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游》 1、幻境:梦中世 岁暮荒凉,寒风凄瑟。 饶是上京鼎盛繁华之都,亦处处荣衰枯盛景象。此中却有一大户人影幢幢,飞彩旌,卷烛红,喜庆得同这冷夜格格不入。 眼见正是一场盛大婚礼,府中人却并无喜色。准新娘亦早卸下满头金玉,乌亮长发散在枕边,于昏沉睡梦中秀眉轻蹙。 “姑娘!” 宫中派来随嫁帮点的姑姑,正脸色苍白奔进来,拽住少女一角红袖。 “宫中偷递来消息,姑爷、不,嵇中将的谋反之罪将判下,此事再无回旋余地,这嵇府是万万待不得!您今日仪式未毕,郎君便被押走,婚姻本就不能作数。快随我先离开,后续事宜,娘娘将再替您谋划。” 少女怔然。这原该静谧祥和的夜晚,远处正传来击金裂石之音,伴随众人慌乱喊叫,撞碎满府寂静。 她垂眸犹豫:“圣上金口玉言,岂可随意更改?” “谋反乃株连九族大罪!” 金姑姑含泪道,“此时不可再迂腐行事,与嵇家摘去关系方为上策。如今圣上中毒未醒,朝中大乱,无人有心追究赐婚圣旨。即便有,娘娘也会为您筹谋,不论如何,先走为妙啊! 姑娘切莫钻牛角尖,误了自身前途。这该变通些的时候,便不可讲究规矩了。” 金姑姑向来最重规矩的人,却也讲出这样的话。冯芷凌心中那一瞬犹豫,终于被抛之脑后。 她走了。 她与嵇燃的姻缘,原本就是圣上心血来潮硬送作堆。如今既大难临头,归鸟不同林,纷飞各天涯,有何不妥? 宫中贵妃乃是冯芷凌姨母,见她毫发无伤归来,忍不住搂着外甥女大哭一场。 “好孩子,总算没得耽误你。别怕,有姨母护着,不论哪家儿郎,都不许将你看轻。” 为免有心人滋事,追究起与逆臣嵇燃曾有婚书的冯芷凌,琪贵妃不顾圣上中毒后身体损伤未愈,哭求入殿觐见,求来一道谕令,言明此前赐婚因嵇燃有罪,不再作数。 事发不过半年光景,贵妃作主将冯芷凌再许给上京一户书香世家子弟宁煦。二人完婚后,宁煦中了探花,仕途扶摇而上,教琪贵妃万分庆幸自己为外甥女选了个年少有为好儿郎。 而嵇燃这个名字,婚礼事发后便彻彻底底,自冯芷凌生命中阒然退去。 * 嫁给宁煦后的头些年,冯芷凌也算是经历过一段夫妻恩爱的美满日子。 她与宁煦虽无前缘,不甚了解,但年轻夫妻婚后日夜相对,难免情愫渐浓。且宁煦行事潇洒,爽朗意气,在古井般枯涸无趣的宁府中,属实算冯芷凌身边最为亲近的慰藉。 她过去的人生,实在孤单压抑太久。稍有一缕灵动的风,也新鲜得叫人心生贪恋。 自小拘束严肃得惯,反倒令冯芷凌在规矩苛刻的宁府里头,处事愈发得心应手。宁母刁钻非常人所能忍受,冯芷凌却每每含笑应对自如,挑不出一丝不妥。 时日渐长,宁府上下都对这位事事周全稳重的年轻夫人十分钦佩。 数九寒冬,暴雨雷霆,日日年年晨昏定省,冯芷凌无一落下;躬操井臼,家务调度,岁岁月月节礼往来,冯芷凌亦从不差池。 宁府亲眷,原本确实看不大起这个进过别府喜堂,却又再结姻亲的新夫人,却也不得不在冯芷凌日复一日无懈可击的表现下真心叹服。连性格最是刻薄细微的宁母,也终于在府中众人面前,含笑夸赞冯芷凌兰心蕙性,淑德出众,心甘情愿放权给儿媳执掌中馈。 家事称心如意,郎君鹏程万里。冯芷凌恍惚喜悦,觉得人生终究是越过越好的。 此时,她与宁煦成婚堪将七载。 满月悬了些年,迟早会有缺口。 第一次怀疑宁煦变心,是于某夜里在他衣领处,嗅得隐约一缕栀子花清甜香气。 拽着夫君官服,冯芷凌原地静伫半晌。 宁煦自升职之后,甚少早归,夜回亦外袍常沾酒气。这妩媚清纯的白花香,倒是第一次闻见。 而不久,她便闻见第二次、第三次……栀子气息越发浓郁。 香气何止袭人,袭的是古井已生波,无法再平静的心。 曾日夜相对,舞剑画眉,并非没有过恩爱缠绵。 只是命运要她眼睁睁看着七年枕边良人,逐渐视她如无物,将心投去给府外另一个她素未谋面的女子。 冯芷凌拦不得。 成亲数年,嫡无所出。宁煦再如何放肆,似乎都有情理合乎。 而她,唯默然平和接受,才符合此前贤妻角色。 至于夫君年少轻狂时奉送的许多承诺,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再提了。 * 自宁老夫人去世,宁煦鲜少归家,更常在外置的宅子过夜。 他向来以洒脱不羁为圣上所欣赏,平常官员身上致命的作风不良,在他身上反倒算独一份的眼界。 冯芷凌已有许久没见过他。 府中众人对宁少夫人的钦佩称颂,在漫长内宅生活中逐渐变了风向。 犹记得冯芷凌初入府中青涩却稳重模样的老人多已不在,府中后来的下人们,更多议论的是貌美夫人多年被冷落于深宅大院,啧啧可惜。 紫苑好几回听见,气得要罚多嘴的杂役,都被冯芷凌轻轻伸手拦下。 “夫人!这些人吃着府里的官粮,领着年底的赏钱,都是您一笔笔给他们额外拨下的。到了了,不知道感念您宽厚,倒嚼起主子的舌根来。“ “闲人闲话,有甚么所谓。”冯芷凌正专致抄书,听见身边人抱怨也只是淡淡一笑,“不必计较。” 她浓密青丝间已偶现华发。明明还远不到那年纪,却不知为何发间常浮银丝,不时要贴身婢女帮忙拔去。紫苑每每看见,都心疼得偷偷扭头抹泪。 宁府从前不愁吃不愁穿,如今不愁声望与地位,外人看来是个镶金嵌玉的蜜罐。可她知道,夫人心里,是苦的。 年少时家人不亲,年长后姻缘不睦。 被迫歇在危楼肃墙耸立的府邸中,日复一日替别人汲汲营营,只赖宁府方寸天地品人间百味,怎么会尝得出甜? 紫苑已数不清有多少个该与人团圆的佳节,是夫人自己在竹心院度过。 所幸京城还有夫人的姨母琪贵妃时时照拂,使夫人得以有机会常入宫作伴。 只有娘娘对夫人好了。 紫苑如此想着。 * 岁月轻悄一晃十五载,大朔早已换了君主。先帝多年前因病去世,终前却留了旨意,允琪太妃仍居重华宫。 一位容态端庄的美人,正匆匆行于宫廷之中。 美人已算不得年轻,只仰赖天生的雪肤花貌与纤盈有度的身材,仍不输少女之姿时动人。 “拜见太妃娘娘。”女子入重华宫内殿,盈盈下拜。礼未行全,眼里凝着的水光已泠泠坠落。 “宁夫人,您可来了。”太妃贴身侍女行礼道,“娘娘盼您许久。” 踉跄匆匆,绕过帷帐,冯芷凌一眼便看见琪太妃白纸似的脸。 眼瞳乌黑,神光却是散的。唇与面白作一般,细看嘴唇颤抖,正呢喃唤着她的名字。 “姨母!” 冯芷凌扑跪在床边,泪如雨下。 “好孩子……” 琪太妃早就只剩一口气吊着,久久不咽下,只为等来视如亲女的冯芷凌。 自姨母升太妃后,日渐消瘦,不复雍容,昔日纤纤玉手,今朝红颜枯骨。 冯芷凌才将将摸着冰凉指尖,来不及开口再说些什么,太妃已微微歪头,就着正望冯芷凌的视角,慢慢阖上眼。 琪太妃凤驾西辞那日在重华宫内伺候的婢女,多年后还记得太妃去世那一刻,宫廷深处的悲鸣。 哭声不响亮,泣音才将被人闻见,便压在了嗓子眼里。喉舌含着喘息却发不出声儿,旁听见的人却只觉得心里闷闷地疼。 冯芷凌已痛极。眼眶心口指尖,没一处不是痉挛的。 她确实早已习惯一个人。 可今日起,这世上真再没一个人疼她。 * “啊!” 少女忽自梦中惊醒过来。好端端正睡着,心口隐隐作痛。 迷迷瞪瞪大半夜,恍惚记得阖眼后幻境重叠,纷冗红尘闷在心间,隐隐作痛。 似处处不遂心愿,醒来却记不清晰。 冯芷凌定了定神,细想忍俊不禁:怎会如此? 在这山中寂静地修身养性,竟也还受虚幻的不堪纷扰,实在好笑。 她并未将这模糊的痛放在心上。 只一心惦记着,母亲究竟何时才消气,派人来接自己离开这清冷寂静的地方呢? 子规切切鸣归去,春意姗姗梦醒迟。 她来此风雨凄清处,已两年有余啊! 2、归府:离别痛 二月山间晓雾尚氤氲,半山寺观却已鸣钟杳杳。而钟声近处,山风冽冽,有辆素净小巧的马车正朝这处行来。 深林间梅影渐郁,隐约能见一位纤细少女,正立梅亭之下,微倚栏杆自顾出神。 “小姐。”小侍女捏着一纸书信拾阶而来,走近处轻声唤道。 亭子里的少女扭过了腰,半侧苍白清丽的脸庞转向侍女,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可是母亲有何吩咐?” “小姐。”侍女紫菀颤巍巍又唤了一声,而后双膝“扑通”磕在地面,在亭子外头跪了下来。 “夫人她,她已于昨夜里仙去了……”紫菀含泪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此番,是奉老爷的命令,来接您回府的。” 冯芷凌坐在回府的马车里,身子随着路途的颠簸一摇一晃,依旧摇不醒她已远走的神思。 两年多前她被母亲宓静秋送至山上,严令未满三年不许归家。那时候母亲的身体看着也还康健。堪堪两轮春秋罢了,怎么会…… 两行清泪顺着少女脸庞缓缓流下,沿路久不断绝。 * 女儿怀悲归府,不觉间数月已去。 初春寒凉一转盛夏葳蕤,梅竹轩却仍冷冷清清,寂静得同主人不在时并无差别。 “大小姐。”紫菀轻叩房门,“老爷吩咐,让您去书房一趟。” 冯芷凌缓步出梅竹轩。 自母亲过世,她穿着更素,一身雪白,脂粉不沾,整个人素净得没有一丝烟火人气,像是从山巅云端走下的玄女,清冷自持,不会轻易为凡事动心扰性。 “……最近清减许多,要注意身子。”纵然面对的是自己亲生的大女儿,冯崧也一时不知该从何寒暄,客套说辞,更显生疏。 男人犹豫几息,还是开口,“我这边想着,你母亲的遗物,都交由你保管为好,待明日叫下人整理了,送到你的院子里吧。” “一切谨从父亲安排。”冯芷凌低头应是。 “婉姨娘这边,去年早已应允将她抬为平妻。”一旦开始说话,后面的话语出口也变得轻易许多,“原本是想临年后趁着热闹,把事情办了。没成想……你母亲身子突然不好。只是已计划好的事情,到底是不好变更,这次也不摆宴席过场,就去祠堂祭拜登入名册即可。” 冯崧说着琐事,到后来,自己也叹息。 “你母亲终究,不肯说当初为何要送你去山上修身养性。只是我想着你一向乖巧,大门不出,闺阁女子,又能有什么事情可犯错?大抵是你母亲,固执病又犯了……她一贯严厉得紧,虽有时偏颇,但也是觉着为你好的。只是你这一去两载,硬生生不得见最后一面,你心里,不要对你母亲有抱怨……” 父女二人许久不得见,冯崧慈父心起,念叨了些。冯芷凌在书房端立半日,垂首听训,直至天光式微,方才行礼退出父亲的书房。 抱怨? 冯芷凌抬头仰沐着清粼粼的月光,面上无悲无喜。 她怎么会抱怨母亲呢? 毕竟被发落去寺观清修,都是自己有错在先。 少女沿着回廊,孤独地走在回房的路上。 其实母亲去世的那一晚,她并不是毫无察觉。许是母女连心,那天夜里,她深夜熟睡,却毫无理由地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然而周遭静悄无声,并无鸟兽扰人清梦。 心头惊悸,实在不着觉。少女夜里便披衣出门,沿着后院旧墙缺口,一路走出了寺观,想去山后的梅花林里散散心。 谁料那天夜里一去,她险些惹来祸端。 冯芷凌清修的这处寺观,是山上最为偏僻的一间。素日香火不旺,寺内游人稀疏。因此,她完全没有想到深夜后山,会有人在。 少女长发披散,裹了一件斗篷出门。独自在后山,趁着月光赏了一会梅花。待惊悸感稍稍平复,便想掉头回去。 往回走还没多远,就听见前面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树枝断裂声。 更深露重的夜,被人撞见一个年轻女子呆在闺阁以外的地方终究不妥当。冯芷凌以为是寺观的老尼,唯恐她们见自己不规矩,回头要写信报备母亲,于是便藏进了路边茂密的树丛。 脚步声由远及近,混着男子低沉的话音一起传了过来,将始料不及的冯芷凌吓得心头惴惴。 “……说得是。”一道十分曲意逢迎的男声,恭敬回应。 “早同老三说过的。”另一道声音,是一个声音威严低哑的更年长者,“嵇燃此人,脑后有反骨,迟早会背叛他。只有他还把这手下当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使唤得勤快……” 言语间,透露的尽是对“嵇燃”被重用的不满。 “他不好自己同那位作对,自然只得叫养的狗来背罪。”恭敬的男声回答,“说是自己管不住手底下人,跌份得很。” “确实。”威严的男声似乎发出了一声嗤笑,“惯会丢脸,那位倒也纵着……只是他的狗偏要狠狠咬我一口,我却动不得,哪有这样的道理?” “您的意思是……”昏暗月色下,似乎能看清个头稍矮瘦些的男子,起手比了一个“抹喉”的手势。 树丛后掩着的冯芷凌捂着心口屏息凝气,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喵~” 一声稚嫩猫叫在冯芷凌背后响起,害少女本就将发未发的一身冷汗,尽数吓了出来。 “野猫儿罢了。”个头稍矮那男子似乎被这声响吸引了注意,闭口不言,威严的男声倒是毫不在意。两人压低声音,渐渐走远了。 冯芷凌等到这两人已离开许久,僵住的腿才逐渐恢复知觉。 她回头望了一眼脚下,只见方才险些酿成大祸的小三花,睁着水灵灵无辜的眼,蹭到她腿边,径自钻进了少女的斗篷里取暖。 “你这坏东西。”冯芷凌轻轻骂了一句,终究是不忍心,弯腰将小猫抱进怀里。 “你若是能忍住寺观冷清不跑,再过一年,我便带你回家吃香喝辣了。”冯芷凌摸着小猫头,自言自语。 只是少女并未料到,不必一年。 只消过了这夜,就要回去见证天人永隔。 * 自宓静秋去世,冯府下人都说,大小姐似乎性格显得更加孤僻离群。 宓静秋在世时,向来不喜喧哗,因而对内院管教极严格。婢女仆从,举动皆不可莽撞出声,故而气氛十分压抑。 如今冯芷凌回来,遣散院中多余下人,身旁只留亲近婢女等着伺候。她沿袭母亲在时习惯,一般仆从路过院子周边都不许,再加上主人尚守孝中,整个梅竹轩显得更是寂静冷清。 “想见姐姐一面,真是好难。” 久未有客人踏足的梅竹轩,今日却迎来不速之客。 “姐姐许久没同我们一道用餐,是否特地开小灶不肯叫我们知道?”曾经还是姨娘的女儿,也就是冯府庶小姐的冯芷萱,梳妆打扮得满头珠翠,袅袅婷婷行来。 “只是心思郁结,食欲不振,因此不好打搅一家人的胃口,父亲宽容准许我用小厨房罢了。”从小这个妹妹就爱与自己攀比挑衅,冯芷凌已应对习惯,并不放在心上。 许久不见,这个嫡姐还是如此清冷出尘,一向未将自己放在眼里。 许是八字不合,冯芷萱只要见了姐姐这幅谪仙样貌就忍不住心内咬牙恨恨,面上却不露分毫,“父亲果然最是关心姐姐了,姐姐不在的那两年里,父亲母亲也是时常挂念着。” 这里的“母亲”自然指的是已故的宓静秋。听闻有人提起生母,冯芷凌平静的面色方才有了点波澜。 “多谢你告知。”与母亲不得见最后一面,一直是冯芷凌心里的一根刺。能得知逝者生前也记挂着自己,更是对生人莫大的安慰。冯芷凌时常想,若是自己当初严格遵循母亲教诲,不做错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悲伤的事情。 或者,若是自己一直在身边,母亲的身体是不是,就能好一些,不至于年纪轻轻便仙去呢? “母亲还在时,对姐姐真是关心不已……”冯芷萱半真半假地装着羡慕,“每日都亲自考校姐姐的功课不说,甚至夜里也为姐姐的健康担忧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那次我见母亲眼下青黑,料想她近日睡得不好,恐怕就是对姐姐太过上心了。这拳拳慈母之心谁人不羡慕呀!于是我建议母亲,既然爱女心切,不如就每晚亲眼去看看你,安心了就好睡下……” “你说什么!” 冯芷凌猛地抬头,慧目如炬,定定看着冯芷萱。 “是你叫母亲,夜间来我房里看我?” “是、是呀……”冯芷萱似乎被吓到一般,瑟缩着身子一抖,“我看母亲那几日心神不定,心想这担心也要落到实处,方才安心。便干脆建议母亲,睡不着就去看看你,安心了,自然就能睡着。” “怎么啦?”见冯芷凌神色突变,冯芷萱便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又忍不住趾高气昂起来,“是我做得不对么?不过话说回来,似乎自那次之后没几天,姐姐就被母亲打发去寺观了。也不知姐姐究竟做错什么事,叫母亲这样大动干戈。” “书是你故意落在我院子里的?”电光火石之间,似乎一切都能连起来,“也是你叫母亲深夜去我房里……” “什么书?”冯芷萱佯作无辜状,然而眼中那一丝丝得意却宣告了隐秘的答案,“姐姐可不要诬赖人,我怎不知什么书呀画的,值得母亲夜里对你大动肝火。” “冯!芷!萱!” 往日容色端正自持,声色不动的大家闺秀,清透的眼眸里如隆冬将临,结起一层薄冰。 薄冰之下,是窥得真相后恨不能啖其血肉的悲恨。 3、婚配:贵妃谋 冯芷凌大病一场。 冯崧只以为她至亲过世,积郁已久,因而生病。于是也不敢多惊扰她休养,唯恐女儿睹父思亲,见了他更要想起生母宓静秋来,只派人日日运送不少珍贵的食补药材入院。 冯芷凌低烧几日,昏昏沉沉,东西都由贴身婢侍女代为收起,本人却一眼未曾看过。 反倒是冯芷萱,见大箱小箱往梅竹轩搬,心里暗暗嫉恨一番。但转念一想,今后生母抬了地位,自己要好东西更是无有不可,便松一口气不再计较了。 这一病之下闭门谢客,梅竹轩的门就从荷尖初露,径直阖到竹深树密。 冯芷凌时隔数月才迈出院门,也是因深宫内突如其来的召见。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少女身姿纤瘦,弱柳扶风下跪行礼,琪贵妃远远望见冯芷凌不似小时雪团丰润,已心疼得不行,不待冯芷凌叩拜完,就急忙命左右宫人扶住。 “你这孩子,在姨母这里不必讲规矩。”琪贵妃乃是已故冯夫人娘家表亲,与宓静秋这个表妹自幼长在一起,相处如亲姊妹般熨帖。 对待表妹唯一的女儿,琪贵妃更是视如己出。 “消瘦许多,可要好好保重身子。”琪贵妃抚着冯芷凌的手怜爱道,“咱得有四五年没见了罢,若若是出落得越发秀丽了,方才姨母远远看着,差点没认出是哪里来的仙女儿。” “姨母尽会夸我,芷凌受之有愧。”冯芷凌轻声说。少女看着仍是有些恹恹的病样子,只是在亲近的家人面前,精神确实好了不少。 “何必自谦。”贵妃拍了拍外甥女的肩,望着眼前年轻又熟悉的脸忍不住感叹,“你与你母亲,真是像了个十成十……你别哭,好不容易消停,又给本宫惹出泪来。” 话虽如此说,琪贵妃自己也忍不住拭泪。 贴在一处说了好长时间体己话儿,琪贵妃才讲起正事:“若若也到了年纪,是时候考虑婚姻大事了。趁着姨母在宫里还有点人脉张罗,正好给你相看相看好人家。” “您的眼光,自是信得过的,但凭姨母安排。” “傻孩子,姨母自然想给你安排妥当人,但也要你自己喜欢。”琪贵妃慈爱地注视着晚辈,“宓家的女儿,当然得要出色可靠的儿郎才能配得上。姨母不求你以后大富大贵,只希望日子过得安稳自在,能得一心人,平安过一生,姨母就放心了。” 只不要像我,荣华加身却受困宫廷;也不要像你母亲,期盼甚高终究收场落寞。 琪贵妃在心里,幽幽叹息。 贵妃留冯芷凌在宫里用了膳,依依不舍直到暮色已近,才准备放外甥女儿道别。又赏赐下许多东西,类似织金浮雕象牙柄宫扇的精致小玩意,或是嵌了夜明珠的多宝珠钏等首饰珍宝,都早已尽挑了有趣的,收罗在一个包金铁皮松木箱里。 “这倒像我小时候去外祖府上,姨母托人偷偷带了京城的稀罕玩意儿给我,叮嘱我家去藏起来自个玩,莫叫母亲看见,免得责备。”冯芷凌红着眼圈笑道,“谁料几年一见,每回姨母都是老样子,有什么好的都想着我的一份。” “不想着你,还能想着给谁呢?”说起那时,贵妃也多有感慨。十来年前,琪贵妃还只是宫里一个小小女官,只想着日后出宫能与姐妹嫁作一地人,离得近些才好不断了来往,未料后来得了皇家恩宠,能有如此造化。 更是未料到,几年不见的表妹静秋,红颜如此薄命。 时辰渐晚,冯芷凌惜别了贵妃出宫,冯府的马车驶出宫门后不久,与一队禁卫军擦肩而过。 冯芷凌向来是个行动规矩的大家闺秀,虽然耳闻飒烈蹄声十分好奇,却并没有主动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只是人不动风动。香车骏马相错而过的瞬间,车帘微飘,随着昏沉余晖映目而来的,是一张深刻肃穆的武将面孔。 轩昂器宇,浓眉阔目。腮边凛然一道陈年刀疤,将硬朗轮廓流畅的下颌破开半指折痕。 外宫道远远另一头,有哨卫别着信报一路追赶。 “茂川进义校尉急报,嵇将军留步!” 嵇姓? 冯芷凌闻声晃神。清冷寺观中深夜沉寂的回忆,在脑中苏醒。 森寒铁甲尤未卸下的年轻将军,别马回头,再次擦着冯家马车迎了回去。 “嵇燃在此,信报速来。” 马车悠然远去前,冯芷凌最后听见的是武将的飞扬马蹄与沉稳低音。 * 琪贵妃对冯芷凌的婚事显然十分上心,没过几日,便命宫里的姑姑送了一叠画像来。 “姑娘不要介意娘娘这上赶着操心。虽说按规矩,孝期才过不久,不该这时叫姑娘相看,只是姑娘既年纪到了,就该赶早儿。再说这人伦人伦,人在伦先,现如今早没得强求儿女守孝,三年不能见喜的约束。姑娘可不要推辞娘娘心意,她是把姑娘当嫡亲女儿一样疼的。” 来人是贵妃身边亲信姑姑,对冯芷凌自然亲切和善,话里话外,看似替琪贵妃向外甥女解释,实际还是提点给一旁的生父冯崧听罢了。 “娘娘盛恩,冯府感激不尽。”冯崧自知若想抬姨娘为平妻,需得已逝夫人的靠山琪贵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行,自然不会对贵妃插手女儿婚事有意见。 “贵妃还留了些体己话儿,叫老身叮嘱姑娘。”金姑姑笑眯眯地看着冯崧,“老爷事务既忙,就去罢,留老身与姑娘教导些宫里规矩。” “姑姑请自便。”冯崧本就不喜接触宓家的人,总觉得自己莫名矮一头气势。既然有人递了台阶,他当即行礼拔步离开。 见冯崧出了院子,姑姑才接着前面话头继续:“老身听说姑娘此前,得有两三年没有在京城圈子走动罢?各家来往都生疏,可得先好好了解了解。贵妃娘娘叮嘱老身,定要姑娘相看满意,亲家也慈爱的,娘娘才舍得把个如宝似玉的外甥闺女嫁出去呐!” “是芷凌叫娘娘费心了。”冯芷凌盈盈拜谢。生母已不在世,父亲又不上心,只能连累宫里的姨母代为操劳终身大事。 “姑娘不必见外,您好好儿,娘娘心里就高兴。”姑姑笑道,“这一沓画像不多,老身给您讲讲这些子弟家世,回头若大家筵席游玩,许有见面机会,姑娘也可留意眼缘。” 说是不多,金姑姑最后却将到月落梢头才走。京中适龄子弟家世情况,甚至包括七姑八姨那些圈圈绕绕,讲了几个时辰,冯芷凌已听得头昏脑涨。 “这一位年纪轻轻,前年儿才中的探花,炙手可热好儿郎呐。”金姑姑似乎也看好这位面容俊秀的少年书生,“家里头人也简单,只有一母一妹。母亲年迈不掌事,妹妹过不几年也是要嫁人的。若是结亲,姑娘就是府中唯一管事的主子,没有打秋风的亲戚受气。只是也亏在人脉单薄,没个亲友帮衬热闹。” “这一位,乃是宣平侯幼子。家世显贵,为人谦正,难得贵族子弟里不骄不躁的性子。也素来得宣平侯宠爱,虽轮不着爵位,日后分府只怕也与世子境遇不相上下。只是宣平侯夫人脾性暴躁,不是好相与的婆母。” “这一位,当前官至北城兵马指挥司。品级虽不算高,胜在性子忠正实诚,颇受上司赏识,光景不会差。就是武人世家出身,自小起就摸爬滚打皮糙肉厚,心思粗放,不定能疼人。还是得再观望……” 金姑姑对画上各家子弟一一评判,三言两语先交代家世与优劣。能由贵妃挑选,拿来冯芷凌面前相看的,自然不会有那尽不好的。只是这一沓画像之下,竟压了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孔。 “这位,您似乎没提?”男人硬朗面容上一闪而过的刀疤犹在眼前,冯芷凌便忍不住发问。 “啊……这一位。”金姑姑面露难色,“实不相瞒,本不该有这画像。是娘娘替姑娘相看时,圣上恰好来重华宫里撞见,非要加进来一个。娘娘替外甥女相看外男,本有些不妥当,因此更不好违逆意思,惹圣上不快,只暗暗叫老身不必将这一份与姑娘细说。” 见金姑姑如此说,冯芷凌虽好奇也不便追问。金姑姑脸色却忧虑起来。 细想片刻,还是对冯芷凌道:“既然姑娘问了,老身就还是与您说一说利害,好叫心里有个准备。这位嵇将军是新提拔的中郎将,战功赫赫,端是年轻有为。只是亲缘浅薄,且无甚家世,因此不大好。昔日作战脸又留了疤,这颜面就得差了一截。” 金姑姑说着,神色越发为难,“这样男子,娘娘自是不会答应。只是圣上今日,竟看着兴致勃勃似的,非来插这一手。这下好了,姑娘若不相看这一位,倒是驳了圣上脸面。可若说真把个外甥女就这么安排出去,贵妃娘娘的心口都要滴血哟……” “姑娘也不必太忧虑。此事未定,不是没有余地。娘娘已有谋划,回头她再与圣上周旋说法,姑娘还是可紧着那条件好的相看,若时机妥当,娘娘再去求个脸。若得圣上赐婚,未来夫婿即便家世出色些的,也绝不敢怠慢姑娘。” 4、旧怨:郎负心 冯芷凌闻言沉默半晌。 虽说贵妃叮嘱,不许金姑姑多提嵇将军画像的事情,可毕竟事关上意。若圣上只是心血来潮也就罢了,要是有意插手,贵妃却不肯配合,少不得圣上对此事会心有芥蒂。 金姑姑显然也知道这道理,未尝没有叫冯芷凌看见画像,主动发问的意思。原委她已告知冯芷凌晓得,如何选择,就看冯芷凌自己心意了。 “圣上属意的男儿,必不会差。芷凌蒲柳之身,婚姻大事有圣上把关,岂能不谢隆恩?”冯芷凌缓缓道,“只是女儿羞涩,不敢多言。姑姑今夜回复娘娘,可道……” “芷凌姑娘看似尚无中意之人,只是察其观览画像,似乎偏爱魁梧男子多些,不喜文弱清瘦。言谈之间,极避讳婆母严苛,妯娌吵闹。”冯芷凌垂下眼睫,“大致这样意思,该如何说,姑姑可自行斟酌分寸。” “姑娘聪慧明事,不怪乎娘娘疼你入骨。”金姑姑一听便知,这样说法只是为了叫琪贵妃心里好过罢了。万一圣上有意指婚贵女给下臣,谁又能真抗旨不遵呢? 只是外甥女自己似乎也偏爱,总比一味强塞来的叫人心里舒服些。 “时辰不早,老身也该回宫了。”金姑姑起身告辞,“娘娘那里,老身会按姑娘意思,好生禀报。” 重华宫内,正候着回音,神思不属的琪贵妃听了金姑姑的复命,皱眉追问道:“若若真是如此表现?可别是你领会错了。” “老身陪娘娘宫中浮沉十载,岂会这点脸色看不明白?”金姑姑垂头答道,“若芷凌姑娘并未介怀,圣上亦有意成全,娘娘不若……谨顺上意。” “这孩子,向来端雅文静,本宫还以为她会欣赏那诗书气些的矜持男子。”琪贵妃自言自语,“不过,自古美人慕英雄,倒也说得过去。本宫只是担心武官粗手粗脚的,不懂得疼人。” “原本想挑多几位玉树儿郎,叫若若自己相看喜欢,日后好成一桩美事。圣上竟……这嵇燃是个什么来头!身家不显,还破了相,却连累若若。这一回,到底是本宫误了事。”贵妃不由悔愤,对自己素未见过的这年轻将军,已是心怀不满。 “据说这嵇将军曾是三皇子出征平淮南叛乱时,麾下招揽的一员小将,武艺高强,颇得军中将领赏识,少时曾随威武大将军驻守荒漠五年。此番回京领功,才将受了圣上的赏。”金姑姑在宫中消息灵通,便主动为主子解惑。 贵妃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竟是老三那一派的……” “三皇子平常看着是谦和本分,只是大宝之位,哪个皇子心里没点谋划?如今太子行事浪荡,圣上属意不明,三皇子若能继位,嵇燃必得从龙之功,倒是前途无量。可若三皇子输了,这败军之将……”一想到外甥女若被指给嵇燃,定下亲来,说不准今后还有波折,贵妃更觉不妥当。 暗暗下了决心,不能叫视如珍宝的唯一外甥女,嫁给朝不虑夕,命途危浅的孤独武将。 * 离着重华宫遥遥数里的皇宫北面,是恢弘大气的皇子王宅。 除了已早早出宫建府的太子,当今圣上剩下的四位成年皇子,均居于此,只是各自独立宅邸,素日行动并不交集干扰。 庭院深深处,转过满月拱门,沿文石小径前行数百步绕竹林而过,入目即是一泊开阔亭湖,亭脊飞衔蜷云,珠帘垂掩清波。当中有一身材高大的玉冠男子,正散漫靠着椅背,玩味垂目于眼前跪拜禀报的下属。 “嵇燃升中郎将,受上赏,为人更加狂傲,屡屡对殿下命令不以为意。此人虽作战孤勇,然命宫破军,非池中物,恐妨害殿下将来大业。” 这样的劝诫,三皇子李成哲,早已不是第一回听见。 锦衣华服的皇族,正倚着满铺雪白狐裘的乌木交椅,手指关节缓缓摩挲盛满美酒的鎏金夔纹酒器,闻言,不过不甚在意地笑一笑。 “吹毛立断,削铁无声的一把好刀,即使锋芒迫人,主人又怎会舍得不要?”三皇子喃喃。随手将斗值千金的一捧美酒,兴致缺缺地挥洒进横波轻翦,澄碧般的湖水里。 “日后这些嚼耳根子的活计,就别在本王面前作了。”男人慵懒的眼神里隐含威压,“你们捡去的功劳,本王从不过问,现如今不过父皇补偿边关将士一点升迁,就叫你们看不过眼?嵇燃尚且没有这样小的气量,倒显得你们几个做贼心虚。” “您说得是。”受人之托,来告小状的属下心虚地深躬着腰,揣在袖筒里的手不敢伸出来擦一擦额头冷汗,“是臣下莽撞。只是见此人近来时运还济,唯恐他得圣上青眼后,敢不将殿下放在眼里……” “得父皇青眼又如何?不过更利将来为我办事罢了。”三皇子不以为意,“此人与你们不同,向来不为功名财宝所动。若无本王知遇提携之恩,他怎能从一介小小无名兵士,做到今日统领禁宫的中郎将?哪怕再得上头那位重用,他嵇燃也是本皇子手下忠心耿耿一条好狗!” 皇子自觉运筹在胸,志得意满。怀着小心思的属下不敢在这当口继续点火煽风,只得唯唯诺诺禀报了其他事情后缓步退下。 “可是有那不长眼的人,叫殿下生气了?”见三皇子独坐亭中许久,府上歌姬方敢稍靠近湖心亭,扬颜媚笑,“让君儿来替您斟酒罢。这些伺候的躲懒鬼,竟叫殿下一个人在这饮酒,也不上来照顾。” 君儿是昔日三皇子出征归来途中,地方官进献的一位美貌歌姬。身姿曼妙,知情识趣,何时应规矩本分,何时可娇痴嗲横,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因此被他一路带回京城,极受宠爱。 “本王身边尽是些蠢材,除了你,还有什么人长了眼么?”三皇子示意君儿上前来,一把搂住她调笑,“一个两个都只盯着眼前挂那块肉,竟不知为本王想想后头的通天之道。” “您别气坏身子,不值当。”香风侬语贴耳来,三皇子哪还有闲心记挂区区属下争风吃醋?就着湖光荡漾,幕天席地,便为所欲为。 君儿身娇体软,柔顺任由男人动作。只是在渐入佳境时,歌姬眼里泛着的泪光,顺着姣好玉面蜿蜒而下,没入鬓发悄然不见了。 * 自听说贵妃召见冯芷凌入宫,日后又特地复派了姑姑上门教导,冯芷萱便觉如鲠在喉。她倒是差点忘了,嫡姐虽没了生母,却还有个向来疼她的姨母在宫中为贵妃。 不愧是由世代书香宓家教养出身的嫡贵大小姐,生来便有宠爱与靠山。旁人千羡万求得不到的东西,自然有得是人愿双手奉送到她面前,这人还谪仙似的作出不稀罕要的模样。 冯芷萱最恨,便是冯芷凌这种造化,教她总觉自己什么都想贪求的可怜样子,是浑身低了人一头的狼狈。 如此计较,面上却言笑晏晏:“听闻姐姐才去过宫里头不久,前日子又有宫人来,不知是否贵妃娘娘赏了什么稀罕玩意?快叫妹妹开眼长长见识罢。” 冯芷凌冷眼看着这个庶妹。 冯芷萱不为所动,心里反而有种从未有的愉悦刺激,仿佛发肤毛孔都有凉风拂过般令她隐约颤栗。能叫向来端庄正色,目中无人的冯芷凌变脸,可实在是一件叫人雀跃的事情。 冯芷凌心中火气压了又压,堪堪停在将爆未爆的临界点。 “赏了些宫中制的小玩意罢了,不算多稀罕物什。你若喜欢,取一件予你。”胸腔里一口呼吸直压到丹田,冯芷凌强逼自己冷静,侧头先示意紫苑去取东西。 “那就多谢姐姐了。”见冯芷凌拧着眉眼似乎不快,情绪却还平静。冯芷萱不由可惜,忍不住推波助澜。 “上回与姐姐不欢而散,芷萱生怕姐姐心里还恼怒着芷萱。”冯芷萱装乖,“如今见姐姐不计前嫌,芷萱就放心许多。今后待母亲抬位,咱姊妹可就是嫡亲的家人……” “不计前嫌?”冯芷凌喃喃重复了一遍。 “你可知平妻,虽不必向元配行妾礼,实则仍是妾位?只是说起来好听些罢了。”冯芷凌突兀插话,令冯芷萱脸色一僵。 “姐姐这是说什么。”遭此反问,冯芷萱险些维持不住乖觉神色,“咱家也不算大户人家,并不讲究那些细致规矩,平妻就等同于妻子……” “冯府确实不算大户,不然也不至于,什么不规不矩的事都有人干得出来。”早想出口,却憋了多年的话语一朝决堤,冯芷凌已不想再压回去,“只是我自小受母亲教导,行事为人并不打算向低处看齐。” “你这意思,是想说冯府比不得你外祖宓家高尚吗?”冯芷萱被嫡姐突然转变的气势威吓,慌张之下口不择言,“还是想说父亲行事不够规矩?” “看来你心里有数,知道当初纳婉姨娘的事,上不得正经台面。”冯芷凌眸色渐深,“我母亲当年执意下嫁,从江南跟来京城,外祖家别无所求,只提一点; 若我母亲三年无所出,父亲方可纳妾。实际我母亲婚后第二年孕中,这诺言便遭违背。若非母亲终是不舍,又嘴硬心软,你以为凭冯崧一张嘴哭诉认错,便可免外祖家的报复吗?” “……你、你竟直呼父亲大名。”冯芷萱只以为嫡姐自恃高洁,面对自己挑衅也不会真的怒目相向,坏了她素日里谪仙贵女的形象。没料到冯芷凌安安静静发火的模样,却比怒目而视更叫她意外和害怕起来。 5、圣旨:姻缘定 “你大可如从前那般,因得不到又比不上,只能背刺几句,却于我而言不痛不痒。” 不再为虚无的姐妹情面忍着脾气,冯芷凌反而畅快许多,“至于我直呼父亲名字,你也大可去告一状。看他是先来责骂我,还是因在次女面前跌了份,而先斥责你不要自找事来招惹我? 再者,上次的事情,不必夸我大度,不计前嫌。”冯芷萱惊慌失措,冯芷凌步步紧逼,“我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答谢’。 毕竟我被母亲发落修行,以至于两年别离,错过最后时机,如今天人不得相见,都拜你那几册话本所赐。” 咄咄言语之下,冯芷凌仿佛回到两年多前,还未被送离冯府的时候。 * “大小姐,这是夫人命婢子送来的大家字帖,说是要您每日赏鉴临摹,陶冶情操,不可忽略,待她月末再一起考校感悟。” 宓静秋的贴身侍女,这日送来整整一木匣子字帖,全是世面难得一见,保存完好的名家真迹。 “辛苦元筝姐姐,就在书桌那头放下罢。请转告母亲,芷凌必认真钻研,求其精髓。”来人是宓静秋小时便跟着的老人,冯芷凌对她亦是十分客气。 宓静秋向来严格,不许女儿只知嬉闹玩耍,因此安排许多课业。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甚至史书论策一个不漏,务求要冯芷凌做到处处精通。如此一来,冯芷凌自独立院子后的生活,简直如索居般孤独单调。 常见的人,除了身边来往伺候的婢女,就是教授各门课业的老师。每日面见老师的次数,比与父母见面的次数要多出许多。 这样苛刻律己的日子,偶尔也会叫人喘不过气。 因此家里有一个妹妹,时常来梅竹轩拜访,可一起吃喝茶点,说些姐妹之间妥帖话题。于冯芷凌而言,是难得的轻快放松。 只是没想到,正是这样的松懈,叫冯芷萱有机会挑拨离间。 在冯府,宓静秋虽掌中馈,实际却极少离开自己的院落。多数时候由她亲自查看账目流水,再安排手下管家跟进。 因宓静秋管事向来是肃正威势之风,阖府上下都畏惧夫人威严。连带夫人对大小姐约束颇多,管教极其严厉,在冯府也不是新鲜传闻。 冯芷萱,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想叫冯芷凌与嫡母争吵,生出嫌隙。 她心知姐姐每日除了学习女子技艺,还要饱览群书。夫人给冯芷凌安排的书目,不是传统教条戒律,便是名家论作,务必要培养冯芷凌成为品性正统,才艺超群的千金小姐,决计不会允许冯芷凌接触外头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杂谈。 然而朔朝风气其实已十分开放,市面不少戏剧话本盛行,各家年轻的小姐少爷,或多或少,都看过一点儿。 悄悄买来话本几册,顺手藏进冯芷凌的梅竹轩,并非难事。 过了几天,梅竹轩里也毫无动静,冯芷萱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失败了。 她却不死心,猜测嫡姐是将捡到的书收了起来,并未清出梅竹轩,于是借问安嫡母之机,暗中怂恿宓静秋入夜去冯芷凌院里。 是夜,梅竹事发,宓静秋大发雷霆。 “好,好得很!我尽心尽力,却教养出来一个满脑侧辞艳情的女儿。从前读的规矩,都去了哪里!” 宓静秋严厉高傲,不通情理,半夜撞见悉心管教的女儿偷读春闺话本,认定她早已歪了心思。不顾身边人劝阻,坚持要将冯芷凌送往山上清修三年,以磨回心性。 “夫人,这过一两年,凌儿就该谈论婚事。若被人得知她在寺观受惩戒,于此大大不利啊。” 冯崧第二日傍晚回来时,才知长女几乎是连夜被母亲安排行李,一早差使送去高山寺,不由连连劝道,“凌儿一向端正规矩,能有什么错事惹你如此大动肝火?” “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宓静秋思想正统,深闺女儿读了歪书此等丢人现眼的事,并不肯向家人说明。冯崧性格软弱,加之纳妾后与宓静秋感情冷落已久,见夫人强横不答,便也赌气不肯掺和。 就这样两载时光过去,直到宓静秋突发心疾去世,冯崧方才顾上喊人将大女儿接回来奔丧。 而冯芷凌两年多少女时光,就这样日复一日,耗费在凄冷山寺间。 自漫漫回忆中恍神,饶是冯芷凌向来含蓄稳重,也忍不住眼底微微发红:“这一桩恩怨前嫌,确实是我还没来得及与你计较,你倒主动上门催债来。” “……与我无关,我也不知夫人竟会那般发火。”冯芷萱大觉不妙,慌张解释,“我那时只是见姐姐天天读些枯燥无味的东西,想让姐姐得些松快……” “你起初,究竟好意恶意,自己心里有数。” 冯芷萱如何解释,冯芷凌并不在乎。 “我原本,不想撕开这层幌子。只因书是我自己捡去不假,也是我自己留下来看,这一点我并不怨怪他人。我与母亲的矛盾,也许不是因这书,也会因其他事激发出来。只不能否认,因你施展手段,叫我这两年至亲不得见,有家不能回。我想了想,这笔账,确实不能不算; 母亲昔日,忙于中馈与亲女的教养之责,倒是对妹妹有所疏忽。”冯芷凌伸手拈住妹妹的下巴,冷笑,“可知长姐如母?今后冯府上下大小事,少不得我要过问一番!” … 冯芷萱惊魂未定回了豆蔻院。 她满十五岁后,冯崧便将豆蔻院单独给了她,婉姨娘则搬去了离冯崧书房更近的宝兰院里。 想到冯芷凌方才话语,冯芷萱心下难安,便又匆匆去找生母。 “母亲,父亲可有说何时去祠堂祭礼么?”一见婉姨娘,冯芷萱急忙问道。 “我如何知老爷打算?既然说想要抬我为妻,那早晚会成,急什么?”婉姨娘嗔怪道,“就这事,值得你匆匆来问?” “若是,若是姐姐不乐意,此事可还能成?”想到冯芷凌方才怒气,似乎一改从前对冯府事宜漠不关心的模样,冯芷萱深怕嫡姐暗中阻挠母亲作平妻的事情。 “老爷说大小姐并无异议,为何又会突然不乐意呢?”婉姨娘奇道,“大小姐一向淡泊,并不计较府里大小事,何苦起意为难咱们。只是老爷先前想在今年办成,怕是不能,毕竟夫人年头才去,到底日子不合适。只是再等上一年半载又何妨?我与老爷恩爱多年,并不差这一层名分。” 婉姨娘向来不是好高骛远的性子,为人十分平和柔顺,反而因此得了先夫人怜惜。 宓静秋虽厌弃冯崧情移,对她却未有过刻意为难。冯芷凌在府上时,对父亲这个妾室也算客气,因此婉姨娘向来不觉得嫡小姐会为此事作梗。 女儿莫名其妙的担忧,并没有在她心里留下波澜。 劝不动母亲,冯芷萱又不敢说出自己当年行事得罪嫡姐缘由,只好怏怏不乐回了豆蔻院,越发心郁。 只是叫她更心郁的事,还在后头。 “上天有德,成人之合。朕闻冯府长女,恭谨端敏,风姿雅悦;今有中郎将嵇燃,忠勇谦良,未得婚配。可成佳偶,姻缘敦睦,以慰朕心。” 传旨太监拢起圣旨,笑眯眯道,“贺喜冯老爷!这嵇将军屡立战功,归京即得封赏,正是如今圣上跟前红人。如此得意佳婿,又是圣上亲指的婚,必定美满和睦,光耀门楣。” “谢圣上隆恩,冯崧感激不尽。”冯崧虽知贵妃有意插手嫡女婚姻,却不知这姻缘来得如此之快。还得了圣上亲旨,不由喜出望外。 “冯府长女芷凌,叩谢圣恩。”圣旨来得突然,冯芷凌却已不意外,淡然行礼接旨。 冯府上下跪了满院,直到大小姐接旨叩谢,传旨太监一行离开后,冯家上下才恢复往日模样。 “好!好事啊!”冯崧喜上眉梢,“娘娘对你的婚事果然上心,竟能求得圣旨赐婚,日后冯家必定要更上一层了。” 府中有圣上圣旨,可以说是极其光宗耀祖的事。 “娘娘关爱,芷凌感激。”冯芷凌虽知此事非琪贵妃所愿,却不能、也不必向冯崧解释。 冯芷萱却不知其中弯绕,只是一想到嫡姐竟得圣上亲自指婚给前途大好的新秀武将,心内更是憋屈不已。 * 另一头的嵇府,也接了同样含义的圣旨。 “臣谢主隆恩。”嵇燃跪叩领旨。待传旨太监离开,方才微皱起浓黑的眉。 “圣上如何想到指婚一事?”次日昔日袍泽恰好与嵇燃饮酒,得知此事,有人不由疑惑。 “许是圣上爱怜人才,既已赏无可赏,便赏位夫人。”陆川笑道。 他与嵇燃在淮南从军时便结识,感情较一般将士来得更深厚。 “要我说,谨炎恰是该成家的年纪,这一赏来得妙。”谨炎乃嵇燃表字,陆川与他关系亲近,常以此称呼。 “还不知将来的中郎将夫人,是何模样?”同袍们饮了酒,谈天便放肆些,“只怕是不多见的美人,郎将大人可勿吝惜喜酒,叫我等有幸一睹嫂子芳容。” “夫人美不美,成婚前怕是猜不到了。只是嫁给嵇兄,将来必不止是郎将夫人而已,这前途还是能略算一算的。” “本就不该只是中郎将。”有人心直口快接话,闻言众人一时沉默。 此番聚会的,都是嵇燃相识已久几位将士。一听便知,这说的是嵇燃旧日军功,曾被三皇子下属冒领一事。 6、来访:与婚书 “过去之事,没什么好提的。”嵇燃举杯,“难得相聚,勿因小事坏了弟兄心情。” “说得是,今日不谈公事。”陆川也斟酒相迎,打着哈哈将方才话题略过。 众人一时如何酩酊畅饮不谈。酒宴结束后,各将领自顾家去。陆川心事重重,有意留下与嵇燃商议秘事。 “瑾炎兄如今得了圣上提拔,大可不必在三皇子手下埋没。”陆川低声道,“虽知三皇子于你有提携之恩,明珠另投非君所愿。只是咱俩兄弟亲近,子川便有话直说,此人实在不是明主,瑾炎兄可要仔细考虑。” 嵇燃闻言一哂,举杯相碰:“子川一番好意,瑾炎心领。只是人各有志,子川非我,安知此木非我良枝?” “我如今在太子手下当差,自然听了些风声。”陆川急急解释,“如今只知太子行事狂放,圣上似乎不喜。然太子乃圣上与先皇后唯一的儿子,占据嫡长之位,要论名正言顺,无人能胜。更勿论,宫中盛传太子失了盛宠,却不知圣上依旧月月召长子入宫伴驾。旁人如何议论,子川并非不知,只是真相近在眼前,实在不见太子有失宠的模样。” “太子是否失宠,与我在谁手下效忠并无相碍。”嵇燃好笑道,“何况无论谁来,也该公事公办,子川不必担忧。” “只怕三皇子并非循规蹈矩的闲散王,谨炎兄一旦与其他皇子扯上关系,将来若有万一,可就洗不清了。”陆川意味深长,“也罢。我知你性子,旁人如何劝你,也不会轻易动摇。只是瑾炎兄乃不世出的将才,太子十分欣赏,有意招揽贤能。若日后寻新造化,可再与我洽谈此事。” 陆川拍了拍旧友宽厚的脊背,便起身告辞。嵇燃垂眸不言,抬手饮尽杯中最后一滴酒。 … 指婚圣旨既已下达,冯府上下少不得一番忙乱准备。司天监也着人送来适宜婚期,恰是当年岁末。 “这时日,虽然大吉,只是略仓促些。”冯崧见了司天监发来的笺文便皱眉,“不若推迟几月,另择吉日的好。” “再往后推,便得来年了。何况圣上下旨,官员自然努力操持,尽早择日完成。”婉姨娘柔柔劝道,“老爷又说胡话,此乃天意,怎可说推就推?” “你说得是,是我糊涂了。”冯崧一拍脑门,“此话确实不妥当。好在无外人听见,否则便要说我不满圣上了。只是芷凌才将归家一载而已,便要出嫁……哎!” 冯崧确实有些可惜与长女情分疏浅,没得多享一番慈孝。只是他的惋惜传到冯芷凌耳中,却叫她觉得有些许好笑。 “看来老爷也是舍不得您的。”紫苑正陪着大小姐相看嫁衣材料,听其他小丫鬟说这事,便不由感叹。 “也许罢。只是既然昔日两年不见,也不闻问一声。这女儿在家或出嫁,许是也无甚区别。”冯芷凌语气有些冷淡,吓得身边婢女不敢再多提此事,生怕小姐心情不快。 冯芷凌倒确实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十分沮丧低落。 她与冯府家人,感情向来不算亲近。自小虽一处长大,只是她向来是含蓄不外露的性子,自然不如柔和亲切的婉姨娘与爱撒娇耍赖的冯芷萱讨父亲疼爱。 若是从前,这样没规矩的话,冯芷凌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甚至心里有这个念头,都觉不孝不悌,是乱了心性。 只是如今生母不在,生父不亲,自己虽身在冯家,却像一个局外人孑立府中。她忽然觉得,再如既往信守母亲从前教导,实在叫人压抑约束。 可是又约束给谁看呢? 走要盈行微步,环佩不响;坐要端庄矜持,正容敛态。自懂事起,便日日听训教导,读书学艺,从无懈怠。冯芷凌虽是身在深闺女儿家,可要论学习刻苦,只怕远超外头许多男子。 就连在寺观时,虽比在家学业轻快,亦是晨光熹微便起,从未落下读书习琴。 只是这一切,似乎随着宓静秋的过世,变得不那么有必要了。 * 婚礼按部就班地筹备起来,由于圣上指婚,司天监早已合算好了八字,也省去问名请期几遭麻烦,只需嵇府与冯府一过三书,便可进行纳吉仪式。 “小姐,听说今日新姑爷要上门来,您不去前头看看?”见冯芷凌稳居梅竹轩,手握一部古籍专心研读,对未来夫君全无好奇的模样,紫苑忍不住问。 “不必看了,迟早会见。”冯芷凌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您这心也太宽了。”紫苑嗔道,“老爷还特地着人来问您要不要去呢。虽说婚前不宜会面,可如今较从前开放许多,女儿家趁着主君上门在屏风后偷偷看一眼,也是约定俗成的相看。” 小丫头絮絮叨叨,想叫小姐面对婚事能多些活泼和期待来。 冯芷凌不由好笑:“那若是见了对方,却发现其人貌丑无颜,因此抗拒婚事,可怎么办?” “这……”紫苑语塞,“可寻常人家,也不会主动寻那貌丑的姑爷呀?总该是对方有可取之处,方才舍得嫁出女儿去。” “话虽如此,你家小姐这可不是老爷主动寻的亲事。父亲今日应当也是第一回见这位将军。”冯芷凌想了一想,“也罢,我还是去前头看看。” 冯崧处事并不十分圆滑,冯芷凌只担心父亲没得与武将打交道的经验,会生出些波折。自己在屏风后观望观望此人言谈品性,也是好的。 去前院的路上,却远远看见了冯芷萱,与一犹见风情的中年美妇走在一起,正是婉姨娘。 冯芷凌回府后,与冯家其他人见面并不多,更是向来不去外院用餐,对婉姨娘总无甚印象。 只记得这位姨娘虽在府中与冯崧极亲近,却多年小意依旧,不是那好高骛远的性子。对待宓静秋与冯芷凌不说热络,却也礼仪周全从未疏漏,因此冯芷凌对她倒没什么排斥感。 何况一个家道中落,身世落魄的妾室,又有什么值得故意为难? 只是冯芷凌幼时也常常费解,婉姨娘相貌不过寻常秀气,身世才华更是无法与出身高贵,容华动人的宓静秋相提并论。可为什么父亲与母亲疏远,却偏偏怜爱一个与母亲云泥之别的女子呢? 这问题,小时候冯芷凌不懂。只是既并不觉得是婉姨娘的错,那便该是父亲的错处。 此处是去前院必经之路,不留神冯芷凌便已走到近前,婉姨娘回头望见,便主动问候:“大小姐安。” 冯芷凌微微点头回应:“姨娘与妹妹这是去哪里?” 婉姨娘神色不由有些尴尬。 得知今日府上有重要客人,是冯府将来那位大女婿,她本是不想去前院凑热闹的,身份也毕竟还不妥当。只是架不住女儿哀求,非要去前院偷看未来姐夫不可。婉姨娘担心冯芷萱自己偷偷跑过去冲撞贵客,只好随着一起。 “听说今日新姑爷上门,妾身心下好奇,欲一探郎君风采。”婉姨娘最终还是遮遮掩掩说了一半实话,只不提是冯芷萱要来的,“大小姐这也是去前院罢?” “是。”既然凑到了一处,便不得不一道走了。路上冯芷萱偷眼瞄了一眼嫡姐,却只见她神情淡淡,看不出心绪。 冯芷凌得了圣上指婚,冯芷萱虽是嫉妒,但又忍不住十分庆幸冯芷凌即将嫁人,想必将来没有空插手府中事务。只是也难免好奇指婚之人究竟如何优秀。 她听说对方是朝中新得升迁的年轻武将,只是似乎并没什么家底背景,心里早就平衡许多。若是今日一见,对方相貌不堪,冯芷萱只怕会当场偷笑出声。 嫡姐性子看似平和淡漠,实则心高气傲。要是嫁给这样的夫君,不定会气得夜夜无眠。 冯芷凌虽不知冯芷萱的小算盘,但也猜到主动要去前院的必定不是婉姨娘,不过懒得在这样的小事上与冯芷萱置气罢了。她唯一心生怨怼的,只有当年妹妹挑拨,害自己离家两载的事情,只是还未想好,该如何叫冯芷萱吃点苦头。 虽能叫贵妃打压婉姨娘扶正的事,冯芷凌却并不想为此事劳烦姨母。若如此做了,姨母还以为自己在府里受了什么委屈,更加要担心不已了。何况婉姨娘陪伴父亲多年,未有错处,她无意为难。 不如从日后冯芷萱出嫁入手,提点一下父亲,按习俗,庶女嫁妆不可超出其母成亲时的嫁妆份额。冯崧对女儿们倒不算小气,想必日后会额外给冯芷萱备一份嫁妆,可若是真按规矩行事,冯芷萱出嫁时,就只能带一只箱子出门了。 冯芷萱为人太计较,光这一件,就能叫她新婚日在盖头下气得发疯。 冯芷萱偷眼看嫡姐,只见冯芷凌嘴角忽而翘了翘。虽不知为何而笑,却叫她心底有些发毛。 总觉得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到了前院,从走廊绕到屏风后头,却发现来得有些晚了。冯崧与未来主君似乎已商量完婚事细则,正在寒暄其他。 “嵇府人烟单薄,少不得您与夫人多操劳些事宜。”与嵇燃同来的一位长者,乃国子监祭酒,是圣上考虑到嵇燃无亲人师长,不便行事而安排的,其人才学师德在京中颇有名望。 “大人客气了,这是应当的,应当的。”冯崧忙不迭应道。 除了客套与答话外,全程嵇燃并未如何张口。他虽已至适婚年纪,但甚少汲汲营营觥筹交际,对婚姻习俗之类的话题更是了解不多。总之圣上与司天监怎么安排,他便顺着去做就是。 正漫不经心听着未来岳父与祭酒官员迎来推往,嵇燃忽而眉头轻轻一拧。 他习武已久,耳聪目明远超常人,大堂侧门边屏风后有人来,几乎是立即便有感知。只是嵇燃也猜到屏风后或许是冯府女眷,不宜直接出面招呼因此躲在屏风后,倒也不奇怪。 知道有人也得假装没发现。寒暄完毕,嵇燃与冯老爷行礼告辞欲走。只是他眼神太好,余光掠过,不留神还是看清了屏风缝隙后一侧裹着素锦的薄薄腰身,一晃而过。 却不知何人身姿。 7、君王:藏剑锋 冯芷凌有些恼火。 她方才行至大堂,为了悄悄走到屏风后,便放慢脚步格外小心。结果冯芷萱跟在后面步履不停,一下撞上冯芷凌的背。好在冯芷凌举步向来稳重,才没有轻易向前栽倒,撞到屏风。 险些没在外人面前丢脸。这要是撞上屏风发出声响,甚至撞倒这屏风,一堂人都要尴尬不说,冯家也会在外人面前闹笑话。 回头用眼神警告冯芷萱小心动作。冯芷凌顺着屏风缝隙,隐约看见有穿着国子监官员制服的人在,便猜到是未来夫君家没有长辈陪同,因此另请了德高望重的老人同来。 此前只偶然扫过一眼的男人,今日身着深色常服,显得闲适许多。与父亲说话时的言谈神色,与马车外一掠而过的印象相比,少了许多凛冽冷戾,只剩下巍峨沉稳的气质。这让冯芷凌恍惚觉得,对方似乎不是传说中一战斩敌首三千的猛将,只是寻常人家沉默可靠的高大兄长。 冯崧也是如此感觉,因此对着上门的未来女婿更是满意。 虽有些少言寡语,但看着为人可靠,且相貌竟意外的端正俊朗,仪表不凡。脸上有旧疤痕但并不至于破相程度,也不算甚么大事。 尤其听说过,此人在京城的宅子也是圣上亲自赏赐,可见前途一片大好。即便从前是没有家族背景的边关武将,将来也必定成为别人上赶着巴结的对象。 思及此,冯崧便对这个未来女婿更热情几分。 嵇燃一行人告辞,冯崧跟着送客。待大堂里客人尽数离开,冯芷凌等人才从屏风后出来。 “未来姑爷看着是个沉稳的,老爷倒是可以放心了。”婉姨娘喜悦道。她倒是真心实意替冯崧和冯芷凌高兴的。 “借姨娘吉言。”冯芷凌应道。她无意中望见冯崧一行人往大门去的身影,众人一处坐着还未如何觉得,这起身一排走出去,当中嵇燃的个头便分外显眼。 冯芷萱也看见了这一幕,好不容易平复的嫉妒复又起来啃咬着她的心。 原以为是个粗鄙武人,没想到今日一见,相貌竟十分英俊,身材更是挺拔威武。面对冯父时亦有礼有节,看来似乎也不是难相处的性子。 果然有个贵妃姨母在宫里帮忙打算就是好。嫁得如意郎君,若得夫君爱重,今后想要什么都可手到擒来。 冯芷萱只以为这位主君是琪贵妃有意看重,替冯芷凌方方面面都打算好的满意之选。却不知贵妃得知今日冯府已交换婚书下聘一事后,在重华宫摔了一个素日手上最喜欢的茶盏。 “娘娘息怒。”金姑姑连忙劝道,“皇上方传令,今夜至重华宫用膳,可不要叫他看见您这气模样。” “本宫倒是不想叫他看见,只是我心里实在憋闷。”琪贵妃气得眼眶发红。 不由怒道,“宓家这一辈,统共就得这一个如珠似宝的女孩子,还是静秋远嫁来北方,才生的唯一一个心肝宝贝。本宫在深宫毕竟无法时时照拂,只能嫁娶一事上多关照,偏就圣上来插一手。他若想拉拢臣子,如何拉拢不好?不过是看冯府做了些年皇商,家财富裕,又不是世家贵族,并不嫌弃那人小地方出身。冯崧也是一介商人眼光,能得圣旨赐婚给中郎将,只会感恩戴德偷着乐,哪知我的若若值得更好的。” “如今既木已成舟,也无他法啊。”金姑姑陪着琪贵妃拭泪,“娘娘倒不如想得乐观些。姑娘是有福的,今后必然会有大造化,不定今日安排,端能成就日后的巧妙呢?” “你说得是,若若是有福的,日后必有造化。本宫不该这么哭哭啼啼的晦气。”琪贵妃擦干眼泪,“来人先与我梳洗一番,不可这幅模样迎接圣上。” 于是待圣上下朝来了重华宫,便见琪贵妃妆扮如花容月貌,正与宫中女官执子对弈,神情专注。 “圣上光临重华,怎也不叫人先通报,臣妾有失远迎……”琪贵妃与众女官慌忙下跪行礼。贵妃行到一半,被圣上一把扶了起来。 “都起吧。一声传比一声响,没得扰了你读书下棋的兴致。”圣上笑道,“怎么,此局已定生死?” 说着,圣上扫了一眼方才与贵妃对弈的女官。 “是臣妾技不如人,想着磨炼,才特地叫她们来陪,不可放水。”琪贵妃笑盈盈道,脸色已全不见方才泪眼愁容。 “叫她们陪你练棋,倒不如让朕来。”圣上且非自傲,他自幼与朝中名家对弈,棋艺之高超,怎是寻常宫中棋官可比。 “您事务繁忙,臣妾哪敢。”美人云鬓微垂,“您今儿怎么下朝便想着来重华宫了,可是上回的事情另有安排?” “指婚一事么?”圣上饶有兴味问,“上回已发了圣旨,这几日当已下聘罢。怎么,可是舍不得外甥女儿?多叫她来宫里陪你几回就是了。” “臣妾向来疼爱这孩子,自是不舍。”琪贵妃语气幽怨,“只是圣上指婚来得突然,臣妾还未来得及做好准备,这宝贝外甥女便要嫁人,这几日,妾心里总沉甸甸的。” 圣上闻言一哂。他对贵妃的心思,其实看得明白,知她心气高,恐怕并不满意自己自作主张,替她选了这个外甥女婿。但圣上向来就爱逗弄贵妃,有意憋坏,“等嫁出去,习惯了,心里就不沉了。” “您说得是。”琪贵妃强颜欢笑。 见琪贵妃脸上笑模样都快维持不下去,有些委屈似的,圣上不忍心软下来,哄道:“好了好了,不与你逗气了,朕直说了罢。你可是担心嵇燃家世浅薄,品行不雅,日后你的外甥女会受委屈?” “……是。”贵妃赌气承认。圣上格外喜爱贵妃与后宫众女子不同的这股爽气娇憨,忍不住一把将美人揽进怀里安抚,并示意宫人都退出去,“好了莫气,是朕没与你说清。你可放心,此人品行绝不是那见异思迁的,何况朕亲自给他安排的当家主母,任他日后权势再盛,也绝不可轻易冒犯。” “权势……您这是什么意思?”琪贵妃听圣上话中有话,连忙追问。 “朕欲扶持他为将来的兵马大将军。”圣上轻声回答。 朝政大事,圣上却轻易在一后宫妃子耳边露了口风。贵妃知情识趣,长久宠爱不衰是缘由之一,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因素,便是琪贵妃在后宫无党派,京中无家族,加之口风甚严,因此能放心交代罢了。 “这!”贵妃惊讶地掩住朱唇,“可是,臣妾听闻这小将军,家无亲族,在京中势力单薄。要成圣上如此臂膀,恐怕为难。” “正因如此,他才会是朕想开刃的那把宝刀。”圣上喑声道,“嵇燃此人出身质朴,然要论上阵杀敌,领兵作战的手腕,这京城众多年轻子弟,朕竟寻不出一个可相提并论的对手。如此人才,若是埋没边关不得志,岂不可惜?” “朕是想着,你表妹娘家虽然是江南名门世族,这家世在京城却还不够看,更何况你表妹所嫁只是一介小小皇商。若是许给京城世家,多是那眼高于顶的老做派,难免有明的暗的磋磨人的事儿,反倒不如许给这个微末时起势的。又有朕的圣旨在,他即便日后腾达,难道还敢不敬朕给他选的将军夫人吗?” “还是您思虑周全。”这一番话下来,琪贵妃早已转怒为喜,“您就爱逗臣妾,早些与臣妾说,妾这几日也可少掉些眼泪了。” “就知道你心里着急,这几日怕是没少忧愁。”圣上拥着爱妃往殿后而去,“费了朕不少口舌,爱妃可要好好补偿。” * 眼见婚期将近,琪贵妃再召了冯芷凌入宫。 “好孩子,这一眨眼你就要出嫁了,近来可有好好休养身子?”琪贵妃笑着关心,“可惜姨母不能出宫亲自参加你的婚礼。本宫想着大婚之日习俗繁琐,你身边人多是年轻丫头,不经事,不若让金姑姑去帮扶你几日,替你好好敲打安排一番,免得手忙脚乱的出岔子。” “姨母用心了。”冯芷凌感激道,“冯家正缺姑姑这样办事能干的人。” 琪贵妃得了圣上金口玉言给的定心丸,对这桩婚事早已放心许多,拉着外甥女悄悄叮嘱:“嫁过去后安安心心过日子就是,若他敢对你不好,你只管来宫里告诉我,姨母给你做主。只是既然成了夫妻,少不得朝夕相见,也要注意相处之道。姨母知道你性子稳重,凡事不喜劳累旁人,但夫君是今后伴你一辈子的良人,倒不必太见外。夫妻俩感情和睦濡贴,才是善事。” “芷凌受教。”冯芷凌点头应下。 “待你出嫁生子,本宫一桩心事便可了了。”琪贵妃入宫多年无子,谈及此便隐有泪光,“若感情和睦,便趁年轻身子好,早些凑个儿女双全。也好时常带孩子进宫来探望探望本宫。否则本宫这辈子子嗣缘浅,怕是没得机会享天伦之乐。” “姨母正值韶华,身体康健,怎会没有机会?切勿因此伤心伤神。”冯芷凌不由劝慰。 琪贵妃年轻时入宫,颇有一番波折境遇,几经起落,才得今日帝王爱重与宫中地位。只是不宜与外甥女解释过多,更不好说出自己曾经身子损耗,难以受孕的事实。 只能苦涩一笑,将此话题略过。 8、惊梦:现旧人 大婚将近,两家府邸均已布置得一派喜庆。 冯家大小姐得圣旨指婚出嫁的喜事,早传遍京城上下。因此前来冯府贺喜的客人络绎不绝,即便是与冯崧多年无甚交集的旧日同窗,但凡人在京城,都要借故来与冯老爷寒暄一番。 冯府未来姑爷,可是新提拔统领禁宫的中郎将,更是由圣上亲自下圣旨赐婚。一时冯家在京城出了名。许多并不认识冯家的京城世家都难免好奇,是什么不见经传的人家得帝王另眼相待。 “殿下,据说这冯家不过一介皇商,并未与京城什么世家沾亲带故。只是有一点……”手下正垂头与三皇子禀报,“这冯府年头过世的那位正夫人,恰是咱宫里贵妃娘娘的表姊妹。” “琪贵妃?”三皇子扬了扬眉,“这位虽得父皇喜爱不衰,又有贵妃之位在手,却多年无子,不争不抢,倒向来没什么威胁。只是父皇莫名其妙给嵇燃指了这一桩婚,若与贵妃不相干,本王却是不信。” “属下还听说了一事。”手下补充道,“这位被指婚与嵇将军的冯家小姐,此前有至少两年时日,人并不在京城冯府中居住。” “不在冯府?”三皇子略提起兴致,“那在何处?” “在京城西郊高山寺,带发修行。” “未出阁女子送去寺观修行,若不是祈福念经,便是闺阁有失。”三皇子若有所思,“只是两年时间实在长久,恐怕不是前者。难不成父皇竟赐了一个婚前失贞的女子给嵇燃?” “这可就有趣了。“三皇子笑了起来,“此事你可留意一手,若有消息再来报我。” “诺。” * 冯府内。 “芷凌姑娘,这婚期不日将至,您可要抓紧好生休息,如此气色才漂亮。”见冯芷凌深夜还在秉烛看书,金姑姑忍不住劝道。 “您自先歇息吧,多亏您在,匆忙间少出许多纰漏。”冯芷凌却并无困意,温言道。 金姑姑知冯芷凌行事颇有主见,不是劝一劝便随着去的,只好不再多话,告辞退下。 冯芷凌缓缓合上了书。 婚姻乃人生大事,临到了头,她却恍觉自己毫无紧张。 没有对未知的恐惧忧虑,也没有对未来美满与否的纠结期待。 在山间寺观被迫“清修”的这两年里,她曾满心期盼着能离开那个清苦孤独的地方,哪怕是被母亲日日严厉要求,也胜过山中凄清许多。 没成想,这一日到来时,竟要同时面临天人永隔之憾。 她恍如离群秋雁,一头扎回昔日栖息的湖,湖边却满是萧条,再不见从前春荣草木盛。 旧景伤情,她实在不想再留于此处。 赐婚来得突然,却恰好能借这光景,离开冯府重履新生。 嵇燃…… 少女轻晃了晃头。怎地一时恍惚,竟觉这名字,似乎多年前应曾耳闻? 心绪不定之下,冯芷凌渐感困乏,闭目沉入梦境。 而此夜梦境中,她遇见了一位此前未想起的故人。 旧梦中曾共立喜堂,执手相对,却在一拜天地之前便被兵士带走的那个人。 … 冯芷凌知晓自己正在梦里。 明明才于闺房中独自入睡,睁眼却发觉自己立于空荡荡的养心殿内,信步向外,她望见殿前有一武将背影,披坚执锐,一杆银枪飞影如电,硬生生将数百浴血兵士逼拦于阶下。 “好武艺!不愧是昔日奇破千军,力守芜城的猛将!” 敌阵中领头之人一身甲胄金贵,玉冠华翎,地位显赫。他虽口中笑着夸赞殿前拦截的武将,眼神却高傲轻蔑,显然并未将对方放在眼里。 “只可惜,如今宝剑蒙尘许久,已是废铁一截!”李成哲话锋一转,仰天大笑,“何苦呢嵇将军,若说大哥当太子时,你转头效忠他还舔得两口汤水。如今他既是丧家之犬,你又何必舍命来护这尊泥菩萨?” 背对着养心殿的武将并不言语,掌中长枪斜举,锋芒始终指向三皇子李成哲所率一行叛党。 “果然是天生反骨的叛将,注定妨孤大业,孤早应除你!”见武将并不接话,李成哲有些恼怒,“待孤杀进养心殿,逼废太子交出圣旨,再割下你的首级清算过往。” 李成哲挥手下令:“不论全缺,先活捉此人。进殿见废太子者,取首级赏金千两,取寸肤毫发,赏金十两!” “诺!” 源源不断的叛军从皇宫四面八方涌来,显然宫中禁军早已兵溃山崩,再无人可支援守护养心殿。眼前这武将虽有以一敌百之能,却招架不住成百上千的敌人轮番围困,疲累之下露了破绽,被一刀砍断左手腕,不敌受擒。 “朕的好大哥,就这样缩在殿内等别人替你披荆斩棘,呕血卖命,竟不敢出来看一眼吗?” 见昔日下属已被擒住,红了眼的兵士蜂拥入养心殿内,李成哲得意非常,朝殿内呼喊。 “太子不在此处。” 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武将,此刻方才哑着嗓开口,低沉语气却藏了一丝放松与释然,“真龙将登大宝,自有天佑。太子殿下贤明远见,早已勘破叛党动向。如今,应同勤王之军赴上京将至矣。” “胡言乱语!”李成哲本意今日必杀太子,闻言目眦欲裂,“昨日他还在宫外与你接应……” 话及此,李成哲忽然顿住。他早知太子拉拢过嵇燃,便命手下时刻紧盯动向。太子曾看中嵇燃将才,频频亲自示好,多次约嵇燃行密谋之事。于是当手下来报,太子又于几月几日与嵇燃在何处会面等信息时,李成哲从未怀疑真假。 难不成,竟是障眼法? “不论你信与不信,嵇燃此生忠天地,念君恩,事奉明主,心存百姓,不敢以一己私利先天下安危。亦从未敢想,靠借机取巧,投诚伺主便一跃千里。” 押跪在地的武将俯身咳血,脸色因失血而愈发苍白,“昔日在边关,幸有三殿下提拔,得进京受赏,谨炎真心感激。只是荣华官职皆非我所欲……上京繁盛富贵,不若、不若守西北常征战,疆场快意,却可……” 被擒的武将声音越来越轻,李成哲不由略向前靠近。未料五六个兵士押着的败将竟忽暴起,以仅剩的一只手瞬夺下一名兵士手中弯刀,劈头向三皇子砍去。 这一击出人意料,一时竟无人来得及护主。只可惜嵇燃气力不继,这一刀被三皇子晃过要害,堪堪砍断他一只左臂而已。 眼见弑逆贼失败,嵇燃眼露可惜,随即毫不犹豫反手,在三皇子李成哲的高喊声中,一刀干净利落,自抹颈毙命。 李成哲断臂痛喊,狼狈不已,大怒命兵士将嵇燃尸首拖去城门分尸曝晒,泄愤之余,好动摇太子军心。 别碰他! 冯芷凌想大喊,却怎么也张不了口。她立在养心殿阶上半晌动不得,被迫目睹一切。 她知自己是在梦里,眼见许多兵士提刀冲向养心殿时,她心中毫无畏惧,似乎已预知他们看不到自己。 果然,兵士们只顾进殿找人、抢夺珍宝摆设,无一人看得见她,无一人碰得到她。 所有人影,都穿过她梦中的幻身,自顾自去而已。 可这出精彩的逆转戏码,并非她所愿目睹。她不过深闺少女,从未亲见过如此血腥残酷,读再多史书,也不过于纸上匆匆一面墨迹倾诉的成王败寇。 亲眼见到,她只觉痛心。 需何等勇毅,方可安然令自己陷如此境地? 9、吉时:命数生 “小姐,小姐……” 一声声女子轻唤,将冯芷凌自睡梦中拉了回来。 见冯芷凌睁眼,神色恍惚,紫苑不由些许担忧:“小姐可是昨夜未曾安眠?如今已巳时了。” 自家小姐一向醒早,今日却沉睡迟迟未起。 可明日即大婚,许多琐事还需小姐今日亲自排定,实在无法惫懒。 冯芷凌猛然坐了起来,头脑昏沉,眼前却还浮着那片蔓延血色。 紫苑吓了一跳:“您可是身子不爽利?” “无妨。”定了定神,冯芷凌安抚侍女,“先为我洗漱罢。” 紫苑匆匆备水去。冯芷凌起身,望着房内熟悉的摆设,确信自己不过做了一次离奇幻梦。 不,不止一次。 还有此前在寺观,幻梦幻身,半生走尽,醒来却全然忘却的梦。 冯芷凌用力闭眼。 梦中情境一一在脑中浮现,深刻得同曾亲自经过一遭无甚区别。 历历过往,稍一回想,心便隐隐作痛。 这一切,莫非是真? 冯芷凌心绪难安。 只是婚礼在即,由不得她思索太多。 这一日准新娘便如提线木偶,该去何处,该做何事,早早就安排妥当,一刻也不得闲。 好不容易歇下,已近子时。 “您好生歇息,哪怕是闭目养神呢,今夜怕是睡不得安稳。” 紫苑亦陪着冯芷凌劳累了一天,疲乏不已。只是至多再歇两个时辰,又要起身操劳新婚事宜。 侍奉多年的小姐即将出嫁,紫苑十分不舍唏嘘。 所幸她自小便在梅竹轩,跟随小姐许久,此番出嫁,小姐是带着她的。 “紫苑。”思及梦中境况,冯芷凌便忍不住开口,“你可愿留在冯府替我打理梅竹?” 两番入梦,令她对未来生出些许不安。 若这梦是警醒,她便不希望自小看着长大的紫苑去陪她心惊胆战。 “您是否不要紫苑了?”闻言紫苑大惊,眼中含泪,“紫苑不舍得离开小姐,梅竹轩有紫玉紫云她们打理不好么?还是说,小姐有其他顾虑。” 见紫苑惶恐,冯芷凌微微叹了口气。 “并无其他打算,只是想着你在梅竹生活十数载,恐怕别处并不习惯。况且我这一嫁人,安知今后是何境遇呢?” “您不要如此悲观。”见冯芷凌并非厌弃自己,紫苑忙擦了擦眼泪。 “新郎君正得圣恩,皇上又赐婚予他如斯美人,难道今后主君还敢不爱重您?若敢如此,紫苑必为小姐出气去。” “你这丫头,能做什么?”冯芷凌不由好笑。一时对明日的担忧竟被冲散许多。 “婢子人微言轻,做不得甚么功绩。可若小姐有命,紫苑拼死也为小姐去做。” 小姑娘眼里泪花还未擦干净,却举着拳头信誓旦旦。 “紫苑不过孤女一个,若非小姐慈悲,早就曝尸山林,哪有如今安稳度日的好命数?小姐去哪紫苑就去哪,小姐不要有许多顾虑,只管带着我罢!” 冯芷凌眼眶些微酸涩。 昔年她捡到紫苑时,紫苑还是路都走不稳的幼童,不知是同家人走散或被遗弃,一个小人儿缩在路旁树窝里,冻得瑟瑟发抖。 冯府一行人正是去郊外进香,在此处暂且歇息。随行众多仆从,皆未留意路旁动静,只时年堪将六岁的冯芷凌,看见了树丛中一抹颤动的布衣。 召人去抱了出来,竟是一幼小女童,只是骨瘦如柴,气虚若无,眼见已活不长久。 管家唯恐女童身患疫病,不敢留下,劝冯崧人事已尽,谨随天命。 冯崧亦有此担忧,颇为意动。只怕径自丢下女童离开,显得自己不仁,于是犹豫不决。 冯芷凌见管家不断劝说,心知父亲思量不了几息便要点头。 她曾于书上读到疫病症状,眼前这女童虽气息奄奄,然皮肤光洁、口唇干燥,并未有疫病生血斑、吐青沫等症状,若因无端忌讳而见死不救,实难心安。 冯崧未必肯信女儿结论,冯芷凌于是跑向车队后方,钻进宓静秋的马车求母亲帮助。 得冯夫人开口,小女童方才被送上马车,宓静秋派自己的丫鬟带着,先将小女童送回城寻大夫救治。 也是女童命硬,少说有三日未进米粮,竟也救活下来。宓静秋便将女童放在梅竹轩,陪冯芷凌起居,待长大晓事,见她自己愿意,便留给冯芷凌作贴身丫鬟。 忆往事及此,冯芷凌也心生不舍。 若说如今冯府还有谁与她相亲,除却一个妹妹般的紫苑,再没旁人了。 “也罢,你就当我没问过这有的没的罢。” 若梦真是她另一世人生,紫苑随她出嫁至宁府数十载亦不肯嫁人离开,与至亲家人又有什么分别。 何况,将紫苑留在冯府或放出府,也不知对一柔弱孤女而言是否幸事。 倒不若跟着自己妥当。 因想起两重梦境,冯芷凌难得有些焦躁。这婚期前夜,是不论如何也无心去睡了。 艳烛萤火,月沉梢头。闺中一身喜裳的少女倚着窗栏,孤零零端坐至天色微明。 * “恭喜新郎官,贺喜新郎官。”陆川才至嵇府,见新郎官一身喜袍便笑着举手相贺。 早得知嵇燃婚期,陆川此日是告假赶来观礼,并打趣要替嵇燃多应付几轮敬酒。嵇燃知自己府中能管事者少,有弟兄相帮显然更好,亦心领这份好意。 他闲时只沉迷武艺兵法,又常在外奔波,习武从军之人,疆场喋血,性命飘忽,从未考虑娶妻成家。 只若从此已在京城扎下根,成家立业,亦非不可。 “花轿已近了,新郎官快准备呀!”见吉时将至,喜婆笑着催促。 正在众人翘首期盼之际,府外一阵喧闹传来。前来嵇府观礼的几位旧日同僚耳闻有异,对视一眼,默默拔步分护大堂左右。 嵇燃亦握紧双拳。他已听见众多纷杂脚步,声声沉稳有劲,均是训练有素的军中兵士。 果不其然,瞬息之间,嵇府内外已被执刀军士团团围住。领头将领抬拳虚行一礼。 “新郎官得罪。宫内传令,嵇府一干人等,疑涉重案,罪臣嵇燃,先押入狱,再行审问。” 言毕挥手,兵士即前来押解嵇燃,丝毫辩解余地也无。 “慢着!这当中可是有什么误会。”陆川急急上前拦住,“无凭无据,怎可随意扣押圣上亲升的禁军统领。” 定睛一看来人,陆川更是气笑,“下属捉拿上级,这是甚么鸟事?” “陆大人慎言。”领头捉拿的将领乃是嵇燃禁军下属黄猛,闻言意味深长开口,“本将自是奉了上头的指令方可行事,怎会是‘甚么鸟事’。陆大人大庭广众下竟敢为有罪之人说话,可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清白。” “你!”陆川恼怒向前,却被嵇燃及几位同僚伸手按下,将他拉到一边。 “黄副统秉公办事,嵇燃自当配合。陆大人只是多年前与我同在淮南参军,毕竟旧曾相识,意气开口,还请黄统领不必记在心上。” 嵇燃情知自己必是糟了横祸,今唯有顺应行事,方可少些事端。 见嵇燃肯低头,黄猛便不再多言。宫中突发变故,不可声张,早日押送嵇燃至刑部大牢方为上策。 眼看着新娘还未入府,新郎便要被押送。围观者不由唏嘘,内堂众人正欲散开之际,却见有婢子扶着一道盈盈红影行来。 赤金鎏彩的喜盖下,新娘淡然开口。 “大人请慢。” 袖下手沁微汗,冯芷凌却不肯退缩,“芷凌无意干扰大人公务,可吉时将至,不能错过。还请大人抬手,待今日婚成礼毕,再行公事。” 众人哗然,冯家老爷更是脸色铁青。 嵇燃亦颇意外,不由望向门口伫立的身影。 “新娘子是不是糊涂了?” “就是!此刻应当先留在喜轿内,待兵士撤走,再悄悄打道回府。” “这出了门的喜轿,哪有回头道理?不吉不吉……” 围观者均低声议论纷纷。 “冯小姐……” 虽不知因何缘由新娘如此行事,但这节骨眼与他嵇燃扯上干系,显然不算明智。 嵇燃浓眉微竖,意图开口阻止。谁知凤冠霞帔的少女却未给他这机会。 冯芷凌自袖内取出一物。 “钦赐婚姻,谁人敢阻?” 少女取出的正是昔日赐婚,送至冯府的圣旨。 这一抹明黄,成功将失去耐心,正欲强行押解嵇燃的黄猛定住,目瞪口呆。 怎会有人,非上赶着要同罪臣成婚? 10、生门:因缘起 决心已下,冯芷凌反倒镇静起来。周遭议声四起,她却已心坚如磐石。 并非一时昏头。只是方才前来嵇府一路晃晃悠悠,她困乏阖眼,昏沉中又遇一段因果。 恍惚浅梦,只觉喜轿颠簸不适,睁眼看前方山路荒芜,尘沙滚滚。冯芷凌察觉自己身量幼小许多,被严实护在柔软馨香的怀抱中,风霜分毫不得近身。 抱着幼小冯芷凌驾马飞奔的女子,虽衣锦着缎,相貌秀美,一身骑术却不可小觑。身后十数名山贼莽汉追赶不舍,挥鞭抽得马儿痛嘶连连,亦始终落下百来米身距。 “追!今天就是马跑死,也得追上这美人。” 为首的山贼头目,见久追不至,恼羞成怒。一行人纵马追赶这富商家主母数十里,早人疲马乏,却还差距甚远。 自感遭女人戏弄,颜面有失。一众山贼气性更盛。 怀抱女儿纵马狂奔,宓静秋心惊如鼓荡。 她本因与冯崧生了嫌隙,加之久未归乡,思念至亲,便带女儿回去江南小住一阵。 谁料返途路经浔阳城外,恰逢匪贼作乱,刻意埋伏此处,将车队护卫杀得七零八落。 见势不妙,宓静秋当机立断,抢了车前最高大神骏那匹烈马,抱着尚懵懂熟睡的女儿寻机冲将出去。山贼见她端庄美貌,衣饰精致,想来身份富贵,自是不肯放过。 山贼人众,死咬追赶,宓静秋孤身带着女儿,几近绝望。 寡弱不敌,荒路难识,马将力尽……宓静秋如今只恨自己赌气出门,无端端害女儿要遭此绝境。 心灰意冷之际,迎面两支利弩接连破空而来,正中匪徒面门,将两名紧随最前者射倒在地。 贼群一时大惊,勒马不敢向前。 林中似有潜伏,不见其人身影,然而只要贼群中有人试图继续前行,必遭飞箭索命。 弦惊林鸟,箭丧贼胆。 接连损失五名手下,小头目不敢再行试探,扬声大喝: “不知何路英雄,箭艺如神,小某佩服。今日给英雄一个面子,这美人便归你罢!” 言罢慌张拔马掉头,竟是连地上尸首亦不收理,径自逃远了。 绝处逢生,宓静秋却还悬着心。马已力竭不前,若林中人有意强迫,她亦无逃走或还手余地。 荒林枯枝窸窣,钻出个十一二岁少年。 “夫人莫怕,我并不是坏人,是恰在附近打猎,见贼人追您便出手而已。” 怀中小芷凌悄然睁大了眼睛。 来人一身短褐,携弓佩刀,脚步轻悄,更显身姿俊秀利落,相较上次相见略白皙些的面孔,青涩未脱。 竟是少年时嵇燃。 见来人并无恶意,宓静秋略松口气,怀抱女儿下马,向少年微屈行了个礼。 “多谢小兄弟相救,妾身感激不尽。不知恩人贵姓,万望告知,将来必结草衔环,上门答谢。” “夫人客气,出手相帮不过应当。”少年爽朗笑道,“嵇某游猎为生,居无定所,不必上门来寻。若夫人有心答谢,日后见他人受困于境,亦肯相救,便是还我因缘; 现今贼人已去,不知夫人有何打算,可有护卫接应?” “且未。”宓静秋苦笑,“贼人分出一股,已逐我数十里,遭袭处亦有许多山贼守在原地,只怕已将妾身府上护卫尽擒杀矣。” “原来如此。”少年嵇燃想了想,“此处距城镇倒不算远,若夫人信得过,不若由我护送去人烟处,好作安顿。” 有人相护,宓静秋求之不得。 少年囊中箭只余三两支。于是先返身林中草屋,取了仅剩的半篓新箭,稍作整顿,便领宓静秋向城郡方向行去。 见少年衣物陈旧却浆洗得干净,且为人正派,言辞有礼,宓静秋不由对其身世产生些许好奇。 长路漫漫,少不得些攀谈。 “听小兄弟口音,倒不似浔阳人士。” “确非生在浔阳。”少年回答,“祖辈故居西北,为避战乱,辗转至淮阴一带。我幼时失怙,多亏附近乡亲帮衬教导,方得长成。后因匪患四起,村落凋零,便独自游猎卖钱谋生,四海为家。” 轻描淡写,将一番孤苦揭去。 宓静秋感慨不已。 少年快步行在马前,一路引至浔阳城门外,便抱拳向宓静秋告辞。 “浔阳治安严良,夫人可放心行动,只在宵禁前寻客栈安置便可。城内亦有驿站,可与家人联络。”他见宓静秋低头望一眼怀中,便笑道,“如此乖巧,看来是个省心的孩子。” 一路颠簸惊险,这小女童却也不哭不闹,安静出奇。 “若若虽乖巧,今日如此,仍算少见。” 宓静秋也觉有些稀奇,女儿安睡已久,醒来却不出声,只时不时抬眼看看自己,又望望少年,神色更是可怜可爱。 美妇人轻巧落地,将缰绳递向少年。 “妾身本欲以俗物酬谢,小兄弟拒不肯收,既如此,便骏马赠英雄。它脾性虽烈些,却是西北客商带来马匹中体力最佳者。还望小兄弟莫嫌弃它,若今后迁移打猎,马儿亦可助力。” 好马金贵,少年原想拒绝。只是听眼前这夫人说是西北马,不忍起些许思故之心,想了想,便伸手接下。 “多谢夫人,嵇燃必定爱惜。” 见少年收下,宓静秋倍感欣慰。向恩人再盈盈拜谢,便转身步入城中去也。 少年目送母女二人平安进得浔阳城,便翻身上马准备折返山林。缰绳一拉,马蹄踢踏,耳闻叮铃作响。 低头看,鞍侧悬一锦袋。 解开绳扣,袋内藏着一枚玉牌,几锭元宝,兼一双浑圆小金镯,金玉磕碰之间,脆声便起。 贵重之物,怎会放于马鞍外? 显然是方才那夫人暗暗装下,藏在马身上留予他的。 少年叹气。 提缰回马向城门几步,却见一眼望去,城内人群熙攘,方才进城门的夫人身影早不知何处去了。 此时浔阳城内,宓静秋抱着女儿,亲怜安抚。 “好若若,恩人不愿受银票,只好悄悄借你物件一用。如今世道不大安稳,还需有些金银傍身,方好行事; 可怜这少年心善正直却坎坷无依,娘亲望你平安,亦愿替你求的这平安牌,能护他也平平安安啊!切莫好人不得好报……” * 冯芷凌手持圣旨与禁军对峙,喜盖下双眼已是水雾氤氲。 三场幻梦,均同嵇燃关联,缘由竟在这里。 自想起寺观那夜幻梦以来,少女日夜担忧,唯恐那梦境是预知,要自己半生苦闷成真。 忧虑到最后,反倒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她既要离开这个已不似家的冯府,以过新生,又不愿再跳入另一处冰冷的深井。 将圣旨取来带上喜轿,是她犹疑之下,为安心而做的举动。 心想若生风波,身负圣旨还可镇场,果然如今起了作用。 若无喜轿中第三梦,她或许还会犹豫,是否非得同嵇燃扯上干系。可见证那一段过往后,便无法再对眼前这武将命数,视若无睹。 少女心弦绷紧。决定踏出轿门一瞬,内心已有答案。 细细一想,第二次幻梦中三皇子举兵造反,嵇燃与太子里应外合,误导叛军行动。想来应是当今圣上病逝,太子将继正统之际。 而如今圣上健在,嵇燃亦才升迁,想必三皇子举兵不在近期发生。若嵇燃数年后还能在宫中行动,势必此次谋逆罪名,并未当真陷害嵇燃于死地,因此冒险拿出圣旨,认定成婚,并非不可为之。 红袖衬得明黄夺目。黄猛及众多兵士,决计不敢当众行违逆旨意之举,只好屈从。 松开男人,放他先行婚礼。 嵇燃久立不动。 冯芷凌将圣旨收起:“请嵇将军早些遵旨行事,勿耽误吉时,也勿延误各位大人公务。” 新嫁少女似是站久,腿脚酸软,旁人见她踉跄晃了一晃。 实则略错身位,朝着准新郎快速悄声说了几句。 “知将军好心顾虑,芷凌亦有苦衷思量,望将军助我。” 男人露出难以相信神色,眼下局面却僵持无计。面对俏立等待的新娘,终是选择沉默相列。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拜天地,敬高堂。 因嵇燃无父无母,高堂敬拜,拜的便只能是嵇家先人牌位。 转过半圈,准夫妻俩面对而立。 “夫妻对拜。” 余音袅然,鎏纱喜盖轻飘低垂。 在众人好奇复杂眼光中,准新郎动作虽慢半拍,到底是俯身行礼下去。 “礼成。” 一切已成定局。 少女忽感轻快。 从此她便是嫁出的女儿,不再受冯府闺阁拘束,尽可天高任鸟飞了。 礼官支支吾吾,不知接下来是否还该“送入洞房”。 冯芷凌温言道:“既已礼毕事成,不该再教各位大人久候。该如何行事,还请照旧。” 一众围观禁军,均感如释重负。 他们中多有年轻未婚者,今日来执公务虽不得已,却也没想到能见如此稀罕行事的出阁少女。 不知为何,竟有些许艳羡。 不明情况者,只以为一双新人早就相识,新娘才如此深情不舍。 嵇燃却知冯家小姐与自己一面之缘也无,何来情意? 只再多困惑,如今亦无法得解。 11、死局:暗影生 冯崧又惊又怒,往嵇府后院走去。 今日事发十分意外,一时令他无措。喜堂上兵士众多,人多眼杂,他又不便再开口搅入其中。 只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女儿为何临头非要行礼,现今再想与嵇府摘干净关系,却是更难。 冯芷凌独自端坐房内。 少女盖头还未摘下,只顾自坐着发怔,直到听见父亲的脚步声。 意料之中。 她知与冯府到底还有一遭需了结。 “凌儿,你!” 冯崧原越行越怒,直冲喜房。可一进门见女儿孤零零坐在床帏间,连盖头亦无人替摘取,心下一酸。 一腔不满怨气,先卸了一半去。 “何必……”千万不解,堪堪二字吐露。 父亲竟未发作,少女倒有些意外了。 “父亲何出此言。”冯芷凌端坐开口,“芷凌不过践诺罢了。” 不等冯崧开口,少女紧接着道: “圣旨赐婚在前,新郎事发在后。哪怕女儿不下轿行礼,难道今日新郎不在嵇府,新娘便可无视旨意,打道回冯府吗?” 冯崧一时哽住,将言而嗫嚅:“可……” “女儿如此行事,是敬圣上。旁人眼见冯家人秉信重诺,必也能对冯家生意多些偏颇。如此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生意如何,有甚么要紧!”冯崧急道,“嵇燃乃武将,若涉事只怕非寻常罪名。你偏执意嫁予他,若郎君重罪难恕,你又该如何生活下去?” 冯芷凌抬手掀起喜盖,像是不认识似的望着父亲。 久久凝望,在冯崧急迫困惑眼神中,终拾回微末几许释然。 原来,她的父亲或多或少,也会为她真心考虑。 自小印象里,冯芷凌便觉冯崧与婉姨娘、冯芷萱,更似寻常百姓热闹亲近的一家三口。 父亲向来偏疼妹妹多些,对她这个大女儿的教养一贯不闻不问。 更不要说自己被罚清修,上山两年有余,除去母亲例行书信,一丝亲人问候也无。 她早对所谓家人毫无留恋,只是不甘承认自己也曾心有期盼,落空生怨怼。 少女望着自幼生疏的父亲,微微一笑: “父亲放心,女儿到了年龄,迟早要迈出家门,芷凌身负皇恩,不可违背。但这桩姻缘,绝不会连累冯家。” 少女字句铿锵,冯崧哑口无言。 “罢,罢……”冯崧好似沧桑十岁,愁容满面。 “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如今事已成定局,若你后悔,便叫紫苑来家寻我,或叫那姑姑往宫里带信,想必贵妃娘娘亦会为你谋算。” * 琪贵妃正因冯芷凌成婚,想起妹妹静秋。且喜且悲,哀思不已。 金姑姑踉踉跄跄赶进宫来,伏身将婚礼事端,一一道尽。 琪贵妃大惊而起。 “竟有此事!” 欲求见圣上,传信宫人却不得靠近养心殿。 “娘娘,宫内处处戒严,圣上寝宫更是鸟飞不进。必是事发有异,非同小可。” 闻宫人禀报,琪贵妃心急如焚,亲自前往求见,守殿兵士亦不肯通行。 “本宫可有圣上所赐御令。” 圣上爱重贵妃,曾赐琪贵妃御令准许她畅行无阻。只是琪贵妃安分内敛,从不用这特权。 如今取出,竟不得行。 “请贵妃娘娘见谅。事急从权,殊事另立,若父皇怪罪,便怪成哲不敬。只是今日这养心殿,无论娘娘与我,谁都无法入内。” 三皇子李成哲守在殿外,拦住琪贵妃。 “本宫并非寻事,只心中难安。不知为何宫中如此戒严?” 李成哲眼神闪烁。 “娘娘是父皇身边最为贴心的体己人儿,想必心有感应,因此焦急。成哲略诉一二,娘娘安心即可,切莫外传。” 琪贵妃虽暗自疑他用心,面上却不迭应下。 “有人里应外合,意在毒害父皇。”李成哲悄声透露。 “不过贵妃放心,父皇吉人天相,血毒已拔除干净,只是还未苏醒。” “原来如此。”琪贵妃面悲心惊,“所幸上苍保佑。” 夜幕星点,重华灯火通明。 晚风将妃子云鬓吹得散乱,贵妃无心理会,一心担忧外甥女将来境遇。 皇宫乃权势滔天处,步步杀机。稍不留神,或许便成一步弃棋。 若那武将便是以身入局之人,只怕她的若若难脱干系。 “去将若若带来。” 琪贵妃红着眼眶下令。 “忽动禁军押解,几乎可肯定是此人涉嫌谋逆。若真如此,本宫岂有能耐保他?” 女子嫁给谋反叛臣,一生哪能得富贵安然? 不被株连清算,已是大幸。 琪贵妃怎肯冒险。 “唯有入我重华宫,不能被轻易波及。至于日后,只要若若安稳着,再如何计划都可以。” 金姑姑领命而去。 天黑如墨,风寒骤急。 嵇府仍有禁军把守,金姑姑手持宫内信物,方得放行。 “请姑姑尽快出来。”禁军黄副统领在此驻守,识得宫内姑姑便抱拳行礼,“正彻夜搜查嵇府,无关人等,远离为妙。” 金姑姑点头答应,进府忙寻冯芷凌。 “姑娘!” 眼见少女红衣未换,正倚着喜榻睡梦昏沉。金姑姑神色焦急,拽住少女衣袖将其唤醒。 “宫中偷递来消息,姑爷、不,嵇中将的谋反之罪将判下,此事再无回旋余地,这嵇府是万万待不得!您今日未入洞房,郎君便被押走,婚姻本就不能作数。快随我先离开,后续事宜,娘娘将再替您谋划。” 少女悠然醒来,轻按下金姑姑的手。 “芷凌不走。” 重重梦境与尘世相连,终是连到这关键一步。 她已决定放手去搏,怎肯听之任之,因畏惧命运便屈服逃走。 不但要自己奔赴自由,开一番人生新天地,亦要还那武将昔日救命之恩,免他悲凉宿命。 喜堂中并立同拜天地时,冯芷凌已默默许下心愿。而要达成这心愿,便不能离开嵇府另嫁他处去。 不知冯芷凌心事,金姑姑只觉困惑。 “姑娘何苦……哪怕说姻缘命定,八字亦可再合。如今嵇府涉事不宁,风波大起,将自己困于此处,日后再难解脱啊!” 冯芷凌却一笑淡然。 “安知身入困境,并非破局之法?” 少女温言细语,“芷凌有自己的谋算,亦明白姨母担忧。请姑姑回宫禀我心意,令姨母宽怀,过些时日,事情必有转机。” 金姑姑无奈。她低调只身前来,冯芷凌不愿,她一人也无法勉强带走。 只好独自回宫复命,任由身后少女在漫夜纷杂中,坐守天明。 * 尘世烟火盛,幽牢暗影生。 嵇燃被单独关押在深处狱间,进来便先领受一轮鞭刑。 刑狱内常发落重犯,血痛养得黢灰石壁处处寒意弥漫。 武将赤着半身,被链子缚在行刑架上,滴滴鲜血沿着劲实后背蜿蜒下去,染得铁索温热。 进来时他尚不知是何罪名。只是禁军统领这位置,内镇宫廷,外控城围,实在重要。 一旦事发,涉及者便少不得动骨伤筋。 今日入狱,他已嗅得有异。想必是自己的存在,碍了朝中谁家布局。 “嵇统领,有事早交代。” 用刑人丢开手中将断鞭条,捡起另一根更粗重者摩挲端详,“少受些皮肉之苦,也替咱家行个方便呐。” 前来用刑审问之人,竟是宫中圣上身边的秦公公。 “嵇燃仍无话可说。”武将声音平平,“不知公公想要嵇燃交代什么?” “大胆!” 秦公公闻言色变,厉喝一声,一道鲜血淋漓的新鞭痕便生在纵伤交错的后背。 “枉圣上看重提拔,没成想竟提进来一条白眼狼!” 秦公公虽以天阉之身入宫,外表清瘦文弱,实际却是大内数一数二高手,向来贴身陪伴圣驾,以护安危不离左右。 这一鞭动用深厚内力,其劲道非常人所能受。嵇燃硬生生扛下,饶是他身强体壮,武功不凡,亦被这一道鞭震得胸口闷痛。 强压内劲,喉间一口血沫咽下。 “嵇某行得正坐得直,自问未有愧对圣上之举,还请公公解惑。” 见嵇燃上刑已受他数十鞭,竟丝毫闷哼呼痛也无。秦公公倒对这逆臣骨气生了些赏识。 只是可惜…… 秦公公冷冷答道:“倒有些许气概,既如此,为何行恩将仇报之举?” “圣上待君不薄,加以重用。尔却狼狈为奸,收受逆贼贿赂,连通里外,毒害圣上!” 武将眸中,沉沉黑雾凝结。 “嵇某绝非如此小人。闻公公所言,朝中已大事发生,只恐有心人误导,令真相难以看清; 公公若想尽快查明宫内奸人,在这监牢内使劲,只怕正中幕后黑手下怀。嵇燃不过一无根浮萍,幸得圣上看重,才能出人头地,以命效忠亦不及回报; 若伙同小人,行如此阴险勾当,即便收取黄金万两,我孤身一人,无了性命,又将富贵予谁留?” 言辞恳切,诉之以理。 “能说会道!”秦公公叱骂,心中却并非全然不信。 他自不可能因一番话,便洗清对嵇燃的怀疑。 无论如何,投毒宫娥身上搜出书信,里头教她暗通禁军统领拿取毒药的内容,白纸黑字写得清晰。 只是宫中局势诡谲,人人都藏着几层皮。 哪怕信指嵇燃,安知是否他人有心设局? 且不言其人无辜与否,既身已入局,那么押进大狱,动用血刑,不过最寻常一招而已。 高位者争权夺利,搅荡风云,首当其冲便是低渠处的虾鱼。 12、雨歇:隐风云 宫中静肃,三步一卒,五步一哨,铜墙铁壁,飞鸟不进。 养心殿内,圣上饮药灸血拔毒,昏迷几个时辰方才清醒。 “玉阳。” 君王疲惫开口,秦公公急忙俯身听命。 “圣上,奴才在。” “说吧。”君王合目养神,“又是朕哪个好儿子?” 秦公公弯腰俯首到底:“……回圣上,是五殿下。” 投毒宫娥,在阴谋败露时便当场撞壁自尽,临死前大呼“所求事败,奴愿以命相抵,求三皇子殿下饶恕家人”。 然而所用奇诡毒药,只番邦才有。无嗅无味,银针不辨,连续服用三日,能使人脏腑暗伤,身体衰败;若服满七日,便将置之死地。 五皇子生母娘家叔父,正从番邦出使归来不久。这宫娥入宫前,亦是这表叔父家庄园下人之女。 桩桩件件,嫌疑难避。 反倒是宫娥口中咬定三皇子,在这谋逆之事中身影清白,牵扯来得刻意。 帝王暗卫,早将背后一切蛛丝马迹呈现。 “朕这几个好儿子,没一个省油的灯……” 登帝位三十余载,君王从未如此心生倦怠。 “自老五出生,朕最是疼宠于他,没成想,教养出一个愚钝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五皇子出生时君王已即位多年,一改从前严厉,对这最小的儿子温和宠爱,非前头皇子可比拟。 然五皇子性格日渐跋扈,除关系最好的太子皇兄,其余皇兄均毫不放在眼里。更是因这几年三皇子表现贤良,盛功累绩,担心三皇子当真取太子而代之。 他与三皇子向来不合。尤其因太子前年曾误政受罚,帝王欲改立贤良三皇子的谣言喧嚣尘上,便格外不安。 朝中相对,常争论不休,且有意针对三皇子一派。 这场戏,意在推太子上位,亦欲陷害敌营。 君王饮食谨慎,若用当场毙命的剧毒,几乎宫人一试便知。反倒是如此隐晦毒药,可一举两得。 若七日毒成,现太子继位在即;若未达七日,三皇子有谋害之嫌,且君王身体衰败,没那许多时间留待观察、改立太子,太子的储君地位亦稳固矣。 “糊涂棋子。” 君王睁眼,下了定论。 “发宗人府罢。”龙颜冷淡,不见喜怒,“以老五这脑子,不进去圈着,在外头唯有被利用闯祸的份。” “诺。” 秦公公再俯身。 “至于嵇谨炎。”君王想起被牵连的新臣,“他遭的是无妄灾,朕却不能摘他干净。” 风云既起,已不能停。 君王有意扶持嵇燃不假,可若这难得将才因朝中纷争折在上京,实乃大朔之损失。 “边境骚乱又起,正需将星镇守。”君王吩咐秦公公拟旨,“中郎将玩忽职守,逐西北,驻谟城。” * 宫中一纸谪令,在主人出狱前已发来嵇府。 前日禁军来势,风雨雷霆。京中人路遇之,尽传嵇府摊上了大事。 府内更是人心惶惶。哪怕禁军一早撤走,不少下人仍是借机逃离。 待嵇燃回到府中,眼见便是如此景象。 人心散乱,宅府不宁。 他视若无睹。这里本就不是他的家。 上京风波繁扰,亦不容他安居于此。 在嵇府大门外,嵇燃遇到闻讯赶来的陆川。 “虽这般说不合适,但我不得不讲,谨炎。”陆川心情复杂,“你遭此横祸,能脱身已是大幸。并且此事绝非偶然,必与三皇子脱不了干系。” “去路已定,日后恐怕难有机会休沐共饮。”嵇燃却未接这句,只伸手拍了拍挚友肩膀; “上京的风云,或与我再无关系。保重!” 陆川想说的话,被堵在口中。 他猜测的真相,只怕嵇燃亦想得明白。 可提携之恩与忠信之道,也难两全。 嵇燃少时从军西北已有功绩,后辗转淮南剿匪平叛,更是自血场中杀得悍将声名响彻,却久等不来升迁。 偏是遇上三皇子出征,才得进京封赏的机会。 棋子落下棋盘,何尝不知执棋人的利用。只是若无人执他,又哪来机会入场一睹厮杀? 与陆川道别,嵇燃独自迈进一地凌乱的嵇府。 不日便将往北疆去,他尚有几件爱用的兵器还在府中,需得收拾带走。 武将身上伤口还未愈合,只在出狱时撒了厚厚一层药粉敷着,稍稍抑住些出血。 他大步行走,想赶在血迹渗透外裳前,先回内院。 高大身影在转进院门时,略愣了一愣。府中处处杂乱无序,唯有这院内整整齐齐。 彩铃悬檐,残留几丝喜气,只是已人去房空,寂静无声。 嵇燃松一口气。 走了也好,他既无家世,亦无富贵,如今还身负罪名,将遭贬谪。 京中任意一个略有身份地位的女子,都不会愿嫁给他。 粗鄙武人,无心亦也无力,可承诺照顾一个女子安稳一生。 嵇燃在房内解开了身上的衣衫。 他被押解当日身着的喜服,早在牢狱内被秦公公挥鞭抽成碎布,若不是狱卒给他取了备用的衣裳,他今日怕是无法妥帖走出刑部大门。 粗布沾结了血迹与粗劣药粉,拉扯得伤口表面又崩裂少许。 冯芷凌进来时,便是见武将后背结实肌理上鞭痕累累,鲜血淋漓。他则反手以刀尖抵背后伤口,剔除污痂。 少女微微受惊。 嵇燃已耳闻轻柔脚步,只是内里血衣已被他扯散,他又正手持火灼尖刀清理伤口,便来不及将衣裳穿好。 回头一望,见一朴素青衣少女,未施粉黛而面如皎月,立在门廊处秀目圆睁。 眸中颤动,似乎害怕见血受了惊吓。 嵇燃将满身伤疤背了过去:“来者何人?” 他不记得府中有这样美貌的婢子。 冯芷凌闻言,方才知他没有认出自己。大婚当日她喜盖未取,这武将没见过她眉目,自然不识。 “嵇将军。”如何称呼都别扭,冯芷凌只好客气生疏,“……是我。” “……” 这耳熟的声音婉转悠然,嵇燃听出是喜堂上求他配合,要他助她的新娘。 男人衣物不整,实在尴尬,冯芷凌只好先退出房外。 待嵇燃穿好外裳,二人在院内相对而立,久顾无言。 两人沉默许久,还是嵇燃先开口问,“为何不走?” “不嫁将军,亦要嫁他人。”梦境虚幻不便言说,冯芷凌只好思索着答,“芷凌……亲缘不睦,一心想早日离开冯府。” 她一时想不到其他好理由,唯有遮遮掩掩,实话半说。 嵇燃皱眉。 他虽早习惯孤家寡人,却不能说不羡慕别家人口兴旺,热闹和睦,实在无法设想家中不合,宁可嫁他也要离开的局面。 可婚礼已成,这娇柔女子少不得要随他流放去北疆。那儿环境苦闷艰险,哪是京中金贵小姐能待下去的地方。 “嵇某已非京中统领,将降职前往偏远赴任,并非良配。”武将硬朗五官显得冷漠,“不若与嵇某和离,冯小姐可自行安置。” “芷凌已知将军谪令。”冯芷凌点头。 嵇府除了几个签卖身契的下人未走,便只剩她一个主子。今日嵇燃的降职令,还是她代为接下。 “只是芷凌不愿回到冯府,女子孤身亦不便在外独居。将军如不嫌弃,还请带我同往,日后再和离不迟。若将军有意中人,也尽可纳府中,未来芷凌将自请去矣。” 冯芷凌张口驳回,且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没有拒绝理由。 嵇燃更加不解。 思来想去,莫非这冯小姐已心有所属,只是已不能成全,因此对婚事十分无谓? “冯小姐可是心有所属?”嵇燃不愿不清不楚,牵连无辜女子随自己离乡,追问到底。 “是!”冯芷凌只好顺水推舟认下,“只是意中人多年前已去西北,不知何处,芷凌怀抱情思,愿能得些机会相见一面。” 既嵇燃追问至此,她只好应下,解他疑虑。 得了答案,嵇燃反倒放心。若是女子无端任性,他必不肯不明不白地连累,既事出有因,便随她去了。 礼已大成,他亦无法硬甩开她。 出发之前,金姑姑再来嵇府,将贵妃所托宝盒交予冯芷凌。 “郎君遭了贬谪,只怕府中无多少家财。这些珠宝姑娘自己收好,莫在外头吃苦受累。” “劳姨母挂心。”冯芷凌含泪接下。 她并非想教琪贵妃在宫内担忧为难,只是她实在不愿再步梦中旧路。 哪怕日后不嫁宁煦,安知他人会是良人? 深宅大院,拘束孤零,她不愿再往一遭。 婚姻之于她,或也是牢笼。若女子非成婚不可,她不如入自己的局,去还过往恩情。 金姑姑望着少女皎白玉面,叹息不已。 “姑娘就当是出去走走罢。若有事,一定记着回上京找娘娘。” 许是思至故人,金姑姑忽生感慨道,“说来,姑娘实在像极了静秋夫人,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倔强脾气,不愿随波逐流,颇有主见。” 冯芷凌愣住。 她记忆里的母亲,端正自持,按部就班,严苛死板。 并一心将这样特质,也培养至她的身上,唯恐她行差踏错一步,行事做人不规矩。 怎么金姑姑口中似乎,并不完全如此。 13、西北:千里行 倾盆暴雨淋漓,乌云遮天蔽日。 山峦叠嶂远望不见,唯崎岖小道旁花蕊,被风雨吹打飘零,碎红泥香一地。 冯芷凌倚着车壁,透过窗缝呼吸潮湿水气。 郎君放逐西北,作为新婚夫人,自是应当同往。 上京世家之人听闻消息,茶余饭后,少不了些闲话。 在外谈及,便唏嘘冯家女奉旨如金,有诺必行,端是重情重义。 私下议论,却嘲笑不已,言此女必是被郎君昏了头,竟硬要凑上去陪逐西北过那苦日子。 更有甚者,怀疑冯芷凌婚前便与嵇燃行事苟且,如今木已成舟,珠胎暗结,方不得不嫁。 人言可畏。 然而向边关而去的车马愈行愈远。再多碎语闲言,亦只能落在身后上京的纷争烦扰里。 冯芷凌如今心境,倒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前几日方才做出了,此生第一个最重大,也是最出格的决定。 只为梦中几瞬光景,便坚持与素不相识的男人完婚,哪怕明知对方命途坎坷。 她还未想好,将来如何行事方能避免武将惨死宿命。只是既已踏出第一步,于她而言便是好的开始。 若能救恩人一命,自然是最好的结局。 可若将来,她实在无力左右他人命运,至少现在也已得到一些自由。 马蹄踏出上京那一瞬起,冯芷凌方才有了真实感。原来自己真的可以离开旧时束缚,去往一个从未体验过的新生之地。 小道上车马不停,继续往西北行去。 大雨渐渐歇了气势,远方云间隐现几缕日光。 天放晴了。 “嚏——” 有匹高大矫健的黑马,浑身已被雨淋透,恰巧走到冯芷凌马车外,摇头打了个响鼻。 马儿瞳仁乌黑,静静凝望着半扇车窗后的冯芷凌。 冯芷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马儿湿漉漉的侧颈。 紫苑在旁劝道:“当心牲畜不晓事,万一伤了您呢。” 冯芷凌弯了弯唇角:“放心,它不会的。” 见黑马自行凑在冯家小姐的车驾旁,冯家小姐还毫不害怕,伸手抚摸。嵇燃微微皱眉,立即从运送家用的马车前跃下,几步便迈到跟前。 “逐风脾性高傲,向来不喜亲人,冯小姐当心些。” 嵇燃拉着马络头,将逐风带得离马车窗远一些,语气有些生硬地提醒道。 紫苑在小马车内,听新主君竟唤自家姑娘、他的新夫人为“冯小姐”,嘴巴翘得能挂起两壶油。 冯芷凌收手含笑:“不妨事,我看它倒是同我很亲近。” 她认出了这匹马。通身乌黑水亮,唯鬃毛上有几缕雪白,当年母亲便是驾着它,带着自己拼命从匪群中逃出来的。 后面更是将这马赠予了少年嵇燃。 没想到近十年过去,竟还能有缘再见。 嵇燃闻言看逐风,这烈马竟一改往日桀骜模样,眼神十分温驯,甚至试图将头低凑向车窗,好教少女再摸摸它。 一时不由沉默。 “逐风,好名字。”冯芷凌望着马儿有些欣慰。黑马显然年纪已不轻了,但仍然姿态矫健,皮毛油滑,一看便知主人爱护,养得很好。 甚至这一路前行,车队马力有限,嵇燃亦舍不得让逐风和其它马匹一样,去轮流拖行马车。 天已放晴,嵇燃便骑上逐风向前引路。前方有一个小城镇,他们将在那里暂做歇息。 暴雨才停不久,城镇道路上行人稀少。嵇燃领着车驾找到一处客栈,预备在此安歇一夜,也给马儿补充些好草料。 紫苑扶着冯芷凌下了马车。 车驾随行仅两个奴仆,正在将马车上的箱子合力抬进客栈房间安置。出京前,嵇府中已因搜查凌乱不堪,但昔日战功得的赏赐却都还在,因此能带走留用。为保财物不失,自是不能留在马车里无人看顾。 嵇燃此番动身西去,仅安排了两驾车、七匹马。一驾马车安置女眷,另一驾则堆放些不能淋雨的家用贵重。紫苑初见这排场小气,心中便有些意见,只是小姐并未表态,她也只好按下不提。 如今见城镇偏僻,客栈破落,不由更为担忧。 “夫人……”紫苑低声同主子咬耳朵,“这住处也实在太简陋了些。” “毕竟在外赶路,有地方凑合已是不错。”冯芷凌倒不大在意环境如何。她虽是年轻女子,却非寻常心性,更不要说梦中曾多经历半生。如今的她,与只见识过闺阁方寸天地的普通人家少女,自是大有不同。 出行虽朴素,沿途却并不失周全照顾。何况嵇燃如今是被贬谪的将领,一路并不宜张扬。 客栈内仅剩一间上房,嵇燃便安排给女眷,自己去了隔壁。紫苑见新主君到这地步竟也不与冯芷凌同住,便忍不住了。 “夫人,如今成婚已好几日,主君怎还对您如此生疏?” 冯芷凌哭笑不得:“傻紫苑,在外多有不便,这样安置不是很妥当么?别胡思乱想,去将家什收好,早些洗洗睡罢。” “可是。”紫苑扁嘴生气,“您既已嫁给郎君,余生日子便要同郎君朝夕相对,若连新婚时期都不够亲近,将来这日子怎过得下去?” 冯芷凌拢着内衫的手指,微微一抖。 相似的话,她曾于梦中听过。 “新婚夫妻自该和睦亲近,否则将来的日子怎么舒坦?煦儿是个随和性子,只是不大主动,见你面孔端着冷着,便也不往跟前凑。你作为他的妻子,多体谅温柔才是应当。” 那时冯芷凌刚嫁给宁煦不久,宁老夫人见夫妻俩不热络,便将冯芷凌叫来敲打一番。 梦中的自己如何想,冯芷凌已忘却了。只记得面对婆母点头称是,从此便放下面上的端庄客套,学着温柔小意,努力与郎君亲近。 卓有成效。宁煦果然也对她倾心,让她婚后在宁府切实体会了一段甜蜜美满的生活。 只可惜,美梦如烛光照影,风一荡,火苗便灭却。 “夫人、夫人?” 见冯芷凌怔然不语,紫苑有些慌了神。 “您别难过,是紫苑说错话了。”紫苑忙不迭认错,唯恐冯芷凌因她一时嘴快,心中忧郁。 “我可没有。” 缓过神来,冯芷凌安抚紫苑道,“思索一些事情罢了,与你无关。” “早些歇下罢,明日还要赶路呢。” 待隔壁间的说话声、收拾声、水声都渐渐平静下来,嵇燃方才合上双眼。 并非他有意偷听,实在是这偏僻城镇中的小客栈,房间虽然收拾得干净,隔音却不佳。加上习武之人耳力聪敏,女子说话声再轻柔,也能清晰传进他的耳朵里。 余生日子,朝夕相对。 男人嘴角略微动一下,泛起个不在意却又苦涩的弧度。 但凡有战,冲锋在前,命悬一线。他这样的身份,能谈什么以后? 好在这冯家小姐亦有私情图谋,总不至于将余生绑在他这种人身上。 * 次日天刚刚亮,冯芷凌便醒了。 这些时日,不是忧虑未来,便是风餐露宿,她一直睡得不大安稳,昨夜倒是难得睡个好觉。 见冯芷凌已梳洗出来,嵇燃方才进了上房,一手一个箱子,提上马车,身后两个奴仆亦各抱一箱家什运送。 时辰太早,不宜进食,加之赶着上路,众人便放弃了客栈清汤寡水的早饭直接出发。嵇燃向店家买了许多干粮,预备作这几日路上口粮。 只是小店手艺一般,干粮又糙不适口,两个女子都吃不大习惯。冯芷凌马车上倒备了些糕点,只是她嫌太甜并不爱吃,便都让紫苑吃了去。 再次上路还没几天,冯芷凌已消瘦一圈。 见少女身影一日比一日纤细,嵇燃差点以为她病了。 “夫人不是病了,只是赶路太久,胃口差些。”见冯芷凌在马车上沉睡,紫苑悄悄出来向男人说明,“夫人自小偏爱南方饮食的口味,吃不大惯这糙面的干馒头,但因路途多有不便,不许我讲这缘由来劳烦主君。” 冯府虽无世家地位,但日子一向是过得富贵。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府内能上主人桌的菜肴,均不是普通人家享用得起。别说冯芷凌是嫡大小姐,便是紫苑这样在冯家长大的婢女,在府中也算养得比寻常人家女儿更精细。 嵇燃垂眸不言,心里倒有些许愧疚。 确是他想得不够周全,偏这冯家小姐又十分要强不肯诉苦。若早几日得知,还有机会向前找繁华城镇多歇两天,可如今已近西北,周边荒凉,再想寻江南口味的酒楼菜馆,却是为难。 “在此先歇一晚。” 嵇燃寻了一处避风地,将车马安顿好位置,严令奴仆看顾好周围便驾着逐风离开。临走前,将一铜哨交给紫苑,教她若有急事,便用力吹哨。 紫苑一头雾水,仍是接下铜哨好生保管起来。 马车外发生何事,冯芷凌一概不知。她近来食欲不佳,人也憔悴,今日便在车内昏昏沉沉睡了许久。 再次睁眼,是被一股带着热气的鲜香唤醒。 “夫人醒了?” 紫苑正欲进车厢唤她,见人已醒来便开心道,“粥刚煮好,夫人吃一些罢!” “粥?”冯芷凌有些困惑。 下了马车仰头,方见空中已有繁星点点。天地相衔之尽头,有余晖一线,正黯然隐去。 夜已来临。 马车边不远处燃着一堆篝火,火堆旁一只瓦罐热气腾腾,那引人垂涎的香味便是从罐内散发出来的。 14、边境:谟城关 米香浓郁,混着肉的咸鲜气味久久不散。罐身余热煨得粥汤仍然微沸,鲜嫩肉丝不时翻滚在柔糯米粒中,诱得人食指大动。 两个奴仆守着车马,望着篝火旁的瓦罐不住地流口水。 嵇燃盘坐在篝火旁,见冯芷凌过来,便朝她点一点头,起身走开了。 “荒郊野外,难为你费心了。” 接过紫苑盛的小半碗热粥,冯芷凌不由感叹。 紫苑瞪大双眼,连忙解释:“不不,夫人,紫苑哪有这本事,荒郊野外给您变出一锅鲜炖粥来。这是主君傍晚特地去猎了野兔……粥也全是主君一个人的手艺。” 如今已隐瞒不得,紫苑只好低头认错,“您这几天胃口实在太差,怕饿出个好歹来,婢子便擅自向主君说了情况,他才如此操劳一番。请夫人怪罪紫苑罢。” “……难怪这般香气四溢,只用肉干确实煮不出。”冯芷凌叹气,“好了,多大点事。不必挂怀,你也是一片好心。” 在篝火旁的石头上坐下,冯芷凌问,“将军可用了饭?” “主君用了些干粮,吃了半只烤兔,阿金阿木也都分了些烤肉。就这粥主君是特地给您留着,旁人都没碰过。” 紫苑回答后,又想起些什么,略兴奋地接着说,“主君今日带回来两只野兔,可肥了!” 冯芷凌失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兔子?家里此前也养过的。” “那白兔是芷萱小姐院里的,奴婢也没什么机会见到。”见冯芷凌终于有胃口进食,紫苑心中轻快,话也多了起来,“可惜您没看见,那浑身麻灰的野兔也甚是可爱。只是没笼子,如今又是饱腹为先,主君便将两只兔子都处理了,还说西北寒冷,兔毛可留下来做个围脖呢!” 紫苑如此孩子气,令冯芷凌摇头失笑。少女抬手,品尝了一口温热的肉粥。 米粒软烂,入口即化,兔肉撕得细碎融在粥里,香而不腻。一口下去,极大地抚慰了冯芷凌连日奔波下干涸的胃。 虽是物资匮乏情况下勉强烹饪的食物,却没想到能如此美味。不知不觉,一罐鲜粥已盛出将近一半。 “好了好了,别再给我盛了。”再是细嚼慢咽,两三碗吞下肚也足够饱腹。冯芷凌连连摆手,示意紫苑别再往碗里添粥。 “你也吃些,这一路来日日啃干粮,喝点粥也好克化。” “紫苑不饿。”主君为夫人做的粥,紫苑自是不肯碰,“对了,主君留了一只兔腿,不如您也尝尝。” 烤肉油腻,怕冯芷凌难以消化,紫苑一开始便没有拿过来,只一直放在火堆附近,保持肉的温热。 “不必了。”冯芷凌一向饮食克制,像今日吃得肚子饱胀,已是难得放纵。 见主婢二人回马车上歇息去矣,男人这才从附近的小沙丘上走了回来。 篝火旁的粥肉余温尚在,嵇燃伸手端起碗碟,将兔腿抛给阿金阿木当宵夜,剩的半罐粥便自己风卷残云扫完,且回沙丘打坐继续守夜至黎明。 * 疾行赶路月余,眼前终于能望见谟城轮廓。 西北地的风景,与上京大不相同。昼日炎热,曝晒千里,风卷沙云。一眼望去,荒漠中处处了无生迹,却另有一种天地辽阔之美。 而久闻其名的谟城,便是大朔守关内、逐群狼的要道之一。常年重兵驻镇,西北防线中段行军调兵、粮草辎重,均经此处。 厚重城门被渐渐推开,里面寂静得仿若一座空城。 车马行至城中一处院落前,缓缓停下。 眼前是一座围墙高耸的二进院,算不得宽敞,可若对嵇府如此凋零人口而言,却绰绰有余。 因武将需先面见上官,携令赴任,嵇燃院门未进便独自驾马离去。紫苑又忙于招呼两个奴仆搬运行李、收整家具。唯冯芷凌闲人一个,便自个儿在空荡荡的宅院内晃悠。 这院落虽小,收拾得却干净。后院中央还有棵两丈余高的树,干枝虬劲,颇显古意,倒与西北之地的荒芜寥落相映成趣。 冯芷凌向来只见过江南婉约秀美,亦或上京奢靡繁华,眼前这陌生景致,教她内心生出了许多新鲜感。 待紫苑他们劳碌事毕,夜幕已黑黢黢压了下来。 冯芷凌原本,是教紫苑将自己的行李都归置去东厢房。可如今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她执意成婚,随行西北,除了愿尽快离开冯府,还为将来能有机会尽微薄之力,救嵇燃一命,还恩以慰心安。 可若两人关系生疏,将来嵇燃又怎会肯听她建议行事? 思及此,便唤紫苑帮忙,将自己一部分物件收拾出来,搬进正房。 “好嘞!”紫苑正担忧自家小姐似乎姻缘不睦,见冯芷凌肯改变心意,立刻欢快应下。 * 西北夜凉,嵇燃裹一身寒风,大步踏行在回去路上。 逐风忠主,通晓人性,一路跟在主人身后。 蹄声踢踏,伴着沉稳的脚步向城中这新安置的嵇府而去。 如今守谟城的老将邓翼,昔日在军中曾授嵇燃拳术。二人虽无师徒之名,嵇燃心中敬他却与师父无异。多年未见,今日叙旧便耽搁久了一些。 “老夫当年来此地前,你从军方三载。几年过去,如今也成了去过京城,见得圣上,可当一面的大将了!” 邓翼年岁长嵇燃许多,从前便当他如子侄看待,聊到嵇燃近年际遇,便感慨赞叹。 “谨炎行事不慎,有负您的期望。”嵇燃垂首。 贬谪西北虽是遭了陷害,到底不是光宗耀祖的事迹。邓老却绝口不提,只夸嵇燃向来战功与升迁,令他不由惭愧。 邓翼抚须:“无端灾祸,无处可防。你又何错之有呢?” 邓翼虽常年在外驻军,自三十岁后便再没机会回上京。但京中局势,他并非全然不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邓翼思索片刻,沉吟,“上京虽有富贵可图,但若久囿权术之争,于你是大大不利。如今远离,将有机会一展所长,想来反是好事一桩; 你才如此年纪,已有名将之才,将来重回上京封侯拜相,未尝不能。” “您太高看谨炎。”嵇燃苦笑,“身陷牢狱能安然脱身,已是万幸。谨炎身无倚仗,即便有幸一跃千里,又如何配得稳步青云。” “配不配得,唯在君心。”邓翼意味深长,“老夫从军多年,论行军布阵、武功将才可胜你之人,难见一二;可若论心性平和、不贪不求之人,武将中亦难有如你这般的君子。只是谨炎呐,沙场虽是喋血之地,可要算那最为横死无忌、流血漂橹的去处,却非边疆,而是在大朔这安宁繁荣的上京啊!” 此夜嵇燃与邓老将军畅谈的所有话语,除二人外再无人知晓。其中一段却绕耳不绝,于夜途中在嵇燃脑海反复回响。 “疆场对敌,能以兵法谋略之智、不畏身死之勇取胜。然史书常见,不武之臣,却比勇谋兼备的将领有更多机会定生死输赢,只因权在谁手,千军便得按谁的意志行动; 老夫知你行事正派,不屑与宵小相争。可若将来朝堂对手,是不忠不义之人,轻易退却,便是将手下千万兵卒性命拱手任人肆意践踏!” 冷风呼啸,将邓翼苍老的声音卷进无尽黑夜里。 回到府邸,嵇燃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与冯家小姐的婚姻,来得突然又波折,令他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位名义上的妻子。 若是寻常夫妻,此刻他该毫不犹豫踏入正房。夫人若已睡去,他轻手轻脚一些上床便是。 可今日新宅如何安排居住,他一概不知。虽看见正房内留了一盏烛火,映着窗棂的雕花若隐若现。可如果那姑娘此刻在正房安睡,他深夜进门总觉不妥。 男人站在院中的枣树下,犹豫一瞬,还是选择向西厢房去。 不论如何安排起居,这间总该是无人的。 推开房门,果然这间并无人住,内间连床褥也未铺,只有空荡荡一床木头而已。 嵇燃行军在外,什么苦日子都过过,倒无谓床软不软、被暖不暖。抬手便准备解了衣衫,先凑合休息一晚再起来洗漱,免得搬水打搅院中其他人安睡。 不留神望见窗外有一盏微光,晃悠悠向西厢房飘来。 “……将军?” 那光到了门外,女子轻柔的嗓音有些迟疑地传进来,令嵇燃停下欲解衣衫的手。 “冯小姐。” 嵇燃打开厢房门,只见女子衣裳齐整,手执一盏青莲烛台,正仰头有些困惑地望他。 丝丝凉风中烛火闪跃,照得少女眼眸星亮,面如芍瓣。 “将军既回了,怎不进房歇息。”冯芷凌既有意与他拉近距离,面上便显亲和主动,“这是将军自己的家,哪有让主君睡厢房的道理。” 嵇燃神色莫名。 这少女,分明与他说自己另有所爱,如今却似乎是有意邀他同寝。 他常年混在男人堆里,甚少与女子有接触。眼前人虽是他的新婚夫人,他亦看不明白对方心中所思所想。 “嵇某在此凑合一晚不妨事。” 15、暖居:起炉灶 嵇燃婉言谢绝。 虽不知眼前人的意思,是叫自己去正房独自安置,还是与她在正房同寝。 嵇燃都觉得不大妥当。 他不是骄奢好逸的性子,不在乎房间布置得是否精心,也不在意主人房代表的身份地位,没必要占着最宽敞的那一间。 他亦自认非恋慕美色之人,哪怕夫人貌若天仙,惹人生怜,他亦无意同这莫名坚持成婚,却又另有所爱的女子共居一室,以免耽误她清白。 横竖来了谟城,他将日日早起练兵,没多少时间会待在家里。倒不如将正房让给女眷,让她住得舒心些。 毕竟嫁给贬谪之将,已是委屈了这大小姐。 边境荒凉,他给不了多金贵的日子,只能尽眼前一点力,稍作弥补。 嵇燃这一转心思,冯芷凌自然猜不透。见男人眉宇间未见舒展,不大乐意的模样,只以为他晚归疲倦,不愿搭理自己而已。 “若将军累了,怕被打搅,不如去东厢房安睡。”冯芷凌试探着问,“那边至少铺好了被褥。下人在耳房安顿,若有事唤他们一声即可。” 眼见冯芷凌稳立不动的坚持模样,嵇燃只好屈服。 既不是与她同睡就行,以免将来和离,牵扯不清。 如此想好,男人才爽快抬步出了空荡荡的西厢房。 冯芷凌欲秉烛送嵇燃前去,却被男人回身阻止,“有星光映照,能识清路,姑娘自回房便可。” 冯芷凌只好停在自己的房门前,目送嵇燃去了厢房,方才转身进去。 这将军。 冯芷凌背靠房门,忍不住笑了一下。 果然是君子做派。 次日,冯芷凌醒得极早。 天还未亮透彻,她已梳洗完走出房门。清晨略带冷意的日光沐浴在身上,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轻微开门声惊醒了紫苑,她匆忙跟着出来。 “夫人,您醒了怎么不喊我伺候。” 冯芷凌摆摆手:“奔波多日你也辛苦,想着叫你再睡一会。” “昔日山中两年,已学会事事经己手,早没那么金贵娇气。”她含笑。 紫苑闻言却眼眶一红。 “您当年在山上受苦了。” 那两年是紫苑在寺观陪着,亲眼见得冯芷凌一日比一日话少,人愈发清冷消沉。 清修中更是突遭失亲之痛,又大病一场。那时紫苑看着自家小姐,总觉得小姐的眼神缥缈虚无,好似对人间已无留恋。 似乎是入宫见了琪贵妃几次后,才逐渐有了人气儿。 幸亏上京有贵妃娘娘在。 冯芷凌倒不以为意:“都过去了。” 山寺清修,母亲去世,其实也才过一年有余。 可她还曾经历三重幻梦。 后两次梦,不过是短暂云烟。离寺前那夜的梦境,却是实打实见却了浮生大半。 这虚幻又真实的半生,她直到第二次幻梦才一并想起。虽是梦,梦中时间却似乎也能冲淡近景伤悲。 那感受如此强烈,让冯芷凌不敢忽视这一切。 梦中成婚那日生变是真,嵇燃是真,逐风是真。 想必少年嵇燃,以一己之力冒性命之险,谋得她母女二人生路,也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甚至此刻,她想起了浔阳城外,被母亲送出去的那枚玉牌。 母亲将平安牌相赠,是希望这人生坎坷的少年郎,一生可以顺遂安康。 或许那些梦,便是母亲的提醒罢? * 初到谟城,冯芷凌虽好奇此地风物,但毕竟人生地不熟,并未随意外出。 她一向行事稳重,断不会贸然行动。 本想询问嵇燃关于谟城情况,却不料男人早已不在房中,想必是天未亮便出门了。 横竖无事,冯芷凌便指挥着紫苑,喊上阿金阿木,将宅中各间再细细布置一番。 他们兴许会在谟城待好几年,自家住处,当然要尽力舒适些。 收拾到一半,有个小兵来了门前。 “姑娘,这腰牌是嵇将军命我送来,城中人一见便知是嵇府人。若要采买些什么,到时也会记在府上,一并收取运送方便。” 紫苑忙道谢接下,顺便从袖中取出两粒银珠作酬。那小兵不接,只抱拳一躬,转身风风火火跑走了。 紫苑无奈,只好拿着腰牌进去,向冯芷凌讲述情况。 “没关系,许是军令严明,不可私收金银。”冯芷凌接过腰牌细细端详,“有了这个倒好,今日还可出去逛动,先备些食材回来。” 心里却有些惊讶男人细心。必是那人想到今日她或要外出,才大上午便特地使人送腰牌过来。 留阿金看家,冯芷凌带着紫苑阿木出了门。 昨日进城门时,看城内空荡仿若无人,原来只是没走对地方。往南侧靠里去,路遇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都是女眷带着幼童,欢欢喜喜去逛集市。 这西北的集市令冯芷凌倍感新奇。不少在南方没见过的新鲜吃食,她只在小时候偶尔听西北客商谈起,集市上却应有尽有,分量都扎实得很,油香喷鼻。 冯芷凌虽不大爱这荤腻的,但见两个下人都眼巴巴好奇盯住,便每样都买点尝尝鲜。 还没逛上半时辰便收获颇丰。冯芷凌见阿木怀里大包小包,搂得颇为吃力,忙笑喝紫苑,叫她今日先饶阿木这回。 三人打道回府,简单用了些吃食,又合力将剩余家具规整好。冯芷凌翻了翻历书,见当日正宜新居起灶,便让阿金烧起厨房灶火,用新鲜买回的肉熬一锅鲜汤。 空寂许久的小宅院,这两日逐渐有了烟火气。 这日嵇燃又是夜归。他才将上任,琐事繁多,原本想干脆留在军营过夜,邓翼却赶他回去。 “成婚才多久,妻子便随你来这荒凉处,还不早些回去好生哄着。”邓翼并不知这姻缘中那颇多细节,只是笑着打趣下属,“谟城夜冷,女子娇气,一人怎睡得安稳?” 嵇燃无奈,只好卸甲快马离营。 一进内院,有股浓郁鲜香迎面而来。 “主君回了?” 紫苑见嵇燃今日回得早些,便欢喜道,“夫人为您备了宵夜,不若先去吃些再洗漱罢。” 军伍中操练大半日,确实格外消耗体力。嵇燃恰巧腹中饥饿,闻言便没有拒绝。 只没想到紫苑一路领他,却不向厨房或厅堂,而去了正房。 桌上摆着一碗鸡汤馄饨,汤汁浓郁,金黄发亮,馄饨个个皮薄馅鲜。 “刚盛了端来,将军恰好就回了。”冯芷凌从内间出来迎接。玉影香衫亭亭向前,雪肤花颜笑靥,刹那晃得男人眼晕,又莫名有些舍不得挪开。 嵇燃凝住脚步,原地不动。 “荤汤味重,我端出去吃。”男人沉声道。 少女闻言水眸忽闪,忍着笑意:“将军就在这里用罢,没得跑来跑去。内间热水也备好了,您吃完在此沐浴就寝即可,稍后阿木会来收拾伺候。” 她略福一福身,“今日出去逛好一会,妾身有些疲惫,便自去东厢安歇,还请将军见谅。” 话毕,也不待嵇燃反应,便小步绕开他走了。 淡淡幽馨从男人身边一掠而过。痕迹极浅,几不可闻,嵇燃却感觉这幽香比充溢在外间的鲜香存在感强烈许多。 丝丝消散,却在散尽前缠绵久留在他鼻端。 一碗汤馄饨,男人三五下便解决了。分量垫肚刚好,又不至于积食难消。 待阿木将碗筷收拾起来,嵇燃便令他晚间不必再候着。 沐浴这般私密之事,他还是不大习惯旁人帮手。 来自味蕾的刺激,终于将嗅来的女子香驱散。嵇燃神经略松快些,才进去内间洗浴,却不料…… 许是因冯芷凌曾在此久待,内间还隐然嗅得方才熟悉的清浅幽幽,被房内水汽烘得愈发扑鼻。 男人结实的躯体往下猛沉,激得桶中的温水波荡。 一股炙热血气,逐渐沿着肌理,从下向上漫到脖颈。 * 此刻东厢房内的冯芷凌,尚不知自己无意将搅得某人难以安眠。 她向来不喜味重,也没有熏香的习惯。从前在冯府住梅竹轩,也是因只偏爱此院中香气清淡的花木。 从未留意,妙龄女子身上自带体香,染在经常触碰的被褥衣物上,极易隐留一抹幽馨。 更没想到,与自己颇有渊源的这武将,嗅觉竟灵敏得像一头兽。 她今天特地等候嵇燃回来,既是想展现一番妻子应有的关心,也是摸索着试探男人的反应。 这人的性子,实在太过较真。她随口敷衍一句“确有意中人在西北”,不过为找借口让他点头同行。没想到婚都成了这许多日,这男人行动间竟一直避让她,分外客套生疏。 怕是心里想着,将来好还她自由,方便另行婚嫁。 这倒也好,她未来不会受困在夫家。将来若有意离开,这将军应是真的不会拦阻。 只是于再嫁一事,冯芷凌也已无兴致。 幻梦中与宁煦短短七年,便已从恩爱到疏离,耗尽了一个女子对相夫教子结局圆满的期待。 人世间苍生万象,各有归途,不是所有缘分都能走至终点。 那她何必非将未来,绑在一个素未相识的陌生男人身上不可? 自梦中清醒,她只想活得肆意些,由自己来决定自己每一段命运。 16、珍宝:平安玉 不知不觉,落定西北境已有月余。 嵇燃一向早出晚归,甚至好几日不回府,极难碰见。冯芷凌也无谓,只要恩人还安好便足矣。 她近来也未闲着。 谟城虽比不得上京富贵,饮食起居亦没那般精致讲究。但嵇燃怎么说也是此地有头衔的将官,府邸中做事的人手太少,还是不妥。 冯芷凌便作主聘选了厨娘,买了几个杂役。好叫紫苑阿金阿木这些忠心可靠的平日松快些,将来也更能腾手协助她忙碌其别的事宜。 待府中家常事务,均已妥顺,冯芷凌便开始思量日后的路。 她虽为人妻,却不用伺候郎君。嵇燃何止不需她尽妻子义务,简直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已有意接触,特地试探男人两回,对方确实对她无意。既如此,大家乐得各行其是,互不耽误即可。 果然梦中也好,如今也罢,她都是没姻亲子嗣缘分之人。 那待嵇燃殒命之劫过去,她便与嵇燃和离,自去游山玩水。 若紫苑到时未嫁人,还可带着她一块儿去见识大朔各地河山。 如此设想一番,少女眼眸晶亮,愈发觉得这计划美妙可行。 只是想到处游历,那少不得要足够盘缠方能支撑沿途开销。更不要说若走累了,想在某个风景秀美的地方置宅养老也未可知。 这一切,都得用钱来解决。 冯芷凌先清点了自己带来的嫁妆,还有贵妃姨母给的珠宝。 父亲对她平日虽颇多忽视,嫁妆却并未敷衍。婚前冯芷凌便知道,她的嫁资已逾千金。 一部分是母亲给的陪嫁,剩余都是冯崧安排。随手翻出几匹蜀锦,均是绣工极巧致的上乘之作。其中一匹牡丹图样,格外精美华丽,朵朵花蕊,是用细金线绣成。 这一匹至少值三千两白银,而且有价无市。 冯芷凌将值钱东西一样样重新点过,陪着整理的紫苑已看得目眩神迷。冯府不缺银钱,她自小在府上见过的好东西也不算少,亦没摸过如这样金贵的物件。 冯芷凌倒不以为意,冯家毕竟从商多年,买卖本就通达,加上母亲后续协理操持,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有些珍贵稀罕物什,上京的满街铺子里都未必有,冯芷凌却是自小便见识过。哪怕是寻常人家一辈子没得见的宫中之物,梅竹轩里都有贵妃送来的好几箱。 只可惜大部分都还在冯府。 来西北前,她亦只收拾了陪嫁中意义特殊与尤其贵重的那些。还有许多不便带走,只能留在暂时空置的上京嵇府中了。 若将来有机会回上京,只怕宅子早已换了主人,东西也不在了。 点了自己这些,让紫苑一一记下数目。冯芷凌准备日后重新算算账,好知晓自己究竟有多少财产可供花销。 接下来,就轮到嵇燃旧府中所带来的箱子。 才两个而已,男人的东西少得可怜。大部分还是冯芷凌看着嵇燃收进去的,有一箱是隔季的衣裳,剩下的箱子则收的是此前表彰军功御赐之物。 这些东西嵇燃没提过不能碰,冯芷凌便准备一同清点一番。 日后将会如何,那是她自己另外的打算。如今与嵇燃是夫妻,她也不至于界限分明得那样清。 这些时日,聘厨娘买杂役,添置家用,冯芷凌使的都是自己的银钱。既然住在一家宅子里,也是一荣俱荣的关系,给曾有救命之恩的郎君花销多少,她都不会小气。 既然如此,嵇燃的物件便也先当她是主子吧! 金贵的那箱子里有些瓷器雕件,还算值钱,但因是宫中所制,若非万不得已,必不适宜拿去转卖。其余物件不值什么价,唯一盒硕大的东珠浑圆明亮,颗颗都价值不菲。 嵇燃竟就这样丢在没上锁的箱子里,只怕查府时被人掏去两颗也不知晓。 冯芷凌对这收获还算满意。光这一盒东珠,已抵蜀绣百匹。 原来嵇府中还是有财宝的。 还有两样物品十分贵重,是一双弓剑。 短弓短剑,掂在手里虽有些沉,长度倒是刚好。冯芷凌在女子中身量不算高大,亦可轻松握持。 冯芷凌虽不懂兵器,也看得出这两把是锻造精良的名贵之物。 只因剑鞘与弓身上,还各镶嵌了数粒蓝宝石,成色极佳不说,剑柄当中那颗宝石更是比拇指还大。 少女试着将短剑拔出半截,只见凛然寒光一闪,将旁边紫苑晃得连忙闭眼。 “好利的剑,您拔它那一瞬,婢子眼前好像有一股冷风袭来。” 紫苑抚着心口,心惊道。 “只怕能削铁如泥。”冯芷凌也感受到微微寒意。她倒未放在心上,端详了一会剑锋就将它收进鞘里。 “这几样贵重物件,换个金锁的长盒收好,待会收去将军主屋罢。”将东珠与宝剑宝弓锁上,冯芷凌又与紫苑打开了另一个箱子。 里面果然都是些男人衣物。冯芷凌想到封箱两月有余,只怕衣物受潮发味,便让紫苑将它们都取出来,回头洗净晒干,再重新收纳。 收拣半箱衣服出来,竟在布堆里发现了一个小木盒。 手掌大小,紫檀木制。 冯芷凌迟疑一瞬。这陈年紫檀一看就是贵重料子,木盒本身已非凡寻常,里面装的东西估计更是珍重之物。 又被主人小心放在柔软衣物中,让她一时不知该不该打开。 但盒子也并未上锁。 冯芷凌想了想,还是打开看看罢。也许是圣上赐过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石,嵇燃才单独收了起来。 家珍不点个仔细,回头是否有遗漏也说不清。 轻启盒盖,眼中映入一方白玉牌。 玉质温润,隐现柔泽。上琢一副凌云峭壁图,悬崖高处,细雕一株枝叶纤韧的白芷草,正于仙雾缭绕间蓬勃地生长。 “这块玉真好看。”紫苑惊喜地说。 冯芷凌未发一言,纤指颤动着将玉牌从盒中拿起,缓缓翻转另一面。 “啪嗒”声响,大滴晶莹泪珠,砸在牌面左侧一个“若”字上头。 玉牌背面有字,笔锋秀致,精工刻就。 “如意许神佛,若愿若安平。” 书篆十字,是她自小熟悉的女子笔迹。 这方白玉牌,是冯芷凌出生后,宓静秋亲自挑选美玉命人雕篆,打磨完成又送去高僧手中开光祈福之物。 也是昔年浔阳城外,冯芷凌母亲赠给少年嵇燃那锦袋中,曾属于小冯芷凌的随身平安玉。 “夫人?” 见冯芷凌无端落泪,紫苑不及疑惑,急忙取丝帕给自家夫人拭泪。 “您这是怎么了?” “无妨。” 悲怀感念,情绪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眼中泪已滴尽了。冯芷凌放下丝帕,默然将紫檀木盒盖上。 “与明珠宝器,一同收去将军内间罢。” 夫人方才神情实在异常,紫苑不敢再问,低头领命。 * 霞光绚烂,映得沙场一片金黄。 嵇燃今日休沐,原想继续赖在军营中,恰被邓翼抓个现行。 “你赴任这许多日,早将麾下兵卒训得服帖,尽管放心与家人多聚两日便是。”上一回休沐日,便被邓翼看见嵇燃留在军营未回城去。 没想到这一日,这人又是不打算回城内过夜的样子。 若无家眷在此也就罢了,有家眷在城内,怎么日日不肯回呢? 邓翼并不是好事之人。但嵇燃算是他看着成长起来,极其欣赏的军中晚辈,便总忍不住多管一管。 男人有些犹豫。他并不肯特意欺瞒于自己有师恩的上司,却又觉与冯芷凌的私事,不便对外言说。 毕竟此前种种,不是宜宣扬的内幕。 他倒也不是在意自己颜面,只是心想既然他降职再难出头,那少女婚姻算是被无辜连累,若被人得知她婚前已钟情于其他男子,总是于她不利的。 他自不可能说,是为了与夫人保持距离,才多日不肯回去。 邓翼见他神情尴尬,却不出声。于是揣测:“可是上次回去,同夫人生了争吵?” 见嵇燃未否认,便以为自己猜对了。 邓翼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啊!虽是处事周全的性子,却实在太过小心。”老将自以为属下青涩,便摩拳擦掌,准备将自己年轻时与夫人的相处之道分享一番。 好解决年轻将领心头的难题。 “虽不知因何生了争吵,总不会无因无由。这事儿只要起了头,就得赶紧想法让人回转心意,切不可再像你这般,连住营中多日,冷着府内的家眷; 吵架易生嫌隙,若不尽快堵住,裂痕必然容易扩大。想当年老夫……” 邓翼有心引导,开始滔滔不绝讲起自己年轻时得罪夫人的糗事。 嵇燃立在一旁,哭笑不得,却又不得不听下去。 一开始听得无奈,只是见老将兴致勃然,不好扫兴。可到后面,邓翼追忆得愈发交心,嵇燃不由肃立在旁,听得更专注些。 “老夫年少是个纨绔脾性,街市上冲撞了家世更高的权贵子弟。为了避祸,也为息事宁人,家中便将我送去参军,方歇了报复事端; 横竖家中多子多孙,倒也不差我这一个庶出不成器的。从此离家三十余载,再未回过上京。要不是遇到先妻……只怕如今还是飘摇浮萍,孤身一人。” 邓翼妻子过世多年,家中唯一女一儿。 女儿嫁在江南,也已儿女双全,日子富足。小儿子成年后亦从军,只是不在谟城驻扎。父子俩久不得见。 邓翼眼中,隐有水光闪过。 老将停了话语,伸掌用力拍了拍嵇燃肩膀。 “趁如今还算太平,有空就多回去罢。” 17、浮萍:难寻踪 嵇燃久未归府,连回谟城的路都觉得陌生了些。 进门时,还险些闹了笑料。 冯芷凌新招的杂役给开了门,但他却不识得嵇小将军。虽见他高大孔武,自己必是打不过的,却还抖抖索索着想伸手,好拽住这径直往里闯的陌生人。 “你、您是何人,为何不发一言便要闯来?” 嵇燃也看这小杂役面生,只是自己敲门他便来应,想是新招的伙计,也未当回事。 没想到自己径直往里走,还会被人拦下来。 “这是主君大人!” 好在阿金路过见到,连忙上前来迎。 “大人万安,今日难得早回。”阿金笑容满面。 小杂役惊惶俯身:“奴有罪,请主君责罚。” “起罢,无妨。” 嵇燃风尘仆仆回来,只想尽快冲洗一番,拔步便往内院走。 逐风扬起马头,趾高气扬地从小杂役身边踏过。 阿金急忙上前,牵住逐风往马厩去。 嵇燃进内院时还些许忐忑。 他一句交代也没有,便许多日不曾回来。纵使他才第一回成婚,也知这样十分无礼冒犯。 冯家小姐不过在他被押入狱前,当众硬保下了与他的婚礼。他虽认为此举并不明智,却不能说她是做错什么。 非要言说,反而是他错得更多……眼看着受赏重用,得来赐婚却又被降职。 也不知冯家小姐的父母,是否会觉得被他嵇燃的际遇蒙蔽,痛失女儿姻缘机遇。 如今对家里又是多日不回不问,当他的夫人,实在太无颜面。 如此一想,男人竟感淡淡惭意涌上心来。 好在阿金方才说夫人今日出去了,让他这会暂不必面对女子的疑问与关切。 洗沐一番,嵇燃正想换身家常些的外衫。打开内室衣柜,竟在柜中最高一格看见了自己保存多年的紫檀木盒,还有一个没见过的金锁宝箱。 檀木盒中的玉牌,是自己少时偶遇一位夫人所赠。也得益于那夫人所赠骏马与金银,让他在日后有机会归乡祭祖,西北从军。 可这金锁宝箱嵇燃却无印象。既被收在他房里,想必是这府中另一个主人吩咐的,他回头再问问罢。 邓翼已给嵇燃排定三日休沐,叫他安心回去先解决了与夫人的矛盾,再回营不迟。 嵇燃亦被邓翼过往触动。 否认不了,一向无牵无挂之人,内心也有对家的向往。 他与他的新夫人,将来究竟该如何,不应如此不明不白下去。 若她想要的只是自由,不如与他趁早和离行个方便。 若她想在此生活,要的只是将官庇护,他亦可支持。 但如果,她想要的与他所缺的,恰好能碰到一起呢? 旧夜里,一盏微光留。烛火跃动间,早将他心绪勾去一半。 他自诩君子,不肯承认。 直到浮影暗香,教他发觉,自己原来不那么正直。 近水楼台,可堪一试。 哪怕也许困难重重,如浮萍寻踪,流萤逐月。 他也认了。 * 冯芷凌这日出了城。 城内的光景,她已摸了个透清。城外的风致却还没仔细见过。 横竖嵇燃多日未回来,她料理完府中一切事务,闲得发慌。 忍不住又想起自己将来欲游历山河的计划。 手头珠宝银钱不少,可以开销好久。但若一直等着坐吃山空,她还是会心中不安。 出生于冯府这样商人之府,又自小见母亲协理生意,训诫管家,便格外知晓开源的重要。 只是若在上京,她手头还有两间嫁妆铺子可有些进益。现如今,却是在荒芜的西北城镇。 她此前在上京买卖中,所见惯的沉檀龙麝、珍羞琅玕之物,在这贫凉之地显然做不成生意,连材料也难立即运得过来。 谟城常居人数也少,多是随军的家眷,因此白日才鲜少有壮年男子出没在街市上。采买也多是为满足生活食用,不会有那许多余钱消遣富人家的玩意儿。 物以稀为贵,此话不假。可这道理在谟城是行不通的,罕见却不实惠的商品,在此地没有人会费银钱来买。 昔日所有经验,在此地竟毫无一用。 冯芷凌一路观览附近景象,一路沉思。 难道她只能靠这些嫁妆赏赐先度日,待日后寻得其他去处再做打算不成? 不行。 只怕她钱财消耗几年,将来想做些生意置办,也不够花销,到时想再促成进项,会更为难。 马车行行停停,经过大片田地。 冯芷凌命下人停住,她好下来察看。 城外荒漠连天,这田地却生满青苗,郁郁葱葱,格外不同。 田中一老汉,见有人逗留,便上前问候:“不知夫人有什么事?” 冯芷凌便向他询问,这大片田地栽种何物。 老汉答,“看夫人就不像这边的人,想来是没见过这些杂草。这是荒漠里常有的一种野草,不需太多雨水便可成片生长,青苗鲜嫩时还有些味道,可烹炒做菜。恰好这田地荒废,长不出谷物,便任它生长好摘来吃。” 冯芷凌闲时也曾读些医者笔记,从未在书中见过这样的植株,便赠老汉半贯铜钱,好连根挖几株青苗带回去看看。 老汉凭白得意外之财,大喜过望,勤快帮忙挖出好几株完好的青苗不说,还将草棚内先前采得的几颗草药相送。 “这苁蓉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拿来熬汤倒也有些补气效果,夫人请收下。” 肉苁蓉堪称荒漠人参,有益阳止血之效。冯芷凌见这药材生得粗实,想来药性极佳,便未推辞。 又叫紫苑取多几块碎银给予老汉。 她外出小心,无意显露大方,但见老汉实在,不忍白得他的草药。 谟城物价低廉,老汉今日所得,够一家省吃俭用花销多大半年。他喜不自胜,连连躬谢,并请冯芷凌有空再来。 老汉时常在荒漠采挖到药草,若拿去城内集市出售,绝卖不出这价钱。 * 出城转得远了些,这日回府时,已天色昏暗。 原想着嵇燃常不在家,冯芷凌外出便随心些,不拘早晚,宵禁前归来即是。 今日算是回得晚些,没想到这日男人竟已归府。 进门得知消息,冯芷凌也不着急。梦中她曾独力管理偌大宁府数十年,上下井井有条,绝不会因主人一日不在,府中便乱作一团。 小小嵇府安排,更不需她如何管理施展。晚间该预好的餐食热水等,早有人准备妥当。 “将军可用了餐?”冯芷凌问府内下人。 “回夫人话,还未呢,大人似乎一直等您回来。”下人小声回答。 却没说,见天色昏暗人还未回,主君已经骑逐风出门去找了。 只是出去见熟悉的马车已在城门官道上慢悠悠晃来,又立即打道回府。 冯芷凌点点头,交待紫苑将带回的青苗栽去院边沙地试试,自己先去了厅堂。 “将军久等。” 少女衣裙款摆,在对面徐徐坐下。 桌上已备了一桌饭菜,出自冯芷凌聘选的厨娘之手。此处寻不到江南或上京出身的厨子,但好在这西北菜若烹得美味,冯芷凌也能接受。 夫妻俩成婚以来,倒是第一次有机会独自同桌用饭。 二人僵坐桌边,谁都未先动筷,冯芷凌只好没话找话。 “将军试试,这是府中新来的厨娘所做,地道西北风味,不知将军可习惯?” 嵇燃答:“我自小生在西北,没什么不习惯的。” 话头开了,双方才觉自在些。 见冯芷凌方才提到厨娘,男人才顺口寒暄:“久未归府,今日见宅中似乎多了几个生面孔。” “是芷凌前些日子招了几个下人。将军毕竟是此地将官,宅中若人手太少,也不合用。”冯芷凌温言解释。 嵇燃注意到她自称变了。 此前虽相处得生疏,也有过一次深夜备了宵夜,特地候他回来。那时她曾自称是“妾身”。 许多日不见,她言语还是一样温雅,行动却似乎变得更客气。 方才落座,也是远远儿坐在另一头,有礼又疏离。不复旧夜中莲台轻举,仰目凑来的亲近。 他们素日不识,平日又甚少接触,并无感情。这样似乎没什么不对,可嵇燃不知为何,心中不是滋味。 有些后悔自己故意整日待在军营,许多天不曾回来。 冯芷凌却没那许多顾忌,只是觉得既然男人如此正派宽容,那她刚好乐得轻快,与嵇燃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只要能一直待在嵇府,便可于未来事发前,提醒嵇燃莫要回京。 待上京风波平定,新皇登基后,嵇燃惨死宫中的命运已避开,她就可以自由自在了。 夫妻俩寒暄几句,再无话可说,复又陷入沉默。 “若有开销,可从库房取用,本月的俸禄也已叫阿金放去。”面前是吃相优雅的女子,嵇燃不好意思像在营中那般风卷残云进食,只好边吃边聊,放慢速度。 “是,芷凌知晓。”少女微微点头示意,却没正眼看来。 今日厨娘做的一道凉菜十分开胃,冯芷凌便专心低头用餐。她已注意到她若稍亲近些,男人会分外不自在。 既如此,不如客套留些距离。 “对了,我房中那金锁箱子……” 嵇燃迟疑着开口。 他也不是非要在吃饭时候问这问那,只是若用食完毕,便似乎更没有理由与她交谈。 他虽动心,却不知如何自然去熟悉她才好,突然亲近,又太唐突。 “那箱中是从库房收拾出的贵重之物,一盒东珠,一双镶了宝石的短弓短剑。”冯芷凌答,这才抬眼看嵇燃。 心中微妙,今日似乎将军话多了不少。 嵇燃:“那些东西,小姐亦可自行处置,不必留我这里。” 他此前回京受赏,得了不少金银财宝,但大多都已作聘礼送去冯府。 那盒硕大东珠原也在聘礼之内。 只是聘礼中已有明月珠九对,媒官说礼数已足,这一盒珠子加进来反而不成对仗,便留在库房里。 18、流萤:欲逐月 冯芷凌应下:“将军慨然,待有得用处,芷凌再去取。” “只是那弓剑……”少女犹豫道,“我看那剑锋极利,又镶着贵重宝石,恐非凡品。不如将军拿去使,以免宝器蒙尘。” “那两把兵器确实不错,只是有些短小,于我并不合用。”嵇燃答,“若小姐得用,尽可取去。” 男人话毕,又觉失言。眼前美人看上去柔婉安静,大约无意于这些张弓舞剑的东西。 这对弓剑也是宫中所赐,短小适宜携带,也可供身量较小男子所用。当时在宫中宴席比武,圣上赞赏他武艺卓绝,今后可教导子孙为国之栋梁,于是将这对华美的兵器当做彩头赠下。 “是我说岔了,小姐对这些大概不感兴趣。”嵇燃匆匆扒了两口饭,掩饰尴尬。 “……倒也未必。” 听嵇燃所言,冯芷凌一时想起的,却是梦中少年嵇燃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法。 飞羽夺命,箭无虚发。连取五人性命,才将宓静秋身后十余众匪寇吓退,救得她母女周全。 “不瞒将军,芷凌倒对弓术有些兴趣。若可自学入门,那短弓就让芷凌先拿去试试吧。” 少女心想,这倒正好给自己近日找些事做,也好为日后游历做些防身准备。 嵇燃并未料到她会对学习弓术有意,但这确是个不错的想法。开弓时需要舒展胸背,多练可强身健体,大有裨益。 “既如此,明日我将弓弦绑好,再交给小姐去用。”嵇燃点头。 “那就有劳将军。”冯芷凌抚掌,“只是不知拉弓射箭,该从何开始学习?还请将军赐教。” 嵇燃营帐中有几本翻旧了的武学书籍,其中一本《武经射学正宗》正是讲射箭知识。 嵇燃心想这书他可去取来给少女翻阅自学,张口欲言之际,话又吞回喉咙里。 “若冯小姐不嫌弃,可等我休沐时教你,待入了门,自己再多练就是。” 他存了私心。 冯芷凌却不知他心念一转,只是喜出望外:“如此甚好,听闻将军箭法超群,能得如此良师教习,乃芷凌大幸。” “冯小姐谬赞。”男人耳朵微红。 “早就想说,毕竟如今是一家人,将军如此称呼我,外人若听来,实在奇怪。” 烛光明柔,照得眼前美人面孔如幻花云月。 “唤我芷凌即可。” “是。”嵇燃答应,心中略有雀跃。 “芷凌非我下属,亦不必唤我将军。”男人低头站起,假装收罗桌上碗碟,不经意似的提到,“嵇某有字谨炎。” 少女声音柔美,若肯唤他一声“谨郎”或“谨炎哥哥”,莫说教她弓箭,便是叫他揽弓摘月,他或许也昏了头要去一试。 冯芷凌却唤紫苑进来收拾,同时笑笑:“将军乃府中主君,亦年长我些许,礼不可废。” 言语中,还是十分尊重客气的意味。 * 虽有人心凉了半截,这箭法还是要教的。 邓翼给的三日休沐可是立了令,言明无紧急军情时,嵇燃不许提前回营。 次日无事,嵇燃便先将宝弓取出上弦。 刚好趁这两日有空,先教少女一些道理与身法基础,免得初学者发力有误,容易伤了筋骨。 涉及武学,男人不自觉便认真起来。 习武一事上,他是有天分的。少年时起就箭法奇准,射猎从无空手而归过。 但他也带过许多兵,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点即通。 只是新兵他能严厉教训,对夫人却似乎不该。 嵇燃不由叹息,担心自己揽来的未必是好差事。 他若认真教导便不自觉神态严肃,只希望不要得罪了她才好。 得知嵇燃休沐,今日便可教她弓箭,冯芷凌急忙换上清爽不妨事的衣裙,匆匆来了院里。 “今日将军便是我的师傅,芷凌有礼了。” 少女神色难得俏皮,礼节却不含糊。纤腰如韧柳弯折,躬身作揖,嵇燃未开口便不起。 嵇燃忙伸手去抬:“不必如此,谨炎受之有愧。” 他存私心来教,她却真心当他做师傅。 男人只能将心中杂绪驱散,当真专心教导起来。先前想的,借教授之机多交谈、熟稔的念头,早抛去九霄云外。 令嵇燃惊喜的是,少女竟有些悟性,一点就通。 虽臂力偏弱,姿势与发力却都准确。且眼神极好,百步开外的石墙上,悬一铜钱大的细枝木环,也能看清其所在。 太阳高升,半日一晃便过去。 嵇燃:“该吃饭了。” 他伸手接过少女手里的弓,“下午不练了。” “啊?”冯芷凌面露失望,“将军下午有其他事么?” “不是。”嵇燃答,“初学不宜拉弓太多次,否则晚间手臂酸疼更甚,十分难受。”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安抚她,“不着急,这两日都有空教你。” 冯芷凌闻言便笑,“好。” 她喜欢练箭。 那种尽力拉弓,专注靶心的感觉,出乎意料的令她上瘾。 这日虽不再练习拉弓,暂作休息。但冯芷凌正在兴头上,做其他事情,都觉索然无味。 但嵇燃说得也对,贪多嚼不烂,若今日用力过猛,反倒会影响明日的状态。 横竖是在房内坐不住了,冯芷凌便想出门走走。 她以往出门得少,多是在家读书习琴,后来又去山寺清修,相当于变相禁足,难得有自由机会。 但自从成婚后,一路行来西北,眼见许多新鲜风景,嵇府又向来无人束缚她。冯芷凌就像小鸟离了樊笼,自在舒心许多。 离开上京后,她连笑的次数,也比往常多些。 素日嵇燃不在,她出府也没人敢问。今日既主君在,冯芷凌想了想,让紫苑去告一声她要出门。 嵇将军是个好人,并不拘她做什么,但她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宅邸内,该给的礼数客气还是要有。 紫苑回来说主君准了。 冯芷凌出门后,嵇燃也牵逐风出了门。 他在家无事,若不是要教冯芷凌习弓,也是闲坐不住的。 既然夫人不在府中,他干脆带逐风出去遛遛,顺便去营中将那书拿回来。 嵇燃驾马去了城外军营,却不好进去。 邓翼的命令虽是半说笑,他却不能全不当真。于是唤了兵卒替他去取书,自己并未入营。 陆川曾说他对自己要求过于较真。 平日没什么打紧,但若遇小人,太易吃亏。 类似的话,邓翼也提点过他。只是他自小是这样性子,朝夕间岂能说改就改? 这性子虽与他军中剽悍名声格格不入,但若非心有道义,他或许早在杀戮中迷了神智。 拿到书,嵇燃驾马回府。 紫苑来报夫人出门时,他原想同去,只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只好放弃。 谟城虽是边境,但因城内外巡逻兵士众多,秩序严明,因而平日里是极安全的。 此处人情又真诚朴实,他大可不必担心年轻女眷在城中遭遇危机。 只是若不放在心上还好,已然动了心,便难不惦记。 男人来取书时纵马狂奔,回去时却慢慢悠悠。 时日还早,他归家独自一人待着,也是闲得发慌。 逐风边行边吃路边野草,一人一马小半日还没晃回城门附近。 黑马忽而扬头,朝前方快走几步。 嵇燃亦定神遥望,数百丈外有驾马车十分眼熟。 * 马车边有位女子亭亭玉立,容姿秀致,脸上神色焦急。 正是今日下午出门的冯芷凌。 上回出城,她无意中从一老汉处得了些青苗带回去栽种。 因老汉说青苗可做菜,便尝试了些,意外清爽可口,于是想再找老汉采多一些回去。 府中虽种了几株,叶子却已经被摘完了。 没想到这次过来,没遇见老汉,草屋外却躺了一个人。 布衫上有割痕,鲜血浸透半边衣襟,显是受了极重的刀伤。 随冯芷凌出来的,只紫苑与阿金两人。阿金虽然力大,却不懂医术,也不敢随意搬扯这伤员,只因他伤处血色还在扩大。 只怕一动之下扯裂伤口,更难救治。 正无法间,竟在此处遇上归府途中的男人。 “主君大人。”紫苑阿金急忙行礼。 嵇燃下马察看此人伤势,见他流血不止,便先用折子点起火,烧热随身匕首,用滚烫发红的刀身强行为男人胸前伤口止血。 受伤男子昏迷中痛哼不已,冯芷凌与紫苑虽避目不看,却也听得脸色发白。 只是眼前无医无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嵇燃将伤者搬上马车躺好,命阿金即刻回城送他去医馆,紫苑亦同行帮忙照料。只如此一来,却没了冯芷凌回城的位置。 男人安排好事宜回头,方想起自己的遗漏,面露抱歉神色。 冯芷凌倒不在意:“人命关天,将军这样反应是最佳的法子,一驾马车不算什么,能救人性命才要紧。时间还早,芷凌在此候车马再接也可。” 少女虽这样说,太阳却已西斜去了。嵇燃自然不肯让她在野外久等至天黑,便将逐风拉到冯芷凌面前。 嵇燃:“骑逐风回城便可。” 逐风亲近地将头往冯芷凌胳膊上蹭蹭。 这倒是个办法。但冯芷凌见自己上了马,嵇燃却只准备牵着缰绳步行,不由阻止。 “此处距城门尚远,将军难道要一路走回去吗?” 男人无谓道:“行军出奇制胜,不可驾马惊敌需步行百里是常有之事,芷凌不必担心我。” 冯芷凌话被堵住,一时哑口无言。 虽知对武将而言,这点步子不算什么。但她高头大马骑着,男人却牵马跋涉。 她心里到底过意不去。 想开口让他同骑,却又担心这反会让两人都不自在。 何况他们夫妻有名无实,太过贴近似乎更是尴尬。 想想还是算了。 19、镖物:失复得 第二日阿金遣人来报,说那受伤的男子醒了,求见救命恩人一面,以便好生拜谢。 紫苑奇道:“才说他伤重无法下地,这如何能拜?” “想必是有事相求。”冯芷凌彼时正与嵇燃在院中练箭法,闻言收弓,“既如此,就去看看。” 嵇燃却将弓放回少女手中:“不劳你动,我已派人去见他。” 那受伤男子倒在郊外草屋旁,周边血迹斑斑,蹄印杂乱,想必是遭袭后被马儿带至了此处。到了草屋这里,他失血昏迷栽倒在地,马儿也受惊跑走。 嵇燃见他刀伤深可入骨,看得出下手之人极心狠,只怕是杀人如麻的流寇所为。早安排兵卒去那一带察看踪迹,并吩咐加强城中夜间巡防。 事关人命安危,自然也要好好盘问男子发生何事,了解情况。 冯芷凌并不知略有风吹草动,嵇燃已作了这许多安排。只是她亦觉得那男子急急求见,只怕所求之事并非她能解决,让嵇燃这样的将官派人处理,必更妥当。 于是便继续练箭。嵇燃昨夜里还给她一本《武经射学正宗》,她研读半宿,正跃跃欲试。 冯芷凌学得也快,今日已可独自练靶。嵇燃见她准头不错,越练越兴致高昂,便也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好在这弟子争气。他如今不必担心自己教导严厉,搞僵与夫人的关系。 阿金悄悄来内院:“主君大人,有人来访。” 嵇燃出门来见,来访者正是他派去询问受伤男子的属下。 “将军,此人乃惊雷镖局的镖师,据他所说,是护镖来谟城途中,遇到匪寇袭击才受伤流落野外。” “护镖来谟城?”嵇燃眉头皱起。 面前属下乃嵇燃帐下一参谋,见上司皱眉,已领会其意,“将军,近半月来,谟城绝未进过任意一趟镖队。” 谟城荒远,商业落后,寻常少有人送镖来此地。即便有,守城门的士卒也必会记得。 若真按那男子所说,有一趟镖是送来谟城的,只怕不但镖被劫走,同队的镖师也被杀了个干净。 因镖队货物众多,进城门定有士卒盘查。然而近日城门士卒却对如此大量货物并无印象。 若那镖师所言是真,只怕一行三十余镖师,除他以外,均已凶多吉少,货物也早被流寇拖走,未能入城。 “将军。” 阿金满头大汗赶了回来,“那男子还是求着要见您。” * 胡元杰躺在床上心急如焚,但因上身重伤无力,毫无办法。 他先是想见救他一命的主家,若对方身份合宜,便想求些人手去找镖队中走散的少爷。 没想到来人只是下属,盘问他一番便走了。 想来想去,少爷的生机等不得,便哭着求阿金替他去找此地能做主的县令或将官之类,只要能调动人手替他寻人,要什么都好说话。 阿金何尝见过五大三粗的汉子哭得涕泗横流,忙不迭跑来找府中主君商量。 “将军若有事忙,便只管去罢。” 冯芷凌见阿金慌张,也走过来听了一耳朵。 谟城虽在边境,但因老将邓翼领军驻扎多年,一向谨巡慎防,从未有匪寇敢来这附近撒野。 如今涉及三十余人性命,武将的假期只能提前结束了。 男人有些歉意地看了冯芷凌一眼,低声叮嘱:“恐怕不大太平,近日先莫出城。” “明白。”冯芷凌点头。 … 嵇燃这一出府,就是五日不曾回来。 冯芷凌虽在家读书习弓,也算充实,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嵇燃安危。 虽是城外出的事,嵇燃却还派了一队兵卒来嵇府站岗,果然此事非同小可。 她不知梦中那世,是否嵇燃也同样降职谟城,遇到此事。 可受伤的那镖师,却是由她发现的,而梦中的她并未成婚随嵇燃来此地。 那是否意味着,她发现并救回受伤镖师这件事,于嵇燃而言,是一个不可测的变数? 她是想救他,如今却要担心自己可能连累害了他。 关心则乱。这事情越是想,越令人不安。 好在第六日,嵇燃回来了。 “主君回了。” 听到下人问安声,冯芷凌放下手上账本,匆匆出房门。 嵇燃正大步踏进内院。 五日未见归来,男人看上去有些疲倦。武人的精神气倒是不改,仍旧眸子精光,步伐沉稳有力。 只是胡茬拉碴,显得原本端正干净的长相也邋遢了些。 “将军这是……” 冯芷凌万没想到,五日不见,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仿若沧桑了五岁的嵇燃。 见少女呆立面前,嵇燃亦自知如今的自己大约是个什么模样。顾不得礼貌,匆匆撂下一句“谨炎先去洗漱”便径直进了正房。 连头也未敢回。 冯芷凌反应过来,忍不住有些心疼又好笑。 想必是将军这五日,忙得根本来不及休息,才会是这副模样。 转头便吩咐紫苑,让厨娘备些餐食,以易食用又好饱腹些的为先,熟一道菜便立即上一道来。 一桌子饭菜都摆好,嵇燃才从主屋出来。 往常他沐浴一回,半炷香功夫也不用。今日实在大感失了形象,不但给自己搓得干干净净,顺带还修理掉胡茬,才敢出得门来。 冯芷凌坐在桌前候他。这会用饭是略早一些,但她刚好陪他一块,顺便也可问候这几日发生什么。 嵇燃见她在等,已觉熨帖。有名无实的夫妻尚且叫他觉得如此暖心,若无婚礼那日波折,他与她真成一对,是否如今会更好些? 这问题无法细想,想来他会忍不住患得患失。毕竟心里还惦记着少女所言有个“意中人”。 向来自诩正派的武将,此刻竟希望那“意中人”并不存在世上。 “将军近日辛苦。”冯芷凌执筷给他夹了些菜,“才几日不见,看着都竟消瘦了。” “逐流寇三日有余,实在顾不上饮食。”嵇燃也确实饿得狠了,先大口扒饭再说。 冯芷凌有心询问事情后续,便在一旁慢慢用些饭菜顺便等候。 嵇燃风卷残云扫了大半桌进肚,才稍缓下腹中饥饿。见冯芷凌端坐一旁,却并未进食多少,方反应过来她只是在陪自己。 不由脸色略红,抱歉道:“望夫……芷凌恕罪。” 一时不慎,险将设想过的话语脱口而出。 他改口得快,冯芷凌并无察觉,闻言只是笑应:“将军说笑,何来赎罪一说?” 嵇燃:“原承诺教你射箭,没想到事出紧急,耽搁许久。” 冯芷凌才知他竟为这事感到抱歉。 忍不住好笑:“将军客气了,自然是正事要紧。万望事情已平息妥当,以免您再奔波。” 是关心的语气,说辞却太客气。 嵇燃心情复杂。 不知是吃饱了还是菜凉了,眼前食物竟没方才来得香。 冯芷凌有心了解后续,复又开口:“不知您今日是否还有公事外出?” 嵇燃:“并无。” 他思索片刻,解释,“流寇已捉拿归案,镖队遗失财物也多数追回,因此无碍。” “那就好。”闻言冯芷凌略放下心,却见嵇燃眉头仍是紧皱。 “近日出城,或仍不大安全。若确需外出,可带兵卫一同。”嵇燃放下筷子,“我会再加派兵卫轮流来府中待命。” 往常他并不是公器私用的人,且因城内外重兵巡逻,一向安定,此前嵇燃也觉没必要领亲兵来府门前值守。 只是他如今对家室越发牵挂,且此事又有些不能言明的蹊跷,便不由开始紧张谨慎。 冯芷凌答应下来。自男人肃穆神情中,她已嗅出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 这一日,嵇燃照旧一大早便去营中。 冯芷凌正独自在书房算账,紫苑端了茶水进来,轻声道:“夫人,有人拜访。” 冯芷凌有些意外,立即起身匆忙换了衣衫前去厅堂。 她晨起后练了一会弓箭,为图动作利落,穿的衣衫简单清爽,却并不十分适宜见人。 紫苑已告知来访者身份,是惊雷镖局的少东家。 正是前些时日,冯芷凌在城外救下那伤者的主人。 才走到厅堂门口,还未见人,冯芷凌先被厅中铺个半满的铁皮箱惊了一瞬。 紫苑小声道:“都是那少东家带来的,说是要谢咱们家救命之恩呢!” 冯芷凌微颔首,未露声色。 她一路行近,里头坐着的访客早能望见身影。胡元杰那日虽然昏迷不醒,并不知发现并救回自己的夫人是哪位,但见婢女紫苑随着一位年轻美貌、梳妇人发髻的女子前来,便猜测是她。 冯芷凌脚步还未跨进厅堂门槛,胡元杰已急忙站起来迎接。 “想必这位便是嵇夫人。”不等冯芷凌回应,那汉子挽袍便下拜,“胡元杰在此叩谢夫人救命之恩!” 冯芷凌立即抬手虚扶:“不必如此客气。予人援手,既是应当,也是善缘。” 胡元杰是真心感恩,但哪好真叫救命恩人费力来扶。见纤手伸来,下拜动作不由略滞,只好起身满目感激地开口,“多亏那日遇到夫人,否则元杰早已曝尸野外,恐怕也来不及传递消息找到少爷。” 听到手下提及自己,身后仍坐着的宿钰荣这才抬眼过来。 20、惊雷:行有误 冯芷凌略偏眼一望,恰巧同那男子懒散的眼神对上。 他虽落座上客,主人家到了却毫无反应,甚至默认让手下越过自己代为应酬。 冯芷凌只看他一眼,就知这位少东家大致是个什么脾气。 无非是寻常纨绔,在家只管玩乐,诸事不通。如今到了年纪,才被长辈逼着接手事务。 这样的人,她梦里在宁府管事时曾遇过许多,并不稀奇。只是这少爷连接人待物最起码的礼仪也不管不顾,自然令她无法好感。 宿钰荣自不知眼前这年轻夫人,看似二八年华,实际比他还多半生阅历,眼光毒辣。 他本是不愿上门来拜访的。 只对胡元杰道:“救的是你的伤情,就由你送谢礼去那府上便可。何须我亲自跑这一趟?” 胡元杰早被任性的少爷搅得一个头两个大。 连连苦劝:“我的大少爷、少东家!您不去可不妥当。若不是恰好被这将官家夫人捡了我去,又哪能这么快调动兵士寻到您? 人家倾力相助,是对咱们家的大恩,元杰身份不过区区一镖师,若独自上门,实在不够尊重。” “何须他寻,我早就甩掉那几个蠢匪。”宿钰荣把着手上扳指,并不将手下的话听入耳中,“不过是迷路一时失散,如今还白白多欠一件人情。” 嘟囔抱怨,到底是被胡元杰烦着一同来了。 见出来接待的并不是这家主君,只一个年轻婀娜的女子,更加不放在眼里。 宿钰荣就连站起来迎接一回,都懒得作态。 胡元杰十分尴尬,在外人面前又不好令少爷没脸。只能假作没注意身后这大爷无礼,自己努力热络。 冯芷凌只当没看见,浅笑应对,端身坐下。 命紫苑再奉好茶来,同时与胡元杰一番寒暄。 交谈之下,也略知惊雷镖队这趟途中,究竟发生何事。 惊雷镖局总部立在扬州,一砖一石均是宿钰荣的祖父,昔年当老镖头辛辛苦苦堆下的根基。镖局逐渐做大后,在上京也开了分部,常为一些达官贵人护些时鲜辰礼,因此镖队行天下,往来发达。 恰好此前接了趟镖,是要送一车诞辰礼来谟城。宿大当家原本并不想接这单生意,因本就来去遥远,还需额外绕路避开起匪之地,实在磨人。 但主顾开价颇高,令人心动,便咬牙接了,恰好家里少爷也到了要做些实事的年纪。胡元杰便带着少东家与三十来位镖师,一路跟镖入了西北境内。 眼看着快到谟城,胡元杰本是松一口气的。 所运物件十分贵重,他一路提防小心,就怕遇上山匪之流,好在途中安然无恙。 西北地广人稀,虽旷野千里,流匪却不成气候。进了这地界,胡元杰才稍稍松懈下来。 以他的经验,到了这荒凉开阔处,反倒能省心,不易被山匪埋伏堵截。 却不料快到目的地谟城,竟在城外不远遭流寇袭击。镖被劫走不说,连随行的镖师也死伤大半。 胡元杰拼命护着少东家杀开血路逃出,自己却重伤昏迷。所幸马儿还有力气,带他远离了遇袭的地方。 听胡元杰讲完行镖路上这险恶,冯芷凌动容:“好在吉人天相,教您二人无恙。” 又关心道,“不知您身体现今如何?伤得那样重,不应如此急切出门。” 胡元杰忙答:“已然大好了,我皮糙肉厚,经得住,经得住。” 又指着带来的那些箱子解释,“幸得夫人仁善,元杰才得以保住性命,又多亏嵇将军及时调派人手,亲力追查,将镖物追回。区区谢礼不成敬意,还请夫人收下。” “胡先生言重。夫君身为守城之将,护卫百姓本是天职。您如此隆重,实在客气。”冯芷凌谢绝,“东西还请您带回去,否则便是教我难做了。” 知胡元杰心诚前来拜谢,冯芷凌便也直言不讳。 这谢礼并非全不可收,只是为嵇燃身份考虑,实在不必。 何况若嵇燃此刻在府上,以男人的行事风格,也必是与她做一样决定。 “啊这。”胡元杰有意留下谢礼,冯芷凌话如此说,却又堵了他再开口的机会。 镖师嘴笨拙舌,不知该如何应对。 宿钰荣见手下讪讪模样,这才插嘴:“嵇夫人也忒客气,些许谢礼,收下也不妨什么。光我二人性命,难道还不值这些身外之物?” 我的草包少爷,您可别开口了! 胡元杰内心欲哭无泪。 冯芷凌只当这少爷是未见世面不成器的孩子,听他贸然发言也不觉冒犯,神色自如回应: “宿少爷说笑,命无贵贱,哪能以银钱来衡量。您得以死里逃生,是手下倾力拼杀换来的生机,也是您命里的福气; 只是我夫君身为将领,驱匪逐寇便是义务。分内之事,无需额外酬谢也该做。如今知您有这份心,已是极好,外物却实在不必。若有心答谢,日后见他人受困于境,亦肯相救,便是还此因缘。” 话音落了,方恍惚想起此话耳熟,原是曾听一位少年开口在耳边讲过。 胡元杰不知冯芷凌心内正神思一晃,闻言极感动,“夫人果然有大仁义,元杰记下了。若路遇不平,惊雷镖局之人必拔刀相助,今后将以此为局中规训。” 宿钰荣见眼前女子年少纤弱,眼神却端柔中几分凛毅,有些触动。 但见胡元杰在他面前做主慷慨发言,又生不悦:“这是自然,我惊雷镖局之人难道是那等不仁不义、不知感恩的?” 冯芷凌听之,微微一哂。 眼见暮色垂然,客人告辞,冯芷凌便起身相送。 胡元杰雇了好几位小工运过来谢礼,如今又要一箱箱搬走。 他原以为谢礼必能留下,因此只叫小工送来便可离开,没想到如今还要等人来再一箱箱装车搬去。 冯芷凌见他二人站在自家门前干等着,尴尬无措,有些好笑。吩咐府中兵卫帮忙先将东西同人一起送回。 “耽误了夫人家府卫,实在抱歉。”胡元杰面红耳赤。 冯芷凌轻摆手,笑:“不必介怀,到底是我给两位添了些麻烦。” 来往一番折腾,天幕已黑尽了。 嵇燃驾马回来,恰好见自己的兵卫们额边垂汗点点,个个都是一副刚辛劳完的模样。 不由心中纳闷。 但并未着急问询,而是先下马回了内宅。 今日在营中待得晚一些,府中或许有人还在候他晚饭。 白日里客人留得久,厨娘不知是否要待客用餐,今日备的餐食分量都比往日要多。冯芷凌顺便叮嘱厨娘这几日饮食用料只管精细些,万不可懈怠来府中值守的兵卫。 摆了饭在内间没候多久,果然嵇燃就回来了。 夫妻二人一边用餐,一边交谈。 白日里鲜少有空相见,夜间趁这一会闲聊近况,已成夫妻间默认的习惯。 每日就为这一会,嵇燃也愿尽量回府来。 哪怕营中忙碌,他好几回外出至深夜才归营,原本就此在营中歇下更方便,每到最后,却总是深夜纵马回城内。 虽说夜深了见不到人,次日清晨却还能相遇。 自学弓以来,冯芷凌便每日早起半个时辰练习。若他起略晚些,出门恰好可碰上面。 当然,此中心思,嵇燃必不会为人道也。 冯芷凌不知他今日又是特地紧赶回来,好有空与她相处,只如往常笑谈一会今日所发生之事。 听冯芷凌说到“礼馈甚多,不得已请兵卫协以搬回”时,嵇燃方才反应过来为何自己的府卫一个个汗水淋漓。 “芷凌如此处理,甚妥。”嵇燃肯定。他虽不介意她收下那十来箱谢礼,但若真收了,城内人看着东西运进他府中,定会有许多揣测。 且城内住的,多是兵卒家眷,对上司的私下议论恐少不了。他又是此地新来的将官,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 “将军也认为妥当,那再好不过。”冯芷凌咽下一口温汤,掩唇轻道,“今日与胡镖师聊那一阵,芷凌总觉得忘了什么。待他们走了才想起,惊雷镖局,昔日家中也曾有过来往。” 嵇燃细想了想:“想必是岳父大人府上从商多年,因此有需镖局运送的货物?” “倒也不是。”冯芷凌双唇颤了一颤,“想起小时候在外祖那,我是曾见过惊雷镖局大当家的。” 对于冯芷凌外祖家,嵇燃是毫无所知。见少女忽而提起,他便停下进食的动作,认真听她讲起来。 “幼时有一回,母亲带我回外祖家看望。”冯芷凌缓缓道来,“在外祖家住了小几月余,待回上京时,因有护卫生病,人手不足,便……请了当时闻名江南的惊雷镖局,派了一队镖师护送我母女车队回京。” 冯芷凌抬眼望嵇燃。男人正停箸看她,等着她将往事讲完。 冯芷凌忽然开不了口。 再讲下去,嵇燃一定猜得出她是谁。 可她真的应叫他知道,他们之前有过这样的羁绊吗? 当年那个孤苦无依正直仗义的少年,又是否愿意自己凄凉的身世再被翻出来伤心一回? 21、烛影:照相错 灯火下,女子眼帘低垂,睫影掩去目光,令嵇燃看不真切她的神色。 见冯芷凌突然停住话语,他有些无措。 想开口问“后来呢”,却又敏锐地察觉,眼前人似乎并不希望他催促。 冯芷凌抬头勉强笑了一下:“这个故事,我以后再讲予将军听,可好?” 她眼中氲着几许黯然,“现今似乎,不是讲的好时机。” 嵇燃应好。 见她失落,他对过往后续已不感兴趣。 甚至一心只想岔开这话题,让她重回半刻前欢欣的模样。 但他生涯孤独无趣,几乎没有能讲来逗她开怀的经历。 两人相对无言。饭桌上的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谨炎曾说自己出生在西北。”嵇燃忽开口,令冯芷凌疑惑地看过来。 “小时跟着家人躲避战乱,曾久离故土。后又机缘巧合,回来从了几年军,因此对附近地形还算了解。” 男人专注的眼眸中,星点灿灿。 “谟城这边虽是刚来不久,周边环境前些日子我也摸了个熟透。西境贫凉,荒原却十分适宜射猎,芷凌若有意去,则是时候一验弓术进展。” 冯芷凌神情果然明朗起来:“将军欲何时带我出城?” 嵇燃:“后日即可。”见她抛却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才终于觉得心里轻快。 明日回营紧着些安排,应当可先腾一天出来轮换休沐。 近日因那镖队遇袭之事,营中巡防事务更是严密。只因虽追寻到流寇,找回大部分财物,却仍有一箱镖不见踪影。 这意味着,流寇中仍有余孽在外,正带着一箱财宝逃窜。 嵇燃本忧心城外安全,特叮嘱冯芷凌近日不带兵卫不可出城。但今夜见她情绪低落,又不想管那许多。 横竖自己领她同去的话,安全总是没问题的。 冯芷凌听了他的话,早将刚才复杂心绪抛在脑后。心境复开朗,这才又用了些饭食。 食毕,下人进来收拾,冯芷凌便起身欲先回房。 “今日既说定了,那芷凌后日便早起等将军。”少女出门前回首一笑,“将军自己按寻常时辰起即可,难得休沐,还是先好好休息。” 嵇燃点头答应,见她身影轻盈离去,苦笑。 后日是否早起先不谈。明日怕是至少要忙到半夜,才能离营回城。 * 次日上午,冯芷凌在内院练靶。 自听嵇燃说要带她出城射猎,今日她便准备用心再练一练。 最初学习时,冯芷凌连独力拉开弓弦都十分勉强。如今她的力气已可连续张满弓十数次,且次次都能中靶。 想每次都正中靶心,还是有些为难。冯芷凌起先略有挫败之感,嵇燃却说这十分正常。 “初学弓射,八十步开外脱靶者亦不少。只需再勤练一段时日,逐渐掌握弓弦张弛入心的要领,区区箭靶不在话下。” 听了这话,冯芷凌才宽心从容下来。 她自幼学什么都快,若偏偏弓术学得愚钝,她定会不甘。 唯有加倍练习以勤补拙。 只有旧日里常进出梅竹轩的婢女才知道,冯大小姐看似文静内敛,却是个内心颇为要强的女子。 练完弓箭,冯芷凌回房洗了把脸。她在书案前坐下,从案上一封新信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 是一张商铺地契。 冯芷凌的嫁妆里,原本还有两间上京的铺子,一间是胭脂铺,一间是书斋。铺子虽都不大,流水不多,但好在月月有进项,也可算作一笔稳定的银钱收入。 只是冯芷凌嫁来嵇家后,夫妻又一同离开上京前往谟城,这两间铺子便无东家打理。 冯芷凌启程来西北之前,将两张契纸都送回了冯府。 没想到冯父,又千里迢迢遣人来特地还了她一张。 竟是谟城的铺子,地段在集市东侧的街道中央,是这小城中唯一一处两层的商铺。 冯芷凌先前在城内闲逛时还看见过,那间铺子一层摆卖器皿,二层售书。店内制卖的瓷瓶瓦罐式样都十分朴素,品质倒还过得去。 当时见那店铺生意有些萧条,冯芷凌还心想着,商铺虽然陈旧,但算是城内最大的一间店面,若是盘下此处做些经营,或许不错。 只是她并未想好在这能做什么营生,于是也不急着去盘下铺面,如今却是送到她手头来。 手执地契,冯芷凌微叹了口气。 冯崧安排人不远千里来做了这事,却连一封信也未给她带。 他们父女生疏,远不止这一两年,冯芷凌早不在意。只是突然收到这样一份称得上是“礼物”的东西,令她不由有些许振奋。 看来天意也叫她在谟城别闲着。 两层楼的小商铺,若还是做此前的器皿经营,恐怕并无新意。冯芷凌手头也暂没熟练的烧窑师傅驱使。 想来还是宜做些别的打算。 不知开间客栈如何? 冯芷凌仔细考虑,还是否决了这想法。 谟城内已有几家老客栈,客源稳定,经营平和。若她开一间新的,必对城内老店家造成冲击,引发无谓争端。 且谟城来往客流有限,她即便有信心开好这家客栈,也不过每月入些蝇头小利,赚不了太多银两。 看来招待起居的生意,在谟城不大适宜,想来还得往常用的饮食货物上下些功夫。 正琢磨着,紫苑匆忙来唤:“夫人,上回拜访的那镖局少东家又来了。” 将至午间饭点,竟有客人在此刻贸贸然上门。冯芷凌只觉意外,但一想那少东家行事吊儿郎当模样,又感到并不稀奇了。 只好吩咐厨房晚些摆饭,她先接待完客人再说。 快步走去前厅,果然还是前些时日拜访过的那两位。只是这次胡元杰正坐着唉声叹气,那宿少爷则在厅堂里来回踱步。 “嵇夫人!” 见冯芷凌来了,胡元杰当即从座椅上站起来。 脸色涨红,嗫嚅着道:“夫人,我惊雷镖局……恐怕摊上大事了。” “慢慢讲,究竟发生何事?”冯芷凌温言安抚。 一旁的宿钰荣原想抢着开口,又闭了嘴。 他素来莽撞无忌,如今也知兹事体大。自己讲话又总被人嫌不牢靠,还是让胡元杰出面说清的好。 “前些时日,不是多亏嵇将军连夜带兵追寻,才寻回我们那趟镖么?”胡元杰急急解释,“二十箱诞辰礼,寻回来十九箱。虽有一箱找不见,但于我惊雷镖局已是莫大安慰,至少不需给那主顾赔偿全部的银两; 可正因我队里镖师,大部分都死在城外,兵士们侥幸救回几个失散的伤员,也都还在休养。因此寻回镖来,我们竟无一人去仔细检查。说来也是主顾的要求,说礼物贵重,箱子都套了二层锁,行镖途中是绝不允许打开的; 但我想着毕竟东西失散过,还是需略检查下箱子是否被撬开。这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两个箱子锁头曾被砸开,但又插了回去……” 胡元杰絮絮叨叨半天,也没讲到重点。听得宿钰荣脑门青筋直崩,恨不得推开他干脆自己来说得了。 他心急烦躁不已,见冯芷凌神情未变,只耐心和气地等着胡元杰讲完,又觉这夫人看着年纪轻轻,行事倒确实稳重温柔。 胡元杰并不知自家少爷的思绪早飞到九霄云外。他举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接着道,“……这两箱镖物底下,底下…… 竟有夹层,内藏了小半箱铠甲与军械!” 冯芷凌面上温和神色,瞬间凝重起来。 大朔风气,不算重文轻武,但对军械铁器一类管理相当严格。只因逢灾年时,各地总有些流民作乱,由此朝廷格外防范匪寇势大。 这如今竟有人堂而皇之,利用镖局运送禁物,还是运来谟城这偏远边关的要塞。 冯芷凌心念急转,已大致明了为何胡元杰二人如此慌张。 若不是有镖师侥幸逃脱,又有嵇燃亲自带兵,及时追回大部分镖。只怕没人能发现这趟镖所运货物有异。 将来如果事发,朝廷追查起来源,搞不好惊雷镖局会惹上灭顶之灾。 “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原想禀见嵇将军报一声,只是他在城外军营,等闲不能靠近,便只好仓促来寻夫人相助。” 也实在是那日上门答谢,见冯芷凌行事稳当仁义,显然是能在家里做主的人物,胡元杰便不自觉将她视为救命稻草。 冯芷凌思索片刻:“请先安心。事发经过,妾亦可为证,夫君也知此事有异,必不会不明不白将罪名安在惊雷镖局身上。” 她敛容肃言,“只是还请二位暂留我府中,莫随意外出走动。毕竟事态严峻,不可掉以轻心,需待将军回来遣人调查清楚,再做打算。” 宿钰荣万没想到上门告知消息求助,竟还要被一小女子下令禁足,闻言便着急上火。 “都说了与我镖局无关,必是那主顾的阴谋,或寻回的镖物已被替换。怎地还要将我二人收押在你这不成?” 胡元杰忙不迭阻止他再开口:“少东家,嵇夫人可是一番好意,尽力护我们与此事能摘得干净。万莫误会啊!” 22、小楼:业已择 冯芷凌颔首。 “少东家尽可放心,妾并非刻意扣留你们在此。只是既然此趟运镖有人设计,且镖物又被寻回在你处,想必那幕后之人不能善罢甘休; 欲留你们在府中,是因我夫君乃此地将官,有府卫保护之处,自是比客栈安全许多。且兹事体大,若还有细节想起,劳两位及时讲明,也好收集证据,与幕后黑手撇清干系。” 将那少东家略安抚下来,冯芷凌又转身对紫苑道,“快请门口兵卫辛苦一趟,先回军营给将军报个信,就说镖物之事有异,请将军若得空尽早回来。” 紫苑亦应下。 得兵卫传来口信,嵇燃立即搁下手头军务回城内。 事态果然如他直觉,并不寻常,如今又有相关人等正在自己府中。嵇燃得知,只怕再生风波。 匆匆赶来,见冯芷凌平和无恙,略放心些。 与客人冷声道:“请两位与我同行,将所有镖物带去府衙查验一次。” 临出门前,对冯芷凌歉然:“今夜未必能回,明日先莫等我了。” 冯芷凌答应,送他出门。 回内院时,紫苑忧心忡忡:“夫人,这边境荒城真是不如上京太平。” 冯芷凌轻叹一句,几无声息:“若上京真有那般太平,或许各地便无这许多忧虑。” 她忽想起嵇燃自幼辗转经历。他似乎去到哪,都不曾活得宁静过。 不论此世或梦中,嵇燃的人生,都与她那平淡无趣的人生全然不同。 一个是四处征战居无定所,一个是囿于宅院从未自由。若是两段背离的人生能稍揉作一处中和,或许各自都能更圆满些。 脑中竟突兀冒出这稀奇想法,冯芷凌反应过来,自己也禁不住摇了摇头。 能得梦中启示,于她而言应当已是大幸。 她如今要做的,不过是把握好当下。 既然原本明日出城的计划极可能取消,冯芷凌只好按捺住原本兴奋的心情,干脆带了紫苑出府,先去看那城中商铺。 店内旧物,今日应都已清空。冯芷凌心想,若察看后,于营生有适宜的考量,她恰可趁着有空先着紧安排。 才出门去,门口两列兵卫中分出两个,默不作声跟来。冯芷凌听见脚步回头,兵卫便弯腰道:“夫人,将军命我们随身护卫。” 在城内也这样小心,嵇将军实在是太过谨慎。 冯芷凌无奈,随他们去了。 到了商铺小楼前,只见里头空荡干净。老店主正在一楼柜台处,整理剩余的一些旧账本。 冯芷凌上前说明来意,并取出地契为证。 老人家忙不迭迎了出来。 “原来是您盘下了这处铺子。”老店主感慨,“倒是凑巧,老朽明日便要离开此处,正希望离城前能有机会见新东家一面。” “不知您欲往何处去?”冯芷凌与他攀谈。 “落叶归根。”老人家笑得爽朗,“趁着身子骨还算硬朗,该回故乡看看了。” 老店主领着冯芷凌在里头转了一圈。 这二层小楼外表看着古旧,内里却处处完好如新。老店主解释说年前他才翻修一遍,将能修缮处都尽力补救过。 “来此地三十余载,用心经营这铺子也足足有十多年。修楼的木材还是当初老朽自己一根一根拖运来。”老店主爽朗健谈,见冯芷凌提及自己还没想好作何营生,便主动同她讲此处情况。 “先前开了一间小小茶肆,生意倒还过得去。后才扩了这小楼,改做瓷器铺子与书斋一同的营生。夫人盘下此处若是有意继续做买卖,最好是避开这两样行当。” 老店主叹气道,“起先进账还好,这两年逐渐不行了。北境毕竟萧条,城中人越来越少,买卖总不大红火。若不是如此,老朽恐怕还真舍不得将这铺子盘出去; 城中现有十来间茶肆,大多是在城内聚会暂歇的兵爷或行商照顾生意。此处若再做茶楼倒也使得,只是就老朽经验看来,平日里一楼或许能坐个半满,二楼却难免要空置浪费了。” 老店主的意见颇有价值,冯芷凌认真听着,心里逐渐有了几个选择。 送老店主离开后,冯芷凌见两个兵卫还在身后不远不近护着,周围过路人也好奇盯着她们主仆俩看,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本还想在附近走走,如今只好干脆打道回府。 迈进家门,却见逐风晃着长长马尾,正在空地中间悠闲踱步。 见冯芷凌回来,主动向她凑了近去。 嵇燃大步从内院跨出,见这一幕便轻吹了声口哨。逐风听见,不情不愿地停住步子。 “将军竟回得这样早?”冯芷凌讶异。 “先将他们安顿在府衙内的房舍了。”嵇燃答,“剩余事情,还需查明消息后再进行。” 今日胡元杰发现箱子内有异,径直来嵇府寻冯芷凌。嵇燃回来便带人去查验剩余的东西。一箱箱铁锁撬开,果然有半数箱里都藏着禁械。 藏了重物的箱子,箱内又装了匣子掩饰,里面实际是些轻盈的丝绸绣品。没藏的箱子,则如常放着庆生的贺礼珍玩,且尽挑的是那些沉重的。 这样一来,哪怕有的箱子格外重些,有的轻飘,合了盖没人留意,也无人会起疑心,只以为是里头物件不同。 查验完所有镖箱后,胡元杰捶胸顿足:“发镖前,箱内东西大致都先掌过眼,没想到竟藏得这样深。” 他伤势一好转,就在设法寻收镖的那户人家。却不料主顾给的地址似乎有误,这家人名字也在城里四处打听不到。 连宿钰荣也跟着在谟城里转了好几圈,丝毫消息都无。胡元杰又注意到箱锁原已松动,这才打开察看。 一看之下发现即便是没藏禁品的箱子,里面亦均有至少五寸来高的空层。箱子木板又厚重。难怪验货时,镖局无一人发现内有乾坤。 好在镖物几乎都追回了,此番幕后之人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知道冯芷凌对这案情似乎感兴趣,嵇燃便顺带讲明细节。 “原来是如此发展。”冯芷凌唏嘘,“对了,既这东西都几乎追回来了,那可曾抓到犯人审问出消息来?” 嵇燃面色沉郁:“不曾。那些流寇宁可抵抗至死甚至自尽,也不束手就擒。” 冯芷凌哑然,半晌开口:“这……恐怕将军近日,还得为此事继续奔劳罢?” “沿路调查牵涉较广,已移交西北郡守。”嵇燃摇头,“反倒可稍清静了。” 难怪嵇燃今日能有空早归。 冯芷凌恍然大悟。 “明日可有安排了?”嵇燃望着眼前人轻声发问,“我们还是可按此前计划,明早出城去。” “自然可以。”少女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 正是春生勃发之季节,旷原荒凉中透了些许绿意。嵇燃带着冯芷凌驭马直行,一路去至城外偏西南方向的一处土丘后。 越过一段缓坡,眼前复又开朗。冯芷凌讶然发觉,这片景色竟是西北难得鲜明几分的葱郁。 “这块土地应曾生有树林,所以才肥沃牢固些,丛草勤生。上回经过,见到有许多兔鼹之流常来此觅食。” 嵇燃跨步下马,伸手欲扶冯芷凌。却见她俏然一笑,自己轻盈地跃了下来。 衣裙翻飞,从嵇燃眼前翩过。 “虽说芷凌向来外出得少,这下趟马的功夫自己还能够。” 嵇燃抿了抿嘴唇。他原本还期待着亲手护她下来。 可见她唇角始终带着笑,快乐得像被放飞的鸟。 武将不由叹气,算了。 来日方长。 因有意让冯芷凌放开些体会,嵇燃虽也手持长弓而来,却并未打算出手。 得益于冯芷凌日日勤练与良好天赋,她挽弓搭箭已很熟练,加上眼神又锐利,这一下午竟也凭着自己努力,拎回来三只猎物。 准确些说,她只负责射中,要将猎物抓或捡回来的是嵇燃。 冯芷凌有些惭愧:“这一只不该算我的,箭只是擦着过去,只是这兔子呆傻,竟吓得站住不动那么久。” 还是嵇燃反应快,见傻兔子呆立在飞入沙土的箭簇旁一动不动,当即大步俯去一把抓住了。 嵇燃:“也是你那一箭的功劳,自然应算。” 冯芷凌气力偏小,箭势不利。这三只猎物又都是小兔子,两只轻伤,一只更是毛都没掉脱一块。嵇燃便将猎物缚在袋里,准备带回去给冯芷凌吃或养着玩。 两人各骑一马,乘着越拉越长的夕影往城门而去。 “对了。”冯芷凌方想起铺子的事,扭头对嵇燃道,“差点忘记告诉将军,父亲遣人来盘下一间铺面予我,芷凌在府中也是闲着,便想拿来顺手做些营生。不知您觉得如何?” “无有不可。”嵇燃本就对她想做的事都毫无意见,“只是不知想做什么营生?” “开间典当行吧。”冯芷凌答。 马儿蹄声轻快,背上的美人发丝也随之晃荡。 “想了好一会,实在不知在谟城卖什么好。此处又多是朴实过活的百姓,芷凌在城里考察一圈儿,只觉大家自给自足,似乎并不需要额外多耗些什么。” 23、明珠:暗生情 “只是城里本地人氏极少,这几年似乎有好些生活多年的也逐渐搬走了。” 少女眺望着远方,喃喃,“人虽然走了,东西却不能都带走。城里若有个典当行,想必能予人便利许多,那铺面也恰不用闲着,可以忙些出入周转的活计; 商铺小楼的二层空出来,也正好可当做伙计休憩的地方,或放些货物之类。” 嵇燃安静地听她温声絮叨今后打算。 喜堂上初见冯芷凌时,她也是这样沉稳平和语气,说话行事,却令所有人惊诧。 明明是还不及双十的商府娇小姐,气质却端庄老练得像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夫人。 偏少女音色又柔婉清灵,嵇燃总不自觉听她说话听得出神。 “如此甚好。”见冯芷凌说完,微转过来看他,嵇燃轻点了下头。 自己只能倾听着应一声,她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帮忙做些什么。 冯芷凌向来极有主意,既同他这样讲,想必已经方方面面均周全考虑过了。 嵇燃也知道冯芷凌好几次出府,便是因初来此地不熟悉,特地去考察城中的情况。他这位从天而降的夫人,无论是在上京时还是来西北后,行事都颇有自己的章程。 令嵇燃欣然赞赏的同时,也会令他心神不定。 他们夫妻关系,实在有些特殊。若是他真毫不惦念,也就罢了。可他不知是听了邓翼的劝,还是自己本有私心。自心里稍作放任,竟就一天比一天更常想她。 偏偏冯芷凌一早承认过,她心有所属。 “意中人多年前已去西北,不知何处,芷凌怀抱情思,愿能得些机会相见一面。” 明明是数月前自己追问得来的答案,嵇燃如今却巴不得回到过去,让那个自己别开口自讨没趣。 落定西北后,他本应该问冯芷凌有何打算的。但见她安然待在他的宅邸里生活,甚至还计划要在谟城寻机开店做营生,仿佛是已想好要一辈子安定在他身边。 嵇燃再不愿问了。 怕惊醒了她的心,反倒让他此后无机会去争取。 只要冯芷凌不提那事,他嵇燃也绝不会提。日月有时光常能相伴,他不信自己一定就比不过她心里那位旧人。 男人暗自考量心事。 “将军,将军?” 嵇燃晃过神来:“嗯?” “是不是最近公务太烦人,怎么看将军心事重重的样子。”无意中发现嵇燃脸色越来越严肃,冯芷凌忍不住开口。 看将军眉头皱得这样死紧,想必是遇到难题。 嵇燃:“……没事。” 那些思绪,叫他怎么对她说明? “虽说芷凌对谟城这一带还不大熟,也许难以为将军出力。”冯芷凌诚恳道,“但万一有我能帮上您的,还请您莫客气,尽管同我直说。任何事,只要可以帮忙,芷凌都会觉得高兴。” 嵇燃眸子里映的是冯芷凌清亮的眼睛,想到自己方才心事却忍不住悄然叹气。 她这样好,万一日后真决定不要他,想去寻那个人,他可怎么好意思下手拦住不让去。 话说,横竖两人都已成婚了,他嵇燃非得这么君子谦让做派吗?男人此刻倒希望自己不是将官而是土匪,想要就只管去取。 可他又忍不住担心她并不愿意。 脑子里乱乱的,夫人的问话却不能不答。嵇燃想着是回应得客气礼让些,给冯芷凌留多点好印象,嘴里出来的话却是:“确有一事想要芷凌帮忙。” 竟真立即就有? 冯芷凌睁大眼睛,示意嵇燃快讲。 “如今也算是一府家人,芷凌不必这样客气。”男人像是有意将冯芷凌的话还她,“不必对我敬称,也不必喊我将军。” 声音再清甜,这见外的称呼他也实在不大想听。 哪怕听不着别的,直呼一声大名也好过现在这样客套。 嵇燃提的竟是这个要求,令冯芷凌倍感意外。 若非他此前曾如此冷漠,希望她置身事外的态度也那般分明,冯芷凌险些要误会他有些别的心意。 只是转念一想,嵇将军的为人她也看在眼里,自己此前又特地请他待自己不必太生疏客气,想必相处这些时日下来,嵇燃也是担心自己在这里没有家人的归属感罢了。 于是索性一口应下:“好,只盼……今后莫嫌芷凌有时随意些,唐突了您、哦不,是你。” 喊名字有些怪,直呼表字又不习惯。冯芷凌应下以后,才后知后觉些许尴尬。 嵇将军年长她些许,其实喊声“哥哥”应是可以的。这样说起来,若是在此地有这样一个兄长可稍倚仗,倒也不错。只是她一时有些适应不来,没喊得出口。 悠然闲聊着一路回去,进了家门嵇燃便将冯芷凌的战利品交给阿金。 “寻个大些的笼子先养着。” 这三只小东西加起来也不过几两肉,还是直接养在家里算了。 谟城实在无趣,或许家里养几只小宠物,也能让少女有些其他趣味可以打发时间。 夜间照旧聚在一起用了饭,再各自回去各自房里。 冯芷凌正在内室翻看一本闲书,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若是紫苑,自然敲门时便说来意了,心中便有些猜到来者是谁。 推门来看,果然是嵇燃。 手里端着冯芷凌之前放去他那的金锁箱子。 “上次说叫你拿去,想必是忘记了。”嵇燃将箱子打开,宝剑与那盒明珠都在其中,“城中有个匠人,掐金嵌玉的手艺极出色,做出来的首饰精致,与上京琳琅轩出品也不差。我已请他明日上门送式样来参考,可将这盒珠子打些你喜爱的饰物; 剑如今也没人用,但剑鞘上的宝石珍稀难得,不如将宝石撬下也一并打打几件钗钏之类。” 冯芷凌:“……” 连忙试图阻止:“不、这实在太浪费了。明珠品相极佳,宝剑亦非凡品。芷凌平素对簪佩之物并不在意,还是将它们先留着吧。” “无妨。”嵇燃把东西留在桌上,“任你处置即可,我先走了。” 冯芷凌追了几步,嵇燃却拦她在房里不让出门。 “莫送。” 不过区区几步,倒也称不上是送。 冯芷凌哭笑不得。 “那将、谨炎哥哥去吧,多谢好意,东西芷凌就先收着了。” 嵇燃回头往自己的正房那头走。 夜色中没人看见嵇燃耳廓微红,他的心声亦无人知晓: 看来送些女子的喜好之物,应是送对了。 * 次日果然有位老师傅,挟着箱子上门来访。 冯芷凌本想接待一番后,再借口自己没有看中的样式,请老师傅回去。不曾想,老师傅带来的图纸与样品,竟能令见多识广的冯芷凌也看直了眼。 “老先生这手技艺,真是巧夺天工。”冯芷凌一样样看去,由衷赞叹。 老匠人带来了三支此前打好的金簪花,与数张各色首饰的式样图纸。东西在桌上一铺开,冯芷凌便站住挪不动了。 金簪实物或图上样式,都精美异常,雕画栩栩如生。其中有只细金簪不足一掌长,首端寸许宽的花钿却是近千数掐金丝捏作云蝶四五,或展翅或憩息,碎金璨灿,灵动错落,犹舞眼前。 这样手艺的匠人,居然只在这偏僻小城名不见经传。 老匠人见冯芷凌与紫苑啧啧赞叹,得意道:“老朽不才,不过学技五十年来,日日照着花月蝶云景物作掐金丝打样子,没一日懈怠,因此熟能生巧罢了。” “如此毅力,难怪工艺精湛入神。”冯芷凌轻碰了碰那支最为华美的云蝶金簪,“不知此类花样,打一支是如何价钱?” “夫人想要什么样式尽管提,老朽回去再给您画新的都成。价钱不必在意,嵇将军已吩咐做成后与他那头报账就是。”老匠人笑道,“对了,将军亦嘱咐老朽,特地说挑些适宜缀明珠的款式与夫人看,还请来图纸这边选一选。” 冯芷凌摇头笑叹。 嵇燃竟准备得如此细致,她今日若真叫老匠人无功而返,反倒要不好意思了。 “这一支就很好,不知能否直接买下?”冯芷凌挑了那只云蝶簪花,“老先生的样式都画得好看极了,不过妾身恰好有自己喜爱的图样,不若我回头画了再送去您处制作。” “也可。”老匠人得嵇燃的要求,是今日必观察下这位夫人喜爱哪些首饰,回头好告诉他。如今冯芷凌已选了件喜欢的,他便也算完成了一半任务。 不枉他特地带来了,近日这最花心思的得意之作。 “至于缀珠的款式……”冯芷凌沉吟,“那珠子甚大一颗,做簪子实在有些过于显眼。紫苑,去取两颗来,请老先生照这款式,替我做两个臂钏看看。” “好好好。”老匠人连声答应。 待紫苑取来,老匠人眼睛一亮:“这么大一颗,品相真好!只是臂钏上缀,要将珠子切开打磨镶嵌上去才漂亮,夫人可考虑清楚?” “请老先生随意,您这手艺,妾身哪还有不放心?”冯芷凌将明珠送到老匠人面前,“如何切都没关系。” 以老匠人的精湛技艺,哪怕要将极品明珠碾开去,成品的珠饰亦不会叫这两颗明珠贬值。 24、波澜:影中忧 嵇燃夜间从军营回来,听冯芷凌聊起今日已从老匠人处选簪下定,心中有些欣忭。男人脸上却不露声色:“噢,这匠人是一位同僚引荐,我也是无意中听他夸赞过对方手艺,才有兴趣喊来让你看看究竟如何。” 冯芷凌坦然答谢:“说实话,芷凌本想别浪费家里这银子,毕竟谟城荒远,倒也没什么应酬场面值得购入新首饰。只是这匠人画的款式实在别致,竟叫我看得挪不开眼,真是喜欢极了。难为谨炎哥哥费心。” 一开始有些不习惯,但这称呼既然喊了出口,冯芷凌倒是也自然适应下来。 何况她还有着自己的小心计。 二人本就是被赐婚硬凑到了一起,又临时生变并没当成真夫妻。那若是能处成兄妹一般,想必将来她说话,嵇燃也会听得进去。 她总还惦记着嵇燃那宫中殒命结局,一心想劝他日后远离上京。 嵇燃:“小事罢了,你喜欢就好。” 男人假装不经意伸箸夹菜,余光却在留意冯芷凌那边神情:“此处萧条,连个像样些的首饰铺子也没有,好在寻到这个老匠人的出色手艺。” 前儿才说是同僚的推荐,怎么如今听来又好似是特地寻来的? 冯芷凌有些疑惑,却并未拆穿。相识渐久,嵇燃是什么样人她也大致了解七八分,看着寡言些,实际细心周全,对方必然有自己的理由。 一番好意,她只需领下记住,以后再尽量与恩情一并还他。 嵇燃倒没发现,冯芷凌留意到了自己话语里的破绽。他不过那日冲动一提,冯芷凌居然真的改口得亲近,他得努力专注些思绪,才能让自己听过那声的耳朵别红得太明显。 否则万一脸也红起来,被冯芷凌问怎么了,他可不知要如何答。 此前回京升迁、赐宅赐婚、牵连降罪一系列往事,嵇燃心里都没什么波澜。他自小飘摇太久,对人生的变故早已看淡。 可如今,竟不由有些庆幸上京那一遭经历。若无回京领赏的机会,恐怕也捡不到与冯芷凌的赐婚。 嵇燃暗正想着,冯芷凌却忽然取出今日选的那云蝶金簪。 “对了,芷凌今日见这金簪实在灵致华贵,想起有位长辈一向喜欢蝴蝶样子,于是想买下当做赠礼送去。偏又是谨炎哥哥替我付的账,实在让芷凌不大好意思……” 少女抬眸,停顿一瞬,“因此想着,这簪子的钱还是让我来出才好,毕竟是我的心意,不好让他人代替。” 嵇燃:“……” 心里悄悄叹声可惜。以为是她自己喜欢这种样式,没想到是无用的消息。 还要拿出来到他眼前,同他算这样清。喊得是甜,仍旧很会叫他心里发苦。 “别客气,府中什么你都用得,更不要说只是一支簪子的帐。”嵇燃不肯,“既然是你送长辈的心意,那便与我本人心意无异。” 冯芷凌说完便有些后悔。她话才毕,肉眼可见男人脸上正常神色略落寞下去。 嵇将军真不是那样生分计较的人,她好像做错了。明明才想着不与他客气,实际却还是忍不住将账算得门儿清。 可冯芷凌到底不想欠他太多,当初她母女的救命之恩一直未有机会能还,一趟赐婚又叫他将府里值钱珍宝都做彩礼送出来。 现在又替她打这样精巧的首饰,虽然老匠人不肯报价,冯芷凌也知道这定制必不便宜。 虽未打算一辈子就在嵇府后院当一个内宅贤妻,冯芷凌却已经忍不住担心男子大手大脚花费,以后没钱再续佳弦。 罢了,果然思来想去,还是得好好打理银钱,不能坐吃山空,这样无论日后嵇燃再成家,还是自己外出游历,都更有利。 嵇燃这样说了,冯芷凌只好收回剩余的话:“那芷凌就不客气了。这云蝶簪子栩栩如生,想必姨母会喜欢得紧。” 有意缓和嵇燃神情,少女笑着补充,“这功劳谨炎哥哥可是占了大半。” 见冯芷凌似乎只是略提一提,并非定要算账分明的模样,嵇燃果然神色轻松了些:“我不懂这些,是你的眼光好。” 两人将来的心思全投不到一处去,眼前倒也相凑得融洽之极。 * 谟城嵇府这处画面,上京无人能知。与此同时,三皇子李成哲却正在下属面前大发脾气。 “好样的,都是你们给本王出好主意。”飞溅的茶壶碎瓷片擦着属下的眼眶旁掠过,跪在地上的人却僵得连颤动一下也不敢。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属下背后大汗涔涔,“这、臣下也没想到那嵇燃如此命大,当时竟能从大狱中全身而退……” “本王管他退不退!”李成哲怒道,“这走狗,竟背着本王与太子幕僚过从甚密,怀有异心,他滚去哪儿本王懒得计较。但你们这‘一出好棋’,说是将他拔除了去一箭双雕,结果反而把人弄去了西北,正正好顶掉张煊的位置。” 原来三皇子昔日虽提携过嵇燃,带他来上京禀报功绩得以升迁,却因嵇燃过于刚正,几次并未曲意替他表态办事,而心有芥蒂。加上三皇子手下曾冒领了嵇燃军功,深怕嵇燃受重用将来打击自己,于是也常在李成哲面前煽风点火。 时日长了三人成虎,李成哲便不由怀疑起嵇燃已向太子投诚,传递自己这边的消息出去。 三皇子一派上次有意布局,陷害一向追随太子脚步的五皇子时,李成哲便点头默认了将嵇燃也纳入局中。 陷害他勾结皇子谋毒圣上,好将禁军统领的位置腾出来,方便其他三皇子党羽进去。 不成想,禁军统领的位置虽然空了,还没等三皇子暗中操纵引荐,太子已推了人手去圣上面前,当场任用。 不仅如此,李成哲一直有意往西北军处埋些自己的人脉。原本守谟城关的邓翼,年老将退,李成哲便一心想让自己的亲信张煊升上去接任。 却没想到五皇子一局才落定,圣上一醒来就立下口谕将嵇燃发去了谟城。 职务不上不下,恰就顶在邓翼与张煊之间。看似是发配边疆降罪降职,实际明贬暗升。 谟城万数骑兵,将来均由嵇燃带领,手中实权远胜在上京当一个处处受挟的小小统领。 听到消息,李成哲当即将自己幕僚喊来痛骂。近日他动作频频碰壁,心情更不爽利。 亲信手下个个被骂得冷汗泡脱一层皮,不敢惹李成哲再怒,只能连连求饶。 “殿下放心,无论如何,五皇子一倒,太子在宫中可就孤立无援。您贤名在外,取而代之是迟早的事。” 李成哲阴恻恻道:“要是只迟不早,你便与太子屁股下那座位比比命长。” 属下喏喏。 “借镖那事,现今如何?”李成哲复抛出一个问题,令属下才消了些的冷汗又漫上额际。 “……回殿下,那伙匪寇实在办事不牢靠,不过区区三十人的镖师队伍,竟不留神跑了活口不说,还将谟城关的兵士招来追击。哦对,据说领头的正是那个嵇燃!” 想起这一茬,属下忙不迭将他人扯来吸引火力,“又是那个嵇燃,他果真是殿下的灾星。” 嵇燃。 李成哲火气更起。 此前属下状告嵇燃,假模假样说那将领脑后有反骨,必定会背叛他,他还未信。 现在看来,确实此人命格与他不合。凡是沾染上嵇燃的策略,都不大如意,总有出人意料的变故。 “给张煊传信,让他好好会一会嵇谨炎。”三皇子冷笑。 “要是有机可趁……杀了他也没关系。” 李成哲下了命令。 他本是想将自己一派摘个干干净净,因此才行这样招式。暗中遣人联合群寇,打劫自己安排的那趟镖去。 如此一来,即便查出运送的货物是禁品军械,也不会暴露是他派人私造的痕迹,查到他头上去。再者,让匪寇收了金银,劫下这趟镖里的武器去边境添乱,能令朝中迷惑边关动态,圣上会将部分武力调往西北。 这样一来,其他地方的布防,会日渐减员懈怠些,一时不能处处周全警惕。 只是没想到,这第一回运假镖瞒天过海,就被人破坏了局。 李成哲怎能不气。 有能力接下这样数量镖物的镖局不多,惊雷镖局算一个,如今也不能用了。 等于这个法子,日后再难行得通。 三皇子属下此前就不喜嵇燃,既恨他战功彪炳,又厌他清高自持,自己还曾冒领分了他的军功,怎么也不信那武将将来不会报复。 因此早有私心想铲除这大患,见主子终于松口,心下暗喜。 西北谟城再是远僻,终究躲不掉来自上京操控的重重杀机。 * 冯芷凌正在家中候着胡元杰上门。 这回倒不是为此前的流寇案,而是听说他们幸存的几人养好了伤,交待了证言,已准备经扬州后回上京去,立即想到自己才买下的那云蝶金簪。 冯芷凌到了此处,早想给上京琪贵妃送些手信,只苦于地域偏远,无人传递。 现今正好有机会,便急忙派人联系惊雷镖局几人。 胡元杰来后,满口答应。 “事情就是这样,妾身有心送礼去上京,如今只好拜托几位了。”冯芷凌将要运送的东西命人搬来。 “统共这两箱子,小的那个是另送人的,信里也有嘱咐,到了替我交待一声放梅竹轩等人去取即可。大些那个是给冯府亲人,不必搬进我那院子。” “夫人放心,这是小事一桩。”胡元杰应道,“只是夫人,实话说我们这趟回程,就这几个人手。元杰有些担忧,万一再遇匪寇,护不住您的东西。” 男人有些歉疚地挠头。 “不是元杰推卸责任,只是这一趟来,实在叫我心惊。不知您这两箱东西,是否有格外贵重的?若您不是很着急,可等元杰回去领了人再来为您送一趟,免得东西有闪失。” “也就一件首饰略值钱些,但也不算什么,其余都是些地方特产罢了。”冯芷凌理解他的顾虑,安慰道,“请莫忧心,也是看您能顺道,才厚颜来托付。但物贱哪值得与人的安危相比,要是真有万一,您请一定以自身为重,东西不必再管。” 25、新张:漏网鱼 冯芷凌已说到如此地步,胡元杰便放心应下了。 “元杰定不负嘱托。”胡元杰抱拳告辞。 身后宿钰荣就是万事不管的大少爷,虽全程跟着来跟着去,却不用他开口一语。 只是这回离开冯府时,宿钰荣有些怅然。 而究竟因何失落,他自己亦说不清楚。 … 总算能将给姨母的礼物送上路,冯芷凌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她随嵇燃远离上京,一直担心姨母不了解她的近况会忧愁。如今收到她的礼物,想必就可以放心些。 说来,倒也幸亏嵇燃找来那老匠人,让她得以补这样一支金钗进去。否则若只能送些寻常吃食玩意儿,姨母难免觉得,她果然在这偏远之地将日子过得寒酸无趣。 冯芷凌知道琪贵妃喜爱蝴蝶样子的纹饰,这件礼物应是送进姨母心坎里了。 既合了姨母的偏好,又能叫姨母知道西北小城亦有能人巧匠与华美物件,她嫁来这里并没像旁人以为的那般,是在破落地方吃苦受累。 信件里还特地写明,是嵇燃寻匠人制的首饰。冯芷凌也在信中笑谈一回自己暴殄天物,将圣上昔日御赐给嵇燃的明珠拿来瞎造,要让匠人切开去做臂钏。 旁的不说,后来琪贵妃收到从冯府传进宫的这箱手信,确觉欣慰熨帖不少。 “看若若这孩子,宫里什么雕金砌玉的玩意没有,还巴巴地送金簪子来我这里。” 话是这样说,人却捧着冯芷凌送的那支云蝶金簪爱不释手,“果真精巧,那里怎么就有这样的手艺人,技艺与上京的工匠比来也绰绰有余。” 金姑姑忙配合道:“芷凌姑娘必记着您喜欢蝶状的花样,这才特地给您选的。黄金东西在皇宫里是不扎眼,可难为是姑娘一片孝心。” “说得是。”琪贵妃又展信读来,见冯芷凌笑说自己任性,要拿御级的明珠切做臂钏来糟蹋,不由摇头。 “若若这夫君看来倒是个纵着她的,圣上先前赐那一盒白龙南珠多么珍贵,也由着她拿去耍。” “以姑娘的脾性,哪会不讨人喜欢?”金姑姑笑言,“别说是夫君应该的,要是娘娘您来,只怕还要多惯惯,巴不得家里的女儿尽管娇纵些。” “这话倒是当真。”琪贵妃舒心道。 * 将胡元杰等人送走后,冯芷凌忙出门去了典当行铺子那边。 自定好心意后,她便紧锣密鼓安排了下去。将铺面内再作一番添置,又招了个有经验些的掌柜,考察来几个年轻可靠的伙计,将开业一应准备都做全了。 如今,只差个黄道吉日,也正好就在三日后。 这两日铺里有伙计住着看顾,也不大需冯芷凌来操心其余。恰好惊雷镖局几人临走前,听说了城里那二楼小铺东家是冯芷凌,还特地提前送了贺礼去店里。 “东西不多,只是一番心意,这回夫人万莫推辞了。” 一而再推拒便有些不给面子,冯芷凌这回爽快笑纳。 自想起惊雷镖局与祖父家有故交,近日胡元杰等人又常来往熟稔许多,她倒也不想那么见外。 典当周转,物件来往,日后或许还有需要镖局协合的机会。 她开当铺,一是考虑城中此行空缺,必有需求,二也是考虑今后有意游历,做些通达的行当,于外出行事之经验上会更有用。毕竟她内宅掌家、外账过眼经验都丰富,却少有机会亲自参与营生。 何况,典当一行多以高利牟盈,冯芷凌却做不到在这荒僻朴实的小城里过分压低货价、靠印子挣钱之类。若想开拓财路,迟早要将生意往外头发展。 好在她手里有钱,能支撑得起前期耗费,否则这门生意,谟城只怕没有人能来做。 胡元杰等人离去前,她与这镖头也讨论了一番。对方听说冯芷凌有意打通西北通城镇商路,十分支持,说回去必与大当家商量此事。 冯芷凌想来,当年那一趟回京路于她母女是惊吓,于惊雷镖局也是大损伤。那队镖师,若冯芷凌没有猜错,只怕是没一个全须全尾回来。 但受重挫后惊雷镖局还能东山再起,成业内标杆,想来宿大当家也是个经营行当的人才。只是略有些可惜,少东家看着不大成器…… 冯芷凌轻拍手背,叫自己少操心有的没的。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轮不到她来唏嘘。 到了典当行,外头门还紧阖着,冯芷凌带着阿木,绕到后门进去。 “东家好。”里头伙计见东家来了,连忙问安。 “你们随便忙吧,我顺路过来看看。”冯芷凌大致转了一圈,问,“在这里头歇着可习惯?” “好得很,东家。”伙计爽朗道,“这铺子毕竟有两层,里头也宽敞,莫说做典当行,便是开茶楼也使得的。” 言语间还有些可惜,“这空着的地方都给我们住去,只开个典当行实在有些闲了。” “要是铺面太小,日后货物一多,就得专门腾地方来放。”冯芷凌笑着摆摆手,“那还不如一开始敞亮些,你们在店里也待得舒坦。” 又略收了脸色,肃言,“开业后的起头几天,我会常来看看。但要是一切流转正常,素日可就全靠几位多仔细替我顾着。咱们开的是典当行,不比外头待客的活计匆忙,因此更要细心谨慎些。” 伙计们纷纷点头答应。 正准备回去时,被店里新招的掌柜拦住。 “东家,有一事不大方便当他们面对您说。”掌柜的在门口悄声对冯芷凌道,“前日招来的最后那个伙计,我瞧着仿佛不大对劲呐!” “何出此言?”冯芷凌问。 “昨日叫伙计们将四平搬进来,我正好在后头望一望挪正没有,不留神瞧见他肩背那好深好长的一道疤。也不知他是心虚还是不肯露了丑,一下又将汗衫拉着挡上了。” 掌柜压低声音,“此前招他来时,只说是在城外头开了块荒地,因今年气候不好没收成,母亲又在病中要养,不得已来城里找工做。可要只是种地的,怎么背上有这样的伤呢?” 冯芷凌想起嵇燃曾说,仍有一箱镖并未追回,想必是那群流寇还有漏网之鱼在外逍遥。 如今掌柜这样一说,更不得不提起万分小心。 “先一切如常,莫惊扰他。”冯芷凌冷声吩咐,“他此前可有说家住何处,告诉我。” * 成楷在铺子里忙了一天。 原本太阳下山时想放班归家,掌柜的却说店里布置得不大妥当,东家今日来看了,不甚满意。 硬拉着一群伙计,将四平安身搬来挪去,后来总算是对整体布局点了头。 成楷纳闷得紧。这折腾半天,与先前那布置还不是差不离。 有两个伙计平时都住铺子里,方便省心,他倒也想。只是家里还有人等着,他非得赶在宵禁前回去不可。 成楷着急赶路,似未留意身后有人一路跟随。 今日掌柜的提了顾虑,冯芷凌不敢懈怠,于是吩咐武艺更好些的阿木,兼府里一个兵卫照应,今夜里同跑这一趟。 需先探一探成楷是否真在城外有老母亲,才知他话的真假。 怕冤枉了好人,也为试探对方态度,冯芷凌还特地叫掌柜的今日装作无意,直接先问问这伙计伤从何来。 成楷当时正搬家具忙得一身是汗,闻言坦然回答:“小时候家里糟了贼,是那时被贼人伤了留下的疤。” 掌柜的听了唏嘘,回头赶紧将这情况传话给冯芷凌知道。 冯芷凌不置可否,先叫兵卫与阿金去准备,夜间悄跟着这伙计去看看情况。 店里好几个伙计的安危摆在眼前,她不敢轻信他人一面之词。 成楷家在城西外围,路途不远。他生得高大脚程也快,跟了不多时,两人见他走进一间略显败落的小院,于是悄悄潜到房屋后头。 只听有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问:“儿啊,今日在城里做工可还辛苦?若能躲懒你也莫太勤快,别把自己累着。” 随后便是成楷的回应:“娘,您放心吧,儿子晓得。” 听来并无什么问题,两人又潜了半炷香时间,听里头母子二人似乎正准备洗漱就寝,便悄悄离开回去复命。 两人将听闻往冯芷凌处报来,却见夫人半晌思索不语。 “夫人,看来成楷并未说谎。”阿木说,“您可以放心了,想来那流寇也不至于如此大胆,竟敢堂而皇之躲藏在巡防严密的城里,甚至还出门来找工做。” 却见眼前年轻的女东家叹了口气。 “恐怕是不能轻易歇心。”冯芷凌苦笑。 “若他所言是真,家中唯一老母重病,那怎么傍晚时掌柜留他干活却不推辞?老人生病又脾胃虚敏,他夜晚归家一不熬药二无热食,径直就要歇下,当真不是已知道有人跟去,故意作出来这样子,好早些打发你们离开? 再者,开业前这几天工钱都是按日先结。今日留伙计们多干了活,多发五成工钱。老母忧心他在外辛苦,他却绝口不提今日额外得了工钱丰厚令母亲开怀放心,似乎也不合理……” 冯芷凌娓娓道来自己疑虑,叫阿木与那兵卫听得目瞪口呆。 “还是夫人细心,我等竟毫无察觉不妥之处。”阿木惭道。 “这也只是我一些猜想。”冯芷凌胸口沉得发闷,“但万莫大意,这两日店里留人轮流值守。若真与流寇有关,此事还得上报官兵。” 26、软肋:贪而眷 凝神悉听,确认屋后的两人已离远,成楷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对着里面那人钦佩道:“不愧是二哥,你怎么知道有人跟了来?” “脚步与气息粗重,想掩饰也掩不住。”那人嗤道。 屋里头阿木原以为是老妪的那道声音,竟然是一个满脸胡子看不清脸的大汉发出来的。 此时他恢复了粗犷本音,问成楷:“今日是何情况?” “不留神叫那掌柜的看见了背上刀疤,必是因为这个才对我怀疑。”成楷答。 “他们经今日这一探,想必已打消疑心。”成楷大大咧咧往椅子上瘫坐,“只消等我在城里多呆几天,寻机查探查探情况,看那些箱子被藏在何处。” “定是收在衙内。”被称作二哥那人虽看不清面目,眼里却有凶光,“其它东西笨重,摸到也没法搬走,但信印得先设法取回来。” 原来,这两人当真是与三皇子手下暗中勾结的流寇余孽。 按起先的计划,应是劫镖后取出里头盔甲武器等物便快速窜逃,再做打算。没想到一行匪寇见箱子里丝绸古玩值钱,舍不得丢弃,强行要带着所有箱物去落脚处,在城外留下轴重痕迹,这才被嵇燃连夜追击歼灭。 但恰好胡须莽汉是负责与三皇子手下接应密谋,得手后嫌众人一起行动得慢,便与成楷带了一只箱子单独先走,侥幸未被嵇燃麾下骑兵抓获。 “咱们这不但好东西没得手,还损了几乎全部弟兄。”莽汉冷冷道,“这笔账迟早要找西北军算回来。” “话是如此说,只是现在要人手没了人手,要兵器没了兵器,咱兄弟俩实在难以成事。”成楷为难。 “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胡须莽汉不悦,“先将箱子里那封印了章的信拿来,联系那人讨要些助力再动手。若他不肯,就把事情捅出去引官兵查他。” 原来大汉口中的“信”,正是三皇子手下隐藏身份寻流寇合谋时留下的一样证据,劫镖后,成楷担心薄纸容易丢失,顺手塞在了某个箱子的盔甲内。 “可是二哥,那人找上我们时,也是换了装有意隐匿身份,我们去找他可还能认账?”成楷有些怀疑。 “正是因他想隐藏自己身份,这样才更有用。”胡须莽汉道。 胡须莽汉叫袁文彦,虽按年纪应行老大,却在这群匪寇中自认排二屈居军师之位。看外表粗犷豪放,内里却十分心细精明。 成楷因与他交好,劫镖后与袁文彦一同行动才得以逃脱追捕,于是对此人的判断与气运更是信服。 “这样一批铁器,寻常人哪有能耐来造?”袁文彦向成楷分析道,“对方这样小心安排运送,不敢叫自己人来接手反倒白白给咱们去起事能图什么?图的定是比这批铁器重要得多的东西; 如今东西没了事成不了,他们怕是比咱哥俩还心急。东西又是从上京运来,想必背后人不是达官显贵便是皇亲国戚,这样的身份,更加怕事情闹大被别人察觉动作。” 成楷听不大明白袁文彦讲的这些弯弯绕绕,但他对这个二哥一向盲从,只要袁文彦开口吩咐,他都肯去做。 “尸体没被人发现吧?”袁文彦问。 “二哥放心,早上出门我还特地绕去看了一下,那片儿埋得毫无破绽。”成楷说。 这处院落,原本确实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儿子与年迈老母居住在此。 只是前儿夜里,两个匪寇乔装潜藏入城,相中了这处偏僻的居所,将母子俩杀害后埋去了林边的土坡下。 * 嵇燃深夜才回,原以为今日应是与冯芷凌打不上照面,却没想到正房里亮着灯火,冯芷凌正在外间坐着等他。 男人踏进门的步子略停了一停。 “怎么了?”他问。若不是有事发生,恐怕冯芷凌不至于特地候他到三更后。 冯芷凌将白日里的情况讲了一遍。 对嵇燃道:“或许是芷凌过于小心,只是这事儿若不能确认,实在令人难以心安。” 嵇燃问:“可还记得白日里那伙计大致什么身形相貌?” “二十出头,身量颇长,头发粗硬有些打卷。”冯芷凌回答,“白日里是掌柜的与我提了这异常情况。为免那伙计起疑心,芷凌倒是没有特地去瞧他正脸,五官究竟如何,恐怕没法告知将军细节。” “无妨。”嵇燃安抚,“大致了解已经足够。你最好莫与那人照面,这两日也先别去铺里。” 冯芷凌犹豫起来:“可三日后店要开业,芷凌迟早是得去的。想必光天化日,即使是贼人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下随意动作,应当无事。” “两日内必先排除隐患,不会影响任何生意规划。”嵇燃轻推着爱操心的新任东家赶紧回房歇息,“先睡一觉,明日我会安排人去查探清楚。” 武将的手掌有力又炙热,冯芷凌来不及开口再多说一个字,就被他坚定又轻柔地推搡去了自己房间里。 甚至离开时,还极顺便就将门反手拢上。 等冯芷凌晃过神来,人已站在房内,外头那人早就大步走远。 一时啼笑皆非。 嵇燃待她一向极有分寸,从不刻意贴近,今日不知是不是看她太晚没睡,才这样着急要她就寝。 也罢,这事儿今夜也急不来。她已安排了伙计与兵卫协助巡守店铺周边,也同嵇燃说了自己与掌柜的推测,想必这一两日抓紧小心,不至于有事发生。 这样一想,冯芷凌只好先灭灯就寝不提。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房里的烛光才灭了没多久,连衣服也未换的嵇燃就出了院门。 男人在黑夜里趁着风声,径直去找白日在府中值守的兵卫,打听来今日尾随成楷的路线后,便悄悄往城西而去。 此前追击流寇,他率兵与那帮匪徒交过手。个个穷凶极恶,哪怕受伤遭辖制也拼死抵抗,不肯向官兵投降。 这样恶徒之流,每个手头都必然沾着人命。幸存的逃匪若知同伙已被追剿,有意回城伺机报复也是极有可能。 只能说,幸好那伙计露了破绽被掌柜的瞧见,冯芷凌又极警觉。阿木他们当面听声还被那伙计浑水摸鱼蒙了去,却没蒙得过他这位机灵聪慧的夫人。 马蹄声响,深夜不便带逐风一起出门,嵇燃如今是独自前往那城西院落。 府里现巡守的兵卫他不肯调走,只喊了两个去城中府衙报信警备。如今想尽快查明情况以免城西匪寇又潜逃,便只有他先行出动。 他嵇谨炎,少年从军至今近十载,十六岁便能主领剿匪前攻,杀上敌寨;也曾一人驭逐风破敌骑兵阵,解芜城之围。 区区几个流寇余孽,他倒还未放在眼里。 * 破落小院中那茅草房里,成楷正呼呼大睡。 袁文彦闯荡多年,犯过不少血案,从未被官兵觉察踪迹。但他警惕惯了,在外要是没人守夜,自己是绝睡不安稳的。 眼见成楷睡得鼾声不绝,他更是无心入眠,干脆在床上盘坐养神。 此处偏僻,周边没其他人家居住。袁文彦静息听着外头不时几声虫鸣入耳,原本睡不安心的烦躁感渐渐消了下去。 静夜里月色朦胧,从草屋那漏风的屋顶渗下几缕微凉清辉。 屋外嵇燃手中的刀,已寒光出鞘,蓄势待发。 他目力极佳,透过门板缝隙,借着这一丝月朗星明,看清里面是两个大汉的身影。 鼾声如雷那个,正躺在几条长凳拼的木板上睡得香,而床上身形健硕正打坐的人影,也绝不可能是所谓“重病在家的老母亲”。 果然如冯芷凌担忧的一样,这伙计与屋内人一唱一和,是在做戏骗人。 嵇燃屏息移行,潜至一人附近,与屋里那大汉只隔了一垛草枝墙。 他动了杀心。 靠近草屋,嵇燃能嗅见里面有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飘出,只怕是这两人已将此处原主人杀害,溅落过鲜血在草屋里。 杀人劫镖,残害百姓。嵇燃断没有留这两人活口的理由。 只是欲闪身挥刀而进前,嵇燃脑中一闪,略忍下心头愤恨。 若他径直拿下这两人,自然冯芷凌商铺那头便无需操心伙计身份。只是他又怎能确定,流寇余孽仅此二人? 前些日子镖物被劫一事本就异常,府衙中人亦苦于无线索证人可追究,眼前这两个正是难得的活口,若能生擒还可审问一番。 更不要提,嵇燃还想知道,为何这贼人要去自家夫人的当铺里充当伙计。 如此思索,武将手中那线寒芒渐隐回了鞘。 不能着急。 嵇燃心说道。 他今日是关心则乱了,听冯芷凌说当铺这伙计身份似乎危险,忙不迭便想自己先来探查解决。 虽然他自恃功夫卓绝经验丰富,想的也是独自前来不易惊扰对手的打算。但在后手未至的情况下先贴近前,也确实有些轻敌。 来之前,里头究竟几人、何种身份、怎样武艺,他还一概不知。 摁着刀柄,嵇燃垂头苦笑。 嵇谨炎,要是从前你独自在战场无人照应时,也这样自负冒进,恐怕未必能活到现在。 果然人一旦有了贪念,就会生出弱点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