出发吧。” 栖梧庭离正门远,她们离去的声响传过来时都快听不清了。 马车出了城门时,知云才睡醒,她看了看木窗外半白的天。 “张掌柜应了没有?” 小言在梳妆台前收拾知云的首饰:“应了,他带着人昨晚就去南边了,那边的人可都不是好糊弄的,也不知买粮的事能不能说好。” 知云一面穿衣裳一面说:“不能也得能,平日里抬粮价抬得那样狠,现在还想发战争财。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你写信给江宁何家,让他们多注意着。” 小言应是。 这时,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姑娘,不好啦。” 小言护住手里的首饰:“怎么这么咋呼?” 小丫鬟喘着气:“冬姐姐,冬姐姐让我来给何姑娘说,说大人已经走了。” 知云转身看她:“是出了什么急事先走了吗?” 小丫鬟咽咽口水,直摇头:“不是先走,是,是” 她看了知云一眼,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闭眼说:“大人说姑娘不用去了。” 小言腾一下站起来,怀里的几支金簪落下:“什么叫姑娘不用去了?” 小丫鬟摇摇头,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这是冬姐姐在大人书房里看到的,让我给姑娘拿过来。” 小言还没动,知云就两步上前拿过来。 “姑娘,我得先走了,饭还在锅里烧着呢。”小丫鬟跑出去。 太阳渐渐升起,屋里亮起来,知云握住信纸的手关节泛白,小言在旁边看见了只言片语,脸色便已变了。 知云手指用力,在边缘捏出了几丝褶皱,她的眼神落在最后。 勿念,勿念 她给自己留了一封诀别信,竟然还敢让自己勿念! 第二次了,这是她第二次丢下自己了。 微微颤抖的手指诉说出知云心里的不平静,她眼眶微微泛起了红。 小言见她这样,担忧道:“姑娘”可话一出口,小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到她。 肃静之中,知云突然收起了信纸,脱起了才穿上的宽大外袍:“快去备马。” 小言一愣,立马反应过来:“是。” 她快跑去马厩,牵来马时知云已换上了一身轻便骑装。 她翻身上马:“小言,你留下收拾其他东西,我在太原等你。” “是,姑娘。” 知云“驾”一声,扬鞭出了府。门口守着的几十金吾卫只见到一阵风飞过去,凝神认出是谁后都骑马追了上去。 “夫人去哪里?” 知云没理他们,一路朝城门飞奔而去。 守城门的小兵要拦,知云身后的金吾卫高举令牌扬声:“奉旨行事。” 小兵避到一侧,马蹄带起大片翻飞的灰尘。 金吾卫越跟越惊,不知她要做什么。 为首的黄校尉一甩马鞭赶上去,和知云并排而行。 “夫人是有什么要事吗?” 知云看了他一眼:“告诉我萧大人离开的路线。” “这是机密,我不能告诉夫人。” 知云冷笑一声:“萧大人应该让你们听从我的所有话吧。” “你敢不告诉我。” 她搬出萧大人,黄校尉还真不敢不说:“大人沿着祁县,越过黄林山,今晚应该在江县休整。” 他欲言又止半晌,还是问出了声:“夫人,你莫非是要跟去太原?” “有何不可?” “自然不行,你一个女子怎么能去疆场上?不妥不妥。” 知云瞥他一眼:“闭上嘴好好骑你的马吧。” 黄校尉得令,停止了自己快要说出口的长篇大论,慢慢退到了知云身后半步远处。 第67章 长林中不诉离情 萧存玉带着乌泱泱一大堆人,脚程虽不慢,但也确实说不上快。 此时才穿过祁县,还没到黄林山,日头已升得差不多了。 管家驾着车,今日的速度快了不少,存玉从车里探出头来。 “走了快两个时辰了,让大家都停下吃中饭吧。” 卫将军骑马走在马车旁,闻言吩咐下去。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整个车队是一副商人打扮,要北上回太原府老家。 此时大几百号人停在原地,卫将军安排士兵去寻找小河汲水做饭。 存玉下马坐在一块黑石上,此处春意盎然,一只蝴蝶停在了她面前的柳木枝上。 她伸手欲触碰,蝴蝶却在下一瞬飞远,明丽的色彩在她眼里消失,存玉收手看着它远去。 管家提着水壶慢悠悠走过来:“大人,喝水吗?” 不远处已架起了锅,炊烟袅袅升起。 “喝。” 存玉接过水壶,清凉的水入喉,冰得她思绪清明了几分。 管家想着她方才神思不属的样子,问道:“大人是在想何姑娘吗,为什么不带着何姑娘一起来呢?” 存玉被水呛住,咳了几口后道:“边疆凶险,我怕我护不住她。” 自出城后,她一直在努力遏制自己对知云的思念,她本以为自己控制住了的,但没想到管家平平无奇的两句话就让她情绪翻涌。 更没想到的是,管家闻言却不解道:“大人是不是想多了,据说何姑娘几年前就孤身去过漠北了,论起经验来,大人还不如何姑娘呢。” 存玉擦拭胸口水迹的手一顿,抬眼看管家:“你这是何意?” 管家沉默一瞬,问了另一个问题:“大人,你真的觉得留下何姑娘一个人在长安好吗?” “有何不好?” “论及安全程度,长安比太原强了不知多少倍,我此行尚且死生不知,她跟着我只会更危险。” “我给她安排好了一切退路,留下才是最好的选择。” 存玉语速快极了,也不知道是在说服谁。 管家叹了一口气:“大人,我只是觉得,今日的何姑娘何其像当日的你。” 萧存玉不妨听到这么一句话,当日的她 是说当时老板娘不愿她上京科考,把她关起来的事吗? 往事一瞬间闪过她的脑海。 ——谢姑娘,你为何一定要上京呢,好好留在并州不好吗? ——我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为什么要去送死呢? ——你念到秀才就足够了,再往上就太危险了。 老板娘的话犹在耳边,当时她是怎么说的呢,她毫不在意:“危险又怎样,世间诸事有哪件不危险,比起安稳地活着,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于是她打翻了烛台,作势要烧掉屋舍,逼得老板娘不得不让她走。 回忆戛然而止,存玉苦笑一声,管家低眼偷偷看她,她好笑起来,怎么世事竟是这样的。 一片静谧中,她听到路的尽头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动静很大,她神色一凛,站起来。 金吾卫严阵以待,将其余人围在中间,卫将军手按在刀把上,眼里寒光闪过。 马渐渐逼近,其上的人影也清晰起来,萧存玉一怔,骑马的人是? 她向前几步,示意众人不必戒严,卫将军也认出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于是将手收回来。 为首的马逼近,从敞开的人墙里进来,何知云“吁”一声,马前蹄高高扬起,长嘶一声。 存玉揉揉眼睛,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知云骑在马上看她,周围众人一言不发。 冬子松了口气,卫将军满脸茫然,黄校尉悄悄凑过去向他解释知云的身份。 管家揣起手,长舒口气,回去喂马了。 存玉把眼睛揉来揉去,还是看得到知云,于是她张嘴欲问:“你” 话还没出口,知云低身抓住她的手,使了巧劲引她上马,一夹马肚,朝树林里走去。 存玉被搂在怀里,眼前是天旋地转,想起自己做了什么,心虚起来。 马消失在树林里,剩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卫将军沉思一下道:“不必理会,原地休整吧。” 马背上,存玉看着越走越远的马,终于忍不住开口:“知云,再远就太远了。” 知云不说话,过了会儿才勒紧缰绳停住。 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带起的树叶摩擦声和不时响起的鸟鸣声。 存玉转身想要看着知云说话,却被一只手拦住,一道声音说:“为什么要丢下我?” 她的语气是强装的镇定,存玉看着树枝间两只打闹的鸟儿,片刻后才道:“太危险了,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她有太多的理由用来解释了,诸如天下形势之难,诸如生命在战争之前的微小,诸如她的不舍和不愿。 可她的心肠还没完全硬起,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低泣声。 存玉的身体僵硬起来,感受到后背上落下的滚烫的泪。 “知云”存玉还没出口的话全部咽下去,手足无措,慌慌张张要回头,“知云” “不准回头。”知云恶狠狠地说,她简直太可恶了,竟然敢丢下自己一个人离开。 存玉只好乖乖依在她怀里,手无意识地攥住了知云的裙摆。 不知过了多久,何知云抹了一把眼泪,翻身下马,在地面上站好后,冷着脸抬手接存玉下马。 “解释。” 萧存玉偷偷观察她,蜷起手指说:“我没有要丢下你,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何知云冷笑一声,从怀里取出信来拍到她手里:“你就是要丢下我了,你还给我写这样一封信,你根本没打算带上我。” 存玉看着证据确凿的信纸,试图说服她:“我是没打算带上你,可是边疆那么危险,我身边更危险,我都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知云质问:“那你就是想要自己一个人去送死,然后留下我为你守寡了。” “怎么可能?” “你就是,你不仅要把我丢在长安,还要把我丢在阳间,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我没有要丢下你,我怎么会丢下你呢?”存玉看到了知云眼里的难过和悲伤,“可我太怕你会死了,所以才不带你去的。” 知云瞪她一眼:“难道我不怕你死吗?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只怕是连个消息也收不到。” 存玉连连摆手:“肯定不会的,我走后会按时给你写信的。” 风里带来炊烟的味道,知云双眼大睁:“你竟然到现在都还想要赶我回去?” 第68章 今日相逢情愈重 “你怎么可以这样?”何知云谴责她,“我都原谅你一个人偷偷逃走的事情了,你竟然还要让我走。” “我连马市的生意要怎么做都想好了。” “你知道我从府里一路到这有多危险吗。” “我一个弱女子,遇到山贼了怎么办,不小心跌下悬崖了怎么办,你竟然还放心让我回去?” 知云说着说着就哭出来了:“你还留下那样一封信给我,你就是存心要我做寡妇。” 存玉的硬心肠早就被她哭没了,手忙脚乱道:“我是担心太原过于危险了才不带你去的,怎么会是存心要让你守寡呢?” 知云不信:“你信里都说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再见的日子了。” “我没有。” 知云拿出信来,指给她看,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存玉假装看不到,继续坚持自己的态度:“那你也不能跟着我去,风涛险阻一重又一重地袭来,我不能让你陪着我送死。” 知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又不是没有去过更危险的地方,况且我是练过箭法的。” 萧存玉摇头,苦口婆心:“这不是会不会武的问题,你会箭法也难防训练有素的骑兵。” “而且我们一路上是风餐露宿,到了目的地还要吃苦受累,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话到此处,萧存玉以为已足够了,她看着知云,希望可以得到她设想中的答案。 但 知云被她话里描述的场景吸引了注意力:“为什么还会吃苦受累,朝廷没有给你们拨钱的吗?” 存玉一愣,继而哑口无言。 户部尚书只给了她三千两银子,甚至连自己当初为了买步摇欠下的债都有四五个三千两。 她辩解道:“朝廷当然给拨钱的,但,前线士兵的军费还不够呢。”存玉都声音渐渐小下去了。 知云明白了,果然,朝廷还是一如既往的穷。 她更难过起来:“你都艰苦成这个样子了,竟然还不愿意带着我,然后用我的钱。” 知云才止住一会的眼泪又呈决堤之势,存玉赶紧一面擦拭她的泪水,一面解释:“我哪至于那么艰苦了,一路上省着点用还是够的。” 青翠的树叶下,知云眼神警惕:“你想怎么省?” “可以多睡在野外,这样就不需要住客栈的钱了,我又这么多金吾卫,还可以在路上休憩途中打打野味,这样可以省下一大笔饭钱。” 萧存玉正要细谈自己的计划,就看到知云心疼地看着自己:“不行,你怎么能受这种苦。” “其实也还好吧。”存玉摸摸额头,真心不觉着这些事情有多么苦。 但知云觉得苦,她一想到存玉要露宿在野外,每天只能吃一些没有味道的野鸟就心塞,这绝对不行。 风带着春意吹过,萧存玉意识到话题偏了,生硬地扳回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让他们送你回去。” 她抓住知云的手要回去,却拽了几下都没拽动。 风停住,远处传来一两声蛐蛐的鸣叫声。 她转头去看知云,她的脸在光影下明明暗暗,认真地说:“我既来了,就是没打算走的。” 存玉微怔:“不行。” “为什么?” “因为危险——” 知云轻声打断她:“危险又怎样呢,我不怕危险的。” 她的眼神深邃,眼睫上还挂着泪水,她握住了存玉的手,不容置疑地放在自己心口处:“萧存玉,你看着我。” “我们互相相爱不是吗,所以除了共享荣耀之外,困难和危机也要一起的。” “世间夫妻都是这样的。” 存玉能感受到手心里蓬勃的心跳,一声一声诉说着坚定。 仅有她二人的树林里,她说:“你也可以留在长安等我回去,我发誓我不会死的。” 知云沉默一会,道:“但我不信。” 她看着存玉,目光里的感情灼烧得存玉避开眼。 “我留下来只会一直担心的,我会害怕你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睡好,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遇到难题。” “我安心不了的。我只要一想到你会死,就觉得自己也像死了一样,我无法忍受自己不能第一时间知道你的任何消息。” “而且”她直直看着萧存玉,“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如果现在事情全部反过来,你也不会接受我一个人离开的吧?” 知云一个人离开,有可能会死 这个念头浮现在心底的一刹那,存玉就感觉到了窒息,她突然明白了知云一直坚持的是什么,为什么她明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也无所畏惧。 知云观察到了她眼神的微弱变化,继续说:“所以你不能丢下我,就像我也不会丢下你一样。” 存玉的手轻轻收缩,自己不愿意她陪着自己陷入险境之中,可却忘记了知云也是这样想的,她对自己的心,不比自己的差一丝一毫。 是自己想错了。 她沉默片刻,凝神看她:“好,我们一起走。” 知云终于说服了她,她眼神一动:“早该这样了。” 她心里暗暗咬牙。 萧存玉转身欲走:“这样的话,我们就回去吧。” “不。”知云拦住她,自己虽得偿所愿,但还是对她的狠心耿耿于怀,所以,她要不得到一些足够让她满意的报酬。 知云的声音小小的,在耳边说:“我很难过的,所以我要亲你了。” 她双手搂住萧存玉,张嘴啃上去。 存玉要躲,没躲开,因而只好忍受着嘴唇上的啃噬感,麻痒的感觉一路传到后脑。 有蝴蝶在眼前飞过,恍恍惚惚中,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糕点,马上要被咬碎了。 知云察觉到她的走神,提醒似的轻咬了一下:“不要走神。” 她轻哼一声,反咬回去,又很快被压制住,说不出话来。 卫将军等了很久,等到快忍不住进去找人的时候,那两人才出来,他松了一口气。 “大人,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出发了。” “嗯,那便出发吧。” 卫将军看向牵着马的何知云,问:“不知夫人要怎么安置?” 存玉抬手遮掩自己发红的唇:“她和我坐一辆马车,将军不必担忧。” 几日后,车队安全到了平县,在这里她们会停留一天左右以采购物资和打听消息。 客栈里,萧存玉洗了这几天第一个热水澡,松快地喟叹一声,洗好后躺在柔软的床上滚来滚去。 “好舒服” 她睁开眼睛看床帐,回想起这两天的时光笑出来,虽然坐车风尘仆仆的,但还是很开心呢。 知云推开门进来,看见她头发也没擦就躺下了,无奈道:“你又不擦头发,受寒了怎么办?” 她拿起布巾拢住存玉的头发,细细擦拭,头发上柔软的触感让存玉舒服地眯起了眼。 耳边是布巾与发丝的摩擦声,她用手指绕起知云垂下的发尾打转。 擦干头发后,知云拿出一个半尺见方的布袋子:“我问了卫将军,你们现在有的钱不多,若是一路走官道在各处官府随时补给的话还勉强够。” “但离太原越近我们越不能暴露身份,官府怕是不好再去了。这是我走的时候带的一点钱,应该还能用一段时间。” 存玉坐在床上解开布袋将银票一张张取出来数,她看着手里的银票越来越眼熟,又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银票对比着看。 她惊叹一声:“呀,知云,我们是在一个钱庄存的钱诶。” 存玉惊奇地抬头看知云,却发现她眼神奇怪地看着自己。 “你,你再看看这银票上的字呢?” 存玉不解,但还是低头去看。 “何,氏,钱庄。这,这是你的钱庄里的钱?”她大为震惊。 知云扶额,默默点头。 “那我,我之前是去你的钱庄换的钱?” “你是说你给我买生辰礼物那天吗,钱庄掌柜告诉我了。”知云上床后把下巴搭在她肩头,“最近事太多了,我都忘记告诉你了,其实我给你的金锞子是让你随手赏给下人的,才不是给你的月例银子。” 她笑道:“我怎么可能才给你这么点钱。” 存玉脑袋晕乎乎的,用金子赏人,这简直闻所未闻。 知云又说:“你的钱都在钱庄里呢,只要去说你是何知云的姑爷,那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存玉更晕了,她现在不会是整个虞朝第一,不,第二个有钱的人吧。 知云被她的眼神可爱到,一偏脸亲了上去,然后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你知道吗,其实珮月阁也是我的。” 珮月阁,萧存玉反应过来什么,那不是她的债主吗,怎么会是知云呢? 她试探地问:“我当时写的欠条?” “在我这里。”知云又亲了一口,“我找了个装裱师傅把它裱起来了。” 裱起来了,是什么意思,是她想得那个意思吗? 萧存玉微怔,耳边飞上一抹红,意识到她竟然买下了知云的步摇,还反手送给了知云。 她一只手捂住眼睛,羞愤难当。 知云亲到她嘴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宁愿负债都要给我买礼物,还买得那么好。” 存玉向后避开她的嘴,她每次亲完自己的嘴都要肿好长时间,这几天车队里其他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她轻喘着道:“别说了。” 知云不依不饶,非要追上去:“今天又不赶路,我亲会怎么了。” “你都不知道我为了追你在路上有多不容易。” 存玉心一软,视死如归:“你亲吧。” 朦胧的纱帐里,知云眼里闪过笑意,这个理由真好用。 第69章 险境里又闻噩耗 卫将军带着人去采购物资了,但留下了几百名禁军守在这个客栈四周,总之,现在的客栈无疑是一个铁桶,任何可疑的人都靠近不了 嗯。 被从窗户里飞来的冷箭逼到桌子下面的萧存玉在心里暗骂,卫将军不是信誓旦旦说绝无危险吗? 她和知云借着桌子遮蔽身形,箭支迅疾地插进不远处的地面,床上更是被射成了刺猬。 门被打开,黄校尉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挥刀打落射到自己眼前的箭冲到窗户前关住窗,他身后的几个人合围,冲到桌下护住萧存玉与何知云往外走。 黄校尉背对着存玉:“大人,我已经派人去找卫将军了。” 存玉低着头,可以看到地上扎进去的箭支:“知道来的是谁吗?” 黄校尉挥开一支羽箭:“不知,他们都用黑巾蒙着脸,看不出是哪路人。” 看不出是哪路人,那就是那路人都有可能。 出了房间,客栈里两房人已打成一片了,原本住店的和吃饭的百姓大多都逃走了,但还有一部分已成了刀下亡魂。 地面上一片血迹,存玉紧紧握住了知云的手,耳边刀剑相击的声音那么清晰,她心跳快得要跃出来。 “送我们去马车上,这里不能待了。”对方是有备而来,再不走情势只会更糟糕。 “是。” 禁军的实力很强,以远远少于对方的人马和他们打了个不相上下,黄校尉带着禁军护着她们上了马车。 一个禁军驾着车,其余人在周围骑马随行,飞快朝城外跑去。 但刺客的目标很明显,纷纷跟了上来了,一路上还有不断涌进的人。 疾驰的马车里,知云突然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一支箭从头顶上飞过,扎在了马车壁上。 知云起身拔下它又趴下。 箭尾和箭身粗制滥造,看起来就像简易打磨过的树枝一样,但箭头却十分锋利,顶部是斜刺出去的倒钩,阴狠至极。 没有任何线索。 马车又颠簸一下,她们俯身到地上,头顶上时不时传来破空声。 外面,刺客渐渐呈合围之势骑马围了上来,一部分禁军与他们厮打,一部分守住马车击落飞来的箭矢,但还是有不少箭射进了马车里。 黄校尉在外面大喊。 “大人,你还活着吗?” 萧存玉敲击车壁发出一声响:“没死。” 她透过车帘底部可以看到马车已经出了城门,渐渐走到了一处荒地里。 太空了,她问:“黄校尉,情况如何?” 黄校尉看到更远处又一队人马举起追来,松一口气:“大人,平县的驻军来了,卫将军应该也快到了,撑过这阵就好了。” 刺客也看到了追上来的援军,逐渐成合围之势靠近,出手也更加不顾死活了。 禁军被逼得越缩越小,射进来的箭也变多了。 平县的孙将军在疾驰中摸了把脸,他脸侧流下一串汗,若是让这位萧阁老在平县境内死了,自己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思及此,他骑马的速度更快了,千万不要发生什么事呀。 可天不遂人愿,在他快要赶过去的时候,驾车的禁军正被一支箭射穿了喉咙,侧身倒下去,第二支支羽箭射进了马屁股里,马疼得嘶叫一声,前蹄扬起,发了狂。 黄将军脸一白,准备飞跃过去勒住马,可它左右横撞,黄将军根本上不去,而且还有凑过来的刺客不要命的和他打起来牵制住了他。 一时之间,马车就这么朝前飞奔着,越走越远。 存玉在颠簸中扶着身侧的木板使劲坐起,掀开车帘看现在的情况。 外边是一片不认识的树林,马在树的缝隙间横冲直撞。 知云也看到了这是什么地方,她脸一白,树林里阻碍那么多,若是不赶快勒停马,它迟早会撞到树上,倒时候马车只怕会被压成一堆碎木。 而且林子越深野兽越多,现在已不早了,要是任由马将她们拉到深处,后果不可料想。 存玉也脸色发白。 她和知云对视一眼,跌撞着掀开车帘,知云一手抓紧车门处的木头,一手用力去够缰绳。 ——太远了,除非可以飞跃到马身上去,不然不可能够到的。 缰绳在空中飞舞着,存玉转回去拿起刚才落到车里的箭,探出半个身子去勾它,几次三番之后终于够着了。 知云接过去,在手腕上绕几圈,然后用力勒马脖子。 马前蹄扬起,却不停下,径直朝前跑,知云只能尽力控制住方向让它别往林子深处跑。 不知多久之后,地上是一连串的马血,慢慢的,马慢了下来,又一歪身子嘶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知云双臂酸软,提起的心却放下了。 这时远处却隐隐传来马蹄声和交谈声,存玉听出不是禁军中人,赶紧扶着知云下车藏在了几丈远处的大树里。 那大树树干被掏空,里面好像曾是什么动物的洞穴,此时却布满枯草和碎屑。 知云方才用力过猛,现在使不上力,走进去靠着内壁慢慢坐下。 存玉去外面抱起一大捧树枝挡住洞穴口,遮住她们的身形。 一队马停在不远处,萧存玉的视线透过树枝,模糊地看见了为首之人的脸。 是中原人。 几个人走到死掉的马边查看一番:“大哥,还是热的,死了没多久。” 被叫做大哥的人吩咐道:“人没跑远,快去搜,一定要比禁军先找到。” “是。” 这些人全部下马,以马车为中心朝外仔细搜寻,其中三个人朝她们藏身的树洞走来。 存玉屏住呼吸,知云的手心已经裂开了,但还是抓起她从车里拿下的弓箭拉开弦。 弦弯成满月,外面的刺客提着刀在刺戳着地上茂盛的草堆,这里离他们的大哥远了点,其中一个人小声发着牢骚。 “你说上头干嘛非要我们跑到着鸟不拉屎的平县来,我媳妇还怀着孩子呢。” “还不是因为那什么萧丞相非要来太原,听说他可不是什么善茬。就咱家大人做得那些事情,有一百条命都不够死的。” 发牢骚那人忽然回头看了看,悄悄凑到身边那人小声问:“欸,张哥,你说,大人真的和突厥人勾结了吗?” 这句话小到若不是他们刚好走到了树洞边存玉根本听不到。 知云手上的弓搭上三只箭,呈现一个随时要射出去的姿势,只要这三人发现了她们,她便会马上射出箭。 然后和萧存玉从一侧的山坡上跑下去。 外面那两人只要低头看一下,就会发现他们嘴里讨论的人就在眼前。 存玉捂住口鼻,不敢发出一点动静,耳边的每一道细微声音都被放大,草被踩踏的声音,剑戳在土里的声音还有他们细微的说话声。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次无意中听到大人和一个说突厥话的人交谈,说什么开城门的事,我当时没敢多听,但现在想来就是被突厥人收买。”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不然,为什么太原城门那么轻易就被破开了。” 存玉心里翻起滔天巨浪,太原失守了? 说话声还在继续:“以大人为人,做叛徒实在不是什么想不到的事情。”说着,这两人还嘿嘿笑了起来。 他们身后那人却骂出声来:“两个狗崽子,是说这种东西的时候吗,还不快去搜。” “是是,我们马上搜。” 陪笑后其中一人转身唾了口唾沫。 那口唾沫正好穿过萧存玉垒起的树枝落在山洞里,只一瞬间,存玉的脊背便绷直,瞳仁收缩。 这人“咦”一声,发现了不对,他抬起刀尖要刺进去看,却在下一刻—— “你还在干嘛呢,让你好好搜,敢杵着不动?”一只脚踹过来,把这人涌起的怀疑踹撒,他转身讨好地笑,“我哪敢。” 然后一齐绕过了树洞朝前走去,存玉咽一下口水,好险。 不久后,这些人见没有发现什么疑点就上马走了。 萧存玉本以为自己的人会很快找来,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天也快黑了,她不敢在这里多待,便拉着知云的胳膊准备出去。 她一手拨开树枝,眼前却突然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倒了下去,晕过去前听到的声音是知云的惊呼。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腰间传来的刺痛感。 双眼渐渐闭上,一望无际的黑色遮住她的视线,她好像落入了无垠的湖泊里,轻轻地向下沉去。 一双无形的大手盖着她的眼睛,禁止她思考和回忆。 于是她便任黑暗袭来,在深水里下沉。 在她快要被黑水包围的时候,却隐约听到了一道柔和的声音在耳边说着什么,眼前也逐渐被一抹亮色占据,她的意识逐渐回笼,终于睁开眼睛醒过来。 映入眼睛的是陌生的木质房梁,她眯了眯眼缓解乍然见到光的不适,然后偏头去看旁边。 正吹着药的何知云惊喜地说:“存,姐姐,你醒了。”她眼神一瞬也不舍得离开,像是被吓到一样紧紧黏着存玉。 存玉动了动身体,感觉到腰侧没有知觉,她作势要坐起来,知云扶着她倚在身后的软枕上。 存玉掀开被子一角,看到她的腰上被缠了一大片的白纱布。 而且 她抬手急急摸向自己胸口,怎么回事? 知云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眨了眨眼。 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姐姐,我们为了寻爹娘,从临安一路北上到这里,却没想到被山贼抢走了所有盘缠。” “你还在争执中受了伤,我们没了钱,幸好遇见了这位好心的夫人,她收留了我们还给你疗伤。” “要是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存玉这才看到房间里还有一个年长妇人,她正在桌边坐着挑拣药材。 妇人听到知云这么说,微笑道:“姑娘言重了,我哪是什么夫人,你们唤我林姨就好了。” 知云从善如流:“林姨就是这样的好心,姐姐你都不知道她有多照顾咱们。” 第70章 为求真秉烛夜探 林姨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姑娘既然醒了,就快些喝药吧。” “姑娘身上的伤不轻,最好在我这里多养一段时间。” 萧存玉答谢:“多谢林姨,只是不知一段时间是多久?” 现在她知道了太原失陷的消息,正是要赶快前去的时候,可不能在这里多待。 林姨浅笑:“最少都得半月,姑娘年轻,未免有些性急,但养伤一事却是万万急不得的。” “姑娘伤在腰间,且差一点就波及脏腑了,若是没养好也是一定会落下病根的。” 林姨说完叮嘱知云道:“你千万要照顾好你姐姐,就算她再挂心爹娘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我先去配药了。” “好,林姨忙去吧。” 林姨走后,知云拿起药碗一面吹凉一面对她解释情况。 “你那天晕过去后,腰上全是血,我解开衣裳一看,是道被箭贴着划过的五寸见长的伤。” “血流得很多,已经沾湿了外裳,只是在深色衣裳上没看出来而已。” 存玉伸手摸了下腰侧,自己当时竟然受伤了吗? 她想到知云当时还虚弱着,却还要守着昏迷的自己,不由得就心疼起来。 她抬手摸了摸知云的脸:“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知云偏头在存玉的手心里蹭了蹭,对着她一笑:“幸好后来找到了医者。” 药匙搅拌时发出清亮的磕碰声,知云回忆着当时的场景。 “那时候天已快黑了,我背着你一直朝南边一处有亮光的地方走去,走到一半遇到了林姨,她说自己是在这山里隐居的医女,可以救你。” “我走了一路没见到来找咱们的人,只好跟着她走了。” 药被搅成温热的,存玉接过一口喝下,却说:“知云,你有没有发现,这个林姨有些不对劲?” 知云接过药碗的手一顿,笑着说:“姐姐也发现了呀。” 林姨看她们的目光,不像看伤者,反而像是在看猎物。 存玉舔了舔唇,林姨给自己的感觉非常诡异,她一定有哪里不对。 知云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干涩的唇边。 “不过她的医术确实好,这些药也都是正常的药。”她眼里现出沉思之色,“我实在看不出来她打得什么心思。” 存玉喝完一杯水,说话的声音都有力了几分:“她一个人敢住在深山里,绝对不是看上去的文弱,若只会医术,她早就葬身狼肚了。” “而且”她眼神一闪,“现在形势这么不太平,她竟然敢收留两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还敢为她治箭伤。 存玉沉思一会:“知云,我们不能在这里待着,我怕等到我伤好的时候就是她下手的时候。” 她试探着起身,发现自己只要小心一些,就不会扯到腰上的伤口。 于是她下了决心:“知云,我们今晚就走。” 知云看了一眼她的腰侧:“不行,要是你没有受伤的话当然可以走,但现在你有伤在身,我们的速度必然不会很快,而且我们还不认识路,不知道得走多长时间才能出去,依我看,最起码得你伤再好些的时候。” “而且,你没睡醒的这两天里,我抓了不少鸟儿,在它们的腿上绑了求救信放出去,想必卫将军他们迟早会赶来的。” 存玉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 午后,林姨提着饭盒进来:“二位姑娘来吃饭吧。” 这个房间应该原本是个卧室,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架柜子,桌子也不大,刚好可以坐下三个人。 知云帮着林姨摆开饭,都是一些素食,林姨歉意地笑了笑:“粗茶淡饭,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哪里的话,林姨医者仁心,愿意招待我们,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又怎么会挑剔呢?”萧存玉笑着说。 林姨像是不好意思一样笑道:“姑娘过誉了。” 饭间,存玉问:“林姨看起来年岁也不大,难道没有想过出去看看吗?” 林姨摇摇头:“我小时候也出去过一两次,但外面乱哄哄的,实在没意思,于是后来也就歇了这份心。” 她给存玉夹了满满一筷子炒鸡蛋,这是桌子上唯一一个有些油水的东西了:“姑娘多吃些,伤好得快。” “多谢林姨。”存玉夹起鸡蛋,慢慢吃着。 知云好奇地问:“小时候,林姨的小时候怕是得好多年之前了吧?” “是的呢。”林姨露出怀念的神情,“当时好像还是景文帝在的时候,我师傅带着我出去,说是让我看看这天下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笑道:“但我看了看,觉得没意思,也就回来了。” 景文帝就是先帝,知云又问:“那林姨的师门就是世代传承,居住于此的医者了吧。” 林姨笑着点头:“也不算,好像是一两百年之前从别处迁来的。” 炒鸡蛋里没放盐,有一种掩盖不住的腥臭味,存玉勉强吃着,心里萦绕着所有的疑点。 林、景文帝和一两百年这个时间,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 知云还想问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嗓子被砂纸打磨过后发出的声音,还隐约有尖叫声。 存玉拿着粥食的手一顿,瞳仁微微收缩。 林姨却面不改色,不好意思的笑道:“不用紧张,这是我的女儿。” “她自小得了疯病,动不动就咬人,我只好将她关在了柴房里。”说着,她还抬手指了一下柴房的方向,“就是那里。” 她叹一口气:“我怕吓到你们,就一直没有说,没想到还是打扰到你们了。” 房间里一片沉默,存玉注意到林姨在说话的时候眼睛好几次扫过自己,又立刻转回去。 外面的尖叫声也渐渐小下去了,像是没了力气一样,林姨抚向自己心口:“唉,我这女儿真是让我操了不少心,若是她和你一样乖就好了。” 她目光看向的是萧存玉。 知云绕开她的话,嗔笑道:“林姨真是偏心眼,难道我不比姐姐乖巧吗?” 林姨一笑,并不说话。 用过饭,林姨交代好下一次上药的时间后就走了。 她走后,存玉看到外面的天和露出一角的柴房,关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她的女儿” 林姨既是自幼长在山里,又只出去过一两次,怎么可能会有女儿,是她的师傅吗,还是说,那个被关起来的女子,根本就不是她的女儿。 知云也在看外面的柴房。 “林姨晚上一向睡得很早,到时候我们去柴房看看吧。” 存玉摸了摸林姨留下的膏药:“好。” 也许柴房里有东西可以证明她的猜测,她在手指上捻开膏药里的小颗粒。 还未入夏,但白日已长了起来,山里的晚上清新宁静,天上时不时传来苍鹰的尖利叫声。 知云轻轻推开门,从房间里出去,存玉和她都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小巧的刀。 柴房和林姨的住处之间隔着她们二人的房间,存玉走时隐隐看到了林姨房间的灯已经暗了。 眼前的柴房门被一把厚重的大锁锁住,知云找来一根细长的木棍对着它捣鼓,存玉惊奇地发现片刻后锁头便被打开了。 知云起身用气音对存玉说:“我以前跟一个江洋大盗学过几天。” 房门打开,里面是浓浓的黑色,知云又在门口放置了一个横放的钉耙,调整好位置以确保有人推门她们能第一时间发现。 存玉手心里擎着一支小小的蜡烛,散发出微弱的光,勉强可以找到周身三尺远。 从打开了一条缝的门里朝里看,柴房里并没有什么疯女儿的身影,知云轻轻推开门,存玉伸手前去照亮。 只看到了堆起来的木柴和胡乱扔在地上的杂物。 她们走进去细细看,还是毫无发现。 知云观察着沾灰的墙面说:“会不会中午的尖叫声并不是从柴房里传出来的。这个柴房怎么都不像是关着人的样子。” 存玉在她身边照着亮,抬眼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油灯。 油灯的表面在烛光下反射出了光泽,像是时常有人摩挲的样子。 萧存玉伸手转动了它。 “咔哒”的声音响起,她两人眼前的墙面竟然像活过来一样,慢慢打开,然后翻转,最后成了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 存玉又听到了那道铁链拖动形成的声音。 知云捡起一颗石子扔下去,滚动的声音显示这是一条台阶。 存玉侧头看知云,发现知云也在看她,于是她露出一个微笑,弯腰朝下走去。 何知云握住袖子里的尖刀,抬腿下去。 这条路很长,还一直左右转着弯,她们一前一后走了很久都没走到。 但铁链响动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了,隐隐还能听到嘶哑的低叫声。 走到一个拐角前,是一道门。知云抢先走过去,轻推上去,却不想门是需掩的,在知云的推动下慢慢打开。 知云愣在了原地。 存玉拿着灯也上前,就看到一幅让她瞳孔放大的画面。 这是个不大的房间,高处四角燃着煤油灯,两侧是两个放着各种瓶瓶罐罐的高大木架子,其中有不少血淋淋的残肢,看不出是来自什么动物身上的。 而最引人注意的,是视线正中蜷缩在墙面前的一个人形,她的四肢被锁住,铁链延伸到高墙上,面孔被散乱的长发挡住一大半。 好血腥的一个房间,存玉一时无法把这个房间和说话细声细气的林姨联系到一起。 知云上前几步轻声唤了唤地上的人,得到的却只有铁链微微晃动的声响。 是睡着了吗? 昏黄的光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却给人带来了不详之感,存玉吹灭了自己手上的烛火,在房间里查看着。 她走到架子前,观察这些样式古老的罐子,知云隔着手帕拿起一个白瓷瓶,看了会儿,她脸色奇怪起来。 “怎么了?”存玉也拿起一个装着红色液体的杯子,抬起来看她底部的花纹。 知云困惑地说:“这上面的花纹,怎么像是前朝御用的?” “前朝御用?” “我也不确定,之前也只是在黑市上见过几个有类似花纹的残件而已,像这种保存良好的,我也没见过几个。” 前朝的,那就和她的猜测对上了,存玉放回手里这个味道难闻的杯子。 “我大概知道了,咱们先看看这个被锁住的人吧。” 知云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被锁住的女人手脚光着漏在了外面,看她的肌肤年龄不是很大,知云又轻轻抬起她的手看。 “她手上有茧,是习过剑的。” 会剑法,若是从小就疯的,怎么会有学剑法的机会。 诡异的事情更多了,这个年轻女子到底是谁。 煤油灯突然晃动了起来,蜷缩着一直没有声响的女人慢慢抬起了头。 她的手从知云手里抽离,黑发从耳边滑落,知云一怔,袖子里的刀滑出来对准她。 女人张口说了句什么。 她大睁着眼睛,瞳孔缩小,嘴唇颤抖,说话的声音微不可闻,脸上是戒备至极的样子,却不是对着蹲在她身边的这两个人。 知云愣住了,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身体僵硬了一瞬。 存玉急于从这女子口中得到更多的消息,于是靠近去听。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是从身后传来的。 “她说的是,快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南山客累岁痴狂 “快走” 这次,萧存玉终于听到了她嘴里说得是什么了。 她转回头去,林姨穿着一身素白衣衫,面上的笑容和白日里一样温和无害,看起来和这个血腥的房间格格不入。 “真是让人操心的孩子呢,一时没看住就让你们摸到这里来了。”她叹一口气,慢慢走过来。 存玉不想林姨会突然出现,柴房外的耙没有响,台阶上也没有跟随的脚步声。 只有一种可能,她今晚一直在这里。 存玉头皮发麻,林姨竟然就这么在暗处静静待着,一直等到她们出现。 地上的女子嘴里发出嗬嗬的吸气声,眼里爆发出浓烈的痛恨,铁链被她拽动,碰撞后发出的声响使得此时的诡异氛围,显得更可怖了。 林姨和地上的女子的眼神对视上,轻扯嘴角。 “沈小姐,我好心收留你,为你治病,还留下你一条命苟活,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反倒恨上我了?” 虚弱让沈小姐说不出话来,但她还是啐了一口血沫出去。 “林复,你不要让我活下来。” 知云站起来,手里握住的刀对准林姨。 “林姨,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但现在你以一人之力,对付我们两个人勉强了些吧。” “你倒是提醒我了。”林姨的脚步顿住,抬手覆到唇上,发出一段奇特的叫声,顿时周围发出了更多道嘶嘶声。 声音越来越近,暗室里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了成百条色泽鲜艳的蛇,正对着她们吐信子。 存玉握刀的手僵住。 蛇群在林复的指挥下离她们越来越近,二人被逼得靠在墙上,站在了沈小姐身旁。 她们手里的刀在这样的情况下发挥不了任何效果。 存玉飞快地分析着,如果林姨想要杀死她们,几日前就不会救下她,更不会细心照顾她,今日的相处也昭示着她一定另有图谋。 于是她慢慢放下了刀看向林复,果不其然,林复在发现她并不怎么害怕后惋惜地叹了口气。 她张嘴发出一段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叫声,叫停了涌动着的蛇群。 “喜欢我养的宝贝们吗?” 离得最近的蛇已经绕到了墙上的铁链里,存玉眼角余光可以看到鲜红的蛇信子。 她试探:“林姨颇有雅兴,只是不知你想要的是什么?” 蛇身的鳞片在灯光下发出粼粼暗光,林姨的眼里好像也是一片暗色。 “我想要的不多呢,只要你留在这里陪着我就好了。” “深山与世隔绝,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个正常人,所以寂寞得恨,一直想找一个人陪着我。” 她看了一眼地上眼含恨意的女子:“只是我找的人都不怎么愿意。” 林复语气听起来很是疑惑:“不过是留下来陪我和我的蛇一起玩就可以了,为什么会不情愿呢?” “至于你,我太喜欢你了,如果你也不愿意我就只好用另一种方法留下你了。” 一直深紫色的蛇顺着林姨的手臂爬了上去,在她的肩侧探出头来,林姨亲昵地和它贴了贴,任由蛇信子在自己脸上划过。 “你应该不喜欢被蛇吃掉吧。” 她面色柔婉地看着萧存玉:“所以,你选哪一个呢?” 在林复摆弄手上蛇尾的时候,沈小姐快速说了句什么,声音被蛇游动的声音盖住,但萧存玉听清楚了。 她眼神微动,看着林复也笑出来:“我都不选。” “毕竟,林姨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前朝皇族遗民,举家藏在深山里不敢出去,和你待一辈子,怕是得沾上一股难闻的枯木味。” 她看着林姨温婉的深色一寸寸皲裂,鄙夷道:“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兴趣呀。” 一百多年前,天下风云变幻之时,前朝皇族里的林王一脉侥幸逃过了高祖的清算,不知躲在了哪个角落里。 历朝历代的遗老遗民最为可怕,自虞朝成立一百年来,他们变成了反抗新朝的所有力量中最顽固的一方。 高祖打了败仗,他们散布天命不在虞的消息扰乱民心,天下大灾,他们说是因为天子失德。 这些人就像盘桓在倒塌房屋上的柔软藤曼,靠着飘渺的旧时辉煌和刻骨铭心的仇恨生长着。 而林王是哀帝的幼弟,身份尊贵的一字王,整天躺在民脂民膏上无所事事。 哀帝暴虐无常,致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于是四方群雄并起,攻入皇城,在逐鹿天下的同时顺手用大刀砍碎了林王的安逸顺遂。 林王及他的子孙们一朝从贵族变成了逃犯,流亡途中吃的每一点苦都成为了养育心中仇恨之花的土壤。 这种恨在亡国之后扭曲成了复国两个字。 他们坚持不懈地给虞朝添麻烦,朝堂对这些滑不溜手的遗民们是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只是不知为什么从三十几年前这些遗老们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来闹过事。 至于为什么萧存玉会怀疑这个隐居于此的林姨是林王之后,最关键的一点是她对先帝的称呼。 她叫先帝景文帝。 先帝的谥号是战乱时太后匆匆拟的,两个字都是上谥,但细细读来却隐隐含着对先帝的恶意。 景即布施仁义,品德坚强之意,文即道德博厚,兹惠爱民之意。但先帝在位时手腕铁血,四处征战,用着两个字并不妥当,且饱含轻视之意。 这个谥号只用了三年,朝野安定后,当时势力尚薄弱的太后便在朝臣的压力之下下旨将谥号改成了昭武帝。 自此之后虞朝便不再称呼先帝为景文帝。 林姨却脱口而出景文帝,这个明褒实贬的谥号是不会从一个隐居者嘴里嘴里自然而然说出来的,这足以证明她的怪异。 这天下敢嘲讽皇帝的人不多,姓林且隐居了一两百年的人更不多,这个暗室里的前朝旧物更证明了这一点。 林姨便是前朝的林王一脉。 暗室里陷入沉默,连蛇的叫声都小下去了,林姨的手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神色再不不复之前的胜券在握。 “你你说什么?” “我说林姨,你见不得光,难道不对吗?”萧存玉观察着她的表情,挑衅地笑,“不然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陪你,因为她们都知道——” “前朝林王的子孙,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恶心,不会有人想和老鼠待在一起的。” “你说谎!”林复崩溃地大叫,“我不是林王之后。” “我只是山里一个普通的医女,一个和师傅学了几十年的医术的普通医女。” “是的,是的,你在骗我,我不是林王之后,我不是,我不是的。” 林复一遍遍重复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抬起,扭曲着脸抬手,要指挥她心爱的蛇咬死这个女人,她要把她撕碎扔在这里,就像撕碎那些逼着她复国的师傅师伯们一样。 林复不想再听到她说出一句话。 可她的手刚刚碰到唇,便被存玉语速极快地打断了。 “谁在骗你,是你自己在骗自己吧。你就是林王之后,就是一个只敢躲在深山里的遗民。” “你以为骗自己有用吗,没有用的。不会有人信的。” “你连自己都骗不过。” 林复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她表情狰狞,被存玉的话激到,像哭又像在笑,嘴唇上下抖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知云看出她状态不对,趁机遵循沈小姐的话靠近一旁的木架子。 林复之前看萧存玉有多喜爱,有多满意,现在就有多愤怒,尖刃插进心口的痛让她视线模糊,语不成调。 她目光癫狂,气极反笑,大笑声砸在浓黑的墙上,砸成一地碎片,又传到高高的台阶上,远远的回响过来。 她一直笑了好久,慢慢停下来后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泪,咬牙切齿。 “你以为我不想出去吗,你以为我不喜欢外面的世界吗?” “可是从我生下来之后,这个虞朝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他们都让我复国,可我连那个莫名其妙的国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从小到大,为了磨练我,他们甚至连一顿饱饭都没让我吃过。” “我只想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可我连这个权力都没有。” 她边笑便说,神色疯狂至极。 林复站在蛇堆中间,启唇伸手唤来一条鲜红的蛇,冰冷的蛇尾缠在她的手腕上。 她却像终于感受到温度一样喟叹一声,阴森森地看着已经被逼到角落里的人。 “现在,你们知道了我的秘密,我要怎么杀死你们好呢。” 几条游走的蛇环绕着她的素白衣衫,在这样渗入的情景里,她诡异地微笑起来。 存玉看着她笑:“林姨急什么呀,杀我之前不如和我做个交易?” 现在,林复已经被她成功激怒了 存玉斜眼看见知云已经悄悄取出了沈小姐说的那个罐子,沈小姐也调整成了跪坐的姿势。 她指尖轻点,千万不要失手呀。 林复对她的话嗤笑一声:“我可没有和死人做生意的打算。” 存玉笑容不变:“我可以帮你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人前。” 林复一怔,脸上的笑收起,眼里也多了几丝清明:“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帮你。”存玉轻笑,声音小下去。 林复不信,但她还是心动了:“什么办法?” 她像被什么一直渴求的东西蛊惑了一样,慢慢走前去。 “你靠近点,我就告诉你。” 林复走过去,她不觉得这个女人敢在自己的蛇堆里耍什么花招。 萧存玉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在她耳边张开嘴。 却什么也没说。 林复一愣,她侧面被铁链锁住的女人突然暴起,举起来手里握住的刀对着林复砍下去。 第72章 金兰情重盼团圆 尖刀刺进林复的后脖,一朵盛大的血花从她的身体上盛开,白衣被染红,林复的眼里是错愕和不可置信。 沈小姐狠狠抽出刀来,看着林复的身体向后倾倒,砸在一地的蛇里,她甩落刀上的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我说过,别让我活下来。” 知云倒置罐子,把里面的雄黄粉洒在一地蠢蠢欲动的蛇身上,血腥味和雄黄味混在一起,成了死亡的味道。 林复张嘴欲言,可比话语先涌出的是大团大团的血,她咳了几声,身体恍若一间漏风的破屋,流不住血液,也留不住生机。 “我都,没舍得杀你”林复的声音像要散在风里一样,“我,只是,想留下你。” 沈小姐的眉目从乱发里钻出来,无动于衷:“留下我,然后迟早有一天变成旁边那堆肉吗。” 她指的是罐子里不知来路的残肢。 蛇群在雄黄的刺激下慢慢昏睡过去,绕着林复形成了一个圈,处在正中间的林复浅浅笑了一下,没有回应她的话,慢慢闭上了眼。 许久之后,在萧存玉以为她已经死透了的时候,林复又开口,声音细到听不见。 “现在死了也好,毕竟我活着也就那么回事,想必死了之后也差不多。” 存玉低头看向这个躺在蛇堆里差点杀死她和知云的,也即将死去的人,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为什么要在这个暗室里放雄黄粉?” 知云手里沾上了雄黄粉,她捻指搓了几下。 这罐子放了在架子上触手可得的地方,虽然里面的雄黄有了年头,但也能看出来是被人精心炮制过的。 一个养蛇的人,会因为什么原因制作雄黄粉呢? 从林复身体里流出的血蜿蜒在地上,变成了蛇,血色的蛇在暗色的光下扭曲成了铁链,铁链束在她身上,将她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 林复眼睫轻动,声音微不可闻。 “是呀,为什么呢?” “可能因为我很害怕蛇吧。” 这是林复最后一句话 日升月落,太阳从遥远的东方升起,给大地熔上第一抹光明。 林复的坟墓在她的药房正对面,存玉给她立了块木碑。 ——碑上无字。 就这样,没有葬礼,没有哀哭,只有一块简单的碑和一束不知名的野花,三个新朝的年轻人埋葬了一个旧朝的亡灵。 在一个平常的早上。 沈雁抱着剑倚着树,阴阳怪气道:“真是个大善人,差点死在她手里,还有闲心给她做个碑。” “你们两个真是好心。” 沈雁说她去年受了伤掉到河里,一路漂到了此山中被林复捡起来,她急于去找自己的妹妹,简单养了几天伤后便要走。 却不想和善的林复骤然变了脸,死活不让她走,还趁她睡着给她下了药囚禁在了地下室里。 这一关就是几个月,期间还有六七个人失路走到了此处,可大概是因为林复不怎么喜欢他们,养了几天便砍碎了挑好的部位喂了蛇。 林复起初并没有锁住她,但她几次三番想要逃跑,还找到里面的雄黄药死了不少蛇。 林复被她激怒后就拿出那副锁链把她困在墙边了。 沈雁一身武力使不出来,好似被拔掉利爪和尖牙的老虎一样,每天能做的不过是在林复每天下来看望她的时候叫骂而已。 今晚林复照常下来的时候一脸开心相的对沈雁说她又找到喜欢的人了,沈雁没忍住骂得狠了些。 可不想林复这个疯子竟然放蛇咬她,她被蛇毒迷晕,再睁眼就见到暗室里多了两个人。 沈雁是一个体魄强健到离谱的人,常人被紫环蛇咬了之后必得虚弱上十天半月才好,可她不是,小时候陪妹妹去山上乱窜,更毒的毒她也是试过的。 不过一刻钟,她便从林复的蛇毒里缓过来了。 至于捆住她的铁链,被贴墙靠着的何知云偷偷解开了。 而解开了枷锁的沈雁,轻而易举就能杀死并不习武的林复。 何知云也很惊叹她的体魄,她从来没有见过还有第二个人能在被锁了大半年后还能有如此矫健的身姿。 沈雁对此撇去鄙视的一眼:“没见识的江南女子。” 知云收回惊叹,反击她:“你倒是有力气,不还是被困在地下几个月。” “中看不中用罢了。” 萧存玉打断她们即将擦出的硝烟。 “我们姐妹二人要往太原去,沈姑娘要去哪里找幼妹?” “我去陇右。”沈雁拔出剑对着光看了看,“若阿珂不在,我就去杀人。” 珂? 萧存玉心里涌出点似曾相识,可还没等她抓住那点思绪,沈雁利剑入鞘的脆响便敲散了她眼前飘过的那缕丝线,于是她也不去纠结。 “陇右,去年陇右可是经了好大一场浩劫,不知沈姑娘要杀的人是谁?” 沈雁看存玉一眼,山中不知岁月,林复也从没出去过,更别说给她打探消息了,她巴不得沈雁也与世隔绝。 于是这还是她和阿珂走失后,第一次可以知道陇右的消息。 近乡情更怯,她想问却不敢开口,沈雁目光躲闪,问了另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长安的萧阁老,还活着吗?” 萧阁老本人:? 存玉打量沈雁,她关心自己的死活做什么。 “你要杀的人是萧阁老吗?” 沈雁微怔,摇头道:“我杀他做什么,我巴不得他活得好好的。” 知云放下了心。 电石火光间,存玉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对珂这个字耳熟了。 当初从陇右来萧府报信的小女孩就是改了沈姓。 沈雁又姓沈,还是在找自己的妹妹,在林复这里待了几个月的话,时间也对的上。 “说起来,陇右也有一户人家姓沈。”存玉说,果然看到沈雁神色紧张起来,“沈家原本姓谭的义女在几月前奏请陛下,改了沈姓。” “沈姓”沈雁一怔,“沈珂。” 她怔了好久,存玉差点以为自己猜错了,可下一刻她又猝然伸手拽住萧存玉:“你说几月前她改的姓,那现在呢,阿珂现在在哪里,她还活着吗?” 沈雁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手上的劲大了些。 存玉被她勒得难受:“她没死,你放开我,好好说话。” 沈雁这才反应过不妥来,她讪讪收回手:“对不住了,我一时情急。” 何知云心疼地摸摸存玉脖子上的勒痕,瞪了沈雁一眼。 “你妹妹好着呢,你们的仇家也都死了,只是你现在去陇右恐怕是找不到她了,沈珂现在应该在各地游历着。” 沈珂协助秦少栖办完案后,便带着仅存的几个家仆四海游历去了,她给萧存玉寄来的信里说她要找到那伙山贼给义姐报仇。 现在应该不用再找了,她姐姐活生生的,还会揪人衣领呢。 第73章 静不露机以待时 春风一缕,吹起萧存玉的浅色衣袂,也吹起沈雁怀中宝剑的剑穗,穗子飘出飞扬的曲线。 她终于怀疑起眼前这两人的身份来:“你们是谁?” 萧存玉告诉了她自己的身份和自己认识沈珂的始末。 听完的沈雁变成了呆雁,不知道该先为陇右那群小人的下场称快,还是该先感慨这个女扮男装的丞相。 她抱着剑半天不说话,最后吐出一句:“我跟你们去太原。” 不论陇右,也不管这个女丞相,她最惦念的,是沈珂。 “阿珂现在行踪不定,唯独会隔三岔五给你们寄信,我只要跟着你们,迟早会见到阿珂的。” 武功超群的沈雁不担心她们会拒绝自己,她拔剑劈向身边一颗两腕来粗的树展示自己的天生神力。 “只要你们答应我,我可保你们一路无虞。” 小树从中间整齐地裂成两半,发出嘎吱的撕裂声,沈雁挽了个好看的剑花收剑。 “如何?” 带着沈雁,有利无害,萧存玉斟酌一番,欣然答应。 林复的住处在深山里,顺着水流,她们从白日走到走到傍晚,终于看到了人烟。 暮色里,拐角处的酒旗高高挂着,上书“沙溪镇”三字。 存玉脑海里回忆虞朝地图,在茫茫四海里翻出了这个小小的沙溪镇。 沙溪镇是位于平县与松昌县交界处的一个小镇,人烟稀少,距平县足足有百余里路。 镇上只有一家简陋的客栈,一间上房不过五十文,极为便宜。 但是 知云带的钱都留在了平县客房里,此时身上分文也没有。 存玉就更没有了,她们面面相觑,知云五味杂陈地体会着贫穷的滋味。 柜台后,小二的眼神渐渐鄙夷起来,他起身要赶人,一晃眼却看到那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把剑一把拍在了桌上。 打算把发簪上的碎金抠下来当钱花的存玉吓了一跳,以为她要住霸王店。 沈雁在三人惊恐的眼光里取下了剑上坠着的平安符,然后—— 从里面取出了一小块碎银子。 “找钱。”她扔给小二。 小二一个大喘气后,手忙脚乱地接过,放在称上称。 “重一两银子整,两间上方共一百文,找您三贯钱。房间在二楼里间,三位客官慢走。” 沈雁接过,上楼前看了知云一眼:“哼,穷鬼。” 日进斗金的何掌柜握紧了手: 总有一天,她要用钱砸死这个沈雁。 真穷鬼萧阁老绽开笑颜,她牵过眼露凶光的何知云:“好啦,何大掌柜,快快上楼吧。” 她们的房间和沈雁的相邻,简单收拾后三人在大堂用饭。 此时正是晚膳的时候,店里坐了不少正在高谈阔论的人。 “你们听说了吗,太原失陷了。”一个粗犷的汉子说。 “什么?” “什么!” “我*去过太原,修得那么好的城墙,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破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叫道,“而且朝廷不是派兵去了吗,援军呢?” 那汉子醉酒的脸上一片红:“你叫什么,援军当然是还在路上了。况且太原失陷也不是没有援军的问题。” 他举起酒缸,咕噜咕噜喝下去。 周围人被他弄得心慌意乱的,一人骂道:“胡三,喝不死你的,还不快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还能是什么情况,当然是因为军中高层里出了叛徒。 存玉尝了一著青菜,当时山洞外那两人的话她可没忘,跑到太原的河东军中有尖细,与阿史那内外勾结,将太原拱手让人。 她的眼神冷下去,消息竟然都传到这么偏的地方来了。 胡三伏在桌上,哇一声哭出来:“城里有人给突厥军开了城门,大军涌进去屠杀了一天一夜。” “我本来是要进去看我老友的,可连他的尸骨都找不到了。” 店里的众人哗然。 书生气红了脸:“突厥人真是猪狗不如。” 其他人也一脸怒气,怒火下是藏不住的担忧恐慌。 太原都破了,那长安呢?突厥兵现在盘踞在哪里,又准备在哪里进行下一场屠杀呢? 这顿饭食不知味。 巨大的落日在窗前孤寂地沉下去,墨黑的群山被风吹响,发出悲伤的低泣。 轩窗里,燃了半截的蜡烛流下细细的烛泪。 知云握着剪刀剪短了跃动的烛花。 “沈雁方才去找人打听了,咱们没有此地的官册,只能坐黑车进松昌县,明早的第一趟车在辰时。” “我们到了松昌县,便可去县衙派官差给卫将军送信,也好早日和其他人会和了。” 知云听了下午那些人的话,心里也重重的,自古以来,打仗就不是什么好事情,况且这回还是和异族人打。 援军也不知走到哪里了,烛火晃动几下之后停住,屋里亮了起来,照出知云脸上的思索。 过了太原,从西南越过吕梁山是吕梁郡,从东南依着太岳山脉而行是临汾郡,突厥人会去哪里呢? 存玉拿起巾帕站在知云身后擦拭她潮湿的乌发。 “我们不和卫将军回合了。” 知云错愕:“我们自己走吗?” “是,既然军中有尖细,随着大军一起走有利无害,还不如暗自潜行,调查此事。” 在不明确奸细是谁的情况下,现身在人前无异于送死,奸细都敢在长安附近对她下杀手了,在军中只会更放肆。 萧存玉知道她只是一个监军,监军的权力再大,也不过是个文官。 在战场之上,若武将别有用心,架空她或者杀死她并不难操作。 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更何况她一个臣子的话呢。 知云回过味来:“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做明处的靶子不如做暗处的冷箭。” 存玉轻笑,轻柔的黑发滑过她的手。 “此一时彼一时。”太原,绝不会留在突厥人手里多久的。 窗外,月光已温和地铺在了这个偏远的小镇上,更夫的鼓声隔着夜色传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隔日早,沈雁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她不置可否:“我怎么样都行。” 她们花了巨资坐上了当天去松昌县的第一躺马车,在路上晃了两个时辰,一直晃到旭日高照,三人才灰扑扑的踩在了松昌县的石板路上。 存玉两脚发软,好挤,好闷,好难受,她恍恍惚惚听见知云和沈雁在说话。 “我们现在只有一贯钱了,最多能住一天店,怎么办?” 沈雁并不为坎坷的黑车之行所苦:“咱们不然去卖艺吧,我之前瞒着爹娘和阿珂练过胸口碎大石和喷火龙,现在正是用上的时候。” 萧存玉在脑海里过了一下她和知云卖艺的情形,眼前一黑。 沈雁蠢蠢欲动,同样两眼发黑的知云坚定地拒绝了她。 沈雁没有找到同盟,失望道:“好吧。” 像是怕被什么东西缠上一样,知云很快地从松昌县最大的一家钱庄里取了满满一袋钱出来。 两刻钟后,松昌县最大的酒楼里,一个最大的包间中,知云满意地看着沈雁对着铺满一桌子的银票咽口水。 存玉两眼亮亮地摸了摸,好多钱,她埋头数起来。 一顿豪华的饭后,知云买了辆奢华的马车上路,不过没有雇马夫,沈雁以一天十两银子的价格拿下了这个肥差。 马车里,水果鲜茶一样不少,存玉在桌上用炭笔勾勒着地图。知云用钱庄的路子一封信一封地往外传信。 赶路的几日里,卫将军得到了她们的消息和计划,当即佯装萧阁老以及平安归来的样子北上去了。 来自各地的兵马也逐渐聚集在了吕梁郡外和突厥人隔山对峙。 薛尉也到了前线,只是他虽勇猛,也率军打了几场胜仗,但仍然难以弹压军中来自各地的不满声音。 于是他每天除了打仗外,还要坐在军中处理军务,镇住起伏的人心。 他大吐一番苦水后,在信的末尾提到从太原撤回的败军中有一支奇怪的义军。 这支义军军规森严,行军出神入化,主将耍得一手好枪法,在太原没沦陷时砍杀了突厥好几个小将。 但那主将虽态度毕恭毕敬,却不愿进城受封,做名正言顺的武威将军。 不愿受封? 存玉观察着桌上的地形图,宁愿待在城外也不愿入城受城门的庇佑,太可疑了。 很可能是有前科的山匪或敌军扔来的烟雾弹。 不可轻信。 存玉在布帛上写好回信后,取出火折子细细烤过布帛。 这是知云店里传信的法子,用这种特制的笔写出的字遇火即化,只有在涂上药水后字迹才会再次显现出来。 信鸽落在车沿上,又带着信筒再次高飞,沈雁眯眼看着蓝天下那只信鸽越来越小,小到消失在了阳光里。 她心情很好地哼着小曲,腰上的钱袋子一晃一晃。 群山之外还是群山,黑沉沉的吕梁山下,硝烟和死尸的味道充斥着这一方战场,秃鹫的叫声环绕,焦黑的杈桠斜着刺向天空,在血腥味的风里抖落一地黑屑。 一只浅色的信鸽格格不入地闯进来,背靠高耸的城墙,映入一双浓黑的眼瞳里。 这个提着长枪的人,踩着一地的血水上了马。 第74章 未央庙里夜未央 【某何姓女鬼×某萧姓小姐】 【与正文无关,可以当平行时空或者梦境】 话说至明年间,北荒山之南有一大苍山,大苍山之北有一无扉崖,无扉崖下精怪鬼魅甚多。 间有一女鬼,沐日月之重光,得星辰之晶英,风流婀娜之态不比寻常。 女鬼生得神如秋水,色若春云,见之不似鬼怪,行事却无所拘泥。 一日,月明柳翠,女鬼趁风行于一古庙,这庙有个诨名,叫未央庙,内里所供神仙已不可考。 夜久星稀,本寂寂无声之际,庙里偏传来声响。 女鬼隔窗窥看,却是一白衣小姐,正对着佛台跪拜,身形恰恰对着窗隙。 小姐姿容无双,清似寒江秋月,冷若西溪风露。 只一眼,女鬼三魂便去了七魄,贪情慕色之心乍起。 她本非人,自不守礼,更兼钟情难捱,便依着狐精的术法朝内里吹进一缕阴风。 却说这小姐是何人? 她本是临安一官家小姐,半月前上京寻亲,一路走到此处,偏囊中羞涩无处可住,只好依庇此庙。 小姐拜过神台,正要起身,一霎眼便见平地起风,风声呜咽,小姐恍惚一瞬,神思不属间,庙门打开,一佳人莲步而来。 佳人貌似桃李,眼角含情,嘴边带笑,顾盼之间,小姐不设防,攸忽被勾起了一片春心。 一念之间,二心已情动意起,女鬼纤步轻移,一双纤纤素手按小姐于蒲团上,捏了个术法丢去,地上便出现两身衣衫。 小姐面色绯红,十分情已动了八分,半推半拒,只依着她行事。 两人四目相对时,两心比红碳炉还热几分。 女鬼曾得一书,书名三十六宫都是春,书中解尽春意,此时夜深人静,正是好时,她有意要一一试过。 第一势曰纵蝶寻芳。 小姐背倚神台,鬓发散落,氤出一身风流汗。 女鬼的术法将破庙化作春夜的山野,山花漫漫中一朵粉花漂然而来,花房柔腻,花蕊细嫩。 她抬起玉指寻到花处,接住桃花两瓣。 花瓣轻软如棉,不似人间物,女鬼若堕云雾,神旌摇曳,当即按书中所绘上探下摸,寻觅花蕊。 轻碾重压间,花枝乱颤,花蕊中一股春水含而莫吐,渐至泉水奔流,其声溅溅然。 女鬼指尖亦湿,她不识何物,遂含入檀口,细舔慢尝,其味腥香 【审核老师能别锁我了吗,这就是朵花】 第二势曰细嚼红茸。 花开正炽,却无人采撷,小姐不觉急起来,抬起玉臂向前寻摸,环住女鬼脖颈勾来,催她快些。 女鬼知其意,随她动作低头俯身,在舌尖学语。 夜露深重,女鬼被春花迷了眼,只觉它似水漾琉璃般可人。 她没读过几首诗,此时脑海里却冒出一首赏花诗来—— 大花哆唇如笑人,小花敛媚如羞春。 她凝神看去,见蛱蝶穿花而过,细采蜂酿,花蕊艳极,被夜露压倒,正在枝头轻颤 【审核老师好,在春天看花是人之常情】 第三势曰花发并蒂。 春花常见,并蒂花却少见。 并蒂者,两花相会,花心如珠,硬如小枣。 女鬼长居深山,却是第一次见并蒂花,她见花瓣饱满,疑心内里盈满了花汁。 于是倾身弄去,使花瓣含住花心,一面压一面磨,果然磨出水来。 残声被咽下,玉露却溢出来,小姐长在深闺里,也没见过并蒂花,更不知小小的花蕊里能有这么多的水 【审核老师工作辛苦了,花里有水很正常】 水流呜咽,不知哪里传来了浅吟低泣。 此时夜尚早,花正好,合该将三十六势一一演来。 第75章 银万两函关买马 北上的路十分顺利,以马车为中心,信件漫天飞,信鸽累瘦了好几圈。 陆路难走且关卡众多,萧存玉传信给如今在户部任职的王安澈,他不久前才从江宁调回来,由于有了外派的资历,如今他已是户部左侍郎了。 很轻易的,王安澈置办了四份假籍贯送来,一男三女,存玉用一男一女两张籍贯以方便行事。 差役轻装快马,一路加急,不过两日半就追上她们的马车了,此时,萧存玉已走到了三门峡。 三门峡位于长安与洛阳两都之间,且中间又得函谷关天险,素来有两京锁钥之称。 而函谷关地势险峻,进可攻退可守,它紧靠黄河岸边,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站在关城之上望去,一条长河汹涌流去,古朴的城墙和巍巍关隘连成一道固若金汤的屏障,将长安牢牢护在腹心。 砖黄色的城墙下,尖刀泛着冷光,一张薄薄的纸张被递过去,被一个面孔和大地一样粗粝的士兵接过。 萧存玉看到他细细检验了一番后,面色疑惑又警惕。 “你们三个女人,从长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身后几人手里的长刀亮得晃眼,存玉解释到:“我们三人是要去太原寻亲,可太原已经失陷,如今只好慢慢北上,探听父母消息了。” 士兵见她说得有理,籍贯和路引没问题,看着也不像贼人,便记录下名册后让她们入内了。 虞朝不禁刀剑,只禁甲胄,所以沈雁随身携带的宝剑并没有被扣留下。 在函谷关内,她们要简单停留两天,然后往临汾去。 入得关内,便看到路上是来来往往的巡查士兵,皆面色严肃,时不时会拦住一些面生的人排查,但来往的行人对这种事情显然司空见惯。 何知云叹道:“函谷关和我几年前来的时候相比,戒严了不是一点半点。” 有小孩朝她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不过并不上前,只是躲在大人身后偷偷看。 在客栈里,萧存玉从窗口萧瑟的黄沙里仿佛可以看到驻守在函谷关的十万精兵强将。 他们只受天子调令,经群臣共议后并没有朝太原和临汾派去一兵一卒。 函谷关的兵将就像天子近卫一样,忠诚地拱卫着皇城,做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 关好窗,沈雁已经回来了,她把刀按在桌子上。 “四处都有探子,估计以为咱们是奸细吧,这几日怕是不能传信了。” 知云把自己取出来的钱也放在桌子上。 “我用密语取出的钱,留在账册上的名字也是那个假户籍上的。” 存玉轻声道:“这样就好。” 如今在临汾御敌的军队和在函谷关驻守的军队经常互通有无,若是临汾军中出了叛徒,难保他不会和函谷关的将领联合在一起。 以防万一,她们在函谷关就要隐藏身份和行踪了。 还有一事,假户籍和路引上她们的身份是长安的商户女子,经营的是 马匹生意。 知云忍不住笑出来:“我们一起去集市上看看吧,打仗可少不了马。” 沈雁惊异:“朝廷不是关了马市吗,怎么还会有马匹交易呢?” 知云坐在桌子前数钱:“马市是关了,但是交易是不会停的,只不过不在明路上过罢了。” 存玉应和:“是这样的。”她见沈雁一脸迷茫,索性给她解释起来。 “漠北缺盐,虞朝缺马,以物易物的做法由来已久,这在边地很多地方已经形成了一定规模。” “马市关了,最多也不过能禁住民间六成的交易,民间的走私贩子可多得是。” “况且朝廷也并不打算严打私贩,留下他们有利无害。” “一来他们有能买来好马的途径,二来万事不能做得太过,漠北没有盐场,若再绝了他们从中原买盐的途径,只会逼急他们。” “战时对马市的管理是明紧暗松,究其原因不过是为了吊住这些外族人。” “既让他们不至于因为生机的迫切而斗志昂扬,也不至于因为物资的充足而增强战斗力。” 沈雁从陇右出来,自然知道盐的重要性,闻言便明白了大半:“原来如此。” 知云算好了钱:“五万两多,足够和江婶子谈一场大生意了。” 集市在西边,占据了五条街的位置,入内交易需要在门口的军士那里进行登记。 顺利进去之后,知云在里面慢慢地走,一面走一面看,绕了好几个圈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摊位上停下。 摊位后是一个面容普通的中年女人,正打着蒲扇扇风,听到人来也不抬头。 “今日不开张,客官去别家吧。” 知云擎起摊位上一个小巧的狼牙项链,项链叮当作响。 “那可太可惜了,我还想和江婶子叙叙旧呢。” 江风抬起一只眼看去,手里的蒲扇就停住不扇了。 她站起来,笑从眼里露出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从姑苏来的小何掌柜呀。” “快请进吧。” 她掀开帘子,引三人进来坐下,这小摊位里面是一个五米见方的小隔间,正中摆着一个小茶桌。 江风在上首坐下,倒了四杯茶出来。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前面正打仗着呢,多危险呀。” 这茶热腾腾的,萧存玉啜了一口,眼从杯沿上飘过去打量这个江掌柜。 她的头发被挽成一个利落的髻,长相很平凡,周身的气质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小商贩,但一开口,便能从言谈中看出她和小商贩的不同来。 知云和江风叙了回旧事之后,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婶子,你一向深思熟虑,看好的生意没有不成的。”知云斟酌着措辞,“如今我手里有庄大买卖,不知道婶子想不想做。” 江风脸上的笑不变:“现在能称得上大买卖的可不多,你找的又是我,难道是想做想做马匹生意吗?” 知云点头称是:“婶子明鉴,我想和婶子做的,就是马匹生意。” 江风听她不像在开玩笑,便婉言拒绝: “小掌柜怕是高看我了,朝廷不开马市,我怎么做得了马匹生意呢?” 知云正色:“掌柜不防听完我要做的生意是什么再拒绝也不迟。” “我要买的不是拉车载人的马,是能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战马。而且我要买你全部的马,你和我做了生意,战马便只能卖我一人。” “至于价格,我只能说,绝不会掌柜的失望。做我这一单生意,抵你一年进账。” 摊子外传来脚步声,巡逻的兵士刀刃反射出了寒光,江风的眼睛在刀光下一闪。 她轻轻动了动眼珠:“很划算的生意,但我得问一句,你买战马是为了什么?” 知云道:“战马自然是要送去疆场的。” 江风还有顾虑:“大义凛然的理由,但此事风险太大,官府明令禁止了不准和突厥、契丹两族人交易。” “我走私战马还不够,还要把证据送到那些官老爷面前去,万一事发,一纸通缉令下来,我就有十条命也不够抵的。” 知云关节轻扣:“你不用担心,军中缺马得很,他们有了好马只会高兴,绝不会反咬一口。” 江风看她这么有底气,才想起她快要嫁人了:“说来也是,如今你是一品夫人,夫婿又是丞相,想来天下没有第二个和你一样又底气的马商了。” 她拍了板,“那这生意我就和你做了。” 又把价格和数量谈完,江风喝着茶,拿起手边的蒲扇扇风。 她思量着知云还小,唯一的父亲逝世后,身边也没个长辈,再加上她心里一直压着的那件旧事,于是关心道: “知云丫头,我几月前就听说你和一个当官的定了亲。” “婶子告诫你一句,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都会欺负商人。他即是大官,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你给他做事的时候甜言蜜语哄着你。” “但一朝事成,他就马上把脸色一变,甩手推你出去背黑锅,自己还落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你可得多留心。” 内室陷入了沉默之中,存玉面无表情,喝了一口冷茶。 沈雁原本事不关己,坐着吃点心而已,现在却闷声乐得露出了一排白牙。 知云眨眨眼,压下莫名涌起的笑意。 “婶子不必担心我,我和她情比金坚。” 直到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时,存玉耳边还回响着知云那句情比金坚。 知云向她解释:“江婶子一向是这样的,她之前收的一个女徒弟,就是被做官的骗去当外室,最后不但钱都没了,还落了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那个女徒弟是江婶子当女儿养大的,她死了之后,江婶子颓废了好长时间,之后就再没收过徒了。” 存玉其实并不怎么介意刚才那些话,但她心里知道,江婶子不是在胡乱担忧,商人面对官员,天生就势弱了几分,她不过是怕知云吃亏而已。 存玉轻轻握住知云的手:“等回去后,我想办法向皇上给你求个镇国夫人吧。” “镇国夫人有自己的食邑和府邸,不会受夫君牵制。” 可她想想还觉得不够,想要把自己的俸禄也给知云,可知云要比自己有钱一万倍,而且自己现在也是知云在养。 萧存玉烦恼起来,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 函谷关这样的地方,天生便带着几分冷硬之色,大地上厚厚一层黄土,被穿着甲胄的士兵扬成了漫天恼人心肠的黄沙。 知云却觉得这样的黄沙很好,像夏天夜里的星星一样美丽。 她前倾身体,轻轻吻上存玉的脸。 “我不想当镇国夫人,我只当萧夫人就好。” 第76章 见疑迹以身犯险 祁山巍巍,高耸的山巅遮住了半边天,从这里升起的太阳,好似也多了几分沉重。 祁山下弯曲的山路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着。 几个男人粗哑的声音和着马鞭的抽打声野蛮地打破了山间的寂静。 “哈哈哈哈,三哥,咱们这趟可太值了。” “那可不,卖人竟然比抢劫赚得还多。” “我瞅着这些货最起码值这个价。” “你胃口也忒小了,起码翻三翻,你没看到里面那几个女的,那绝对是上好的货。” 前面那辆马车里塞进了十几个女人,车身被黑布盖住,露不进一丝光。 昏暗的车厢里,几个女人抱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 那两个山匪说话时全无顾忌,显然不把这些拐来的女子放在眼里。 车里靠外的地方,萧存玉轻轻活动着被绑住的手腕,仰身靠在车内壁上,闭眼听车外传来的动静。 昨日,她们途径祁山山脉上的一处险地,叫作镰弯。 顾名思义,镰弯是两座高山之间一道像镰刀一样的狭窄缝隙,这道天然形成的缝隙占据天险,是打劫掳掠的好地方,因此数百年间山匪很是猖獗。 萧存玉通过马车颠簸时的起伏判断出她们已经出了山地。 这伙人贩子都是山匪的做派,但镰弯是不应该出现山匪的。五年前河东便出兵剿灭了镰弯的所有山匪。 存玉不会记错,她亲眼见过当时的官册。 所以这些人是哪里来的?是当初的山匪借着边境不稳死灰复燃了吗,还是 她还没想出个好歹,就感觉到肩膀被重重撞了一下,存玉倒抽一口冷气,转身看坐在她旁边的沈雁,用眼神示意她说话。 沈雁双手也被绑住,她一脸憋屈,扬了扬头。 另一边的知云弄了半天终于解开了手上的绳子,她舒一口气,压低声音替沈雁说出口:“她想问你昨天为什么不让她动手吧。” 存玉轻轻靠近知云,也用气音回她:“我怀疑这些人贩子和军中奸细有关。” 知云摸黑慢慢帮她解开绳索,补充道:“那里面有个人曾经刺杀过我们。” 存玉揉了揉自己酸涩的手腕,去解绑住其他人的绳索。 知云小声嘱咐她们继续哭,别惊扰了外面的人。 女孩子们会意,一面凄凄惨惨地苦着,一面互相解着绳索。 沈雁从车厢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自己被山匪随便丢开的剑,系在了腰带上,用外袍挡住。 知云用簪子戳开黑色车帘的一角,光线透进来,她隐约看到了远处的城门。 “快到临汾了。”她唤来车里最小的那个女孩在她耳边交代了几句,又柔声安慰起这些惶惶不安的女子。 马车毫无障碍地就进了城,守城门的士兵甚至没有盘问一下这车里有什么便放行了。 进城约五十米后,马车里骤然响起了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引起了行人的注意。 赶马的人咒骂一声,反身扯开帘子。 “你嚎你娘的丧呢?”他的话被一把剑打断。 “不许动。” 山匪僵成一个扭曲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十几个山匪分成两路,大多数人在后面那辆车上,只有两个人在载着拐来女子的马车上看押。 此时前面另一个车夫听他说话奇怪,心里狐疑,就也转身回来。 可他才探了半边头进去,还没看清里面形势,就被一块高高举起的砖头砸在头上。 他“啊”了一声后倒下去。 举起砖头的是一双小小的手,指甲上还涂着粉色的蔻丹。 马车里十几双眼睛齐齐看向砸人的小丫头,存玉微愣,她袖子里磨尖的簪子才刚抽出来。 不过十岁出头的小丫头见这么多姐姐都在看她,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我家是开武馆的。” 她身边一个略大一点的女子抱住她,担忧地问:“我妹妹不晓事,杀了他没耽误你们的事吧。” “无妨。”知云轻笑出来,“不过是死了一个该死的人而已。” 那姐姐才放下揣起的心,又说:“三位女侠,我也略会一些拳脚,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 沈雁打量她几眼:“好。” 而被挟持住的马夫脸上却失了血色,心如死灰,他们这回都抓了些什么怪物啊? 存玉俯身从沈雁手里接过剑,示意她去外面驾马,沈雁会意,转身拿起缰绳。 存玉握紧手里的剑:“老实点,我问你答,敢撒谎,你知道下场。” 马夫从喉咙里挤出“是”来。 “你受谁指使?” “我,我不知道。” 存玉推了下剑背,看着鲜红的血流出来,汇聚到剑纹上:“是我问得不够清楚吗?” “我,我真的不清楚啊,我只知道东家是从河东来的一个将军,具体是谁我也没见过。” “我就是一个小喽啰。” 马夫忍受着脖子上的刺痛,快速辩解着:“我们原本是镰弯里的山匪,侥幸没有被官府剿灭,这几年无所事事,每天不过到处骚扰不不不不不,是每天到处找些短工做。” “是一个叫王虎的人搜罗起我们,说是让我们去镰弯劫孩子和女人卖,一个人让我们三成利。” “你要把我们卖到哪里去?” “城里有人接应,他们只要上好的货,剩下的都是我们的,大多会卖给人牙子或者青楼。” 存玉冷笑一声:“压良为贱,逼良为娼,你们好大的胆子。” 沈雁突然一勒缰绳,拐了个弯,拐进一旁僻静的小巷里,后面那辆大车不明所以,慢了下来。 马夫骤然燃起了一线希望,他们十几个人,不会打不过这些弱女子的。 于是他垂在身边的手猛的一用力,把自己命悬一线的兄弟推了下去。 身体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后面有人认出来是什么后爆发一阵骚乱,然后众人从马车上下来,手里握住长刀短剑,眼神不善。 马夫额上的汗一路流到脖子上,他看着自己的弟兄们饶前来围住了马车,求救的话正要说出口。 沈雁不经意般反手抓住剑,顺手在马夫脖子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血汹涌而出,他的身体软倒,眼里的希望慢慢变灰。 存玉像他刚才推另一个马夫那样,也把他推到了地上,然后抬头欣赏这些贼人眼里的愤怒和恐惧。 “畜生事做多了,就是会遭到报应的。” 知云从车里钻出来,用帘子挡住里面那些孩子的视线,把自己满满的荷包扔给沈雁:“这种人的命,一人一百两足矣,只留一个活口。” 沈雁掂了掂荷包:“放心吧。” 地上的山匪被她们的态度激怒,为首的人开口:“你们是哪条道上的,知道我是谁吗?” 存玉嘲讽他:“我还真不知道呢,你报上名来吧。” 山匪受到了侮辱,气急败坏:“你个小杂种,老子弄死你。” 沈雁提着剑跳下马车,车里那个武馆女子也一翻身下去了。 一刻钟后,沈雁用还淌着鲜血的剑指着地上的尸体数:“七、八、九十四个人。” 她脸上溅着血,笑出来:“何掌柜,我给你打个优惠,一万两就好,多的四条命算我送你。” 武馆女子用的是随手抢来的大刀:“若不是你们用了迷烟,还真以为能捉住我们姐妹吗。” 山匪头子双腿抖如筛糠,被这两个女人砍人的手法骇住。 “你们到底是谁?” 何知云浅笑:“寻常良民罢了。” 存玉踏过一地的血,在他面前站住,轻声威胁:“按我说的做,就饶你一命。” 不久后,山匪带着个被蒙着脸的人敲开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门被打开一道缝,一双细眼探出来,转了几圈:“张勇,怎么就你一个?” 张勇一摆手:“嗨,那些家伙喝了几斤马尿,正挺尸着呢,我骂了半天也没叫起来。这不,怕耽误将军的事,紧赶着把好货送来了。” 门被打开一条刚能过人的道出来:“先进来,让我先验验货。” 张勇带着人侧身进去,走到里间后停下,小心地拿下身旁人头上罩住的黑布。 “柳嫂子,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柳影打量着这个低眉敛目的女子,又绕着她转了一圈,遗憾道:“好是好,就是年纪再小些就好了,不知道根骨怎么样?” 张勇生怕柳影不收下这个祖宗,赶忙奉承道:“我的好嫂子,就她这长相,便是根骨差些也无妨。” 柳影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就挥挥手:“好了,这人我要了,去找你王大爷要分成吧。” 张勇却四面看了看,舔着脸凑近问:“嫂子,最近行情不好,我劫人可不容易了,你看能不能涨点钱。” 柳影嗤笑:“敢跟我要钱,你好大的脸。” 张勇搓几下手:“嫂子,我听说朝中有什么大人要来了,也许日后这生意就难” 柳影打断他:“贱东西,放心吧,朝中来的那位萧大人和他的人早就进城了。” “这生意你且安心做去吧,能做到改天换地呢。” 张勇没听明白什么叫做改天换地,但一旁低头站着装可怜的萧大人可明白了。 明亮的内室里,她垂落的眼睫挡住了眼里的寒意。 柳影又哼一声:“快滚吧。” 张勇问完了她们交代的问题,巴不得赶紧走,闻言立马点头哈腰地走了。 房门被关上,柳影屏退了其他人,坐在交椅上细细打量起这次的货来。 “叫什么名字?” 存玉不说话,也不抬头看。 柳影转转眼珠,假笑出来:“你不必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第77章 肉身佛既阴且毒【微恐】 屋顶上,沈雁轻轻揭开一块瓦片,从三寸左右的缝隙间向下看去。 “我看你年纪不小了,嫁过人吗?” 萧存玉瑟缩着往后退,声音小到听不见:“只订,订过亲。” “那就是还没嫁人了?” 一道沉黑的影子打下来,柳影用两根手指抬起她白皙的脸,黏腻地抚摸着。 “好孩子,告诉我。” 她手下这张脸白了几分,怯生生地摇头:“是,没嫁过人。” 这个老女人,蹲在屋脊上的何知云眼里冒出火来。 沈雁听到她咬牙时发出的咯吱声,默默朝旁边挪了半步。 ——让不会武功的萧存玉扮做被掳来的女子,实在是无奈之举。* 会武的沈雁一手茧子,骨骼和身姿也和养在深闺女子不同,人牙子一摸就能摸出来,太容易打草惊蛇。 而知云在临汾有不少认识的商人,若是不小心被认出更是会功亏一篑。 只有萧存玉,在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时,除了身形高挑一点,几乎不会引起怀疑。 且她多年不以女装示人,在临汾也不会不会有人会把一个被拐的可怜女子和已经到达临汾军营里的萧阁老联系在一起。 当然,保险起见,知云在不久前给卫将军寄去了存玉的亲笔信,请他悄悄调派兵马,并以信号烟为号。 房间里的审问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柳影细细的手指从她脸上滑过,像爬行动物一样阴冷。 “可怜见的,去了将军那里,记得听话些,也能少受些苦。” 存玉畏怯地问:“嫂子,你是天大的好人,好歹嘱咐我一句去了要做什么吧。” 柳影躲开她的目光,施施然坐下:“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等死就好了。” 存玉没有错过柳影眼里闪过的恐惧和怜悯。 柳影对着光转了转手上的黑玉镯子,光线交错间,她蓦地顿了一下,脸色重新冷硬起来,又泰然自若道: “你若运气好得话,兴许能活过一月。我还指望着靠你换个大点的宅子呢。” 当晚,一辆不打眼的小车便从宅子侧门鬼鬼祟祟地驶出去,一路走到了 ——城外? 骑着马远远跟着的何知云与沈雁两人,一直跟到了西山下。 西山是座一眼能看完的荒山,可马车到了这里还没停,仍然往西走着。 冷月洒落一地寒光,知云察觉到不对,扬鞭赶上去。 马车仍然匀速行驶,仿佛没有听见有人在追逐一样,知云的心沉了下去。 她从马腹边的背囊里抽出箭,搭弓射出去,箭矢从侧面插进车轮里,卡停了马车。 沈雁的马快些,她绕到前面去,一眼便看见车辕上无人,她面色骤变,猛的掀开帘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捏紧缰绳:“被耍了,快回去。” 知云几乎要折弯手里的弓,自马车出了院门后她一眼也没错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临汾城里,存玉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手被牛皮绳捆住,柳嫂子坐在她对面,她不好动弹,便认真听着马车外传来的声响辨认方向。 时不时会传来其他马车的声音,看来还在城内。 车窗被严严实实的封住,有些闷热,柳影轻甩着手帕扇风。 眼见马上就要到地方了,她放下了心,唇角一勾,含笑道:“好孩子,你就安心去吧,你的人是不会来救你了。” 沉寂的马车里,一道光从车帘外露进来,那是夜里打起照亮的红灯笼,柳嫂子抬手抚鬓,手腕上光滑的玉镯子反射出模糊的人影。 萧存玉盯着镯子里自己的影子,骤然明白了什么,她被捆住的手心出了层薄汗。 “嫂子这话,我倒听不懂了。” 柳影笑着看她,马车已经停住了,她慢慢掀开帘子。 “听不懂没什么,只要认命就好了。” 存玉被拉下马车,地上两个婆子面无表情地接过她,拽着她大步朝里走。 怎么回事,知云和沈雁被发现了吗,她们怎么样了? 存玉被扯着跨过几节台阶,她在心里衡量着,沈雁不会被轻易制服。 她们只会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被引到了别处,况且卫将军此时也应该收到信了,她们不会有大事的。 存玉抬头看到大门上一闪而过的牌匾,眼光微动。 既来之则安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不查出些什么东西,岂不是枉费了自己的谋划。 她们既没有蒙住自己的眼睛,存玉索性明目张胆地四处打量起这个府邸来。 很大,曲水游廊,亭台楼阁,修得豪华又奢靡,一路上没见小厮,只时不时有低着头的侍女无声无息地走过。 这应该是经常有人住的地方,且这个规格的宅邸,有资格居住的河东将领可不多。 绕过一座巨大的假山,她被带进了一道高门里。 门上写着“延寿堂”。 延寿堂里一片昏暗,看起来并没有其他人。 存玉身子突然一斜,停在原地“呀”一声叫出来,立着不动了。 两个婆子只好停住,其中一个不耐烦地转回头。 “快走,别磨磨唧唧的。” “我,我脚崴了,走不动。”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还没开口说话,存玉就借着这么近的距离,利索地拨开了手指上不起眼的素银戒指。 里面瞬间弹出一串牛毛似的针,穿透衣服钻进了两人的皮肉里。 不过几息,两人就翻了白眼。 存玉接住两人,拖着她们放倒在一旁的门后阴影地里。 这戒指是沈雁给的,据说是她娘留下的遗物,她说里面的针上淬的毒是炼蛇毒,毒性不强,但只要破了皮肉,一根针足以药到一个一百公斤往上的大汉。 以防万一,存玉艰难地用被绑住的手撕下这两个身上的粗布衣衫,绑住她们的手脚,塞住了嘴。 做完这一切,她在山石上磨开绳索,顺着墙根朝里走,“延寿”这两个字太让她在意了。 里面黑洞洞的,听不到活人的动静,正中间是一个锁住的门,她用从婆子身上搜出的钥匙打开了它。 门上的窗棂被厚重的黑布蒙住,存玉反手虚掩住门,抬眼的瞬间瞳孔骤缩。 黑漆漆的屋子里一灯如豆,颤巍巍地亮着。 头顶的法铃和来自庭院的风相撞,撞出声声沉闷的佛音,在晦暝的室内无端像哀囿的哭声一样。 萧存玉向前快走,抬手拨开眼前一道道垂下的黄色经幡,上面血红的字飘起来,带起的风灌进法铃里,又催出一阵哭声。 她停在梵文最多的地方,惊骇得指尖轻颤。 ——眼前是一座肉身佛。 只见两个干枯的女身不着一缕,全身被涂成红色,写满了诡异的梵文。 她们盘腿对坐,双掌紧紧相抚,脖子被扭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对着正门,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笑。 萧存玉撑住佛堂,干呕了几下,不敢再看。 她软着腿在堂里查看了一番,见到一堆染了血的法器。 在肉身佛后面的厢房里,藏着一个密室,门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红色封条。 存玉抬手碰上去,片刻后又放下了手,她面色沉重地看了密室一眼,转身离开。 十之八九,里面就是这宅邸主人造肉身佛来延寿的地方,此时进去作用不大。 她孤身一个又救不了几个人,不如赶紧查出宅邸的主人是谁然后发信号给卫将军。 她摸向怀里揣着的信号烟,快步走过肉身佛,却在一瞬间听到了微弱的说话声。 ——杀,杀了我 存玉僵在原地,半晌才敢转回身去,她咽了咽口水看向传来声音的地方。 肉身佛其中的一个女子将青白的眼珠扭向她,被固定成笑颜的唇角微动。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求,你” 萧存玉毛骨悚然,心头又马上燃起一把愤怒的火。 ——她还活着。 ——她是活着被做成肉身佛的。 存玉望向这个女子的眼睛和她对视。 她边缘泛白的瞳孔昭示着她命不久矣,她感受到存玉看向了她,于是浑浊的眼睛里缓缓地落下了一滴清泪。 “杀杀我。” 她眼睛里的痛苦化成实质劈头盖脸砸在存玉脸上。 萧存玉不知道她被固定在这里多久了,也不知道她要用多大的努力和毅力才能说出话来。 但存玉看出了她的绝望,于是她默默地抬手拨开戒指,对着她的心**出一枚银针。 炼蛇毒素的麻痹作用,足够让这个将死之人完全失去意识。 她的眼在瞬间变得黯淡。 “好好睡一觉吧。” 第78章 一入迷障人化鬼 出了延寿堂,庭院里树影深深,静得只能听见风卷树叶的声音,萧存玉避开有灯笼照亮的地方往更深处走去。 这种制式的屋宅,书房一般都在正堂附近。 穿过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绕过两道半开的门,她翻进一间没人的丫鬟房,找出一身婢女的衣服换上,又顺手拿了个托盘捧在手上。 关好窗户,走在宽阔的大路上,她定了定心,学着方才见到的丫鬟一样垂首走路。 路上半明半暗,她循着宅子中线的方向往后院走。 夜晚人不多,她在假山的石影里躲开了两个巡夜的婆子,却没躲开另一边的三个抬着担子的丫鬟。 “站住,我怎么没见过你?” 一个双十年华的大丫鬟提着一盏纱灯,站在她面前疑惑地上下打量:“你是谁院子里的。” 存玉悄悄往旁边的阴影里躲了躲,模糊自己的面孔:“我是三青姑姑手下的人,不久前才刚来,还没见过几个人呢。” 大丫鬟定眼看她:“三青姑姑让你到后院来做什么?” 存玉左右看了两眼,掩唇小声道:“那里新来了个姑娘,有些不对劲,姑姑让我来讨大人的示下。” 三青两个字,是在押送存玉到延寿堂里的两个婆子其中一个的腰牌上出现的。她笃定就算在这个府里,延寿堂也是禁区,那里的是也是秘事。 果然,眼前这个大丫鬟听她这么说,慌乱地收回视线,侧身给她让开了路:“你不知道规矩的吗,少和我说那些事,赶紧走。” 存玉屈膝快速行了个礼,不怎么规范,所幸这个大丫鬟此时也没有再试探她的心思,只匆匆点了个头就走了。 她一转身,身后两个小丫鬟也跟着走了,错身间担子里晃出“唰唰”声。 存玉躲在不远处的梧桐树后,等她们走了十几步后又轻声跟上。 后院里屋舍众多,她要找到书房在哪里势必要花不少功夫,但这几个丫鬟身上一股墨香,担子里又像是装着书,很有可能是往书房去的。 浓黑的夜无边无际,被大丫鬟手里的小纱灯照亮了一角,存玉跟着那团微光慢慢走着,走过一块开满红花的地方时,她听到前面三人小声说起了话。 “绣书姐姐,我今早听人说大小姐被将军抓回来了,你见过她吗?” 绣书摇头:“将军把大小姐关得死死的,怎么可能让咱们见到。” “你说,将军真的” 询问的声音小下去,存玉没听清楚。 绣书声音高起来,呵斥了小丫鬟一句:“你要不要命了,先保住你自己再说。” 大小姐? 河东有哪位将军是有女儿的?萧存玉回忆起一大串名字。 绣书嘴里远远传来一声叹息:“虎毒不食子,将军不会魔怔到那种地步的。” “可将军几年前受的伤,现在还没好呢?” “会好的,只要他的伤好了,就没事了。” 小丫鬟的声音小小的:“希望如此,我好想回河东府,这里一点也不好。” 存玉一面分析她们说的话,一面在一扇小门边停住等她们拐过前面的弯。 线索到这里,隐隐指向了一个人,但萧存玉并不想相信是他,她探向自己腰间信号烟的手停住,犹豫了一瞬。 就在这时,从身侧的小门里横空出来一只手,捂住萧存玉的口鼻便把她往里面拖。 存玉两眼大睁,被拖得向后仰去,情急之中,她抬起没有被制住的手,朝后狠狠一推,把身后的人砸出一声闷哼。 ——是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忍住痛,用另一只手死命束缚住存玉的双手,把她拽进去后伸脚勾住门。 门里只有一点窗棂里透进来的微光,存玉的毒戒正对着女子的手腕,她轻轻动了动搭在戒指上的食指,就要拨开它,却马上被摁回去了。 “别动,我没有恶意。” 这时,一队提着夜灯的嬷嬷从她刚才站立的地方经过。 萧存玉身子一僵,知道了这个女子为什么要拉她进来。 那女子也松了口气:“我放开你,你可别用毒针射我。” 存玉点点头,将手从戒指上挪开,女子也松开了制住她的手。 存玉转身靠在门上,看着退到几步之外的女子,两人对峙一会后,存玉开口问: “你是谁?” “被抓来的人,和你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的戒指有毒?” “我看见你用它了迷晕了那两个婆子。” 室内又安静下来,良久,女子转身朝后走,从腰间取下一个火折子:“这里不好说话,先跟我到后面来。” 萧存玉看到她被火光映出的容颜,愣了一下抬腿跟上。 后面是内室,女子点亮桌子上落了灰的蜡烛:“放心吧,内室里光透不出去,也不会有人来这里查探。” 她熟练地找出两张凳子,自己坐了一张,抬手示意存玉也坐。 存玉在光线下更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从善如流地坐下。 房间里沉默一瞬,女子先开口:“我住在延寿堂旁边的院子里,听到动静后就跟着你进去了。” “天亮之后,我能送你出去,你出去后就别再来了。” “肉身佛不是小事,你查不了的。” 存玉盯着她的脸,道:“你就是这府上的大小姐吧。” “曾经是。” “你想救我,也想救其他人,是吗?” “是。” 女子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被存玉躲开,皱了一下眉头:“我会送你出去的,至于佛堂里的其他人,我另有办法。” “什么办法?”存玉视线停在她和曹瑜七分相似的脸上,“用你的命换吗?” “曹小姐。” 女子,不,曹子安两眼睁大了一瞬,又立刻镇定下来。 “是,用我的命换。” 曹子安站起来,她的影子落在地上,在桌角团成一大片黑色。 她果然是曹瑜的女儿。 这个宅邸的大门牌匾上写着“崔府”,曹瑜的夫人姓崔,而曹瑜正好有一个独女。 那几个丫鬟说“将军”几年前受了重伤,正好对上了六年前在与突厥人的战事中受伤的曹瑜。 此事但是朝里还讨论了好一段时间,但不久后,就听说曹瑜找到了一个久不出世的神医,治好了他的伤。 那时候,存玉还和管家感叹过曹瑜的运气。 可堂堂节度使,曾经的少年将军,竟然成了个杀人如麻的恶鬼。 多荒唐啊。 曹子安看着闪烁的烛火,苍白地为自己的父亲辩白,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他刚受伤后也不这样的,但等他发现自己活不到十年之后,逐渐就魔怔了。” 她的声音小下去,好似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存玉站起来,踩着地上曹子安的影子站在她面前,冷静地看着她。 “肉身佛能求长生的说法是从藏地传来的,据说在风水极阴之地供养九九八十一天便可以将那些死去女子的阳寿转嫁到自己身上。” “此法不过是不怀好意之人琢磨出的邪方,寿命岂能转嫁?曹瑜会相信这种鬼话,是他糊涂。” 她躲开曹子安恓惶的眼神,轻声道:“你也糊涂。” “肉身佛延寿之事虚无缥缈,用血亲之人的肉身塑佛更不可能长寿。” “曹瑜是在缘木求鱼,痴心妄想。” “你不去报官,是打算去做最后一尊肉身佛吧,你觉得你死之后,曹瑜就不会继续杀人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 “亲骨肉的命不会让他延寿,只会让他变得更疯魔。” “他会相信更多的邪术,去杀更多的人,女人、男人、小孩,甚至是他手下的将士,他都会杀。” “你的父亲,他已经不算是个人了。” 烛灯明明灭灭,曹子安的脸惨白,她连连摇头。 “不,不会的,只要我死了,他一定会悔悟的,他会的。” “你在想什么,你的命难道不比他的珍贵吗?疯子是不会悔悟的。” “世上那么多的邪术,除了肉身佛,还有百鬼幡,采生术,他为什么不敢一一试过去呢?” 萧存玉残酷地揭穿她的奢望:“用自己的命换他虚无缥缈的良知,曹小姐,这不值。” 曹子安的神色脆弱又悲怆,她的右手颤抖着扶住自己的心口。 “他没救了,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颤抖的尾音散在幽暗的光里,曹子安低下头,过了很久才重新抬起,她的神色已经冷静下来了。 “你说得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你是官府派来的人吧,我带你去找证据。” 书房不远,但也不近,曹子安抄小路带她走。 “我爹之前和突厥人做了交易,一个老巫师给了我爹做肉身佛的秘术,之后他便假装失踪,让突厥大军乘机破开雁门关南下。” “之后他躲在了这座临汾城里我外婆留下的老宅中,开始炼肉身佛。” “我数年前因为一些缘故离开了家,一直住在临汾城里,很多年没有再见我爹了。没有想到再会是这样的情形。” “他最初负伤后不过是炼丹和吃一些稀奇古怪的药罢了,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么可怕。” 曹子安停一下,继续道:“我是几天前被抓到这里的,他想让我心甘情愿当肉身佛给他续命。” “我不愿意,他就把我关在了延寿堂旁边。” 快到书房时,曹子安让存玉躲在门口,叮嘱道:“他一向把各种书信和要紧东西放在书架上左起第三个格子里,我去引开他和那些丫鬟,你进去找吧。” 她从门后走出去,门口立着刚才那几个挑书的丫鬟,绣书看到她,惊道:“大小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第79章 良将妖道一念间 “绣书,去通传吧,让我爹出来见我,就说我想通了。” 绣书一怔:“大小姐” 曹子安笑出来:“无妨的。” “是。” 绣书转身进去,不一会,一个高大的男子推开门走了出来。 存玉粗粗扫了一眼后收回视线,是曹瑜。 曹瑜的身影像座小山压下来,曹子安在他的阴影下镇定自若。 “爹,去外面说话吧。” 曹瑜低头看了他的女儿几眼。 “好。” “绣书,你带着人去我屋里把我给父亲绣的荷包拿来。” 绣书抹了把眼:“是,大小姐。” 萧存玉看着穿过角门的几道身影,从门后出来。 此时书房门口只有一个小丫鬟。 她用毒针迷晕她后放倒在地上的台阶,摆成一个坐着的姿势。 她打开门,轻步进去,脑海里闪过曹瑜的履历。 年少成名,有救国之功,官至节度使,掌河东府全府军政,其威重,其权高,当世少有人能出其右。 但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棘手的是他太得军心了。 处理这样的人,一个疏忽就很有可能引起兵乱。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必须找到足够的证据,让天下人都知道曹瑜已经不是当当初死守雁门关的名将了,现在的他,是个无耻的叛国贼。 同时,势必要限制住他和军中其余人的联系,让他无法和其余军官互通消息。 她一面计划之后要如何行事,一面掩住口鼻避开萦绕在密闭空间里甜腻到过分的香。 绕过案桌上是一束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妖异红花,就是一面高大的书架,存玉从书架上数过去,很快就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暗格。 暗格被打开,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张泛黄的牛皮纸,写着一堆古怪的符号和图画,存玉草草翻看了两眼,认出是肉身佛的做法便没再细看。 牛皮纸下是几封信件,信上具是突厥语,落款是阿史那孛。 她打开信件,确认了这就是曹瑜与阿史那孛交易时的通信。 曹瑜将雁门关拱手让人,下令军中亲信大开太原城门,同时承诺会在不久之后想办法打开临汾城门。 而曹瑜弃数百万百姓性命于不顾,求的却只是阿史那孛所谓的长生之道。 存玉捏住信纸的手泛起白,好一个曹瑜。 对着信里的内容,她发现了什么,重新拿起牛皮纸看了几眼,辨认出这些诡异的符号和契丹语同出一脉。 契丹秘术天下闻名,突厥则平平,阿史那孛手里的邪术是来自契丹的。 按信上的时间看,阿史那孛在第一次大败契丹之后,便从契丹大巫手里夺来的邪术秘籍和曹瑜做了交易。 就是不知道,他和曹瑜之间,是谁先伸出的橄榄枝了。 证据有了,存玉将秘信在宽大的袖子里藏好,抬手要合上暗格,手指却在不小心碰到暗格内部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她微愣,屈起关节再次碰了几下,发现这暗格是空心的,于是她沿着内壁四处摸索,但没有在里面浑然一体的木板上找到机关。 书房里只燃着两盏烛灯,离书架都比较远,光传过来时已经昏暗了许多,看不太清晰了。 存玉从烛台上拔下一支蜡烛,抵在书架旁边照亮了狭小逼仄的暗格。 她细细观看一番,仍没有发现什么,便抽下来头上精铁做成的锋利簪子,顺着暗格边缘轻戳。 微小的戳弄声中,萧存玉听见了掩盖其下时不时响起的奇异声响。 簪子停在了暗格左上角,不停顿的敲击之下,“哗哗”的声音被定位在了书架上摆着苏绣扇子上。 那扇子无风自动,流苏缓缓飘动,存玉走去上手细摸,摸到了扇面背后被固定住的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 转动珍珠后,仿佛有一根细线牵着似的,暗格那里传来机关咬合的声音。 等到存玉再去看的时候,六寸余的暗格已扩大成了十寸。 里面凭空出现了一个普通的方形匣子,许是曹瑜不认为有人能破开他的双重机关,因此这匣子上连个锁也没挂。 存玉轻易地打开了它,却看清楚里面物体的一瞬间愣住了。 青绿色的锦缎上是块存玉再熟悉不过的玉,她拿起这块不到三两的印,看着上面熟悉的“萧相亲印”四个字思绪翻滚。 她没来得及想更多事情,就听到了远处传来曹子安拔高的声音:“爹,是你执迷不悟。” 存玉明白她是在给自己打信号,快速关好暗格,整理好扇子,又将蜡烛放回原地后,一闪身从门缝里出去了。 门口的丫鬟还昏迷着,存玉绕开她快步朝大门的方向走。 丫鬟没办法处理,曹瑜发现不对一定会检查暗格,她能不能成功跑出去只看曹子安能拖住他多少时间了。 形势很糟糕,曹瑜反应的太快了,快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存玉便远远地听见了从书房那边散开的喧嚣声。 沉静的夜被搅乱。 “进贼了,进贼了。” “快去关府门,老爷说各处小门也都快封上。” “各院管事的都去查人。” 灯笼和火把一齐亮起,存玉遥遥看着远处已经被重重守住的正门,转身回去。 她一面拔出腰间的信号烟,对着天空放出去,一面举手抽出发簪,散开自己的发髻飞快地挽了个半冠髻。 拖延时间最好的方式就是让曹瑜不敢杀她。 信号烟在黑沉的夜色里炸开,惊住了府里的众人。 曹瑜黑着脸抬头看天,这是禁军的信号,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书房门口的地上,跪了一地的人,曹子安被两个婆子压住,垂着头一动不动。 烟花转瞬即逝,浓重的黑色再一次吞噬了这座宅邸,曹瑜步如流星般走来,扯起曹子安的衣领。 “你带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曹子安被拽得膝盖不稳,重重向前摇了一下。 她身后的绣书神色大乱,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接:“大小姐。” 曹瑜两眼赤红,恶狠狠地盯着他的女儿,曹子安却在这种恐怖的氛围下笑了出来。 “还能是什么人,当然是让你看清现实的人。” 廊下的火光和眼泪同时出现在她的眼里:“爹,你认了吧。” 曹瑜背光站着,他甩手打了曹子安一巴掌,面目狰狞:“孽女!” 烟花在空中绽开的一瞬,不止惊醒了这座满是血腥的宅邸,数里之外的一队士兵也同时抬起头看向绚丽的天空,卫将军按了下腰间的剑。 马背上,知云焦躁的面色稍稍缓解,她立刻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卫将军喝令士兵行军时,沈雁与知云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 沈雁看着知云难看的脸色,安慰道:“她既然还有机会用烟,就证明情况没有太危急。” 知云将马骑得飞快,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强压下自己的担忧和害怕,知道现在绝不能乱。 一千余名禁军黑压压地走在临汾城内,手里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天。 萧存玉不知道禁军什么时候能来,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她神色微动,握紧手里的相印。 她径直从藏身的大树后出去。 第80章 世多艰我弑亲父 夜深露重,清夜沉沉。 萧存玉方才匿在树影中时扯下腰间三寸见方的腰带勒在自己胸前,又披上一件随手顺来的宽大外袍。 夜晚的暗色正好中和了她身前的违和,为首的婆子惊疑不定,隔着三丈远扫视这个奇异装扮的人。 存玉视她的打量如无物,广袖曳地,翻手托出相印。 “长安萧存玉,求见曹节度使。” 白玉上流光溢彩,震住了一群人。节度使府里的下人,怎么会不知道权势的威力? 她们敢杀山匪掳掠来的平民女子,敢绑自家的大小姐。但并不敢张开手里的网兜网住当朝丞相,哪怕这个丞相孤身一人,毫无依仗。 萧存玉泰然自若,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一半。 婆子们在她眼前面面相觑,都不敢动手。 于是存玉踩着满地的碎光,一步一步走到书房前,站在了曹瑜的面前,看着被火把照亮的他的铁青的脸色。 存玉含笑抬手向他展示自己的相印,手指上银白的戒指闪出亮光。 “曹大人,别来无恙。” 曹瑜嘴里挤出几个字:“原来是你。” 存玉收回自己的相印,缓缓系在腰间。 “哪怕是一天之前,我都不会想到雁门关是你有意打开的。” 她叹一口气:“何必呢?” 曹瑜负手而立:“萧阁老风华正茂,自然不知道年华逝去的痛苦。你不会明白我的不甘心的。” 存玉对他的剖白无动于衷:“你不甘心又怎样,朝廷律法当前,你今日是必死无疑了。” 曹瑜凝视着她:“如今你在我的府里,被我的人重重围住。” “你用什么让我必死无疑,用你忠臣的风骨吗,还是用你手里轻飘飘的相印?” 他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这府里没有暗道,他无法从禁军的精兵手下逃走。 曹瑜心知能置自己于死地的不是延寿堂里那一具具死状惨烈的尸体,而是萧存玉怀里他通敌的证据。 他早已疯了,理智告诉他眼前人杀不得,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他直直看向眼前人的脖颈,心里想的都是如何砍碎他的身体。 他抽出长剑,用仅有的理智尝试和萧存玉议和:“我不愿意杀你,平白惹来一身是非。” “不如你交出偷来的证据,我便当今日的事从没发生过。” 刀尖锋利,直指萧存玉,曹瑜两眼布满血丝,她看出来他起了杀意,心里一沉。 清醒的节度使不会杀死丞相,只会尝试收买她,但眼前的曹瑜显然不清醒了。 她看向曹瑜眼里溢出的疯狂,心念一转。 好,既然他要动手,那就看谁技高一筹了。 她轻笑着回答曹瑜的话:“我好容易才得来的证据,怎么可能还给你呢?” 曹瑜惋惜地叹气:“萧大人真是自寻死路。” 只要杀了他,毁掉所有的证据,自己就还是光明正大的河东节度使。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隆隆地像天雷似的,一直越过飞檐脊兽,一下一下击在众人的心上。 府外的天被火光映红,崔府已经被禁军团团围住。 曹瑜提剑朝萧存玉走来,她数着曹瑜的步子,心跳变得剧烈起来,和耳边响起的马蹄声混在一起。 她的瞳孔里映出逐渐逼近的刀锋,却避也不避。 曹瑜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武将,从刀枪剑雨中蹚过来,他只会在杀人的前一秒放松警惕。 高举的刀身映出火光,挡住了曹瑜的视线。 存玉立刻抬手射出毒针,尖细的针钻进曹瑜的皮肉,曹瑜的身形晃了一下。 她闭上双眼,趁机向旁边闪了一下,堪堪躲开要害。 火光一瞬间化作血光,利刃戳进**的声音传来,鲜血横飞。 周围响起惊呼。 存玉却没有感觉到疼痛,她茫然地睁开眼,入眼是双膝跪地的曹瑜,一把小巧的匕首笔直刺在他的后心。 她双目圆睁,看到血液横流的匕首被一双白皙的手握住。 ——曹瑜身后,曹子安颤抖着手,扑通一下跪倒地上,双腿颤巍巍的,膝行着爬到曹瑜面前。 眼泪划过她的脸颊,稀释了溅上去的血液。 她泣不成声:“为什么,你还要杀人啊?” 存玉怔在原地,手指慢慢从戒指上滑落,满耳都是曹子安崩溃的控诉声。 “你到底为什么要杀人啊!” “为什么?” 曹子安身后,一个丫鬟哭得满脸是泪:“大小姐。” 书房外的空地上,只余下一群沉默的人影,和正中间相对跪着的两个人。 曹瑜口里喷出血,源源不断地落下,他眼睛直勾勾看着地上的血迹,支撑他直立身体的刀剑歪倒,倒下后双眼正对着曹子安。 他一句话也没留下。 地上全是血,存玉愣愣地看着跪在血里的曹子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曹子安杀了他。 她其实可以不杀他的,毒针已经入体,曹瑜会很快晕过去,自己也算好了刀锋的方向,是不会死在他手里的。 但曹子安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能躲开,所以她为了不让曹瑜再沾杀孽,亲手杀了他。 存玉垂下一边的袖子,挡住了手指上的戒指。 崔府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就像在耳边响起一样。 曹子安突然抬起了低下的头,一把捞起地上的佩剑,存玉预感到她要做什么,伸手要夺过来,却被曹子安反身避开。 刀锋很快触及皮肉。 正在此时,一小枚银锞子凭空出现,击歪了剑身,曹子安脖子上只划开一道轻轻*的血痕。 存玉松了口气。 她转身看向院门,沈雁跨坐在马上,腰佩长剑,正收回了弹出银稞子的手。 她站在正中间,萧存玉眼里却只有她身侧的那个人。 顷刻间,她也不管曹瑜了,也不担心曹子安了,拔腿便跑过去。 知云翻身下马,迎面抱住她,搂在自己怀里。 两人紧紧相拥,知云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问,神色骤变,松开手上下检查她。 “你哪里受伤了?” 存玉被她转了个圈,外袍也被半解开。 “没有受伤,这不是我的血。” 知云看清她身上没有伤口和血迹,这才松了口气。 她的眼眶通红,死死抱住萧存玉:“还好你没事。” 沈雁咳了一声,把两人的思绪拉回来,存玉这才看到门外一身血气的禁军,为首的卫将军面色如常。 “大人,府里众人已经被控制住了。” “全部打入大牢,待审问后处置。”存玉退后一步,拢起长袍,取出一直藏在怀里的书信,“河东节度使曹瑜通敌叛国,证据确凿,现已就戮。” 卫将军看了一眼横倒在地上的曹瑜,拱手道:“是。” 曹子安手里的剑被打掉后便一脸呆滞地跪坐着,身旁有个丫鬟一直在叫她,她也不回应。 存玉沉默一下,道:“曹小姐大义灭亲,有功无过,便不连坐了。” “是。” 卫将军留下处理后事,存玉转身跟着知云离开,曹瑜死了的事情得尽快传书到长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进军营察而后动 曹瑜通敌的消息传到长安,让本就浮动的人心更加焦躁,藏在震惊、愤怒和唾弃之后的,是对这场战事的担忧。 恐慌的情绪同样出现在了军中。 士兵得知他们视为战神的曹将军叛国,只会忍不住地想是不是他对胜利不抱希望了,是不是觉得突厥大军不可战胜了。 极速低落下去的士气需要一场有力的胜仗来扭转。 萧存玉第二天就进了军营,在军营里,她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秦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身穿甲胄,腰配双刀的是刘景周——秦少栖的夫人,刘捷的女儿。 她看到萧存玉,拱手行了个军礼:“许久不见,萧大人一如往昔。” “我观夫人身着盔甲,如今是在军中任职吗?” “是,我向陛下求来了都司一职,并准我随军出征。”她脸色棱角锋利,“我好歹是武家出身,不可能生受了阿史那孛那龟儿子这么大的仇。” “我倒要亲眼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敢杀我的人。” 刘景周背光站着:“在军营中,大人就别叫我夫人了。” 她的佩刀熠熠生辉,存玉被晃了一下,转而笑道:“是,刘都司。” 进入自己的军帐后,存玉叫来赵参军,问他:“刘都司如何?” 赵参军答:“刘都司很是骁勇。” “怎么个骁勇法?” 赵参军想了会,答:“她刚来时,军中众人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只当她是借着亡夫的光来军营玩闹的。” “但她在一次对战中,主动领了打先锋的任务,薛将军给了她八百骑兵,只嘱咐她活着回来,不要冲动就好。” “谁也没觉得她正能打个什么胜仗,可没想到她硬是率领八百骑兵摸到了突厥左部乌木浑的营地。——乌木浑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最善藏匿和游击。” “趁着夜色,刘都司打了乌木浑一个出其不意,生擒了两千突厥兵。” “喜报传回来时,军中无人不惊。” 赵参军越说越起劲:“大人不知道,刘都司的双刀耍得是虎虎生威,那架势,满军营找不出第二个。” “她治下也严,虽只有八百兵马,但个个都服她。”赵参军感慨道,“朝堂若是多派几个这样的人,该有多好啊。” 赵参军一脸钦佩,存玉却奇怪怎么薛尉传来的信里一句也不提,便问:“薛将军和刘都司关系如何?” 赵参军如实道:“薛将军对刘都司很是照顾。”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薛尉,他掀开帷帐便进来了。 “萧阁老,你可算是来了,我看文书都要看吐了。” 薛尉一脸苦相:“现在我可算能离文书远些了。” 存玉轻笑着请他坐下:“劳累将军了。” 军营中没有好茶,只有大缸泡出的粗茶,薛尉捞起一碗茶一饮而尽。 “劳累倒算不上,就算从小没看过几本书,乍一见那满纸的字,头晕得慌。” 存玉袖手坐下,不经意地问:“听说军里来了个刘都司,怎么将军也没和我说一声。” 她在心里忖度,薛尉世家出身,虽后来落魄了,但也是数得上名号的大家。 这种大氏族历来轻视女子,只喜欢在家中相夫教子的规矩女人,对于出来抛头露面的女人一向苛责。 薛尉不告诉她刘景周的事,只怕也是存着对她的轻视之心。 她抬眼扫去,心中起了谋划,虞朝兵多将少,正是用人之际,绝不能让薛尉因为一己之私误了正事。 帐外传来步兵巡逻的声音,薛尉脸上现出思索之色,他此来本就是为了试探萧存玉,看他对此事持何种态度的。 却不想竟是他先提起的,薛尉放下大茶碗,问:“大人见到她了?” “方才在帐外见了一面。” 薛尉点头道:“大人既已见过她了,那我就直说了。” “刘景周善战,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虽是女子,但才干不可忽视。” “更何况她还是秦将军的夫人,刘将军的亲女,自然与一般女子不同。” “她意欲为夫报仇,是烈女,为着她这份心,我便不把她当女人,只把她当将军。” “所以大敌当前,我不允许有任何人中伤一个骁勇的将军。” 他拱手告罪:“我先前之所以不在信中明说,不过是怕大人对她因她是个女人而歧视她,进而下令撤走她的军职罢了。” 他上下打量萧存玉的脸色,看他只是略有古怪之色,但并不像生气的样子,便继续说: “军中以战功分高低,还请大人不要囿于性别之见。” 存玉一腔担忧作废,心里轻了一半,她打量薛尉两眼,心知他未必是真的不在意一个女子领兵作战。 薛尉的话虽偏袒,但字里行间都是轻视。 他接受的不是刘景周不屈不挠的志气,而是她光鲜亮丽的动机。 ——为夫报仇。 多么居高临下的审视,否认了一个女人的所有,却独独承认了她身上来自死人的影子。 仅仅因为那个死人是她的丈夫,是一个,男人。 他承认的是刘景周本身吗? 不是,他认可的是她作为秦少栖遗物的价值。 就像太后摄政一事,难道他们接受的是女人掌权吗? 他们接受的是分明死了男人之后,出来顶门立户的寡妇。 而且,就算是这么让人恶心的理由,也是大多数女子都没有机会获得的。 萧存玉眼里闪过嘲弄,又很快掩下去。 “无妨,将才难得,家国大事面前不分男女。” 薛尉也放下心,军中正是缺少良将的时候,管她刘都司是男是女,就算是山里跑出来的妖怪。 只要她能打仗,他就不允许有人把她从战场上拽下来。 幸好萧大人是个开明人,不会做因噎废食之举。 刘景周的事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薛尉走后萧存玉又埋头到了军务中去。 军备、粮草、后勤等等都需要与长安不断传信联络。 而军中的乱象更是让存玉难办。 临汾一地集齐了从各地来的兵马,这三十万人里兵不服兵,将不服将,虽有了个大将军压着他们,但三五不时就会发生摩擦。 萧存玉升任丞相前一直在兵部任职。 她虽不会行军打仗,但于治军一事颇有心得。 中原几千年,最会治军的是武侯,武侯治军,宽简有法,法令严明。 数十万兵将同其心,共其力,造就出来一支让敌军闻之色变的镇北军。 存玉从武侯如海的书中窥出三点要紧之处——便是严、忠、勇三字。 三军服威,治下需严。 先有令,士兵才能遵从。现在各路兵马混杂在一起,吃住和演练都在一处,却是各家的规矩管各家的兵,单是战后如何打理战场,就有四种规矩。 令不明,军心自然不稳,军心不稳,打仗时有十分力,也只能使出五分,故而治军最重要的是一个严字。 其次在于忠,就像现在,三十万大军齐聚于此,但人心不齐,大将军的话听也不听。 打起仗来只知道躲懒,谁也不去打头阵,先锋的活没人干,一问责就说不善此道。战后收割的时候却一个跑得比一个快,生怕少了自己的那份。 因而开战至今一个多月,这三十万人做的最熟练的事情是抢功。 不忠,则令下不从,不从则怠慢,则妄动,则狡诈。 最后是勇,战虽有阵,勇为本,勇之本一在将,将勇则兵锐;二在练,武精则胆壮。 如今军中却疏于操练,底层军士互相包庇,每天不过在演武场玩乐,白白领着军饷,吃着朝廷四处凑来的军粮。 军无习练,百不当一。 第82章 军规森严不可违 大帐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正上首是身穿朱紫色官袍的萧存玉,她面前的案桌上玉白的相印,明黄的圣旨一字摆开。 底下众将皆神色肃穆,一语不发。 存玉一拱手:“诸将,我知道你们都是豪杰英雄,个个都身怀武艺,心存报国之志。” “与诸位相比,我不过是一介平庸之士,今日忝居此列,实在惭愧。” 她微顿:“但既然陛下不因我无才而见弃,任我以重任,我也不好无所用心。” “今日召各位来此,是为了重订军规一事。” “我粗粗定了一些规矩,诸位先听一遍吧。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人微言轻,还请各位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包容一二。” 座下十几个将军皆在心里暗自思忖,有人心想这个萧阁老真是胆大,刚进军营就敢做这么大的动作。 有人心中不屑,觉得一个弱不禁风的文官,能做出什么名堂来。 也有人一脸无所谓,只当没人在说话。大多数人都不把这场商议当回事。 监军的文官而已,做个给陛下报信的信鸽就好了,难道还真能搞出什么名堂不成。 萧存玉等了几息,见没人说话,便摆手让赵参将念。 赵参将躬身向众人行礼后展开一张一尺长的帛纸,朗声念出来。 赵参将的声音沉稳有力地传入整个军帐。 “三军之中,有九罪不可恕。” “一曰探候不审,烽火失度;二曰后期犯令,不应时机,阻乱师徒。” “三曰乍前乍后,不合金鼓;四曰上不恤下,削敛无度。” “五曰营私徇己,不恤饥寒;六曰非言妖辞,妄陈祸福。” “七曰无事喧杂,惊惑将吏;八曰勇不受制,专而陵上。” “九曰侵竭府库,擅给其财。此九者,三军之蠹,有之必败也。”① “今将九罪明之,若有犯,或杀或打或逐,决不轻饶。” 存玉立下九令和九罪,令不可违,罪不能恕。 赵参军念完之后垂手侍立一侧,存玉一团和气,轻声道: “大家若有什么觉得不妥的,趁现在说了吧,毕竟军令如山,下达之后就不可更改了。” 薛尉第一个出声:“大人思虑周全,我没有什么觉得不合适的。” 这时众人才惊觉她是有备而来的,顿时都坐不住了。 有人正要开口。 存玉状似不经意地摸过自己的相印,方正的玉四角尖锐,折射出冷光,一旁是明晃晃的圣旨。 她扫了那人一眼,那人就像被浇了盆冷水,看着桌案上的两件物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存玉柔声道:“既然都没有异议,那从今日起便施行吧。” “不论你们先前是哪里的兵,哪里的将,都必须依着这里的军规行事。” “各位也尽快传令下去,让自己的兵都清楚新规。” “我丑话说在前头,最好诸位都别犯什么事,你我共事一场,要亲手处置个谁,我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但要是真有人犯事了。”存玉停住,一一看过这营帐里的人,“我也是不会容情的。” 可没想到第才二天,军中就见了血。 军规中严令规定不准狎妓,也因此遣散了军妓营,但步兵中有三个校尉不以为意,在天黑后堂而皇之地进城闝倡②。 他们被巡查的抓了个现行,按军规,他们应受两百军杖,逐出军营。 此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三人的上峰崔燃跪在大帐外求饶,声称军中狎妓是常事,不应有此重罚。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也出来求情,大多都是在说军法太严需徐徐图之,这样急功近利只会自寻死路。 深春的尾巴扫过军营,四月的燥意在沉闷的午后钻进人心里,闹得人又痒又烦。 行走在路上时有飘来的试探目光,传出指令时有士兵自以为隐蔽的打量视线,还有路边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 营帐里。 “崔校尉降职,杖三十。” 存玉展开素纸,写下军令:“一罪任由属下触法,二罪有意包庇,三罪不知悔改。” “那三人不可轻放,崔燃也不能好过。” 赵参军看着萧存玉笔走龙蛇,手心浸满了汗:“大人,何必呢?” “自古以来就没有几支军队不准狎妓,大多数军队甚至会在战胜后准士兵任意劫掠,大人怎么非要行不可能之事?” 赵参军被帐外跪着的一群人吓没了大半胆子:“就算大人执意要立这个军规,也该留些余地,军营中不准便足够了,在营外就别管了。” 沉重的风吹开帷帐的一条缝,存玉从缝隙中看到一闪而过的崔燃,她冷声道:“自古以来确实没有几支禁狎妓的军队,但那些军队无一不是能以一当百的精锐之师。” “武侯的镇北军,穆公的原家军,难道不都是先贤留下的例子吗?” 她执笔写完最后一个字,不顾赵参军的慌乱,拿起大印正正盖上。 “军中狎妓,只会使士气低落,人心不齐。” “况且你真以为他们是为着这事才大张旗鼓的吗?”墨迹半干,存玉搁好毛笔,“不过是借着此事来试试我的军规到底严不严。” 赵参军怔住,存玉折好军令:“今日我退一步,明日他们就敢进百步。” 她把军令递给赵参军:“带着禁军去处理此事吧。” “至于那些跪在外面的人,爱跪就一直跪着吧。” 赵参军咬了咬牙,拿过军令:“是。” 不一会儿,营地里传来打板子的声音和高昂的惨叫声,存玉置若罔闻,径自看着公文。 为了处置曹瑜死后的事情,朝廷派了大理寺的人来,为首的正好是朱琮礼,他已在路上了。 公文中写的是皇帝对此事的处置方法,诸曹瑜九族,彻查其亲朋故旧及军中交好之人。 曹瑜的九族已全部下狱了,他家中的仆妇们,也都在临汾的监牢中候审。 其中不少人已自尽了,毕竟主家犯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们知情不报,最好的后果也是流放千里。 至于曹子安,因为有存玉上书给她求请,所以不受此事牵连。 存玉想起那天跪在地上哭号的身影,被这样赦免,她也不一定愿意吧。 要想保住她的命,就必须言明她杀死曹瑜的实情,弑父这两个字,会陪着她走完余生。 存玉出了会神,听说曹子安在清河街做香料生意,有时间去看看她吧。 她放下公文,按了按头侧。 知云和沈雁带了一千兵去函谷关江风那儿买马了,大概三五日后会回来,知云说江风一次性出五千战马是没有问题的。 五千战马,存玉在心里过了一遍现有的骑兵数,不少,但绝对不够。 第83章 旧情肠说与君听 骑兵营。 张二柱大张着嘴,直愣愣地数着一匹一匹被赶进来的好马。 “五十、五十四、五十六” “你数个屁,识数吗你就数。”一个巴掌呼在张二柱后脑勺,忍无可忍道,“老子的数都被你打乱了。” 红棕色的马气宇轩昂地打了个响鼻,从二人面前经过。 张二柱揉了揉后脑勺:“我勒个乖乖,乌木浑的马也就这样了吧。” 萧存玉立在一边,眼见群马入营,才安心离开。 几日前那三个校尉被打了个皮开肉绽,跪在大帐外的其他七八个将军也被狠狠斥责一番后,军中一改往日的松散懒慢。 薛尉不再管军务,身上的担子轻了大半,每天专心与各将军商议如何反击。 存玉出了军营,往重山街走去,知云从函谷关回来后赁了个三进的宅子,宅子不大,好在离军营近。 沈雁也在,她天天盼着沈珂的来信,还把之前沈珂送来的信讨要了过去,一日能看八百遍。 小言昨日终于来了,她带着几十辆马车的粮草浩浩荡荡地进了临汾城。 她进府的第一件事是对着知云放声大哭。 “姑娘,我从来没有离开你这么长时间过。” 她絮絮叨叨了两个多时辰,从她怎样和粮庄掌柜周旋,一直说到她昨晚吃的野兔子有多腥。 存玉在桌子上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是因为叫小言,所以这么能说吗? 她昏昏欲睡地想,早知道叫她小默了。 小默,不,小言依依不舍地走了。 知云关好了门。 知云走过来了。 知云接住了张开双臂的她。 存玉心满意足:“好想你。” 知云心里热热的:“我也好想你。” 夜深露重,两只猫儿在窗台下叫春。 知云低下头,正好对上存玉仰起的脸,短暂的对视之后,她们顺理成章地吻在了一起。 樱唇相叠,唇上传来绵软温热的触感。 存玉的发冠被拆开,青丝散落,她两眼半阖,微喘着向上迎合知云。 唇瓣张开,另一个人的舌钻进自己口里,存玉温柔地接纳她,和她在这方小天地里共舞。 相触的瞬间,战栗的感觉从尾椎骨升起,存玉眼尾泛红,咽喉滚动,咽下去满口的津液。 猫儿还在窗下叫着,存玉的头发轻轻绕在知云的手上。 她舔了舔发麻的唇,平复着混乱的呼吸。眼睛缠绵地缠上知云的。 自古别后情更重。 卧房的床很宽大,两个人却紧紧相依在一起。 昏昏的灯下,存玉问:“江风还能弄来多少马?” 知云回:“一个月之后,八千匹左右吧。” 存玉一惊:“八千,她去王帐抢吗?” 摸着存玉的黑发,知云笑道:“不是,但也差不多。” “和她交易的是契丹战败后的贵族,和突厥的一些落魄贵族。” 存玉了然:“契丹流落在外的贵族无处可依,只能暗自变卖牛羊和马匹换取财产,她竟然能联系上这些人。” 知云问:“说来奇怪,你的相印怎么会在曹瑜那里?” 存玉道:“应该是他和阿史那孛做了交易吧。他有了相印自然可以开临汾城门。” 她庆幸:“幸好我当时发现了相印,不然之后还有得忙呢。” 知云十分赞同:“我小时候还经常听说书人讲曹瑜守雁门关的事迹,不想他后来成了这个样子。” 眼前浮现曹瑜死前的场景,存玉叹了一下:“他本不应那么早死的。” 知云奇怪:“怎么说?” 存玉解释清楚始末。 两人沉默了一会,知云轻声问:“曹子安,她现在如何了?” 烛火闪了一下,存玉道:“她在清河街做香料生意,我想找个日子去看看她。” 知云知道她的心事,怜惜曹子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概是想看看这个杀了自己父亲的女子是怎么想的吧。 她柔声回:“明日吧。” 存玉碰了碰知云的脸:“好。” 隔日,清河街街口,存玉从马车上下来。 城外的战火尚未波及到这里,清河街上有不少在购物的行人。 存玉找到曹子安的香料铺,它外观十分典雅,一入门就闻见了浅淡的花香。 曹子安在珠帘隔开的侧间制香。 她抬起头,愣了一下后停止手里的动作。 “大人怎么来了,坐吧。” 曹子安请她们进来坐下,关上店铺门。 她看起来并没有囿于悲伤。 存玉问:“姑娘这几日过得还好吗?” 曹子安缓缓泡着茶,平静地笑:“大人是想问我杀了我爹之后是什么想法吧。” 室内的花香被茶香缠上,多了几分宁静。存玉承认:“是。但姑娘不想说也无妨。” 曹子安手下行云流水,她看了存玉一眼:“我给大人讲个故事吧。” “一个很荒唐的故事。” 轻缓的语调响起,曹子安一面泡茶一面说:“我爹我娘一直对我很好。” “我爹教会我识字,给我买适合我身份的金银首饰,找宫里出来的嬷嬷教我规矩。” “我娘是个标准的闺秀,婚后基本没出过门,每天都绕着我转。她也这么教我。” “我想读更多的书,她不让我去读,说女子念懂《女则》《女训》就好;我想像我爹一样习武,她说女子习武不利于生养。” “我去求我爹,他也不让,只给我买喜欢的桂花糕当赔礼。” “总之,长到十四岁时,我几乎什么都不会。他们总是告诉我,会给我找一个好夫君,让我下半辈子活得像在闺中一样快活。” 顿了一下,曹子安轻笑:“可我在闺中并不快活。” “但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我哪里不快活,我有功成名就的爹,温柔的娘,家里还只有我一个孩子。” “我的人生一眼可以看到底,是和我娘一样的平顺美满。” “我似乎不应该有不满意。” 茶香氤氲,曹子安被雾气遮掩的脸露出怀念的神色。 “他们一直觉得我很乖。” “但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和一个女夫子私奔了。” 存玉和知云对视一下,问:“女夫子?” 曹子安轻声道:“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夫子。” 第84章 有道难行不愿醉 曹子安贫瘠的人生在她十四岁那年改变。 她在那年遇见了秦时宜。 秦时宜是临汾有名的女夫子,她拜师大儒,写得一手好策论。 但她会写策论没有用,谁会需要一个女人来出谋划策呢? 幸好她天性里带着几分不拘一格。才学无用,她便去云游,云游四年,在九州转了一圈后,秦时宜了悟了。 秦时宜要在水云寺出家,她无父无母,师父也仙去了,没人拦得住她。 于是她从才女变成了尼姑。 她成了尼姑既不剃发,也不守戒,除了披上层道袍以外,和之前那个敢写诗怒骂太守的秦时宜没两样。 再后来,她又在水云寺办了义学,免费教一些女孩读书识字。 她从尼姑成了夫子。 可不论她的身份怎样变,都是临汾城里著名的疯女人,没有人喜欢她。 曹子安的娘就是其中一个,出嫁后她也没忘了讨厌秦时宜,她总是对着曹子安说像秦时宜这样的女子合该入狱。 娘说这话时眼里的厌恶,让曹子安记了很多年,也信了很多年。 直到她被一场山洪困在了青龙寺。 曹母不知道当时的青龙寺有来讲经的秦时宜,不然绝不会来此进香的。可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拨弄着她的命运,让她注定因为一次礼佛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儿。 青龙寺是那么的大,她后来想了很多年都没想明白那两条平行线是怎样相交的。 在她困惑的那些年里,她的女儿却千万次感谢过上苍。 曹子安感谢那场山洪足够大,大到冲断了她身上的绳索,大到她在青龙寺待足了一个月。 一个月有多长呢,第一次见到秦时宜的曹子安不会知道,这一个月枯萎了她的全部过去,绽放了她的整个未来。 她第一次从四方的天里钻出来,第一次看到了满天的流云和晚霞,第一次见到天地间的枝繁叶茂。 曹子安如饥似渴,汲取着新鲜的世界。 笼子里的鸟儿丰满了羽翼,曹子安才看见了广袤天地的一角,便已经决意离开那座枯朽的宅邸。 她将做出让整个家族蒙羞的事情。 曹家祠堂里,黑压压的牌位小山般压下来,这些远古的幽灵阴森可怖,数千年如一日地坚守着腐朽的陈规。 曹子安挺直脊背跪着。 “爹、娘,我是走定了的。” 她的眼里有一团火,一团足以烧毁所有朽木的火。 曹母绞着手帕,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曹子安摇头:“你对我很好,但我不愿意留下,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男人和孩子身边。” 曹母说:“子安,你怎么就那么信一个女尼的话?” 曹子安一字一顿:“因为她的人生太让我着迷了,她可以读书,可以外出游历,可以出家,可以收女学生,可以不成亲,甚至不用遵守亥时入睡的规矩。” “我见了她,才知道你教给我的一切,是多么的可笑。” 曹母和她背后的幽灵一齐开口,恨铁不成钢:“我教的才是有用的东西,女工、管家,你需要这些。” “秦时宜是在害你,她与世不容,受人唾弃,所以要拖你一起堕落。” 幽灵的声音振聋发聩,曹子安却不再相信它们的教化。 ——她需要的不是这些,她需要的东西这个世道不愿意给她。 所以她只好用世人眼里的安稳人生去换。 曹子安眼神哀伤,她的身体里有千言万语,出口却只是一句:“娘,你说蒙昧的幸福和清醒的痛苦,那个好?” 话语落地,震住了满祠堂的幽灵。 她不断追问:“娘,你真的快活吗?” “秦时宜不合时宜,但她活得比谁都快活,为什么?” “你们教我的东西,为什么只会让我痛苦?” 曹母两眼瞪大,被她眼里的火灼烧,向后退了一步:“你,你” 曹子安看她后退,反而平静下来,她俯身叩首:“女儿不孝,若不能活着离开,还请爹娘将我葬在青龙寺后山上。” 曹母两行泪流下来:“子安,我从没有逼过你。” 她最爱的女儿,被那个讨厌的秦时宜骗走了。 站立在森严的牌匾下的曹瑜不再沉默,他从阴影里走出来:“留不住的人何必留,你要走就走吧。” 曹子安猛地抬起头,激动道:“爹!” 曹母大睁双眼:“夫君!” 曹瑜厉声道:“你是我女儿,我不杀你,但族谱上不会再有你的名字,曹家容不下一个逆种。” 曹母用力地扯住他的衣袖:“不,不可以,她是我们的孩子啊!” 曹瑜不理会她,神态严肃:“今晚你就走,以私奔的名义。” “此后,你死生由天。” 怔了一下后,曹子安缓缓磕了三个头:“好,不孝女曹子安,就此拜别爹娘了。” 她咽下眼泪,起身要走,曹母却扑上来抱住她,泣不成声。 “你不能走,你才十四,你活不下去的。” 曹子安感受到从后背袭来的温暖,这是庇护了她十四年的,樊笼里的爱。 她没有回头,如果爱和自由只能拥有一个,她宁可不要爱。 窗外的风穿堂过,曹子安从回忆里醒来。 她温柔地说:“大人,你很像秦时宜。” 萧存玉偏头看窗外被风带起的垂柳:“是吗。” 她虚虚握一下掌,秦时宜看开了,她可没有。 曹子安呷一口茶:“杀死面目全非的曹瑜时,我心里想的都是他硬着脸放我走的样子。” “我甚至想一死了之。” 存玉沉默了,她和曹瑜之间是有父女情分的,自己和谢铭之间并没有。 曹子安:“我爹被我杀死了,大人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存玉问:“是呀,你是怎么想的呢?” 自己想杀谢铭,是他断绝自己在先,有仇报仇,她不怕报应,来日自然下得了狠手。 但就算这样,她仍惧怕会被杀死血亲的梦魇缠住,这是她身体里来自谢铭的血在作祟。 那她呢,曹瑜待她不差,甚至很苦心筹谋,她会被困在噩梦中吗? 曹子安用眷恋的眼神注视她,像在怀念另一个人。 第85章 两军阵前挺戈出 【半湿半晴,三月一帘梅雨。 衰草萋萋,枯水荡荡。 罗幕春风,草木自古悲凉。 无语可诉,无情可叹,不过与命争衡。】 风铃轻轻晃出“叮铃”声,曹子安神情宁静又安详:“你也许不信,但我不会后悔,也不会痛苦,他的罪孽让他死有余辜,我很清楚我杀死的是一个罪人。” 她浅笑:“我问心无愧,我会很自由地活下去。” ——听罢君语,思如流波。 问心无愧吗?萧存玉饮下一口茶,清润的香沉入肺腑,她眼睫微颤,可惜地想,若是只有足够坦荡才能放下的话,她大概是解脱不了的了。 思绪还未散开,门被急急推开,赵参军急急道:“大人,军中急情。” 临汾地处吕梁山和太行山之间的狭长地带,与太原府在二山缝隙间遥遥相望,这段天然沟壑易守难攻,自古便是是阻拦蛮夷南下的重要屏障。 但如今阿史那孛据守太原,兵指临汾,这天险断了一半,变得摇摇欲坠。 阿史那孛攻下太原后,城内残留的反抗势力拖慢了他继续侵略的步伐,但孤木难支,眼下大半个月过去,他俨然清理好太原府里的残局,蓄势待发了。 虎视临汾的突厥左将军乌木浑派遣前锋兀於轮率领一万精兵,来到城外叫阵。 萧存玉登上城门,低眼望去,映入眼帘是一望无际的黑色盔甲,在莽莽大地上如同野兽般盘踞。 为首一人身高九尺,腰别大锤,显眼至极。 曹参军低声介绍:“那人便是兀於轮,乌木浑手下的第一战将,力大无穷,可以一敌三,单论战力,我军无人与他匹敌。” 兀於轮抬头遥望城墙,挑衅地比出一个弯弓搭箭的狩猎姿势,直指高墙上的刘景周:“薛家的狗崽子,你果真是无人可用了,竟然派一个女人上战场。” 他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嘲笑声。 “哈哈哈哈,听说她男人是被多吉*将军杀死的,只怕是来找咱们报仇的。” “小娘们,你守着个死人做什么,我们草原上的勇士比你们中原的不知好了多少倍,你不如来给我们将军暖被窝吧。” “要老子说,你们中原的男人也该来给我们暖被窝,一个个的,比绵羊都弱。” 战前斗将,是两军交战前互相试探的环节,即双方派出将领在阵前单挑,生死不论,招式不限。 兀於轮上次在太原城下叫阵,以一己之力连败三人,他下手极狠,重锤砸碎了每一个人的骨头,他每杀一人便让突厥军士气拔高一节,待到太原连死三将时,突厥大军已经兴奋得双目赤红,“杀”声震天了。 又一次阵前斗将,兀於轮的意图毫不遮掩,他自恃无人能敌,便要先狠狠地压一压临汾的士气。 “怎么?难道虞朝无人敢战?”他抡起双锤,砸出一声巨响,“不敢战,那就夹紧尾巴打开城门,让你兀於轮爷爷进去。” “嗷嗷,开城门!” “一群懦夫,开城门!” 薛尉脸色黑沉,对兀於轮的阳谋无可奈何,临汾军中只怕只有自己可堪与兀於轮一战,但兀於轮只是突厥左将军乌木浑手下的前锋,他身为大将军,与兀於轮斗将,就算赢了都会折损士气。 路池将军脾气最暴,早被他们几句话激出了火:“一群崽种,若是曹将”话语戛然而止,但在座诸位没人不知道他话中意思。 若是曹将军在,还轮不到他叫嚣,但现在没有曹瑜了。 萧存玉问:“不斗将,行不行得通?” 薛尉道:“不斗,勉强比斗输了强几分吧。” 城墙上一片沉默,这里一半以上的将军都经历过太原之战,兀於轮的单挑实力他们都看在眼里,就算有一半以上的胜算都不会无人敢战。 僵持之际,刘景周高声问:“兀於轮和秦少栖比,谁高谁低?” 秦将军,薛尉犹豫着答:“秦将军武力比我强三分,我对上兀於轮有八成把握。” 路池偷眼看她,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 这样啊,刘景周一笑:“我打秦少栖没有问题,便让我去会会他吧。” “等等,你说什么?”路池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没信,“刘都司,你说大话都不打草稿的?谁不知秦少栖得刘将军真传,一身功夫出神入化,还你打他没有问题,你连我都未必打得过。” 刘景周白他一眼:“少狗眼看人低了,和我打架,他就没赢过几次,都是我爹教出来的,我比他学得可好多了。” 路池白回去:“你是个娇滴滴的女人,他岂能用真功夫和你打,不过哄你开心罢了,我看你还是好好待在城墙上吧,小心别竖着下去横着上来了。” 刘景周“哼”一声后不去看路池,回头对薛尉说:“末将请战。” 薛尉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好。” 路池急了:“将军,你真要让一个女人去斗将吗,她死了怎么办?” 薛尉厉声道:“斗将本就有生有死,她既领了军衔,就要有战死的觉悟。” 城门打开,刘景周骑马从放下的木桥上行过。 她的身形逐渐清晰,突厥大军愣了一瞬后爆发出大笑。 “什么呀,真派个女人来。” “哈哈哈哈,秦夫人,你简直太好笑了。” “哎,听说中原女子看重什么叫礼教的东西,你们说,她是不是想给自己挣个牌坊出来啊?” 兀於轮大笑着抡起双锤在空中相击,嗡鸣声扩散开,他轻蔑道:“秦家小儿的娘子,突厥的勇者能杀死你男人,一样能杀死你。” 刘景周已策马走到正中,她抽出两把玄铁制成的重刀,嗤笑一声亮声道:“一群只会耍弄嘴皮子的野狗,让本姑娘给你们长个记性吧。” 路池嫌她骂得没有杀伤力,断喝一声,提气沉息,厚重的声音一直传到很远:“兀於轮,你个狗崽子,睁大眼睛听好了,刘都司可不只能嫁将军,她自己就是个响当当的将军。” 当当的将军 的将军 回音回荡在沙场上,萧存玉眼神复杂地看着路池。 路池喜滋滋的:“大人,我骂得不错吧。” 萧存玉: 刘景周身形停滞一瞬,嘴角抽了抽。 兀於轮道:“哦,那就让我来见识见识吧。” 他纵马上前,在阵阵助威声中抡起双锤。 两人逐渐靠近,兀於轮残忍又蔑视地笑出来:“金吾卫左将军的夫人,我今日就让你夫妻团聚。” “撕碎她!” “让她知道突厥勇士的厉害!” 两人的坐骑在奔跑中扬起一地灰尘,两处尘土逐渐相接,刘景周双刀高举,径直迎向兀於轮的大锤, 嗡鸣声漫开,兀於轮手臂上暴起青筋,低吼一声使力下压,他要把这个女人锤成肉酱。 刘景周毫不躲避,稳稳抗住他的攻势。 刀与锤彼此较劲,兀於轮轻侮的神情逐渐改变,她竟然挡住了。 战场的中心,万人的视线汇聚于此,突厥的猖狂笑声变小。 路池大叫:“刘都司,好样的!” 薛尉提起的心放下一部分。 单论气力,刘景周终究不及兀於轮,几息后,她一夹马肚,使个巧劲偏开刀锋,后撤一步。 兀於轮握紧震颤的大锤后退几步,两人拉开距离,两匹好马均喷着响鼻,绕着圈试探。 城墙上,众人屏息凝神,视线牢牢追着刘景周。 兀於轮此时才真正把她当成需要正视的对手,他收起轻视之心,摆出防守姿势,刘景周双刀交错,寻找兀於轮的弱点。 武斗中瞬息万变,一念之差可能就是生死之间,哪怕她有十成的把握,也不敢松懈一瞬。 刘景周善于博弈,她习惯于拉长战线,在一次次的进攻中给予敌人压力,逐渐找到他们的薄弱处,最终一击致命。但这种战斗方式明显不适用于兀於轮,他长于力斗,体力更是可怕,战线越长,刘景周的胜算越小。 她必须速战速决,绝不给他拖垮自己的机会。 刘景周手心出了层薄汗,精神却兴奋起来,就是这种感觉,以性命为筹谋,在死境中寻找生路,让人无法抗拒的快感。 双方阵营时不时响起的叫阵声成了最好的助兴剂,刘景周心跳加速,生成一计,她瞅准一个空子冲上去,左手的刀袭向兀於轮的腰间,上身迅速左侧躲开破空而来的大锤。 她的刀被另一只大锤砸歪。 刘景周躲开大锤后迅速调转马头,起身补刀,她右手迅疾刺出,马带着她冲前去,眼看就要刺中,兀於轮却不恋战,几步躲开她的攻击。 刀刃只划过他的背部,破开两层甲胄。 兀於轮不是傻子,他身形太大,近战没有优势,只有拉开距离,用武器弥补自己反应速度上的缺陷才有胜算。 他的大锤长四尺,比刘景周的双刀足足长了一尺半,间距够远时,刘景周甚至够不上他。 战斗时最忌背对敌人,兀於轮赶紧折身回来,摆开双锤护住心口。 却不想刘景周此时双刀还未收回来,战马仍因着定向前走,兀於轮眼力极好,看出她来不及护住要害,迅速挥出双锤,封住了刘景周的退路。 刘景周神情慌乱,兀於轮心中得意,他的大锤是精铁做的,重五百斤,砸碎一个只是高了点的女人轻而易举。 眼看大锤就要砸在刘景周身上,对面已有人大叫着庆祝了。 临汾城门上,萧存玉放轻呼吸,不敢出声。 路池咽口水的声音大到聒噪,他喃喃道:“别真死了啊。” 第86章 烽火不息战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刘景周奋力扭身,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后腾空跃起,堪堪躲开了两把来势汹汹的大锤。 铁锤空空撞上,撞出一阵浩大的嗡鸣声,兀於轮大惊。 刘景周竖握重刀,脚尖轻点在大锤上借势自空中狠戳下去。 兀於轮只来得及斜身避开要害。 自上而下,刀刃插入得极为快速,甲胄破开,**被刺穿,兀於轮肩下开出一团血花。 示敌以弱,绝地反杀,城墙上有人高叫了声好。 薛尉舒口气,悠悠道:“兀於轮气力已尽了,他必输无疑。” 果不其然,兀於轮伤在肩膀,举不起大锤,他没了武器,也就失了一半威力,此时不过勉力支绌罢了。 刘景周步步紧逼,双刀甩出了残影。不消片刻,兀於轮已似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 兀於轮眼见性命垂危,竟顾不得脸了,虚出一招,转身就跑。 他是自寻死路,若继续耗下去,耗到刘景周体力不支时未必不能反杀。 可他慌不择路,只顾活命,这一转身是活生生给刘景周递上了斩杀之法。 他后心正对着刘景周,她岂能错过,迅速策马近身,断喝一声“拿命来”,右手高举对准兀於轮的心口狠刺进去。 兀於轮闷哼一声,鲜血自刀纹上汩汩流下,他晃身摔下了马。 重刀直直插进他的后背,碾碎了整颗心脏,刘景周确认他死透之后几刀割下头颅,抛进突厥军中。 血淋淋的人头落地,激起一片惊呼,刘景周上马横刀,刀尖直指重军深处。 突厥或惊或惧的目光中,她亮声道:“狗贼乌木浑,你可敢与我一战。” 万人寂静,乌木浑藏在大军深处一语不发。 萧存玉问:“乌木浑会出来吗?” 薛尉摇头:“不会。乌木浑老谋深算,撒了兔子就要见鹰的。现在不过是在斗将,没有足够的好处,他不会出来的。” 半晌,突厥军中才出来一个小将,说着一口突厥语,提剑上前。 刘景周耍了个刀花,抬刀格挡,刀剑相交片刻又分离,刘景周便明了他打不过自己。 一边倒的战斗没有看头,一盏茶后刘景周便割下了小将的头颅。 她弯腰抽出马背上的弓箭,头颅缠在箭尾,高高射向乌木浑的方向。 惊起一地气急败坏的怒骂。 斗将已连胜两场,薛尉神清气爽:“哼,兀於轮死了,我倒要看看乌木浑手下还有哪个能打。” 刘景周连胜两局,打得突厥士气低落,乌木浑放弃了第三场斗将,突厥军中竖起了军旗,他们要进攻了。 城门打开又合上,一万骑兵横兵城下。 刘景周领三千骑兵攻乌木浑左翼,路池领两千骑兵攻右翼,薛尉领五千骑兵遥指中军。 森冷的甲胄发出寒光,从城墙上俯视,战场被分割成三方。 最显眼的是刘景周,她和她身后的兵马好似一杆长枪,势不可挡地刺穿乌木浑右翼。 城下传来的厮杀声无比清晰。 孟澹将军“咦”一声,奇道:“不对啊,这乌木浑只率一万兵马,我一直以为他是来试探骚扰的,怎么在战况,好像并非此意啊?” 萧存玉再看战场,也觉出几分怪异,确实,右翼的突厥军对上刘景周锋锐的攻势毫不反击,显然意图不在胜负。 他也不是来攻城的,他是来做什么的? 刘景周随手砍下一个蛮子的头颅,刀上滴落血液,她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将旗,甩干血液,又刺进一个偷袭的大汉胸膛里。 不对劲,越往里竟然越好打了,刘景周看着空虚前方尽头的乌木浑,放缓攻势朝后退去。 他在引诱自己,是想玩一出瓮中捉鳖吗,还是,有援军 大多数人也想到了此处,萧存玉顾目远望,地平线上干净至极,只有一株焦黑的枯木独自生长着。 并没有援军。 没有必要冒险,乌木浑的命远比不上临汾城池重要。 存玉慢慢抬起手:“孟将军,乌木浑意图不明,与他纠缠无益,鸣金收鼓吧。” 收兵的号角声响起,三路兵马且战且退,突厥军的攻势却猛地剧烈起来,死死缠住要后退的骑兵。 刘景周对上一个横空出世的大汉,她惊疑不定,乌木浑手下有这般人马,怎么方才斗将第二场派了个软包子出来。 孟澹一击拳,大惊:“他们在拖延时间!” 电光闪过,存玉吐出四个字:“声东击西。” 兵分两路,一路来临汾佯攻,一路只怕已潜行到了 众人脸色难看,存玉问:“吕梁是哪位将军在?” 赵参军迅速回答:“陈敛将军率二万兵马镇守于吕梁。” 从太原到吕梁,急行五日日可到,存玉又问:“斥候呢,斥候没探出阿史那孛的动向吗?” 咽口水的声音响起,王校尉弱弱地说:“斥候上次传信,正是五天前。” 城墙下兵马还在纠缠,存玉厉声道:“斥候和探子五天没有联系,你竟然不上报?” 王校尉狡辩:“末将正打算上报来着。” 存玉无心和他纠缠,眼神示意赵参军押他下去领罚。 突厥越打越勇,浑然是不要命的打法,战马的铁蹄碾在死人的尸骨上,鲜血将大地染成暗红色。 城墙上擂起战鼓,乌木浑气势骤变,士气大增,梁鉴、尚默各领兵五千出城支援。 冲锋的号角吹响,杀声作天,刘景周狠狠一刀刺死那大汉后,让身边副将高举旗帜,口喊“杀”冲在最前面,直往乌木浑的方向杀。 薛尉遥遥看到乌木浑大军左翼已然混乱,知道刘景周打乱了他们的军阵,她深陷敌阵,有被包围的风险,于是薛尉的兵势渐渐左偏,给她吸引兵力。 梁鉴将军打进突厥右翼,和路池回合。 萧存玉衣带生风,带着未出战的大半将领急急下了城墙。 城外战势激烈,军帐中讨论声不歇,临汾、太原二城与吕梁隔山相望,大军都在临汾,是因为自临汾而下,攻打长安轻而易举,可若阿史那孛不吝兵力先打下吕梁,那临汾难守,长安更难守。 薛尉在战场上厮杀,军营中最有话语权的人变成了萧存玉,沙盘摆在众人中心,土石垒成的小山阻隔在临汾与吕梁之间,大军要想支援,只得南下绕开大山,最少需二十五天。 但轻骑不带辎重,日夜兼程只需十天便好。 她沉思片刻,拍板命孟澹将军立刻率三万轻骑先行支援吕梁,若阿史那孛当真去了吕梁,以陈敛手中的两万兵马,想守住十天,太难了。 她必须快。 兵械和补给源源不断被送到前线,伤员哀嚎着被抬进城,战争猝不及防地降临在萧存玉眼里,她却来不及感慨一句。 文字里的疆场,哪怕再血腥都是有限的,存玉两天没合眼,奔走在这场宏伟至极的战争中。 在她急于去迎接长安送来的一万破晓弓时,看到了一个渺小的士兵。 他失去了半边身体,却奋力挣扎着在自己将死的身躯上洒满止血药。 微茫的求救从他失去嘴唇的口里发出,“我,我不想死。” 但他很快就死了。 萧存玉只来得及恍惚一瞬,便制止住自己的思绪。 同情无济于事,尽快结束这场被迫发生的战事,才是对所有王朝子民最负责的举动。 战争一直持续到第三天凌晨时,乌木浑折损了七千人马,带着跑得最快的近卫营风一般跑了。 刘景周都快摸到他的人头了,不想还能被逃走,她率军怒追,直追出五十里才无功而返。 在这期间,临汾已经确定了阿史那孛在前天兵临吕梁城下,已进攻了三波。 城外的战场上横尸遍野,兀鹫盘旋于高空之中,高大槐木刺出秃枝,凄厉地指向苍天。 夜晚已然降临,点点星子高悬在天幕之上,死亡的气息萦绕这浩浩疆场,残肢稀碎,血水染红了护城河。 军营中,呻吟和压低的哭号声散开,士兵来来往往,伤兵营如同人间炼狱。 烛灯长明在大帐之中,刘景周沾血的盔甲还没卸下,拱手道:“将军,吕梁处于危急之中,末将请战。” 她面色憔悴,两眼却透出不屈的战意,阿史那孛就在吕梁,她若不能亲手割开阿史那孛的脖颈,难解心头之恨。 路池忙拱手道:“将军,末将也请战。”他已被刘都司压了一头,怎么可能还被她比下去。 刘景周看也没看他。 薛尉对着沙盘演练,营帐的话语声一直持续到旭日高升,最终刘景周和熟悉吕梁地形的梁鉴随薛尉出征,共率四万大军,路池则留守临汾。 明早天亮便出发。 萧存玉在粮仓里看着役夫运输粮草,赵参军坐在长了好几个窟窿的木桌上记录。 大军出发时不仅要带足一路的干粮,还要带上供吕梁守兵所用的粮草,精细计算后,除了基本的干粮和新米总共需要两万石外,其余还有带去足够的肉、盐和兵械等物资。 眼看粮仓就要变空了,可守在外面的骡车才装满了六成。 赵参军频频看向萧存玉,不知道要怎么办。 存玉昨晚才看了朝中来信,知道朝廷是指望不上的。 她凝神算算时间,府里应该快了吧。 子时的梆子声响起,外面传来此起彼伏惊呼声,她掀开帘子出去,看到一串长长的货车,车上是累得高高的粮草。 赵参军不敢置信,揉了揉眼:“这,这” 最前面是小言,她从马上下来,声音响亮又得意:“姑爷,一共是两万石粮。” 第87章 雁双飞恍然惊散 萧存玉示意赵参军别愣着了,快去记账,赵参军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坐下,笔下生风。 粮草被倒腾到骡车上,小言道:“姑娘说了,这些拉车的骡子也留给姑爷。” 赵参军笔尖微滞,疲惫的双眼看着小言射出亮光。 小言回以他一个大大的笑。 黑夜让人昏昏欲睡,萧存玉盯着帐篷边燃烧的火把问小言:“你家姑娘呢?” 小言打了个哈欠:“姑娘做生意去了,江婶子大前天传了信来,说又做成一笔生意,叫姑娘去买马。” 存玉侧耳听她说话。 “好像是去了吕梁,沈姑娘还花重金买了匹汗血宝马,说山路难走,必得配匹好马” 萧存玉的手停住,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来:“吕梁?” 小言点头,理所当然地说:“是呀,三天前刚从曹姑娘那回来就走啦,说是要从山上抄近路横穿呢,姑爷这几天一直在守城,我忙着筹粮,也没找到机会说” 存玉大骇,身子晃了一下,眼前发黑。 小言忙扶住她,恍惚中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慢慢变了,“吕梁,怎么了?” 萧存玉心口像被蛇咬住,她深吸几口气,攥紧了小言的胳膊。 “阿史那孛,阿史那孛在打吕梁。” 小言面白如纸,嘴唇哆嗦个不停。 “姑娘,姑娘。” 她左脚踩着右脚转身上了马,扬鞭而去。 赵参军茫然地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一回头又被萧存玉的脸色吓到。 “大人?” 存玉抬手扶住帐篷的柱子,喃喃道:“我该做什么?” 赵参军摸不准他在和谁说话,犹豫了半晌才说:“大人辛劳了这么多天,不如去歇息会儿?” 士兵来来往往,风中的血腥味尚存,在赵参军模糊的声音中,萧存玉踉跄了一下,直直走向薛尉的营帐。 赵参军摸了摸脑袋,不明所以。 吕梁此地本来就不怎么重要,谁也没觉得阿史那孛会放过临汾,专门饶远路去进攻吕梁。如今吕梁情势险急,薛尉正在帐中深思。 此事是他失策,不过是被一些繁杂的琐事缠住,便忘了阿史那孛此人最是诡计多端。 他懊恼地锤一下桌子,真真是灯下黑。 吕梁虽不是要塞,但与临汾、太原成三足鼎立之势,临汾驻守重兵,阿史那孛来犯的可能性不大,自然得绕路南下。 雁门关一破,之下的每座城池都对着突厥大敞门户,虞朝经调兵和征兵之后,陆续聚集了四十万兵马,然而分散到各个府郡驻守的,最多不过三万。 三万已然足矣,突厥总共不过二十五万兵马,敌我双方主力互相牵制,除非战线崩溃,三万人马只守城不进攻,完全可以坚持到援军来。 但阿史那孛是一个例外,他跑得太快了。不过几天时间,他就从太原跑到了吕梁,驻守吕梁的陈将军战功平平,和兵勇将猛又连战告捷的阿史那孛对上,胜算寥寥。 存玉走进来,就看到薛尉一脸愁苦之色在纸上写写画画。 若知云没有去吕梁,此时与她最好的选择是留守临汾,一来她不是武将,不需要上战场上拼命;二来她奉皇命而来,要做的不过是整顿军纪,弹压一些不听话的武将,与长安互通信件等等,她实在没有身陷险境的必要。 但如今,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萧存玉拱手道:“薛将军,此去吕梁,可否带上我。” 薛尉惊住,迅速开始权衡利弊,几万人马行军途中会遇到的问题比原地驻扎时多数倍,他方才还在担心军纪问题,但若是萧阁老随军的话 笔端洇出一团墨,薛尉喜不自胜,萧阁老果然浑身是胆:“自然可以,我求之不得。” 乱世里,人命尚且如草芥,鸿雁难以双飞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数万人的军队绵延在宽阔的官道上,晨光熹微,晚春的杜鹃在田野间悲鸣,军旗飘扬在风中,重甲森森,踏碎了一地的落花。 几只惊鸟跃出,划破了沉寂的大地。 刘景周高举弓箭,射下一只肥鸟来,她拎起鸟腿,对着萧存玉绽开笑:“中午可以加餐了。” 何知云被困在吕梁的消息在三军拔营第一天就被诸位将军得知了,从那之后落在萧存玉身上的目光变多了,有怜悯的,有钦佩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好奇。 刘景周也好奇,她的视线躲在扑腾的鸟身后面偷偷打量萧存玉,嗯,秦少栖之前说得没错,萧阁老果然有做情种的天赋。 存玉问她:“刘将军,还有多久可以到吕梁?”刘景周在上次斗将之后,薛尉便递了折子为她请封武威少将军,现在已是正三品的军职了。 刘景周答:“如今不过走了五分之一的路程。” 大军行军速度已经够快了,萧存玉知道自己是在白着急,她抓紧手中的缰绳,遥遥看向西北方向。 突袭、攻城、支援、战场上瞬息万变,萧存玉想起薛尉曾提起过的义军,义军未必是真的义军,危难之时很有可能变作刺进临汾的敌军。 但,兵无好坏,道有善恶,不管“义军”首领究竟所图为何,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既领着虞朝的子民为兵,就必须为虞朝而战,否则便是亟需被清理的叛军。 虞朝人与阿史那孛合作唯一的原因是利益,但突厥人能给他的,虞朝只会给得更多。除非“义军”首领和朝廷有不共戴天之仇,否则她实在不愁“招安”不了他。 众将商议之后,一个飞骑尉自告奋勇承担了去给义军送信的任务,他带着一封言辞恳切的书札和封书,骑了军中上好的马而去。 飞骑尉赶路的速度自不必说,他在马背上长大,马就好比他的亲兄弟一样。 但对于没有系统训练过的人来说,骑马便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行军的第一天,萧存玉大腿内侧便被磨出了血,她自出生就没有骑过这么久的马,况且那里本来就嫩,细小的剐蹭都容易受伤,更别说这么剧烈的摩擦了。 她走得急,身上没有带药,只好找军医要来一罐外涂的药膏,每晚睡前粗粗涂一层。 这膏药本是用来治疗士兵拼杀时受的外伤的,味道很是难闻,涂上也是辛辣的感觉大于清凉。 更何况她每天都要骑马,就算一晚上过去伤势好了些,第二天也仍旧会被磨坏。 不过难好又怎样,五六天过去,她大腿内的伤口坏了好,好了坏,已然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触手是粗粝的硬,总算是不疼了。 山这边,她在风雨兼程地赶路,另一边翻过高山的何知云正站在吕梁城墙上,城下是绵延百里的军队。 身后,几个身上缠着绷带的小兵抬下去一个浑身是血的弓箭手,吕梁城的兵没有玄铁盾,粗铁炼成的盾根本挡不住突厥人可以三箭连发的天狼弓。 知云依稀记得破晓弓的制作图纸,从她画出来开始,工匠昼夜不辍地做起工,人人都熬红了眼,任是这样,东拼西凑得来的原料不过堪堪造了七百把。 七百把弓,对上阿史那孛围城的十七万兵马,脆弱得不堪一击。 沈雁抹一把脸上的黑血,声音粗哑:“这吕梁说是三万兵马,不顶用的老弱就占了一小半,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七八千人,一万余人要在十七万人手心守城,没想到我第一次上战场,打得就是这么艰难的仗。” 知云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一下突厥大军的长度,漫漫无际的骑兵占据了她视野的全部:“物资也太少了,钱庄里的黄金换不成实打实的兵械和铁器,就是不值钱的烂石头。” 她虎口处是龟裂的伤口,在突厥围城第七天,吕梁便全民皆兵了,开始是青壮全部上城墙,后来变成了所有成人,再到现在,已然可以在城墙上看到小小的孩子背着石块在箭雨中穿梭。 知云不管陈敛的阻拦,也背着箭囊成为了守城士兵中的一员。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回想起刚进城的日子,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阿史那孛是在江婶子带她去马场时出现的,灰沉沉的天色掩盖了大军的行迹,也让陈将军错失了最好的求援机会。 风一样快的草原骑兵带着震天的金鼓声奔驰在城外野地时,城里的大多数人却还以为铁蹄跺地的动静是因为地龙翻身。 阿史那孛的第一波攻势在吕梁几乎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开始了,陈敛将军匆匆上了城墙,在看到城下情形的那刻白了脸。 旌旗烈烈,云梯、钩强、连弩密密麻麻,一个身穿甲胄的年轻男人策马战在大军的最前面,用突厥语高喝了一句什么,这具战争机器便缓缓向前推进。 没有叫骂,没有斗将,只有越来越近的云梯。 士兵大多被吓软了脚,战力减了大半,陈敛几乎倾尽自己毕生所学才守住了城,可这不过是阿史那孛的第一次进攻而已。 兵力不足,但也有一万余稳健的士兵和一城的青壮,倾一城之力,未必不能死守到援军赶来,可就在第三天,陈敛便险些溃败,原因荒谬到让他失笑。 大敌当前,吕梁大户的胳膊肘都一心朝外拐,不少人觉得吕梁必破,待在城里必死无疑。 他们散播流言,说什么只要开城门主动投降,突厥兵就不会杀人,情况这么危急都是因为陈将军一意孤行非要死守。 第88章 恃恩行凶必自亡 陈敛气得在城墙下大骂,不抵抗只会死得更惨,屠城的事情阿史那孛那个畜生又不是没有做过,他们凭什么以为自己会生还呢? 靠他们毫不犹豫就弯下的脊梁,还是精心筹备的“献礼”? 陈敛准备杀鸡儆猴,只要砍了那几个蹦跶最欢的,不愁他们看不清局势。 可当他提着军刀站在姜家大门口时,正当面刻着的“忠勇之家”四个字的牌匾却让他傻了眼。 金丝楠木,高祖亲笔,虞朝的国玺印在上面。 牌匾下佝偻跪着一个年近百岁的老大爷,正呜呜咽咽地哭着。 陈敛的刀握了松,松了握。 散了的民心要重新凝聚不是一件容易事,城中这些世家是在吕梁盘踞了数百甚至上千年的乡土势力,在百姓心中的号召力有时候比官府还好使,他不动手,吕梁必破无疑。 可这是高祖亲笔,他陈敛在牌匾下杀了姜家老爷子,无异于在高祖灵前撒尿。 姜继民抖着胡子哭,他打定陈敛不敢杀他,他姜家从百年前起就是躺在功劳簿享福的命了,这天底下除了皇家,谁敢杀他? 他有恃无恐,陈敛的心沉了大半,难道吕梁的命就到这里了? 姜继民嘴角遮不住的笑正正对着人群里的何知云,她眼珠微转,从人群中出去。 士兵警惕地拔刀,刀刃差一点碰到知云身上:“什么人?” 沈雁剑将出鞘,知云轻轻搭手在剑柄上制止住她。 僵滞的气氛中这点小小的动静引起了陈敛的注意。 知云遥遥道:“陈将军安好,萧阁老在临汾很是挂念你。” 何知云很清楚,乱世中拥兵者重,陈敛杀死手无寸铁的黄家人轻而易举,他只是缺了一点胆子而已。 所以,就让她送给陈敛一些胆子吧。 陈敛的目光从茫然到怀疑,最终还是让士兵放行了。 姜继民用余光看到这个女子,他认出了她,何氏钱庄的老板,富甲一方的豪商和 朝中萧阁老的未婚妻。 姜继民嘴角的笑凝固了,他心底竟然生出一丝惶恐。姜继民盯住“忠勇之家”的牌匾,很快压下这抹害怕,萧阁老又怎样,这可是高祖钦赐,他本人来也未必敢动手。 可他还是不安,视线紧紧跟随何知云,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陈敛面前,他的眼睛越瞪越大。 周围一个人轻呼一声:“呀,这不是江掌柜前几日领来的贵客吗,据说是何时钱庄的老板。” “咦,那她不就是和朝中萧阁老定了亲的人?”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正正好能传到陈敛的耳朵里,他执刀的手一顿,萧大人的未婚妻,怎么会在吕梁? 在疑惑后头闪过的是惊喜,萧大人在临汾,临汾有重军。 听说他们夫妻感情很好,那萧大人一定很快会派援军来的。 陈敛心热了起来:“原来是萧夫人,惭愧惭愧,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知云轻笑:“哪里的话,将军为国为民,不认识我一介商户也正常。” 他二人正寒暄着,姜继民的心越提越高,她到底想做什么? 客套话说完,知云话锋一转,哀愁道:“夏日渐渐*来了,天间的虫子也变多了,实在是烦人。还在长安时萧大人曾对我说过南疆有一种害虫,幼虫自成虫的尸体上长出,与成虫紧紧相连。” “幼虫腐蚀周围土壤,可其他虫子都因为成虫庞大的躯壳不敢靠近。” 陈敛意识到什么,试探道:“既是如此,夫人觉得如何是好。” 姜继民已汗如雨下了,知云笑道:“成虫可怕,但不过是死物,杀死活人是不需要过问死人的。” 她看向陈敛,面上的笑不变:“牌匾是高祖赐的,不是在位的天子赐的,若当今的陛下知道了,也只会说将军是在拨乱反正。” 陈敛对上何知云的视线,聪明人交流,一个眼神足矣。 他心下了然,知道此事有萧阁老担着了,于是利落拔刀。 姜继民软倒在地上,背上汗涔涔一片,陈敛手里寒光闪过,姜继民苍老沙哑地大叫:“你怎敢杀我——” 话音未停,一颗大好头颅落地。 姜家人眼睁睁看着不过一刻,自家老爷子便死不瞑目,顿时哭天喊地,陈敛一挥手,身后众兵便将他们一一捆起。 陈敛对着知云拱手道:“夫人大义,代我谢过萧大人。” 知云回礼,笑眯眯的:“哪里哪里。” 姜家没了声息,城中其他大户倒还想闹,可一来他们没有姜家那么大的依仗,二来这几天,他们的生意不知怎的频频出事,按下葫芦起了瓢,忙得是团团转,哪还有心思闹事。 算计这种为富不仁之人的钱,知云没有丝毫压力,不过几天,府库就满满地堆起来真金白银。 他们没了钱,也就没了心气,很快灰溜溜地缩在一边。 钱财化作低价的米面,化作城墙下的粥,化作一车一车的草药。 可钱财的作用终究有限,大军围城,再多的钱也只能换来吕梁城内原有的东西,粮食一天天消耗下去,肉粥变成浓粥,浓粥变成白粥,知云看着空了大半的粮仓,再这样下去,热汤都没得喝。 吕梁死寂一片,除了人,活着的任何生灵无一幸免,饥饿恐慌的人群吃掉了所以能寻觅到的食物,从畜生到肉虫,人们朝自己的肚子塞进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 知云的视线从城墙下收回来,华夏历史上发生过无数起惨痛的“人相食”,吕梁,也会变成那样吗? 她的手探向藏在衣服里是同心锁,自己会死在这里吗? 沈雁抿了抿唇:“再没有支援,吕梁最多守五天。” 五天已经是极限了。 求援的人一去不返,吕梁几近与世隔绝。 可祸不单行,物资短缺的问题还没解决,当完,阿史那孛便借着浓黑的夜色朝城里抛进数十具面目全非的死尸。 那些死尸一落地就炸开,炸成满地浑浊的血水。 知云匆匆赶来,看着一地的污秽白了脸,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阿史那孛肮脏的目的毫不遮掩,他竟然打算人为制造一场瘟疫。 城中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死尸,用烈酒在街道上倾洒,艾草浓郁的味道昼夜不歇,一切预防的措施都被使用了。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隔天傍晚,城西和城东出现了发热症状,大夫很快确诊了是瘟疫。 恐惧开始蔓延。 发现疫病的地带已经被围起来了,等闲不准人出入,全城的大夫分作两批,一批救治伤员,一批研究瘟疫的方子。 这两天突厥都没有进攻,大概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吧,这让吕梁喘了一口气,但日益严重的瘟疫逐渐吞噬了人们的希望。 天际红霞似血,一个小兵跌跌撞撞上了城墙,对着陈敛道:“将军,姜家,从姜家假山里爬出来一群人。” “什么!”陈敛站起,姜家全家都在做苦力,府里怎么还有人。 小兵喘着气道:“领头的是个女的,说是来这何姑娘的。” 知云刚从疫区回来,就听到了这话,她惊异道:“找我的?” “其他人都叫她言姑娘。” 小言满身灰尘地站在姜府门口,十几个同样灰扑扑的士兵警戒地看着她们。 她心里着急,狠狠瞪了眼其中一个士兵。 第89章 89 知云刚下马,小言便似乳燕投林般扑进她怀里:“姑娘” 姜家正房里,众人齐聚一堂。 小言道:“我是收买了姜家一个在外做生意的小辈,从他家地道里钻进来的。” 知云问:“城外形势如何?” 摇了摇头,小言道:“最近的援军尚在三十里之外,突厥兵马众多,与我军隔着三绝山相望,我军已与他们交战四五次了,可惜还没有攻破重军的防守。” 李昩副将粗黑的脸上现出喜意,大掌一拍桌面:“外面有援军就好。我还以为要守孤城呢。” 小言道:“先别急着高兴,是有援军,但援军能不能破局还是两说。” 天色渐渐黑沉,屋里只燃着一支昏暗的烛灯,小言舒一口气,娓娓道来。 与此同时,三绝山下,萧存玉在坐在桌前,黑色的长发散下,左肩上的白色绷带若隐若现,她面色凝重。 突厥兵马朝东北方向与太原相连,物资源源不断从后方运至前线,阿史那孛又控制了草原王庭,整个漠北草原都是他的后盾,其底气之足难以想象。 他只需要围死吕梁,围到吕梁弹尽粮绝,没有一丝生机时,他便可挥兵直入,拿下这座城池,从此与已经沦陷的太原相连,合围临汾。 援军共十四万,与突厥十七万大军僵持在三绝山两侧,薛尉率兵强攻了三次皆无功而返。 此举似是逼急了他,几日前乌木浑手下的间谍传信来说,阿史那孛在军师敖敦的献计下,朝吕梁军中投了患疫病而死的百姓尸身,意在使吕梁不攻自破。 存玉闭上眼都知道吕梁城里是什么情况,少兵,少箭,少粮,少药,本就是苦苦支撑,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破坏城内的平衡,更何况是可能会出现的瘟疫。 大军进不去吕梁,大夫和医药未必不行,小言自那天孤身走了之后,一直被挡在吕梁城外,她苦寻多日,终于从姜家一位流落在外的嫡系口中挖出来姜家有条地道的消息。 此时,大军正好行进到三绝山下。 小言传信给她,告知了此处地道的存在。 地道不大,仅容两人并排通过,且年久失修,随时有坍塌的风险,且姜家那位嫡系嘴里的话不知能不能信。 萧存玉决定亲自去试一试,一来就算地道不能行军,也能送去城里急需的草药和部分军械,二来此行需要一个可靠的人确认地道的通畅。 “不可。”薛尉拒绝了她的自荐,“城内很可能有瘟疫,这是十死九生的事,何必你亲去犯险?你若是死在里面,我怎么向陛下交代?况且军中不少事务还需你定夺。” 存玉正色道:“将军此话不对,大难当前,哪里不危险呢?吕梁城里的军民危险,城外和突厥兵马对峙的大军危险,如今没有正经名分却愿意守在临汾的义军危险,这世道里,在哪里不是犯险。” “再说我自请去吕梁,绝不是一时冲动,只因为我去是最合适的。” 她侃侃而谈:“我不去,就是诸位将军去,大敌当前,离开一个文官,总比离开一个将军好。” “同时,我们对吕梁城里的形势并不清楚,不知道危机之中的吕梁什么时候会被最后一颗稻草压垮。吕梁若城破在即,便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 大帐中立刻寂静下来,众人的面色都变得复杂,唯独小言神情迷茫,见没有人为她解释,开口问道:“最后一条路,是什么路?” 寂静被刘景周沉重的话打破:“城都快破了,还有什么路,不过是对着阿史那孛俯首而已。” “俯首?”小言迷茫的神色滞住,眼里闪过震惊。 顿了一下,刘景周道:“无奈之举罢了,阿史那孛向来喜欢屠城,想保住吕梁城中二十万百姓,守将献城,大概能换来一二分可能吧。” 小言瞳孔震颤,抓住萧存玉的衣袖,存玉抬手搭在她手上:“放心吧。”何知云不会出事的。 刘景周没看到她们这边的动作,道:“但屠城与否,与守将的官位和声名有很大关系。陈敛籍籍无名,又折损了阿史那孛数万兵将,他与阿史那孛而言,是泄愤的目标,因而说他去投降,成功的可能性不过一二。” 她看向小言:“但萧大人不同,与陈敛相比,他太有价值了,天子之师,皇帝亲信,位同内阁首辅,可掌一军调度。他去,保全吕梁的可能性可达十之七八。” 萧存玉轻笑道:“所以,当然是我进城最合适了。” 刘景周神情并不好看:“可你想活,绝无可能。” “阿史那孛怎么会放过杀死你的机会。” 小言拽住她衣袖的手松了:“你。” 存玉拱手道:“诸位可千万要赶快想出应敌之法。” “我的命都在诸位手上了。” ——可惜,她的命没有落到别人手上。 第二天,将出发时,突厥军射来漫天的流矢,其中一支正正射进她左肩。 “什么?”何知云猛的站起来,“她受伤了?” 小言被她吓了一跳,赶紧解释:“姑爷没事,箭上无毒,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知云抚上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直到她平静下来后,小言才继续说:“姑爷受伤之后,我便请命替她来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清单:“未免路上发生意外,我带来的药材并不多。” 清单被递给吕梁最富声望的叶大夫,他细细看着,一眶老泪盈在眼里:“虽不多,但大多都是我们正缺少的。” 小言掏出另一张纸:“那药尚在地道出口处,是宋大夫翻遍医术后挑出来的,有用就好。” “还有一些弓箭,姑爷说守城时弓箭很有用。” 地道出口处,陈敛咽口水的声音十分清晰,但没有人指摘他,因为所有人都看直了眼。 这是一些弓箭吗? 士兵已经抬出了十五箱破晓弓,仍在不断深入。 小言神色忧伤:“还是少。” 陈敛迷茫地看向她,这少吗? 知云应和她:“确实不够,还得再运,地道若不安全,我们可以带些工匠进去,边走边加固。” 第90章 王庭间较尽锱铢 高耸的三绝山下,绵绵绿水蜿蜒而过,河流边,高大马匹无情地踏碎落花,高举令旗跑进军营。 “报——” 狰狞的狼头图腾下,一个青年男人手握弯刀,耳上是随风摇晃的虎牙,墨绿色的一双眼睛里映出踏进污水里的马蹄。 令官下马单膝跪在阿史那孛身前,左手抚右胸:“可汗,可汗他来信了。” 阿史那孛练刀的动作一滞,缓缓收起弯刀,意味不明道:“父王,他竟然会给我传信。” 深蓝色大帐中,几个奴隶膝行而入,送进去马奶酒和奶茶,跪坐在阿史那孛下首的乌木浑道:“殿下,可汗此举意欲何为?” 阿史那孛绿水似的眼睛发出幽光:“父王疼爱七弟,自然想让他来涨涨见识。” 宿卢和端起马奶酒一饮而尽,重哼一声:“七殿下是个提起刀就害怕的废物,汗王派他来,不过是想来分一分殿下的军功。” 秋后的蚂蚱尚能蹦跶,突厥可汗是个不服老的家伙,虽然身体被阿史那孛囚禁,但心思却一刻都没有停过。 他的儿子被阿史那孛几乎杀光了,只剩下一个天生痴傻的第七子,这七王子也并非痴傻,只是胆小又懦弱。 胆小对于生在马背上的突厥子民来说,是最可耻的缺点,更何况阿史那仵不是一般的担心,他小时候连看到天上飞过的鹰都要躲,是众所周知的废物。 只是他投胎投得好,托生在老汗王最喜欢的女姬肚皮里,子以母贵,突厥老可汗反倒很喜欢这个没什么心机的儿子。 阿史那孛杀进王帐时,七王子阿史那仵躲在屏风后面流了一地的尿,被阿史那孛拿刀指着时连涎水都止不住。 阿史那孛特意饶了他一命,将他送进了王帐,养在老可汗身边。 他充满恶意地想,老废物和小废物,正该养在一起。 宿卢和放下酒碗,笑了:“你们说七殿下来了之后,会不会一听号子声就尿裤子啊。” 帐里响起大笑,阿史那孛浅浅抿一口酒,并不制止,反倒是乌木浑,皱了皱眉道:“殿下,七殿下是痴儿,他身边跟着的毕力格可不是,我认为,不如直接驳回可汗的命令。” 乌木浑原本奉命在临汾防守空虚时进攻,趁他们防守不急,伺机拿下临汾,就算拿不下,能添些乱子也是好的。 可惜,那支义军实在可恨,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区区四万人就将临汾守了个刀枪不入。 乌木浑试了几次后果断放弃,他是最惜命的,这小将几次差点擒住他,他可不想以身犯险。 离开临汾后,他自然来了吕梁,原以为自己损兵折将,付出那么大代价,好容易拖延住虞朝主力军,吕梁总该有些进展吧。 可哪想到,就这么一座小城,竟然还没攻下,还沦落到用瘟疫这种阴毒招式。他隐蔽地看向宿卢和,没有的家伙。 宿卢和大笑着拍拍乌木浑的肩膀:“左将军,你少娘们唧唧的,毕力格都死了半截了,他就算是长生天认定的军师又能怎样?” 他大力拍向自己的胸脯:“这里是殿下的地盘,他敢来,就让他有去无回,乌木浑你真是越来越担心了,当年杀狼王的胆量呢?” 乌木浑本就心情不好,被他打了个趔趄,脸色立刻黑下来。 阿史那孛调和道:“好了,毕力格腿都断了,身负残疾之人怎么担得起长生天的谶语,到时候我严加看管他,保准让他离不开营帐一步就是了。” 乌木浑满脸不赞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毕力格不是好相与的,可他也不好多说,宿卢和才是在殿下微时就一直跟在身边的人,殿下自然会偏向他。 他冷冷看了宿卢和一眼,坐了下来。 宿卢和对着他得意地笑。 阿史那孛对座下的暗流涌动无动于衷。 他转动手里的酒碗,毕力格呀 毕力格的事先放在一边,自他投尸进吕梁到现在也有快十天了,是该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整军、出发、兵临城下,阿史那孛抬头看见高高的城墙,那上面是摆好的弓弩? 吕梁哪里弄来这么大的弓弩? 乌木浑道:“只怕是城里新造出来的,不知威力怎么样。” 轻晃了下缰绳,阿史那孛冷哼一声:“听说萧存玉的夫人在城里,最近不少绊子都是她使的,这弓弩想来也不例外。” 他眯眼细看:“乌木浑,你可看得出来那弓弩是什么样式的?” 城墙几乎高过三绝山,乌木浑哪里看得到,摇头道:“看不出。” 吕梁不仅有了弓弩,城墙上被砸出的豁口也已经补好,甚至城墙上来往士兵都多了不少。 阿史那孛敏锐地发觉出异样,城里,或者城外发生了什么? 他围城十里,视线所及之处,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出,三绝山那面他又重伤了萧存玉,如今形势应是一片大好。 是哪里发生了意外? 时间容不得他多想,乌木浑奇怪地问:“殿下?” 阿史那孛盯着城墙上的弓弩,慢慢举起手:“攻城。” 战争机器缓缓推进,情势却不是预料之中的轻松,乌木浑挡住一支急射而来的弓弩,惊道:“殿下,这是虞朝新造的弩,我只在临汾见过。” 箭雨中,阿史那孛举起盾牌,神色不明。 陈敛久违地露出笑来:“不愧是工部新造的望山弩,比之惊雁弩不知好用了多少,夫人,你说是不是呀。” 何知云站在他身边,看着在望山弩下艰难前进的突厥大军露出笑意:“确实如此,这下能给阿史那孛一个教训了。” 阿史那孛咬牙咽下这口气,大军狼狈离去,阿史那孛一脸黑气地进了大帐,吕梁几乎要改天换日了,他站在沙盘前沉思。 突厥被打跑了,不是打累了之后走的,是灰溜溜地逃窜走的。这个消息振奋了疲惫不堪的吕梁城,只要能看到希望,那就有坚持下去的动力。 希望落在了每一寸土地上,只除了被重兵围起来的城西。 城西是瘟疫最严重的地方,所有患病的人都被集中在这里看管。 一件宽大又通风的木棚里,捂着口鼻的宋大夫正给一个满身流脓的人把脉。 几日前地道被修葺好了,修葺后的地道仅容两人并排通过,时间有限,考虑到城里逐渐蔓延的瘟疫,最先进城的除了军械,就是是草药和大夫们。 宋大夫曾有在大疫中活命的经历,闻言立刻收拾起医箱赶着小毛驴就要进地道,其他人听说他曾是御医,哪有不乐意的。 “我之前见过相似的病例,治起来多半是差不多的。”宋大夫摸摸胡须,“只是此病传染性极强,一旦染上,五日之内必死无疑。无关人等还是不要靠近了。” 知云点头称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眼昏昏世态几变 瘟疫症状严重,一时难以遏制,宋大夫日夜不寐,翻遍医术配出了一副预防的药,这药吃了后再患瘟疫的概率能少五成。 突厥自那日攻城不成后好似偃旗息鼓一般,知云一面听小言说突厥可汗的七子也来了战场,一面换下方才在城西穿过的衣裳。 “姑娘,你说阿史那孛一个就够咱们烦心的了,再来一个七殿下,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小言忧愁地焚烧艾草。 知云回说:“我看倒未必呢,也许突厥七殿下的出现,能让战事快点结束呢。” 小言奇道:“是因为七殿下此前从未上过战场,并不会打仗吗?” “这是其一,重要的是他不仅没上过战场,他还想立功。而且,小言,你还记得我们那一年和父亲在漠北买狼牙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失去双腿的突厥人吗?” 知云将衣裳扔进火炉里焚烧,火舌吞噬了带着疫气的衣裳,她眼神微动,毕力格眼里也有一团毒火。 “呀!”小言想了会,拍手道,“我记得他,当时他腿才被打断不久,见到咱们在那边等着和可邪王谈生意,他愣是拖着两条残肢在地上爬过来,求汉人老爷和姑娘给他赏些药。” 小言心有余悸:“他那两条断腿就那么在地上拖了一路,血淋淋的,看着瘆人得很。” 知云眼前出现两道血迹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当时父亲见他可怜,将身上带的好药都给了他,还让咱们的大夫偷偷给他看病。” 知云回忆着,中原的药比漠北不知好了多少,父亲当时为着他的伤,还特地多留了半月。 毕力格没有辜负父亲的好心,不仅活下来了,还他横在狼皮上,凭着口舌让当时的可邪王给父亲让了三成利。 知云对他的眼睛记忆犹新,即使自己算他半个救命恩人,也根本对他提不起好感来。 突厥来的那些人中,重要的不是拥有王室血脉的七殿下,他有没有本事和宠爱,是不是和阿史那孛不合都无所谓,反倒是那个死了大半都能活过来的毕力格,他才是最可怕的。 不过,他到底所求为何呢? 小言盯着火光,喃喃道:“那天的姑爷身上也是这么大一团血——” 话尾戛然而止,小言抬手捂住嘴,两眼大睁看着知云。 “什么?”刘景周大惊,“现在就打?” 军营中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薛尉脸色沉重:“我们僵持太长时间了,再拖下去,情势只会更坏。” 刘景周不解:“地道已经通了,我们只要让士兵进城,到时里应外合,何愁打不赢胜仗?” “可这太慢了。”薛尉很焦急,他出征快两月,一场大战都没有赢下,作为指挥战事的主将,他甚至还让吕梁被突厥人围了起来。 “我们等着里应外合,突厥人难道猜不到吗,吕梁的变化那么显眼,阿史那孛又不是傻子。” 他肩负主将一职本就勉强,若一味僵持也就罢了,如今明显被阿史那孛压了一头,他怎能服气? 薛尉自请出征就是打算立下名垂青史的功绩,他不能再耗下去了,现在他必须要打出一场漂亮的胜仗。 刘景周不可置信:“你疯了吗,现在去打,能有什么好结果,突厥刚打了败仗,大营必定防守严密,只怕比之前更难打。” “刘将军,战场上一味谨慎可不是好事。”薛尉打断她,“突厥刚打了一场败仗,又从王帐来了一个和阿史那孛对着干的七殿下,他们现在士气一定低落,也许还有内斗。”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刘景周急忙道:“那也该先打探打探,就算他们有内斗,未必不会一致对外。” 薛尉强硬地打断她:“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那其他人呢,都怎么看?” 争吵声停住,帐中只余赵参军笔端流出的唰唰声,他此时行的是史官之职。 薛尉的态度如此明显,其他人怎么看不出来,半晌,梁鉴徐徐开口:“我觉得薛将军说得有理,士气低落,我们得打一场胜仗出来了。” 薛尉获得了多数人的同意,刘景周愤愤离开,薛尉比驴还犟,多说无益。 她踢走地上一颗小石子,慢慢压下烦躁,走进一间深紫色的军帐中。 “她还没醒吗?” 刘景周很烦,薛尉太急了,不,或者说他们都太急了,她冷眼看着薛尉调兵遣将,并不相信这场仓促的出站能得到什么好结果。 薛尉不听她的谏言,她也只能由着他去,现在她只盼着能管住薛尉的人赶紧醒来,千万别让他再鲁莽下去了。 小兵模样的人摇摇头,低声回道:“是,宋大夫说昏睡是正常的,只要不再发热就好。” 刘景周站在门口看她,放在几天之前,就算让她想破脑袋她也不敢觉得萧阁老是个女的,可事实就是这样出现在她眼前。 数日前,一支飞来的箭斜斜射进她的肩胛骨,当场让萧阁老自马背上跌落下来。 突厥的弓箭阴狠无比,箭头是新月形状的倒钩,深深埋进肉里。 当时是自己接住了她,刘景周想,幸好是自己接住了她。 萧存玉的眼皮微微颤动,她的神思沉溺在深海之下,箭伤太严重,她大多时候都在昏睡,前几天的短暂清醒过后又很快陷入昏迷。 光影变换间,她感觉到有人在门口站着,可她的眼皮沉重到抬不起来,思绪又慢慢下沉。 第二天清晨,晨风习习中,大军远去,诸位将军蓄势待发气宇轩昂,赵参军立在刘景周身边,发愁道:“真是奇怪,也没打几场胜仗,怎么就成骄兵了呢。” “太急了吧,一场像样的胜利都没打出来,也许现在是想赌一把吧。” “打仗怎么能靠赌呢?” “也不是没有将军靠赌打赢的,就看他能不能了。” 刘景周只敢在心里说,薛尉赌赢的概率实在渺茫。 只希望他别输得太难看了。 晨光穿过窗帘射进营帐,萧存玉慢慢睁开了眼睛,入眼是熟悉的花纹,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眯着眼适应刺眼的阳光。 “水” 刘景周正站着出神,冷不丁听到她开口,一时间还以为是幻听。 存玉转头面向她,声音沙哑:“水。” 愣了一下,刘景周快步走到桌前,恍恍惚惚地倒了杯水出去。 她递到萧存玉嘴边,存玉抬手接过一饮而尽。 ——嘶,好凉。 干渴被缓解,她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刘景周又倒了杯水递过去:“四五天吧。” 竟然过了这么久,存玉拒绝了第二杯水,“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刘景周犹豫一下,还是把所有事情一一道来,她心中可惜,再早醒几个时辰都好呀。 存玉倚着并不柔软的迎枕,她中箭之后不能进吕梁城,便让小言带着人去,宋大夫说她的伤势不容乐观,她嘱咐小言先别告诉知云。 之后,她还没等到里面的消息传出来,就因为从没关好的窗里吹进来的寒风发起热来。 一直到现在。 第92章 92 刘景周问:“所以现在怎么办呢,大军已走了。” 存玉道:“薛将军带了多少兵马走?” “十万。” 十万兵马,那几乎是全军出击了,她沉思一会,道:“我管不到圣旨钦封的大将军行军,既然他想打,那便去打吧。” “不过”她眼尾下垂,眼睫打下一片阴影,“若他打输了,这位子就让给别人坐吧。” 存玉看向刘景周:“刘将军,薛将军去牵制突厥主力,吕梁城压力变小,正是暗度陈仓的好时机,你可愿率兵潜伏进去,以待来日。” 刘景周怎会不应,薛尉几乎必输,若能保住吕梁也能挽回一二。 “还要劳烦刘将军把赵参军唤来。” 存玉面上带着病色,神情蔫蔫的:“让他带着其余将领来。” 吕梁还有瘟疫,具体要怎样潜伏进去还得再商讨 瘟疫,宋大夫有治疗疫症的经验,希望形势不要太糟糕。 犹豫了一下,刘景周道:“大人,进城的事先不急,我先给你上药吧。” 军营中都是男人,萧存玉送走宋大夫后,想着自己的伤势无碍,自己上药也可以,可如今看来,她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都是刘景周在照料她的伤势了。 “有劳了。”存玉转身背对她,解开外衫,她左臂失力,行动缓慢,刘景周一时不知怎么帮她,愣了一下。 颊侧突然传来一阵风。 “姑娘,姑娘,姑爷没事,是我不小心说漏了嘴,呸呸呸,是我说错了,我走的时候她好着呢。” 帐篷被掀开,带起的风吹进来,萧存玉侧对着帐门,怔愣住了。 “知云” 何知云第一眼望见的是她被层层白布裹着的左肩,隐隐透着血迹,向上是她苍白的脸色。 “你,你怎么来了?”存玉眨眨眼睛,又急忙掩好衣衫,“我没事,只是一点小伤,宋大夫的药可好用了——” 知云眼泪汪汪,几步走到她身前,抬手要碰存玉的伤口,下一秒又缩了回来,眼泪流成两行。 存玉右手握住她的,按向自己心口:“你看,我活得好好的呢。” 手心下是蓬勃的心跳声,知云的心神渐渐安定,她在床头坐下。 “你专门的是不是?”她带着哭腔问,“你知道宋大夫进了城,我一定会以为你没事了,要不是小言告诉我,我现在还不知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存玉抬手轻轻拂去她的眼泪:“我听说瘟疫那么严重,怕你一时不慎得了病才拜托宋大夫进去的,我不让小言告诉你也是怕你太担心了。” “我伤得真的不重,要是很严重的话,宋大夫不会愿意走的。” 知云含泪瞪她一眼:“那也不行,你不给我说就是有错。” “好好好,是我的错。”存玉软声哄她,“我不该怕你担心就不告诉你,也不该让小言瞒着你,害你现在这么害怕。” 知云隔着上衣轻轻碰她的伤口处:“怎么好好的,受这么多伤,之前就被三爷划破了脖子,那次在曹家也险些受伤,现在又是一道伤口。” 知云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肯定很疼的。” “不疼的,我一想到有你惦记着我,我就一点都不疼呢。” 刘景周早被小言拉着袖子拽了出去,小言声音小小的:“将军,你刚才脱我家姑爷衣服做什么?” 小言警惕又戒备地看着她,刘景周好笑道:“我能干什么,我连闺女都生出来了,我能做什么,还不是因为是你家姑爷到了换药的时候了,要我不给她换,你看这兵营里还有第二个能给她换药的人吗?” 小言被闹了个大红脸,嘴里还不服输道:“我也没说你能干什么呀,凶我做什么?” 她转身就走了,徒留被震住的刘景周站在营帐门口。 半晌,她才恍恍惚惚地离开。 “天,竟然是一对真夫妻。” 知云眼眶通红,拆开纱布给她上药,存玉在心里庆幸伤口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可怖了。 “存玉,我在里面砍了姜家的老太爷。” “砍了就砍了,想必是他不对。” “就是和高祖一起打仗的那个姜家,他仗着有高祖赐的匾,在城里带头散布谣言,扰乱民心,可恨得很。” “那我过几天写个折子给陛下回禀一下。” 伤药凉丝丝的,缓解了从肉里透出的微痛和麻痒,存玉怕知云看着伤口会哭出来,便转移她的注意力:“沈雁不是和你一块进去的吗,她怎么样了?” “她砍人比我还利落,剑都砍卷刃了。吕梁被围那天,她偷偷摸摸藏起来写遗书,写好藏在房梁上,被做饭的阿芳摸到拿来我这里问上面写得什么,是不是通敌的信。” 存玉笑了一下,“她是给沈珂写的吧。” “是呢,说来也奇怪,自从打了仗,沈珂妹妹竟也没送信来。”知云担忧道,“她四海为家的,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存玉轻笑道:“我猜她不仅没出事,还近在眼前呢。” “啊?” 不久前“义军”首领接下了她送过去的信笺,传信回来说她本是虞朝子民,国家有难她怎能畏死,能去守临汾是她的荣幸。 只是她志不在为官做宰,还请大人收回任命。 将领们觉得他意图不明,绝不可信,临汾不能交给这样的人。 可信上的字迹存玉却越看越眼熟,虽然她落笔时刻意变换了行文特点,但存玉还是认出来写信的人应该就是沈珂。 既然是沈珂,那一切都好办了,很快,义军便高举着朝廷的旗帜进了临汾。 “义军是沈珂妹妹组建的?”知云惊异道,“她还那*么小呢。” “她若是知道沈雁还活着,不知得有多开心。” 干净的纱布又被裹好,存玉穿好衣服。 “吕梁之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 知云想去来毕力格的事,边给她挽髻边说:“老汗王把他的七儿子送来战场上,想也知道打得是夺权的主意。和他一起来的那人叫毕力格,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毕力格,听说他出身时长生天给批的命是天生的军师。”存玉想起什么,笑起来,“说来他们的长生天还真是繁忙,这么多人都有批命。” “阿史那孛是下一任汗王,现在又出了个天生的军师。” 发髻被挽好,知云左右端详一会:“不过这个毕力格不简单,当年他” 第93章 93 知云遗憾道:“毕力格不是个好人,打得也不是什么好算盘,在草原上的时候,我就让我爹别救他,可惜他命那么硬,竟然真活下来了。” “这话怎么说?”存玉抿一下唇,若是无缘无故,知云肯定不会对当时处境艰难的毕力格有这么大的恶意。 “你可知是谁打断了毕力格的腿?” 存玉摇头。 “是老汗王已经死了的二儿子,当时老汗王诸子内斗激烈,毕力格支持大殿下,却又假意效忠于二殿下,他设局激怒二殿下,让老汗王亲眼看见他出言不逊,又对他大打出手,因此厌弃于二殿下。” 知云把茶水温在小火炉上:“此计歹毒无比,二殿下的母亲是上任汗王的可敦,她出身高贵,对带领部落越过越差的老汗王十分不满,只维持着表面的和睦罢了,二殿下年轻力壮,武艺也颇高,老汗王看见他,就会想起他母亲对自己的轻蔑,现在又亲耳听到他言语冒犯,自然大怒。” “原本老可汗还挺喜欢他这个二儿子的。” 存玉喝了口热茶:“那么毕力格是效忠于大殿下的了,可阿史那孛夺权后杀了除七殿下之外的所有兄弟以及他们的得力干将,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知云轻笑:“当然是因为毕力格当时不效忠于突厥大殿下。” “啊?” “当年他为了除掉二殿下甚至永远失去了站起来的权利,可大殿下当时惧怕二殿下有朝一日会东山再起,因此赶走了毕力格。” 存玉端着茶水愣住了:“他,他把自己的功臣赶走了?” 漠北野蛮她知道,但大业未成时就卸磨杀驴,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是呀,所以当时才有毕力格拖着断腿来找我父亲求药的事情。”知云露出思索的表情,“他不是好对付的,要早知道有一天会和毕力格对上,我当时就该把他的药换成辣椒粉。” 存玉笑了:“辣椒粉还是太温和了点,直接下毒比较好,一劳永逸。” 不过,毕力格现在是谁的人呢,老汗王,还是七殿下,或者说,他会成为阿史那孛的军师。 萧存玉眼神一变,虽然她不信鬼神,但草原长生天认定的新王和长生天认定的军师可别真让他们凑到一起了。 帐篷内不通风,又因为住着病人,萦绕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醒来这会儿,存玉闻着难受得不行,要出去走走。 知云笑她:“只有药味而已,哪里难闻了,况且哪有人嫌弃自己房间的。” 存玉道:“就是一股药味才难闻,喝着都没有闻着难受。” “那我找人带些熏香来,熏一熏就好了。” 熏香 存玉眼睛一亮,凑到知云怀里:“对了,你熏过香,让我闻会。” 知云确实熏了香,熏的,熏的什么来着? “有艾草的味道,还有胭脂膏子的味道,好香。” “胭脂膏子要凑近了闻才香呢。” “是吗,唔” 存玉走出营帐,迎面撞见朱琮礼。 “朱大人,你何时来的?” 朱琮礼作了个揖,笑呵呵的,“前日到的,大人身体如何?” “已无大碍了。”存玉轻笑道,“许久未见朱大人了,曹家的事陛下怎么说?” 朱琮礼道:“陛下怒其不争,让我好好惩办。” 二人正叙着旧,朱琮礼忽然道,“大人,你嘴角怎么破皮了。” 屋里传来一声轻笑,存玉顿了一下:“大概是不小心磕到了。” 还欲再问,帐中浅浅的动静让他意识到了什么,朱琮礼恍然一下,识相得没有多问。 傍晚,地道中送了信出来。 “什么,一晚上死了三百人?” 瘟疫恶化了。 原本的疫症已足够棘手,宋大夫耗尽心血才没让它扩散,但不知怎么回事,城中像是被诅咒了一般,一夜之间,好似一切努力化为虚影。 “是”赵参军双腿直打颤,“属下怕瘟疫传染,没敢把信拿过来,当场就烧了,传信的人也暂时关起来了。” “之前不是说宋大夫配出了预防的药吗?” “药吃了管用,但好像,这瘟疫”赵参军声音越说越小,“像是有两种。” 怎么会是两种? “宋大夫怎么说?” “据说宋大夫也是毫无头绪。” 萧存玉在不大的帐中转了两圈:“城中还有多少医者?” “不过百余人,在瘟疫面前实在是相形见绌。” “写榜,花重金在邻省邻县广招大夫。” “大人!”赵参军惊叫一声,“突厥人会知道的,他们一察觉,我们就没办法暗度陈仓了。” 存玉气道:“现在还暗度什么陈仓,再不找大夫,全城人都死光了,到时候守空城有什么用。” 赵参军考量着:“能不能不用重金,大人给来的大夫们求几个匾如何,军中实在艰涩。” “没有重金,谁愿意以身犯险?” “可是” 知云道:“无妨,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赵参军一愣,随即喜形于色:“是,是,是,夫人大义。” 存玉道:“别傻笑了,还不快去召诸将议事。” “是,是,是。” 天边挂着的太阳发出惨淡的光线,存玉回想那些载入史册的大疫,神情越来越凝重。 不管那些死的人是不是因为瘟疫,现在都必须当成瘟疫去对待。 她闭上眼,可惜了一盘好局。 “两种瘟疫?” “怎会如此?” “第一种瘟疫是突厥人投的尸体上的毒,第二种是哪里的?” “鬼知道那些龟儿子怎么搞出的瘟疫,简直散尽天良,以后死了都没人上坟。” “这可如何是好” 萧存玉面色凝重:“事情就是这样,第二种瘟疫的发生有不少疑点,为查明情况以及防止城中暴乱,现在要派几位将领和一万士兵从地道进城。” 她看一眼大家:“死生不论,我会承诺照顾好各位的家眷。” 死生不论的意思就是,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出现在下一个三百人里面。 半晌,才有人打破了沉默。 朱琮礼道:“下官是大理寺少卿,查案的事,正该我去。” “好。”存玉一拍桌案,“一城之危难系之汝身,朱大人,不论生死,你都将青史留名。” 也许是因为一屋子人中最先请命的是一个女人,也许是因为青史留名的诱惑实在太大。总之,陆纺将军和李鹤将军也请命入城。 众人散后,萧存玉找到朱琮礼:“朱大人,你可有把握?” 朱琮礼道:“尽我所能而已。” “好,大人保重。”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敌人是无形的烟,生死悬在医者手中的药碗里,地道沉重的石门被打开又关上,吕梁城墙在遥远的天边矗立,日落后的紫色山峰给它带去死气。 大军退行五十里,地道门被封死,不论是活人还是尸体,能出来的唯一途径是被突厥重军围住的城门。 军队退至归鸿山下时,萧存玉写给阿史那孛的军书到了。 第94章 流年逝须臾作老 “哼。”阿史那孛随手将军书扔在地上,“城内有大疫。” 一屋子屏气凝神的人瞬间炸开。 “大疫,有多大?” “大疫,那是不是可以趁虚而入?” “会不会牵连到咱们?” 七殿下瑟瑟地缩在角落,右手紧紧拽着毕力格的衣袖,嗫嚅道:“我怕” 阿史那孛视线扫过他,忽然拔出弯刀重重插进木桌子上。 七殿下看见阿史那孛如同看死人一样的眼神,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嗤哈哈哈。” 短暂的怔愣后,爆发出一阵大笑,阿史那孛恶劣地举刀对准阿史那仵:“七弟,你这羔羊一样的胆子可不行啊。” 阿史那仵涨红了脸,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坐在轮椅上的毕力格默默叹了口气,右手拽起了他。 “七殿下心智如幼童,殿下何必忌惮他?” 阿史那孛缓缓拔出弯刀,眼神从他空荡荡的衣服下摆划过,看到他散乱垂下的白发,以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七弟是父王的儿子,父王是草原的勇士,他最疼爱七弟,七弟又在父王身边陪伴了这么久,想来耳濡目染之下,七弟已称得上是个小勇士了。” 他在阿史那仵惊恐的眼神里走近:“来,今日我们兄弟俩比划比划。” 他伸手拽起阿史那仵,阿史那仵身量矮小,被他似老鹰擒小鸡似的提起来,胳膊上的手像铁爪一样陷进他的肉里。阿史那仵登时被吓了个半死。 藏在王帐时的阴影翻涌而出,他尖叫一声,拼命挥动双手:“别杀我,别杀我,三哥。” 他挣扎时更像小鸡崽子了,阿史那孛眉头一皱,啧一声看向阿史那仵:“谁要杀你了,少动弹。” 阿史那仵被他瞪得不敢说话,自己被拎着往外走,门口越来越近,他咽喉滚动,眼前闪过那夜流满王帐的血,横飞的残肢,大哥滚动的头颅,父王苍老的怒骂声。 挤满王帐的惨叫声与讨饶声中,三哥踩着舞姬流出来的肠子走到自己面前,他的眼神就像魔鬼一样。 他会杀了自己。 阿史那仵急剧收缩的瞳孔里映出毕力格的身影,他牙齿乱颤,求助地看向毕力格。 毕力格挪开了视线。 阿史那仵心沉下去,连毕力格都没办法了,自己一定会死的,死亡的威胁下,他顾不上害怕,双腿踢踹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宿卢和粗犷大笑:“七殿下不愧是汗王的儿子,连三殿下都敢踢。” 乌木浑不满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何必闹得这么难看,不想杀就随便扔一边去,想杀就手起刀落,一个无能的孩子罢了,专门为他设局做什么。 困境之中,阿史那仵的听力敏锐无比,他捕捉到有人嘲笑地说他是父王的孩子,忙乱之中,他口不择言地大叫:“我不是父王的种了,我不当殿下了,我不要和你打,你放开我。” 提着自己的手停住了,阿史那仵摔倒在地上大喘着气,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细细品味,周围凝滞的气氛就让他竖起全身汗毛。 酒杯摔在地上,宿卢和嘴巴大张,似乎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乌木浑鄙夷地看了阿史那仵一眼:“孬种。” 阿史那仵这才感觉到耻辱,慌乱中的“急智”让他失去了尊严,他感觉自己赤裸裸的,像被扒光了一样。下意识的,他抬头去看毕力格。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干瘪瘦弱,他没有看自己,他对着阿史那孛说:“殿下,你玩够了就好歹饶七殿下一命吧,你也看到了,他不过是孩子的心智。” 阿史那孛施施然坐下:“毕力格,长生天说你是草原上的军师,那你是谁的军师呢?” 老人沉默了,这命数与其说是荣幸,不如说是诅咒,他抬起布满沟壑的脸,幽深的眼珠子直直看向阿史那孛:“殿下说我是谁的军师,我就是谁的军师。” 这是服软了。 阿史那孛轻笑一声,笑这个曾在长生天的注视下搅弄风云的毕力格老了,老成了一摊认命的烂肉。 他不屑地想,为了这么两个人谋划,简直浪费时间。 阿史那仵太蠢,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和毕力格都可以活下去了,他彻底软在地上,劫后余生般“嗬嗬”吸气。 乌木浑无动于衷地喝酒,毕力格是狼不是狗,试图驯服他不如一刀提刀砍了他。 僵硬的氛围被宿卢和打破:“殿下,既然城中有大疫,那我们要如何应对。” “撤退。” “为何要撤退,此时就该守在城外,伺机而入。”宿卢和不解,“既然是大疫,一定死人无数,这是长生天在保佑我们。” “不,先锋军探到三绝山下已没有援军了,他们已经撤到了五十里外,这足以证明瘟疫严重,倘若蔓延到军中,或者陈敛也投尸出来呢。我们还是谨慎行事为好。”乌木浑劝说道。 阿史那孛道:“确实如此,我们暂且退出三十里地,等事态清晰后再行事。若吕梁过不了这关,我们就坐收渔翁之利,若他们熬过了瘟疫,届时兵疲力弊,肯定再没有气力守城。” “那薛尉打来的十万大军怎么办?” “他这个时候打来,是不识好歹。”阿史那孛眼神狠厉,“哼,和他打吧,打得他跪地求饶,哭爹喊娘,打得他滚回长安跪在皇帝小儿龙椅下哭。” “好!”宿卢和道,“我倒要会会这个薛尉,比之曹瑜如何。” “毕力格。” 阿史那孛突然叫声毕力格,他神情莫测:“你既是我的军师,我命你做事,你听是不听。” 毕力格恭敬垂手:“殿下吩咐,无有不从。” “我给你一百人,你去探吕梁。” 短暂的沉默后,毕力格道:“是。” 他眼神波澜不惊,好似这个命令不是十死九生,他看到阿史那孛身下铺着的狼皮,心念几转,阿史那仵轻轻戳了他一下,神色怯懦又担忧。 “毕力格,你会死吗?” 像条狗一样,毕力格打量他:“不会。” 知云很担心沈雁。 她走的急,只给沈雁留下一张告别的纸条,她当时只以为自己不久后就会回去,可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大疫封住了吕梁。 知云发愁地想,沈雁是她带进去的,要是不能活着出来,她真不知要怎么面对沈珂。 八百里加急的公文一路送到长安,几天后,从宣政殿放出来召集天下名医的皇榜,但相应者寥寥。 “在生死都未知的情况下行善,愿意来的人少也正常。”萧存玉在纸上写写画画,“家乡,妻子,儿女,哪一样放得下。” 知云一下下抛着手里的东珠:“只能再加钱了。” 这几日间,突厥虽退了兵但也远远望着吕梁,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似乎随时都会张开大口咬碎这座虚弱的城池。 揭了皇榜的人寥寥,他们要想进入交通隔绝的吕梁,先要在军营中验明正身后被军中精锐护卫至城门下。 突厥也不想瘟疫闹大,因此对于这些护送着大夫的士兵都睁只眼闭只眼。 第95章 三尺平沙谈不尽 沈雁在城门口等着,迷蒙的雾里出现了百余人的身影,被围在正中间的,是四个提着药箱的老人,为首的是将领姓黄。 这些士兵都是精心挑选的体魄强健之人。 根据宋大夫的医理来看,瘟疫是靠气传播的。 气是人自出生起就萦绕在周身的东西,有的人天生气强,有的人气弱。 气弱者容易生病,气强者不易,就像沈雁,她天生不染病,不怕毒,是少见的气强之人。 可不论强气弱气,得病后的气就成了毒气,毒气会传播,没病的人靠近了得病的人,毒气就会感染自己的气,瘟疫就是这样泛滥的。 气,存在于在一呼一吸之间,因此要治疗瘟疫,最先就是隔绝气的传播。 沈雁拢了拢口鼻上熏了药气的厚布,看着四位大夫慢慢走近城门。 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黄校尉从腰间取出交接公文抛给沈雁:“有劳姑娘了。” 沈雁稳稳接住,打开看了看便示意身后的士兵打开城门,领着大夫。 浓雾笼罩中,其中一个士兵的腿不住哆嗦。 “姑娘,有什么需要的,点燃信号烟即可。”黄校尉又扔出呈上一封包装仔细的信笺,“这封信件,还请姑娘转交给城中沈雁沈姑娘。” “何知云给我的?”沈雁随手晃了几下信号烟,“她说什么?” 黄校尉不知怎的听见了咬牙的声音,他摸不着头脑,“夫人托我给沈姑娘道歉。” “是吗?”沈雁冷笑一声,“道歉无用,你只告诉她,若没有黄金百两,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天知道她担惊受怕到处找人的时候发现那张告别信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雾气弥漫中,黄校尉感觉冷飕飕的,他拢了拢衣服,陪笑道:“夫人说姑娘要的,都在信里了,若不够” 沈雁怨念满满,她离开的理由竟然还是去探望自己受伤的情人,她扯开信封,自己最讨厌的就是打白工 手心里闪亮亮的金叶子驱散了城门下的阴霾,沈雁眼里闪出和金叶子一样的光,她用力眨了眨眼睛,金子! 金叶子下面还有数张大额银票,沈雁喜笑颜开地抖开最下面的信纸,看到知云妹妹还在钱庄给她存了五百两黄金时大笑出来。 “哈哈哈哈,好姐妹,好姐妹啊。” 她揉了揉笑出来的眼泪,对看呆了眼的黄校尉说:“你去回你家夫人,就说不用担心,城内诸事有我,我保管哈哈哈哈,五百两哈哈哈哈” 黄校尉警惕地后退了几步,看来这瘟疫还会损人心智。 沈雁笑着挥挥手让士兵关城门,就在这时,一个士兵突然调转方向,飞快地朝野外跑去。 黑影在沈雁眼里划过,她面色一变,城里的人,绝不能出去一个。 她踩着门口的破旧牛车几步跃出去,长剑掷出,剑鞘狠狠打在那人肩上。 惨叫声响起,士兵蜷缩在地上双手环着左肩,冷汗流了一头一脸。 沈雁揪着领子提起他:“刘大柱,你想害死所有人吗?” 逃跑失败,刘大柱面色灰败,被沈雁这样质问,他哇一声哭了出来:“我不想死啊,我爹娘还在老家等我呢,我不能死在这里啊” 刘大柱嚎啕大哭,“勇子昨天死了,大栓也死了,我害怕” “住口!”沈雁反手打了刘大柱拳,“你害怕个屁,陈将军怜念你是独子,连疫区都没让你进去过,你还可怜上了。” “你想死我现在就能送你死,别带着大家一起死。” 巍巍山脉与灰蒙蒙的天连成一色,灰色的天是因为有灰色的烟,成百上千死去的人化作烟,化作灰,飘在空中逃离了枯败死寂的城。 染上瘟疫而死的人,尸首只能在火里湮灭。 刘大柱绝望至极,活着不能回乡,死了也不能落叶归根,他爹娘甚至见不到自己最后一面,他何堪为人子。 “爹,娘,孩儿不孝” 沈雁嗤笑一声:“你真是有意思,自己是爹娘生养的,难道别人不是吗,吕梁城中近十万人,虞朝江山数千万人,谁没有爹娘?” “带着疫气逃跑,你想害死多少人?” 沈雁见他眼里带着怨恨,知道和他说不通,剑背磕在他脑后敲晕了他。 “绑起来拖进去。” “见笑了。”她对着远处的黄校尉略一拱手,抬脚踹了刘大柱一脚,“诸位大人走吧,我就不送了。” 黄校尉看愣了。 走进城门下,沈雁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笑道:“我要是死了,让你们夫人千万别愧疚,替我找到阿珂,逢年过节给我多烧些纸钱。” 直到城门缓缓闭上,黄校尉才猛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他扑到城门上大叫:“姑娘,沈姑娘,你能听见吗,我忘了给你说了,你妹找到了!” 一声踹门的巨响后黄校尉捂住鼻梁哀嚎不止。 “你说什么?” “夫人,来了一个坐着轮椅的大夫。” “坐着轮椅?先请进来吧。” “是。” 知云放下账册,从萧存玉身侧起身离去:“我先看看去。” “好。” 知云走了,萧存玉视线转回到前线传回来的军情,面无表情道:“节节败退,真是好样的。” 刘景周脸上看不出情绪:“阿史那孛遛他像遛狗一样,薛将军竟然看不出来。” 存玉放下军报,指节在桌面轻敲,打不赢仗的将军,要他何用? 她开始思考要怎样才能在损失最小的情况下换掉薛尉。 存玉眼珠微转,看向刘景周,“刘将军,依你看,怎样才能破局。” “剑走偏锋。”刘景周毫不犹豫,“薛将军不懂变通,兵法循规蹈矩,就连偷袭也偷得毫无新意,这样的行军手段对上阿史那孛,简直毫无胜算。” “怎么说?”存玉问。 刘景周见她想听,索性走到沙盘前开始演练。 “大人请看,阿史那孛大军驻扎在这片空地上。”刘景周在沙盘上插下狼头旗,“薛将军从三绝山而行。” 她用手在沙盘上划了一条线,自三绝山连到空地,“两军兵力相当,但却是背靠山脉,兵临水源的阿史那孛有优势,他没有背面来敌之忧,薛将军有粮草断绝之愁。” 萧存玉点头,确实如此。 刘景周眼神认真:“薛将军急功近利,他试图从阿史那后背饶过去,形成夹击之势,一举攻破敌军,此计中规中矩,原本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偏偏” 刘景周左手做刀,在山脉上横劈下去:“山路上守满了人,薛将军将自己送到了乌木浑嘴里。” 存玉看向刘景周,她盯着沙盘,眼珠转也不转:“两万人去偷袭,死了八千骑兵,其他人狼狈逃窜,残军回到大营,士气降到冰点,这几乎是绝境。” “既是绝境,那只能认输了?” “非也,虽说绝境,但有一招可解。” “哪一招?” 第96章 猝然见之惊且疑 刘景周眼神坚毅,她拔起一支黄龙旗,插在敌军左侧:“突厥左翼是宿卢和,他脾气暴躁,最容易被激怒。只要和他打,他一定会被拖住,而这个时候” 她又拔起一匹马,直直撞进右侧那片狼头旗帜中:“骑兵突袭右翼,右翼是乌木浑,他说是老谋深算,实则胆小无比,鼠将而已,骑兵只要能打进他周身百米,他自然会指挥大军逃窜。” “此时右翼不攻自破,后续兵力推进,从右翼而入,便可打突厥一个落花流水。” “若在混乱之中能拿下乌木浑的人头就更好了。” 刘景周缓缓抚摸过沙盘上的每一个旗子,不甘心道:“可惜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存玉看了她两眼,问:“薛将军为什么不这样打?” 停了一下,刘景周道:“薛将军是一军主帅,自然会选更为稳妥的办法。” “此计重在骑兵,只有骑兵有突袭到乌木浑面前的可能,但由于要靠骑兵突袭,风险比稳扎稳打更大。若是左翼那边拖不住宿卢和呢,若是骑兵被挡住了呢,若是闯进去的骑兵反而被围住了呢。” 萧存玉听明白了,薛尉不敢。 她从沙盘前离开,执笔坐在书桌后:“此地尚余两万人,刘将军,请君自便。” 两万人中,有六千左右是留下的伤兵和后勤人员,能自由调动的不过一万骑兵,四千步兵而已。 反应了一瞬后,刘景周热血沸腾,她按耐不住,冲过去撑在桌子上:“大人这是何意?” 存玉后仰在椅背上,将空白公文推过去:“征北大将军之位,自然是能者居之,谁能立功,谁就能当。” 公文空白,笔被递到刘景周面前,百味杂陈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是女子,虞朝,不,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女子挂帅。” “那又怎样?”存玉一笑,“不过,你要是不敢就算了。” “敢,怎么不敢。”刘景周按住公文笑出来,“我就没有不敢的事。” 小言一步一趋跟在知云身后:“姑娘,你为什么要告诉沈雁姑娘沈珂的行踪呀,万一那义军首领不是沈珂姑娘呢?” “当然是为了让她好好活下去呀。”知云避开一队抬石头的役夫,“沈雁一直找不到妹妹,难免会丧失生意,万一染上疫病了呢,让她知道妹妹找到了,也算是个念想。” 一直挂念的妹妹,再加上五百两黄金,她不信沈雁还活不下来。 “原来如此。”小言煞有介事地点头,“姑娘英明。” “快点,慢吞吞的。” 驱使役夫的大头兵从腰间抽出鞭子甩在地上:“也没短过你们吃食,都犯什么懒病呢。” 知云急着去看那个坐轮椅的大夫,视线循着鞭子“嗖嗖”的破空声随意一瞥。 满脸胡茬的大头兵一脸焦急,驱赶着面前十来个粗布短衫的男人,昨夜西营踏了几个帐篷,若不趁着日落修缮好,那些士兵就只能睡野地了。 他还愈再催,余光敏锐地注意到阁老夫人停了下来,他小心地抬头去看,金枝玉叶的贵夫人面色古怪。 大头兵心里一慌,语无伦次地解释:“夫,夫人,不是你看到的这样,小的,小的没有虐待他们,只是时间实在来不及了,这,这才催促,催促一下的。” 辩解的声音越来越小,大头兵慌张不已,万一这位夫人向萧大人告状怎么办。 知云突然停住,小言一头撞在了知云后背,她“哎呦”一声,后退一下站在知云身侧,“姑娘,是他有问题吗?” 大头兵更慌张了,手忙脚乱地比划着:“不,不,小的绝对不敢违背军令呀。” 知云指向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你,叫什么名字。” 大头兵“扑通”一声跪下:“小的,小的叫苏文远,祖籍云南昆明,家中一共五口人,家父卖,卖药为生,家母精于纺织,家妹,家妹年方二” 知云莫名其妙:“你背家谱干什么,我又没问你,我说的是他。” “啊?”大头兵一脸无措,顺着知云的指间望去,尽头是个一头白发的老头。 “他是谁?”知云又问。 小言仔细打量这个老人,身形瘦弱,头发凌乱,看起来毫不起眼。 “抬起头来。” 老人哆嗦一下,却将头埋得更深了,说话时喉咙里像含着一斤刀片:“小的面貌丑陋,不敢污了贵人清净。 小言耳朵受到了污染,眉头紧皱道:“丑不丑的,先抬头再说。” 老人恍若没听见一样矗在原地,知云朝他走去:“没听见吗,抬头。” 将将要碰到老人时,他猛不丁直起身子,铆劲儿推了知云一把,反身就跑。 大头兵就算再迟钝,这下也看出来老人可疑了,他扯着嗓子大叫,“抓刺客了——” 尖利的声音强势地闯进每一个人的耳膜里,一时间不少人追了上去,可那老人看着年老无力,逃窜起来却无比灵敏,滑不溜秋的像泥鳅一样,这么多人竟还没第一时间抓住他。 知云摔在地上,摔出一片混乱,周围围着的人,皆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办,小言挤进人群扶起知云,“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何知云吸了口冷气,扶着腰在小言的搀扶下站起来,她扭头去看老人逃走的方向,早不知钻进哪一个缝隙里了。 小言上下检查了一下知云,没有发现外伤,她松了口气,抬头就看到知云一脸凝重。 “姑娘?” 老人推倒她时,知云看到了一张被毁掉的脸,纵横的刀疤深深浅浅,遍布在烧灼痕迹严重的脸上。 这是张可怖到不想让人看第二眼的脸。 任谁看着这张脸,都只会嫌恶地移开视线,当极致的丑陋与可怖冲击而来时,几乎没有人会去怀疑那张牙舞爪的狰狞,是否潜藏着下什么东西。 比如说一个“贪”字。 知云转身就走。 “姑娘,不去看大夫了吗?” “让赵参军去看,咱们得去做别的事情了。” “别的事情” 刘景周写好了公务,意气风发,昂首挺胸地走了。 存玉轻轻转一下手里的相印,听见了外面的喧闹声。 “在吵什么?” 奔跑着的士兵被拦住,立刻拱手回话:“回大人,军中出现刺客。” “刺客,来杀谁的?” “是”士兵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马上说,“是夫人。” “夫人?”存玉面色微变,“夫人没事吧。” “没有大碍,只是刺客现在还未找到。” “传令下去,抓住刺客后带来回话。” “是。” 第97章 97 起风了,存玉抬头看见大片树叶被卷在空中飞舞,她抬手遮挡刺眼的阳光,不知怎的,竟在漫天的风里依稀看见了西子湖畔的杨柳。 “大人?”士兵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退下吧。” “是。” 存玉转身走进帐篷,她记得自己的佩刀在—— “不准动。” 尖锐的瓷片戳进肌肤。 大太阳晃得人心烦,何知云疾步走在路上,军营因为刺客的出现陷入了紧张的氛围中。 在临安时,知云只觉得谢铭可厌,他眼里的贪欲一览无余,尤其是看着存玉时,他是那么冰冷,那么恶心,像最卑劣的商人在看自己的货物。 知云很讨厌他。 所以她绝不会忘记谢铭,哪怕他面目全非,身形大变。 “姑娘。”小言不知道知云为什么突然焦急起来,但也被知云身边如有实质的慌张感染,“姑爷身边有重军把守,不会出问题的。” 知云的心脏突然钝痛一样,她捂住心口,抬眼看见紫色军帐的尖端张牙舞爪地刺向天空。 她不知道谢铭想要什么,更不知道他会藏在哪里,万一他跑到主帐附近了呢,万一他认出萧存玉了呢。 或者,他已经认出来了。 主帐越来越近,赵参军在门口和刘景周说着话,小言松一口气,“姑娘,看来那个怪*人没有到这里来。” 赵参军迎上来:“夫人。” “大人在里面?” “是。” “刺客找到了吗?” 赵参军摇头道:“刺客滑不溜手的,难抓得很,若是格杀勿论还好,弓箭手撵着他射,不怕抓不到,可大人偏偏要带着活口来回话,侍卫们下手时都得收着。” 刘景周插嘴道:“方才有人来报,刺客已经追丢了。” “丢了?”知云心下一紧,“怎么会丢?在哪里追丢的?” 知云这么焦急的样子太少见了,小言迟钝地将老人和姑爷联系到了一起,她感到不安,那毁容老人到底是谁? “军营里七绕八拐的,大人又要活口,刺客大抵是钻进哪一个营帐里了吧。”刘景周宽慰她,“姑娘放心吧,我方才已经下令让全军戒严查人,除非他长了翅膀,或是化成了灰,否则最晚一个时辰,肯定会找到的。” 小言问:“军中抓捕刺客一直都要留活口吗?” “不是。”刘景周偏头看了知云一眼,“这次是因为大人特意交代了抓到刺客后带来回话。” “要问话的话只要留口气就足够了,对吧。”知云冷声说,“不用太顾忌他的死活,别让他乱跑乱说最要紧。” 刘景周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好。 知云看着近在眼前的帐幔,心中自见到谢铭便出现的烦躁不安在此刻到达顶峰。 闷闷的日头下,知云的手搭在门帘的边缘一动不动,小言轻声问:“姑娘?” 重物落地的声音炸碎初夏的沉闷,也打碎了知云的犹疑。 她的慌乱终于落到实处。 帐幔被猛的掀开,长风迫不及待地涌进去,知云愣在了门口。 “啊!姑爷,你流血”话语戛然而止,小言捂住嘴,怔怔地看着眼前对峙着的两人。 “不准进来,都出去。”赵参军已经进来的半个身子被用力推出去,他面色还懵懂着,知云已经一把拉住了门帘。 阳光和声音被隔绝在外面,窗口破开一个大洞的帐篷里,隔着一丈余的距离,萧存玉眼也不眨地看向谢铭。 “你竟然还活着。”语气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嘲讽。 不久前。 尖锐的茶具碎片戳进皮肤里,她遵从刺客的指引走进帐篷深处,外面刘景周的说话声变得若隐若现。 仅有两人的空间中,她耐心和刺客周旋。 “兄台,凡事都好商量。” “闭嘴。”刺客压低声音说,粗哑的年迈声音中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存玉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刺客的手紧紧钳进去,撕裂了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征兆促使她低眼去看。 历经磨难的手闯入她眼里,枯瘦的五指,指缝里布满泥垢。 她眼珠一颤,看清了手背上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心脏钝痛,记忆翻涌,久远的哭声和争吵声重现。 血液开始沸腾,四肢百骸间充斥着的痛苦和仇恨重新占据她的身体。 “快点,还愣住做什么。”碎瓷片被鲜血染红,皮肉破开的疼痛竟也比不上瞬间在她胸腔炸开的绞心之痛。 “谢铭” 呢喃般念出这两个字,比云雾还轻盈,又比山石还沉重。 刺客的身形一僵,“你说什么——” 压抑不住厌恶,萧存玉用力推开他,谢铭向后撞在书桌上,书桌被撞歪,发出一声巨响。 什么人从门外进来了,耳边传来了嘈杂声,像隔了一层厚重的膜。 混乱间,谢铭的手打上她的头发,勾住金簪从肩上掉落。 “你竟然还活着。” 谢铭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长发下的熟悉容颜,荒谬感裹挟着他,恨意随之浮现。 他颤抖着抬起手,咬牙切齿道:“逆女。” 萧存玉双眼像寒冷的潭水一样,潭水下是翻滚的岩浆。 “恶人竟没有天收,你还真是命大。” 谢铭被她的态度激怒,“你这是什么眼神,我是你爹,被流放你难道很开心吗?” “当然。” “贱种,老子养的你!” “我没把你溺死是我心善。”谢铭唾她一口,“和你那疯子娘一样莫名其妙,不识好歹。” 面对自己的女儿时,他低微卑贱的身体突然高大起来,谢铭久违地找到了自己刚攀上知府时的意气风发。 他再低劣都是高尚的,再卑贱都是显达的。 他是绝对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的掌控者。 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曾在她身上投注了无数心血。 她留着自己的血,轻贱她,卖她,吞噬她,敲髓吸骨,都是天经地义。 “你今年,有二十五了吧。” 萧存玉一言不发,捞起桌上刻着繁复花纹的匕首。 “啧啧啧。”谢铭吐出最恶毒的话,“你跟男人睡过没有。” “能出现在军营里,不会已经被玩烂了吧。” 谢铭在檀木柜上的倒影里看见自己可怕的脸,他脸颊颤抖,自己受的苦,全部都归罪于她。 气愤翻滚着,他一把推翻柜子,咒骂道:“我给你谋的亲事,你死活不要,我还以为你有多清高呢。” “原来是嫌知府的官位不够高啊,原来是嫌要嫁的男人不够多啊!” “我就该把你栓起来养。” 他手心向上比划着,嘴角扭曲着咧到耳根,眼神像蛇一样。 萧存玉闭上眼,拔开手里的刀鞘。 第98章 98 “你不知道吗?”萧存玉笑了,“你会被流放可是多亏了我呢。” 喋喋不休的咒骂顿时偃旗息鼓,谢铭眼里晃出匕首尖锐的光。 知云身体晃动了一下,抓住了坚硬的烛台。 “岭南的日子好过吗,你猜猜为什么会那么苦呢?你一定想过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吧,住最差的房子,做最重的活,甚至每天都在挨打挨骂。” “怎么倒霉的就偏偏是你呢?” 谢铭暴跳如雷:“原来针对我的人是你,我就说朝廷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查临安的账,还偏偏把我查得一清二楚,竟然是你在背后弄鬼。” 他环顾四周,抡起桌上的热水壶狠狠扔出去,“贱种,我倒要看看你攀上了哪个,张狂成这个样子。” 水壶被砸偏,在地上破碎,蒸腾的雾气弥漫,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了躲也不躲的萧存玉脸上。 小言一声惊呼,从门缝中钻过,不知干什么去了。 蔼蔼的雾气中,知云看到存玉握紧的手。 永远是这样,恶心的蔓缠住她,黑色的雾模糊她的视线,可怕的世界里存在一只巨大的眼睛,冷漠又轻蔑地看着她痛苦,挣扎。 牵住手脚的线什么时候能断呢? 模糊的念头闪过,萧存玉看见自己手心里银色的匕首。 她逃走的时候看见自己初生的翅膀,驱逐谢铭到岭南的时候以为自己挥剑斩断了线,她儿时曾希冀过的自由终于握在了手心里。 唯有一点,谢铭带给她的梦魇如影随形。 血色和黑色在眼前扭曲,存玉任由暴戾的冲动掌控自己。 杀了他就好了。 狰狞的世界里,萧存玉恍惚看见一双幼小稚嫩的手覆上刀柄。 那是很多年前的谢容华。 ——“杀了他。” 是的,亲手杀了他。 沾上肮脏的血也无妨,从此堕入地狱也无妨。 “萧存玉!” 一双湿润的眼闯进黑色的世界,扭曲的景色归位,存玉轻轻眨了眨眼睛。 “知云?” 手上是温暖的触觉,她低头去看,看见覆在手背,是知云的双手。 是知云的手。 存玉怔住,耳边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 “你的世界不是只有他,对吗?” 知云后怕地想起存玉方才的眼神,仇恨、疯狂、肆无忌惮。 她在自毁,因为谢铭的出现。知云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你还有我,不是吗?” ——放过自己,好吗? 匕首落地,萧存玉抬手抚上知云满是泪痕的脸。 自己不是仇恨的傀儡,竟也会被谢铭几句话激得心神失守。 存玉道:“放心吧,我和我娘不一样,不会被仇恨逼疯的。” 她冷眼看向面白如纸的谢铭,一直被困在旧梦里的,是他。 “劳烦将军了。”她对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小言和刘景周颔首,“此人是岭南逃犯,杀了就行。” 正是如此,自己多年来一直想的,不过是杀了他,让一切结束罢了。 刘景周深深看了她一眼:“是。” 谢铭腿抖起来,终于反应过来眼前人已经不是当年的谢容华了。 她竟然女扮男装当了阁老,谢铭心里惊涛骇浪,她怎么敢的? 寒意从脊梁骨窜起,谢铭瞳孔里映出的剑刃越来越近,他脚步虚浮地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角,“救我。” 没有人来救他。 萧存玉对着他轻轻一笑,准备好见到一朵血花的盛开。 刘景周走近他,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骷髅一样的男人,在脖子上挑选合适的位置,这就是萧阁老的父亲吗,真让人失望。 何知云抬手捂住萧存玉的眼睛:“不要看好不好。” 顿了一下,存玉道,“好。” 天下谁人不知萧阁老的大名,一朝天子之师,文官魁首,扳倒了皇太后的政治集团,辅佐年幼的皇帝亲政。 哪怕谢铭远在岭南,也知道“他”是怎样的天纵之才。 细细想来,谢容华承明六年逃跑,萧存玉承明八年科考,他承明十三年被流放,那年萧存玉当上了兵部侍郎,正式开始了和太后集团的博弈。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谢铭大笑出来,眼泪从眼角流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竟然是我的女儿,我竟然能生出这样的女儿。” 他擦擦眼角的泪,嘴角现出一抹歹毒的笑,他穷极一生没有得到的,一个女人却能轻易拥有。 他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谢铭逃跑后什么脏的臭的都吃,早就吃坏了嗓子,此时扯着嗓子发出的声音比乌鸦的夜鸣还难听。 “来人啊,都进来看啊,都来看看你们的萧阁老,她是个女的啊! 被这两刻钟内所接收到的信息所惊骇住,刘景周并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等到刀锋划开皮肉时候,这句高喊已经传上了云霄。 帐外人影晃动,刘景周惊出了一身冷汗。 谢铭抬手捂住脏污脖颈,鲜血从指缝溢出,他摔倒在地,还不甘心地说:“我是她爹啊” 帐篷里还回响着谢铭的话,何知云头脑空白了一瞬。 刘景周单膝跪地:“大人,是属下疏忽,应该先捂住他的嘴的。” 存玉轻轻抓住知云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无妨。” 她低头看到双目圆瞪的谢铭。 从知云喊出那句萧存玉开始,到谢铭死去,其实连半柱香时间都没有,刘景周反应不及也是正常的。 “不是你的错。” 小言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焦急地问:“怎么办啊,姑娘。” “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何知云率先打开门,对着门外惊疑不定的几张脸说,“来几个人把里面打扫了,刺客已经死了。” 赵参军急忙道:“是,夫人。” 他连忙招呼了两个士兵,自己也紧跟着进去。 何知云视门外的视线如无物,转身笑着对存玉说:“看来到明早为止,这里是睡不了人了。” “是呢,血腥味这么重,得好好散散。” “用点香薰吧,或者把帐篷拆了重建?” 思考了一瞬后,存玉道:“拿香熏吧,重建也太费人费力了。” 谢铭的尸体被抬出来,有人提着一桶血水出来,赵参军在间隙里偷偷扫视萧存玉,从他的头一直看到脚。 身量正常,不像女的。 喉结不明显,嗯也有很多人喉结都不大的。 胸前也没有起伏,比自己还平,很好。 他悄悄松了口气,抬眼却撞进存玉似笑非笑的眼里。 “赵参军,你看什么呢?” “属下什么都没看。”赵参军立刻回答,“大人英姿飒爽,属下为之心醉。” “是吗?”萧存玉浅笑着问,“怀疑我是女的,不如你找个人来给我验身?” 扑通一声,赵参军跪在了地上:“属下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存玉用手中刀鞘轻轻敲了一下赵参军,“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是。”赵参军抹了下额角的汗站起来,神色却轻松许多。 第99章 99 “大人,不知刺客的尸体要怎么处置?”赵参军斟酌着问。 “烧了吧。”存玉从尸体上移开眼。 “是。” 黑烟升起,腐朽的**散在风里,萧存玉抬手挡在额前,从指缝漏下的光里,她看见黑烟被阳光渐渐吞噬,最终归于虚无。 她放下手,笑了出来。 刘景周神色复杂地走近她,“你不怕吗?” 存玉看她一眼,“怕什么?” “怕身份暴露,怕被人唾弃,怕从名臣变成佞臣。” 周围人已散了,小言抢先答:“这有什么好怕的,没影的事情罢了,再不济,姑爷还可以吃我家姑娘的软饭,难道非要当官不成吗?” 刘景周睨她一眼:“小孩子懂什么,这才不是小事。” 小言不服气,和她争辩起来,二人你一嘴我一嘴,互不相让。 何知云道:“你肩上的伤如何?” 肩上裂开的伤已没有痛觉了,存玉按了按,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了,很严重吗?”知云担忧道,“早知道把宋大夫带出来了。” “无妨,包扎一下便好。”存玉放下手,犹豫道,“但是,我这件衣裳是穿不了了。” 她打量着知云的脸色:“出来时走得急,我拢共带了两身衣裳,这件坏了,我就没有换洗的了。” 知云大大的松了口气:“这好办,我一会给你包扎,至于衣裳,我哪里还有好几箱呢。” “好。”存玉弯起眼睛笑,“药膏在帐篷里面。” 她们挽着手进去了,剩下小言和刘景周面面相觑。 半晌,小言冷哼一声,也转身走了。 刘景周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黄昏时刻,微风吹拂大地,一万士兵肃立在山峰下整装待发,刘景周在马背上向萧存玉行了个军礼。 “定不负所望。” 存玉拱手作别:“祝君武运昌隆。” 刘景周点了一万人走,大营除老弱病残外,只剩下两千骑兵和两千步兵。 兵力太少,难免会成为进攻目标,因而在于众将商议过后,萧存玉决定将这些人打散成四队,带着足够的物资潜入深山,用信鸽相联络,伺机而动。 至于不好移动的伤兵们,则转移进临汾城内安置。 萧存玉领了一千人进了三绝山,她在三绝山上找了一处有水源的高地扎营,此处向下看可以遥遥望见突厥大军的一角。 一日,风和日丽,她招手唤下一只灰扑扑的信鸽,在火焰上烤过信纸后,墨色的字迹显现。 ——疫病甚急,状若巫蛊之术,求之漠北或解。 巫蛊之术? 存玉翻来覆去这张不大的纸条,确认没有其他字迹。 她一头雾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是瘟疫吗,怎么变成了巫蛊之术,再说了,世上哪里来的巫蛊之术。 ——不对。 世上没有巫蛊之术,但是有漠北的邪术。 存玉揉皱了手心的纸条,若说是突厥人使的毒计,那他们断不会在此关头退军,可若说不是阿史那孛的旨意,她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 难道是契丹大巫? 这更不可能了,契丹大巫早就成了阿史那孛的奴隶了。 想不出答案,她索性出门去转悠,山间空气极好,存玉看着渺远山脚下微小的狼头旗帜出神。 “大人,您看起来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存玉被近在耳边的声音惊住,她立刻转头去看,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 面容普通,笑容和善,但看着不像汉人。 存玉警惕地后退几步,她不知不觉走了很远,此地离营地并不近,也没办法第一时间呼唤来士兵。 老人察觉到她的后退,温和一笑,娴熟地行了个中原的礼。 “小的叫张净,是不久前揭下皇榜前来的大夫。” 存玉看向他空荡荡的裤腿,那里只有两根绑在膝盖上的木棍,“我记得不良于行者都安置在临汾城中了。” 她意有所指,老人友好地笑了笑,“我的腿断了一半,但日常走路没有大碍。” “那他呢,他是谁?” 躲在树后面的少年收回露出的脚,许久才慢吞吞地出来。 “啊嗯唔。” “我这孙儿是个哑巴,胆小得很,又爱黏着我,大人莫要怪罪。” 萧存玉才不关心他的孙儿到底会不会说话,这老人可疑得很,或者说,所有的外族面孔都可疑。 “你看起来不是汉人,从哪里来?” “突厥。”老人泰然自若,吐出两个让人心肝一颤的字。 “突厥人?”存玉冷笑,“突厥的大夫会来治虞朝的瘟疫?” “是。”张净视线迎上存玉的,“我很遗憾阿史那孛殿下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 他哀叹道:“凡人的生命脆弱而珍贵,长生天最呵护每一个生灵,是突厥人太过激了。” 存玉眼神动了动,想起来信纸上写的求之漠北。 “放一个突厥人进吕梁城,我没有那么大的心。”存玉打量他,“不知道你有什么本事?” 张净嘴角微颤:“我有突厥王庭的医书,里面记载着上百种瘟疫及对应疗法,只要吕梁城中的瘟疫源自漠北,书中便一定有疗法。” “我不信。”存玉讥诮地笑,“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诈人,依我看,还是直接杀了你和你孙儿比较好。” 张商好似听懂了她的话,脸色煞白。 “大人若不信,我不进城便是。”张净格外好说话,“医书进去就好,我的初衷也不过是让草原少一些罪孽罢了。” “毕竟,吕梁的情况不会更坏了,不是吗?” “哦?狼头图腾下竟也能生出悲天悯人的菩萨?”存玉看着他从怀里掏出医书,自若地激他,“你是被族人和长生天厌弃了吗?竟然会投奔虞朝人。” 在和漠北人短暂的接触中,她深知长生天对于草原的意义。 果然,张净的手轻抖起来。 “是呀。”他却自语了一句萧存玉听不懂的话。 张商神色担忧看向张净,张净递给他一个宽慰的眼神。 心念一动,存玉道:“医书可以进去,但你要被监视,你孙子要给我当人质。” 张商听不懂虞朝官话,只是视线紧紧追随着老人,老人看着他笑了一下,将他推过去,“好,我相信大人会照顾好这个孩子的。” 张商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但仍然顺从着张净的意思朝她走来。 存玉盯着张净的假腿突然问:“你的腿是怎么断的?” 第100章 情脉脉几回呜咽 张净明显愣了一下,随之苦笑道:“小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的。” “是吗?”萧存玉莫名笑了一下。 她领着张商找到赵参军。 赵参军正在找她:“大人,夫人找你呢。” 知云一身骑装,看见她来,笑盈盈地展开一张地图。 “你还记得之前阿史那孛乔装成商人来府上找你的事情吗?” “记得,他那时候装得倒挺好。”存玉撩起衣摆坐下,“也是真有钱。” 知云指尖摁在地图上一点,“他不是送了咱们一个金矿吗,现在好消息已来了。” 金矿要变成金子,要经过艰难的人力开凿,漫长的冶炼过程,最后经过熔铸成型才能投入使用。 炼金的过程艰难还不算什么,难的是运输过程。 两军交战,牵连了漕运,几乎所有的漕帮都不敢接这庄生意,水路走不成,陆运又太艰难,黄金要怎样从矿场运到长安便成了一个问题。 嗯很巧的是,知云算半个漕帮老板。 ——做生意时商路可重要了,有条水路方便多了。 当时,知云欣然接下了运送黄金的重任。 思考了一会后,存玉问:“这批黄金大概有多少?” “没有很多,只凿开了矿脉的一角罢了。”知云托腮道,“大概有两万余两黄金吧,下次会更多的。” “两万两。”存玉愣了一下,迅速计算起来,“什么时候到长安。” 到了长安还有的磨呢,也不知道朝廷能拨多少钱来。 “还没走呢。”知云启唇笑道,“若是你直接上折子朝陛下要的话,其中充当军资的就可以不过长安的手了。” 知云说的隐晦,存玉瞅着她笑。 “国库很久没进这么多钱了。” ——自然会有人贪心。 夏日天燥,人心也燥。 “好姐姐。”正事说完,知云便赖在存玉身上不走了,她两手揽住存玉的脖颈,“佳期难觅,今日好歹有了空,你怜惜怜惜我罢。” 存玉耳侧泛红,微微偏头躲开她的视线,可对于知云轻轻摸进她衣领的手却视而不见。 “青天白日的,多不好。” “才没有不好呢。”知云慢慢解开存玉衣服上的绳扣,一味看着她笑,“天气这么热,你穿得太厚了。” 存玉轻轻瞪了她一眼,日头正炽,她心中的操守在苦苦劝诫自己。 可操守轻而易举碎在了软玉温香之中。 偶尔白日宣淫一下,应该也无妨的吧。 萧存玉在知云温柔的手下轻轻战栗,她拽紧了知云不停歇的手,外衣中衣都脱了,还要怎样。 “别再解了。” 可没想到一开口却带着轻喘,知云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随之晕开笑意。 “萧阁老,你话不由心。” 存玉心虚一瞬,谁让她们这么久没亲密了,她又不是圣人,当然也会想的。 心虚马上在知云突如其来的动作中消弭。存玉两眼微微睁大,又很快抬手覆在知云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衣衫没有尽散,但旖旎的氛围遍布在这方小天地中,唇齿间的啃噬迫切而温柔,像干渴的旅人对水源炽热的思念。 存玉也渴,含不住的津液从唇角溢出,在分开时勾出淫靡的银丝。 她舔了舔唇,知云的口脂留在了她的唇上,这个认识让她莫名脸红。 香气氤氲之间,银丝断开,知云的眼神看不太清。 存玉仰头凑近,还欲再亲,思念和爱欲拥挤在身体里,她想要更多的接触和抚摸。 知云手指从她脸上滑过,指腹是在吕梁频繁射箭留下的伤痕,微糙的茧子在肌肤上滞留,带给她更多的渴望。 萧存玉握住她的手,用眼神无声地催促。 山上条件艰苦,所有人住的都是矮矮的木板房,很是狭窄,所幸为了不暴露目标,房与房之间隔得很远,此时又没有什么事。 因此不必担心有人突然来访。 知云的手顺着她轻柔的衣服下摆滑下去,在存玉震惊无措的眼神里掀起她曳地的衣服。 浅蓝色的衣裳,原本是冷的,但当柔软轻盈的布料都堆积在一处,被揉出丝丝褶皱的时候,冷意便化成了滚烫的热。 里衣被褪下,堆叠在小腿处,新的东西压上去,知云掰开两条羞涩聚拢的腿,钻进渐渐滑落的衣衫里。 存玉双手按在她的头上,力度轻得不知是在拒绝还是在邀请。 狭小的空间里,每一下细微的喘息都如雷鸣,插进黑发里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 水液咕叽作响,轻喘被压抑在喉间,存玉浑身上下失了力,手无力地垂下。 五月天里清凉的风时不时从门缝里钻进来,在裸露的肌肤上跳动,逗弄起一片诱人的红。 知云抬起了头,嘴里吞咽着什么,凌乱的黑发沾了汗黏在耳边,衬得这张脸越发明艳动人。 眼含情,暗相钩,一点秋波、痴心如醉。 存玉着迷般抚上她的脸,心疼砰砰作响,仅存的清明被美色腐蚀,她任由知云拆开她的发冠,在交缠的长发间吻她。 “好美。” 清甜的口脂香比方才甜腻,存玉迷糊间想起什么,耳侧的红蔓延到了脸颊上。 知云眼底露出笑,轻轻舔上她的耳垂,顺着红痕一路舔到眼尾,吻上她眼角的水意。 “好姐姐,你喘给我听好不好。” 白色的里衣上不知为什么多了一处明显的水渍。 知云循着水源,找到来路细细摩挲作弄,耐心地看着水痕渐渐变深变重。 存玉一时受不住,嘴角流出呻吟。 “嗯不要弄了。” 存玉左手撑在凳子上平稳气息,却在触碰到潮湿里衣的那一刻彻底乱了呼吸。 知云指尖也沾着水,她含笑看了座下湿透的白衣一眼:“姐姐,你不小心把茶水洒了吗?” “嗯”存玉恶狠狠地瞪了知云一眼,“才没有” 她眼里还盛着泪,声音又无力,这声斥责委实没有什么攻击力。 知云起身挤进凳子里,笑着追去亲她的脸,存玉软绵绵地揽住她,被亲得眼角滚下泪来,泪水又被追着吻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西风吹来云头雨 窗外的日影漏进来,存玉抬眼看去,看见天空之上流转的白云,她问:“毕力格的腿是被怎么断的?” 知云腻在她身上,偏眼看着两人长发交缠,她含笑道:“毕力格的腿吗,膝盖骨被打折了,两条腿几乎反过去,血淋淋的糊成了一团。” “他还能站起来吗?” “没见过。”知云顺着她的膝盖摸进去,在光滑的肌肤上游走。 “唉。”萧存玉发愁道,“也不知道他给的医书管不管用。” “什么医书?”知云看着光影在狭小的房间里跳动,又看了一眼动手穿着衣衫的萧存玉,莫名叹了口气。 存玉将遇见张净的事情一一道来。 “突厥确实经常犯瘟疫,动不动就死一大群牛羊和奴隶,他们的医书我也有所耳闻,传说能包治百病,虽言不尽实,但治疗瘟疫的法子还是可以信一信的。” “至于张净的身份。”知云右手不甘心地探进萧存玉的衣服下摆,“又有什么所谓呢,阿史那孛肯定不喜欢毕力格,他们是不会联手的。” 萧存玉轻笑着握住知云的手,“月牙儿,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呀。”知云笑弯了眼,看起来很是无害,“就是想问问姐姐,你用得什么香膏呀,好软好舒服。” 顿了一下,知云疑惑地按了按指下的肌肤,反应了一会后,她明白了这是骑马时磨出的茧子。 萧存玉把她的手抓出来,无奈道:“你家的香膏。” “哦。”知云的声音闷闷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她抬起头,笑盈盈的,“咱们身上是一样的味道。” 医书被送进吕梁,沈雁在寄出的信里长篇大论地吐苦水,说她从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堆在一起,宋大夫的信中暴躁地骂城中那里不遵医嘱的居民,还催着她快多找点大夫来,说现在城中的垂髫小儿都会抓药了。 医书里的药方有没有用还得再看,朝廷的回信却是很快就收到了。 金矿中所炼黄金,陛下允她按需自取,一切已战事为紧。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命人清算军资,列成条目,计算清楚所需后从各地采购。 在狭窄的山上,小言有了珍贵的独间房子,她从厚重的账册中抬起头,咧着嘴笑道:“姑爷,你来了。” 存玉怀里抱着一摞书册,看着满地满桌的纸张大为震惊,翻书声不停,小言匆匆说句“放地上就好”便又埋头进桌案里了。 拥挤的房间里,存玉放下书册,恍恍惚惚出去了,她竟然连算筹都不用的。 到了另一间工房里,存玉看周围没人便隔着门缝偷眼看,摆着泛黄书册的桌案后,知云正将算盘打的噼啪作响。 她昨晚已传信出去召账房先生回来了,就连虽在大理寺但精于算账的朱琮礼也叫来了,但路途遥远,起码最近的四五天内军中算账的还是只有三个人:何知云,小言以及赵参军。 存玉咽了口口水,从腰间取下折扇给自己扇风。 光是隔着门缝看那些账本她就已经感到眩晕了。 存玉从门口离开,绕过几棵树和一队守卫,看到了赵参军的屋子。 房门大敞开着,赵参军在纸上写写画画,时不时发出一声悲伤的哀叹,其情状之苦和算术时的萧存玉很类似。 “咳咳。”她迈步走进去,“算得如何了。” 赵参军忙起身,存玉制止道:“不必多礼,你忙你的,我一会就走。” “是。”赵参军又坐下,只是拨弄算盘的声音慢了下来,存玉转了一圈,看到了被装满的废纸篓。 她合住折扇拍了拍赵参军的肩,叹口气走了。 剩下赵参军挠了挠头,不知所云。 夜色将近,萧存玉顶着晚霞去找张商,张净和张商的行动都被限制,张净还好,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目光尚且能做到无动于衷,但张商就不行了,一个人独处不过四天,他就已经被吓破了胆。 存玉特地晾了他好几天,今日正好试试他。 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两张床、一张桌子、一副板凳而已,张商见有人来,畏缩地藏在桌子后,探出半个脑袋观察。 萧存玉坐在桌子另一边,也不叫他起来,径直在张商震惊的目光中吐出一口流利的突厥语:“你和张净是最近才认识的吗?” 张商面色警惕,抬手指向自己的喉咙:“啊啊” “不会说话,点头总会吧,点一下头是是,点两下头是不是。” 张商身体向后退了几分,这是一个明显的防备姿势。 片刻,他才轻轻点了两下头。 “你们是亲爷孙吗?” 一下。 “张净的腿很久以前就断了,是吗?” 一下。 “你天生哑而不聋,对不对?” 一下。 这些问题不痛不痒,张商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一串问题问过去,他的眼神明显放松下来,身体也不再僵硬。 视线集中在他的脸上,存玉柔声道:“你认识毕力格,对吧?” ——呆呆的,还是一下。 紧接着,张商两眼慢慢睁大,瞳孔紧缩,迅速连连摆手。 存玉一拍桌子,厉声质问:“张净就是毕力格吧,说,你们混进来是想做什么?” 眼泪滚下来,*张商摇头摇得飞快,嘴里呜呜的说不出话。 “张净既然是毕力格,那你是谁呢?”存玉状若思索,“总归不会是毕力格的孙子吧。” 她扫视打着哆嗦的张商一眼。 “说起来,历来被捉住的敌方奸细,都死得好惨呢。” “不是被腰斩,就是被下油锅,还有被凌迟的,凌迟可惨了呢,那肉就被片成一片一片的,浑身血忽淋拉的,只剩骨架了那筋还能动。” 张商跪倒在地,面白如纸,他用力在地上磕头,“呜啊啊呃。” 存玉向后一歪身子,好似被吓了一跳,紧接着眼珠一动,抬手轻轻扶起他: “好孩子,你何必跪我,我和阿史那孛不一样,我可是个善心人,只要愿意承认,我是绝不会加罪于你们的。” 她笑道:“当然,我也不会怪罪毕力格。” 张商额角已出了血,闻言神色却一松,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 简易营地的另一边,朦胧的月色下,一个老人倚着一团漆黑的树抬眼看天,他身后是几个闲聊的士兵。 “张大夫。”一个士兵近乎恭敬地走向他,“天色晚了,不如您回屋歇会,您一直在外面呆着我们也难办啊。” “小兄弟,不知你能不能打探到我孙儿的消息,他不会说话,胆子又小,我怕他出什么事。” 士兵为难道:“张大夫,您救过我的命,按理说我不该拒绝,可萧大人下过严令,不准让任何人给你们互通消息,我实在是不敢啊。” 张净叹一口气:“既然这样,那也罢了,就是不知萧大人什么时候能让我们亲人团聚了。” 士兵不忍再拒绝他一次,斟酌片刻后道:“想来应该快了,听说大人这两天就要去审问,不,询问张小哥了。” “张大夫,你就放心吧。只要萧大人一审过,自然会知道你们和其他突厥人不同,是难得一见的好人了。” “是啊。”张净和善地笑出来,“问清楚就好了。” 第102章 斜日只照半边树 张净隔着重山遥望草原,夜风吹起他鬓边的白发,白发模糊了他的神情和视线。 士兵静静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脸轻声问:“张大夫,天已黑了,不如早点歇息吧。” “歇息。”他任由白发翻飞,唇角勾起莫名的笑,“我离歇息还早得很呢。” 士兵不明所以,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都落了,这还早吗。” “是呀,不早了。”张净弯腰拂去衣摆上的泥土,又改口道,“好了,小兄弟,带我去找你们大人吧。” 铅灰色的天幕下,士兵听不懂张净前后矛盾的话,抬手摸了摸脑袋,应声道:“是。” “张净,他来找我?”萧存玉惊讶了一下,拆冠的动作顿住,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一笑,“带他进来吧。” “大人。”张净垂手侍立。 “这么晚了,张大夫找我什么事?” “大人我放心不下孙儿,想向您讨个赏,见他一见。” “张大夫不必担忧,且放宽心,您孙儿好得很呢。” “大人是君子,岂会不知天理纲常是人之常情,我不过一介贱民,此身只有这个孙儿罢了。” “大人因着我二人身份存疑、目的不明,看押监管我都没什么好说的,可大人竟都不让我见他一面,未免有些不合适吧。” 存玉一笑,不理会他的指摘:“这样看来,我竟不是君子了。” 张净跪下去:“张商年幼无知,又胆小异常,还请大人看在我入军营以来治人无数的份上,放了他吧。” 存玉垂眼看他,敲了敲桌面,蓦地问:“张商到底是谁?” 万籁俱寂,张净,或者说毕力格,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 “阿史那仵。” 与此同时,森森的风卷着杜鹃的悲啼肆虐,撞的木门嘎吱作响,无形的风在木屋里蔓延,萧存玉对上毕力格的眼睛。 “他就是阿、史、那、仵,突厥汗王钟爱的幼子,阿史那孛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在长生天的注视下,诞生的最懦弱、最无能的王庭血脉。” “虞朝的萧大人,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阿史那仵,阿史那孛屠净突厥王帐时留下的唯一一个兄弟,与他那些骁勇强壮但早已化作黄土的哥哥们不同,阿史那仵像一只降生在狼窝的狗崽。 他愚蠢、无知、看不懂千年来草原上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政治嗅觉甚至不如老汗王脚下的奴隶。 可这样的人偏偏是汗王的儿子,他的血脉给予了他尊贵和衣食无忧,他的无知带给他提心吊胆的一生。 存玉想起那个缩成一团的张商,他看起来确实不像阿史那孛的兄弟。 毕力格脸上的风霜一览无余,存玉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带着阿史那仵来军营?” “投诚。”他眼里泛起涟漪,“老汗王垂垂老矣,现在不过是凭借那些老贵族的支持在王座上当没气的死人罢了,阿史那孛想拉他下马轻而易举,现在不动他只是为了更名正言顺的成为新可汗。” “阿史那仵是先王的孩子,阿史那孛容得下他一时,容不下他一世,我与他关系亲厚,老汗王甚至派我护着他夺权,阿史那孛狠毒无比,是不会放过我的。” 毕力格眼露凶光:“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阿史那仵再无能,他也是突厥汗王仅有的两条血脉之一,若阿史那孛出事,谁也无法阻止他继位。 “这些话,为什么不对着阿史那孛说,与我相比,应该是他更想要阿史那仵的命吧。” “可阿史那孛,他只能做到饶我一命,并不会承诺我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萧存玉轻轻挑眉:“长生天不是说你是智谋大者吗,荣华富贵于你应该唾手可得吧,昔日的左贤王,今日的老汗王,不都对你心悦诚服,以你的才华和名声取得阿史那孛的信任和重用不难。” “况且他在行军打仗上是不世之才,灭契丹,破雁门关,他注定被写进史书,难道你不想和他一起建功立业,一起享百世膜拜吗?” 毕力格指尖微微颤动:“名垂青史对我而言甚至不如雨夜里的一袭破毡衣,被历史记住有何用,百世千世太远,我只要今日。” “阿史那孛自大狂妄,恃才傲物,觉得能被长生天降下神谕的人只有他一个,他只喜欢像宿卢和那样的蠢人,我不需要一个这样的主子,他根本不值得我追随。” 毕力格磕头下去,白发落在地上,“让我为这场战争带来喜讯吧,用我在突厥经历的一切,用我曾踩过的每一寸草地。终于一天,我牧草铸就的身躯,会塞满中原的黄土。” 喧嚣的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滞,杜鹃的鸣叫渐小,存玉笑出来:“来者是客,你既有这份心,我怎么会拒绝你。” “先给我画个漠北的地形图吧。” “赵参军,取纸笔来。” 一直站在阴影里装哑巴的赵参军闻言立刻出去,不消片刻,就取来了厚厚一沓纸。 赵参军对着已经坐在位置上的毕力格恭恭敬敬做了个揖:“毕力格大人,有劳了。” 存玉轻轻拍了下毕力格的肩膀,看了赵参军一眼,走了。 赵参军急忙跟上,压低声音道:“大人,这两人如何安置?” “你亲自看管阿史那仵,他不能死,至于毕力格,且看他画出的地形图是什么样的。” “是。”赵参军看了看左右,“要监视毕力格吗?” “找几个身手好的暗中监视就行。”存玉想了想,“不用限制他的行动。” 隔日,前线战报传来。 薛尉负伤,所率军队被俘虏三万之众。余者勉力护着重伤的薛尉逃窜。 与此同时,刘景周仅率八千人马轻骑出行,趁夜色突袭正在大举庆祝的突厥大营。 ——她烧了突厥粮仓,在一片骚乱中斩杀了醉酒的乌木浑。 杀了乌木浑后,刘景周带着乌木浑的人头迅速离开,赶去接应重伤昏迷的薛尉。 萧存玉放下军报,山间空地上坐了一地的大小将领,无一不面色紧张。 “诸位,我们可以下山了。” 众人一愣,随机兴奋起来。 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小将粗着嗓子,喜形于色:“大人,想必是薛将军得胜了吧。” “是呀,大人快说是什么喜讯呀。兄弟们都等不及了。” “薛将军向来勇猛,想来这次一定打出了一场了不得的胜仗。” 这些曾跟随薛尉冲锋陷阵的人满眼期待又理所应当地看着萧存玉,眼神殷切地催促她宣布。 存玉摸着军报的手指动了动,避开他们的眼神。 渐渐有人意识到不对。 “薛将军,怎么了?” “重伤昏迷。”存玉微微转头看了一眼赵参军。 赵参军会意,躬身拿起军报诵读。 他越读越心惊,众人也越听越沉默,喜得脸红脖子粗的小将也褪去了面上的红晕。 待到军报念完时,已没有人口口声声念叨薛将军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句艰涩的询问吐出,“刘将军,她杀了乌木浑。” “怎么可能?”一心推崇薛尉的小将沉不住气,“薛将军尚且不敌乌木浑,刘将军妇人之流,难道比从军多年的薛将军还懂兵法吗?” 存玉道:“想来是的。” “属下不信。”小将不信,“只怕是一时侥幸,或者有人相助。” 存玉抬眼看他:“真与不真,待她回营便知。王校尉何必心急。” 王校尉还欲辩白,但看见萧存玉眼神的那一刻满腔愤懑凉了大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了。”存玉从赵参军手中接过军报,“赵参军,你去传信给其他三路人马,让他们收拾收拾,拔营,出发了。” “是。”赵参军领命,目不斜视地从神态各异的众人间穿行而过。 打了胜仗的是谁重要吗,刘将军是女人又怎样,她立下的功绩可是实打实的,薛将军倒是毋庸置疑的男儿,可他手中有刘将军一半功绩吗? 赵参军余光看到上首的萧存玉,再说了,他们的意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萧阁老的,或者说是陛下的。 “什么,刘将军竟然杀了乌木浑?”小言从书堆里抬起头,满脸震惊,“她也太厉害了吧。” 知云看见她颊侧的墨汁笑出声:“你第一天知道她厉害吗?” 小言从知云递来的镜子中看见了脸上的墨汁,她羞赧着掏出手帕擦拭。 “不过也是,她力气那么大,隔壁又那么结实,能打也是当然的。” 小言一脸与有荣焉,头上的步摇晃个不停:“那她立了功,是不是能升官呀?” 存玉笑道:“自然。” 知云看了她一眼。 小言哇了一声,捧着脸道:“天哪,更厉害了。” “平日只见你和她斗嘴,怎么背着她倒夸起来了。”知云好奇地问她。 小言脸一红,不好意思道:“斗嘴归斗嘴,我还是挺喜欢她的,她可是女将军哎,我活了这么多年,只在戏里见过女将军,如今猛不防见到个真的,当然喜欢了。” 她又想到什么似的,眼里像装满了星星,一拍手道:“说来刘将军是不是有个女儿,我别的不行,教小孩算术绝对没问题,不如等她回来了去自荐。” 她眼睛亮亮的,看向更熟悉刘景周一些的萧存玉:“姑爷,你看如何?” 萧存玉面无表情,算术是吗。 “不知道。” 知云掩唇遮住笑意,咳嗽了两声。 “不如你直接去问刘将军,她女儿若对算术感兴趣,刘将军自然会应允的。” “好主意。”小言兴冲冲地找算盘和算筹去了。 第103章 103 “薛将军。”刘景周躬身行礼,对着被亲卫搀扶着的薛尉道,“末将来迟了。” 薛尉神色复杂地打量她,声音虚弱:“刘将军年少有为。” “不敢当。”刘景周直起身躯,摆手示意亲卫取来乌木浑的首级。 沾上灰土的木匣子被打开,滚圆的头颅上是干涸的黑色血迹,乌木浑双目圆睁,颈间是参差不平的缺口。 薛尉伤在肩上,阿史那孛的大刀刺穿了他的身体,在肩膀上留下了一道横亘至左胸的伤口。 若不是军医救治及时,只怕他早就死了。如今还能站着,不过是在刘景周面前撑着一口气罢了。 乌木浑的首级近在咫尺,薛尉肩上的伤突然隐隐作痛,若是,若立下此功的是他 “将军。”亲卫悄悄碰了他一下,唤回了他的神智,亲卫目光关切地示意刘将军还在面前等着呢。 回过神来,薛尉僵硬着扯出一抹笑来,“有劳刘将军了,我们何时回营。” “突厥大军已退至太原。”刘景周道,“萧大人传信来,命属下与将军带兵回临汾。” 薛尉惊诧道:“什么?” 刘景周以为他在疑惑突厥退兵之事,解释道:“乌木浑之死无疑让阿史那孛元气大伤,阿史那孛此时退兵也是为了保存实力。” 薛尉身形微微晃了一下,突厥退兵在意料之中,可为什么萧阁老不是向他传信。 他隐蔽地朝亲卫投去一个询问的视线,亲卫摇了摇头。 薛尉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刘景周没注意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倘若将军身体有恙,末将可率兵先出发,将军缓缓而至即可。” “不可。”薛尉脱口而出,又在刘景周诧异的眼神中以为自己多想,难道她没有打算架空自己? 顿了会儿,薛尉解释道:“刘将军不必顾虑我,我行军不慎造成这么大的损失,正该反躬自问,又怎敢麻烦将军。” 刘景周语气关切:“虽如此,将军也要以自己身体为要。若有不适,万不可硬撑。” 薛尉笑了一下:“多谢。” 刘景周翻身上马,拱手离去,破开云层的晚霞给这位展露锋芒的年轻将领镀上一层盛大的光辉。 薛尉眯了眯眼,竟觉得刺目。 他的请罪折子今早已送往长安了,也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罚自己。 ——又会如何奖赏她。 在毕力格献上的医术中,宋大夫找到了与城内瘟疫对症的药方,经过改良后的第一批药已经用下去了,效果很好。 除却患病早,病症最严重的几百人外,其余轻症和中症患者在吃了药后已渐渐好起来了。 “珂妹亲启。” “今宵无雨,庭户无人,此月明似雪之良夜,姊一武人,竟起对月伤怀之叹。不禁羞惭。” “昔日吾家不过三重小院,天伦团栾而高堂俱在,姊舞剑,汝耍枪,阿母以长干行①笑吾二人也,吾不悦,答曰:吾不远行,珂不抱柱②,阿母不可任口。阿父大笑。” “当时情绪当时天,而今重忆,竟成谶语。” “一过十年,父死母亡,姊今所念,唯汝一人。自去岁一别,千里隔绝,姊受制于人,姊惶惶半年不知汝安否,日也思,夜也思。” “终得音信之时,姊闻汝别后种种,痛至欲哭。汝之忧苦悲切,不知可有人怜。” “恨信纸单薄,载不动离思情。今大疫渐平,姊归心似箭,只盼人如月,终团圆,共话西窗。” “书不尽言,余候而叙。” 沈雁写好信,整齐叠好后放进身侧的小木匣里,里面除十余封信外,还有一沓闪亮的金叶子,沈雁将信放好,又取出其下的银票,细细数了一遍后才心满意足地放下。 夜色朦胧,她深深叹了口气,晃了晃剑穗,也不知阿珂现在怎么样了。 房门被轻轻敲了几下,沈雁回过神,立刻起身道:“谁?” 稚嫩的童声传来:“沈姐姐,是我。” 辨认出来人是宋大夫收的小药童安小妹后,沈雁便放下了剑,重新坐下,“是安池呀,快进来吧。” 这房屋后面就是药材屋,城里的草药都是由医者们定量,士兵们下发的,以此保证进入瘟疫患者手里的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可严苛的剂量必定会招致不满,自药房的位置被心怀不满之人嚷嚷出去后,隔三差五的就有不速之客来。 城里沈雁武功最高,因此自请住在药房附近看守。 安小妹将门推开一条缝,探进来半个脑袋,“沈姐姐,师傅让我来取药材。” 沈雁从上锁的柜子里取出药房的钥匙。 “这回取多少药呀?” 安池神叨叨地举起右手,张开五根手指,嘻笑着答:“只有五十余个病患了。” “五十个?”沈雁惊道,“不是一千余个吗?” “嘿嘿。”安池一笑,“那是昨日了。” 五月的天已不复春日的清凉,夏蝉在葱绿的枝头跳跃,无端拨弄人们的喜悦。 “多少?”萧存玉怔愣了一下,立刻问,“确定没算错?” 小言从层叠的账本中找出写好马具的册子,“没错,就是五万副。” 存玉接过来,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下确实是五万这个数字,接着她又拿出长安传来的文书对了对,仍然是五万。 存玉咽了咽口水:“朝廷,这次这么大方吗?” 两个月前军中退下八千副耗损达八成的马具,存玉费尽心血写出了一封文采斐然的折子,折子中道尽军需之疲敝,士卒之倦怠,其中言辞恳切,令人闻之欲泣。 她知晓朝廷给不了八千副,但只有四千副也是好的。 存玉日等夜等,可没想到伴着信鸽送来的竟是户部尚书亲笔书写的文书,信中文采藻然,用典无数,一字一词说的都是艰难苦困,一横一竖写的都是无可奈何。 这样的文章,若出自科考举子的手下,萧存玉必第一个叫好,可它偏偏是管天下钱粮的方观之写的,通篇写的还都是没钱这两个大字。 ——长安亦千难万难,边疆之困,下官有心而无力,阁老智谋无数,必有锦囊妙计以对之。 存玉写了两个时辰的大字才控制住想将这文书拍在方观之脸上的冲动。 一篇好文章抵了六千马具,长安送来的马具甚至不如知云四处走私来的多。 而现在 存玉高举着这副热腾腾的文书,大睁着眼睛对着左下角的印看了半天,终于相信了这上面的不是突厥的印,不是贼人仿的印,它货真价实就是户部的公章。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微抖着手将文书还给小言,这么多年了,朝廷可算能阔气一回了。 知云掀开帘子走进来,怀里抱着笔墨:“赵参军忙着指挥士兵收拾东西,拜托我来问你一句回朝廷的书信怎么写。” 萧存玉面色郑重看向她,指尖搭在素纸上:“我亲自写。” 长安既然有钱了,那边疆就要做好打一场富裕仗的准备了。 旭日还未西沉时,士兵已整装待发了,萧存玉命将士们向北出发,在临汾与刘景周汇合,自己却带了一千人扣开了吕梁的城门。 消息从城门传进去,陈敛带着一大群人诚惶诚恐地赶到城墙下,他小跑到萧存玉面前,敛起衣摆就要跪下。 萧存玉迅速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不必多礼,陈将军之悍勇足智,我在群山之外亦有耳闻,吕梁能有今日,将军功不可没。” 陈敛余光看到萧存玉身侧的知云,他微微一顿,推辞道:“大人谬赞了,吕梁能守住,并非我一人之力。” 存玉笑说:“将军不必谦虚,大功就是大功,战后上本请赏时,必少不了将军的。” 沈雁靠着根柱子,歪七斜八地站着,知云走过去给她做了个揖,笑意盈盈:“城中诸事,多亏有沈女侠。” 沈雁原本打定要晾她一晾的,现在见她这样,也端不住了。 她嘴角露出抹笑来:“好吧,看在你告诉我阿珂去向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那边萧存玉和陈敛说完客气话,已开始交流起城中情形来了。 第104章 104 “城中死伤几何?” 路边端着豁口黑陶碗喝粥的一个小孩正一脸好奇地探头看她,萧存玉垂眼看见碗里是半稠的粗粥。 陈敛转身从身后一人手中拿来一本册子翻开:“大人,吕梁围城前约有十五万人,被突厥围城时战死了大概四万余人,军中大小将领死伤八成,疫病以后,又死了两万余人,此时只剩八万多人了。” 存玉翻看册子,只看见密密麻麻的名字,她指间顿了顿。 “这些是?” 陈敛一脸歉疚。 “这月余来,城中可用之人死得死,病得病,围城时又一切从简,下官力有未逮,六万死者中,只辨认记载了三万多人的名姓和籍贯,其余无名无姓,无人认领之人,只好一把火烧了,连个碑都没有。” 十去其四,家倒屋蛀,平和被轻易戳碎,只剩下漫山遍野的坟堆和石墙上永远洗不净的血了。 那册子上的字迹杂乱,有大有小,大半都歪歪斜斜,难以辨认。 “男丁要守城运粮,女眷要制做兵甲,能用来做这些无用之事的,也只有小孩和走不动路的老人罢了。” 陈敛重重叹了口气:“不过现在大难已去,突厥人也退兵了,想来停战的日子也快了。” 走进吕梁城中主干道,依稀可见当日的繁华,但随处可见的瓦砾和白幡显眼至极,昭示着战争带来的痛苦。 有稚童从掩住的门扉后钻出来,手高高地指向军旗,声音天真可爱,“娘,你看,那个字念‘虞’,我昨天刚写过。” 小孩话还未说完,便有一双手从身后伸出,将她拖了回去。 “嘘,你以为谁都是陈将军呀,小心他砍了你。” 那妇人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传到萧存玉的耳朵里,陈敛自然也听见了,他立刻扬声呵斥。 “这是哪家的妇人在说话,萧大人光风霁月,清正无比,又怎会做出随意砍人之举,你这话实在无理,你们能有今日,还不都是因为有萧大人在。” 轻轻掩住的门扉后没有一丝声响,陈敛挤出一脸笑对着存玉:“大人,稚子无辜啊。” 存玉看着陈敛。 “一个孩子的一句话罢了,陈将军未免有点太小题大做了。” “哪里哪里,下官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啊。” “真奇怪。”沈雁受不了似的抖了抖,“陈敛今天怎么突然这么恶心。那天都敢把高祖牌位溅满血,现在却对着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文官献媚。” 她双手环胸,眼珠微斜,沉思道:“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是呀,这是为什么呢?除了他说的这些谄媚话,陈敛他一个守城有功,往后仕途一定一帆风顺的将军,随身不带着他的功劳薄,不带着他请封的折子,偏偏要带着厚厚一本死者的名册。那些死去之人的名字有没有被好好记载,真的重要吗?” “朝中最有权势的萧阁老来,他不说自己的功劳之大,不说守城之难,非说些死人做什么。” “还有那个看似意外出现的小孩和妇人,那怎么可能是算计,城内诸人谁不知今天有贵人来,城里的小孩,历经重重生死之后怎么还会如此言行无状?这分明就是陈敛特意安排的一出戏,借稚子之口说出自己的担忧和祈求,希望萧阁老对这一场百姓多些怜悯。” 知云轻轻叹了口气:“好苦心的算计” “我知道了!”沈雁从自己的思考中脱离出来,蓦地两手击拳,恍然大悟道,“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官大一级压死人。” 她也叹了口气:“可怜陈将军这么个人了,又有手段又有谋略,这些日子为了城内数万百姓的安危,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几乎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终于守卫了这座城池。没想到啊,竟然还是屈服在了权势的淫威之下。” 何知云嘴角抽搐几下,忍无可忍地攥紧了手心,冷哼一声从沈雁身侧快步走过。 “难怪你被林复锁住半年都逃不掉。” “哎哎哎,你怎么说话呢” 陈敛还在笑着看向存玉,眼神里是微不可见的祈求。 他只是守城将领,不是一城太守,只管军政,不理文政和财政。 相关的物资支援会按调令进入一个文官的手里,之后关于重建吕梁的各种政令也会经由这个文官的手下发,陈敛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萧存玉会是这个人。 所以 这座我从淋漓的鲜血里夺回的古老城池,你能否拂平它身上的累累伤痕? 萧存玉轻轻叹气道:“将军何必呢,你是武将又不是文臣,管民生做什么,你想升官,有战功便足矣,你是从血里淌出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不会不知道,泼天的富贵就要到手了,你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陈敛的心已沉了下去,强笑着说不出话来。 “陈将军不日随大军去打突厥吧,这样好的武将,用来守城多浪费。”存玉轻笑,“为了让陈将军能心无旁骛一点,看来吕梁城得好好治理了。” 陈敛猛地抬头看向萧存玉:“大人。” 萧存玉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陈敛,一个她在朝多年,没听过几次名字的驻边将领,都能为了百姓费心筹谋。 可与她相识多年,出身大家,颇有盛名的薛尉,却要为了自己的功绩置数万普通士兵的性命于不顾。 简直可笑。 毕力格的地图画得慢,萧存玉在吕梁找了处僻静的宅子安置他,考虑到他腿脚不便,她特地派去两个武功颇好的大头兵贴身照料他起居。 何知云觉得这样不好,两个大头兵未免有力不能支之时,天有不测风云,未免刺客袭击、突发天灾、毕力格摔倒,毕力格不小心在宅中迷路等诸事发生,她认为必得在宅邸里多安排些人马才保险。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 许是毕力格也被她们的一番苦心打动了,不过在宅子中住了十天,图纸已尽画好了。 恢复一座城池的生息是一项浩大而繁复的工程,在细密纷乱的官府安排中,以工代赈是预防暴乱、重建城池的合理方法。 “运石一日五文钱,管两次餐饭;纺织一日三文钱,管两次餐饭;梳理城中佚乱的文书,一日九文钱,管三次餐饭” 聚在官榜前的人群聚精会神地听着衙役高声念着公告,不少人听着听着便默默拭泪。 人群之外,陈敛合上马车的帘子,长长舒了口气。 “走吧。” 城门口,送走朝廷派来运送黄金和物资的人后,何知云在路上叫住了一位怀抱面袋子的年老妇人:“大娘,我能问问你这粗面是多少钱买的吗?” “咋?你说啥?”大娘把脸从高高的面袋子后钻出来,在看到知云的瞬间笑了出来,“是夫人啊,你问我啥勒?” “大娘,我问你这面多钱买的?” “嘿,我从三里外来,坐驴车嘞。” “大娘,我问的是你这面是在哪家铺子买的,几文钱买的?” “啥,布子,我没扯布子,我自己会织衣哩,夫人你别担心。” 知云深吸一口气。 “大娘您慢走。” “好勒。”大娘笑呵呵地抱着面走了。 小言“扑哧”一声笑出来,绽开满口白牙:“这大娘耳朵不咋好使嘞。” 城墙处人少,知云又叫住一个年轻人,终于问出了今日精米一斗九十五文,糙米一斗十文,细面一斗一百文,粗面一斗十三文。 她在心里算算,粮价不算低,但朝廷的大半物资还没运来,这个价格已经很难得了。 路上的碎石都被打扫干净了,路边是零星的商贩,一个断了腿的男人正躺在自家门口的竹椅上晒太阳,他手里的蒲扇摇呀摇,猛不丁被扑上一层灰。 “夫人——”灰尘的中央是道骑马的身影,像阵风一样“嗖”一下就来了。 “毕力格他——”赵参军翻身下马,猛吸了一口气,“咳咳,他,他画,咳咳咳咳” 小言着急地催他:“毕力格,咳咳,他怎么了,你快说呀,咳咳咳” 知云从腰间抽出扇子扇起土来。 白净的折扇不一会就变成黄褐色了。 灰尘散去后,土黄色的赵参军陪笑道:“夫人,毕力格说他画好地形图了。” “画好了?”知云扇扇子的动作停住。 “是,刚画好的,我看了一眼,还挺像模像样的,本来打算去找萧大人的,但他又不知在哪里,路上听说夫人在这里,就赶来了。” “先带我去看吧。”知云收好扇子,犹豫了一下后用手帕包住了,“存玉应该在运河附近,你派几个人去找吧。” “是。” 毕力格的宅子在城南一座寺庙附近,穿过坍塌的佛堂,绕过一群刚下工的力夫,知云跨进了宅门。 “夫人,张大夫现在在厅堂坐等。” 多惹是非毕竟不好,毕力格的身份目前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对外的说法是张净奉命在整理药方。 远远的,知云便看到了端正坐在竹椅上的毕力格,她屏退下人,只留下赵参军和两个可信的士兵。 木桌上是摊开的地图,毡布材质的纸约六尺见方,平整地铺开在桌面上。除此之外,书桌一侧放着沓白纸,知云揭开几页,发现是一些要塞处的细节图。 “夫人,漠北的地形图,已在你眼前了。”毕力格眼下是浓重的黑,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我老不晓事,唯独对漠北的一沟一壑,绵延起伏记忆犹新。” 知云轻柔地抚摸上地图,从南边的高山看去,一路穿过纵横的河溪,看到绵绵的草原无止境地延申到了极北之地。 第105章 105 毕力格所画,和军中现存的地图有不少出入,或是河流走向不同,或是坡地高度不同,不过军中的地图已是高祖时期所绘,草原地形有所变迁也是正常。 希望是真的。 “先生好笔力。”知云命人收好图纸,“倒茶来。” 门扉嘎吱一响,萧存玉推开门迈步进来。 “萧大人。”毕力格拱手道,“现在可以证明我的忠心了吧*。” 萧存玉轻笑道:“这是自然,先生的忠心日月可鉴,我又岂会不知。” “不过”她微顿道,“只是不知,先生能为我们做些什么呢?” 毕力格抬眼看他,好似笑了一瞬,又立刻变回平时的不动声色。 “大人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存玉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地形图尚且不知真假,此时便是毕力格主动要做什么,她也是不能让的。 她笑说:“先不急,先生如此辛苦才画出地形图来,不如先歇息几天,好好看看吕梁的风光吧。” “大人盛情,我却之不恭。” “对了,你要见见阿史那仵吗?” 毕力格摇头,神色丝毫未改,“不必了,既然我已经将他献给了大人,那他的死活,早就与我无干了。” 萧存玉的视线追随着毕力格,“他对你如此信任濡沫,知道你为了荣华富贵,把他卖了吗?” “知道又怎样?”毕力格冷漠地说,“中原有句话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做都做了,后果怎样,早就无所谓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出了宅子,赵参军紧跟在存玉身后,“毕张大夫万一跑了怎么办?” 知云笑他:“他是送上门来的,目的还没达成呢,怎么可能跑。你只看住他,别让他和不相干的人联系就好了。” 存玉问:“张商还在你那里吧,看好他。” “是。”赵参军又问,“要审他吗?” “不用,若是张大夫去找他了,一定要记住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遵命。” 地形图被送给了刘景周,存玉特地说明了真假未知,让她谨慎使用。 昨日朝廷派来的钦差们已经从附近调拨来的官员已到全了,吕梁的后续恢复只要遵循萧存玉制定的方案逐步进行便好。 沈雁早在开城门的第一天就骑马去临汾了,陈敛留下看了几日也安心走了。 存玉再检查巡视了一遍后,留下几个信差随时通信便打算离开。 离开吕梁时是个雾蒙蒙的清晨,存玉骑在马背上遥遥看向长安的方向,宽阔的官道上没有任何人来。 按理说,她呈递上去的公文昨日就应该有回信了。 知云抬手挥开眼前的白雾。 “来不了也正常,想来就算薛将军用兵不利,陛下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封刘将军为征北大将军呢。” “左将军也挺好的,薛将军重伤上不了战场,她这个左将军和大将军也没什么区别。” 说着说着,知云停住了,左将军怎么可能和大将军一样,刘景周分明当得了主将,却非要在她头上压一个大将军。 朝廷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存玉右手虚摁在腰间的短剑上:“朝中的争执还未结束,此事未必没有转机。先去临汾吧。” “再说了,刘景周又不是什么傻里傻气的痴儿,别说现在已是左将军了,哪怕她依然是武威少将军,薛尉也在她手下讨不了好。” 小言从知云身侧探头出来:“为什么呀?” 存玉向她解释:“若论起行军打仗的本事,薛尉还能和刘景周比划比划,但若说起官场斗争的本事,那他可是差远了。” “此话何解?” 萧存玉一笑:“小言,我先问你一句话,你从小跟着何老爷还有知云出去行商,是不是对做生意懂得便多。” 小言骄傲地抬头,得意道:“那是自然。” “一样的,刘捷是陛下信重的武将,那些年保皇党势单力薄,大多时候都在有府兵把守的刘府商议事情,刘景周把这些官场中的弯弯绕绕从小听到大。薛尉却是个粗人,心里没有几个算盘的。” “而且。”存玉顿了一下,“刘捷酒醉后曾对我说过,若周儿是男孩,这么聪明的孩子,他早就给她求来个一官半职了,只可惜是个女孩。” 小言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刘景周竟还是个聪明人。” 长长的车队中,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旁却潜藏着不少暗卫,时不时便有人经过。 薄金色的阳光从布帘间的缝隙偷溜进来,落在马车内右侧靠墙的两支奇怪木棍上。 毕力格苍老的面庞隐在昏暗里,指间把玩着一块小巧的阴阳鱼玉环。 谢铭死的那天他恰巧在主帐附近给一个有腿伤的士兵换药,谢铭死前所说的话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军营里的其他人都在笑话此话的离谱,没几个人放在心上,但他暗暗留了个心眼。 万一是真的呢,这世上儿子都能囚禁父亲,郡主都能变成舞姬,中原的女人,怎么不能当丞相了? 那天之后的一个夜晚,毕力格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他在床上趟了一会后悄悄起身,从帐篷里离开了。 他从残废之后便染上了失眠症,一年到头睡下的整觉,一只手就能数完。毕力格本来以为这天只是平常,和之前每次失眠都一样,可当他停步在偏僻处的一棵高树下望月时,却听到夜风送来了一阵轻微的叹息和絮叨声。 毕力格透过群草,隐约看见不远处坐着一个精干的身形,看起来像是思乡的士兵在对月感伤。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袭来,驱使他躲在茂盛的草丛后继续听下去。 “唉,这可要如何是好啊。” 毕力格一惊,这是萧存玉身边那个参军的声音。 “怎么偏偏让我看见了呢。”赵参军懊恼至极,“大人也真是的,就算急着去商议事情,也不能乱扔衣服呀。” “啪”的一声,赵参军扬手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骂道:“呸,你这个蠢货,怪大人做什么,她不都说了让你别管,让你看好门,她一会自己去收拾吗,你非要表忠心,非要表忠心,这下好了吧,被吓了个半死吧。” 他抬手慢慢揉自己的脸,长嘶了一声。 “怎么就能让我看到呢,就算会暴露也该被一个什么奸细,什么政敌发现呀,我一个小小参军,竟然配知道这个惊天大秘密。” “唉。”赵参军一脸苦大仇深,抬头望着月亮一动不动,“罢了罢了,女人就女人吧,给谁做事不是做呢。又有本事,又有权势,虽说有时候严厉了点,但好歹没克扣过我俸禄。唉,希望别被其他人发现了。” 赵参军其实声音很小,奈何毕力格耳力更好,愣是把这番话听了个全。 他那天不过是略有怀疑,心里其实也觉得这个猜测不靠谱,可没想到,竟然竟然是真的! 短暂的震惊之后,毕力格稳住声息一动不动,他来时没被发现已是侥幸,现在绝不能被发现。 “谁,谁在哪里?”赵参军突然大声道。 毕力格气息乱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快出来,我已经看到你了,就在那棵树后面。” 一阵急风吹来,带起哗啦啦的一片响,毕力格闭上眼睛,心中苦涩地从树后移出来。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吗? 赵参军正背对着他,朝着对面一颗柳树质问。 毕力格愣了片刻,迅速反应过来,重新躲进了树影里。 “喵。”一只通体漆黑的玄猫从树后转出来,翘着尾巴绕着赵参军转了一圈。 “哼。”赵参军冷笑道,“我就知道你藏在那里,被我发现了吧。” 毕力格听见清晰的猫叫声,彻底放下了心。 他闭上眼,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这是天要助他。 毕力格又等了一会,等到赵参军的脚步声远去,等到月亮越来越高,他腿部酸痛不已,才顶着喧嚣的风回去了。 颠簸的马车中,他把小小的阴阳鱼玉佩悬在眼前,喃喃道:“以阴为阳,逆天而行啊。” 萧存玉突然打了个冷战,一种阴冷的感觉在她身上一闪而过。 知云担忧地问:“怎么了,会不会是风寒。” 存玉犹疑地看着耀眼的太阳,方才一瞬间的寒冷已消失不见,几乎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没什么大碍。” 另一处,临汾城墙下,刘景周双膝跪地,高举两手接住了明黄色的圣旨。 “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咱家向左将军道喜了,左将军快请起。”面白无须的年老太监笑眯眯地扶起刘景周,“这真是虎父无犬女呀,刘大将军在长安都乐开花了。” 太监从身后一人手里取来一个精致的盒子:“这是刘大将军嘱托咱家交给左将军的。” 刘景周赶忙接过,身侧一人递过去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老太监接过荷包掂量几下,脸上的笑更真挚了几分。 她这边喜气洋洋,薛尉却在一边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老太监,刚刚抱着圣旨骂他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侍从提心吊胆地看向他:“将军,陛下既没有褫夺你征北大将军之位,那你还是压刘左将军一头的。” 薛尉的手指关节咔嚓作响:“哼,不贬之贬罢了,陛下特意派一波内侍来训斥我,嘉奖她,还让我把虎符交给她保管,这分明是羞辱。” “他没办法听萧阁老的提议,名正言顺地封刘景周为大将军,便要狠狠训斥我一番,让我知道自己现在只是个挂名将军而已。” 第106章 106 下属一脸苦色,劝说道:“将军,不如此时先退一步,好好养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一个女人,上次得胜已是侥幸,不可能再赢一次的。” 薛尉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也觉得我比不过一介妇人是不是?若不是萧阁老上了那道折子,陛下又怎会这么快就升了她刘景周的官职。” 他心中暗恨,自己与萧存玉共事数年,自己为他做了不少事,自认彼此间颇有几分情谊,可没想到他竟如此绝情,为了一个女人,置自己的脸面于不顾。 下属还欲再劝,一抬眼却看见薛尉狰狞的脸,顷刻间被吓出一头冷汗,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薛尉袖子一甩,走了。 下属偷摸抹了把汗,看着薛尉的背影在心里唾弃他,说什么萧阁老无情,你当日趁着他卧病的时候擅自行事,难道就有义吗? 刘景周送走了太监,又把圣旨展开看了看,亲信脸上的褶子笑成了花:“恭喜左将军,贺喜左将军。将军以后一定会立下不世之功。”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也好让有些人看看,到底是谁的本事更大些。” 刘景周打断他:“好了,别说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亲信立刻噤言:“是属下张狂了。” “断翅的凤凰尚有几分本事,更别说薛将军如今还压我一头呢。”刘景周转头看向薛尉离去的方向,“你呀,高兴得太早了些。” “对了,沈家姑娘呢。”刘景周四处看了看,“不是她说要来看看接圣旨是什么样子的吗,怎么现在又跑没影了。” “沈姑娘刚来就觉着无聊,偷偷让陈将军告诉我她先走了。”亲信一脸严肃,“现在,大概又是去城外玩了吧。” “等她回来让她和妹妹得空来找我,我有事要和她讲。” “是。” 夜晚将至时,萧存玉终于进了临汾的城门,亮起一连串火把的城门下是乌泱泱一片人,为首的是领着人前来迎接她的刘景周。 “萧阁老安好,多日不见,阁老风采依旧。”刘景周面上笑盈盈的。 “刘将军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恭喜左将军了。” 存玉看见刘景周身侧站着一个面熟的人,一愣道:“你是沈珂?” 沈珂眉目盈着淡淡的笑:“托大人的福,我这些日子过的很是不错。” “你姐姐呢?”存玉上下打量她,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沈珂便已长得比她高了,身形也健壮许多,比之前卧床的瘦竹竿好了不少。 沈珂不知为何笑了出来:“阿姐白日跑马累了,现在已回去歇息了。” 存玉看了眼刚擦黑的天,觉得有一丝奇怪,沈雁体力这么差的吗,跑马都能跑累? 刘景周咳了两声,打断她们:“先进去用膳吧,城门口风大。” 她按下心中的疑惑,“好。” 被乌云遮住的月亮下,一道黑色的身影在远处一闪而过。 刘景周警惕地看向那处,可浓黑的夜幕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眼珠微动,手从刀鞘上移开。 进城之后,还没商议出如何乘胜追击,便下了场连绵不断的大雨。 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来势汹汹,使得交战双方不得不陷入更加长久的对峙中。 “今天雨越发大了。”小言掀开帘子,知云从门外走进,“池子里的荷花都被打落了。” 这半月来,两人闷在屋子里,除了看书算账便是下棋,无聊到骨头缝里都透出痒来。 “新荷犹绿,已做风前舞。”存玉抛出一颗棋子,用手背接住,“好急的雨,好清闲的日子。” 她叹了一口气,拿起团扇随意摇了摇,不知要做什么。 雨季里突厥的损失比虞朝更大,听说这场急雨冷死了不少匹马,阿史那孛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而虞朝这边,不仅新添了一批军备,江婶子又借着突厥有难从漠北买了一大批马来,此时正往关内来。 原本游牧民族便更适合打游击战,如今战线一拉长,突厥的损失是一日比一日多。在外的士兵和牛马都要粮草,草原上偏偏没多少粮草,阿史那孛能坚持到现在靠得是在战争中掠夺而来的粮草。 以战养战,本就是突厥人最擅长的战术。 阿史那孛大破雁门关,与曹瑜里外勾结拿下太原,又趁薛尉不慎,围住了吕梁城,只待攻破吕梁便可与太原守军左右夹击,一举击破临汾城,从而虎踞河西,与长安城隔着最后的天险——三门峡对峙。 想必他开战之前并没有想到积贫积弱的虞朝能坚持到现在吧。 先是陈敛横空出世,似当年的曹瑜一般死守住了吕梁城,拖住了他扩张的步伐,其后的瘟疫虽让吕梁损失惨重,但也让突厥不敢对吕梁轻举妄动。 突厥从吕梁撤退后,胜负的天平已隐隐偏向了虞朝一方。即使阿史那孛重伤了薛尉,但刘景周同样斩下他一条臂膀,这场漫长的雨又逼得阿史那孛不得不瑟缩在太原。 貌似是大好的局面。 萧存玉眼前的棋盘上是副残局,她轻轻摸过手心里光滑的暖玉,忽然心悸了一下。 为了消磨白日,她才找出这副残谱来的,可没想到一页一页就这样解下去了,一直解到现在被这副残局难住。 存玉微微皱了皱眉,撇下棋局不管了,来日再解吧。 知云:“管家不是有旧疾吗,昨日小言收拾东西找出一盒紫分丸,不如让宋大夫看看能不能用。” 存玉:“好。” 管家之前并未和她一同去吕梁,而是和一部分禁军一同待在临汾,最近阴雨绵绵,他的伤又重了。 小言忽然推开门进来了。 “姑娘,姑爷。刘将军派人请你们去玩呢。刘将军说趁着雨季好好玩玩,她在南边搭了个戏台子请人唱戏。” 她两颗眼珠子转了转,面上笑嘻嘻地,“说是没请薛将军呢。” 没请薛尉,存玉和知云对视一眼,看来不是普通的唱戏呢。 横平竖直的临汾街道外,高高的一道城墙隔开了驻守的军队和百姓,迷蒙的雨幕下,隐隐可见道道旌旗。 军营之南,一座简易的演练台拔地而起,此地原本是座佛堂,百年的岁月腐蚀后,它早已没了当日的繁华,战争之前还有零星几人来拜佛。 战火越过高耸的雁门关,佛堂成了破屋,寥落的香火也消失无踪。 知云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长裙,腕上一对清凌凌的白玉镯,无端驱散了闷雨的燥热,存玉收回眼,腕上是和她如出一辙的玉镯。 眼前的戏台不大,灰沉沉的幕布不知道是从哪里扯出来的,隐约可以看见在空气中漂浮的微小尘埃。幕布最上面还斜插了两扇军旗,大大的虞字绣在上面,正随着窗外透进的清风摇曳。 天外隐隐响起几声闷雷,又被时不时响起的锣鼓声压下。 这样简陋的戏台上,却是一套华贵至极的家具,存玉不是很了解,但也能看出来那太师椅亮堂又漆黑,八仙桌尊贵大气,与其后的布景格格不入。 沈雁从门外踏进,疾步如飞,存玉还没看清楚呢,她已闪身坐在了戏台下一个椅子上了。沈珂小跑着过去挨着她坐下,不知从怀里掏了个什么东西给她看,沈雁明晃晃白了她一眼也不恼,笑呵呵地说着什么。 存玉还想问问沈珂她手下义军的事呢,看到她在忙也就作罢了。 刘景周正在不远处和梁鉴攀谈,陈敛叫住了何知云,问她走时吕梁情形如何。 存玉看见刘景周唇边挂着浅笑,逗得梁鉴时不时大笑起来。 他二人何时关系这么好了,存玉略想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自己不满于朝廷为了安抚群臣,只任命立下大功的刘景周为左将军,却对屡屡犯错的薛尉置之不理,刘景周也未必服气。梁鉴闻弦歌而知雅意,弃暗投明了。 从刘景周在城墙下斗将展露锋芒开始,一直到深入万军丛中擒住乌木浑,这桩桩件件,没有一样是薛尉比得过的。况且,若论起出身,没落世家的薛尉未必比得过圣上亲眷正浓的刘家。 刘景周眸色一深,今日她请众人来看戏,故意略过了还在养病的薛尉,就是要让这些滑不溜手的老将军们知道,到底谁才是手握虎符之人。 看戏这事不大不小,正正好是个由头。 薛尉就算心里憋屈,也没法上折子告状,说刘左将军坐东请人看戏,偏偏没有请他。 再说他就算去告状自己也不怕,武将之间除去这些弯弯绕绕,最重要的还是战功,她就不信朝廷会糊涂到在这个时候治罪于她。 刘景周转头看见了存玉,和梁鉴道别后就过来了,她神态自若,仿佛并不知道这场戏有什么政治意味。 “萧大人安好,昨日我入城闲逛,正巧听见城里都在讨论这个新来的戏班子,说唱得好听极了,我一合计,咱们难得有闲,便请了他们来唱戏,也是让大家热闹一下。” 存玉看着她的神色,蓦地明白了什么。 戏院子里这数十个将领,想必无一幸免,都是到这里后才发现薛将军不在的。 她恍然大悟,将领们知道自己来此是被设计了,但薛尉却不知道,所以焦躁不已的他只会在得知消息后暴跳如雷,惶恐于自己渐去的失力。 而这些将领就算发现了什么,但他们已然出现在了戏院里,再想出去为时已晚。 他们只能将错就错了,毕竟刘景周只给了他们一个选项,他们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刘景周眨了眨眼,轻轻笑了:“萧大人,如何?” 第107章 107 存玉笑了:“甚好。” “我只怕薛将军会记恨于你。” 存玉轻轻摇头:“无妨。” 她和薛尉之间的一二点官场情谊,只在阵营相同时管用,如今他们利益相悖,各自为营是理所当然。 这个道理,想必薛尉早在擅自出兵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便好。”刘景周松了口气,她仔细观察戏院里正三三两两攀谈着的将领们,嘲笑道,“其实大多数人也并没有多拥戴薛将军,只是更不服气是我手掌兵权罢了。不先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只怕他们还以为我和薛将军一样,是个不晓事的呢。” “薛尉弹压不住这些人,是他无能。”存玉轻声道,“大敌当前,军中不需要无用的将军。但刘将军不同,我相信在刘将军治下,军中面貌必能焕然一新。” 刘景周笑了:“大人如此抬爱,看来我不得不竭尽全力了。” 存玉:“我这几天看沈珂并无官职在身,不知将军是如何安置她和她手下义军的?” “沈珂说她无心权势,组建义军不过是在找自己姐姐的途中顺带所做。”思及沈珂对自己说这些话时的场景,刘景周不禁失笑。 “她说义军不过是些流落的百姓组成的,里面绝没有心怀不轨之辈,让我将他们编入征北军中,吃着朝廷的军饷,也算是个好归宿。至于她自己,沈珂说她经了一场生死,大多数都看开了,战争结束后只想伴着沈雁一起,四处游山玩水罢了。” “眼下她还暂居临汾,说是但有差遣,无所不从,只是实在不想进朝廷做官,我见她决心已定,知道劝也无用,也只好放下了。” 存玉思索一会,她姐妹二人虽无心权势,沈珂也不愿受赏请封,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到底也该有些表示。 “将军,不如赐她黄金百两如何。虞朝山长水远,只怕她们一时半坏逛不完,金银虽是阿堵物,行走江湖却少不了,想必沈家姐妹也不会拒绝。” 刘景周一顿,赞同道:“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台上帷幔渐渐落下,幕后响起了丝竹管弦声,戏要开场了。 雷声打了起来,众人随着雷声慢慢落座。 戏院不大,位次之间却宽敞。最前面是刘景周,她是东家坐主位谁也不能说什么。她身侧是萧存玉,萧阁老位高权重,又行监军之责,坐次位他们更不敢置喙了,但再往右,却是一个不怎么见过的女子。 有人早就对军营中出现这么多女人不满了,刘景周也就罢了,她有陛下钦赐的虎符,沈家人也罢了,他隐隐知道一些沈氏女和义军的关系,但这个女人又是谁,竟然能坐在萧阁老身边。 熊强就要起身质问,却被同僚拉住:“蠢猪,你要做什么?” “哼,我要问问刘将军,那个女人是谁。军中座次森严,为何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坐在我熊强上首?我要问问她是杀了什么人,还是立下了什么功,若都没有,但我熊强是不依的。” “呸呸呸。”同僚恨铁不成钢,“说你是蠢猪,你还真把自己当猪了。那可是萧阁老的夫人,陛下圣旨册封的一品夫人,比你的品阶高去太多了,她凭什么不能坐上首。” 熊强闻言却更恼了:“夫人,夫人顶什么用,诰命在军营中可不顶用,她既是夫人,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后宅,来这里做什么,让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们征北中军数万男儿,比不上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呢。” 他梗着脖子就要上前去,同僚急红了脸,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拽住了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熊强,他一边在心里暗骂,若不是因为和你是老乡,谁管你这个蠢货,一边死命把他摁在座位上。 “我的祖宗啊,你说的这些,难道其他人不知道吗,你细想想,萧阁老娶的女人是谁家的?” 熊强眼一瞪:“我管她是谁家的,反正不是我熊家的。” “她姓何,何!”同乡压低嗓子吼他,“全天下最有钱的那个何家,府库比国库还富庶的那个何家,若没有她,你现在还穿不上这么好的盔甲呢。” 他用力扯了扯熊强硬邦邦的袖子,恨不得上去扇醒他:“她比财神爷还值钱,惹恼了她,军饷给你扣光。” “什么?”熊强大叫道,一声惊雷随声炸开。 同乡赶紧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对着一圈看过了的视线陪笑道,“这戏太好看了,他看入迷了。诸位莫怪。” 待众人回转过头后,同乡扒下他的耳朵,低骂道:“蠢材,别牵连了我,我可不敢冒犯财神。” 熊强也回过神来了,他砸吧砸吧嘴:“世道真是变了,要放以前,她们都得拉去浸猪笼。” 同乡忍不住了,扬手掐住他的耳垂狠狠拧了一圈:“闭嘴吧你。” 戏台上,南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唱调婉转多情,唱得是俗套的才子佳人成双对的故事,旦角水袖一甩,稳稳落在小生的面上,小生轻轻抓住水袖,凑在脸上闻了闻。 戏段简直要酸掉大牙,时不时现出的闪电和打断唱词的雷鸣更是让这场戏不伦不类起来。不过台下,除了方才听入迷的那人外,只怕没有几个人在认真看戏。 抬上锣鼓声阵阵,掩住了台下的暗流涌动,存玉捻起身侧一块糕点品尝,入口细腻,香味浅淡。 她眼珠轻轻动了动,昨日陛下给她传密信过来,说薛尉与刘景周之事太难处理,他有意褫夺薛尉大将军之位,但薛家根深树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仅朝中结交众多,宫里还有一位薛家老太妃活着。 只怕刘景周这个左将军还得多做一会了。 她放下咬了一口的糕点,心烦起来。薛家这两代人,就出了薛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薛家可不得倾全族之力扶持他。 存玉轻轻叹了口气,这段时间里,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沈雁冷不防钻出来,拽了个小凳子坐在她身侧,别扭了一会才在存玉好奇的目光下小声发问:“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 ? !!! “啊?”存玉拢了拢衣领,强撑着不漏出震惊的神色,“你家房子塌了吗?” “不是。”沈雁烦心地摸了把头发,胡乱道,“也差不多,祖坟塌了。” “细讲。”知云冷幽幽道,大有一副她说不出什么好歹来就用钱砸死她的样子。 沈雁犹豫了半天才说:“我一个人睡不着。” “那你找沈珂去呀。”存玉提议道,“她一定乐意和你一起睡。” 知云连连点头。 沈雁不知从何开口,她就是因为阿珂才睡不着的。她一脸纠结地看了存玉半天,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 “说来惭愧,我和阿珂” “姐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沈珂忽然出现,“我找了你好久呢。” 沈雁咽了下口水:“我来这里通通风。” “好呀。”沈珂从不远处抓来一个小板凳,挨着她坐下,“那我也通通风。” 戏院本就不大,方才沈雁搬着凳子来已吸引了不少目光,现在沈珂也来了,场景顿时更加怪异了。 存玉垂眸看向眼前两个挨在一起的身影,迷茫地咬了口糕点。 “这里也没风呀。” 知云突然轻咳了下:“沈珂妹妹,沈雁方才找我们是想问” “没问什么。”沈雁打断她,僵硬地笑了一下,起身拽住沈珂,“我们走吧,这儿太挤了。” 沈珂顺从地起身,笑吟吟地对她们拱手告了个别,拉起沈雁的手走了。 存玉从她们的背影中觉出一丝诡异来。 “沈雁,她,该不会”她犹豫一下,对上知云的眼神,“害怕打雷吧。” 知云扑哧一下笑了,拿起手帕擦去她唇边的糕点屑:“你没发现她们姐妹有点太亲密了吗?” 亲密,存玉缓缓睁大了眼睛,脑海中电光闪过:“你是说,她们,她们是” 知云点头,煞有介事:“我看着像。” 存玉瞪大了眼睛。 她直到晚上睡在床上时仍没缓过劲来。 鹅黄色的帐子轻似烟般飘荡着,存玉接住一片柔软的纱,在指间轻轻摩挲几下。 “可,她们是姐妹呀。” “你说谁呀。”知云眼尾洇着红,手上动作变换,灵巧地解开了身下人白色里衣上的结。 夜色朦胧,窗外是倾盆而下的雨,房子里传来闷闷的雨声,夏夜的闷被雨水缓解,又在帐子里重新荡起另一种热。 明日不早起,今夜正是缠绵的好时候。 知云俯身亲在存玉鬓边,手下是温热的肌肤。 “沈家姐妹呀。”存玉一脸纠结地说,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你会不会看错了呀。” 云雾似的帐幔里,知云停住了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道:“你觉得呢?” 存玉见知云有意和她攀谈,兴致盎然道:“我不觉得她们是情人,沈雁今日那么说,一定是因为她怕打雷,这几日雷雨这么打,她有心想找一个人配她,又不好意思找自己的妹妹,所以才来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 “呜知云,你,你怎么突然”存玉被乱动的手扯会了思绪,后知后觉地发现床上的氛围不太对。 知云的脸色也不太对。 她心虚地打量几眼知云的神色,唇边溢出喘息:“我,我只是好奇,啊呃” “萧存玉,你竟敢在我的床上想别的女人。”知云轻轻咬了她一口。 第108章 108 她这边是一片其乐和和,有人却不同。 夜幕下的临汾城被摔掷茶碗的声音打碎,天边的闷雷隆隆作响,薛尉面色黑沉如水,眉头皱得死死的。 下属跪在下首,起了一身的冷汗。 “辱我至此。”薛尉咬牙道,眼里冒出凶光,“一个女人和一个货郎的儿子,竟敢联起手来这般欺辱我。” 下属不敢细想他话中说得是谁,踌躇道:“将军,左将军手握虎符,怕是不好对付啊,萧阁老又是天子亲信,薛老爷不久前才为了将军散尽家财,我们现在万万惹不得他们呀。” 薛尉闭了闭眼,他又岂不知这个道理,可他薛尉从不是什么受得了气的人。 他早就奇怪刘景周从哪里弄出来一万人马去突袭突厥大营,原来是他萧存玉弃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也要给她撑腰啊。 薛尉站起来在屋子了绕了好几个圈,始终没压下自己心头火气。他早该知道,早该知道,萧存玉若没有向刘景周明示,她是绝没有底气和自己斗的。 原来如此,竟敢如此。 “可恨。”他以拳击桌,双目赤红,“大丈夫不受胯下之辱,这口气,我是一定要出的。” 一个文弱的文臣,居然逼得他屈居于一个女人之下,他实在忍不了这个气。 薛尉使劲锤了下桌子,脸上肌肉乱颤,他视线落在桌上一盒伤药上,眼神蓦地动了下。 “那个突厥的大夫不是来求见过我好几次吗,你去把他找来。” 下属猛地抬起了头,骇然道:“将军,外族*人绝不可信。” “我心里有数。”薛尉催他,“还不快去。” 窗外突然一阵惊雷,雨水哗哗而下,猖狂的风中,大片大片树叶随风而落。下属的心也随着落下的树叶沉入地底。 “遵命。” 毕力格听到有人来请的时候还惊讶了一下,随之有想到今日搭台唱的那出戏。 他心下了然,还以为这个虞朝的薛将军有多忠贞呢,原来是个心比天高的。 高傲好啊,他嘴角扯起一抹笑,把玩着手里的阴阳鱼玉佩,不怕他高傲,就怕他不高傲。 大雨滂沱,薛尉的下属避开雨夜中的暗卫,一脸复杂地为他撑伞,毕力格视他眼中的敌意如无物,泰然自若地一路走进了薛尉的书房。 主位上,薛尉穿着一身盔甲坐着,他身形高大,龙眉凤目,在烛光打出的影子下显得更加巍峨。 只是他脸上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失意,不由得给他添上了几分落魄。 毕力格垂首跪下,恭恭敬敬地行跪礼:“薛大将军安好,大将军神采英拔一如往日,只是不知遇上了什么烦心事,眉眼间似乎有几分忧虑,不知小的可否为幸为将军解愁。” 薛尉冷哼道:“我能有什么需要你解惑的,不过是今日无事,来找你解闷子罢了。” 毕力格从善如流,顺着杆子往上爬:“是,将军英明神武,一定是有小人起了歹心,想陷害大人。” “小人。”薛尉冷冷地看着毕力格,“依你看,小人是谁?” 毕力格眼神闪了闪:“难说,小的只知道阴阳相悖,将军身上阳气极盛,一般的小人近比了身,能夺走将军气运的,一定是阴气极重之人。” 薛尉似是对他口中的气运之说很感兴趣,放低了声音问:“什么人才是阴气极重之人。” 毕力格抬头,直直盯着他看:“女人,古往今来,阴阳之分既男女之分,阳长则阴消。唯有女人,才能夺走将军的气运。” 薛尉的神魂似是被他的目光摄住,喃喃地问:“什么样的女人?” 被阴影拢住的地方,毕力格面上似笑非笑,忽的行了个大礼,扬声道:“自然是以女子之身居男子之位的刘景周,以及” “以及?”薛尉面色怀疑。 “当然是,女扮男装的萧丞相了。”毕力格话音刚落,窗外就轰隆炸开一声惊雷。 茶杯滚落在地上,热茶泼了一地。 闪电撕开天空,一刹的明亮照出了薛尉脸上的惊骇与狂乱。 “荒唐!”下属最先发难,他双眉倒竖,涨红了脸,也不知是急还是怒,“你这个不知哪里来的蛮子,嘴里说得是什么胡话!” 他想起不久前听老乡随口说出的笑话,不久前萧阁老处置了一个流窜的逃犯,可那逃犯竟然口出狂言,不仅说萧阁老是他的孩子,还说萧阁老是一个女人。 那老乡说这话时哈哈大笑,他当时也跟着笑,并不把这个一眼便知真假的笑话放在心上。 下属心中隐隐浮起一种可怕的预感,他喉结滚动,恨不得立时就刺死这个突厥人。 他转头去看薛尉:“将军,此人绝不可——” 薛尉沉默地看着他,年轻的脸上是让他不敢直视的疯狂。 下属不敢置信,喃喃道:“将军” “薛蓉,你先出去,我和这位先生单独谈。” 薛蓉叫道:“将军。” “出去。” 薛蓉两腿一弯,跪了下去:“将军,你不能这么做。” 薛尉淡淡扫了他一眼:“别忘了你父亲。” 薛蓉胸中梗着的一口气散尽了,他是薛家旁支,父亲靠着他才成为薛府管家,生死都握在薛老爷手里,他一人的命不要紧,可他还有家人。 视线慢慢模糊,他浑浑噩噩地站起来,从半掩的门走出去,关好门靠着梁柱坐了下来。 “先生请上座。”薛尉探寻的目光落在毕力格两腿上。 他缓缓起身坐了下来,“不知将军想知道什么?” 薛尉打探道,“不知先生是如何得知萧存玉,他,她女扮男装一事的?” 毕力格将那日所见说出:“此事确切不移,绝不会有假。” 薛尉手里的茶杯在桌子上磕了磕:“原来如此。” 萧存玉竟然是个女人,他按耐不住的笑了,难怪先是有何知云,再是有沈雁,最后还出来一个刘景周。难怪她一心要让刘景周上位,原来是要翻天啊。 多好笑,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不,是天下人,都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薛尉耻辱之下竟品出了几丝舒爽来,现在自己知道了这个秘密,看她还怎么猖狂。 “请先生助我。”薛尉起身对着毕力格作揖,“先生所讲,某受益良多,还请先生助我匡乱反正,还军中一个清明。” 毕力格腿脚不便,坐在椅子上回了他一礼,含笑道:“义不容辞。” “我现有一计” 薛蓉背靠木门,听着门里传来的动静,脸上是一片麻木死寂,窗外雷雨声交加,他紧紧握住双拳,又在片刻后无力地松开。 后半夜了,鹅黄纱帐里汗涔涔的,知云侧躺着,指间把玩着存玉的黑色长发,轻微的喘息声尚未平息,存玉半阖双目,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 “四更了,再不睡天就要亮了。”她掩唇打了个哈欠,环手抱住知云,“好困,快睡吧。” “好。” “别摸我了。” “好吧。” 温暖的帐子外是一盏昏黄的烛灯,烛灯隔开了窗外的冥蒙,隆隆的天雷,划破夜幕的闪电和一夜未止的风雨,都在这盏烛灯外肆意上演。 睡意朦胧中,萧存玉猝然睁开了双眼,似有所感般看向夜色中的某处。 翌日中午,存玉和知云去临汾城外接应赶着大批马来的江风。 今日雨小了点,细细地下着,粘在人的衣服上,黏黏腻腻的不怎么舒服,两扇烟色的油纸伞紧密地挨在一起,伞骨亲密无间地绞合,又在顷刻间分开。 知云绕过江风,和刘景周去看马的好坏了,她止步在一队健壮的白马前,仔细地检查过它们的牙口,马蹄,鬓毛等。 “都是些好马。” 这些马一看便与虞朝军中现有的大多数马都不同。知云从不停打着响鼻的马群里出来,耳垂上一对金镶白玉耳坠随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的,好看极了。 “有劳江婶子了。”她止步在江风面前,面含笑意,“大概得两天左右才可以算好总账,婶子先在城中住下吧。” 江风一路颠簸,从南至北又至南,几次擦着生死过,面貌都沧桑了不少,现下看见这些马没问题,神情一松。 “好,我这一月可算是累出头了。” 萧存玉心念一动,想起一事。 “江掌柜,你常年在漠北行走,不知对漠北的地形可熟悉?” “自然熟悉。”江风胸有成竹道,“不是我夸大,除了王庭不让人去的地方,整个漠北草原,不论是那处,我总能说出个一二来。论起熟悉,整个虞朝,我说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 存玉:“有几分成算?” 江风自谦道:“八成总是有的。” “好。”存玉抚掌,“我手里有一份漠北的地形图,不知真假,能否请掌柜一观。” 愣了一下,江风的眼和心都热了起来,她对草原的熟悉是一次次在生死中摸索出来的。 浩浩三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一起拜师的兄弟姐妹都死在了这片能吞噬生命的草原上。 她能凭借经验知道此地该往什么方向走,能通过太阳的高低判断离虞朝还有多远,但这些经验是留在她心里的,是她用了半辈子建立起来的独属于她和草原之间的朦胧联结。 而地形图不同,它将这种朦胧变为实际的东南西北,一横一竖,它能准确地告知自己来路和去向。 也因此能减少无数损失。 江风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拱手道:“求之不得。” 这批马是趁火打劫得来的,草原上的雨势更打,牧民无以为继,只好卖马卖羊以换取微薄的报酬和粮食。 江风买的马太多了,她才去了没几天,身上就有了突厥诸王的追杀令。 她一路乔装,忽左忽右,在草原大大小小的部落里穿梭,和自己的手下兵分几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带着两万匹马从迷障一般的草原上出来了。 只怕现在漠北还在追杀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汉人女子呢。 第109章 109 虞朝的祁山马场马种虽好,产量却一般,此时有了这些关外来的好马,骑兵的数量和实力都能更上一层楼。 天隐隐要放晴,雨水已经停了,但路还有些泥泞。 刘景周领着一小队先锋军去城外刺探了,谁料撞上了几支突厥派来的斥候,对方有一千人众,刘景周却只率五百骑兵。 : 此地是两山之间的缝隙,刘景周看着狭窄道路上的敌军,忽生一计。 她命二百骑兵借着风卷树叶的声音掩盖行踪,藏匿到山坡之上,然后滚落巨石,堵住敌军前路。而剩下的三百骑兵则守在两侧,待敌军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了个凌乱四散时再蜂拥而上,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人力再强,面对天灾也终究有限,任是突厥兵强马壮,此等险境,若没有飞天遁地之能,是万万逃脱不了的。 不消一会,这一千敌军便只剩下一堆高高垒起的头颅了。 一个突厥兵瑟瑟发抖地被押着跪下,他面上尚沾着同伴的血迹,看着刘景周的眼神恐惧又憎恶。 “说。”刘景周用刀鞘挑起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为什么在临汾城外转悠。” 突厥兵紧咬牙关,怒目而视,嘴里吐出的是撇脚的汉话:“我不会告诉你的。” “哦,是吗?”刘景周轻笑,长刀出鞘,冷不丁砍下了他一条手臂。 鲜血四溅,突厥兵看着地上突然出现的手臂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一阵尖锐的痛传入他的大脑,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啊!”他惨叫一声,喉咙嗬嗬作响。 “还不说吗?”刘景周不怎么会审讯,不过所幸还剩几个活口,死了这个也无妨,于是她作势要砍下他另一条手臂。 刀刃刚比上去,这个短暂硬气了一下的突厥兵便颤抖着求饶了。 “我说,我说,别杀我。” 刘景周遗憾地让人先给他包扎一下。 纱布被粗鲁地缠上,突厥兵疼得脸上肌肉乱颤,不过好歹止住了血。 他声音虚弱无力,颤巍巍地擦了把汗:“留在王庭的左贤王不满三殿下已久,最近三殿下又为了前线战争,不顾部落里反对的声音,要征走部落里所有的粮食,左贤王不愿上供粮食,于是叛乱了。” 刘景周擦刀的手顿住,这任左贤王出身大部落,坐拥突厥四分之一的草地和奴隶,实力仅次于王庭之下,且他根基深厚,不可小觑。 突厥士兵又道:“左贤王昨天已经出兵往太原走了,殿下火冒三丈,说要让他知道谁才是草原的主人。昨日太原跑了一支汉人商队,殿下怕消息泄露,派我来拦截他们。” 山间的风吹动暗绿的树叶,刘景周沉思一瞬,问:“阿史那孛不是早就将不服他的人全都杀死了吗,为何还有左贤王叛乱一事。” 突厥士兵:“三殿下杀不了所有人,左贤王当日也并未表现出不满,况且左贤王势力庞大,殿下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带回去再审。”刘景周对着属下说,“多派些人去太原,看情况是否属实。” “遵命。”属下按捺不住地想,若左贤王一事是真,那着岂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马蹄践踏过泥泞的土路,路边的小野花被溅上细细的泥点,马匹踏出的蹄印比去时深了不少。 厚重古老的城门缓缓打开,跨过奔流的护城河,板车上密密麻麻的人头现出形影。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开。 异族的头颅无疑是战争最好的兴奋剂,不久后,这些人头会成为城外京观①的一部分,长久地震慑着心怀不轨的突厥人。 刘景周心事重重地回营,对着沙盘不知在想什么。 突厥若当真出现了内斗,她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她的手指轻轻从连绵的山峰上划过,视线闪烁不定。 罢了,先等调查结果吧。 此时已是晌午,太阳乍然破开乌云,几束光线久违地降落在大地上,房间突然明亮了起来,刘景周抬手挡住刺眼的亮,没注意到沙盘上代表突厥的狼头旗帜闪出一瞬辉光。 下午,萧存玉召来暗卫询问毕力格的近况。 一身黑衣,面貌平平的暗卫道:“张大夫近日基本不怎么出去,每天不过待着看书。” 存玉:“他没有联系过别人吗?” 暗卫顿了一下:“并无。” 存玉感到一丝奇怪:“张商呢,他也没有联系过。” 暗卫:“是,不过问了属下一两句。”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毕力格当真没有歹心? 她摆摆手,挥退暗卫。 萧存玉特地没有限制毕力格的行动,就是为了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可这样好的机会,他竟然什么也不做。 是在等什么机会吗? 暗卫从房间出去后,深呼了一口气,右手抚上心口,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声。 半晌之后,他又恢复了平静,笔直而沉默地走出长廊。 存玉思索一会后,让人去把阿史那仵找来。 阿史那仵还是一样胆小,不过这次是躲在了赵参军身后,瑟瑟地探出脑袋来。 赵参军赔笑着从背后扯出阿史那仵,按着他站好:“站好了,大人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然有你好看的。” 阿史那仵一触及到萧存玉的视线,就像被吓了一跳似的,双腿抖得如筛子般。 存玉:“你想做突厥的汗王吗?” 阿史那仵双腿抖得更厉害了,头摇得像拨浪鼓,嘴唇微微翕张,半晌才嗫嚅道:“我想回家。” 存玉起身走到他面前:“毕力格承诺过要送你坐上王位是不是,他要利用你报仇对不对。” 阿史那仵随着她的步伐后退,存玉看见他眼角竟已出现了点点泪光。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他贪恋权势,和你一拍即合——” 阿史那仵已哭了出来,眼泪成串地流下。 “我不知道,我不想死,你不要杀我。” 存玉叹了口气,对一旁暗自焦急的赵参军道:“罢了,带他出去吧。” 赵参军拉住阿史那仵的袖子,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你哭个什么劲,谁还能杀了你不成。” 存玉怀疑地站在原地,这样的一个王子,毕力格难道真准备将他送上王位,他连当个傀儡都不够格。 若他当真在突厥那地方当了可汗,只怕没几天就要被吓死了。那毕力格的心血也付之一炬了。 存玉抬首望向木叶萧萧的树林,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声好似在耳畔敲鼓一般,惊得她心慌。 ——到底何处出了问题。 日光朦朦,像一场没由来的雾,毕力格坐在轮椅上,倾耳听暗卫的话。 “先生,我已按您交代的回禀萧大人了。”暗卫犹豫了一下,“不知我弟弟的伤。” 毕力格抬了抬手,轻声细语:“放心吧,你弟弟伤得虽重,有我在却是万万死不了的。” 暗卫急问:“当真?” 毕力格温和地笑:“自然是真。” “只是,还需你再帮我抓一个人,你弟弟的伤才稳妥。” “在所不辞。” 暗卫走后,宅子的小径里慢慢走出了一个身影,薛尉停在毕力格面前。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面貌已不似几日前黯淡了,眼里的神采依稀有了几分当日的光辉。 薛尉左手搭在剑鞘上:“先生,不知何时能动手,我的刀已等不及了。” 毕力格望着天上北飞的雁,轻声道:“快了,时机马上就要到了。” 薛尉也抬头看天,大雁的叫声毫无美感,他冷哼一声:“几日前刘景周弄了些唱戏的来,说是听戏,只怕商量的是如何将我这个大将军变成哑巴和聋子。” 毕力格:“将军多虑了,就算刘将军如此想,军中其余将领也不会中她的计。” 薛尉:“我倒不是怕她将所有人收拢走。” 毕力格:“哦?将军不怕?” 薛尉语气激烈起来:“当然不怕,那些是养不熟的兵,我另有底气。” 毕力格挑了挑眉,没再多问,显然很清楚他嘴里的底气是什么。 薛尉喜不自胜,跨坐在毕力格对面的矮凳上:“先生,我已查出那日死在萧存玉手下的逃犯名叫谢铭,是临安一知事,几年前因贪污流放。” 他压低声音:“谢铭被流放那年正是萧存玉就任兵部那年。” 薛尉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口若悬河道:“那谢铭做官的本事没多少,心里的算计却不少,他为占薛家的财产,设计娶了薛家的孤女,可婚后不过两三年,便败光了薛家家产,清贫也就罢了,膝下也荒凉,只有一个女儿。” 他神秘地凑到毕力格身边:“你道那女儿是谁?” 毕力格淡淡的:“莫非是萧阁老。” “自然是。”薛尉拍手笑道,“那独女叫谢容华,说是长得花容月貌,被她权欲熏心的爹卖给了临安知府。可着谢容华竟是个不知检点的,定下亲事没多久,就逃婚了,走前,还一把火烧净了宅院,她母亲也在火中惨死了。你说她可恨不可恨。” 这故事不知在薛尉心里过了多少遍,他笑得畅快极了:“她虽给自己造了假身份,谢容华的籍贯也早已被抹去,可纸是包不住火的,更何况犯下的还是这等蔑伦悖理之事。” “既如此,某祝将军早日得偿所愿。”毕力格恭贺道。 薛尉走后,毕力格又缓缓坐下去,浑不在意地看了眼他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讥诮。 天将放晴,惨淡的日光稀稀疏疏落下,久雨后林木萧萧,连风都带了些寂寞。 清晨起身,杨木窗户一打开,便是扑面的风,萧存玉偏头躲了躲,转头时看见了一地的落花。 窗外正对着一片小湖,湖泊四周围满了花,此时已落了满地花红柳绿。 湖心是座小小的亭子,寂寞地伫立在绿水之上,湖里满是残荷,东倒西歪地互相倚着。 “我打小就不爱读诗,夫子给我从乐府讲到新诗,我无一不过耳就忘,偏偏能清楚记得一句诗——过雨荷花满院香,我一听这句诗便喜欢。”知云散着长发,从身后轻轻抱住萧存玉的腰。 “我只当天下的荷花都像江南一般,一见雨便能被激出满院清香来,可这里倒奇,连一丝荷香也无。” 存玉垂手抓住知云的两只手,笑说:“许是河东的雨太急太烈,激不出荷花的香来,临安哪有这么大的雨。” 临安临着温柔多情的西湖,那里的雨也像西子湖一样,温情绰态,柔肠百转。大概也只有在这样的雨里,荷花才能香得肆无忌惮,缠绵悱恻吧。 微凉的风吹散了二人的头发,知云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条红绳为存玉束发。 这红绳是她们几日前无事,冒雨去月老庙求的,红绳长约一尺,用几股红线密密织就,其中一股混了头发,藏着编进了红绳里,长长的红绳尾端是两只金色的铃铛。 知云白玉似的手在黑发间翻飞,铃铛碰撞出一片清脆的响。 她指甲上涂了珊瑚色的蔻丹,在太原守城时的伤口还残留着细小的疤,存玉视线轻轻落下,晃了下神,道:“以前不曾听你说过会射箭。” 她说的以前是在临安那年,知云一笑:“我起先不过是为了躲夫子课,后来学出了趣味,也就一直练下去了。当时我技艺尚生疏,又是为着不爱念书才弄出这回事来,自然不愿让你知道。” 存玉哂笑,想起当年她连头上带过的花儿都没重样,自然是不肯说自己不爱读书的了。 知云的手仍在身后动作,存玉隐约觉得不对劲,偏头去看。 竟是一根又黑又亮的辫子垂在她眼前。 知云对上她的眼睛,两眼一弯笑了出来,红绳充当发绳,灵巧地编进了黑发里,和黑发丝丝缠绕,缠到尾端,赫然是两只金灿灿的小铃铛。 存玉耳侧骤然一红,斜眼乜了知云一下。 知云从一旁的妆台上拿来一面西洋镜,对着萧存玉。 “你快看,像不像一个仙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熟悉的脸,长长的辫子柔和了她脸上的冷淡,缠在头发里的红色又为她增添了几分明媚,可就算这样,就算这样。 萧存玉掌不住笑了出来:“哪里像仙子了,分明是个卖花女。” 知云上上下下又看过去,也笑了。 春日里提着花篮卖花的女孩子可不就是这副打扮。 “就算是卖花女,你也是最好看的卖花女。” 她说话间手指拨弄几下铃铛,晃出悦耳的铃声,手指顺着红绳攀上去,摸到萧存玉耳畔。 “真好看。”知云将她额角的碎发抚开,在她颊侧轻轻映了一个吻。 窗外突然起了风,吹起漫天的花雨来。 第110章 110 明明是夏日,却有股木叶萧萧之感,刘景周急匆匆地进入地牢,守卫紧跟在她身后。 “将军,这三人都已招了,供词虽略有出入,但所说有理有据,不像是假的。” 刘景周:“左贤王当真叛乱了?” “是,我们派去的人拼死传回的消息,说是太原城从二十里外就开始戒严了,他明确听到突厥三殿下在帐中怒骂左贤王。” 脚步停住,刘景周看着他问:“不会有错?” “不会有错。”守卫目光坚定,“左贤王已在来的路上了。” “好。”刘景周止步在三具血淋淋的身躯旁边,从桌子上拿起押着鲜红手印的三份供词,“好啊。” 她手指用力,手背上冒起青筋,纸张被捏成褶皱,在手心里缩成一团。 “召众将议事。”刘景周扔下供词,目光深沉,“不必唤薛将军来。” “议事。”存玉放下手里的书卷,思索了半晌便明了,“刘将军刚从监牢回来?” “是。”小言鼻尖还冒着汗,“说是很着急呢,不过” 她眼珠转了转,黠笑道:“这次又没叫薛将军。” “总不叫薛尉会不会不好。”知云惋惜地拆下红绳,还没绑多久呢,“不怕他狗急跳墙吗?” “他着急也没法,陛下对他已经很宽容了。”存玉对镜整理发冠,“再者,陛下又没有把他怎么样,不过就是往后仕途艰难些罢了。” 存玉看了她一眼,柔声道:“他族人都在长安,最多不过做些小动作。”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了一下,像是抓住了杂乱线头的一角,可神思转瞬即逝,她皱了皱眉头。 “我和你一起去吧。”知云扶平她蹙起的眉头,“总不会像上次那样了。” 另一处。 “是时候了。”毕力格缓缓起身,躬身行礼,“恭送大将军。” 他面前除了薛尉,还有身着金甲的禁卫,这些是从长安一路跟着薛尉而来的禁军十六卫中的骁卫,他们是才是薛尉真正的亲军。 薛尉竟穿了全套的铠甲,腰间的宝剑闪闪发光,他面容冷硬,抬手道:“行动。” 这近千人仿佛没有呼吸,沉默地行动起来,不过片刻,庭院中已没有人了。 人已渐渐多了起来,宽大的主帐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刘景周坐在上首,显然在等人齐。 “大人,夫人。”一个士兵笑着迎上来,“请上座。” 存玉颔首:“多谢。” 一人在刘景周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刘景周轻轻点头。 “诸位都已到齐了吧,我今日召大家前来,只因有要事相商。”女子清亮的声音传出,并不高昂,却使帐中的琐屑声音都消失了。 梁鉴面上带笑:“不知是什么要事?” 刘景周没有卖关子,直言道:“与突厥有关,几日前我从一队突厥人马口中得知,突厥左贤王因不满阿史那孛一意孤行,决意反叛。” 众将立刻哗然,左右私语起来。 刘景周又抛出一记重雷:“他已率大军出发,此时已快到太原了。” “此话当真?”路池沉不住气,身子已探出半边,“莫非那几个俘虏已招了?” 刘景周看他一眼,拿起一纸供状:“这是狱卒审问后得到的供词,左贤王反叛是真。” 她又拿起一份薄薄的卷宗:“这是今早斥候传回的信,确有大批军马朝太原赶来。” 证据在众人手中传阅,路池坐不住了,忙拱手道:“将军,这是大好的机会啊。” “突厥内斗,阿史那孛必无暇顾及我军,只要趁其不备,必能一举拿下阿史那孛。”他越说心越热,“如果他们两败俱伤,那我们岂不是能坐收渔翁之利。” 帐中诸人,谁不是这个想法,顿时数十双眼睛齐齐看向刘景周。 “路将军所说有理。” “兵贵神速,我看立刻出发比较好。” “若错过了这次机会,等阿史那孛整顿好内政之后,就更棘手了。” “我自然也是这个想法,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但”刘景周顿了顿,扫过底下每一个人,“会不会是阿史那孛和左贤王做局。” “怎么可能?”路池脱口而出,“那几个俘虏是将军出城时偶然遇到的,若说是做局,未免也太巧了吧。况且,突厥现在正疲惫,布局逼我们去打他是什么道理。” 刘景周沉思片刻,问:“诸位怎么看。” 短暂的沉默之后,梁鉴拱手道:“臣请战。” “臣请战。” “臣也请战。” 刘景周并非瞻前顾后之辈,再加上此事确实没有纰漏之处,她也就放下了心里的一点犹疑。 “好,既如此,那就战。” 起风了。 风卷起门帘的一角,存玉视线随意一瞥,双目骤然睁大。 门外本该站着灰甲守卫的地方,竟然变成了穿着金甲的禁卫。不远处还有来来往往的士兵。 门帘落下,众人仍在激烈地探讨着,仿佛她方才所见只是一场错觉。 萧存玉紧紧抓住了椅子扶手,心里的惊骇翻江倒海。军中的禁卫,除了陛下派给她的一千金吾卫之外,便只有骁卫了,而骁卫,谁不知薛尉曾是骁卫大将军。 此时众人齐聚在主帐中,附近的守卫不过千人之数,况且三军之中,主帐附近,能通过重重关卡进来的人都不会是等闲之辈,守兵也不会拦截薛大将军。 今日的薛尉就好比当日的曹瑜,他想做些什么,太容易了。 她手掌愈攥愈紧,他出身大家,父母族人都在天子脚下,就算有反心也是不敢反的。为了家族,他此时更应夹着尾巴做人才是。 可薛尉现在敢率兵围住主帐,明显是有恃无恐,他有把握自己不会被处置,为什么呢? 他立下了什么功吗,还是手里握着什么筹码。 帐中二十七人,存玉扫过每一个人,没有看出谁有可能是薛尉的内应,想来刘景周不久前那一出,已割断了薛尉与这些将领之间的信任。 薛尉脾气暴躁,是完全吃不了亏的性子,做了半年大将军后专制之风更甚。他输了场重要战役,心里一定愤愤不平,一心要洗刷屈辱,他会怎么做呢。 被人利用。 几乎瞬间,萧存玉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张衰老的脸。 萧存玉想的虽多,可也是电石火光之间,她耳边尚且回荡着刘景周对出阵人马的安排,可顷刻间,帐门便被破开,一队士兵蜂拥般涌入。 变故太快,帐中多数人尚且未反应过来,便被这些人手中明晃晃的刀刃又吓了一跳。 “骁卫?”刘景周面色一沉,拔刀而起,“没有调令,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帐中其余兵马也随之拔刀。 骁卫却手按刀柄,一言不发,默默地分开一条路来,薛尉从中间走入,声音低沉。 “左将军不必惊慌,是我让他们来的。” 众人见到薛尉,不禁发出一阵惊呼。 “大将军。” “薛将军怎会在这里。” “擅自动兵可是重罪” 薛尉听到最后那人所说,狠狠瞪了他一眼,“擅自动兵?我可没有擅动,骁卫本就是我旗下,何来擅动。” 立刻有人辩驳:“将军,虎符已不在你手中了,骁卫也理当听刘左将军调动。” 薛尉面上肌肉抽动了两下,半晌,假惺惺地长叹口气。 “虽说虎符不在我手里,可陛下并未降我征北大将军之位,也并没有不让我带兵,我仍是名正言顺的大将军,骁卫听我指挥,有何不可。”他一记眼刀飞出去,“你难道,对陛下的命令有异议?” 那人哑口无言,谁敢对陛下有异议,只好愤愤地坐下了。 薛尉心里这才舒爽了些。 刘景周观此形势,让士兵们收起刀,大敌当前,能用语言解决的问题还是不要动刀子了。 “大将军所言有理,只是不知大将军今日来此,是要做什么呢?” 道道刀光被藏进刀鞘,杀气似乎减弱几分。 萧存玉端坐在椅子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眼,正看到薛尉狞笑着盯着自己,视线缓慢又充斥着恶意地扫视她。 她猛地从这笑容里意识到什么,背上顿时出了层汗,袖子里相叠的手也一刹那握紧。 这种强烈的预感告诉她,他知道了。 薛尉停顿的时间太长了,刘景周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一屋骁卫,薛尉来势汹汹,但只凭一万兵马就敢来此,未免太托大了。 薛尉忽地笑了出来,慢慢说道:“我虽没了虎符,但仍心系朝廷,心系天下。刘将军,你说我若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该不该说。” 薛尉眼看着刘景周的面色一寸寸变化,难言的舒爽蔓延开。 “什么秘密?”路池急不可耐,“若事关重要,将军合该早点讲明,何必要调人胃口。” 薛尉哈哈大笑*:“路将军说得有理,我确实该早点讲明。” “只是。”他面色一变,“这欺上瞒下,倒转阴阳之人实在位高权重,我若不细细筹谋,只怕早死在她手下了。” 他视线尽头,正是萧存玉。 “满口胡言!”萧存玉尚未开口,刘景周已冷着面色呵斥道,“薛将军,我提醒你一句,污蔑朝臣可是重罪!你若心里还有陛下,还有你薛家先祖,就赶紧收手吧。” 薛尉毫不畏惧:“污蔑,我尚未开口,刘将军怎知我是污蔑,莫非你与她同流合污,行此瞒天瞒地之举?” 刘景周冷笑道:“你若认定她有欺瞒之举,为何不一纸奏折上达天听,让陛下与群臣裁断,莫非你薛大将军自自认断案能力堪比三司,手中权势堪比无人可比,竟敢断宰相的是非?” “你天大的胆子!” 刘景周一番话打得薛尉面色铁青,剑尖抖个不停,帐中气氛更凝滞了。 仿佛直到现在,众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道道意味不明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落在萧存玉身上。 倒转阴阳啊 谢铭死的那日,人多耳杂,难免有消息漏出去,这些人多少听到一些风声,但是他们谁不是把这当个乐子听,笑一笑就过去了。 女人,不都是娇滴滴的吗,能有多大的本事。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出口打破沉默。 梁鉴为人老成,一丝不苟,并没有听过这个在军中隐蔽流传的笑话,他满腹莫名其妙,打着哈哈道:“薛将军大概是不知听了谁的谗言吧,他忧心国事,一时冲动也是有的,萧阁老为人我们谁不清楚,他又怎会如薛将军所言,是个逆乱之辈呢。” “欺上瞒下,倒转阴阳更是不可能了,萧阁老再厉害也是个凡人,哪里能倒转阴阳呢?” 梁鉴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见没人理他,自己兀自干笑了两声。 薛尉阴阳怪气:“她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凡人,敢弑父弑母,女扮男装,入朝当官,她有这么大的本事,哪里会是个凡人呢?” 风更大了,仿佛要一路吹进人的心里。 薛尉的金光铠上倒映出一双眼睛,萧存玉冷漠地和它对视。 “啊?”梁鉴呆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他嘴巴张开,下巴上的胡子抖了三抖。 他脑子都糊涂了,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他揉揉眼睛,声音虚浮地怀疑:“薛将军,你莫不是在说笑话。” “笑话?”薛尉一步一步走到萧存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我当然是笑话,在座哪位不是笑话呢,被一个小女子耍得团团转,我说的当然是笑话。” “萧大人,你敢认吗?”薛尉义愤填膺,一字一顿,脸上五官随着他的话不住抽搐,仿佛萧存玉有多对不起他似的。 萧存玉抬眼看他,笑出来,好似不知道自己处境多艰难似的。 “薛大将军要我认罪,也该说清楚是什么罪?” “自然是你女扮男装之事。”薛尉一连串地吐出字来。 “你父亲是临安谢铭,你母亲是临安薛氏女,你是谢铭的独女谢容华,承明七年逃婚,承明八年在泸州改名换姓成了萧存玉,承明九年科举,在官场沉浮几年后就任兵部尚书,当年就动用权势让谢铭入狱。直到不久前他出现在你面前,而你,杀了他。” 薛尉直视着她,步步紧逼:“谢容华,你敢不认吗!” 帐篷里方寸之间的地方,充满了杀机。 寂静无声。 萧存玉起身,冷笑一声。 “好精彩的故事,好厉害的口齿。薛将军真是长了一张利嘴啊。若我不是当事人,只怕也要以为自己就是所谓的临安谢容华了。” “我倒不知,我的父亲什么时候从一个卖货郎成了临安知事了,我的母亲又什么时候姓了薛了,我更不知道我随手处置的一个刺客,竟是我的生身父亲。” 萧存玉似笑非笑,“薛将军知道的倒多,是从话本子里猜出来的吗。” 薛尉厉声道:“好你个谢容华,我已揭穿了你的身份,你还敢大言不惭,颠倒是非,简直是胆大包天。” 存玉道:“你急什么?你要给我定罪,又没有证据,难道要我给你证据吗?” 薛尉道:“要什么证据,是男是女脱——” “我手里倒有证据。”萧存玉看着他说。 薛尉惊愕不止:“你有证据,什么证据?” 存玉一笑:“自然是证明我是女人的证据了。” 薛尉糊涂了,或者说这满座的人,都糊涂了,萧阁老不为自己辩白,怎么却反手帮起薛将军了呢? 存玉从座位上起身,一个骁卫横刀挡住她。 她看了骁卫一眼:“你要拦我?” 骁卫沉默了一会,收刀让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15 第111章 111 下一刻,存玉甩手给了薛尉一巴掌。 响亮的巴掌声传开,帐篷里诸多视线霎那凝固。 薛尉面上不断抽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存玉冷笑一声,眼里的目光化作刀,要直刺入薛尉的心脏里:“我当然是女人了,不仅我是女人,我座下三千桃李自然也是女人,我治下数百官员自然也是女人。只是可惜这诸多女人竟都是有眼无珠,与我共事十余年,偏偏让薛将军一个男人看穿了玄机。” 她暗讽:“薛将军好一双慧眼啊。” 薛尉脾性本就暴躁,哪里受的住她这番冷嘲热讽,抬起手臂就要打回去。 萧存玉避也不避。 一枚铜钱横空出世,打在了薛尉手肘上,薛尉吃痛,手臂斜斜垂下去。 沈雁双手抱拳,笑盈盈道:“小女子一时手滑,薛将军莫怪。” 薛尉脸已黑成了锅底,牙齿咬得吭哧作响,半晌,才压住了这口气,狠狠剜了萧存玉一眼。 “我有人证,带上来。” 一个骁卫应声退下,不一会,帐篷处出现了几道身影。 两个黑衣的男子架着一个年迈的老人进来了。 “这就是人证。”薛尉狞笑道,“萧阁老,不会不认识这是谁吧?” ——自然认识。 存玉指甲几乎掐进手心里去。 其中一个黑衣男子正正是她派去监视毕力格的暗卫,而那个老人 是随她从泸州一路至此的管家。 管家一身不合身的粗布素衣,露出的手腕上有几道血痕,竟是受过刑的。 存玉压抑着火气,冷冷看了薛尉一眼:“屈打成招,何足为道,薛将军手里若只有这种东西,还是趁早回家洗洗睡吧。” 一个黑衣男子伸脚踹了管家一下:“别装死鱼,你刚在地牢里招的什么,快说。” 刘景周悄悄伸手挡住了下意识阻拦的萧存玉。 她使了个眼色,有嘴型道:“不可。” 存玉僵住了,此时挡住他,无异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身份一旦暴露,管家仍然必死无疑。 片刻的沉默后,存玉咬牙停住。 这一脚狠狠踹到管家腰上,旧伤叠新伤,管家被疼醒。四肢百骸的痛提醒他,自己在地牢昏过去前经历了什么。 他呻吟一声,在模糊的视线里认出几个身影。 “大人。” 薛尉高声道:“你家大人女扮男装一事,现在已经暴露了,你包庇她数年,已是罪无可恕,只是若你坦白,我还可向陛下禀情,饶你一条性命,你还不快实话实说。” 他说话间,余光不住地看萧存玉,心里的得意更甚。 管家咳了起来,咳声惊天动地,仿佛要把肺也咳出来。 半晌,他颤颤巍巍地抬头,气若游丝道:“将军说的话我倒听不懂了,什么,叫女扮男装,我从小在萧家长大,我家大人是男是女,我,我怎么会不知道。” 说完,又是地动山摇般的咳嗽,他瘦弱的身躯里仿佛灌满了风,下一刻就要被咳破似的。 薛尉神色骤变,两步上前提起管家,狠命问道:“你个老货,竟敢骗我。” 管家半眯的眼里是一张愤怒扭曲到变形的脸,他呼吸间胸腔里发出风箱鼓动的噪音,猝不及防间,他挺起脖颈撞上身旁侍卫的刀。 一抹鲜血飞溅而出。 血正喷到薛尉面上,他脸上的暴怒僵住。 辖制管家的暗卫不知所措,松开了手。 管家的身体软软地摊下去,一个字喷一口血。 “将军,逼死我,你,你就满满意了吗?” 室内一片寂静,帐外的风吹进来,地上的血色落入萧存玉的眼睛里,她迟缓地眨了眨眼,脸上是空白。 她踉跄着跑过去,不敢相信。 “为什么?” 声音飘进风里,散成碎屑,知云抓住她冰冷的手,用力握住。 “他是为了你,别让他白死。” 手上的暖意将她从失控的边缘拽回,存玉环顾一圈四周,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她闭了闭眼,转身直视薛尉,“薛将军,给我一个解释。” 短暂的震惊之后,薛尉反问:“包庇者同罪,他不该死吗?” 该死? 存玉握紧拳头,毫不掩饰心中的杀意,漆黑的眼中射出一阵阵寒光,薛尉顿感寒毛倒竖,胜券在握的边缘钻进一丝恐惧。 不,稳住,按毕力格教的做,他不会输。 于是薛尉冷冷道:“死了个低贱的奴仆罢了,你父亲死的时候,可没见你这副样子。” 存玉敛起眼里的杀意:“你说我女扮男装,那你的证据呢,你的依仗呢,若什么都没有就别怪我求陛下主持公道了。” 她意味不明地扫视薛尉的剑:“还是说,你手里的剑,不仅敢对着丞相,还敢对着陛下?” “满口胡言!”薛尉大声道,“我薛家满门忠烈,绝不会有谋逆之心,反倒是你,潜伏在陛下身边近十载,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没有谋逆之心,你做的可都是谋逆之事,擅动骁卫,血溅军营,薛家先祖搏命博来的功名,被你当成了肆行的筹码,你心里还有没有陛下?” 薛尉面目狰狞:“呵,哪怕你把我薛家从十八代前一直骂到现在,也掩盖不了你欺君的事实,你当真以为陛下在知道真相以后还会包庇你吗?” “我欺没欺君可不是由你说了算,陛下火眼金睛,是非曲直他心中自有较量,尚且轮不到你代君行事。你口口声声包庇,包庇是昏君所为,莫非你觉得,陛下是昏君?” “你,你,你——”武将口齿哪里比得上文官,他被噎住,“我一腔忠君之心日月可鉴,倒是你,你闭口不提自己是男是女,不会是心虚了吧,难道你敢说你身份没有问题吗?” 存玉冷笑一声,“我的身份是明文公道过了官府的,怎么会有问题,自然是你一派胡言。如果你坦坦荡荡,为什么会被我说得哑口无言?” 薛尉一甩袖子,眼中闪过狠毒,瞬间的,他厉声质问:“是男是女只凭嘴皮子说可没用,衣服一脱管你有天大的口才,都要原形毕现,就是不知——” 他打量的目光像毒蛇一样,“谢姑娘,不,萧大人,你敢不敢了。” 二人唇枪舌战了一番,帐篷中是满到要溢出的肃杀之气,若是言语能化刀,这里早就是满地残肢了。 而薛尉最后一句话,就是最锋利的一把刀,是呀,是男是女,脱了衣服不就知道了。 方寸之间,暗流涌动。 路池早已不敢说话了,他咽了咽口水,鬓边的汗流到嘴边也不敢去擦,心里早就乱了。 沈雁虽不懂官场中的机锋,也能看出此时危机之重,她素来是个有诚信的,何知云给了她钱,她就不能不帮她们,此时视线已对准薛尉的后心了,有恩不报是小人,大不了她和阿珂浪迹天涯。 沈珂牵起了她的手。 刘景周想的就没那么少了。 她爹是刘捷,刘家手里的兵是天子最器重、最信任的一支军队,她不知道陛下能不能容忍她手里的兵为了救人生出自己的意志,或者说,她不能确定陛下愿不愿意救萧阁老。 她不是孤家寡人,她还有女儿,她付不起代价。 何知云是这些人之中唯一一个与萧存玉生死攸关的。 一方面,她们是夫妻,先不论这夫妻真不真,自古夫妻一体,荣辱共存,萧存玉所犯之罪,若陛下有意治罪,诛九族都不为过,她若活不了,知云自然也活不了。 另一方面,军营中谁不知萧阁老和夫人伉俪情深,她二人吃一起吃,住一起住,要说何知云不知道萧存玉是男是女,傻子都不信这种鬼话。 她们早就是同生共死的同谋了。 刘景周纷乱如麻,她望向何知云,却只从她面上看到了 冷静? 慌乱呢,害怕呢,不知所措呢? 怎么会都没有。 怎么会这么坦荡,好像没有错一样 没有错。 刘景周怔了怔,灵光一闪,理智从情绪中抽离。 对呀,她是因为知道萧阁老是女人才这么慌的,可这本就是秘密呀,在场没有几个人知道,唯一的人证也死了。 薛尉的话是真是假,谁知道呢? 她目光渐渐清明,胜负未定,何知云当然冷静,她是名正言顺的萧夫人,她的冷静和坦荡是最好的反击。 刘景周轻轻呼了口气,当局者乱。 “是吗?”存玉笑着说,笑意不达眼底,“要我脱了衣服给你看吗?” 她压抑怒气:“我事君近十载,从未受过今日之奇耻大辱,你一无物证,二无人证,信口开河几句话,就想逼得我脱衣自证清白,我今日脱了衣服,日后还怎么在朝堂上立足,薛尉,你好大的胆子!” “我位列三公,陛下亲手给我佩上相印,你薛尉一个连战连败的无能武将,有什么资格审我,普天之下,除了陛下,谁敢审我?” “我给你薛家三分脸面,才听你掰扯这些胡话,你不赶紧跪下谢我宽容,还一盆一盆朝我身上泼污水,怎么,你薛尉是要造反吗?” 存玉步步紧逼,字字掷地:“你看好了,我紫袍金带,日后配享太庙,你敢给我验身吗?” 薛尉被她逼退,眼里的恨意却越来越浓,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 管家一死,他没了凭据,已是没法给她验明正身,也没法报复她了。可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 薛尉看着近在咫尺的萧存玉,脑海里迅速酝酿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已没有面目回家面对父亲母亲了,他是家族的耻辱,那么,萧存玉,陪他一起死吧。 第112章 112 刹那间,他伸手扯住存玉的衣领,就要扯开。 萧存玉瞳孔里逐渐映出他放大的脸,眉目间的戾气一览无余。 薛尉是狗急跳墙,也是不顾死活的最后一击。 就算是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只要他能证明自己所言不虚,那么胜负的天平就会顷刻间倾斜。 他已经嗅到了胜利的气息,他眼睛死死盯着萧存玉,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怎么可能躲得过。 千钧一发间,一枚小巧的弩箭射进他臂膀,刺痛和麻木同时传来,他手上失力,无法控制的松开了手。 何知云扶住向后踉跄倒下的萧存玉,冷冷望着薛尉道:“薛将军是当真不顾自己的父兄族人了吗?” 薛尉呆呆看着手臂上的弩箭,缓缓移转视线,望到何知云手臂上隐约可见的小巧弩箭。 刘景周冷眼看着他,抬手道:“拿下他。” 帐篷内一直隐身的近卫同时出手。 刘景周的副将也早已趁众人不注意,闪身跑了出去调集士兵,此时听到刘景周下令,便领着大批士兵破开帐门,持刀与骁卫对峙。 胜负已定,再无翻盘的机会。 薛尉面色铁青,对着骁卫怒喝:“动手!” 冰冷的刀剑被齐齐拔出。 帐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一言不发。 骁卫手里的刀和近卫手里的刀反射出相同的光彩,地上班干的血迹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 没有人先动手,每个人都在观望。 杀气有形,浮动在刀尖上,不知是谁的汗水从鬓边滚落,在地上砸出一声巨响。 萧存玉注视着他们,战争一触即发,她已大抵猜出毕力格打的算盘了,若在此时动乱,只会给突厥人留出趁虚而入的机会。 狭小的帐篷挤满了刀剑,甫一动手,就算血流成川,也必得一方死尽才会停下的。 她抬手拨开一个士兵手中的刀,在众人的视线下走出士兵的保护。 刘景周神色微动。 骁卫看着眼前的人,不知手里的刀该不该出手,萧存玉冰冷地看了他一眼,眼里似有寒泉。 两侧的士兵被她的气势所逼退,退缩着为她让出一条路,她一步一步走到众人面前。 存玉环顾一圈,从腰间取下相印,按在桌面上。 玉色的印在光照下像一阵流动的波纹,静静地呈现在众人的眼睛里。 “骁卫,不知本官的令,你们听是不听。” 薛尉猝然睁大两眼。 无数双眼睛互相观察着,打量着,揣测着,热汗从毛孔蒸出,情绪好像也四散在空气里。 打,还是不打。或者说,生还是死。 不过片刻,一个年轻的士兵就放下了手中的刀,单膝跪地。 “末将任凭阁老发落。” 存玉嘴角露出一抹浅笑,道:“我会以相印保举,请陛下宽恕骁卫冒进之罪。” 冒进不是谋逆。 沸腾的水浇进了骁卫的心里,浇出大片大片的骚动。 要说爱戴,这些骁卫确实爱戴薛尉,但再爱戴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命去爱戴。 能进入骁卫的人,多半都是大家出身,妻子儿女都在长安,难道真的愿意跟着薛尉一起落得个无家可归的结局吗? 开始是想跟着薛尉争口气,后来是骑虎难下,退无可退。 而现在 既只是冒进之罪,认了又何妨。 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手里的兵器,刘景周松了口气。 不过,她惋惜地看着这些士兵,虽然能保住性命,但有了今天这一遭,只怕这些人往后是不会得到重用的了。 薛尉面色铁青,嘴唇发紫:“你们,你们竟敢” 刘景周一摆手,几个亲卫上去制住了他。 薛尉被押着跪下,刘景周走到他身前停下:“薛将军,你何苦自误啊。” 薛尉心里的气已在骁卫缴械的时候泄尽了,此时不过是强撑着最后的脸面罢了。 “是我棋差一招。” 刘景周浅笑道:“可你这棋差一招,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所有薛氏族人。” 忆及家中老父老母,薛尉面色灰败至极,仿佛被抽走了骨头一般。 事情到此终于结束,只是薛尉还需被押回京中三司会审。 众人精神松懈下去,路池抹了把额头,抹出满手的汗水,他长舒了一口气。 梁鉴笑他:“路小将军,平日里不是幺三喝四的吗,怎么现在这么胆小了。” 路池一挑眉,道:“这哪能一样,今天这事情,只怕再过一百年都不见得能有下回,我害怕也在情理之中。说得好像您老人家不害怕一样。” 帐外的风都好像轻快了些,存玉望过去,只见一望无际的阳光洋洋洒洒落在军营里。 军营里四处戒严,兵马都被收束在主帐周围,刚才的事再想重现一次是绝不可能的了。 众人说说笑笑,缓解方才的紧张情绪,沈雁悄悄凑过来,低声问:“你真要让那姓薛的活着回到长安吗?” “到时三司会审,只怕不是今日这种情形了。” 存玉轻声道:“我知道。” 今天的事看似她大获全胜,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早晚有一天会破土发芽,存玉眼神暗了暗。 沈雁声音越发低了:“你既然知道,就不能让他活着。” 她手按在剑柄上,意有所指:“我替你杀了他。” 存玉拒绝:“不必,陛下若信我,哪怕有一百个薛尉,他也会信的,若不信我,杀了薛尉一个也无用。” 沈雁急道:“可我们都知道,薛尉所说,无一字是假。” “就因为都是真的,我才更要冷静。”存玉脸色不变,“杀了薛尉一个有什么用,除非我能杀得了所有人。” ——除非她能杀尽天下人。 沈雁也沉默了,半晌,她叹口气走了。 存玉慢慢坐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闹剧结束,该打的仗还是要打,刘景周迅速点完兵将,准备急行太原。 马背上,她深深地看了萧存玉一眼,“大人,切记要珍重自身。” 存玉回之一笑,“自然。” 大军在宽阔的大路上铺展开,黑甲上流淌着杀气。 角落树荫下,一人悄悄转身走了。 存玉手指动了动,脸上的笑深了一分。 留下守城的人不多,大军倾巢而出,只剩下一些残兵败将和刚入伍的新兵。 刘景周放言出去,说这是最后一战,她誓要取下阿史那孛的头颅,追击到漠北圣地祭天,此言一出,军心振奋,士气大增。 萧存玉眼见大军远去,轻轻吐出口浊气。 城墙下的人群渐渐散去,相信不久之后,薛尉口中有理有据的怀疑就会传得人尽皆知吧。 入目是刺眼的日光,存玉突然想起她刚当进兵部任职的时候,那时入目茫茫皆四野,她以为天高海阔任鸟飞。 那天也是一个夏日,兵部的朱门巍峨高大,她一步步迈了进去,三纲五常张牙舞爪,让她回头是岸,三从四德谆谆教诲,劝她莫要妄动。 她不屑一顾。 天地间有张密不透风的网,它拿着虚伪的道学驱逐她,她挑衅地笑,穿上虚假的外衣和它对峙。 反正日后史官青笔,少不了她一席之地。 当时的萧存玉不会想到,天下之大,九州四海,并无一寸她的容身之处。 知云看她神魂不属,不由得就心疼起来。 “事到如今,薛尉一进京,三司会审绝少不了的,你届时打算如何?” 存玉道:“陛下总不至于因为此事杀了我。” 知云脸色沉下去,她一字一句地问她:“你当真信他?他是天子,天子多疑,就算你二人有师徒之义,可你骗了他近十年,他必定会因此事对你起疑窦,即使他现在不会,可日后呢?” “等到他不需要你的那一天,等到他大全在握,真正君临天下的那一天,等到他不用再忌惮任何臣子的那一天,难道他还会容忍你吗?” 知云直问到她脸上去,胸腔起伏个不停,“萧存玉,你看看清楚,事到如今,陛下那边迟早瞒不住,他若知道了你这个把柄,不知要怎样拿捏你,你得想个后路来。” “后路”存玉怔怔的。 皇帝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她怎么会不了解他的脾性呢,若说他会杀自己,她是万万不信的,但她也不信,皇帝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支持她。 天子就是天子,他坐拥至高无上的权力,众生都匍匐在他的脚下,对他来说君臣之分永远大于师徒情谊。 皇帝是种被异化的政治动物,父母兄弟皆是敌人,何况她一个老师。 萧存玉想起从前,她从未给自己留过后路,她不认为自己需要一条后路,多少无路可行之处,她都能生生劈出一条路来,为什么要留后路? 但事实上,这不过是因为她并无后路可退的缘故罢了。 她只能往前,只有往前。 豺狼虎豹在身后追逐撕咬她,她一旦停下,就是粉身碎骨。 知云忽然牵起她的手:“陛下不可信,他治理天下是靠三纲五常,天地人伦。刘景周迟迟得不到诏书,这还不能证明吗?一旦你二人情谊耗尽,后果不堪设想,你不能把生路靠在他身上。” 确实,立场相同时没有什么,可一旦立场相悖,皇帝绝不会手软。 存玉想起一件事。 那年她当了兵部尚书,六部之一,二品大元,她决心要为国为民,做出一番大成就来,于是她兴利除弊,改革旧制,朝堂上劝阻的声音都被她压了下去,可唯有一事,她始终没办成。 兴女学。 一开始便阻力重重,也不知为什么这些天天吵个不停的男人偏偏能在这件事上如此统一。 一日早朝,皇帝面色复杂地听她说自己的想法。 ——“微臣闻漠北诸蛮夷之地,尚有女子从政,西域野蛮之地,也有女儿国,而我朝女子,一无入朝为宦之人,二无行伍之人,三则百行百业,女子之身影亦罕,今民生凋敝,陛下何不兴办女学,开女子之智” 只记得皇帝当时并未反驳她,只是轻飘飘说了句“爱卿先多读些前人的治国之书吧”。 朝堂之上,只有太后在众多的嗤笑声中沉默地听她说了全程,也只有她,愿意接过自己手里的折子看上几眼。 看完折子后,存玉记得她当时冷笑了一声,扔给她一句“天真至极”便下朝了。 不过她终究还是同意了这个请求。 很快,萧存玉便知道了太后口中的天真是什么意思了。 她确实太天真了。 不过三月,女学被砸的砸,推的推,已尽没了。 阳光太耀眼了,存玉眯了眯眼,偏头躲开。 “如今战事将歇,天下太平就在眼前,倒是论功行赏,你萧丞相是第一个。”知云握紧她的手,“大捷之时,陛下自然喜不自胜,纵有小人作祟,他也不至于在这一时半会对你如何如何。” “可狡兔死,走狗烹,这是自古便有的道理,太平的日子越久,他的日子过得越顺遂,就越容易想起你这个肱骨之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陛下与太后争权多年,闹得母子离心,朝野动荡,这样的事情,日后难保不会重现在你身上。” “存玉,我心知你必定不会为了保全自身和陛下斗的,你若愿意做个权臣逆臣,早于太后同流合污了,又何必殚精竭虑为陛下谋划。” 知云望着她,细细分析,“你既不愿斗,那后果可想而知,左不过是被泼些脏水,编造些莫须有的罪名,最后沦落到狱中罢了。” “或者说,陛下不是这种人,他一心念着你们之间的情谊,甘愿容忍一个女人分走他视若珍宝的权力,容忍一个女人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金銮殿上,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但朝廷之上小人最多,多的是要拉你下去的人,长年累月的,再好的情谊也经不起消磨。” “总会殊途同归的。” 知云早在薛尉揭穿秘密的那一刻心便乱了三分,后来越想越怕,薛尉是明明白白指出了谢铭的名字的。 当日临安城碧水巷不知有多少人见过谢家小姐,况且存玉这么多年容貌并没怎么变化,若有有心人特地带了存玉的画像跑去求证,只怕大事不妙。 第113章 113 良久,萧存玉叹息一声,“我又岂不知这个道理。” 她抬手摘下一片绿叶来,“天下平,谋臣亡。陛下做皇帝做得极好,我手里的权力这么大,他总有一天会受不了的。” “他也并不是一个很开明的皇帝,最起码在男女之事上不是,况且还有太后摄政的前例在,女人能不能成事他太清楚了,所以——” 树叶被揉碎,飘到地上,存玉手上沾了绿渍,“他不会想要看到另一个女人出现在朝堂上。” “不过,倘若他不处置薛尉,或者愿意在百官面前为我掩饰,我还是愿意去试一试的。” 知云叹了口气,“好吧,我也知道若是让你就这样放弃,你是断不肯的,那就等陛的旨意传来吧。” 两人正说着,突然一道声音炸开。 “不好了,不好了——”士兵尖利的声音刺破云霄。 “突厥来犯,突厥人打来了!” 正站在树荫下的两人对视一眼,存玉笑了出来。 “果然如此。” 城西,阿史那孛并未遇见太多阻碍便进了城。 ——自然不会有阻碍,大军已往太原去了。 他命士卒们无需顾忌,搜查虞朝官员踪迹的时候可肆意掠夺,此令一出,突厥人个个摩拳擦掌,看临汾百姓的眼神就像狼看肉一样。 自占据太原之后,他们已很久没有屠城了。 无数士兵四散开来,顿时,哀鸿遍野。 相同的情急发生在临汾城中的每一处,数万兵马涌入临汾,刀剑砍碎了昔日的平和。 阿史那孛如今得意之状难以言明,这场设计了近一月的局,终究是到收获的时候了。 一月前,毕力格传信来说他有法子搅乱虞朝的军心,让他佯装成太原内斗,待消息“意外”被临汾一方得知时,刘景周自然蠢蠢欲动。 而他则早已在大雨未歇时潜心至临汾附近,准备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他守在山上近十天,终于等到大军离开临汾,朝太原而去,他虽不知毕力格使了什么手段,但这是绝好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说来阿史那孛也算是思维缜密之人,可他却偏偏犯了一个大错,那就是轻信了毕力格,他只觉得自己是板上钉钉的汗王了,所以看毕力格就像看臣属一般。 再者,在他眼里,毕力格所作作为,皆是一纸投名状,毕力格除了拥戴他之外别无选择,他又怎么会怀疑毕力格呢? 左贤王骑马赶来他身侧走,“殿下,当务之急,是趁此机会杀了萧存玉。” “自然。只是不知他躲在哪里了。” 左贤王面上一片恭敬,暗地里却目光晦暗地看了他半晌,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再任你猖狂两天。 城中只剩下几支流窜的兵士,潜伏于大街小巷之中,时不时出来和突厥人打几个回合,又迅速撤退。虽然造成不了多大损失,可实在让人心烦。 阿史那孛皱着眉头射箭出去,正中一人的后心,那人应声倒地,再也起不来。 “毕力格呢,让他来带路。” 左贤王目光闪烁,赔笑道:“毕力格那厮一进城就不知跑哪里去了,兴许是被虞朝的两脚羊们打死了吧。” “死了?”阿史那孛嗤一声,“他命那么大,怎么可能死,你派人去找,找到后立刻带来。” 左*贤王思索一下,提议道:“不如我亲自去,下面这些人中认识毕力格的人并不多,万一认错了怎么办,不如我亲去妥当。” 阿史那孛点头:“也好,去吧。” “是。”左贤王压下嘴角的笑意,率兵离去。 和人打游击的感觉真不好,阿史那孛紧皱眉头,这些人滑不溜手的,他打也打不死,追也追不上,只能任由他们像一尾鱼一样钻进小巷里。 他突然一顿,紧盯着不远处一间空房。 宿卢和见他看,也移目去看,看到屋子角落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他会意地笑了,“殿下,这女人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不如属下给你抓来。” 阿史那孛并不说话,只盯着那女人,半晌,面色一变,惊道:“不好,我们中计了。” “中计,嘿,属下知道是虞朝人中了咱们的计。”宿卢和大大咧咧的,“依现在的情形,不消一个时辰,临汾就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 阿史那孛脸色沉得如死水一般,眼里偏偏要冒出火来,那女人,分明是个男人装的,宽大的外衫里面,甚至还有灰色的盔甲。 他调转马头,扬鞭而去,只怕空城是假,瓮中捉鳖才是真。 阿史那孛视线的尽头是大开的城门,他死死盯着城墙,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双翅膀来飞出去。 “快走!” 宿卢和也变了脸色。 城内不知何时竟出现了这么多虞朝士兵,细细一看,却是那些本该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们,突厥人均被这些陡然出现的士兵吓了个半死,不少人还没来得及反抗,变成了刀下亡魂。 正抢夺财物的,被跪地求饶的汉子杀死,正奸。**女的,被一把藏在衣衫里的尖刀刺死,待突厥人终于反应过来时,嘴里已说不出一句话了。 阿史那孛马骑得飞快,长刀扬起,不分敌我的砍杀挡在他面前的人,鲜血溅了满身,他眼里只看着城门。 路边的摊子被马腿踢飞,他一闪身,出了城门。 阿史那孛眼里燃起逃出生天的庆幸,可他一抬眼,却生生地僵在了原地。 只见外面那有什么生路,环顾四面,皆是重重兵甲,数不清的弓箭正对着他。 马匹被无形的杀气煞住,抬起双蹄长嘶,不敢前行一步。 大军的最前面,刘景周冰冷地看着他,眼里是一团沸腾的火,她马鞭一甩,迎了上去。 “狗贼,你的死期到了!” 宿卢和惊悚地看着瞬间改变的局势,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 阿史那孛的马不愧是草原名马,不消片刻变从宿卢和的视线中消失,宿卢和怔在原地。 “好小子,敢在我面前愣神,你活够了是吧!” 沈雁长剑刺出,宿卢和听到耳边的风声立刻弯下腰去,可到底慢了一拍,利剑从脖颈间划过,带出一条鲜红的血痕。 宿卢和怒目而视,举起弯刀一边周旋一边骂,“他奶奶的,敢打你宿大爷。” 他两把弯刀同时挥舞,耍得虎虎生风,气势汹汹,沈雁身姿灵活,长剑似蛟龙一般游走,两人打得难舍难分。 突厥众人被吓了个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此时的左贤王并不知情,他骑马赶往毕力格所说的小殿下藏身之处,隔着远远的,他便看见树木葳蕤之中是道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他忙赶上去,翻身下马。 “毕力格,你可找到小殿下了?” 毕力格一语不发,呆愣愣地凝视着眼前的院落。 此处正是赵参军所居之地,也是阿史那仵被囚禁的地方。 阳光柔和地落下,庭院深深,鸟语啾啾,满院的树木挡住了远方的打杀声,左贤王惊觉不对,疾步进去查探。 不一会儿,他面色难看地出来,双手铁钳似的抓住毕力格的肩膀,“殿下呢,你不是说殿下就在这里吗,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怎么会有那么多血。” 毕力格面色还是怔怔的,他缓缓眨了下眼睛,声音干涩,“只怕殿下已不好了。” 左贤王大骇,提起毕力格大声质问:“不好了?什么叫不好了?若不是你说要扶持小殿下当傀儡汗王,我又怎么会耗费这么多人马陪你做戏,现在你说小殿下不好了,我到哪里再找一个王子来?” 他气愤至极,甩手把毕力格扔出去,毕力格在地上滚了两圈,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左贤王还不解气,抬脚要踹他,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王爷,现在不是收拾他的时候,虞朝兵马已打来了,我们逃命要紧啊。” 咬了咬牙,左贤王冷哼一声后骑马跑了。 三军阵前,刘景周手中的两把重刀逼得阿史那孛节节败退,他又惊又怒,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失算。 双刀压下,阿史那孛被逼的后撤几步,刘景周道:“你当日纵容手下在皇宫大内杀人的时候,可想过有今日。” 上千把长弓正对着阿史那孛,临汾城内的喊杀声一阵高过一阵,他打了这半日,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支援,只怕都被人拖住了。 阿史那孛扫视一圈,包围圈密不透风,他心知自己今日插翅难逃,索性一夹马肚,不管不顾地和刘景周打起来。 “哼,想不到我竟会栽在你手里。”他眼神凶狠,月似的弯刀重重打向刘景周,“我这辈子杀的人加起来能垒十座京观,被我杀死,是他们的福气。” 刘景周气息不由得乱了一刹,左手刀差点被击飞,不过很快,她就平稳了呼吸。 阿史那孛才想起什么似的,神色戏谑,嘴角竟勾起一抹笑,“说起来,你能有今日,万万少不得我的功劳啊,幸亏我手下当日杀死了你那个不成器的丈夫,不然,你一介女流,何德何能能上战场,能做得了这威风八面的左将军。” 刀锋似流星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银色的尾巴,两人的身形都已快到看不清,梁鉴将军在不远处看得目不转睛,身旁的弓箭手更是眼也不敢错。 刘景周听了他这番话,狠狠咬牙,道:“是吗,只是可惜你有再多的功绩,今日也注定死在一介女流手里了。” 说罢,刘景周不再与他闲话,心神集中在手里的刀和眼前的人上,出招一式比一式猛,一式比一式勇。 阿史那孛也不敢分心了,可死局已定,他又如何提得起气力来呢,因此不过打了三四十招,他手中的刀便被击飞,马腿被齐根削平,马倒在地上。 他翻身欲起,可一柄重刀已架在了他脖子上。 刘景周冰冷地说,“捆起来,扔进地牢里,派重兵把守。” “是。”梁鉴忙不迭上前,接过手下递来的绳索,亲自动手,绑着绑着,他便忍不住笑出来,“打仗打到今日,可算有个了结了。” 更多的士兵从城外涌了进去,突厥人瞬间变成田地里的瓜果,不消半个时辰,已被收割完毕。 沈雁喘着气,甩手把宿卢和的脑袋扔上牛车,那牛车上密密麻麻挤满了异族人的脑袋,看起来渗人得很。 打了场酣畅淋漓的仗,她心里畅快极了,一翻身坐上了一辆牛车,懒懒地往后倒去,倚在了血迹斑斑的木板上。 潜藏在自家地窖里的临汾百姓们也渐渐爬出来了,他们看着满街的虞朝面孔发出了欢呼声。 喧嚣震天的呼声中,刘景周耳畔突然回响起临走时父亲的话。 “景周啊。”刘捷一向不动声色的双眼在面对自己女儿的时候也柔和了起来,“爹爹知道你一直是个有志气的,此次更是坚定了决心要给少栖报仇的。” “可战场不是武馆,也不是咱家的练武场,你一旦踏上这条路,血光之灾便如影随形。”刘捷本欲劝她留下,他这大半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 可是,他更清楚刘景周的脾性,纵使自己不为她请命,她也是会自己偷偷走的。 刘捷道:“我答应你罢,只是你终究是女儿家” 晨光朦胧,刘捷心里还有万语千言要说,可话到嘴边,不过化做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便去吧,闯一趟也好。” 第114章 114 刘景周当时尚且不解其意,不过现在 她早就明白了父亲为何欲言又止了。 她低头看向被砸了一身烂菜叶子的阿史那孛,明明报仇才是自己的初衷,是自己曾日思夜想的事情,可为何大仇已报,她却没有那么开心呢。 “报——” 一个小兵跑来,下马跪下,“突厥左贤王趁乱率三千兵马冲破了武威门的防线,已跑出二十里了。” 刘景周问:“路将军可到太原了不曾?” 路池率五千轻骑先去太原查探敌情了。 小兵摇了摇头,“路将军还未有传信来。” 左贤王兵强马壮,在漠北的威望甚重,他一旦逃回太原,再回到草原,只怕再也没有擒住他的机会了。 思索片刻后,刘景周调转马头,“追,斩草要除根,必不可让他平安回到王帐。” “遵命。” 十日后,前线传来捷报,刘将军和路将军前后夹击,在太原城三十里处大败左贤王,左贤王在亲卫相护下,一路向北逃窜,刘景周紧追不舍。 当日,薛尉和阿史那孛一起被押解入京,皇帝看了萧存玉所上折子后龙颜大怒,怒斥薛尉不忠不孝,意图不轨,薛尉素衣跪在金銮殿上,仍信誓旦旦萧阁老女扮男装,犯了欺君大罪,其言语之不敬,形容之无状令人惊骇。 陛下厉声喝止了他,并将他打入大牢,薛家满门贬为庶民,不再录用。 长安城经历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清洗,曾经的世家大族,一夕之间沦为白身,受不了打击与耻辱而自尽之人不再少数。 不过几日,关于薛家的事情便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秦楼楚馆,无人不知树大根深的薛家因何获罪,远在天边的萧阁老也在百姓的茶余饭后的闲谈中频繁出现。 “这薛尉真是无理,他当日能挂帅出征还是萧阁老保举的呢,他不知恩图报就罢了,竟然还反手算计起萧阁老来,简直不是个东西。” “是啊,还好陛下英明,萧阁老那般人物,怎么可能是个女子呢,可见薛尉不仅糊涂,还愚蠢了。” 此说法应和者众。 “只是”也有人犹疑不定,“万一薛将军所言是真呢,陛下不也没怎么治他的罪吗,再说他那样信誓旦旦。” “是呀是呀。我也觉得,空穴怎能来风,若真是一丝影子也没有的事,怎么偏偏能传这么远。”有人小声道,“而且,我去年见过萧阁老一面,虽神情冷若冰霜,凌然至极,可那张脸真是好颜色,若说是女人也,也有可能。” 周围安静一瞬,萧存玉是京官,日常在长安行走,见过她的人不再少数,此前没有这个想头,众人也只以为她是男生女相,况且她官威甚重,等闲也无人敢怀疑揣测她。 可现在,有人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哎呀呀。”一道略带紧张的声音打破僵局,“这位仁兄你可是糊涂了,莫非世间所有男子都得长得胡虬才好吗,哪能因为他长得好看就判他是女人呢。” “是呀是呀,此言有理。”众人忙迎合,仿佛生怕自己知道了什么似的。 这些听了一两嘴风声的百姓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呢? “大人,又有信来了。”赵参军从门外进来,手里是一沓信。 “谁的?”存玉正在练字,头也不抬。 “金吾卫刘大将军,兵部张侍郎,户部王侍郎,工部田尚书,。”赵参军的声音越念越小,“还有不少大人的门生。” “放下吧。”存玉仍没有抬头,“除了王安澈的单拿出来我一会看,其他的都不必理会。” “也不用回信吗?” “不必回。” “是。”赵参军放下信件,拱手离去。 盛夏的太阳炽热又明亮,赵参军摸了摸自己的手,发现它冰冷至极。 “没办法啊”他喃喃着,“陛下怎么不杀了薛将军呢?” 他不敢多想,在大日头下慢慢走远。 知云从帷幕后走出来,她神情复杂,陛下此举,看似处处维护萧存玉,可何尝不是起了疑心呢,若当真对萧存玉深信不疑,就该立刻处死薛尉,而不是下狱待办,闹得满城风雨。 存玉洋洋洒洒写完一篇字,吸满了墨的毛笔被搁在一侧,她叹口气,“薛尉没死,流言却起来了,也就证明陛下,他并不愿意任用一个女人。” 知云拿起桌上的字,动作一顿,字迹龙飞凤舞,纵使她不懂赏字,也知道写字之人落笔时一定不平静。 她放下字,她思绪纷纷扰扰,在心里拧成一团,她叹了口气,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存玉随手拆来一封信看,满纸都是试探和浮于表面的关怀,她把信纸揉成团,抛进了纸篓里。 “你别担心我,其实做官也没有什么好的,日后朝廷也未必需要我。”她淡淡的,“一辈子拘在长安也无聊,出去看看挺好的。” 知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安慰道:“事情不会那么差的,长安不留你,那我们去别的地方,我比陛下可有钱多了。” “届时我们去江南,何家的根基在江南,去了那里,也没有这么多的俗世纷扰了。”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存玉抬眸浅笑,“那我要先去姑苏,看看你长大的地方长什么样子。” 赵参军心绪满怀地在路上走,时不时唉声叹气,午间的阳光残酷地落下,又闷又热,没有给人丝毫喘息的余地。 一处树荫下挤着三五个人,一边纳凉一边窃窃私语。 “唉你说真的假的” “长那个样子,一定就是错不了。” “啊” 赵参军眉心跳了跳,径直走过去呵斥道:“你们是那个将军手下的,不待着营帐里,跑出来做什么?” 这些人都认识赵参军,登时吓得不敢说话,领头之人讪笑几声,低声下气:“大人,我们不过出来讨个凉,顺便说些闲话。” “我们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说罢,几个人一溜烟地跑了。 赵参军拧了拧眉心,又叹了口气。 ——这都是些什么事? 盛夏燥热,人心也像天气一样燥热浮动,萧存玉站在窗口朝外看,一棵高大的榆木挡住了视线,为房间落下一片绿影。 这样的军心和现状,才是毕力格突袭前想要造就的吧,只是可惜薛尉太不中用了,不过,毕力格竟当真想扶持阿史那仵上位,这倒是意料之外了。 下午,捷报从前线传来,刘景周收复太原,将雁门关的突厥驻兵打退,左贤王已逃到了草原。 “刘将军果然英勇。” “是呀是呀,不知她何时归营?” 存玉合住手里的信纸,眼珠转了一转,“刘将军暂时不回来,她要留在雁门关清扫突厥留下的残兵。” 刘景周在密信中说,漠北现在兵力虚弱,群龙无首,正是进攻的好时机,但消息不能泄露,她要打突厥一个措手不及,于是请求她先隐瞒此事,只说她在雁门关一带。 存玉自然应允。 只是这之后过了半月,刘景周仍没有消息传来,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陛下倒是送来一封信。 陛下请她即刻回京。 存玉看完,冷笑一声,便扔到一边了。 烛火明灭,映照出她晦暗的双眼,知云问:“你要回去吗?” “当然不。”存玉轻声道,“至少要等刘景周回来后。” 她上了封折子告罪,借口自己身上旧伤未愈,暂时不得归京,请陛下恕罪。 皇帝没有再来信催她,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五天之后,刘景周还是一直没有消息,军中的疑心和不安再也压不下去了。 “大人,刘将军到底在哪里,情况如何,你给个准话啊。” “她待着十万大军离开,怎么能一点消息都不传回来呢?” “刘将军自然在雁门关。”存玉冷着脸,看着面前几乎要把口水吐到她脸上的人,“邢将军是不是有些逾矩了?” 邢将军像没有听到一样,劈头盖脸地喷出一大堆质问:“大人,你莫非到现在还要瞒着我们,雁门关的守将是陈敛,驻兵也只有五万,刘将军根本不在那里。” 存玉冷漠地笑,“邢云,一来你无权过问刘将军的去向,二来你私自查探雁门关兵力部署是犯了军法,我倒要问问你,有什么居心。” 邢云一滞,脸上浮现心虚的神色,又很快掩饰住。 “大人说哪里的话,我不过是关心刘将军罢了。”他气不服,自己就算想盯着刘景周抓她的错处,那也是人之常情,何必扯到军法的高度呢。 更何况—— 他两眼瞥着萧存玉,意有所指,“若说犯了军法律法,我这点小事又算什么呢?” 他声音虽小,但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一时之间,房中寂若无人。 萧存玉莫名厌烦起来,“既是关心,那邢将军不如亲去雁门关看看,也好过整日在这没头没尾地问。” 这样的场景,不知出现了多少回。 一张张充满算计的脸,心思和欲望赤裸裸地呈现,像是戏台上最浓墨重彩的戏子,面皮之上是令人作呕的粉末。 立身不正便难以服众,他们现在知道了她这个可笑的把柄,自然不会听从于她了。 自从薛尉在众人面前道破秘密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无法在朝廷上久待了,让薛尉活着上京,她也存了顺水推舟的意思,若陛下信她,愿意用她,她自然竭尽所能,可若陛下不但不相助于她,反而任由她深陷险境,那她也不会非要辅佐一个糊涂的君主。 君既无情我便休。 冷嘲两句后,她不顾邢云难看的脸色,起身走了。 没过多久,刘景周孤军深入漠北草原,直打到突厥王帐的战绩就传了回来。 据说她从西北处进入草原,一直绕到突厥后方,打了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左贤王尚且在酒水里醉生梦死,头颅便被一刀砍下来了。 刘景周此行活虏了突厥贵族三百余人,包括老汗王。 说来可笑,这老汗王当日将小儿子和毕力格一同送去阿史那孛帐下,也是打着有朝一日毕力格能扶持阿史那仵回来的心思,毕竟阿史那仵中不中用对他来说不重要,他一把年纪被亲子囚禁,是一定咽不下这口气的。 自毕力格走后,他一个人在王帐,行动又不便,阿史那孛怠慢他,活得比草原上的牛羊还不如,因而心心念念的就是阿史那仵能回来了。 虽然说,他很清楚自己小儿子的德行,骨头比秋草软,性子比绵羊还不如,兔子急了尚且会咬几口人,阿史那仵却不,别人还没做什么,他便被吓得抖擞不止了,别人要坐些什么,他就要跪下求饶了。 老汗王敢如此行事,不过是因为有毕力格在罢了,阿史那孛不知道毕力格的本事,他可是知道,当年得知毕力格双腿被废之后他着实惋惜了好一阵子,这样好的谋臣,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再有了。 而阿史那仵,到底是他最喜欢的孩子,虽愚蠢,无能,弱不禁风,但他也当条狗儿似的养了这么多年,对自己又是一片濡沫之心,让他当个傀儡汗王,也算对得起他了。 他在王帐日也思,夜也思,可没想到等来的既不是毕力格老迈的脚步声,也不是阿史那孛昂扬的马蹄声,而是—— 刘景周的屠戮之举。 满地的血,比阿史那孛夺位那天还红,还鲜艳,老汗王第二次知道,汉人的马也可以这么强健,汉人的士兵也可以以一当十,汉人的刀剑也可以如此锋利。 甚至,汉人女子,也可以亲手砍下他的头颅。 老汗王的身体早已衰弱得不成样子,刀剑落下时,他才刚刚抬起沉重的头颅,黯淡的双眼才落到刘景周身上一秒,便天旋地转,他那颗活了七十三年的脑袋,终于是掉下来了。 这只久久不愿死去的老狼王,也终于和他整个族群一起消逝在刀锋之下了,他干瘪的身体被刘景周从金塌上推下去,顷刻间便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灰尘和飞絮。 刘景周深呼吸一口,高高举起老汗王的头颅,高声道:“突厥汗王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副将迅速用突厥话将这句话高喊出来。 一炷香后,左贤王的人头也被割下来,和老汗王的摆在一起,它们会同时被送到虞朝的都城——长安。 刘景周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两颗人头,久久不语,她手里的双刀尚且滴着血,粘腻的落在她的衣袍上,在黑色的袍尾晕开一团湿痕,模糊的难以辨别。 她额前几缕发丝凌乱,脸颊上是方才杀老汗王时溅上的血,吵嚷与喜悦的欢笑之中,她缓缓抬起手中的刀,刀刃已有了缺口,她顺着繁复刀纹从刀背上摸过去,触手凹凸不平,角落是她的名字,摸上去冷冰冰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拿刀的时候,那天满演武场的兵器,刀枪剑戟、长鞭重锤,她偏偏一眼就看上了重刀。 父亲笑她贪多,明明还没练几年武,不先学软剑飞刃,却要练刀,练刀便罢了,还要练双刀,练双刀也尚可,又选了重刀,父亲劝她先练短刀。 刘景周偏不,她说,“短刀有什么用,我要学就要学最厉害的,这双刀这样威武,只要有了它,我就谁都不怕了。” 父亲哈哈大笑,夸她有志气。 时隔多年,刘景周再低首看手中的刀,恍然惊觉这两把她曾以为的神兵利器,竟是这样的轻盈,这样的无力。 副将兴奋地跪下贺喜:“恭喜将军,为陛下立下不世之功,可喜可贺啊!” 刘景周一语不发。 副将疑惑地抬头:“将军,难道你不开心——” 他面色一变,刘景周问:“你觉得陛下会心甘情愿地封赏我吗?” 副将僵硬一笑:“自然了,将军大功,陛下怎会不赏。” “是呀,自然会赏。”刘景周扔下手里的刀,重刀落地,玄铁悲鸣一声,像在哭泣。 “当年长华公主神刀军之威天下闻名,可战事结束后还不是销声匿迹,军功和兵权都给了兄弟,所铸功业也都与她无关,最后流传于世的,也不过是一个长乐公主的封号。” 副将头皮发麻,“长乐公主以公主之尊享万民之养,辅佐的也是自己的父兄,想来并没有什么遗憾的。” “哦?”刘景周笑了,她赞同般点点头,“有道理啊,总比死无全尸的好。” 副将不敢应和她,在心里挣扎了很久才说,“小姐,老爷一心为你,恨不得事事都替你考虑周全,原本陛下根本不想让你上战场的,是老爷一直求,陛下才应允的。” 他抬头直视刘景周,“小姐,老爷为你,是什么事都愿意做的,你,你凡事也多想想老爷吧。” “再不济,还有小小姐呢,她才一岁多,你若出了什么事,她可如何是好啊。” 刘景周看着他,眼眶慢慢红了,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说:“可我不甘心。” “小姐,你甘心的。”副将说,“你不甘心也无可奈何,不如甘心。” 第115章 115 刘景周大胜的消息传到长安,龙颜大悦,下旨大赦天下,罢朝三日。 朝野为之振奋,刘捷更是春风满面,脸上的笑就没有下去过,逢人就说自己是刘左将军的父亲。 紫宸殿里,皇帝正在来回踱步,面色深沉,“你说,到底要怎么赏刘将军呢?” 他身边的小太监度其神色,试探开口:“刘将军已是左将军之尊了,不如封她为大将军,成十全之好。” 皇帝闻言笑他:“你糊涂了,突厥已灭,以后不必再征北了,哪里还有什么左将军大将军的。” 小太监陪笑道:“是奴才糊涂了,既如此,刘将军也该像别的将军一样,领些兵驻守边关才是。” 皇帝不说话了,他不说话,小太监顿觉失言,也懦懦地不敢动了。 紫宸殿里,是一如既往的龙涎香,香气弥漫在各处,像张密不透风的网,牢牢网住了这座永恒不变的宫殿。 透进宫殿的光下,皇帝的影子像一条蛰伏的龙,威严地铺开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陛下,兵部刘郎中请见。” 皇帝皱了皱眉,郎中官职低微,是没有资格单独面见皇帝的,再说了,他一个小小郎中,能有什么事情。 内侍又道:“刘郎中说他有要事回禀,是,是关于萧阁老的。” 刘郎中双膝跪地,低着头一动不敢动,皇帝在上首一言不发,只是不断传来翻书声,刘郎中双腿发麻,可想到自己的来意,又生生忍住了心中的惧怕,他眼底闪过一丝狠毒。 良久,皇帝才想起他似的,问:“刘爱卿有何要事啊?” 刘郎中忙俯身叩首:“回陛下,微臣是为了状告萧阁老,微臣几日前命人带着萧阁老的画像去姑苏查证,姑苏在曾经临安知事谢铭的旧居附近找到了不少可以证明萧阁老女子身份的证人,现在就在微臣府上。” 他一气说完,心中忐忑不安,虽说他知道萧存玉是欺君大罪,可若陛下一时不忍,包庇她呢,因此,他特意在萧存玉回朝之前找到能定她罪的证据,又越级上奏,想给陛下上上眼药。 思及此,他心下一横,豁出去般道:“自古未有如此行事之人,她无君无父,悖逆不伦,陛下若一时不忍放过她,日后不知会有多少女子效仿她,当日的女学不就是个教训吗,若女子都能入朝为官了,岂不是要天下大乱,陛下该早日下定决心。” “针织女红,相夫教子才是女子本分,她一罪杀父杀母,此非孝女,二罪私自逃婚,此非贤妻,三罪年已廿五还无子息,此非良母,因而,臣以为,萧阁老大罪也。” 广阔的大殿落针可闻,,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说:“此时容后再议。” 刘郎中猛地抬头:“陛下!” 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刘郎中便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半晌,他咬了咬牙,又道:“臣还有一事要回禀陛下。”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长安城里柳荫花暗,青山隐隐,蝉鸣阵阵,正是盛夏时节。 风景如旧,人非昨。 萧府里一如既往,青竹翠翠,绿意萦绕,存玉绕开渐高的杂草,走进竹林苑,书房里整洁如初,想来有人一直在细心打扫。 她在书房和卧室里翻找,想把那些和自己身份有关系的东西找出来,可没想到,当她打开床头的机关,拿出一个陈旧的木盒时,却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存玉一怔,随机知道是有人潜入府里,拿走了这些东西。 她慢慢地收起盒子,走时留下看府的人,除了府里的侍从们,便只有皇帝拨下的金吾卫了。 侍从们自然不会动她的东西,那么要拿走这些东西的,只有一人了。 存玉跪坐了好久才站起来,她阖上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一个黑色的身影闪进来,“萧大人,陛下召见。” 此人腰间挂着禁军的腰牌,存玉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肯定一直在暗中看守,便冷笑一声,“什么时候我的府邸,成了你来去自如的地方了。” 禁军不说话,只重复一遍:“陛下召见,还请大人随我来。” 萧存玉看了他会,无聊地转开眼,“走吧。” 进皇宫的马车与以往不同,低矮,暗沉,毫不起眼。 萧存玉忖度着路线,发现马车是往文渊阁走的。 文渊阁是宫中宴客之所。 但没听说今日要宴请谁。 萧存玉心下微动,鸿门宴啊。 过了几层门槛,马车换了小轿,几个内侍抬着她进了文渊阁后的小间。 内侍请她进去后,行过礼一语不发便走了。 存玉有心要问几句,可也没机会问。 这小间不大,只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桌上是白釉瓷瓶,瓶里是沾着露水的鲜花。 墙上是一副美人图,存玉端详了好一会。 另一面是扇屏风挡着的窗,隐隐能听到交谈之声。 她轻轻转过屏风,在紧密封住的窗上找出一道缝隙。 从窗上往外看,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她惊住,瞳孔放大。 文渊阁很大,这个小间应是摆放杂物的,在文渊阁左侧,从窗户的缝隙中正正好可以看完阁中情形。 阁中上首金案之后,身着山河纹路龙袍的皇帝端坐着,面上带着笑,看着下首之人。 皇帝比离开时更高了,面庞也成熟了不少,看起来更像一个君王了。 而下面是刘景周。 除此之外,文渊阁中便只剩三两侍卫了,萧存玉看着里面的刘景周,无需深思便明白皇帝想做什么了。 她暗暗握紧了手,目不转睛地盯着。 观阁中情形,刘景周与皇帝明显已说了好一会了。 存玉倾耳细听,恰好此时一个太监入内,趴在皇帝耳边说了句什么,皇帝听完颔首挥退他,视线若有若无地朝萧存玉这边看来。 皇帝笑说,“依爱卿所言,看来突厥是再难复起了,你为虞朝立下如此大功,不知想要什么,你尽管说,只要朕有的,没有不给的。” 刘景周道:“末将别无所求,只求天下海清河宴,再无战事。” 皇帝大笑,似是被取悦到,“原来爱卿心里想的,和朕是一样的。” “不过赏是一定要赏的,不然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可怎么办呢。” 刘景周察他话中意思,心头不由得燃起希望,试探道:“突厥虽已没有了威胁,但漠北草原尚有近万突厥残兵,若任由他们流窜,倒是不好。” 皇帝唇角勾起一丝笑,眼里的温和丝毫未变,“刘爱卿考虑的很周全。” 只这一句,再无后话。 可刘景周聪明异常,只这一句便够了,她沉默了片刻,道:“*陈敛、梁鉴二将可堪此大任。” 皇帝爽朗一笑,“刘爱卿推荐的人,自然是好的,既如此,便让他二人镇守雁门关吧。” “是。”刘景周艰涩道,“末将替他二人谢过陛下。” “只你什么也不求也不好。”他话锋突然一转,“朕几日前去刘府,和秦小姐很合得来,她长得像极了秦少栖,朕一看到她便觉得心酸。” “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年幼丧父实在让人不忍。” 刘景周双手隐隐发抖,她明白皇帝想要她说什么,皇帝对自己于军功上赏无可赏,他不能容忍虞朝的兵马握在一个女人手里。 他特意提起生生,既是威胁,也是明示,明示她只有一条路可选。 她其实想过造反的,刘景周想扯出一抹笑,可费劲了气力也笑不出来,于是她转而想自己那昙花一现的想法。 能在疆场上驰骋的感觉太好了,绵延百里的青山,从未见过的自由的风,苍茫天空上盘旋的老鹰,还有可以一直握在手里的刀。 刘景周下意识抬手摸向腰间,本该放刀的地方空无一物,她这才反应过来,面见陛下是不能佩刀的。 紧接着,她又想起来,自己的双刀已被丢在了突厥王帐里。 她终于笑出来了,幼时夫子给她讲史曾说,古往今来,但凡要造反,那他手里一定要有兵,没有兵的人,是造不了反的。 那天,她第一次碰到虎符,挺胸突肚的半只老虎静静躺在她手里,她不可遏制地生出争权之心,别人给不了她的东西,她就亲手抢过来。 可她很快冷静下来,因为兵权只是造反中第二重要的东西,第一重要的东西是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之人,才会有民心和军心,可她有什么呢,半只短暂握住的老虎,一群和她出生入死但注定不会陪她送死的“兄弟”。 她其实什么都没有。 她什么都留不住。 才二十一岁的刘景周,守住虞朝半壁江山的刘景周,为王朝立下不朽功业的刘景周,也将像前朝的长乐公主一样了。 不是和平阳侯一样,也不是和郭老将军一样,而是和那个半裸着身体在百官面前被展览的郡主一样。 满腔热血成灰,半生功名做土。 荒谬的世界理所当然的存在,刘景周一动不动,睁着眼数地上的金砖。 慢慢的,不知多久之后,刘景周看到金砖里出现一个跪着的身影,那身影熟悉又陌生,她恭敬又无能地开口了。 “陛下,末将想为小女,求一个郡主之位。” “好。”皇帝面带笑意,“郡主是好的,但你就不想为自己求些什么吗?” “末将听陛下的。” 皇帝眼神微动,道:“刘将军,朕欲封你公主之位,你可愿意。” “莫敢不从。” 皇帝很开心,他抬手叫上来一个内侍,内侍手里是一个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摆好了金元宝。 “这是百两黄金,算是朕赐给秦小姐的周岁礼。” “谢陛下。” 萧存玉怔在原地,看见刘景周低着头跪在哪里,她看了半晌,慢慢松开了扒在窗框上的手。 她从窗前离开,缓缓坐在了桌子旁,一抬头却看到了墙上的美人图,不知怎的,她竟打了个寒颤。 “老师怎么不喝茶。”皇帝含笑从外来,“一别数月,不知老师有没有想学生。” 萧存玉起身,淡淡道:“茶便不喝了,臣家中有夫人备好的茶。” 皇帝坐在她面前,倒了两杯茶出来。 这小间是极逼仄的,萧存玉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帝,退后几步束手而立,“怎敢劳烦陛下为臣倒茶。” “有何不敢?”皇帝新奇地打量她,“你吃就是了。” “臣不敢。” 见她执意不吃,皇帝也只好作罢,转而问,“老师一直在这里旁观,觉得朕方才行事如何?” “陛下做得很好。” “是吗?”皇帝轻轻抿了一口茶,自己也很满意,那个刘郎中虽说居心不轨,但出的计还是有用的。 他的姿态像在金銮殿议政时一样从容,“边疆无战事,兵权自然是要握在朕手里的,当年因为太后掌控了多半禁军,闹出多少事来,还好刘将军是个女人,若是个男人,此时功高盖主,难免不会有二心。” “是刘捷教得好。” 存玉低头不语。 皇帝等了会儿,没听到她说话,便抬眸看了眼,恰好看见她半张芙蓉面,映着身后的美人桃花图,一时竟不知谁才是美人。 他不由得看怔了。 雪肤黑发,凤眉明眸,红唇一点更似雪中红梅,一身白衣仿佛泛着幽幽光华,像是九天之上的仙子一般好看。 只是神态太冷了些,若是能多添些娇艳,温柔小意些,不知会有多可人爱。 衣服也太素了些,头上连个花儿草儿都没有,仅一支淡白的发冠拢着发,真是委屈了这张脸,这个人。 直到一缕细风从窗缝钻进,他才惊觉此举孟浪,连忙埋头掩饰般喝了口茶,边喝茶还不住地偷觑萧存玉,他心中暗思,怎么以前日日相处,却没发现她颜色这样好。 是了,她以前是个男人,现在是给女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皇帝又高兴起来,她只穿这些男人的衣服就这样好看了,若是能罗髻金钗,镶金嵌玉的的打扮着,只怕就连九天玄女,也比不上她呢。 他的视线并不怎么遮掩,萧存玉如芒在背,神色也愈发冷了。 “陛下若没有其他事情,臣便先走了,内子还在家中等候。” “你着什么急。”皇帝脱口而出,“何氏女算什么内子,当日为你二人赐婚,是朕不察,现在知道了你的,你的” 他说到这里却顿住,咳了几声后脸上飞出一抹红,略过了这番话。 “总之,你我心知肚明,你这门婚事是算不了数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116章(正文完) 第116章 116(正文完) ——做不得数。 萧存玉眼里直要射出冰刀来,愤怒不可遏制地从心脏迸裂。 十载辛苦,换来这么一句话。 “陛下,君无戏言。更何况当日赐婚,天下皆知,陛下若出尔反尔,天家威严何在。” 皇帝笑了,“天下尽知朕为萧阁老和何氏女赐婚不错,可女丞相怎么配真小娘,若你二人真尊了圣旨,成了一对假凤虚凰,那时才贻笑大方呢。” 萧存玉顷刻间跪下:“臣有罪。” 皇帝虽把话扯在明面上说,可也不是为了看她下跪的,因此好笑地说:“你起来罢,朕既然没有让三司会审,特意单独找你来这里,你也应该能明白,朕不是要治你罪的。” “陛下虽不治臣的罪,但臣自知戴罪之身,如何敢起来。” 皇帝再三劝过,见她还跪着,便起身伸手要扶,可谁知手才探出半截,堪堪搭在她袖檐上,萧存玉便已闪身起来了。 存玉手上流水般做了个揖,躲开了皇帝的手,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皇帝刚好没看见。 她心下暗恨,当日皇帝在京中发作薛尉,既不立刻处死,也不言语敲打,甚至薛尉现在还好好的活在昭狱之中,没有皇帝制止,流言像瘟疫一样传开,在这盛夏光景里惹得人心燥燥的。 她收到同僚寄来的书信时,便知道皇帝是不会让她好过的了。 是她太信任皇帝了,她以为自己这些年做出的政绩足以让他抛却俗见,她以为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孩子,是会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存玉心寒至极。 她怎么会天真到认为一个站在权力顶端的男人会理解她。 他是皇宫中盘旋的金龙,是过往数千年所有男人的总和,他身后鬼影重重,脚下白骨森森,他的存在,就是世间万千女子被敲骨吸髓的证据。 皇帝收回手道:“朕决定封刘景周为公主,老师觉得拟什么封号好。” “公主的封号自然是要由礼部先拟定了,陛下从中再选的,臣不敢僭越。” 皇帝眼神一闪,视线慢慢从她身上扫过,问道:“爱卿觉得,朕不该封刘氏女为公主?” 当然不该。公主不可上朝,不可领兵,不可掌权,除了一座金笼子似的公主府外,什么都没有。 他竟然觉得这是赏赐。 “臣岂敢,陛下深谋远虑,这样做是为了天下万世太平。” “哦?是吗?”皇帝笑说,“朕差点以为你心里那点痴意还没去呢,当年你要办女学的时候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你,害的朕也落了不少口舌,不过你想开了就好。” 存玉笑了,目光落在皇帝身上的龙纹上,日、月、星辰、河流、山川,团团围住一条五爪金龙,金龙浑圆的眼珠盯紧她。 她重新跪下去,不待皇帝开口,便道:“陛下,臣请辞官。” 皇帝脸上那点笑意消失了,他的手顿在半空,衣上的褶子皱起了金龙的眼,让它看起来像发怒一样。 萧存玉跪着,便只能看见皇帝的衣摆,明黄色的衣摆上刺绣精致,金线流动着勾勒出云纹,云纹丝丝缕缕朝上攀爬,攀爬到金龙的脚下。 皇帝站了起来,冷冷地俯视她,龙袍上的金龙也冷冷地俯视她。 她垂下眼,跪得端端正正,恭恭敬敬。 “不论朝堂还是民间,对臣都有诸多猜疑,猜疑使人失信,臣已无法立足于百官面前,让臣这样的人为官,是让陛下蒙羞。” “朕不同意。”皇帝说,“你休想。” “难道陛下认为,臣还可以留在朝堂上吗?若真是这样,臣倒无虑了。只是流言沸反盈天,陛下莫非有什么好计策吗?” 萧存玉冷漠地询问,为皇帝设想出每一条道路。 “陛下不让臣走,是赏识臣的才干,想要让臣在朝野为虞朝尽一份心,还是怜惜臣的遭遇,不愿臣受世人唾骂。” “还是说”萧存玉微微抬头,看向皇帝的脸,“陛下不让臣走,又不想臣继续为官,是打算让臣——” “入宫为妃吗?” 她声音轻飘飘的,眼神也冷淡。 皇帝有一种被拆穿的难堪,心脏跳动起来,他避开面前这张美人面,慌乱地捧茶喝了起来。 半晌,他才慢慢冷静下来,心里也回过味来了。 她竟然不愿意。 “你是女子,瞒了世人近十年也该知足了,贪心不足,是会遭反噬的。” 皇帝话说得很委婉,“你再想当官,肯定是不成的了,其实朕早该在薛尉说出真相那天便调你回来的,只是想着你也不好受,好歹让你全了这桩事再说。” “你要是想不开,朕会为难的。” “但朕也不是不怜惜你,就算上不了朝,你在后宫也是一样能为朕分忧的,而且比以前方便得多,再者——” 皇帝停顿了一下,“若以后你生了孩子,朕立他为太子,有你教导,他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的,难道你不愿意再教一个皇帝出来吗?” 萧存玉还是不说话,她垂下的手微颤,眼睫动了动,感觉自己的身体空了,好像世间所有的风都呼啸着涌来。 皇帝明白了什么似的,问:“你刚刚说为妃,莫非是不想屈居人下。” 他笑一下,“朕早该想到的,老师怎么会是愿意对着别人卑躬屈膝的性子,不过老师这就误会朕了,你若进宫,自然是做皇后的,女主昭阳,一国之母,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存玉出言打断他,声音坚定:“陛下,不论是后妃还是皇后,臣都不愿。” “当皇后,还不好吗?”皇帝眼神复杂,“你莫非疯魔了,你又没有什么苦衷,何苦非要往男人的世界里闯呢,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 男人的世界,呵,整个天下都是男人的世界。 王侯将相,贩夫走卒,都是男人,女人是什么呢,她萧存玉又是什么呢,她顶多算一个不知好歹,眼瞎心盲的蠢人罢了。 她没有苦衷,她确实没有苦衷,于孝道于伦理,她都该老老实实地嫁给一个无能窝囊的男人,和后院里一群跟她一样可怜的女人争抢,并且以得到男人的宠爱为无上荣光。 如果她幸运的话,也许能得偿所愿,实现一个后院女子一生中最大的价值——生个儿子。 她还应该为拥有这个孩子而感激涕零,从此心甘情愿地跪下去,用自己的乳。房,用自己的鲜血,用自己的生命哺育他,直到这个男孩长成一个丈夫,长成一个父亲。 他会终久地踩在自己的身躯上,像条恶心的水蛭一样,吸干血后心满意足地唤她一声“娘”。 她由此功德圆满,可以含笑九泉了。 但萧存玉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再一次告诉皇帝,“陛下,臣不愿意,并非为了私情,而是为了陛下。” “哦?”皇帝怀疑地看她,暂且压抑住心底的不满,“怎么就是为了朕了?” 萧存玉恭顺地说,“陛下只知道臣犯得是悖逆不伦的事,便以为臣是个心怀不轨的逆臣了,可臣隐瞒此事多年,不过是在害怕而已。” “害怕?” “是,一开始,父亲要卖臣换钱,换官位,臣知道父亲的为人,贫寒时尚且要为非作歹,若一朝得志,只怕欺男霸女,官官相护不在话下,臣不想看到父亲这样,可苦苦相劝也无法,于是只好逃婚。” “陛下知道,臣父亲曾因贪污被流放,流放后又不知悔改从岭南逃走,这样的人,如果当初真的遂心如意成了知府的亲家,做得恶事只会比贪污多十倍百倍。” 皇帝想到刑部呈上来的谢铭的册子,知道她所言不虚,但也只信了三分,“既是不得已而为之,又为何要一错再错。” 萧存玉苦笑道:“后来山匪入侵,臣被人掳到庐州,被一镖局老板娘所救,她只以为臣是男子,臣又不敢说出身份,怕暴露之后败坏家风,让父亲蒙羞,可臣写信回去后,父亲却说让臣滚得越远越好,他没有臣这个女儿了。” “再后来,臣便一路考上去,成了探花了。” “臣想着,父亲一直恨功名为成,又恨自己没有个儿子能求取功名,因而臣便想若臣能考个功名出来,即使入不了朝堂,也能让父亲面上有光了。” 她说到此处,竟像说不出口似的,眼眶泛红,泫然欲泣。 “可殿试的时候,臣还未向太后说出真相,太后便指了臣做帝师。” 萧存玉顿了顿,抬手抹了把眼睛,“那是臣第一次见陛下。” 皇帝也沉默了,他想起那天,自己像个傀儡一样坐在高台之上,底下的人却只对着身后垂帘的母后说话,没有一个人理他。 那天,他胳膊上有三道母后掐出的红痕,肚子里只有一叠隔夜的桂花糕。 眼前像隔着层纱,他知道那是太后早上用的药起效了,他昏昏欲睡地听着母后有来有回地和学子们说话。 突然,身边的老太监掐了他一下,阴恻恻道:“陛下,娘娘问你话呢。” 刺痛逼着他清晰,他抬起头,听见母后温柔的声音,“皇儿,哀家把金科探花郎指给你做老师好不好?” 他低头去看,看到台阶下是一个瘦弱的少年,清隽柔弱,头上束发的是支粗糙的木钗。 竟还没及冠。 他在心底冷笑一声,一无背景,二无阅历,偏偏还是个探花,真是难为母后找出来这么个人。 当时他已经知道朝中有不少老臣在逼着母后给他找夫子了,他也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母后大抵是要在新科进士中给他找了,他当时还暗暗庆幸,殿试出来的人,家世总不会太差。 可没想到,这届科考偏偏出了个萧存玉,一个卖货郎的儿子,家世比他身边的太监都不如。 真是可恨,他在心里暗骂,怎么偏偏让母后撞见了。 太后却很满意,寒门出贵子,庶民的儿子好不容易有了本事,她不提拔提拔他,岂不是寒了天下百姓的心。 多好啊,这怎么不算是一件老天爷送到她手里的礼物呢? “多谢母后。” “你喜欢就好。” 忆起当初,皇帝心神恍惚一瞬,“那时节,母后紧紧相逼,紫宸殿里像筛子一样,真是难为你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为朕筹谋。” 萧存玉:“为陛下筹谋是臣的本分,又怎么会为难呢。” “那天臣没有说出口,后来也只好一错再错,臣想着陛下身边又没有别人,若臣也走了,陛下的处境只会难千倍万倍,臣便将这个秘密一直瞒到现在,想多辅佐陛下几年在走,可没想到臣的父亲会突然逝世。” 说着,她像哽噎一样,“事到如今,臣已经心灰意冷,不愿在留在朝堂上了,还请陛下念在臣数年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的份上,让臣走吧。” 话到这个份上,皇帝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萧存玉又说:“再者,陛下刚亲征一年,朝中尚有许多不满的声音,此时立臣为后,只会损害陛下的威名。” “一来,前朝哀帝强娶臣妻已让世人诟病,遗臭百年了,而陛下要娶的是大臣,这比哀帝还上一层,二来,臣与陛下有师徒之分,我朝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说臣是女子,但拜师时陛下是正儿八经给臣奉过茶的,天底下哪有个学生娶老师的道理。” “此事传到民间,百姓们也不会说陛下慧眼识人,与臣君臣情深,只会说陛下被美色迷了心智,连礼仪都顾不上了,连臣也成了祸国妖妃了。” “因此,为了陛下和天下好,此事臣断不能允。” 皇帝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在小阁中来回踱步,为了一个女人落下个昏君的名头,实在不值当。 他刚知道老师是女子一事后,除了震惊,便是惋惜自己要少一个良臣了,继续让她位列朝臣之首之后乱了民心,当时他想的是要平定流言和不满,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杀了老师。 他又不忍,恰好刘郎中提议不如封她个郡主,然后赶去封地,再也不准进京。 公主 既然公主都能封,那不如直接封她做皇后。 皇帝自以为找到了两全其美的方法,老师既不用死,也不会枉费了才干,并且他也确实起了色心,封为皇后还能满足自己的私心。 但现在听老师分析完,他发热的头脑渐渐平静,察觉到了不妥。 他又不甘心地问:“当真没有别的的办法了吗?” 萧存玉脸上一闪而过嘲讽的笑,“陛下,若有的别的办法,臣也不会情愿去做个隐士的。” 良久,皇帝深深叹了口气,“也罢,也罢,看来你我是没有缘分的了。” 出了宫门,朱红色的飞檐下漏出一轮红日,天际铺开大片大片的红紫色云霞。 阳光里漂浮着上下跳动的金色浮尘,萧存玉张开手,浮尘从指缝溜走,她合上手,什么都没抓住。 宫门口一颗大树的阴影下,何知云不住地徘徊,她频频抬眼看宫门,又问身边的小厮,“信都送去了吗?” “送去了。”小厮也是一脸焦急之色,“那个金吾卫只说大人进宫去了,是好是坏也不告诉一声,大人这去了半日还没出来,可千万不要有什么事情啊。” 知云惊疑不定,她还在外面看着搬行李,哪知再进来的时候,存玉连个人影也没了,昏倒在地上的小厮说被金吾卫带走了,可皇帝现在见她做什么。 她紧紧盯着宫门口,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若日落时还没出来,只怕就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圆日的阴影下,一个身影从宫门下出来,萧存玉过了侍卫的检查,忽视掉这几个侍卫异样的眼神,迈步走了出去。 她回身看高高的围墙,红墙金砖,晚霞照得它愈加高不可攀,难以捉摸。 存玉最后看了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你终于出来了。” 一道身影扑进自己怀里,双手攀住存玉的脖子,知云大大松了口气,上上下下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存玉回抱她,埋首在她的肩膀处深吸口气,高高提起的心终于落下,方才的一切都像一场幻梦,她此时才有了活着的实感。 “我们走吧。” “去哪里?”知云脸色一变,问,“这里是不是待不下去了?” “是呀。”存玉轻笑,“我们趁早走吧,万一陛下后悔,又要让我进宫给他当皇后怎么办。” “什么?”何知云大惊,连忙拉着她上了马车,“是要趁早走了,现在就走吧,城门还未关。” 存玉靠在软枕上看她,“不用收拾东西吗?” “让小言去收拾,她什么都知道,咱们先走吧。”知云抚着胸口,惊魂未定。 “收拾不了的扔了也无妨,咱们还是快些出城吧。”说着,她又探头出去催小厮快点驾车,小厮刚才也听了一两嘴她们的话,知道事关紧急,恨不得把鞭子甩得飞起。 窗外的风呼啸,马车顶部是缠绕的莲花纹,存玉一枝一枝看去,眼睛渐渐酸涩,知云从车外回来,凑近她身边紧紧搂住她。 “陛下真不是个好东西。” 她气得眼眶泛红,抱住存玉,“我们回江南去,京城一点都不好。” “好。”存玉在她怀里轻笑,“回江南去。”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