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游》 1、幻境:梦中世 岁暮荒凉,寒风凄瑟。 饶是上京鼎盛繁华之都,亦处处荣衰枯盛景象。此中却有一大户人影幢幢,飞彩旌,卷烛红,喜庆得同这冷夜格格不入。 眼见正是一场盛大婚礼,府中人却并无喜色。准新娘亦早卸下满头金玉,乌亮长发散在枕边,于昏沉睡梦中秀眉轻蹙。 “姑娘!” 宫中派来随嫁帮点的姑姑,正脸色苍白奔进来,拽住少女一角红袖。 “宫中偷递来消息,姑爷、不,嵇中将的谋反之罪将判下,此事再无回旋余地,这嵇府是万万待不得!您今日仪式未毕,郎君便被押走,婚姻本就不能作数。快随我先离开,后续事宜,娘娘将再替您谋划。” 少女怔然。这原该静谧祥和的夜晚,远处正传来击金裂石之音,伴随众人慌乱喊叫,撞碎满府寂静。 她垂眸犹豫:“圣上金口玉言,岂可随意更改?” “谋反乃株连九族大罪!” 金姑姑含泪道,“此时不可再迂腐行事,与嵇家摘去关系方为上策。如今圣上中毒未醒,朝中大乱,无人有心追究赐婚圣旨。即便有,娘娘也会为您筹谋,不论如何,先走为妙啊! 姑娘切莫钻牛角尖,误了自身前途。这该变通些的时候,便不可讲究规矩了。” 金姑姑向来最重规矩的人,却也讲出这样的话。冯芷凌心中那一瞬犹豫,终于被抛之脑后。 她走了。 她与嵇燃的姻缘,原本就是圣上心血来潮硬送作堆。如今既大难临头,归鸟不同林,纷飞各天涯,有何不妥? 宫中贵妃乃是冯芷凌姨母,见她毫发无伤归来,忍不住搂着外甥女大哭一场。 “好孩子,总算没得耽误你。别怕,有姨母护着,不论哪家儿郎,都不许将你看轻。” 为免有心人滋事,追究起与逆臣嵇燃曾有婚书的冯芷凌,琪贵妃不顾圣上中毒后身体损伤未愈,哭求入殿觐见,求来一道谕令,言明此前赐婚因嵇燃有罪,不再作数。 事发不过半年光景,贵妃作主将冯芷凌再许给上京一户书香世家子弟宁煦。二人完婚后,宁煦中了探花,仕途扶摇而上,教琪贵妃万分庆幸自己为外甥女选了个年少有为好儿郎。 而嵇燃这个名字,婚礼事发后便彻彻底底,自冯芷凌生命中阒然退去。 * 嫁给宁煦后的头些年,冯芷凌也算是经历过一段夫妻恩爱的美满日子。 她与宁煦虽无前缘,不甚了解,但年轻夫妻婚后日夜相对,难免情愫渐浓。且宁煦行事潇洒,爽朗意气,在古井般枯涸无趣的宁府中,属实算冯芷凌身边最为亲近的慰藉。 她过去的人生,实在孤单压抑太久。稍有一缕灵动的风,也新鲜得叫人心生贪恋。 自小拘束严肃得惯,反倒令冯芷凌在规矩苛刻的宁府里头,处事愈发得心应手。宁母刁钻非常人所能忍受,冯芷凌却每每含笑应对自如,挑不出一丝不妥。 时日渐长,宁府上下都对这位事事周全稳重的年轻夫人十分钦佩。 数九寒冬,暴雨雷霆,日日年年晨昏定省,冯芷凌无一落下;躬操井臼,家务调度,岁岁月月节礼往来,冯芷凌亦从不差池。 宁府亲眷,原本确实看不大起这个进过别府喜堂,却又再结姻亲的新夫人,却也不得不在冯芷凌日复一日无懈可击的表现下真心叹服。连性格最是刻薄细微的宁母,也终于在府中众人面前,含笑夸赞冯芷凌兰心蕙性,淑德出众,心甘情愿放权给儿媳执掌中馈。 家事称心如意,郎君鹏程万里。冯芷凌恍惚喜悦,觉得人生终究是越过越好的。 此时,她与宁煦成婚堪将七载。 满月悬了些年,迟早会有缺口。 第一次怀疑宁煦变心,是于某夜里在他衣领处,嗅得隐约一缕栀子花清甜香气。 拽着夫君官服,冯芷凌原地静伫半晌。 宁煦自升职之后,甚少早归,夜回亦外袍常沾酒气。这妩媚清纯的白花香,倒是第一次闻见。 而不久,她便闻见第二次、第三次……栀子气息越发浓郁。 香气何止袭人,袭的是古井已生波,无法再平静的心。 曾日夜相对,舞剑画眉,并非没有过恩爱缠绵。 只是命运要她眼睁睁看着七年枕边良人,逐渐视她如无物,将心投去给府外另一个她素未谋面的女子。 冯芷凌拦不得。 成亲数年,嫡无所出。宁煦再如何放肆,似乎都有情理合乎。 而她,唯默然平和接受,才符合此前贤妻角色。 至于夫君年少轻狂时奉送的许多承诺,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再提了。 * 自宁老夫人去世,宁煦鲜少归家,更常在外置的宅子过夜。 他向来以洒脱不羁为圣上所欣赏,平常官员身上致命的作风不良,在他身上反倒算独一份的眼界。 冯芷凌已有许久没见过他。 府中众人对宁少夫人的钦佩称颂,在漫长内宅生活中逐渐变了风向。 犹记得冯芷凌初入府中青涩却稳重模样的老人多已不在,府中后来的下人们,更多议论的是貌美夫人多年被冷落于深宅大院,啧啧可惜。 紫苑好几回听见,气得要罚多嘴的杂役,都被冯芷凌轻轻伸手拦下。 “夫人!这些人吃着府里的官粮,领着年底的赏钱,都是您一笔笔给他们额外拨下的。到了了,不知道感念您宽厚,倒嚼起主子的舌根来。“ “闲人闲话,有甚么所谓。”冯芷凌正专致抄书,听见身边人抱怨也只是淡淡一笑,“不必计较。” 她浓密青丝间已偶现华发。明明还远不到那年纪,却不知为何发间常浮银丝,不时要贴身婢女帮忙拔去。紫苑每每看见,都心疼得偷偷扭头抹泪。 宁府从前不愁吃不愁穿,如今不愁声望与地位,外人看来是个镶金嵌玉的蜜罐。可她知道,夫人心里,是苦的。 年少时家人不亲,年长后姻缘不睦。 被迫歇在危楼肃墙耸立的府邸中,日复一日替别人汲汲营营,只赖宁府方寸天地品人间百味,怎么会尝得出甜? 紫苑已数不清有多少个该与人团圆的佳节,是夫人自己在竹心院度过。 所幸京城还有夫人的姨母琪贵妃时时照拂,使夫人得以有机会常入宫作伴。 只有娘娘对夫人好了。 紫苑如此想着。 * 岁月轻悄一晃十五载,大朔早已换了君主。先帝多年前因病去世,终前却留了旨意,允琪太妃仍居重华宫。 一位容态端庄的美人,正匆匆行于宫廷之中。 美人已算不得年轻,只仰赖天生的雪肤花貌与纤盈有度的身材,仍不输少女之姿时动人。 “拜见太妃娘娘。”女子入重华宫内殿,盈盈下拜。礼未行全,眼里凝着的水光已泠泠坠落。 “宁夫人,您可来了。”太妃贴身侍女行礼道,“娘娘盼您许久。” 踉跄匆匆,绕过帷帐,冯芷凌一眼便看见琪太妃白纸似的脸。 眼瞳乌黑,神光却是散的。唇与面白作一般,细看嘴唇颤抖,正呢喃唤着她的名字。 “姨母!” 冯芷凌扑跪在床边,泪如雨下。 “好孩子……” 琪太妃早就只剩一口气吊着,久久不咽下,只为等来视如亲女的冯芷凌。 自姨母升太妃后,日渐消瘦,不复雍容,昔日纤纤玉手,今朝红颜枯骨。 冯芷凌才将将摸着冰凉指尖,来不及开口再说些什么,太妃已微微歪头,就着正望冯芷凌的视角,慢慢阖上眼。 琪太妃凤驾西辞那日在重华宫内伺候的婢女,多年后还记得太妃去世那一刻,宫廷深处的悲鸣。 哭声不响亮,泣音才将被人闻见,便压在了嗓子眼里。喉舌含着喘息却发不出声儿,旁听见的人却只觉得心里闷闷地疼。 冯芷凌已痛极。眼眶心口指尖,没一处不是痉挛的。 她确实早已习惯一个人。 可今日起,这世上真再没一个人疼她。 * “啊!” 少女忽自梦中惊醒过来。好端端正睡着,心口隐隐作痛。 迷迷瞪瞪大半夜,恍惚记得阖眼后幻境重叠,纷冗红尘闷在心间,隐隐作痛。 似处处不遂心愿,醒来却记不清晰。 冯芷凌定了定神,细想忍俊不禁:怎会如此? 在这山中寂静地修身养性,竟也还受虚幻的不堪纷扰,实在好笑。 她并未将这模糊的痛放在心上。 只一心惦记着,母亲究竟何时才消气,派人来接自己离开这清冷寂静的地方呢? 子规切切鸣归去,春意姗姗梦醒迟。 她来此风雨凄清处,已两年有余啊! 2、归府:离别痛 二月山间晓雾尚氤氲,半山寺观却已鸣钟杳杳。而钟声近处,山风冽冽,有辆素净小巧的马车正朝这处行来。 深林间梅影渐郁,隐约能见一位纤细少女,正立梅亭之下,微倚栏杆自顾出神。 “小姐。”小侍女捏着一纸书信拾阶而来,走近处轻声唤道。 亭子里的少女扭过了腰,半侧苍白清丽的脸庞转向侍女,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可是母亲有何吩咐?” “小姐。”侍女紫菀颤巍巍又唤了一声,而后双膝“扑通”磕在地面,在亭子外头跪了下来。 “夫人她,她已于昨夜里仙去了……”紫菀含泪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此番,是奉老爷的命令,来接您回府的。” 冯芷凌坐在回府的马车里,身子随着路途的颠簸一摇一晃,依旧摇不醒她已远走的神思。 两年多前她被母亲宓静秋送至山上,严令未满三年不许归家。那时候母亲的身体看着也还康健。堪堪两轮春秋罢了,怎么会…… 两行清泪顺着少女脸庞缓缓流下,沿路久不断绝。 * 女儿怀悲归府,不觉间数月已去。 初春寒凉一转盛夏葳蕤,梅竹轩却仍冷冷清清,寂静得同主人不在时并无差别。 “大小姐。”紫菀轻叩房门,“老爷吩咐,让您去书房一趟。” 冯芷凌缓步出梅竹轩。 自母亲过世,她穿着更素,一身雪白,脂粉不沾,整个人素净得没有一丝烟火人气,像是从山巅云端走下的玄女,清冷自持,不会轻易为凡事动心扰性。 “……最近清减许多,要注意身子。”纵然面对的是自己亲生的大女儿,冯崧也一时不知该从何寒暄,客套说辞,更显生疏。 男人犹豫几息,还是开口,“我这边想着,你母亲的遗物,都交由你保管为好,待明日叫下人整理了,送到你的院子里吧。” “一切谨从父亲安排。”冯芷凌低头应是。 “婉姨娘这边,去年早已应允将她抬为平妻。”一旦开始说话,后面的话语出口也变得轻易许多,“原本是想临年后趁着热闹,把事情办了。没成想……你母亲身子突然不好。只是已计划好的事情,到底是不好变更,这次也不摆宴席过场,就去祠堂祭拜登入名册即可。” 冯崧说着琐事,到后来,自己也叹息。 “你母亲终究,不肯说当初为何要送你去山上修身养性。只是我想着你一向乖巧,大门不出,闺阁女子,又能有什么事情可犯错?大抵是你母亲,固执病又犯了……她一贯严厉得紧,虽有时偏颇,但也是觉着为你好的。只是你这一去两载,硬生生不得见最后一面,你心里,不要对你母亲有抱怨……” 父女二人许久不得见,冯崧慈父心起,念叨了些。冯芷凌在书房端立半日,垂首听训,直至天光式微,方才行礼退出父亲的书房。 抱怨? 冯芷凌抬头仰沐着清粼粼的月光,面上无悲无喜。 她怎么会抱怨母亲呢? 毕竟被发落去寺观清修,都是自己有错在先。 少女沿着回廊,孤独地走在回房的路上。 其实母亲去世的那一晚,她并不是毫无察觉。许是母女连心,那天夜里,她深夜熟睡,却毫无理由地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然而周遭静悄无声,并无鸟兽扰人清梦。 心头惊悸,实在不着觉。少女夜里便披衣出门,沿着后院旧墙缺口,一路走出了寺观,想去山后的梅花林里散散心。 谁料那天夜里一去,她险些惹来祸端。 冯芷凌清修的这处寺观,是山上最为偏僻的一间。素日香火不旺,寺内游人稀疏。因此,她完全没有想到深夜后山,会有人在。 少女长发披散,裹了一件斗篷出门。独自在后山,趁着月光赏了一会梅花。待惊悸感稍稍平复,便想掉头回去。 往回走还没多远,就听见前面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树枝断裂声。 更深露重的夜,被人撞见一个年轻女子呆在闺阁以外的地方终究不妥当。冯芷凌以为是寺观的老尼,唯恐她们见自己不规矩,回头要写信报备母亲,于是便藏进了路边茂密的树丛。 脚步声由远及近,混着男子低沉的话音一起传了过来,将始料不及的冯芷凌吓得心头惴惴。 “……说得是。”一道十分曲意逢迎的男声,恭敬回应。 “早同老三说过的。”另一道声音,是一个声音威严低哑的更年长者,“嵇燃此人,脑后有反骨,迟早会背叛他。只有他还把这手下当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使唤得勤快……” 言语间,透露的尽是对“嵇燃”被重用的不满。 “他不好自己同那位作对,自然只得叫养的狗来背罪。”恭敬的男声回答,“说是自己管不住手底下人,跌份得很。” “确实。”威严的男声似乎发出了一声嗤笑,“惯会丢脸,那位倒也纵着……只是他的狗偏要狠狠咬我一口,我却动不得,哪有这样的道理?” “您的意思是……”昏暗月色下,似乎能看清个头稍矮瘦些的男子,起手比了一个“抹喉”的手势。 树丛后掩着的冯芷凌捂着心口屏息凝气,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喵~” 一声稚嫩猫叫在冯芷凌背后响起,害少女本就将发未发的一身冷汗,尽数吓了出来。 “野猫儿罢了。”个头稍矮那男子似乎被这声响吸引了注意,闭口不言,威严的男声倒是毫不在意。两人压低声音,渐渐走远了。 冯芷凌等到这两人已离开许久,僵住的腿才逐渐恢复知觉。 她回头望了一眼脚下,只见方才险些酿成大祸的小三花,睁着水灵灵无辜的眼,蹭到她腿边,径自钻进了少女的斗篷里取暖。 “你这坏东西。”冯芷凌轻轻骂了一句,终究是不忍心,弯腰将小猫抱进怀里。 “你若是能忍住寺观冷清不跑,再过一年,我便带你回家吃香喝辣了。”冯芷凌摸着小猫头,自言自语。 只是少女并未料到,不必一年。 只消过了这夜,就要回去见证天人永隔。 * 自宓静秋去世,冯府下人都说,大小姐似乎性格显得更加孤僻离群。 宓静秋在世时,向来不喜喧哗,因而对内院管教极严格。婢女仆从,举动皆不可莽撞出声,故而气氛十分压抑。 如今冯芷凌回来,遣散院中多余下人,身旁只留亲近婢女等着伺候。她沿袭母亲在时习惯,一般仆从路过院子周边都不许,再加上主人尚守孝中,整个梅竹轩显得更是寂静冷清。 “想见姐姐一面,真是好难。” 久未有客人踏足的梅竹轩,今日却迎来不速之客。 “姐姐许久没同我们一道用餐,是否特地开小灶不肯叫我们知道?”曾经还是姨娘的女儿,也就是冯府庶小姐的冯芷萱,梳妆打扮得满头珠翠,袅袅婷婷行来。 “只是心思郁结,食欲不振,因此不好打搅一家人的胃口,父亲宽容准许我用小厨房罢了。”从小这个妹妹就爱与自己攀比挑衅,冯芷凌已应对习惯,并不放在心上。 许久不见,这个嫡姐还是如此清冷出尘,一向未将自己放在眼里。 许是八字不合,冯芷萱只要见了姐姐这幅谪仙样貌就忍不住心内咬牙恨恨,面上却不露分毫,“父亲果然最是关心姐姐了,姐姐不在的那两年里,父亲母亲也是时常挂念着。” 这里的“母亲”自然指的是已故的宓静秋。听闻有人提起生母,冯芷凌平静的面色方才有了点波澜。 “多谢你告知。”与母亲不得见最后一面,一直是冯芷凌心里的一根刺。能得知逝者生前也记挂着自己,更是对生人莫大的安慰。冯芷凌时常想,若是自己当初严格遵循母亲教诲,不做错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悲伤的事情。 或者,若是自己一直在身边,母亲的身体是不是,就能好一些,不至于年纪轻轻便仙去呢? “母亲还在时,对姐姐真是关心不已……”冯芷萱半真半假地装着羡慕,“每日都亲自考校姐姐的功课不说,甚至夜里也为姐姐的健康担忧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那次我见母亲眼下青黑,料想她近日睡得不好,恐怕就是对姐姐太过上心了。这拳拳慈母之心谁人不羡慕呀!于是我建议母亲,既然爱女心切,不如就每晚亲眼去看看你,安心了就好睡下……” “你说什么!” 冯芷凌猛地抬头,慧目如炬,定定看着冯芷萱。 “是你叫母亲,夜间来我房里看我?” “是、是呀……”冯芷萱似乎被吓到一般,瑟缩着身子一抖,“我看母亲那几日心神不定,心想这担心也要落到实处,方才安心。便干脆建议母亲,睡不着就去看看你,安心了,自然就能睡着。” “怎么啦?”见冯芷凌神色突变,冯芷萱便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又忍不住趾高气昂起来,“是我做得不对么?不过话说回来,似乎自那次之后没几天,姐姐就被母亲打发去寺观了。也不知姐姐究竟做错什么事,叫母亲这样大动干戈。” “书是你故意落在我院子里的?”电光火石之间,似乎一切都能连起来,“也是你叫母亲深夜去我房里……” “什么书?”冯芷萱佯作无辜状,然而眼中那一丝丝得意却宣告了隐秘的答案,“姐姐可不要诬赖人,我怎不知什么书呀画的,值得母亲夜里对你大动肝火。” “冯!芷!萱!” 往日容色端正自持,声色不动的大家闺秀,清透的眼眸里如隆冬将临,结起一层薄冰。 薄冰之下,是窥得真相后恨不能啖其血肉的悲恨。 3、婚配:贵妃谋 冯芷凌大病一场。 冯崧只以为她至亲过世,积郁已久,因而生病。于是也不敢多惊扰她休养,唯恐女儿睹父思亲,见了他更要想起生母宓静秋来,只派人日日运送不少珍贵的食补药材入院。 冯芷凌低烧几日,昏昏沉沉,东西都由贴身婢侍女代为收起,本人却一眼未曾看过。 反倒是冯芷萱,见大箱小箱往梅竹轩搬,心里暗暗嫉恨一番。但转念一想,今后生母抬了地位,自己要好东西更是无有不可,便松一口气不再计较了。 这一病之下闭门谢客,梅竹轩的门就从荷尖初露,径直阖到竹深树密。 冯芷凌时隔数月才迈出院门,也是因深宫内突如其来的召见。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少女身姿纤瘦,弱柳扶风下跪行礼,琪贵妃远远望见冯芷凌不似小时雪团丰润,已心疼得不行,不待冯芷凌叩拜完,就急忙命左右宫人扶住。 “你这孩子,在姨母这里不必讲规矩。”琪贵妃乃是已故冯夫人娘家表亲,与宓静秋这个表妹自幼长在一起,相处如亲姊妹般熨帖。 对待表妹唯一的女儿,琪贵妃更是视如己出。 “消瘦许多,可要好好保重身子。”琪贵妃抚着冯芷凌的手怜爱道,“咱得有四五年没见了罢,若若是出落得越发秀丽了,方才姨母远远看着,差点没认出是哪里来的仙女儿。” “姨母尽会夸我,芷凌受之有愧。”冯芷凌轻声说。少女看着仍是有些恹恹的病样子,只是在亲近的家人面前,精神确实好了不少。 “何必自谦。”贵妃拍了拍外甥女的肩,望着眼前年轻又熟悉的脸忍不住感叹,“你与你母亲,真是像了个十成十……你别哭,好不容易消停,又给本宫惹出泪来。” 话虽如此说,琪贵妃自己也忍不住拭泪。 贴在一处说了好长时间体己话儿,琪贵妃才讲起正事:“若若也到了年纪,是时候考虑婚姻大事了。趁着姨母在宫里还有点人脉张罗,正好给你相看相看好人家。” “您的眼光,自是信得过的,但凭姨母安排。” “傻孩子,姨母自然想给你安排妥当人,但也要你自己喜欢。”琪贵妃慈爱地注视着晚辈,“宓家的女儿,当然得要出色可靠的儿郎才能配得上。姨母不求你以后大富大贵,只希望日子过得安稳自在,能得一心人,平安过一生,姨母就放心了。” 只不要像我,荣华加身却受困宫廷;也不要像你母亲,期盼甚高终究收场落寞。 琪贵妃在心里,幽幽叹息。 贵妃留冯芷凌在宫里用了膳,依依不舍直到暮色已近,才准备放外甥女儿道别。又赏赐下许多东西,类似织金浮雕象牙柄宫扇的精致小玩意,或是嵌了夜明珠的多宝珠钏等首饰珍宝,都早已尽挑了有趣的,收罗在一个包金铁皮松木箱里。 “这倒像我小时候去外祖府上,姨母托人偷偷带了京城的稀罕玩意儿给我,叮嘱我家去藏起来自个玩,莫叫母亲看见,免得责备。”冯芷凌红着眼圈笑道,“谁料几年一见,每回姨母都是老样子,有什么好的都想着我的一份。” “不想着你,还能想着给谁呢?”说起那时,贵妃也多有感慨。十来年前,琪贵妃还只是宫里一个小小女官,只想着日后出宫能与姐妹嫁作一地人,离得近些才好不断了来往,未料后来得了皇家恩宠,能有如此造化。 更是未料到,几年不见的表妹静秋,红颜如此薄命。 时辰渐晚,冯芷凌惜别了贵妃出宫,冯府的马车驶出宫门后不久,与一队禁卫军擦肩而过。 冯芷凌向来是个行动规矩的大家闺秀,虽然耳闻飒烈蹄声十分好奇,却并没有主动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只是人不动风动。香车骏马相错而过的瞬间,车帘微飘,随着昏沉余晖映目而来的,是一张深刻肃穆的武将面孔。 轩昂器宇,浓眉阔目。腮边凛然一道陈年刀疤,将硬朗轮廓流畅的下颌破开半指折痕。 外宫道远远另一头,有哨卫别着信报一路追赶。 “茂川进义校尉急报,嵇将军留步!” 嵇姓? 冯芷凌闻声晃神。清冷寺观中深夜沉寂的回忆,在脑中苏醒。 森寒铁甲尤未卸下的年轻将军,别马回头,再次擦着冯家马车迎了回去。 “嵇燃在此,信报速来。” 马车悠然远去前,冯芷凌最后听见的是武将的飞扬马蹄与沉稳低音。 * 琪贵妃对冯芷凌的婚事显然十分上心,没过几日,便命宫里的姑姑送了一叠画像来。 “姑娘不要介意娘娘这上赶着操心。虽说按规矩,孝期才过不久,不该这时叫姑娘相看,只是姑娘既年纪到了,就该赶早儿。再说这人伦人伦,人在伦先,现如今早没得强求儿女守孝,三年不能见喜的约束。姑娘可不要推辞娘娘心意,她是把姑娘当嫡亲女儿一样疼的。” 来人是贵妃身边亲信姑姑,对冯芷凌自然亲切和善,话里话外,看似替琪贵妃向外甥女解释,实际还是提点给一旁的生父冯崧听罢了。 “娘娘盛恩,冯府感激不尽。”冯崧自知若想抬姨娘为平妻,需得已逝夫人的靠山琪贵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行,自然不会对贵妃插手女儿婚事有意见。 “贵妃还留了些体己话儿,叫老身叮嘱姑娘。”金姑姑笑眯眯地看着冯崧,“老爷事务既忙,就去罢,留老身与姑娘教导些宫里规矩。” “姑姑请自便。”冯崧本就不喜接触宓家的人,总觉得自己莫名矮一头气势。既然有人递了台阶,他当即行礼拔步离开。 见冯崧出了院子,姑姑才接着前面话头继续:“老身听说姑娘此前,得有两三年没有在京城圈子走动罢?各家来往都生疏,可得先好好了解了解。贵妃娘娘叮嘱老身,定要姑娘相看满意,亲家也慈爱的,娘娘才舍得把个如宝似玉的外甥闺女嫁出去呐!” “是芷凌叫娘娘费心了。”冯芷凌盈盈拜谢。生母已不在世,父亲又不上心,只能连累宫里的姨母代为操劳终身大事。 “姑娘不必见外,您好好儿,娘娘心里就高兴。”姑姑笑道,“这一沓画像不多,老身给您讲讲这些子弟家世,回头若大家筵席游玩,许有见面机会,姑娘也可留意眼缘。” 说是不多,金姑姑最后却将到月落梢头才走。京中适龄子弟家世情况,甚至包括七姑八姨那些圈圈绕绕,讲了几个时辰,冯芷凌已听得头昏脑涨。 “这一位年纪轻轻,前年儿才中的探花,炙手可热好儿郎呐。”金姑姑似乎也看好这位面容俊秀的少年书生,“家里头人也简单,只有一母一妹。母亲年迈不掌事,妹妹过不几年也是要嫁人的。若是结亲,姑娘就是府中唯一管事的主子,没有打秋风的亲戚受气。只是也亏在人脉单薄,没个亲友帮衬热闹。” “这一位,乃是宣平侯幼子。家世显贵,为人谦正,难得贵族子弟里不骄不躁的性子。也素来得宣平侯宠爱,虽轮不着爵位,日后分府只怕也与世子境遇不相上下。只是宣平侯夫人脾性暴躁,不是好相与的婆母。” “这一位,当前官至北城兵马指挥司。品级虽不算高,胜在性子忠正实诚,颇受上司赏识,光景不会差。就是武人世家出身,自小起就摸爬滚打皮糙肉厚,心思粗放,不定能疼人。还是得再观望……” 金姑姑对画上各家子弟一一评判,三言两语先交代家世与优劣。能由贵妃挑选,拿来冯芷凌面前相看的,自然不会有那尽不好的。只是这一沓画像之下,竟压了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孔。 “这位,您似乎没提?”男人硬朗面容上一闪而过的刀疤犹在眼前,冯芷凌便忍不住发问。 “啊……这一位。”金姑姑面露难色,“实不相瞒,本不该有这画像。是娘娘替姑娘相看时,圣上恰好来重华宫里撞见,非要加进来一个。娘娘替外甥女相看外男,本有些不妥当,因此更不好违逆意思,惹圣上不快,只暗暗叫老身不必将这一份与姑娘细说。” 见金姑姑如此说,冯芷凌虽好奇也不便追问。金姑姑脸色却忧虑起来。 细想片刻,还是对冯芷凌道:“既然姑娘问了,老身就还是与您说一说利害,好叫心里有个准备。这位嵇将军是新提拔的中郎将,战功赫赫,端是年轻有为。只是亲缘浅薄,且无甚家世,因此不大好。昔日作战脸又留了疤,这颜面就得差了一截。” 金姑姑说着,神色越发为难,“这样男子,娘娘自是不会答应。只是圣上今日,竟看着兴致勃勃似的,非来插这一手。这下好了,姑娘若不相看这一位,倒是驳了圣上脸面。可若说真把个外甥女就这么安排出去,贵妃娘娘的心口都要滴血哟……” “姑娘也不必太忧虑。此事未定,不是没有余地。娘娘已有谋划,回头她再与圣上周旋说法,姑娘还是可紧着那条件好的相看,若时机妥当,娘娘再去求个脸。若得圣上赐婚,未来夫婿即便家世出色些的,也绝不敢怠慢姑娘。” 4、旧怨:郎负心 冯芷凌闻言沉默半晌。 虽说贵妃叮嘱,不许金姑姑多提嵇将军画像的事情,可毕竟事关上意。若圣上只是心血来潮也就罢了,要是有意插手,贵妃却不肯配合,少不得圣上对此事会心有芥蒂。 金姑姑显然也知道这道理,未尝没有叫冯芷凌看见画像,主动发问的意思。原委她已告知冯芷凌晓得,如何选择,就看冯芷凌自己心意了。 “圣上属意的男儿,必不会差。芷凌蒲柳之身,婚姻大事有圣上把关,岂能不谢隆恩?”冯芷凌缓缓道,“只是女儿羞涩,不敢多言。姑姑今夜回复娘娘,可道……” “芷凌姑娘看似尚无中意之人,只是察其观览画像,似乎偏爱魁梧男子多些,不喜文弱清瘦。言谈之间,极避讳婆母严苛,妯娌吵闹。”冯芷凌垂下眼睫,“大致这样意思,该如何说,姑姑可自行斟酌分寸。” “姑娘聪慧明事,不怪乎娘娘疼你入骨。”金姑姑一听便知,这样说法只是为了叫琪贵妃心里好过罢了。万一圣上有意指婚贵女给下臣,谁又能真抗旨不遵呢? 只是外甥女自己似乎也偏爱,总比一味强塞来的叫人心里舒服些。 “时辰不早,老身也该回宫了。”金姑姑起身告辞,“娘娘那里,老身会按姑娘意思,好生禀报。” 重华宫内,正候着回音,神思不属的琪贵妃听了金姑姑的复命,皱眉追问道:“若若真是如此表现?可别是你领会错了。” “老身陪娘娘宫中浮沉十载,岂会这点脸色看不明白?”金姑姑垂头答道,“若芷凌姑娘并未介怀,圣上亦有意成全,娘娘不若……谨顺上意。” “这孩子,向来端雅文静,本宫还以为她会欣赏那诗书气些的矜持男子。”琪贵妃自言自语,“不过,自古美人慕英雄,倒也说得过去。本宫只是担心武官粗手粗脚的,不懂得疼人。” “原本想挑多几位玉树儿郎,叫若若自己相看喜欢,日后好成一桩美事。圣上竟……这嵇燃是个什么来头!身家不显,还破了相,却连累若若。这一回,到底是本宫误了事。”贵妃不由悔愤,对自己素未见过的这年轻将军,已是心怀不满。 “据说这嵇将军曾是三皇子出征平淮南叛乱时,麾下招揽的一员小将,武艺高强,颇得军中将领赏识,少时曾随威武大将军驻守荒漠五年。此番回京领功,才将受了圣上的赏。”金姑姑在宫中消息灵通,便主动为主子解惑。 贵妃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竟是老三那一派的……” “三皇子平常看着是谦和本分,只是大宝之位,哪个皇子心里没点谋划?如今太子行事浪荡,圣上属意不明,三皇子若能继位,嵇燃必得从龙之功,倒是前途无量。可若三皇子输了,这败军之将……”一想到外甥女若被指给嵇燃,定下亲来,说不准今后还有波折,贵妃更觉不妥当。 暗暗下了决心,不能叫视如珍宝的唯一外甥女,嫁给朝不虑夕,命途危浅的孤独武将。 * 离着重华宫遥遥数里的皇宫北面,是恢弘大气的皇子王宅。 除了已早早出宫建府的太子,当今圣上剩下的四位成年皇子,均居于此,只是各自独立宅邸,素日行动并不交集干扰。 庭院深深处,转过满月拱门,沿文石小径前行数百步绕竹林而过,入目即是一泊开阔亭湖,亭脊飞衔蜷云,珠帘垂掩清波。当中有一身材高大的玉冠男子,正散漫靠着椅背,玩味垂目于眼前跪拜禀报的下属。 “嵇燃升中郎将,受上赏,为人更加狂傲,屡屡对殿下命令不以为意。此人虽作战孤勇,然命宫破军,非池中物,恐妨害殿下将来大业。” 这样的劝诫,三皇子李成哲,早已不是第一回听见。 锦衣华服的皇族,正倚着满铺雪白狐裘的乌木交椅,手指关节缓缓摩挲盛满美酒的鎏金夔纹酒器,闻言,不过不甚在意地笑一笑。 “吹毛立断,削铁无声的一把好刀,即使锋芒迫人,主人又怎会舍得不要?”三皇子喃喃。随手将斗值千金的一捧美酒,兴致缺缺地挥洒进横波轻翦,澄碧般的湖水里。 “日后这些嚼耳根子的活计,就别在本王面前作了。”男人慵懒的眼神里隐含威压,“你们捡去的功劳,本王从不过问,现如今不过父皇补偿边关将士一点升迁,就叫你们看不过眼?嵇燃尚且没有这样小的气量,倒显得你们几个做贼心虚。” “您说得是。”受人之托,来告小状的属下心虚地深躬着腰,揣在袖筒里的手不敢伸出来擦一擦额头冷汗,“是臣下莽撞。只是见此人近来时运还济,唯恐他得圣上青眼后,敢不将殿下放在眼里……” “得父皇青眼又如何?不过更利将来为我办事罢了。”三皇子不以为意,“此人与你们不同,向来不为功名财宝所动。若无本王知遇提携之恩,他怎能从一介小小无名兵士,做到今日统领禁宫的中郎将?哪怕再得上头那位重用,他嵇燃也是本皇子手下忠心耿耿一条好狗!” 皇子自觉运筹在胸,志得意满。怀着小心思的属下不敢在这当口继续点火煽风,只得唯唯诺诺禀报了其他事情后缓步退下。 “可是有那不长眼的人,叫殿下生气了?”见三皇子独坐亭中许久,府上歌姬方敢稍靠近湖心亭,扬颜媚笑,“让君儿来替您斟酒罢。这些伺候的躲懒鬼,竟叫殿下一个人在这饮酒,也不上来照顾。” 君儿是昔日三皇子出征归来途中,地方官进献的一位美貌歌姬。身姿曼妙,知情识趣,何时应规矩本分,何时可娇痴嗲横,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因此被他一路带回京城,极受宠爱。 “本王身边尽是些蠢材,除了你,还有什么人长了眼么?”三皇子示意君儿上前来,一把搂住她调笑,“一个两个都只盯着眼前挂那块肉,竟不知为本王想想后头的通天之道。” “您别气坏身子,不值当。”香风侬语贴耳来,三皇子哪还有闲心记挂区区属下争风吃醋?就着湖光荡漾,幕天席地,便为所欲为。 君儿身娇体软,柔顺任由男人动作。只是在渐入佳境时,歌姬眼里泛着的泪光,顺着姣好玉面蜿蜒而下,没入鬓发悄然不见了。 * 自听说贵妃召见冯芷凌入宫,日后又特地复派了姑姑上门教导,冯芷萱便觉如鲠在喉。她倒是差点忘了,嫡姐虽没了生母,却还有个向来疼她的姨母在宫中为贵妃。 不愧是由世代书香宓家教养出身的嫡贵大小姐,生来便有宠爱与靠山。旁人千羡万求得不到的东西,自然有得是人愿双手奉送到她面前,这人还谪仙似的作出不稀罕要的模样。 冯芷萱最恨,便是冯芷凌这种造化,教她总觉自己什么都想贪求的可怜样子,是浑身低了人一头的狼狈。 如此计较,面上却言笑晏晏:“听闻姐姐才去过宫里头不久,前日子又有宫人来,不知是否贵妃娘娘赏了什么稀罕玩意?快叫妹妹开眼长长见识罢。” 冯芷凌冷眼看着这个庶妹。 冯芷萱不为所动,心里反而有种从未有的愉悦刺激,仿佛发肤毛孔都有凉风拂过般令她隐约颤栗。能叫向来端庄正色,目中无人的冯芷凌变脸,可实在是一件叫人雀跃的事情。 冯芷凌心中火气压了又压,堪堪停在将爆未爆的临界点。 “赏了些宫中制的小玩意罢了,不算多稀罕物什。你若喜欢,取一件予你。”胸腔里一口呼吸直压到丹田,冯芷凌强逼自己冷静,侧头先示意紫苑去取东西。 “那就多谢姐姐了。”见冯芷凌拧着眉眼似乎不快,情绪却还平静。冯芷萱不由可惜,忍不住推波助澜。 “上回与姐姐不欢而散,芷萱生怕姐姐心里还恼怒着芷萱。”冯芷萱装乖,“如今见姐姐不计前嫌,芷萱就放心许多。今后待母亲抬位,咱姊妹可就是嫡亲的家人……” “不计前嫌?”冯芷凌喃喃重复了一遍。 “你可知平妻,虽不必向元配行妾礼,实则仍是妾位?只是说起来好听些罢了。”冯芷凌突兀插话,令冯芷萱脸色一僵。 “姐姐这是说什么。”遭此反问,冯芷萱险些维持不住乖觉神色,“咱家也不算大户人家,并不讲究那些细致规矩,平妻就等同于妻子……” “冯府确实不算大户,不然也不至于,什么不规不矩的事都有人干得出来。”早想出口,却憋了多年的话语一朝决堤,冯芷凌已不想再压回去,“只是我自小受母亲教导,行事为人并不打算向低处看齐。” “你这意思,是想说冯府比不得你外祖宓家高尚吗?”冯芷萱被嫡姐突然转变的气势威吓,慌张之下口不择言,“还是想说父亲行事不够规矩?” “看来你心里有数,知道当初纳婉姨娘的事,上不得正经台面。”冯芷凌眸色渐深,“我母亲当年执意下嫁,从江南跟来京城,外祖家别无所求,只提一点; 若我母亲三年无所出,父亲方可纳妾。实际我母亲婚后第二年孕中,这诺言便遭违背。若非母亲终是不舍,又嘴硬心软,你以为凭冯崧一张嘴哭诉认错,便可免外祖家的报复吗?” “……你、你竟直呼父亲大名。”冯芷萱只以为嫡姐自恃高洁,面对自己挑衅也不会真的怒目相向,坏了她素日里谪仙贵女的形象。没料到冯芷凌安安静静发火的模样,却比怒目而视更叫她意外和害怕起来。 5、圣旨:姻缘定 “你大可如从前那般,因得不到又比不上,只能背刺几句,却于我而言不痛不痒。” 不再为虚无的姐妹情面忍着脾气,冯芷凌反而畅快许多,“至于我直呼父亲名字,你也大可去告一状。看他是先来责骂我,还是因在次女面前跌了份,而先斥责你不要自找事来招惹我? 再者,上次的事情,不必夸我大度,不计前嫌。”冯芷萱惊慌失措,冯芷凌步步紧逼,“我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答谢’。 毕竟我被母亲发落修行,以至于两年别离,错过最后时机,如今天人不得相见,都拜你那几册话本所赐。” 咄咄言语之下,冯芷凌仿佛回到两年多前,还未被送离冯府的时候。 * “大小姐,这是夫人命婢子送来的大家字帖,说是要您每日赏鉴临摹,陶冶情操,不可忽略,待她月末再一起考校感悟。” 宓静秋的贴身侍女,这日送来整整一木匣子字帖,全是世面难得一见,保存完好的名家真迹。 “辛苦元筝姐姐,就在书桌那头放下罢。请转告母亲,芷凌必认真钻研,求其精髓。”来人是宓静秋小时便跟着的老人,冯芷凌对她亦是十分客气。 宓静秋向来严格,不许女儿只知嬉闹玩耍,因此安排许多课业。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甚至史书论策一个不漏,务求要冯芷凌做到处处精通。如此一来,冯芷凌自独立院子后的生活,简直如索居般孤独单调。 常见的人,除了身边来往伺候的婢女,就是教授各门课业的老师。每日面见老师的次数,比与父母见面的次数要多出许多。 这样苛刻律己的日子,偶尔也会叫人喘不过气。 因此家里有一个妹妹,时常来梅竹轩拜访,可一起吃喝茶点,说些姐妹之间妥帖话题。于冯芷凌而言,是难得的轻快放松。 只是没想到,正是这样的松懈,叫冯芷萱有机会挑拨离间。 在冯府,宓静秋虽掌中馈,实际却极少离开自己的院落。多数时候由她亲自查看账目流水,再安排手下管家跟进。 因宓静秋管事向来是肃正威势之风,阖府上下都畏惧夫人威严。连带夫人对大小姐约束颇多,管教极其严厉,在冯府也不是新鲜传闻。 冯芷萱,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想叫冯芷凌与嫡母争吵,生出嫌隙。 她心知姐姐每日除了学习女子技艺,还要饱览群书。夫人给冯芷凌安排的书目,不是传统教条戒律,便是名家论作,务必要培养冯芷凌成为品性正统,才艺超群的千金小姐,决计不会允许冯芷凌接触外头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杂谈。 然而朔朝风气其实已十分开放,市面不少戏剧话本盛行,各家年轻的小姐少爷,或多或少,都看过一点儿。 悄悄买来话本几册,顺手藏进冯芷凌的梅竹轩,并非难事。 过了几天,梅竹轩里也毫无动静,冯芷萱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失败了。 她却不死心,猜测嫡姐是将捡到的书收了起来,并未清出梅竹轩,于是借问安嫡母之机,暗中怂恿宓静秋入夜去冯芷凌院里。 是夜,梅竹事发,宓静秋大发雷霆。 “好,好得很!我尽心尽力,却教养出来一个满脑侧辞艳情的女儿。从前读的规矩,都去了哪里!” 宓静秋严厉高傲,不通情理,半夜撞见悉心管教的女儿偷读春闺话本,认定她早已歪了心思。不顾身边人劝阻,坚持要将冯芷凌送往山上清修三年,以磨回心性。 “夫人,这过一两年,凌儿就该谈论婚事。若被人得知她在寺观受惩戒,于此大大不利啊。” 冯崧第二日傍晚回来时,才知长女几乎是连夜被母亲安排行李,一早差使送去高山寺,不由连连劝道,“凌儿一向端正规矩,能有什么错事惹你如此大动肝火?” “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宓静秋思想正统,深闺女儿读了歪书此等丢人现眼的事,并不肯向家人说明。冯崧性格软弱,加之纳妾后与宓静秋感情冷落已久,见夫人强横不答,便也赌气不肯掺和。 就这样两载时光过去,直到宓静秋突发心疾去世,冯崧方才顾上喊人将大女儿接回来奔丧。 而冯芷凌两年多少女时光,就这样日复一日,耗费在凄冷山寺间。 自漫漫回忆中恍神,饶是冯芷凌向来含蓄稳重,也忍不住眼底微微发红:“这一桩恩怨前嫌,确实是我还没来得及与你计较,你倒主动上门催债来。” “……与我无关,我也不知夫人竟会那般发火。”冯芷萱大觉不妙,慌张解释,“我那时只是见姐姐天天读些枯燥无味的东西,想让姐姐得些松快……” “你起初,究竟好意恶意,自己心里有数。” 冯芷萱如何解释,冯芷凌并不在乎。 “我原本,不想撕开这层幌子。只因书是我自己捡去不假,也是我自己留下来看,这一点我并不怨怪他人。我与母亲的矛盾,也许不是因这书,也会因其他事激发出来。只不能否认,因你施展手段,叫我这两年至亲不得见,有家不能回。我想了想,这笔账,确实不能不算; 母亲昔日,忙于中馈与亲女的教养之责,倒是对妹妹有所疏忽。”冯芷凌伸手拈住妹妹的下巴,冷笑,“可知长姐如母?今后冯府上下大小事,少不得我要过问一番!” … 冯芷萱惊魂未定回了豆蔻院。 她满十五岁后,冯崧便将豆蔻院单独给了她,婉姨娘则搬去了离冯崧书房更近的宝兰院里。 想到冯芷凌方才话语,冯芷萱心下难安,便又匆匆去找生母。 “母亲,父亲可有说何时去祠堂祭礼么?”一见婉姨娘,冯芷萱急忙问道。 “我如何知老爷打算?既然说想要抬我为妻,那早晚会成,急什么?”婉姨娘嗔怪道,“就这事,值得你匆匆来问?” “若是,若是姐姐不乐意,此事可还能成?”想到冯芷凌方才怒气,似乎一改从前对冯府事宜漠不关心的模样,冯芷萱深怕嫡姐暗中阻挠母亲作平妻的事情。 “老爷说大小姐并无异议,为何又会突然不乐意呢?”婉姨娘奇道,“大小姐一向淡泊,并不计较府里大小事,何苦起意为难咱们。只是老爷先前想在今年办成,怕是不能,毕竟夫人年头才去,到底日子不合适。只是再等上一年半载又何妨?我与老爷恩爱多年,并不差这一层名分。” 婉姨娘向来不是好高骛远的性子,为人十分平和柔顺,反而因此得了先夫人怜惜。 宓静秋虽厌弃冯崧情移,对她却未有过刻意为难。冯芷凌在府上时,对父亲这个妾室也算客气,因此婉姨娘向来不觉得嫡小姐会为此事作梗。 女儿莫名其妙的担忧,并没有在她心里留下波澜。 劝不动母亲,冯芷萱又不敢说出自己当年行事得罪嫡姐缘由,只好怏怏不乐回了豆蔻院,越发心郁。 只是叫她更心郁的事,还在后头。 “上天有德,成人之合。朕闻冯府长女,恭谨端敏,风姿雅悦;今有中郎将嵇燃,忠勇谦良,未得婚配。可成佳偶,姻缘敦睦,以慰朕心。” 传旨太监拢起圣旨,笑眯眯道,“贺喜冯老爷!这嵇将军屡立战功,归京即得封赏,正是如今圣上跟前红人。如此得意佳婿,又是圣上亲指的婚,必定美满和睦,光耀门楣。” “谢圣上隆恩,冯崧感激不尽。”冯崧虽知贵妃有意插手嫡女婚姻,却不知这姻缘来得如此之快。还得了圣上亲旨,不由喜出望外。 “冯府长女芷凌,叩谢圣恩。”圣旨来得突然,冯芷凌却已不意外,淡然行礼接旨。 冯府上下跪了满院,直到大小姐接旨叩谢,传旨太监一行离开后,冯家上下才恢复往日模样。 “好!好事啊!”冯崧喜上眉梢,“娘娘对你的婚事果然上心,竟能求得圣旨赐婚,日后冯家必定要更上一层了。” 府中有圣上圣旨,可以说是极其光宗耀祖的事。 “娘娘关爱,芷凌感激。”冯芷凌虽知此事非琪贵妃所愿,却不能、也不必向冯崧解释。 冯芷萱却不知其中弯绕,只是一想到嫡姐竟得圣上亲自指婚给前途大好的新秀武将,心内更是憋屈不已。 * 另一头的嵇府,也接了同样含义的圣旨。 “臣谢主隆恩。”嵇燃跪叩领旨。待传旨太监离开,方才微皱起浓黑的眉。 “圣上如何想到指婚一事?”次日昔日袍泽恰好与嵇燃饮酒,得知此事,有人不由疑惑。 “许是圣上爱怜人才,既已赏无可赏,便赏位夫人。”陆川笑道。 他与嵇燃在淮南从军时便结识,感情较一般将士来得更深厚。 “要我说,谨炎恰是该成家的年纪,这一赏来得妙。”谨炎乃嵇燃表字,陆川与他关系亲近,常以此称呼。 “还不知将来的中郎将夫人,是何模样?”同袍们饮了酒,谈天便放肆些,“只怕是不多见的美人,郎将大人可勿吝惜喜酒,叫我等有幸一睹嫂子芳容。” “夫人美不美,成婚前怕是猜不到了。只是嫁给嵇兄,将来必不止是郎将夫人而已,这前途还是能略算一算的。” “本就不该只是中郎将。”有人心直口快接话,闻言众人一时沉默。 此番聚会的,都是嵇燃相识已久几位将士。一听便知,这说的是嵇燃旧日军功,曾被三皇子下属冒领一事。 6、来访:与婚书 “过去之事,没什么好提的。”嵇燃举杯,“难得相聚,勿因小事坏了弟兄心情。” “说得是,今日不谈公事。”陆川也斟酒相迎,打着哈哈将方才话题略过。 众人一时如何酩酊畅饮不谈。酒宴结束后,各将领自顾家去。陆川心事重重,有意留下与嵇燃商议秘事。 “瑾炎兄如今得了圣上提拔,大可不必在三皇子手下埋没。”陆川低声道,“虽知三皇子于你有提携之恩,明珠另投非君所愿。只是咱俩兄弟亲近,子川便有话直说,此人实在不是明主,瑾炎兄可要仔细考虑。” 嵇燃闻言一哂,举杯相碰:“子川一番好意,瑾炎心领。只是人各有志,子川非我,安知此木非我良枝?” “我如今在太子手下当差,自然听了些风声。”陆川急急解释,“如今只知太子行事狂放,圣上似乎不喜。然太子乃圣上与先皇后唯一的儿子,占据嫡长之位,要论名正言顺,无人能胜。更勿论,宫中盛传太子失了盛宠,却不知圣上依旧月月召长子入宫伴驾。旁人如何议论,子川并非不知,只是真相近在眼前,实在不见太子有失宠的模样。” “太子是否失宠,与我在谁手下效忠并无相碍。”嵇燃好笑道,“何况无论谁来,也该公事公办,子川不必担忧。” “只怕三皇子并非循规蹈矩的闲散王,谨炎兄一旦与其他皇子扯上关系,将来若有万一,可就洗不清了。”陆川意味深长,“也罢。我知你性子,旁人如何劝你,也不会轻易动摇。只是瑾炎兄乃不世出的将才,太子十分欣赏,有意招揽贤能。若日后寻新造化,可再与我洽谈此事。” 陆川拍了拍旧友宽厚的脊背,便起身告辞。嵇燃垂眸不言,抬手饮尽杯中最后一滴酒。 … 指婚圣旨既已下达,冯府上下少不得一番忙乱准备。司天监也着人送来适宜婚期,恰是当年岁末。 “这时日,虽然大吉,只是略仓促些。”冯崧见了司天监发来的笺文便皱眉,“不若推迟几月,另择吉日的好。” “再往后推,便得来年了。何况圣上下旨,官员自然努力操持,尽早择日完成。”婉姨娘柔柔劝道,“老爷又说胡话,此乃天意,怎可说推就推?” “你说得是,是我糊涂了。”冯崧一拍脑门,“此话确实不妥当。好在无外人听见,否则便要说我不满圣上了。只是芷凌才将归家一载而已,便要出嫁……哎!” 冯崧确实有些可惜与长女情分疏浅,没得多享一番慈孝。只是他的惋惜传到冯芷凌耳中,却叫她觉得有些许好笑。 “看来老爷也是舍不得您的。”紫苑正陪着大小姐相看嫁衣材料,听其他小丫鬟说这事,便不由感叹。 “也许罢。只是既然昔日两年不见,也不闻问一声。这女儿在家或出嫁,许是也无甚区别。”冯芷凌语气有些冷淡,吓得身边婢女不敢再多提此事,生怕小姐心情不快。 冯芷凌倒确实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十分沮丧低落。 她与冯府家人,感情向来不算亲近。自小虽一处长大,只是她向来是含蓄不外露的性子,自然不如柔和亲切的婉姨娘与爱撒娇耍赖的冯芷萱讨父亲疼爱。 若是从前,这样没规矩的话,冯芷凌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甚至心里有这个念头,都觉不孝不悌,是乱了心性。 只是如今生母不在,生父不亲,自己虽身在冯家,却像一个局外人孑立府中。她忽然觉得,再如既往信守母亲从前教导,实在叫人压抑约束。 可是又约束给谁看呢? 走要盈行微步,环佩不响;坐要端庄矜持,正容敛态。自懂事起,便日日听训教导,读书学艺,从无懈怠。冯芷凌虽是身在深闺女儿家,可要论学习刻苦,只怕远超外头许多男子。 就连在寺观时,虽比在家学业轻快,亦是晨光熹微便起,从未落下读书习琴。 只是这一切,似乎随着宓静秋的过世,变得不那么有必要了。 * 婚礼按部就班地筹备起来,由于圣上指婚,司天监早已合算好了八字,也省去问名请期几遭麻烦,只需嵇府与冯府一过三书,便可进行纳吉仪式。 “小姐,听说今日新姑爷要上门来,您不去前头看看?”见冯芷凌稳居梅竹轩,手握一部古籍专心研读,对未来夫君全无好奇的模样,紫苑忍不住问。 “不必看了,迟早会见。”冯芷凌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您这心也太宽了。”紫苑嗔道,“老爷还特地着人来问您要不要去呢。虽说婚前不宜会面,可如今较从前开放许多,女儿家趁着主君上门在屏风后偷偷看一眼,也是约定俗成的相看。” 小丫头絮絮叨叨,想叫小姐面对婚事能多些活泼和期待来。 冯芷凌不由好笑:“那若是见了对方,却发现其人貌丑无颜,因此抗拒婚事,可怎么办?” “这……”紫苑语塞,“可寻常人家,也不会主动寻那貌丑的姑爷呀?总该是对方有可取之处,方才舍得嫁出女儿去。” “话虽如此,你家小姐这可不是老爷主动寻的亲事。父亲今日应当也是第一回见这位将军。”冯芷凌想了一想,“也罢,我还是去前头看看。” 冯崧处事并不十分圆滑,冯芷凌只担心父亲没得与武将打交道的经验,会生出些波折。自己在屏风后观望观望此人言谈品性,也是好的。 去前院的路上,却远远看见了冯芷萱,与一犹见风情的中年美妇走在一起,正是婉姨娘。 冯芷凌回府后,与冯家其他人见面并不多,更是向来不去外院用餐,对婉姨娘总无甚印象。 只记得这位姨娘虽在府中与冯崧极亲近,却多年小意依旧,不是那好高骛远的性子。对待宓静秋与冯芷凌不说热络,却也礼仪周全从未疏漏,因此冯芷凌对她倒没什么排斥感。 何况一个家道中落,身世落魄的妾室,又有什么值得故意为难? 只是冯芷凌幼时也常常费解,婉姨娘相貌不过寻常秀气,身世才华更是无法与出身高贵,容华动人的宓静秋相提并论。可为什么父亲与母亲疏远,却偏偏怜爱一个与母亲云泥之别的女子呢? 这问题,小时候冯芷凌不懂。只是既并不觉得是婉姨娘的错,那便该是父亲的错处。 此处是去前院必经之路,不留神冯芷凌便已走到近前,婉姨娘回头望见,便主动问候:“大小姐安。” 冯芷凌微微点头回应:“姨娘与妹妹这是去哪里?” 婉姨娘神色不由有些尴尬。 得知今日府上有重要客人,是冯府将来那位大女婿,她本是不想去前院凑热闹的,身份也毕竟还不妥当。只是架不住女儿哀求,非要去前院偷看未来姐夫不可。婉姨娘担心冯芷萱自己偷偷跑过去冲撞贵客,只好随着一起。 “听说今日新姑爷上门,妾身心下好奇,欲一探郎君风采。”婉姨娘最终还是遮遮掩掩说了一半实话,只不提是冯芷萱要来的,“大小姐这也是去前院罢?” “是。”既然凑到了一处,便不得不一道走了。路上冯芷萱偷眼瞄了一眼嫡姐,却只见她神情淡淡,看不出心绪。 冯芷凌得了圣上指婚,冯芷萱虽是嫉妒,但又忍不住十分庆幸冯芷凌即将嫁人,想必将来没有空插手府中事务。只是也难免好奇指婚之人究竟如何优秀。 她听说对方是朝中新得升迁的年轻武将,只是似乎并没什么家底背景,心里早就平衡许多。若是今日一见,对方相貌不堪,冯芷萱只怕会当场偷笑出声。 嫡姐性子看似平和淡漠,实则心高气傲。要是嫁给这样的夫君,不定会气得夜夜无眠。 冯芷凌虽不知冯芷萱的小算盘,但也猜到主动要去前院的必定不是婉姨娘,不过懒得在这样的小事上与冯芷萱置气罢了。她唯一心生怨怼的,只有当年妹妹挑拨,害自己离家两载的事情,只是还未想好,该如何叫冯芷萱吃点苦头。 虽能叫贵妃打压婉姨娘扶正的事,冯芷凌却并不想为此事劳烦姨母。若如此做了,姨母还以为自己在府里受了什么委屈,更加要担心不已了。何况婉姨娘陪伴父亲多年,未有错处,她无意为难。 不如从日后冯芷萱出嫁入手,提点一下父亲,按习俗,庶女嫁妆不可超出其母成亲时的嫁妆份额。冯崧对女儿们倒不算小气,想必日后会额外给冯芷萱备一份嫁妆,可若是真按规矩行事,冯芷萱出嫁时,就只能带一只箱子出门了。 冯芷萱为人太计较,光这一件,就能叫她新婚日在盖头下气得发疯。 冯芷萱偷眼看嫡姐,只见冯芷凌嘴角忽而翘了翘。虽不知为何而笑,却叫她心底有些发毛。 总觉得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到了前院,从走廊绕到屏风后头,却发现来得有些晚了。冯崧与未来主君似乎已商量完婚事细则,正在寒暄其他。 “嵇府人烟单薄,少不得您与夫人多操劳些事宜。”与嵇燃同来的一位长者,乃国子监祭酒,是圣上考虑到嵇燃无亲人师长,不便行事而安排的,其人才学师德在京中颇有名望。 “大人客气了,这是应当的,应当的。”冯崧忙不迭应道。 除了客套与答话外,全程嵇燃并未如何张口。他虽已至适婚年纪,但甚少汲汲营营觥筹交际,对婚姻习俗之类的话题更是了解不多。总之圣上与司天监怎么安排,他便顺着去做就是。 正漫不经心听着未来岳父与祭酒官员迎来推往,嵇燃忽而眉头轻轻一拧。 他习武已久,耳聪目明远超常人,大堂侧门边屏风后有人来,几乎是立即便有感知。只是嵇燃也猜到屏风后或许是冯府女眷,不宜直接出面招呼因此躲在屏风后,倒也不奇怪。 知道有人也得假装没发现。寒暄完毕,嵇燃与冯老爷行礼告辞欲走。只是他眼神太好,余光掠过,不留神还是看清了屏风缝隙后一侧裹着素锦的薄薄腰身,一晃而过。 却不知何人身姿。 7、君王:藏剑锋 冯芷凌有些恼火。 她方才行至大堂,为了悄悄走到屏风后,便放慢脚步格外小心。结果冯芷萱跟在后面步履不停,一下撞上冯芷凌的背。好在冯芷凌举步向来稳重,才没有轻易向前栽倒,撞到屏风。 险些没在外人面前丢脸。这要是撞上屏风发出声响,甚至撞倒这屏风,一堂人都要尴尬不说,冯家也会在外人面前闹笑话。 回头用眼神警告冯芷萱小心动作。冯芷凌顺着屏风缝隙,隐约看见有穿着国子监官员制服的人在,便猜到是未来夫君家没有长辈陪同,因此另请了德高望重的老人同来。 此前只偶然扫过一眼的男人,今日身着深色常服,显得闲适许多。与父亲说话时的言谈神色,与马车外一掠而过的印象相比,少了许多凛冽冷戾,只剩下巍峨沉稳的气质。这让冯芷凌恍惚觉得,对方似乎不是传说中一战斩敌首三千的猛将,只是寻常人家沉默可靠的高大兄长。 冯崧也是如此感觉,因此对着上门的未来女婿更是满意。 虽有些少言寡语,但看着为人可靠,且相貌竟意外的端正俊朗,仪表不凡。脸上有旧疤痕但并不至于破相程度,也不算甚么大事。 尤其听说过,此人在京城的宅子也是圣上亲自赏赐,可见前途一片大好。即便从前是没有家族背景的边关武将,将来也必定成为别人上赶着巴结的对象。 思及此,冯崧便对这个未来女婿更热情几分。 嵇燃一行人告辞,冯崧跟着送客。待大堂里客人尽数离开,冯芷凌等人才从屏风后出来。 “未来姑爷看着是个沉稳的,老爷倒是可以放心了。”婉姨娘喜悦道。她倒是真心实意替冯崧和冯芷凌高兴的。 “借姨娘吉言。”冯芷凌应道。她无意中望见冯崧一行人往大门去的身影,众人一处坐着还未如何觉得,这起身一排走出去,当中嵇燃的个头便分外显眼。 冯芷萱也看见了这一幕,好不容易平复的嫉妒复又起来啃咬着她的心。 原以为是个粗鄙武人,没想到今日一见,相貌竟十分英俊,身材更是挺拔威武。面对冯父时亦有礼有节,看来似乎也不是难相处的性子。 果然有个贵妃姨母在宫里帮忙打算就是好。嫁得如意郎君,若得夫君爱重,今后想要什么都可手到擒来。 冯芷萱只以为这位主君是琪贵妃有意看重,替冯芷凌方方面面都打算好的满意之选。却不知贵妃得知今日冯府已交换婚书下聘一事后,在重华宫摔了一个素日手上最喜欢的茶盏。 “娘娘息怒。”金姑姑连忙劝道,“皇上方传令,今夜至重华宫用膳,可不要叫他看见您这气模样。” “本宫倒是不想叫他看见,只是我心里实在憋闷。”琪贵妃气得眼眶发红。 不由怒道,“宓家这一辈,统共就得这一个如珠似宝的女孩子,还是静秋远嫁来北方,才生的唯一一个心肝宝贝。本宫在深宫毕竟无法时时照拂,只能嫁娶一事上多关照,偏就圣上来插一手。他若想拉拢臣子,如何拉拢不好?不过是看冯府做了些年皇商,家财富裕,又不是世家贵族,并不嫌弃那人小地方出身。冯崧也是一介商人眼光,能得圣旨赐婚给中郎将,只会感恩戴德偷着乐,哪知我的若若值得更好的。” “如今既木已成舟,也无他法啊。”金姑姑陪着琪贵妃拭泪,“娘娘倒不如想得乐观些。姑娘是有福的,今后必然会有大造化,不定今日安排,端能成就日后的巧妙呢?” “你说得是,若若是有福的,日后必有造化。本宫不该这么哭哭啼啼的晦气。”琪贵妃擦干眼泪,“来人先与我梳洗一番,不可这幅模样迎接圣上。” 于是待圣上下朝来了重华宫,便见琪贵妃妆扮如花容月貌,正与宫中女官执子对弈,神情专注。 “圣上光临重华,怎也不叫人先通报,臣妾有失远迎……”琪贵妃与众女官慌忙下跪行礼。贵妃行到一半,被圣上一把扶了起来。 “都起吧。一声传比一声响,没得扰了你读书下棋的兴致。”圣上笑道,“怎么,此局已定生死?” 说着,圣上扫了一眼方才与贵妃对弈的女官。 “是臣妾技不如人,想着磨炼,才特地叫她们来陪,不可放水。”琪贵妃笑盈盈道,脸色已全不见方才泪眼愁容。 “叫她们陪你练棋,倒不如让朕来。”圣上且非自傲,他自幼与朝中名家对弈,棋艺之高超,怎是寻常宫中棋官可比。 “您事务繁忙,臣妾哪敢。”美人云鬓微垂,“您今儿怎么下朝便想着来重华宫了,可是上回的事情另有安排?” “指婚一事么?”圣上饶有兴味问,“上回已发了圣旨,这几日当已下聘罢。怎么,可是舍不得外甥女儿?多叫她来宫里陪你几回就是了。” “臣妾向来疼爱这孩子,自是不舍。”琪贵妃语气幽怨,“只是圣上指婚来得突然,臣妾还未来得及做好准备,这宝贝外甥女便要嫁人,这几日,妾心里总沉甸甸的。” 圣上闻言一哂。他对贵妃的心思,其实看得明白,知她心气高,恐怕并不满意自己自作主张,替她选了这个外甥女婿。但圣上向来就爱逗弄贵妃,有意憋坏,“等嫁出去,习惯了,心里就不沉了。” “您说得是。”琪贵妃强颜欢笑。 见琪贵妃脸上笑模样都快维持不下去,有些委屈似的,圣上不忍心软下来,哄道:“好了好了,不与你逗气了,朕直说了罢。你可是担心嵇燃家世浅薄,品行不雅,日后你的外甥女会受委屈?” “……是。”贵妃赌气承认。圣上格外喜爱贵妃与后宫众女子不同的这股爽气娇憨,忍不住一把将美人揽进怀里安抚,并示意宫人都退出去,“好了莫气,是朕没与你说清。你可放心,此人品行绝不是那见异思迁的,何况朕亲自给他安排的当家主母,任他日后权势再盛,也绝不可轻易冒犯。” “权势……您这是什么意思?”琪贵妃听圣上话中有话,连忙追问。 “朕欲扶持他为将来的兵马大将军。”圣上轻声回答。 朝政大事,圣上却轻易在一后宫妃子耳边露了口风。贵妃知情识趣,长久宠爱不衰是缘由之一,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因素,便是琪贵妃在后宫无党派,京中无家族,加之口风甚严,因此能放心交代罢了。 “这!”贵妃惊讶地掩住朱唇,“可是,臣妾听闻这小将军,家无亲族,在京中势力单薄。要成圣上如此臂膀,恐怕为难。” “正因如此,他才会是朕想开刃的那把宝刀。”圣上喑声道,“嵇燃此人出身质朴,然要论上阵杀敌,领兵作战的手腕,这京城众多年轻子弟,朕竟寻不出一个可相提并论的对手。如此人才,若是埋没边关不得志,岂不可惜?” “朕是想着,你表妹娘家虽然是江南名门世族,这家世在京城却还不够看,更何况你表妹所嫁只是一介小小皇商。若是许给京城世家,多是那眼高于顶的老做派,难免有明的暗的磋磨人的事儿,反倒不如许给这个微末时起势的。又有朕的圣旨在,他即便日后腾达,难道还敢不敬朕给他选的将军夫人吗?” “还是您思虑周全。”这一番话下来,琪贵妃早已转怒为喜,“您就爱逗臣妾,早些与臣妾说,妾这几日也可少掉些眼泪了。” “就知道你心里着急,这几日怕是没少忧愁。”圣上拥着爱妃往殿后而去,“费了朕不少口舌,爱妃可要好好补偿。” * 眼见婚期将近,琪贵妃再召了冯芷凌入宫。 “好孩子,这一眨眼你就要出嫁了,近来可有好好休养身子?”琪贵妃笑着关心,“可惜姨母不能出宫亲自参加你的婚礼。本宫想着大婚之日习俗繁琐,你身边人多是年轻丫头,不经事,不若让金姑姑去帮扶你几日,替你好好敲打安排一番,免得手忙脚乱的出岔子。” “姨母用心了。”冯芷凌感激道,“冯家正缺姑姑这样办事能干的人。” 琪贵妃得了圣上金口玉言给的定心丸,对这桩婚事早已放心许多,拉着外甥女悄悄叮嘱:“嫁过去后安安心心过日子就是,若他敢对你不好,你只管来宫里告诉我,姨母给你做主。只是既然成了夫妻,少不得朝夕相见,也要注意相处之道。姨母知道你性子稳重,凡事不喜劳累旁人,但夫君是今后伴你一辈子的良人,倒不必太见外。夫妻俩感情和睦濡贴,才是善事。” “芷凌受教。”冯芷凌点头应下。 “待你出嫁生子,本宫一桩心事便可了了。”琪贵妃入宫多年无子,谈及此便隐有泪光,“若感情和睦,便趁年轻身子好,早些凑个儿女双全。也好时常带孩子进宫来探望探望本宫。否则本宫这辈子子嗣缘浅,怕是没得机会享天伦之乐。” “姨母正值韶华,身体康健,怎会没有机会?切勿因此伤心伤神。”冯芷凌不由劝慰。 琪贵妃年轻时入宫,颇有一番波折境遇,几经起落,才得今日帝王爱重与宫中地位。只是不宜与外甥女解释过多,更不好说出自己曾经身子损耗,难以受孕的事实。 只能苦涩一笑,将此话题略过。 8、惊梦:现旧人 大婚将近,两家府邸均已布置得一派喜庆。 冯家大小姐得圣旨指婚出嫁的喜事,早传遍京城上下。因此前来冯府贺喜的客人络绎不绝,即便是与冯崧多年无甚交集的旧日同窗,但凡人在京城,都要借故来与冯老爷寒暄一番。 冯府未来姑爷,可是新提拔统领禁宫的中郎将,更是由圣上亲自下圣旨赐婚。一时冯家在京城出了名。许多并不认识冯家的京城世家都难免好奇,是什么不见经传的人家得帝王另眼相待。 “殿下,据说这冯家不过一介皇商,并未与京城什么世家沾亲带故。只是有一点……”手下正垂头与三皇子禀报,“这冯府年头过世的那位正夫人,恰是咱宫里贵妃娘娘的表姊妹。” “琪贵妃?”三皇子扬了扬眉,“这位虽得父皇喜爱不衰,又有贵妃之位在手,却多年无子,不争不抢,倒向来没什么威胁。只是父皇莫名其妙给嵇燃指了这一桩婚,若与贵妃不相干,本王却是不信。” “属下还听说了一事。”手下补充道,“这位被指婚与嵇将军的冯家小姐,此前有至少两年时日,人并不在京城冯府中居住。” “不在冯府?”三皇子略提起兴致,“那在何处?” “在京城西郊高山寺,带发修行。” “未出阁女子送去寺观修行,若不是祈福念经,便是闺阁有失。”三皇子若有所思,“只是两年时间实在长久,恐怕不是前者。难不成父皇竟赐了一个婚前失贞的女子给嵇燃?” “这可就有趣了。“三皇子笑了起来,“此事你可留意一手,若有消息再来报我。” “诺。” * 冯府内。 “芷凌姑娘,这婚期不日将至,您可要抓紧好生休息,如此气色才漂亮。”见冯芷凌深夜还在秉烛看书,金姑姑忍不住劝道。 “您自先歇息吧,多亏您在,匆忙间少出许多纰漏。”冯芷凌却并无困意,温言道。 金姑姑知冯芷凌行事颇有主见,不是劝一劝便随着去的,只好不再多话,告辞退下。 冯芷凌缓缓合上了书。 婚姻乃人生大事,临到了头,她却恍觉自己毫无紧张。 没有对未知的恐惧忧虑,也没有对未来美满与否的纠结期待。 在山间寺观被迫“清修”的这两年里,她曾满心期盼着能离开那个清苦孤独的地方,哪怕是被母亲日日严厉要求,也胜过山中凄清许多。 没成想,这一日到来时,竟要同时面临天人永隔之憾。 她恍如离群秋雁,一头扎回昔日栖息的湖,湖边却满是萧条,再不见从前春荣草木盛。 旧景伤情,她实在不想再留于此处。 赐婚来得突然,却恰好能借这光景,离开冯府重履新生。 嵇燃…… 少女轻晃了晃头。怎地一时恍惚,竟觉这名字,似乎多年前应曾耳闻? 心绪不定之下,冯芷凌渐感困乏,闭目沉入梦境。 而此夜梦境中,她遇见了一位此前未想起的故人。 旧梦中曾共立喜堂,执手相对,却在一拜天地之前便被兵士带走的那个人。 … 冯芷凌知晓自己正在梦里。 明明才于闺房中独自入睡,睁眼却发觉自己立于空荡荡的养心殿内,信步向外,她望见殿前有一武将背影,披坚执锐,一杆银枪飞影如电,硬生生将数百浴血兵士逼拦于阶下。 “好武艺!不愧是昔日奇破千军,力守芜城的猛将!” 敌阵中领头之人一身甲胄金贵,玉冠华翎,地位显赫。他虽口中笑着夸赞殿前拦截的武将,眼神却高傲轻蔑,显然并未将对方放在眼里。 “只可惜,如今宝剑蒙尘许久,已是废铁一截!”李成哲话锋一转,仰天大笑,“何苦呢嵇将军,若说大哥当太子时,你转头效忠他还舔得两口汤水。如今他既是丧家之犬,你又何必舍命来护这尊泥菩萨?” 背对着养心殿的武将并不言语,掌中长枪斜举,锋芒始终指向三皇子李成哲所率一行叛党。 “果然是天生反骨的叛将,注定妨孤大业,孤早应除你!”见武将并不接话,李成哲有些恼怒,“待孤杀进养心殿,逼废太子交出圣旨,再割下你的首级清算过往。” 李成哲挥手下令:“不论全缺,先活捉此人。进殿见废太子者,取首级赏金千两,取寸肤毫发,赏金十两!” “诺!” 源源不断的叛军从皇宫四面八方涌来,显然宫中禁军早已兵溃山崩,再无人可支援守护养心殿。眼前这武将虽有以一敌百之能,却招架不住成百上千的敌人轮番围困,疲累之下露了破绽,被一刀砍断左手腕,不敌受擒。 “朕的好大哥,就这样缩在殿内等别人替你披荆斩棘,呕血卖命,竟不敢出来看一眼吗?” 见昔日下属已被擒住,红了眼的兵士蜂拥入养心殿内,李成哲得意非常,朝殿内呼喊。 “太子不在此处。” 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武将,此刻方才哑着嗓开口,低沉语气却藏了一丝放松与释然,“真龙将登大宝,自有天佑。太子殿下贤明远见,早已勘破叛党动向。如今,应同勤王之军赴上京将至矣。” “胡言乱语!”李成哲本意今日必杀太子,闻言目眦欲裂,“昨日他还在宫外与你接应……” 话及此,李成哲忽然顿住。他早知太子拉拢过嵇燃,便命手下时刻紧盯动向。太子曾看中嵇燃将才,频频亲自示好,多次约嵇燃行密谋之事。于是当手下来报,太子又于几月几日与嵇燃在何处会面等信息时,李成哲从未怀疑真假。 难不成,竟是障眼法? “不论你信与不信,嵇燃此生忠天地,念君恩,事奉明主,心存百姓,不敢以一己私利先天下安危。亦从未敢想,靠借机取巧,投诚伺主便一跃千里。” 押跪在地的武将俯身咳血,脸色因失血而愈发苍白,“昔日在边关,幸有三殿下提拔,得进京受赏,谨炎真心感激。只是荣华官职皆非我所欲……上京繁盛富贵,不若、不若守西北常征战,疆场快意,却可……” 被擒的武将声音越来越轻,李成哲不由略向前靠近。未料五六个兵士押着的败将竟忽暴起,以仅剩的一只手瞬夺下一名兵士手中弯刀,劈头向三皇子砍去。 这一击出人意料,一时竟无人来得及护主。只可惜嵇燃气力不继,这一刀被三皇子晃过要害,堪堪砍断他一只左臂而已。 眼见弑逆贼失败,嵇燃眼露可惜,随即毫不犹豫反手,在三皇子李成哲的高喊声中,一刀干净利落,自抹颈毙命。 李成哲断臂痛喊,狼狈不已,大怒命兵士将嵇燃尸首拖去城门分尸曝晒,泄愤之余,好动摇太子军心。 别碰他! 冯芷凌想大喊,却怎么也张不了口。她立在养心殿阶上半晌动不得,被迫目睹一切。 她知自己是在梦里,眼见许多兵士提刀冲向养心殿时,她心中毫无畏惧,似乎已预知他们看不到自己。 果然,兵士们只顾进殿找人、抢夺珍宝摆设,无一人看得见她,无一人碰得到她。 所有人影,都穿过她梦中的幻身,自顾自去而已。 可这出精彩的逆转戏码,并非她所愿目睹。她不过深闺少女,从未亲见过如此血腥残酷,读再多史书,也不过于纸上匆匆一面墨迹倾诉的成王败寇。 亲眼见到,她只觉痛心。 需何等勇毅,方可安然令自己陷如此境地? 9、吉时:命数生 “小姐,小姐……” 一声声女子轻唤,将冯芷凌自睡梦中拉了回来。 见冯芷凌睁眼,神色恍惚,紫苑不由些许担忧:“小姐可是昨夜未曾安眠?如今已巳时了。” 自家小姐一向醒早,今日却沉睡迟迟未起。 可明日即大婚,许多琐事还需小姐今日亲自排定,实在无法惫懒。 冯芷凌猛然坐了起来,头脑昏沉,眼前却还浮着那片蔓延血色。 紫苑吓了一跳:“您可是身子不爽利?” “无妨。”定了定神,冯芷凌安抚侍女,“先为我洗漱罢。” 紫苑匆匆备水去。冯芷凌起身,望着房内熟悉的摆设,确信自己不过做了一次离奇幻梦。 不,不止一次。 还有此前在寺观,幻梦幻身,半生走尽,醒来却全然忘却的梦。 冯芷凌用力闭眼。 梦中情境一一在脑中浮现,深刻得同曾亲自经过一遭无甚区别。 历历过往,稍一回想,心便隐隐作痛。 这一切,莫非是真? 冯芷凌心绪难安。 只是婚礼在即,由不得她思索太多。 这一日准新娘便如提线木偶,该去何处,该做何事,早早就安排妥当,一刻也不得闲。 好不容易歇下,已近子时。 “您好生歇息,哪怕是闭目养神呢,今夜怕是睡不得安稳。” 紫苑亦陪着冯芷凌劳累了一天,疲乏不已。只是至多再歇两个时辰,又要起身操劳新婚事宜。 侍奉多年的小姐即将出嫁,紫苑十分不舍唏嘘。 所幸她自小便在梅竹轩,跟随小姐许久,此番出嫁,小姐是带着她的。 “紫苑。”思及梦中境况,冯芷凌便忍不住开口,“你可愿留在冯府替我打理梅竹?” 两番入梦,令她对未来生出些许不安。 若这梦是警醒,她便不希望自小看着长大的紫苑去陪她心惊胆战。 “您是否不要紫苑了?”闻言紫苑大惊,眼中含泪,“紫苑不舍得离开小姐,梅竹轩有紫玉紫云她们打理不好么?还是说,小姐有其他顾虑。” 见紫苑惶恐,冯芷凌微微叹了口气。 “并无其他打算,只是想着你在梅竹生活十数载,恐怕别处并不习惯。况且我这一嫁人,安知今后是何境遇呢?” “您不要如此悲观。”见冯芷凌并非厌弃自己,紫苑忙擦了擦眼泪。 “新郎君正得圣恩,皇上又赐婚予他如斯美人,难道今后主君还敢不爱重您?若敢如此,紫苑必为小姐出气去。” “你这丫头,能做什么?”冯芷凌不由好笑。一时对明日的担忧竟被冲散许多。 “婢子人微言轻,做不得甚么功绩。可若小姐有命,紫苑拼死也为小姐去做。” 小姑娘眼里泪花还未擦干净,却举着拳头信誓旦旦。 “紫苑不过孤女一个,若非小姐慈悲,早就曝尸山林,哪有如今安稳度日的好命数?小姐去哪紫苑就去哪,小姐不要有许多顾虑,只管带着我罢!” 冯芷凌眼眶些微酸涩。 昔年她捡到紫苑时,紫苑还是路都走不稳的幼童,不知是同家人走散或被遗弃,一个小人儿缩在路旁树窝里,冻得瑟瑟发抖。 冯府一行人正是去郊外进香,在此处暂且歇息。随行众多仆从,皆未留意路旁动静,只时年堪将六岁的冯芷凌,看见了树丛中一抹颤动的布衣。 召人去抱了出来,竟是一幼小女童,只是骨瘦如柴,气虚若无,眼见已活不长久。 管家唯恐女童身患疫病,不敢留下,劝冯崧人事已尽,谨随天命。 冯崧亦有此担忧,颇为意动。只怕径自丢下女童离开,显得自己不仁,于是犹豫不决。 冯芷凌见管家不断劝说,心知父亲思量不了几息便要点头。 她曾于书上读到疫病症状,眼前这女童虽气息奄奄,然皮肤光洁、口唇干燥,并未有疫病生血斑、吐青沫等症状,若因无端忌讳而见死不救,实难心安。 冯崧未必肯信女儿结论,冯芷凌于是跑向车队后方,钻进宓静秋的马车求母亲帮助。 得冯夫人开口,小女童方才被送上马车,宓静秋派自己的丫鬟带着,先将小女童送回城寻大夫救治。 也是女童命硬,少说有三日未进米粮,竟也救活下来。宓静秋便将女童放在梅竹轩,陪冯芷凌起居,待长大晓事,见她自己愿意,便留给冯芷凌作贴身丫鬟。 忆往事及此,冯芷凌也心生不舍。 若说如今冯府还有谁与她相亲,除却一个妹妹般的紫苑,再没旁人了。 “也罢,你就当我没问过这有的没的罢。” 若梦真是她另一世人生,紫苑随她出嫁至宁府数十载亦不肯嫁人离开,与至亲家人又有什么分别。 何况,将紫苑留在冯府或放出府,也不知对一柔弱孤女而言是否幸事。 倒不若跟着自己妥当。 因想起两重梦境,冯芷凌难得有些焦躁。这婚期前夜,是不论如何也无心去睡了。 艳烛萤火,月沉梢头。闺中一身喜裳的少女倚着窗栏,孤零零端坐至天色微明。 * “恭喜新郎官,贺喜新郎官。”陆川才至嵇府,见新郎官一身喜袍便笑着举手相贺。 早得知嵇燃婚期,陆川此日是告假赶来观礼,并打趣要替嵇燃多应付几轮敬酒。嵇燃知自己府中能管事者少,有弟兄相帮显然更好,亦心领这份好意。 他闲时只沉迷武艺兵法,又常在外奔波,习武从军之人,疆场喋血,性命飘忽,从未考虑娶妻成家。 只若从此已在京城扎下根,成家立业,亦非不可。 “花轿已近了,新郎官快准备呀!”见吉时将至,喜婆笑着催促。 正在众人翘首期盼之际,府外一阵喧闹传来。前来嵇府观礼的几位旧日同僚耳闻有异,对视一眼,默默拔步分护大堂左右。 嵇燃亦握紧双拳。他已听见众多纷杂脚步,声声沉稳有劲,均是训练有素的军中兵士。 果不其然,瞬息之间,嵇府内外已被执刀军士团团围住。领头将领抬拳虚行一礼。 “新郎官得罪。宫内传令,嵇府一干人等,疑涉重案,罪臣嵇燃,先押入狱,再行审问。” 言毕挥手,兵士即前来押解嵇燃,丝毫辩解余地也无。 “慢着!这当中可是有什么误会。”陆川急急上前拦住,“无凭无据,怎可随意扣押圣上亲升的禁军统领。” 定睛一看来人,陆川更是气笑,“下属捉拿上级,这是甚么鸟事?” “陆大人慎言。”领头捉拿的将领乃是嵇燃禁军下属黄猛,闻言意味深长开口,“本将自是奉了上头的指令方可行事,怎会是‘甚么鸟事’。陆大人大庭广众下竟敢为有罪之人说话,可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清白。” “你!”陆川恼怒向前,却被嵇燃及几位同僚伸手按下,将他拉到一边。 “黄副统秉公办事,嵇燃自当配合。陆大人只是多年前与我同在淮南参军,毕竟旧曾相识,意气开口,还请黄统领不必记在心上。” 嵇燃情知自己必是糟了横祸,今唯有顺应行事,方可少些事端。 见嵇燃肯低头,黄猛便不再多言。宫中突发变故,不可声张,早日押送嵇燃至刑部大牢方为上策。 眼看着新娘还未入府,新郎便要被押送。围观者不由唏嘘,内堂众人正欲散开之际,却见有婢子扶着一道盈盈红影行来。 赤金鎏彩的喜盖下,新娘淡然开口。 “大人请慢。” 袖下手沁微汗,冯芷凌却不肯退缩,“芷凌无意干扰大人公务,可吉时将至,不能错过。还请大人抬手,待今日婚成礼毕,再行公事。” 众人哗然,冯家老爷更是脸色铁青。 嵇燃亦颇意外,不由望向门口伫立的身影。 “新娘子是不是糊涂了?” “就是!此刻应当先留在喜轿内,待兵士撤走,再悄悄打道回府。” “这出了门的喜轿,哪有回头道理?不吉不吉……” 围观者均低声议论纷纷。 “冯小姐……” 虽不知因何缘由新娘如此行事,但这节骨眼与他嵇燃扯上干系,显然不算明智。 嵇燃浓眉微竖,意图开口阻止。谁知凤冠霞帔的少女却未给他这机会。 冯芷凌自袖内取出一物。 “钦赐婚姻,谁人敢阻?” 少女取出的正是昔日赐婚,送至冯府的圣旨。 这一抹明黄,成功将失去耐心,正欲强行押解嵇燃的黄猛定住,目瞪口呆。 怎会有人,非上赶着要同罪臣成婚? 10、生门:因缘起 决心已下,冯芷凌反倒镇静起来。周遭议声四起,她却已心坚如磐石。 并非一时昏头。只是方才前来嵇府一路晃晃悠悠,她困乏阖眼,昏沉中又遇一段因果。 恍惚浅梦,只觉喜轿颠簸不适,睁眼看前方山路荒芜,尘沙滚滚。冯芷凌察觉自己身量幼小许多,被严实护在柔软馨香的怀抱中,风霜分毫不得近身。 抱着幼小冯芷凌驾马飞奔的女子,虽衣锦着缎,相貌秀美,一身骑术却不可小觑。身后十数名山贼莽汉追赶不舍,挥鞭抽得马儿痛嘶连连,亦始终落下百来米身距。 “追!今天就是马跑死,也得追上这美人。” 为首的山贼头目,见久追不至,恼羞成怒。一行人纵马追赶这富商家主母数十里,早人疲马乏,却还差距甚远。 自感遭女人戏弄,颜面有失。一众山贼气性更盛。 怀抱女儿纵马狂奔,宓静秋心惊如鼓荡。 她本因与冯崧生了嫌隙,加之久未归乡,思念至亲,便带女儿回去江南小住一阵。 谁料返途路经浔阳城外,恰逢匪贼作乱,刻意埋伏此处,将车队护卫杀得七零八落。 见势不妙,宓静秋当机立断,抢了车前最高大神骏那匹烈马,抱着尚懵懂熟睡的女儿寻机冲将出去。山贼见她端庄美貌,衣饰精致,想来身份富贵,自是不肯放过。 山贼人众,死咬追赶,宓静秋孤身带着女儿,几近绝望。 寡弱不敌,荒路难识,马将力尽……宓静秋如今只恨自己赌气出门,无端端害女儿要遭此绝境。 心灰意冷之际,迎面两支利弩接连破空而来,正中匪徒面门,将两名紧随最前者射倒在地。 贼群一时大惊,勒马不敢向前。 林中似有潜伏,不见其人身影,然而只要贼群中有人试图继续前行,必遭飞箭索命。 弦惊林鸟,箭丧贼胆。 接连损失五名手下,小头目不敢再行试探,扬声大喝: “不知何路英雄,箭艺如神,小某佩服。今日给英雄一个面子,这美人便归你罢!” 言罢慌张拔马掉头,竟是连地上尸首亦不收理,径自逃远了。 绝处逢生,宓静秋却还悬着心。马已力竭不前,若林中人有意强迫,她亦无逃走或还手余地。 荒林枯枝窸窣,钻出个十一二岁少年。 “夫人莫怕,我并不是坏人,是恰在附近打猎,见贼人追您便出手而已。” 怀中小芷凌悄然睁大了眼睛。 来人一身短褐,携弓佩刀,脚步轻悄,更显身姿俊秀利落,相较上次相见略白皙些的面孔,青涩未脱。 竟是少年时嵇燃。 见来人并无恶意,宓静秋略松口气,怀抱女儿下马,向少年微屈行了个礼。 “多谢小兄弟相救,妾身感激不尽。不知恩人贵姓,万望告知,将来必结草衔环,上门答谢。” “夫人客气,出手相帮不过应当。”少年爽朗笑道,“嵇某游猎为生,居无定所,不必上门来寻。若夫人有心答谢,日后见他人受困于境,亦肯相救,便是还我因缘; 现今贼人已去,不知夫人有何打算,可有护卫接应?” “且未。”宓静秋苦笑,“贼人分出一股,已逐我数十里,遭袭处亦有许多山贼守在原地,只怕已将妾身府上护卫尽擒杀矣。” “原来如此。”少年嵇燃想了想,“此处距城镇倒不算远,若夫人信得过,不若由我护送去人烟处,好作安顿。” 有人相护,宓静秋求之不得。 少年囊中箭只余三两支。于是先返身林中草屋,取了仅剩的半篓新箭,稍作整顿,便领宓静秋向城郡方向行去。 见少年衣物陈旧却浆洗得干净,且为人正派,言辞有礼,宓静秋不由对其身世产生些许好奇。 长路漫漫,少不得些攀谈。 “听小兄弟口音,倒不似浔阳人士。” “确非生在浔阳。”少年回答,“祖辈故居西北,为避战乱,辗转至淮阴一带。我幼时失怙,多亏附近乡亲帮衬教导,方得长成。后因匪患四起,村落凋零,便独自游猎卖钱谋生,四海为家。” 轻描淡写,将一番孤苦揭去。 宓静秋感慨不已。 少年快步行在马前,一路引至浔阳城门外,便抱拳向宓静秋告辞。 “浔阳治安严良,夫人可放心行动,只在宵禁前寻客栈安置便可。城内亦有驿站,可与家人联络。”他见宓静秋低头望一眼怀中,便笑道,“如此乖巧,看来是个省心的孩子。” 一路颠簸惊险,这小女童却也不哭不闹,安静出奇。 “若若虽乖巧,今日如此,仍算少见。” 宓静秋也觉有些稀奇,女儿安睡已久,醒来却不出声,只时不时抬眼看看自己,又望望少年,神色更是可怜可爱。 美妇人轻巧落地,将缰绳递向少年。 “妾身本欲以俗物酬谢,小兄弟拒不肯收,既如此,便骏马赠英雄。它脾性虽烈些,却是西北客商带来马匹中体力最佳者。还望小兄弟莫嫌弃它,若今后迁移打猎,马儿亦可助力。” 好马金贵,少年原想拒绝。只是听眼前这夫人说是西北马,不忍起些许思故之心,想了想,便伸手接下。 “多谢夫人,嵇燃必定爱惜。” 见少年收下,宓静秋倍感欣慰。向恩人再盈盈拜谢,便转身步入城中去也。 少年目送母女二人平安进得浔阳城,便翻身上马准备折返山林。缰绳一拉,马蹄踢踏,耳闻叮铃作响。 低头看,鞍侧悬一锦袋。 解开绳扣,袋内藏着一枚玉牌,几锭元宝,兼一双浑圆小金镯,金玉磕碰之间,脆声便起。 贵重之物,怎会放于马鞍外? 显然是方才那夫人暗暗装下,藏在马身上留予他的。 少年叹气。 提缰回马向城门几步,却见一眼望去,城内人群熙攘,方才进城门的夫人身影早不知何处去了。 此时浔阳城内,宓静秋抱着女儿,亲怜安抚。 “好若若,恩人不愿受银票,只好悄悄借你物件一用。如今世道不大安稳,还需有些金银傍身,方好行事; 可怜这少年心善正直却坎坷无依,娘亲望你平安,亦愿替你求的这平安牌,能护他也平平安安啊!切莫好人不得好报……” * 冯芷凌手持圣旨与禁军对峙,喜盖下双眼已是水雾氤氲。 三场幻梦,均同嵇燃关联,缘由竟在这里。 自想起寺观那夜幻梦以来,少女日夜担忧,唯恐那梦境是预知,要自己半生苦闷成真。 忧虑到最后,反倒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她既要离开这个已不似家的冯府,以过新生,又不愿再跳入另一处冰冷的深井。 将圣旨取来带上喜轿,是她犹疑之下,为安心而做的举动。 心想若生风波,身负圣旨还可镇场,果然如今起了作用。 若无喜轿中第三梦,她或许还会犹豫,是否非得同嵇燃扯上干系。可见证那一段过往后,便无法再对眼前这武将命数,视若无睹。 少女心弦绷紧。决定踏出轿门一瞬,内心已有答案。 细细一想,第二次幻梦中三皇子举兵造反,嵇燃与太子里应外合,误导叛军行动。想来应是当今圣上病逝,太子将继正统之际。 而如今圣上健在,嵇燃亦才升迁,想必三皇子举兵不在近期发生。若嵇燃数年后还能在宫中行动,势必此次谋逆罪名,并未当真陷害嵇燃于死地,因此冒险拿出圣旨,认定成婚,并非不可为之。 红袖衬得明黄夺目。黄猛及众多兵士,决计不敢当众行违逆旨意之举,只好屈从。 松开男人,放他先行婚礼。 嵇燃久立不动。 冯芷凌将圣旨收起:“请嵇将军早些遵旨行事,勿耽误吉时,也勿延误各位大人公务。” 新嫁少女似是站久,腿脚酸软,旁人见她踉跄晃了一晃。 实则略错身位,朝着准新郎快速悄声说了几句。 “知将军好心顾虑,芷凌亦有苦衷思量,望将军助我。” 男人露出难以相信神色,眼下局面却僵持无计。面对俏立等待的新娘,终是选择沉默相列。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拜天地,敬高堂。 因嵇燃无父无母,高堂敬拜,拜的便只能是嵇家先人牌位。 转过半圈,准夫妻俩面对而立。 “夫妻对拜。” 余音袅然,鎏纱喜盖轻飘低垂。 在众人好奇复杂眼光中,准新郎动作虽慢半拍,到底是俯身行礼下去。 “礼成。” 一切已成定局。 少女忽感轻快。 从此她便是嫁出的女儿,不再受冯府闺阁拘束,尽可天高任鸟飞了。 礼官支支吾吾,不知接下来是否还该“送入洞房”。 冯芷凌温言道:“既已礼毕事成,不该再教各位大人久候。该如何行事,还请照旧。” 一众围观禁军,均感如释重负。 他们中多有年轻未婚者,今日来执公务虽不得已,却也没想到能见如此稀罕行事的出阁少女。 不知为何,竟有些许艳羡。 不明情况者,只以为一双新人早就相识,新娘才如此深情不舍。 嵇燃却知冯家小姐与自己一面之缘也无,何来情意? 只再多困惑,如今亦无法得解。 11、死局:暗影生 冯崧又惊又怒,往嵇府后院走去。 今日事发十分意外,一时令他无措。喜堂上兵士众多,人多眼杂,他又不便再开口搅入其中。 只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女儿为何临头非要行礼,现今再想与嵇府摘干净关系,却是更难。 冯芷凌独自端坐房内。 少女盖头还未摘下,只顾自坐着发怔,直到听见父亲的脚步声。 意料之中。 她知与冯府到底还有一遭需了结。 “凌儿,你!” 冯崧原越行越怒,直冲喜房。可一进门见女儿孤零零坐在床帏间,连盖头亦无人替摘取,心下一酸。 一腔不满怨气,先卸了一半去。 “何必……”千万不解,堪堪二字吐露。 父亲竟未发作,少女倒有些意外了。 “父亲何出此言。”冯芷凌端坐开口,“芷凌不过践诺罢了。” 不等冯崧开口,少女紧接着道: “圣旨赐婚在前,新郎事发在后。哪怕女儿不下轿行礼,难道今日新郎不在嵇府,新娘便可无视旨意,打道回冯府吗?” 冯崧一时哽住,将言而嗫嚅:“可……” “女儿如此行事,是敬圣上。旁人眼见冯家人秉信重诺,必也能对冯家生意多些偏颇。如此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生意如何,有甚么要紧!”冯崧急道,“嵇燃乃武将,若涉事只怕非寻常罪名。你偏执意嫁予他,若郎君重罪难恕,你又该如何生活下去?” 冯芷凌抬手掀起喜盖,像是不认识似的望着父亲。 久久凝望,在冯崧急迫困惑眼神中,终拾回微末几许释然。 原来,她的父亲或多或少,也会为她真心考虑。 自小印象里,冯芷凌便觉冯崧与婉姨娘、冯芷萱,更似寻常百姓热闹亲近的一家三口。 父亲向来偏疼妹妹多些,对她这个大女儿的教养一贯不闻不问。 更不要说自己被罚清修,上山两年有余,除去母亲例行书信,一丝亲人问候也无。 她早对所谓家人毫无留恋,只是不甘承认自己也曾心有期盼,落空生怨怼。 少女望着自幼生疏的父亲,微微一笑: “父亲放心,女儿到了年龄,迟早要迈出家门,芷凌身负皇恩,不可违背。但这桩姻缘,绝不会连累冯家。” 少女字句铿锵,冯崧哑口无言。 “罢,罢……”冯崧好似沧桑十岁,愁容满面。 “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如今事已成定局,若你后悔,便叫紫苑来家寻我,或叫那姑姑往宫里带信,想必贵妃娘娘亦会为你谋算。” * 琪贵妃正因冯芷凌成婚,想起妹妹静秋。且喜且悲,哀思不已。 金姑姑踉踉跄跄赶进宫来,伏身将婚礼事端,一一道尽。 琪贵妃大惊而起。 “竟有此事!” 欲求见圣上,传信宫人却不得靠近养心殿。 “娘娘,宫内处处戒严,圣上寝宫更是鸟飞不进。必是事发有异,非同小可。” 闻宫人禀报,琪贵妃心急如焚,亲自前往求见,守殿兵士亦不肯通行。 “本宫可有圣上所赐御令。” 圣上爱重贵妃,曾赐琪贵妃御令准许她畅行无阻。只是琪贵妃安分内敛,从不用这特权。 如今取出,竟不得行。 “请贵妃娘娘见谅。事急从权,殊事另立,若父皇怪罪,便怪成哲不敬。只是今日这养心殿,无论娘娘与我,谁都无法入内。” 三皇子李成哲守在殿外,拦住琪贵妃。 “本宫并非寻事,只心中难安。不知为何宫中如此戒严?” 李成哲眼神闪烁。 “娘娘是父皇身边最为贴心的体己人儿,想必心有感应,因此焦急。成哲略诉一二,娘娘安心即可,切莫外传。” 琪贵妃虽暗自疑他用心,面上却不迭应下。 “有人里应外合,意在毒害父皇。”李成哲悄声透露。 “不过贵妃放心,父皇吉人天相,血毒已拔除干净,只是还未苏醒。” “原来如此。”琪贵妃面悲心惊,“所幸上苍保佑。” 夜幕星点,重华灯火通明。 晚风将妃子云鬓吹得散乱,贵妃无心理会,一心担忧外甥女将来境遇。 皇宫乃权势滔天处,步步杀机。稍不留神,或许便成一步弃棋。 若那武将便是以身入局之人,只怕她的若若难脱干系。 “去将若若带来。” 琪贵妃红着眼眶下令。 “忽动禁军押解,几乎可肯定是此人涉嫌谋逆。若真如此,本宫岂有能耐保他?” 女子嫁给谋反叛臣,一生哪能得富贵安然? 不被株连清算,已是大幸。 琪贵妃怎肯冒险。 “唯有入我重华宫,不能被轻易波及。至于日后,只要若若安稳着,再如何计划都可以。” 金姑姑领命而去。 天黑如墨,风寒骤急。 嵇府仍有禁军把守,金姑姑手持宫内信物,方得放行。 “请姑姑尽快出来。”禁军黄副统领在此驻守,识得宫内姑姑便抱拳行礼,“正彻夜搜查嵇府,无关人等,远离为妙。” 金姑姑点头答应,进府忙寻冯芷凌。 “姑娘!” 眼见少女红衣未换,正倚着喜榻睡梦昏沉。金姑姑神色焦急,拽住少女衣袖将其唤醒。 “宫中偷递来消息,姑爷、不,嵇中将的谋反之罪将判下,此事再无回旋余地,这嵇府是万万待不得!您今日未入洞房,郎君便被押走,婚姻本就不能作数。快随我先离开,后续事宜,娘娘将再替您谋划。” 少女悠然醒来,轻按下金姑姑的手。 “芷凌不走。” 重重梦境与尘世相连,终是连到这关键一步。 她已决定放手去搏,怎肯听之任之,因畏惧命运便屈服逃走。 不但要自己奔赴自由,开一番人生新天地,亦要还那武将昔日救命之恩,免他悲凉宿命。 喜堂中并立同拜天地时,冯芷凌已默默许下心愿。而要达成这心愿,便不能离开嵇府另嫁他处去。 不知冯芷凌心事,金姑姑只觉困惑。 “姑娘何苦……哪怕说姻缘命定,八字亦可再合。如今嵇府涉事不宁,风波大起,将自己困于此处,日后再难解脱啊!” 冯芷凌却一笑淡然。 “安知身入困境,并非破局之法?” 少女温言细语,“芷凌有自己的谋算,亦明白姨母担忧。请姑姑回宫禀我心意,令姨母宽怀,过些时日,事情必有转机。” 金姑姑无奈。她低调只身前来,冯芷凌不愿,她一人也无法勉强带走。 只好独自回宫复命,任由身后少女在漫夜纷杂中,坐守天明。 * 尘世烟火盛,幽牢暗影生。 嵇燃被单独关押在深处狱间,进来便先领受一轮鞭刑。 刑狱内常发落重犯,血痛养得黢灰石壁处处寒意弥漫。 武将赤着半身,被链子缚在行刑架上,滴滴鲜血沿着劲实后背蜿蜒下去,染得铁索温热。 进来时他尚不知是何罪名。只是禁军统领这位置,内镇宫廷,外控城围,实在重要。 一旦事发,涉及者便少不得动骨伤筋。 今日入狱,他已嗅得有异。想必是自己的存在,碍了朝中谁家布局。 “嵇统领,有事早交代。” 用刑人丢开手中将断鞭条,捡起另一根更粗重者摩挲端详,“少受些皮肉之苦,也替咱家行个方便呐。” 前来用刑审问之人,竟是宫中圣上身边的秦公公。 “嵇燃仍无话可说。”武将声音平平,“不知公公想要嵇燃交代什么?” “大胆!” 秦公公闻言色变,厉喝一声,一道鲜血淋漓的新鞭痕便生在纵伤交错的后背。 “枉圣上看重提拔,没成想竟提进来一条白眼狼!” 秦公公虽以天阉之身入宫,外表清瘦文弱,实际却是大内数一数二高手,向来贴身陪伴圣驾,以护安危不离左右。 这一鞭动用深厚内力,其劲道非常人所能受。嵇燃硬生生扛下,饶是他身强体壮,武功不凡,亦被这一道鞭震得胸口闷痛。 强压内劲,喉间一口血沫咽下。 “嵇某行得正坐得直,自问未有愧对圣上之举,还请公公解惑。” 见嵇燃上刑已受他数十鞭,竟丝毫闷哼呼痛也无。秦公公倒对这逆臣骨气生了些赏识。 只是可惜…… 秦公公冷冷答道:“倒有些许气概,既如此,为何行恩将仇报之举?” “圣上待君不薄,加以重用。尔却狼狈为奸,收受逆贼贿赂,连通里外,毒害圣上!” 武将眸中,沉沉黑雾凝结。 “嵇某绝非如此小人。闻公公所言,朝中已大事发生,只恐有心人误导,令真相难以看清; 公公若想尽快查明宫内奸人,在这监牢内使劲,只怕正中幕后黑手下怀。嵇燃不过一无根浮萍,幸得圣上看重,才能出人头地,以命效忠亦不及回报; 若伙同小人,行如此阴险勾当,即便收取黄金万两,我孤身一人,无了性命,又将富贵予谁留?” 言辞恳切,诉之以理。 “能说会道!”秦公公叱骂,心中却并非全然不信。 他自不可能因一番话,便洗清对嵇燃的怀疑。 无论如何,投毒宫娥身上搜出书信,里头教她暗通禁军统领拿取毒药的内容,白纸黑字写得清晰。 只是宫中局势诡谲,人人都藏着几层皮。 哪怕信指嵇燃,安知是否他人有心设局? 且不言其人无辜与否,既身已入局,那么押进大狱,动用血刑,不过最寻常一招而已。 高位者争权夺利,搅荡风云,首当其冲便是低渠处的虾鱼。 12、雨歇:隐风云 宫中静肃,三步一卒,五步一哨,铜墙铁壁,飞鸟不进。 养心殿内,圣上饮药灸血拔毒,昏迷几个时辰方才清醒。 “玉阳。” 君王疲惫开口,秦公公急忙俯身听命。 “圣上,奴才在。” “说吧。”君王合目养神,“又是朕哪个好儿子?” 秦公公弯腰俯首到底:“……回圣上,是五殿下。” 投毒宫娥,在阴谋败露时便当场撞壁自尽,临死前大呼“所求事败,奴愿以命相抵,求三皇子殿下饶恕家人”。 然而所用奇诡毒药,只番邦才有。无嗅无味,银针不辨,连续服用三日,能使人脏腑暗伤,身体衰败;若服满七日,便将置之死地。 五皇子生母娘家叔父,正从番邦出使归来不久。这宫娥入宫前,亦是这表叔父家庄园下人之女。 桩桩件件,嫌疑难避。 反倒是宫娥口中咬定三皇子,在这谋逆之事中身影清白,牵扯来得刻意。 帝王暗卫,早将背后一切蛛丝马迹呈现。 “朕这几个好儿子,没一个省油的灯……” 登帝位三十余载,君王从未如此心生倦怠。 “自老五出生,朕最是疼宠于他,没成想,教养出一个愚钝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五皇子出生时君王已即位多年,一改从前严厉,对这最小的儿子温和宠爱,非前头皇子可比拟。 然五皇子性格日渐跋扈,除关系最好的太子皇兄,其余皇兄均毫不放在眼里。更是因这几年三皇子表现贤良,盛功累绩,担心三皇子当真取太子而代之。 他与三皇子向来不合。尤其因太子前年曾误政受罚,帝王欲改立贤良三皇子的谣言喧嚣尘上,便格外不安。 朝中相对,常争论不休,且有意针对三皇子一派。 这场戏,意在推太子上位,亦欲陷害敌营。 君王饮食谨慎,若用当场毙命的剧毒,几乎宫人一试便知。反倒是如此隐晦毒药,可一举两得。 若七日毒成,现太子继位在即;若未达七日,三皇子有谋害之嫌,且君王身体衰败,没那许多时间留待观察、改立太子,太子的储君地位亦稳固矣。 “糊涂棋子。” 君王睁眼,下了定论。 “发宗人府罢。”龙颜冷淡,不见喜怒,“以老五这脑子,不进去圈着,在外头唯有被利用闯祸的份。” “诺。” 秦公公再俯身。 “至于嵇谨炎。”君王想起被牵连的新臣,“他遭的是无妄灾,朕却不能摘他干净。” 风云既起,已不能停。 君王有意扶持嵇燃不假,可若这难得将才因朝中纷争折在上京,实乃大朔之损失。 “边境骚乱又起,正需将星镇守。”君王吩咐秦公公拟旨,“中郎将玩忽职守,逐西北,驻谟城。” * 宫中一纸谪令,在主人出狱前已发来嵇府。 前日禁军来势,风雨雷霆。京中人路遇之,尽传嵇府摊上了大事。 府内更是人心惶惶。哪怕禁军一早撤走,不少下人仍是借机逃离。 待嵇燃回到府中,眼见便是如此景象。 人心散乱,宅府不宁。 他视若无睹。这里本就不是他的家。 上京风波繁扰,亦不容他安居于此。 在嵇府大门外,嵇燃遇到闻讯赶来的陆川。 “虽这般说不合适,但我不得不讲,谨炎。”陆川心情复杂,“你遭此横祸,能脱身已是大幸。并且此事绝非偶然,必与三皇子脱不了干系。” “去路已定,日后恐怕难有机会休沐共饮。”嵇燃却未接这句,只伸手拍了拍挚友肩膀; “上京的风云,或与我再无关系。保重!” 陆川想说的话,被堵在口中。 他猜测的真相,只怕嵇燃亦想得明白。 可提携之恩与忠信之道,也难两全。 嵇燃少时从军西北已有功绩,后辗转淮南剿匪平叛,更是自血场中杀得悍将声名响彻,却久等不来升迁。 偏是遇上三皇子出征,才得进京封赏的机会。 棋子落下棋盘,何尝不知执棋人的利用。只是若无人执他,又哪来机会入场一睹厮杀? 与陆川道别,嵇燃独自迈进一地凌乱的嵇府。 不日便将往北疆去,他尚有几件爱用的兵器还在府中,需得收拾带走。 武将身上伤口还未愈合,只在出狱时撒了厚厚一层药粉敷着,稍稍抑住些出血。 他大步行走,想赶在血迹渗透外裳前,先回内院。 高大身影在转进院门时,略愣了一愣。府中处处杂乱无序,唯有这院内整整齐齐。 彩铃悬檐,残留几丝喜气,只是已人去房空,寂静无声。 嵇燃松一口气。 走了也好,他既无家世,亦无富贵,如今还身负罪名,将遭贬谪。 京中任意一个略有身份地位的女子,都不会愿嫁给他。 粗鄙武人,无心亦也无力,可承诺照顾一个女子安稳一生。 嵇燃在房内解开了身上的衣衫。 他被押解当日身着的喜服,早在牢狱内被秦公公挥鞭抽成碎布,若不是狱卒给他取了备用的衣裳,他今日怕是无法妥帖走出刑部大门。 粗布沾结了血迹与粗劣药粉,拉扯得伤口表面又崩裂少许。 冯芷凌进来时,便是见武将后背结实肌理上鞭痕累累,鲜血淋漓。他则反手以刀尖抵背后伤口,剔除污痂。 少女微微受惊。 嵇燃已耳闻轻柔脚步,只是内里血衣已被他扯散,他又正手持火灼尖刀清理伤口,便来不及将衣裳穿好。 回头一望,见一朴素青衣少女,未施粉黛而面如皎月,立在门廊处秀目圆睁。 眸中颤动,似乎害怕见血受了惊吓。 嵇燃将满身伤疤背了过去:“来者何人?” 他不记得府中有这样美貌的婢子。 冯芷凌闻言,方才知他没有认出自己。大婚当日她喜盖未取,这武将没见过她眉目,自然不识。 “嵇将军。”如何称呼都别扭,冯芷凌只好客气生疏,“……是我。” “……” 这耳熟的声音婉转悠然,嵇燃听出是喜堂上求他配合,要他助她的新娘。 男人衣物不整,实在尴尬,冯芷凌只好先退出房外。 待嵇燃穿好外裳,二人在院内相对而立,久顾无言。 两人沉默许久,还是嵇燃先开口问,“为何不走?” “不嫁将军,亦要嫁他人。”梦境虚幻不便言说,冯芷凌只好思索着答,“芷凌……亲缘不睦,一心想早日离开冯府。” 她一时想不到其他好理由,唯有遮遮掩掩,实话半说。 嵇燃皱眉。 他虽早习惯孤家寡人,却不能说不羡慕别家人口兴旺,热闹和睦,实在无法设想家中不合,宁可嫁他也要离开的局面。 可婚礼已成,这娇柔女子少不得要随他流放去北疆。那儿环境苦闷艰险,哪是京中金贵小姐能待下去的地方。 “嵇某已非京中统领,将降职前往偏远赴任,并非良配。”武将硬朗五官显得冷漠,“不若与嵇某和离,冯小姐可自行安置。” “芷凌已知将军谪令。”冯芷凌点头。 嵇府除了几个签卖身契的下人未走,便只剩她一个主子。今日嵇燃的降职令,还是她代为接下。 “只是芷凌不愿回到冯府,女子孤身亦不便在外独居。将军如不嫌弃,还请带我同往,日后再和离不迟。若将军有意中人,也尽可纳府中,未来芷凌将自请去矣。” 冯芷凌张口驳回,且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没有拒绝理由。 嵇燃更加不解。 思来想去,莫非这冯小姐已心有所属,只是已不能成全,因此对婚事十分无谓? “冯小姐可是心有所属?”嵇燃不愿不清不楚,牵连无辜女子随自己离乡,追问到底。 “是!”冯芷凌只好顺水推舟认下,“只是意中人多年前已去西北,不知何处,芷凌怀抱情思,愿能得些机会相见一面。” 既嵇燃追问至此,她只好应下,解他疑虑。 得了答案,嵇燃反倒放心。若是女子无端任性,他必不肯不明不白地连累,既事出有因,便随她去了。 礼已大成,他亦无法硬甩开她。 出发之前,金姑姑再来嵇府,将贵妃所托宝盒交予冯芷凌。 “郎君遭了贬谪,只怕府中无多少家财。这些珠宝姑娘自己收好,莫在外头吃苦受累。” “劳姨母挂心。”冯芷凌含泪接下。 她并非想教琪贵妃在宫内担忧为难,只是她实在不愿再步梦中旧路。 哪怕日后不嫁宁煦,安知他人会是良人? 深宅大院,拘束孤零,她不愿再往一遭。 婚姻之于她,或也是牢笼。若女子非成婚不可,她不如入自己的局,去还过往恩情。 金姑姑望着少女皎白玉面,叹息不已。 “姑娘就当是出去走走罢。若有事,一定记着回上京找娘娘。” 许是思至故人,金姑姑忽生感慨道,“说来,姑娘实在像极了静秋夫人,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倔强脾气,不愿随波逐流,颇有主见。” 冯芷凌愣住。 她记忆里的母亲,端正自持,按部就班,严苛死板。 并一心将这样特质,也培养至她的身上,唯恐她行差踏错一步,行事做人不规矩。 怎么金姑姑口中似乎,并不完全如此。 13、西北:千里行 倾盆暴雨淋漓,乌云遮天蔽日。 山峦叠嶂远望不见,唯崎岖小道旁花蕊,被风雨吹打飘零,碎红泥香一地。 冯芷凌倚着车壁,透过窗缝呼吸潮湿水气。 郎君放逐西北,作为新婚夫人,自是应当同往。 上京世家之人听闻消息,茶余饭后,少不了些闲话。 在外谈及,便唏嘘冯家女奉旨如金,有诺必行,端是重情重义。 私下议论,却嘲笑不已,言此女必是被郎君昏了头,竟硬要凑上去陪逐西北过那苦日子。 更有甚者,怀疑冯芷凌婚前便与嵇燃行事苟且,如今木已成舟,珠胎暗结,方不得不嫁。 人言可畏。 然而向边关而去的车马愈行愈远。再多碎语闲言,亦只能落在身后上京的纷争烦扰里。 冯芷凌如今心境,倒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前几日方才做出了,此生第一个最重大,也是最出格的决定。 只为梦中几瞬光景,便坚持与素不相识的男人完婚,哪怕明知对方命途坎坷。 她还未想好,将来如何行事方能避免武将惨死宿命。只是既已踏出第一步,于她而言便是好的开始。 若能救恩人一命,自然是最好的结局。 可若将来,她实在无力左右他人命运,至少现在也已得到一些自由。 马蹄踏出上京那一瞬起,冯芷凌方才有了真实感。原来自己真的可以离开旧时束缚,去往一个从未体验过的新生之地。 小道上车马不停,继续往西北行去。 大雨渐渐歇了气势,远方云间隐现几缕日光。 天放晴了。 “嚏——” 有匹高大矫健的黑马,浑身已被雨淋透,恰巧走到冯芷凌马车外,摇头打了个响鼻。 马儿瞳仁乌黑,静静凝望着半扇车窗后的冯芷凌。 冯芷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马儿湿漉漉的侧颈。 紫苑在旁劝道:“当心牲畜不晓事,万一伤了您呢。” 冯芷凌弯了弯唇角:“放心,它不会的。” 见黑马自行凑在冯家小姐的车驾旁,冯家小姐还毫不害怕,伸手抚摸。嵇燃微微皱眉,立即从运送家用的马车前跃下,几步便迈到跟前。 “逐风脾性高傲,向来不喜亲人,冯小姐当心些。” 嵇燃拉着马络头,将逐风带得离马车窗远一些,语气有些生硬地提醒道。 紫苑在小马车内,听新主君竟唤自家姑娘、他的新夫人为“冯小姐”,嘴巴翘得能挂起两壶油。 冯芷凌收手含笑:“不妨事,我看它倒是同我很亲近。” 她认出了这匹马。通身乌黑水亮,唯鬃毛上有几缕雪白,当年母亲便是驾着它,带着自己拼命从匪群中逃出来的。 后面更是将这马赠予了少年嵇燃。 没想到近十年过去,竟还能有缘再见。 嵇燃闻言看逐风,这烈马竟一改往日桀骜模样,眼神十分温驯,甚至试图将头低凑向车窗,好教少女再摸摸它。 一时不由沉默。 “逐风,好名字。”冯芷凌望着马儿有些欣慰。黑马显然年纪已不轻了,但仍然姿态矫健,皮毛油滑,一看便知主人爱护,养得很好。 甚至这一路前行,车队马力有限,嵇燃亦舍不得让逐风和其它马匹一样,去轮流拖行马车。 天已放晴,嵇燃便骑上逐风向前引路。前方有一个小城镇,他们将在那里暂做歇息。 暴雨才停不久,城镇道路上行人稀少。嵇燃领着车驾找到一处客栈,预备在此安歇一夜,也给马儿补充些好草料。 紫苑扶着冯芷凌下了马车。 车驾随行仅两个奴仆,正在将马车上的箱子合力抬进客栈房间安置。出京前,嵇府中已因搜查凌乱不堪,但昔日战功得的赏赐却都还在,因此能带走留用。为保财物不失,自是不能留在马车里无人看顾。 嵇燃此番动身西去,仅安排了两驾车、七匹马。一驾马车安置女眷,另一驾则堆放些不能淋雨的家用贵重。紫苑初见这排场小气,心中便有些意见,只是小姐并未表态,她也只好按下不提。 如今见城镇偏僻,客栈破落,不由更为担忧。 “夫人……”紫苑低声同主子咬耳朵,“这住处也实在太简陋了些。” “毕竟在外赶路,有地方凑合已是不错。”冯芷凌倒不大在意环境如何。她虽是年轻女子,却非寻常心性,更不要说梦中曾多经历半生。如今的她,与只见识过闺阁方寸天地的普通人家少女,自是大有不同。 出行虽朴素,沿途却并不失周全照顾。何况嵇燃如今是被贬谪的将领,一路并不宜张扬。 客栈内仅剩一间上房,嵇燃便安排给女眷,自己去了隔壁。紫苑见新主君到这地步竟也不与冯芷凌同住,便忍不住了。 “夫人,如今成婚已好几日,主君怎还对您如此生疏?” 冯芷凌哭笑不得:“傻紫苑,在外多有不便,这样安置不是很妥当么?别胡思乱想,去将家什收好,早些洗洗睡罢。” “可是。”紫苑扁嘴生气,“您既已嫁给郎君,余生日子便要同郎君朝夕相对,若连新婚时期都不够亲近,将来这日子怎过得下去?” 冯芷凌拢着内衫的手指,微微一抖。 相似的话,她曾于梦中听过。 “新婚夫妻自该和睦亲近,否则将来的日子怎么舒坦?煦儿是个随和性子,只是不大主动,见你面孔端着冷着,便也不往跟前凑。你作为他的妻子,多体谅温柔才是应当。” 那时冯芷凌刚嫁给宁煦不久,宁老夫人见夫妻俩不热络,便将冯芷凌叫来敲打一番。 梦中的自己如何想,冯芷凌已忘却了。只记得面对婆母点头称是,从此便放下面上的端庄客套,学着温柔小意,努力与郎君亲近。 卓有成效。宁煦果然也对她倾心,让她婚后在宁府切实体会了一段甜蜜美满的生活。 只可惜,美梦如烛光照影,风一荡,火苗便灭却。 “夫人、夫人?” 见冯芷凌怔然不语,紫苑有些慌了神。 “您别难过,是紫苑说错话了。”紫苑忙不迭认错,唯恐冯芷凌因她一时嘴快,心中忧郁。 “我可没有。” 缓过神来,冯芷凌安抚紫苑道,“思索一些事情罢了,与你无关。” “早些歇下罢,明日还要赶路呢。” 待隔壁间的说话声、收拾声、水声都渐渐平静下来,嵇燃方才合上双眼。 并非他有意偷听,实在是这偏僻城镇中的小客栈,房间虽然收拾得干净,隔音却不佳。加上习武之人耳力聪敏,女子说话声再轻柔,也能清晰传进他的耳朵里。 余生日子,朝夕相对。 男人嘴角略微动一下,泛起个不在意却又苦涩的弧度。 但凡有战,冲锋在前,命悬一线。他这样的身份,能谈什么以后? 好在这冯家小姐亦有私情图谋,总不至于将余生绑在他这种人身上。 * 次日天刚刚亮,冯芷凌便醒了。 这些时日,不是忧虑未来,便是风餐露宿,她一直睡得不大安稳,昨夜倒是难得睡个好觉。 见冯芷凌已梳洗出来,嵇燃方才进了上房,一手一个箱子,提上马车,身后两个奴仆亦各抱一箱家什运送。 时辰太早,不宜进食,加之赶着上路,众人便放弃了客栈清汤寡水的早饭直接出发。嵇燃向店家买了许多干粮,预备作这几日路上口粮。 只是小店手艺一般,干粮又糙不适口,两个女子都吃不大习惯。冯芷凌马车上倒备了些糕点,只是她嫌太甜并不爱吃,便都让紫苑吃了去。 再次上路还没几天,冯芷凌已消瘦一圈。 见少女身影一日比一日纤细,嵇燃差点以为她病了。 “夫人不是病了,只是赶路太久,胃口差些。”见冯芷凌在马车上沉睡,紫苑悄悄出来向男人说明,“夫人自小偏爱南方饮食的口味,吃不大惯这糙面的干馒头,但因路途多有不便,不许我讲这缘由来劳烦主君。” 冯府虽无世家地位,但日子一向是过得富贵。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府内能上主人桌的菜肴,均不是普通人家享用得起。别说冯芷凌是嫡大小姐,便是紫苑这样在冯家长大的婢女,在府中也算养得比寻常人家女儿更精细。 嵇燃垂眸不言,心里倒有些许愧疚。 确是他想得不够周全,偏这冯家小姐又十分要强不肯诉苦。若早几日得知,还有机会向前找繁华城镇多歇两天,可如今已近西北,周边荒凉,再想寻江南口味的酒楼菜馆,却是为难。 “在此先歇一晚。” 嵇燃寻了一处避风地,将车马安顿好位置,严令奴仆看顾好周围便驾着逐风离开。临走前,将一铜哨交给紫苑,教她若有急事,便用力吹哨。 紫苑一头雾水,仍是接下铜哨好生保管起来。 马车外发生何事,冯芷凌一概不知。她近来食欲不佳,人也憔悴,今日便在车内昏昏沉沉睡了许久。 再次睁眼,是被一股带着热气的鲜香唤醒。 “夫人醒了?” 紫苑正欲进车厢唤她,见人已醒来便开心道,“粥刚煮好,夫人吃一些罢!” “粥?”冯芷凌有些困惑。 下了马车仰头,方见空中已有繁星点点。天地相衔之尽头,有余晖一线,正黯然隐去。 夜已来临。 马车边不远处燃着一堆篝火,火堆旁一只瓦罐热气腾腾,那引人垂涎的香味便是从罐内散发出来的。 14、边境:谟城关 米香浓郁,混着肉的咸鲜气味久久不散。罐身余热煨得粥汤仍然微沸,鲜嫩肉丝不时翻滚在柔糯米粒中,诱得人食指大动。 两个奴仆守着车马,望着篝火旁的瓦罐不住地流口水。 嵇燃盘坐在篝火旁,见冯芷凌过来,便朝她点一点头,起身走开了。 “荒郊野外,难为你费心了。” 接过紫苑盛的小半碗热粥,冯芷凌不由感叹。 紫苑瞪大双眼,连忙解释:“不不,夫人,紫苑哪有这本事,荒郊野外给您变出一锅鲜炖粥来。这是主君傍晚特地去猎了野兔……粥也全是主君一个人的手艺。” 如今已隐瞒不得,紫苑只好低头认错,“您这几天胃口实在太差,怕饿出个好歹来,婢子便擅自向主君说了情况,他才如此操劳一番。请夫人怪罪紫苑罢。” “……难怪这般香气四溢,只用肉干确实煮不出。”冯芷凌叹气,“好了,多大点事。不必挂怀,你也是一片好心。” 在篝火旁的石头上坐下,冯芷凌问,“将军可用了饭?” “主君用了些干粮,吃了半只烤兔,阿金阿木也都分了些烤肉。就这粥主君是特地给您留着,旁人都没碰过。” 紫苑回答后,又想起些什么,略兴奋地接着说,“主君今日带回来两只野兔,可肥了!” 冯芷凌失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兔子?家里此前也养过的。” “那白兔是芷萱小姐院里的,奴婢也没什么机会见到。”见冯芷凌终于有胃口进食,紫苑心中轻快,话也多了起来,“可惜您没看见,那浑身麻灰的野兔也甚是可爱。只是没笼子,如今又是饱腹为先,主君便将两只兔子都处理了,还说西北寒冷,兔毛可留下来做个围脖呢!” 紫苑如此孩子气,令冯芷凌摇头失笑。少女抬手,品尝了一口温热的肉粥。 米粒软烂,入口即化,兔肉撕得细碎融在粥里,香而不腻。一口下去,极大地抚慰了冯芷凌连日奔波下干涸的胃。 虽是物资匮乏情况下勉强烹饪的食物,却没想到能如此美味。不知不觉,一罐鲜粥已盛出将近一半。 “好了好了,别再给我盛了。”再是细嚼慢咽,两三碗吞下肚也足够饱腹。冯芷凌连连摆手,示意紫苑别再往碗里添粥。 “你也吃些,这一路来日日啃干粮,喝点粥也好克化。” “紫苑不饿。”主君为夫人做的粥,紫苑自是不肯碰,“对了,主君留了一只兔腿,不如您也尝尝。” 烤肉油腻,怕冯芷凌难以消化,紫苑一开始便没有拿过来,只一直放在火堆附近,保持肉的温热。 “不必了。”冯芷凌一向饮食克制,像今日吃得肚子饱胀,已是难得放纵。 见主婢二人回马车上歇息去矣,男人这才从附近的小沙丘上走了回来。 篝火旁的粥肉余温尚在,嵇燃伸手端起碗碟,将兔腿抛给阿金阿木当宵夜,剩的半罐粥便自己风卷残云扫完,且回沙丘打坐继续守夜至黎明。 * 疾行赶路月余,眼前终于能望见谟城轮廓。 西北地的风景,与上京大不相同。昼日炎热,曝晒千里,风卷沙云。一眼望去,荒漠中处处了无生迹,却另有一种天地辽阔之美。 而久闻其名的谟城,便是大朔守关内、逐群狼的要道之一。常年重兵驻镇,西北防线中段行军调兵、粮草辎重,均经此处。 厚重城门被渐渐推开,里面寂静得仿若一座空城。 车马行至城中一处院落前,缓缓停下。 眼前是一座围墙高耸的二进院,算不得宽敞,可若对嵇府如此凋零人口而言,却绰绰有余。 因武将需先面见上官,携令赴任,嵇燃院门未进便独自驾马离去。紫苑又忙于招呼两个奴仆搬运行李、收整家具。唯冯芷凌闲人一个,便自个儿在空荡荡的宅院内晃悠。 这院落虽小,收拾得却干净。后院中央还有棵两丈余高的树,干枝虬劲,颇显古意,倒与西北之地的荒芜寥落相映成趣。 冯芷凌向来只见过江南婉约秀美,亦或上京奢靡繁华,眼前这陌生景致,教她内心生出了许多新鲜感。 待紫苑他们劳碌事毕,夜幕已黑黢黢压了下来。 冯芷凌原本,是教紫苑将自己的行李都归置去东厢房。可如今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她执意成婚,随行西北,除了愿尽快离开冯府,还为将来能有机会尽微薄之力,救嵇燃一命,还恩以慰心安。 可若两人关系生疏,将来嵇燃又怎会肯听她建议行事? 思及此,便唤紫苑帮忙,将自己一部分物件收拾出来,搬进正房。 “好嘞!”紫苑正担忧自家小姐似乎姻缘不睦,见冯芷凌肯改变心意,立刻欢快应下。 * 西北夜凉,嵇燃裹一身寒风,大步踏行在回去路上。 逐风忠主,通晓人性,一路跟在主人身后。 蹄声踢踏,伴着沉稳的脚步向城中这新安置的嵇府而去。 如今守谟城的老将邓翼,昔日在军中曾授嵇燃拳术。二人虽无师徒之名,嵇燃心中敬他却与师父无异。多年未见,今日叙旧便耽搁久了一些。 “老夫当年来此地前,你从军方三载。几年过去,如今也成了去过京城,见得圣上,可当一面的大将了!” 邓翼年岁长嵇燃许多,从前便当他如子侄看待,聊到嵇燃近年际遇,便感慨赞叹。 “谨炎行事不慎,有负您的期望。”嵇燃垂首。 贬谪西北虽是遭了陷害,到底不是光宗耀祖的事迹。邓老却绝口不提,只夸嵇燃向来战功与升迁,令他不由惭愧。 邓翼抚须:“无端灾祸,无处可防。你又何错之有呢?” 邓翼虽常年在外驻军,自三十岁后便再没机会回上京。但京中局势,他并非全然不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邓翼思索片刻,沉吟,“上京虽有富贵可图,但若久囿权术之争,于你是大大不利。如今远离,将有机会一展所长,想来反是好事一桩; 你才如此年纪,已有名将之才,将来重回上京封侯拜相,未尝不能。” “您太高看谨炎。”嵇燃苦笑,“身陷牢狱能安然脱身,已是万幸。谨炎身无倚仗,即便有幸一跃千里,又如何配得稳步青云。” “配不配得,唯在君心。”邓翼意味深长,“老夫从军多年,论行军布阵、武功将才可胜你之人,难见一二;可若论心性平和、不贪不求之人,武将中亦难有如你这般的君子。只是谨炎呐,沙场虽是喋血之地,可要算那最为横死无忌、流血漂橹的去处,却非边疆,而是在大朔这安宁繁荣的上京啊!” 此夜嵇燃与邓老将军畅谈的所有话语,除二人外再无人知晓。其中一段却绕耳不绝,于夜途中在嵇燃脑海反复回响。 “疆场对敌,能以兵法谋略之智、不畏身死之勇取胜。然史书常见,不武之臣,却比勇谋兼备的将领有更多机会定生死输赢,只因权在谁手,千军便得按谁的意志行动; 老夫知你行事正派,不屑与宵小相争。可若将来朝堂对手,是不忠不义之人,轻易退却,便是将手下千万兵卒性命拱手任人肆意践踏!” 冷风呼啸,将邓翼苍老的声音卷进无尽黑夜里。 回到府邸,嵇燃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与冯家小姐的婚姻,来得突然又波折,令他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位名义上的妻子。 若是寻常夫妻,此刻他该毫不犹豫踏入正房。夫人若已睡去,他轻手轻脚一些上床便是。 可今日新宅如何安排居住,他一概不知。虽看见正房内留了一盏烛火,映着窗棂的雕花若隐若现。可如果那姑娘此刻在正房安睡,他深夜进门总觉不妥。 男人站在院中的枣树下,犹豫一瞬,还是选择向西厢房去。 不论如何安排起居,这间总该是无人的。 推开房门,果然这间并无人住,内间连床褥也未铺,只有空荡荡一床木头而已。 嵇燃行军在外,什么苦日子都过过,倒无谓床软不软、被暖不暖。抬手便准备解了衣衫,先凑合休息一晚再起来洗漱,免得搬水打搅院中其他人安睡。 不留神望见窗外有一盏微光,晃悠悠向西厢房飘来。 “……将军?” 那光到了门外,女子轻柔的嗓音有些迟疑地传进来,令嵇燃停下欲解衣衫的手。 “冯小姐。” 嵇燃打开厢房门,只见女子衣裳齐整,手执一盏青莲烛台,正仰头有些困惑地望他。 丝丝凉风中烛火闪跃,照得少女眼眸星亮,面如芍瓣。 “将军既回了,怎不进房歇息。”冯芷凌既有意与他拉近距离,面上便显亲和主动,“这是将军自己的家,哪有让主君睡厢房的道理。” 嵇燃神色莫名。 这少女,分明与他说自己另有所爱,如今却似乎是有意邀他同寝。 他常年混在男人堆里,甚少与女子有接触。眼前人虽是他的新婚夫人,他亦看不明白对方心中所思所想。 “嵇某在此凑合一晚不妨事。” 15、暖居:起炉灶 嵇燃婉言谢绝。 虽不知眼前人的意思,是叫自己去正房独自安置,还是与她在正房同寝。 嵇燃都觉得不大妥当。 他不是骄奢好逸的性子,不在乎房间布置得是否精心,也不在意主人房代表的身份地位,没必要占着最宽敞的那一间。 他亦自认非恋慕美色之人,哪怕夫人貌若天仙,惹人生怜,他亦无意同这莫名坚持成婚,却又另有所爱的女子共居一室,以免耽误她清白。 横竖来了谟城,他将日日早起练兵,没多少时间会待在家里。倒不如将正房让给女眷,让她住得舒心些。 毕竟嫁给贬谪之将,已是委屈了这大小姐。 边境荒凉,他给不了多金贵的日子,只能尽眼前一点力,稍作弥补。 嵇燃这一转心思,冯芷凌自然猜不透。见男人眉宇间未见舒展,不大乐意的模样,只以为他晚归疲倦,不愿搭理自己而已。 “若将军累了,怕被打搅,不如去东厢房安睡。”冯芷凌试探着问,“那边至少铺好了被褥。下人在耳房安顿,若有事唤他们一声即可。” 眼见冯芷凌稳立不动的坚持模样,嵇燃只好屈服。 既不是与她同睡就行,以免将来和离,牵扯不清。 如此想好,男人才爽快抬步出了空荡荡的西厢房。 冯芷凌欲秉烛送嵇燃前去,却被男人回身阻止,“有星光映照,能识清路,姑娘自回房便可。” 冯芷凌只好停在自己的房门前,目送嵇燃去了厢房,方才转身进去。 这将军。 冯芷凌背靠房门,忍不住笑了一下。 果然是君子做派。 次日,冯芷凌醒得极早。 天还未亮透彻,她已梳洗完走出房门。清晨略带冷意的日光沐浴在身上,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轻微开门声惊醒了紫苑,她匆忙跟着出来。 “夫人,您醒了怎么不喊我伺候。” 冯芷凌摆摆手:“奔波多日你也辛苦,想着叫你再睡一会。” “昔日山中两年,已学会事事经己手,早没那么金贵娇气。”她含笑。 紫苑闻言却眼眶一红。 “您当年在山上受苦了。” 那两年是紫苑在寺观陪着,亲眼见得冯芷凌一日比一日话少,人愈发清冷消沉。 清修中更是突遭失亲之痛,又大病一场。那时紫苑看着自家小姐,总觉得小姐的眼神缥缈虚无,好似对人间已无留恋。 似乎是入宫见了琪贵妃几次后,才逐渐有了人气儿。 幸亏上京有贵妃娘娘在。 冯芷凌倒不以为意:“都过去了。” 山寺清修,母亲去世,其实也才过一年有余。 可她还曾经历三重幻梦。 后两次梦,不过是短暂云烟。离寺前那夜的梦境,却是实打实见却了浮生大半。 这虚幻又真实的半生,她直到第二次幻梦才一并想起。虽是梦,梦中时间却似乎也能冲淡近景伤悲。 那感受如此强烈,让冯芷凌不敢忽视这一切。 梦中成婚那日生变是真,嵇燃是真,逐风是真。 想必少年嵇燃,以一己之力冒性命之险,谋得她母女二人生路,也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甚至此刻,她想起了浔阳城外,被母亲送出去的那枚玉牌。 母亲将平安牌相赠,是希望这人生坎坷的少年郎,一生可以顺遂安康。 或许那些梦,便是母亲的提醒罢? * 初到谟城,冯芷凌虽好奇此地风物,但毕竟人生地不熟,并未随意外出。 她一向行事稳重,断不会贸然行动。 本想询问嵇燃关于谟城情况,却不料男人早已不在房中,想必是天未亮便出门了。 横竖无事,冯芷凌便指挥着紫苑,喊上阿金阿木,将宅中各间再细细布置一番。 他们兴许会在谟城待好几年,自家住处,当然要尽力舒适些。 收拾到一半,有个小兵来了门前。 “姑娘,这腰牌是嵇将军命我送来,城中人一见便知是嵇府人。若要采买些什么,到时也会记在府上,一并收取运送方便。” 紫苑忙道谢接下,顺便从袖中取出两粒银珠作酬。那小兵不接,只抱拳一躬,转身风风火火跑走了。 紫苑无奈,只好拿着腰牌进去,向冯芷凌讲述情况。 “没关系,许是军令严明,不可私收金银。”冯芷凌接过腰牌细细端详,“有了这个倒好,今日还可出去逛动,先备些食材回来。” 心里却有些惊讶男人细心。必是那人想到今日她或要外出,才大上午便特地使人送腰牌过来。 留阿金看家,冯芷凌带着紫苑阿木出了门。 昨日进城门时,看城内空荡仿若无人,原来只是没走对地方。往南侧靠里去,路遇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都是女眷带着幼童,欢欢喜喜去逛集市。 这西北的集市令冯芷凌倍感新奇。不少在南方没见过的新鲜吃食,她只在小时候偶尔听西北客商谈起,集市上却应有尽有,分量都扎实得很,油香喷鼻。 冯芷凌虽不大爱这荤腻的,但见两个下人都眼巴巴好奇盯住,便每样都买点尝尝鲜。 还没逛上半时辰便收获颇丰。冯芷凌见阿木怀里大包小包,搂得颇为吃力,忙笑喝紫苑,叫她今日先饶阿木这回。 三人打道回府,简单用了些吃食,又合力将剩余家具规整好。冯芷凌翻了翻历书,见当日正宜新居起灶,便让阿金烧起厨房灶火,用新鲜买回的肉熬一锅鲜汤。 空寂许久的小宅院,这两日逐渐有了烟火气。 这日嵇燃又是夜归。他才将上任,琐事繁多,原本想干脆留在军营过夜,邓翼却赶他回去。 “成婚才多久,妻子便随你来这荒凉处,还不早些回去好生哄着。”邓翼并不知这姻缘中那颇多细节,只是笑着打趣下属,“谟城夜冷,女子娇气,一人怎睡得安稳?” 嵇燃无奈,只好卸甲快马离营。 一进内院,有股浓郁鲜香迎面而来。 “主君回了?” 紫苑见嵇燃今日回得早些,便欢喜道,“夫人为您备了宵夜,不若先去吃些再洗漱罢。” 军伍中操练大半日,确实格外消耗体力。嵇燃恰巧腹中饥饿,闻言便没有拒绝。 只没想到紫苑一路领他,却不向厨房或厅堂,而去了正房。 桌上摆着一碗鸡汤馄饨,汤汁浓郁,金黄发亮,馄饨个个皮薄馅鲜。 “刚盛了端来,将军恰好就回了。”冯芷凌从内间出来迎接。玉影香衫亭亭向前,雪肤花颜笑靥,刹那晃得男人眼晕,又莫名有些舍不得挪开。 嵇燃凝住脚步,原地不动。 “荤汤味重,我端出去吃。”男人沉声道。 少女闻言水眸忽闪,忍着笑意:“将军就在这里用罢,没得跑来跑去。内间热水也备好了,您吃完在此沐浴就寝即可,稍后阿木会来收拾伺候。” 她略福一福身,“今日出去逛好一会,妾身有些疲惫,便自去东厢安歇,还请将军见谅。” 话毕,也不待嵇燃反应,便小步绕开他走了。 淡淡幽馨从男人身边一掠而过。痕迹极浅,几不可闻,嵇燃却感觉这幽香比充溢在外间的鲜香存在感强烈许多。 丝丝消散,却在散尽前缠绵久留在他鼻端。 一碗汤馄饨,男人三五下便解决了。分量垫肚刚好,又不至于积食难消。 待阿木将碗筷收拾起来,嵇燃便令他晚间不必再候着。 沐浴这般私密之事,他还是不大习惯旁人帮手。 来自味蕾的刺激,终于将嗅来的女子香驱散。嵇燃神经略松快些,才进去内间洗浴,却不料…… 许是因冯芷凌曾在此久待,内间还隐然嗅得方才熟悉的清浅幽幽,被房内水汽烘得愈发扑鼻。 男人结实的躯体往下猛沉,激得桶中的温水波荡。 一股炙热血气,逐渐沿着肌理,从下向上漫到脖颈。 * 此刻东厢房内的冯芷凌,尚不知自己无意将搅得某人难以安眠。 她向来不喜味重,也没有熏香的习惯。从前在冯府住梅竹轩,也是因只偏爱此院中香气清淡的花木。 从未留意,妙龄女子身上自带体香,染在经常触碰的被褥衣物上,极易隐留一抹幽馨。 更没想到,与自己颇有渊源的这武将,嗅觉竟灵敏得像一头兽。 她今天特地等候嵇燃回来,既是想展现一番妻子应有的关心,也是摸索着试探男人的反应。 这人的性子,实在太过较真。她随口敷衍一句“确有意中人在西北”,不过为找借口让他点头同行。没想到婚都成了这许多日,这男人行动间竟一直避让她,分外客套生疏。 怕是心里想着,将来好还她自由,方便另行婚嫁。 这倒也好,她未来不会受困在夫家。将来若有意离开,这将军应是真的不会拦阻。 只是于再嫁一事,冯芷凌也已无兴致。 幻梦中与宁煦短短七年,便已从恩爱到疏离,耗尽了一个女子对相夫教子结局圆满的期待。 人世间苍生万象,各有归途,不是所有缘分都能走至终点。 那她何必非将未来,绑在一个素未相识的陌生男人身上不可? 自梦中清醒,她只想活得肆意些,由自己来决定自己每一段命运。 16、珍宝:平安玉 不知不觉,落定西北境已有月余。 嵇燃一向早出晚归,甚至好几日不回府,极难碰见。冯芷凌也无谓,只要恩人还安好便足矣。 她近来也未闲着。 谟城虽比不得上京富贵,饮食起居亦没那般精致讲究。但嵇燃怎么说也是此地有头衔的将官,府邸中做事的人手太少,还是不妥。 冯芷凌便作主聘选了厨娘,买了几个杂役。好叫紫苑阿金阿木这些忠心可靠的平日松快些,将来也更能腾手协助她忙碌其别的事宜。 待府中家常事务,均已妥顺,冯芷凌便开始思量日后的路。 她虽为人妻,却不用伺候郎君。嵇燃何止不需她尽妻子义务,简直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已有意接触,特地试探男人两回,对方确实对她无意。既如此,大家乐得各行其是,互不耽误即可。 果然梦中也好,如今也罢,她都是没姻亲子嗣缘分之人。 那待嵇燃殒命之劫过去,她便与嵇燃和离,自去游山玩水。 若紫苑到时未嫁人,还可带着她一块儿去见识大朔各地河山。 如此设想一番,少女眼眸晶亮,愈发觉得这计划美妙可行。 只是想到处游历,那少不得要足够盘缠方能支撑沿途开销。更不要说若走累了,想在某个风景秀美的地方置宅养老也未可知。 这一切,都得用钱来解决。 冯芷凌先清点了自己带来的嫁妆,还有贵妃姨母给的珠宝。 父亲对她平日虽颇多忽视,嫁妆却并未敷衍。婚前冯芷凌便知道,她的嫁资已逾千金。 一部分是母亲给的陪嫁,剩余都是冯崧安排。随手翻出几匹蜀锦,均是绣工极巧致的上乘之作。其中一匹牡丹图样,格外精美华丽,朵朵花蕊,是用细金线绣成。 这一匹至少值三千两白银,而且有价无市。 冯芷凌将值钱东西一样样重新点过,陪着整理的紫苑已看得目眩神迷。冯府不缺银钱,她自小在府上见过的好东西也不算少,亦没摸过如这样金贵的物件。 冯芷凌倒不以为意,冯家毕竟从商多年,买卖本就通达,加上母亲后续协理操持,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有些珍贵稀罕物什,上京的满街铺子里都未必有,冯芷凌却是自小便见识过。哪怕是寻常人家一辈子没得见的宫中之物,梅竹轩里都有贵妃送来的好几箱。 只可惜大部分都还在冯府。 来西北前,她亦只收拾了陪嫁中意义特殊与尤其贵重的那些。还有许多不便带走,只能留在暂时空置的上京嵇府中了。 若将来有机会回上京,只怕宅子早已换了主人,东西也不在了。 点了自己这些,让紫苑一一记下数目。冯芷凌准备日后重新算算账,好知晓自己究竟有多少财产可供花销。 接下来,就轮到嵇燃旧府中所带来的箱子。 才两个而已,男人的东西少得可怜。大部分还是冯芷凌看着嵇燃收进去的,有一箱是隔季的衣裳,剩下的箱子则收的是此前表彰军功御赐之物。 这些东西嵇燃没提过不能碰,冯芷凌便准备一同清点一番。 日后将会如何,那是她自己另外的打算。如今与嵇燃是夫妻,她也不至于界限分明得那样清。 这些时日,聘厨娘买杂役,添置家用,冯芷凌使的都是自己的银钱。既然住在一家宅子里,也是一荣俱荣的关系,给曾有救命之恩的郎君花销多少,她都不会小气。 既然如此,嵇燃的物件便也先当她是主子吧! 金贵的那箱子里有些瓷器雕件,还算值钱,但因是宫中所制,若非万不得已,必不适宜拿去转卖。其余物件不值什么价,唯一盒硕大的东珠浑圆明亮,颗颗都价值不菲。 嵇燃竟就这样丢在没上锁的箱子里,只怕查府时被人掏去两颗也不知晓。 冯芷凌对这收获还算满意。光这一盒东珠,已抵蜀绣百匹。 原来嵇府中还是有财宝的。 还有两样物品十分贵重,是一双弓剑。 短弓短剑,掂在手里虽有些沉,长度倒是刚好。冯芷凌在女子中身量不算高大,亦可轻松握持。 冯芷凌虽不懂兵器,也看得出这两把是锻造精良的名贵之物。 只因剑鞘与弓身上,还各镶嵌了数粒蓝宝石,成色极佳不说,剑柄当中那颗宝石更是比拇指还大。 少女试着将短剑拔出半截,只见凛然寒光一闪,将旁边紫苑晃得连忙闭眼。 “好利的剑,您拔它那一瞬,婢子眼前好像有一股冷风袭来。” 紫苑抚着心口,心惊道。 “只怕能削铁如泥。”冯芷凌也感受到微微寒意。她倒未放在心上,端详了一会剑锋就将它收进鞘里。 “这几样贵重物件,换个金锁的长盒收好,待会收去将军主屋罢。”将东珠与宝剑宝弓锁上,冯芷凌又与紫苑打开了另一个箱子。 里面果然都是些男人衣物。冯芷凌想到封箱两月有余,只怕衣物受潮发味,便让紫苑将它们都取出来,回头洗净晒干,再重新收纳。 收拣半箱衣服出来,竟在布堆里发现了一个小木盒。 手掌大小,紫檀木制。 冯芷凌迟疑一瞬。这陈年紫檀一看就是贵重料子,木盒本身已非凡寻常,里面装的东西估计更是珍重之物。 又被主人小心放在柔软衣物中,让她一时不知该不该打开。 但盒子也并未上锁。 冯芷凌想了想,还是打开看看罢。也许是圣上赐过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石,嵇燃才单独收了起来。 家珍不点个仔细,回头是否有遗漏也说不清。 轻启盒盖,眼中映入一方白玉牌。 玉质温润,隐现柔泽。上琢一副凌云峭壁图,悬崖高处,细雕一株枝叶纤韧的白芷草,正于仙雾缭绕间蓬勃地生长。 “这块玉真好看。”紫苑惊喜地说。 冯芷凌未发一言,纤指颤动着将玉牌从盒中拿起,缓缓翻转另一面。 “啪嗒”声响,大滴晶莹泪珠,砸在牌面左侧一个“若”字上头。 玉牌背面有字,笔锋秀致,精工刻就。 “如意许神佛,若愿若安平。” 书篆十字,是她自小熟悉的女子笔迹。 这方白玉牌,是冯芷凌出生后,宓静秋亲自挑选美玉命人雕篆,打磨完成又送去高僧手中开光祈福之物。 也是昔年浔阳城外,冯芷凌母亲赠给少年嵇燃那锦袋中,曾属于小冯芷凌的随身平安玉。 “夫人?” 见冯芷凌无端落泪,紫苑不及疑惑,急忙取丝帕给自家夫人拭泪。 “您这是怎么了?” “无妨。” 悲怀感念,情绪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眼中泪已滴尽了。冯芷凌放下丝帕,默然将紫檀木盒盖上。 “与明珠宝器,一同收去将军内间罢。” 夫人方才神情实在异常,紫苑不敢再问,低头领命。 * 霞光绚烂,映得沙场一片金黄。 嵇燃今日休沐,原想继续赖在军营中,恰被邓翼抓个现行。 “你赴任这许多日,早将麾下兵卒训得服帖,尽管放心与家人多聚两日便是。”上一回休沐日,便被邓翼看见嵇燃留在军营未回城去。 没想到这一日,这人又是不打算回城内过夜的样子。 若无家眷在此也就罢了,有家眷在城内,怎么日日不肯回呢? 邓翼并不是好事之人。但嵇燃算是他看着成长起来,极其欣赏的军中晚辈,便总忍不住多管一管。 男人有些犹豫。他并不肯特意欺瞒于自己有师恩的上司,却又觉与冯芷凌的私事,不便对外言说。 毕竟此前种种,不是宜宣扬的内幕。 他倒也不是在意自己颜面,只是心想既然他降职再难出头,那少女婚姻算是被无辜连累,若被人得知她婚前已钟情于其他男子,总是于她不利的。 他自不可能说,是为了与夫人保持距离,才多日不肯回去。 邓翼见他神情尴尬,却不出声。于是揣测:“可是上次回去,同夫人生了争吵?” 见嵇燃未否认,便以为自己猜对了。 邓翼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啊!虽是处事周全的性子,却实在太过小心。”老将自以为属下青涩,便摩拳擦掌,准备将自己年轻时与夫人的相处之道分享一番。 好解决年轻将领心头的难题。 “虽不知因何生了争吵,总不会无因无由。这事儿只要起了头,就得赶紧想法让人回转心意,切不可再像你这般,连住营中多日,冷着府内的家眷; 吵架易生嫌隙,若不尽快堵住,裂痕必然容易扩大。想当年老夫……” 邓翼有心引导,开始滔滔不绝讲起自己年轻时得罪夫人的糗事。 嵇燃立在一旁,哭笑不得,却又不得不听下去。 一开始听得无奈,只是见老将兴致勃然,不好扫兴。可到后面,邓翼追忆得愈发交心,嵇燃不由肃立在旁,听得更专注些。 “老夫年少是个纨绔脾性,街市上冲撞了家世更高的权贵子弟。为了避祸,也为息事宁人,家中便将我送去参军,方歇了报复事端; 横竖家中多子多孙,倒也不差我这一个庶出不成器的。从此离家三十余载,再未回过上京。要不是遇到先妻……只怕如今还是飘摇浮萍,孤身一人。” 邓翼妻子过世多年,家中唯一女一儿。 女儿嫁在江南,也已儿女双全,日子富足。小儿子成年后亦从军,只是不在谟城驻扎。父子俩久不得见。 邓翼眼中,隐有水光闪过。 老将停了话语,伸掌用力拍了拍嵇燃肩膀。 “趁如今还算太平,有空就多回去罢。” 17、浮萍:难寻踪 嵇燃久未归府,连回谟城的路都觉得陌生了些。 进门时,还险些闹了笑料。 冯芷凌新招的杂役给开了门,但他却不识得嵇小将军。虽见他高大孔武,自己必是打不过的,却还抖抖索索着想伸手,好拽住这径直往里闯的陌生人。 “你、您是何人,为何不发一言便要闯来?” 嵇燃也看这小杂役面生,只是自己敲门他便来应,想是新招的伙计,也未当回事。 没想到自己径直往里走,还会被人拦下来。 “这是主君大人!” 好在阿金路过见到,连忙上前来迎。 “大人万安,今日难得早回。”阿金笑容满面。 小杂役惊惶俯身:“奴有罪,请主君责罚。” “起罢,无妨。” 嵇燃风尘仆仆回来,只想尽快冲洗一番,拔步便往内院走。 逐风扬起马头,趾高气扬地从小杂役身边踏过。 阿金急忙上前,牵住逐风往马厩去。 嵇燃进内院时还些许忐忑。 他一句交代也没有,便许多日不曾回来。纵使他才第一回成婚,也知这样十分无礼冒犯。 冯家小姐不过在他被押入狱前,当众硬保下了与他的婚礼。他虽认为此举并不明智,却不能说她是做错什么。 非要言说,反而是他错得更多……眼看着受赏重用,得来赐婚却又被降职。 也不知冯家小姐的父母,是否会觉得被他嵇燃的际遇蒙蔽,痛失女儿姻缘机遇。 如今对家里又是多日不回不问,当他的夫人,实在太无颜面。 如此一想,男人竟感淡淡惭意涌上心来。 好在阿金方才说夫人今日出去了,让他这会暂不必面对女子的疑问与关切。 洗沐一番,嵇燃正想换身家常些的外衫。打开内室衣柜,竟在柜中最高一格看见了自己保存多年的紫檀木盒,还有一个没见过的金锁宝箱。 檀木盒中的玉牌,是自己少时偶遇一位夫人所赠。也得益于那夫人所赠骏马与金银,让他在日后有机会归乡祭祖,西北从军。 可这金锁宝箱嵇燃却无印象。既被收在他房里,想必是这府中另一个主人吩咐的,他回头再问问罢。 邓翼已给嵇燃排定三日休沐,叫他安心回去先解决了与夫人的矛盾,再回营不迟。 嵇燃亦被邓翼过往触动。 否认不了,一向无牵无挂之人,内心也有对家的向往。 他与他的新夫人,将来究竟该如何,不应如此不明不白下去。 若她想要的只是自由,不如与他趁早和离行个方便。 若她想在此生活,要的只是将官庇护,他亦可支持。 但如果,她想要的与他所缺的,恰好能碰到一起呢? 旧夜里,一盏微光留。烛火跃动间,早将他心绪勾去一半。 他自诩君子,不肯承认。 直到浮影暗香,教他发觉,自己原来不那么正直。 近水楼台,可堪一试。 哪怕也许困难重重,如浮萍寻踪,流萤逐月。 他也认了。 * 冯芷凌这日出了城。 城内的光景,她已摸了个透清。城外的风致却还没仔细见过。 横竖嵇燃多日未回来,她料理完府中一切事务,闲得发慌。 忍不住又想起自己将来欲游历山河的计划。 手头珠宝银钱不少,可以开销好久。但若一直等着坐吃山空,她还是会心中不安。 出生于冯府这样商人之府,又自小见母亲协理生意,训诫管家,便格外知晓开源的重要。 只是若在上京,她手头还有两间嫁妆铺子可有些进益。现如今,却是在荒芜的西北城镇。 她此前在上京买卖中,所见惯的沉檀龙麝、珍羞琅玕之物,在这贫凉之地显然做不成生意,连材料也难立即运得过来。 谟城常居人数也少,多是随军的家眷,因此白日才鲜少有壮年男子出没在街市上。采买也多是为满足生活食用,不会有那许多余钱消遣富人家的玩意儿。 物以稀为贵,此话不假。可这道理在谟城是行不通的,罕见却不实惠的商品,在此地没有人会费银钱来买。 昔日所有经验,在此地竟毫无一用。 冯芷凌一路观览附近景象,一路沉思。 难道她只能靠这些嫁妆赏赐先度日,待日后寻得其他去处再做打算不成? 不行。 只怕她钱财消耗几年,将来想做些生意置办,也不够花销,到时想再促成进项,会更为难。 马车行行停停,经过大片田地。 冯芷凌命下人停住,她好下来察看。 城外荒漠连天,这田地却生满青苗,郁郁葱葱,格外不同。 田中一老汉,见有人逗留,便上前问候:“不知夫人有什么事?” 冯芷凌便向他询问,这大片田地栽种何物。 老汉答,“看夫人就不像这边的人,想来是没见过这些杂草。这是荒漠里常有的一种野草,不需太多雨水便可成片生长,青苗鲜嫩时还有些味道,可烹炒做菜。恰好这田地荒废,长不出谷物,便任它生长好摘来吃。” 冯芷凌闲时也曾读些医者笔记,从未在书中见过这样的植株,便赠老汉半贯铜钱,好连根挖几株青苗带回去看看。 老汉凭白得意外之财,大喜过望,勤快帮忙挖出好几株完好的青苗不说,还将草棚内先前采得的几颗草药相送。 “这苁蓉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拿来熬汤倒也有些补气效果,夫人请收下。” 肉苁蓉堪称荒漠人参,有益阳止血之效。冯芷凌见这药材生得粗实,想来药性极佳,便未推辞。 又叫紫苑取多几块碎银给予老汉。 她外出小心,无意显露大方,但见老汉实在,不忍白得他的草药。 谟城物价低廉,老汉今日所得,够一家省吃俭用花销多大半年。他喜不自胜,连连躬谢,并请冯芷凌有空再来。 老汉时常在荒漠采挖到药草,若拿去城内集市出售,绝卖不出这价钱。 * 出城转得远了些,这日回府时,已天色昏暗。 原想着嵇燃常不在家,冯芷凌外出便随心些,不拘早晚,宵禁前归来即是。 今日算是回得晚些,没想到这日男人竟已归府。 进门得知消息,冯芷凌也不着急。梦中她曾独力管理偌大宁府数十年,上下井井有条,绝不会因主人一日不在,府中便乱作一团。 小小嵇府安排,更不需她如何管理施展。晚间该预好的餐食热水等,早有人准备妥当。 “将军可用了餐?”冯芷凌问府内下人。 “回夫人话,还未呢,大人似乎一直等您回来。”下人小声回答。 却没说,见天色昏暗人还未回,主君已经骑逐风出门去找了。 只是出去见熟悉的马车已在城门官道上慢悠悠晃来,又立即打道回府。 冯芷凌点点头,交待紫苑将带回的青苗栽去院边沙地试试,自己先去了厅堂。 “将军久等。” 少女衣裙款摆,在对面徐徐坐下。 桌上已备了一桌饭菜,出自冯芷凌聘选的厨娘之手。此处寻不到江南或上京出身的厨子,但好在这西北菜若烹得美味,冯芷凌也能接受。 夫妻俩成婚以来,倒是第一次有机会独自同桌用饭。 二人僵坐桌边,谁都未先动筷,冯芷凌只好没话找话。 “将军试试,这是府中新来的厨娘所做,地道西北风味,不知将军可习惯?” 嵇燃答:“我自小生在西北,没什么不习惯的。” 话头开了,双方才觉自在些。 见冯芷凌方才提到厨娘,男人才顺口寒暄:“久未归府,今日见宅中似乎多了几个生面孔。” “是芷凌前些日子招了几个下人。将军毕竟是此地将官,宅中若人手太少,也不合用。”冯芷凌温言解释。 嵇燃注意到她自称变了。 此前虽相处得生疏,也有过一次深夜备了宵夜,特地候他回来。那时她曾自称是“妾身”。 许多日不见,她言语还是一样温雅,行动却似乎变得更客气。 方才落座,也是远远儿坐在另一头,有礼又疏离。不复旧夜中莲台轻举,仰目凑来的亲近。 他们素日不识,平日又甚少接触,并无感情。这样似乎没什么不对,可嵇燃不知为何,心中不是滋味。 有些后悔自己故意整日待在军营,许多天不曾回来。 冯芷凌却没那许多顾忌,只是觉得既然男人如此正派宽容,那她刚好乐得轻快,与嵇燃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只要能一直待在嵇府,便可于未来事发前,提醒嵇燃莫要回京。 待上京风波平定,新皇登基后,嵇燃惨死宫中的命运已避开,她就可以自由自在了。 夫妻俩寒暄几句,再无话可说,复又陷入沉默。 “若有开销,可从库房取用,本月的俸禄也已叫阿金放去。”面前是吃相优雅的女子,嵇燃不好意思像在营中那般风卷残云进食,只好边吃边聊,放慢速度。 “是,芷凌知晓。”少女微微点头示意,却没正眼看来。 今日厨娘做的一道凉菜十分开胃,冯芷凌便专心低头用餐。她已注意到她若稍亲近些,男人会分外不自在。 既如此,不如客套留些距离。 “对了,我房中那金锁箱子……” 嵇燃迟疑着开口。 他也不是非要在吃饭时候问这问那,只是若用食完毕,便似乎更没有理由与她交谈。 他虽动心,却不知如何自然去熟悉她才好,突然亲近,又太唐突。 “那箱中是从库房收拾出的贵重之物,一盒东珠,一双镶了宝石的短弓短剑。”冯芷凌答,这才抬眼看嵇燃。 心中微妙,今日似乎将军话多了不少。 嵇燃:“那些东西,小姐亦可自行处置,不必留我这里。” 他此前回京受赏,得了不少金银财宝,但大多都已作聘礼送去冯府。 那盒硕大东珠原也在聘礼之内。 只是聘礼中已有明月珠九对,媒官说礼数已足,这一盒珠子加进来反而不成对仗,便留在库房里。 18、流萤:欲逐月 冯芷凌应下:“将军慨然,待有得用处,芷凌再去取。” “只是那弓剑……”少女犹豫道,“我看那剑锋极利,又镶着贵重宝石,恐非凡品。不如将军拿去使,以免宝器蒙尘。” “那两把兵器确实不错,只是有些短小,于我并不合用。”嵇燃答,“若小姐得用,尽可取去。” 男人话毕,又觉失言。眼前美人看上去柔婉安静,大约无意于这些张弓舞剑的东西。 这对弓剑也是宫中所赐,短小适宜携带,也可供身量较小男子所用。当时在宫中宴席比武,圣上赞赏他武艺卓绝,今后可教导子孙为国之栋梁,于是将这对华美的兵器当做彩头赠下。 “是我说岔了,小姐对这些大概不感兴趣。”嵇燃匆匆扒了两口饭,掩饰尴尬。 “……倒也未必。” 听嵇燃所言,冯芷凌一时想起的,却是梦中少年嵇燃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法。 飞羽夺命,箭无虚发。连取五人性命,才将宓静秋身后十余众匪寇吓退,救得她母女周全。 “不瞒将军,芷凌倒对弓术有些兴趣。若可自学入门,那短弓就让芷凌先拿去试试吧。” 少女心想,这倒正好给自己近日找些事做,也好为日后游历做些防身准备。 嵇燃并未料到她会对学习弓术有意,但这确是个不错的想法。开弓时需要舒展胸背,多练可强身健体,大有裨益。 “既如此,明日我将弓弦绑好,再交给小姐去用。”嵇燃点头。 “那就有劳将军。”冯芷凌抚掌,“只是不知拉弓射箭,该从何开始学习?还请将军赐教。” 嵇燃营帐中有几本翻旧了的武学书籍,其中一本《武经射学正宗》正是讲射箭知识。 嵇燃心想这书他可去取来给少女翻阅自学,张口欲言之际,话又吞回喉咙里。 “若冯小姐不嫌弃,可等我休沐时教你,待入了门,自己再多练就是。” 他存了私心。 冯芷凌却不知他心念一转,只是喜出望外:“如此甚好,听闻将军箭法超群,能得如此良师教习,乃芷凌大幸。” “冯小姐谬赞。”男人耳朵微红。 “早就想说,毕竟如今是一家人,将军如此称呼我,外人若听来,实在奇怪。” 烛光明柔,照得眼前美人面孔如幻花云月。 “唤我芷凌即可。” “是。”嵇燃答应,心中略有雀跃。 “芷凌非我下属,亦不必唤我将军。”男人低头站起,假装收罗桌上碗碟,不经意似的提到,“嵇某有字谨炎。” 少女声音柔美,若肯唤他一声“谨郎”或“谨炎哥哥”,莫说教她弓箭,便是叫他揽弓摘月,他或许也昏了头要去一试。 冯芷凌却唤紫苑进来收拾,同时笑笑:“将军乃府中主君,亦年长我些许,礼不可废。” 言语中,还是十分尊重客气的意味。 * 虽有人心凉了半截,这箭法还是要教的。 邓翼给的三日休沐可是立了令,言明无紧急军情时,嵇燃不许提前回营。 次日无事,嵇燃便先将宝弓取出上弦。 刚好趁这两日有空,先教少女一些道理与身法基础,免得初学者发力有误,容易伤了筋骨。 涉及武学,男人不自觉便认真起来。 习武一事上,他是有天分的。少年时起就箭法奇准,射猎从无空手而归过。 但他也带过许多兵,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点即通。 只是新兵他能严厉教训,对夫人却似乎不该。 嵇燃不由叹息,担心自己揽来的未必是好差事。 他若认真教导便不自觉神态严肃,只希望不要得罪了她才好。 得知嵇燃休沐,今日便可教她弓箭,冯芷凌急忙换上清爽不妨事的衣裙,匆匆来了院里。 “今日将军便是我的师傅,芷凌有礼了。” 少女神色难得俏皮,礼节却不含糊。纤腰如韧柳弯折,躬身作揖,嵇燃未开口便不起。 嵇燃忙伸手去抬:“不必如此,谨炎受之有愧。” 他存私心来教,她却真心当他做师傅。 男人只能将心中杂绪驱散,当真专心教导起来。先前想的,借教授之机多交谈、熟稔的念头,早抛去九霄云外。 令嵇燃惊喜的是,少女竟有些悟性,一点就通。 虽臂力偏弱,姿势与发力却都准确。且眼神极好,百步开外的石墙上,悬一铜钱大的细枝木环,也能看清其所在。 太阳高升,半日一晃便过去。 嵇燃:“该吃饭了。” 他伸手接过少女手里的弓,“下午不练了。” “啊?”冯芷凌面露失望,“将军下午有其他事么?” “不是。”嵇燃答,“初学不宜拉弓太多次,否则晚间手臂酸疼更甚,十分难受。”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安抚她,“不着急,这两日都有空教你。” 冯芷凌闻言便笑,“好。” 她喜欢练箭。 那种尽力拉弓,专注靶心的感觉,出乎意料的令她上瘾。 这日虽不再练习拉弓,暂作休息。但冯芷凌正在兴头上,做其他事情,都觉索然无味。 但嵇燃说得也对,贪多嚼不烂,若今日用力过猛,反倒会影响明日的状态。 横竖是在房内坐不住了,冯芷凌便想出门走走。 她以往出门得少,多是在家读书习琴,后来又去山寺清修,相当于变相禁足,难得有自由机会。 但自从成婚后,一路行来西北,眼见许多新鲜风景,嵇府又向来无人束缚她。冯芷凌就像小鸟离了樊笼,自在舒心许多。 离开上京后,她连笑的次数,也比往常多些。 素日嵇燃不在,她出府也没人敢问。今日既主君在,冯芷凌想了想,让紫苑去告一声她要出门。 嵇将军是个好人,并不拘她做什么,但她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宅邸内,该给的礼数客气还是要有。 紫苑回来说主君准了。 冯芷凌出门后,嵇燃也牵逐风出了门。 他在家无事,若不是要教冯芷凌习弓,也是闲坐不住的。 既然夫人不在府中,他干脆带逐风出去遛遛,顺便去营中将那书拿回来。 嵇燃驾马去了城外军营,却不好进去。 邓翼的命令虽是半说笑,他却不能全不当真。于是唤了兵卒替他去取书,自己并未入营。 陆川曾说他对自己要求过于较真。 平日没什么打紧,但若遇小人,太易吃亏。 类似的话,邓翼也提点过他。只是他自小是这样性子,朝夕间岂能说改就改? 这性子虽与他军中剽悍名声格格不入,但若非心有道义,他或许早在杀戮中迷了神智。 拿到书,嵇燃驾马回府。 紫苑来报夫人出门时,他原想同去,只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只好放弃。 谟城虽是边境,但因城内外巡逻兵士众多,秩序严明,因而平日里是极安全的。 此处人情又真诚朴实,他大可不必担心年轻女眷在城中遭遇危机。 只是若不放在心上还好,已然动了心,便难不惦记。 男人来取书时纵马狂奔,回去时却慢慢悠悠。 时日还早,他归家独自一人待着,也是闲得发慌。 逐风边行边吃路边野草,一人一马小半日还没晃回城门附近。 黑马忽而扬头,朝前方快走几步。 嵇燃亦定神遥望,数百丈外有驾马车十分眼熟。 * 马车边有位女子亭亭玉立,容姿秀致,脸上神色焦急。 正是今日下午出门的冯芷凌。 上回出城,她无意中从一老汉处得了些青苗带回去栽种。 因老汉说青苗可做菜,便尝试了些,意外清爽可口,于是想再找老汉采多一些回去。 府中虽种了几株,叶子却已经被摘完了。 没想到这次过来,没遇见老汉,草屋外却躺了一个人。 布衫上有割痕,鲜血浸透半边衣襟,显是受了极重的刀伤。 随冯芷凌出来的,只紫苑与阿金两人。阿金虽然力大,却不懂医术,也不敢随意搬扯这伤员,只因他伤处血色还在扩大。 只怕一动之下扯裂伤口,更难救治。 正无法间,竟在此处遇上归府途中的男人。 “主君大人。”紫苑阿金急忙行礼。 嵇燃下马察看此人伤势,见他流血不止,便先用折子点起火,烧热随身匕首,用滚烫发红的刀身强行为男人胸前伤口止血。 受伤男子昏迷中痛哼不已,冯芷凌与紫苑虽避目不看,却也听得脸色发白。 只是眼前无医无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嵇燃将伤者搬上马车躺好,命阿金即刻回城送他去医馆,紫苑亦同行帮忙照料。只如此一来,却没了冯芷凌回城的位置。 男人安排好事宜回头,方想起自己的遗漏,面露抱歉神色。 冯芷凌倒不在意:“人命关天,将军这样反应是最佳的法子,一驾马车不算什么,能救人性命才要紧。时间还早,芷凌在此候车马再接也可。” 少女虽这样说,太阳却已西斜去了。嵇燃自然不肯让她在野外久等至天黑,便将逐风拉到冯芷凌面前。 嵇燃:“骑逐风回城便可。” 逐风亲近地将头往冯芷凌胳膊上蹭蹭。 这倒是个办法。但冯芷凌见自己上了马,嵇燃却只准备牵着缰绳步行,不由阻止。 “此处距城门尚远,将军难道要一路走回去吗?” 男人无谓道:“行军出奇制胜,不可驾马惊敌需步行百里是常有之事,芷凌不必担心我。” 冯芷凌话被堵住,一时哑口无言。 虽知对武将而言,这点步子不算什么。但她高头大马骑着,男人却牵马跋涉。 她心里到底过意不去。 想开口让他同骑,却又担心这反会让两人都不自在。 何况他们夫妻有名无实,太过贴近似乎更是尴尬。 想想还是算了。 19、镖物:失复得 第二日阿金遣人来报,说那受伤的男子醒了,求见救命恩人一面,以便好生拜谢。 紫苑奇道:“才说他伤重无法下地,这如何能拜?” “想必是有事相求。”冯芷凌彼时正与嵇燃在院中练箭法,闻言收弓,“既如此,就去看看。” 嵇燃却将弓放回少女手中:“不劳你动,我已派人去见他。” 那受伤男子倒在郊外草屋旁,周边血迹斑斑,蹄印杂乱,想必是遭袭后被马儿带至了此处。到了草屋这里,他失血昏迷栽倒在地,马儿也受惊跑走。 嵇燃见他刀伤深可入骨,看得出下手之人极心狠,只怕是杀人如麻的流寇所为。早安排兵卒去那一带察看踪迹,并吩咐加强城中夜间巡防。 事关人命安危,自然也要好好盘问男子发生何事,了解情况。 冯芷凌并不知略有风吹草动,嵇燃已作了这许多安排。只是她亦觉得那男子急急求见,只怕所求之事并非她能解决,让嵇燃这样的将官派人处理,必更妥当。 于是便继续练箭。嵇燃昨夜里还给她一本《武经射学正宗》,她研读半宿,正跃跃欲试。 冯芷凌学得也快,今日已可独自练靶。嵇燃见她准头不错,越练越兴致高昂,便也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好在这弟子争气。他如今不必担心自己教导严厉,搞僵与夫人的关系。 阿金悄悄来内院:“主君大人,有人来访。” 嵇燃出门来见,来访者正是他派去询问受伤男子的属下。 “将军,此人乃惊雷镖局的镖师,据他所说,是护镖来谟城途中,遇到匪寇袭击才受伤流落野外。” “护镖来谟城?”嵇燃眉头皱起。 面前属下乃嵇燃帐下一参谋,见上司皱眉,已领会其意,“将军,近半月来,谟城绝未进过任意一趟镖队。” 谟城荒远,商业落后,寻常少有人送镖来此地。即便有,守城门的士卒也必会记得。 若真按那男子所说,有一趟镖是送来谟城的,只怕不但镖被劫走,同队的镖师也被杀了个干净。 因镖队货物众多,进城门定有士卒盘查。然而近日城门士卒却对如此大量货物并无印象。 若那镖师所言是真,只怕一行三十余镖师,除他以外,均已凶多吉少,货物也早被流寇拖走,未能入城。 “将军。” 阿金满头大汗赶了回来,“那男子还是求着要见您。” * 胡元杰躺在床上心急如焚,但因上身重伤无力,毫无办法。 他先是想见救他一命的主家,若对方身份合宜,便想求些人手去找镖队中走散的少爷。 没想到来人只是下属,盘问他一番便走了。 想来想去,少爷的生机等不得,便哭着求阿金替他去找此地能做主的县令或将官之类,只要能调动人手替他寻人,要什么都好说话。 阿金何尝见过五大三粗的汉子哭得涕泗横流,忙不迭跑来找府中主君商量。 “将军若有事忙,便只管去罢。” 冯芷凌见阿金慌张,也走过来听了一耳朵。 谟城虽在边境,但因老将邓翼领军驻扎多年,一向谨巡慎防,从未有匪寇敢来这附近撒野。 如今涉及三十余人性命,武将的假期只能提前结束了。 男人有些歉意地看了冯芷凌一眼,低声叮嘱:“恐怕不大太平,近日先莫出城。” “明白。”冯芷凌点头。 … 嵇燃这一出府,就是五日不曾回来。 冯芷凌虽在家读书习弓,也算充实,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嵇燃安危。 虽是城外出的事,嵇燃却还派了一队兵卒来嵇府站岗,果然此事非同小可。 她不知梦中那世,是否嵇燃也同样降职谟城,遇到此事。 可受伤的那镖师,却是由她发现的,而梦中的她并未成婚随嵇燃来此地。 那是否意味着,她发现并救回受伤镖师这件事,于嵇燃而言,是一个不可测的变数? 她是想救他,如今却要担心自己可能连累害了他。 关心则乱。这事情越是想,越令人不安。 好在第六日,嵇燃回来了。 “主君回了。” 听到下人问安声,冯芷凌放下手上账本,匆匆出房门。 嵇燃正大步踏进内院。 五日未见归来,男人看上去有些疲倦。武人的精神气倒是不改,仍旧眸子精光,步伐沉稳有力。 只是胡茬拉碴,显得原本端正干净的长相也邋遢了些。 “将军这是……” 冯芷凌万没想到,五日不见,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仿若沧桑了五岁的嵇燃。 见少女呆立面前,嵇燃亦自知如今的自己大约是个什么模样。顾不得礼貌,匆匆撂下一句“谨炎先去洗漱”便径直进了正房。 连头也未敢回。 冯芷凌反应过来,忍不住有些心疼又好笑。 想必是将军这五日,忙得根本来不及休息,才会是这副模样。 转头便吩咐紫苑,让厨娘备些餐食,以易食用又好饱腹些的为先,熟一道菜便立即上一道来。 一桌子饭菜都摆好,嵇燃才从主屋出来。 往常他沐浴一回,半炷香功夫也不用。今日实在大感失了形象,不但给自己搓得干干净净,顺带还修理掉胡茬,才敢出得门来。 冯芷凌坐在桌前候他。这会用饭是略早一些,但她刚好陪他一块,顺便也可问候这几日发生什么。 嵇燃见她在等,已觉熨帖。有名无实的夫妻尚且叫他觉得如此暖心,若无婚礼那日波折,他与她真成一对,是否如今会更好些? 这问题无法细想,想来他会忍不住患得患失。毕竟心里还惦记着少女所言有个“意中人”。 向来自诩正派的武将,此刻竟希望那“意中人”并不存在世上。 “将军近日辛苦。”冯芷凌执筷给他夹了些菜,“才几日不见,看着都竟消瘦了。” “逐流寇三日有余,实在顾不上饮食。”嵇燃也确实饿得狠了,先大口扒饭再说。 冯芷凌有心询问事情后续,便在一旁慢慢用些饭菜顺便等候。 嵇燃风卷残云扫了大半桌进肚,才稍缓下腹中饥饿。见冯芷凌端坐一旁,却并未进食多少,方反应过来她只是在陪自己。 不由脸色略红,抱歉道:“望夫……芷凌恕罪。” 一时不慎,险将设想过的话语脱口而出。 他改口得快,冯芷凌并无察觉,闻言只是笑应:“将军说笑,何来赎罪一说?” 嵇燃:“原承诺教你射箭,没想到事出紧急,耽搁许久。” 冯芷凌才知他竟为这事感到抱歉。 忍不住好笑:“将军客气了,自然是正事要紧。万望事情已平息妥当,以免您再奔波。” 是关心的语气,说辞却太客气。 嵇燃心情复杂。 不知是吃饱了还是菜凉了,眼前食物竟没方才来得香。 冯芷凌有心了解后续,复又开口:“不知您今日是否还有公事外出?” 嵇燃:“并无。” 他思索片刻,解释,“流寇已捉拿归案,镖队遗失财物也多数追回,因此无碍。” “那就好。”闻言冯芷凌略放下心,却见嵇燃眉头仍是紧皱。 “近日出城,或仍不大安全。若确需外出,可带兵卫一同。”嵇燃放下筷子,“我会再加派兵卫轮流来府中待命。” 往常他并不是公器私用的人,且因城内外重兵巡逻,一向安定,此前嵇燃也觉没必要领亲兵来府门前值守。 只是他如今对家室越发牵挂,且此事又有些不能言明的蹊跷,便不由开始紧张谨慎。 冯芷凌答应下来。自男人肃穆神情中,她已嗅出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 这一日,嵇燃照旧一大早便去营中。 冯芷凌正独自在书房算账,紫苑端了茶水进来,轻声道:“夫人,有人拜访。” 冯芷凌有些意外,立即起身匆忙换了衣衫前去厅堂。 她晨起后练了一会弓箭,为图动作利落,穿的衣衫简单清爽,却并不十分适宜见人。 紫苑已告知来访者身份,是惊雷镖局的少东家。 正是前些时日,冯芷凌在城外救下那伤者的主人。 才走到厅堂门口,还未见人,冯芷凌先被厅中铺个半满的铁皮箱惊了一瞬。 紫苑小声道:“都是那少东家带来的,说是要谢咱们家救命之恩呢!” 冯芷凌微颔首,未露声色。 她一路行近,里头坐着的访客早能望见身影。胡元杰那日虽然昏迷不醒,并不知发现并救回自己的夫人是哪位,但见婢女紫苑随着一位年轻美貌、梳妇人发髻的女子前来,便猜测是她。 冯芷凌脚步还未跨进厅堂门槛,胡元杰已急忙站起来迎接。 “想必这位便是嵇夫人。”不等冯芷凌回应,那汉子挽袍便下拜,“胡元杰在此叩谢夫人救命之恩!” 冯芷凌立即抬手虚扶:“不必如此客气。予人援手,既是应当,也是善缘。” 胡元杰是真心感恩,但哪好真叫救命恩人费力来扶。见纤手伸来,下拜动作不由略滞,只好起身满目感激地开口,“多亏那日遇到夫人,否则元杰早已曝尸野外,恐怕也来不及传递消息找到少爷。” 听到手下提及自己,身后仍坐着的宿钰荣这才抬眼过来。 20、惊雷:行有误 冯芷凌略偏眼一望,恰巧同那男子懒散的眼神对上。 他虽落座上客,主人家到了却毫无反应,甚至默认让手下越过自己代为应酬。 冯芷凌只看他一眼,就知这位少东家大致是个什么脾气。 无非是寻常纨绔,在家只管玩乐,诸事不通。如今到了年纪,才被长辈逼着接手事务。 这样的人,她梦里在宁府管事时曾遇过许多,并不稀奇。只是这少爷连接人待物最起码的礼仪也不管不顾,自然令她无法好感。 宿钰荣自不知眼前这年轻夫人,看似二八年华,实际比他还多半生阅历,眼光毒辣。 他本是不愿上门来拜访的。 只对胡元杰道:“救的是你的伤情,就由你送谢礼去那府上便可。何须我亲自跑这一趟?” 胡元杰早被任性的少爷搅得一个头两个大。 连连苦劝:“我的大少爷、少东家!您不去可不妥当。若不是恰好被这将官家夫人捡了我去,又哪能这么快调动兵士寻到您? 人家倾力相助,是对咱们家的大恩,元杰身份不过区区一镖师,若独自上门,实在不够尊重。” “何须他寻,我早就甩掉那几个蠢匪。”宿钰荣把着手上扳指,并不将手下的话听入耳中,“不过是迷路一时失散,如今还白白多欠一件人情。” 嘟囔抱怨,到底是被胡元杰烦着一同来了。 见出来接待的并不是这家主君,只一个年轻婀娜的女子,更加不放在眼里。 宿钰荣就连站起来迎接一回,都懒得作态。 胡元杰十分尴尬,在外人面前又不好令少爷没脸。只能假作没注意身后这大爷无礼,自己努力热络。 冯芷凌只当没看见,浅笑应对,端身坐下。 命紫苑再奉好茶来,同时与胡元杰一番寒暄。 交谈之下,也略知惊雷镖队这趟途中,究竟发生何事。 惊雷镖局总部立在扬州,一砖一石均是宿钰荣的祖父,昔年当老镖头辛辛苦苦堆下的根基。镖局逐渐做大后,在上京也开了分部,常为一些达官贵人护些时鲜辰礼,因此镖队行天下,往来发达。 恰好此前接了趟镖,是要送一车诞辰礼来谟城。宿大当家原本并不想接这单生意,因本就来去遥远,还需额外绕路避开起匪之地,实在磨人。 但主顾开价颇高,令人心动,便咬牙接了,恰好家里少爷也到了要做些实事的年纪。胡元杰便带着少东家与三十来位镖师,一路跟镖入了西北境内。 眼看着快到谟城,胡元杰本是松一口气的。 所运物件十分贵重,他一路提防小心,就怕遇上山匪之流,好在途中安然无恙。 西北地广人稀,虽旷野千里,流匪却不成气候。进了这地界,胡元杰才稍稍松懈下来。 以他的经验,到了这荒凉开阔处,反倒能省心,不易被山匪埋伏堵截。 却不料快到目的地谟城,竟在城外不远遭流寇袭击。镖被劫走不说,连随行的镖师也死伤大半。 胡元杰拼命护着少东家杀开血路逃出,自己却重伤昏迷。所幸马儿还有力气,带他远离了遇袭的地方。 听胡元杰讲完行镖路上这险恶,冯芷凌动容:“好在吉人天相,教您二人无恙。” 又关心道,“不知您身体现今如何?伤得那样重,不应如此急切出门。” 胡元杰忙答:“已然大好了,我皮糙肉厚,经得住,经得住。” 又指着带来的那些箱子解释,“幸得夫人仁善,元杰才得以保住性命,又多亏嵇将军及时调派人手,亲力追查,将镖物追回。区区谢礼不成敬意,还请夫人收下。” “胡先生言重。夫君身为守城之将,护卫百姓本是天职。您如此隆重,实在客气。”冯芷凌谢绝,“东西还请您带回去,否则便是教我难做了。” 知胡元杰心诚前来拜谢,冯芷凌便也直言不讳。 这谢礼并非全不可收,只是为嵇燃身份考虑,实在不必。 何况若嵇燃此刻在府上,以男人的行事风格,也必是与她做一样决定。 “啊这。”胡元杰有意留下谢礼,冯芷凌话如此说,却又堵了他再开口的机会。 镖师嘴笨拙舌,不知该如何应对。 宿钰荣见手下讪讪模样,这才插嘴:“嵇夫人也忒客气,些许谢礼,收下也不妨什么。光我二人性命,难道还不值这些身外之物?” 我的草包少爷,您可别开口了! 胡元杰内心欲哭无泪。 冯芷凌只当这少爷是未见世面不成器的孩子,听他贸然发言也不觉冒犯,神色自如回应: “宿少爷说笑,命无贵贱,哪能以银钱来衡量。您得以死里逃生,是手下倾力拼杀换来的生机,也是您命里的福气; 只是我夫君身为将领,驱匪逐寇便是义务。分内之事,无需额外酬谢也该做。如今知您有这份心,已是极好,外物却实在不必。若有心答谢,日后见他人受困于境,亦肯相救,便是还此因缘。” 话音落了,方恍惚想起此话耳熟,原是曾听一位少年开口在耳边讲过。 胡元杰不知冯芷凌心内正神思一晃,闻言极感动,“夫人果然有大仁义,元杰记下了。若路遇不平,惊雷镖局之人必拔刀相助,今后将以此为局中规训。” 宿钰荣见眼前女子年少纤弱,眼神却端柔中几分凛毅,有些触动。 但见胡元杰在他面前做主慷慨发言,又生不悦:“这是自然,我惊雷镖局之人难道是那等不仁不义、不知感恩的?” 冯芷凌听之,微微一哂。 眼见暮色垂然,客人告辞,冯芷凌便起身相送。 胡元杰雇了好几位小工运过来谢礼,如今又要一箱箱搬走。 他原以为谢礼必能留下,因此只叫小工送来便可离开,没想到如今还要等人来再一箱箱装车搬去。 冯芷凌见他二人站在自家门前干等着,尴尬无措,有些好笑。吩咐府中兵卫帮忙先将东西同人一起送回。 “耽误了夫人家府卫,实在抱歉。”胡元杰面红耳赤。 冯芷凌轻摆手,笑:“不必介怀,到底是我给两位添了些麻烦。” 来往一番折腾,天幕已黑尽了。 嵇燃驾马回来,恰好见自己的兵卫们额边垂汗点点,个个都是一副刚辛劳完的模样。 不由心中纳闷。 但并未着急问询,而是先下马回了内宅。 今日在营中待得晚一些,府中或许有人还在候他晚饭。 白日里客人留得久,厨娘不知是否要待客用餐,今日备的餐食分量都比往日要多。冯芷凌顺便叮嘱厨娘这几日饮食用料只管精细些,万不可懈怠来府中值守的兵卫。 摆了饭在内间没候多久,果然嵇燃就回来了。 夫妻二人一边用餐,一边交谈。 白日里鲜少有空相见,夜间趁这一会闲聊近况,已成夫妻间默认的习惯。 每日就为这一会,嵇燃也愿尽量回府来。 哪怕营中忙碌,他好几回外出至深夜才归营,原本就此在营中歇下更方便,每到最后,却总是深夜纵马回城内。 虽说夜深了见不到人,次日清晨却还能相遇。 自学弓以来,冯芷凌便每日早起半个时辰练习。若他起略晚些,出门恰好可碰上面。 当然,此中心思,嵇燃必不会为人道也。 冯芷凌不知他今日又是特地紧赶回来,好有空与她相处,只如往常笑谈一会今日所发生之事。 听冯芷凌说到“礼馈甚多,不得已请兵卫协以搬回”时,嵇燃方才反应过来为何自己的府卫一个个汗水淋漓。 “芷凌如此处理,甚妥。”嵇燃肯定。他虽不介意她收下那十来箱谢礼,但若真收了,城内人看着东西运进他府中,定会有许多揣测。 且城内住的,多是兵卒家眷,对上司的私下议论恐少不了。他又是此地新来的将官,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 “将军也认为妥当,那再好不过。”冯芷凌咽下一口温汤,掩唇轻道,“今日与胡镖师聊那一阵,芷凌总觉得忘了什么。待他们走了才想起,惊雷镖局,昔日家中也曾有过来往。” 嵇燃细想了想:“想必是岳父大人府上从商多年,因此有需镖局运送的货物?” “倒也不是。”冯芷凌双唇颤了一颤,“想起小时候在外祖那,我是曾见过惊雷镖局大当家的。” 对于冯芷凌外祖家,嵇燃是毫无所知。见少女忽而提起,他便停下进食的动作,认真听她讲起来。 “幼时有一回,母亲带我回外祖家看望。”冯芷凌缓缓道来,“在外祖家住了小几月余,待回上京时,因有护卫生病,人手不足,便……请了当时闻名江南的惊雷镖局,派了一队镖师护送我母女车队回京。” 冯芷凌抬眼望嵇燃。男人正停箸看她,等着她将往事讲完。 冯芷凌忽然开不了口。 再讲下去,嵇燃一定猜得出她是谁。 可她真的应叫他知道,他们之前有过这样的羁绊吗? 当年那个孤苦无依正直仗义的少年,又是否愿意自己凄凉的身世再被翻出来伤心一回? 21、烛影:照相错 灯火下,女子眼帘低垂,睫影掩去目光,令嵇燃看不真切她的神色。 见冯芷凌突然停住话语,他有些无措。 想开口问“后来呢”,却又敏锐地察觉,眼前人似乎并不希望他催促。 冯芷凌抬头勉强笑了一下:“这个故事,我以后再讲予将军听,可好?” 她眼中氲着几许黯然,“现今似乎,不是讲的好时机。” 嵇燃应好。 见她失落,他对过往后续已不感兴趣。 甚至一心只想岔开这话题,让她重回半刻前欢欣的模样。 但他生涯孤独无趣,几乎没有能讲来逗她开怀的经历。 两人相对无言。饭桌上的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谨炎曾说自己出生在西北。”嵇燃忽开口,令冯芷凌疑惑地看过来。 “小时跟着家人躲避战乱,曾久离故土。后又机缘巧合,回来从了几年军,因此对附近地形还算了解。” 男人专注的眼眸中,星点灿灿。 “谟城这边虽是刚来不久,周边环境前些日子我也摸了个熟透。西境贫凉,荒原却十分适宜射猎,芷凌若有意去,则是时候一验弓术进展。” 冯芷凌神情果然明朗起来:“将军欲何时带我出城?” 嵇燃:“后日即可。”见她抛却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才终于觉得心里轻快。 明日回营紧着些安排,应当可先腾一天出来轮换休沐。 近日因那镖队遇袭之事,营中巡防事务更是严密。只因虽追寻到流寇,找回大部分财物,却仍有一箱镖不见踪影。 这意味着,流寇中仍有余孽在外,正带着一箱财宝逃窜。 嵇燃本忧心城外安全,特叮嘱冯芷凌近日不带兵卫不可出城。但今夜见她情绪低落,又不想管那许多。 横竖自己领她同去的话,安全总是没问题的。 冯芷凌听了他的话,早将刚才复杂心绪抛在脑后。心境复开朗,这才又用了些饭食。 食毕,下人进来收拾,冯芷凌便起身欲先回房。 “今日既说定了,那芷凌后日便早起等将军。”少女出门前回首一笑,“将军自己按寻常时辰起即可,难得休沐,还是先好好休息。” 嵇燃点头答应,见她身影轻盈离去,苦笑。 后日是否早起先不谈。明日怕是至少要忙到半夜,才能离营回城。 * 次日上午,冯芷凌在内院练靶。 自听嵇燃说要带她出城射猎,今日她便准备用心再练一练。 最初学习时,冯芷凌连独力拉开弓弦都十分勉强。如今她的力气已可连续张满弓十数次,且次次都能中靶。 想每次都正中靶心,还是有些为难。冯芷凌起先略有挫败之感,嵇燃却说这十分正常。 “初学弓射,八十步开外脱靶者亦不少。只需再勤练一段时日,逐渐掌握弓弦张弛入心的要领,区区箭靶不在话下。” 听了这话,冯芷凌才宽心从容下来。 她自幼学什么都快,若偏偏弓术学得愚钝,她定会不甘。 唯有加倍练习以勤补拙。 只有旧日里常进出梅竹轩的婢女才知道,冯大小姐看似文静内敛,却是个内心颇为要强的女子。 练完弓箭,冯芷凌回房洗了把脸。她在书案前坐下,从案上一封新信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 是一张商铺地契。 冯芷凌的嫁妆里,原本还有两间上京的铺子,一间是胭脂铺,一间是书斋。铺子虽都不大,流水不多,但好在月月有进项,也可算作一笔稳定的银钱收入。 只是冯芷凌嫁来嵇家后,夫妻又一同离开上京前往谟城,这两间铺子便无东家打理。 冯芷凌启程来西北之前,将两张契纸都送回了冯府。 没想到冯父,又千里迢迢遣人来特地还了她一张。 竟是谟城的铺子,地段在集市东侧的街道中央,是这小城中唯一一处两层的商铺。 冯芷凌先前在城内闲逛时还看见过,那间铺子一层摆卖器皿,二层售书。店内制卖的瓷瓶瓦罐式样都十分朴素,品质倒还过得去。 当时见那店铺生意有些萧条,冯芷凌还心想着,商铺虽然陈旧,但算是城内最大的一间店面,若是盘下此处做些经营,或许不错。 只是她并未想好在这能做什么营生,于是也不急着去盘下铺面,如今却是送到她手头来。 手执地契,冯芷凌微叹了口气。 冯崧安排人不远千里来做了这事,却连一封信也未给她带。 他们父女生疏,远不止这一两年,冯芷凌早不在意。只是突然收到这样一份称得上是“礼物”的东西,令她不由有些许振奋。 看来天意也叫她在谟城别闲着。 两层楼的小商铺,若还是做此前的器皿经营,恐怕并无新意。冯芷凌手头也暂没熟练的烧窑师傅驱使。 想来还是宜做些别的打算。 不知开间客栈如何? 冯芷凌仔细考虑,还是否决了这想法。 谟城内已有几家老客栈,客源稳定,经营平和。若她开一间新的,必对城内老店家造成冲击,引发无谓争端。 且谟城来往客流有限,她即便有信心开好这家客栈,也不过每月入些蝇头小利,赚不了太多银两。 看来招待起居的生意,在谟城不大适宜,想来还得往常用的饮食货物上下些功夫。 正琢磨着,紫苑匆忙来唤:“夫人,上回拜访的那镖局少东家又来了。” 将至午间饭点,竟有客人在此刻贸贸然上门。冯芷凌只觉意外,但一想那少东家行事吊儿郎当模样,又感到并不稀奇了。 只好吩咐厨房晚些摆饭,她先接待完客人再说。 快步走去前厅,果然还是前些时日拜访过的那两位。只是这次胡元杰正坐着唉声叹气,那宿少爷则在厅堂里来回踱步。 “嵇夫人!” 见冯芷凌来了,胡元杰当即从座椅上站起来。 脸色涨红,嗫嚅着道:“夫人,我惊雷镖局……恐怕摊上大事了。” “慢慢讲,究竟发生何事?”冯芷凌温言安抚。 一旁的宿钰荣原想抢着开口,又闭了嘴。 他素来莽撞无忌,如今也知兹事体大。自己讲话又总被人嫌不牢靠,还是让胡元杰出面说清的好。 “前些时日,不是多亏嵇将军连夜带兵追寻,才寻回我们那趟镖么?”胡元杰急急解释,“二十箱诞辰礼,寻回来十九箱。虽有一箱找不见,但于我惊雷镖局已是莫大安慰,至少不需给那主顾赔偿全部的银两; 可正因我队里镖师,大部分都死在城外,兵士们侥幸救回几个失散的伤员,也都还在休养。因此寻回镖来,我们竟无一人去仔细检查。说来也是主顾的要求,说礼物贵重,箱子都套了二层锁,行镖途中是绝不允许打开的; 但我想着毕竟东西失散过,还是需略检查下箱子是否被撬开。这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两个箱子锁头曾被砸开,但又插了回去……” 胡元杰絮絮叨叨半天,也没讲到重点。听得宿钰荣脑门青筋直崩,恨不得推开他干脆自己来说得了。 他心急烦躁不已,见冯芷凌神情未变,只耐心和气地等着胡元杰讲完,又觉这夫人看着年纪轻轻,行事倒确实稳重温柔。 胡元杰并不知自家少爷的思绪早飞到九霄云外。他举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接着道,“……这两箱镖物底下,底下…… 竟有夹层,内藏了小半箱铠甲与军械!” 冯芷凌面上温和神色,瞬间凝重起来。 大朔风气,不算重文轻武,但对军械铁器一类管理相当严格。只因逢灾年时,各地总有些流民作乱,由此朝廷格外防范匪寇势大。 这如今竟有人堂而皇之,利用镖局运送禁物,还是运来谟城这偏远边关的要塞。 冯芷凌心念急转,已大致明了为何胡元杰二人如此慌张。 若不是有镖师侥幸逃脱,又有嵇燃亲自带兵,及时追回大部分镖。只怕没人能发现这趟镖所运货物有异。 将来如果事发,朝廷追查起来源,搞不好惊雷镖局会惹上灭顶之灾。 “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原想禀见嵇将军报一声,只是他在城外军营,等闲不能靠近,便只好仓促来寻夫人相助。” 也实在是那日上门答谢,见冯芷凌行事稳当仁义,显然是能在家里做主的人物,胡元杰便不自觉将她视为救命稻草。 冯芷凌思索片刻:“请先安心。事发经过,妾亦可为证,夫君也知此事有异,必不会不明不白将罪名安在惊雷镖局身上。” 她敛容肃言,“只是还请二位暂留我府中,莫随意外出走动。毕竟事态严峻,不可掉以轻心,需待将军回来遣人调查清楚,再做打算。” 宿钰荣万没想到上门告知消息求助,竟还要被一小女子下令禁足,闻言便着急上火。 “都说了与我镖局无关,必是那主顾的阴谋,或寻回的镖物已被替换。怎地还要将我二人收押在你这不成?” 胡元杰忙不迭阻止他再开口:“少东家,嵇夫人可是一番好意,尽力护我们与此事能摘得干净。万莫误会啊!” 22、小楼:业已择 冯芷凌颔首。 “少东家尽可放心,妾并非刻意扣留你们在此。只是既然此趟运镖有人设计,且镖物又被寻回在你处,想必那幕后之人不能善罢甘休; 欲留你们在府中,是因我夫君乃此地将官,有府卫保护之处,自是比客栈安全许多。且兹事体大,若还有细节想起,劳两位及时讲明,也好收集证据,与幕后黑手撇清干系。” 将那少东家略安抚下来,冯芷凌又转身对紫苑道,“快请门口兵卫辛苦一趟,先回军营给将军报个信,就说镖物之事有异,请将军若得空尽早回来。” 紫苑亦应下。 得兵卫传来口信,嵇燃立即搁下手头军务回城内。 事态果然如他直觉,并不寻常,如今又有相关人等正在自己府中。嵇燃得知,只怕再生风波。 匆匆赶来,见冯芷凌平和无恙,略放心些。 与客人冷声道:“请两位与我同行,将所有镖物带去府衙查验一次。” 临出门前,对冯芷凌歉然:“今夜未必能回,明日先莫等我了。” 冯芷凌答应,送他出门。 回内院时,紫苑忧心忡忡:“夫人,这边境荒城真是不如上京太平。” 冯芷凌轻叹一句,几无声息:“若上京真有那般太平,或许各地便无这许多忧虑。” 她忽想起嵇燃自幼辗转经历。他似乎去到哪,都不曾活得宁静过。 不论此世或梦中,嵇燃的人生,都与她那平淡无趣的人生全然不同。 一个是四处征战居无定所,一个是囿于宅院从未自由。若是两段背离的人生能稍揉作一处中和,或许各自都能更圆满些。 脑中竟突兀冒出这稀奇想法,冯芷凌反应过来,自己也禁不住摇了摇头。 能得梦中启示,于她而言应当已是大幸。 她如今要做的,不过是把握好当下。 既然原本明日出城的计划极可能取消,冯芷凌只好按捺住原本兴奋的心情,干脆带了紫苑出府,先去看那城中商铺。 店内旧物,今日应都已清空。冯芷凌心想,若察看后,于营生有适宜的考量,她恰可趁着有空先着紧安排。 才出门去,门口两列兵卫中分出两个,默不作声跟来。冯芷凌听见脚步回头,兵卫便弯腰道:“夫人,将军命我们随身护卫。” 在城内也这样小心,嵇将军实在是太过谨慎。 冯芷凌无奈,随他们去了。 到了商铺小楼前,只见里头空荡干净。老店主正在一楼柜台处,整理剩余的一些旧账本。 冯芷凌上前说明来意,并取出地契为证。 老人家忙不迭迎了出来。 “原来是您盘下了这处铺子。”老店主感慨,“倒是凑巧,老朽明日便要离开此处,正希望离城前能有机会见新东家一面。” “不知您欲往何处去?”冯芷凌与他攀谈。 “落叶归根。”老人家笑得爽朗,“趁着身子骨还算硬朗,该回故乡看看了。” 老店主领着冯芷凌在里头转了一圈。 这二层小楼外表看着古旧,内里却处处完好如新。老店主解释说年前他才翻修一遍,将能修缮处都尽力补救过。 “来此地三十余载,用心经营这铺子也足足有十多年。修楼的木材还是当初老朽自己一根一根拖运来。”老店主爽朗健谈,见冯芷凌提及自己还没想好作何营生,便主动同她讲此处情况。 “先前开了一间小小茶肆,生意倒还过得去。后才扩了这小楼,改做瓷器铺子与书斋一同的营生。夫人盘下此处若是有意继续做买卖,最好是避开这两样行当。” 老店主叹气道,“起先进账还好,这两年逐渐不行了。北境毕竟萧条,城中人越来越少,买卖总不大红火。若不是如此,老朽恐怕还真舍不得将这铺子盘出去; 城中现有十来间茶肆,大多是在城内聚会暂歇的兵爷或行商照顾生意。此处若再做茶楼倒也使得,只是就老朽经验看来,平日里一楼或许能坐个半满,二楼却难免要空置浪费了。” 老店主的意见颇有价值,冯芷凌认真听着,心里逐渐有了几个选择。 送老店主离开后,冯芷凌见两个兵卫还在身后不远不近护着,周围过路人也好奇盯着她们主仆俩看,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本还想在附近走走,如今只好干脆打道回府。 迈进家门,却见逐风晃着长长马尾,正在空地中间悠闲踱步。 见冯芷凌回来,主动向她凑了近去。 嵇燃大步从内院跨出,见这一幕便轻吹了声口哨。逐风听见,不情不愿地停住步子。 “将军竟回得这样早?”冯芷凌讶异。 “先将他们安顿在府衙内的房舍了。”嵇燃答,“剩余事情,还需查明消息后再进行。” 今日胡元杰发现箱子内有异,径直来嵇府寻冯芷凌。嵇燃回来便带人去查验剩余的东西。一箱箱铁锁撬开,果然有半数箱里都藏着禁械。 藏了重物的箱子,箱内又装了匣子掩饰,里面实际是些轻盈的丝绸绣品。没藏的箱子,则如常放着庆生的贺礼珍玩,且尽挑的是那些沉重的。 这样一来,哪怕有的箱子格外重些,有的轻飘,合了盖没人留意,也无人会起疑心,只以为是里头物件不同。 查验完所有镖箱后,胡元杰捶胸顿足:“发镖前,箱内东西大致都先掌过眼,没想到竟藏得这样深。” 他伤势一好转,就在设法寻收镖的那户人家。却不料主顾给的地址似乎有误,这家人名字也在城里四处打听不到。 连宿钰荣也跟着在谟城里转了好几圈,丝毫消息都无。胡元杰又注意到箱锁原已松动,这才打开察看。 一看之下发现即便是没藏禁品的箱子,里面亦均有至少五寸来高的空层。箱子木板又厚重。难怪验货时,镖局无一人发现内有乾坤。 好在镖物几乎都追回了,此番幕后之人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知道冯芷凌对这案情似乎感兴趣,嵇燃便顺带讲明细节。 “原来是如此发展。”冯芷凌唏嘘,“对了,既这东西都几乎追回来了,那可曾抓到犯人审问出消息来?” 嵇燃面色沉郁:“不曾。那些流寇宁可抵抗至死甚至自尽,也不束手就擒。” 冯芷凌哑然,半晌开口:“这……恐怕将军近日,还得为此事继续奔劳罢?” “沿路调查牵涉较广,已移交西北郡守。”嵇燃摇头,“反倒可稍清静了。” 难怪嵇燃今日能有空早归。 冯芷凌恍然大悟。 “明日可有安排了?”嵇燃望着眼前人轻声发问,“我们还是可按此前计划,明早出城去。” “自然可以。”少女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 正是春生勃发之季节,旷原荒凉中透了些许绿意。嵇燃带着冯芷凌驭马直行,一路去至城外偏西南方向的一处土丘后。 越过一段缓坡,眼前复又开朗。冯芷凌讶然发觉,这片景色竟是西北难得鲜明几分的葱郁。 “这块土地应曾生有树林,所以才肥沃牢固些,丛草勤生。上回经过,见到有许多兔鼹之流常来此觅食。” 嵇燃跨步下马,伸手欲扶冯芷凌。却见她俏然一笑,自己轻盈地跃了下来。 衣裙翻飞,从嵇燃眼前翩过。 “虽说芷凌向来外出得少,这下趟马的功夫自己还能够。” 嵇燃抿了抿嘴唇。他原本还期待着亲手护她下来。 可见她唇角始终带着笑,快乐得像被放飞的鸟。 武将不由叹气,算了。 来日方长。 因有意让冯芷凌放开些体会,嵇燃虽也手持长弓而来,却并未打算出手。 得益于冯芷凌日日勤练与良好天赋,她挽弓搭箭已很熟练,加上眼神又锐利,这一下午竟也凭着自己努力,拎回来三只猎物。 准确些说,她只负责射中,要将猎物抓或捡回来的是嵇燃。 冯芷凌有些惭愧:“这一只不该算我的,箭只是擦着过去,只是这兔子呆傻,竟吓得站住不动那么久。” 还是嵇燃反应快,见傻兔子呆立在飞入沙土的箭簇旁一动不动,当即大步俯去一把抓住了。 嵇燃:“也是你那一箭的功劳,自然应算。” 冯芷凌气力偏小,箭势不利。这三只猎物又都是小兔子,两只轻伤,一只更是毛都没掉脱一块。嵇燃便将猎物缚在袋里,准备带回去给冯芷凌吃或养着玩。 两人各骑一马,乘着越拉越长的夕影往城门而去。 “对了。”冯芷凌方想起铺子的事,扭头对嵇燃道,“差点忘记告诉将军,父亲遣人来盘下一间铺面予我,芷凌在府中也是闲着,便想拿来顺手做些营生。不知您觉得如何?” “无有不可。”嵇燃本就对她想做的事都毫无意见,“只是不知想做什么营生?” “开间典当行吧。”冯芷凌答。 马儿蹄声轻快,背上的美人发丝也随之晃荡。 “想了好一会,实在不知在谟城卖什么好。此处又多是朴实过活的百姓,芷凌在城里考察一圈儿,只觉大家自给自足,似乎并不需要额外多耗些什么。” 23、明珠:暗生情 “只是城里本地人氏极少,这几年似乎有好些生活多年的也逐渐搬走了。” 少女眺望着远方,喃喃,“人虽然走了,东西却不能都带走。城里若有个典当行,想必能予人便利许多,那铺面也恰不用闲着,可以忙些出入周转的活计; 商铺小楼的二层空出来,也正好可当做伙计休憩的地方,或放些货物之类。” 嵇燃安静地听她温声絮叨今后打算。 喜堂上初见冯芷凌时,她也是这样沉稳平和语气,说话行事,却令所有人惊诧。 明明是还不及双十的商府娇小姐,气质却端庄老练得像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夫人。 偏少女音色又柔婉清灵,嵇燃总不自觉听她说话听得出神。 “如此甚好。”见冯芷凌说完,微转过来看他,嵇燃轻点了下头。 自己只能倾听着应一声,她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帮忙做些什么。 冯芷凌向来极有主意,既同他这样讲,想必已经方方面面均周全考虑过了。 嵇燃也知道冯芷凌好几次出府,便是因初来此地不熟悉,特地去考察城中的情况。他这位从天而降的夫人,无论是在上京时还是来西北后,行事都颇有自己的章程。 令嵇燃欣然赞赏的同时,也会令他心神不定。 他们夫妻关系,实在有些特殊。若是他真毫不惦念,也就罢了。可他不知是听了邓翼的劝,还是自己本有私心。自心里稍作放任,竟就一天比一天更常想她。 偏偏冯芷凌一早承认过,她心有所属。 “意中人多年前已去西北,不知何处,芷凌怀抱情思,愿能得些机会相见一面。” 明明是数月前自己追问得来的答案,嵇燃如今却巴不得回到过去,让那个自己别开口自讨没趣。 落定西北后,他本应该问冯芷凌有何打算的。但见她安然待在他的宅邸里生活,甚至还计划要在谟城寻机开店做营生,仿佛是已想好要一辈子安定在他身边。 嵇燃再不愿问了。 怕惊醒了她的心,反倒让他此后无机会去争取。 只要冯芷凌不提那事,他嵇燃也绝不会提。日月有时光常能相伴,他不信自己一定就比不过她心里那位旧人。 男人暗自考量心事。 “将军,将军?” 嵇燃晃过神来:“嗯?” “是不是最近公务太烦人,怎么看将军心事重重的样子。”无意中发现嵇燃脸色越来越严肃,冯芷凌忍不住开口。 看将军眉头皱得这样死紧,想必是遇到难题。 嵇燃:“……没事。” 那些思绪,叫他怎么对她说明? “虽说芷凌对谟城这一带还不大熟,也许难以为将军出力。”冯芷凌诚恳道,“但万一有我能帮上您的,还请您莫客气,尽管同我直说。任何事,只要可以帮忙,芷凌都会觉得高兴。” 嵇燃眸子里映的是冯芷凌清亮的眼睛,想到自己方才心事却忍不住悄然叹气。 她这样好,万一日后真决定不要他,想去寻那个人,他可怎么好意思下手拦住不让去。 话说,横竖两人都已成婚了,他嵇燃非得这么君子谦让做派吗?男人此刻倒希望自己不是将官而是土匪,想要就只管去取。 可他又忍不住担心她并不愿意。 脑子里乱乱的,夫人的问话却不能不答。嵇燃想着是回应得客气礼让些,给冯芷凌留多点好印象,嘴里出来的话却是:“确有一事想要芷凌帮忙。” 竟真立即就有? 冯芷凌睁大眼睛,示意嵇燃快讲。 “如今也算是一府家人,芷凌不必这样客气。”男人像是有意将冯芷凌的话还她,“不必对我敬称,也不必喊我将军。” 声音再清甜,这见外的称呼他也实在不大想听。 哪怕听不着别的,直呼一声大名也好过现在这样客套。 嵇燃提的竟是这个要求,令冯芷凌倍感意外。 若非他此前曾如此冷漠,希望她置身事外的态度也那般分明,冯芷凌险些要误会他有些别的心意。 只是转念一想,嵇将军的为人她也看在眼里,自己此前又特地请他待自己不必太生疏客气,想必相处这些时日下来,嵇燃也是担心自己在这里没有家人的归属感罢了。 于是索性一口应下:“好,只盼……今后莫嫌芷凌有时随意些,唐突了您、哦不,是你。” 喊名字有些怪,直呼表字又不习惯。冯芷凌应下以后,才后知后觉些许尴尬。 嵇将军年长她些许,其实喊声“哥哥”应是可以的。这样说起来,若是在此地有这样一个兄长可稍倚仗,倒也不错。只是她一时有些适应不来,没喊得出口。 悠然闲聊着一路回去,进了家门嵇燃便将冯芷凌的战利品交给阿金。 “寻个大些的笼子先养着。” 这三只小东西加起来也不过几两肉,还是直接养在家里算了。 谟城实在无趣,或许家里养几只小宠物,也能让少女有些其他趣味可以打发时间。 夜间照旧聚在一起用了饭,再各自回去各自房里。 冯芷凌正在内室翻看一本闲书,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若是紫苑,自然敲门时便说来意了,心中便有些猜到来者是谁。 推门来看,果然是嵇燃。 手里端着冯芷凌之前放去他那的金锁箱子。 “上次说叫你拿去,想必是忘记了。”嵇燃将箱子打开,宝剑与那盒明珠都在其中,“城中有个匠人,掐金嵌玉的手艺极出色,做出来的首饰精致,与上京琳琅轩出品也不差。我已请他明日上门送式样来参考,可将这盒珠子打些你喜爱的饰物; 剑如今也没人用,但剑鞘上的宝石珍稀难得,不如将宝石撬下也一并打打几件钗钏之类。” 冯芷凌:“……” 连忙试图阻止:“不、这实在太浪费了。明珠品相极佳,宝剑亦非凡品。芷凌平素对簪佩之物并不在意,还是将它们先留着吧。” “无妨。”嵇燃把东西留在桌上,“任你处置即可,我先走了。” 冯芷凌追了几步,嵇燃却拦她在房里不让出门。 “莫送。” 不过区区几步,倒也称不上是送。 冯芷凌哭笑不得。 “那将、谨炎哥哥去吧,多谢好意,东西芷凌就先收着了。” 嵇燃回头往自己的正房那头走。 夜色中没人看见嵇燃耳廓微红,他的心声亦无人知晓: 看来送些女子的喜好之物,应是送对了。 * 次日果然有位老师傅,挟着箱子上门来访。 冯芷凌本想接待一番后,再借口自己没有看中的样式,请老师傅回去。不曾想,老师傅带来的图纸与样品,竟能令见多识广的冯芷凌也看直了眼。 “老先生这手技艺,真是巧夺天工。”冯芷凌一样样看去,由衷赞叹。 老匠人带来了三支此前打好的金簪花,与数张各色首饰的式样图纸。东西在桌上一铺开,冯芷凌便站住挪不动了。 金簪实物或图上样式,都精美异常,雕画栩栩如生。其中有只细金簪不足一掌长,首端寸许宽的花钿却是近千数掐金丝捏作云蝶四五,或展翅或憩息,碎金璨灿,灵动错落,犹舞眼前。 这样手艺的匠人,居然只在这偏僻小城名不见经传。 老匠人见冯芷凌与紫苑啧啧赞叹,得意道:“老朽不才,不过学技五十年来,日日照着花月蝶云景物作掐金丝打样子,没一日懈怠,因此熟能生巧罢了。” “如此毅力,难怪工艺精湛入神。”冯芷凌轻碰了碰那支最为华美的云蝶金簪,“不知此类花样,打一支是如何价钱?” “夫人想要什么样式尽管提,老朽回去再给您画新的都成。价钱不必在意,嵇将军已吩咐做成后与他那头报账就是。”老匠人笑道,“对了,将军亦嘱咐老朽,特地说挑些适宜缀明珠的款式与夫人看,还请来图纸这边选一选。” 冯芷凌摇头笑叹。 嵇燃竟准备得如此细致,她今日若真叫老匠人无功而返,反倒要不好意思了。 “这一支就很好,不知能否直接买下?”冯芷凌挑了那只云蝶簪花,“老先生的样式都画得好看极了,不过妾身恰好有自己喜爱的图样,不若我回头画了再送去您处制作。” “也可。”老匠人得嵇燃的要求,是今日必观察下这位夫人喜爱哪些首饰,回头好告诉他。如今冯芷凌已选了件喜欢的,他便也算完成了一半任务。 不枉他特地带来了,近日这最花心思的得意之作。 “至于缀珠的款式……”冯芷凌沉吟,“那珠子甚大一颗,做簪子实在有些过于显眼。紫苑,去取两颗来,请老先生照这款式,替我做两个臂钏看看。” “好好好。”老匠人连声答应。 待紫苑取来,老匠人眼睛一亮:“这么大一颗,品相真好!只是臂钏上缀,要将珠子切开打磨镶嵌上去才漂亮,夫人可考虑清楚?” “请老先生随意,您这手艺,妾身哪还有不放心?”冯芷凌将明珠送到老匠人面前,“如何切都没关系。” 以老匠人的精湛技艺,哪怕要将极品明珠碾开去,成品的珠饰亦不会叫这两颗明珠贬值。 24、波澜:影中忧 嵇燃夜间从军营回来,听冯芷凌聊起今日已从老匠人处选簪下定,心中有些欣忭。男人脸上却不露声色:“噢,这匠人是一位同僚引荐,我也是无意中听他夸赞过对方手艺,才有兴趣喊来让你看看究竟如何。” 冯芷凌坦然答谢:“说实话,芷凌本想别浪费家里这银子,毕竟谟城荒远,倒也没什么应酬场面值得购入新首饰。只是这匠人画的款式实在别致,竟叫我看得挪不开眼,真是喜欢极了。难为谨炎哥哥费心。” 一开始有些不习惯,但这称呼既然喊了出口,冯芷凌倒是也自然适应下来。 何况她还有着自己的小心计。 二人本就是被赐婚硬凑到了一起,又临时生变并没当成真夫妻。那若是能处成兄妹一般,想必将来她说话,嵇燃也会听得进去。 她总还惦记着嵇燃那宫中殒命结局,一心想劝他日后远离上京。 嵇燃:“小事罢了,你喜欢就好。” 男人假装不经意伸箸夹菜,余光却在留意冯芷凌那边神情:“此处萧条,连个像样些的首饰铺子也没有,好在寻到这个老匠人的出色手艺。” 前儿才说是同僚的推荐,怎么如今听来又好似是特地寻来的? 冯芷凌有些疑惑,却并未拆穿。相识渐久,嵇燃是什么样人她也大致了解七八分,看着寡言些,实际细心周全,对方必然有自己的理由。 一番好意,她只需领下记住,以后再尽量与恩情一并还他。 嵇燃倒没发现,冯芷凌留意到了自己话语里的破绽。他不过那日冲动一提,冯芷凌居然真的改口得亲近,他得努力专注些思绪,才能让自己听过那声的耳朵别红得太明显。 否则万一脸也红起来,被冯芷凌问怎么了,他可不知要如何答。 此前回京升迁、赐宅赐婚、牵连降罪一系列往事,嵇燃心里都没什么波澜。他自小飘摇太久,对人生的变故早已看淡。 可如今,竟不由有些庆幸上京那一遭经历。若无回京领赏的机会,恐怕也捡不到与冯芷凌的赐婚。 嵇燃暗正想着,冯芷凌却忽然取出今日选的那云蝶金簪。 “对了,芷凌今日见这金簪实在灵致华贵,想起有位长辈一向喜欢蝴蝶样子,于是想买下当做赠礼送去。偏又是谨炎哥哥替我付的账,实在让芷凌不大好意思……” 少女抬眸,停顿一瞬,“因此想着,这簪子的钱还是让我来出才好,毕竟是我的心意,不好让他人代替。” 嵇燃:“……” 心里悄悄叹声可惜。以为是她自己喜欢这种样式,没想到是无用的消息。 还要拿出来到他眼前,同他算这样清。喊得是甜,仍旧很会叫他心里发苦。 “别客气,府中什么你都用得,更不要说只是一支簪子的帐。”嵇燃不肯,“既然是你送长辈的心意,那便与我本人心意无异。” 冯芷凌说完便有些后悔。她话才毕,肉眼可见男人脸上正常神色略落寞下去。 嵇将军真不是那样生分计较的人,她好像做错了。明明才想着不与他客气,实际却还是忍不住将账算得门儿清。 可冯芷凌到底不想欠他太多,当初她母女的救命之恩一直未有机会能还,一趟赐婚又叫他将府里值钱珍宝都做彩礼送出来。 现在又替她打这样精巧的首饰,虽然老匠人不肯报价,冯芷凌也知道这定制必不便宜。 虽未打算一辈子就在嵇府后院当一个内宅贤妻,冯芷凌却已经忍不住担心男子大手大脚花费,以后没钱再续佳弦。 罢了,果然思来想去,还是得好好打理银钱,不能坐吃山空,这样无论日后嵇燃再成家,还是自己外出游历,都更有利。 嵇燃这样说了,冯芷凌只好收回剩余的话:“那芷凌就不客气了。这云蝶簪子栩栩如生,想必姨母会喜欢得紧。” 有意缓和嵇燃神情,少女笑着补充,“这功劳谨炎哥哥可是占了大半。” 见冯芷凌似乎只是略提一提,并非定要算账分明的模样,嵇燃果然神色轻松了些:“我不懂这些,是你的眼光好。” 两人将来的心思全投不到一处去,眼前倒也相凑得融洽之极。 * 谟城嵇府这处画面,上京无人能知。与此同时,三皇子李成哲却正在下属面前大发脾气。 “好样的,都是你们给本王出好主意。”飞溅的茶壶碎瓷片擦着属下的眼眶旁掠过,跪在地上的人却僵得连颤动一下也不敢。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属下背后大汗涔涔,“这、臣下也没想到那嵇燃如此命大,当时竟能从大狱中全身而退……” “本王管他退不退!”李成哲怒道,“这走狗,竟背着本王与太子幕僚过从甚密,怀有异心,他滚去哪儿本王懒得计较。但你们这‘一出好棋’,说是将他拔除了去一箭双雕,结果反而把人弄去了西北,正正好顶掉张煊的位置。” 原来三皇子昔日虽提携过嵇燃,带他来上京禀报功绩得以升迁,却因嵇燃过于刚正,几次并未曲意替他表态办事,而心有芥蒂。加上三皇子手下曾冒领了嵇燃军功,深怕嵇燃受重用将来打击自己,于是也常在李成哲面前煽风点火。 时日长了三人成虎,李成哲便不由怀疑起嵇燃已向太子投诚,传递自己这边的消息出去。 三皇子一派上次有意布局,陷害一向追随太子脚步的五皇子时,李成哲便点头默认了将嵇燃也纳入局中。 陷害他勾结皇子谋毒圣上,好将禁军统领的位置腾出来,方便其他三皇子党羽进去。 不成想,禁军统领的位置虽然空了,还没等三皇子暗中操纵引荐,太子已推了人手去圣上面前,当场任用。 不仅如此,李成哲一直有意往西北军处埋些自己的人脉。原本守谟城关的邓翼,年老将退,李成哲便一心想让自己的亲信张煊升上去接任。 却没想到五皇子一局才落定,圣上一醒来就立下口谕将嵇燃发去了谟城。 职务不上不下,恰就顶在邓翼与张煊之间。看似是发配边疆降罪降职,实际明贬暗升。 谟城万数骑兵,将来均由嵇燃带领,手中实权远胜在上京当一个处处受挟的小小统领。 听到消息,李成哲当即将自己幕僚喊来痛骂。近日他动作频频碰壁,心情更不爽利。 亲信手下个个被骂得冷汗泡脱一层皮,不敢惹李成哲再怒,只能连连求饶。 “殿下放心,无论如何,五皇子一倒,太子在宫中可就孤立无援。您贤名在外,取而代之是迟早的事。” 李成哲阴恻恻道:“要是只迟不早,你便与太子屁股下那座位比比命长。” 属下喏喏。 “借镖那事,现今如何?”李成哲复抛出一个问题,令属下才消了些的冷汗又漫上额际。 “……回殿下,那伙匪寇实在办事不牢靠,不过区区三十人的镖师队伍,竟不留神跑了活口不说,还将谟城关的兵士招来追击。哦对,据说领头的正是那个嵇燃!” 想起这一茬,属下忙不迭将他人扯来吸引火力,“又是那个嵇燃,他果真是殿下的灾星。” 嵇燃。 李成哲火气更起。 此前属下状告嵇燃,假模假样说那将领脑后有反骨,必定会背叛他,他还未信。 现在看来,确实此人命格与他不合。凡是沾染上嵇燃的策略,都不大如意,总有出人意料的变故。 “给张煊传信,让他好好会一会嵇谨炎。”三皇子冷笑。 “要是有机可趁……杀了他也没关系。” 李成哲下了命令。 他本是想将自己一派摘个干干净净,因此才行这样招式。暗中遣人联合群寇,打劫自己安排的那趟镖去。 如此一来,即便查出运送的货物是禁品军械,也不会暴露是他派人私造的痕迹,查到他头上去。再者,让匪寇收了金银,劫下这趟镖里的武器去边境添乱,能令朝中迷惑边关动态,圣上会将部分武力调往西北。 这样一来,其他地方的布防,会日渐减员懈怠些,一时不能处处周全警惕。 只是没想到,这第一回运假镖瞒天过海,就被人破坏了局。 李成哲怎能不气。 有能力接下这样数量镖物的镖局不多,惊雷镖局算一个,如今也不能用了。 等于这个法子,日后再难行得通。 三皇子属下此前就不喜嵇燃,既恨他战功彪炳,又厌他清高自持,自己还曾冒领分了他的军功,怎么也不信那武将将来不会报复。 因此早有私心想铲除这大患,见主子终于松口,心下暗喜。 西北谟城再是远僻,终究躲不掉来自上京操控的重重杀机。 * 冯芷凌正在家中候着胡元杰上门。 这回倒不是为此前的流寇案,而是听说他们幸存的几人养好了伤,交待了证言,已准备经扬州后回上京去,立即想到自己才买下的那云蝶金簪。 冯芷凌到了此处,早想给上京琪贵妃送些手信,只苦于地域偏远,无人传递。 现今正好有机会,便急忙派人联系惊雷镖局几人。 胡元杰来后,满口答应。 “事情就是这样,妾身有心送礼去上京,如今只好拜托几位了。”冯芷凌将要运送的东西命人搬来。 “统共这两箱子,小的那个是另送人的,信里也有嘱咐,到了替我交待一声放梅竹轩等人去取即可。大些那个是给冯府亲人,不必搬进我那院子。” “夫人放心,这是小事一桩。”胡元杰应道,“只是夫人,实话说我们这趟回程,就这几个人手。元杰有些担忧,万一再遇匪寇,护不住您的东西。” 男人有些歉疚地挠头。 “不是元杰推卸责任,只是这一趟来,实在叫我心惊。不知您这两箱东西,是否有格外贵重的?若您不是很着急,可等元杰回去领了人再来为您送一趟,免得东西有闪失。” “也就一件首饰略值钱些,但也不算什么,其余都是些地方特产罢了。”冯芷凌理解他的顾虑,安慰道,“请莫忧心,也是看您能顺道,才厚颜来托付。但物贱哪值得与人的安危相比,要是真有万一,您请一定以自身为重,东西不必再管。” 25、新张:漏网鱼 冯芷凌已说到如此地步,胡元杰便放心应下了。 “元杰定不负嘱托。”胡元杰抱拳告辞。 身后宿钰荣就是万事不管的大少爷,虽全程跟着来跟着去,却不用他开口一语。 只是这回离开冯府时,宿钰荣有些怅然。 而究竟因何失落,他自己亦说不清楚。 … 总算能将给姨母的礼物送上路,冯芷凌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她随嵇燃远离上京,一直担心姨母不了解她的近况会忧愁。如今收到她的礼物,想必就可以放心些。 说来,倒也幸亏嵇燃找来那老匠人,让她得以补这样一支金钗进去。否则若只能送些寻常吃食玩意儿,姨母难免觉得,她果然在这偏远之地将日子过得寒酸无趣。 冯芷凌知道琪贵妃喜爱蝴蝶样子的纹饰,这件礼物应是送进姨母心坎里了。 既合了姨母的偏好,又能叫姨母知道西北小城亦有能人巧匠与华美物件,她嫁来这里并没像旁人以为的那般,是在破落地方吃苦受累。 信件里还特地写明,是嵇燃寻匠人制的首饰。冯芷凌也在信中笑谈一回自己暴殄天物,将圣上昔日御赐给嵇燃的明珠拿来瞎造,要让匠人切开去做臂钏。 旁的不说,后来琪贵妃收到从冯府传进宫的这箱手信,确觉欣慰熨帖不少。 “看若若这孩子,宫里什么雕金砌玉的玩意没有,还巴巴地送金簪子来我这里。” 话是这样说,人却捧着冯芷凌送的那支云蝶金簪爱不释手,“果真精巧,那里怎么就有这样的手艺人,技艺与上京的工匠比来也绰绰有余。” 金姑姑忙配合道:“芷凌姑娘必记着您喜欢蝶状的花样,这才特地给您选的。黄金东西在皇宫里是不扎眼,可难为是姑娘一片孝心。” “说得是。”琪贵妃又展信读来,见冯芷凌笑说自己任性,要拿御级的明珠切做臂钏来糟蹋,不由摇头。 “若若这夫君看来倒是个纵着她的,圣上先前赐那一盒白龙南珠多么珍贵,也由着她拿去耍。” “以姑娘的脾性,哪会不讨人喜欢?”金姑姑笑言,“别说是夫君应该的,要是娘娘您来,只怕还要多惯惯,巴不得家里的女儿尽管娇纵些。” “这话倒是当真。”琪贵妃舒心道。 * 将胡元杰等人送走后,冯芷凌忙出门去了典当行铺子那边。 自定好心意后,她便紧锣密鼓安排了下去。将铺面内再作一番添置,又招了个有经验些的掌柜,考察来几个年轻可靠的伙计,将开业一应准备都做全了。 如今,只差个黄道吉日,也正好就在三日后。 这两日铺里有伙计住着看顾,也不大需冯芷凌来操心其余。恰好惊雷镖局几人临走前,听说了城里那二楼小铺东家是冯芷凌,还特地提前送了贺礼去店里。 “东西不多,只是一番心意,这回夫人万莫推辞了。” 一而再推拒便有些不给面子,冯芷凌这回爽快笑纳。 自想起惊雷镖局与祖父家有故交,近日胡元杰等人又常来往熟稔许多,她倒也不想那么见外。 典当周转,物件来往,日后或许还有需要镖局协合的机会。 她开当铺,一是考虑城中此行空缺,必有需求,二也是考虑今后有意游历,做些通达的行当,于外出行事之经验上会更有用。毕竟她内宅掌家、外账过眼经验都丰富,却少有机会亲自参与营生。 何况,典当一行多以高利牟盈,冯芷凌却做不到在这荒僻朴实的小城里过分压低货价、靠印子挣钱之类。若想开拓财路,迟早要将生意往外头发展。 好在她手里有钱,能支撑得起前期耗费,否则这门生意,谟城只怕没有人能来做。 胡元杰等人离去前,她与这镖头也讨论了一番。对方听说冯芷凌有意打通西北通城镇商路,十分支持,说回去必与大当家商量此事。 冯芷凌想来,当年那一趟回京路于她母女是惊吓,于惊雷镖局也是大损伤。那队镖师,若冯芷凌没有猜错,只怕是没一个全须全尾回来。 但受重挫后惊雷镖局还能东山再起,成业内标杆,想来宿大当家也是个经营行当的人才。只是略有些可惜,少东家看着不大成器…… 冯芷凌轻拍手背,叫自己少操心有的没的。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轮不到她来唏嘘。 到了典当行,外头门还紧阖着,冯芷凌带着阿木,绕到后门进去。 “东家好。”里头伙计见东家来了,连忙问安。 “你们随便忙吧,我顺路过来看看。”冯芷凌大致转了一圈,问,“在这里头歇着可习惯?” “好得很,东家。”伙计爽朗道,“这铺子毕竟有两层,里头也宽敞,莫说做典当行,便是开茶楼也使得的。” 言语间还有些可惜,“这空着的地方都给我们住去,只开个典当行实在有些闲了。” “要是铺面太小,日后货物一多,就得专门腾地方来放。”冯芷凌笑着摆摆手,“那还不如一开始敞亮些,你们在店里也待得舒坦。” 又略收了脸色,肃言,“开业后的起头几天,我会常来看看。但要是一切流转正常,素日可就全靠几位多仔细替我顾着。咱们开的是典当行,不比外头待客的活计匆忙,因此更要细心谨慎些。” 伙计们纷纷点头答应。 正准备回去时,被店里新招的掌柜拦住。 “东家,有一事不大方便当他们面对您说。”掌柜的在门口悄声对冯芷凌道,“前日招来的最后那个伙计,我瞧着仿佛不大对劲呐!” “何出此言?”冯芷凌问。 “昨日叫伙计们将四平搬进来,我正好在后头望一望挪正没有,不留神瞧见他肩背那好深好长的一道疤。也不知他是心虚还是不肯露了丑,一下又将汗衫拉着挡上了。” 掌柜压低声音,“此前招他来时,只说是在城外头开了块荒地,因今年气候不好没收成,母亲又在病中要养,不得已来城里找工做。可要只是种地的,怎么背上有这样的伤呢?” 冯芷凌想起嵇燃曾说,仍有一箱镖并未追回,想必是那群流寇还有漏网之鱼在外逍遥。 如今掌柜这样一说,更不得不提起万分小心。 “先一切如常,莫惊扰他。”冯芷凌冷声吩咐,“他此前可有说家住何处,告诉我。” * 成楷在铺子里忙了一天。 原本太阳下山时想放班归家,掌柜的却说店里布置得不大妥当,东家今日来看了,不甚满意。 硬拉着一群伙计,将四平安身搬来挪去,后来总算是对整体布局点了头。 成楷纳闷得紧。这折腾半天,与先前那布置还不是差不离。 有两个伙计平时都住铺子里,方便省心,他倒也想。只是家里还有人等着,他非得赶在宵禁前回去不可。 成楷着急赶路,似未留意身后有人一路跟随。 今日掌柜的提了顾虑,冯芷凌不敢懈怠,于是吩咐武艺更好些的阿木,兼府里一个兵卫照应,今夜里同跑这一趟。 需先探一探成楷是否真在城外有老母亲,才知他话的真假。 怕冤枉了好人,也为试探对方态度,冯芷凌还特地叫掌柜的今日装作无意,直接先问问这伙计伤从何来。 成楷当时正搬家具忙得一身是汗,闻言坦然回答:“小时候家里糟了贼,是那时被贼人伤了留下的疤。” 掌柜的听了唏嘘,回头赶紧将这情况传话给冯芷凌知道。 冯芷凌不置可否,先叫兵卫与阿金去准备,夜间悄跟着这伙计去看看情况。 店里好几个伙计的安危摆在眼前,她不敢轻信他人一面之词。 成楷家在城西外围,路途不远。他生得高大脚程也快,跟了不多时,两人见他走进一间略显败落的小院,于是悄悄潜到房屋后头。 只听有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问:“儿啊,今日在城里做工可还辛苦?若能躲懒你也莫太勤快,别把自己累着。” 随后便是成楷的回应:“娘,您放心吧,儿子晓得。” 听来并无什么问题,两人又潜了半炷香时间,听里头母子二人似乎正准备洗漱就寝,便悄悄离开回去复命。 两人将听闻往冯芷凌处报来,却见夫人半晌思索不语。 “夫人,看来成楷并未说谎。”阿木说,“您可以放心了,想来那流寇也不至于如此大胆,竟敢堂而皇之躲藏在巡防严密的城里,甚至还出门来找工做。” 却见眼前年轻的女东家叹了口气。 “恐怕是不能轻易歇心。”冯芷凌苦笑。 “若他所言是真,家中唯一老母重病,那怎么傍晚时掌柜留他干活却不推辞?老人生病又脾胃虚敏,他夜晚归家一不熬药二无热食,径直就要歇下,当真不是已知道有人跟去,故意作出来这样子,好早些打发你们离开? 再者,开业前这几天工钱都是按日先结。今日留伙计们多干了活,多发五成工钱。老母忧心他在外辛苦,他却绝口不提今日额外得了工钱丰厚令母亲开怀放心,似乎也不合理……” 冯芷凌娓娓道来自己疑虑,叫阿木与那兵卫听得目瞪口呆。 “还是夫人细心,我等竟毫无察觉不妥之处。”阿木惭道。 “这也只是我一些猜想。”冯芷凌胸口沉得发闷,“但万莫大意,这两日店里留人轮流值守。若真与流寇有关,此事还得上报官兵。” 26、软肋:贪而眷 凝神悉听,确认屋后的两人已离远,成楷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对着里面那人钦佩道:“不愧是二哥,你怎么知道有人跟了来?” “脚步与气息粗重,想掩饰也掩不住。”那人嗤道。 屋里头阿木原以为是老妪的那道声音,竟然是一个满脸胡子看不清脸的大汉发出来的。 此时他恢复了粗犷本音,问成楷:“今日是何情况?” “不留神叫那掌柜的看见了背上刀疤,必是因为这个才对我怀疑。”成楷答。 “他们经今日这一探,想必已打消疑心。”成楷大大咧咧往椅子上瘫坐,“只消等我在城里多呆几天,寻机查探查探情况,看那些箱子被藏在何处。” “定是收在衙内。”被称作二哥那人虽看不清面目,眼里却有凶光,“其它东西笨重,摸到也没法搬走,但信印得先设法取回来。” 原来,这两人当真是与三皇子手下暗中勾结的流寇余孽。 按起先的计划,应是劫镖后取出里头盔甲武器等物便快速窜逃,再做打算。没想到一行匪寇见箱子里丝绸古玩值钱,舍不得丢弃,强行要带着所有箱物去落脚处,在城外留下轴重痕迹,这才被嵇燃连夜追击歼灭。 但恰好胡须莽汉是负责与三皇子手下接应密谋,得手后嫌众人一起行动得慢,便与成楷带了一只箱子单独先走,侥幸未被嵇燃麾下骑兵抓获。 “咱们这不但好东西没得手,还损了几乎全部弟兄。”莽汉冷冷道,“这笔账迟早要找西北军算回来。” “话是如此说,只是现在要人手没了人手,要兵器没了兵器,咱兄弟俩实在难以成事。”成楷为难。 “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胡须莽汉不悦,“先将箱子里那封印了章的信拿来,联系那人讨要些助力再动手。若他不肯,就把事情捅出去引官兵查他。” 原来大汉口中的“信”,正是三皇子手下隐藏身份寻流寇合谋时留下的一样证据,劫镖后,成楷担心薄纸容易丢失,顺手塞在了某个箱子的盔甲内。 “可是二哥,那人找上我们时,也是换了装有意隐匿身份,我们去找他可还能认账?”成楷有些怀疑。 “正是因他想隐藏自己身份,这样才更有用。”胡须莽汉道。 胡须莽汉叫袁文彦,虽按年纪应行老大,却在这群匪寇中自认排二屈居军师之位。看外表粗犷豪放,内里却十分心细精明。 成楷因与他交好,劫镖后与袁文彦一同行动才得以逃脱追捕,于是对此人的判断与气运更是信服。 “这样一批铁器,寻常人哪有能耐来造?”袁文彦向成楷分析道,“对方这样小心安排运送,不敢叫自己人来接手反倒白白给咱们去起事能图什么?图的定是比这批铁器重要得多的东西; 如今东西没了事成不了,他们怕是比咱哥俩还心急。东西又是从上京运来,想必背后人不是达官显贵便是皇亲国戚,这样的身份,更加怕事情闹大被别人察觉动作。” 成楷听不大明白袁文彦讲的这些弯弯绕绕,但他对这个二哥一向盲从,只要袁文彦开口吩咐,他都肯去做。 “尸体没被人发现吧?”袁文彦问。 “二哥放心,早上出门我还特地绕去看了一下,那片儿埋得毫无破绽。”成楷说。 这处院落,原本确实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儿子与年迈老母居住在此。 只是前儿夜里,两个匪寇乔装潜藏入城,相中了这处偏僻的居所,将母子俩杀害后埋去了林边的土坡下。 * 嵇燃深夜才回,原以为今日应是与冯芷凌打不上照面,却没想到正房里亮着灯火,冯芷凌正在外间坐着等他。 男人踏进门的步子略停了一停。 “怎么了?”他问。若不是有事发生,恐怕冯芷凌不至于特地候他到三更后。 冯芷凌将白日里的情况讲了一遍。 对嵇燃道:“或许是芷凌过于小心,只是这事儿若不能确认,实在令人难以心安。” 嵇燃问:“可还记得白日里那伙计大致什么身形相貌?” “二十出头,身量颇长,头发粗硬有些打卷。”冯芷凌回答,“白日里是掌柜的与我提了这异常情况。为免那伙计起疑心,芷凌倒是没有特地去瞧他正脸,五官究竟如何,恐怕没法告知将军细节。” “无妨。”嵇燃安抚,“大致了解已经足够。你最好莫与那人照面,这两日也先别去铺里。” 冯芷凌犹豫起来:“可三日后店要开业,芷凌迟早是得去的。想必光天化日,即使是贼人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下随意动作,应当无事。” “两日内必先排除隐患,不会影响任何生意规划。”嵇燃轻推着爱操心的新任东家赶紧回房歇息,“先睡一觉,明日我会安排人去查探清楚。” 武将的手掌有力又炙热,冯芷凌来不及开口再多说一个字,就被他坚定又轻柔地推搡去了自己房间里。 甚至离开时,还极顺便就将门反手拢上。 等冯芷凌晃过神来,人已站在房内,外头那人早就大步走远。 一时啼笑皆非。 嵇燃待她一向极有分寸,从不刻意贴近,今日不知是不是看她太晚没睡,才这样着急要她就寝。 也罢,这事儿今夜也急不来。她已安排了伙计与兵卫协助巡守店铺周边,也同嵇燃说了自己与掌柜的推测,想必这一两日抓紧小心,不至于有事发生。 这样一想,冯芷凌只好先灭灯就寝不提。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房里的烛光才灭了没多久,连衣服也未换的嵇燃就出了院门。 男人在黑夜里趁着风声,径直去找白日在府中值守的兵卫,打听来今日尾随成楷的路线后,便悄悄往城西而去。 此前追击流寇,他率兵与那帮匪徒交过手。个个穷凶极恶,哪怕受伤遭辖制也拼死抵抗,不肯向官兵投降。 这样恶徒之流,每个手头都必然沾着人命。幸存的逃匪若知同伙已被追剿,有意回城伺机报复也是极有可能。 只能说,幸好那伙计露了破绽被掌柜的瞧见,冯芷凌又极警觉。阿木他们当面听声还被那伙计浑水摸鱼蒙了去,却没蒙得过他这位机灵聪慧的夫人。 马蹄声响,深夜不便带逐风一起出门,嵇燃如今是独自前往那城西院落。 府里现巡守的兵卫他不肯调走,只喊了两个去城中府衙报信警备。如今想尽快查明情况以免城西匪寇又潜逃,便只有他先行出动。 他嵇谨炎,少年从军至今近十载,十六岁便能主领剿匪前攻,杀上敌寨;也曾一人驭逐风破敌骑兵阵,解芜城之围。 区区几个流寇余孽,他倒还未放在眼里。 * 破落小院中那茅草房里,成楷正呼呼大睡。 袁文彦闯荡多年,犯过不少血案,从未被官兵觉察踪迹。但他警惕惯了,在外要是没人守夜,自己是绝睡不安稳的。 眼见成楷睡得鼾声不绝,他更是无心入眠,干脆在床上盘坐养神。 此处偏僻,周边没其他人家居住。袁文彦静息听着外头不时几声虫鸣入耳,原本睡不安心的烦躁感渐渐消了下去。 静夜里月色朦胧,从草屋那漏风的屋顶渗下几缕微凉清辉。 屋外嵇燃手中的刀,已寒光出鞘,蓄势待发。 他目力极佳,透过门板缝隙,借着这一丝月朗星明,看清里面是两个大汉的身影。 鼾声如雷那个,正躺在几条长凳拼的木板上睡得香,而床上身形健硕正打坐的人影,也绝不可能是所谓“重病在家的老母亲”。 果然如冯芷凌担忧的一样,这伙计与屋内人一唱一和,是在做戏骗人。 嵇燃屏息移行,潜至一人附近,与屋里那大汉只隔了一垛草枝墙。 他动了杀心。 靠近草屋,嵇燃能嗅见里面有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飘出,只怕是这两人已将此处原主人杀害,溅落过鲜血在草屋里。 杀人劫镖,残害百姓。嵇燃断没有留这两人活口的理由。 只是欲闪身挥刀而进前,嵇燃脑中一闪,略忍下心头愤恨。 若他径直拿下这两人,自然冯芷凌商铺那头便无需操心伙计身份。只是他又怎能确定,流寇余孽仅此二人? 前些日子镖物被劫一事本就异常,府衙中人亦苦于无线索证人可追究,眼前这两个正是难得的活口,若能生擒还可审问一番。 更不要提,嵇燃还想知道,为何这贼人要去自家夫人的当铺里充当伙计。 如此思索,武将手中那线寒芒渐隐回了鞘。 不能着急。 嵇燃心说道。 他今日是关心则乱了,听冯芷凌说当铺这伙计身份似乎危险,忙不迭便想自己先来探查解决。 虽然他自恃功夫卓绝经验丰富,想的也是独自前来不易惊扰对手的打算。但在后手未至的情况下先贴近前,也确实有些轻敌。 来之前,里头究竟几人、何种身份、怎样武艺,他还一概不知。 摁着刀柄,嵇燃垂头苦笑。 嵇谨炎,要是从前你独自在战场无人照应时,也这样自负冒进,恐怕未必能活到现在。 果然人一旦有了贪念,就会生出弱点而不自知。 27-30 第27章 虚招:瓮里鳖他要长成可遮风挡雨的树…… 朝风清朗,拂得晨起的人也一身轻快。 冯芷凌提着短弓走出房门,就见嵇燃正在院中站着。 于是笑着打招呼:“谨炎哥哥早。” 嵇燃:“早。” 冯芷凌自早起练箭后,常与嵇燃出门时撞见,对此已是习以为常。万没想到这男人其实才回来不久,在房里匆匆换了衣服又要出去而已。 原以为会如往常般,嵇燃赶着出门没空闲聊,没想到男人却先喊住她。 “昨日的事情,今日已有眉目。” “这么快就将那人的身份查明了?”冯芷凌惊喜,复又疑惑,“谨炎哥哥不会是昨晚通宵出去处理此事罢?” 嵇燃:“……事态不寻常,自然抓紧一些。” 不等冯芷凌反应,他又急忙道:“你的推论是对的。” 嵇燃神情凝重,“当时在屋里同他对话的人是同伙,并非母亲。府衙那边翻了黄册来查,那家中原先的住户是一对母子,如今恐怕已遭遇不测。” 冯芷凌默然半晌,心中只余难过。 昨日她起了疑心,却还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层。听嵇燃一说,才明白已经有城中百姓遭了毒手。 要是她能早些发现那伙计身份可疑,是否就有机会避开这样局面? “既已查明,那贼人可已抓获?”缓了缓心绪,冯芷凌忍不住追问。 “还没有。”嵇燃望着冯芷凌道,“有件事,或许还需你相助,只是可能有些冒险……” “请尽言之。”冯芷凌截过话头,“先前就曾说过,任何事只要芷凌能帮忙,一定乐意效劳。” 嵇燃便将自己昨夜的思路说明,接着道,“因此,昨夜里反而顾虑重重,未将那两人立即抓捕。我想着留他们在外再跟两日,观察动作,或许有机会找到其它线索。” “好。”冯芷凌一口答应下来,“店里目前也就掌柜的生了些怀疑,但他是个稳得住局面的,我回头再悄悄叮嘱他一番即可。至于其余事宜需如何配合,尽请吩咐安排。” “只需一切如常,我这边会安排好手轮流盯梢,不会叫他们有机会再作乱伤人。”嵇燃道,“这两人想必是一明一暗,只要明的那个没生疑心,暗处这个我派人盯紧便无碍。” “店里这两日派人吩咐好,你 不必亲自去也可以。”到底还是在意冯芷凌安危,嵇燃忍不住补充。 眼前人却摇头。 “开业在即,我这新东家甩手不管才奇怪。横竖城里人多,那人即便有贼心也不敢真做什么,更别论暗处还有兵卫待命守候,我又有何顾虑?” 竟是见他安排好了便有恃无恐,偏要去店里看一眼才安心的模样。 嵇燃:“……” 她说的话,倒也不无道理。 但哪怕他知道并无危险,这提着心与放下心,还是大不一样的。 人在家里待着最是安稳,嵇燃自然不必时刻绷紧心弦。 冯芷凌不知嵇燃此时的纠结。 虽一开始听说有匪寇混入店里,她有些忧虑,但一想嵇燃对此经验再是丰富不过,谟城近处又有重兵巡守。 几个流寇罢了,实在不必太担惊受怕。 冯芷凌自从练弓箭以来,臂力比之前亦增强不少。虽然知道自己底子不足,这点成绩没什么好自傲的,但武能健体亦能强心,此言的确不虚。 说来,还得多亏嵇燃引导教习,否则她如今也许不够这样大胆。 要是嵇燃知道,自己一番作为反而令夫人有底气这样放肆随意,也不知是会欣慰还是叹气。 * 成楷这两日照旧装作寻常做工的伙计,一大早就来了店里。 为避免走漏风声,冯芷凌只将真实情况与打算告诉了掌柜。铺子里其他人不知道成楷的身份,见他来得早还打趣说他勤快,东家未来一定会欣赏提拔。 成楷装作老实无措,嗫喏答应,看着是个憨厚的样子。店里但凡有采买搬运的活计,他都抢着去干,仗着自己身量长力气大,寻常伙计得跑两趟的功夫,他不用小半天一趟就能拉回来。 掌柜的看在眼里,倒有些暗暗可惜。此人若非贼人,就在典当行做个勤快伙计,当真是极好的。 成楷拖着小板车往典当行去时,忍不住望了望城中府衙的方向。 这间当铺小楼离府衙较近,二楼还能隐约望见府衙内建筑的部分房檐。 一开始便是因此,他才想着来这里假意做工,实际只为观察府衙周边环境。 踩点已踩得差不多了,府衙这边巡逻兵卫人数与武艺他也大致有了底,如今只等月黑风高时,与二哥袁文彦一同潜进去找他们要的东西。 怀有异心的汉子正自思量,浑然不知,连自己一停顿一偏头的动静,都被人清楚看见后汇报了上去。 “果然是冲着那些旧镖而来。”嵇燃听了手下禀报,更能料定那两人与之前流寇是同伙。 案子虽然移交西北郡守,但因近二十个大箱笨重,又恐路途中再有意外,东西倒是都留在谟城府衙中,此前只将相关宗卷移交了过去。 真没想到,就剩这两个流寇,得了那一箱离开还不甘心,一定要回来图这剩余十九箱作甚? 嵇燃心道,恐怕回头还要将那十九个箱子再细细摸索一番。 … 这夜里恰巧有个伙计吃坏了肚子,整得自己面色青白憔悴。成楷一见正好,便劝他回家明日好生休息,掌柜的这头他来解释,晚上也可代他在店里值守。 伙计闻言自然感激,千恩万谢地回家去了。成楷又尝试劝另一个住店的伙计也回家休息,那伙计却说他在店里守夜不累,要与成楷一起。 成楷无奈,只好偷在那伙计的茶水里下了蒙汗药。 好在带了些药粉来,否则今晚要是不便脱身,他成楷唯有痛下狠手,就怕动静大了影响夜间计划。 到了约定好的时辰,成楷偷偷潜了出去。 此时早已宵禁,更声渐隐,街道寂静。唯两个黑衣匪寇在夜色掩护下窸窸窣窣,悄然从府衙东南外墙处翻进了院里。 “可瞧定了,库房是在这边?”袁文彦低声问。 “正是。我在那小楼上踮脚望了半晌,这处墙角翻进去离后仓最近。”成楷答,“话说这当铺招工真是来得恰好,也不知那年轻的美人东家与府衙中人是什么关系,昨日还叫我送了一回货物来衙门里,只是可惜只进了前厅,没去后面。” “大事没成,你倒偷闲在城里看美人。”潜入得一路顺利,眼见摸进库房看见了堆在那熟悉的箱子,袁文彦也略放松了些,调侃道。 “要不是你拖错了箱子,咱哥俩哪至于如今大晚上操劳。”袁文彦又抱怨一句,叮嘱道,“你从左边开始,我去右边,一个个撬开来摸透,定要将那封信找出来,动作麻利点儿。” “好嘞。”成楷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想借光行事。火苗才闪一瞬,眼前便飞来一脚将他踹得翻倒在地,手中小刀与火折子脱手掉出去丈余远。 袁文彦在成楷手中火折子亮起的刹那,已意识到情况不对。他拔出身后腰刀,冲向窗边站起那人挥去,试图杀开一条血路好脱身逃走。 嵇燃自然不会给他这机会。 为了蹲这两条漏网之鱼,他派麾下好几个精兵轮番跟踪,又提前在府衙内设下埋伏,要的就是万无一失。 两个匪寇摸进库房时还以为后院无人,实际嵇燃早与五个精兵分边藏着,就等他们自投罗网。 一旁猝不及防的成楷当场就被押住,独留一个袁文彦虽武艺尚可,在这一排精兵强将面前却不够看。为留活口,嵇燃反用刀背震脱袁文彦手中腰刀,竟劈手就将这莽汉打昏过去。 成楷拼命想挣脱,然而无用。嵇燃始终记着之前追击他们同伙时,这群匪寇不畏伤重难治也拼命挥刀抵抗的后果,特地吩咐这回一定要留下活口。 兵卫们为这两个找事的匪寇,已是连续三日没好生歇过,紧随盯梢格外辛苦。如今游鱼落网,个个都松一口气。 这差事不算吃力,却磨人得很。他们是宁可在疆场杀个痛快,也实在不想再捡这种活来折腾了。 当着成楷的面,嵇燃等人将十九个箱子一一打开,从外到里反复摸了个透彻。 在成楷怒瞪的目光下,从第十二个箱子夹层内的铁盔胸甲内,摸出来一封薄薄的信。 确认再搜不出其它物件了,嵇燃这才打开信先查看一眼。 可这一眼,便令武将蹙紧了眉。 “将军,这纸上可有异常?” 跟来埋伏的,都是嵇燃身边亲信兵卫,武功人品,也都经邓翼与嵇燃考察过。其中一个见上司神色异常严肃,忍不住发问。 “有异,且非同小可。”嵇燃将证据收进自己怀里,望着成楷道,“你们一路行劫谋财害命,罪孽深重,如今偏甘心为人利用,白白来谟城送命也是活该。” “你放开我!有本事我们单独打一场。”成楷吼道,他情绪激愤,并没将嵇燃的话听进去。 嵇燃懒得理他挑衅,只命人将两个匪寇都押下去。 今日先将二人审问一番,待再得些消息出来,他方能去寻邓翼一同商议。 兵士见他神色,只以为是信件里写了什么要不得的东西。 可嵇燃还未来得及详看那信里的内容,就已看穿此事是谁的布置。 昔日假意予他恩泽的那位皇子。 李成哲。 无他,只因这封信上的字迹,嵇燃曾见三皇子手下书写过。 展开信时,嵇燃一眼认出是孙弢的笔迹。孙弢此人,是三皇子手下一幕僚,机谋多变,行事叵测。嵇燃刚随三皇子回京禀功时,孙弢还曾来与嵇燃套近乎,只是嵇燃自觉与他性情不合,后来一直保持客套距离。 孙弢颇擅书写,能好几种字体变换来用,又对自己的才气引以为傲。此人曾有意在酒局上炫耀自己文采,泼墨挥毫书就长篇大论,每段都用不同笔迹写下。 这信件上的字迹,就与嵇燃曾见过的孙弢某段笔迹完全一致。 幸亏孙弢那日喝高了,有意在众人面前卖弄风骚。嵇燃又鹰眼如炬,记性极佳。否则嵇燃即便拿到这信,恐怕也只会先往太子那头去查。 信上的印鉴,正是太子李天昊府印,但十有八九系伪造或冒盖。总之要的就是将水越搅越浑,让人怎样查 都不会第一时间联想到真正的幕后黑手。 嵇燃颇感头痛。 没想到他来了这偏远处,还是避不开要与上京的虎豹豺狼打交道。 在上京时,陆川曾为前途劝他站队太子,他没有答应。来谟城后,邓翼也劝他注意明哲保身在先,暗里需有势倚仗。嵇燃虽有触动,却依旧觉得些许茫然。 他不过是从军后攒功升上来的一员普通将领,从来没那些争权夺利的念头,究竟为何非得虚与委蛇,去做那些入局身不由己的选择? 跟在两个犯人身后,嵇燃一步步踏进府衙大牢。 狱中独有的那股森寒,浸了嵇燃满身冷意。 令武将恍然想起数月前,自己也曾是遭人强行押入狱间的角色。 哪怕他尽忠职守,从未差错,也免不了被旁人的野心,拉扯进危局之中。 … 那道高大沉稳的身影,逆着光在过道中伫立良久。 身前是牢狱阴暗,身后是天地光明。 如果可以选择,嵇燃自然不肯成为落入旁人手,被随意拨弄的棋子。 他曾自认是一枚无关紧要的小卒。 邓翼却说,他要长成可遮风挡雨的树,才能护身后追随他的士兵战得其所。 第28章 养伤:难赋闲等着夫人来关心 深夜里嵇燃挟着一身血气回来时,府中人都已歇下了。 次日他天还未亮就匆忙踏出家门,连冯芷凌也没同他碰上面。 接下来便是连续数日不见人影,连守门的小仆也说主君已经四五日未曾回来过。 “这几日送来内院的晚饭可精简些。”冯芷凌吩咐道,“让厨间做些面线备着,万一将军回来饿了也方便。” 紫苑以为冯芷凌因嵇燃不在才有此变动,忍不住劝,“夫人,主君不在府里用餐,这份例也不必改动,您照往常安排您的就是了。” 冯芷凌哭笑不得:“只是因天热了,我胃口不大好,与他在不在有什么干系?” 她点了点紫苑的鼻尖,“怎么,还怕你家夫人在这府中,受委屈挨饿了不成?” 紫苑这才知是自己想岔了,极不好意思:“哪能呢,只是怕您差了胃口。毕竟府里人少,主君不在的时候,除了我几乎没人往内院来,也怪冷清的。” “冷清有冷清的好处,我难不成一向是好热闹的性子?”冯芷凌嗔道,“你呀!年纪轻轻的,倒爱四处操心。” 紫苑吐吐舌,跑了。 目送紫苑跑开,冯芷凌这才微叹一口气。 倒也不怪紫苑瞎操心,此前有一阵嵇燃再忙,一两日总能碰到一回,最近却不见人影。 可这府里统共就两个主子,一旦有个总不回府,就好像家里少了人住似的。 平日里确实有些空落。 冯芷凌从小是一个人呆习惯了,倒也不觉落寞。可紫苑久在她身边陪伴,对这边陲小城的冷寂,恐怕是感受得更加鲜明。 搁着手里的账本正发会呆,才跑走的紫苑又脸色焦急地回了内院。 “夫人、夫人,主君回来了。” 紫苑苍白着脸,“只是,是被人抬回来的……您快……” 话没说完,冯芷凌已一阵风似的快步向外而去。 一队兵卫抬着担架正径直往内院来,见了冯芷凌迎出来也不及招呼。待将嵇燃抬进内间,众人七手八脚把他安置上床,才有领头的两个来向冯芷凌抱拳,解释道: “嫂夫人安心,嵇将军已无大碍,只是还需好生休养。如今人还未醒,有劳您辛苦顾看,军医每日会来为将军伤口换药。我等还有军务在身,便先告辞!” 人人都神情冷肃,带着杀气。甚至有的兵卫脸上沾了血也未擦净。冯芷凌尚来不及回答,这队人又行色匆匆走了。 顾不上前院如今乱作一团人心惶惶,冯芷凌先进内间去看嵇燃如何情况。 武将甲胄已除,只身着中衣在床上昏迷。右胸、左臂都缠了厚厚的绷带,雪白绷带中间还隐约透着暗红。 只好在那颜色范围并未扩大,看来伤口的血是止得差不多了。 一向颇有精神的面孔如今却惨白虚弱,许是因受伤失血过多。冯芷凌轻触了下嵇燃额头,只觉他连额头也是冰凉的。 梦中见面几回,现世相处许久。冯芷凌还是第一次见到嵇燃这样昏迷脆弱的样子。 梦中那世的嵇燃,也在谟城遭遇过如此重伤吗? 冯芷凌攥皱了手边的锦被。 她想起婚后嵇燃从大狱归上京嵇府那日,她曾无意中撞见男人满背旧伤。 如今看来,又要添几道疤。 一定要快点好起来,谨炎哥哥。 冯芷凌心中默念。 … 嵇燃昏迷到后半夜才醒来。 他今日率一小队骑兵追踪附近可疑痕迹,追到关口附近却没了蹄印。正欲上马回程,队伍被一群埋伏在土丘后的蛮人偷袭。 敌众吾寡。为护手下兵士有机会周全上马作战,嵇燃一人当先,被蛮人群起而攻。正当此时,暗处流箭射中嵇燃胸口,与之缠斗的蛮人趁机砍伤了嵇燃左臂。 这群蛮人强在力大,武功却粗糙,很快被嵇燃麾下兵士逐一击杀或擒拿。只是嵇燃伤口深失血多,流矢又淬了毒,回营救治时便撑不住昏了过去,处理好伤情,才被送回城中府宅休养。 嵇燃一睁眼,就看见榻边靠着人。微弱烛光下,那人乌亮的鬓发微乱,白皙脸庞侧面被褥布压出的印子还隐约可见。 心里一暖。 受伤无数回,也是第一次醒来时有人这般守着。 只是这场景看着再熨帖,也不能叫冯芷凌真这样睡一夜去。嵇燃右手撑着床稍坐起来,左手轻轻扯了一下冯芷凌脸旁的棉褥。 夜里守着嵇燃困得不行,忍不住靠在床边睡着了的冯芷凌:“唔?” 猛一抬头,方才清醒过来,见嵇燃正微笑看她,赶忙问,“谨炎哥哥醒了,伤处感觉如何?” “无大碍,想必很快会愈合。”嵇燃轻声答,“别在这里睡,快些回房歇息。” “原来这么晚了。”冯芷凌却不应他,自顾看了一眼窗外高悬的明月,“大半日没得进食,想必也该饿了。厨房暖着汤呢,我去叫人下些面条端了来罢。” 嵇燃:“我不饿,快去睡。” 冯芷凌耳朵里好似塞了浆糊,完全不听嵇燃说话,起身就出去了。 她站起来时腿麻,还踉跄了两下,看得床上不好动弹的嵇燃心惊胆战,只恨自己身上绷带缠得死紧,无法立即伸手过去扶着她。 出门没多会,冯芷凌端着面汤回来了。 将床几拿来摆在榻侧,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推到嵇燃眼前,冯芷凌笑着道,“有些烫,吃的时候小心点。” 心里偷偷想,倒略庆幸谨炎哥哥是伤的左臂,要是右臂受伤,吃面恐怕还需她帮忙执筷。 虽说若真如此,她倒也并不介意,只是难免觉得有些尴尬局促。 哪怕是梦中与宁煦曾成婚半生,她也没给那男子一口口喂过吃的,更不要说面前是婚姻有名无实的嵇燃。 嵇燃接过筷子,继续催冯芷凌:“我自己吃完放着就行,你先回去休息。” “方睡着好久,我不困。”冯芷凌拒绝。 夜里军医来过一趟,给嵇燃复又查看了伤势与解毒情况。军医说箭上的毒不重,一两日便能排干净,只是这几日伤者会略无力些。 又叮嘱冯芷凌,前两日要安排人时时照看,以免嵇燃伤势变化或身体发热,没人察觉。 冯芷凌一件件悉心记下,又仔细问了什么时候宜进食,什么食材不宜吃之类,诸事关照一遍,再亲自送军医出门。 见嵇燃受伤后脸色如此难看,连额头也冰凉,她担心得不行。好在军医来看时,说是失血后正常情况,请她不必忧心。至于昏迷不醒,是因箭上有毒药,也已解清,待人休息几个时辰就没事了。 冯芷凌这才稍宽了怀。 实在放心不下嵇燃伤情,她今日便干脆 自己守着了。想着紫苑年纪小又是女儿家,彻夜守在主君房里也不大合适,阿金阿木等人,冯芷凌又担心男子粗心或手重,照顾得不好。 想来想去,哪个人守夜她都不大满意,不如自己来。 谨炎哥哥于她和母亲有救命之恩,又是这么正派宽容的一个人,她也没什么好诸多顾虑。 见冯芷凌语气坚决地拒绝回房休息,嵇燃无奈。同一件事他催了三次,再说可就怕眼前人听得不耐烦了。 说也奇怪,冯芷凌一向是极温柔沉静的,从来也没见过她凶巴巴模样。 他怎么这样怕惹她不开心? 守着嵇燃吃完,冯芷凌把空碗端去外间先放着,转身回来就见床几已经被嵇燃从床上拿了下去,搁在榻边地上。 “放这不用动,明日用的时候方便。”见冯芷凌皱眉看过来,嵇燃解释了一句。 冯芷凌没再吭声。 那小床几是整块实心木雕的,乃冯芷凌嫁妆中的一件小家具。虽看着小巧精致,要她来搬还是有些沉重的。 他恐怕是看她刚才吃力,这才抢着把能分担的活干了。 谨炎哥哥真是个……太细致的人。 冯芷凌走近前去,检查嵇燃左臂的伤。 还好,晚间换的绷带依旧雪白干净,没有渗出红色,想必伤口没崩裂。 检查完了,少女板着脸开口:“吃饱的话,坐着歇一会再躺罢,我过会端些新茶来。” 嵇燃依言靠坐回去,望一眼冯芷凌神色,没再敢接话。 不知为什么,他好像一眼就断定他的夫人生气了。 好像是因为……他动用了那只受伤的手挪动床几? 明明自己也不算做错什么,但嵇燃此刻仍有一丝淡淡的心虚。 * 前儿紫苑才说,府里太冷清了。 自嵇燃受伤回来休养,这小小一方嵇府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倒不是家里多一个人在就热闹,而是知道嵇燃受伤休养后,他如今在西北军中的一些同僚,近日便陆续上门来看望。 若是嵇燃亲信的下属们还低调些,一群人合伙凑几样礼,派两三个人代大家伙儿递个心意就是。在军中资历较老、或与嵇燃素日关系近些的,便大大方方拎着补药礼品上门来坐。 冯芷凌这几日连典当行也顾不上去,光是在家接待客人都够劳神。 嵇燃见她忙里忙外脚不沾地,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自己还是伤员不便起身,上门的同僚又多数只是借探伤之由来送礼。因此基本都是冯芷凌一人在大堂待客,嵇燃在内院躺着丝毫帮不上什么。 冯芷凌倒没觉得辛苦。这些迎来送往的主家应酬,她其实老练得很。来客也都挺识趣,知道只有嫂夫人一位主人在此招呼,都是略坐一坐,意思意思就告辞了。 甚至有将领不好意思单独面对上司的夫人,进门将东西放下就借故离去。 冯芷凌有些哭笑不得地将来人名号告诉嵇燃。 嵇燃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今年我重回西北军后,与这人还曾生了几回摩擦。”嵇燃一听冯芷凌讲,便猜出来者是谁,“倒没想到他竟特地为我进城一趟。” “说是不便打扰,又有任务在身,急匆匆就走了。”冯芷凌笑道,“不然哪怕说进内院来探望一下谨炎哥哥,闲聊一会也未尝不可。老在家里躺着不能动,是否也挺无趣的?” “还好。”嵇燃矜持回道。 心里却丝毫没觉得养伤无趣。 这两日冯芷凌再忙,一旦有空都立即来正房陪他。方才来的客人是谁,带了什么礼物,闲谈了些什么话,都笑着分享给他知道。 要不是近日谟城关不大太平,他亦心急于尽快回营继续追查,恐怕压根并不希望自己的伤势好转。 日日在这躺好,等着夫人来关心,岂不美哉? 冯芷凌将客人送来的盒子打开,里面是几支品相上佳的老参,忍不住笑:“当真是有过嫌隙的军中同僚?这礼送得可不轻。” 这人参乃北方高山才出的佳品,西北荒漠里的小野参完全不能与之相比。如不是城中药坊恰好有这样品质的人参,那便是昔日特意从外地带来的好货。 嵇燃也看见了盒子里的东西,摇头叹道:“此人性格有些倔强,但并没坏心肠,此前虽与我生了不快,后来也解决说和了,他并不是那等记仇的小人。” 如今又送这样贵重的补品,想来也是一种友善示好。 倒也不枉刚来谟城赴任时,嵇燃日日与这人练枪斗拳,硬生生靠武功与耐心,制得麾下这员参将心服口服。 冯芷凌全然不知这几支人参是嵇燃刚来赴任时,对嵇燃格外不服的刺头儿参将送的。见那人言语谦虚礼貌,还以为他只是嵇燃寻常属下,来给受伤的上司送礼而已呢。 “等伤势好全,这几支参倒刚好可以拿来炖鸡汤。”冯芷凌将东西重新收好,“这两日上门的大人们都送来许多补品,府里好一阵子不用采买了。” 嵇燃:“倒也不必等我伤好,你自己先炖了吃去。” 冯芷凌抿嘴,不大乐意的样子:“芷凌向来不爱这些带药味儿的补汤。” 吃不惯西北的粗面干粮,不喜欢带药材味儿的炖品。 嵇燃默默记下。 第29章 内敌:危机显其心难度,却可诛也…… 许是为尽量不打扰家眷,有意探望嵇燃的同僚或下属,都在那两日特地集中来访。等过这三四日,嵇府又逐渐清静下来。 休养一阵时日后,嵇燃胸臂外伤已愈合许多,上身轻微些动作也不至于崩裂创口。 这日下午,紫苑禀说有位姓邓的大人造访,嵇燃闻言便立即起身要去前院迎接。 冯芷凌道:“伤口才好些,不若芷凌一人去罢。” “寻常同僚也就罢了,这位上司曾予教习之恩,如我半师,谨炎必是恭敬一些的。”嵇燃解释道。 行至堂前,邓翼已在厅间坐着饮茶,见嵇燃大步行走自如,气色也看着不错,爽朗笑道:“在家休整几日,这面貌果然不同!” 嵇燃微俯身抱拳:“谨炎近日不能及时归营,有劳您多些操劳。” “别老记挂那琐事。”邓翼挥挥手阻止他再啰嗦下去,对冯芷凌道,“你家这郎君什么都好,就是素日里行事太小气。这话说得,好似老夫与他才认识一两天,竟要这样客套。” 冯芷凌浅笑:“大人百忙之中来探,夫君也是感念在心,却难言表,在您面前讲话不自觉比别处拘谨些。” 邓翼听了大笑,心里却对这才见面的嵇小夫人多了一丝赞赏。 既敬谢他来看嵇燃的一番心意,又没应他半句说嵇燃的不好,还要提一嘴嵇燃待他这个上司是格外的在意尊重才这样讲礼。 哪怕是面对长辈的玩笑话,也认真回得不卑不亢。 夫人如此形貌气度,又是个护短性子,想必嵇燃婚后这日子也不会差到哪去,他倒是不必瞎操闲心。 何况夫妻俩站在一处,一个英朗一个柔美,任谁看都得叹一句天作之合。 邓翼也算是将心里一桩小事搁下地,他点点手边的盒子对两人道:“听闻来西北前,你们才新婚不久。老夫久未归上京,观礼是没福分,贺礼可不能落下。带来些小物件讨个吉利,就莫与老夫再客套了。” 嵇燃笑道:“谨炎何尝与您见外,如此就多谢大人。” 冯芷凌亦行礼,这才将东西收下。 嵇燃养伤几日不曾归营,与邓翼寒暄过后便谈起军务。冯芷凌见两人所谈事密,她并非军中之人不宜旁听,便主动借故暂离。 见冯芷凌十分进退有度,言行合宜,邓翼忍不住停了话头,转叹一声:“看来你京城一趟至少没白去,好歹让老夫得这样一个合眼缘的子侄媳。” 嵇燃愣了一瞬,方明白邓翼话下之意,脸微红道:“是您厚爱谨炎。” 邓翼仍是长叹。 “自你少时从军便相识,算是眼看着你长起来的。老夫厚颜自称一声叔父,也不过分。只是老夫今日来,可不只是为探你 的伤情。” 老将此刻凝着杀意的眼神,才像昔日久镇边关多年的煞神,而非方才那位寻常人家的仁慈长辈。 “活捉的几个蛮人倒是犟得很,接连用刑几日也审不出所谓。但想也知道,几十人数的一队蛮子,在我谟城关众多将兵眼皮子底下,竟自己偷偷就摸进了关内?” 邓翼鼻子哼出一口气,“这绝无可能。” 听邓翼谈及此事,嵇燃的眼神也锐利起来:“这队蛮子武艺并不如何,虽埋伏在先,却不通阵仗,一旦破了气势便好对付。偏偏里头有个擅暗器的高手,这一手暗算人的射术倒还精湛。” “若不精湛些,哪有能耐伤你至此。”邓翼道,“旁的先不论,近日这些动静,可是奔着你来的。” 嵇燃嘴唇动了动,原想说自己哪值得叫人如此针对,又把话咽了回去。 别说老练的邓翼起了疑心,连他本人亦有些觉察。 前阵子流寇劫镖杀人一案后,还未消停多久,城外巡查兵卫就三番五次发现,附近有小批人马来去的踪迹。 每回发现,都分派几队骑兵沿路追踪,却总是追到近关处便再寻不着线索。 偏就这日嵇燃亲自领兵巡查时遇着了人,对方还恰好藏了个会暗箭的高手伤他。 若说巧合,倒也可能。但嵇燃与蛮人打斗时,的确隐约察觉,那暗处之人好一阵没动静,似乎是有意等着机会,确保能伤他要害才出手的。 邓翼见嵇燃神色不定,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老夫讲这话,必不是故作玄虚。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 嵇燃接过展开,注视着那纸上画像,神情刹那间阴沉下来。 邓翼给的,是一方缣帛,上面画着一位男子的肖像,笔划寥寥间颇显其人特征与神韵。 若有任意第三人在此旁观,一见之下也必能认出,那缣帛上画着的男子正是嵇燃本人。 “这是从伤你那人的靴子里搜出来的。”邓翼捋须,“如此看,你可还认为你嵇谨炎,是不值得入眼的寻常小将?怕不是如今有人忌恨你入骨,上京那一遭没谋得你的命,追到西北也不肯放过!” 嵇燃缄默,将画着自己的那缣帛缓缓摊在桌面上。 关外的蛮子,哪舍得用丝织的帛布作画,又去哪学来这等传神的画技。 这东西,只能是由关内的人做了传出去的。 将他嵇燃的肖像,传至曾被嵇燃无数次杀回关外不敢妄动的蛮人手上。 其心难度,却可诛也。 两人默对半晌,邓翼才继续开口。 “这几日,张煊可派人来过?” 嵇燃摇头:“并未。自来此地后,看我最不顺眼的就是他,恐怕他亦懒得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邓翼:“老夫认为,他有些可疑。” 有能力在暗地里替换巡防,将蛮子悄悄放进关的人,必是在军中掌一定职务。而嵇燃若出事,获利最大者便只有这个张煊。 嵇燃迟疑道:“听闻张煊来谟城关也两年有余,一心想升军功后调回京城。行如此险事,只为取我性命,似乎说不过去。” “老夫也认为不至于此,但人心实在难测,不敢定论。”邓翼对张煊此人一向没好印象,并不吝以最坏的可能揣测他,“他自京城调来时,打的主意就是熬走老夫,他便可上位掌谟城关兵权,偏偏你来了,论职位高低,人心所向,都有足与他一争之力。” 邓翼话里别有深意。 “算了,好好养伤罢,过两日就该归营。”邓翼起身准备离去,“难得在家远离琐事,就不必多想忧心。至于该算的帐,回头再算不迟,若真是这小子明争暗斗,不惜引蛮子来害你性命。” 老将冷冷开口,“不必你找他讨债,我邓翼第一个不放过他!” * 嵇燃送邓翼出了府门,目送上司驾马而去方回内院。冯芷凌听说客人走了,正迎出来,与嵇燃恰好遇上。 “邓大将军走了?”见嵇燃迎面而来,冯芷凌笑道,“原想留大人用顿饭来着,让上司大人空着肚子回去,实在是失礼。” “无妨,我主动留过他,是大人自己拒绝。”嵇燃与冯芷凌并排往内院走,“我或许后日便回营,到时不必等我吃饭了。” 冯芷凌讶然道:“可是伤势还未好全呢!” “皮肉伤而已,箭毒清了便已无妨。”嵇燃道。 因受伤一事,几乎可以肯定有内鬼作乱,令嵇燃心中沉闷。 在上京过得不太平,在边关待着也不安稳,除非将那助桀为虐的伥鬼揪出来铲除,否则他嵇燃在谟城恐怕也永无安宁。 更别提,他还想让家眷在此稳度余生。 正想着,身边的少女将一方缣帛举至嵇燃眼前。 “方才你们走了,我才回厅堂,在桌下发现了这个。”冯芷凌手中的缣帛,正是画了嵇燃肖像的那一块。 嵇燃这才想起,刚刚邓翼起身要走,自己立即相送,二人又一路谈话,竟将这方小小缣帛忘在那里。 许是被风吹落去地上。 “这是何物?”冯芷凌问。 若邓翼上门探伤,还带一张嵇燃画像,倒也十分奇怪,她便忍不住问一问。 嵇燃露出为难神色。 这背后缘由若照实说,难免冯芷凌担心,但要说假话,他竟一时不知从何编起。 见嵇燃哑口无言,冯芷凌便识趣地将缣帛塞到他手里。 “芷凌顺口一问罢了,若不方便讲也无妨。”她望他的眼眸明亮,“这画上的谨炎哥哥,倒和眼前的差不多。想必是邓大人带来的小礼物罢?” “没什么不方便讲,只是怕你担心。”嵇燃终于放弃挣扎,“这画像,是从射伤我的蛮子尸体上搜来的。” 冯芷凌脸上笑意渐渐隐没下去。 她停下脚步,嵇燃也陪她站着。过一会,少女才继续问:“那这画像,是谁给蛮子的?” “尚且不知。眼下虽有怀疑人选,却无证据。”嵇燃轻声答。 “那被怀疑的这人……”冯芷凌艰难开口,“是在关内,还是关外?” “关内。” 夫人果然聪慧,这两个问题都戳在点上。 嵇燃叹气。这样想来,若是说谎瞒她,也一定会被看出来。 “……那就是国贼了。”得了答案,冯芷凌不再追问,转身往后院走,“先吃饭,吃完早些去换药罢,军医说今日绷带都可解开了。” 这反应大出嵇燃意料,男人不由跟上前面女子的脚步:“呃,今日饭这样早?” “原想留大人用饭呀,自然叫厨娘早些准备了。”冯芷凌侧目瞟嵇燃一眼,“谨炎哥哥说怕我担心,那我自然要叫你知道,我不担心,胃口一如既往。” 第30章 笔枕:独山玉还会回上京么? 嵇燃失笑。 看来他的担心倒是多余。 “不过我不担心,是因为知道对谨炎哥哥而言,这样的小人不足为惧。”身边人复又开口。 嵇燃闻声转头,目光恰落在她秀气的鼻尖上。 “此前是没防备,才遭暗算。如今已有准备,怎么会让对方再得逞?”冯芷凌说话不紧不慢,“对方宁肯冒着暴露通敌的风险,也要设法暗害谨炎哥哥,想必是明路上压根拿你没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如此看来,乱了阵脚的是敌人,只要谨炎哥哥慎重护好自己,他们只会越来越心急,迟早露破绽。” 被冯芷凌这话一讲,好像才被暗算受伤的他反而处于上风? 但若细想,似乎也不无道理。 嵇燃忍俊不禁:“分析得有理,那就借夫人吉言。” 少女轻快的身形瞬滞了滞,又仿若无事般继续前行。 嵇燃落后半步,看她耳廓渐染上一层薄红。 方才冲动开口的一丝忐忑压了回去。 她没好 意思反驳,那他就当这是好兆头了。 … 嵇燃伤好转没两天,就归营去了。冯芷凌因前几日要照顾他和应酬待客,已是许久未曾去典当行,连前些日子送来的账本都没能安下心看。 今日等嵇燃出门后,她便回书房里待了整一上午。 午时的饭点早都过了一盏茶时间,等紫苑来催第三回,冯芷凌方舍得放下手中的账目。 “夫人,这菜都要凉了。”紫苑替冯芷凌布菜时道,“知道您这几日繁忙,落下许多事情,可也不能这样不在意身体。” 冯芷凌笑笑:“专心做事去了,这肚子便不知饥饱。” 她今日看账本时,意外发现典当行竟盈利得不少,不由盯着账目研究得仔细些。 冯芷凌本已作好准备,铺子开业前三月或是没得盈利的。毕竟谟城此前没有当铺,百姓们哪怕见城里开了新店,也未必会第一时间便来交易。 何况当铺盈利,主要靠的是将低价收来的商品再抬价转售。这当中必然有时间差,前期无法净赚,再是正常不过,若有大笔进账,反而该奇怪才是。 今日仔细一瞧账本,竟有盈余,冯芷凌不由便一头扎进账目里,入神得过了饭点也没觉饥饿。 将账目细细拨算,并无错漏。盈利主要来源于铺子收到的几件上等瓷器,不久便都被人高价买走。光这几单,竟已有上百两银子的净利润。 典当行开门这第一个月的光景不错,但毕竟不是稳定的银钱收入,冯芷凌倒也并未得意。横竖这铺子已被冯崧盘下送她,只要好生经营,将近期修整与招人花费的成本赚回来,今后不至于亏钱就行。 若说拿这行当来赚钱的事儿,冯芷凌情知,靠自己一个人设想也急不来。还得等已离开谟城的胡元杰再给她递递消息,方可知道她欲与镖局合作的计划能不能达成。 如此想着,才歇下心来好好吃上几口饭。 紫苑见冯芷凌还惦记着事务的模样,不由摇头,只默默将她爱吃的菜都轻轻夹去她碗里。 自家夫人行事十分细致妥帖,但难免一专注忙碌起来,倒把自己给忘一边儿去。 午饭食毕,冯芷凌带着紫苑去城里。 身后两个兵卫依旧默不作声跟上。拜嵇燃安排的府卫所赐,城中不少百姓已知道她是新来将领的夫人。因冯芷凌妆扮清丽,与此地人氏看起来明显不同,初出门那几回,还经常有本地姑娘羡慕地偷偷留意她的穿着首饰。 冯芷凌注意到后,逐渐将自己外出的衣着换成了谟城常见的风格。 她并不介意被旁人注视,只是从小是内敛含蓄的性子,如今也并无意要张扬自己的容貌或衣饰之类。 既然对谟城环境已熟悉许多,冯芷凌出门便直奔目的地。典当行掌柜的见东家来了,喜不自胜迎接:“东家好,用了饭否,近来可忙碌?” “用了才来的。”冯芷凌打趣,“忙也忙不过你,上回送来的账本我看了,谨细工整,做得极好。就连进账那几笔生意,也颇令人惊喜。” 崔掌柜听东家给自己表功,更是心里舒畅:“应该的,应该的。还得多亏了东家这风水宝地,起头就是能日进斗金的好势。” 他管着冯芷凌的铺子,这首月的流水就有大笔盈利,心里得意,一直等着冯芷凌来提此事呢! 虽说崔掌柜年长,冯芷凌这女东家反而极年轻。但难得招来的这位掌柜,一向行事不骄不躁,对冯芷凌也心服口服,未曾因她是年轻女子就敷衍不敬。 冯芷凌多日不曾来店铺这里,现一看,柜台一尘不染,伙计忙中有序,对这位掌柜的行事更是满意。 “所幸有你替我招揽着,没有不放心的。”冯芷凌笑道,“前阵子忙些,铺子这头便顾不上,仰赖你经验足,才没出那许多纰漏。” 崔掌柜忙不迭作谦虚态:“东家抬举。这事事安排得周全,哪有我发挥余地。伙计们也说东家实在仔细,连饭食都替他们照顾妥,甚至日日还不重样呢!” 自开业那几天忙完,成楷又被捕入狱后,冯芷凌也没再招新伙计。典当行拢共就一位掌柜两个伙计,这三个人包揽了日常的坐台算账搬货,倒也足够。 平常还算清闲,但万一有忙碌情况也难免辛苦,冯芷凌便干脆在附近的小酒楼订下饭食,每日送两回来店里。 在这里干活省心不说,还能吃好住好。崔掌柜与伙计们自然万分珍惜冯芷凌给的这份活计。 “顺便罢了。”冯芷凌步入小楼,边与崔掌柜交谈,“上回的事儿你也知道,虽已平息,但咱们这样银货来往的生意,怕的就是自己人不可信。因此我也不敢再随意招人进来,只要你们妥当舒心,我便再无不放心的了。” 崔掌柜抬手道:“您尽可安心,现在店里人都是可信可靠的。东家的优待,他们俩心里有数,都感念得紧。”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上了二楼。 “我看卖出的那几件高价货物,似乎都是同一个人零零散散拿来抵押。”冯芷凌问,“能被客人百两银收去的花瓶古董,怎么件件收来却那样便宜?可莫是那押货的客人有什么急难处,回头有钱又想着赎回去。” 崔掌柜忙解释:“说来也是店里发财的运道。我不是那善掌眼的,也看得出那几件瓷器贵重,只是拿东西来的客人似乎不太懂,他开的价实在不高,咱也是与他确认过好几回,才敢落定。” 担心冯芷凌会介意货源不明,崔掌柜又急补充,“后头他又拿来几件,特地问了,是从家里翻得些祖上的物件,一直想换银钱却没人收,见咱们当铺开了,才急急来。质地金贵些的,也替他加了价,已是仁至义尽。他要钱得急,都是死当,咱才这样快便转手出去。” 冯芷凌摆手安抚崔掌柜,笑言:“不必忧心,你做事周全,我何尝不放心?只是意外竟有人拿这许多精细东西上门,不知这几日还有没有同样的货进来,我倒想看看。” 见冯芷凌不是有意发难,崔掌柜略松口气:“这几日那位客人都没再来,此前抵押的货物又都转出去了。您若想看,下回再有我便先留着。” “我恍惚想起,账上写有一件玉山笔枕,是那位客人与一套精铜酒器同押进来的。”年轻的女东家温言含笑,“似乎这件东西没记出库,不知这几日是否已卖出去了?” “哎!确实是有,应当还没卖出。”崔掌柜擦了擦额边微汗,面红道,“得亏您记性好,我这年纪有时实在是犯糊涂。” 忙叫伙计来二楼库房寻,将小小一件笔枕翻了出来。 冯芷凌接过端详一番,笑了笑:“这是独山玉,中州产的,色绮韵浓,颇受贵族喜爱。多数都进往上京一带了,在西北似乎少见。” “还是东家见多识广。这笔枕雕刻华美,我还想着转手能出个好价钱。”崔掌柜面露遗憾,“可惜上回那客商来收东西,忘记将这件一同取给他,否则上月的进账还能再多些。” “无妨。”冯芷凌想了想,“这件东西记个账,我先拿回去把玩。” “好好。”崔掌柜应下,命伙计拿锦盒来,将玉笔枕好生放了进去。 紫苑跟着冯芷凌往外走时,好奇道:“夫人,这玉山笔枕虽然精致,可颜色太重,不是您一向喜欢的样子。怎么今日又爱起了这样的翡翠呢?” “只是有些纳罕罢了。这物件底座有刻印,是上京新玉轩的出品。高山清雪的款样,分明前年才流行起来,抵押的那客人却说是祖上旧物。” 说到这,冯芷凌摇头轻叹。 “别的物件已盘出去也就罢了,这一件我先留着。万一日后有机会回上京,或许还可打听打听来历。” 闻言,紫苑心中惊讶,却又不得不稍按捺住。 “夫人。”紫苑小声问,“咱们日后,还会回上京么?” 30-40 第31章 归心:不知宁今夜军营无饭… “为何不回?”冯芷凌神色泰然 ,“若有机会,自是想回京的,说不准还能有机会再进宫,去多陪陪姨母。” “早知如此,当初不来西北就好了。”闻言紫苑有些难过,“当初看您主动说来,还以为您是不肯留在上京。如今咱已经在谟城安家,想回京可就难了。要是您思乡情切,不如给贵妃娘娘投封信去,求娘娘替您想想法子。” “傻姑娘,你也不看看咱们如今在什么地界?此前想往上京送些玩意儿都不便利,哪能像在上京家里的时候,身边还有金姑姑随时可代为传递。”冯芷凌笑叹。 “真要说起,来西北,回上京,这两件事儿,倒也未必冲突。”冯芷凌想了想,在上京有性命之忧的人是嵇燃,可不是她。若事情过去,她想带着紫苑回去探亲,想来以嵇燃的性格也不会拒绝。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紫苑不解。 冯芷凌却不好细细解释,只能假作神秘:“将来事,将来你便知道了。” 两人才出典当行几步远,迎面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与冯芷凌擦肩而过,同时与门口刚送完冯芷凌的崔掌柜招呼:“掌柜的,我可是又来照顾你生意了。” 崔掌柜在后头忙招待客人进去,冯芷凌停下脚步,微侧身回头望了一眼。 商人走南闯北得多,有的人说话口音会发生些微变化,但要从根本上变得与之前迥乎不同,并不容易。 这位商人一开口虽是满满的西北味儿,冯芷凌却还是从其中听出了一丝熟悉的腔调。 中原人往西北来,这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冯芷凌暗笑自己过分多思,便转头同紫苑一起回府了。 那件玉山笔枕,最终被冯芷凌搁在自己房里的书案上。 虽如紫苑所说,她向来并不爱色浓的翠玉之类,但高山清雪如泼墨山水一般的曲线她却是喜欢的。此前家中本有一件白玉笔枕也是相似模样,却被梅竹轩新来的婢女不小心摔缺了角。 怕冯芷凌不留神割伤手,那件笔枕便被宓静秋收了起来,说日后再寻巧匠将那一角补上。 琐碎的事儿搁置一久,也没了后续。 冯芷凌素手执笔,柔韧的笔锋正抵着砚台,砚中浓墨渐渐逆着细腻的毛流渗了进去。 她恍惚片刻,复又动笔,继续誊手头的经。 万物皆空,唯心所致。 她不必执着过去或梦境,只待去看以后,再定行路。 * 嵇燃夜归的时候,还以冯芷凌已用了餐去歇下。一进内院却见紫苑正候着他,悄悄说夫人今日食欲不佳,午饭用得迟,晚饭也不想吃,还吩咐他们不必打扰。 男人原打算径直回房的脚步转了向。 冯芷凌生活得极有规律,除了上次赶路途中疲累影响胃口外,嵇燃从未见过她因一时食欲不佳就打乱自己的饮食习惯。 紫苑这样说,他只担心她是感了风寒而不自知,将病势闷在体内,回头人更要遭罪。 见书房还亮着烛光,嵇燃便直接走去门前,轻敲两下。 半晌门后才有动静。冯芷凌开门见是他,便浅笑着问好:“谨炎哥哥今日回来得这样晚啊?” 嵇燃点头,看着她没说话。 人在面前站着,脸上也自然带着微笑,看起来并无不妥当的模样。 但或许是某种直觉的催促,让嵇燃不大希望她闷在书房里独自待着。 两人沉默半晌,时间久到冯芷凌开始睁大眼睛望着嵇燃,似在示意他有事快些讲。 嵇燃:“今夜军营无饭,要不要一起再吃点?” 冯芷凌恍然大悟。 原来对方是饿着肚子夜归又不想一个人吃饭,想要家里有人陪一陪,却不大好意思对她讲。 于是她爽快答应:“恰好今日我也还未用晚饭,吃一些也省得半夜肚饿。” 紫苑看着嵇燃把冯芷凌喊出来带去了饭堂,也是松一口气。 她虽从小在冯芷凌院里长大,两人相处已不是寻常主仆,甚至可以说是如亲人一般。可冯芷凌的性格说一不二,今日既然叮嘱两回,让府里人不必打扰,那她也不好再为一顿晚饭去三催四请。 好在这府里还有另一个主子可以设法引导,多少能让夫人自己乐意从书房里出来。 … 饭桌上几碟菜还留一分余温,紫苑怕冯芷凌晚些饿了要吃,中途已端热水来暖过一回。 只是放了太久,菜肴入口,到底还是偏凉的温度。 嵇燃夹了一筷子,不大乐意让冯芷凌吃这些微凉的菜肴。想起之前来西北路上,他做的粥冯芷凌似乎吃了许多,便有些蠢蠢欲动。 只是家里有厨娘,他刻意半夜下厨,似乎也很奇怪。 冯芷凌见他手执筷子却停了手,忍不住问:“可是凉了难吃?我让紫苑端去再热一热罢。” 嵇燃是在营中用过饭才回的,今夜又并未外出探查之类,胃里饭食还没消化尽,这会哪真吃得下?说要吃饭,只是为了找借口哄冯芷凌出来罢了。 “回来时看见紫苑屋里烛灯已灭了。”他撒了个谎,“夜深,吃不大下这些小炒之类,不知厨房还有没有米粥或面汤。” “应是有的。”冯芷凌道,“前儿特地叮嘱他们多备着些,只是要现做才行。既如此,我去喊厨娘起来。” 她欲起身出门,袖子却被人轻轻拉住。 “算了,喊人起来又得好久一番折腾。”嵇燃拉着夫人的衣袖没松手,“我也会做,要不要尝一下看看?” “什么?” 冯芷凌被拉回书房坐下的时候,人还是一脸茫然的状态,说要下厨的男人却已经不见了身影。 她只是顺便答应,陪嵇燃吃个已是晚得过分的晚膳。 怎么忽然就成了对方问她想吃什么,然后亲自下厨去忙活? 看着案上整整一沓抄好的经书,冯芷凌深吸一口气,全身才缓缓放松下来。 她今日回来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太久,于是在书房不想出去,专注抄了大半天经书。 到如今,空空如也的胃似乎也开始抗议。 能吃点热乎的,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32章 夜静:隐烹香想看着她吃罢了 嵇燃站在厨房,略犯了难。 这府里的厨房,他还是第一回进来。 嵇府每日食材都有人新鲜送来,应季该有的时蔬,厨房都备着全府人至少两日分量。因近期还得算上嵇燃府卫的饭食,采购的食材比之前更是翻了一倍。 素是全的,荤却没有现成的。眼下这天气,鲜肉是储存不到次日的。 倒有一些肉脯之类。嵇燃撕了一小块尝了尝,觉得肉质干硬,口味咸腥,冯芷凌应该不会喜欢。 既然如此…… 男人的视线投向了厨间另一处角落。 … 冯芷凌独自在书房,候了约摸快一个时辰。 照实说,最初的饿劲儿已经过了,现下弥漫上来的是浓浓睡意。 只是嵇燃说做饭要一点时间,特地让她回书房来等,她若是径自去睡下,又觉得有负对方一番好意。 冯芷凌硬撑着困劲儿,正漫不经心翻看闲书,悄然闻见一缕清鲜的香气从外间飘了进来。 抬眼望去,走路悄无声息的那人正端着托盘跨进书房。 冯芷凌将书搁到一边,还未开口,嵇燃已将托盘上的碗寻空处放下:“尝尝看,量不多,当宵夜暖暖胃应是刚好。” 仔细看,端上来一盏汤,炖得汤色金黄浅亮,表面却未见一点油花。还有一碟鲜炒时蔬,旁边缀着一团面线。 冯芷凌有些稀奇,笑着问:“这样的配法我倒没见过,真是新奇有趣。” 嵇燃有些不好意思:“快做完才想起,你晚上什么都没吃,或许应煮些米面之类更能饱腹的。只是已经折腾到这么晚,重做又要再等很久,加点面线一块儿,配着汤吃也能凑合。” “无妨。”冯芷凌拿起一旁的木勺,“这待遇,可不算是凑合。” 舀一勺汤入口,果然与香气一般清鲜美味。冯芷凌忍不住连尝两三口,忽想到些什么,问嵇燃:“谨炎哥哥自己那份呢?” “在厨间已先用过了。”嵇燃滴水不漏。 他不饿,只是想看着她吃罢了。 汤喝尽了,鲜炒也尝了几口,面线 倒是没动。冯芷凌搁下筷子,为难道:“原想将面浸在汤里一起吃些,只是夜深,实在吃不了这许多了。” “不必勉强。”嵇燃伸手端走碗碟,“厨间还有汤与肉,可还要添些?” 冯芷凌连连摆手,只笑:“别了,我可装不下了。” 嵇燃的厨艺,算是意外合她口味。 原本想说她去外头用餐即可,被那鲜味一勾,竟就忘了说。 嵇燃端着托盘正要离去,瞟见冯芷凌书案上多了个未见过的玉笔枕,便问一句:“最近若缺什么用具,可让上回那位匠人来做,玉器他也一样擅长。” 冯芷凌顺着目光看去,见是从典当行带回来那玉山笔枕吸引了嵇燃的主意,便解释道:“噢这个,是从铺子里拿来的一件客货。我见是京中出的物件,有些好奇,才带回来把玩的。” 闻言嵇燃点点头:“左右若需他来,便跟我说就是。夜已深,你早些休息。” 回房就寝前,嵇燃特地望了一眼书房。 那儿的烛光已经灭了。 * 这几日账目清完,弓也练到一定火候了,冯芷凌是觉自己一日比一日清闲。 典当行的进账虽降了数目,一切流转正常也没什么要操心的。想出城练箭,嵇燃还未休沐又没师父同行。 好在没过几日,崔掌柜给冯芷凌传来个消息。 离开西北已久的惊雷镖局之人,又来了谟城。 领镖队出行的,还是此前来过一趟谟城的胡元杰。只是他并未贸然上门叨扰冯芷凌,而是先去了典当行,在掌柜处留下口信与礼物,言明手头事情办完后再来拜访。 掌柜的无奈,只好让伙计将胡元杰留下的特产等物送来嵇府,给冯芷凌察看一番。 见送来的都是些沿途特产、干货小吃一类,不算贵重却又用心的东西,冯芷凌便收进府内。 她倒有些感慨。胡镖头看着大大咧咧,是个粗放的性子,做事却细心妥帖,难怪宿大当家对他如此信任,能让他带着宿钰荣出来跟镖。 她却没想到,这些东西倒不是胡元杰一人吩咐的。各地名产是胡元杰所买,那些小玩意之类却是宿钰荣顺带放进去的。 等胡元杰与宿钰荣亲自上门,又是过了四五日。 “嵇夫人。”胡元杰一见冯芷凌便抱拳行礼,“多日不见了,可还安好。” “自然是好的。”冯芷凌含笑闲谈道,“妾身虽一直等着惊雷镖局的消息,却没想到你们这样快又亲自回来。看来近日镖局是商运亨通,不得不叫你们能者多劳。” 胡元杰笑道:“夫人过誉了,我们做惯了这行当,窝在家里反而闲不住。上回受夫人关照的事儿我同大当家的讲了,他老人家一心想亲自上门同夫人与嵇将军致谢,只可惜总部离了他没人做主,身子又不如从前硬朗。” 冯芷凌忙劝慰:“大当家实在重情义,但心意到了即可,亲身前来实在不必。何况哪怕宿大当家不在,宿小当家来两回也实在客气,您们这样拘谨,妾身倒有歉意了。” 见冯芷凌提到自己时,也含笑望过来一眼,宿钰荣不由脸色微红,却依旧没说什么。他在外头玩乐是擅长,这样正经来往的场合反而不善言辞了。 何况离开谟城后,他竟时不时会想起冯芷凌情貌,自觉不该深想,亦觉这是冒犯,更不敢随意主动与她交谈。 在场之人,没一个留意到宿钰荣内心那少许异动。胡元杰此番上门,也是为了与冯芷凌再次商议之前合作的想法。因得了宿大当家首肯,只要与冯芷凌谈妥并签好字据,便可开展下去。 如此正合冯芷凌心意。待正事谈完,冯芷凌思及往事,这才感慨透露:“这说起来,妾身外祖家与宿大当家,似乎应是旧相识。” 见两人不解,冯芷凌便将幼时记忆讲出:“若妾身没记错,当年与我母亲曾受惊雷镖队护佑,从江南往上京回去。” “妾身母亲姓宓。”冯芷凌轻轻道。 宿钰荣面露茫然。那时他年纪小,还记不大清家中与什么人来往,或镖局发生过什么故事。 胡元杰倒还有记忆,听冯芷凌道来,惊讶不已:“原来您竟是当初那位小小姐?” 第33章 复局:逞难得如何吃醋,都有立场…… 冯芷凌站起,肃容躬身:“当时年幼,具体情形亦记不甚清晰。上回见了宿少爷方隐约想起,原来幼时在外祖家,也曾与宿大当家有过一面之缘。昔日多亏您们镖师倾力相护,母亲才能得了机会,带我死里逃生。” “竟真是您。”胡元杰忙起身迎礼,忍不住唏嘘,“那一趟行程,可是叫老爷担心了好多日,所幸您二位平安无事回到了上京。否则,我惊雷镖局护卫不力,更添一遭罪孽。” “万莫如此认为,当年遇匪寇袭击,最为受创、损失惨重的应是惊雷镖局。”冯芷凌恳切道,“料想往事惨烈,上回妾身未敢轻易提及,不知那之后是如何事态?” 胡元杰叹了口气。 “当年随行镖师,只有两位重伤拼死逃了回来。”他回忆道,“有一位年岁大些,便就此在镖局后院养老,另一位伤愈之后,深觉护镖凶险,请辞另谋他事去矣。” “有人能生还就好。”冯芷凌垂下眼睫,“已是大幸了。” “谁说不是呢。”胡元杰亦伤怀道,“那趟之后,大当家的花了好长时间才重整旗鼓,让镖局再运转起来。” 说到这,宿钰荣忽插嘴:“原来是这件事,小时候祖父与父亲是特地与我讲过的。” 听他开口,冯芷凌与胡元杰都转头望了过来。 见心仪女子的视线正向自己投来,宿钰荣心跳加快,忍着波澜继续道:“真说起来,夫人的外祖家于我惊雷镖局,实有大恩。据说当年,祖父初建镖局不久,便仰赖宓老爷的人脉帮了不少忙,后来突遇匪寇,我家镖师死伤大半,也多亏宓老爷宽容相助,父亲当年才有机会让惊雷镖局重整后更上一层。” 胡元杰频频点头,证实事情确实如少爷所说。 提及往事不幸,厅堂里气氛一时低沉些许。见坐了许久,时辰已差不多,胡元杰干脆带着宿钰荣起身告辞,说是晚些时候还约了客商去酒楼,顺便谈几单生意。 至于今日所商定的镖队西行之事,待他们月末返程,便可开始试行。若冯芷凌已计划好周转的货物,只需五日后备好,叫他们上门来取即可。 冯芷凌只道不急,一切按镖局计划妥当即可。言毕,又亲自送两人往前院去。 几人还未行至大门,只闻近处马蹄声渐息,不多时,有一人身着铁甲,正牵逐风进来。 “难得家里有客。”嵇燃颔首,算是同两位客人打了个招呼。 阿木急忙过来将主君的马牵走,嵇燃便顺势走到冯芷凌身旁:“可是送客出门,同你一道去。” 眼前这武将是冯芷凌的夫君,也是宿家的恩人,又一身悍气,盔甲上还带着血。胡元杰忙道不必不必,请主家留步,便想领着自家少爷往外走。 开玩笑,面对温柔可亲又端庄的嵇夫人,他胡元杰是没什么压力,可嵇将军不苟言笑气势迫人,实在不敢劳他大驾。 还是趁早溜吧。 嵇燃却没如他所愿。见客人要走,冯芷凌也下意识举步往外送时,自然而然地跟在夫人身侧,硬是一同将客人送到大门处。 “若镖队今后还来,可提前备文书至府衙盖印,下回进城能便利些。” 两人临走前,嵇燃不经意道。 胡元杰情知是嵇将军给夫人的生意行了便利,也顺便给惊雷镖局开开后门,连忙道谢。 待客人走了,冯芷凌才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与他们谈了些生意往来,但都是小打小闹罢了,不必刻意通门路的。” “该按规矩搜查的地方,还是照旧,只是能叫镖队通行快些,算不得什么门路。” 嵇燃与她回身往家里走,却被冯芷凌摁住胳膊:“等会,盔甲上那血迹……” “不是我的。”嵇燃答得漫不经心,注意力全在被触碰的那个位置。 “那今天怎么回得这样早?”冯芷凌却没被轻易糊弄,“往常从来没有过。” 武将无奈,只好承认凌晨巡查遇到袭击,因此盔甲才染了血,上司邓翼不许他在军营待着。 “可是受伤了?”冯芷凌急问。 否则邓翼为何要让嵇燃回府来? “被刀震了两下,皮肉伤都算不上。”嵇燃道,“至于离营,是大人的策略……” 近日嵇燃遭人暗中针对已是事实,只苦于没有明面上的证据可供公开彻查。邓翼有意引出线索,便要嵇燃装作受伤离开军营,免得被人盯住行踪,回头则另有任务要他去办。 详细处一时半会却难解释,嵇燃便先与冯芷凌讲个大概。 闻言冯芷凌方稍安下心:“既然如此,我相信大人与你心里有数,只是若不涉军密,能叫我知情的话,还希望与谨炎哥哥有关的情况能多告知我。” 她仰头望他,诚恳道:“不论如何,你我的身家性命已俱为一体,若你有三长两短,要芷凌如何心安?” 嵇燃哑然半晌,脚步凝在原地。 她眼神坦荡,关心得理直气壮,语气中却听得出毫无儿女私情的羞涩忸怩,最多只能算是纯粹家人朋友般的在意。 “我明白。”他只能先答应。 “我先回房换洗一番。”嵇燃道。 脱下盔甲,右手护臂那块仿佛还有另一个人的温度。嵇燃摩挲一会,才将盔甲放下。 他原本并不急躁,对于改变与冯芷凌之间关系一事,方向虽然迷茫,但只要他肯等,总归会有机会的。 今日回来,心态却有些失衡。 别人没注意,他却留意到了宿钰荣临走前假作无意回头,有些恋恋不舍的眼神。 直觉使然,他一眼便看出这年轻男子对自家夫人的心动。 心里难免有股气涌上来。若是寻常夫妻,如何吃醋,都有立场。 他占着身份,却觉自己介怀亦无法明言。 真奇怪,自己明明是同她拜过天地的夫君。 嵇燃摇摇头,将脑中杂乱的思绪都抛开。 横竖他想再多,这一时也不会有结果。 * 待夜深人静,嵇燃换一身行头,偷偷潜了出去。 他欲夜探张煊营帐。 这次凌晨的遇袭,同上回一般情况蹊跷。 他昨夜临时带一队新兵夜巡,这动静并未提前叫人知晓,众人却在白日里才有人去过的一处平原上中了陷阱。陷阱里布了竹刺,废了不少马匹不说,有两个伤重的新兵恐怕是撑不过今日。 若不是逐风机灵,见同伴陷入坑中开始哀鸣便驻足不前,避免了受惊狂奔踏入陷阱的命运,恐怕它今后便不能再陪着嵇燃一同作战了。 重伤的军马,几乎再难救回。 除了陷阱,暗处还有杀手埋伏,见领头将领的马未踩入坑中,等不及便出手偷袭嵇燃。缠斗之中,有两人被嵇燃反手斩于刀下,剩下一个见情形不妙,转头想跑,亦被嵇燃抬弓射中腿上两处。 见逃走不成,那杀手竟当场服毒自尽。 邓翼天未亮时便赶来营帐中,听幸存兵士们讲了情况,又见嵇燃亦差点受伤,震怒不已,强忍脾气将此事压下,伪传嵇燃重伤昏迷、归家救治的风声,又叫嵇燃偷偷离营,近日都先不要露面。 他暗中交给嵇燃的任务,便是去调查张煊动态。 上回蛮人入关,害嵇燃中毒受伤,早叫邓翼对张煊存了怀疑,只苦于没有证据搜查他。恰好镖队遇袭之事,嵇燃呈上物证说明与三皇子有关,又让这怀疑更深一层。 这次的陷阱与杀手,明面上与三皇子和张煊无关,但有此前诸多痕迹,邓翼第一怀疑的对象仍然是他。 只要没了嵇燃,待明年邓翼告老,张煊就极有可能接手谟城关的军权。 何况,初从军的新兵本并不用夜巡,即便要操练,也并非个个都是嵇燃亲自来带。是张煊手下一名副将说今夜要带兵巡查,他人又临时不见踪影,嵇燃恰好值夜在营中,见无人接管,才干脆将这队整装待发的新兵领去的。 这一环扣一环,巧合了太多回,实在无法叫人不在意。 “谨炎你记住,张煊是三皇子的人。”嵇燃离营前,邓翼唤住了他。 “哪怕这几桩事端,咱们查出了证据,按军法也难耐他何。”邓翼眼里风暴沉沉,“若按律将他押送回京审问,能不能判罪便不是我等可以左右的事了。” “您的意思是……”嵇燃伫立行礼,“请大人直言,但凡有命,谨炎必以命相从。” “若真是他,他以什么法子对你,你便不吝于使什么法子对他。”邓翼长吐一口气,“不必再,经过老夫这头,也不必再等刑狱定罪; 他若这样兴风作浪下去,迟早有你防不住的一天。老夫知道,这样阴私手段并非你擅长,但从军大忌便是切莫想着,同小人去谈君子。这道理你在战场上懂,下了战场也一样该懂。若他张煊是行伍中的一颗毒瘤,不论用什么手腕,都应当砍除了他!” “谨炎明白。”嵇燃低头应允。 一老一少两位将领抬头互望,在彼此眼中都窥见一丝腥寒的杀意。 第34章 横刀:隐日月简直颠倒黑白 待冯芷凌再见嵇燃回府,已是几日以后。 那日胡宿二人离开之后,嵇燃同她讲过,自己有上司交代的任务要执行,且时程未定。若有人找他,一律当做自己在家养伤不能见人即可。 冯芷凌见他神色严肃,料想非寻常任务,沉默着答应下来。 只是心里难免有些担忧。嵇燃此前才对她讲了遭人针对暗害的事情,如今又奉邓翼之命,掩藏行踪,叫人实在无法不多想。 再多忧虑也得按在心里。冯芷凌打起精神将近日的帐清算一遍,又列一则单子,让紫苑拿出去给阿金帮忙送到崔掌柜那头。 镖队东归要带的商货,她已清点好了。 前些日子胡元杰与宿钰荣上门,代表惊雷镖局同她签下合约,承诺镖局今后每三月来回一趟,到西北地域后绕行周边五大城镇一周,再往谟城来落脚。以谟城为终始点,将沿途商货重整后,带着有价值转手的那一批回上京售卖,得手的利润四六分。 按惯例本应是三七分成,冯芷凌认为西北路远,镖队辛苦,执意五五分成。胡元杰与宿少东家都不肯,于是折中成现在的比例。 好在惊雷镖局本就时常有西北行商的镖单生意,每个季节都有至少一支镖队要西行,只是甚少深入至谟城这样僻远的地方。但如今有冯芷凌肯多出银钱来接手,相当于西行的镖队回程也有进益,且回上京出货之后还有一层利润可赚。 这对惊雷镖局来说,除去多些路程上的功夫,几乎已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日冯芷凌正思索着琐事,恍然发觉近日该忙的都已安排下去。这几日弓也练了,账也清了,竟是叫人闲得发慌起来。 府里唯一能陪她出城练箭的那人也还未回来,转眼已是不见踪影三四天,却没有任何回音。 想起逐风似乎并未被嵇燃带走,冯芷凌一路寻到马厩,就见身姿矫健的黑马正凝着黑亮的眼珠望她。 见冯芷凌靠近前来,还略兴奋地扬了扬前蹄。 一旁正给逐风喂草料的阿木见了忙道:“夫人当心,马厩这儿气味不大好闻,别染了您的衣裳。” 冯芷凌摆摆手表示无恙。 逐风垂头,温驯地任冯芷凌触碰。 阿木见了道:“逐风一向不爱人碰的,待夫人竟如此亲近。” “或许是马儿觉得我乃故人,有熟悉之感。”冯芷凌半真半假的语气,叫阿木以为自家夫人是在开玩笑。 在马厩前陪了一会逐风,冯芷凌到底还是放弃了骑它出门的念头。城内不能纵马,城外路途不熟,看来还是等嵇燃回来,出城才比较周全。 转念一想,眼看着就要到镖队返程的日子了,不知此前列的商品单子是否都打包好。冯芷凌又恰好闲得不住,干脆亲自去找崔掌柜问问情况。 “东家请放心,货都按您点的装好了。”崔掌柜见冯芷凌来,急忙迎出,“正想差人同您报一声,没成想您先来了。” “左右无事,过来闲逛罢了。”见她特地让崔掌柜收购的草药、工艺品等都分门别类,一箱箱装得齐整,冯芷凌满意道,“原还担心,两三日光景收不够许多,没想到远远超出了计划的数量。” 崔掌柜指着其中一箱草药,笑道:“您别说,城外的荒地耕种不了什么,野地里的草药却不少,只是采摘的人多,城里人都不缺。如今您肯收购,那些以采药为生的老人都开心得很,这一箱就是一位老人家独自送来的,说是此前在家里堆了半月呢。” “还真是可惜,只因此处荒僻些,离其他城镇遥远,这些品相上佳的草药便没人买。”冯芷凌叹,“若能运到江南一带,转瞬便能脱手,要被各大药店医行抢着收的。” “这些东西在这里是贱物,卖不出高价。数量又多,常采常有,哪有人稀罕呢?”崔掌柜笑道,“也是多亏东家有这样的心力,要把城里的营生同外头连通起来,又肯出钱叫人运输。否则寻常客商三两人行动,也顾不上这许多生意。” “待那位胡镖师来店里,直接按数让他们搬走就是。”冯芷凌道,“细则都提前商量好了,若他镖队人手充足,多收的这些也可带去,账目两边点过即可。” “好嘞。”崔掌柜应答。 回府时日头还未西落。下人见到冯芷凌虽都行礼,但没一人提到嵇燃,冯芷凌心想他一定是还没回来。 径自回了内院,却见刚还惦记的那人才从正房出来。 “我还以为你不在呢!”冯芷凌惊喜道。 “今早事办完了,就赶回来了。”嵇燃见她似乎有些喜悦模样,忍不住问,“怎这样高兴,有什么好事么?” “高兴,有吗?”冯芷凌这才觉似乎雀跃过头,摸摸自己的脸冷静下来,“好像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方才去了一趟城里而已。” 嵇燃点点头,没再追问。 看似是因为自己安然归来而喜悦,可一想冯芷凌对他向来坦荡,并无私情,应该也没什么值得她格外欢喜的。 “事情还顺利吗?”冯芷凌关心地问,“谨炎哥哥这趟出去好几天了。” 嵇燃忍不住笑起来:“不过才三天半而已,说得好似十天半月不曾回来。” 见冯芷凌还盯着自己不放,嵇燃叹息道:“很顺利,没受伤。” 得到满意的答案,冯芷凌这才挪开眼去。 眼前人还是熟悉的模样,不过三四天没见,嵇燃却觉如隔三秋。 他这次潜行出去追查张煊,过程并非如他所说的那么轻而易举。 要说顺利,倒也不算假话。他成功证实了邓翼的猜疑,在张煊住处搜到了与三皇子谋划商讨的书信。虽然只余未烧干净的残页一角,嵇燃仍从片纸只字中猜得到是同自己有关的阴谋。 若说不顺,他下手犹疑,险些错过在无人之处击杀张煊的良机。 查实线索后,他日夜不眠,守了张煊两夜,果然见他独自偷偷出营与人暗中接头。待接头人走后,嵇燃轻轻从房檐跃下,将正准备返回的张煊一掌劈晕。 从张煊身上搜出了新的书信,果然是孙弢的另一种笔迹。信件里看似对谟城关的动向只字未提,嵇燃却从其中毫不起眼的两句话里,揣测到背后主使的真正意图。 “夏渐秋来,物燥至极。烛宜灭尽,方可安哉。” 明说火烛,暗喻谨炎。 嵇燃将信纸上下扫视一遍,冷脸将其收进自己怀里。 * 张煊被萧瑟夜风吹醒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捆锢得严严实实。 天还未亮,阴暗苍穹压抑着尽头隐约的朝光,让他睁眼看见前方站着自己熟悉的人影。 “你这是什么意思?”见面前只有嵇燃一人,且穿着深色的夜行衣,手握一柄弯刀,张煊不由心惊胆战起来。 “嵇副军,你是想残害同僚不成?”张煊虚张声势,“莫非因上次我没带礼物去你府上探望?为人怎可如此小肚鸡肠!” “残害同僚者,另有其人。”嵇燃冷冷开口,“想必此人姓甚名谁,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你究竟要如何?”情知自己今晚被嵇燃抓了现行,如何解释他也不会信,张煊干脆放弃了狡辩。 “将我绑起来又能如何,你还想逼我签字画押不成?”张煊笑道,“这可是大罪,难道凭你一面之词便会有人相信么?若识相,还是赶紧将我放开,若本将心情好,或能考虑不往上追究。” 嬉笑语气,被眼前横来那一弯银亮锋利的刀刃,惊断在唇舌之间。 “今日既已绑了你来,便没想过摘净干系。”嵇燃慢条斯理收回握刀的手,刀锋擦着张煊脖颈侧面,凉意渐渐渗入。 “只想问一句,上回入关的蛮子,可是你暗中安排,偷放进来的?” 张煊矢口否认:“胡说八道!” “再问第二句,前几日夜设陷阱,埋伏杀手,可有你的手笔?” “简直颠倒黑白!”张煊嘴硬,“那夜是你带兵出去的,我反倒怀疑是你设的陷阱,有意糟蹋军马,残害新兵。” “还有一事要问。”嵇燃将刀收在身后,负手问道,“几月前有一镖队,在谟城不远处的野外被流寇劫杀,其中内幕,你可知明细?” 张煊怒目而视,却说不出话来。不仅是没想到嵇燃已疑他至此,更是因面前一向忌惮的这同僚,眼中杀意已分外鲜明。 “我只想问个清楚,好叫你走得明白。”寒月般的弯刀一闪而过,鲜血落地时,张煊的眼还未来得及闭上。 “至于答案……”站在张煊尸首分离的身体前,嵇燃轻轻将后半句补全。 “从未指望,为杀我一人却害死那么多无辜兵士的你会说实话。” … 杀了张煊,将现场痕迹消去后,天已快亮了。 原可直接一刀解决,只是嵇燃仍想问个明白,才留他多活了半夜。可惜兹事体大,哪怕张煊是贪生图利之徒,恐怕也不会轻易交待。 不过,他本也不是想听张煊的借口。 中途要等张煊醒来,又耽误了一个时辰。所幸嵇燃仍在天明前,将一切悄无声息地解决。 将尸首处理干净,又将一身染了脏污的夜行衣烧毁,趁天色还昏暗,嵇燃便悄悄回了府。 只是几夜没好生梳洗,嵇燃不想再像上回一样满脸狼狈地出现在夫人眼前。于是悄悄闭眼休憩一会,听见冯芷凌出去,这才起身梳洗换衣。 而这一切细节,冯芷凌当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第35章 邀花:断连丝夫人方才好有气势…… 见嵇燃说自己没受伤,她便没再追问过程细节。 “既然谨炎哥哥已经回来,可还需对外称你在养伤?”冯芷凌想起嵇燃此前嘱托,问了一句。 “先照旧吧,这两日我暂时不回军营。”嵇燃见冯芷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有些好笑,“有何计划?” “想说好久没有出城练箭,但要是谨炎哥哥近日不便外出,那就算了。”冯芷凌思索道,“既然装作在家养伤,想必不便抛头露面。” “没什么不方便的。”嵇燃迅速改口怂恿她,“想去就去,野外人迹罕至,也不易被人撞见。” “罢了。”冯芷凌摇头,“倒也并不是那么急着想往外头跑。” 前几日因嵇燃不在,她有 些心神不定。如今见他安然回来,又觉得在家静闲着也没关系。 大概是习惯了有位家人在,一旦少了个人冷清些,就会觉不大适应。 她执意谨慎些,嵇燃也没强求。他这两日需等邓翼派人送来信号后,再归营行事,既如此,在家待着陪她也是一样的。 “主君大人安。”紫苑恰好进来,对着嵇燃行了个礼,又对冯芷凌道,“夫人,门房处有您的东西,我给拿过来了。” “这是?”见紫苑拿来一个小巧的绸布包裹,冯芷凌有些疑惑里头是什么,便接过来直接层层揭开。 里头是一小盒精致的糕点,个个都做成栩栩如生娇嫩花苞一般的形状。冯芷凌打开盖子那瞬间,微甜的乳香气便从盒子里飘了出来。 “可有说是谁家送来的?”冯芷凌纳闷,怎么会有人无端端往嵇府送这样一份东西。 “门房说是个小厮送来的,只说交给您,旁的什么也不讲就跑了。”紫苑也不解,“会不会是送错了人家?” “外头东西来路不明,还是不宜随便入口。”一旁的嵇燃不动声色,将冯芷凌手里精美的花糕接了过去,“或许是送错了,也或难提防是旁人有什么坏心,我回头拿去营中让军医验验。” “主君大人是说,可能有人下毒?”闻言紫苑花容失色,“可夫人一向与人为善,怎有人会这样坏心肠!” “随意猜测罢了,不必慌张。”冯芷凌安抚道,“也未必就是这情况,只是外头来路不明的东西确实不可信任,不碰为妙。今后府里吃食更要小心,冲着我来的可能倒不大,只怕是有人对府中主君有些别的害人念头。” 紫苑听了连连点头,飞速跑去将门房厨房等处都检查交待了一遍。 嵇燃顺手将糕点盒“啪嗒”一声盖上:“这件东西,我先拿走。” 冯芷凌和紫苑对这莫名其妙来的礼物摸不着头脑,他却冷不丁想起几日前,某位外男离开时恋恋不舍的眼神。 要是他没记错,惊雷镖局的车队月末上路往江南去,正是今日启程。 这一盒委婉隐晦、含苞待放的花糕,究竟是谁手笔,不言而喻。 逢迎讨巧,华而不实! 也就那些常花天酒地、寻机讨好女子的纨绔少爷会使这招! 嵇燃冷眼看着糕点盒,前阵子心里那种不甘憋闷又涌了上来。 他故意同冯芷凌一道送客出门,就是想变相宣誓主权、体现夫妻两个的亲密,没想到那位春心萌动的纨绔少爷,还敢这样大胆地以物寄情,送到他嵇府门前来。 单纯的一盒花糕,说起来并不能代表什么。可那种自己欲揽入怀之人,正被另一个男子频频惦念的微妙不快,还是难以从嵇燃心中拔除。 那盒定做得颇为用心的香甜花糕,最后当然是没有被带去军营给军医验的。 阿金进来给主君收拾房间时,怀里突然就被丢了一包东西。 “拿回房里去吃,吃完将包裹与盒子扔外头去。” 听见主君这声冒着冷气的吩咐,阿金连忙领命,将糕点盒子塞在怀里偷偷摸摸带回房同阿木分去了。 冯芷凌全然不知嵇燃此刻在自己房内,暗暗同不过两面之缘的宿钰荣正较劲。 听嵇燃说这两日都在府中不用出城,便想着趁嵇燃有空,让他多指点指点自己的箭术。 她如今使那张嵌着宝石的短弓,已是十分顺手,隔着八九十步距离,也能射准草靶中央悬挂的小木环。 拉弓搭箭的力气,也比之前大了不少。 练得愈多,自然愈发手熟。同时冯芷凌也陷入了瓶颈,仍是每日百发练习,却不再有之前一天比一天明显进步的感觉了。 嵇燃听她讲了这情况,笑道,“此乃常态,定靶练到如此地步,已算渐入佳境。但要再有提升,还需慢慢感受弦张与箭势,逐步进展至人箭合一的境界。” “这‘境界’二字,说来便玄妙了。”冯芷凌扶臂感慨着,“看来还是我练习不够,未能触到入门的诀窍。” “芷凌过于谦虚,有你这样眼力与悟性,已是难得天分。”嵇燃随手接过她手中弓,眼都未眨,看似顺手拉弦便射。冯芷凌只闻耳边“簌”地一声,远处草靶中央挂着的小木环已落在地上。 冯芷凌微微睁圆了眼。 那木环以丝线绑住,悬在草靶前方。嵇燃这一箭看似无心,却精准地将木环上吊着的丝线射断。 冯芷凌竟然有些羡慕起来,这样的箭术她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练成。 嵇燃特地示范这一箭,不能说没有私心,本就是有意在冯芷凌面前炫技。甚至箭飞出去后,还想得意地问冯芷凌一句“此箭如何”。 但想了想,这样未免显得太轻浮了些,与他过往行事大相径庭。于是嵇燃忍着些许雀跃,垂手放弓,装作十分不在意的淡然模样。 冯芷凌艳羡道:“虽不知想达到谨炎哥哥这样用箭如神的境界,需要练习多久,但既说‘人箭合一’,想必还需我静下心来,多花心力在箭术上。” 嵇燃神色微妙。 一心想在夫人面前开屏展翅,讨句夸奖,结果夫人一心想的是怎么出师。 若冯芷凌自己确能达到他方才的水平,那其实已不必他教了。 只能悄悄叹气后,弯起嘴角:“芷凌如此勤练有术,将来必定可以。” * 还未安生过完这两日,军中已来人唤嵇燃归营。 却不是差一二卫兵来报信,反是一队兵卫阵势齐整,守在门外请嵇燃同去。 这场景似曾相识。冯芷凌秀眉微皱:“似乎来者不善?” “放心。”嵇燃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已换上盔甲大步走来,铁甲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兵卫中带头的那员参将,见嵇燃出来便眼神愤恨,似乎已认定他是有罪之徒。 嵇燃却镇定自若:“请吧。” 带队之人不是邓翼亲卫,而是张煊嫡系属下,见嵇燃目中无他,怒火更甚:“嵇副军好大的架势,非休沐时,却能连续好几日不去军营。” 嵇燃瞟他一眼:“因我夜晚遭袭受伤,邓翼大将军亲自叫人送我回来休养,有异议,去找他。” 那参将怒道:“安知邓大将军不是被你蒙蔽?有的人数日不在营中,说不定是暗藏祸心去害了人。” 话未落尽,嵇燃劲势如风,已袭至眼前,那正嚷嚷的参将闪躲不及,被嵇燃一掌从马背上击倒下去。 “齐参将似乎忘了,若论军衔,你还差本副军三级。如此冒犯长官,现一掌作小惩,替十军棍的罚。”嵇燃骑着逐风,居高临下,“若论昔日军功,你更无成绩能与我相提并论。本将且问,是谁人给你的胆量,对长官如此呼来喝去?” 齐参将狼狈跌在地上,气势早已差了一截,又羞又恼:“张副将大人已两日不见踪影,此事蹊跷,相关人等需得好生严查。” “军中之事,自然与本将相干,要如何查,全军都应倾力配合。”嵇燃拉紧逐风马缰,不急不慢道,“既有状况召我归营,那就即刻启程,尽快赶到。” 言毕,不再看那参将一眼,驾马带头而去。 这样看来,倒不像是兵卫上门胁着嵇燃回营,是嵇燃自己带着一队兵扬长而去。 冯芷凌远远在堂前望着,听见武将声音中气十足,险些笑出声来。 亏她还担心,这又是一次栽赃,要拿嵇燃来发作。没想到这素日语调四平八稳,说话温和简略的谨炎哥哥,刻意要绕弯子气人起来,也是易如反掌。 “主君营中事务繁忙,兴师动众是常有的事。” 戏看完了,嵇燃又胸有成竹模样,冯芷凌便也安了心,扬声安抚府中杂役,同时也是说给门外围观的百姓们听,“大家只管各司其职,安心待在府中便可,至于不该讨论和外传的事情……” 年轻女子俊眉一扬,眼神中含了些许凌厉,“记住,谨言慎行!若招来对主君不利的风言风语,休怪我做事不留情面。” 待回了内院,紫苑才小声道:“夫人方才好有气势,紫苑都差点被吓住了呢!” 冯芷 凌早恢复平常温柔神色,见紫苑鹿眼圆睁,故作害怕的小模样,不由轻声笑叱:“连我都怕,可还是我贴心乖巧的紫苑儿?” 第36章 风雾:平地起那您两位现在还分房睡呢…… “紫苑自然一直贴心乖巧。”小婢女忙道。 “只是在梅竹轩待过那么多年,也甚少见夫人这样锐利的时候。”紫苑回忆了一会儿,“因此有些新奇罢啦!” 冯芷凌不由好笑:“人既有七情六欲,什么姿态都可能呈现在世人眼前,看来你还得早些习惯一下我这变化无常时的模样才是。” “不用不用。”紫苑连连摇头,“夫人这样很好。” 见冯芷凌眼神含笑,似乎不完全相信的样子,紫苑又补充道:“是夫人现今模样,比从前有活人气儿多了。” 见冯芷凌一怔,紫苑方反应过来这话头不大好听似的,扯着衣袖尴尬起来,“嗯……婢子倒也不是说从前不好……” “没关系,实话罢了。”冯芷凌并不在意。 “非要说起来,我自己也喜欢现在的日子。”冯芷凌想了想,“至于从前,实在有些被拘着了。” “夫人过得舒坦就行。”紫苑真心真意地道,“婢子之前只担心西北荒凉,您来这边会不习惯。现在看来,倒是比上京自在得多。主君又是个随性的人,待您也用心,就是……” 想起冯芷凌此前说想回上京的话,紫苑犹豫了一下,“您要是想回上京探亲,要不要早些同主君招呼一声,好叫他有个准备?” “这才来多久,哪就能这么快回去?”冯芷凌拿手假装戒尺,轻敲紫苑的头,“是你这丫头想回去逛上京的街市了罢?” “才不是呢!”紫苑委屈地嗔道,“是婢子想着,寻常来说,成亲后总要回门的呀!主君都没机会陪您回一趟冯府。” 冯芷凌这才恍然,紫苑为何对回上京这事儿如此在意。 “这事儿,还是算了罢。”当事人自己却不以为意,“回不回门的,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她同嵇燃不过有名无实的夫妻,回门岂不是还得演戏给别人看。 “那您两位现在还分房睡呢!”紫苑嘀咕道,“哪有这样的夫妻嘛?” “你呀!”冯芷凌好气又好笑,“分房又如何,难道不分房的夫妻,就一定处得融洽能白首到老了?” “只是觉得看起来太见外了。”紫苑道,“您不要有顾虑。虽然这话有些冒犯了老爷,但紫苑还是要说,不是每个男子都同他一样的。” 听紫苑忽提起冯崧,冯芷凌愣了一下,哭笑不得:“你家夫人我可没有因为父亲的行事,就对旁人有偏见,谨炎哥哥也不是父亲那样脾性。” 话都说到这了,难免会想起梦中那世。 紫苑不可能知道,她并非因见过父亲的变心而对婚姻失去期待。 是因那一世幻梦中,自己付出了主动,付出了用心,却连最应该陪在她身边的人都没留住。 虽说起来,她或许也没想真留宁煦。 一个人的心在不在自己身上,再明显不过了。她不是喜欢强求的性子,也不想要自己已经看不上的感情。 哪怕梦里半生经历极其真实,她醒后也没有一瞬怀念过宁煦。 那不是她的良人,只是曾经的她迫于无奈随波逐流的一个选择。 何况,自己梦醒后执意和嵇燃绑在一起,离开上京,不就是为了最大程度去避免重走旧路么? 姨母总担心她孤身一人,在冯府过得不开心,希望她嫁给一个好儿郎,就能够活得美满。 哪有那么容易? 冯芷凌在心里轻轻摇头。 她才不要像梦里那个自己,努力操持家事,刻意讨好婆母,辛劳了一辈子,最后也没给自己留住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 反倒是坚持嫁给嵇燃后,情况比她以为的还要明朗许多。嵇燃为人正派,也从不因两人拜过堂就以夫君身份对她去要求,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很尊重她自己意愿。恐怕她冯芷凌嫁去上京任意一个世家,都不可能得到这样的自由。 见紫苑还眼露担心看着自己,冯芷凌笑笑道:“别担心,虽说如今是分房而居,但你家主君是稳重可靠的,你家夫人又这么有主意,绝不会让自己在府里吃半点亏。” “至于真要回上京。”冯芷凌思索一阵梦中预知的情形,“快的话,或许五年后,咱俩就有机会去了,说不准还能顺带去其他地儿游历一阵。” “您怎么知道呀?”紫苑好奇道。 冯芷凌竖起一根手指:“这是你家夫人的秘密。” 她自然是按幻梦中透露的信息,推测出来的。 梦里的嵇燃,在宫内被围杀而死时,看起来比现在要再沧桑年长一些。冯芷凌估摸着,应是比现在的嵇燃至少要老个五六岁。 既然如此,殒命那事还得再过几年。她恰好在这几年里,用心经营好典当行的生意与镖队来往的合作,给自己将来游历打好基础。只要在这期间保证嵇燃不回上京掺和王侯家那些事儿,等嵇燃殒命劫数过去,她就可以放心离开谟城去体验各地风土人情了。 门外正想敲门唤自家夫人的阿金,悄悄收回了手。 他已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原本是厨房有事,请他来帮忙问夫人做个主。没想到刚走来夫人房外,恰就听见夫人说“如今分房而居……不会吃半点亏……五年后如何如何”的那些话。 阿金提心吊胆地回头,准备过一阵再来找夫人做主。他得先消化消化刚听到的事情。 主君与夫人婚后一直分房这事儿,府里常在内院伺候的下人多少都有些看在眼里。 只是素日不好议论主子私事,加之冯芷凌掌家手段刚柔并济,下人都心服口服,也从来不敢质疑忤逆她。 阿金也是格外欣赏主君娶得的这位夫人。自从听说夫人在喜堂上一人就拦下了要押走主君的整队禁卫军,又对主君不离不弃一路陪来西北,阿金阿木便对这位新夫人十分感恩戴德。 他兄弟俩昔日受过嵇燃恩惠才得以活命,自愿来嵇府卖身为奴仆,是把嵇燃当主子和恩人看待的。如今听夫人这样说话,似乎对未来别有打算,阿金便忍不住为自家主子担忧起来。 非要说的话,西北贫瘠,确实不是长久宜居的好地方,也难怪夫人想走。只是自家主子是领军务来此地上任,哪能轻易离开?夫人想到处游历没问题,可主子走不开啊! 只怕是时间长了,夫人对主子逐渐无意,有心将来要离开主子? 阿金越想这事儿便越悲观起来。主子在他眼里倒是什么都好,只是人似乎闷些,不是那等动辄能甜言蜜语的,脸上也有疤,长相不大符合现下女子对郎君的审美…… 要论家财,好像也没法同夫人娘家相比。 实在是,不知道能拿什么留夫人回心转意了。 他今日不小心听了这一耳朵,原本自然是不该泄露夫人与婢女房内的私语。可事关自己拼命回报都来不及的主子,阿金又怎能无动于衷。 等主子回府,这事儿究竟该不该说?阿金苦恼地纠结起来。 * 嵇燃还不知道或许有令人困扰的小道消息,府里正有人犹豫要不要告诉自己。 他现今正在邓翼面前,与张煊那派的将领对峙。 张煊失踪整整两日不见踪影,众人在营中与家中都找了个遍,没见他留下只言片语。 张煊亲近的参将便觉他定是遭遇了意外或不测,嚷嚷着要邓翼做主彻查可疑情况。至于怀疑的人选,只差明说就是今年新上任,与张煊一向主张不和的嵇燃了。 邓翼见各将领各执一词,怀疑嵇燃者、维护嵇燃者、毫无头绪跟风者,都七嘴八舌吵嚷起来,眉头渐渐皱起,喝道:“够了!” “吵吵嚷嚷,像什么军士的样子?”邓翼威厉地开口,“齐骥,疑人先举证,你可有 证据?” 齐骥哑了一瞬,力争道;“下官虽然一时没有确切证据,但自然应从最该怀疑的人开始查起,查到证据才能继续找人。否则毫无线索凭空追查,哪知道张大人究竟在何处呢?” “真有意思。”有人阴阳怪气地哼笑,“无凭无据的,就要把旁人按作‘最该怀疑’的嫌犯来查,不知是哪家祖上传来的规矩?” 开口之人,正是此前嵇燃说过与自己曾有摩擦,但受伤时又带了珍贵人参来拜访的那位参将,名贲云虎。 贲云虎一向脾气直来直去,从不婉转,齐骥见是他开口讽刺,宁可偃旗息鼓不作声,也不想招他再开口,只等着邓翼的说法。 此人讲话不留情面,偏偏家里有靠山毫不畏惧,他如今失了张煊这个倚仗,还是少得罪几波人来得好些。 只要先把嵇燃这个副军拖进脏水里,张大人之前的计谋便也算成功了一半。 “既然营中没有证据,那就交给府衙去查。老夫驻军在此是要守谟城关,不是来查案的。”邓翼年岁虽长些,气势却与年轻的武将们并不遑多让,动怒道,“张煊那么大一个人,甚至还身怀武艺,难道能凭空丢了?” 嵇燃上前一步,抱拳:“大人明智,属下亦有话说。虽说属下今年初来此关,阅历尚浅,与张煊副将的来往不多,但也不至产生龃龉,更不至到刻意加害的程度。相信若今日出事的是属下,旁人也一样不可能凭空便怀疑张大人。齐参将与张大人关系近些,着急上火在所难免,还请冷静片刻,诸位共同好生分析线索,才是正理。” 第37章 醒剑:立苍生你其实是得了君心的人啊…… 见邓翼抚须点头,原本中立的众将也纷纷开始附和。 “正如大将军所说,还是应按章程来办事。且张大人也不是才来边关几天的人,这一两日没人看见,也未必当真是发生不测。” “也有可能喝高了,在某处醉生梦死,忘回人间。”贲云虎正经道,“毕竟此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齐骥涨红了脸。张煊确实此前常在营中饮酒,只是没人捅到邓翼那儿去,便也没受过责罚。其他人顾虑他背后有皇子依仗,自然也不好去上司面前告发张煊违背军纪的行径,以免得罪。 贲云虎倒是早就知道,但他又不屑于去做那私下告状的小性子。于是张煊便自以为逍遥自在,无人计较。 却不知那草根出身的将领们,多得是看不上他这做派。 嵇燃倒是面色平淡,说完那番话后便不再为自己争辩,任由同僚们各抒己见。 胸口隐提着的心,却是这才稍稍放下。 张煊早已死得不能再透,连尸骨也被他销毁干净。 那几日潜入调查、追踪张煊,证实他确实参与了暗害自己的阴谋后,嵇燃本还略有犹豫。 他在战场上杀人,是护己,也是保家卫国。可下了战场,他却甚少动手。 极难产生杀意的那种心境,与疆场喋血时全然不同。 嵇燃年少时独自游猎为生,在从军前便不得不杀过人,若不动手,只怕死的就是他自己。但目前为止,他战场之外杀的,都是那手上有许多人命的恶人。 张煊似乎并不算恶,他只是小人罢了。哪怕有意害他,却也没有亲自举着刀来他面前杀他。 邓翼知悉他往年经历后,评价他是一员杀将,却是成也在仁,恐怕将来败也在仁。 “有的人,手头一辈子没沾过血。”邓翼道,“旁人却看不见,万千冤魂都跟在他身后,索命不能。” 念叨好几回,嵇燃才逐渐理解老将军的意图。 是叫他学着在适当的时候,心再狠一点。 若没有这个师长般的上级下令,单凭他自己的意志,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去动张煊的。再如何主张不同,嵇燃也觉张煊应算他的同僚之一。 若敌兵要伤同僚,嵇燃必定第一反应是拼命相护,如今却要自己举刀……武将杀戮的决心,不由动摇一瞬。 若能呈上张煊罪证,将他按律惩处,嵇燃自是不会感到不舒服。毕竟一切都是人自为之,罪有应得。 但看透的邓翼已经对他明言,若不用些旁的方法下手解决,张煊这颗毒瘤会一直存在,为争夺一点权力搅得西北军长年不宁。 且张煊背后,是有望取太子而代之的三皇子。 李成哲。 想到这里,嵇燃才终于握紧了手里的刀。 一个张煊是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他背后的主子却不只是图他嵇燃一条性命而已。 何况,不止新仇,他与李成哲之间还有旧怨。 一夺军功,二害贬谪,三谋性命。 新仇旧怨,一桩也没清算过。 他当真不会怨吗? 他嵇燃昔日身无长物,没亲没故,不图功名。为守百姓安宁,豁出一条性命无人在意倒也不可惜。 但他如今有家室要护,他不是孤家寡人了。 * 齐骥起头纠查嵇燃的事,就这样暂时揭过。至于张煊失踪一案,邓翼派出两队精兵每日轮流搜查,同时转报府衙,请衙卫协同巡查城内的动向,内外并行,安排妥当,齐骥终于没有话讲。 而张煊是生是死、究竟什么时候出现,恐怕是不能如他所愿了。 待众人散开,邓翼将嵇燃单独唤到内帐。 “外头守的都信得过,可以放心说话。”邓翼道,“看来你已将事情解决了。” “是。”嵇燃抱拳,“请您放心,哪怕齐骥掘地三尺,也不会找到任何痕迹。” “你上心的事,从来就没有办毁过,老夫有什么不放心的。”邓翼拍了拍年轻将领的臂,“既如此,旁的就不问了,想必于你而言,这也不是回忆得轻松的过程。” “您但问无妨。”嵇燃神情毫不动摇,“既然做了,没什么不好面对的。” 邓翼略讶,然后大笑。 “好!亏老夫还略忧心,你太执着于自己心里的道义,认为不合礼法,不肯对那小人下手。现今看来,是你自己有所顿悟。”邓翼老怀欣慰。 “为将为官,自然要有这样的觉悟,才能护住下头的人。”邓翼叹息一声,“莫怪老夫行事不择手段,教你这样。实在是那等利欲熏心的走狗、搅屎棍!不配在世为人。” 张煊死时,嵇燃出招是利落痛快,一身刑讯手腕懒得让他领受。尸身却被嵇燃处理得十分干净,说是“碎尸万段、无葬身之地”也不为过。如今死人还要被邓翼痛骂…… 嵇燃面无表情心想,甚少见老将军如此痛恨怒骂一个人,张煊也算“死得其所”了。 “解决便罢。”邓翼这才一摆衣袍坐下,“张煊身份不一般,说是做老夫的副将,实际是那位皇子安排了来,等着接替老夫位置的。圣上想必心中也有数,并不喜爱三皇子僭越推举的行动,因此将你‘贬’来西北做这个新增设的副军……” 邓翼眼露得意,“明摆着是不满张煊这等草包,竟敢觊觎自己不配的位子。何况,你昔日做京中统领是正二品,如今谟城副军是从二品,大费周章罚你来,实际又降了甚么?老夫当时还以为,圣上既提拔过你,多少有怜惜将才之意,因此才降罪得轻。如今一想,安知这不是圣上的一步棋?” 嵇燃道:“若这样自然是好,只是边关遥远,圣上怎知情况?若谨炎来了却对付不了张煊,岂非有负圣上心意。” “别小看京中,地域上虽路途遥远,消息却是最为汇总灵通。”邓翼点了点墙上挂的疆域图,“据说二十年前曾有一遭饥荒作难,蛮人合 众抢掠,城内弹尽粮绝,防破告急,城中连府衙都被逃难的百姓冲开,备份的城防图纸不见踪影。你猜,新图几时送来?” 嵇燃迟疑:“我来时携了车马,尽力赶路也需月余。若派飞骑,一传一来,再快也需至少十天有余才是。” 见嵇燃果然猜错,邓翼抚须舒心道:“错!是七天,短短七天,京中便来人支援。当时驻军谟城的将领还不是老夫,此事却传得西北军人尽皆知,不得不感叹圣上雷霆手腕。” “七天。”嵇燃垂目不语。 这样速度,哪怕他一人启程,轮换好马拼死赶路,恐怕也做不到。 如此安排,圣上在京中究竟如何办到?当真是邓翼所说,消息灵通? 还是提前预测,早就出发…… 不论哪样可能,都叫人不得不佩服。 “圣上现在是歇了脾气,但不代表,在他眼下包藏祸心的腌臜就能蹦跶欢实。天子心意,谁能揣测?”邓翼道,“但老夫还得多嘴一句。此前曾与你讲‘配不配得,唯在君心’; 谨炎,你其实是得了君心的人啊!” 嵇燃难得一见地怔在原地。 他以为自己从小是不被上天偏爱的孤儿,邓翼却告诉他,天下最尊贵的帝王,对他怀着厚望。 当真如此吗? * 回府时,黑夜中云影重叠,将微弱的月光掩得几近不见弧缘。 城中早已宵禁,一路回到嵇府近处,才望见院落上方隐约有些亮光。 嵇燃进门,还未至内院,就看到一盏暖黄的孔明灯正摇摇晃晃,向自家上空越飘越高。 “呀,主君大人。” 正与冯芷凌一同往白纸上写画的紫苑先瞟见有人影进来,连忙行礼问安。 冯芷凌手拿一盏刚画好还未点燃的灯,回头见是嵇燃,展笑颜道:“难怪刚才那灯自己跑了,原来是看见了将军大人害怕。” 她此前虽曾称呼嵇燃为将军,但那时极客套生疏,倒没像这样活泼俏皮地喊一声“大人”。 嵇燃这一日的沉重复杂心绪,忽然就在灯光辉映下那张越看越爱的美人靥面前,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冷肃时含着霜意的脸温和下来。 “今夜这么晚没睡?”嵇燃走向前靠近冯芷凌,伸手去接她手中那盏刚干透的孔明灯,“怎么突然想玩这个。” 见主君夫人站作一处,紫苑已识趣地悄悄往外头退去。 “白天里去逛街市,见有个妇人自己糊了许多个灯,便买来一大扎。”冯芷凌笑,“都是白纸面的,太素。闲来无事,便画了一些讨个彩头。” 嵇燃手里拿的这盏灯,上面画着憨态可掬的白兔,寥寥数笔形神具备。旁边的木架上放了笔墨,地上还有好些画好未干透的灯。 “方想点火试试,没想到火折子一冒星,紫苑就吓得松了手。”冯芷凌背后调侃紫苑胆小,“本不想在城里放的。” “放也无妨。”嵇燃放下手中的白兔灯,又拿起一盏新的端详,“灯飞高了自然会熄,落下来也不伤人。” “那就好。”冯芷凌稍稍安心。 嵇燃果然仔细,立即便知她在顾虑什么。 第38章 画灯:误从前恐怕是再难有娶亲成婚的…… 嵇燃正一盏盏拿起来看灯面上的字画。 每个灯面都是冯芷凌信笔所画,她自觉潦草,反倒不好意思,伸手想将灯拿回来。 “没什么好看的,都是随便写写画画而已。”她伸手去够了这一盏,嵇燃又取了地上一盏新的。 “都画得很好。”嵇燃认真道,“随随便便也很厉害。” 他就算不懂书画这些,也能看个好歹出来,并不是为了讨好夫人在硬夸。 画韵有神,字字笔触成风骨。他知道冯府只是皇商,并没有世家那等深厚背景,原也以为娶来的夫人或就是寻常商户小姐,却不料冯芷凌每每都能给他惊喜。 夫人这样优秀,他自然也是觉得骄傲的。 大部分灯上都是花鸟虫鱼之类的小画,少数则书了几句诗,读来慷慨激昂,颇有西北之地的广阔荒凉之感。只是嵇燃虽然曾读书受教,对诗词却不大通,看不出是冯芷凌自己所写,还是誊抄前人诗句,于是不敢随意夸赞。 担心被夫人看出来,自己这个武夫没什么文采。 嵇燃实在要看,冯芷凌便也不拦,一边自顾将剩下两盏灯也画了去。待晾干后放好,回头寻一处空旷地方一起点,那才叫好看呢! 在上京时倒是常见这样的热闹,来了谟城,想看灯也没去处看了。如此一想,繁华到底有繁华的好处。 她却没注意,嵇燃脸上微微的笑意,在瞟见某一盏灯上的墨迹后,悄然淡了下去。 那上面写着: 愿:苍生顺,人安平,心愿了却,四方游历。 是冯芷凌的笔迹,似乎是写诗画画之余,随手写了一盏许愿灯。 四方游历……她从未对他讲过有这个想法。 至于心愿。 嵇燃忍不住想起被她曾提过一次的“意中人”。 难不成,是希望找到这男子的动向后,再同他去四方游历? 嵇燃神色冰冷。 这么久了,冯芷凌从未提过那人,嵇燃记得她说的是此人不知所踪,便也没去在意。 横竖人如今在他身边,且一副要在谟城好好生活,并不准备离开的模样。他又何必提旁人去勾冯芷凌的心? 但今日见这盏许愿灯,嵇燃才知道,她心里应是从未放下的。 素日相处起来,有多和谐美妙令他心动,想到这件事的打击就有多令他难受。 冯芷凌在一旁执笔,这回画灯费的时间久了些。 她画了一匹飞奔的骏马。马儿高大矫健,毛色浓黑,一看就是逐风的样子。 搁下笔,冯芷凌小心捏着还没干的纸灯,回头对嵇燃笑道:“谨炎……哥哥,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面色严肃,带着寒意,她在家已经久未见过这样的嵇燃。 嵇燃挪开盯着那盏许愿灯的视线,勉强勾了勾嘴角:“只是突然想起些烦心的事。” “今日那事吗?”冯芷凌放下骏马灯关切道,“我看离去前谨炎哥哥应付得极好,料想你不会吃亏才是,难道又有什么波折?” “军中有位同僚失踪,因此才多番查问,麻烦一些。”嵇燃道,“若最终还是不能破案,上头或许会派人来查。” “……不必担心,总之此事与我无关。”他对她撒了个谎。 虽然嵇燃能骗自己,说是为了不叫冯芷凌担心才撒谎,可他心里却也知道,自己最怕的不是这个。 怕的是,冯芷凌知道他手上究竟沾过多少鲜血,知道他从前在战场上是怎样杀人如麻。 “无关就好。”冯芷凌道,“只是谨炎哥哥,你自己出门也要小心。” 嵇燃微哂:“别怕,失踪的那个是武艺太差,难以自保才叫人担心。若是我,必没有这个顾虑。” 冯芷凌“噗嗤”一声笑出来:“嗯,以嵇将军的武艺,确实不需叫人担心。” “希望那位失踪的大人平安无事罢。”冯芷凌补充了一句,“这样此事也能尽快有个好的结局。” 嵇燃才松快一点的心情,闻言又稍稍沉了下去。 “对了。”冯芷凌想起一事,举起手里的灯笑问,“不知将军大人何时有空,介不介意带我夜里出城一趟。” “想去哪里?”嵇燃问。 “喏!”她娇俏地轻轻踮脚,将手里灯往高处托,“想寻个晴朗些的好天气,去城外将这些灯一口气都放了。从前在上京曾见天灯会,上百盏明灯同时飞起,十分壮观。好几年没见过这情形,有些想看。” “好。”嵇燃一口答应下来。 上回本想带她出城练箭,碍于在家装作养伤不便,没有去成。今日倒捡了个相处的机会。 嵇燃一直有心寻机与冯芷凌培养感情,时间长了虽有些成效,现在却觉不大对劲了。 怎么眼前的女子,似乎越来越把他当家人一般? 若是往常,女子主动邀请男子去灯会看灯,那几乎与直接示爱无异。冯芷凌却大大方方地邀请他去城外放灯,他还不敢自作多情一丝一毫…… 这简直 是一种折磨。 … 回到房中准备歇息,阿金打好了热水进来,又站在门口处犹豫不决,也不离开。 嵇燃正要脱衣,见他拖着不走,皱眉问:“怎么了?” “有一事……”阿金吞吞吐吐,“小的不知道该不该同您说。” “但说无妨。”嵇燃道。 “那您可别告诉夫人,是小的透露出来的。” 听是与冯芷凌有关,嵇燃略变了脸色,将刚解开的衣服又拉了起来:“说!” 阿金这才将今日无意中听见夫人与紫苑所说的话,又转述了一遍意思。 言毕,忐忑地看着主子:“大致就是这样,小的有些担心夫人对您的心意,所以才……” “不必说了。”嵇燃打断。 阿金诚惶诚恐跪了下来:“小的所言绝无夸大,也知道这行为不妥当,只是……” “我不罚你。”嵇燃疲惫道,“你同阿木在我身边几年了,在上京府中遭禁卫抄查时,只有你们不肯走,若你们还不值得信,我又能信谁?只是你记住,夫人不曾欠嵇府任何,她要留要走,都是她的心意,至于我……” 嵇燃心里一痛,艰难地将剩下半句话吐出口。 “我也会支持她的任何决定。” “大人……”阿金方知自家主子对夫人的想法,其实已有所察觉。 “小的明白了。”见嵇燃神色有些痛苦,阿金含泪磕头道,“您放心,小的再不会有僭越之举,今后一定慎行。” “若夫人吩咐你做事,只管做就是了。”将刚才闷在胸口的那股浊缓缓吐出,嵇燃稳了稳语气,“她的心意,就是我的指令。下去吧,此事不许再对任何人提,你也给我记住,非礼勿听。” “小的明白。”阿金再磕头,倒退出去将门合上。 这段时间,主子同夫人夜夜分居两处,白日里相处的机会也不多。原以为不过寻常夫妻的客套情分,却没想到,主子对夫人已是这样情根深种。 想到主子方才痛苦的神情,阿金叹了口气。 如今只能希望夫人待主子再上心些,最好是将来不要离开嵇府。 旁人或许不理解,他却能猜得到,以主子那一向专注的性子,若失去夫人,恐怕是再难有娶亲成婚的想法了。 * 既答应了带冯芷凌放灯,嵇燃便巴不得早一些去。 休沐那日,太阳还未落山,他已将出城要带的东西都一一准备好了。 装灯的箱子,吃食饮水,夜间防寒的斗篷等,都收好放在了马车上。冯芷凌这日特地尽早用了晚膳,在宵禁前便与嵇燃驾车出城。 若等天黑再出发,也是可行的,毕竟嵇燃职位不同,出示令牌便可喝开城门,并无所谓宵禁之类限制。只是这样行事,夫妻俩都觉得不大妥当,于是计划便更替为宵禁前出城,待次日清晨再回城内来。 冯芷凌歉意道:“都怪我一时兴起,结果竟要谨炎哥哥这样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嵇燃正在车厢外驾马,“从未见过放千灯,我也想看看。” 看灯是假,陪她是真。 冯芷凌没想过这一层,听嵇燃讲才想起他少年时辗转流离,独自谋生多年,恐怕确实没有逛庙会,看千灯的机会。 这样想来,心便一软。 “既然这样,就今日一起去看。”冯芷凌兴致更高了些,“虽然我们只有几十只灯,比不了上京灯会的繁华,但几十只若尽快同时点起,也一样很漂亮。” “好,”嵇燃含笑回答。 这一路难得又单独相处,才有了点儿夫妻间亲密的错觉。 原本带两个下人同来,更方便随行伺候。嵇燃有心与夫人单独出门,便没主动叫人,冯芷凌倒是想带紫苑一起,小婢女又说今日似乎有些头痛,浑身不大舒服似的。怕自己伺候不了反倒误事,于是也没来。 冯芷凌想了想,在外头临时一夜,倒也不用什么伺候,何况人少些要带的行李也轻便,反倒省事。 于是默认了唯两人同去。 嵇燃悬着的心才略放下。 好紫苑。 一路驾马,到了适合放灯的那块平原。 月朗星稀,正正好适合放灯。冯芷凌拿着孔明灯开始犯难。点火容易,但只有她与嵇燃两个人,一盏盏点好放飞,灯会飞得稀稀拉拉,恐怕在夜空中没那么招眼。 第39章 天祈:明不晦谨炎哥哥快看 原本冯芷凌对这回放灯,并没有多高的期望和要求。但一听嵇燃说,他是从没见过千灯齐飞的,冯芷凌就忍不住希望灯能飞得好看些。 若在上京,倒是可以在节日的夜晚轻易看见。可是,嵇燃偏偏不能回上京。 那里是他的死生之地。 自从停了车驾,嵇燃就没消停。他将车上的东西都一一搬下,又取了一扎细绳和石块,将灯一个个拿出来绑。 冯芷凌不明所以地围观一会,反应了过来。 嵇燃这是将所有孔明灯都排开后方便点火。因石块坠着重量,点起的灯不会立刻飞走,只要快些将火点上,再尽快同时拉开绳子的活结,不再被束缚的灯就会聚在一起升空而去。 “正在思考该如何才能一口气将这些灯都点好,没想到谨炎哥哥已经做了准备。”冯芷凌道。 她伸手想去帮忙,嵇燃却避开:“不用,很快就好。” 他打结的动作十分利索,不多时就将那五十来个灯逐一固定住。然后掏出火折子。 “想要自己点,还是我帮你?”嵇燃问。 冯芷凌抿嘴不说话,从自己怀里也掏出一支火折子。 “一起。”她笑起来,“这样比较快。” … 漫天明灯飘摇,渐渐向高空处升去。 冯芷凌仰头望夜空时,无意识拽着嵇燃的衣袖:“谨炎哥哥快看。” “我在看。”嵇燃轻声道。 冯芷凌的眸子又亮又圆,里面装进了星空下所有的光。 他看这里就够了。 灯火渐渐远散不见的时候,冯芷凌合掌在胸前,默默许愿。 她本不信命数,此刻却忍不住希望自己一直心念的事,都要成真才行。 愿长明不晦,护佑身边人能性命无虞,平安顺遂; 愿河清海晏,荫庇苍生辈可民康物阜,安居乐业; 愿上苍眷顾…… 冯芷凌微微睁开了眼。 她贪心地想要上天眷顾自己再多一点儿,不要让她再孤独地了却下半生。 她已经尽力,要脱离梦里那个结局。 * “冷不冷?” 嵇燃拿出冯芷凌的毛绒斗篷,轻轻替她围上。 “方才还好,这会子确实有些凉了。” 嵇燃比冯芷凌高出许多,站冯芷凌面前离得太近,她便不由略低下头。 素日不这样贴在一处还好,倒也没觉得谨炎哥哥的身高竟如此迫人。今夜里不知为何,忽然让她感觉紧张压迫起来。 “怎么一直垂着头?”嵇燃只能看见她头顶黑发间小小的旋,好笑,“抬起来,我替你系好。” 温热的粗糙手指,不留神从她柔嫩的下巴轻轻擦过,冯芷凌痒得浑身一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没事我自己来。”她匆忙退后一步。 嵇燃搁下手,看着她几乎有些慌乱地将斗篷带子不小心系了个死扣。 嵇燃:“……” 想开口说自己方才不是故意碰到她的脸,又闭了嘴。 不提还不那么尴尬,若特地解释一番,倒像自己确实做了登徒子的行为。 况且,转念想想。 横竖她自己将带子系死了,待会估计还是要求他来解。 这会不能把人气跑了。 冯芷凌倒是发现,自己好像不小心将斗篷扣了个死紧,但她方才反应好像有点过度,若这会再叫嵇燃帮忙,氛围就更奇怪了。 遂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这斗篷还挺暖和的,披上就不冷了。” 嵇燃:“嗯。确实。” 何止是不冷,他看她脸似乎红得要烧起来。 嵇燃将放灯的东西收起,又在马车那边倒腾了一会儿。 “要是累了,就去歇下。”车里他已经铺好了厚实的被褥,马车又四面挡风,可以睡得很舒服。 “现在去歇有些太早。”冯芷凌摇头,“想在外面再待一阵。” “这附近也可以走走。”嵇燃提出建议,“我夜里能辨方向,不用担心迷路。” 冯芷凌答应:“如此也好。” 长夜漫漫,若无事可干,当真闲得有些无聊。 稍微走一走,也好尽快将脸上的热气散下去。 朝北走了一段,一路闲聊起近日琐碎的日常。冯芷凌脸上的热度倒逐渐消了下去,身上却因散步而热起来。 这件斗篷原是冬天才拿出来用,绒密毛实,暖身效果很好。可如今才到初秋,纵使西北夜晚寒凉,也有些大材小用了。 冯芷凌想将系带解开脱下斗篷,偷偷伸手试了试,死结处纹丝不动。 她只好将手缩了回去。 “这里还能看见马车的影子。”走到一处地势稍高些许的坡上,嵇燃回手指了指来时路。 冯芷凌回头去看,星夜下的荒原虽能隐约看清眼前,可若远眺些,便近乎一片漆黑。 她纳闷:“人与人的目力,竟能相差这样远?我什么也没看见。” 嵇燃笑了笑。 “我是自小打猎练出来的目力,寻常情况确实不能同我相比。但也不仅是靠眼睛看,方才我们从放灯处往正北走了大致四千七百步,哪怕目力不足以看清,它大致位置我也能推测到。若是几百步距离内放盲箭,要我射中车前的马不成问题。” 他不是刻意想炫耀自己的某项才能,只是再不找些新的话聊,两人就得一路沉默着走回去了。 “谨炎哥哥心里一直在默算?”冯芷凌感到有趣,“这是军中的习惯么?” “不是。”嵇燃答,“是我小时候常在野外,才养成这样一个习惯。到如今,甚至不需刻意数数,仅凭感知行走或驾马耗费时程,也大致可以知算路程。只是自己步行或跑动的话,算来的会更准确些。” 冯芷凌恍然。 “走得够远了,不如现在折回去。”嵇燃道,“不然你的脚会受不了。” 冯芷凌确实已觉腿脚略疲惫了。 “行。”她拔腿要回,身边人却伸手轻轻拦住她。 “一路上看你拨弄几次了。”男人低头凑近了些,专心地替她解斗篷的系带,“走了这么远,想必身上会发热,这斗篷披松快些好,不然闷出汗来,待会睡下又容易受凉。” 他的脸近在眼前,冯芷凌不由得屏住呼吸。 太近了。 他的手又正替她解带子,冯芷凌若不想面对着他的脸,低头却又会影响嵇燃手上的动作。 她略不自在,将头轻偏向一边,才凉下来不久的脸颊,复微微发热起来。 今夜放灯时,氛围倒十分轻松自然,怎么突然就觉得怪异不自在起来。 初到谟城那几天,她刻意试探嵇燃心意时是游刃有余,毫不羞怯。一因她毕竟有梦中那世阅历,并非真正才出闺阁的稚嫩小姐;二因她对嵇燃脾性为人,早有了解,本就猜得到他并不打算亲近她,或会无礼地随性妄为。 今天的嵇燃,其实待她的举止仍是极尊重照顾。只是他们已相识数月,在一府之中朝夕相见,冯芷凌早把眼前的“谨炎哥哥”,真当做自己从未有过的兄长一样,不自觉便对熟悉的人亲近不设防起来。 若非今夜独自与他出城放灯,她恐怕还没意识,他再如何君子,也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 嵇燃身上有股一股温热的气息,说不上来味道,却有点好闻。冯芷凌面红耳赤僵立原地,不敢动弹。 “解开了,我给你系松点儿。” 控制着手劲,嵇燃终于解决了冯芷凌制造出的这个小小麻烦,他松了口气,不等冯芷凌回答,便将原先有些太紧的斗篷重新为她绑好。 直接脱去也不合适,夜深了,这荒原上是愈发冷起来的。 撒手一抬眼,面前人已侧身往回走了。 嵇燃两步跟上。 “突然有些困了,还是早点返回歇下吧。”冯芷凌走路的步子有些急,嵇燃虽然能轻松赶上她的步伐,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怕碰到她会令她不舒服,他刚才可是小心翼翼得很,没让手背蹭到冯芷凌的脸或脖子之类任何地方。 怎么他夫人好像心情有点复杂的样子。 … 马车附近,架起了一堆小小的篝火。 “冷了可以先烤会,若要休息就进车里躺着睡。”嵇燃寻了两个宽整些的石块,搬到篝火旁当坐处。 “那你呢?”冯芷凌坐在火堆边,后知后觉想起这个问题来。 这驾马车十分宽敞,哪怕睡进三个人也使得。冯芷凌原本想着,放灯后哪怕不回来,在外头过夜是无所谓的,毕竟从上京来谟城时,早就经历过许多个这样的夜晚。 可她忘了,此前气候还没有这样干燥寒冷,他们几个人赶路也不止驾着一辆车而已。 荒郊野外,只有马车里能睡人,那今夜岂不是…… 没等冯芷凌往后头想,就见嵇燃却拎了一条厚毯子出来:“你睡里面,我在车外守夜,打坐歇息就行。” 空旷的荒原上凉风渐起,凉风里站着看嵇燃忙碌的美人儿闻言愣了一瞬。 见她不动不言,嵇燃便补充一句,“放心,打坐养神,守夜亦不耗精力。” “……那,我就先去睡了。”冯芷凌快步避过他身旁,径自低头钻进马车,“谨炎哥哥安歇。” “你也是。”见冯芷凌进去,嵇燃便将车门阖起,自己跳上马车前的空处打坐起来。 “谨炎哥哥!”车门半开,冯芷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夜里太冷……”她犹豫着道,“万一风大,你就进来避避。” 第40章 久别:见子川睡到这个时辰才醒…… “没事的。”嵇燃道,“这几日我已留意过天气,夜间不会忽有风雨,西北这边干旱得很。” “那就好……”冯芷凌合紧了马车门,心绪难言。 看来是她多想了,谨炎哥哥看起来并不像是忽对她有意的模样。反倒是她自己,方才那瞬和他贴得太近,一时心跳如雷,险些造成尴尬局面。 好在应当没人发现。 冯芷凌抚抚胸口,暗道如今这情状就很好,可千万别不小心将现状打破。 总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影响到她日后的大计。她一定得阻止嵇燃回上京,也一定要实现自己的心愿。她不想被困在深宅大院里,只希望能有机会四处游历,好好去看一看大朔各地的景色。 想起梦中那段凄凉回忆,冯芷凌还剧烈着的心跳才渐渐缓了下来。 … 一夜无梦。待冯芷凌悠然醒转时,察觉马车正在晃晃悠悠。 她翻身坐起,推开车窗。只见窗外是绵延不绝的旷野,远望天空尽头,还能看见一抹浅淡的朝霞。 “醒了?”前头赶车的嵇燃没回头,道,“车里有一小桶清水,是昨夜特地带来的。若是想简单梳洗一下,座位旁的包裹里有干净的面巾。” 冯芷凌依言去翻,果然如此。 虽然脸上还算清爽,冯芷凌还是在马车里擦洗了一番。昨夜在外不便,没沐浴就径直睡下,总是会不大习惯的。 说到这就不由想起谟城那一路,条件更简省的时候多了去了。冯芷凌倒是成婚后稳重许多,对艰辛的环境有些定力。紫苑从小养在院里,性子单纯,难免会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 那时候紫苑还抱怨过,嵇燃路上找的客栈住宿环境太差,亏待了自家小姐。 车里依稀水声响起后便没了动静,前头驾车的嵇燃忍不住分心:“怎么了,是否昨夜睡得不好?” “没有,我一觉到天明。”冯芷凌这才从短暂的回忆中晃过神来。 “早上听你睡得还沉,料想一时不会被惊醒,就先驾车启程。”嵇燃漫不经心拉着马缰,“你已睡 过去大半程,不多时就到城门了。” 冯芷凌推开车门,让外头清爽的风也灌一些进来:“叫醒我也没什么,人哪有那么贪睡?” 嵇燃勾了勾嘴角。 他也觉冯芷凌一向早起不贪睡,但今天清晨时分,她的呼吸仍是深睡时的安然平稳。就连不大听话的马儿轻轻咴了几声,她也没动一下。 见她睡得正香,嵇燃这才选择赶马上路,想着一路上安睡,倒省去了路途中的无聊。等快到城内,再把这个难得睡过头的人喊醒便是。 往常这个时候,冯芷凌已早起在练箭了,今日睡到这个时辰才醒,实在少见。 昨夜无云,今日晴朗。冯芷凌干脆任车门大开,一路上晨风抚面,也别有一番意趣。 靠近城门时,周边道路的行人逐渐密集起来。 “早上怎有这样多行人进城?”冯芷凌有些奇怪。谟城外荒凉极了,近处没什么适宜人家居住的地方,远处又靠近练兵场,一向没人会去的。 大清早谟城的集市还没摆齐整,可城门处来往的人竟也不少,甚至比城内集市的人还要多些。 “都是住在城外的百姓们。”嵇燃道,“西北从前频遭战乱,最甚时,有两座城的守将畏死当了逃兵,任城门被蛮兵攻破,冲进城来烧杀抢掠。遭过那难的城民,有许多人是拼死逃出城才幸存下来; 只是若要买卖来往,还需在人流聚集些的去处方便。因此不少城外生活的百姓,会经常入城来买粮卖药,或是做些零活赚银钱。他们宁可时不时往附近城里来一趟,也不肯再回城门内居住了。” “原来……”冯芷凌唏嘘不已。 “放心,那是十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嵇燃补充了一下后续,“自从圣上将西北军重新洗牌,就再也没发生过那样的情况。尤其谟城有邓大人掌军,更是安心就好。” “谨炎哥哥曾说过自己出生在西北,后来却又四处流离。难道就是因此前的战乱?”冯芷凌问。 她对近些年的战事了解不多,因这些东西,还未被写在市面那些书籍上,她小时候读史书从未见过。 “是。”回忆起幼时,嵇燃眼神才有些微动容,“我家在距谟城六百来里的一处小城镇,那时因要躲避战乱,家人才带我逃往淮南。没想到淮南正是匪患四起时,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定居,却并没安生多久……最后只余我一人回到故乡,给父母立了衣冠冢,然后孤身从军去也。也正是刚从军的那两年,结识了邓大人,受过不少关照。” 难怪邓翼似乎格外信任嵇燃,嵇燃也尤其敬重他的模样,原是好些年前就交情匪浅。 嵇燃将冯芷凌送到门口,下马陪她一块儿进院里:“昨夜吹了冷风,今日多注意休息。我今日营中还有要务需跑一趟,准备骑逐风同去,今夜应当会早些回来。” 正说着话,嵇燃原本平和的脸色忽然微变。 冯芷凌有些莫名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见院里那棵枝干虬劲的枣树:“怎么了?” 枣树上挂着一条青色的流苏,缀在一根落光了叶的枯枝末端,嵇燃抬手将流苏取下,冯芷凌盯着看了一会,摇头:“这不是我挂的。” “抱歉抱歉,是在下放在那里的。” 屋檐后上突然探出一颗头。任冯芷凌向来处变不惊,也略被这意外吓得后退了一步。 冯芷凌本想下意识喊人过来,但见嵇燃并未做出防备的动作,欲出口的声音便压在了喉咙里。 “嫂夫人!”这男子在屋顶上笑嘻嘻地抱拳,远远儿对冯芷凌虚行一礼,“实在不好意思,昨夜才赶到谟城,实在是找嵇兄有要务急着商讨。营中我不能去,没想到府中也不见人,只好在这里蹲守了一夜。” 嵇燃皱眉:“快下来。” 来人轻巧地从房顶跃下,靴底踏在尘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显然也是个高手。 “谨炎兄!” 男子上来就给嵇燃一个熊抱:“好久不见!” 嵇燃:“确实,子川” 他刚挣开陆川的臂膀,对面人就一拳砸了过来。 两人搏斗的动静引来了阿金阿木,见夫人也在院中看着并不出声,一时不知该如何行动才好。 冯芷凌站旁边看了一会,无奈地对阿金阿木道:“无事,你们退下吧。” 阿木认出对面那人是主子昔日交好的朋友,于是赶紧扯着阿金退下。 拳脚无眼,万一这两个猛将打得激烈起来,误伤了他兄弟俩就不好了。 至于夫人? 反正有主子在呢,主子自己吃两拳都不会叫夫人受伤的。 陆川又一拳攻势被嵇燃握下,并顺势将他掀翻在地。陆川反身蹦了两个跟头,稳稳立住,笑道:“还是同谨炎兄练拳来得爽快。” 嵇燃轻嗤:“放水可比以前多。” “京中忙碌,又难有人一起练拳,确实退步了些。”陆川输了也大方承认。 “不是有事?”嵇燃问,“还有闲情逸致先打拳。” “啊对!”陆川摸摸鼻子,“横竖也等了一夜,只要不是几天都找不见你人就成。” 陆川想拉着嵇燃进正房谈事,想了想正房里头是主人家夫妻的卧房,不大合适。 于是转向一侧厢房:“那什么,嫂夫人,我先借你家厢房用用。” 嵇燃眼疾手快将他拉了回来:“那边有人睡。” “谁?”陆川茫然,“昨夜里这内院都没人回来。” “那请问书房在哪?”陆川问,“倒也用不上笔墨,只是要个好谈事的地方。” “书房是我夫人在用。”嵇燃脑门崩出一根青筋,“来这就行。” 他将陆川一把拉进自己房内:“说罢,我待会还要去营中,今日已有些迟了。” 陆川有些稀奇地看了一会房内,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先说正事。 “你可知,太子殿下被圣上罚了禁闭。” 嵇燃摇头:“京中的事,我怎会知?” “突然就传令来召太子进宫,此后便再无音信。宫中消息又闭塞不外传,我们这些幕僚也毫无办法。”陆川叹气,“圣上这几年对皇子们愈发宽容,四皇子前年被人弹劾贪墨,圣上查实后也明罚暗放。要知道从前二皇子不过被邀去游湖一趟,喝了几坛子酒,便被圣上责罚得险些去了半条命,果然君威难测。” “太子一向受宠,想必这回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嵇燃安慰道。 “这回看似不大一样啊!”陆川愁眉苦脸,“如今朝中那些人上蹿下跳,越发使劲,谁知是不是有人在圣上耳边吹了什么风?你是不知道哇,你被遣来西北后,太子原本推举了一位新统领,圣上当时也同意。没成想,正是新推举的这个统领给殿下惹来了麻烦。” “既然是太子肯担保推举之人,想必应该值得信任才是。”嵇燃皱眉,“究竟发生了什么?” 40-50 第41章 携令:瞒行踪我同三殿下之间没什么好…… 陆川解释:“那位新统领,被查出来有蛮人血统。我们殿下这头还没收到信儿呢,人就被叫进宫里去,再也没出来过。” “太子殿下再如何随性,也不会往圣上身边推荐身份存疑的人。”嵇燃对李天昊这点了解还是有的,“想必太子殿下并非有意,而是被欺瞒。” “没错!”陆川急道,“那小子我见过几回,武艺胆识看着不错,却没想到他的身份藏着这样的惊雷。殿下昔年在民间私巡,结识了他,又怜惜他空有才干,不得机遇,这才举荐的。” 李天昊确实待能人异士一向亲近,见人怀才不遇便有心招揽,这倒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嵇燃摇头:“就怕这位民间高手,是别人藏好的棋子。” “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但什么人能将一颗棋子提前六年便埋下呢?”陆川叹气,“至于我来找你,是因殿下进宫前几日,还特地提起过西北军近况,说刚好给我放个长假,叫我来找你好生叙叙旧; 按殿下原话,是想叫我再设法争取你为他谋事,尤其你如今在西北军中,殿下更期望将来有重用你的机会。但谨炎兄,咱们认识都不止五六年,那些威逼利诱的法儿我可不会对你尝试。只能说,殿下欣赏你的心是真的,我也是诚意希望与你同 在太子麾下,将来你我一外一内,扶持新帝,共守河山,难道不好?” 嵇燃伸手示意他别讲:“当今还在,不可妄言。” “你家我还能不放心?”陆川大咧咧毫不在意,“在京中天天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可把我憋坏了。要说还是边城的景致敞亮些,说话都不用压着声。” “既然京中情况这样紧急,你怎还有心情奉命来拉拢我,我难道能解京中太子的困局不成?”嵇燃语气沉稳得一如既往,“一路上起码要半月时程,若殿下在宫中困了这么久没有消息,也不上朝,朝中人早就按耐不住了。” “这个。”陆川些许尴尬起来,“果然瞒不住你……好吧,这次真的实话实说了。” 见半真半假瞒不过嵇燃,陆川只好将实情告知。 “殿下倒没事,只是在宫里陪着圣上没出宫罢了,有朝照上。”陆川卸下方才故作急躁的表情,“急得跺脚的,是三皇子那边的人,我们反倒没什么要操心的,我才有这个闲心来找你。不过,确实也是奉殿下命令,来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如今大朔掌兵权处,无非西北、西南二军为甚,拥重兵守关,离上京又远,不掺和那些皇家的纷争。但我方才说的也不是假话,殿下确实推举了一位身份存疑的新统领,好在圣上还未发觉,是殿下自己先发觉了,如今正骑虎难下。” 嵇燃点头:“确实。若不动他,将来事发会大大不利;若暴露他,如今引火烧身,再难洗清不说,办事不力,恐怕引来圣上怒气。” “正是如此!”陆川拍掌,“因此殿下进退两难。加上这新统领虽曾暗中与三皇子有所接触,我们却没有实质证据,想暗中告发也不成; 何况京中三皇子党羽不少,明面的都如此大胆,暗地里的更是不胜防。殿下只怕万一他有心武力行事,宫中无法防备,于是想拉拢西北军势力,带兵回京护驾,若是有人起事,我们也好对抗。” “无凭无据,邓大将军不会同意调兵。”嵇燃并不赞同陆川这说法,“无诏进京是什么罪名,你不会不知道吧?” “所以我才来找你。”陆川面色越发严肃,“邓大将军久镇边关,若没个合适的说法,他回京实在过于招眼,但你却不一样了。” 嵇燃瞬间变了脸色,喝道:“陆子川!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 陆川急急解释:“你听我说,圣上在宫中生了病,近来是殿下代为协理朝政。三皇子一派蠢蠢欲动,频频质疑殿下,朝中这气氛实在紧张。我方才并非有意说谎,只是不想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逼你表态,太子殿下贤明正统,若你肯真心拥护,我便能放下一半的心。” “若圣上有令要我回京,自然无敢不从。但无诏领军回京是什么性质,你不可能不懂。”嵇燃忍着怒气,“即便京中危机,边将也不可能随意进京,哪怕我官职低微些,回去一样会引人注目,甚至连累邓将军。” “因此我想的是,若你单独带一队千人骑兵潜回京中,便不易被人发觉。”陆川道,“待京中真有动乱,各地收到消息再进京勤王,可就晚了。如今只要防患于未然,若真有事,殿下会为你抗住,不会再叫此前无妄罪名落你头上,更不会连累到邓大将军这头。” “此事休要再提。”嵇燃制止陆川再讲下去,“我不可能答应。” “为什么?”陆川追问,“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太子殿下肯为你遮掩分担?谨炎,你我相识多年,难道我会为一己私利蒙你入局吗?” “当年敢把后背与性命交付的战友,怎会连这样的信任也没有?”嵇燃道,“你说的情况我相信,但事关重大,我实在无法轻易行动,这并不是我一人身家性命的问题。” “既然信我的话为真,那你便该知道,如今是多么好一个乘风而上的机会!”陆川恨铁不成钢,“圣上生病,只肯留太子殿下这个儿子在身旁服侍,旁的皇子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荣宠。是否嫡长且不论,二皇子当年政事上犯过错,圣上如今都不大待见他;四皇子母族出身低微,毫无助力,一向是无望大宝;至于五皇子,虽年幼时受宠爱,可人现还在宗人府没能出来; 三皇子倒是造名生势成些气候,可他多日求见,圣上也没答应过。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只要如今肯随太子令入京,将来莫说西北军的将领,便是整个大朔的兵马大元帅,亦可成为你囊中之物!” “我不会去。”嵇燃还是摇头,“要是你执意要劝这事,我只能请子川你无功而返了。” “若你只要我一人回京护中宫,我可以立即向大将军请辞。”嵇燃拉开房门,示意陆川离开,“但若仗着我是谟城关副军,便要带数千将士入京牵涉其中,请恕我不能。我虽信你的话,但上京究竟什么局面,不是身在其中者,实在难以把控。我若真为他人立场就带他们去冒险,便是当真拥护了真君继位,又有什么脸面去当这个所谓的大朔元帅?” “随你进京者,恐怕将来便有机会封侯拜相,安知你帐下兵士无意于此?”陆川站在门口,劝了最后一句,“谨炎,不要自己将自己框死在这职责里,若你肯灵活变通些,怎至于沦落到被挤出上京,发配西北的地步?” “我可以变通,却做不到拿麾下性命去搏这变通。”嵇燃要将房门阖上,“无功而返,辛苦你跑一趟,但还请你自己出去。” “别!”陆川一扭身,硬是灵活地挤进来,“哈哈哈,谨炎,不愧是你!” 陆川大笑得前仰后合,嵇燃见他欣喜非常的样子,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昔日军中一别,多年未见。后来上京重逢,难得情谊依旧,只是来不及仔细交待一些事情。”陆川冲嵇燃眨眨眼,“今日该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在下陆子川,三年前在上京担郎中令,掌宿卫,这你是知道的。抱歉的是,陆某暗中还有一层职位,为武德司指挥使。” 嵇燃默默消化了一会陆川这信息。 “你效忠的不是任何一位皇子。”他反应过来,叹了声气,“你效忠的是圣上。” “正是!”陆川抱拳,“莫怪我谎话连篇,这实在是上头的命令,要我最后考验你一番。若你心有变,这事我便不能交给你去办了。” 嵇燃苦笑:“何至于此?”他方才与陆川争论交锋,实在是觉得比打一套军拳还要累得多。 陆川在上京待了这几年,他一直以为旧友未变,却没想到对方早就修炼成了老狐狸。 “圣上有意要你掌西北兵权,此前的禁军统领不过是一碟小菜。”陆川取出怀中诏令,“当年有人昧下你的军功去讨赏,圣上可都看在眼里,只是还不想暴露底牌,因此没有拆穿罢了。” “这道诏令,是命你先接替邓翼将位,暗中回京,时机合适再公开受赏。”陆川肃然,“而这道……” 他默了一会,接着道,“是不许邓翼明年致仕,要他先以汇报军情为由潜行回京的诏令。” “若你当真因我一人私言而心动,这第二道就要派上用场了。”陆川感叹,“邓大将军在朝中并无氏族相亲,圣上勉强可交付信任。但他到底年事已高,若此人是你才更好,三皇子若当真造反,有你在京中反而更加忌惮。” “嵇某哪来这样的威风?”话音未落,诏令便被塞进怀里。 “你可别在这儿跪我,我不过传圣上口谕而已。”陆川这会的语气,才真是完成任务后的放松随意,“怕我蒙你 ,这诏令你先好生验验。” 嵇燃也不客气,翻开看了一遍,确实是圣上亲笔所写不加,印章也绝无造假可能。 “这会总能对我放心了罢?我可都是按章程办事儿的。”陆川这会脸上的笑意真切许多,“放心,邓大将军那边我另有交代,总之,你进京这事儿得先瞒着,待启程一段时间再泄露不迟。谟城那个张煊可是李成哲的人,就怕他通风报信。” “张煊死了。”嵇燃淡淡道。 “嗯?”陆川瞪大了眼,“怎么死的?我这边还没收到消息呢!” “他联合流寇蛮子,暗中有所图谋,上蹿下跳。”嵇燃一脸漠然,“想要我的性命,前几日便干脆了结了他。” “好!”陆川喜滋滋道,“你动的手?太好了,你不动手,这活回头恐怕要落在我头上。张氏在朝中为打压太子殿下扶持三皇子,做了不少恶心事,迟早要被处理的。” “说起来,我原本还纳闷,圣上究竟为了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明明直接给你下令,也会应诏而来。”陆川感慨道,“现今我算是知道了,圣上果真识人有术,眼光独到。难怪你此前与三皇子确有来往,他也能放心安排你回京护驾,就你这八风不动的心性,我的确是学不来。” “我同三殿下之间没什么好说的。”嵇燃收起诏令。 “你同他没话说,他同你可未必。”大事了了,陆川哼起小曲,“你不知道,他数月前还曾派人调查你这位夫人呢!” 第42章 命转:隐别离方才竟然跳出个大胆的想…… “他查我夫人做什么?”嵇燃眼神转寒。 李成哲与皇商冯家,应当并无交集才是。若有皇子有意去查冯芷凌,嵇燃只能想到是因自己而起的事端。 “似乎派人调查过远郊那处高山寺,至于具体查到什么,我却不知。”陆川凝神想了一会,实在想不起细节,只好摇头,“他手下人的小动作一向多得很,这些琐事我倒未如何重视,待我回头去翻翻司中记录再告诉你。” “那就拜托,尽快给我消息。”嵇燃略抱了抱拳。 “放心,咱俩谁跟谁?”陆川笑道,“你的事可就是我的事。” 嵇燃瞟了陆川一眼,嬉皮笑脸的那人讪讪挠头。 他才奉了圣上的命令来考验嵇燃品性,欺瞒了他一通,只为确保给新君挑了一个行事不偏不倚、将来能安心放权领兵的将才。 如今再提旧日情分如何,似乎很难有说服力。 好在嵇燃并不是小气心性,知道他是奉命为了正事,倒也没当真生什么隔阂出来。两位都是多年行伍出身,最是明白按令行事的重要,武德司之人又是圣上的亲信部下,陆川也是迫不得已。 只是圣上特地在病中有令来,可见上京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虽然张煊死了,但军中还有其他三皇子线人在。”嵇燃道,“若想不露消息地带兵进京,还需谨慎安排一番才行。” “放心,明面上,是圣上要邓大将军派人支援地方剿匪,但关于他手头兵权变动的一切缘由,都在暗令中说清楚了。” 陆川将怀中另一道诏令露出一角,“只是谨炎你记住,为避免引人注目,你最多只能带两千余骑兵离开谟城,要尽快在走漏风声前赶到上京。久无事发,你便是进京受封赏,若真事发,便要护太子殿下安平,顺利即位才行。” “圣上的病情究竟如何?”嵇燃拧眉,“看这模样,仿佛是有人逼宫在即一般着急。” 陆川垂首叹气:“宫中事,原不该说太多,但圣上与我都信你的忠正,那便也没什么好隐瞒。圣上的旧疾前些日子发作,头痛不已,但按从前成功过的疗法来治却毫无效果。宫中有可信的神医,诊断之后才知是被毒物诱发,并非寻常病情。如今无法,只能凭药先吊着; 但究竟能吊多久,却不好说。万一当真无法可解,只能作最坏打算。谨炎,你可还记得此前圣上中毒那事?圣上明面上处置了五皇子,实际却早就查出这背后有三皇子手笔,五皇子不过被人利用怂恿,连你也遭了池鱼之殃。” “自然记得。”嵇燃颔首,“若非此事,我如今怎会在谟城?” “或是你与上京有缘,久离不得那处,如今又要回去了。”陆川感慨一声,“待晚些时候,我会单独去找一趟邓翼大将军,待他正式下令你便带人先回上京。当中若有其他变故,武德司会再派人游走调动。” 嵇燃应下,陆川便先告辞,悄悄自侧门潜了出去。 … 冯芷凌见只有嵇燃一人快步从内院出来,奇道:“谨炎哥哥那位朋友呢?” “他有事在身,先走了。”嵇燃从阿金手中接过逐风马缰,望着眼前人答,“我回营已迟,若晚间有空,再聊。” 话音刚落,一人一马径往门外去,只给冯芷凌留了个背影。 冯芷凌倒还有话想问个明白,来不及出口便见他匆匆离去,有些无奈:“今日怎么这样着急?” 她想起刚才见到的那男子,似乎在上京嵇燃与她成亲那日也在场。不由有些担心,是否从上京传来了什么消息,如今要叫嵇燃回宫里去。 但转念思索一番,嵇燃才被派来谟城没多久,不至于这样快就调任回京。 何况,梦中所见基本没有出过错,她又极确信嵇燃在宫中被围殒命时,比现今这模样,定是要年长沧桑几岁,他的劫数不应是近期发生。她还是不要太心急,反而乱了章法,一切等嵇燃夜间回来再说。 反正只要不涉及军中机密,嵇燃的事一向都不介意同她说。 这样一想,冯芷凌才安心许多。 却没想到,嵇燃当夜里并未回来。 等多一日,仍没消息,冯芷凌已有些坐立不安。 自嵇燃同她逐渐熟悉亲近起来后,哪怕是有公务在身不能及时归家,他也会派亲兵来报一声情况,方便冯芷凌安排夜间用饭的时辰,免得白白等着他。 像这样急匆匆离开又毫无交待的状况,也是许久没发生过。 想起从上京来的陆川,冯芷凌心略揪了起来。 莫不真是京中有事,嵇燃不同她讲便回上京去了吧? 正如此担忧着,隐约听见外头有渐息的马蹄声,应当是嵇燃回来了。 想着他回家的话,会回内院来同她招呼一声,冯芷凌便没有动。过一会儿,紫苑匆匆忙忙过来,在门外道:“夫人,主君这头派人传了信来,说近日有紧急的军务要去处理,恐怕暂不能回,请您不要担心。” 房内的冯芷凌一怔:“可有说去哪不曾?” “没呢。”紫苑回答,“来报的这人行色匆匆,简略交代几句便走了,婢子也不好追问仔细。只是既是主君派人来传的消息,想必可以信赖,这小兵此前确实来过府中传信过几回,不是生面孔呢。”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冯芷凌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踱步,心中难得有些焦躁起来。 初来谟城不久时,嵇燃与她还十分生分,那时候他曾好几日不归府,冯芷凌倒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这境况,实在是有些异常。尤其是前一日,她才见家中来过上京的人…… 正忧心此事时,紫苑又传有客人上门造访,正在前院候着。冯芷凌只好按捺着自己的思绪,先去前头看看情况。 来人是城内一位商人名隗宗平,经营着一间小酒馆,已在谟城生活多年。见城内新开了典当行,且有镖队来往过几回,便忍不住上门拜访,说是想同东家商量些事。 冯芷凌接待了他,对方见当铺背后的主子如此年轻,显得有些意外。略作介绍寒暄后,隗宗平说明了来意,原来是他此前见典当行有镖队来装货,想打听一下路线,若是可行,便想让家人随镖队同行回南方,路上好有个照应。 “实不相瞒,原本是因兄弟在此从军,才定居谟城做了许多年营生。但如今他 年纪大了将离行伍,家里晚辈们也想寻个气候温宜些的地方成家立业,我们这才商量着要不往东边去投奔亲戚。” 将情况稍稍说明一番,隗宗平这才不好意思地提出请求:“西北路途荒远,我们虽然有两个老弟兄当过兵,但家里女眷弱小也不少,唯恐路上有什么变数护不住,因此想借您的东风,让镖队保我们一程。您放心,这一路护卫的费用该如何算,都请尽管开口。” 冯芷凌沉思一会,道:“路上多些人手照应,倒是无妨。只是我的镖队才行不久,恐怕没有这么快回来,若您有意同行,还需再等半个月才有确切消息。” 见冯芷凌并未拒绝,隗宗平大喜过望:“莫说半个月,再等三五月都使得,只要您肯行这方便。不瞒您说,谟城僻远且不谈,又听说靠近淮南一带有山匪流窜,因此我家人不敢轻易冒险。此前虽有心找护卫相助,找来的人又不成气候。实在没法,才厚颜上门求助。” 冯芷凌笑了笑:“昔日来西北时,亦见识过路途有多艰辛辗转,您这顾虑我明白。只是究竟多少人多少物件要同行,还请您合计了告知一声,方便回头安排。” “明白,明白。”隗宗平忙不迭道谢,说自己回家去好好盘算,时辰不早,便不叨扰。 冯芷凌让紫苑引客出门,自己转身回了书房。 或许是自己太在意梦中那段命运,方才竟然跳出个大胆的想法。 若嵇燃的行踪没有音信,她宁可自己追去上京打听个究竟,也不希望他当真是瞒着她回了那个要命的去处。 只是转念想想,这也才一两日而已,若嵇燃当真上十日不见踪影,她再考虑这个计划不迟。 现在只能希望,她惦念的人还在谟城,只是因公务机密繁忙,这才没法归家告知她实情。 脑海中一时是梦里养心殿前的血腥厮杀,一时是李成哲叫人将嵇燃拖去曝尸的怒喊声…… 冯芷凌一夜辗转反侧,觉都没法睡好。次日起来,那憔悴的面色将伺候洗漱的紫苑都吓一大跳。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紫苑慌张问道,“脸色差成这样!” “没事。”冯芷凌闭目沉淀脑中纷乱思绪,“做了噩梦而已。” “我这两日暂不出门,若是主君那头传来什么消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冯芷凌交待紫苑。 “您放心,我这就去叮嘱门房留意,一有消息立刻跑进来传。”见自家夫人秀丽面庞隐含风霜,紫苑小心翼翼问,“可是府中近日有什么大波折?夫人您千万别一个人压着,自己担心坏了身子。” 第43章 渐醒:念前缘姻缘不该是如此发展…… 冯芷凌顿了顿。 “因昨夜噩梦,心绪不宁罢了。”不好向紫苑解释太多,冯芷凌将此事轻轻揭过,“不必担心我。” 紫苑只好眼含担忧地退了出去。 冯芷凌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勉强将那些不好的揣测都丢去脑后。 都是关心则乱。 她叮嘱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气。 离开上京后的生活平淡自由,时日长些,确实叫她差点忘了,人若想要改变一生命运,究竟会有多么艰难。 她是曾在梦里体会过的。哪怕拼尽全力争取过,事情也未必会如希望的那般发展。 既然如此,对于嵇燃的命劫,她更加不能掉以轻心。 冯芷凌细细思索起梦里的过往,推测起梦中这段时日,上京究竟有什么动向。 梦中那世,当日婚礼中断嵇燃被押走后,碍于世俗的礼数和颜面,冯芷凌的喜轿并没打道回冯府,而是迫不得已进了嵇府内院。 然而禁军风风火火冲来嵇中将的府里,将正在吉日良辰成婚的新任统领押走一事,已传遍了上京各处,连宫中的琪贵妃也得知了消息。 这才遣金姑姑来通风报信,说郎君涉嫌谋反,不可与嵇府再沾染干系。 冯芷凌听了金姑姑所言后,趁夜离开,躲去了姨母琪贵妃宫里。琪贵妃生怕她为婚事不利郁结在心,还特地送了信去冯府,说留外甥女在宫里陪伴一阵,让冯老爷不用挂念。 直到相中了上京宁府,准备给冯芷凌重新许个美满人家,这才依依不舍将冯芷凌放出宫去。 而这期间…… 冯芷凌微拧着眉。 后宫本就不宜妄言议政,姨母身边的人又都谨慎小心惯了。冯芷凌在重华宫里待着的时候,并不大清楚朝堂上具体发生过什么。 但在她即将出宫嫁宁煦那阵子,宫中气氛似乎格外紧绷。姨母是一向亲切的脾气,那几日的她都显得极强颜欢笑。 如今想来,莫非那时朝中动向不明,姨母心里担忧,才这样郁郁寡欢。 细枝末节的线索,倒是恰巧与此时异常状况有些相合起来,让冯芷凌愈是回忆愈是心惊。 况且按时间算,如今殿试应早就结束了罢。也就是说,新任状元榜眼之流人选,已经尘埃落定。 此事冯芷凌自然是有印象的。她正是在嵇燃入狱一事后约半年光景,便被挂心她婚事久矣的琪贵妃作主,许给宁煦的。 然后便是入高门府,谨慎小心,事事周全,顾全身边所有人的心愿,唯独忘记了她自己。 每一次深入回忆那梦境,冯芷凌都会有些许恍惚。 明明不应是她实际经历过的人生,却幕幕都真实得如在昨日。 自从那夜选择离开嵇府,冯芷凌再也没听人提起过嵇燃这个名字。宫中无人对她讲,倒也正常。圣上的赐婚不顺,郎君又有罪不吉,他人避讳还来不及,哪会主动对冯芷凌提起呢? 冯芷凌只能恨自己在贵妃身边时闭目塞耳,没有多些见闻,好帮助现今来推测出上京的消息。 她思索了小半日,越想头越是痛。但除了知道此时宁煦已中探花,按梦中走向,原该已同冯府长女成婚之外,其他事都模糊不清,如同水中被拨乱的倒影。 好在冯芷凌能在一年内与宁煦完婚,那么此年应当没有国丧才是。只要圣上还在,三皇子起兵造反这事就还没到时候。 想起这尤为关键的一点,冯芷凌悬起的心才缓缓落地。 * 数百里外,荒漠上沙尘飞扬。 嵇燃率自己的部下,已是驰骋赶路一日有余。 他如今有些后悔,出发前没能尽快回府一趟,同冯芷凌略见一见,哪怕是面对面稍稍交待几句去向也好。即使因机密不能说出全部实情,按公开的剿匪说辞来交待理由,也并无不妥。 至少亲自告个别,还能在离去前看一眼家中挂念的人。 可在陆川将暗诏送到后,邓翼当日便已在众人面前下令,假意派他点八百骑兵前行,先至西南支援剿匪。 暗里实际要带走的兵士远不止此数,嵇燃连夜安排后便只能匆忙上路,避免走漏风声。他实在没空独自绕路回城,只为满足自己这一点私情。 武将浓眉不悦地皱紧,身侧同行的麾下见他如此冷硬脸色,都不敢开口闲谈,一路沉闷着前行。 这队骑兵中有一半是邓翼信赖的旧部,另一半则几乎都是嵇燃亲自带出来的。虽然有些兵士受训时间不够长,经验欠缺些许,但胜在资质好且忠正,能够心无旁骛地接受嵇燃的指挥。 若是顺利,或许不用两月就可回谟城,但万一事态不明朗,在上京耽搁个半年也不好说。 嵇燃纵马狂奔之余,还分神想着未来的规划。早知此事这样麻烦,他那日就该同冯芷凌透个气儿之后再去营里,何必急于一时。 冯芷凌本就没把他当郎君看待,这一去数月,说不定等自己回来就被人家忘了。 陆川策马赶上嵇燃左右:“谨炎兄,前头该寻个地方稍作休整,否则后头兵士的马匹跟不上。” 嵇燃颔首,略收了收拉缰的手劲,同时命身旁兵士举旗示意,大队人马身后飞扬的沙尘才渐渐平息下来。 “虽说事态严峻,但圣上既敢派我远赴西北调人,定是也做了其他准备。”见嵇燃不要命似的赶路,陆川还以为他是心急于奔赴上京稳定局势,于是便劝慰几句。 “尽早到自然更好。”嵇燃不为所动,“早些解决京中的麻烦,届时也好早些回来。” “这么急着回来做 甚?”陆川好笑道,“若得机遇,说不准能留在上京重置府邸,再升官加爵,不比长年累月待在边境舒服?” 话才讲完,方想起嵇燃如今是有家室的人。 “噢!怕是舍不得……”陆川打趣,“这成了家的人,果然是与从前不一样。” 他倒也想成家,只是在京中这几年为圣上卖命,跑上跑下匆忙得很,实在没有多余心力。 想起前两日留意到的细节,陆川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谨炎兄,在下不是想有意打听,只是多少有些好奇……” 他避开身侧其他兵士,吞吞吐吐问道,“前儿去谟城找你,怎么感觉你同你夫人似乎……” 嵇燃用眼神催促他有话快讲。 陆川一狠心,直言:“相处起来,与寻常夫妻有些与众不同?” 嵇燃脸色僵了一瞬:“哪里不同?” “这个。”陆川摸着鼻子掩饰尴尬,“感觉你们……似乎有些生疏。” 他可不能说,进主房内谈事时,发现里头不像是夫妻两同住过的模样,因此才感到奇怪。 府里连书房都是夫人一个人的地盘,他不由有些担心起嵇燃在府中的地位。 这位嫂夫人当日敢一人与禁军对峙,看着是个极有魄力的女子,可别是嵇副军压不住夫人的威风? 嵇燃还没说话,陆川已经脑中联想出一连串他的凄凉境遇。也是,到底才成婚就被降罪贬去偏远的边境,若嫂夫人对此有怨气也正常得很。 “有如此明显么?”嵇燃原本性格内敛,并不爱对人说这些私事,但陆川偏看出来了。 他自己心里亦有些困惑,若能得人开导,或许对将来改变夫妻之间关系会有所帮助。 这般想来,嵇燃便默认了陆川所言。 见嵇燃默认下来,陆川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真是这样,你可得对夫人上心些。” 陆川语重心长道,“莫说嫂夫人是上京富商家出身,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难得一见如此有胆识魄力者。若嫂夫人因你降罪贬谪一事心里有气,你也得忍一忍才是。虽然对你而言算是无妄之灾,但确实连累了人家背井离乡啊!” “她不介意。”嵇燃截过话头,“从未因此事怨怪我分毫。” “……那,是因边境寒苦些,所以日子过得不满意?”陆川想了想,“你的俸禄也不算低,若夫人想要什么玩的用的,都尽量买好一些的,讨夫人开心便是,时间长了,或许相处得就亲近一些。” “她带来的嫁妆,比我府中剩的家财还值钱。”嵇燃摇头,“也从未与我计较银钱的事情,府里的花用都是她在管。” 陆川震惊道:“谨炎兄!难不成你去了谟城这么久,都是在府中吃夫人的软饭不成?” 嵇燃被这话哽得答不出。他下意识想否认,仔细一想又觉得陆川说的好像并没错。 他的薪俸是交给冯芷凌去管不假,但见冯芷凌忙里忙外,打点当铺不说,还同惊雷镖局谈了长期的生意往来,这都是要银钱作支撑才能成事的营生。 单凭他的俸禄,若说管家又管生意,那必定是不够的。 之前拿给冯芷凌的明珠,除了拿去打了一副臂钏,其余似乎也没见她取出来用过。这样一合算,陆川说他吃夫人的软饭,倒还真没讲错。 默默想着,嵇燃今日本就不太明朗的脸色愈发黑了起来。 陆川是下意识将话脱口而出,话音落了,才觉这问题似乎有些不合宜,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歇了这么久也该出发了。” 嵇燃:“……行。” … 而此时的上京,有一户人家刚送走满门宾客,回归往日肃静。 “煦儿,今日上门来的诸位大人,颇有诚意者不少。”宁母道,“可择取那父兄入朝多年,又家风清正些的官家为上。” 宁煦方才还对着宾客带笑的面孔,此时微微敛下眉目:“儿子知道,只是若要择妇,还需谨慎些观察为妙。还是待儿子好生考虑后,再作抉择。” “一月前,你也是这般说的。”闻言,宁母已隐隐不悦。 “殿试结果初出时候,来咱府上提亲的人家便络绎不绝,几乎任你挑选,你却至今没有松口与任何一家大人交好。你自己算算,如今还肯上门拜见的人家,早就少了大半,这件事你究竟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婚姻毕竟是一生大事,儿子不得不谨慎些。”宁煦向母亲行礼,“儿子亦明白母亲的关爱之心,只是若真作出了选择,宁府将来必会与那亲家绑在一处。朝中现是太子殿下执政,颇多争论,因此儿子想等这阵风波过去,再落定不迟。” “照你如此说,不无道理。”宁母这才缓和神色,点头道,“你将入朝为臣,官场上确实需仔细些,万莫不明不白地得罪大人或是站错队列。既然你自己心中有数,那母亲便不催促了。” 宁煦再拜行礼,从母亲房中出去,抬手轻抚了一下额边的细汗。 所幸母亲听他一番话后点头认可,否则日日三催四请,要他尽快择妇,实在是莫大压力。 他不肯选。 自中探花以后,欲拉拢他当乘龙快婿的朝中官员不在少数,其中不乏格外有权或家财万贯的大员,可宁煦不知为何,一个也不想答应。 总觉得不大对劲,他宁煦的姻缘,似乎不该是如此发展。 他未来的妻子,不应该是上门示好的,任何一个朝中官员的千金小姐。 应是宫中有人带来一张女子画像来,向他许以丰厚好处,频频劝动,他才终于点的头。 母亲似乎是不大满意这门亲事,但宁煦向母亲解释,自己新入朝为官,不宜与旧派官员沾染太多干系,反倒不如先与朝中没势力的人家结亲,将来既不得罪人,又可免除遭帝王猜忌。 他自己的仕途,将来要如何走还应自己把握,而非借人羽翼,被人操控。 宁母虽向来极严苛固执,但对府外这些官场之事也略懂一二,听儿子说得有理,便也就勉强接受下来。 只是到底不甚满意新夫人的出身,又不喜她曾经入过喜堂,是差点要嫁旁人的,因此对新妇进门这件事,没什么好的脸色。 宁母以为他是为科举仕途考虑,才不打算未来同官家结亲,亦是看在新妇虽出身普通但嫁妆丰厚,有些助力,才肯接受这样一位女子,实际应同她一样,对这女子是不满意的。 宁煦却知道,并非如此。 他不是为那女子的嫁妆才点头。 是见了画像之后,那张脸便已魂牵梦萦。 第44章 预启:候归音此番疑似初开情窦 不知不觉,嵇燃已离府不见踪影五六日。除了那日有小兵来报过情况,请冯芷凌不必担心嵇将军外,再没有任何新消息传进府中。 冯芷凌纵有再多忧虑,也只能暂且按在心底。 府门前看守的兵卫,每旬会换两轮。昨儿恰是轮换之日,冯芷凌便拜托要归营的兵卫带了一样物件离开,叮嘱若是可以,请他尽早转交给邓大将军。 兵士虽有些疑惑,但见嵇副军的夫人亲自拜托自己此事,仍然一口答应下来。 冯芷凌并不确定自己这法子能管用,只能希望邓翼在收到物件后,知她的忧虑,愿意主动为她解惑。 如此,她才好明白嵇燃行踪究竟是往何处,若真是往上京方向,那她独留谟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安心。 冯芷凌已有许久未回忆起那梦中一世,这几日频频想起,琢磨翻覆,夜不能寐,人自然显得憔悴消瘦了些。 紫苑看在眼里,忍不住心疼道:“初来西北时,气候那般干冷,夫人且还盈润如旧,怎么这几日反倒疲态愈重,都不像您这个年纪该有的气色。您说府中无事,教紫苑莫要担忧,可您这状态却骗不了紫苑啊!” 冯芷凌尚焦急于等候邓翼那边消息,勉作轻松状道:“卧不宁损耗精神,显倦些罢了,回头休养几日便无事……” 说这话间,脑中电光石火转瞬,突冒出来的一缕思绪,将近来勉强压抑着不安的冯芷凌震得手指微微发麻。 她似乎过于自信了……梦中嵇燃殒命时,比如今看上去年长沧桑几岁不假, 可她怎么能保证,那时的嵇燃就不是此刻的嵇燃? 紫苑的话恰好提醒了她。 不过几日难以安睡,紫苑便觉得冯芷凌面目憔悴,不胜初来。若梦中那个嵇燃独自来谟城赴任,既遭同僚刁难,又被仇敌暗算,若他在西北军中一路孤乏难行,又怎能保持如今健朗自在的面貌神态? 梦里那个养心殿前被围攻而死的武将,当真是至少五年后才回京的嵇燃吗? 冯芷凌的胸口隐隐绞痛起来。 她竟连想象一番嵇燃的可能的悲惨命运,都觉心惊难忍。 “紫苑,你去替我收拾些出行的衣物,再备些碎银钱。”冯芷凌坐不住了,“包裹越朴素越好,尽力精简些,备好放我房内就是。” “紫苑这就去给您收拾。”冯芷凌这命令来得虽突然,语气却十分果断。紫苑对主子的命令又是无论如何都听从的,闻言便忍住心中讶异,先按吩咐行事。 紫苑才将冯芷凌要的包袱,放在内间小几上,就听自家夫人又开了口:“将你随行要带的物件,也备一份出来。” “是!”紫苑又激动又好奇,终忍不住问,“咱这是要去哪?” “先收拾好,咱或许会临时离开谟城一阵。”冯芷凌道,“至于究竟去不去、去往何处,还需容我再等等消息。” 紫苑想起此前,冯芷凌曾提过关于回京“将来事,将来便知”,心中已猜到这可能要去的地方是哪儿。 上京。 她倒是一心希望夫人尽早回去,只是没想到这行程来得这样迅速。 况且,偏偏是主君不在府中的时候? 紫苑的小脑袋瓜有些迷糊。但横竖不论夫人要去哪,她都会跟随到底,那这其中的理由,对紫苑来讲便也不重要了。 她自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家夫人正是由于担心主君的性命,才急着收拾行李准备去上京的。 这头冯芷凌见出远门的随身细软都备好了,心中焦躁才稍稍缓解。嵇燃离府还未超过十日,哪怕当真是往宫里去,这短短几日也不可能立即赶到上京。 不论邓大将军肯不肯给她确切消息,只要两日内没有信来,她便立即上路。 冯芷凌凭梦境能预知准确的,唯有嵇燃宫中那趟命劫,她也只能先尽力拦阻这一遭祸事。 至于嵇燃是否去他处执行军务,或有其他性命之虞,冯芷凌无法预料,亦无能为力。 真到要行动时,才觉人力之微茫。 即便冯芷凌立即赶到上京,她能顺利找出正执行军务的嵇燃吗?若她劝嵇燃不要再掺和宫廷朝堂之事,嵇燃又是否肯听从她所言呢? 到这时,冯芷凌才惊觉,自己早已无法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来回报嵇燃昔日对她母女的救命之恩。 哪怕没梦见过年幼时那段往事,按如今她与嵇燃家人一般的情分,冯芷凌也不可能对他潜在的任何危险视若无睹。 看来这趟上京,是非去不可了。 冯芷凌暗自叹息。 自从母亲去世,她身边能真心认同又肯亲近的家人,便只剩下在宫中的姨母。 可姨母毕竟是宫妃,再如何受宠,冯芷凌也无法像寻常人家那般同姨母经常往来。唯有等来宫中召见,才能穿过重重宫墙见一面惦记的家人。 而现在,她身边多了一位相处融洽,可以依靠的兄长。 无论是想回报从前的恩情,还是因顾念近来的情谊,凡同嵇燃相关之事,冯芷凌都无法不慎之又慎。 嵇燃与宁煦,是不大一样的。 与宁煦情再浓时,他也有些若即若离。 梦中那世,初嫁入宁府,婆母严苛不喜她,但看在宫中有贵妃姨母撑腰,明面倒也不至于刻意为难。只是宁府亲眷众多,来往调停,颇为费劲,宁母又格外注重礼数亲缘之类,为姻缘美满,生活和睦,冯芷凌在其中所费心力,不可小觑。 那时她与宁煦才成亲相识不久,新婚却生疏。夫妻俩相处起来,并非外人所以为的琴瑟和鸣。入宁府半月后,宁母将冯芷凌喊去敲打一番,她才努力尝试着主动同宁煦示好亲近。 她曾与嵇燃订婚一事,上京中人稍稍打听都能知晓。宁府虽没人敢公开谈论,私下却免不了各样的小话。紫苑听见过许多回,又不能大声反驳阻止,还瞒着冯芷凌偷哭了好几场。 宁煦自然,也在礼前知道了冯芷凌曾接婚旨的事。还知道她与那郎君进过喜堂,只是没能拜完天地,对方便因不知罪名被押走。 一颗硬邦邦的小石子,便搁在了宁煦心底。 即将与她成婚的满怀喜悦,被莫名而来的介意扑散许多。 宁煦没见过传闻中先得赏赐,又遭降罪的那名武将。他虽常在京中生活,祖上曾是望族。考取功名前,却也甚少关注朝堂相关的事。 宁府如今落魄,不复从前繁荣。这一代的嫡长宁煦,还是个不收心的浪子。他年少时并非后来长袖善舞模样,而是日日外出,游山玩水,饮酒作对,宁母为此头痛不已。 儿子早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宁母敦敦教诲不提,又连番流泪劝导,才劝动宁煦略收了心,在府中读书备考。 宁煦本是想叫母亲得些欣慰,倒还未想过成亲或仕途之类计划,却没想到有人上门说媒。他本不肯见,只想推开媒婆径自出门去与旧友听一场戏,不料媒婆手中画像落在地上,丝绳散开,一张秀如皎月的美人面露了一半。 画像明眸有神,宁煦才望一眼便怔住。 宁母没留意地上的画像,只趁机叫人将少爷拉回来坐下。儿子一向少年意气,若有那合适的人家先结亲,倒也算个不错的选择。 或许成家之后,便能真正收心立业。 媒婆连连告罪,笑言自己被宁府的气派惊了神,这才不留神东西脱手。又说自己是奉了宫里贵人的命令,要给家中美貌贤良的女儿寻一门好亲事,这才厚颜上门。 待媒婆将冯府大小姐的情况一一说来,宁母已失却兴趣。 冯府不过一介皇商,这些年生意不错,发达了些,可这样的人家在上京是排不着名号的。宁母自然一心希望儿子能同达官显贵结亲,如此将来才于仕途有所助力。 媒婆猜到宁母心思,忙不迭补充:“这位小姐虽说出身看似一般,到底也是富贵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何况人家在宫中有所依仗,正是圣上身边才德兼备的贵妃娘娘。娘娘是极疼爱自家晚辈的,自然会惦记关照家里人。” 言下之意,是娶了冯芷凌,既有丰厚嫁妆入府,又有宫中贵人帮扶,是桩稳赚不赔的好婚配。 宁母听了,这才稍宽了脸色。若要说媒的女子,身家条件无一可取之处,她恐怕再不许这媒婆进宁府大门了。 宁煦心神激荡,并没在意媒婆那番循循善诱话语。他外出游玩时,万紫千红见多了去,却并未遇见过能勾起他兴趣的女子。他行事虽然放浪些,到底从小家风严正,男女之事上是十分自持谨慎的。 此番疑似初开情窦,俊脸竟微微发红起来。 画像才展一段,美人玉面半遮,已将他三魂七魄勾走多数。宁煦对权势金银那些缥缈的东西倒没放在眼里,只暗暗希望母亲不要过于反对,好叫他还有机会能见这冯家大小姐一眼。 那画中神韵,已牢牢攫住他的心。宁煦不由期盼起来,若见了真人,是否他还会如现在一般心动不已? 第45章 将来:向东行白芷凌空 谟城嵇府中的冯芷凌,终于等到了从城外来的回音。 这回音来得若再晚半日,她恐 怕已经命阿金阿木雇几个护卫准备上路了。 有位兵士将她托人带去的物件,又状若原样带了回来。盒子里仍是邓翼送她夫妻两的那件玉雕。只是玉雕底下多了薄纸一张。 冯芷凌展开,纸上只寥寥几句,言明嵇燃身有重任,外出剿匪去也,请她在家安心等候便是。 看来同此前打听的消息没差别,冯芷凌却定睛再看信纸,舒展了眉眼,心中有种“果真如此”的慨叹。 多谢邓翼肯透露,她知道自己该去哪了。 邓翼昨日,见嵇燃的夫人将自己所赠玉雕又托人带来,猜到她有话想问却不便开口。思索半晌,到底还是提笔书一纸回信,放进锦盒里。 至于这位小夫人能否明白他的意思,就看她自己的造化罢。 那玉雕是一尊并蒂双莲,是邓翼前儿来看望受伤的嵇燃时,顺便送的贺婚礼物。嵇燃突兀离府不知行踪,冯芷凌别无他法,只能想到寻这位军中上司打听一番。 然而她若因自己私事,径自找去军营中,又太不合宜。实在为难之下,才想出这样办法来暗示邓大将军。 所幸邓大将军并未对冯芷凌的求助不管不顾,还是暗中予她一些信息。 乍看文字似乎公事公办,并未讲明嵇燃行踪。可纸上却有淡色墨痕绘着高塔一角,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特制的花纹纸上所自带图案。 这高塔飞檐上,有一只造型独特的瑞兽,自小在上京长大的冯芷凌一看便知,这是上京的祥麟塔。 嵇燃果然是往上京去了! 得此消息,冯芷凌原该更紧张起来才是,但能得到确切的信息,总好过她漫无头绪到处乱转。嵇燃离府不过七日,她若立即启程往上京去,还来得及。 冯芷凌匆匆命人喊来阿金阿木,将出行与府中要准备事宜都一一交代下去,只待明日打点好一切,便可上路。 紫苑对冯芷凌的计划略知一二,见如此阵仗,知道这回是真得回上京一趟了。 崔掌柜也被喊来了府中,冯芷凌见他过来,歉意道:“家中急事,我大约要出门一阵,近来铺子里的事情,有劳你多担待些。” 将账目银钱等事各提点一遍,冯芷凌又道:“为免旁人揣测家事,请莫刻意透露我不在谟城家中这情况。若像上回有人打听上门,可先婉拒,待我回来再做打算。” 崔掌柜闻言,以为冯芷凌是怕得知自己不在伙计们就懒散,或忌惮城中百姓对她府中事好奇谈论之类,连连点头答应。 答应之余,心想东家这心思实在太细。 冯芷凌却不是为这,才叫崔掌柜不要走漏风声。嵇燃密行军务,本就不在西北,若她也要出远门,只怕有心打听的人留意嵇府动静之后,猜到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因此她才多嘴叮嘱几句。 将眼前事务收拾停当,已近黄昏。旁的不急,上路的护卫还没就位却叫人心急。谟城往上京路途又远,若没有可靠的护卫,是不宜轻易启程的。 想起上回来过府中寻求镖队合作的隗宗平,冯芷凌忙叫人去备些上门礼物,自己则回房提笔书写信函。 算算时日,镖队或许快回到谟城了。若真要上路,能互相照应的人手自是愈多愈好。 何况幼时曾遇匪寇的冯芷凌,对路途中的安全更是在意。 正执笔给隗宗平写信的冯芷凌,手微顿了一顿。 说起来,若非幼时那段遭遇,她恐怕未必会和嵇燃产生如今的羁绊。 冯芷凌原本是忘却了小时候这些记忆的,偏生又从梦中回忆了起来。 正是因见到了嵇燃殒命的惨烈,又知道他曾在追杀的匪寇手中救下了母亲与自己,冯芷凌才在大婚那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舍他而去。 她自己在孤单迷茫中身陷囹圄,正需要一根绳索将自己拉出去,也无意中成了别人的那根绳索。 * 次日一早,冯芷凌便叫人将准备好的物件送去隗宗平处。 府中还许多琐事,她来不及提前招呼再上门拜访,只好在信中将情况讲明,顺带选些合宜的礼品一同送上门去。 说来也巧,小厮估摸着才出门不久,或刚到隗家附近,崔掌柜就派人来告了一声,说镖队来了谟城,正在当铺后头卸货算账。 冯芷凌又惊又喜。 赶上镖队回程同行,沿途护卫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来不及等镖局领队之人上嵇府来,冯芷凌当即换了身外出的衣裳,亲自去典当行找人。 崔掌柜正在店内照应着,见冯芷凌过来有些惊讶:“才叫人去府上呢,东家这是恰好过来了?” “有些镖队的事着急商量,顺便来看看。”冯芷凌往店内望一眼,“人在何处?” “贵重些的货物,镖师们便往楼上放了。”崔掌柜忙不迭为冯芷凌让路,“东家请。” 轻悄又有节奏的女子脚步声逐渐传来,正在楼上盯着镖师们干活的宿钰荣心弦也跟着绷紧。 这一趟谟城之行,他本不用来。毕竟此前已经跟着胡元杰来回过两次,第一次还遭遇袭击险些回不了家,若说从不跟镖的少东家想出来体验一番吃了苦头,回去装个辛苦模样也尽够了。 宿大当家最忧心的,便是这个儿子将来若接任镖局事不能服众,因此近期才赶他出来随镖长长见识。没想到第一回出远门,镖队就遭重击,儿子也险些丢命。 明明出发前也算过吉日,却偏生出这样大事,倒像是宿钰荣命里就不该沾镖局的事儿似的。 宿大当家当即歇了念头,心想哪怕惊雷镖局日后转手他人,也好过硬逼着无心于此的儿子连累性命,只当宿钰荣不是干这行的材料罢。 却没想到,宿钰荣自来过谟城后,心有绮念,又不好对外言说,于是找了旁的理由,硬缠着又要跟镖队出行西北。 儿子突然对自家生意上心起来,宿大当家反而头痛不已:“又跟西北的镖作甚?你非要去,就跟江南那趟,离得近些也好回来,何况江南不比西北有趣些?” 宿钰荣嘴硬:“我又不是为了有趣才跟镖,是此前见西北壮阔,颇为想念……” 家里人硬拗不过这任性少爷,只好随他去了。 见冯芷凌清丽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宿钰荣才觉这一路风餐露宿倒也值得。 宿钰荣上回离开谟城之前,忍不住找人定做了一盒花样精致的点心偷偷送去嵇府。因为这糕点师傅是西北难得见到的细致手艺,他在酒楼无意中尝到,便想让冯芷凌也尝一尝。 听说嵇将军夫人是上京的商家小姐,成亲后才跟着夫君来谟城这等荒僻小城,气候饮食都大不一样,恐怕这日子过得并不惬意。 毕竟上京繁华,谟城枯燥。 宿钰荣初时未觉自己动心,只是觉得谟城那位年轻夫人沉着又美貌,气质夺人,才在他心中留下些涟漪。未想到,反倒是离开谟城后,一路荒芜之中,他竟对佳人愈发心心念念起来。 只是这念头他决计不敢对人透露。宿钰荣以往常去青楼酒馆,算是欢场高手,但再如何寻欢作乐,也知道已为人妇的女子不是他该肖想的人。 此前回去路上,宿钰荣沉默寡言许多,胡元杰还不大习惯,以为自家少爷是被凶恶的匪寇吓着了,现在才在后怕。他是万万料不到宿钰荣这万花丛里过尽的浪荡公子,这回自顾自尝尽了动心却不能触碰的苦涩。 冯芷凌上得楼来,见宿钰荣在颇有些意外:“宿少东家,好久不见。” “许久不见。”宿钰荣这回倒是客气地回了一礼,叫旁边的胡元杰都感到不习惯起来。 他家少爷一向嚣张得不知礼数,今日怎倒有些长进? 冯芷凌笑着同胡元杰问好:“还以为要再过几日才能见你们来,今日竟就到了,实在惊喜。” 胡元杰忍不住笑着回应:“夫人客气了,我们走镖之人,擅长的就是脚力活罢了。若不是前儿夜里下了场大雨,道路泥泞了些,原还该再早两日来的。” 冯芷凌特地上来自然不是为了打听镖队的行程如何,寒暄两句便进入正题:“请问诸位欲几时回程?实不相瞒,我家中有急事,欲归一程,若能与镖队同行,路上方便有个照应是最好。” 闻言,宿钰荣脸上控制不住地微露喜色,还没开口,胡元杰先将话头截了过去。 “看您说的,我们镖队来这儿就是为您的生意。若夫人有事需镖队护卫,我们尽可随您的行程。” 宿钰荣亦连连点头,对胡元杰的话语十分肯定。 冯芷凌略安了心,道:“如此最好,只恐有些仓促。若是可以,或许一两日内便要出发了。” “无妨。”胡元杰忙道,“我们今日卸了货,休整一夜正好。只是可能要收的货便有些来不及整理齐全。” “这趟货赶不及的,下一程我会派人提前备好,运送的费用也一并补上。”冯芷凌下巴轻轻一扬,“请放心,必定不耽误此前谈的生意。” 胡元杰爽朗道:“那倒不必,照原样就行。夫人与我们惊雷镖局是什么关系?那可是我们少东家的救命恩人,这点小账也要同您算,那我胡某无颜行走江湖了。” 见胡元杰不肯,冯芷凌也没强求,横竖她也让利了许多给镖队生意,若与惊雷镖局长期合作愉快,自是不差这点小账推来算去,计较那几两辛苦费了。 * 镖队匆匆启程,已是一日之后。 恰好冯芷凌给隗宗平送了信去,对方亦乐意拖家带口跟这趟镖队一起出发。到最后,启程时的车队人数已是出乎冯芷凌意料。 本以为只能自己带着紫苑与阿金阿木,最多临时雇几个护卫上路。 最后却是惊雷镖局十几个镖师及隗家五六个护卫,共同护着嵇隗两家约二十口人上了路。 胡元杰感叹道:“我们镖局许久没接过护人的行程,多是送货,倒是好久没见这样浩浩荡荡的队伍了。” 宿钰荣乜他一眼道:“才几十个人,算什么浩浩荡荡?” 胡元杰有些憨直地挠头道:“胡某毕竟一介武夫,没什么文采,少爷你也不是第一回知道。” 宿钰荣虽然装作找胡元杰斗嘴说话,实际却还是暗暗留意着马车里的动静。 冯芷凌说急着回上京,想托镖队护卫同行,他是极兴奋的。原本想着心动的女子已为人妻,又隔这千里遥远,他哪怕回回有镖来跟一趟,也未必能见到几面。 却没想,她主动提出要与镖队同行,宿钰荣自然忍不住幻想了一连串路途中朝夕相对的景象。 只是他没料到同行的人这样多,并不止嵇府几个人而已。别说与冯芷凌碰上面,便是特地驾马走在她的马车旁都十分显眼。 为了避嫌,宿钰荣只好装作不在意模样,径自驾马在前面领路。实际上耳朵却是竖着,想知道后头马车里发生了什么。 只可惜,他什么也听不到罢了。 载了女眷的马车都在车队中间,护得严严实实。冯芷凌自然是同紫苑一辆,两人方便照应又空旷舒服些,隗家亲眷的三辆马车则在后面。 人多虽是好事,但行进的速度难免会慢些。冯芷凌叹了口气,也罢,能尽快上路就好,至于其它,强求不了了。 她的东西,都由紫苑收拾妥当了。只是有一个包裹,是她自己亲自去嵇燃房中收拾好后,拿过来马车上的。 紫苑见那包裹被自家夫人轻柔地贴身放着,不由好奇道:“是否落下了什么,怎的不叫紫苑去替您收拾过来?” 冯芷凌摸了摸包裹,笑道:“不是什么必须的物件,只是出门前才想起来,觉得还是带着的好。” 那包裹里,是与短弓成对的那柄短刀。 还有,曾被她母亲宓静秋送给少年嵇燃…… 那块刻着她幼时小名、载满祝愿的白芷凌空平安玉。 第46章 两途:话闲常稍稍想起他几回…… 冯芷凌本没打算带上这两件东西,只是临出发前望见院中的箭靶,想着弓箭可用于防身,带上也无妨。后又想起成对的那柄短剑,干脆一气取了过来。 至于那块被嵇燃收好一路带着的玉牌,冯芷凌犹豫一阵,到底还是顺手拿走了。 她无法预知此番回京,究竟是福是祸。只能借母亲当年祝愿,希望嵇燃和自己都能好好继续原本该有的人生。 如意许神佛,若愿若安平。 她的一生与嵇燃的一生,两番交错,这块玉都是见证。若今后还有新的风浪兴起,便让平安玉去继续保佑母亲所期望保佑的那个人罢。 车队悠悠启程,将这段短暂又充实自由的谟城时光,丢在了冯芷凌身后。 * 马蹄飒烈飞扬,奔驰在荒芜平原上。 秋凉得渐渐厚重,寒风迎面刮得人有些微疼痛,然而旷野中央这群疾驰的骑兵,个个神情坚毅,毫不在意深夜里格外刺骨的阵阵风刀。 初动身那几日,还可在白日里狂奔赶路,到如今,只能借深夜几近于无的月光潜行。 越临近上京,他们行动越是谨慎。 沿途的城镇已密集起来,然而嵇燃所率队伍却不能泄露行踪丝毫,他们只好尽量避开可能被城衙及百姓留意的区域,白日寻隐蔽些的位置驻扎休整,黑夜里尽力赶路。 一两日也就罢了,连续十几日如此奔波,纵使性子开朗爽快些的陆川,也因赶路疲惫而闭了嘴,再没多余精力沿途闲谈说笑。 嵇燃倒是安静得一如既往,他本就不是爱在人群面前谈笑的性子。只是昔日整洁俊毅的脸上也起了厚厚一层胡茬,看上去邋遢糙粝许多。 若冯芷凌在他面前,只怕一时会认不出来。 想起还留在谟城家中的那人,嵇燃淡漠的眸底才稍泛起些许温度。 以往有军务在身,出门去何处、待多久,他都无所谓。横竖孤家寡人一个,并不愁有人担忧惦记,他就是战死在外头,也只有昔日交好的几位同僚,或能在他的祭日替他洒一杯酒罢了。 但如今境况与往年不同。 这世上,应当会多一个人,稍稍想起他几回罢? 想起来不及告别,亦不知他此去多久的冯芷凌,嵇燃心绪难平。 此前追击抢镖杀人的匪寇,不过是外出五日,没顾上梳洗打理,回府冯芷凌见他满身风沙便呆住。要是如今这模样叫她看见,说不定会直接将她吓着。 他这武夫长相,本就不大符合上京女子对郎君的喜好。嵇燃本人也清楚,大朔女子,通常都偏爱那等俊秀清雅的男子,尤其上京世家那些小姐,更是不喜武人粗鲁。 嵇燃本不在意外貌,只是到底惦记着冯芷凌曾说的那心仪之人的事。冯芷凌曾说那人去了西北,但她与那人相识应当还是在上京才对,不知这次回来上京,能否得知些许关于此人的消息? 陆川这边路子灵通些,颇有探听的手段,说不定叫他相助,当真能找出那男子如今的行踪。 武将浓眉拧成了结。 好端端的,他为何想这些……难道还真要打听出那情敌的动向,再告诉自己的夫人不成? 握着缰绳的大掌瞬间攥得死紧。 这绝不可能!嵇燃漠然想着。 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消息他还是会设法打听一番,但那男子若是个安分守己的普通百姓也就罢了,若是去了西北干些于民不利的行当,甚至落草为寇勾结坏人之类…… 他顺手为民除害,或也不是不行? 身旁正满目疲倦驾着马的陆川,耳边闻见一声突兀又清脆的绷断之音,被吓得一激灵起来。 循声定睛看去,却是嵇燃双掌中握的缰绳,断成两条而已。 陆川这才松了警惕,恹恹道:“谨炎兄,好端端的,为何拿马缰撒气?” 这声音疑似陷阱触发,叫他方才吓出好一身冷汗。 嵇燃默默将手中断绳扯了个结:“风吹日晒,这缰绳有些老化易断罢了。” 陆川情知, 定然不是绳自己断的,那绷断声响,能听出嵇燃方才使了多大的手劲儿,怎么可能是缰绳脆弱而轻易就断呢? 只是好兄弟这样说了,他也无意拆穿,只哼笑道:“一路骑的不是逐风,看来嵇将军不大习惯。” 嵇燃默认,将刚才阴暗的杀心悄然按捺下去。 换马倒也不至说不习惯,只是若是逐风,他一路确实会更省力些。 但这任务本就来得突然,路程远,赶路急,嵇燃心疼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马儿,便没有差人去将逐风带来一并启程。 逐风虽还健壮,到底年纪不算小了。嵇燃初从军时便已带着逐风,辗转多处,一人一马情谊深厚。若按从前习惯,他去哪都一定会带上逐风,但如今家里有人在,逐风放心留下也没关系。 他却不知道,不仅他惦念的夫人没在谟城家里安生待着,就连马儿逐风,也是一样。 * 在马车里待得久了,冯芷凌稍觉闷燥起来。 路上还算太平,近来又恰好是万里无云的天气,一路无雨,脚程倒是比冯芷凌预想的还快些。 算算时日,嵇燃如今应到了上京罢? 若是领兵赶路,想必会比他们车队行进得更快才是。 快到用饭时辰,车队干脆停下来休整一会,不只人要进食,马儿也得歇歇了。 冯芷凌记挂着同行的逐风,一下马车便去寻黑马的影子。 阿金正给逐风喂干净的水和草料。多日不见主人,逐风心情不甚美妙,吃草时鼻子重重喷着气,让阿金有些胆战心惊。 这匹马脾性可烈,一向只对主君与夫人温和听从。自己和阿木长期照料逐风,逐风也不怎么给面子。 冯芷凌走来,见逐风正乖乖吃草料,欣慰道:“好在这一路你们用心,逐风看着倒是精神不错。” 宿钰荣望见冯芷凌身影,便已装作不经意靠来。听她与阿金阿木闲话,心中纳闷不已。 这马儿一路不背货,不坐人,也不拉车,还有两个仆从轮流好生伺候,倒是金贵得不行似的。 宿钰荣倒也略懂马匹,见这黑马虽是一匹矫健良驹,可也不至是宝马之类名贵的品种。偏偏嵇夫人这样重视,或许这马是她自小养的罢? 他实在忍不住,想借机与冯芷凌也笑谈几句闲天,于是装作无意中靠近打量逐风,信口道:“这马儿真是良驹,如此健美。” 冯芷凌听见,笑着附和一句:“确实,逐风可厉害了。” 能带着母亲和自己从一群匪寇中猛冲出去,任他们追了许久都没追上,可不是厉害? 说罢,笑着去摸摸逐风的马头,逐风刚吃几口草料便停了嘴,老老实实低头给主子的夫人抚摸。 逐风是匹眷主的马儿,它可一直记得,眼前这闻起来香香的大美人,正是自己多年前旧主的宝贝女儿。 见这黑马脾性有些暴躁,唯独在冯芷凌面前温驯,更是佐证了宿钰荣自以为的猜想。只是他若一直在旁不走,刻意与女子攀谈,未免太过唐突。 宿钰荣只好再从马儿身上找话题:“我们也备着些精良的草料,不若我去取一些过来。” 冯芷凌正要开口婉拒,说不必麻烦,那少爷已经扭头就往镖师那边的马车走去了。 紫苑陪着冯芷凌下车透气,见宿钰荣这模样动作,已暗暗觉得不大对劲。 这位惊雷镖局的大少爷,此前来府上可不是这样主动态度,看人时鼻孔恨不能抬天上去。就连自家夫人好意接见,他也不给面子寒暄几句。 按理来说,上门谢恩送礼,自然是身份更高的那位做主交谈。偏生他家规矩不一样,少东家不开口,倒是镖师头子来和夫人道谢谈事。紫苑看在眼里,早就对这位任性妄为的少东家有些不满。 冯芷凌倒没将宿钰荣从前的无礼放在心上。 她年纪轻轻便要掌宁府上下多少事,还得应付亲族中众多苛刻长辈与原本对自己挑剔不喜的婆母,至于宿钰荣这类贪玩任性不管事的二世祖,她早司空见惯,且不以为意了。 洽谈往来也好,走镖对账也好,都是同惊雷镖局那位镖师头子胡元杰交流多些,这位少东家虽陪着来过两回,但在冯芷凌眼中不过是吉祥物似的陪衬。一向机敏的她,对这男子的妄自绮念竟毫无察觉。 紫苑却是旁观者清,暗觉不对,便有意无意挡在自家夫人与其他人之间,不让宿钰荣有机会偷瞄。 宿钰荣拿了草料来,本是想借机找到话题,能与心动的女子略靠近些。没想到冯芷凌已转头与隗家女眷正含笑闲谈,他插不进嘴不说,拿来的草料也没有马儿捧场。 逐风早就一路渴饿,但只吃阿金手中从自家带来的草料,宿钰荣拿来的却扭头碰也不碰。 宿少东家只好讪讪:“不愧是夫人的爱马,脾性果然特别。” 旁边照料逐风的阿金听了,顺嘴解释:“其实这是我们主君的马,跟了主君好些年呢!向来是连我也不爱搭理的,极有脾气。不过说来也怪,逐风一见夫人就亲近,倒好像知道夫人也是它的主子一样。” 第47章 豆蔻:年少时竟十分神似冯芷萱 听见阿金所言后,宿钰荣脸色莫名变得僵硬起来,丢下手中草料,垂头丧气地走了。 聚在一块的几个镖师,见少东家经过,纷纷招呼他来喝几口酒。宿钰荣没搭理他们,自顾走去一边。 主动开口的年轻镖师见少东家不给面子,面上便有些尴尬。胡元杰伸手拍拍那镖师的肩膀示意无妨,而后向一旁闷闷不乐的自家少爷走去。 他也察觉了些许不对,得去找自家少爷先谈谈。 另一边的冯芷凌,正与隗家人谈笑风生。 隗宗平感激道:“还好有您的镖队可护卫,这一路才能安心许多。” 冯芷凌笑道:“恰家中有事,又正逢镖队回程,这才匆忙给您去信告知,动身得仓促,实在是无礼了些。” “不妨事,不妨事。”隗宗平连忙摆手,“家人欲去江南久矣,原本月前就该走了,只是想到此前谟城内外戒严,据说有匪寇出没,因此不敢妄动。家中物件也早就收拾了许多,只差多些人护卫安心罢了。” “匪寇之事暂已了了,尽管放心。”冯芷凌说话间,隗宗平的小孙女摇摇晃晃走来,隗宗平还以为孙女儿来找自己,正想伸手将小女童抱起,不料小女童步子一扭,扑地扯上了冯芷凌的裙摆。 隗宗平忙道:“萱儿,不可如此无礼,快放开嵇夫人。” 他倒想立刻把孩子拉回来,但偏偏小孙女紧贴着嵇夫人的腿,旁人无论如何不便出手。 冯芷凌笑笑:“不碍事,随她去罢。” 低头恰好与小女童仰望的脸对上,冯芷凌那一瞬竟有些许恍惚。 这孩子名“萱”,杏眼圆睁的神态,竟十分神似她那个小时亲昵,长大却越来越无法共处的妹妹冯芷萱。 大梦平生后,她与嵇燃结亲离开上京,已经许久没有想起上京过往的人和事。 或是因如今踏上归途,才颇多感叹回忆罢。 些微心绪,并未影响冯芷凌心情。见隗云萱抱着她的裙子不撒手,冯芷凌便叫紫苑回车中取了只绣工精美的小彩囊,哄着小女童松开。 没想到隗云萱松虽是松了手,捏着小彩囊却展臂要冯芷凌抱。见她模样可爱,冯芷凌心下一甜,便轻轻将她抱起来。 隗宗平无奈:“这萱儿是被我们家里人惯坏了,不知礼数。” 嘴上话听似斥责,实际却是满满宠溺语气,教人一听便知,隗家长辈有多疼这位小小姑娘。 冯芷凌笑道:“稚子天真,可人 疼还来不及。妾竟能如此招她喜欢,倒是受宠若惊。” 隗云萱是四岁的小女童,小胳膊藕节似的圆润可爱,要抱起来也需费些气力。冯芷凌抱了一会,只觉练弓对臂力果然大有长进。 若是从前,她抱这一会该手臂酸软了,如今却仍轻快得很。 隗宗平也担心自己娇气任性的小孙女累着这位年轻夫人,却没想嵇夫人抱着孩子许久都没说累,连气息也一如既往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隗云萱粘上冯芷凌便不肯撒手,她穿着淡粉的袄子,趴在冯芷凌身上扭来扭去,又伸出手想摘她发髻上的簪花。 冯芷凌将头轻偏一侧,笑哄:“乖萱儿,这个你可不能碰。” 簪尖锋利,万一划伤孩子就不好了。 休整一会需重新上路,隗宗平这才连哄带骗地将自家小孙女拉了回去。 隗云萱对冯芷凌是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一路与祖父扭捏着耍赖,冯芷凌在后头哭笑不得地目送她回了隗家人的马车,自己这才回马车安顿。 紫苑瞅着自家夫人微笑神态,打趣道:“这小女童真可爱,是不是呀夫人?” 冯芷凌瞟她一眼:“紫苑儿看来有话要讲。” “紫苑可不敢讲。”紫苑笑。自家夫人与主君成婚近一载,仍分房而居,有些事她虽然期待,却也知道不大好提起来。 “亲缘命定,你急什么。”冯芷凌笑斥。 她听出紫苑言下之意,大约是期盼自己也能有个可爱的儿女。只是既然梦中那世与宁煦曾恩爱七年也未有子,想必自己当真是命中注定的亲缘浅薄。 紫苑却不知她是这样想法,闻言还以为自家夫人的意思是顺其自然便会有,于是格外高兴起来。 若夫人也有一位像这样可爱的小小姐,她恐怕以后顾不上照顾夫人,只一心想陪着小小姐玩耍了。 这可不行,怎能因有了小小姐就把夫人给忘一头去? 明明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紫苑却已暗暗设想出许多场景来。 冯芷凌见她神思恍惚,摇头好笑。 紫苑当真是替她想太多,可惜,她那愿望估计是难以实现了。 … 上京冯府,这日家中却是不大平静。 冯崧并不知大女儿如今正在回京路上,只是头疼于小女儿固执任性:“你那豆蔻院,究竟哪里不好?好好儿,为何非换院落不可。” “萱儿就是喜欢梅竹轩里头的景致嘛!”冯芷萱撒娇,“那么大一个院子,空旷这许久,多么可惜。” 冯崧却没像往常惯她那般轻易松口:“你喜欢什么样的景致,回头叫照着改便是,非要占你姐姐那个院子做什么?” “姐姐又不能回来,梅竹也是空着没人住。”冯芷萱缠了冯崧几日,都没得到首肯,怏怏不乐,“成亲后就没见过她人影。” 冯崧皱眉:“你姐姐那是随郎君去了西北,一年半载的哪能见着回来?” “可萱儿在豆蔻院住着,总做噩梦。”冯芷萱搬出新的理由,“别的院子又不喜欢。” “莫再痴缠!”冯崧略动了怒,“哪儿住不得你,占了凌儿的院子,若她回来要住去哪里?” “姐姐若是回来,我再搬出去还给她。”冯芷萱小声道。 见爹爹当真生气的模样,她不大敢再继续胡搅蛮缠下去。 冯崧虽是较溺爱她,但要是真动了气,撒娇这一套便没了效用。母亲又向来柔弱,以夫为天,更是不会为她说话争取。 见冯崧面露不快,仍未答应,冯芷萱只好暂且歇了心思,嘟嘴赌气地离开。 婉夫人见女儿一脸不快,柔笑着打趣:“小气包儿,这是谁得罪了你?” “父亲不肯将梅竹轩换给我。”冯芷萱忍不住向母亲告状,“空了这许久,宁肯留两个丫鬟日日进去打理,也不挪给我去住。” “那是大小姐的院落,你占去怎么合适?”婉夫人劝道,“豆蔻院里的光景,都是老爷照着你喜欢的花草,一样样喊人布置,怎好现在就不要呢!” “小时候喜欢而已,现在一点也不喜欢!”母亲果然不向着自己说话,冯芷萱更是悒悒不已。 不想听婉夫人自以为的劝慰,冯芷萱干脆径自跑了出去。 漫无目的在府中乱转,不留神倒是转来了梅竹轩跟前。 院门恰巧开着,是梅竹轩里的下人正按例清扫。趁没人注意,冯芷萱悄悄溜了进去。 她早就想进来,无奈院门平时都锁着。钥匙在管家处,平常除了喊下人打扫外,从来不开这扇门。 就连打扫的下人,也是冯芷凌还在冯府时,身边亲近些的那两个婢子。其余闲杂人等,平素都不准进的。 冯芷萱知道是因梅竹轩里头,还有许多先夫人宓静秋与嫡姐冯芷凌的物件。其中不乏一些贵重的珠宝首饰,或宫中赏赐玩意,主人不在,管家便对这处看得格外严。 若大小姐的东西丢了,回头被冯崧发现,定会好生发作他一顿。 冯芷萱偷溜进来,却不是觊觎梅竹轩那些贵重玩意。她虽只是庶女,但在冯府如此富商之家长大,倒也不曾真缺过金银首饰。 只是许久没进得梅竹轩,她实在是想回来看一眼。 冯芷凌被嫡母罚去清修那两年,梅竹轩还未锁着,她也常偷偷来的。 毕竟她还年幼时,曾在此处度过无数欢欣时光。 冯芷萱咬着唇,一个人缓步在梅竹轩里闲逛。 西侧小竹林下有石桌石椅,冯芷凌待字闺中还未上山时,常在此处看书乘凉。 但这石桌石椅,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院中本来没置放桌椅,冯芷凌读书练字一向只在书房内,为的是能更专注用心。 只是冯芷萱总要来梅竹轩缠姐姐陪着玩,冯芷凌这才叫人在竹林旁打造了一方小天地,她书未习完时,冯芷萱可以在这等着自己玩耍。 得空时,冯芷凌还曾在此处教冯芷萱下棋,只是冯芷萱年纪太小,实在不通棋艺,最后往往变成冯芷凌自己与自己对弈,一边还要哄着妹妹说话,防着她无趣。 房内清扫的婢子正将出门,冯芷萱悄悄躲去角落,趁婢子去打水的功夫,偷溜进书房里。 她自小对这书房的印象,唯有静肃之感。因先夫人在府中掌家时,极有声望,尤其教导女儿、规训下人更是不怒自威,冯芷萱偶然见了两回,便十分畏惧她。 可同时,她又羡慕姐姐有这样的母亲。 江南名门出身,美貌出众,仪态端方,更是极有生意头脑,又具掌家之权。在府中若宓静秋说一,冯崧决计不敢说二。 自己的母亲,也不是不好。只是婉夫人太柔弱寡淡,像一枝莬丝子,只能依附别人存活。 她不敢说,自己曾经有多希望,能与冯芷凌换一换身份。 仿佛说了就是承认,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嫡姐的步伐。 第48章 近乡:情不怯马尚与夫人如此亲昵 冯崧到底,是如了冯芷萱的愿。 那日夜色渐深,本该与老爷夫人一同用膳的二小姐却迟迟不见人影。冯府中人四处寻找,险些要出门搜寻报官,在梅竹轩书房不留神睡着了的冯芷萱这才听见外头哄闹动静。 众人万万没想到遍寻不着的二小姐,竟在锁着门的梅竹轩内。因此喊人四处寻时,还未想到要来梅竹里头察看。 冯崧本已动怒。 这日用饭也不安心,又以为女儿偷跑出门丢了,险些为找人出门宣扬。但见冯芷萱怯生生从梅竹轩书房里出来,头发有些散乱,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压下了气头。 罢了,他这个小女儿,就是不长心的脾性,懒得计较。 以为冯芷萱是记挂着要大女儿这处院落,才赌气偷溜进来,冯崧叹气,勉强应允了这要求。 “真想在这,就允你去东厢睡一个月。”冯崧道,“院子拨给你是不成的。” 冯芷萱喜出望外,也顾不上解释自己是不小心在里面眯过了头,乖甜应下:“多谢父亲。” 没法搬过来,临时住一阵子也算了了心愿。 * 车队临近江南地界时,隗家人来向冯芷凌辞行。 “可惜路途不同,终要别离。”隗宗平抱拳,“若夫人日后来江南游玩,还望有幸再见。隗某必倒屣相迎。” “或许将来,还真有这机会。”想起只去过一回的江南外祖家,冯芷凌隐有些怀念,“旷别江南多年,若能再见一遭,自是好极。” 同小姑娘隗云萱特地道别后,隗家车队便慢慢向另一个方向远去 了。 紫苑松了口气:“还好隗小小姐只哭了一会便被您哄住,否则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姑娘幼嫩娇气,偏生耍起脾性来十分不好惹,趁告辞之际抱着冯芷凌的腿哇哇大哭。 好在冯芷凌一向习惯身边备些金珠银宝之类,好看又有实用的玩意,抱着小姑娘在车里好一阵哄,又给她挂了一串细珍珠的手链换得开颜,这才把孩子还给隗宗平。 隗宗平见了还要推辞。这一串珍珠看着小巧,但颗颗圆润光泽,真算起来也是值些银子的。自家孩子莫名从别人处得这样贵重礼物,实在不大合适。 紫苑在旁劝道:“这是我们夫人送给小小姐的,您就别在意了,小小姐喜欢就好。” 隗宗平无奈。嵇夫人才将他家这小魔头降服,要是硬把珍珠手链拿走,只怕小魔头又不肯答应。 这才再三感谢,替孙女收了下来。 “幸好您身边都常备着这些。”见隗家车队安然远去,紫苑叹道,“不然还真没东西哄小孩子呢!” 冯芷凌闻言只是笑笑。 说来她有这样习惯,还是因为母亲。 宓静秋掌家虽严,但极注重恩威并施。若身边人有难处,或顾大局而受委屈时,她一向不吝惜给予赏赐。 大事需分明,小处可随意。有时意料之外的网开一面或温情体恤,反倒比计较分明的赏,更能笼络人心。 冯芷凌耳濡目染,受教久矣。正是学着母亲各样手腕,她才在嫁进宁府后应对得游刃有余。 连一心偏疼儿子,最初并不喜自己的宁母,到了后来,也是极看重自己这个媳妇的。 否则以宁母对亲缘之重视,怎能忍受儿子正房七年无子? 正因此女是入府数年,终被宁母接纳的冯芷凌,宁母才没在此事上开口为难。 儿子宁煦忙于仕途交际,日日归家甚晚。到头来,竟还不如外头嫁进来的旁人家女儿贴心关怀自己。就连发急病时,也是儿媳在身边万分紧张随侍照顾,又重金请来冯府结识的一位云游道人,才将宁母根治康复。 自那回后,宁母再也没有催促过冯芷凌的肚子。 府中早找了郎中来看过,两个人身体都没甚问题,但婚后久无子嗣,对女子而言想必是极难受的一件事。 宁母难得地体恤起了小辈,从此没再敲打催促媳妇。私下里倒还同儿子悄悄交待两回,叫他有空多回来陪一陪妻子,或在外少饮烈酒之类。 夫妻二人身体无恙,感情和睦,却几年无子。宁母心想,或是还差些火候。 宁煦倒是每每应下,然而他一忙碌起来,便将母亲的絮叨也丢在脑后。 思及梦中那世一些恍惚细节,冯芷凌已心如止水。 无论过往真实与否,宁府都同她毫无干系了。 最长的那段梦境中,她已在宁府度过了无数个朝升夕落。只是梦境后头逐渐模糊,冯芷凌只记得大约是十几年后姨母仙去,自己痛彻心扉便惊醒过来。 而与宁煦情分已渐渐凉薄之后,二人究竟怎样境况,她实在是想不起。 * 将至目的地,且一路顺畅无阻,车队中的镖师与护卫都隐隐感到松快。 镖队经常走南闯北,沿途遇到些盗贼匪寇也不止一两回。但若人货皆能通达平安,省心省力,自是最好不过。 胡元杰特地派人来对冯芷凌说了一声。按如今脚程,明日便能进京。只是今日时辰已晚,人困马乏,还得在郊外再歇一夜。 终于要到了。 紫苑喜道:“明日回府之后,您可得先好生歇几天调养调养。这一路在车中久坐乏味,也怪伤身来着。” 梅竹轩里,还放着许多夫人没带走的贵重补品,紫苑已掰着手指头数,要每天给冯芷凌炖哪几样才适宜。 冯芷凌却摇头,道:“我们先不回府。” 紫苑愣了愣:“啊这……可若不回府,咱们要去哪儿才好落脚呢?” “上京酒楼客栈遍地,还担心没有住的地方不成?”冯芷凌笑。 紫苑默然。她倒并非计较住处的问题,只是夫人既然回了上京,却又不打算回冯府,实在奇怪。 至于成婚短居的上京嵇府,应当是早被圣上收回了去。夫家没有宅邸,娘家又不便回,如此想来,多少叫紫苑替自家夫人觉得委屈了。 “我有我的计划,近来不便立即回府去见父亲。”冯芷凌稍解释道。 她嫁嵇燃后离开上京将一载,如今夫君不知行踪,她又悄悄回京。这当中细则,冯芷凌实在不想被人盘问。 她突回冯府,自然会招来家人疑惑,亦不便她随时外出打探嵇燃行踪与朝中动向。 多番考虑后,冯芷凌才默默决定先避着冯府,住外头方便行事些。 紫苑还未开口应答,耳便闻车外有人轻声道:“若夫人有意寻个合适的住处,在下或许能帮上些忙。” 恰好车马都已停下,预备在京郊歇一夜,明日再动身前行,冯芷凌干脆掀开车帘出来。 在车外讲话的人,正是最近没怎么碰过面的宿少爷。 见冯芷凌出来,宿钰荣后退一步,面色微微发红:“并非有意偷听夫人讲话,只是方才从马车边路过,一不小心……” 不远处胡元杰正指挥镖师们生火安置,见少东家正同嵇夫人交谈些什么,心暗暗地提了起来。 生怕宿钰荣多嘴,透露了不该说的。 先前宿钰荣态度变化虽不明显,到底还是叫紫苑和胡元杰这两个局外人看出了蛛丝马迹。紫苑那日还准备严防死守,绝不给外人勾引自家夫人的机会。 哪怕夫人与主君分房而居久矣,也不会看上这样粗鲁无礼的浪荡少爷之流。 没想那次以后,再没见这宿少爷凑上前来无事生非献殷勤,倒叫紫苑开始怀疑,是自己当时多心。 却不知道,宿钰荣不再隐晦殷勤,是因被胡元杰看破后,喊去无人处悄声聊了好久。心思被身边熟人看破,宿钰荣尴尬不已,加之因逐风的事受了打击,这才偃旗息鼓。 宿钰荣原以为嵇夫人对黑马爱护备至,是因那马儿乃她自己所喂养长大。 那日阿金却说,逐风是主君的马,只是夫人对逐风看重,逐风也认夫人为主。 马尚与夫人如此亲昵,何况主君乎? 宿钰荣是见过嵇府主君两回的。初见时,是被嵇燃麾下寻得踪迹,带回谟城。 当时他并未如何留意那领头的将官。 后来上嵇府拜访,又见一次。他虽有些震慑于武人风姿,然而近看之下,见那男子面有陈年疤痕,气势迫人,心中还暗暗想着…… 要论女子喜爱,应该还是他宿钰荣这样的富少略胜一筹罢? 大朔对郎君的审美,偏向是丰姿俊逸,皎如玉树。宿钰荣虽不大用心读书,但穿着风流,单就外貌而言,倒也挺能唬人。 那位嵇夫人的郎君,虽是令男子也悄悄羡慕的威武气度,然而,宿钰荣是绝不会承认此事的。自从偷偷恋慕谟城这位年轻夫人后,宿钰荣对当中比较更是在意不已。 但嵇夫人竟瞒着她夫君偷偷回上京,恐怕是夫妻两闹了什么矛盾? 宿钰荣见冯芷凌急于寻镖队护卫一同上路,便妄自揣测是夫妻两生了龃龉。否则以那嵇将军身份,安排一队兵卫护夫人回娘家,岂不是轻而易举?偏偏嵇夫人不叫郎君相助,却要自己去想方设法…… 宿钰荣自以为猜对缘由,忍不住心思活泛了一路。 第49章 蕤庭:金折腰事无巨细,我都要知晓…… 他原本并没生太多妄念,只是同冯芷凌打交道时,觉得这位夫人气度出众,后来才忍不住时常想起。 上回叫人送花糕去嵇府之后,宿钰荣是有些后悔的。 他若心动却未行动,尚且算得上自持。偏偏他用惯了风流招数,既然对冯芷凌有些惦念,便忍不住设想有什么法子能讨她一展欢颜。 哪怕其人不知是自己的手笔,他自己做了这件事,便觉得有些高兴和期待。 “并非有意偷听夫人讲话,只是方才从马车边路过,一不小心……”宿钰荣竭力想叫自己举止显得坦荡一些,“若夫人有意在上京另寻住处,我那倒是有一间宅院恰好空着。” 冯芷凌下得马车来,定神看了宿钰荣一眼,露出个客气的微笑:“多谢宿少东家好意。” 不等宿钰荣面上露出喜色,冯芷凌话头一转:“妾身早有安排,不必劳宿少东家费心了。” 见胡元杰正望着这头,冯芷凌神态自然向他那边走去,不经意便将怅然的宿钰荣留在原地。 紫苑碎步小跑,赶上冯芷凌身侧,小声问:“夫人,您早就安排好了么?” “回京的行程决定得突然,哪有空作什么安排?”冯芷凌缓步稳行,面上不露声色,“找个理由推拒罢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自己几番与惊雷镖局的交道,怕不是招了一桩桃花债过来。 紫苑则是松一口气:“那倒也好,这位少东家实在无礼,还是不要与他沾染干系罢。” 冯芷凌颔首。 她只想与惊雷镖局好生合作,并无意惹出别的事儿。 看来以后与镖局来往,还得避讳这少东家一些才是。 一直暗暗观察这边动静的胡元杰,见冯芷凌绕开宿钰荣朝自己这头走来,连忙迎了过去:“夫人可是有事要说?” 心里那根弦还紧绷着。 可千万别是来告自家少爷状啊! 冯芷凌温和道:“并无,只是上京将至,明日便要分开。特来问一声,今后若要联系,该寻何处?” 胡元杰忙道:“京中设有一办事处,方便镖队回转。您稍等,我找纸笔写下给您。” 白纸黑字写明,自是最好不过。冯芷凌点头道:“如此,那便有劳。” “城南有一处酒栈,名雅集。”冯芷凌想了想,对胡元杰道,“我或先往那处落脚,若有事寻我,可先送信过去。” 胡元杰亦点头记下。 宿钰荣这时才从后头跟来,勉笑道:“夫人有什么事来寻胡镖头么?” “无事,寒暄罢了。”冯芷凌避重就轻。 胡元杰亦闭口不言。 日后有事,要与嵇夫人来往,他出面即可。若叫春心萌动的少东家知道,嵇夫人独自带着婢女住去外头酒栈,只怕心思又要活跃起来。 他先前觉着不大对劲,找少爷打听一番,果然试探出他心意。不由又惊又急,连连劝导宿钰荣万莫恩将仇报,万一引得嵇夫人家中失和,可就造孽了。 宿钰荣则是烦不胜烦。 他自认自己并没当真做什么,偏生暧昧心事又被看穿,多少有些尴尬。但他的愁绪实在无人可诉,只能勉强同这憨正的镖头交谈一番当做宣泄。 胡元杰苦劝他,还是尽早回扬州总部成家立业的好。宿钰荣年纪还轻,原本这两年并不想考虑婚嫁之事,只怕成婚在家反更多束缚。那日被胡元杰连连敲打,总算勉为其难松口。 或许正如胡元杰所说,他是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才对嵇夫人这样的女子心动。 * 踏入上京巍峨城门之际,恰是黄昏时分。 与镖队诸人简单道别后,冯芷凌便叫阿木驱车往雅集酒栈而去。 这间酒栈在上京开了多年,生意一向红火。且餐食.精细,酒水醇香,自然成为冯芷凌外居的不二之选。冯芷凌估计这一来,或要在上京待好一阵,便将楼上三间天字号空房都先包下。 如此,起居间能略清静隐蔽些,又方便从酒楼食客言语中,打听到上京如今风向。 阿金阿木虽然一路从谟城跟来上京,却并不知夫人意欲何为。 毕竟只是下人身份,此前又有主君亲自敲打,要他们奉夫人命如主君令。二人自然只是倾力配合,不敢过多言语。 将行李打点好后,冯芷凌将二人唤来,肃言:“知你们心中必有疑惑,但只需明白,我行事必是图主君今后的善处,绝非一家人生了二心。这几日先在此处落脚,你们留神打听酒客闲谈消息,凡与上京氏族相关见闻,都要回报我知晓。” 二人行礼应是。 冯芷凌叫他们先下楼,装作普通食客,晚些再带餐食上来。 又将身上衣物,俱换回上京流行的式样。 “明儿替我梳个旁的头罢。”冯芷凌吩咐紫苑,“但不要妇人发髻,出门反倒不便。” 紫苑不知所措:“若如此,替您新梳个百合髻如何?出未出阁都梳得,紫苑也好久没给您梳过了。” “略繁琐些,还是简单些的垂髻就好。”冯芷凌道。 紫苑答应下来,先为冯芷凌预备一身便于出门的衣裳。 … 次日一早,冯芷凌便带阿金紫苑出了酒栈。 一路七拐八绕,绕来一处僻静小院。身边跟随的两人都紧张不已,不明白夫人为何知晓这样一个隐蔽地方。 冯芷凌却坦然自若。 她梦中那世,为得知宁府众人喜好,也为自己掌家清账之事,少不得要些旁的消息探听风声。 现今来的这处,便是她曾雇过耳目收集消息的老伙计所居之处。 冯芷凌上前,轻叩门上铜环。左边三下,右边一下,再左边两下。阿金与紫苑颇为稀奇地看着自家夫人这一番操作,困惑又好奇。 过了一会,门才打开。 门里有位少年探头出来,见是一位戴着面纱、身姿绰约的年轻女子,兼一男一女两个随从,有些摸不着头脑:“唉,按理说今日应该没约才是……但又敲对了门。” 少年嘟嘟囔囔,还是开门请冯芷凌一行人进来。 将客人带到前厅,还不待少年开口,冯芷凌已主动吩咐:“你们在此候我便是。” 少年闭紧了嘴巴,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是否遗忘了些什么。 这女子他看着十分面生,应当此前没有来过。偏偏对他家的规矩一清二楚…… 紫苑闻言便站在原地。阿金倒有些不情愿,也大不放心,但见夫人已吩咐下来,不敢不从。 冯芷凌独自随那少年往后院去。这小院看着偏僻,后院却很宽敞,且布置了许多练武的道具,有几个身量比这少年略小些的孩子正在习武。 冯芷凌目不斜视,径自跟随着往后堂而去。 少年倒是几步一回头,看冯芷凌神色。到了门边,他伸手轻敲两下,抬声道:“师父,有客人来。” 里面那“师父”闻声,起身走出来迎道:“今日原该无人上门。敢问贵客,是从哪儿得知我这破落地方?” 冯芷凌望着眼前俊秀的青年男子,浅笑:“据说,上京许三娘子耳闻六路,灵通九方,不如自己猜一猜我来历?” 话音才响,许蕤庭与那少年俱是一愣。 世家中人,悄悄找许蕤庭买卖消息者不少,但一眼看穿她是女儿身的,却没几个。 许蕤庭素日外出,惯常做男子打扮,在家待客也是如此。除了极熟悉的几个老主顾,几乎没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许蕤庭本没将临时上门的客人放在眼里,如今也不得不正视起来,吩咐道:“阿巍,你先下去。” 待她回头,这位贸然上门的贵气小姐已自觉坐在了上客座。 “许娘子放心,我不是来找茬的。”冯芷凌施施然摘下面纱,“只是偶然知道娘子有灵通,想来买些消息。” “敢问贵客,想要何处的消息?”许蕤庭眯眼盯着冯芷凌半晌,“许某从未见过小姐,小姐却有这样能耐找上我的门,哪还需要我的消息呢?” “自然是宫中的消息。”冯芷凌含笑。 “我没有这样的本事。”许蕤庭摇头,“真是不好意思,要叫您失望而归。” 冯芷凌却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这里是五百两黄金。” 许蕤庭正欲送客的手势,停在半空。 她犹豫着收回手,含糊道:“客人出手还真是大方,只是可惜……” 冯芷凌取出了第二张银票:“一千。” 许蕤 庭目瞪口呆半晌,才勉强唤回神智:“你要什么?” 这样大方的主顾,寻常世家也少见呐!不能怪她许蕤庭贪财罢! 实在是家里开销太大,不多点银钱进账,怎养得活那群半大小子? “只想知道,这两年一些上京的动向罢了。”冯芷凌将银票摊放在桌上,“只要是许娘子这曾听过的,事无巨细,我都要知晓。” 她轻笑着补充了一句,“宫中朝中,自然也算上京之内。” 许蕤庭无奈摇头。 “派人来我这的,大多是些世家夫人,偷摸打探郎君行踪,查查外头是否金屋藏娇之类;偶尔也有来上京办事的小吏,找我透些口风……”许蕤庭叹气,“像您这样年轻,又如此大方随性的,还真是第一回见。” 第50章 故旧:人如新曾经可不是这样说她…… 随性。 闻言,冯芷凌颇感新鲜。 许蕤庭曾经,可不是这样说她的。 “请在此稍候,我去取些东西过来。”许蕤庭略抱了抱拳。 往外走之前,她眼睛还盯着桌上的银票没放。 冯芷凌体贴道:“做生意讲究的是钱货两讫。既这‘钱’在‘货’前,还有劳许娘子先验一验这银票。” 许蕤庭大喜,口中道:“这怎么好意思?”手却已向那银票伸了过来。 待她拿了银票走开,冯芷凌这才抿嘴轻笑出声。 与蒙在鼓里的故人相遇,还真是极有乐趣。 许蕤庭,便是她旧梦中,曾予她颇多助力的一位老朋友。 冯芷凌轻呼一口气。 她原本,没想要来找许蕤庭。 只因梦中与许三娘的缘分,是由宁府而起。她昔日汲汲营营,都是为了在宁府中站稳脚跟,图一个人生亲缘美满罢了。 而如今大梦醒来,早不肯再回见过去破碎光景。 醒来后的冯芷凌,没嫁去宁府,后又跟着嵇燃去了西北,本以为上京一切,或都无缘重逢。毕竟除了宫中的姨母之外,她再没有其他记挂的人,却没想到为救嵇燃,仍多有仰赖旧梦记忆的时候。 许蕤庭匆匆忙忙去书房取来一沓宗卷,交给冯芷凌道:“小姐想知道的消息,都尽在此。只是里头有部分内容事关朝堂议论,不便外泄,您只能在我这看完,却不可带走。” 冯芷凌答应下来。 一时厅堂中,只余间歇翻页的窸窣声。 冯芷凌看得专注,几乎是一目十行,将纸卷上所记载的杂闻要事都扫进脑子里。 这沓纸上记载的正是近两年间,上京各处大大小小的传闻。确切为真者,以浓墨书之;犹疑难定者,以浅墨写出;而假意传闻之类,则是用朱墨另行标注起由。 看到里头一段“上赐嵇冯之好。然郎将有罪,礼成入狱。时人疑新妇暗珠,难舍情郎”时,冯芷凌忍不住颇有兴味地挑了挑眉。 竟连这样传闻都能细致记载下来,且另有朱红标注,许娘子的情报果然一如既往可靠。 许蕤庭虽不知冯芷凌为何神色有变,却是在冯芷凌阅览宗卷时一直盯着她不放。见她神情变化,立即便扫了一眼冯芷凌手中那页宗卷。 根据这位小姐翻页阅览的进度,大约是看到记载着去年末事项的那几段后,神色方才变化。许蕤庭暗暗记在心里。 临时上门的这位客人一掷千金,却并没交代过自己来历。 许蕤庭也无意执着于当面打探,只待自己晚些时候,悄悄调查一番便是。她干的是买卖消息的行当,来找她“许三郎”的人,多数是不肯直接表明身份的。 只是大部分人的意图一旦讲明,其人身份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罢了。 将至午时,冯芷凌手中宗卷却才读了一半。冯芷凌抬头道:“多谢许娘子允我在此,只是宗卷太长,一时难以读完。我的随从还在外头等候,不知能否待我领他们先用饭歇息,稍晚些再来将剩下的看完?” 许蕤庭道:“自然可以。” 这位小姐,对自己的随从倒是体贴。许蕤庭心想。 不过,能连续快速阅览宗卷一个多时辰,这位小姐的目力与专注,也是非同一般。别说冯芷凌盯着纸上字迹目不转睛,便是旁边守着她的许蕤庭,都觉得有些疲累。 “若不嫌弃,在我家用饭也可。”许蕤庭邀请道,“只是粗茶淡饭,望小姐莫嫌弃。” 冯芷凌这日梳着少女也常见的发式,穿着又轻盈俏丽些,许蕤庭便误会她还是未出阁的小姐。 冯芷凌知道她误解,也并不打算解释。听许娘子开口邀请,便爽快道:“如此甚好,倒是免了我们出门另寻去处。” 实际上,许蕤庭却有自己考量。一是叫这大主顾尽快看完宗卷,好了结这单生意;二是想借机观察冯芷凌用餐时举止,也好多些线索推测她的出身。 冯芷凌隐约猜到许蕤庭目的或不单纯,然而她并不介意。 许娘子人不坏,常年做情报买卖,也是因她收留照顾着上京许多无家可归的乞儿。因此才能方便探听民间消息,同时又急需银钱抚育那些孩子长大罢了。 只是方才仓促扫阅宗卷,倒令冯芷凌十分惊喜。里头除了民间动向,各家各府八卦传言外,也有不少内容与朝堂皇宫有关,只是多借他人之口,谨慎表述而已。 有一些是冯芷凌从前曾听过的,倒是大致相符。看来许娘子在宫中或世家,亦有自己的人脉消息。 许蕤庭的情报,正好能填补冯芷凌脑海中对上京近来动向的空白。冯芷凌也急于早些看完,好提取些有用的消息出来,因此许蕤庭邀请在她家中用饭,更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见冯芷凌答应,许蕤庭便唤阿巍,叫他将前院等候的两位随从请去饭堂。 自己则领着冯芷凌,一路往饭堂去。 沿途许蕤庭频频转头,同冯芷凌说话,冯芷凌都笑而不语。 许娘子机敏过人,她若多答两句,只怕来历目的,不多时便要被看穿。 虽说她那些事,被许娘子知道也无不可。但冯芷凌难得起了些逗弄故人的兴致,许蕤庭越想打探,她越顾左右而言其他。 一路试探,这小姐不是答非所问,就是浅笑不言。许蕤庭大失所望,她还指望半路便打听些有用的细节,回头好快些知道冯芷凌究竟是何等身份呢! 来到饭堂,只见大大小小十来个小孩儿已在长桌边挨个坐好。紫苑与阿金也来了饭堂,正站着有些无措。 阿巍招呼道:“请客人随意坐罢。” 许蕤庭将上座让给冯芷凌,又叫紫苑阿金坐冯芷凌侧面。见自家夫人点头示意,两人这才犹犹豫豫地落座下来。 夫人这究竟是寻到谁家府上来?府中不见下人,却有这么多衣衫陈旧的小孩子。 小孩儿有些吵闹,但只要许蕤庭敲敲桌子,立即就老实安静下来。 “说了多少次,你们几个练武的,练完后要打水擦洗一番才能上桌!”许蕤庭吹胡子瞪眼,“今儿可有贵客照顾咱们生意,你们这一身汗……” 话音未落,后院里练武那几个孩子忙不溜下了桌:“师父息怒,我们这就去擦身,您可千万别着急开饭啊!” 50-60 第51章 重逢:勿相识这不是探花郎么 许蕤庭无奈道:“贵客见笑,家里这些孩子就是这样,不懂礼数。” 冯芷凌忍着笑:“无妨。” 许蕤庭还戴着她那扮男装时的假山羊胡,方才瞪眼教训那几个练武少年时的模样,实在有些喜感。 许蕤庭说“粗茶淡饭”还真不是客套。桌上饭菜份量倒是不少,可惜样样都烹煮 得毫无技巧,只能说尽量还原食物本味而已。 紫苑阿金都有些食不下咽。 实在是在家时,被冯芷凌选的厨娘惯坏了口味。忽然换成这样粗糙的饭食,竟觉比路途中的干粮还要难以入口。 冯芷凌却面不改色,如常进食。许蕤庭偷瞄了她一阵,实在揣摩不出,眼前女子究竟什么出身。 见她端庄美貌,又有通身气度,以为是达官显贵家的千金。偏偏对着她家粗茶淡饭也能毫不嫌弃地入口,真是怪哉。 饭毕,冯芷凌回到后堂,将剩余宗卷读完。 许蕤庭见她合起宗卷,蹙眉沉思许久后开口询问:“请问许娘子,这卷中所述,关于皇家纷争琐事,可有来处?” “没甚么来处。”许蕤庭歪倒在太师椅上,有些吊儿郎当,“凡淡墨记载之事,许某人也无法保真保全,仅是道听途说,略作趣闻参考。” 冯芷凌水眸微微眯起:“皇家之事,又有何人敢随意议论呢?我只想问定其中一事罢了,还望许娘子能为我解惑; 请问关于圣上渐渐爱重三皇子,有意改立储君的传言,是何时从何处听来?” 没想到这年轻主顾开口一问,便是如此敏感的问题。 许蕤庭正坐起来:“小姐应当知道,我这儿消息来处宽泛,但凡有人说,有人听,或许便被我记载下来当情报买卖。可具体是何人说,我却是记不住的。” 她凤眼中眸子忽闪,暗想着要设法套一套眼前这位神秘新主顾的话头。 “我这素日都是熟客,就算新来了人,也是熟客介绍而来的多。”许蕤庭故作礼让状,“不如这样,您想知道的事儿,我再叫人去打听。但您究竟从何处知道我这的规矩,许某人也实在是想知道。不如我们互换一段如何?” 她补充道,“后续的消息,就不额外收银子了。” 冯芷凌却端坐不动,望着许蕤庭道:“许娘子向来心细如发,说不知只是搪塞我罢了。您若想知道我的来历,我也无意特地瞒着。” 她信手翻开宗卷,点着“嵇冯之好”那段,“这故事的主人公之一,便正在许娘子面前。” “原来!”得知面前人身份,却并没完全解了许蕤庭的疑惑,“冯小姐当日孤身力阻禁军押解之事,可是传遍京城上下,真是有勇有谋。” “只是,您还是未说出来,究竟是谁介绍您来此,又是谁告诉您我女儿身份?”许蕤庭迫不及待道。 她行走江湖,化用男名男身久矣,连在自家也扮男装不曾松懈。却偏偏被这头一回上门的客人说穿,许蕤庭可是在意极了。 “请恕我难以回答。”冯芷凌笑笑,“非说起来,是您自己亲口告诉我的。” 许蕤庭自然想不到,冯芷凌所说“亲口告诉”,实际发生在她梦中的前世。见冯芷凌神秘模样,还以为她的意思是自己露了破绽,因此被看穿是女子。 但也不对,看穿是女子倒容易,可她又怎么知道自己行三的排行? 知道以许蕤庭心细谨慎性格,怕是不会对自己多透露她的消息来处。冯芷凌便不再追问,起身告辞。 横竖她想知道的动向,已在许蕤庭这掌握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只差先设法找到嵇燃踪迹,提醒他对将来叛乱早做预防。 无论如何,不要落到自己亲身诱敌惨死的局面。 “芷凌或许还会再来的。”临走前,冯芷凌将早准备好的一样物品,留在桌案上。 “无须相送。” 许蕤庭眼睁睁看着她气定神闲地撂下一句,便轻飘飘走了。 有意追上去问她究竟何意,又实在好奇这冯小姐留下了什么。 难道是金子? 许蕤庭好奇地晃了晃锦盒,没听见金银碰撞声响。将盒子打开,映入眼帘的东西叫她一愣。 是一串色泽鲜红的糖葫芦。用糯米纸严实裹着,干干净净地放在锦盒中央。 甜香味从盒中飘出,许蕤庭没骨气地咽了口口水。 她小时候家里贫穷,从来也吃不起这些零嘴玩意儿。如今倒是能随意给自己买,但她为了省钱用去刀刃上,也不肯放纵自己贪嘴去吃。 这冯小姐,怎会想到送她这个。 阿巍送了客人出门,回来便见许蕤庭盯着糖葫芦发呆,趁她不备将盒子“啪嗒”合上,一把抢了过来。 “师父,您不会是想吃这玩意儿吧?”阿巍难以置信地问,“这是方才那外客带来的,万一有毒怎么办?” “好端端的,谁要这样大费周章害我?”许蕤庭下意识反驳,忽觉不对,“谁给你的胆儿,从师父手里抢吃的?” “总之您不能吃就是。”阿巍将盒子往身后藏,“若您贪嘴吃出个好歹,等小师叔回来还不将我们几个生吞活剥?” “好哇!原来不是为着担心我,是怕景安罚你才瞎操心。”许蕤庭追着阿巍要抢回糖葫芦,一时将方才疑惑先丢在了脑后。 * 冯芷凌戴回了面纱,欲先回酒栈歇息。 顺便她也需好生消化消化,方才买来的那些京中情报。 许蕤庭的宗卷里头,将这两年上京动向记载得极其琐碎详细。宗卷冯芷凌无法拿走,便只能靠强记,先将印象深刻些的事情都锁在脑子里。 为防自己遗忘,还是得早些回去尽量书写下来才好。 动身时东西收拾得急,只带了必用的行李,笔墨纸砚之类自然是没人揣上的。冯芷凌叫阿金先回酒栈接替独自久候的阿木,她与紫苑要去半条街外的书堂买些趁手的笔墨来。 “上京是我故居处,何必担心?”见阿金一步三回头,冯芷凌忍不住好笑。 阿金这才快步回了。 挑好文房用品,冯芷凌忽想起一事,又转回头去看店里那些砚台笔架。 果然,台上摆的几座笔山中,就有高山清雪的款样,只是材质次一些,不如新玉轩那翡玉成色极品。 紫苑跟过来也瞧见,忍不住道:“这不是同您上回拿去的那笔山一样么?只是雕工似乎差些,没您那个灵动有神。” 一旁掌柜恰好听见,不大乐意:“小姑娘莫胡说,这可是我店里卖得最好的玉笔山,多少上京的文人才子都喜欢着。” “寻常岫玉,自是比不过韵色夺目的独山玉。” 冯芷凌转身面对掌柜,“我的婢女没说错什么,也并非有意说您的货物不好,只是与自家把玩的相比,确实差些。” 见眼前女子衣饰不似普通百姓家,掌柜的没敢造次,低声道:“是小人冒犯。这笔山虽然用料不甚贵重,但这式样近两年极受欢迎,小姐是自用还是送人?不如买了去试试。” “我要用的,方才已买尽了。”冯芷凌指了指紫苑手中文房四宝,“只是想问一问,这花样我见过几次,似乎高山清雪的款样都是这般描画,莫非是同一间雕刻坊的出品么?” “正是!“掌柜的答道,“这花样是借了京中一位画师的图,只有那画师自家开的文工坊所出才是正货,旁人哪怕照着雕去,未免过于班门弄斧。因此只有这笔山只有材料的不同,款样却是一致。莫说我家,连新玉轩那头也是送料子去坊里磨刻好,再拿来店里售卖。” “原来如此。”冯芷凌轻点头道,“多谢掌柜的解惑。” 果不其然,此前典当行所收到的东西,就是来源于上京。只可惜那件笔山她并未带来,否则,倒是要去新玉轩好生打听看看。 心中有事,冯芷凌出门时,还低着头自顾思索。 那面纱本就松松垮垮挽在耳后,螓首微垂,丝带便有些松了。恰好门边垂了半截挡风帘,有人进来时没看见里边,不留神便撞在冯芷凌身上。 紫苑忙在身后扶住自 家主子,轻喝道:“前头有人呢,怎么不看路呀?” 那男子歉然:“抱歉,是在下……” 抬眼间,他心神俱震,怔在原地。 冯芷凌摆手示意自己无恙,见那男子正直愣愣望着自己,方恍然脸上的面纱已在碰撞间掉落。 紫苑弯腰拾了起来,但嫌弃面纱已沾了地面灰尘,没给自家夫人重新戴上。见那男子目光始终凝在自家夫人脸上,不由生起怒气。 正想挡着自家夫人往外头走,不料那男子一时情急,竟伸出手来,拉住冯芷凌的袖摆。 “等等!请问……” “放手!”被拽住袖子的美人面若冰霜,开口喝斥他。 周边许多过路人,见这俊逸男子竟当街唐突美人,不由驻足围观,议论纷纷。 “此人似乎有些眼熟?”围观百姓中,有人疑惑往这边瞧了好几眼,豁然大悟,“这不是前阵子那位探花郎么?” 第52章 遇见:错真心她怎么可能不在意他…… 周遭议论声四起。 自己的身份已被周围人认出,宁煦却不为所动。 他不敢松手。 眼前人同他破碎梦境中,曾见过的并不相同。他印象里的这女子,应当是柔婉亲近的,而不是如今生疏冷漠模样。 他怕自己一松手,伊人便如梦中一样消散不见。 “请问姑娘可是名为‘若’?”宁煦艰难开口。 梦境太深,醒后总是破碎得记不清晰。唯有一声“若若”情思缱绻,从他自己口中唤出,教他醒来还牢牢记得。 冯芷凌眉眼微微一动。 宁煦竟记得自己的小名,莫非他也曾入幻梦,同自己见过? 紫苑气得急了,伸手要去拍打那男子不规矩的胳膊。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快放开我家夫人!” 宁煦如遭雷劈。 “不,不对……”他茫然之下松了手劲,“夫人?” 他怔怔望着冯芷凌半晌,“你应是嫁予我才对,怎可能现在就被唤作‘夫人’?” “请让开。”冯芷凌眼神中只有陌生而已。她平和了口吻,劝道,“这位公子,或是认错了人。请勿再纠缠不放,妾身乃有夫之妇,若再如此,妾的夫君对您不会客气。” 说到后来,语气已略带威胁之意。 宁煦却惨笑一声:“我不信。” 他喃喃自语:“若若……怎可能有夫君?” 眼看那男子魂不守舍模样,似乎压根听不进去她们解释,反而亦步亦趋跟了上来。紫苑头痛不已,心想早知就带着阿金阿木都一块儿,两个男子合力,总能将这登徒子拦住。 冯芷凌亦无意在此逗留,凭白给过路人看了笑话。转头便走,宁煦却一直跟在身后。 再跟下去,恐怕就到落脚的酒栈处了。若被宁煦知道住处,指不定会再来纠缠。 冯芷凌拧眉不快,只恨不得今日没有临时起意去买笔墨,更不该为那笔山之事在铺子里逗留。 心想总该有个了结。冯芷凌停住脚步,转身面对宁煦。 “公子不听劝告,一意孤行要尾随我们两个女子,究竟意欲何为?”冯芷凌并不打算与他相认,自然只得装作不识,“听说你还是今科探花,难道这便是上京文人的君子之道么?” 宁煦停住脚步:“在下并非有意唐突,只是想知道小姐的名字。” 他向前一步,恳切哀求:“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在梦中一定见过。宁某定是三生有幸,才求来如今相见。” 梦中的宁煦,始终无法看清身侧女子容颜,只记得那双神采辉然的眸。可刚才这位小姐的面纱掉落那一瞬,宁煦心中似有感应:若他在梦中能看清,见到的也必然是眼前这张脸。 “谁给你的三生有幸?” 凛冽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这声线耳熟,语气却少见。冯芷凌愣了一下,正欲转头向发声处望。 却有一柄长剑挟着寒意刺来,风声牵动发梢之际,剑尖没入墙壁,剑身恰挡在冯芷凌与宁煦之间。 “主君大人!”紫苑一见来人面目,脱口而出。 高大身影从深巷阴处走来,步履沉着稳健,脚下却悄无声息。 不是多日未见的嵇燃,又能是谁? 嵇燃身后还有三四武人身影相随,见他独自向前,并未紧跟上来,只在后头观望候命。 冯芷凌亦是又惊又喜。 正发愁于嵇燃行踪隐秘,不知要往上京何处去寻。 他竟就自己出现在眼前。 嵇燃大步向前,拔回佩剑,却不收鞘。漠然道:“还留?” 宁煦咬牙。 说夫君,当真就来一个夫君。 又见“若若”满脸喜悦,似乎还眼含爱慕地望着那“夫君”,心口更是针扎一般难受。 他再无理由与颜面纠缠下去。 见那登徒子恨恨回头离开,紫苑这才放下心来,跺脚道:“真是可恶,这男子见夫人面纱落了,就一直盯着不放,甚至还要尾随而来。” 嵇燃不置可否。 他方才使剑时,出劲到最后勉力控制方向,剑锋才堪堪从那男子眼前擦过。 否则,只怕那人早已当着冯芷凌的面,人头落地。 武将眼底血意,无人看见。身后跟随的武人见事情了了,这才上前来抱拳。 “见过嫂夫人。” 这几个人极其本分,上前行礼后便齐齐后退,连眼神都规规矩矩,不敢多瞟一眼。 方才有人瞟了将军夫人好几眼,差点连命都没了。他们几个可是看在眼里。 冯芷凌略屈膝回礼,这才仰头问嵇燃:“谨炎哥哥怎会在此?” 嵇燃被宁煦刺激的余怒还在,下意识想先问她为何会在上京。但见面前人眉目如画,正是思念许久模样,只好忍住气道:“远远望见身形相似,有意跟来一探究竟,果然并没看错。” 他早在冯芷凌进铺子前就瞧见了她,一开始只是震惊疑惑,以为自己看错。但即便不摘面纱,嵇燃也能分辨出冯芷凌熟悉的身形。 更不用说,旁边还有个紫苑。 那自然是自己夫人无疑。 不及解释,嵇燃便急急赶了上去。一同换了便服出行的几个麾下见了,也急忙跟上。 恰见嵇燃含怒出剑那一幕。 冯芷凌倒不知这许多细节,只是见嵇燃出现,了却一桩麻烦事便高兴:“先前想寻谨炎哥哥,猜测你是来了上京却不敢肯定。还好邓大人悄悄暗示我些许消息,果然没寻错地方。” “……来寻我?”嵇燃瞬间呆住,脑海中喜悦与迷茫纷杂交融,“为什么?” “自然是有要紧的事。”当着旁人面,冯芷凌不好细说,只得贴近他悄声些,“回头我再告诉你。” 身后众武人:嫂夫人怪可爱的,难道不知道这个距离的悄悄话,他们习武之人也能听清么? … 为免人多引起注目,嵇燃干脆遣散随从,独自送冯芷凌回了酒栈。 酒栈中正装作饮茶,实则留神酒客消息的阿金阿木,见嵇燃出现都不由瞪大眼睛。 夫人只说去买些笔墨,怎还带回来活生生一个主君? 打手势叫他们不必跟来,嵇燃随冯芷凌进了三楼天字号房:“说吧!” 他有些紧张,“究竟何事,还麻烦你立即来上京找我。” 冯芷凌欲言又止。 若直言梦中之事,是否太过虚幻?可要是不提,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警醒嵇燃,又该如何解释自己那些预判的依据。 嵇燃耐心等她开口。 “我梦见……你殒命宫廷之中。” 冯芷凌低声讲起梦中一切。 “三皇子将起兵叛乱,你为匡扶正统,假意诱敌入宫,实则为太子援军拖延时间。”冯芷凌将梦境一一道来,“禁军兵败,无力抵抗,只有你在养心殿前……” 想起嵇燃尸首被三皇子喊人拖去曝尸那幕,冯芷凌已不觉间微红了眼眶。 嵇燃还是第一回见她如此低落悲伤模样,一时怜惜心痛难以言表。 “只是噩梦罢了。” 他无措地望望房中四处,所幸找到一条丝帕,赶忙想替她拭眼角含着的泪。 “梦是相反的。”他哄道,“我不会有事。我已是奉命来上京防备,怎还会叫旁人有杀我的机会?” 她说话时还压着一丝微弱的哭腔,叫男人怜得不行,心里却是密密麻麻的欢喜,渐次蔓延上来。 只为一个梦便这样紧张,她怎么可能不在意他。 嵇燃自唾卑鄙。 他竟为她今日的破绽与可怜,在暗喜。 “你若不信,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怕嵇燃并不将她的预示放在心上。冯芷凌强压住情绪,起身打开柜子,从深处取出锦布包裹的木盒。 嵇燃亦步亦趋,只想替她拿着。却 见锦布揭开,里头正是自己保存多年的那只紫檀木盒。 冯芷凌手按在木盒盖上,泪花还未凋尽的眼眸凝着水望他:“如意许神佛,若愿若安平……” 她还是忍不住一声轻泣,“谨炎哥哥,你可想过,为何这白玉牌上,刻的是白芷凌空图?” “方才那男子唤过我‘若若’,不知谨炎哥哥是否听见。” 总算要将心里的担子分享给另一个人知晓,冯芷凌不知自己此刻心情。到底该轻快还是沉重。 “‘芷凌’是我,‘若若’也是我啊!” … 房中一时寂静。 冯芷凌手中木盒打开,那块玉牌全貌,展于目下。 嵇燃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才将冯芷凌的话语消化下来。 “所以,你是当年浔阳城外那夫人的女儿?”嵇燃疑惑道,“可即便如此,又与那梦境有何关联?” “方才尾随我的男子,名宁煦,乃今科探花。”纷飞心绪已稍安稳下来,冯芷凌定了定神,决定将前因后果都对嵇燃解释个明白。 “谨炎哥哥是否想过,他为何见了我便紧随不放,又为何能知道我的小名?明明此世我与他毫无瓜葛。” 到这一步,梦中所见所闻再没有隐瞒的道理。 冯芷凌一心只想叫嵇燃知道,他殒命劫数是真,定要多加防范。若能保证他本人再不踏入皇宫一步,才是最好。 于是便将自己曾与他姻缘相错,人生再无重逢,又在梦中预见自己和他命运的结局,都说了出来。 “浔阳城外,我年纪还小,又一路沉睡,醒来竟对匪寇袭击之事无甚印象。母亲后来也从未对我讲述过。” 冯芷凌将盒中玉牌取出,“是后来有幸梦见过往,才知谨炎哥哥原是我与母亲的救命恩人。” 望着玉牌上盈润纹理,武将伫立良久。 “你会追来上京,只因多年前所谓的救命之恩,是么?” 第53章 无意:阐心结我连介怀都不够资格言明…… 冯芷凌迟疑着点头。 这样说起来并没毛病,可她总觉得嵇燃的语气有些奇怪。 他脸上,方才还带着偶然重逢后的温和喜悦,听她诉说梦境之后,神情却平淡得有些莫测。 “我知道了。”男人轻轻颔首。 心口渐凉。 果然当初她的执意成婚,另有蹊跷。只是个中缘由,他万万不能想到。 “芷凌知道,这听似天方夜谭,但事实的确如此。” 冯芷凌上前一步,“一开始,芷凌也不大敢信,实在是梦中所见俱实。赐婚也好,玉牌也罢,都能佐证其真实性。我追来上京,只想提醒谨炎哥哥,千万不要再涉入皇宫的纷争里。” 至少不要亲身入宫,好规避那杀局。 嵇燃缓吐一口浊气,淡淡道:“身在局中,再难摘脱干系。何况谨炎将职在身,怎能说走就走?”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道,“既然这提醒我已收到,不如你带着紫苑,早些离开上京为妙。” 冯芷凌皱眉:“我不走。” “上京本就是我故乡,我亦有姨母在宫中为妃。”冯芷凌想了想,“我留在京城,或许还能探听到有用的消息。” 嵇燃却道:“三皇子有贪夺之心,圣上早就看在眼里。我奉命回京,亦是圣上防备之举。你不必忧心,还是离开更好。” “上京将起风波。不如回谟城,或去别处,都无妨。”嵇燃表情有些僵硬,倒像冯芷凌婚后初见他时的模样。 “只怕他起异动之际,并非此刻。而将来事态变化,无法预判。”冯芷凌自然是不肯答应,“我有梦中预示,留下或许可以帮你。” 二人难得僵持起来,谁也不肯让步。冯芷凌倒还有意与嵇燃细细商讨正事,包括今日从许蕤庭处买得的那些小道消息。嵇燃却似乎心情不虞,一时难以消化她所说的一切,找了个由头便先走了。 冯芷凌无奈。他明明特地遣散部下送自己回来,现在却又说部下在别处等候,急匆匆就离开。 她又不是傻子,乍听也知道这是借口。 只是冯芷凌没明白,他究竟为何事不快? 平安玉还摊开放在桌上。冯芷凌叹了口气,将玉牌挂在了自己腰侧。 罢了,若下次还有机会遇到谨炎哥哥,就把这个亲手还给他吧! 有的人走得匆忙,连自己该去何处寻他,也没交代一声。 冯芷凌这担心,倒是有些多余。 当日里夜还未黑透,便有两个便装的护卫上酒栈来找人。 “夫人安。我们是嵇将军派来的。”两人齐齐抱拳,“将军吩咐,夫人但凡有事,只管当我们是自家府中亲卫一般去使唤。” 见来人确实带着嵇燃的信物,冯芷凌略安了心。 有两个武功高强些的护卫在身边也好。旁的不说,万一再遇到魔怔的宁煦,她也不必束手束脚。 而且要找嵇燃,或许也能方便一些。 * 雅集酒栈的天字号,此夜烛火长明。 冯芷凌顾不得休息,先将白日里许蕤庭那边得来的信息记录整理下来。 窗外月挂梢头,房内却有人还在挑灯夜战。 松了松酸软的手腕,冯芷凌总算是搁下笔。 其中同皇家朝堂相关的信息并不太多,但有一条提到,在她与嵇燃成婚之后,五皇子被发宗人府。 同时,宫外张贴了征集各地名医的告示。 冯芷凌思索起来。 宫中太医分位向来不缺,偏在此时重金招募,恐怕为的是有备无患。 想起梦中原本身体康健的圣上忽然病逝,而太子将登基时,三皇子起兵叛乱……冯芷凌蹙眉,仔细琢磨这连番事件背后可能的动向。 “叩”地一声轻响,将冯芷凌从自己思绪中唤醒。 这声音却不是从门处传来,而是窗口。冯芷凌疑惑抬头,却见窗外露了半身的人影,正是白日匆忙离开的嵇燃。 “谨炎哥哥?” 冯芷凌吓了一跳。 “你怎么……不走大门。”冯芷凌下意识想起身拉他,武将却没要她帮手,自顾便轻跃进来。 “酒栈夜间关了,要进来难免惊动外人。” 嵇燃一身寒霜,披星戴月而来。面色冷硬,不复此前在谟城日常的温和自然。 冯芷凌却没意识到他如今在闹别扭的情况。 “上京我有一故友,消息灵通,常做些情报买卖。”冯芷凌指了指自己才写好晾干的那沓纸,“这里是我从她那得来的,近两年间上京各处传闻。我今日整理出来,正想给谨炎哥哥看看,是否有可用的消息。” 见嵇燃不说话,她才反应过来,“是了,谨炎哥哥这么晚来找我,可是有急事?” 没急事,难道不能来找她么? 这话在嵇燃嘴里绕了一圈,到底还是没吐出口。 他如今哪有问的资格。 “白日里一时没空,匆忙走了。”嵇燃低声道,“不是在生气。” 他走了之后,到底是后悔自己表现太冷酷无情。 原本不曾相识,赐婚得来的夫人,竟是昔日赠他逐风的贵人之女,他应当高兴的。 虽说当年,是自己挽弓搭箭救下二人。但他也确实受了那位夫人的恩惠,得以有银钱和马儿傍身,回乡祭祖。 后又投身军中,才至如今境况。 否则,他恐怕还是那个在山野间打猎谋生的小子。 白日里控制不住心情,只怕夫人误会自己甩脸色。横竖没心思安睡,嵇燃干脆来了。 以为她早就歇下,只想偷偷看她一眼,没想到房内烛火通明。 在外头偷看了得一炷香的时间,嵇燃这才敲窗现身。 冯芷凌确觉白日里嵇燃的反应,不大对劲。但寻常若听旁人述说梦境,梦见自己死去,心情不好也是正常。 嵇燃却为这事,深夜前来解释,倒叫她有些好笑。 “谨炎哥哥这样说,自己生气是假,怕我生气是真罢?”她低声道,“与谨炎哥哥相识相处这么久,芷凌何曾是这样小气的人。” 嵇燃不自在道:“不 是说你小气。” 莫名在意的人,只有他自己而已。 一厢情愿,满腔欢喜,全是她不接招的自作多情。 白日里听她将梦境道来,嵇燃已渐觉不对劲。 若只是梦见自己在宫中殒命,为何要从赐婚那日,她手举圣旨强行礼成这件事讲起? 听完才知,她的梦中还有那许多波折。 对于自己将来结局不大好这事,嵇燃倒没什么所谓。 他孤身久矣。小时候独自游猎,长大后千里从军。不是备战沙场,便在征战路上,何尝有过几多消停? 若非军功累积,又恰逢三皇子有意招揽,嵇燃或许这辈子也不会来上京。 能否娶妻成家,他也不甚在意。但婚后有人朝夕与共,仍是唤起他心底那点对温暖的贪求。 白日里令他心乱如麻的事实,是冯芷凌原来并不会嫁给他。 她实在坦诚,对他亦毫无私情。因此也不惧于告诉他:梦中的冯芷凌,并没坚持嫁作嵇夫人,反是嫁给了今日追随她的那男子。 这才是叫他全然无法忍受的梦境部分。 可惜,已知冯芷凌无意,他再难将心里话说出口。 就连他自己,当日亦曾劝她与他和离,离开嵇府。 … 夜重霜寒,冷风从窗外刮进来,凉得冯芷凌微微发抖。 她转身想找件披风笼上,翻了半天,这东西却还在箱笼底下未拿出来。冯芷凌只觉肩上一沉,是嵇燃已默不作声解下外袍,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回身把窗关好。 “夜间为方便行动,便没穿大氅。”他又转回来,伸手将外袍替她笼紧了些,“先拿这个顶一会。” 他眉眼显得比平时低颓,眼神依旧极专注地落在他伸手的方向。脱去宽松些的外袍,里头便只剩贴身的中衣,将上身劲瘦结实的轮廓,毫无保留呈现出来。 冯芷凌脸有些热,移开眼神:“恰巧谨炎哥哥来了,芷凌今日……想对你道歉。” “你何错之有?”嵇燃笑了笑,“别瞎说。” “白日里是我太心急了,也顾不上自己讲话是否周全。”冯芷凌歉然,“后来才想着,那些话在旁人耳中,恐怕同胡言乱语无异,更不要指望别人听了便相信。” “我信。”嵇燃快速答道,“这种事,你有什么骗我的必要?” “芷凌想道歉的不是这个。”女子摇头,“我是后悔,为了叫谨炎哥哥快些信我,将那些事儿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倒出来,却没考虑你的心情。” “毕竟我是你名义上的妻子。”冯芷凌将身上佩的平安玉取下,“今日却当面说自己曾嫁他人,事后想想,换谁听了也不会高兴,更何况此人今日还被撞见正痴缠于我,因此才想道歉。” 她将玉佩举起,“这个,既是母亲送给谨炎哥哥的,那还是由谨炎哥哥自己带着罢。这块玉得过高僧开光祝福,一定会灵验的。” 嵇燃却反手推了回来。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他不肯再要,“物归原主才是最好。” 冯芷凌闻言,颇不赞同。 “我常年动武,若佩在身上,只怕一不小心撞碎了。”嵇燃搬出新的理由,简直无懈可击,叫冯芷凌只好将玉收了回来。 “我确实听了那些话后,忍不住介怀。”嵇燃忽然道。 “但如你所言,我不过是你名义上的夫君。”武将刚还低颓的眼神变得深邃,像要将眼前人吞进肚里,“我只是气,我连介怀都不够资格言明。” 第54章 山寺:还旧景夫人识得这狸奴不成?…… 这话暧昧得叫人猝不及防。 从对面投来的视线,似乎也更加热烫。冯芷凌仓促别开了脸。 才分别不到一月,面前人给她的感觉怎么就变了许多。 “说笑罢了。”见她无措,嵇燃垂眼,又变回那个在冯芷凌面前,温和得似乎毫无侵略性的“谨炎哥哥”。 “夜已深了,你该早些歇息。”嵇燃欲伸手又止,任自己的外袍松散地披在女子身上,“我近日有事在身,或许不能来找你。若有状况,可吩咐兵卫给我发信。” 他还要暗中为太子打探筹谋,这几日恐怕无法随时来找冯芷凌。 冯芷凌强自镇定点头:“无妨……谨炎哥哥忙自己的事为先。” 待那人离去,带来的热度散尽。冯芷凌才松一口气,软坐在椅子上。 身上的袍子不留神滑落,她这才发觉,嵇燃走前竟没穿回自己的外裳。 待她开窗去探,外头早就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冯芷凌抚了抚心口。 谨炎哥哥的意思,应当是他确实介怀白天听到的那些罢? 可她话已经说出了口,再想收回也不可能……若早知那无关紧要的旁人会引来他在意,她定不会说得那么仔细。 将嵇燃的外袍收好,又想起白日里莫名对自己似有记忆的宁煦,冯芷凌头痛不已。 她原以为,既然没了与自己的姻缘,那宁煦也该在高中探花后,另结了一门亲事才对。 可她今日翻阅许蕤庭提供的情报,里头记载了状元榜眼与京中世家结亲的消息,却没有关于宁府的丝毫动静。 冯芷凌敛目思索。 她倒不怕宁煦与她一样有梦中的记忆,横竖再计较也不过两人的恩怨过往。只要没人阻止她救嵇燃一生安平,她便无所畏惧。 * 皇宫深处,三皇子王宅内。 李成哲正于熟睡中坠入梦魇。 他紧蹙双眉,手脚颤动,惊出一身冷汗。身边美姬君儿被他惊醒,起身见他满脸惊吓,忍不住轻唤“殿下”。 李成哲被唤醒,怒目圆睁,伸手掐住君儿脖颈。手劲之大,拧得君儿玉面涨红,喉中嘶哑,吐不出一个字来。 柔荑无力,只能虚弱地握在李成哲小臂上,却没使上半分力去掐打他。 李成哲自噩梦中晃神,这才发现自己差点将君儿掐死,连忙松手。 君儿俯在床边,咳了半晌才勉强恢复。美人仰脸回望李成哲,眼中却没一丝惧怕,反是满脸关切道:“殿下可是魇住了,是否喊太医来为您开些药安神。” “本王无事。” 李成哲摆手。 他梦见自己起兵入宫清洗,反被太子李天昊料中,以致全军覆没。因此睡得格外不安稳。 见君儿面上红晕未褪,细白的脖子上掐痕已红肿起来,李成哲倒难得心生了些怜惜。 “怎就这样老实,不怕本王惊醒后拔剑杀了你么?” 李成哲摸了摸她的伤痕,君儿忍住疼痛,刻意逢迎,将柔美脖颈展露。 “见殿下满头冷汗,君儿哪还顾得上其他?”美姬柔顺道,“一心想着赶快唤醒殿下,不要再受那噩梦折磨。” 李成哲大笑。 “真是可心。”他想起方才君儿险些被自己掐死,却连指甲都没肯挠他一下。不由对这孤苦出身的美姬更是怜爱有加。 若非真心恋慕自己,怎会在生死存亡之际还谨记着不伤自己分毫? 李成哲难得起了怜意,有意给君儿赏赐,君儿却婉转温顺,谢绝了李成哲许诺的珍宝。 “君儿是殿下身边的人,吃穿用度都靠着殿下。您赏我那些,君儿也当做是您的恩德,必不会随意挥霍。”君儿讨巧道,“倒不如殿下自己留着,做别的用处才好。” 美人嘴甜心甜,哄得李成哲浑 身舒畅。 待第二日,有人将一张契纸送进了君儿房里。 “殿下赏的。”来人道,“请君儿姑娘自己看罢。” 君儿将那还沾着些许脏污血迹的契纸看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滴下泪来。 这是她当年,被逼卖身为奴的契纸。 她终于能得到解脱。 青天白日,房内还亮堂着,君儿却点起一盏烛火。 而后,将这困她数载的噩梦,放在火上燃烧殆尽。 * 嵇燃的外袍,已是留在冯芷凌房中好几日。 冯芷凌初听他说有事在身,近日不能再来时,还稍感轻松。可时间长了,她又觉不大放心。 如今也不像在谟城时,嵇燃是否回府、是否受伤,她都能第一时间知晓。甚至,若不是嵇燃那日主动现了身,她恐怕现在还在上京四处转,不知该去何处找他。 近日能做的事,她都尽力做了。如今也依旧让阿金阿木在酒栈时,留意些民间动向,倒还真听来不少有趣的杂谈。 只是对冯芷凌真正关心的事而言,并不能起到帮助的效用。 嵇燃又久未现身。虽说可叫身边护卫的两个兵士暗中传信,但冯芷凌一时也并没正事要讲,急匆匆地要寻人,倒容易叫人误会她的想法。 冯芷凌左右为难。 她一早计划好了,等嵇燃劫数过去,便想四处经商行事,顺带游历一番。 如今嵇燃的心意,却似乎同她以为的不大一样。 这问题她想不得,一思考便是满腹纠结。大事未了,她亦不希望伤了与嵇燃在谟城朝夕相处攒下的情分。因此既想能常见到他,好互通消息,又不敢当真与他见面。 冯芷凌早在无意间,把嵇燃当哥哥一样的家人看待。她设想了一番,将夫妻名义从“有名无实”转变为“有名有实”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没别的经验,只能将梦中那世的宁煦换作嵇燃试试,却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如今的她,也不是梦中那个贤淑端庄的冯芷凌。已过惯了逍遥自在的日子,谁还肯委屈自己心意,回头一心讨好婆婆与夫婿? 不过宁母虽是极其严苛,后来待她倒也算不错。只可惜冯芷凌一直无子,到底没能同宁母有享天伦之乐的缘分。 冯芷凌回京以后,在酒栈小住了半月。自那次买个笔墨便遇见宁煦,她就不大想出门闲逛了。 上京总有故人,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撞见了。宁府其他人倒还好,应当并不认识自己,但冯府的人总有认识她这大小姐的。 冯家在上京又颇多生意铺子,走到哪都可能被人看见。 紫苑知道她这心事后,忍不住调侃自家夫人道;“您又不是回上京来做贼,怕什么呢?哪怕是老爷看见您回来也无妨,就说是同主君一道即可。” 冯芷凌笑叹:“就当我近乡情怯,不敢见人罢。” 她可不想被冯崧催着回冯府住去。 闲着无事,冯芷凌干脆唤了护卫与金木二人,预备去一趟高山寺。 “若是再晚些来,便能见山上梅花开了。”见山脚红叶都快落尽,冯芷凌感叹。 她还记得,正是一个梅花盛开的凄寒冬日,紫苑来告知自己母亲去世,需得回府的消息。 冯芷凌那时,其实是既盼着回家,又乐于不用回家。 回去冯府,也是被严厉管教着不许做这做那,还经常面对父亲与母亲意见不合时不大愉快的场面。 被罚到寺里清修之后,反倒轻快一些。只是山中苦冷,时日长了,难免想家。 可偌大一个冯府,也只有梅竹轩是她的家而已。 山路还没被人清扫,落了许多残叶,不便行走。冯芷凌让护卫们跟在后头,自己在前面发呆慢慢走着。 她想母亲了。 依稀记得小时还常抱着母亲的腿撒娇。不知何时起,母亲在家日渐威仪,在父亲面前不苟言笑,对自己也逐渐没了溺爱。 虽知母亲是为女儿好的,但难以亲近的宓静秋还是叫冯芷凌既爱且惧。 她贪求家人的温情,却偏偏无法得到。 或许正是因此,在她带着姨母的祝愿嫁入宁府之后,才那么急切地想得到宁府所有人的肯定罢…… 冯芷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没留神前头有兽拦路,身后紫苑捂嘴惊呼,悄悄拉冯芷凌衣裳。 “夫人看……”她小小声地说。 冯芷凌这才抬头,一只浑身绒毛干干净净的三花小猫,正蹲坐道路中间,眼睛圆圆,呆呆看冯芷凌一行人走来。 “是你?”冯芷凌惊讶。 她举手示意身后人停步,自己一人轻轻走上前去。 三花倒是不畏人的模样,见她过来便亲昵地伸头蹭手,丝毫不见外似的。 紫苑站在后头,生怕吓走了这只可爱的小东西,着急又小声地问:“夫人识得这狸奴不成?” 冯芷凌伸手抱它,它也不挣扎,乖巧地窝在女子怀里。 “自然是旧相识。”冯芷凌笑道。 第55章 尾随:无面人她定可认出那声音 这正是冯芷凌离开山寺前,深夜遇见过的那猫儿。 那时它还是小小一团,如今已长大一圈。身上形状对称又不同色的花纹,倒与幼猫时毫无二致。 冯芷凌想起自己曾许诺要带它回去。 试探地抱着往山下走,它也完全不挣扎。冯芷凌摸了摸它头顶绒毛,心想这或许也算一种缘分。 因偶遇了猫儿,带着上山有些不便。冯芷凌吩咐回头下山,先将小三花带回酒栈去。 顺路还得买些养宠的用具。 回头才走没两步,耳聪目明的护卫已察觉不对。 山道岑寂,密林深处却有隐约动静。 二人对视一眼,配合默契。一个迅速拔刀,护住身后女眷,另一个飞身而起,直向林中追去。 留下护卫那个道:“夫人莫怕,是林中有人鬼祟跟踪,待他一探便回。” 阿金阿木亦警惕地挡在冯芷凌身后,四处查看。 少顷,向外追去那护卫便回来,抱拳道:“小的武艺不精,竟叫那人逃远了。” 因担心将军夫人安危,他不敢径自追远,只怕另有圈套。 冯芷凌淡道:“无妨,尽快下山便是。” 一行人匆匆往山下走,不敢再多逗留。 冯芷凌抱着猫赶路,心里想的却是那夜里,曾听见有人提及嵇燃名字。 那对话中显而易见的恶意,在回忆里尽数扑面而来。 她当时躲在树丛后,未敢露面,也看不见对话那两人的面貌。 但其中一人,以十分不屑口吻提到过另一个人。 称那人为“老三”。 被忽视的细节逐渐清晰,冯芷凌心惊不已。 既说行三,莫非指代的便是梦中造反的三皇子? 能以这样口吻称呼另一位皇子的人,他又该是怎样的身份权势? 那两个不知身份的神秘男子,深夜在山道间密谋之事,正是挑拨“老三”与嵇燃之间关系。恰巧能与嵇燃后来莫名被降罪一事对上,连时间亦差不离。 她与嵇燃,似乎都以为京中需防范的人只一个三皇子而已。 照如此说来,幕后还有另一只黑手在兴风作浪。 虽然那夜里没看见神秘人面貌,但对话时的两道声音冯芷凌却还记得。尤其那低哑威严的男声,更是印象深刻。 若能再听见一次,她定可认出那声音。 嵇燃也说,他已知三皇子贪夺大宝之心,因此才奉命回京待命。既然他与圣上都有所准备,为何梦中她还能看见嵇燃被迫以身入局,死在宫中的景象呢? 定是发生过,连圣上也没预料中的意外状况。 … 将冯芷凌一路护送回了酒栈,护卫不敢耽误,立即出去寻暗探传消息给嵇燃。 他俩是嵇燃亲自挑选出来的精兵,身手非比寻常。今日自惭武艺不精,实乃谦辞罢了。 能在被发觉的瞬息便拉开身距,叫护卫无法追击,林中那人必定不是一般毛贼之流。 只不知,那人为何会来盯上将军夫人。 若幕后之人知晓夫人身份,只怕也早已猜到将军离开西北来了上京罢?这情报极重要,非得立即传给将军知道不可。 回程仓促,冯芷凌连要给团团买的用具都来不及去逛。她担心别有用心之人,仍在盯着自己一行,只得给些赏钱,叫酒栈的伙计去帮忙 买来。 谨慎起见,她不敢叫阿金阿木独自出去,只怕暗处的人心怀歹意,连仆从亦不放过。 方才在山上,见夫人一脸冷静,两个护卫还以为她并未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因此才不畏惧。毕竟只有他俩察觉林中异常,寻常人没有武功,自是难以发现。 见冯芷凌比他们以为的还要仔细警惕,两人稍稍安心。 消息传递出去后,当务之急便只余保护夫人。 他们却是不知,酒栈外的暗哨接了密信正往下一个传信点去,却在半路的巷子里,遭人潜行偷袭,一刀抹颈后藏拉走了尸体。 * 接连三日,冯芷凌未出房门一步。 阿金阿木与两个精兵护卫,一强一弱搭配着轮两班值守。白日里酒栈客多,但三楼少有人来,倒还算宽心。可夜间需内外警惕,难免格外辛苦紧张。 三日过去,毫无动静。两个护卫心弦却更绷紧。 将军必是在上京附近行动,按理来说,密信一日不到便能传至。可如今已过三日,却毫无回音。 过程中必有意外发生。可越是如此,他们越不敢离开冯芷凌房外半步。 将军回京有大事筹备,如今只交他俩这一个任务。要是连夫人都没护住,哪有颜面回军中向将军复命? 好在第四日夜里,嵇燃风尘仆仆现身,叫守夜的护卫终于松一口气。 “附近暗哨失踪了三个,我才猜测出事。”嵇燃面容冷肃,“速将近日异常报我。” 二人不敢耽误,言简意赅将上山那日情状讲明。 嵇燃浓眉紧皱。 这两个兵是他亲自操练出来的,特地放来冯芷凌身边,本是图个安心。没想到恰好防了一手。 这两人轻功亦极优秀,瞬息追去,却连那尾随者的背影都没能看清。能派出如斯身手的暗探,显然幕后的主人势力也非同小可。 不是军中之人,便只能是皇族世家。 可好端端的,怎会派人来盯他的夫人? 嵇燃不解。 冯芷凌待他问完明细,将人拉进内间,悄声说出自己前儿忆起的细节。 “高山寺?” 这名称耳熟。嵇燃想起陆川曾经说过,在自己降罪离京之前,三皇子李成哲已派人打听过冯家女在山寺清修的情报。 张嘴想问她待字闺中时,为何会在山寺,却又没敢开口。 冯芷凌的过往,他知晓不多。反倒是有梦境启示的她,对他的过去与将来清清楚楚。 他几日前才听了一段,已是颇受不了。万一在高山寺中又有新的故事,只怕他要更加难受。 冯芷凌一心惦记着梦里琐碎细节,倒未料嵇燃自顾自在患得患失。 “听那两人言语,似乎对当时的你颇有恶意。”冯芷凌细细叮嘱,“谨炎哥哥仔细想想,宫中那时,究竟有谁视你如眼中钉?” 第56章 梅竹:影风雅只羡鸳鸯不羡仙 听夫人如此发问,嵇燃不由苦笑:“那恐怕多了去。” 他行事刚直,又是边境来的草根武将,与朝中世家没甚渊源。因此哪怕接人待物稍未逢迎讨好,也有得是人看他不顺眼。不过碍于圣上正用他,不好表现出来罢了。 嵇燃那时,看似与三皇子关系近些,实际却又颇遭他那群手下忌惮。 因此真算起来,除了从前结识的军中旧友陆川之流,其余人或多或少,看他这个新提拔的禁军统领都不顺眼。 要从这些人中挑出那格外小心眼,或背后利益与嵇燃冲突的,那可无异于蒙眼捞针。 冯芷凌听了,也不由苦笑。 “京中世家……确是如此作风。”她叹。 这条路行不通。 想起宫中久未见面的姨母,冯芷凌倒有个想法逐渐浮上心头。 琪贵妃若知冯芷凌回了上京,定会想方设法召她入宫相见。若是如此,冯芷凌恰好可借机入宫,寻得些旁的线索。 只是若想趁机入宫,她就不得不回冯府。 将这想法同嵇燃说了一通,嵇燃这才知他夫人回京,岳丈冯崧竟是被蒙在鼓里,压根不知女儿已回来好些天。 冯芷凌从前倒确实说过,与家中亲缘不睦。嵇燃不愿她勉强:“后宫难以探听政事,实在不必如此。” 若他夫人不想回冯府,就不要回去罢。 冯芷凌不肯。 “虽不知盯梢我的人从何处来,但既然我的行踪已被人发现,再隐藏也没有意义。”冯芷凌道。 “也不尽是为了宫里的消息。”冯芷凌安抚他,“姨母乃京中最挂念我的人。我回来却不去见她,实在心中难安。” 姨母虽还年轻,多得是机会相见。可她也没忘了,姨母在宫中病重去世,她有多痛心。 若得机会,多去宫中陪陪她也是好的。 * 冯芷凌带着护卫回了冯府。 临走前,嵇燃愧疚不已:“原该陪你回门,只是我这的安排尚未明了。需待圣上明棋落定,我才好公开露面。” 冯芷凌笑:“无妨。芷凌不是在意这些虚礼的人。” 肆意妄为些,反倒能行事便利许多不是么? 冯府门口的小厮还是从前几位,见远去西北的大小姐竟忽然出现在自家门前,惊讶不已。 “快去告诉老爷,大小姐回来了!” 冯芷凌信步跨入家门。 将近一载未归,看到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致,难免有些怀念。 毕竟自出生起,她大部分人生几乎都在冯府度过。 白日里冯父若不在家,大半是去外头忙于生意。冯芷凌也不着急找父亲见礼,先回自己的梅竹轩去。 待冯崧回来,再去他院子里不迟。 梅竹轩的门是敞开的。 紫苑远远见了,已是不快:“您院子里还许多珍贵旧物,素日怎能这样粗心开门,无人管照。” 走得近了,却听见里面有人声。 两个婢女正低眉顺眼小步出来,抬头见是大小姐冯芷凌,急忙行礼。 “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安。” 里头正闲玩的冯芷萱隐约听见称呼,呆了一呆,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的姐姐早跟着那个没用的郎君去了西北,怎么可能突然就回来呢? 一骨碌翻身出门去看,究竟是哪个下人乱喊乱叫,却正撞见冯芷凌款步踏进院子。 冯芷萱上前几步,结结巴巴:“姐、姐姐你回来了?” 冯芷凌冷淡地“嗯”一声。 她也没问冯芷萱为何在此,径自便与妹妹擦身而过,往自己的房内走。 正房门上倒是挂着金锁,钥匙管家那有一份,紫苑亦有。开门进去,里面窗明几净,叫冯芷凌心情好了不少。 府中人不可能预见她今日突然回来,只能是素日便打扫得仔细。 紫苑见了这情状,笑道:“倒好像昨日才住这儿似的。” 怀里的三花猫团团,似乎也知道是回了冯芷凌的地盘,自顾从紫苑怀中跳了出来,开始不怕生地在房内四处巡视。 冯芷萱站在冯芷凌闺房门外,自以为悄摸地往里看。 同来的只有紫苑,院里还有几个眼生的护卫,却不见冯芷凌当初嫁的那个夫君。 这可是成亲后她第一次回来,那男子都不陪同,莫非两人情义断绝了不成? 房里的冯芷凌忽然转身向门口走来。冯芷萱以为她要呵斥自己张望,不由下意识后退半步。 却见嫡姐连眼神也没分自己这头来,直接往外头去了。 院墙外头有阵嘈杂声响,脚步匆忙,夹着管家小声话语。冯芷凌款款前行,见冯崧进门便行礼道:“父亲安好。” 冯崧停住脚步,皱眉打量女儿。 “看来西北贫苦,水土确实不大养人。”父女久别重逢,冯崧半晌才吐出这两句话。 后头紫苑听了,心里不大赞同,只是不敢反驳老爷。 自从去了西北,夫人日日心情愉悦,甚至还开始习武练功,气色都比之前好了许多。 怎么就成了西北水土不养人呢? “他呢?”冯崧不冷不热道,“回京来也不上门。” 冯芷凌回答:“请父亲莫怪,夫君另有上司指派要务,暂且无法脱身。过阵子会上门拜访的。” 冯崧不置可否,只道:“既然回了,就去祠堂上柱香。” 冯芷凌应下。 父女二人一道出了院子,只留冯芷萱在后面莫名遭了忽视,心里 有气又发不出来。 紫苑回头见她还在,惊讶道:“二小姐,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身边伺候的人也不跟紧些?” 冯芷萱语塞。 两个婢女才叫她打发走罢了,并不是没用心跟着。只是冯芷萱不好解释自己为何会在本应空荡的梅竹轩里头。 她是以为,冯芷凌一年半载不可能回上京来,这才为满足自己私心,搬进了梅竹轩里住。虽说冯崧只准她用厢房,但无论如何,她都是在未告知原主的情况下自己住进来的。 紫苑她倒不放在眼里。但若姐姐看见自己的东西在东厢里头,必定会露出淡泊却了然的神情,仿佛将她那些暗暗比较的小心思都看穿。 冯芷萱无法接受。 顾不得紫苑能瞧见她所作所为,冯芷萱气急地将两个贴身婢女唤回来。三人将东厢草草收整一番,灰溜溜回豆蔻院去了。 待冯芷凌从祠堂回来,听紫苑讲笑话似的对自己说那番光景,也不由失笑。 “既回来了,这两日你们辛苦一些,点点库房里的东西。”冯芷凌笑着吩咐,“东厢也重新打扫,熏一日苏合香,避秽。” 紫苑忍着笑答应。 这话若叫二小姐听见,只怕会气得发疯,叫府中安宁不得。 没法子。说来两姐妹曾经关系,还算濡睦亲密。不知从何时起,成了如今这合不来的模样。 * 冯芷凌回府没几日,冯崧便请人往宫里递了消息。 好在冯府乃多年皇商出身,若是寻常商府人家,恐怕还没这往宫里传递的法子。 琪贵妃知外甥女竟得归乡,喜不自胜。当即求了圣上恩典,允自己派人接外甥女入宫陪伴些时日。 圣上对嵇燃行踪心知肚明,甚至连冯芷凌追来上京之事也有探子耳闻,只是没叫贵妃知道自己知情。 见她满面欢欣提出请求,便也含笑答应,只是趁机提出许多无理要求与贵妃逗趣。 近几月来,圣上在重华宫待的时间更长。 上回毒发,虽然救治得当,一时没有大碍。但时日渐长,毒物损耗的坏处仍是逐步显现出来。 再想同年轻气盛时那般,朝中事无巨细把控掌中,着实有心无力。圣上如今,下朝后只在御书房待个余时辰,接见完大臣皇子之后,便缓步去重华宫用膳。 暑去寒往,这习惯竟保持了快半年。 由是如此,向来无后傍身的琪贵妃,在宫中荣宠愈发有一无二。 皇后薨逝后,贵妃协理六宫,且宠爱长盛不衰。乃至朝中一度,有圣上欲立贵妃为后的传言。 只是传了许多年,也未见当真立后,这话头才渐渐平息下去。现圣上日日去重华宫里,谣言复又喧嚣起来。 冯芷凌一路进宫,便觉所遇宫人待她较此前来时,更为阿谀谄媚。 她不知宫中情况,以为因上回进宫自己尚是闺中少女,如今却是武臣夫人,因此待遇略不同些。 待进了重华宫,与姨母相见,好一番感怀叙旧不提。等冯芷凌想到此事,好奇讲来,却引得琪贵妃贴身女官捂嘴偷笑。 “夫人有所不知,这皇宫呐,最是看人下菜的地界儿。”女官笑道,“所幸娘娘盛宠,是圣上多年来最为贴心体己人儿,那些人自然待娘娘的亲眷也格外讨好。” 冯芷凌才知,圣上近半年都歇在重华宫,甚至一日要来两三趟。 足见姨母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也难怪宫人待自己都格外不同了些。 姨母确实比冯芷凌上回见时,更加容光焕发,笑靥盈盈。冯芷凌似乎明白了,梦中那世的姨母为何会在升太妃位分后,迅速憔悴凋零。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能得帝王半生爱重不移,或便是姨母入宫、苦尽甘来后的一份机缘罢。 第57章 重华:鉴真意太子殿下送了些珍果过来…… 许久未见,琪贵妃先拉着冯芷凌聊了半晌闲话。 贵妃本还有意遣退女官后,细细询问冯芷凌出嫁后的情状,毕竟当初婚礼中生了许多波折。只是闲谈杂事一开心,便聊入了神。待午时将至,眼看圣上要来,琪贵妃只好将此事按下不表。 冯芷凌见重华宫内女官都渐忙碌起来,连忙准备告退去偏殿避让。 琪贵妃却笑着留她。 “好孩子,不必躲着,圣上是待小辈极亲厚的。我在上京拢共也就剩你这一个亲人,圣上早说要见你一见。” 如此一来,今日重华宫这用膳,倒好似成了家宴。 午时还未至,果然圣上已从重华宫外踱步而来。 宫中诸人俱拜下接驾,冯芷凌亦不能例外。余光却看见琪贵妃并未行礼接驾,而是小步往外去迎。 少顷,圣上揽着琪贵妃进宫。见为首俯身下拜的女子衣着与重华宫内女官不同,便知是贵妃的宝贝外甥女儿,竟上前亲自将冯芷凌扶起来。 不敢令圣上屈尊,冯芷凌急忙谢恩起身。 琪贵妃笑道:“臣妾的宝贝心肝,这是第一回来宫里见姨父,就品了姨父好大一遭威风。” 圣上无奈:“你这个当姨母的没护着,朕能怎么办?” 言语间亲昵宠爱,竟是说若琪贵妃叫冯芷凌不行礼,也不会怪罪的意思。 琪贵妃这才收敛神色,嗔道:“礼不可废。您毕竟是天子。” 冯芷凌在旁看着,对姨母在圣上心中份量,又有了新的认识。 方才琪贵妃将圣上称为她“姨父”时,冯芷凌还暗暗心惊。哪怕是皇亲国戚,也未必敢在圣上面前使用寻常民间称呼,冒犯真龙威严。 琪贵妃却轻易便说出了口,圣上还一副乐在其中模样。 冯芷凌从前来,也并未见过圣上。万万不能想到,向来以励精图治、龙颜威仪著称的圣上,在姨母面前是这个样子。 冯芷凌只以为帝妃感情一向如此,却不知这番蜜里调油,也是近期才酿成的好果。 真说起来,还同她婚礼生变之事的后续有关。此乃二话,暂且按下不表。 圣上早知琪贵妃接了冯芷凌这外甥女入宫,今日来用膳会见到。不必他开口或示意,一旁的秦公公便主动将见面礼奉上。 “常听你姨母说起你,是个颇喜文墨博学多才的女儿家。冯府也算小有富贵,宫里的好东西,只怕你在重华宫也见惯了。” 圣上果真如琪贵妃所说,待小辈十分随和,语气亲切,“这几卷画是前朝画师亲笔,带回去家留着赏玩也好。” 冯芷凌忙谢恩不提。 初次面圣虽有些紧张,但因圣上与姨母之间实在亲昵,冯芷凌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若不提天子身份,这顿饭当真与家宴无甚区别。 圣上自从龙体损伤难愈,便多了个午膳后休憩一盏茶的习惯。从前身体康健些时,都是整个白日搁在御书房处理政事。如今干脆将手撒开,才回重华宫得些松快。 “下月政事,朕预备交给天昊处理。”饭毕需消食,圣上还未午憩,便与琪贵妃闲聊,“恰好趁你外甥女在,不如带她同去庄子泡泡温泉。” “西北苦寒,如今回京应当抓紧好好调养。” 琪贵妃听了道:“既这样,就看若若想不想去?那温泉庄子也没旁人,往年只有我去罢了,干净得很。” 冯芷凌忙答:“随姨母意思就好,去不去都使得。只是怕路上折腾反而累着姨母。” 琪贵妃笑道:“我这身子还没那么不中用。难得你回京来,尽管到处去玩玩。” 遂作主定下温泉之行。 * 待圣上有事离开,琪贵妃这才将女官遣远,拉着冯芷凌讲私话。 “姨母正为你婚礼忧心,只恨自己身在宫中,无法前去。”琪贵 妃眼睛微红着道,“哪知竟能发生那样的变故?你这孩子也实在不听劝,若那夜里随金姑姑来我这,总不至于去西北那荒凉地方常住。” 冯芷凌轻声劝慰琪贵妃:“芷凌心里有自己的考量,因此没能一走了之,害姨母凭白担心,实在有愧。只是您也别太忧愁,芷凌如今过得很好。” 琪贵妃泪眼氤氲地道:“那等苦寒之地,当真好么?可别是哄姨母的假话罢!” 冯芷凌笑道:“您别不信呀!您看我离开上京这么久,回来可见消瘦了?” 琪贵妃闻言,再将外甥女仔细打量。的确,面颊白里透红,比一年前进宫气色好看不少。连臂腕都略圆润了些,肌肤胜雪,盈透得跟玉似的。 这才安下心道:“若真如此,那便再好不过。” 又说,“姨母的若若年龄大了,有自己主意,姨母也知道。只是以后有事,可不许再不同姨母商量。” 冯芷凌忙撒娇耍赖:“那时事发突然,想同姨母寻主意也没法子。今后有事,再不敢瞒着您。” 心里想起嵇燃殒命那事,只能对姨母道一声抱歉。 说是不瞒着,但那玄之又玄的事儿,她也不肯随口讲来叫姨母白白担心。 何况,若姨母意外得知圣上在自己梦中,乃是英年早逝结局,又该如何设法挽救呢? 嵇燃的命劫是人为,自己还能去想法子。可圣上的命劫,是身体逐渐衰败而来的。 如今宫里已尽力招揽名医,至于将来如何,恐怕只能看天意罢了。 琪贵妃不知冯芷凌心中所想。方才心结解开,胸怀便放开许多。想起冯芷凌此前托人带来的那只云蝶金簪,忙唤了人去取来。 “今日原想簪这只,早上醒来宫里忙上忙下,一时竟给忘了。” 冯芷凌笑而不语。圣上如今常歇重华宫,只怕宫中女官平素尽是万分用心,姨母早晨要送圣上,一时忙忘琐事也正常得很。 她不知的是,圣上不许宫人吵醒贵妃,这才叫琪贵妃今晨起晚,梳妆匆忙,忘记了云蝶金簪的事儿。 “若若替姨母戴上罢。”琪贵妃道,“没想到那偏远之地,亦有这样巧手的匠人。如此技艺,便是来宫里谋个差事也使得。这簪子姨母真是喜欢极了。” 冯芷凌道:“原是夫君寻来的人,芷凌一看这簪子,就知姨母必定喜爱。若您看得上,我回去再叫他打几支来。” “那可别。”琪贵妃面对女官呈上的铜镜照了一番,回头道,“若是可以,你尽管在上京住久一些,别急着去。” 说到这,琪贵妃方想起正事:“说来你随郎君去了西北,怎这样快便回京来,莫不是他待你不好?” 圣上倒是与贵妃说过,他看中的那将领,必会设法调回京城。琪贵妃这些时日,才没那么担忧,只是没想到圣上似乎还未有升迁旨意,冯芷凌倒自己先回去了冯府。 冯芷凌解释道:“姨母放心。夫君他待我极尊重,家中琐事俱是我自己拿主意的。甚至我如今还在同外头镖局谈了些生意,也是多亏夫君鼎力支持,才好行事。” 于是便将在谟城的一些日常,当做笑谈与琪贵妃讲。 “原来是惊雷镖局。”琪贵妃颔首,“他们家曾经同咱家也颇多往来,只是后来那位宿老先生走镖在外得多,又定居扬州,联系得便少了。既有这样渊源,又能叫你做些自己乐意的事儿,倒是很不错。” 想起冯芷凌说过,嵇燃将圣上赐予的明珠也给她去切割玩耍,琪贵妃不由摇摇头,调笑小辈道:“看你聊起生意来,眉飞色舞的模样儿,只怕心不在家里头,都丢外面钱眼子里去了罢?得亏你家郎君不管。” 又吩咐女官取了自己宫中珍藏的夜明珠来,给冯芷凌:“家里珍珠可都切去了?这一盒也拿去玩罢。” 冯芷凌大窘告饶:“姨母尽会调侃我!若若哪里是这样的败家的人,只切了一颗而已。” 忙叫紫苑去自己房内取,给姨母看看自己并未糟蹋东西。 虽说小名若若,是宓静秋向来取的。但后来自己长大读书上学,母亲便很少用这名字唤她。父亲觉着女儿小名亲昵,为保威严,也从不叫。 长期这样唤自己的人,只有一个姨母。 非要再算一个,便是梦里那个宁煦了。 冯芷凌自己也好久没如此自称,方才脱口而出,竟还有些羞涩。 她都这么大了,还被“若若”、“若若”地喊着,像是唤家里的小女孩儿。 紫苑已快步将臂钏拿了来。冯芷凌接过,给琪贵妃看:“也是打金簪的那匠人做的,您瞧,可有糟蹋这颗极品东珠?” 琪贵妃笑着轻敲外甥女脑门:“看来穷地方去久了,眼力见儿还是不大行。这是昔日进献宫里来的白龙南珠,怎在你口里成寻常东珠之流?难怪舍得拿去一切两半。” 姨甥二人正亲密谈笑着,外头有人来传:“禀贵妃娘娘,太子殿下送了些珍果过来,请您品鉴。” 冯芷凌闻言一愣。 按理来说,皇子应少涉圣上后宫才是。缘何太子李天昊会如此坦荡地送礼物来重华宫? 第58章 别庄:鸿雁聚嵇将军心心念念的夫人 琪贵妃却习以为常,神色自若地吩咐女官去收下。 太子常派宫人送东西过来,重华宫上下早都习惯。甚至连圣上,对这情况也是知晓的。 冯芷凌虽面对着琪贵妃说话,心却飘去了重华宫外。 虽说,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太子亲自送来。但她实在急于确认,此前在高山寺外深夜密谋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太子。 那夜对话的两人中,身份更居高位之人的口吻,听起来并不似一般出身。若能以那样不屑语气去提三皇子,此人必也是皇亲国戚才对。 冯芷凌首先怀疑的人选,便是太子李天昊。 这位殿下自小便作储君培养。据传他性情平和,胸怀仁慈,堪当大任,又因是先皇后嫡长,公认的储君之位十分稳固,无人能撼。 只是其他皇子年岁渐长、初露头角之后,难免有人动了些旁的心思。 其中以暗暗期许三皇子、五皇子两位殿下的人最多。 三皇子年岁与太子近些,颇有俊逸之才,自从接触政事以来,屡获功绩。在世家朝臣之中的口碑日渐优越。 五皇子虽比四位哥哥们都年轻几岁,但自小是圣上在宫中亲自教导。一向威严的圣上,对幼子极其温和宠溺,不复从前对儿子们那般严苛。 虽说太子如今稳固,但世事皆有万一。 太子已是未来新君,再想投诚攀附也难出头。可若将来的君王换位……不就有旁的机会了? 更不用说,上京本就有许多势力,与皇子身后亲族牵连。 因此,若说太子有意铲除威胁,暗设挑拨,离间三皇子收服的麾下,似乎也不是没可能。 正思索间,见女官已将宫人送来的珍果呈上,冯芷凌暗中可惜。她的身份是嫔妃亲眷,自然不能在宫中随意来去,也没有那么容易,见到诸位皇子。 可若有机会寻出那深夜神秘人的身份,想必于将来大有助力。 琪贵妃见了呈上来的珍果,笑道:“圣上昔日赐过太子一处庄园,里头奇花异草、珍果香株无数。殿下每年都会遣人送些来宫里头。” 冯芷凌道:“原来是太子殿下自家里的稀罕物。旁的不说,光这颜色的石榴,芷凌便从来没见过。” 琪贵妃便笑着解释,说那庄园中有片果林,其中一棵石榴树天生有异,第一年结出的果便是白籽,掰开观察果肉,晶莹剔透如冰晶般。 太子第一年送珍果入宫时,圣上便叫人将石榴分一半来重华宫,给贵妃尝尝。这白晶冰糖一般的异色石榴,琪贵妃极喜欢。不知何时透了风声出去,太子殿下便年年都往重华宫送了。 石榴多籽。 这份心意,当真送到了一直有憾的贵妃心坎上。 太子这动作没刻意张扬,可也未特地隐瞒。他那几个或张扬或低调的弟弟,都知道此事。 三皇子李成哲自然也早就听说。 只是他心里,对李天昊这讨好琪贵妃似的举动,是嗤之以鼻的。 “得父皇多年看重不够,现在连后宫里的女人也去献媚。”眼前是极亲信的手下,李成哲言谈便无所顾忌。 手下忙应和:“圣上久不立后,唯一可能登上凤位的只有这位。或许太子刻意,是想叫那位娘娘替他争取。” “他已经是太子,还争取甚么?”李成哲不悦。 只是他也认为手下说得对。贵妃不过后宫女子之一,甚至还多年无子,无所依仗。李天昊却如此做派,不外乎表现给父皇看罢了。 他却想错了。 李天昊对琪贵妃如此殷勤态度,不外乎看清了这位娘娘同父皇之间的羁绊,远不是其他嫔妃可与之相比。 他少年丧母。自先皇后薨了,圣上对嫡长子的教导更是严苛峻厉。太子天生温和脾性,初时处理政事还不大圆滑老练,常被圣上叫去御书房责备。 琪贵妃偶尔会给圣上送些茶点,无意中也遇过几次。有一回见圣上不避宫人,叱骂太子失误,于心不忍,便装作无意开口解围。 自那次后,太子政事上已小心周全许多,圣上极少斥责他。但贵妃一时善心,太子还是记在心里的。 只是御书房里这段渊源,除了圣上的人,再没旁人知晓罢了。 * 在重华宫里歇了几日,预备去温泉庄子的仪驾已经备好,琪贵妃便带着冯芷凌先行出宫。 圣上并未同行,只因这几日还有地方急报未处理完。只交代琪贵妃先安心去,趁着清静多歇一歇。 如此也好。否则若圣上来,只怕琪贵妃要时时伴驾不离左右,自然与冯芷凌待一处的时间便少一些。 这儿说是温泉山庄,实际却好似一个小御花园。景深廊曲,园林中处处玄妙。冯芷凌在琪贵妃歇息的时候独自去逛,不重路地走了两日,还没将这处光景探得尽兴。 紫苑是冯芷凌贴身侍女,跟着入宫也一起享了这长见识的福气。 来到这后,琪贵妃不愿拘着冯芷凌在自己身边,只叫她自己去玩无妨。冯芷凌痛快地游览园中景致,兴致高昂之余,忍不住联想起来另一世。 梦中此时,她还在为宁府各处刁难,平心静气地叫自己委曲求全。 这样想来,婚礼那日发了狠心,带上圣旨同嵇燃绑作一处,倒真不是坏事。 冬日渐寒,本该是万物凋零、不胜唏嘘之景。但这庄子既是给皇家汤泉所用,自然不能叫贵人来此见满目萧条。 园景虽小巧些,但也铺就玉峦叠嶂、松林漫翠的野旷之雅。冯芷凌靠在一处绣花藤编的秋千上,赏着眼前景,逐渐困意弥漫起来。 紫苑在后头替她轻推秋千。枝蔓簌簌晃动好久,冯芷凌迷糊开口:“好紫苑,不必晃。走了许久,你也寻个地儿歇一会。” 耳边的轻风却未停,身后人也不闻一声答应。 冯芷凌疑惑地睁眼,清醒了些。回头去看紫苑,余光先映进来的,却是半侧高大结实身躯。 她略微惊吓,无意识地便要从微晃的秋千跳下来。但方才还犯着困,浑身没什么气力,脚落地的时候微微一软。 踉跄半步,撞进宽厚怀抱里。 身后那人不知何时,已绕到跟前来将她护着。这人身上气息干净冷冽,有些熟悉,冯芷凌抬头一看,果然是许多日没见的嵇燃。 她有些惊讶,却没开口,只定定望着,等他解释。 嵇燃本是自己寻来此处,见紫苑在推,便悄悄示意她走开,自己接手。没想冯芷凌正想打盹,回头那一瞬以为身后是陌生男子,险些把自己磕一跤。 所幸他身手敏捷,闪身来护住了。 只是他夫人明明已看见是他,也不主动发问。拿美眸盯了嵇燃一会,他只好痛快缴械投降。 “圣上带我来的。”嵇燃主动开口,“贵妃娘娘已去接驾了。” 冯芷凌微讶,急忙想去前庄,又被嵇燃拦下。 “早都接完了。”他好笑道,“不然我怎么有空来。” “你为什么有空来?”冯芷凌低声问,“不是说归京乃隐秘之举,暂不可动么?” “京郊异动已排除,宫里人又老实得很。圣上有意借邓大人年迈告老的机会,将西北军权调予新将领。”嵇燃道,“我自然要明面现身,好谢隆恩。” 冯芷凌闻言,喜悦道:“恭喜谨炎哥哥高升!” “圣旨还未颁布,不急。”嵇燃离她很近,近得能闻出发梢香气,“此番出面托辞,是代邓大将军回京述职。要再等一阵,待朝中动向明确些,才会将另一半虎符交我。” 冯芷凌听出言下之意:“若是如此,岂不是说这两半虎符,俱合于西北军将领手中?” 她的心怦怦跳起来,“那这调兵遣将的权力……” 嵇燃颔首:“待虎符相合,毋需圣旨,一人便可指引边关千军万马。” 冯芷凌心中一时激动一时紧张,竟忘记自己还在别人怀里靠着。 嵇燃乐得不提醒她。只是他耳力灵敏,听见不远处已有人来,只能不情愿地主动后退一步。 来人不是圣上,无须过于在意礼数。但他也不想叫外人看见自己同夫人亲昵状态。 李成哲带着随从经过此处,见前面那男子身形眼熟,不由站在原地。嵇燃转身,这才向他行礼:“末将见过三皇子殿下。” “久别重逢,嵇将军。”李成哲笑得随和,“本王甚是想念从前,只可惜你当日糊涂,否则若在上京,必能成本王左膀右臂。” 嵇燃垂首拜道:“承蒙殿下看得上,谨炎心中有愧。” 分明放任手下占嵇燃军功,后又陷害抛弃他的人是李成哲,皇子殿下却偏偏能安然站着,受有功之将的礼。 李成哲没继续发话,嵇燃也不起身。身后冯芷凌与诸侍女都躬身久立,这一幕远远看着,恭敬有礼极了。 打量众人半晌,李成哲方才笑道:“免礼罢。你我昔日还常一路走,怎么一年未见,嵇将军如此生分客气呢?” 这问题,李成哲倒也不是真要嵇燃回答。他转眼看了直身玉立的冯芷凌一眼,意味不明:“想必这位是嵇将军心心念念的夫人,果真倾国之色,比起宫妃也不遑多让。” 第59章 庭会:寻龙吟龙章凤姿,各显风采…… 冯芷凌谦礼:“殿下过誉,臣妇不敢当。” 这女子容貌确实美丽,仪态端庄,气质清冷中一丝凛然。看在李成哲眼里,却未免太正经无趣了些。 他叫人去调查过冯芷凌出嫁前的事,并未得到什么风月消息。原想拿捏一桩闺阁趣事来当谈资,查来查去却好像只是家中失和,才将大小姐送去山上而已。 李成哲啼笑皆非。自那之后,便将嵇燃这位赐婚得来的夫人抛在脑后。 小小皇商之女罢了,哪怕在宫里有个受宠的贵妃姨母,又能如何呢? 琪贵妃再受宠爱,也没能生出一个皇子傍身,甚至连后位都得不到。李成哲自然不顾忌得罪她的亲眷。他口中之语看似赞赏,但拿臣妻同宫妃比美,却并不大妥。 只是现场唯他身份最为尊贵,也无人敢驳斥。 三皇子一行人离开后,嵇燃心情低沉不少。 难得能重逢相处,好好儿的氛围都被此人打扰。 “圣上预计会在庄子上歇十来天,才回宫去。”嵇燃对冯芷凌道,“这段时日难免再碰到三皇子。若你身边无人,能避开就尽量避开他为妙。” 李成哲与他的旧日恩怨,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嵇燃深知皇子私下手段,不肯叫冯芷凌有丁点冒险。 若真如圣上所忌惮,也如他夫人梦所预见的那样,李成哲迟早有一天会带兵杀入宫中…… 一想到冯芷凌可能在上京遇到危险,嵇燃简直紧张得想将夫人叼走,寻个绝对安全的地界先藏起来。 可他却又不能当真这样。 婚前叫冯芷凌同他和离 ,免得去西北过苦日子,冯芷凌不听,嵇燃就无所谓地随了她。 婚后建议夫人离开上京,对方不肯嵇燃也没法,还生怕自己脸色差,惹夫人心里生气。 冯芷凌看似温柔随和,实际极有主见又坚定。他在她面前总归是畏首畏尾,完全拿不出在外打仗时杀伐果断的威风。 面前人却不管他内心发愁,只道:“谨炎哥哥放心便是。如今是在圣上与姨母跟前,三皇子再有野望,难道敢当着许多人的面,生出是非不成?” 嵇燃想起此前圣上中毒一事,明面上惩治的是五皇子,但据陆川情报透露,那事与三皇子却脱不了干系。 这位刻意表现的三皇子,其惹是生非的胆量,恐怕比冯芷凌以为的还要嚣张许多。 罢了。横竖夫人的行事与胆量,他嵇燃也是没有猜准过! 但凡能猜准,也不会料到,她是明知自己将被下狱还执意成婚;更加不会想到,她会为了提醒自己一句性命之忧,就不辞辛劳追到上京来。 思及此,嵇燃神情和缓许多。 无论她对他是否有意,总归是在乎他的……这已经很好。 顺着思绪,嵇燃忽想到一事,眼睛“噌”地发亮。 等等! 既然当初是为了救自己一命,才刻意完成婚礼,同自己去了西北,那是否说明…… 他夫人所说过的那“意中人”,压根就不存在? 冯芷凌说完话,却见眼前的嵇燃自顾思索模样,并未理会她。等了一会,这男人眼睛一亮,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线索。 忍不住便伸出纤手在他眼前晃晃:“谨炎哥哥可是想到什么要事?” 她一脸期盼状。 正发愁那神秘人身份,如果嵇燃这头有线索可以提供,真是再好不过。 嵇燃低头,张了张嘴:“我有一事想……” “姑娘,原来您在这儿。” 金姑姑不知何时走了近来,笑眯眯唤了一声。 她早看见夫妻两相对而立,凑在一处说话,却也没避让一会,给他们相处的时间。 娘娘本就不满意外甥女嫁给一介罪臣,要随夫君去西北吃苦,为这事不知在重华宫里落了多少美人泪。因此她金姑姑,对姑娘这位夫婿可不会有好脸色。 “娘娘才陪圣上歇去吃茶,怕姑娘在外头玩累了,寻不到路回去。”金姑姑慈爱道,“正让老身来寻您呢。” 冯芷凌忙应:“既然如此,芷凌这就回去。” 她转头小声对嵇燃道:“关于探寻那神秘人身份之事,我有些想法,回头再与你细说。” 话音刚落,便匆忙随金姑姑一道走了。 秋千旁人都走尽了,嵇燃还站在原地。 长叹一口气。 险些就控制不住自己,直接问出了口。 他有些心急。但这个问题,他确实不应该问的。 那个“传闻中”身在西北的意中人,想也知道是冯芷凌的假话。 但即便是真的又如何?难道那男子还能跟进宫里,再往冯芷凌面前凑不成? 他何必问呢。嵇燃淡漠想道。 上次他剑不见血吓走了那探花郎,再来些旁的人,结局也会是一样的。 * 冯芷凌匆忙随金姑姑往琪贵妃住处赶,半路问道:“姨母可是有急事?” 她身边跟着好几个宫女,怎么会寻不到路回去呢?只怕是金姑姑的托辞罢。 金姑姑笑道:“没有什么事情,姑娘莫急。只是庄子里这一会来了许多人,人多嘴杂的,娘娘担心您自己在外头,身边又都是些小的。万一碰上难缠的家伙冒犯您,没个说法。” 冯芷凌这才放下心来。 “姨母也太关照了些。”她不好意思道,“芷凌也不是小孩了,不会叫自己吃亏的。” “您在娘娘眼里头,永远都是她的小外甥女儿。”金姑姑也感叹,“您不知道,大婚那夜里您不肯随老身进宫避风头,老身只得独自回重华宫去。娘娘一见,以为您这边出了什么事儿回不来,那一会差点哭厥过去。” 冯芷凌此番进宫好些日子,从未听人提起此事。闻言眼眶忍不住渐渐红起来:“……是芷凌任性了。” 她那时心绪纷乱,只一心想避开在京中嫁人的命运,又想解救嵇燃将来殒身命劫。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宫中日日挂念着自己的姨母。 “如今您能回京就好。”金姑姑道,“老身自恃在宫里时间长,陪娘娘的年岁多。有些时候,说话直白不中听些。但老身也是念着娘娘,念着姑娘的。只希望姑娘有机会在宫里,就多陪陪娘娘,有事儿尽管同娘娘说。” “金姑姑放心,您的心意芷凌晓得。”冯芷凌轻轻擦去眼角泪花,忍下哭意。 可不要回去叫姨母看出来才好。 金姑姑有时是话多些,冯芷凌却知道她讲这些必定不是为了叫自己难受,而是要自己知道姨母对自己的用心。 就好似上回金姑姑带着世家子的肖像来冯府,本是要她选里头好的那些,尽快定一门好亲事。 可最后,还是故意叫她看见了圣上钦定的嵇燃画像。 并非金姑姑要做那小人,不希望自己嫁进世家,而是希望自己明白圣上已插手此事。若没嫁去勋贵之家,也不能责怪姨母没费力用心。 姨母身边有人这样忠心仔细地顾念她,是姨母的福分。 … 寒夜渐近,这处清静的温泉庄子却热闹不已。 庄中水榭临桥旁,有一处空地是专门看戏的。圣上这回入冬来汤泉浴池温身,宫中戏园的班底也跟了来,好为皇亲贵族解闷。 冯芷凌跟着琪贵妃过来,当即便有宫人请贵妃先坐。圣上则同几位皇子在亭台中说话,还未坐到台前来。 冯芷凌目光所及之处,见到的人都十分眼生。只有两位引人注目些的皇子她眼熟。 其中一位,自然是今日刚见过的三皇子李成哲,还有一位,是在她梦中早已登基为帝的李天昊。 后者便是她近来,有意打听声音的主要目标。 冯芷凌只在梦中那世,某次入宫时远远撞见御驾一次。她与众人皆俯身拜见,待圣驾经过之后才起身。虽说行礼时无法直视,但下拜之前的那一瞬,还是隐约瞧见了年轻天子的面目。 梦中事除了模糊虚幻的部分,其余记得的都历历在目,清晰得好似不会忘记。冯芷凌对李天昊的脸也稍有记忆,同今日见到的相比,梦中已登基的太子似乎消瘦一些,也更显威仪。 但如今的太子殿下,看上去是十分温和谦逊的。 冯芷凌手掌微微发热。 她能否有机会听见李天昊开口? 太子的脸她记得,偏偏那夜里并不敢探身出去看。因此面目无法对上,只能依靠声音认人。 但琪贵妃的座位,在圣上主座的另一侧,恰好离他人座位都要远些。若诸人只是轻声交谈,她根本无法听见太子的声音究竟什么样。 见冯芷凌往那边看了两眼,琪贵妃以为她好奇生人的身份,便主动与她讲解。 “若若应当不认识圣上几位皇子罢?姨母给你讲讲,为首说话的就是太子殿下。圣上原说将政事交予他,换我们好出来松快,到底是舍不得太子一个人留在宫里。” 琪贵妃笑道,“寒冬时来暖身也是习俗,少了太子也不圆满,好歹先来两日过个瘾。” “后头站的那两位,是二皇子与四皇子,这两位素日行事低调些,在宫中遇见的机会不多;刚走去圣上跟前那位,是三皇子,母族可是出过一位先帝丞相的,因此在政事上出力颇多不可小觑;还剩一位是老五……因一些事不方便出来,今年便没跟着。” 冯芷凌低声道:“几位殿下果然龙章凤姿,各显风采。” 第60章 新月:隔山壁但也没打算要和离啊 她倒有意追问几位皇子的声音如何,却又觉得这问题实在突兀。 冯芷凌便闭了口,没再言语。机会反倒轻而易举送到她眼前来。 圣上大约是与儿子们交谈完了,前来落座。沿途众人纷纷行礼,圣上心情不错,微笑着道:“平身罢。” 又对太 子道:“念在你近来事务繁忙,难得消停两日。这第一出戏便由你来选。” 李天昊忙谢恩:“谢父皇赏赐。” 离得近了,连冯芷凌也能听见父子间言语。太子的声音清朗温雅,并不十分低沉,与冯芷凌那夜里听见的声音大相径庭。 那人不是太子。冯芷凌得出结论,一时既放心又些微失落。 放心是因,嵇燃前世选择匡扶正统,护卫太子,甚至为太子铲除异己肯以身做饵。若太子李天昊反而是背后布局之人,那嵇燃的牺牲岂非太过可悲。 失落则是因为,既然答案不是她最怀疑的人选,那这条线索还得再追查下去。可失去目标漫无头绪,冯芷凌也不知能从何处查起。 要是找不到正确答案,这梦中的线索便要断了。 台上粉墨登场,灯辉彩映,冯芷凌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戏中。 只拿眼睛望台上,心里在想自己的事儿。 琪贵妃倒喜欢今日这几出戏,赏得入迷,微微侧头想同外甥女闲评几句。见她视线定在台上,眼神却有些放空,又悄然将头扭了回去。 待幕落人散,回自己那处庭院后,琪贵妃才细问。 “若若可是有心事?这出戏我记得你也欢喜,今夜却似乎赏不进眼里。” 白日里冯芷凌偶遇过李成哲的事情,身边宫人已告知琪贵妃知晓。原没放在心上,可外甥女儿似乎心情不虞,琪贵妃便只能想到与白日里这事有关了。 冯芷凌忙道:“戏很好,只是今日有些疲倦,没能看得专心,糟蹋了姨母一番好意。” 轮到琪贵妃点时,她特地选了冯芷凌喜欢的那戏本子。可惜冯芷凌那时,绞尽脑汁在想梦中一些琐碎细节,没能安下心来好生欣赏一番。 “三皇子可是唐突了你?”琪贵妃蹙眉,“这事你不提,宫人也会告知我一声。他看着是个聪慧明理的人,实则有些好高骛远,脾性骄傲。讲了什么无礼放肆的话,你只管说与我听。” “多谢姨母为若若撑腰。”冯芷凌软着声音甜道,“三皇子并不算唐突我,只是恰好遇见谨……夫君,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而已。” 琪贵妃点头:“他对嵇燃讲那些话,我也才听宫人说起,这个人私底下是无礼狂妄惯的。他如何说嵇燃我尚可不管,若敢牵扯你头上,便只管同我说,不必顾忌他是皇子。” 冯芷凌笑:“好,若若保证。” 有人偏袒护着,自然是叫人开心的事儿。 琪贵妃这才缓和脸色,笑问:“白日里见到你那夫君,可有高兴些?” 冯芷凌眨眨眼,没说话。 琪贵妃便以为她默认了,心里倒有些别的计较。 她原本就对这外甥女婿不甚满意,更何况冯芷凌因嫁给他,白白离开上京去荒凉边境吃苦一年,更是害琪贵妃惦记不已。 哪怕圣上哄贵妃时保证过,绝不会叫她的宝贝跟去西北太久,也透露了自己欲扶持嵇燃的打算。但琐碎事宜真要计较起来,嵇燃只能勉强算个自身无过。 要说成婚后的功劳?那是决计没有的。 听戏时,琪贵妃已瞧见嵇燃远远在后头卫队中经过。冯芷凌只顾竖起耳朵听圣上与太子说话,全没发现嵇燃也在。 贵妃也不吭声。她巴不得留着冯芷凌在身边多陪陪自己,哪里会想提醒冯芷凌去望一眼如今夫君? 但方才忽然想到,再如何不欣赏嵇燃,他同冯芷凌已成婚一载也是事实。估计两人也已多日未聚,小夫妻互相思念对方也正常得很。 夜间无心听戏,只顾放空,或许不是因李成哲出口冒犯,而是因别的人罢? 如此想来,琪贵妃自认掌握了关窍。 便道:“庄子上规矩不似宫中肃严,夜间若想出去逛一逛,赏赏月,也无不可。” 这话头忽转,冯芷凌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朔日的月,不甚明亮。要是姨母想赏,若若这就陪你去罢?” 这孩子竟没听懂自己暗示,琪贵妃暗中好笑:“罢了。今夜有些乏,姨母先回去歇了。” 散场时圣上交待,他还同太子有事商量,或许不会早来。琪贵妃便自去歇下不提。 冯芷凌回了自己房中,将琪贵妃那几句话细细一咂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姨母竟以为自己无心听戏,是在一心琢磨同谨炎哥哥夜间私会的法子! 冯芷凌哭笑不得。 旁人不知她同嵇燃从未圆房,并无夫妻之实……会产生这样误会倒也合乎情理。 幸好她当时没能听明白话下之意,否则免不了当着姨母的面脸红。万一说漏嘴,被姨母知道自己仍是闺中之身,恐怕就有得闹了。 以姨母对自己护短的性子,怕不是干脆叫自己同谨炎哥哥和离。 她梦见过往结局后,确实不想嫁人,但也没打算要和离啊。 在嵇府有什么不好?横竖也没人碍着她要做什么,这样自在的日子,可不是任意一家都能给。 等谨炎哥哥那事解决之后,不和离她也觉得可以。和离的女子虽可自成一家,更自由些,可若谨炎哥哥将来另娶妻子,她自然不方便常与他来往了。 她的箭术还未出师,怎么甘心失去这样一位武神名师?而且家里只自己同紫苑两个,也怪冷清的。 想到这,冯芷凌突然愣神。 她此前可不是这个计划……明明一心想着了却心愿后,外出游历的。 … 心绪乱了。 冯芷凌竟难得失眠起来。 庄中清幽舒适,令她夜间一向能安眠无梦。这会儿突然睡不大着,只好随了琪贵妃说的“出门赏月”。 虽是朔夜,但好在万里无云。苍穹星点,清辉如旧。冯芷凌唤住了要跟上来的紫苑,说自己只在庭院边缘走走,不必人陪。 趁夜走走,好消去心头涌上来的杂念。 若非琪贵妃无意点起,冯芷凌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失却局外人的平常心。 想救嵇燃,想要他一生顺遂。不仅因他是忠勇正派之人,更因他对自己与母亲有过救命之恩。 她一开始想的,不过尽人事听天命。 当意识到嵇燃的命劫或许提前,她不顾路途中可能存在的风险,执意要来上京找一个她根本不知道行踪的人。 重逢之后,那人与以往不同的一些话语,拨得她心弦轻颤。她顾左右避而不谈,只当他那是不必回答的无心之语。 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已经到了哪怕事情解决,也不肯同嵇燃渐行渐远的地步么? 冯芷凌脚步停在墙边,径自发怔想着心事。 上回假设过一番,若将梦中婚后,与宁煦的那般日常换作谨炎哥哥如何。 当时的冯芷凌浑身一颤,只觉哪哪都不对劲。 便将这假设抛去脑后。 可谨炎哥哥只是谨炎哥哥罢了,哪怕二人真成夫妻,她又何必用同宁煦的经验来类比另一个人? 眼见新月高升,时辰已渐晚了,冯芷凌暗暗好笑自己是闲来无事,才思虑许多。 她婚后早试探过嵇燃,对方于她无意,正直得能令天下九成男子甘拜下风。如今她并不确定对方情思,反倒自己一个人在此纠结于心。 还不如去睡一觉,或许醒来便不在意,疑虑全无。 冯芷凌转身想回房。 身后的墙外却传来敲击声响,冯芷凌疑惑回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她回身走了两步,身后的敲声又轻轻响了一下。 冯芷凌:“墙外何人?” 熟悉的沉稳低音传来:“怎么还未回房歇息?” 60-70 第61章 夜谈:难尽欢我毕竟是你名义上的夫君…… 才在想着他的事儿,这人自己就出现在一墙之外? 冯芷凌万想不到,深夜还能遇见嵇燃,一时骤不及防:“谨炎哥哥怎么会在这里?” 此处虽不如宫中那般规矩森严,但到底是圣上亲临的地方。深夜若圣上无召,嵇燃也该去自己的住处休息才是。 偏偏出现在贵妃院落墙外, 要是叫人看见,难免误会他形迹可疑。 嵇燃却道:“圣上允的。” 方才圣上领着各皇子离开前,他本跟在旁边随驾护卫。圣上仿佛忽想起他同琪贵妃的外甥女是夫妻,随口吩咐他可向琪贵妃求个恩典,好叫鸳鸯相聚。 “说来这婚事还是朕亲赐的。”圣上道,“没得朕与贵妃一人一头,倒把你们夫妻俩拆开来。” 嵇燃忙下跪惶恐谢恩。 待圣上一行回了书房,他亦不想径自回去躺下,不知不觉就溜来了这处。 圣上可没说白天才能过来。 听见墙内似乎有女子轻悄走动,那脚步声十分熟悉。嵇燃在墙外默站了半炷香有余,听那女子仿佛准备回房,才忍不住敲了敲墙。 他倒也可以一跃而上,翻墙直接来见她。但若当真这样行事,只怕会把冯芷凌吓一跳。 惊动庄中其他护卫,也不大好。 冯芷凌语塞。大晚上圣上怎会突然吩咐嵇燃来寻自己? 只是追问也无甚意义。冯芷凌本欲走出院外,当面同他交谈。心中掂量几息,还是决定先不见他:“夜太深了,不如谨炎哥哥回去好生歇息罢。” 嵇燃却说:“我睡不着。” 他站在墙外没走,“若……你今夜也没心思安寝,不如去花园散散心?” 冯芷凌没回答。 墙外又传来声音:“此前你说有事,要等有机会再同我细说。” 冯芷凌这才想起,白日里被金姑姑唤走前,她确实与嵇燃讲过这样的话。 那嵇燃不顾时辰来寻她,大约也是为这事? 提起正事,冯芷凌心里那点不自在才稍退却。她快步走出大门,就见月色隐约之下,有人站在墙头枯藤旁边正候着她。 冯芷凌迎上去:“此处说话有些不便,不若寻个开阔些的地方。” 里头要是有人巡夜路过,轻易便能听见墙角私语。她同嵇燃说的事儿关乎皇家与朝堂,实在不宜被人听见。 嵇燃默默跟在她身后,走到庄里一处视野开阔些的亭子中。 四处无人。冯芷凌这才悄声将夜间情况告知:“芷凌原本怀疑,山寺密谋之人会是太子殿下。但赏戏前听见太子交谈声,同那夜听见的声音很不一样。” 她问:“先前宫中出事,你无端被贬。除去已经牵扯进事态中的三位皇子,可还有其他人值得怀疑?” 三皇子野心已有人发觉,而五皇子遭人煽动做了错事也已受罚。被冯芷凌精准怀疑的太子,嫌疑又变小了些。冯芷凌实在没有旁的线索。 嵇燃摇头:“确实应与太子无关。毕竟储君殿下名正言顺,没必要兴风作浪。” 冯芷凌不由失落:“可惜那夜我胆小怕事,没敢妄动。若能大胆些窥见说话那两人的相貌,这问题说不定早就解决了。” 嵇燃却叹一口气,先解下大氅替她披着,挡去寒风。 “答应我,今后也别做那么危险的事。”嵇燃敛下眉目,“那夜你若不小心露了行踪,只怕这辈子再也下不来那座山。” 略一设想,冯芷凌曾同这样的危险擦肩而过,嵇燃忍不住胆寒。 要是冯芷凌那夜被那两人发现,她无意中已听见他们的阴谋行事。只怕早就魂消香断在山间小道上。 他的心惊胆战,冯芷凌并未在意,反倒微微笑着解释:“谨炎哥哥放心,我自然做事是万分小心的。只是现下想来,可惜错过那机会而已。” “近日我大约还会在姨母身边一阵。”冯芷凌思索道,“哪怕离庄回宫,也没那么快便回冯府去。趁还在宫里的机会,或许还能继续打听看看。” 嵇燃不语。 他来,只是想靠她近一会。重提白天那事不过借口罢了。 嵇燃算是看出来了,自己略微向前,她便警惕难安。像猫似的,听见动静便想逃去丛林深处。 他得找个借口,才能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靠上来。 “偶然得到的线索,哪有那么容易探听真相?只怕在宫中耽搁,也是枉然。”嵇燃换了话头。 “宫中之事,交由我去琢磨便可。”他轻声说,“你不是还有当铺与镖局的生意要兼顾么?等开春气候暖些,可随行回谟城,一路上会舒服许多。沿途说不准还可游览些名山大川。” 冯芷凌疑惑地抬眼,不大明白这话头怎么就绕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确实有意四处游玩,但也得确认嵇燃无恙,才有这闲情逸致。况且,这想法她还未同嵇燃讲起过,没想到嵇燃反而是先提出来。 “我不急着走。”冯芷凌道,“姨母久居宫中,你如今又在上京,那我还回去谟城做什么?” 生意早交代崔掌柜协理,镖队往返也没那么迅速。她便是再在上京待个半年,料想家里也不会有什么大事要担心。 嵇燃:“……逐风年纪大了,要是今年可以带它出去逛逛,它还能再多背你两年。” 冯芷凌好气又好笑:“一匹马儿能活约三十年。逐风才十几岁,正矫健着!怎么说得好像它是一匹老马似的。” 她看出点什么,问:“谨炎哥哥,对于我留在上京一事,你是否太担忧了些?” 嵇燃沉默半晌,答:“上京风波诡谲,实难安心。” 冯芷凌一心想替他查出背后有敌意的黑手,他也一心想找出有人暗中跟踪冯芷凌的目的。 那人为阻他的护卫传信,甚至不惜出手暴露,连杀他军中埋伏的三个暗哨。 若不是冯芷凌万分小心,选了闹市中的酒栈居住,行事又极谨慎。后续究竟情况如何,还真不好说。 冯芷凌却不知他想的是这一层。 见他脸色沉重,忍不住劝:“芷凌不过一介过路人,还不至于被人如此针对。真正值得担心安全的,唯谨炎哥哥你自己。” 嵇燃却哑声问:“若只是过路人,又为何要如此上心?” … 亭榭近水,轻声碎语落在泊面上,连一丝波澜也惊动不起。 冯芷凌微垂下头:“谨炎哥哥的事,我上心也是正常的。” “我知道你心善。”嵇燃的声音很轻,“为旁人一夕宿命,也肯豁出自己的姻缘来赌。但昔日救命之恩,谨炎从没指望叫人来还,何况你母亲送了逐风予我,于谨炎半途生涯而言,已是莫大助力。” 冯芷凌仓促道:“谨炎哥哥为何忽然提起这些?” “你肯来上京找我,我是极感激欢喜的。”他没答她的问题,自顾自讲下去,“但皇家之事,寻常人实在难以把控。若你因要救我宿命反倒自己出事,谨炎便是万死也不能原谅自己。” “那神秘人究竟是谁,不必在乎了。”他最后道,“只希望你近来能安心陪着贵妃娘娘。至于日后出宫,想去哪尽管去。若不介意告诉我你在哪,就随时写信给我告知一声,也方便我拨几个兵卫轮流护你上路。” “我毕竟是你名义上的夫君,这一切都是该做的。”嵇燃转身离开亭台,不给她开口反驳的机会,“时辰太晚,我送你回去歇息。” … 嵇燃大步走在前面,冯芷凌只得急忙跟上。 待送她到了门口不远处,他点了点头作示意便离去。冯芷凌身上裹着他的大氅,难以置信站在门口,一时竟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她怔了半晌,却听里头金姑姑的声音传来:“姑娘既是回了,就别在门口吹风罢?” 冯芷凌有些狼狈地回头:“姑姑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圣上深夜过来,我们这些伺候的自然该起身迎接。”金姑姑笑。 她望一眼嵇燃离去的小道方向,开口意味不明:“看来今夜里,大家伙儿都难安睡了。” “老身送您进去罢。若是饿了渴了,房内有新端的点心。”金姑姑与冯芷凌往房内走,“适才圣上从书房带来的。许是今夜里同皇子殿下们处的时间长些,便备了不少点心来吃。” 冯芷凌面色微红:“芷凌能否拜托姑姑一事?” “何谈拜托。”金姑姑道,“折煞老身了。姑娘 有事尽管讲。” “今夜的状况,先莫与姨母说罢。”冯芷凌有些不好意思,“只怕姨母以为我们生了嫌隙,倒惹她担忧伤身。” 她说的自然是方才与嵇燃的事。嵇燃快步在前,跟她隔着远远儿点个头就走,金姑姑或许已看见了。 以金姑姑对姨母的忠心,自然是无话不说的。冯芷凌只想着毕竟不是欢喜的事态,暂时不要叫姨母想多才好。 她自己也得捋一捋,嵇燃今夜话里的意思。 金姑姑却道:“哪有甚么状况不状况。姑娘夜里自己想出门散散步,老身还同娘娘去告状不成?” 第62章 静秋:若忆如则一生不许再娶别的女子…… 这意思便是方才的状况,她绝不对贵妃提起了。 金姑姑这般体贴,叫冯芷凌的尴尬也稍稍缓解,感激道:“多谢姑姑。夜深了,您快回去歇下罢。” 金姑姑却道:“横竖老身也是醒着,不如就叫老身替姑娘梳洗一番,别去喊动旁屋那些小的了。” 她言语间颇为自豪,“莫说老身如今年纪不轻,手脚比不得当年灵便。但这伺候人的手艺,可从未落下,只望姑娘莫嫌弃。” 这话既说了,冯芷凌也不好拒绝,便只能任金姑姑来替自己拆散发髻。 白玉梳顺着冯芷凌长发滑动,隐约映出其乌墨光泽。金姑姑不由赞叹:“姑娘的头发真是生得好极了,又黑又亮,同娘娘的一模一样。看来江南多出美人矣。” 冯芷凌谦道:“姨母才是倾国之姿,芷凌不过蒲柳之身,哪敢称什么美人不美人的。” “咱们自家人说话,不在意那些谦礼。”金姑姑笑,“要老身说,以姑娘这般相貌,真要嫁皇亲贵戚也是绰绰有余。” “娘娘是入宫久了,养出来的仪态雍容。姑娘则是清泠仙子一般的人物。”金姑姑一面替冯芷凌拭去面上薄粉,一面道,“这么个谪仙似的外甥女儿,若要为俗事操劳伤身,不说娘娘心疼,连老身也看不过眼去。” 这话说得模糊,却是在点冯芷凌婚前后那些琐事。 冯芷凌似有所感:“可人在俗世里头,不为俗事劳神,又为什么呢?” “您这问得……”金姑姑摇摇头,“从前说过姑娘同静秋夫人脾性相像,如今来看,真是没得说错。静秋夫人年轻时候,同老身一载前所见的姑娘,真是像极。连如今钻起牛角尖来,也是一个模样。” 琪贵妃偶尔也同冯芷凌提起来宓静秋,偏偏两人都怕勾起对方伤心,总是三言两语便匆忙带过话题。 冯芷凌甚少从别人口中听见母亲的名字,闻言忍不住追问道:“金姑姑为何这样说,芷凌实在好奇。” 她当时执意嫁给嵇燃,无异于看着火坑往里头跳。这样莽撞叛逆,哪里像她母亲平素规行矩步的模样? 金姑姑道:“这些事儿,老身多年前略听娘娘提过一二。想来以当年境况,也没人同姑娘讲过,既如此,老身今日便当个多嘴人。” “姑娘应也知晓,宓家是江南门第,离上京可有千里之遥。”金姑姑回忆半晌,才慢慢开口,“偏就嫁了两个女儿来上京。一个咱们娘娘,当初本是来宫中做女官的;还有一个,便是静秋小姐了。” 金姑姑此处换了称呼,叫冯芷凌仿佛也一起回到了母亲还未出阁的时候。 * 遥说当年的江南宓家,原本只想将宝贝女儿嫁给本地人氏,甚至不吝考虑招婿上门。 宓老先生一辈子只得一位千金,便是宓静秋。因发妻早逝,他再无续弦,待这唯一亲女更是疼溺有加。 宓家乃书香门第,极重文才。从小宓静秋耳濡目染,倒也成了附近小神童一样的人物。宓老先生见女儿有如此天分,干脆多寻名师上门教导,好叫女儿博学多艺,也算美事一桩。 然而宓静秋是极有主见的性子。书画学得腻歪,便不肯再练,反倒缠着父亲,要学射御之艺。 宓老先生是拿女儿没法的,当真也替她去找人来教。甚至花重金买了数匹好马养在家中,任女儿平日挑着骑。 宓静秋身为女儿家,骑术却比寻常男子还要出色许多。后来归京途中遭遇匪寇,她能独身带着幼小的冯芷凌夺马而逃,正因此缘由。 等女儿到了出嫁之龄,宓老先生万分不舍,只愿在当地寻可靠人家的少爷作佳婿,挑来的人却没一个被宓静秋看上。 她心高气傲,送上门的一个都不想要。偏生在某次外出时偶然遇见一位商人之子,与他相谈甚欢之下,竟动了与那人成亲的心思。 与其嫁自己不喜欢的陌生男子,当然不如嫁给上天送予的缘分。 宓老先生为女儿的婚事头痛不已。偏偏宓静秋任性惯了,哪怕父亲执意反对,对她而言也并不算太大问题。 拗不过宓静秋的意愿,宓老先生最后也只能无奈松口。 那商人家远在上京,宓静秋若嫁过去,只怕想回宓家探望便困难。 宓静秋自己倒是无所畏惧。她骑术精湛,大不了辛苦些纵马千里,回一趟家也不过多花几日光景。 可人这一生际遇,哪能当真如随心所欲想出来的那般走得容易? 嫁来上京的头一两年,宓静秋与夫婿感情浓似蜜里调油。 那人虽只是商家子,但容貌端正,腹有经纶。加之他小时跟随商队走南闯北,知道不少见闻,交谈起来总有新鲜话题。宓静秋初时,便是因此对他好感渐生。 然而在宓静秋孕后不久,她竟得知夫婿外出应酬时,沾了一个酒楼里卖唱的女子。 甚至那女子也怀了孕。原是被她夫婿养在别处。后因怀孕,她夫婿舍不得自己骨肉生在外头,才厚颜回来求夫人宽容。 那人以为宓静秋素来周全体贴,心地又善,想必对自己纳妾这要求也不会为难。 此时这男子,已全然忘记求娶宓静秋时自己所承诺的话语。 ——夫人三年无所出方可纳妾,若有子,则一生不许再娶别的女子入府。 宓老先生自己,半生只守着结发妻子的牌位终老。他怎会舍得女儿嫁那么远,将来还得同别的女子去分享夫君的心? 商人家上门求娶时,宓老先生别无所求,只要那男子发了这一个誓。 可就这一个要求,最后也没人做到。 … 听到这里,冯芷凌早已明白金姑姑未提名姓的那商人之子是谁。 只能是她的亲生父亲,冯崧。 冯芷凌微红着眼,道:“家里那位姨娘入府的经过,我倒略知一些。只是没想到母亲小时是这样潇洒的脾气。” 金姑姑亦是心生感慨:“后头那些事儿,或许就不必老身多啰嗦了。只怕姑娘自己也清楚的。” 冯芷凌轻点了点头。 她当然清楚。 从她懵懂记事起,母亲便与父亲关系极差。 冯芷萱咿呀学语时,父亲还常同婉姨娘一起抱着她逗趣。而这样的画面在自己这儿,从来也没发生过。 想必自从父亲要纳妾之事被母亲知道后,二人的关系便再也没有好转。 她的母亲确实是心善之人,到最后也没为难怀了冯崧骨肉的那个歌姬。 可母亲一直为难的人,却是母亲自己…… “此前静秋夫人大发脾气的事儿,老身后来也听说了。”金姑姑叹息一声,“娘娘在宫里头,外面事全不知。后来送了好几遭东西去冯府,也没收着您的回信儿,这才心急设法打听; 知道您被静秋夫人罚去山上,正着急,想求圣上恩典出宫,好去找静秋夫人开导一番。也是没想到……” 金姑姑拭泪:“静秋夫人突发急病,竟这样薄命。” 当年之事,冯芷凌现今已能平和提起。见金姑姑流泪,忍不住安慰:“芷凌上山那阵子,虽然清苦,但也颇为磨炼心性。如此看来,并不是坏事,至少芷凌自己不再为往事遗憾。” 过了这么久,错过的那些相见,她已渐渐看得开。 金姑姑却 说:“老身哪里是感慨这个。” 她叹道,“老身只是伤怀,静秋夫人这牛角尖一钻便是许多年。她同自己较着劲儿,自那次险些害你也被匪寇掳走,她这辈子再也没离开过上京城门,也再没回江南去见宓老先生; 可怜她那样自在潇洒的一个女子,到头来只能困在郎君府中,看心爱之人同别的女子日日恩爱。娘娘当年倒有意要静秋夫人干脆和离回江南,静秋夫人自己却不肯,说无颜再见父亲,也舍不下你……” 冯芷凌大恸。 她想过许多回,母亲为何对自己教养那样严苛。从前冯芷凌以为是因父亲的不管不顾,母亲才不得不承担起严厉教导的责任。 今夜听金姑姑所言,她才稍稍懂了母亲的挣扎与苦心。 她大约是,不希望女儿成为第二个她自己。 那样意气的母亲,用前半生的自负去赌后半生,结局并不尽如人意。 甚至她难得示弱,带着自己回江南那次,还曾连累许多人性命。 宓静秋后来再没出过上京,不是她醉心于家中生意,更不是沉迷后宅琐事。 是她怕了。她知道,此生再也不敢回忆少时纵马踏歌的场景。 * 金姑姑本意,是想同冯芷凌说一说与嵇燃婚姻之事。 没料到这夜聊起冯芷凌的生母,竟言谈至如此深切。 到后来,原先想说的话也不好再提,只得守着冯芷凌上床歇息后,语带深意地留下一句: “当年静秋夫人是因有了女儿,不得不选择迁就。姑娘如今有静秋夫人之前鉴,大可不必如此苦苦支撑。老身还是那句话,以姑娘您的品行相貌,又有圣上与娘娘疼爱,想嫁什么人家都可如愿。” 第63章 求途:解顾念不知不觉连他的手也能认…… 冯芷凌几乎一夜未眠。 昨夜本就因嵇燃的事乱了心绪,又意外与金姑姑一番深谈,引得她脑中一时回想过去,一时揣测将来。硬是整夜过去都没能完全睡过去。 第二日起,紫苑来替她梳妆时都吓一跳。 “夫人莫不是昨夜里受凉病着了?今日一见,面上好生苍白。”紫苑担忧。 只是她余光不留神望见衣桁上挂着的大氅,又静悄悄地不作声了。 这大氅一看就是男子穿着的样式,自然不可能是冯芷凌自己的。紫苑又不知昨夜嵇燃来过,只觉这大氅的来历有些难以捉摸。 只是冯芷凌没提,她也没急着问。夫人今日脸色憔悴一些,更要好好给她梳妆才适宜。 冯芷凌闭着眼:“今日的妆,胭脂涂多些罢,显些气色。” 紫苑依言。 妆扮好了,琪贵妃那头还没人来唤。冯芷凌知道圣上在贵妃处歇夜,早晨自己若径自过去,恐怕多有不便。于是干脆在房里继续歇着,叫紫苑替自己按按肩。 她今日实在疲乏得紧,趁有空养养神都是好的。 直到午时将近,琪贵妃那头才差人来请冯芷凌过去。 冯芷凌去时,圣上并不在。琪贵妃面容慵懒,倚在美人榻上,见外甥女来了方才起身。 “等了许久罢?”琪贵妃温言细语,“圣上昨夜晚来得突然,也忘记使人去你那传一声,好叫你晚些起。” 冯芷凌笑道:“我一向早醒,传不传也没什么所谓。” 她垂眼,细嚼慢咽。琪贵妃见冯芷凌今日妆色艳些,道:“若若今日的妆倒与往常不同,粉面桃花,冬日里看着,心里头也暖融融的。” 金姑姑在旁捧场:“娘娘说得正是。姑娘往日素净的妆倒也好看,只是今日略娇美些,显得格外不一样。” 冯芷凌勉强笑笑。 她一夜没睡,着实有些提不起精神。好在紫苑妆扮手艺不错,没叫琪贵妃看出她脸色不好。 琪贵妃道:“后日,太子殿下要先行回宫,离开前将同圣上一道去寺庙礼佛,因此下午咱们得随驾出行。今夜在庙中歇一宿,好为明日清身斋戒做准备。” “正好替若若祈福去。”琪贵妃若有所思,“那处寺庙隐于深山,素少人烟。但据说是前朝国师所创立,极有仙灵之气。但有所求,必能应验。” 她垂眸看一眼冯芷凌身上挂的白玉:“要是没记错,这块玉便是你母亲去那庙里拜过的。” 昨儿才提过母亲的话题,今天又听琪贵妃讲起。金姑姑与冯芷凌不由对望一眼。 冯芷凌放下筷箸:“若若先谢姨母心意。” 她忍不住伸手将白玉牌拿起,“母亲给我求的平安玉,说起来,也才将回来若若手中没多久呢。” 由此,便将年幼时随宓静秋去江南,返京途中遇到匪寇杀局,又被少年嵇燃所救之事一一道出。 冯芷凌没说是自己梦中的遇见,只说自己在嵇府中看到这白玉牌,同嵇燃问起来历,才知道那段过往。 琪贵妃与金姑姑俱是惊讶不已。 “竟然有这样的渊源……”琪贵妃感慨道,“真如此说来,这缘分倒是天意了。” 金姑姑脸上些微尴尬。 她昨儿才因冯芷凌婚事不得意,暗暗劝她尽可放开些好另嫁高枝。今日贵妃却又这样讲,倒显得她昨日说话不妥当,做那拆散姻缘的小人一般。 冯芷凌善解人意,一眼便看出金姑姑不自在,悄然解围:“莫说姨母想不到,若若自己也意外得紧。要不是夫君一直留着白玉牌被我发现,只怕这段渊源再无人知晓。” 她轻抚着玉牌,道,“昨夜才同姑姑偶然讲起了从前事,好多事情,若若都记不清了。幸亏姑姑讲了些故事,能叫若若聊以慰藉思母之情。” 此前怕徒惹伤心,冯芷凌与琪贵妃都甚少主动提起故去之人。今日因昨夜事伤怀,冯芷凌才忍不住倾诉想念。 “静秋她……唉。”琪贵妃神情落寞,“姨母知道你必是想她的,只是姨母也怕惹你伤心,每每不敢多说什么。” 见冯芷凌眼巴巴望着,她忍不住摸摸外甥女的头,“以后你想知道什么你母亲的事,只管来问姨母。我入宫前,同你母亲的关系是最好的。” 琪贵妃家本是宓家远亲,因家道中落,曾去寻宓老先生投奔。后双亲过世,琪贵妃虽感念宓家恩德,但亦有心自己闯一番境遇。于是报了宫中女官聘贴,只身进了皇宫。 在那之后没多久,宓静秋也随冯崧嫁来上京。 琪贵妃那会只是宫中寻常女官。但知童年一起长大的姐妹同她俱在上京地界,自是十分欢喜。一心想着将来若能出宫,与宓静秋嫁得近些,二人常来往才好。 之后命运起伏,便不是人心所能掌握的了。 … 默然半晌,琪贵妃才又开口:“先前你母亲罚你去山上清修,姨母过了好久才收到消息。只可惜没来得及去劝一劝她。” 冯芷凌轻轻摇头:“姨母不要自责,此事是若若做得不好。” 她便将当时自己偷看春闺话本之事讲了,惭愧道,“母亲向来最重规矩,教养之中生怕我被杂书移了性情。见我竟主动看那些有的没的,自然十分恼怒,偏我那夜还曾同她顶嘴,这才一气之下罚了我的。” 琪贵妃怜道:“好孩子,别多想。这些玩意儿世人多得是爱看,不然怎能在市面上流传起来。食色性也,实在是人天生的欲望,难道还能强行阻断不成? 只是你母亲自己认定的事儿,谁也拉不回头。你不知她原先是极开朗的性子,偏后来远嫁来北方,脾性是日渐内敛,有事也不同我说了。想必她早后悔当年选择,因此愈发同自己执拗起来。” 冯芷凌道:“母亲在家时,确是过得十分枯燥的……” 同她梦里那一世的自己一样,一生辛劳,都只为完成自己长大后扮演的角色。 冯芷凌也经历过类似光景,她渐渐才懂。 没为自己而活,是多令人心倦的一件事情。 既讲到高山寺清修那一段往事,冯芷凌想了想,干脆将那夜的偶然听闻对琪贵 妃悄悄道出。 姨母自然是可信的,绝不会泄露她所说的话语。这事也并非于梦中发生,而是此世真切有过的记忆。 琪贵妃听冯芷凌讲来,才知她回府之前,竟还有过这样经历,有些心惊:“万幸你那夜没被人发现,否则那两人会做出什么,当真难说。” 据冯芷凌说,其中一人似乎地位高些,语带蔑视地提及“老三”与“嵇燃”,且声音低沉有些嘶哑。琪贵妃细细回忆,迟疑着道:“不好说那人是否掩藏了声音,但若没刻意变化,听你这一说起,倒像是……” 琪贵妃凑近冯芷凌耳边,低声道:“几位皇子中,唯二皇子同五皇子两个,是这样的声音。” 冯芷凌点头:“既如此,若我能有机会亲耳听他们开口,或许能分辨出是不是那夜之人。” “你是宫外的女眷,只怕难有机会近距离靠近皇子。”琪贵妃道,“不过恰好,才说要去隐寺礼佛,说不准能有些机会。只是你小心些,一路都跟着我才行。” 琪贵妃一向不在意朝中之事。但如今事态,已同外甥女的夫婿沾上干系,便不得不留意些了。 既然那小将军曾救过宓静秋与冯芷凌母女,如今又已同冯芷凌成婚。看在这份上,琪贵妃也不会对他的际遇置之不理。 * 琪贵妃说那寺庙隐于深山,冯芷凌已有些心理准备。待到下午启程,果然一路十分曲折。 她本就没歇够,途中在马车里昏昏欲睡。直至抵达半山腰,不得不下车步行,才被紫苑轻声唤醒。 圣上等人被护卫及宫人围着,走在中间,几位皇子跟在身后不远处。琪贵妃是如今后宫身份最高的女子,又是唯一陪着圣上出门的嫔妃,便同圣上并行。 冯芷凌的马车原就在后头些,下车来离他们也远。琪贵妃倒有意将外甥女喊到近前,但圣上恰已揽着贵妃前行,她再有动作,反而会叫冯芷凌过于显眼。 只好先往山上走,待到了再说。 山间小道崎岖难行,偏偏这里连华丽些的步辇都驾不得。冯芷凌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着,实在纳闷宫里的皇亲们怎么会乐意来这样一个地方礼佛。 按以往架势,应是去东郊那座最大的佛寺才对。 而且应一路结驷列骑,才好彰显皇家威严。 只是,在冯芷凌隐约的印象中,今上并不是热衷于宗教之人。往日即便礼佛,也是逢年过节顺势而为,从没听过圣上会特地去参拜某座寺庙。 正琢磨着,一根光滑的行山杖被大手递来她眼前。 冯芷凌还没回头就知道是嵇燃。相处的时间长了,不知不觉连他的手也能认出来。 毕竟往日常一同用晚膳,还有她开始练箭以后,也经常盯着嵇燃弯弓搭箭的手,去理解和模仿他射箭的发力动作…… 冯芷凌抛开脑中一瞬思绪,回头去看。 果然,一身轻甲的嵇燃近在咫尺。 第64章 苦心:寻深意便不得不说一些过往…… “用这个,走山路能省力些。” 见冯芷凌没接,嵇燃开口催促。 他跟在后面许久,早想上前,又觉人多不大妥当。后来见冯芷凌小心翼翼行走得艰难,终是忍不住。 竹杖是他一早亲手备的,只因听说这山路难行,连宫中各位贵人都得亲自下来走。想到她或许会用上,便悄悄准备了。 拿着东西出发时,还被一行护卫的同僚侧目。 大约想说:嵇将军武功高强,上山还用得着这? 冯芷凌伸手接来,声音闷闷地:“谢谢谨炎哥哥。” 有行山杖借力,冯芷凌步伐总算能轻快些。 她侧目悄然望,身边方才给自己竹杖的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 越过山尖,向低处绕行半里。山路尽头,一座宁静的寺庙在薄雾影绰中渐渐显了身形。 庙宇并不华丽,看起来甚至还没冯芷凌曾居两年的高山寺敞阔。然此处,山风清灵,石韵有致,竟能叫人觉得心里说不上的舒畅开朗起来。 冯芷凌身上的轻微倦意,在踏过寂静山门的那一瞬,被悄然洗涤干净。 原来此处,便是自己出生之后母亲曾来过的寺庙。 寺中僧侣不过寥寥十数,因知圣上前来,俱在山门前等候。出家人即便不受凡尘拘束,也不得不敬皇权。圣上却下令免礼,允他们行动自如。 “佛门清静之地,天子也当免俗。”圣上笑道。 诸人谨随圣上,在佛殿进香行礼且不提。事毕,圣上与住持一行人往后头去,其余人等,均被领去斋房安顿。 此行来的女子不多,僧人便将客室收整,供女眷起居使用。男子住处则安排去空闲僧舍。琪贵妃见冯芷凌神色有些好奇,路上悄悄四处打量,便道:“夜晚才沐浴斋戒,不如趁现在还未安顿好,去后头走一走。” 她心知自己提过,冯芷凌的母亲曾来此处为她祈福,开光玉牌,冯芷凌必定想仔细看看这里。 趁宫人整顿物件时候,二人并肩往外走去。 而就在冯芷凌与琪贵妃闲庭信步,温言追谈往事时。这无名寺庙的佛堂深处,有人手执丝线,正为方才落座的圣上把脉。 此人虽身着袈裟,看着应是佛门中人。却偏生鹤发童颜,与庙宇中其他僧侣全不相同。 “毒已去七分。”那老者悠然开口。 一旁的太子李天昊面露喜色。 只是老者下一句话便将喜悦击碎:“然龙体既伤根本,余三分毒也变作七分的效用了。” 李天昊急道:“圣医妙手,难道也无法回春?” 圣上却摆手:“莫要无礼。朕这身子,已心里有数。” 他年幼时,随弃妃在冷宫吃过几年苦头;少年得以出头,又因明争暗斗受了几次暗伤。 登基为帝之后,更是殚精竭虑于政事。看似康健的身体,早已旧创难愈,不堪重负。 若非如此,或许圣上也没法下决心,欲提早将朝堂交给自己的儿子。 言及此处,便不得不说一些过往。 * 圣上继位时已有嫡长,于是登基即立太子。长子李天昊成储君多年,脾性仁厚,勤奋好学,朝野口碑皆是赞誉。 可自先皇后薨殁,朝中太子母族权要式微,其余几位皇子又与太子年岁接近,逐一成年建宅,其身后的不少人,心思便活泛起来。 太子李天昊久居其位,仍无醒目功绩。当今圣上年轻时又锋芒毕露,李天昊的行事风格与其父大相径庭。这子不肖父,哪怕只犯偶然少许过错,也会动辄被有心人拿来攻讦。 何况,圣上对太子极为严厉。每有人指出太子过错,圣上便先在朝上斥责太子一番。哪怕实际并非如此严重,事后也不会追责过分揭露太子失误之人。时间长了,朝堂的矛头便逐渐集中在太子一派身上。 太子之拥趸不堪其苦。 莫说朝臣怀疑圣上有心改立其他皇子为储君,便是李天昊自己,也曾是这么想的。 五位皇子中,他不过是占了嫡长兄的便宜。要论文韬武略,他不如三弟的处处皆通;要论父子情分,他不如五弟的亲近深厚。 父皇待自己又一向冷情冷性,李天昊有此怀疑,倒也不算痴妄。 只是一年前,圣上中了奇毒,苏醒后将五皇子发落去了宗人府。又暗中叫人传唤,把畏手畏脚不敢来宫里探望圣上的太子叫来,在寝殿里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李天昊胆战心惊跪下,请求道:“父皇息怒!若天昊行事不端,您只管罚,万莫气坏了身子。” 将一通怒火发泄了了,圣上缓过劲来,才沉声道:“朕前日若被毒死在养心殿,你也不来探望一眼?” 李天昊猛然叩首,震得地响:“宫中有传闻……是儿臣指使五弟下毒谋害父皇。儿臣唯恐贸然入宫,叫……叫父皇担心。” 他俯首躬背,趴跪于地,圣上却硬生生从那后脑勺上看出儿子的满脸惶然。 一时想气,又觉好笑。 “起来说话!”圣上怒声道,“朕何时是非不分,以致于冤枉了你不曾?” 见李天昊虽听话起身,却十分茫然模样。圣上叹了口气,挥手叫秦玉阳将一纸宗卷呈了上来。 李天昊接过细看,越看越是心惊。 纸上记着涉及宫娥投毒之事的详细资料,包括五皇子那头何时起意、何时安排人手等等,俱记录得事无巨细,详尽周全。 李天昊读完,心中更加惭愧。他亦知五皇子与自己亲近,又将宝押在自己身上,竟因朝堂风声一时不察便犯下谋逆大错。 他有意揽罪为弟弟开脱,抬眼见父皇盯着,直觉有些话不能说,便嗫嚅着未敢作声了。 见李天昊看完没有开口,圣上这才收回视线。 冷哼:“翻翻后头。” 李天昊这才发觉底下还有一张,忙不迭展开来看。纸上写的却是某年某月,某某人于何时在酒肆偶遇过五皇子幕僚,相谈甚欢;某日又是何人曾接近五皇子舅父,投身为门客等等。 这些信息十分杂乱,李天昊看得不解。待读至最后,才见谜底。 那些曾刻意接近五皇子亲族的人,竟都间接与三弟有过不为人知的关联。只是来历皆十分曲折,难得有明确证据。 李天昊久久无言。 半晌,他拂衣再跪,恳切道:“儿臣无能,求父皇责罚。” 圣上懒得理他。 秦公公狭长凤眼眯着笑:“太子殿下说什么糊涂话,您何错之有,圣上又何苦罚您呢?” 秦玉阳是父皇身边的第二张嘴,第三只手。他开口的意思,定是父皇自己的心意。李天昊虽知自己或许答得不对,也只能勉强开口回应。 “是儿臣教导弟弟无方,叫他们接连犯了如此大逆不道的罪过。”李天昊艰难道,“儿臣不能以身作表率,是儿臣过失,实在不配为储君。” 秦玉阳笑眼不眯了,垂首站在一旁。 这位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纯良,又愚钝固执了些。这一点,许多年都没怎么变过。照他这样答复,圣上必定是不满意的。 圣上却闭眼没说话。 对太子再是恨铁不成钢,这储君也是他自己选定,多年培养下来的。 成也在仁,败也在仁。 他连那两个为私心不惜弑父的儿子都能放过,这一点不足又算得了什么呢? “朕叫你来,不为清算你的过失。”圣上阖目道,“纵使这两个狂妄自大的犯了事,也连累不到你头上。” “这么多年了,你这太子之位若朕不想保,不是早该换好了人吗?”龙榻上的男人叹气,“五个儿子,挑来挑去也只一个你合意些。要论失败,只怕是朕更加不堪。” 秦玉阳立即跪在榻边:“圣上功德无量。” 李天昊亦随之跪下:“父皇有丰功伟业,得天下瞻望。万莫如此说。” “什么功业?”圣上笑道,“无非是年轻时候镇压了几处反叛,给自己杀了条路出来。可这天下又何曾长治久安呢?” “朕心力大不如前,朝政捏在手里,又哪能活到治理平定的时候?”不顾身边人脸色大变,圣上自顾道,“因此朕想着,若你成器,将天下早些交到你手里才好。没想到越是心急,越急不来。” 李天昊眼中含泪。 “罢了。下去吧。” 君王紧皱的眉头,这夜便没有解开过,“知道你在宫外惶恐,这才叫你来说开。老五的事,同你没有干系。虎毒尚且不食子,朕亦远不到如此心狠的程度。至于他们两个什么造化,今后端是看你身手。只怕朕……无力管那么多年了。” 说罢,也不等李天昊应答,便叫秦玉阳送太子从暗道出去。 内殿暗道,除圣上亲信死士外无人知晓。如今当着太子的面坦诚,往后的心意可见已经坚定不移。 李天昊眷恋不肯,但见父皇一脸疲惫,不敢违抗,那夜只好先从暗道出了宫。 太子深夜被暗唤去宫中,太子幕僚都紧张不已。人心惶惶,只怕宫中另有变数。半夜过去,却见太子一脸失魂落魄,独自完好地回来了。 这夜同父皇几番谈话,像针一样扎在李天昊心头上。 第65章 无名:得君赋倒也不算与她太不相配…… 他天生是软善的脾性,只是要逼自己成为那个身负重任的太子,有太多事还等着要去历练。 过程中虽受过许多斥责,但斥责背后的期望深重,他亦是明白的。 因此李天昊并不心急。 父皇还值壮年,真到他继位的时候,还有很久。 可如今,父皇却亲手将宫廷中暗隐的血雨腥风掀给他看,且说自己还想提前将重任卸下…… 李天昊苦笑。 他肩上瞬间便沉了起来。 以往是父皇与朝臣,有意无意地推着他在走。如今,却是他自己不得不感到焦虑。 若他母族能势大些,自己能强硬些,或许父皇也不会对将来如此担忧。 至于已经异动的两个弟弟…… 李天昊压抑心绪,细细琢磨。 五弟的状况,他倒不必太发愁。这个弟弟自小同自己亲近,一时做出错事,也是被人误导歪了心思。父皇虽然气五弟愚蠢自大,被人利用,但到底是心软,并未当真发落他什么。 五皇子说是被贬进了宗人府,实际上性命无虞,还有人好生伺候,已算大幸了。 三弟的情况却不大一样。 父皇夜里那番谈话,便是将来随自己处置弟弟们的意思。日后五弟是留是放,自己做主不难。但三弟心高气傲,眼里只怕一直盯着父皇同自己的位置,若照常留他,只怕社稷不宁。 只是眼前一时也没法发作李成哲。 若时机得宜,君王早已自己动了手。一在于证据不够确凿详尽,二在于三皇子身后牵连甚广,还未纠清。动他一时虽容易,但更怕日后交替之际,旁人有心给新君使绊。 父皇……当真是苍老了。 李天昊思索中亦有一丝唏嘘。 父皇年轻时过于杀伐果断,以至言官时常要劝谏为政仁和。如今竟力不从心到,连朝中蠢蠢欲动、野心日渐膨胀的次子都整治不了么? 但李天昊从未觉得自己的父皇有大不仁过。 严父慈心,陪伴多年的儿子怎会不明白?可惜,这道理他尚且懂,从小备受宠爱的五弟却不够明白。 … 自那夜之后不久,太子府中幕僚都逐渐察觉,自家主子好似变了个人。面相气质,竟越来越像上头那位了。 以往几位皇子之中,唯长子最为宽厚。虽说嫡长身为储君,应当最具威仪。但因李天昊多年温厚谦逊的性格,他反倒是几位皇子中看起来最为年轻面善的那位。 朝堂上不苟言笑时,还勉强有几分圣上当年的影子。可私下里为人处世,太子的宽和满朝皆知。 就连三皇子李成哲,也觉得自己比兄长的长相与行事,都更肖似父皇。因此这太子之位,该属于谁,还待两说。 圣上病体未愈,近期朝政几乎都交太子代理。李天昊每日天不亮就赶进皇宫,一直忙到黄昏后,对圣上汇报了当日要事才出宫回府。 没多久,人便日渐消瘦下来。 幕僚心疼,便劝太子干脆留在宫里陪住,既显了孝道,又方便行事。 李天昊却摇头:“不妥。” 大朔的规矩,便是太子成年要出宫建府居住。如今是紧要时候,他不想再多口舌议论自己行为不谨慎。 何况,父皇的毒难以拔除,身体每况愈下,只说等时机合适,便欲禅位于他。 初闻此言,李天昊大惊,跪地推拒。 他父皇恹然道:“这帝位,是朕要给你。你慌什么?” 李天昊含泪道:“儿臣无能,却要居庙堂之高独掌天下,难免惶恐。不能没有父皇。” 圣上却笑了笑:“朕早没有了这心力。何况,朕亦有自己旁的打算。” 他还欠别人一个承诺。 虽然,那人或许早将他当年戏言忘记。可他是天子,从不无心妄言。 即便日后不再是天子……他亦会遵循自己曾许的那承诺。 * 冯芷凌跟着琪贵妃,借傍晚这一会清闲,将本就不甚宽敞的庙宇四处都走了一遍。 琪贵妃触景生情,感 叹:“小时候也曾一家人外出烧香祈福,那时还同你母亲约定说,以后成亲生子,要带着儿女再同去。没想到……” 她眼中微闪泪光,“恰好同来了上京。嫁人、入宫……如今却只余你我罢了。” 冯芷凌替姨母擦去眼泪,哄她道:“您想去哪里拜佛?若若日后陪您去,一样的。” 她将来即便外出游历,也一定会年年都回来看望姨母。 琪贵妃握着她的手:“好孩子,只要你有空常来陪陪姨母就好。姨母这身份,便是想回江南巡游旧地,又哪里会有机会呢?” 正说着体己话,庙中住持领着圣上与太子一行人出来。见贵妃在此,圣上便吩咐随从停下,自己朝这边过来。 冯芷凌忙躬身请安。圣上温和道:“免了。” “日暮寒凉,怎不穿厚些再出来。”圣上毫不避讳小辈还在眼前,直伸手揽过琪贵妃,叫她靠自己怀里近些,“明日斋戒,今夜宜早歇息。” 将琪贵妃送回房舍,圣上这才带着太子及随从回去自己那头。 冯芷凌瞧着圣上走后,姨母依依不舍模样,竟有三分羡慕。 如此琴瑟和鸣,恩爱得旁若无人的夫妻,便是平民之中也少有,何况皇家乎? 却不知,圣上今日在爱妃面前,格外亲昵模样,不过是明白自己恐怕时日无多,再难回天,因而倍加珍惜罢了。 … 这夜是嵇燃值守。 圣上前些日子已当着众朝臣的面,说了邓翼致仕打算,并将自己推出来,说是西北军举荐的候选之人。 不提嵇燃本人如何经历与功绩,只问众臣可有异议。若无,便该走马换将,好叫年迈的邓翼早得安享晚年。 圣上如此语气,哪里是当真问询的意思?想必早就看好了人,如今来走一走过场罢了。 何况,此人一年多前才被圣上钦点为禁军统领,只是后头似乎犯了事贬去外地。这才堪将一载,又被调回来升职。 圣上扶持他的心意可太明显了。 因此朝臣喏喏,几乎无人敢提异议。只三皇子一派的臣子见势不妙,暗中对了眼色,便有一人手持玉笏,禀告。 那人道:“圣上英明。可要论西北军接任将领的身世资历,当是此前的张煊将军更为适宜。” 圣上颔首:“既如此,便宣张煊来见朕再议?” 开口的那臣子满脸尴尬:“圣上,张将军……此前在西北失了踪影,如今还未有音讯。” “没音没讯。”圣上缓缓开口,“你倒觉得他合适。” 臣子当即跪地道:“臣并非有意偏袒张将军。但他是世家出身,又比嵇将军在西北历练多几载。因此臣想着,如他之流,才更适宜。且张将军失踪一事,还未查清幕后之人。若想重置新将,也需旧事解决了才好。” 说得委婉,只差没明说怀疑嵇燃便同那所谓的“幕后”有关。 圣上不接话,转头问嵇燃:“嵇爱卿如何以为?” 嵇燃扫袍下拜,道:“臣先谢圣上厚爱,若有差使,万死不辞。” “不过,王大人有些话,说得并不十分体面。”武将语气直白得漠然,全不顾王大人眼里暗藏刀锋。 只道,“虽说张煊副将在谟城关,比臣多待两年,不假。可在此之前,张副将也只上京操练过两年兵而已。若论西北地势军情,应是不如在西北从军近十年、辗转过三关双城的微臣。因此臣自以为,这适宜之论,还待商榷; 至于张煊副将失踪一事……此前城关内外,均有过蛮子可疑痕迹,甚至臣还曾在追灭一队城外匪寇后,又在城内抓住了流窜在外的另几名匪寇。可恨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寇杀人无忌,只怕若不是蛮子,便是他们将张大人害了去。” 王大人闻言怒道:“怎么可能?那些匪寇早就被你抓获,张大人可是后来才出的事,你怎能肯定便是流亡匪寇下手?” 嵇燃:“哦。那些匪寇流窜来西北前,究竟多少人数,嵇某也不大清楚,因此才说或许有残党。没想到王大人身处上京之遥,竟能对西北琐事了若指掌。如此洞察入微,实在叫嵇某佩服得胆寒。” “你!”王大人顿觉失言,支支吾吾,“是、是你先前报过谟城匪寇情况,因此下官才记了一二,略作推测罢了。” 嵇燃不置可否。 前头李成哲心知自己人下风尽落,恨得咬牙。 他当初就该听劝,想法设法打发掉嵇燃这个祸害。 李成哲倒是忘了,他并非没试过将嵇燃入局。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父皇早有谋划,因此暗中护着此人罢了。 “既说不出个所以然,就不要再耽搁正事。”圣上定音道,“张煊,朕记得他在上京时就爱酗酒,名声连朕在宫里亦有耳闻。若是喝醉,只怕遇上匪寇也难敌手。实在可惜,张大学士培养出如此优秀的儿子,如今却不知人在何方,或是为国捐躯,无人知晓。” 张学士慌忙下拜,老泪纵横:“多亏圣上体恤臣之子,老臣实在无颜面对您。” 一出闹剧落幕事了,众人退朝。嵇燃这才大踏步走出金銮殿。 或许日后,还得回西北赴任。可他到底是将迎娶冯芷凌前的身家,都得回来了。 他现在这样职位品级,倒也不算与她太不相配罢? 夜间在无名庙中值守的嵇燃,正这般琢磨着。 第66章 出宫:浮新络打听上京这批独山玉笔枕…… 从深山无名寺回来后,冯芷凌有许久没见过嵇燃出现。 与此同时有异的是,日日来重华宫里的圣上,也甚少再踏足后宫。 宫人们将这变化看在眼里,免不了心中暗自揣测。只是明面上,对琪贵妃身边等人的态度分毫未变。 哪怕是圣上一时不热络,也未必会影响贵妃的地位与荣宠。宫人再是势利,在重华宫的事情上,也得十二万分小心殷切,唯恐得罪埋了祸端。 琪贵妃倒是平日言笑如常,心情似乎完全没受影响。她在宫中多年,什么样的境况没见过?圣上一时繁忙不来后宫也是常有的事,先前那阵子日日都来,才是不太寻常。 何况,她如今有贴心的晚辈在旁陪伴,每天谈不完的闲话家常,自是不那么在意其他。 只是时间长些,琪贵妃倒也担心外甥女在宫里待得无聊。于是特意替她求了块令牌,方便自行出宫玩耍几回。 “可惜姨母不方便去,不然同你一道就好了。”琪贵妃慈爱道,“说起来,皇宫里什么都有。可待久了也确实乏味。你想回冯府住几天,或是出去外头热闹热闹,都随心去,留神点儿自己。” 又嘱咐特地挑出的几个禁军护卫,“随身伺候着,若若要是在外头掉一根头发,尔等提头来见!” 护卫皆领命应是。 冯芷凌忙笑道:“哪里有那样严重?若若自己定会小心的,姨母放心就是。” 说起来,她确实许久没在外头走动,在宫里待久了,日子有些单调。幸亏姨母体贴,连这一层都替她想着。 思及先前胡元杰给的镖局分部地址,冯芷 凌难得有些惭愧。 说是来上京后有事常联系,结果自己回府不久便进了宫,也不知道惊雷镖局的人有没有去雅集酒栈找过自己。 行踪一时没顾上告知他们,万一去了酒栈却没找见人,可就误了事。 因此出宫之后,冯芷凌特地先往雅集酒栈去一趟。 正好,在宫里吃惯了御厨的佳肴,出来换换口味也不错。 到了酒栈找伙计打听,果然曾有人来此处寻过她,只是对方找的是“嵇夫人”,冯芷凌住进酒栈时,报的却是“冯”姓,因此那伙计初时并未将人对上号,只说包下过天字号房的客人早就不在此住了。 冯芷凌笑道:“看来是胡镖师他们来过,咱们先用饭,待会再去寻他。” 只是时隔多日,恐怕胡元杰等人未必还在上京了。 如此想着,往镖局分部那联络地点而去。还没走到那处人家门口,便见胡元杰正牵着马从里头出来。 冯芷凌原地站住,稍稍扬声招呼:“胡镖头,近来可好?” 胡元杰闻声见是冯芷凌,不由喜悦道:“嵇夫人!好久不见。” 忙将马交给小厮,自己迎着冯芷凌一行人进去喝茶。 宾主皆落座,才有空寒暄。冯芷凌歉言自己有事回府,后又进宫,因此一时没先留个口信,还望见谅。 胡元杰忙道:“夫人客气了。自然是夫人自己的事要紧,何况宫中有令,哪能不从。实在是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啊!” 冯芷凌笑笑:“没耽误你们正事就好。妾身听酒栈伙计说你们来寻我,想着或是有事?便赶忙不告而来。” 胡元杰道:“也不是甚么大事。只是恰好先前少爷回扬州总部,我想着夫人或许又有什么灵活的生意点子,才想来问问。镖队一切如常,上回从西北带去淮南的稀罕货物,转手药行可是大赚了一笔。” 说着,便叫人将账本拿来,给冯芷凌过目。 冯芷凌略扫一眼:“胡镖头负责看顾,妾身还有什么不值得放心?生意兴隆,都是仰仗镖局各位的辛苦。” “实不相瞒,这两年走镖的生意也愈发不好做了。” 胡元杰叹息着摇摇头。 “我们家也算江湖上的镖局老字号,多年下来,培养自家可靠的镖师也不容易,要价向来是要高些。但现在别家镖局势头不差,渐渐就把我们的客源占去不少。大当家又只会带领镖队,不懂旁的生意经营……”胡元杰苦笑道,“加之此前镖师受伤,也要赔上不少银子。今年若不是夫人的生意相助,只怕账上尽是赤字了。” 冯芷凌略微惊讶:“惊雷镖局从前便有老当家打下的名声作底,后又重起经营十数载,连分部都开来了上京,怎会如此不景气?” 这倒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毕竟当年宿家还曾受外祖恩惠,得了不少银钱与人脉东山再起之后,名声在江南一带极响亮。这一晃数年,也不算许久光景,竟已衰落于此。 胡元杰道:“没镖的时候,也要养着许多自家兄弟,难免开支庞大,入不敷出。” 冯芷凌默然。 只怕,不止如今正在护镖的那些年轻力壮镖师要养。若她没猜错,此前护镖时受伤残废的镖师、以及死去镖师的家人等等,都是惊雷镖局十年如一日地在供养着罢? 若非如此,以惊雷镖局此前的基底,不至于这么快便要赤字。 将近日生意事宜,同胡元杰再稍作核对,冯芷凌便起身告辞了。 “来得突然,不得不厚颜耽误胡镖头这一阵。”冯芷凌客套道,“先前见胡镖头正要出门,恐怕有事要忙?既如此,妾身便不打搅。” 胡元杰亲自将冯芷凌等人送至门口:“哪里的话。胡某一介粗人,平时也就领队时忙些,通常是没什么琐事操心的。您若有事,尽管叫人来叮嘱一声就是。” 冯芷凌:“若真如此,就有劳胡镖头。” 言毕正欲离去,想起先前与货物相关的事,又忙不迭回头。 “这说起来,还真有一件小事,不知能否有劳镖头替我打听?” 胡元杰应:“夫人尽可吩咐。” 冯芷凌便将此前,在谟城典当行仓库中取得的玉山笔枕一物,样式细细描绘告知。 “这物件是由某个主顾死当的来历,说来本也算常见。只是那主顾自己说谎是祖传之物,这物件看着却像是这两年从上京来的,实在蹊跷。” 冯芷凌接着道,“因此想问问胡镖头,回上京走动时,对这样的玉货可有印象?” 胡元杰在冯芷凌述说笔枕样式时,便紧皱着眉。 待她娓娓道完,胡元杰迟疑着道。 “夫人说的这物件,胡某还当真有些印象……但不是近日在上京看见的,而是上回送镖之前,验货时看到的。” “哦对了!”胡元杰一拍掌,“正是胡某第一回送镖去谟城那边,遇袭重伤后被夫人救回去那一次。” 冯芷凌蹙紧秀眉:“胡镖头能否确认?” “应是不假。”胡元杰道,“因开箱验镖物时,恰好是胡某人自己打开那一箱在查看,因此看过的物什都大概记得。与您说的这玉山笔枕放一块的,还有好些华美酒器。因都是精贵的用品,胡某便格外留意小心,当时还叫兄弟们搬动时万要注意轻手一些。” 胡元杰说得如此详尽,想必没有可能记错。 从分部出来,冯芷凌原地站着正思索时,紫苑惊疑不定道:“夫人,您说方才胡镖师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咱们铺子里头的货是赃物?” “恐怕正是如此。”冯芷凌叹道,“这事儿果然有些异常,只是不知是城中百姓无意间拾得赃物,贪财来卖,还是旁的缘由……只希望不要是那些匪寇还有余党。” 若是嵇燃在就好了。 冯芷凌心中些许焦急。 虽说他们两人如今俱在上京,哪怕谟城有事,也连累不着。但要真是城中还有隐患,难免牵连谟城百姓。若嵇燃在,便可快速调配人手,将消息传到谟城府衙与邓大将军那去。 “原还说今日出宫,在外头多呆几日再回去。现在看来,还是早些回宫找人帮忙的好。”冯芷凌本还雀跃的心情,渐渐凝重下来,“不过回宫之前,我想再去一个地方。” 她要去找许蕤庭,打听上京这批独山玉笔枕的消息。 许蕤庭正在家给那些流浪儿念书、批文章。一篇篇看下来,眉头越拧越紧,逐渐拧成了两个死结。 “这篇也太狗屁不通了,还没有署名。”她怒道,“前几天叫你们读的书,都没好生看完么?这篇是谁写的,自己给我站出来。” 今日被抽中考校功课的五个孩子,都垂着头不敢说话。 小师父平时都笑嘻嘻的,和蔼可亲。可一旦他们没好好背书,或是言行不端坏了规矩,生气起来,便要变作一只喷火怪了。 见没人自己认领,许蕤庭更是生气。她素日供着这些孩子,不止吃穿,连教养也一并重视。偏生有些新来的孩子,年纪太小,还不知读书能脱胎换髓,只觉吃苦,便下意识拿出那偷奸耍滑的本事来应对。 许蕤庭看那歪七扭八得各不相同的笔迹,早猜出手头这篇是谁的“著作”。正要揪人出来发作,阿巍来唤道:“师父,有客上门来了。” 第67章 郎心:梦相逢宁煦并不知那男子到底姓…… 冯芷凌也不是第一回上门的生客了,阿巍便干脆领着她先进门。只是请客人候一会子,自己去向许蕤庭报一声。 待阿巍再出来,请冯芷凌进房时,就见白发长须的的许蕤庭面前站着一排五个小孩儿,个个蔫头耷脑,正在挨训。 见客人已来,许蕤庭才收了话头:“行了,都回去给我重写。要是再这样敷衍了事,莫怪师父不给面子,把你们这蜥脚爬似的文章贴到城门附近行人最多的地方,叫大家都来好好观赏。” 冯芷凌闻言莞尔。 将孩子们打发走,许蕤庭这才迎上来道:“贵客上门,许某有失远迎,还望莫怪。” 冯芷凌微微一笑:“许娘子客气了。” 许蕤庭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在细细打量冯芷凌。 这位美人上次来过她这,许蕤庭便欲设法打探过佳客过往。 只可惜,从她能得到的情报里头看来,这位冯小姐全然不似那个传闻中执意下嫁罪臣,甚至可能与外男珠胎暗结、任性妄为的女子。 至于冯芷凌 为何会无端端送她一串糖葫芦,许蕤庭更是无从得知。 怀抱疑虑久矣,却无法探得答案,许蕤庭又是好奇又是心急。只可惜,这位冯小姐…… 哦不,是嵇夫人。她行事实在太过神秘,来许蕤庭处不久后又进了深宫,叫许蕤庭实在难以打听她的行踪与秘密。 冯芷凌倒是猜着了,许蕤庭心中或许有诸多疑虑。只是她们如今情谊,并非梦中那般密切深厚。许多私事她从前不得不对许蕤庭透露,如今却不好开口。 冯芷凌心里悄然轻叹。 她知道许蕤庭将来过得很好,比曾经的她实在是幸福太多。 已经足矣。 “这回上门来叨扰,是想问问许娘子,能否替我打听一下这批料子的去处。”冯芷凌取出一张薄纸,“东西没带在身边,着实无奈,只能尽力凭记忆还原。” 纸上绘着一副笔触灵秀的高山清雪笔枕图样,以彩墨渲晕出翡翠纹理,色韵生动。 许蕤庭奇道:“这笔枕前两年盛行于文人雅客间,市面上早买卖过许多。这可不好查啊。” “确实难查,因此只求尽力。”冯芷凌将画纸同银票一并压在桌上,“应是新玉轩这一两年间新采得的玉料,送去工坊统一雕刻的。若能照着图上样子,找出同一批料所制成品,都卖去了哪些人家就好。” “太难了。”许蕤庭摇头,“这钱,许某挣不下来。” “尽力便可。”冯芷凌叹道,“若无结果,银钱也不必退还。若有结果,有一个算一个,都按新玉轩此物售价的十倍,再给酬金。” 许蕤庭要将银票退回来的动作,滞在半空。 半晌,讪笑:“您既这样说,许某再推拒便是不识好歹了。” 她展开纸细看一会,问:“这画工倒是细致高超,只是画得再生动,毕竟不是实物样子。许某多嘴问一句,上头玉块的颜色与纹路,可是同贵客要找的那物什一模一样?” 冯芷凌点头:“请放心照着这图样找便是。那笔山曾多日放于我书案,其上细节,我记得再周详不过。” “原来是夫人亲手画的。”许蕤庭感叹,“这般美貌,又有如此画技,其人真是毓秀天成,神乎其神!” 贵客出手豪阔,许蕤庭自然得好生伺候客人舒坦,嘴也愈发甜了起来。 至于那串糖葫芦的疑问? 不急,回头有机会再说罢! 许蕤庭殷勤得叫冯芷凌都不大自在起来,只好苦笑:“有劳许娘子。” * 从许宅离开,冯芷凌便急着往宫里赶。 再晚些时辰,天都要黑了。夜晚进宫,沿途的巡查难免严些,脚程也仓促。 趁现在尽早回去,或许还能陪姨母用个晚膳。 琪贵妃派来随身的几个护卫,则是安静地跟在冯芷凌车围随护。一行人才要进入宫门,冯芷凌正取出令牌给禁卫看时,有几个年轻举人结伴出宫,恰好看见这一幕。 当中一人相貌出众,风采卓然。通身潇洒意气,隐约将他人都盖过一头。诸人本在谈论文章,等候出宫放行,见有马车进宫来,唯恐是皇亲国戚需行礼跪拜,于是都留神了一眼车内的人。 见是不认识的年轻女眷,便都收回视线,规矩地没有再四处乱瞟。偏那风采出众些的男子,不留神望见车窗后冯芷凌面目,便愣在原地。 一旁的举人见他直愣愣盯着那马车上的女眷,赶忙悄悄提醒:“宁兄,怎地突然愣神起来?” 那马车虽只是寻常规格,并非皇亲出巡所用。亦唯恐车内人同朝廷重臣沾亲带故,若有得罪,将来不好收场。 宁煦却管不得这许多。 自那日在街边小巷里,被逼狼狈而退。宁煦思念的情潮反而愈演愈烈。 他最开始恍惚对“若若”这个名字产生印象时,只能隐约记得她是梦中之人。 至于容颜,初时怎么也无法看清。好在时日长了,梦境不时会变得清晰一会。 宁煦便是借那几瞬明朗些的光景,将梦中人的一颦一笑都刻在了心底。 与她成亲时,他还未参加科举。日日在家闭关备试,枯燥乏味。 虽然刚成亲不久,但因偶然听说新妇此前曾同别的男子进过喜堂,宁煦心里便十分别扭。于是借口要专心读书,常在书房避着不见她。 虽据说,新娘并没来得及同那男子拜过天地,那人便已经被押走。两人甚至连面也没碰上。 宁煦就是莫名地在心里堵这口气。 她凭半面画像,便叫他心心念念欢喜应下姻缘,甚至不惜费力找足借口,来说服母亲。 却原来,早已投旁的男子怀抱。 若不是那郎君恰好撞上大事,婚礼当日被押入狱,只怕轮不到他与她成婚罢? 据说那犯事的郎君罪名定后,要被贬去外地。也不知他这位新夫人,是否还惦记过第一位定下婚契的郎君? 刚嫁入宁府的“若若”并不知他的莫名介怀,只以为是夫君性情如此,待人疏离,于是只完成自己分内之事,便乖觉地不去打搅他。 可她越规矩生分,宁煦心里越不是滋味。 自顾自难受好些天,宁煦才终于强忍介怀,心想自己身为家中郎君,还是应当主动大方一些才是。 不若……明日就搬回喜房那边住去。 却不料夜间挑灯读书时,她竟主动前来探望…… 自那之后,宁煦便离不得她了。 他从前颇有几分傲气,自诩放浪不羁。见同学中有早早成婚后畏惧内人者,免不了同旁人饮酒时当做笑谈。 真轮到他自己,才知要拿出十二万分气力,方可攀在温柔乡边缘,勉强自己不要全身心都陷落进去。 只恨不得读书习字时,也同“若若”黏在一处才好。 新婚时的忐忑介怀,早被宁煦丢去脑后。 甚至之后还有些怨怪自己,何苦钻那牛角尖?若若与那郎君素不相识,自己究竟在介怀什么呢? 美梦翻覆,甜得宁煦睡着时嘴角都带笑。 可梦一醒来,便是无尽的虚空。 世上当真曾有这样一位女子,能同他如此融洽亲密,又意趣相投吗? 宁煦无法得知。 梦里的若若同他越是恩爱,醒后他寻不见她,越会失落。 直到他科举及第,应与他成婚的那女子都没有出现。 宁煦心如死灰。 他找了不少借口搪塞母亲,将来府上说亲的媒人一一请退。可每位媒人所带的画像,他都曾找借口偷偷去翻看过。 没有她。 没有那双眼睛。这些画像里都不是她。 他陷入遍寻不得,甚至以为自己疯了的绝境。 … 见宁煦怔怔盯着自己看,冯芷凌只当自己并没留意。 她只是开窗将姨母给的令牌,出示给宫门的禁卫看罢了,至于旁人有谁在盯着她,一律当做没有看见就好。 不过,宁煦果然如梦里一样中的探花。看来无论是否与自己成婚,都不影响他科举时的发挥。 冯芷凌收回令牌,信手将车窗合拢,隔绝窗外那道痴缠的视线。 放榜那日,宁煦得知及第后大喜,不顾风度地狂奔回家拥着她庆贺。他第一时间只想将成绩告诉她,连宁母那都没来得及先去一趟。 冯芷凌感同身受,也替他欢喜了好多日。 浪子收心,临窗苦读。宁煦科举前那段时间有多辛苦,她再清楚不过。 口中说再多放纵,宁煦也实实在在是那个背负宁家长辈期望的嫡长孙。他怎么可能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责任? 宁煦狂喜之下紧抱住她,连连说这功劳亦有她一半,冯芷凌含羞浅笑不语。 不论这话是哄她还是客气,她亦感念郎君念着她付出的这份心。 可那又如何呢? 人生中六七年才多久的光景……最初有多柔情蜜意,誓言相守相随,渐行渐远的疏离之后便有多伤人。 马车同举人们擦肩而过,宁煦忍不住回头追着望。 他之前才听那婢女唤“若若”夫人,也确 实有一个郎君跳出来认下她夫君这角色。但宁煦并不知那男子到底姓甚名谁。 只见他随身携佩重剑,猜测是武人将官之流。 方才又听见禁卫见过令牌后,毕恭毕敬称她将军夫人…… 宁煦咬了咬牙。 他将入仕,恰好能在朝中打听一番,那男子究竟是何等身份。 第68章 新府:邀君还就叫我接你回家去…… 将宫门处同宁煦有关的这插曲丢在脑后,冯芷凌急匆匆地回了重华。 琪贵妃本以为,外甥女无论如何,也得在宫外待上两天才会回来。没料想,天还未黑透,就见她轻盈俏丽的身影奔回了重华宫内。 “慢些!”琪贵妃嗔道,“怎么这样着急?便是不想在外头过夜,回来也不必赶才是。” 冯芷凌微微喘气,玉颜微酡:“想回来陪姨母先用个晚膳,因此才心急了些。” 还好,她时辰掐算得准。现在回来,重华宫内还没呈晚膳,倒是恰好赶上。 “就为一顿饭?”琪贵妃才不信,“罢了,先用膳罢,瞧你这气喘吁吁的样子。” 说着,怜爱地替外甥女将散乱的鬓发挽好。 冯芷凌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今日的事,还是等用了饭再同姨母说罢。 她倒不是指望着琪贵妃能替她帮忙去查,只是近日同姨母依赖亲腻得紧,一旦有事,便忍不住想同这位可亲可信的长辈商量。 待女官将桌上餐食尽数撤走,换了茶水来,琪贵妃才悠然道:“是在外头碰见了谁?瞧你回来时候紧赶慢赶的模样,只怕不是担忧姨母今夜不能好生吃饭罢?” 冯芷凌轻拽着贵妃衣袖晃晃,贵妃才含笑住口。冯芷凌便将玉山笔枕一事从谟城时的前因讲起,直讲到今日与胡元杰的对话,才停下来。 琪贵妃没想到是与边境匪寇相关的事,听后面色也严肃起来。 “圣上继位以前,朝野混乱,民不聊生,因此多年来匪患四起,难以根除。此事是圣上一直以来的心病。” 琪贵妃接着叹,“只可惜,虽然养精蓄锐稳固边关,见些成效,这些流窜四野的亡命之徒却没那么容易对付。真要动起雷霆手段来,只怕大肆调遣之下劳民伤财,因此只好交给地方负责整治,只是难见成效。但这事儿,圣上一直惦记在心里。” 贵妃身后无家族势力,素日不沾政事。圣上曾因此在重华宫待得格外轻松自在一些,不必时刻警惕身边人暗藏心机与目的。只是时间长了,贵妃自己不问,圣上倒放开来主动对她讲。 由此,琪贵妃如今对朝中之事,亦有些许了解。 冯芷凌道:“我急着回来,亦是想将这消息传给谨……夫君知晓。若在宫外,毕竟不便联络。只是不知他近日是否还在皇宫里头……” 她有些迟疑,“这线索与地方政事相关,不知姨母这头,是否方便传递消息出去?” “自然可以。”贵妃颔首,“说是后宫不涉政,但与民生要紧的事儿,没有犯避讳的道理。何况重华宫与别处不同,你尽管放心。” “至于你夫君。”琪贵妃神色微妙,有些打趣地道,“过些时日,姨母怕是留不住你在这住了。” 冯芷凌眼露不解。 金姑姑在一旁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嵇将军此番回京便接管了西北兵权,圣上赐回宅邸又赐珍宝,如今正是风光无两的时候。估计咱们姑爷,正在自家宅子里头忙着应酬呢!” 原来如此。 冯芷凌恍然。 看姨母这口风,是说谨炎哥哥照料完自己那头的事,就要接自己回嵇府去住? 冯芷凌面上微微发热。 说来奇怪。她当初出嫁的时候尚且毫不羞涩,怎么如今想到要回嵇府,却觉得浑身忸怩起来。 琪贵妃不知外甥女的心情,见她神色变化,还以为是期盼回家与某人重逢,不由摇头。 这嫁出去的女儿,心里到底是惦记着郎君的。只是若若那夫君待她似乎甚是用心,年少时又对她母女有救命之恩。 此番倒是天缘不错。既感情和睦,那她这个做长辈的自然也欢喜。 现下冯芷凌有要事需找人传递,才从谟城归来不久的嵇燃显是最佳人选。琪贵妃干脆吩咐宫人,次日清晨去金銮殿外拦下新上任的大将军。 见是重华宫之人来请,嵇燃二话不说便随着走了。走近御花园一处僻静凉亭,就见那道刻入骨髓的身影在枝荫后若隐若现。 带路宫人自行告退。嵇燃独自走去,只见他夫人端坐在大理石桌边,却是螓首微垂,头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已等得困乏起来。 从嵇燃这角度看,她密羽般的睫帘投下阴影,将眼下那抹青黑映得更深了些。一见便知,是昨夜睡不安稳。 武将的手伸到一半,左右为难。想轻轻推醒她,又舍不得她困得可怜的样子。可要是不叫醒,这样坐着眯觉也不舒坦。 犹豫之际,冯芷凌倒自己醒了。 她昨日回宫匆忙,本就有些疲倦,夜里又没睡好。为了不错过嵇燃下朝,一大早便起床在此等候。没等半个时辰,人便昏昏欲睡起来。 她倒也没真的睡着,附近风声鸟声,困乏中依稀能听见。只是嵇燃走路悄无声息,竟没能惊动浅眠的她。 猛一睁眼,就见人已在自己身侧。 嵇燃原以为她又要像上回秋千那一样,被吓一跳,没想到冯芷凌只是眨眨眼:“谨炎哥哥什么时候来的?” 嵇燃:“才到而已。” 他恍然想起上回正经相处,还是那夜里重华宫门外不欢而散。 至于山间小道上递行山杖时匆匆一面,压根没被嵇燃算上。 冯芷凌都没同他说一句话! 嵇燃答完便没再开口,也没落座,只静静望着冯芷凌,似乎在等着她先说话。冯芷凌一时竟有些局促起来。 为免尴尬,她只好开门见山,匆匆将昨日发现的情况对嵇燃说了一遍。 嵇燃:“惊雷镖局的镖师也说东西是从上京运出,里面有京城之物倒不奇怪。那批匪寇亦只剩两个残党,早已被我押入牢狱审问了个干净,不该还有人流窜在外。至于谟城那边,出发前我已同邓将军交待底细,想必他会做好万全准备,不用担心。” “至于借镖运械的幕后之人。”嵇燃淡道,“必同三殿下脱不开干系。此事我偶然得了物证,只是不够周全,若说是人伪造嫁祸亦说得通,因此不好拿出来用。” 嵇燃说的物证,正是他抓获匪寇袁文彦、成楷二人时,在镖物中搜出的孙弢亲笔信。只是孙弢本就擅变笔迹,真要拿那信去对质,说服力并不足够。 冯芷凌闻言道:“如此看来,这消息并不紧要?那倒是连累谨炎哥哥白跑这一趟。” 她松了口气。原来嵇燃早对此前的阴谋知根知底,那或许玉山笔枕的来处便无所谓了。 嵇燃却道:“没有白跑,恰好有事想问问你。” 冯芷凌:“请说。” “圣上将先前赐我那宅邸一直留着,现今又赐了另一处更大的。”嵇燃低头,“旧宅内还有些物件,是去西北时没搬走的陪嫁。暂无人动,等你回去收拾过来。” “我是想问……”武将手心沁出微汗,“最近在贵妃娘娘这住得如何?若是在宫里呆太久,厌了……就叫我接你回家去。” … 紫苑同几个旁的宫娥,在凉亭不远处等候。 本应陪冯芷凌近些,但冯芷凌想到所谈事密,或许不便。于是叫紫苑领着几个宫娥在另一条来凉亭的必经之路上等着,正好也能拦一拦靠近的人。 紫苑远远看着自家主君从另一条道往凉亭中去了,只是自家夫人坐着她这处望不大见。两人似乎在亭中对话约一炷香时间,主君便点点头,自顾转身离去了。 又过许久,自家夫人才慢条斯理从凉亭中起身,往自己这边走来。 紫苑忙迎上去:“夫人的事可是妥了?” 她心中忐忑。主君离开半晌夫人才走回来,这情况怎么不大对劲似的。 夫妻两人难得会面,竟就这样匆匆结束。 冯芷凌温言道:“妥了,回去罢。” 她径自向前,“我有些乏,今儿实在醒得太早。趁着午时还未至,回去先歇一会。” “晚些时候替我沏一壶花茶罢。”冯芷凌慢腾腾开口,“待歇了起来,闻芳醒神也好。” “是。”宫娥应道。 待回重华宫礼,见秦公公在正殿外头守着 ,便知是圣上来了。 “嵇夫人安。”秦玉阳行礼。 冯芷凌下意识留意到,秦公公虽是天阉之身,但声音温文微哑。除了稍细一些,与寻常男子似乎并无太大不同。 她想起关于高山寺神秘人的声音之谜,至今仍在困扰自己,不由在心里叹息。 罢了。那人未必就是宫中皇子,也有可能是世家亲族或其他牵涉朝政之人。她一心惦记着要从龙子之中找出幕后第二人,这想法实在过于自以为是。 “秦公公。”冯芷凌也向他轻回一礼。秦公公在圣上身边多年,并非寻常宫奴之流。哪怕是二品大员见了他,说话也得有三分敬意。 秦玉阳笑道:“圣上才进门不久,不若嵇夫人在此处略等等。” 冯芷凌忙道:“无妨。妾身并非寻贵妃娘娘来的,此时若不方便,妾身便先回自己房里去。” 她转身要往旁走,宫外却有声音吵吵嚷嚷地靠近。 有道声音十分恼怒似的:“都不许拦,本王今日就是要见父皇。本王自认一向不争不抢,可也不能忍受被人欺凌来自己头上。” 那男声低沉沙哑,因主人愤然语气而略显声高,同冯芷凌那夜所闻的威严之态毫不相同。 然而语调再是不同,声音却一模一样。 第69章 云啼:归鸿雁一双浑圆金镯静静躺在里…… 冯芷凌愣在原地。 她都准备放弃自己那天马行空的计划了,没想到答案自己竟就撞来她的面前。 随着一阵纷杂吵闹,声音的主人跨入宫门,恰好走进冯芷凌视线。 被几位宫人围绕的为首之人,头戴玉冠,脚踩蛟靴,一望便知是皇家身份。他眉目轩昂,本是颇有气势的相貌,但因其主人面色凄苦怨怒,倒将容貌自带的威严削减了大半,显得畏缩寻常了起来。 二皇子李鸿越闯入后宫,见庭院中站着眼生的年轻女子也是愣了一下。但他很快便将冯芷凌的存在忽视过去,直冲向重华宫正殿,猛跪在门口大声呼喊:“儿臣求见父皇,请父皇开恩准许。” 少顷,圣上的声音方从里面传出:“滚进来!” 李鸿越忙不迭提着袍摆溜了进去,生怕圣上反悔,又叫人将他拦在门外似的。 秦玉阳见冯芷凌似乎被这阵仗惊住,便笑慰道:“嵇夫人莫怕,二皇子殿下性情率直,这样事儿早发生过多次了。” 冯芷凌:“……的确十分率直。” 她忍住心中惊涛骇浪,假作无事同秦公公寒暄两句后才离开。 那夜山间密谋之人……竟就是二皇子? 回到房中,冯芷凌顾不上困乏,细细回忆起来。 无论如何,她都觉得二皇子的声音,同那夜所听见的一模一样。然而二皇子其人所展示出的性情,却同她的印象截然不同。 究竟是他太会掩饰,还是她自己记忆不清,弄错了人? 圣上今日下朝才来重华宫没多久,就因二子李鸿越哭着喊着闯过来要说法,而不得不提前走了。 离去时,圣上脸黑如锅底。李鸿越倒似得偿所愿,不复方才怨气深重模样。 这些后续,是冯芷凌去见琪贵妃后,贵妃当趣事亲口讲予她听的。 “这个二殿下,经常咋咋呼呼的。”琪贵妃笑叹道,“人倒没什么坏心眼,只是太愚直了些,动辄在宫里大呼小叫。” 冯芷凌:“……这位二殿下,此前倒没怎么听说过。” 琪贵妃道:“你不知他也是正常。这位殿下生母身份低微,生他时又难产去世了。他自小是跟着丽妃长大的。偏没过几年,丽妃生子也难产,一尸两命……哎,真要说来,宫中几位皇子,唯二殿下小时候过得最苦。” 冯芷凌问:“二殿下是太子殿下之后出生的第一位次子,境遇居然也这样曲折么?” “没法子。”琪贵妃摇摇头,叫左右女官离远些,这才对外甥女低声道,“老二的生母,据说当年是旁人送来圣上身边的细作。只是圣上那时并不知情。后来虽然知道了,却因她有了身孕,已无法再打发走。因此即便二皇子出生,圣上待他也不大亲近。” “只是这些年来,圣上年纪大了,将心渐渐收在儿子们身上,待他才亲厚了些。”琪贵妃笑道,“对龙子们来说,应当算好事罢!” 冯芷凌强颜欢笑:“圣心仁厚,自然是好事。” 她原想径直将对李鸿越的猜疑告知贵妃,然而兹事体大,冯芷凌唯恐自己稍有差错,反倒误导了方向。 还是等等罢。 她心想道。 横竖告诉姨母也于事无补,这些事儿,只能同知她梦境的嵇燃去讲了。 想到嵇燃,便不能不想到他清晨时分,才当面问过她的那问题。 要说在姨母这住得如何…… 自然是舒坦的。宫人小心周全伺候着,宫中珍馐美味尽情享用着,能有什么不好? 只是时日长了……确实也无聊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出宫,又因突然有了线索急急回宫。这段时日,竟没多少自己的时间可以随心挥霍。 连镖队走货的帐,她也没留神细看。 冯芷凌这日起早的困劲儿,早被接二连三的刺激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何况,嵇燃的问题…… 她还没有正式回答。 冯芷凌向来不是爱躲着事儿的脾气,只是从前性子淡泊些而已。今天早晨,却在对方的视线下几乎想落荒而逃。 嵇燃盯着她的那架势,似乎只要她说一句“过得不舒服”或是“住厌了”,就立刻准备当日便带她出宫一样。 听见他问话,冯芷凌只能软声道:“姨母待我自然是极好的。” 关于他问题下半句的口风,她却一丝也不肯透露了。 嵇燃等了一会,也没见她接下来开口说“好”或“不好”,唯有不动声色答:“如此甚好。近日宅子中也尚未安顿完好,过阵子你再来或许能轻快些。” 新置府邸,家中又有许多赏赐赠礼。若夫人在家里头,确实难免要辛苦操持些。 还是等他叫阿金阿木慢慢清算整理之后,再等冯芷凌回来管家罢。 嵇燃便走了。 不用急着回去与他朝夕相对,冯芷凌才觉似乎少了些许压力。 只是她心里又有些说不上来的空荡。 … 琪贵妃才将方才趣事讲完,见冯芷凌神思不属模样,好笑道:“若若的魂这是飞哪里去了?” 冯芷凌回神过来,急忙掩面假作生气:“姨母又调侃若若!” “罢了,不逗你。”琪贵妃笑笑,“早上那事儿可解决了?” “算是罢。”冯芷凌点点头,“那事儿夫君说心中有数,因此不必在意,西北那头早有人做了防备的。” “那就好,瞧你昨晚一直惦记的模样,姨母都替你担心。”琪贵妃摸摸外甥女的手,“姨母的若若,如今也长成心怀天下百姓的大姑娘了。” 冯芷凌忍不住腼腆:“您说的哪里话。这就叫心怀天下,未免也太夸大我。” “那本宫不管。”琪贵妃俏皮开口,“在姨母心里头,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姑娘。” “你那郎君既已回京,复置府邸,恐怕今日问你何时能回去罢?”琪贵妃对这些小儿女情思,心里头明镜似的,“你要是想出宫,尽管跟姨母说就是。姨母可不想做拆散鸳鸯的坏人。” “没有!”冯芷凌面红耳赤,“若若不想离开姨母。” 她才不要出宫呢! 见冯芷凌这样情态,琪贵妃还有什么猜不出来? 只是外甥女难得如此小女儿状,她亦不想扫兴拆穿,只好退让道:“好好好,只要你自己不乐意走,那这新上任的西北大将军夫人,本宫便自作主扣在重华宫里头了。任他拿着圣上的令牌,姨母也不会放他进来。” 说是这样说,过几日嵇燃派人来宫中为夫人送东西,琪贵妃也没叫人将东西拦在门外。 对于嵇燃忽然叫人送东西进宫,冯芷凌毫无头绪。只是东西是重华宫的 人拿进来,她亦不好躲去自己房内才打开。 琪贵妃倒是体贴入微,笑着道:“叫人给你搬过去,自己空闲了慢慢看罢。” 冯芷凌嘴硬道:“无妨,就在这开罢。或许是些宫外的玩意儿,若有姨母喜欢的,还可以留着一起玩儿。” 琪贵妃同金姑姑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嘴角的笑。 冯芷凌的性子,从前是太规矩刻板。好在出嫁一年后,回宫来住了阵子,反倒叫琪贵妃养回去了些,在自家人面前越发娇憨可爱起来。 冯芷凌并不知姨母同金姑姑正满脸慈爱,笑着看自己拆开箱子的模样。嵇燃送来这满满一箱估计分量不轻,两个力大的宫人合力才抬稳了进来,她实在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 横竖也没人提前提醒她,箱子里东西不能当人家面打开。想来以嵇燃的性格,应该也不会送上门不合时宜的东西进宫才是。 这样一想,冯芷凌才心安理得地当着姨母与一众宫人的面,将木箱启开来。 果然,映入眼帘的,是许多宫外常见的小玩意儿。只是样样都十分精致,不像街边随手买的,倒像富人家专门找人做的。 在分门别类整理好的各色玩意上头,有一个锦袋,样式十分眼熟。 冯芷凌伸手拿起来,恍然回忆起这似乎是母亲昔日赠予少年嵇燃玉牌金银时,所用的那个锦袋。 只是自己手头这个,丝缎崭新,且厚实许多,一看便是照着那样子新做的,绝不是多年前的那一只。 拉开袋口,一双浑圆金镯静静躺在里头。 并非冯芷凌小时候戴过的那双小宝镯,而是重新用黄金打造,做了花芷缠枝款样的新金镯子。 将金镯从袋中取出,大小亦恰符合冯芷凌这样成年女子手腕的尺寸。贵妃见了道:“这金镯合你的名字,倒是怪有心意。” 心里却想,自己起初还担心武人粗鲁,不懂疼人。这样看来,这个叫嵇燃的倒还挺会疼的。 锦袋中还有一张轻飘的帛布条子,随着冯芷凌取出金镯的动作,悄然飘落在地上。 金姑姑赶忙上前替冯芷凌拾起来,道:“姑娘,这里头掉了东西。” 冯芷凌眼尖,见帛布上头有隐隐字迹透出,连忙将布条接了过来。 想的却是:也不知他写了什么,不好好拿东西装起遮住。这下只怕金姑姑方才捡的时候,已经将内容都看见了。 第70章 故念:予金镯捻金念芷,许卿一笑 这倒是冯芷凌自己紧张。那墨迹透得轻浅,布条又柔软卷曲着,金姑姑捡拾的那一会,无意中也并未细看清上头写了什么。 只是猜也知道,不外乎郎君对夫人一些思念和嘱托之类。金姑姑倒觉好笑,上回夜间撞见小两口似乎不欢而散,如今又有人惦记得不行。 罢了。若是娘娘对外甥女婿都没意见,她金姑姑便也不会再说什么。只盼姑娘的姻缘也好,人生也罢,将来都顺遂和睦。 冯芷凌将帛布接过,展开匆匆扫了一眼,却见上头不过寥寥几句: “思忆旧恩,无以为报。捻金念芷,许卿一笑。” 说起来似道谢还礼,用心却不大单纯。好端端地,非要扯多年前冯母赠玉牌金镯之物的事儿出来……当借口。 还要说半句多余的话。 冯芷凌这会不看还好,看了之后,手上精巧的金镯反而变得沉甸甸起来。 琪贵妃见外甥女面上红润,娇怜可人的模样,心下好笑。嘴上却说:“既有信来,可要写几句回信?趁着他手下人还在宫门口候着,恰能直接拿了去。” 冯芷凌将帛布捏在手心里:“没说什么要紧事,不必回信也可。” 琪贵妃揣着明白:“既如此,就打发他们早些回去复命罢。” 姨母还在一旁看着,冯芷凌只好将手中金镯递过去:“大约是想送这东西给我,旁的都是陪衬的玩意。” 琪贵妃接过来打量:“这纹样并不常见,应当是特地给你打的罢。倒是有心。” 她将冯芷凌纤手拉过,“戴上给姨母看看。” 皓腕被璨金的镯子一衬,更显肤如凝脂。琪贵妃抬着她手腕看了又看,满意道:“圈口正正合适,素日就戴这个罢。等回头,姨母再给你挑两双玉的搭着。” 金玉琳琅,贵气些才配她外甥女儿的容貌。 冯芷凌却缩手,想将镯子摘下:“有些沉,戴着多有不便,我还是取了罢。” 她此前去谟城,入乡随俗,打扮得低调朴素许多,已经许久不爱戴这些金的玉的了。 后来是回了上京,又进宫来住,衣着装扮才华丽些许。但这镯子花纹繁复,重工精巧,物件本身并不轻。 琪贵妃嗔道:“未出阁时打扮得清淡素丽,也就罢了。你如今是有身份的朝臣夫人,难免有要庄重的时候,日常这点份量可不算什么。” 冯芷凌只好作罢。 她练弓以来,手劲倒是长进不少,金镯重量并非难以接受。只是镯子与肌肤相触之处微微发热,才叫她直想把镯子褪下来。 回房后方才想起,在重华宫住这么久,未习弓术,只怕退步了许多。 那对弓剑,她倒是随行李一同带着了。只是怕宫里规矩多,不许人轻易使兵器。毕竟不是自家地界,做事没法无所顾虑地去安排。 但这样一想,倒是手痒起来,便叫宫人去同金姑姑说了声。金姑姑得知芷凌姑娘想在自己房外的空地架个箭靶,颇感意外,但仍应允下来。 箭靶而已,姑娘想要个金子打的都成。 * 另一头嵇府中,回府的侍从才至嵇燃房内。 见人俱是空着手回来复命的,嵇燃倒也没多失望,挥手叫人下去了。 他对这局面心里有数。家里那位在外头行事,端是从容坦荡,游刃有余。但遇着私底下感情的事儿,人就成了水塘深处躲着的小乌龟。 壳是硬的,心是软的。 不肯表态也无妨,他等得起。 一旁的陆川将手中茶盏放下:“嫂夫人还在宫中?” 嵇燃:“她同贵妃娘娘感情甚笃,舍不得出宫也是正常。” “这得进宫呆了月余罢?”陆川故作掐指来算,“若再加上提前来京的路程,你们都有快两月没正经见了。” 语气中少许戏谑,掩都掩不住。 当然,陆川也没刻意遮掩罢了。他同嵇燃是少年熟识,交情过命,如今又俱在圣上眼前做事,关系更加亲近。 真要说起来,嵇府相关之事,在陆川面前早没了秘密。只是他还不知,为何自己弟兄同夫人的关系会如此奇妙。 嵇燃淡道:“横竖家中无趣,晚些回来也好。” 嘴硬。 陆川心里啧啧。 故友一向是将私情闷在心里的性子,这些风花雪月的细致事儿,跟他聊不开,聊不开! “上回你托我打听的事儿,有了眉目。”陆川转头说起正事,“三殿下此前去高山寺查了一遭嫂夫人上山的缘由,我翻了司里的记录来看,似乎只是遣人打听,后续并无其他动作。” 事情与冯芷凌相关,嵇燃神色这才有了波动:“此事究竟为何?” 他只怕是李成哲,有意搜寻同他亲近之人的把柄,好作拿捏。 陆川嘴上道:“说实话,这段旧事我也看不明白。嫂夫人……曾因故上山清修两载,可在此之前,冯府小姐俱是在家大门不出的,便说犯错,也没机会。只是过往宅中事,我这儿一时也没追查到旁的消 息,不如等嫂夫人回府来,你再同她打听打听?” 心里想的却是:或许事关嫂夫人闺阁清誉,他可不敢再随便打听下去。 若过往无事发生还好;要真有点儿什么,偏又从他陆某人口中传出来,他弟兄面子上也挂不住。 嵇燃:“暂时无事就好,辛苦。” 如今比起李成哲那头早被勘破的用心,他更在意的事情,是曾尾随冯芷凌一行的探子究竟出自谁手。 只是这事儿他早派人去查,并未得到有用的消息。 连消息灵通的陆川亦说毫无线索,此事便只能暂时搁置。但幕后之人不惜暴露自身存在,也要将为他夫人通风报信的暗哨杀死,想必不会打些什么好算盘。 他只怕自己一时不察,会有人钻空子对冯芷凌下手。 因此说来,夫人留在皇宫里,倒也不算坏事。幕后之人的手再长,想必也伸不进重华宫里。 夫人的姨母乃是颇受圣宠的贵妃娘娘,据闻圣上自己亦常去贵妃处用膳或过夜。因此那处的戒严与安平境界,比起养心殿也不遑多让。 只是嵇燃才这样想过,当夜重华宫便出了状况。 … 近日圣上事务繁忙,龙体亦偶发衰败之态。于是去重华宫的频次逐渐降低下来。 只因毒伤发作时,不得不在养心殿内静休。 无名寺内那位带发修行的僧人,曾是江湖上一位云游的神医。他为另辟蹊径去钻研医毒之术,曾造不少孽障。年老后心胸开阔,将世事看淡,才投深山之中的无名寺去修行。 但他毕竟不是佛门中人,过往又太多杀孽,住持原本不肯要他。后见他确是有心皈依,亦曾救人无数,方肯松口让他进来。 只是住持亦说,此人俗尘未了。不若先带发入寺,待俗缘断了,再剃度不迟。 圣上身上暗毒发作时候,便要用这医者的药浸体,与毒性相抵,方能减缓些症状。只是药汤只起一时效用,若想拔除根治,却是不能。 此事极其隐秘,除圣上身边亲信与太子李天昊外,几乎无人知晓。 连琪贵妃,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至于无名寺带发修行的医者,亦因此事不得不潜于暗室。恐怕当今还在之时,他都不可再出世见人。 这两日用药后颇有成效,圣上自觉余毒兴不起风浪,或许可撑住精神,不至在贵妃面前露馅,因此夜里摆驾重华。 原本一切安好。不料晚膳才用毕不久,圣上忽而口吐黑血,昏迷在贵妃身旁。 寻常宫人皆不知底细,只以为是有人在重华宫里下毒谋害圣上,俱惊慌不已。若圣上此番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所有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琪贵妃亦受了惊吓。此前圣上毒发,她未在面前亲眼看见,同圣上心意亦还未相通至此。因而那时只忧心着冯芷凌新婚的境况,对宫中事并不在意。 如今心境,却大不一样。 重华宫层层戒严,太子亲自带人前来探查。待嵇燃那头收到些许风声,才知重华宫现已无人可出,需得圣上苏醒无恙,其余人等才能安然。 陆川原本才告辞出嵇府大门,便有属下急急来寻。得知消息,立即转身回去同嵇燃透了底。 “先莫妄动。”陆川急言,“太子殿下正在宫中掌握事态。倘若有心之人欲趁机起事,也得有时间和借口。宫内尚且安全,如今要防的是上京之外的动静。谨炎,这就得靠你了。” 嵇燃强忍心中惦念,答:“可。你放心去。” 他手握虎符,权力不比寻常臣子。若现在无诏进宫,将来必会为人所攻讦。 因此,哪怕心中再是记挂不安,嵇燃也无法第一时间便冲进宫去。 心绪难定,嵇燃唤动府中兵卫,自己驾马向城门而行。 若要起兵进京,除非攻破城墙,否则,必须得从那几处城门而入。 冯芷凌曾与他诉说梦境,告诉他圣上将来有一日会病逝得突然,三皇子紧随其后造反生事。 此事若要成真,嵇燃只希望,不要是冯芷凌正在宫中的这一日。 70-80 第71章 蛇线:隐迷踪见三殿下方才送您出来的…… 惊闻宫中有异动,李成哲匆忙赶去重华,却被禁卫拦在门外。 “大胆!”李成哲的随从开口呵斥,“你连皇子殿下也敢拦?” 禁军兵卫却不为所动:“三殿下恕罪,实乃万不得已,还请按宫里的章程办事。” “照你的意思,是在指责本王不服规矩?”李成哲有意以威势逼压,身后却有人径自走上来摁住他的肩膀。 “三弟这是在做什么?”李天昊面色有些疲倦,然而神情一如既往平和,温吞开口,“父皇身体不适,在贵妃娘娘宫中静养,嘱咐无论是谁都不可进去打扰。” 见来人是太子殿下,三皇子的侍从气焰才收敛些。李成哲自己却冷哼一声:“皇兄,若父皇仅是身体不适,何至于要将重华宫围得这样严实?莫不是有事瞒着弟弟我罢?” 李天昊温言道:“不过为方便父皇休息,闲杂人等莫许随意进出罢了。毕竟此前的事,也才过去没有多久,不得不谨慎些。” 他轻轻叹气,“老五不是还在……那里头。” 说完,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自己便往重华宫里去了。 太子近来瘦削不少,眉目中隐隐有了圣上的影子。李成哲好久没正眼打量他这位大哥,今日正面相见,不由感到些许意外。 待他晃神,回头想跟着进去,却被禁卫照旧拦在门外。 “三殿下,我等奉命行事,还请您别为难小的们。” 兵卫话里客气,手持的刀戟却分毫不让。 李成哲憋闷,但此时不便强闯,唯有气急转身就走。 李天昊能进,他竟不能进。 随从见他心情不好,忙乖觉跟在身后不作声。 径自回到自己王宅,李成哲在湖心亭中挥袍落座,才开口问:“此前之事,没泄露风声罢?” 一旁属下忙答:“请殿下放心。无论如何,也查不到咱们头上。属下亲自盯着他们去办的,丝毫证据也没留。” 闻言,李成哲稍感放心:“这几日宫里消息,尽可多连通些。重华里头必定是出事了,否则不会如此戒严,只是没想到,这次连我也这般防着。” 言毕又有些许纳闷,“上回煽动老五使毒,还差些火候才成事,因此不敢再用旧招。昨儿也没听说宫中搜查刺客之类动静,难不成,这回也是有人投毒?” 属下道:“寻常毒药,宫中都能轻易验出。再要躲过秦玉阳眼力,可不容易。” “确实。”李成哲点头,“留人盯紧重华宫,任何风吹草动,都得事无巨细来报。” 正说着,湖边候着的随从前来禀道:“殿下,二皇子、四皇子两位殿下进来了,您看……” 李成哲挑挑眉,示意他们将人带来此处会客。 待李鸿越、李迎瀚两位皇子转过文石小径,初见湖光,就见李成哲正从湖畔快步走来。 “不知二哥、四弟前来,成哲失礼。”李成哲亲自邀着他们进湖心亭,“此处风光正好,辛苦多走几步。” 各自落座,李成哲又喊人去取好茶好酒。李鸿越慌忙阻止:“罢了三弟,不劳动你这些,我们贸然前来,不过想打听打听,宫里如今是什么情况。” 李迎瀚接着道:“据闻重华宫养心殿那一块儿,都不许人过去了。可我们当儿子的,心里难免记挂着父皇,偏生如今都不许人探听。听说三哥今儿才去过,可否同我们说一说。” 李成哲却笑笑,自顾斟一杯茶:“二哥四弟还指望着我,只可惜,本王也不过是‘闲杂人等’,连看望父皇的资格都没有。” 李迎瀚惊道:“连三皇兄也不许进?” 上回圣上中毒一事,动静太大,在宫里并不是秘密。当时三皇子李成哲恰在养心殿里亲眼目睹。圣上 昏迷后,便由他负责守在养心殿外。 因此属意三皇子一派的朝臣们,嘴上不说,心里更是将天平又倾向三皇子几分。 可这回却连一向受重用的老三都不许靠近,那岂不是说,事态恐怕比上回还要严重? 李成哲道:“有太子皇兄守着,我们有什么不能安心的?就在自家好生静静等候罢!” 李鸿越听了并不赞同,皱眉:“哪有不许儿子见父亲的道理?何况,即使父皇身体不适,也不应留在重华宫休养,这于规矩不合。皇兄办事不应如此糊涂的。” 李鸿越行二,他口中的“皇兄”,便只有太子李天昊一人了。 四皇子李迎瀚一向行事低调本分,听了二哥这话也未作声反驳,反而神色隐约有赞同之意。 难得见两位兄弟表露出对太子独掌大权的不满,李成哲心中满意,面上却不动声色: “想必是父皇的意思,大哥身为太子,自然也不能拒绝。” “只怕父皇如今是否清醒,还未可知。”李鸿越心直口快,慌得旁边的李迎瀚忙来捂自家二哥的嘴。 “兹事体大,不可妄议。”李迎瀚急道,“两位皇兄快别揣测了。” “这又没有旁的人。”李鸿越十分无谓。 李成哲亦是笑道:“在成哲这处说话,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既然连三哥这也没消息,迎瀚就先回去了。”四皇子垂头叹气,“如今看来,也只好等父皇静养够了,召见我们几个再说。” “这茶倒是清香。”李鸿越与他一道来的,却没准备一道走,“待我喝了再去,四弟若想先回,二哥就不陪你了。” 李迎瀚点头,向两位皇兄行礼走了。 李成哲见二哥还赖在他这处,说是品茗,却端着茶盏转来转去,盏中茶水都凉透了,也不见他抿一口。 忍不住道:“想必二哥特地留下,是有事想同弟弟交待?” 李鸿越这才笑道:“交待谈不上,只是有些事想找三弟打听打听。” “二哥只管问便是了,怎么也同弟弟这样生分。”李成哲与他关系本就亲近些,闻言不以为意应道。 李鸿越便开口:“上回因舅父遭人弹劾一事,我没忍住脾气,径闯去了贵妃娘娘宫里,还被父皇好生叱骂一顿,好在他最后是消了气。只是贵妃娘娘这头……” 李鸿越面上些许尴尬,“三弟同贵妃娘娘关系应当不错罢?我一向也没留意后宫中人的喜好,如今想着,当日那般莽撞确实不妥,想着送份赔礼才好。” 这殷勤来得突然,李成哲有些诧异:“二哥这样直爽性子,着实坦诚可贵,怎么忽而在意起这些小事来。贵妃娘娘脾气宽和,不爱过问琐事,想必并不会怨怪你。” 心里却疑惑:李鸿越一向是无法无天的脾性,除了父皇怪罪外,旁人一向都不惧,何时见他对后宫嫔妃也如此小心谨慎? 李鸿越嗫嚅半晌,才说了实情:“实不相瞒,当日闯进重华宫,偶然见一陌生女子,不知是贵妃宫里新来的女官还是亲眷,生得十分合我心意。只那时急着求见父皇,救我舅父性命,因此没顾上打听。这后来再想问,却不方便……” 李成哲恍然大悟,心里暗自好笑得意。 他真是想多了,竟以为李鸿越长进了些许,想学着讨好琪贵妃去替他吹父皇的枕头风。 没想到说白了,还是过去那个没脑子的二哥李鸿越。 若说琪贵妃宫中打扮陌生的女眷,李成哲几乎瞬间便想到,那位据说在宫中已暂住许多天的嵇夫人。 也是他曾遣人去打探了过往,却没打听出任何风月消息的那位商府大小姐。 既是嵇燃的夫人…… 李成哲假意劝道:“倒是听说过,贵妃娘娘近日将外甥女接来了宫里陪伴。若二哥对她有意,正是美事一桩,如此天潢贵胄,什么样的女子不得巴巴贴上来?” “原来是贵妃亲眷。”李鸿越喜道,“那将来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李成哲心下更是好笑,巴不得怂恿些事情出来,日后好看热闹。 面上仍然不露声色:“二哥放心,有皇子肯示好,贵妃娘娘岂会不乐意?只是不知那女子年方几何,可有婚配之类。万一已有郎君,或许不大方便。” 李鸿越道:“那我倒是没留意她是否妇人打扮,只是见容貌清丽,见之忘俗,后来便有些惦记。” 说到此处,李鸿越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算好女色的人,只是身为皇子,府中姬妾本也不少,不料有朝一日,还要如此主动费心。 李成哲便拍板:“二哥难得有事相托,当弟弟的自然得用心些。待父皇休养毕,成哲便替你打听一番琪贵妃喜好,好叫你有理由上门提提此事。” 他可不会自己去替李鸿越干这得罪人的活,只是若能给嵇燃找些不快,他李成哲自是乐见其成。 李鸿越赶忙道谢,且请他为此事保密,而后才匆匆离开三皇子王宅。 待出了大门,行至人迹罕至的宫中小道,李鸿越放慢脚步,问身边人道:“你看他可信了本王所说的话?” 侍从低头道:“小的守在湖畔,离得远亦听不真切。只是见三殿下方才送您出来的神情,只怕是信以为真,跃跃欲试了。” 第72章 宫闱:困龙廷他只能在生前想尽办法…… “极好。”李鸿越抚掌道,“老三恐怕一心想看昔日走狗的热闹,可惜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本王亦有本王想看的热闹。” 侍从则是恭敬应道:“殿下英明。” … 李鸿越究竟如何打算,旁人无从得知。身在后宫的冯芷凌,如今则是陪着琪贵妃,焦灼等待太医来诊断。 圣上忽然吐血,恰昏倒在贵妃怀中,将琪贵妃惊得花容失色。 秦玉阳倒对圣上近况了若指掌。见突发意外,也不慌张,反是迅速下令封锁重华宫,严命内外不可相通,又遣暗卫去请了太医过来。 “贵妃娘娘得罪。”秦玉阳手执拂尘,向这后宫最尊贵的女子下拜,“事态突然,请将宫中琐事一并交玉阳来处理,娘娘同将军夫人安心歇下等候便是。” 琪贵妃眼眶微红,愠怒:“秦玉阳!圣上如此情状,你要本宫如何能安心?” “究竟是怎么回事?”贵妃见秦玉阳神色不大意外,也未叫人来搜查宫中痕迹,反而将消息先封锁,已猜是必有因由。 秦玉阳屏退左右,才道:“如今已瞒不得娘娘,玉阳便直说罢。上回的奇毒实难根治,因此圣上近来龙体复恙,不得不常在养心殿休养,避不见人。今日以为压制好了,才摆道重华而来,只是不料……” “……原来如此。”琪贵妃惨笑半声,却不再问后续了。 奇毒难除,龙体有恙,却密实瞒了枕边人一载有余。 到底是帝王心术,要骗就能骗得如此妥帖。此前半年,帝妃几乎朝夕相见,贵妃竟丝毫异常也没看出过。 姨母的面色实在阴沉难看,冯芷凌见势不妙,急忙打断:“好似听见内间有动静,可是圣上醒了?” 秦玉阳武功深不可测,他都没察觉圣上出声,这无甚功底的小夫人自然更不可能听见。只是如今贵妃一副要发作模样,他寻思自己趁机避避风头,倒也正好。 无奈圣上有意,要瞒着娘娘。到头来事发拆穿,却要他们这些小的替主子先受一回气了。 秦玉阳心中暗叹,低眉顺目道:“请娘娘允奴先去瞧瞧圣上。” 琪贵妃却不搭理他,自己甩袖往圣上歇的榻走去。 拨开纱帘,圣上竟当真醒了几分,只是半阖着眼,并非完全脱离昏迷的模样。 琪贵妃一时将方才的惊惧怨气抛在脑后,伏在榻边轻声唤:“……郎,可好些了?” 冯芷凌跟在身后几步之远,竟也听不真切。但想也知晓,或许是圣上同姨母私下昵称,若涉天子之名,寻常人自然是不可听。 一时心中悲叹。 她同圣上接触得并不算多,但进宫这月余,对这位君王的严厉与仁慈都略有见闻。 何况,圣上待她极友善,当真如民间寻常人家的姨夫一样,威严中又有几丝亲切。 见他现在命悬一线,除担忧姨母之余,冯芷凌自己也不由难受起来。 只是更叫她后怕的,还是梦中那世,姨母最后的几年光景。 正心情复杂时,外头宫人通禀太子李天昊来了。 说来不过几日没见这位殿下,冯芷凌竟觉他又瘦了不少。同她梦中多年后的偶遇印象,愈发相像起来。 太子殿下一来,重华宫里的掌事权便迅速有了变化。 就连向来只听从圣上一人命令的秦公公,在太子面前也是俯首帖耳,俨然待他已如天子一般。 冯芷凌是借了梦境中细节预示,方有所察觉。琪贵妃在宫中多年,对从前境况更是了解。她隐约看出秦玉阳态度变化,便已知储君地位早就稳固。 既然如此,更说明圣上对自己病况心中有数。明明还是身体康健的年纪,却已早早安排身后事了。 他危在旦夕,自己那些细碎的愠怒不快也只能暂且抛去一边。琪贵妃将心口间难受强行咽下,勉强维持体面开口:“有太子殿下在此,本宫亦能安心,便不在这打扰罢。” 李天昊恭敬行礼道:“娘娘或许被吓着了,切莫过于伤心伤身,不如您先自去歇息一阵。” 只是他话头一转,急切又诚恳地道,“但若娘娘歇好了,还请快些回来看看父皇。我们这些男子心糙手粗,想必昼夜陪在这也是枉然,还得有您在才好。” 琪贵妃闭了闭眼:“……若是太子心愿,本宫自会遵行。” 冯芷凌陪着琪贵妃去侧殿,一路上欲言又止。 她梦中圣上病逝之事,并未在那一世的她心里留下多少波澜。 那时她正在宁府中汲汲营营,一心想争得姻缘美满,婆母喜爱。举国悲悼的时候,她想到的也是姨母或许要升太妃,在宫中的身份说来应是更高一些,更没人会去为难姨母罢了。 但宫中原本身心皆是康健的姨母,却切实从升太妃后,日渐消瘦憔悴…… 姨母心里有疙瘩,冯芷凌不知该如何替她解。 “方才吓坏了罢?”离开主殿后许久,琪贵妃才晃过神来关心晚辈状况,“不必担心,圣上之事同我们没有干系。此事太子想也清楚,你我必能全身而退的。” 冯芷凌:“若若不担心这个。” 她倚着琪贵妃的胳膊,亲近又黏糊地开口,“若若只担心姨母……为圣上龙体伤神。” “我无事。”琪贵妃揉着额边,苦笑,“圣上九五之尊,为他忧心的人天下皆是,哪里差我一个?” 这话倒有些任性迁怒的意味。好在重华宫中人都是尽心忠于帝妃之人,就是被他们听了去,也不怕有心之人妄加解读,添油加醋。 冯芷凌轻声劝:“不如您先小憩一会,等过半个时辰,若若叫您起来。” 姨母说话赌气而已,但若圣上那头真有什么状况,她是一定要亲自陪在旁边才会安心的。 琪贵妃却看着外甥女,叹息。 “宫中事情来得突然,但姨母想着……”琪贵妃凝了凝神,复又开口,“若是可以送你出宫,不如你先家去。” 皇宫中平安无事便罢,一旦有事,则事态非同寻常。琪贵妃只怕宫中有些意料不到的状况,叫自己竟不能护着身边小辈。 横竖若若那夫君如今又起势了,身份不同以往。外甥女要是回去,她的丈夫在宫外能好生护她,反而切实可靠一些。 冯芷凌却不肯。 “您说什么呢!”冯芷凌故作气状,“舒坦时候我赖在姨母这许多日都不走,如今不过出一点动静,就要躲回家里去避祸似的?哪有这样道理。” 明明是贵妃留她,冯芷凌却有意说成是自己痴缠,娇痴耍赖模样,才哄着琪贵妃面色稍轻快了一瞬。 “圣上吉人天相,自会平安无事。”冯芷凌知道姨母现今是心乱如麻,劝慰道,“姨母如今先照顾好自己,待圣上醒来,要是见您反而病了,一定会急得不行。” 琪贵妃本还满脸愁容,被逗得轻轻一笑:“我可没有这样份量。” 只是到底,将冯芷凌的话听进去了。 金姑姑感激地看一眼冯芷凌,扶着琪贵妃去里头休息。 娘娘才受了惊,又操心劳神半日,是该好生歇一会。 * 而此时主殿中,才渐渐清醒的圣上正与太子李天昊商议密事。 “老三来过了?”圣上阖着眼皮,稍作养神,“他不是好相与的性子,这回怎被你三言两语便肯打发?” 李天昊回道:“未与他多做纠缠,只叫宫卫往死了拦而已。儿臣说您在静养,明面上他也不好大吵大闹。” “一时不敢吵闹,只怕心里憋着什么坏呢。”圣上有些呼吸不畅,说话时些微气息不继,秦玉阳忙不迭伸掌催动内力,替圣上暖着后心处。 只是这效果却不明显,圣上因毒发而灰暗的脸色并没好转几分。秦玉阳含泪道:“圣上您再坚持一阵,奴已叫暗卫去无名寺请人了。” “或是他来也无用。”圣上倒是生死坦然。 无名寺那游医僧人虽然医术超群,但早也说过这毒根除不了。他现在只是能多活一日,便争取一日罢了。 “贵妃何在?”圣上问。 “回您的话,娘娘方才为您惊惧忧心不已,奴唯恐娘娘愁得病倒,便劝她先去歇息。”秦玉阳答。 李天昊亦在旁点头:“贵妃娘娘脸色苍白,看着支撑不了多久。” 圣上颔首,眉头微微拧起。 “天昊。”圣上忽肃容唤道。 李天昊急忙低头:“儿臣在。” “若是将来……”圣上眼底似在放空,停顿了一会,“重华宫,一切照旧罢。” “你将来要立后娶妃,也不是定要用这处不可。”圣上说多几句话,喉间便发痒,又咳出一口暗红的血。 秦玉阳慌忙掏出丝帕替圣上擦拭,却被他伸手按下,咳嗽着将这番话先交待。 “贵妃在重华宫住习惯了,别处宫廷她也没看中。”圣上唇边染血,微微勾了一抹淡不可见的笑容,“将这处给她,只要住着舒心就行。” 他恐怕是……要毁约了。 要是真的撑不到最后,他只能在生前想尽办法,为她补偿。 第73章 心念:嘱将来诸事皆随夫人心意 李天昊含泪:“父皇心意,还需您往后亲自同娘娘讲明,才算圆满。儿臣怎好僭越?” 圣上轻摇一下头:“若朕能有这个福分,何至于今日惨状?” 贵为九五之尊,仍得一身病痛。任神医在世,亦命难久矣。 成君王之后,他李敬曾为稳固皇位行雷霆手段,造不少杀孽。亦认自己所做功绩不足相抵。 有些事,总要付出代价的。 秦玉阳忍住心中酸苦,劝:“您再等等,这毒一时发作一时歇,说不准明日便好转了去。” “只怕朕等得,有人却等不得。”圣上早将自己生死看淡,闻言洒脱一笑,“罢了,莫只顾在这守着朕,先将宫中的事安排利索才是。” “父皇放心,都盯着呢。”李天昊道。 “将嵇燃调回这一步,不止为查京中异动,更是为将来稳你边疆,提前定局。”圣上缓缓道,“若家里真有人贼心不死,得一员忠正尽心的悍将久在朝中,于大朔长远而言,也是好事。” “儿臣明白。”李天昊恭敬回应,“嵇将军乃儿臣幕僚旧友,据说武艺人品无不超群,儿臣此前也一心想招揽他。只是他颇为孤傲,无意回应,难以勉强,所幸有父皇相助。天昊将来必信而用之。” 圣上听了,但笑不语。 罢了,有些事无需交待细致。只等他这长子继位,接手武德司,自然知道陆川指挥使的身份。 * 重华宫内戒严足足两日,秦玉阳才传圣上休养足了,移驾回养心殿。 冯芷凌闻言,心头重担才稍卸下。 太好了,若圣上情况好转,姨母也能少些忧心。 琪贵妃面色却不见多少喜悦,只淡然将身边两个女官唤近前来,吩咐一通。 待女官离去,琪贵妃才道:“总算放开拘禁,不若同我去御花园走一走?” 冯芷凌自然无有不可。 姨母连日担忧紧绷,是该出门去散散心的。 于宫中花.径信步闲行,贵妃冷不丁问:“进宫前,在冯家住了一阵罢。你父亲近来可好?” 琪贵妃不喜冯崧,一向少过问冯家的事,这问话叫冯芷凌略感意外。 但还是依言回答:“父亲身体康健,家中事务也顺遂,想来是好的。” “那倒也好。”琪贵妃点点头,又问,“那姨娘已抬了名分?” “这事儿好些前就定了。”冯芷凌低声道,“没什么仪式,只登记了名册。” “在家的时候,没受欺负罢?”琪贵妃问,“我只怕你父亲拎不清,他一向是这样的人。” “没有的。”冯芷凌忙道,“姨母放心。若若如今,可不是任人磋磨的纯良性子。” “冯家无子,唯两个女儿能继后。”贵妃淡淡道,“你又是嫡出大小姐,这家业将来,至少大半应归你的。” 冯芷凌从没想过这问题,有些愕然:“按理来说是如此……只是现在思量这些还太早,夫君又未必久在京城。” “哪怕他要驻西北,上京该你得的,也得是你的。”琪贵妃眉目冷冽,寒声道,“你父亲可莫连这也拎不清。” 贵妃素来亲切温和,如此冰冷气势,还是冯芷凌第一回见。 “姨母放心。”她赶忙倚上琪贵妃胳臂,撒娇,“若若必不叫自己吃亏的。” 琪贵妃这才缓了脸色:“无妨,姨母亦会叫人提点好你父亲。” 这一路说是散心,气氛却不大寻常。冯芷凌听姨母提及的那些事,仿佛都是将要别离才细细过问的,心里已觉有些不对劲。 等进了重华宫,却见自己的几件行李都已被女官收好,正往门前放。 冯芷凌的惊愕神色还未收敛,就见一人正从自己那间侧殿出来,手上还提着一只箱子。 此时,琪贵妃方悠然开口: “留人在重华许久,夫妻不得相聚,倒叫本宫愧疚。嵇将军为国效力多年,没得回京多日连自家夫人也见不着的道理。今日天晴正好,不若就带本宫的宝贝外甥女家去罢!只是,可别叫她在你府中吃了委屈…… 万一叫本宫听了风声,定不会轻饶你。” 说到最后一句,贵妃语气急转,隐含威势。 嵇燃放下箱子,坦然朝贵妃行礼:“娘娘体恤,臣定谨遵教诲,家中府外,诸事皆随夫人心意。若敢违背,自来请罪。” 贵妃身后的冯芷凌:“……” “姨母……”她艰难开口,“不是说好,若若在宫里再陪您一阵么?” “宫里头陪姨母的人多了去。”琪贵妃玉指轻戳一下外甥女脑门,“宫外旁的人也要陪,你怎么不惦记?” 成婚一载,动作快的小夫妻连孩子都有了。偏生她家这个看似稳重端庄的宝贝女儿,还懵懵懂懂像未成婚一般天真。 好在琪贵妃私底下亦打听过,她这外甥女婿,公务繁忙,素来又有洁身自好的名声,想来并没在外头拈花惹草。 贵妃原本因圣上病发一事,担忧宫中安全,才想着叫外甥女儿出宫回家去。一开始冯芷凌不肯,也就罢了。只是回头左思右想,新婚才一年的夫妻,还是当多处处才好。否则离得久了,于夫妻感情而言也不是好事。 冯芷凌哪好意思,说自己同嵇燃这一年有名无实。只得认栽,蔫蔫地同嵇燃出宫去。 离开重华宫前,一步三回头,倒叫原本已看开的琪贵妃好笑又不舍,眼眶也渐渐红了点儿。 “罢了,步子快些。”琪贵妃嗔怪,“又要惹姨母舍不得你。” 冯芷凌这才回头上了步辇。 嵇燃在一旁低声道:“回头想娘娘了,还可以再进宫来探望。” 探个半天一天的行,别留宫里过夜就成。再动辄住一两个月,他可有些受不了。 冯芷凌只顾惆怅不舍,倒没留意他如何想法。只是嵇燃说的也对,她同姨母又不是再不能见了,何至于将今日别离,弄得如此感伤? 这样想来,才觉心里好受些。 “谨炎哥哥怎么忽然来了?”心定下来,冯芷凌这才有闲情同他讲话,“姨母也是,竟然瞒着我……” 见她神情哀怨生动,嵇燃有些好笑:“娘娘说你赖着不肯走,因此瞒你,叫我来只管抢人就是。” 冯芷凌拿美目瞪他:“姨母才不会这样说我。” 嵇燃投降:“怪我言辞不妥,娘娘原话并非这个意思。” 先前问她,可在宫里住腻了想回嵇府,她顾左右而不答。 如今好容易贵妃开口,叫他有机会逮住人,可不能气跑。 冯芷凌扭头看前方,一时无话。 被嵇燃这一调侃,冯芷凌与琪贵妃暂别的不舍总算淡了下去,但别的事儿又浮上心头。 她才想起,此前嵇燃还特地问她,要不要出宫归府。 冯芷凌心怦怦跳起来。 在谟城时,她已做了应对一切的准备。恰好嵇燃初上任繁忙,甚少归家,府中事也向来不插手,因此主君住哪间房,她自己睡哪间房,都随心意定了。 但现在要去的,却是圣上新赐的宅邸,冯芷凌归京以来,还未去过。 万一嵇燃将自己的物件,都往他睡的主房一放,那自己是顺其自然,还是…… 冯芷凌犹豫不决。 要是直接同谨炎哥哥说,自己还想像谟城时那般,单独睡一间去,是否太显隔阂生分? 但要是不说…… 见夫人似乎没有开口交谈的意思,嵇燃也未再逗她。只怕自己没把握好分寸,倒惹她羞恼。 但步辇没什么遮挡,他偶然转回头,便见步辇上的女子面色微红,眼神游移,似在专心思索什么苦恼之事。 嵇燃默然将头转回去,心想夫人不至于还在为他方才的玩笑计较罢? … 出宫门换了马车,脚程便利索许多。 一路径直到门前,待冯芷凌出马车来,才见如今嵇府真容。 比先前赐婚结亲时那座,的确还要气派不少。 毕竟将职不同,待遇自然也有差别。 冯芷凌跟着嵇燃往内里走,行在她略前方的男人却忽然放慢脚步,回头:“去年那旧府还未有主,里头有些旧物是你未带走的嫁妆,可还要去整理一番?” 冯芷凌点头:“东西若不在也就罢了。既还在,万万没有丢弃不要的道理,是要去的。” “那过几日我同你去。”嵇燃快速答,“回来先好好休息。” “在宫里也是女官们尽心伺候着,又不是去吃苦头。”冯芷凌啼笑皆非,“哪用什么特地休息。 闲话间,不留神便同嵇燃并排走了好长一路。 这段园林小径旁枝木横生,延出的树枝直伸到小径上方,有些妨碍人经过。冯芷凌忍不住往嵇燃那侧靠了些,蹙眉: “别处草木都修整有致,唯漏了这处。虽说独出一枝,也算雅致,但天寒地冻无花无叶,并不美观,还是应以行人方便为上。” 嵇燃极自然地伸手,将她往自己这边轻揽些许:“前头还有两枝,当心划着脸。” “回头就叫他们将园子里的树再修理一遍。”他漫不经心,“下人都是新来的,对家里不熟,难免漏一两处。” 冯芷凌听了道:“这倒也是,毕竟才立宅不久。” 心想,看来自己回府,少不得要将家务先规整一遍。 而身后阿金阿木,闻嵇燃所言,皆垂头挡脸,不敢作声。 主君,这几根碍事的枯树枝子,不是您前几日特意吩咐别动的么? 原还纳闷,您究竟是何用意。今日看来…… 大概只为这借机一揽? 两位跟随嵇燃多年的仆从,心情复杂地互相望了一眼。 主子从前,好似不是这样的人啊…… 第74章 主房:掌家权猎物是他珍重又娇柔的宝…… 待进了主院,冯芷凌才想起自己先前在担忧的问题。 她张口欲言,却见身后阿金阿木及其他随从,已十分勤快地将手上行李往主房送去了。 冯芷凌才启的唇,复又闭上。 要是只有阿金阿木,也就罢了,横竖他们两个,是一直知道夫人同主君分房之事的。 但周边还好几个其他下人,面生得很,应是府里新来的。自己要是这时开口,说不去主君房中安置,岂不是当着众下人的面打谨炎哥哥的脸? 冯芷凌只好忍着心事,跟在嵇燃身后。 “虽归来上京已久,这府中你却还没来过。”嵇燃往主房走,“这两日若无事,刚好四处转转,熟悉熟悉。” “今后家中事务,都要有劳夫人了。”嵇燃瞳中似有旋涡,令冯芷凌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视线。 “谨炎哥哥说得太客气,这是我应当的。”她生硬道。 踏进正房内,冯芷凌却意外发觉,这房里虽然布置妥当,却并不似有人常住的模样。 房间里,有一股空旷许久的气息,连床上的锦被,看着都崭新得不行。 冯芷凌有些困惑,抬头望嵇燃神色,却见他正笑着看自己。 “昔日在谟城,委屈夫人睡那么久的厢房。现今,也该轮到我了。” 为免被下人听见这番私语,嵇燃说话时微微弯腰低头,脸几乎就在冯芷凌耳侧。 轻语之间,微弱的热气似乎也随着声音,一起飘进了她耳朵里。 “主房一直空着,等你回来。今后我睡东厢,有事可去那边寻我。” 他顿了顿,“或你在房里喊一声,我就过来。” 虽然这边院落宽广许多,但所幸他耳力极佳。只要她肯开口唤他,没有不能听见的道理。 “好……”冯芷凌只觉这贴近,叫她紧张得浑身发热。尤其那人还不知是有意无意,离这么近讲话又慢吞吞的。 说到一半,还要停一停才肯讲完后半句。 冯芷凌只觉嵇燃离自己过于贴近,却不知在下人眼里看来,只是高大的主君微俯身同夫人讲话而已。 虽然看着亲密,但并不算贴得太紧,大约是顾虑有他们这些下人在,因此不好过于缠绵罢? 这样想着,底下人更是手脚利落,忙不迭将东西搬放好便匆忙告退。 紫苑同阿金阿木三人,更是乖觉。就连指挥下人们摆放东西时,都尽量站得离主子远些。 见那几个下人告退,他们也一同悄无声息退去门外。 嵇燃才站直身没多久,房里便只余他和冯芷凌两个人。 猜透下人们的心思,嵇燃心里些许好笑,又有股压抑已久的冲动正在心间汹涌,教他直想做些惦念许久的事儿。 连府中仆从,都这样替他想方设法制造机会,他本人大概……更不应退缩。 横竖人在他手边,他还怕她当真跑了不成? 只是现在,还不是他盲目直率的好时机。 武将一向只在上阵杀敌时才热血沸腾。此时明明不在战场,他却好似已盯上猎物的狼,浑身绷紧,蓄势待发。 只待嗅得猎物气息,便要一跃而上叼住那后脖颈。 但这次的猎物不是可恨的敌人,而是他珍重又娇柔的宝物。待能下嘴的时候,他还得小心翼翼些…… “谨炎哥哥,谨炎哥哥?” 冯芷凌轻唤嵇燃两声,见他正敛下眼眸专注思索模样,有些奇怪。 忍不住问:“在想什么事情这样专心?房内东西暂且安置好了,待回头我再仔细归整。现在先叫紫苑替我把卧房再熏香清理一回,晚上也好直接歇下。” “……言之有理。”嵇燃狼狈回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既然这样,那我们先出去罢。” * 归嵇府后,冯芷凌着实忙碌了好几日。 新府邸毕竟才落不久。冯芷凌未回时,中馈乏人,规矩不足。虽有位总管家在府中,但能力不过寻常,因此错漏百出。 尤其在曾力掌宁府数十年家务的冯芷凌眼里,更是事事不尽如意。 冯芷凌心知,若不趁刚入府时,将自己的威严同府中规矩一并立好。等懈怠些时日再想处置,只会更难。 因此,将军夫人才出宫归府,连新房还没睡热乎,便忙着以利落手段将府中散乱章程一一拨正。又将府中同管家沾亲带故、来蹭差使混银钱的几个杂役好生敲打一番,叫心虚不已的周管家不得不慌慌张张,前来向夫人表忠心。 “夫人息怒。院里那几个是我远房亲戚家的侄子,生得高大壮实,是做事的一把好手,小的这才想着,差他们来将军府上做事是极好。” 周管家忍着想伸手拭汗的冲动,赔笑,“没想到,这几个小子,假仗着小的给他们脸面,竟一日懒散过一日……您放心,小的必好生教训他们,不敢再劳动夫人操心。” 端坐在上位的那夫人,却迟迟没开口说话。 一听下人们传闲话,说新归府的夫人似是有意拿他开刀,要杀鸡儆猴,来整顿府中规矩。周管家不安之下,决定先发制人主动赔罪,好将侄子们在府中花天酒地之事悄然揭过。 他没想到,这位新归家的年轻夫人看似温柔和气。一旦冷脸不言,那气势倒也有几分唬人之处。 但周管家是假意来请罪,面上的样子总要做足。他趴伏在冯芷凌面前,状若卑微老实,实则心眼子直打转。 夫人一直不讲话,定是有意冷着他,先叫他担惊受怕一番,后续才好发作立威。 此时,他万不能自乱阵脚,叫夫人拿他的破绽。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啪嗒”声响,一本厚厚的账摊开丢在他面前。 “立府月余,这府中明细账务,一笔笔都是周管家亲自记的,对罢?”夫人语气轻飘,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叫周荣盛不由心惊胆战起来。 “……回夫人的话,正是。”周荣盛想伸手拿账本细看,却又不敢。 只得强自安慰自己,府中那本是他精心做好的假账,真账本早就藏了起来,没有人能找到。这夫人也才从西北小城回来不久,如此年轻柔弱的女子,哪有什么掌家看人的手腕与眼力见儿? 这偌大嵇府,先前只有一位男主子在家里头。男主子又日日事务繁忙,甚少过问府中琐事。因此,这家里头的采买开销,不都由他周荣盛一口说了算? 只要府中任意进出,均给自己捎上一两分薄利,便能轻易叫他周荣盛赚得盆满钵满,全家下辈子衣食无忧。 周荣盛做贼心虚,唯恐是自己的小算盘被夫人发觉。但细细想来,又认为掌家资历浅薄的夫人不可能看出往日账目猫腻。 于是又心安理得,跪在那里继续装模作样起来。 “夫人可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周荣盛语气恭敬地道,“但凡有看不明确的,只管来找小的问便是,小人定知无不言。” 一旁的紫苑听了这话,是又气又好笑。 下人传周管家有事来报时,他人还没进院子,夫人就同自己打趣了一声,说定是有猴儿来自投罗网。 没想到这人认错认得不坦诚,还欺夫人面嫩,倒敢拿乔起来。 冯芷凌听了弯起唇角,笑意却只浮在眼表:“府里还需仰赖周管家劳碌,妾身怎好耽误您的功夫。” 听冯芷凌服软话语,周荣盛脸上笑意还没露两分来,就闻那女子悠然一转话头。 “只是本夫人确实不解,二十两银钱才得一斤的老 鳌花,是吃到谁肚子里去了呢?” 听夫人冷声质问,周荣盛不由悚然,下意识道:“如此金贵的食材,自然是给将军食用的。” 言毕,才觉不对。 他是做了假账不错。可假账上,也没写府中采买鳜鱼需二十两一斤啊! 一时冷汗涔涔,忍不住抓过眼前账本翻看:“夫人且慢,这账目不对。” 翻到某页记着当日食材开销,却是白纸黑字,的的确确写着五斤余重的鳌花鱼,要价足足一百二十两七钱银子。 周荣盛眼前一黑,将账本别处再看,只见目光所及之处,溢价鲜明。是他周荣盛的笔迹不假,记载的所需支出却大不相同。 周荣盛急了:“夫人,这可不是府里那账本啊!” 冯芷凌笑道:“你侄子亲手送来的,还能有假不成?” “周管家,你自己记的账,便自己好生清算罢!”冯芷凌挥挥手,一副不想同他再多谈的模样,“究竟贪了多少银钱,你自己好生掂量算清。要是刻意少算一笔,就莫怪我直报官府,叫外人来清算你的账。” “要价百两一斤的江鱼,本夫人在宫中也未尝过。”冯芷凌垂眼看他,“你倒是敢写。” 周荣盛心慌不已,直觉其中有诈。但账本的确是府中那本不错,连封面翻旧的折痕也一模一样,字迹更是自己笔触…… 他自然不肯轻易认罪,见账本确实同自己记忆的假账不同,便哭着喊着要冯芷凌再去账房寻一寻。 “小的万不敢行如此罪孽。”周荣盛抵死不认,“这账本,真不是小的所写啊!” 事到如今,哪怕是他记错了账目,当真写了这样昂贵的价钱上去,也不能认了。 夫人既这样来追问他,想必对府中贪账已有眉目。只不知,她是从何处开始怀疑的自己。 周荣盛一面努力喊冤,一面暗暗揣度这错误的账目因而何来。 他依旧不信这小夫人,竟有能耐凭空怀疑他。因此将猜测的怀疑人选,先放到自己那几个不成器、好逸恶劳的侄子身上。 不知是否某个不肖子侄,记恨他没给赌博的银钱,因此在新主子面前暗害自己? 第75章 不换:千寸心熬到出头日,归京迎娶她…… 冯芷凌却不理他,只挥手叫人押他下去,算出究竟贪了多少再作定夺。没主子的吩咐,周荣盛连房门也不许出。 原账本也被收走,只给了他一沓纸拓的复本。 见夫人早有准备,又将那账本原件拿走,周荣盛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定是有人陷害他,将府上的账本又做了假,刻意曝光府中账目不清的事实。 如今若想脱罪,或减轻自己嫌疑,需得再有一册真账本,证明自己没有贪那许多才行。 周荣盛毕竟是嵇府初立时,便分配在此的总管家。虽被夫人莫名拘在房里,往常总管家的权力却还有些效用。趁着看他的人不严,周荣盛偷偷叫府中的小杂役,去替自己将几个侄子唤来。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为在主子面前表功,竟陷害我。”周荣盛心下道。 几个侄子平素在府中并不做事,只会躲懒吃酒。如今被人急匆匆推醒唤来叔父房外,都是一头雾水,迷迷瞪瞪模样。 周荣盛气不打一处来。 他如今被锁在房内,夫人勒令若不理清欠账,便不许他出来,否则就扭送去官府。 可眼前这几个沾了自己脸面的小子,却浑浑噩噩地在府中享福。甚至其中,还可能有人一心加害自己,好去主子那得脸。 贪嵇府管家之财的事儿,唯有亲缘关系的侄子们知晓一二。至于旁人,周荣盛自然是能瞒就瞒的。因此假账本的事儿,也只能是侄子当中的一位在捣鬼。 总不至这样倒霉,四个侄子联合起来害自己罢? 这四个侄子各自脾性不合,情分也没多深厚,聚在一起不过图周荣盛的便利,能得到好混日子的活计。 可事到如今,周荣盛也不得不赌一把了。 “你们几个附耳来。”周荣盛将他们唤来窗边,细细嘱咐一番,末了道,“东西务必好生给我寻来,要是你们当中有人要捣鬼,其余几个可得给我防着些。我若失了这流油的差使,难道你们今后能有好汤喝?” 侄子们虽然懒惰,对利益之事倒也想得明白。闻言忙不迭点头,并个个防备起来身边的人。 不过当务之急,是听叔父的,将那账本替他偷偷取来才行。 见侄子们走了,周荣盛才稍定下心。思来想去,又有些后悔起来。 早知就不该如此鬼迷心窍,见这府中没掌中馈的主子,主君又是草根出身的武臣,对上京物价、府宅开销均不了解也不过问,就生贪财的心。 要是好好儿在这府里当一辈子管家,月例丰厚,倒也尽够他周家过日子的。 周荣盛心绪不宁,干脆先在案前磨起墨来。 待另一本账取来,他再设法粉饰,总好过被夫人用那假账的数目便定了罪。 墨才磨到一半,听见外头脚步沉重嘈杂,周荣盛急忙丢下毛笔往窗口凑。 “东西可找着了?”他急急问,“快将账本给我。” 赶紧再改改账目,好给夫人交差。只需说这账本是从书案底下拾得,先前那册是旁人栽赃他的便可。 同之前账本封面毫无二致的一册本子,从窗外递了进来。周荣盛狂喜接过,转头便回书案处要开始作假,边走边道:“你们几个先替我守在外面,谁也不许离开。” 约一月时长的旧账罢了,他当管家也许多年,正是个中好手。只需再有一两个时辰,就可先做出一册新账尽量减轻自己罪行。 翻开账本便寻落笔处。连翻十来页,周荣盛越翻越觉不对。 怎么这册账本里的厨间采买,也记着五斤鳌花鱼却要一百二十两七钱银子的开支? 开锁声响,门敞光亮。先前周荣盛看不起的那年轻夫人,正笑吟吟站在他房门处。 “倒辛苦周管家这几位侄子。正事虽从不干,寻东西却是利索。” 冯芷凌手中,正拿着周荣盛十分眼熟的另一册账本。 而周荣盛手里的假账本,已不知不觉同他本人一般,滑瘫在了地上。 * 嵇燃下朝回来,才听阿金说夫人将府中的管家送了官府。 “嗯,送便送了罢。”他随口应道,将逐风交给阿金,迈步就往内院走。 嵇燃对府中琐事本就不大留神。自冯芷凌回来身边,更是乐得将管家权都给她去发挥。乍听阿金说夫人送了什么出去,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说夫人送了东西给官家。 “等等,周管家?” 嵇燃愕然,浓眉皱起:“此人行何冒犯之举,竟惹夫人这样生气?” 阿金:“……据说咱搬进这处之后,那管家不规不矩,贪了府上好多银钱。” 见只是银钱的事,嵇燃略松口气。 银钱事小,夫人没事就行。 进了内院,冯芷凌恰好从正房里出来。见嵇燃回来,客套一声:“谨炎哥哥今日回得早。” “圣上前几日上朝时间久些,朝堂上办事效率也高。”嵇燃低声道,“今日启奏事少,便早些回来。” 他的视线描摹一遍对面人的眉眼,察觉不大对劲,迟疑着问:“听阿金说,府中有事,可是解决了?” 那人究竟贪了他家多少银子? 怎么夫人脸色沉如锅底,叫他也不由胆战心惊。 不过,即便面如寒霜……美人发怒,也同寻常人的情致大不相同。 正胡乱想,却见冯芷凌神情有些恹然地开口:“解决了,被管家贪走的银钱,多数也寻回来了。” 那周荣盛,胆子确实大。 圣上赐府邸给嵇燃时,考虑到他未携亲眷归京,便叫礼部官员将管家奴婢等一应下人都稍作安排,也好叫忠臣省心。 没想到这个周荣盛,仗着同某个小官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缘关系,讨得达官 贵人府中好差使不够,还敢这样胆大包天,犯欺主之罪。 冯芷凌一想,若不是自己恰好回来要整理家事,嵇燃还不知要被这样的刁奴欺瞒多久。 这火气愈演愈烈,竟一时难消。 得了周荣盛藏起来的真账本后,她开始拨算盘珠子,越拨下来越生气。 就连逐风的草料,这人也要多记几十斤,实际上只买一半。抠出来的油水,偷偷自己拿了家去。 还有团团的小鱼干……什么金贵东西,竟敢记价十文钱一条? 冯芷凌一出宫,便遣人将小猫团团从冯府接到嵇府来了。可连这短短几日的一些猫食和玩意,周荣盛都没放过机会。 说到底,这人敢这样放肆,还不是觉得府里主君是从边陲小城来的草根武臣,不必那么尊敬与顾虑? 嵇燃眼力再是细微,也没法猜出冯芷凌在为这样的事儿心里头堵着气。 见她不乐,只好将下朝后才取来的礼物提前拿出来,试图哄她开心。 “这是什么?” 见嵇燃忽然从怀中取出一锦盒,递给自己,冯芷凌惊讶接过。 顺手启开,里面躺着一对千丝玲珑镯。同之前他送去宫里的,是相似的花芷缠枝纹样,一看便知是照着那样式做的。 只是先头那对实心的厚重些,这对则由金丝缠捏而成,华丽精美之中,又轻巧灵便许多。 又是金镯? 冯芷凌呆了一瞬:“谨炎哥哥,你先前不是已送过我了。” “是我考虑欠妥,先前那对有些重了,久戴到底不舒适。”嵇燃瞟一眼她雪白的腕子,右手处的金镯在同一处压得久些,便印出半道红痕来。 “这有什么?”冯芷凌不以为然,“是方才执笔算账,僵持一个动作太久才这样,平素是不会的。” “这对能轻巧些。且两只镯子,皆由一根金丝做成,合约千寸长许,更显灵思。”嵇燃轻轻伸手将她腕上更重的镯子取了,换成新的。 冯芷凌抬抬手腕,果然觉得轻松许多。 “确实喜欢。”她抬手又看两眼,将方才心里不快之事暂忘脑后,“只是今后不许再送了。” 倒不是在意黄白之物,只是她并不爱那些太繁复花哨的打扮,又何必? 嵇燃却说:“为何不能送?你喜欢就留着。” 他声音略低哑下去,“横竖送你再多,也不是从前那一对了。” 冯芷凌眨眨眼,没晃过神来。 从前那一对? 嵇燃笑笑:“浔阳城外。” 冯芷凌恍然大悟。 “那对小金镯子?”她好笑道,“只是给小童戴的素金圈而已。要论分量与技艺,都比不上谨炎哥哥送的任意一只,又何必你记挂到现在?” “我不能不记得。”嵇燃感叹一声,“若非你母亲送了逐风与那袋东西,只怕我连回乡祭祖的机会都没有。” 更莫论,熬到出头日,归京迎娶她。 要说昔日…… 少年嵇燃,虽善游猎谋生,不至将自己饿死。可在荒郊野外无依无靠,纵使他箭术精湛,又能靠几张皮毛赚多少银两呢? 他当时原本想,将锦袋中的玉牌金镯,同那几锭银两,寻机还给那位夫人。 只是在城门附近徘徊几次,也没撞见那夫人出城归京的车马。 也或许,他曾有机会撞见的。只是隔着车壁帘障,无法认出。 最后,少年嵇燃还是动用了那袋子里的东西。 几锭银元宝,足够他买几件更锋锐的随身兵器和更好的弓箭材料。银锭用完了,他犹豫几日,实在没法,又将金镯拿去换成了碎金碎银。 他想谋一条新路去闯。 他嵇燃,总不能一世都在山野间,当个孤魂一样四处游荡的野小子。 以自己的功夫,若能信手开弓,救二人性命。那将来,着胄负剑前行,亦能救更多人的性命。 … 嵇燃将取下的先前那对镯子,收进锦盒里,又交还给冯芷凌。 “我嘴拙,一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哄你开心,只会用点笨办法…… 若……若若肯不嫌弃,谨炎此生便已满足。” 第76章 偶遇:斗执念对着嵇夫人口出狂言…… “夫人,夫人……” 熟悉的紫苑声音从近处传来,“您今日不是说,辰时便要出门?如今可不早了。” 冯芷凌困倦睁眼。 ……都怪谨炎哥哥,昨日忽然对她讲那样一番话,害她夜里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今日本要早起些,结果却睡过了头。 慵懒起身,让紫苑替自己梳洗。换好宜外出的衣裙后,紫苑又将她常戴的首饰捧来,一件件替冯芷凌佩好。 望见昨儿才到手的那对镯子,冯芷凌心绪有些复杂。只是她也不能因此便不敢戴罢? 她又不是……怕了他。 何况,这千丝玲珑的工艺,当真别致,她的确喜欢极了。 冯芷凌只能叹口气,赌气似的将玉腕一伸。 … 起得迟了,又要梳妆,出门的时辰便紧张些。好在紧赶慢赶,到底是在巳时前到了地方。 冯芷凌记得梦中有几位上京的商行老板,这时应初来此地,还未发迹。但过不了几年,这几位商人的生意便蒸蒸日上,甚至涉入宫廷,隐有取代冯家皇商地位之势。 冯芷凌既有意发展自己的往来生意,近来又从许蕤庭处查到些有用的动态,自然不肯放过。于是便请人约了这几位来,在雅集酒栈那儿会一会面。 她在西北的药材生意,已小有赚头,每月能维持一定进账。但光靠这应季的植株买卖,到底不够可靠。 要想再安稳些,还得再寻商机。 只是,她如今毕竟是朝中武将夫人,明面上不便暴露身份亲自商谈。便同胡元杰提前商量好,请他来代自己出面。 胡元杰自然无有不可,殷切答应。只是冯芷凌没想到,与他一道来的,竟还有久未见面的宿钰荣。 “嵇夫人好久不见。”宿钰荣礼貌开口。 这宿少东家许久不见,人似乎瘦削憔悴了几分,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似乎比之前多些精神气。 “宿少爷,是许久不见了。”冯芷凌轻点头回了一礼。 胡元杰面上笑呵呵的,心里却因少爷先前私心有些紧张。见两人见面招呼,并无异状,心里头才稍放松些。 少爷回总部才待没几天,又来了上京分部,今日更是顺口说要同他一块出来见见生意,给他撑场面。 可少爷是素来只顾玩乐不爱管事的性子,这一出着实异常。 胡元杰出门前,并未细说是同嵇将军夫人有关的来往,宿钰荣又怎可能猜到呢?若少爷并无私情,只是想出来见识见识,他胡元杰也不好一味拦阻。 正是这样,宿钰荣才意外出现在冯芷凌面前。 此次商谈,冯芷凌身份不便暴露,唯有在屏风后只听不言。关于应酬洽谈等各项细节,就得由胡元杰领头去交涉了。 冯芷凌心知,今日这几位商人都是精明人物,胡元杰或许招架不来。可这一时半会,她身旁也没有其他得用的人。 她倒不是有意要探听风声,日后好打压这几位商行老板。而是想先同他们交好,方便将来合作。 至于冯府皇商地位是否被挤压,却并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潮有涨落,若冯府将来不足以支撑宫中业务,那只能说是冯家行商落后,宫中看不上罢了。 思忖间,几位客人已进了包房。听他们觥筹交错间畅聊和气,冯芷凌略放了心。 这几位是从江南富庶地带来的商 人,手中有不少上好工匠与货物。若能长久往来,于她或惊雷镖局而言定,都是好事。 哪怕她将来外出游历,不在上京或西北。只要有别的生意承接,惊雷镖局一定不至于萧条破落下去。 思及此,冯芷凌才觉自己许久没想起计划游历的事儿了。 大概……是入宫陪姨母久了,竟将这重要的梦想忘在脑后。 一面留着神,听外头商人们热切交谈所透露的消息,一面又时不时走神,思绪总忍不住飞到这一年的回忆上来。 昨日嵇燃说……若她不嫌弃…… 冯芷凌拧紧秀眉,面上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当初她在谟城小嵇府里头,刻意试探。男人是态度鲜明,绝不冒犯她,也无意借赐婚便与她真的合住行房。 大概在嵇燃心里头,赐婚能成,是因他在京中有官职。偏生那时摊上事儿被降罪,那这赐婚的女子家,定是不乐意的。 不乐意,那就作罢。 既然作罢了,怎么如今他又蠢蠢欲动起来? 这和当初,他们两人默认的规矩可不一样! … 推杯换盏间,外头的会晤已进行得差不多。 那几位商人是从南方来,倒恰好同在江南生活多年的惊雷镖局两人,有颇多话题可谈。事情的初步进展,意外顺利。 甚至其中热情好玩些的两位,还直招呼胡元杰他们一块,晚上再喝几杯。胡元杰连忙婉谢,说还有事情要回去处理,下回再一道出来喝酒。 宿钰荣亦是难得主动发挥,以镖局少东家身份好言劝了半天,又是奉承又是许诺,才说动商客们高高兴兴地挥手道别。 胡元杰苦笑:“多亏少爷能说会道,否则真不知怎么收场。” 嵇夫人还在隔屏后等着,抛下她随商行老板们离开,当然不妥。 冯芷凌从大屏风后转了出来:“辛苦两位。” 等镖局同这几位初来上京的商人打好关系,将来再有生意要谈,便好开口许多。 估计那几位客人也该走远了,冯芷凌才同胡元杰等人一同从包房出来。 今日接下来倒是清闲,不如去京中的市集逛逛,寻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回头带给姨母。 冯芷凌正如此想着,边往酒栈外走,却听一声饱含思念与惊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若若!” 宁煦才从大门处进来,意外遇见冯芷凌,心念一动便脱口而出。 旁边的宿钰荣,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这男子怎敢孟浪至此,对着嵇夫人喊这样亲切的小名? 竟在此处遇到宁煦。 冯芷凌眉眼间有微妙不快。 要是像上回那般在街边小巷无人看见,还好说话一些。可现下大庭广众,她无论怎样应答,都容易落人口舌。 关于梦境一说,更是不宜当众谈及。否则以市井之中传起风言风语的速度,只怕有那心思不纯的人,杜撰她同宁煦的鸳鸯交颈梦,也不是不可能…… 拜庶妹所赐,冯芷凌从前就看过市面上流传的那些话本子,对于一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会被人怎样流传出去,心底有数。 宁煦乍见佳人,一时惊喜交加,也顾不上避讳体面,将梦中亲昵称呼喊出了口,方觉不妥。 只是宁煦巴不得别人误会他们是夫妻一对,并没打算要纠正道歉。 他已打听到,先前那男子是近来新升的西北将军,想必那人早晚要回西北去。只是还不知道,那将军究竟娶了几位夫人,府中女眷又是否要同他一起离开上京? 还未等冷面的冯芷凌转头避开或含怒发作,宿钰荣倒先不答应了:“哪来的粗鲁之人,对着别家夫人乱喊乱叫,唐突无礼。” 宁煦本喜悦的神色也冷了下来:“不知阁下何人?我如何唤,人如何听,又同你有什么相干。” 原想息事宁人,先假装没听见快步走开的冯芷凌:“……” 他俩再喊大声些,酒栈外头的路人都要被招进来。 见势不妙,胡元杰硬着头皮打圆场:“二位莫着急上火,这当中恐怕有所误会。” “这位公子想必是认错了人。”胡元杰擦擦额头冷汗,赔笑缓和气氛,“这位夫人姓名并没有‘若’,自然喊的也不是她。” 宁煦却不接台阶:“你怎知道,我喊的不是她?” 胡元杰:“……” 他被结结实实地噎了一瞬。 冯芷凌无意在酒栈中同宁煦纠缠,扭脸径直往外走,宁煦见了急忙跟上。 他虽然打听出了那武将身份,却不好直接向人开口打听其夫人的闺名。 因此,久违地再见到冯芷凌,宁煦只想抓住机会,好生同她和气地聊上几句,一解自己心中疑惑。 宁煦不信,那么多恩爱迤逦梦境,只他一人心中有感知。偶遇若若之后,她的反应冷淡疏离,可越是这样,宁煦越觉得是她在刻意生疏避让。 他同她之间,必定发生过一些什么的。 见宁煦嘴不饶人,且一心一意要跟着嵇夫人往外走。宿钰荣傲慢气盛,又怎肯轻易退让? 他箭步上前,阻拦宁煦脚步。 宁煦皱眉。 他无意同不相干的人在这里牵扯,错过追上若若倾诉衷肠的好时机。但这男子竟如此纠缠不休,看来不将他先解决,今日无法善罢甘休。 两人在酒栈门口拉扯半晌,谁也不肯低头让道。到最后,竟当着众人的面拳脚相加起来。 胡元杰本想带着身边两个随从上去拉架,宁煦只以为他们是来做帮手,于是挥拳就打。胡元杰莫名挨了一拳,心里也不痛快,干脆放弃拉架,只顾帮起自家少爷来。 这男子,对着嵇夫人口出狂言,无礼冒犯,想来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打便打了! 冯芷凌这头,起初回头见宿钰荣替她拦住宁煦,起了口角,觉得有些抱歉。正想去开口劝导时,紫苑将她袖子一拉,小声说:“夫人,咱们快走罢!这男子神神叨叨的,万一又缠上您可就不好。况且,胡镖师他们人多,不会吃亏的。” 冯芷凌一想,正是这个道理。她实在不方便在外头,同这探花郎讲清道理分清彼此。唯有委屈一下胡镖头与宿少爷,回头再向他们致谢送礼罢。 不如听从紫苑的话,先从乱哄哄的现场离开。 第77章 争忆:似蔓生主君临时有公务 想是这样想,但出门没走多远,冯芷凌还是忍不住停了脚步。 “夫人?”紫苑疑惑,催道,“咱们快些走罢!” “事态因我而起,我却一走了之,怎么合适?”冯芷凌苦笑,“罢了。” 横竖也算是她曾欠下的孽债。 冯芷凌回身往酒栈走,才回到门口,就望见宁煦浑身狼狈,正被宿钰荣捏着袍领,又一拳砸在左脸上。 原本俊秀出众的一张脸,因先前已挨了几拳,留下不少伤痕。他又生得白皙,伤势显重,看起来竟有几分凄惨可怜。 旁边围观的路人中,已有不少女子替他啧啧可惜,都抱怨那打扮富贵的豪横少爷,怎么领着底下人出手这样无情。 将那书生好端正一张面孔,糟蹋得又红又肿。 冯芷凌轻喝一声:“请住手罢。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实在有失气度。” 听见冯芷凌命令,宿钰荣这才松开宁煦的衣服,嗤道:“叫你胡乱喊人,耍流氓!” 宁煦艰难忍痛起身:“我并不是登徒子。” 这人竟然还敢嘴硬。宿钰荣眉头一挑,拳头又痒了几分。 其实要论单打独斗,宿钰荣倒未必是宁煦的对手。宁煦虽是个书生,但君子六艺基本精通。更不要说他先前爱出门游乐,常与同朋登高蹴鞠之类,看似清瘦,实际是有几分力气的。 但宁煦再精明会使巧劲,也架不住惊雷镖局这边儿,拳头多上几副。 因此这一脸的伤,着实挨得不冤枉。 冯芷凌沉默了几息,勉强开口道:“公子伤得有些重,不如同我们先去一趟医馆。” 宁煦面露喜色,忙不迭答应下来。 只是转头发现,一同去医馆的除了自己,还有方才往自己脸上揍了好几拳的那纨绔少爷一行人。 宁煦嘴角的笑意稍隐几分。 这年轻男子不知是何身份,敢公然对他的“若若”这样上心。但宁煦转念一想,总不可能这位也是若若的夫君罢? 既然不是夫君,那 或许是若若的亲族表兄弟之类。 如此思索,宁煦才勉强将心里的介意收了起来,甚至有些后悔。 方才一时上头,竟真的和这男子在酒栈里打了起来。如今得罪了若若的表兄弟,不知今后该如何是好? 参与打斗的几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冯芷凌便带着他们,去了附近冯府常使唤的一处医馆。 医馆中人识得冯府大小姐,见她进门,连忙问安。 大小姐先前嫁的那郎君,可是回京升迁成了大将军。那大小姐,便已是朝廷重臣的夫人了,更得小心些伺候招呼。 原以为冯芷凌是自己来开药看病之类,没想到她身后,跟了四五个面上有伤的男子,其中两位相貌还十分英俊。 医馆的小童不知方才酒栈风波。见是一位年轻夫人带着他们来开药,几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偏偏又不方便明着打听,只好不停拿眼睛偷瞄这几人。 冯芷凌只当自己没看见旁人戏谑眼神。 今日在外头这一出,已是够丢人的。只希望回头传出去时,别越传越离奇就好。 上京之人有多爱看人热闹,传人趣闻,她可是早在一年前就领教过了。 宁煦外伤看着最是严重,因此大夫使唤小童先给他敷药。药膏抹在红肿的伤痕上隐隐作痛,宁煦却管不了那许多。 他一开始,便刻意寻了个离冯芷凌近些的位置坐着。小童拿着药膏过来时,挡了一瞬他的视线,他还要扭头去寻冯芷凌身影的去处。 冯芷凌注意到他小动作,一时无言以对。 宁煦讨巧地朝她笑笑:“在下并非有意唐突,只是怕……怕你走了。” 他看得出来,若若完全不想同他沾上干系。那他便乖觉些,不要把她逼走才是。 冯芷凌只愿当他是陌路人,但宁煦已在她面前招惹两次麻烦,实在很难在这样的“陌生人”面前保持好脸色。 “妾身已对公子说了多次。”冯芷凌面色淡然,尽量语气平和,“妾身已有夫君,且不是公子口中所说的那位‘若若’。” “那姑娘的真名是什么?”宁煦却是个打蛇随棍上的主儿,立刻抓住机会发问。 冯芷凌:“与你无关。” “姑娘要是肯告诉在下,在下必定不会再搞错。”宁煦诚恳道。 心里却想,这医馆的掌柜与大夫,似乎都认识若若。他回头顺着医馆的线索去打听,一样能知道她究竟姓甚名谁,是谁家府上的女儿。 冯芷凌道:“公子上好了药,就请离开罢。否则等里头那几个出来,难免又要起争执。” 看宿少东家的模样,可是还没消气。如果出来看见宁煦还在这里,哪怕不打起来,口舌之争也必不可少。 “在下是想……”宁煦有意将梦中温馨细节趁机说出口,好博得她一丝动容。 但凡她有一星半点真情流露,都足以证明,那梦中情浓,并不止是他一人体会。 话堪将吐出一半,却被人打断。 “若若!” 身着轻甲的武将从医馆门外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见她安然无恙才缓了口气,“听子川说,他手下撞见你在酒栈同人起了争执,甚至大打出手。怎么样,你自己没受伤罢?” 说话间,视线已将冯芷凌从头到尾,甚至恨不得是从外到内地扫视了一遍。 见她毫发无伤,嵇燃才放下心来。 冯芷凌:“……” 她才对宁煦嘴硬,说自己不叫若若! 谨炎哥哥什么时候改口唤她不好,偏是今日在宁煦面前? 宁煦刚还故作温柔小意的诚恳状,见人家正经夫君竟来了,面上的笑是再也挂不住。 又听那将军唤“若若”唤得旁若无人,心中一股嫉恨的暗火更加汹涌。 嵇燃此刻,才留意到医馆前堂内还有一人似的。 他面色乍变,对着宁煦一脸阴沉:“上回没吃一剑去,今日倒又有缘。” 冯芷凌微蹙了眉,习惯性伸手去摁他的臂甲:“谨炎哥哥,别为此动气。” “行。”嵇燃收回看宁煦的眼神,对冯芷凌温言道,“我担心是你出事,听见消息便赶了过来。今天干脆一同早些回去?” 他这日,本是在京郊替人练兵。一听陆川传来的消息,当即告假归城来寻她。 寻到雅集酒栈时,还能听见酒栈客人正兴致勃勃畅谈方才“两男子争风吃醋”的精彩场景。 嵇燃听得脸都发黑,有意想了解全部过程,却又着急要寻冯芷凌。无法,只好留个兵卒替自己探听一番,自个儿先去医馆寻夫人了。 冯芷凌不知他当真从酒栈那头一路找来,已是听了一路的风言风语。闻言只是点头答应:“我这边事儿也办完了,原就是要回府去的。” “府中那么多兵卫,出门怎么不带上几个。”嵇燃替她理顺绕在肩头的一缕长发,“下回还是带上他们罢,都是我亲自操练带过来的好手,用着也放心。” 想到今日风波,冯芷凌便又点了点头。 谨炎哥哥说得在理,今日是她出门着急,欠了考虑。 见夫人乖巧答应,嵇燃嘴角微微一勾。 等回去,他就找人将这宁探花的画像作好,府卫人手一份。今后只要跟着夫人出来,见了此人,先努力回避,再给他报信。 管他是前世情缘还是梦中情缘,现世统统由他嵇燃来斩断。 见他俩习以为常不自觉的亲近之态,宁煦憋着心里一口闷血,勉强笑道:“上回之事,都是误会。” 他并非畏惧嵇燃武力,但此人如今位高权重,若有意针对威胁他,恐怕会难以对付。 为了留住今后同冯芷凌接触的机会,宁煦只好暂且忍让。 内间上好伤药的胡元杰等人,也恰好出来,见了嵇燃纷纷行礼。 “不必客气。”嵇燃淡淡道,“今日多亏你们在。” 嵇燃已听酒栈的人聊了部分事发细节。要不是宿钰荣气性盛,冲上去强拦宁煦,只怕他今日未必有机会,见到若若这位前郎君如此狼狈样子。 因此,虽然猜到宿钰荣其人,对自己夫人也抱过些不可言说的心思。但今日之事一起,看他倒比看宁煦顺眼许多。 宿钰荣客气道:“应该的。夫人毕竟是我惊雷镖局的贵人主顾。” 口头说辞正式得很,心里却酸涩不是滋味。 要只是寻常主顾关系,他宿钰荣今日何至于……一怒便要挥拳打人。 说到底,还不是为那点私心,见不得外人冒犯她。 胡元杰在旁看着,心里暗暗地叹气。 真是可惜了。倘若能早知今日,就该趁少爷年纪小看不出如今好赖的时候,叫老爷厚着脸皮去同宓家说亲。 将这门娃娃亲先定下来,少爷或许,便不会有如今的遗憾。 只是说起来,自家这个少爷着实纨绔散漫了些,真要配宓家这位小小姐,还是……太高攀。 除非拿整个镖局当聘礼,展示诚意,宓老先生才会当真考虑一二分罢? 胡元杰慈爱地望着自己的少东家,直摇头叹息,叹得宿钰荣起一身鸡皮疙瘩。 胡镖师今儿眼神,怎么这样奇怪? * 回到府里,冯芷凌只觉浑身疲惫。 昨儿本就没睡好,一身沉重。今天又在包房屏风后静坐了整一顿饭的时间。 还没出酒栈,就遇着了宁煦。宿钰荣与宁煦那顿拳脚,弄得酒栈里好一顿鸡飞狗跳。打坏的东西,冯芷凌主动赔了银钱,又领着这两个闯祸的去医馆收拾……大半天下来,倒把自己折腾得够呛。 嵇燃一路观察她面色,识趣地道:“是不是累了,不如先去房里歇会。” “等用晚膳时,我再叫你。”他低声问,“想吃点什么不曾?上回的清炖鸽子汤你似乎喜欢,今晚吃这个好不好?” 冯芷凌困乏得很,听他说什么便应什么。进房后紫苑给褪下外衫,她歪倒在榻上,便只管沉沉歇上一觉再说。 等精力稍缓,人逐 渐清醒过来时,外面的夜色已是黑透。 冯芷凌打着呵欠,缓步走出内间。却见桌上已摆了碟箸,一盅清鲜的汤放在当中,用厚厚的棉绒垫着,防凉。 “是主君晚上炖好的,他见您睡得沉,没许我们打搅。”紫苑含笑上前替冯芷凌布置,“您先喝点热热身子。” 一口热汤入胃,确实令冯芷凌整个人都有精神些。她小口饮着,顺口问:“谨炎哥哥人呢?” 应是自己先用了饭后,回房休息去了罢? 紫苑却说:“主君临时有公务,晚间又出门去了。” 冯芷凌瞟一眼窗外。 月挂梢头,时辰已极晚了。这个点还要忽然出门忙公务,怎么觉得比在谟城时还忙碌许多呢? 不过上京毕竟是天子脚下,人多事杂,倒也寻常。 将一小盅汤慢慢喝尽,紫苑看着问:“特地给您暖着饭菜呢,要不再吃一些罢。” “不必,这样晚了,还是少食为益。”冯芷凌吩咐,“我吃饱了,将这些撤了罢。” 紫苑依言。 等紫苑端着碗碟出去,冯芷凌才起身走回内间。 路过柜橱时,她心念一动,将柜子拉开。 里头是她曾日日练习所用的蓝宝石小弓,兼那柄漂亮的短剑,是嵇燃给的。还有嵇燃不肯收回去的白玉牌,执意要补偿给她的金芷缠枝镯…… 这个柜橱里,竟恰好收的都是与嵇燃有关的物件。 冯芷凌略微出神。 其实她出嫁也不过短短一载略余,但不知不觉,竟也产生过这么多不可割舍的回忆。 此前练箭时她还想着,虽然这对弓剑有些招眼,但确实于她而言十分好用。将来若外出需防身,携带这对武器当真是极适宜的。 冯芷凌的手抚上弓身。 因近期不怎么有功夫练,弓上的弦已被嵇燃替她取了下来。说回头再给她找一把新弓,换着试试手感。 这话嵇燃前儿才说,昨天便已将新弓送到她案前了。 只可惜,冯芷凌这两日还没心思去试。 她被嵇燃那番暧昧话语,砸得措手不及。 或许是谟城时候,她所见的谨炎哥哥,待她太有分寸。因此时间长了,她便忍不住直率地对他放心不已。 可她也忘了,无论如何,她都是谨炎哥哥明媒正娶的夫人身份…… 冯芷凌陷入沉思。 嵇燃话似告白时,她一时便慌了手脚。可实际上…… 她怕什么呢? 第78章 坦然:怜心起用宁煦的辜负在惩罚谨炎…… 冯芷凌纤细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短弓上的蓝宝石。 大约因……谨炎哥哥到底是武人,生得比她高大有力,所以当他贴近时,她总是容易不自觉地紧张? 似乎并非如此。 旁人也就罢了,谨炎哥哥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她的。于她救命之恩在前,于国尽忠赴死在后。若这样的人不值得放心,她还能对谁安心呢? 那或许……是因宁煦变心,由她梦中半世记忆而起的排斥,令她对男子的真心着实无法相信? 冯芷凌不由轻呼一口气。 可要真是这样,她岂不是……相当于用宁煦的辜负在惩罚谨炎哥哥? …… 不行!照这么想下去,她本就还没摸清的心意要更混乱了。 紫苑收拾了东西回来,就见自家夫人正对着大开的柜橱发呆,手里还握着那张松了弦的弓。 那弓是主君曾经的御赐之物,去谟城后送给了夫人。夫人初学箭术时,几乎每个早晨都要握着它练半个时辰。但好端端地,夫人怎么夜里对着无弦弓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紫苑悄悄后退两步,脚下有意发出些动静,再慢慢走进房内。果然见方才开着的柜橱已恢复原样,夫人自己则静坐在桌边,连姿势都同她离开前一模一样。 紫苑道:“热水也备好了,让紫苑伺候您沐浴歇下罢?” 冯芷凌却摆摆手:“罢了,你自己去歇。我才睡起,这会子万万睡不下去了。” 倒不如看会书,稍困倦了再去躺下。 * 嵇燃直忙到次日清晨,才得以归家。 进府门时天色还未全亮,本以为内院应是静悄悄无人走动。不料他人还未踏进主院,老远就听见了弓弦绷动的轻响。 嵇燃一哂。 这声音,想必是若若起来练弓了。 接令离开谟城以来,嵇燃已是许久没听过这动静。今日复耳闻,不得不心中感慨。 那时候,他初生了些心思,有意借练箭同新婚夫人稍加接触。 只是他到底不擅刻意亲近之举。最后,就真成了毫无私心的授课而已。 那时他的心意,还不似如今深厚坚定,若求不得,或许便错过算了。但谟城之期,曾朝夕相对,见过她许多面貌……再提放手,却会更难。 他嘴角微勾一丝苦笑。 人果真贪心。 走进院子,就见冯芷凌手执新弓,弦张如满月。一声绷弹飒响,箭势去处,木环应声而断。 而执弓正射的女子,神情专注凝如冰霜。她听见嵇燃掌声转头,见是熟人来,远山间雪才悄然化去。 “许多日不见你练,果然愈发精进。”嵇燃笑道。 冯芷凌忙摇头:“别夸。在重华宫时,可是懈怠好久。” 她走上前去拾那断环,好笑道,“看着像是‘精进’。我若不说,谁知我瞄的其实是木环中心空处?” “瞄中心却射断环身,偏差甚少了。”嵇燃亦靠上前看,只见环身是结结实实从木头当中被一箭射开的,断得干净利落。 “论发力疾射,已算小成;若说准心……” 嵇燃略停了话语,见她立即抬头看他,眼神似乎在问“然后呢”,这才接着说下去。 “已算是大成。” 那木环左右宽不过两寸,些许偏差几近于无。他夫人学箭术才多久,能达如斯水平,实在少见。 她竟还说自己学得不够好。 嵇燃后半句话出来,冯芷凌才松口气,嗔声:“吓我一跳,还以为谨炎哥哥要说我跌了名师脸面。” 她泰然自若,举起手中弓箭:“这新弓也十分趁手,有劳谨炎哥哥费心了。” 嵇燃口头说她客气,心里却觉得她态度恢复自然,与前日有些许不同。 先前他但凡表露些自己心意,若若便有些局促。虽然尽力掩饰,他仍是能轻易看出。 前日送她新的首饰,又趁机说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他夫人嘴上没答什么,神情却是肉眼可见的踟蹰为难。 嵇燃识相得很,见了忙说自己没有旁的意思,只希望她不要嫌弃自己送的礼物。金镯既是他对当年恩缘的弥补,亦是他真心想送,一心盼她喜欢。 头回见男子送自己夫人东西,还得如此小心翼翼的。这事儿若被陆川知道,又要明里暗里笑话他好些天。 冯芷凌不知他此时心中所想。既练完今日功课,便将弓箭之类先收起来。嵇燃手指微动,想伸手去帮她,又硬生生忍住。 习武也好练箭也罢,并不是完成当中那个过程便算成功。事前准备,事后收整,也是循理道心的环节,他不能连这些都抢着替她干了。 何况,看若若熟悉轻松的模样,也并不需要。 “是了,我在宫中曾留意一事,只是没来得及早些同谨炎哥哥说。” 冯芷凌忽然想起有关二皇子李鸿越之事,忙将那日重华宫内的状况同他大致讲了,然后说李鸿越的声音,同寺中深夜所闻几乎一模一样。 嵇燃意外:“据闻,二皇子一向心无城府,在朝中又无母家势力,除非……否则储君人选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既无一争之力,二皇子又为何要做那些事呢?” “我也只是凭记忆,胡乱对号罢了。”冯芷凌道,“又担心自己听错记错,因此不敢在外妄言,只能先悄悄告诉你。” 与自己性命相关之事,夫人一向上心得紧,有异动立即会同自己商量。嵇燃享受她这不必言说却鲜明 的挂心,嘴上却只说正事:“无妨。既如此,我再暗中使人去查。” 武德司也在替他查所谓的“高山寺深夜客”,但线索太少,如今还未有进展。要是若若提供的这消息可靠,专注顺着二皇子李鸿越那头去查,或许能有些不一样的结果。 冯芷凌点头:“谨炎哥哥有所防备就好。那人要真是二皇子,对你有如此恶意,想必背后定有更大的阴谋,千万要小心。” 嵇燃:“我会的,不会让自己有事。” 他还没将先前跟踪冯芷凌的暗探来源揪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事。否则,万一有人趁机对他攻击报复,牵连了若若,可如何是好? “新弓用着趁手,可想去郊外猎场练练?”嵇燃忽然一转话头。 他今日白天无事,不如抓紧时间陪陪夫人。 冯芷凌却不客气地拒绝:“不了。今日还有些生意上的账目要清算。” 她才将嵇府整顿不久,昨儿冯父又将嫁妆中一些上京的地契商铺之类,差人送转回了她手上,她这几日估计会忙得很。 拒绝之后,见嵇燃垂目,浑身从容气势忽而萎靡可怜起来的模样,冯芷凌好笑:“这几日的事儿都计划好了,着实繁忙,过些天再去罢。谨炎哥哥一夜未歇,先去睡会才好。” 原来有下次! 嵇燃眼睛一亮,克制着喜悦:“好,我听你的。” 往房里走时还依依不舍,“哪天有空想去,便只管告诉我。” 没休沐也无妨,实在不行,临时向上告个假。前阵子率兵潜行上京,忙得日夜无休,如今想求个恩典应也不难。 冯芷凌答应下来。 目送嵇燃回了房,她才转身回去换衣服。 她今日得先回冯府一趟。 本想问嵇燃是否同去,但他毕竟整夜夜未歇,冯芷凌又不肯叫上他了。 她不过临时要去冯府找父亲核对地契那些事务,并非正经携夫君回门,还是别折腾谨炎哥哥了罢。 吩咐紫苑去库房备了些礼,冯芷凌便径直带着她和护卫一同出门去了。 说起来,待嵇燃态度坦荡直白些,她反而好过许多。 昨夜怔那一会,她反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不论姻缘如何结果,她必定是希望她与嵇燃两个人,此生都能美满顺遂的。 在谟城外放灯的那夜,她对着天灯许下三个心愿,第一个愿望便是…… 愿长明不晦,护佑身边人能性命无虞,平安顺遂。 这是她执意同嵇燃成婚的初心。 只是此前,若人事已尽,依旧无法挽回他的宿命,冯芷凌或也能看开。 毕竟她与嵇燃不过陌路,仅凭梦境所见的少年恩情,实不足以叫她牵挂至今。 可如今,再假设他宿命难改,将要横死宫中……冯芷凌只觉心痛难当。 嵇将军的宿命,她能轻易接受。谨炎哥哥的宿命,她却做不到随手就放下。 往冯府去的路上,冯芷凌一路都在思忖着这问题。 要是放不下,那她将其握在手里,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事关一生,冯芷凌只能谨慎些考虑。自己心意未理清时,她不会轻举妄动。 但若嵇燃有动作,她也不必只想着回避婉拒。 哪怕做不成夫妻,成家人一般照顾也并非不可。何况,谨炎哥哥是孤儿出身,她自己又除了姨母,没有旁的亲眷真心往来。要说起来,他们两人倒也有些同命相怜。 冯芷凌微微叹气。 自己再难,好歹有个冯府能当最后立足之处。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地步,自己是决计不会想回去常住。 实在不行,还能去宫中投奔姨母,给她当一辈子小女官都成。 但谨炎哥哥,是真的自幼便无家可归。 想起浔阳城外,少年时的谨炎哥哥曾与母亲沿途交谈,提及幼年丧亲辗转经历,却习以为常、轻描淡写的模样,冯芷凌竟也觉得心酸起来。 她用力闭一下眼,将胸口闷胀之感压住。 怜惜与相爱并非一回事。她虽决定坦然面对嵇燃心意,但这要紧的区别却不能混淆了。 将来究竟如何,她还需要些时间来决定。 冯芷凌正思绪满怅时,马车悠然停在了久违的冯府大门外。 第79章 送账:得家铺非得再撕一回不可…… 大小姐自从被贵妃召入宫中陪伴,便好久没回来过。 今日回得突然,冯府下人还以为是与郎君回门来。一见紫苑扶冯芷凌下车,便忙不迭使人给冯崧传信去。 冯芷凌一回府,先径直去书房见冯父。 冯崧提前几步得了信,端坐在书房候着。没想到上门的,仍是只有自己女儿一个。 不由皱了眉,不乐道:“他今日,也有公务?” 冯芷凌道:“是。女儿见父亲昨儿差人送了商契,因此才贸然家来同您商量,夫君他还不知此事。” “那些有什么可商量的?” 既然女婿不上门,冯崧兴致便失了一半,不以为然,“横竖都是家里开了十来年的铺子,做的营生、聘的伙计你都知晓。既回京待来,就上手去管。” 那几间商铺本就是大女儿的嫁妆,更是发妻在世时曾管理多年的生意,他本就一直打算给大女儿的。 冯芷凌却说:“当中有两间布行,女儿想同父亲商议,好合起来换一间旁的。” “那两间铺子看着不起眼,盈利却稳当。每逢夏冬交际,还能大涨一笔营收,管理起来又省心。”冯崧问,“我还特地挑这两间给你,为何不要?” 所有店铺的账契都已送去嵇府,只要女儿过目了,就一定不会选择放弃布行才是。 “布料营收是稳当,但女儿更想要城门近处那茶馆。”冯芷凌将布店的契纸放在冯崧案前,“布行的生意,就交还父亲收回罢。” “那茶馆,已亏空两月。”冯崧摇头。 茶馆是冯芷凌出嫁后家里新开的一处生意。冯崧本意,是盘下那间铺子借来往人流好赚一笔,不料那儿客栈酒楼遍地。冯家茶馆价开高了,无人问津;价卖低了,利润所剩无几。 新铺面还没赚钱,冯崧也不肯再投人手进去,于是生意愈发萧条起来。 正想着,若三月还无起色,便将这处再盘出去。没想到回府来的大女儿,却开口要它。 “你想要便给你罢,回头叫管家收了账一并送去你处。”冯崧将布行的店契往前一推,“给你了便也拿去。” 目的达成,冯芷凌便没再谦让。 那茶馆格局,同谟城那栋当铺小楼倒是相似,又在城门近处。冯芷凌偶然得知是冯家的店面之后,便想着从父亲手里接过来。 她同惊雷镖局还常有往来,这个位置正正好做接洽点,运货又很便利。 “回来是住,还是……”冯崧问。 “夫君晚间或许会回府,住便算了。”冯芷凌俯身取回店契,“接手的几间店头,账目都理了,送还给父亲对一对。” 冯崧大致翻了一遍账本,见条目清晰、细致不冗,感慨:“你这一手账,做得颇有几分你母亲的才能。” 故人话头一起,父女俩均是顿了一瞬。 “头阵子,有外地来的客商送了些土产,我往你院里留了一份。”冯崧转开话题,“要是有稀罕的,也别忘了送一份去宫里给娘娘。” “女儿省得。”冯芷凌行礼告退。 回了梅竹轩,果然库房多出好几个箱子。冯芷凌唤护卫搬开,细细看去,以当地一些手作的玩意儿居多,都不算甚么稀奇物。 有两箱时令果脯之类,倒还有些意思。冯芷凌便叫紫苑亲自从中挑出个大品相好的,拢作一盒分量,回头好送去宫里。 紫苑正在库房忙乎,冯芷凌便干脆站在院子里等她。 她今日来,与其说有意上门讨那酒楼,倒不如说是为昔日千里迢迢送去她手边的当铺地契,主动再来承冯崧的情。 前阵子在宫中,琪贵妃才敲打过她,叮嘱冯家能有如今家业,少不得她母亲当年心血。将来该是她的,必得由她接手了去。 冯芷凌原本没考虑这些问题,听姨母耳提面命几番,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思量。 换作以往,她对这些是没兴趣的。横竖自己出嫁有丰厚嫁妆,手头生意也有进账,又何必眼巴巴惦记着父家那些东西。 但那是出嫁之前少女冯芷凌的想法,总归还是天真清高了些。自梦中见家务艰难、又知生意不易,冯芷凌如今可不会嫌到手的银钱多。 既然冯父有意弥补,她顺手接着便是。 冯芷凌今日主动上门提要求,冯崧看着不大乐意模样。似乎是嫌她不知好赖,竟舍那有进益的生意,特地来求一间亏损的铺面。 但他开口答应得也爽快。显然心里对大女儿肯主动上门来找他要东西,是极受用的。 大约唯一不满的,就是新姑爷了。无论郎君得意与否,横竖婚后从来没上过他冯家大门。 冯芷凌却在思索同嵇燃一道回门的事儿,要不还是算了…… 嵇燃公务繁忙,如今职位又同之前不大一样,要来一趟冯府非得大张旗鼓准备不可。 加之,宫中的事到底还没有定论。冯芷凌只怕风云不知何夕起。若有个万一,牵连更多人也未必是好。 至于冯崧对女婿是否有意见,她倒不大在意。想必像嵇燃这样对应酬交际并不上心的人,也不会在意才是。 正散漫想着琐事,梅竹轩门口的不速之客,打断冯芷凌思绪。 “原来姐姐已回府来了,怎么也没人同我们招呼一声。”冯芷萱早就听下人们说大小姐回府,在豆蔻院已是坐立不安。半天不见府中有动静,忍不住自己走过来看。 “怎么不见姐夫?”冯芷萱仿佛忘了过去在梅竹轩的几次不欢而散,腆着脸凑上前问。 她以为姐姐这回,终于是同郎君回门。没成想自己一过来,还是见她孤零零站在梅竹轩里。 冯芷凌看她一眼:“有事同父亲商议,便捡了空回来。夫君还在忙公务,暂时无法正式拜访。” “姐夫归京升职好些时日了,也没上门一趟,莫非是看不起咱们家商人身份?”冯芷凌就爱嘴上拱火,心里却又实打实地不舒服。 虽说冯府是商人出身,确实算不得多高贵。但若真被人这样看不起,她作为冯府女儿,心里自然接受不了。 何况,这也不仅是冯府的脸面,更是嫡姐自己的脸面……怎么她一副不着急不上火的模样,反倒不如她这个当妹妹的在乎。 “你想多了,夫君他并非这个意思。”冯芷凌淡淡道,“他近来得圣上重用,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是有心无力。” 她这个妹妹,当真是莫名其妙。 上回趁自己不在府中,偷摸来梅竹轩里住厢房,恰好被紫苑看见,狼狈跑走。今日又闲得没事,硬要凑上来贴她的冷脸。 因与母亲爆发争执的源头,正由冯芷萱所留之物而起,冯芷凌也实难对这个妹妹有什么好脸色。 她心知以冯芷萱的胆子,倒干不出什么大坏事。偏偏为人小肚鸡肠,自己不好过,也连累别人不好过。 果然相比之下,还是一同离开谟城的那位隗云萱小姑娘可爱许多。 冯芷萱不知嫡姐正暗自拿四岁小童与自己比较。见冯芷凌说夫君被圣上重用,因此没空回门,又疑心嫡姐是在隐晦炫耀。 也是,昔日赐婚圣旨已下,若不嫁那降罪武臣,冯家似乎也下不来台,如今那郎君好不容易翻身直冲云霄,姐姐趁机作势一番也属正常。 可恨自己仔细说来,仍算庶出的身份。京中那些讲究人家,若要为嫡子婚配,总会计较这些。否则,要是能嫁得出息些,或像姐姐一样有贵人帮忙筹谋婚事,又何必担心夫家将来给自己丢人现眼? 冯芷萱也将至婚配年纪,于此事是格外在意。一年前嫡姐婚事生变,可是在上京传了许多难听的风言风语。 叫冯芷萱出门同小姐妹聚会时,都不想主动提嫡姐婚事。偏生姑娘们聚在一处,人多嘴杂,更爱打听。 自冯芷凌走后,冯芷萱出了两回门,就再也不肯出去了。每逢别家商府小姐有宴请,都借故不去。 婉夫人奇道:“你素来最爱往外头跑,怎么这两月都不肯出门了?” 冯芷萱恹恹答:“她们多嘴多舌的,每回都向我打听姐姐的事情。” “这事儿,的确不能在外面乱起话头。”婉夫人叮嘱,“大小姐也是敬重圣上,坚持奉旨成婚,如今才不得不去西北苦寒之地过日子。拿此事来作谈资的人家,可不厚道,你远着她们是应当的。” 冯芷萱嘴硬:“我可看不上她们这般多嘴多舌的模样。” 她才不会说,是因有人不识相来问她,姐姐是否珠胎暗结方不得不嫁。气得冯芷萱险些在小宴上和那小姐拔头簪,幸好有人拉着架才没当真打起来。 但也免不了大吵一顿。因此冯芷萱现今都不肯外出聚会。 她气可还没消,要是再见那嘴欠的人,非得再撕一回不可。 “姐夫这么忙,恐怕没多少时间陪姐姐。” 见冯芷凌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样子,冯芷萱有些讪讪,只好没话找话。 紫苑恰好收拾完东西从房内出来,听了二小姐这一句也不由皱眉,只疑心她又上门来找茬。 也不知道自家夫人是哪儿招了二小姐惦记,回回都来说些不中听的。幼时姐妹情谊也不差,如今竟然没一个人顾念了。 正想上前去岔开话头,免得两人一言不合在梅竹轩下不来台。外头却脚步声纷起,看门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大小姐安。啊,二小姐也在……”小厮抹一把头上的热汗,急匆匆道,“大小姐,姑爷来了,如今正在老爷院子里呢!” 冯芷凌讶异:“你说的可是嵇将军?” 第80章 回门:郎将顾都让谨炎哥哥别接酒了!…… “正是。咱家还有几个姑爷呢?”小厮缓过一口气,笑容满面,“大小姐快些去罢!” 冯芷凌顾不上眼前的冯芷萱,匆忙带着紫苑走了。 冯芷萱哑然,瞪一眼来得不巧的小厮,自己也偷摸跟在后头去看热闹。 那男子,她只在对方上门送婚书时见过一次。只记得身形颇高大英武,脸上却有一道陈年伤疤。 不知那人如今是个什么相貌。 西北不养人,说不准如今更是个糙汉子了。冯芷萱撇撇嘴。 她姐姐虽说出身商府,但容貌教养拿出去比,绝不输给京中任意一家闺秀罢?她这个姐夫过去且没什么家世。若非有圣上撮合,如今他又升了职位,哪能配得上他们冯府的大小姐? 这厢有人对冯府大姑爷挑三拣四,那厢的冯崧看女婿,反而是越看越满意了。 本来因嵇燃归京多日都不上门,冯崧心里是有怨气的。何况,他才归家不久的女儿被圣上许配出去,新婚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成,就跟着女婿去了西北吃苦受累。 这事儿,冯崧怎么想都憋着口气。 女儿今日没带郎君一起回府。冯崧再是不满,也无话可说。冯芷凌拿他公务繁忙做由头,冯崧即使不信,也无法明说责怪。 武将公务便是圣上吩咐,他冯崧哪顶得起对圣上不满的罪名。 没想到的是,才听女儿说女婿没空来,那人后脚就到了府上。不但人来,该备的礼一件不差,显然是做足用心准备的。 也不知究竟是边境苦煞人,还是女婿升职后气势不似以往温和。冯崧原想趁嵇燃新上门,稍抖搂一回岳丈威风。但见嵇燃殷切有礼,通身气势却不怒自威,只好默默打消先前念头。 罢了,横竖女儿如今也回了京,这口气便是咽下去也不算什么。 冯芷凌到时,就见翁婿俩正坐在一处喝茶,言笑晏晏一派和谐。冯崧难得开怀不说,连一向冷面寡言的嵇燃亦是面带微笑同他闲谈,哄得老丈人嘴角就没下去 过。 冯芷凌:“……” 这两人的模样,于她而言都有些陌生。 余光见两个女儿都站在门外,冯崧才歇了与女婿的话头,道:“谨炎难得有空来,今日便摆个家宴,晚上在家里住罢。” 冯芷凌还没开口,嵇燃已恭敬抱拳道:“既如此,小婿先谢岳丈。” “早听凌儿说你公务忙得很,便是今日没空来也无妨,还带这许多重礼。”冯崧瞟了眼女婿带来的几箱回门礼物,言不由衷。 嵇燃道:“早该来的,谨炎实在心中有愧,所幸岳丈仁厚……” 冯芷凌:“……女儿先带他回自己院里休整,晚些时候去用膳。” 夫妻俩先告辞,往梅竹轩走了。冯芷萱在后头望着二人相携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自己该是宽心还是失落。 冯崧不懂小女儿复杂心绪,见她站在书房门外发呆,便道:“正好你在,去同你母亲再交代一声,家宴可不要出差错。” 另一头,冯芷凌领着嵇燃走远了些,见冯府下人没跟着,这才问:“谨炎哥哥怎么忽然来了?” 不但来,还带了丰厚的上门礼。任谁看也知,不是今日一时半会就可以准备出来的。 嵇燃道:“回京后诸事安排妥了,便一直记挂着这事儿,只是你还在宫中未归,我自己来也不合规矩。今日一算,正是吉日,上门拜访是合宜的。” 冯芷凌好笑,嗔道:“我难道是问黄历不成?” 她明明问的是,嵇燃才在府中歇下不久,怎么后脚就跟来冯府了。 武将面上微窘,难得几分不自在:“回房也没睡着,起来听说你回岳丈家,便想着赶紧陪你回门一趟才好。” 成亲后,他还没同夫人的亲眷打过交道。这叫嵇燃总觉得当初的婚礼,还缺了点什么似的。 回门乃是婚俗。这一环若不能实现,倒好像他同若若的婚姻还不够算数。 冯芷凌叹道:“谨炎哥哥太小心了些。” 都说武人粗鄙,怎么她家这个心思这样细?叫她有时候都招架不来。 嵇燃笑笑:“横竖今明两天无事。早些上你家门,了却一桩心事也好。” 冯芷凌:“这样看来,倒是我的不是。应早些领你上门才对。” 这话似嗔似怨,细细听来又仿佛只是调侃。嵇燃闻言一愣,却见她面色如常,好像刚才语气同以往并没有任何不同。 “是我不好。谟城一年,耽搁许多时间。”嵇燃试探着答,身边人却不搭他的话头。 “此处乃梅竹轩,我自小在这儿长大的。”冯芷凌向前引路,回头笑笑,“谨炎哥哥自己先随意逛逛。” 父亲忽然留谨炎哥哥在家过夜,她得去吩咐紫苑将房中寝具多备一份。 在冯府不好分房分得太明显,否则招人议论。今夜只好叫嵇燃睡她的床,冯芷凌自己则是准备去睡外间的小榻。 主房周围,只留紫苑和嵇府带来的几个护卫便是。一夜罢了,想把冯府其他人瞒过去,还是轻而易举的。 嵇燃颔首,看着她径自往房中去,显然是叫自己先不要跟着。 看夫人这架势……今晚自己只能独守空房? 嵇燃看似在梅竹轩内四处观望景色,心里想的却是冯芷凌方才神色。 若若的心思太好猜了。大致是叫紫苑去收拾房内被褥,好略作分隔又不至被冯府其他人看出罢? 冯崧刚为留他过夜,问他是否还有公务时,嵇燃忙答今日才将紧急事务俱处理妥善,因此正好有一日空闲。 虽知夫人与岳丈关系不算亲厚,但面前人毕竟是若若生父。冯崧的面子,他嵇燃还是得给几分。 只是一口应下之后,才想起来若在冯府过夜……他这个新上门的姑爷,总不能当着众人面去厢房睡罢。 冯芷凌从房内走出,凑近嵇燃身旁轻声嘱咐:“晚膳时父亲若要饮酒,谨炎哥哥只管说明日有事,不可耽搁,推拒他便是。否则父亲喝多几盅,趁着酒劲,难免要说教一番,这顿晚膳可就不好下肚了。” 嵇燃道:“今日同岳丈说过明日无事,因此他才留我过夜。如今改口,却是不妥了。” “谨炎哥哥也太实诚了。”冯芷凌哭笑不得,“既这样,那到时再见机行事罢。” 到晚膳时,冯崧与婉夫人早已一道就座。冯芷凌提前叮嘱了嵇燃,如今的冯府夫人并非自己生母,亦非身份显赫正经嫁娶进门的,因此入座时不必太重礼仪。 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但若太刻意敬重讨好,反会跌了嵇燃自己身份。 “哪怕是我父亲。”叮嘱时,冯芷凌言语间停了停,才道,“谨炎哥哥也不必过于在意翁婿之礼。真论起身份来,冯府中人都得敬着谨炎哥哥才是道理。” 若冯崧劝酒,嵇燃便是不喝,他又能如何? 嵇燃却笑:“放心,我有分寸。” 话是这样说,宴席上冯崧当真举杯时,嵇燃却几乎都没拒绝。 冯芷凌端坐席上,听微有酒兴的父亲开始念叨,教自己夫妻要相敬如宾,早些生儿育女之类……听他念了半个时辰,嘴角客套的假笑都快挂不住了。 都让谨炎哥哥别接酒了! 要是琪贵妃念叨这些,冯芷凌哪怕应承不了,也肯撒娇耍痴陪着玩笑。冯崧来讲,她可就不爱听了。 好在冯崧酒兴大起,又连灌几盅下肚。后来喝得上头,婉夫人只好歉意地笑笑,搀着冯父离席。 老爷今夜心情上佳,可喝多了难免明日头昏脑涨的不爽利,还是早些喝了解酒茶,回去歇下为妙。 冯芷萱今夜也在旁,只顾低头吃,全程无话。 家宴应酬,唯父亲与姐夫两人开口得多。自己母亲见识不足,这些场合总是不大说话,只怕说错失了面子。府中夫人都不开口,自己这个做小姐的更不好说什么了。 姐姐倒是很适宜与女眷起些话头,偏偏姐姐一直怨怪自己,连家宴都懒得分一个眼神过来。 见嵇燃面色也微红,冯芷凌只担心他喝多了酒,明日也要头痛起来。待回了梅竹轩,便赶忙叫紫苑去端解酒茶。 原以为谨炎哥哥会听自己的,拒绝父亲劝酒。没想到他人这样老实,不但不拒,甚至还主动敬了父亲好几回。 冯崧今夜倒是喝得尽兴,他女儿可没一个能吃得开心。 嵇燃离席时,眼神还清明着,不肯要冯芷凌扶。等进了梅竹轩卧房,脚步便些微踉跄起来,眸光也散乱了些。 冬日且寒,冯芷凌房内的暖炉也才生起没多久,房内仍是冷气氤氲。冯芷凌见他酒劲上来,竟在这样的天气里热得鬓发微汗,不由是好气又好笑。 谨炎哥哥今夜这遭罪,都是他自己惹来! “主君今日来得忽然,应当没带干净的中衣。”忽想起此事,冯芷凌忙请她今日带的护卫回府去取,“宵禁时分,寻常人不能外出纵马,唯有辛苦两位。拿上令牌回府,叫阿金备好包袱带来。” 两个护卫齐齐抱拳:“夫人折煞小的,尽管吩咐我等便是。” 使人去拿嵇燃衣物,又给嵇燃喂了半杯解酒茶。忙活完这阵,冯芷凌才稍歇一口气。 这武人一沾酒,身上也太热了些。她不过是靠近些帮忙喂几勺解酒茶而已,感觉跟靠着一个大暖炉似的,连自己身上这会都不冷了。 将茶盏交给紫苑收拾出去,冯芷凌望着自己闺房中困倦昏睡的男子,长叹。 身边两个护卫才被她支使去拿衣服,阿金阿木又没跟来。外头倒是还有嵇燃后面带来的另外几个士卒,但不知是什么出身,她却不好随意差使。 如今,想找人搭把手,替酒醉微醺的男人先解了衣裳、洗个温水浴擦一擦身,都不方便…… 80-90 第81章 醉嗅:气血涌带你去你没去过的地方…… “谨炎哥哥,谨炎哥哥?” 冯芷凌尝试着唤他,那人却是一身酒气,歪倒在床沿毫无察觉。 今夜冯府家宴,冯崧特地开了府中最好的酒,来招待新上门的姑爷。这酒闻着清香, 看似透冽,后劲却不可小觑,寻常人喝上三两盏便要醉得歪东倒西了。 冯崧从商多年,也常在外头会酒应酬,仍是饮不到半壶便醺醺然起来。比起冯崧在席间就上头失态的模样,嵇燃能撑到回房才倒头大睡,已算体面许多。 冯芷凌本想等卫兵回来帮手,再给嵇燃解衣收拾。但回头见他额沁微汗,眉头紧皱,似乎不大舒适的模样,又无法狠下心不管。 她素来是爱洁的人,更是见不得身边人邋遢着便歇的样子。何况,嵇燃这样歪躺着,睡姿也一定不舒服的。 只得叹一口气,上前去解嵇燃衣袍。 先将沾满酒气的外裳脱去,再把他睡姿摆正些罢。 女子垂着眼帘,只顾专心解他衣带,浑然不觉榻上醉酒那人睫毛压着眼缝,正不露痕迹地偷瞄她的动静。等她略一抬头动作,又悄无声息将双目阖紧。 冯芷凌已将嵇燃衣带解开,袖子脱去,可要把外裳取走,还得推动躺着的人才行。她又试图唤醒男人,可惜酒劲太猛,任人凑在耳边唤或是轻轻推搡,嵇燃都一动不动。 今日是来冯府拜访老丈人,嵇燃穿着便与以往一身武人装扮不同,衣裳用料十分精细讲究。这绸缎娇气,若是生拉硬拽,只怕会将上头的刺绣磨坏。 冯芷凌试着一手推他,一手轻拉外裳,竟也勉强将衣服扯了出来。见酣睡的男人并没被她弄醒,方才做贼似的紧张感才稍微退却。 要是衣裳脱到一半人却醒了,任是他俩已经熟识,也难免有些尴尬。 男人两条长腿还搭在床沿,以一个极不舒适的姿势弯曲着。冯芷凌的眉头微拧起一团,开始思索自己究竟要不要去搬他那两条腿。 嵇燃的靴子也没脱。要上床躺好,总不能带着穿脏的鞋上去,但要她给男人脱鞋…… 冯芷凌迟疑起来。倒不完全是因嫌弃旁人的靴子不洁,而是这举动中亲昵不设限的意味太鲜明。她想了想,倒不如等紫苑回来再说。 见嵇燃方才仓促躺倒的姿势,看着实在难受,冯芷凌还是弯下腰,想替他挪挪腿的位置。 假装无力醉卧,正偷眯着眼的那人:“……” 以为夫人真要给自己脱鞋,装醉的嵇燃浑身一紧,连寒毛都立起来了。 常听军中同僚闲谈时,都絮叨家中女眷多爱洁之类,只有少数性子格外温顺、娘家地位又低微的妾才不嫌弃武人粗鄙。 他夫人虽不算出身贵族,但自小被岳母精心教导,又一贯富养长大,万一嫌他脚不好看或万一有异味不雅,岂不是留下极坏的印象? 有机会得她亲近照顾,自然是好。但身为还没能“登堂入室”的夫婿,这点包袱还是十分在意…… “唔。”男人无意识似的闷哼一声,令冯芷凌停下手头动作,转头去看他。 这是醒了? 冯芷凌便道:“谨炎哥哥?要是醒了就起来擦擦身再去睡罢,我唤两个小厮进来伺候。” 嵇燃闭眼皱眉,故作满脸不适状:“不必,我先睡……” 竟是翻个身就要自顾自去睡下的模样。 冯芷凌急忙按住他肩头:“这样睡怎方便?好歹脱了靴去擦洗一下。” 酒劲上身,不宜浸热水澡。但用温水擦洗一番,还是没问题的。 嵇燃:“你先去歇。” 宴中同冯崧推杯换盏,身上沾染了不少酒气,嵇燃自己也颇为难受。他素日也是格外讲究洁净之人,早受不了自己这一身酒肉气味。 若知现在如此境地,方才就不该一时兴起装出醉态。 嵇燃心里后悔起来。 他离席不久,酒的后劲才愈发起来。武人血气本就旺盛,被酒热一带动,更是浑身翻涌。 他唯恐自己失态,若被她看见更是冒犯。于是干脆作不胜酒力之之态,跌跌撞撞大步走入卧房,醉倒在床榻上。默运内功努力平心静气,才将那一时的血热压了下去。 但刚才有人实在太体贴,竟然主动给他宽衣解带……嵇燃身侧手握成拳,额间与胳膊皆是青筋暴起,暗中深吸几口气,才堪堪忍住将人拉进怀里的冲动。 酒味那么重,他的鼻息却依旧灵敏地从中捕捉一丝馨香。即使紧闭着眼,嵇燃一样能毫无障碍地想象出身边人是如何轻柔动作。 原来……想一辈子做个问心无愧的好人,这么难。 武将眉头拧着,装作酒醉不适,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想到这句话。 要不是他……自认心性还算坚定,只怕方才早忍不住了。 冯芷凌恍然不觉眼前危机。 她对嵇燃毫不设防,又怎会想到身边人如今是酒后昏头的豺狼,而非她印象中高风亮节的君子? 见嵇燃人醒了,却执意不肯要她帮忙,冯芷凌便收了手,临走前嘱咐一声:“案上且有一盏解酒茶,暖着在那。若酒劲下去些,谨炎哥哥记得再喝点缓缓胃。我待会唤人来门口守着,有事只管叫人。” 宴席上一老一壮都醉成那样,要人扶着回来,府中人俱有目共睹。她伺候完人另去旁间歇息,也不算突兀罢? 倒是省去共处一室的尴尬,又免了被冯府中人探究怀疑。 出门时,恰好去取衣裳的卫兵,带着特地同来的阿金才至院中。冯芷凌便轻声将卧房内情况讲明,叮嘱人好生伺候后,自己心安理得地去厢房洗漱睡觉。 陪席整晚,她早坐累了。 阿金忙往嵇燃歇下的主房走,站在门外恭声道:“大人,小的带了干净衣裳过来,不若先伺候您简单沐浴一番。” 静候几息之后,才有隐忍低哑男声传出:“将衣裳放外间便是。” 阿金遵令推门而入,将手中衣物放下后迟疑未走,犹豫开口道:“大人,夫人说隔间备着温水,吩咐小的伺候您擦洗了再睡才舒服些,您看……” 嵇燃躺着并未入睡,浑身紧绷发热。听阿金站着不走,忍不住语气中带了三分恼怒:“叫你出去!” 听主君语气,这会心情恐怕是格外不虞。阿金心惊胆战,忙不迭往门外退。 本是想主君临时在外府过夜,有个贴身人过来伺候更好,没想到今日跟来得实在不讨巧。 “等会。”里头主君忽然道,“过半个时辰再来。” “是。”阿金忙应。 听见阿金脚步远去,嵇燃绷紧的神经才稍松泛几分。他闭上眼,满面通红,却始终不得章法。 这闺房是若若小时候一直住的地方,但她太久没住过,房内那股熟悉的馨香才来,没多久就散去了。 嵇燃这夜的眉,拧着就没解开过。约摸过了一炷香时间,他才长喘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 幸好若若去了厢房,没睡外间的侧榻。 他睁开眼,眼角隐约发红,连眼睛里都弥漫了几丝血意。 ……酒这东西,今后还是少碰为妙。 * 次日清晨,冯芷凌特地起得比往常更早些。 虽然是回娘家,可她在冯府待着总不那么自在。何况昨夜里父亲与嵇燃皆是酒醉睡去,还不知一夜过后,人是如何状况。 才梳洗了出门,就见嵇燃已经在院中站着了。 听见熟悉的脚步靠近,嵇燃也没动作,只顾望着梅竹轩里的景色出神似的。冯芷凌站在他身后开口:“谨炎哥哥想必知道是我过来。” 嵇燃这才转回头笑笑:“耳力尚可,不至于连你的脚步也认不出。” “我刚还特地轻手轻脚的。”冯芷凌笑道,“自己一点声音也没听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嵇燃但笑不语。 “昨夜里见你酒醉得厉害,今日头不疼么?”冯芷凌关心地问,“见书上说,酒醉后极易昏沉胀痛,但看谨炎哥哥气色,倒是比昨天来时还精神许多。” 嵇燃:“……或许我体质好,可扛酒力。” “那就好。”冯芷凌放心了,“昨晚还担心你起来头疼。那解酒茶是我照着从前见过的方子,临时在府里找人翻了药出来煮的,也不知道效用好不好。” “想来是好的。”嵇燃将 那一分尴尬藏在心里,下意识摸摸鼻子,“昨夜喝过后,酒醒了许多。” 闲话一会,夫妻两人去向冯崧请安。婉夫人出来歉然道:“老爷他昨夜醉得太过,闹了半宿,今日还没醒呢。” “夫君还有公务在身,既然这样,芷凌只好不周全这一回了,还劳夫人替我转告一声。”冯芷凌告辞道。 “大小姐客气了。”婉夫人行了一礼,十分客气,“有空多回家来看看,老爷同芷萱嘴上不说,心里都念着你回来的。” 客套两番,这才从冯崧院里出来。 “我今日是休沐。”见左右无旁人,嵇燃才低声道,“若你不想这么早回去,再待个半天一天也可。” “谨炎哥哥看我是喜欢待在这儿的模样么?”冯芷凌撇他一眼,眼波中含了丝戏谑,“便是去外头吹西北风,也懒得站在这儿无趣。” 嵇燃便笑,问:“那回府?” “我倒无所谓回哪,但看有些人的心似乎不在家里头。”冯芷凌边吩咐紫苑去梅竹轩将要带回的东西都盘点清楚,边同嵇燃打趣,“只是外头遍地风霜,寒风彻骨,不知道将军有什么好主意?” 嵇燃:“带你去你没去过的地方。” 第82章 高徒:慰师心叫若若抓住一个错处…… 这话倒勾起了冯芷凌的兴致。 她才是生在上京长在上京的本地人,嵇燃则是回京得了统领职位,方在上京待一两年而已。 竟敢放大话,要带她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 她含笑答应:“那我今日,可就把自己交由谨炎哥哥发落了。” 嵇燃耳朵有些发热:“说什么发落不发落的。” 这话有点儿歧义,他昨晚又一夜热躁难眠,忍不住就往旁的“发落”上头想去了。 所幸驻边境多年,肤色晒得比从前深。就是脸热些,通常也看不出来。 冯芷凌却浑没在意:“难得谨炎哥哥整日有空,自然将这一天时间都归你支配。” 按捺心里少许失落,嵇燃勉强拉回正经思绪:“今日的去处,按理说来,确实要你配合一番才能成行。” * 冯芷凌说“发落”也不过是打趣,没想到嵇燃独自驾马带她出城之后,竟说要她蒙眼才可继续前去。 冯芷凌眨眨眼,既好奇究竟去哪,又为嵇燃这要求感到纳闷。但还是依言闭上了眼,任嵇燃用布条将她双眼蒙了起来。 “路途有些远。”嵇燃叮嘱,“途中或枯燥漫长,但眼罩最好别拿下来。” 冯芷凌答应。 神神秘秘的,倒叫她更期待了。 “风大,拿大氅遮住。”嵇燃非要将她藏在自己的披风里,叫冯芷凌哭笑不得,直接将遮眼布扯下来要和他好好理论一番。 “哪有这样冷!”她不肯,“我又不是小孩子,哪用遮这么严实?” 嵇燃无奈,只好将实情告知:“想带你去营中的靶场,但若不挡着些,进门时也不大方便。” “若你不介意,倒也没所谓。”嵇燃又补一句。 虽说那扎营处有些特殊,应是对外保密的。但他路上特地给夫人蒙住眼睛,已算十分小心,横竖不算违反规矩罢。 只是带着女眷,难免叫手底下的兵们看见。虽然都是他手下的忠信,决不会外传主将私事,但私下三两议论是少不了的。 “……那还是挡上罢。”冯芷凌屈服。 大氅闷着她不喜欢,可嵇燃说是去营中靶场,她立即跃跃欲试起来。 一手弓术练来练去都是在家造,她早就好奇旁人练箭的场地了。 况且,自上回嵇燃夸她箭术大有进益,她可是摸着弓都能开心好几天。 既然要用大氅严严实实藏着她,那遮眼布倒是用不上了。 其实即使没挡住视线,荒郊野外,冯芷凌也是辨不清方向的。嵇燃刚还特地从中衣撕了一块给她蒙眼,如今看实在多此一举。 嵇燃低声道:“你贴我后背近些,这样挡着才不露痕迹。” 毕竟大氅下躲着个人,其实痕迹多少能看出。不过只要他待会纵马入营的动作利索些,想必旁人辨不鲜明。 这回同乘一骑,姿势便比方才隔着半掌距离的坐法要亲密许多。冯芷凌不好将身子贴得太近,只好伸手轻扯他腰侧的衣带以维持平衡:“你的大氅太厚了,谨炎哥哥。” 她温软声音从背后传来,闷得有些像是撒娇,“路上快些罢,不然我要热坏了。” 冬日里本就穿得厚,大氅又给她挡得严严实实,将两个人的体温都拢在一块儿。冯芷凌这会倒希望马儿跑快些,透几丝冷风来给她换换气。 “我尽力。”嵇燃苦笑。 带她出门是一时兴起,这突来的苦头和快乐,还得自己受着。 若若怕影响他,只敢轻轻地手扯着腰带。但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腰间被衣服磨蹭得痒痒的…… 只能忍了。这痒还能挠不成? 男人叹气。 郊外一匹黑马疾如暗电,朝着一处藏于隐蔽地势的兵营驰去。 这处兵营驻着的,都是嵇燃回京时带的千余骑兵亲信。他公开回京时,只对外宣称自己带了两百寻常兵卒随行,且将那些兵卒留在府中宫中。实际上西北军里头,他新训出来的骑兵精干,大半都在此处。 个个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可靠之人,因而在此为上京防备,宫中也好放心。 守卫的精兵远远见黑马疾驰,便认出是自家将军。只是让路行礼之余有些纳罕:主将出行,一向是习惯轻甲重兵的打扮,常作警惕防备。今日却穿得贵气,还披着大氅策马赶路,不嫌累赘么? 虽疑惑,却也没多想。将军如今兵权在手,身份非同一般,有些改变也是正常的。 逐风熟门熟路,径自便往嵇燃此前的营帐处跑。嵇燃亲兵见将军归营,忙不迭上来抱拳牵马,被嵇燃阻止。 “今日得空回来转转,你们各自照常操练就是。”嵇燃命道,“一炷香后,去练武场集合,本将晚些过来。” 亲兵领命,立即将上司军令传了下去。 等人走了,嵇燃才解开大氅下马,扶冯芷凌道:“先进我帐里歇歇,过半炷香功夫再去靶场。” 冯芷凌一冲动应下邀约,真来了又觉得自己像在做贼:“营中诸多兵士,若被人看见我在这儿,是否不大妥当?” 她下马都轻手轻脚的,见周边无人,赶紧往营帐里溜。 嵇燃跟在后头,只觉她的举动可爱又好笑:“放心,既然决定带你来,那必然是将情况都考虑过了。这儿说是我私营也不为过,不用忧心那些。” 冯芷凌这才把微踮的脚踩实下去。她人已在嵇燃营帐中央,只见里头虽然简陋,但十分整齐干净。 “归京之后,谨炎哥哥便一直住在这么?”冯芷凌问。 来时路上,她虽然看不见沿路景象,但根据路途时间也能推测此处距上京远僻,想必饮食起居都艰苦些。何况,嵇燃初至上京时还需隐匿行踪,这么多兵卒都需粮草供给,也不知是从何处提供来? “领兵寻了此处驻扎,但也没住多久。”嵇燃道,“归京后奉命追查世家行迹,那一月里倒有二十天在外来去,没空回来。” 难怪上京偶然重逢时,冯芷凌便感觉许久未见的男人似乎瘦了。只是琐事太多,她一直没有机会与他聊起过这些。 “此处隐蔽难寻,又不能暴露营地所在,那军中粮草该从何来?” 冯芷凌常读杂书,虽不通领兵布阵之事,但基本的要领却也了解一些。实在疑惑,忍不住开口发问。 “要是隐秘不能对外人提,那就别说了。”她又补充道。 嵇燃笑笑。 “武德司早有接应安排,此处补给不会断。只是运送得格外小心些罢了。” 武德司? 冯芷凌对大朔政司也有些了解,却从未听过如此名称。 想来与朝事牵涉较深,她便没再追问。 嵇燃出去取了逐风背上的水囊,递给冯芷凌:“渴了的话便喝些。是家里带出来的,营中也有清水,只是怕你喝不习惯。” 他后知后觉,今晨连早饭也没用,两个人一拍即合,竟空着肚子就驾马往荒郊野外跑了。 不由愧疚于自己考虑不周:“该待你用了饭再来的。” 这儿可没什么吃食能招待。 “我不饿,浑当今日辟谷清身罢。”冯芷凌安慰道。 她确实有些渴了,接过水囊便喝。饮两口解完渴,才想起这似乎是嵇燃行军时常带的水囊 才对。 递还给他,却见他自己并未饮水,直接眼都不眨将囊口拧紧:“这会去靶场正好,我们走吧。” 营中士卒这会皆去练武场排阵。冯芷凌从帐中走出,只觉营帐这一片俱是空荡无人,好似没有士兵驻扎在此一样寂静。 “当时来得仓促,唯有因地制宜,将营帐、武场等稍作划布便扎驻。恰好后头有块空地余稀疏几十株枯树,倒是现成的架子,便增设一处小靶场在此。” 领着夫人边走,嵇燃边解释,“真说起来,军营中练箭也没什么技巧。寻常战斗,并没那般讲究混战中箭得多准,更重要的,反而是满弓与连射之力。因此这儿设了大大小小许多草靶,便是专给弓兵练手用的。” 不过,这道理对普通兵卒适用,对嵇燃手下的兵卒却行不通。能被他亲自训练且带回上京的士兵,个个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无论骑射,都十分优秀。 冯芷凌跟着他往营帐后走,没出几百丈,便看见前方枯木丛生成片,而树干、树枝上,几乎钉满了大小不一的木牌、草靶等。 “虽说条件朴素些,可此处看来,亦叫人心生震撼。”冯芷凌感叹。 肉眼所及处,没有一块木牌草靶是完好的。每根树枝都零散挂了许多残片,枝干上亦有不少箭簇空洞的痕迹。 冯芷凌自己也是习箭术的人,自然知道这些密密麻麻的痕迹背后,是数不清多少次的拉弓搭箭。 “我要是再晚些来,只怕这片枯树架子都得被军士的箭磨没了。”冯芷凌有意调侃。 “哪就这样夸张。”嵇燃摇摇头。 “昔日在谟城,还是日日压着他们练准头的。”嵇燃走到一处枝干前,敲了敲树上的空洞,“盯着一个点射,最多不过将树干钻个洞出来,倒也不至于真‘磨没了’。” 冯芷凌这才看见箭坑深处透光,竟是早打了个对穿,一时无言:“……昔日听过‘水滴石穿’,这‘箭透树心’若能流传出去,只怕也是不输于此的佳典。” 嵇燃笑道:“这话实在抬举,但既是夫人讲的,那我唯有厚颜替他们认下。” 他眉眼含笑,倒好像冯芷凌当面奉承了他,十分高兴似的。不等冯芷凌接话,嵇燃将手中早挑好的弓往前一伸。 “试试这个。这把材料没磨好,工匠说弓身虽能省力,箭劲却不够足。因此搁在旁边,还没人拿去用过。” 冯芷凌伸手接时眉头一动:“谨炎哥哥,你就挑营中最轻的弓给我用么?” 听方才的话,倒像说这把弓不好。 “这……”他哑然一瞬,“是我讲岔了。” “你先试试手。”嵇燃抱拳认错,“若用起来不得劲,我重新给你挑一张。” 其实是不大想叫她用旁人用过的东西。营中千余兵卒,不知道多少男子的手摸过这些弓,嵇燃刚才拿兵器时想到这层,下意识便从角落取了这把没人爱用的。 结果,嘴没发挥好倒是连累他,叫若若抓住一个错处。 冯芷凌闻言横他一眼,翻手抽羽箭搭弓弦,轻而易举便弯如满月,女子动作潇洒中有股说不出的优雅又利落。弓张弦紧,纤指一放,瞬间势如流星,羽箭飞悬而去。 严师却忘记自己应认真教学的职责,不看答卷,反而惦记学生交卷前那一乜胜券在握的眼神。 冯芷凌将手里弓举到嵇燃面前:“换!” 这把弓还不如她的蓝宝石小弓,拉开得太过容易,一点挑战感都没有。 只可惜,今早是从冯府出发,她的小弓却留在嵇府并没带着,来不及特地回去拿上。 嵇燃低头压住神情:“这就去。” 怎么办? 他好喜欢方才自信坦荡,又意外英气起来更加让人心动的若若。 多看一眼,都想把她抱在怀里。 或许,只是抱着也不够…… 寻到一张力气适宜些的短弓,嵇燃顺便将自己在营中用的那张也一并拿了过来。 夫人今日兴致高昂,他少不得陪一陪罢? 嵇燃闷咳一声。 家里他不管事也就罢了。军营可是武将主场,总要好好表现,赢回一点若若的敬佩。 拿着弓回靶场,就见冯芷凌已不在原地。清丽身影背对他,正在枯树前端详着什么。 嵇燃上前:“寻方才的箭?” 正想说不必管箭,留着他回头叫人收拾便是。就见面前的女子微微侧过半个身子,有些得意地朝前方努了努嘴。 顺着方向看去,只见半截箭羽,正戳在枯树干上被箭簇射穿的空洞外。 第83章 韬光:一箭惊成婚都一年了 嵇燃一怔,脸上忍不住露出喜色。 “这一箭?” 武将的语气虽意外,仍然掩不住其中替冯芷凌骄傲的意味,“看来若若已经能出师了。” 冯芷凌笑道:“误打误撞罢了。这弓我也是第一回拉,不大趁手。刚也不是刻意瞄着这处,只想盯着树干正中随便射一箭看看,没想到……” “这孔就在树干正中,是前阵子练箭的兵士造出来的。”嵇燃摸了摸那箭孔,“那你便是射中了,不必谦虚。” 带着新弓过来的时候,还想借机表现自己一番。但见冯芷凌箭术已如此出色,嵇燃早将自己刚才的念头抛去九霄云外。 “还试么?”他将手中兵器递出,“那弓要是用着顺手,待会拿走就是。” 放营中也是被兵士们嫌弃不够劲,给夫人用倒是正正好。 冯芷凌却笑着拒绝。 “不了,来这偷偷练习,本就有些不妥当,难不成还连用带拿么?”她接过嵇燃手中另一张弓,“我再试试这个。” 新取来的弓果然比之前的拉起来更费劲。冯芷凌自己勉强能拉半弦多,便继续练箭射靶,还不忘提醒嵇燃道:“谨炎哥哥不是还要去练武场?耽搁太久或许不好,留我自己在这就行了。” 嵇燃点头:“我去去就回。若是累了,你自行回营帐休息也可,后头这会应该都无人来。” 本还想多嘴叮嘱夫人几句,例如不要去旁的地方,免得他回来找不见她。转念一想,若若一向最是沉稳谨慎知分寸的性子,这些话倒不必他多说的。 嵇燃走后不久,稍远些的地方便隐约传来兵士喝声。冯芷凌心知这是主将嵇燃到场,便也自己安心继续在靶场练习。 换了张弓气力不稳,再想射中箭孔便难了许多。冯芷凌搭弓七八次,还是难以控准箭势,但好在也没脱靶。 射中枯木枝干,还是不成问题的。 兵士所用的弓太沉,不多时冯芷凌手臂就酸软起来,干脆把军弓箭袋都放下,打算歇息一会。 谨炎哥哥既去武场操练兵士,那一时半会或许回不来,自己倒不如回他营帐歇着方便。 正想将弓箭略作收拾,摆正后再回去营帐等嵇燃。余光瞟见旁边一处坡顶,似有人影一晃,冯芷凌忍不住扭头看去。 那人也没 想到冯芷凌如此敏锐,竟突然往这处望来,滞了一瞬,那身影便消失在坡顶后方。 是谁? 冯芷凌也愣了一下,见那人转身,她抓起手边那张轻弓就往斜坡上跑。 乍看之下,她来不及分辨那人是寻常百姓打扮还是营中兵士衣着。但嵇燃说过,此处隐蔽从不外传,无论那人是什么身份,只怕不能这样轻易放走泄露消息。 自己追上坡顶若能看见他往何处走,回头还能提供嵇燃些许线索追查。 弹指间思绪闪转,亦来不及顾及许多。冯芷凌心想,那人被发现后第一反应便是逃走,想必等自己追上山头已经走远,应该也无意伤害自己才是。 何况此人行踪鬼祟,冯芷凌只担心他不是好人,若怀着目的前来打探,将他放走恐会给嵇燃带来更多麻烦。因此哪怕有些许风险,这一趟她也得追去看看。 可惜冯芷凌并非武人脚力。等她追上坡顶,那人早已经不见踪影,山间只余些许那人仓皇而逃踩踏的痕迹。 冯芷凌捏紧了手里的弓。 她还是太莽撞了,想也知道,以自己的脚步定是追不上的。 左右无人,冯芷凌唯有转身先回靶场。视线无意中往低处一扫,望见一块被枯枝勾烂的缎子正被寒风吹得飘然落地。 走上前细细查看,冯芷凌认出这是一截锦带。 锦带是当下士族年轻男子喜爱的款样。既穿着这样讲究的锦带,那主人少不得会在腰上佩玉,彰显身份和品位。 冯芷凌四处找寻,果然在地面枯草丛中,拾到了一块玉佩。 或许会是唯一线索……冯芷凌将那玉佩收了起来。 她却没法看见,不远处一颗矮岩后是个浅坑,有个男人正握着腰侧的断带,俯在石头后屏息凝气。 原以为自己有机会立功,没想到反而可能要闯祸。这人完全没想到,嵇燃这位夫人看着文弱沉静,居然敢一口气独自上来找他。 他也知道自己锦带被断枝划断了,正想回头去捡掉落的玉佩。听见山坡后有窸窣急步声传来,便只好赶紧找个地方藏身再说。 见冯芷凌拾到锦带和玉佩,那人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考究些的玉佩都是精雕私制,若这女子将玉佩交给她夫君,回上京城内四处去打探源头,只怕能顺藤摸瓜查到他身上。 查到他还不要紧,他身后的主子可是…… 那男子咬紧了牙。 横竖现下无人,对方又是弱质女流,他何不如偷偷从后头摸上去…… 只要从她身后出手,将其眼鼻一蒙,伸手抢回东西便可。抢了东西顺势将人往山坡下一推,想必自己可轻易全身而退。 越想越是蠢蠢欲动。见冯芷凌已转身往坡下走,眼见就要消失在面前,那男子心知自己再没有更多时间犹豫。于是蹑手蹑脚从石后现出身影,准备摸上去抢夺自己遗落的物件。 往前追了两步,却见坡头倩影一晃,惊闻弦声响起。一支利箭透风而来,擦过男子的腿,“簌”地斜入荒地之中。 冯芷凌单手持弓,另一手已执新箭搭在弦上:“你是何人?” 见那男子衣着富贵,果然并非偶然误入的百姓,冯芷凌将手中的箭瞄得更死。她向前一步,冷冷道:“荒僻险要地,敢问阁下为何在此行迹鬼祟?” 男子勉强做出笑脸:“嵇夫人切莫误会,在下只是在此闲晃。” 这话倒也不算假,他今日确是偶然来京郊登高。只是没说他远远望见一匹眼熟的黑马奔驰而去,心中怀疑,才悄悄往这方向追过来。 追来发现此处竟有隐藏的兵营,果然大有收获。可惜竟被这女子发觉自己在窥探…… “你可知此处距上京城门多远?”冯芷凌并未信他,“请公子自报家门。否则若我失手将你当做贼人伤了,便莫怪寒箭无情。” 男子道:“在下是……” 他自然不想轻易就老实交代自己身份,正想编个假的应付过去。张弓搭箭的冯芷凌身后却有人大步踏上来。 “孙长史,好久不见。” 来人身着常服,手中并无兵器,语调亦是十分温和。孙弢见是他,却将一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偏被这尊煞神看见了…… 他僵笑:“嵇大将军安,请听下官解释,这都是误会一场。” 嵇燃伸手将冯芷凌的弓接下:“夫人,孙长史算是我的老相识。你的箭又利又准,可别吓着他。” 嵇燃这话听着是解围,细品又觉古怪。 冯芷凌配合地松了手劲:“原来如此,是妾身莽撞,还请大人恕罪。” “不敢、不敢当。”没被箭指着,孙弢却愈发头痛,“是下官行迹不正,教夫人误会,还请嵇将军和夫人饶恕才是。” 他仍是三皇子手下一个四品小官,嵇燃却已一跃千里。如今再直呼其名故作亲密,只怕也蒙混不过去。 “看来孙大人同夫君的交情,必定只深不浅。”冯芷凌笑笑,“妾身从未见过孙大人,孙大人竟初见便能识我,想必是夫君同您提起过我才是。” 孙弢额头一滴冷汗落下:“这……” 他怎能说,是先前在三皇子处见过冯芷凌画像? 只是他仗着家族的干系,和自己那几笔惟妙惟肖的仿写字才得了三皇子些许重用。其余武艺才干,却不过三流水平而已。要想在此处同嵇燃对抗,却还不够看。 “荒郊野外冷清得很,孙大人不若同我下来,去营帐中喝喝茶叙叙旧?” 情知自己无法拒绝,孙弢只得违心应下。小腿受伤的他一拐一瘸,随嵇燃往营中走去。 说是喝茶,自然不可能真的喝去。嵇燃让冯芷凌回他的营帐休息,自己却押着孙弢往另一处帐中去了。 约摸过了两炷香时间,嵇燃才审完孙弢出来。一进自己营帐,就见矮榻上侧躺着道纤细身影,闭眼正睡香甜。 似是畏冷,还扯着他的大氅将浑身都盖得严严实实。玉润双颊闷睡得白里透红。 她正在自己营帐中,拥着自己的衣物甜蜜入睡。见这一幕,嵇燃心口都软下来。 不忍心就这样唤醒正酣睡的夫人,嵇燃轻轻在一侧坐下,给冯芷凌捻了捻压根没漏缝的大氅被子。 初成婚时,若若看着还十分纤瘦,如今倒是盈润不少。尤其在宫中那阵子,是真长了几两肉回来,连鲜红的唇珠都比从前饱满了点…… 等等!他在想什么? 嵇燃浑身一僵。 脑海中警钟敲响,仅存的道德理智疯狂提醒他不可任意唐突。手却压根不听主人的使唤,缓缓朝着觊觎已久的那处伸去。 ……他又不是耍流氓偷亲,摸一下总可以吧? 成婚都一年了。 圣上当众赐的。 圣旨来时全府人都看见了。 三书六礼当初一个没落下。 大婚当日除了那队不识时务的禁军冲上门什么意外也没发生。 天地是两个人一起拜的。 高堂虽去世得早但也算拜了。 夫妻对拜那是一点水分没有。 洞房……至于洞房…… 嵇燃:! 粗糙手指堪将碰到柔嫩唇瓣,冯芷凌便醒了。 困顿睁眼,就看见嵇燃正伸手在她脸前,似乎正想叫醒她的模样。 “谨炎哥哥事情处理完了么,方才那人如何处置?” 没意识到他停顿不动的姿势有多尴尬,冯芷凌手撑着床板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有些犯困,便想在这眯一会儿,没想到不留神就睡沉了过去。” 抬眼见嵇燃的手还没收回去,冯芷凌有些困惑,“怎么了?” 嵇燃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开口问: “若若,我能不能……” 亲你一下? 第84章 归途:两生缘劈头盖脸亲了上来…… 成亲一载都没上过夫人的床,忽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太突兀了。 嵇燃默默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能不能?”冯芷凌不知其意,用眼神催促他快 说。 “能不能……今晚回去吃西北菜。” 嵇燃缩手回来,义正言辞道,“许久没吃故乡口味,突然有些怀念。” “当然可以。”冯芷凌一口答应。 就为这个?小事一桩。 “前几天刚安排了西北的厨子来家。”冯芷凌掀开大氅,伸腿下床找鞋,“谨炎哥哥还没尝过手艺。我先试了试菜,味道不错,你肯定会喜欢。” 探脚下去,并没踩着印象中脱于榻边的绣鞋。冯芷凌上身微倾,垂头想看鞋子究竟放哪了,另一个人的手却比她的眼还要快。 嵇燃不作声,一手已抢先拾起精致的女子绣鞋,另一手自然而然伸来轻握她的脚踝:“你的鞋在这,方才被我不小心往旁边挪动些许。” 冯芷凌只觉脚腕附近有股鲜活的热意贴近,下意识便想将脚缩回来。嵇燃是故意将她的鞋悄然从脚下挪偏几寸,又怎么会轻易罢休? 掌心碰着小巧脚腕时便已将其锁住,以一个轻柔又无法挣脱的力度握住玉足往鞋上放。男人低头作专心状:“即便有营帐挡风,也得当心脚着凉。” 耐心细致地将两只鞋一一给她穿上,还不忘把褶皱的白袜也拉扯得舒服些。 冯芷凌:“……行了。” 她面上忍不住更热,“我自己会穿!” “这有什么。”男人一脸轻描淡写,“走吧,等回去也得入夜了,赶紧回去用餐饭好好休息。” “你今日拉弓用力得重,明天胳膊少不得会有些酸软。”嵇燃表情自然又平静,好像刚才没主动捧过她的脚穿鞋,“晚间记得泡会汤浴,让紫苑给你好生揉揉肩臂。” 冯芷凌原还疑心他是故意。见嵇燃神态实在坦荡,又觉得自己是在多想。 鞋就在谨炎哥哥手边,他顺手拿起来照顾一下自己也很正常。 冯芷凌勉强将心里那丝别扭压下去。 出营帐,逐风已候在门外。黑马旁边的兵士见主将携女眷从营帐出来,抱拳行礼,喝道:“见过将军、将军夫人,夫人万安!” 这小兵看着面嫩,声音倒洪亮。他这一喝,远处零散往营帐走来的兵士也都抬头看了过来。 嵇燃略一抬手,正想上前行礼的兵士们又悄无声息地转身回避。武将眉头微微一皱:“喊什么?” 这个新兵的人品性情和武艺都极好,就是少年人精力太旺盛,说话的音量都比常人大那么一截。 小兵抿嘴,低头不好意思:“认识将军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您夫人,将军和夫人真是般配。” 冯芷凌原本也被他响亮的喝声吓了一跳,只是脸上并未露出受惊神色。见他憨厚羞愧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无妨。” 嵇燃:“人已经上路了?” 小兵立即回答:“是!将军放心。” 等嵇燃带着自己纵马离营,往上京赶回时,冯芷凌忍不住在背后问:“方才那个孙长史……” 听谨炎哥哥对那人的称呼,对方亦是在朝为官的臣子。如此轻易解决了他,不知是否会给谨炎哥哥这边的人带来麻烦。 嵇燃:“派人送他回上京去了。” 原来是这个上路…… 冯芷凌倒是更加讶异:“万一那人泄露此处地点,可如何是好?” “他不敢。”嵇燃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派了三个好手跟着他,在暗处日夜不离身。他若敢说些什么,或试图暗示旁人线索,当心自己小命便是。” 相当于孙弢已被控制在嵇燃眼皮底下。冯芷凌闻言放了心。 “今日拉弓射人时,会不会觉得紧张?”嵇燃忽然问。 “嗯?”冯芷凌自己都未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听嵇燃提及,她稍加思索,诚恳道,“说实话,那一时还真没想这许多。” “那人在坡顶探头探脑被我发现,原本我追上去,只是想看看他往哪个方向逃走,回头好多些线索追查。” 冯芷凌回忆今日场景,慢慢开口,“我脚程慢,待跑上山头,已经看不见他人影。但他遗失了随身物件不说,地面还有慌乱中留下的踏痕,依稀能见蔓延到不远处那块石头后面。因此我猜他必定情急之下躲了起来,倒不如诈他主动现身,我的箭才能有些震慑作用。” “做得很好。”嵇燃温言夸奖。 他在山下看见冯芷凌手执弓箭站在坡顶时,便已察觉不对。想叫冯芷凌快些回来,却见她伸手向自己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有情况,然后便毅然转身迈步张弓。 弦落箭去,惊吓到的不止是孙弢一人。 嵇燃压根看不见冯芷凌面前是如何光景,见她正张弓对峙,唯恐坡下是猛兽或恶人之类。心急又别无办法,唯有使出毕生气力提步往她身边赶。 好在只是一个不擅武艺的孙弢,好在没有发生旁的意外危险。 将身上大氅拉拢一些,嵇燃轻声叮嘱:“若有下回,你只管射敌人要害,旁的都不要顾忌。” 今日是他赶来得早,孙弢那头局面不利,唯有束手。可要是他没来,若若和孙弢对峙久了,气力不继,又心善不肯伤人,那后头该怎么办? 孙弢之流,可不是什么讲究仁义礼信的良善之辈。 冯芷凌听出他的后怕担忧,忍不住笑笑:“谨炎哥哥放心,若若下手有数。” “说起来,那孙长史的玉佩还被我扣着呢。”冯芷凌忽想起来这物,连忙从袖中摸出来要给嵇燃,“这东西我拿在手里怪怪的,谨炎哥哥赶紧接走罢!” 深羽大氅里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捏着孙弢的玉佩朝他递来。孙弢这玉佩水色倒是不错,衬得女子圆润的手甲都像粉玉似的。 说岔了,应是夫人的手好看,衬得那小人的玉佩也抬高几个档次。 武将看似在专心驾马前行,实则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逐风似乎也意识到主人走神,疾驰中不满地“咴”了一声。 嵇燃醒过神来,板着脸接下玉佩:“其实丢路边也无所谓。” 横竖孙弢也不敢来找他讨要。 只是触到冯芷凌指尖冰凉,嵇燃下意识反手将她握住:“怎么手这样冷?方才在营帐中还好好儿。” 冯芷凌轻轻挣了一下,见手纹丝不动只得放弃:“才睡醒出来,多少觉得外头凉。” 她在嵇燃的大氅里躲着风,身上倒是不冷,只是手在前面拽着嵇燃的腰,哪怕有层衣物拦风,也隔不住顶风透的寒意。 嵇燃慢慢将马停下,解开大氅照旧披着冯芷凌。自己却下马,皱眉摸了摸她两只冰冷的手。 冯芷凌:“也没多凉,忍一忍就好了。” 见嵇燃还是皱眉,她忍不住补充道,“是你身上太热了,才觉得我的手冷。其实寻常人摸着都是这样的。” 嵇燃不听:“手都冻红了。” 他叹气:“逐风速度快,回去的方向又顶着风,是我没考虑周全。” 今天若若还没用饭,大半日下来也不喊一声饿……嵇燃更加心疼起来。 黑马有灵性,闻言不满地“咴”了一路以来的第二声,示威似的扬了扬蹄。 只是马背仍是平稳的,不至于晃得身上的女主人不适。 “是有些冷。”见嵇燃都开始自省了,冯芷凌只好承认,“那也得骑马回去呀,此处距城门应当还很远吧?” “还有二十余里。”嵇燃没法,大掌还握着她双手,“给你暖暖我们再上路去。” 他倒是义正言辞,可这正经之下多少私心,只怕他不好意思当冯芷凌的面儿说出来罢了。 手冻这么一会,也不会当真怎样啊。 冯芷凌后知后觉……这才发现那些不露痕迹的愈发亲近,究竟是谁在主导。 她比嵇燃要矮一头,如今是坐在高头大马上,方能垂眸俯视对方。然而双掌拢着她双手的男人此刻却只能低着眼,专注看她的手有没有暖回正常肤色。 他一直在小心翼翼试图靠近,中途却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她有这么可怕吗? 冯芷凌啼笑皆非。 在路边站了一会,好不容易将冯芷凌冰冷的手焐热,嵇燃恋恋不舍地松开。 “手只管往我衣服里藏就是,别再冻着了。”嵇燃道,“大氅你自己披紧些,现今不必回避路线,你只管四处看也没关系。” 心中怅然。若若像小动物一样贴着自己避风取暖的动作,虽然在他身后看不到,但想一想就觉得十分可爱。 冯芷凌:“这样的话,谨炎哥哥岂不是要着凉?” 嵇燃下意识:“习武多年,哪里会怕这点寒冷?” 带着大 氅出门也是预备着她用,他自己哪用得着这么累赘的衣物。 冯芷凌:“谨炎哥哥……” 耍心眼子的时候确实有些小心机,但真论起来,又觉得谨炎哥哥其实呆呆的。 嵇燃:“嗯?” “没什么。”冯芷凌闭嘴,改口道,“我不冷了,咱们快些回去。” 她肚子当真饿了。 见自己在鞍后杵坐,嵇燃不便跨步上来。冯芷凌便准备主动下马:“谨炎哥哥上来我再上吧,我坐你背后方便些。” 见逐风回头看自己动静,冯芷凌笑着摸了一把它的鬃毛,“今日真是辛苦你了。” 嵇燃倒希望她肯待在自己怀里,听了只好悄然苦笑。早知道刚才直接上马,推若若坐自己怀里才好。 想是这样想,这样做的胆子却决计没有。上回那探花纠缠若若时,她脸上对那人的厌恶不耐,嵇燃可是看在眼里。 要是有朝一日,若若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不知道该多令人心碎。 因此他只愿求稳妥些。只要她不会离开嵇府,自己就一定有机会等云开月明。 冯芷凌身上还系着嵇燃的大氅,这东西又厚又长,碍手碍脚。冯芷凌下马时不留神被绊着步子,身形一晃便从马上歪倒下来。 嵇燃伸臂一把抓住,心惊胆战:“当心些,先把它解开再下马不迟。” 冯芷凌却翘了翘嘴角:“反正谨炎哥哥在一旁会顾好,也摔不着我什么。” 她弯唇浅笑时,上唇会微微往下抿,红润饱满的唇珠便被下唇压平,越发显出两边唇弧清浅。 然而只要开口说话,被压住的唇珠又会明显起来。 夫人裹着自己的大氅栽在自个儿怀里,像小狐狸似的抿嘴偷笑,语气还是同自己格外亲近的理所当然…… 嵇燃下意识收紧了胳膊。 被这力气带得往他胸口一靠的冯芷凌:“?” 去他祖宗的细水长流……男人将方才一系列“云开月明”之类想法都抛去脑后,面无表情心想: 荒郊野外,他当真不能做个土匪头子试试看么? “谨炎哥哥?” 嵇燃低头,冯芷凌正眨眨眼望他,眼神无声催促:怎么了? 突然不说话,脸色还这么严肃。 “若若,我可不可以……” 他还是忍不住想知道她的回应,哪怕只能看见一点点或许存在的心意都足够。 冯芷凌:“可……”可以什么? 她喉间才堪堪吐出半节气声,眼前高大又熟悉的人影已俯下身,劈头盖脸亲了上来。 她答应了。 第85章 表白:退为进要是生气,就打我一巴掌…… “唔。” 他炽热的唇猛然贴上来,教冯芷凌连闪躲都猝不及防。 冯芷凌不由闷哼一声,下意识想开口,却正好给凶悍的猎人以可乘之机。嵇燃双唇微张,轻含住觊觎已久的柔软唇珠。 馨香的湿润稍稍缓解了嵇燃心口的干燥。他松些手劲,大掌依旧牢牢揽着冯芷凌的腰,唇却彬彬有礼地贴着她的柔软。只在齿门前温抚吮弄,假装自己不打算再越雷池一步。 冯芷凌僵在原地,面上热气蒸腾。 她今日看出了些什么后,是有意逗一逗他不假,但没想到男人竟敢突然发作,令冯芷凌惊讶又慌张…… 谨炎哥哥……不是一向最正派君子的么? 既然夫人没伸手去推他,嵇燃也没再有动作。僵持许久,男人怀中的女子才小心翼翼地尝试要挣脱。 冯芷凌只想扭头后退,离开嵇燃怀抱。纤腰却还在男人手中紧紧桎梏,令她动不得分毫。 明眸中水色渐渐氤氲……顾不得嵇燃可能会更进一步,冯芷凌唯有颤声张口:“谨炎哥哥,你放开我。” “嗯。”嵇燃低哑应声,唇却固执地摩着她不肯离开。 半含着她的唇,一时的干燥缓解下来。可没多久,另一股更想攻城掠地的欲望却在暗中发酵。 要不是怕吓着她,或动作粗鲁叫她反感……嵇燃万不可能忍到现在。 只亲亲她的唇珠,怎么可能解他的渴? 若有人偶然路过,只怕会以为他们是久别重逢的夫妻或正要送别的情人,情难自禁,在野外小道边相拥着耳鬓厮磨,唇舌辗转。 见怀里的夫人双颊绯红,眼睛水汪汪的,快被欺负哭的模样。嵇燃这才大发慈悲地松开她的唇。 “营帐里问你的时候。”他突然道,“不是真心想问晚上吃什么。” 他的俊脸还近在咫尺,眼神深邃又叫人心惊,冯芷凌只能撇眼观察一旁的地面:“我猜出来了,听一开始那口气就不像是要问这个!” 一向端庄有度的女子,这会连语速也比平时急切,“你先放开我再说。” 亲是没亲了,手还搂着腰没撒开呢。 嵇燃却不理会,甚至把人往自己怀里又带了一厘:“我的话还没说完。” 他方才有些紧张,想问的话问不出口,听她启唇说“可”就忍不住亲了上去。 眼神相触之时,他压根听不清耳边的声音,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夫人。 正经拜堂成亲的夫妻,光天化日之下亲一口又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失控吻了她,嵇燃硬着头皮如此想着。 只是,他亲上去后,若若虽然一脸震惊,可她的手就放在他胸前,连下意识推拒的力度都没有。 嵇燃原本打算松开的手又揽紧了一分。 她至少不讨厌他的。他安下心来。 “我能再亲一次吗?”他低声讨价还价。 方才怕她排斥厌恶,没舍得一口气亲到底,双唇分离的瞬间立刻就后悔了。 没发挥好…… 况且,狼尾巴都露出来了,他还装什么好人? 冯芷凌:“!” “我不答应。”她连忙拒绝,“不可以!” 嵇燃拥着她叹气。 “那先回家。”他低头自然而然地啄了冯芷凌一口,“回去再商量。” 冯芷凌:“……” … 天色昏沉时分,黑马才载着两人回到嵇府门前。 阿金阿木早在门房等候主子归家,听见逐风马蹄远远传来,便赶忙起身迎接。 主君同夫人今日外出,使人交代了会晚归,这头一日又是临时在夫人娘家住的。主子们两日没回府来,也不知在外头睡得舒不舒坦。 阿金说清晨出去时,主君连人手也没带。尽管知道主君武力超群,就算带着夫人也应无事,但两人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此前还有人暗中跟踪夫人呐,主君一个人护着夫人出去游玩,是否太自负了些…… 见两位主子安然无恙归来,一向爱操心的侍从这才宽了心,忙笑着迎上去。 “正想主君夫人这会子也该回了,厨间预备了汤和小菜,要不要用一些再换衣?”阿木试探着问,“这个点儿,早过了饭时候。” 嵇燃:“听说来了新厨子,让做几个拿手菜上来。” 他翻身下马,伸手去接冯芷凌,“若若小心,大氅先解开些别绊着。” 男人话还未落,马上女子已经将脱下的大氅丢给阿金,不理嵇燃伸出的手,自己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让紫苑先给我备水。”冯芷凌强自镇定,“一路风沙,我梳洗了再用饭去。” 撂下话,匆匆往内院走。 嵇燃紧跟上去,边吩咐:“催厨房快些,今日以西北菜色为主。房里不必来伺候。” 阿金阿木领命之余,又 有些疑惑。 怎么出去一趟,夫人好似同主君闹别扭了? 冯芷凌回到房中便唤紫苑着紧备水。 夫人回来便急匆匆的,不像以往气定神闲慢悠悠的样子。紫苑一头雾水,但见冯芷凌脸色不大寻常,没敢开口询问。 夫人这粉面桃腮,不像是在外头刚吹了冷风回来。倒像从前每每喝了酒后,身上都发热的模样。 紫苑掩门出去,转身见主君就站在身后吓了一跳,正要行礼,却被嵇燃挥手阻止。 他站了一会才轻敲门:“若若?” 里面没人应声,嵇燃等了几息时间,又道,“怕你明天手臂酸痛,拿了新配的舒缓膏来,记得叫紫苑给你揉。” 冯芷凌抿唇,不大想叫他进来。 她一回房就去照镜子,唯恐唇上留了痕迹叫人看出来。揽镜一照,却只看见自己粉面怀春,水眸含情的一张脸。 还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双唇比先前丰润……微肿些。 难怪紫苑见了自己不说话,低头就出门去了。 再不叫他进来,又要让下人胡乱猜测。冯芷凌这才开口应:“放桌上就好。” 嵇燃推门进来。 冯芷凌意思,是叫他把药搁在外间就行,嵇燃却径直往房里走。 冯芷凌赌气道:“没叫你进来这里。” 嵇燃笑笑:“对不起。” 他干脆利落地道歉,倒叫冯芷凌意外:“你……” “若是为白天那事,倒也不必。”冯芷凌低声道,“我与谨炎哥哥成婚一载,夫妻亲近本是天经地义。是谨炎哥哥气量宽广不拘俗礼,才叫我躲了许多日松快,按理来说,夫君想要如何,为妇自当配合的。” 她神情低落,同白日一箭中靶后意气模样相去甚远,嵇燃实在于心不忍。 “对不起。” 他半蹲在她跟前,单膝点地,诚恳道,“是我不对。我今日就是装傻充愣,故意占你便宜。因为知道若若心善,哪怕想拒绝我也不会撕破脸皮,但我偏生是个脸皮厚的,想要的东西惦记久了就忍不住。” 他伸手摊开手掌,悬在冯芷凌身前。冯芷凌不知此举何意,疑惑地看着他。 嵇燃反手去握她雪白的腕子,冯芷凌下意识微微一动,没扯开。 “你看,我想这么做很久了。”嵇燃用力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腮边,“不需要找什么暖手的借口,也不用顾忌你答不答应。想见你,人就一定在我身边,想亲你,也不用担心自己孟□□你不喜……若若,谨炎自诩算个有原则的人,可你要知道,在你面前我最不想当的就是正人君子。” 嵇燃声音沉沉,“所以,你要是不能接受我这样鲁莽无礼,或觉得我的倾慕对你造成困扰……” “你当真得对我坏一点才行。”他轻轻道。 冯芷凌哑然半晌。 她的手还被迫贴在他脸上,被胡茬刺得轻微发疼。 可眼前人……强行握着手腕叫她挣脱不得,语气却低微得可怜兮兮。 “我知道你不喜欢嫁人,想去四处云游。”嵇燃忽然转开话题,“我身负将职,奉命领兵作战。责任在身时,无论如何没法自由。但你放心,只要你想去的地方没有不能去的。谨炎必定支持你一切决定,唯有一点: 若你如今还有心愿同我有关,还肯留在上京、留在嵇府给谨炎一丝机会,便是对我最大的仁慈了。” “好不好?”男人低声道,“白天的事情,不会再有了,别生气。要是生气,就打我一巴掌,或踢我一脚也行。” 冯芷凌晕晕乎乎,不明白话势怎么忽然就发展到如此地步,无奈道:“哪就这么严重……” 她也……不是讨厌谨炎哥哥今日冒犯。只是他的亲吻来得突然,叫她尴尬无措,因此有些赌气别扭而已。 本是她居高临下,察觉他暗中心机而隐约得意。怎么忽地就转成谨炎哥哥明着出击的主场? “没有就好。”嵇燃颇擅打蛇随棍上,立即抓住机会,“那我先去换衣裳,待会把晚膳送来主房,等我过来一起吃好不好?” 冯芷凌点头。 嵇燃:“这药膏比先前的好,只是药效靠揉催入体,讲究穴位与筋脉间力度不同。我怕紫苑不懂,待会我替你揉揉?主要是手臂这块……” 他语气格外小心,生怕冒犯她似的。手臂也不是什么隐蔽羞人的部位,冯芷凌便又答应下来。 “等睡前揉好,叫紫苑再给你用温毛巾敷一会就行。”嵇燃起身准备回去洗把脸,顺便换下满是风尘的外裳。 “对了。”男人突然回头,“若若。” 冯芷凌应:“怎么?” “白日里语焉不详,故意蒙混,是我不好。”嵇燃半蹲回她跟前,仰头情真意切问,“光道歉也不够证明我改了,那下次我把话问清楚再行动,可以吗?” 第86章 君儿:昭夜行披着柳下惠人皮的老狐狸…… 冯芷凌:“……” 温度才下去些的脸又稍稍发热起来,冯芷凌秀眉一扬,恼羞成怒:“不许再问!” 几番入梦证生死,一夕成婚夙夜见……竟然还是看走了眼。 谨炎哥哥哪里是柳下惠,分明是披着柳下惠人皮的老狐狸! 嵇燃:“好吧。” 他站起身,心满意足。 谁说武人肚里没墨水,不懂文字游戏?若若这意思,他理解成不问也行没毛病罢! 冯芷凌脱口而出后忽又反应过来,立即补充道:“是不许提这件事,也不必再问我。” 还是不大对劲……后半句仿佛允了他直接讨……似的。 嵇燃:“都听你的。” 他从冯芷凌房里出来时,虽然极力克制喜悦,但眉眼间依稀是高兴的样子。 阿金原本还忧心主子们似乎在别扭,忍不住长吁短叹。阿木在院外望见主君一脸喜气地出来,想通了些关窍,便拍了拍兄弟的肩。 “不必操心啦!主子们的事还得主子们自己解决,咱们当下人的跟着上心又有什么用呢?” 阿金叹:“你是不知道……” 阿金在谟城时,便不小心听见夫人同贴身侍女紫苑商量“如今分房而居……不会吃半点亏……五年后如何如何”之类的话。他实在为此感到忧心,便偷偷去告诉主君,没想到主君听了虽然难过,却分毫措施都没做,还叫他不许再无礼探听夫人私话。 阿金也不是那等专爱告密的小人,只因忠于嵇燃,担心他为情所伤才选择和盘托出。被嵇燃警告之后,他便将此事藏在心里,连亲兄弟阿木都没提过。 见阿木乐观的模样,阿金不由摇头发愁,心想兄弟心眼子松快些也好,至少不用像他这样日日为主君担忧。 阿木心里想的却是: 两人看着像是闹别扭,可主君这脸色跟偷着了腥的猫一样得意,两位主子指不定在外头究竟发生什么好事呢! 况且他才想起个细节。主君与夫人成亲后,许久才熟稔些可以同驾而行,但夫人一向是坐在主君背后隔着距离,极其客气小心的。方才回府来时,夫人却坐在主君前面,被高大的主君从身后护着抱着…… 这难道还不够说明事实么?也不知道阿金究竟在担忧个什么劲儿。 阿木也摇头。 他这兄弟是心细些,可惜心思总是花在不用忧愁的地方了。 * 这厢嵇府两个主子间的氛围悄然发生变化不提,那头李成哲府里却出了些意料之外的状况。 “一天没见人也不知道去找,你们难道都是瞎子傻子不成?” 李成哲才从宫中回来,便听说府中歌姬已失踪整整一天一夜。 他怒不可遏。 君儿是他身边姬妾中最为美貌贴心的一个,李成哲对她日渐宠爱不已。不但允她夜后歇在自己身边,后来更是将君儿的卖身契给还了她,命人去官府废了君儿的奴籍。 这歌姬对他是近乎澄澈的倾心,不图权势不贪财物。美人又颇擅察言观色,能说会道,嘴甜得令脾气莫测的李成哲也唯有买账。时间长了,李成哲连随身伺候的婢女都打发下去两个,说她们没有君儿伺候得舒坦用心。 婢子中也常有心甘情愿为龙子侍枕席的怀春少女,因君儿受宠还抢了她们富贵机遇,对这美貌歌姬十分嫉恨,却又拿她毫无办法。 最先发现好久不见君儿的,正是内院婢女之一。只是她并不想上赶着去找君儿,免得好似自己在时刻关注一介奴 女动向,还主动献殷勤寻她。因此只装作忙于内院打扫布置,没留意君儿不见踪影的模样。 后来发觉不太对劲的两个婢子也是同样想法。于是内院丢了一个姬妾这件事儿,竟过了整整一天,才被去厨房吩咐事的管家碰巧发现。 偏这夜里,圣上又召儿子们同用晚膳。管家不敢为后院之事就派人去养心殿传信打搅,更觉三皇子不至为一个出身卑贱的美人大动干戈,也就心安理得没有提前叫人去宫门候着送信。 这一回处处毫无动静,反而在三皇子那捅了个最大的马蜂窝。 等李成哲从圣上处出来,一路回到内院,都不见君儿似以往那般小跑上来讨巧卖乖的身影,心情立即不大好。以为君儿在卧房睡着特地来寻,也没看见人。 皇子府那么大,一介女子在哪处园中贪觉迷路都很寻常,可放在时刻对李成哲照顾入微的君儿身上却不正常。 李成哲心中一瞬闪过不好的预感。只是他不肯相信,叫人先把三皇子宅邸翻了个底朝天,仍是没有找到君儿的踪迹。 不但如此,经管家清点内院之后,还来禀报房中的珠宝首饰少了许多,都是那些轻巧又贵重的物件,甚至连梳妆台边贴的金片与嵌的明珠,都被拆走了好几处。 当夜,李成哲将君儿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尽砸了个稀碎。 “殿下、殿下!”管家苦苦哀求,努力阻拦怒不可遏的李成哲,“万万不可啊!您这一把火烧下去是消气些,可此处若是起火生烟,养心殿那头必定能看见,连宫外太子府都可远远望见,不值当啊!” 提及圣上太子,李成哲顿失的理智才慢慢回笼。 “滚开。”他冷脸推开扯着自己袖袍的管家,将手中火烛往地上一砸。 灯油四溅,弹了几点沾油的火星子在管家衣摆上燃起来。管家白着脸跳进一旁浅塘中,这才将衣物上蔓延的火浸灭。 只是寒冬腊月的深夜,人也给冻了个够呛。 “从昨夜起在内院看门的做事的,既然眼睛耳朵不中用,也就不必留着了。”李成哲眼里凶残杀意弥漫,“今夜把后头都清了,明儿若我看见一丝与今日相似的影,那你也不必站在这里。” 最后一句,是对着瑟瑟发抖的管家所说。 管家跪地求饶:“殿下给小的些时间,必定如您所吩咐。” 他这才后悔起来。 要是早些叫人给殿下传信,说人才失踪没多久,说不定殿下便只顾着发怒追人,而不是将气撒在他们身上了。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现在后院这几十个下人连同他自己的性命,都危在旦夕。 三皇子府中彻夜不宁,护卫连夜四处搜寻且不谈。此时在宫中皇子府悄然失去踪影的君儿,却安然无恙出现在上京一处偏僻宅院内。 “多谢公子援救。”君儿含泪下拜,“若不是您仁善,只怕凭我自己,连那门墙都出不得。” 纵使君儿在三皇子处受尽宠爱亲昵,却毕竟是个歌姬身份,甚至还曾为奴籍。想坦荡从三皇子府邸走出去而无人盘问,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姑娘客气。此前多亏同姑娘有些旧交情,才从姑娘处得了好些皇亲国戚的隐秘消息,这些情报可是给在下赚了不少银两。”被君儿称为公子的那人,闻言抚须含笑道。 若冯芷凌在此,必定能认出这山羊胡须的清瘦男子是谁。 正是那个在上京靠贩卖情报赚得盆满钵满,拿这些钱去抚养许多无家可归的乞儿,自己颇爱吃糖葫芦却又舍不得花钱买的许三娘,许蕤庭。 君儿道:“要不是您同家人曾施以援手,君儿哪里能活到长大呢,只怕早同妹妹被人抢去卖进窑子,或是在野外饿死、遭豺狼咬死……” 说到这,君儿悲从中来。 她原是小村落出生的农家女子,家中除了父母,原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恰逢那年旱灾,收成不利闹饥荒,山野间匪患又起。大人带着哥哥出去找吃食便再也没回来,只剩她和一个幼小的妹妹在草屋里又怕又饿直发抖。 许家是江湖人士,正巧经过那处想上门求宿,却不料草屋中只有饿得发慌的两个姐妹。于是借了她们的草屋睡一宿,临走前还将身上干粮与碎银都留了大半予她们。 许母叮嘱道:“你们两个孩子,执意在这里等家人回来,我们也无法阻拦。只是他们既已三天未归,只怕……唉。” 她摇摇头,将君儿拉到跟前,“你大些,是姐姐,懂事记事。你记住我说的,要是过两个日落家人还未回来,便不要再傻等,你们这茅草屋防不住恶人猛兽,得带着妹妹趁早去人多、有女眷聚集生活的地方。” 许母望着小姑娘澄澈的眼眸,又问一次,“当真不同我们一起走么?留在这儿恐怕不安全。” 小君儿小声婉拒:“爹娘和哥哥还在山上……” 做小公子打扮的许蕤庭闻言,在后头嚷了一声:“娘,咱们就在这儿陪她们一道等爹娘嘛!反正也就两三天,要是人没来,就把她俩一块带走。” 这两个小姑娘比她年纪还小,看着怪可怜的。 “胡说八道,你爹和师叔可都在等着药呢,不着急送了?”许母眉宇英气,严肃时格外有震慑力。 许蕤庭立即不敢乱出主意了。 许母心中也是难受。可她带着女儿已连夜赶路许久,实在不能再耽搁脚程。 昨夜要不是太倦了,只怕也不会来这上门求宿的。 “这些吃的还有铜板碎银子,你收好。”许母将东西塞到君儿手里,“记着,把银子随身藏得越隐蔽越好,铜板若要用,一个个拿出来花,莫叫别人看见了。” 君儿点头。 叮嘱再叮嘱,眼看着非启程赶路不可了,许母才不得不带着许蕤庭匆匆离开。 … 君儿擦拭一把眼下的泪痕,哭着道:“我对不起夫人的帮助叮咛,我也没有做好这个姐姐……” 她哽咽得不能再说话。 荒旧村落旁,茅草屋里相依为命的两个小姑娘,到底是没有等回能为她们遮风挡雨的三位至亲。 而之后颠沛流离,君儿同幼小的妹妹被迫失散。有人见她生得秀丽将她买去,调教技艺,成了地方贪官讨好达官贵人的一枚美人棋。 日复一日不见伤痕的鞭笞早让君儿对疼痛与羞耻麻木,她也想过一了百了,可她的小妹妹…… 她还有唯一的家人,可能还存活在世上啊! 君儿跪倒在地,哭求许蕤庭:“公子、公子有大仁之心,君儿知道您消息灵通,求求您帮我打听打听我妹妹她……” “她或许还活着的。”君儿朝许蕤庭连连磕响头,“君儿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实在是为难您。可只要能找回昭昭,叫君儿再去帮您打探贵人消息都可以。” 甚至要她再回皇宫,再去皇子身边探听都行。只为那一丝找到幼妹的希望,君儿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横竖她这辈子,也没有旁人惦念了。 许蕤庭慌忙上前阻止她磕头:“哎呦你这,动作也太快了些。” 多白净一张美人脸,这会子就磕出一大块血痕。别说许蕤庭看得心惊,连一向嘴毒毫不怜香惜玉的阿巍,在旁边都看得揪心起来。 这姑娘的身世,也太凄惨了些。 “君儿姑娘放心,我许三既然救了你出来,万没有再送你进虎狼堆里头的道理。”许蕤庭摇头,“你的请求我应下了,我也不要你的报酬。先前姑娘肯暗中为我牵线搭桥,传递风声,已是冒着莫大风险,现在便是我许三回报的时候。” “只是这话不中听,还得说在前头。”许蕤庭叹气,“我这头会尽力找人去寻线索,只是到底能不能找到,便只能看天意了。” 君儿破涕为笑:“谢许公子大恩大德。” 她又要跪下谢恩人,许蕤庭使出吃奶的劲才扶住,强颜欢笑:“别!君儿姑娘这可就见外了。” 心里暗自琢磨:这美人弱柳扶风,瘦得不像样儿,怎么力气能这么大。 方才那一跪,倒是差点给她也带地上去。 看这个力度,就知道是真心实意想跪……啊呸,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君儿姑娘先去梳洗一番,把伤口也处理处理。”许蕤庭讪讪,“你这几个头磕得……也太实在了。” “阿巍,带姑娘寻间敞亮的空房以后住。”许蕤庭吩咐了一声,又安抚君儿道,“今后你就把这当家一样,不必客气。只是最近或许得小心些,三皇子必定会派人出来寻你,因此不要外出,有事先同我说一声。” 君儿面上有些惶恐:“皇子势大,是否会给公子带来麻烦?若是这样,倒不如让君儿自己逃去。” “我这还算隐蔽,要是有动静,会有消息提前防备,不必担心。”许蕤庭道,“真有万一,大不了咱们换个地方扎窝。我还要替你找妹妹呢,你走了,我找到她要向谁说去。” 横竖她有钱,去哪都使得。 三言两语哄了君儿展颜,美人这才略放了心。 跟着阿巍走之前,君儿忽又转身,再次对许蕤庭恭敬下拜。 “君儿说再多也没用了,总之您的再生恩德我会记一辈子。若不是公子肯施以援手,君儿如今还陷在三皇子处,做一个只会逢迎讨巧的玩物,还不知何为尸骨归处。” 君儿情绪平静以后,眼里的泪已不见踪影,“请公子但凡有事,只管吩咐,君儿能帮忙的一定帮忙,不会做的也可以现学。只要我在您这能派上些用场,便是君儿心里最大的安慰了。” 一旁架着手在等的阿巍听了,笑道:“君儿姑娘先去给伤口上药,这阵子好好休养长点肉再说罢。家里事儿都有师父安排人做,我们家啊,最不缺的就是人手了。” 见许蕤庭也十分赞成阿巍说法似的点点头,君儿忙争道:“不用休养,我身子骨好得很的,不必额外照顾。” 两人都摆出一副不信的神情。 君儿姑娘从小颠沛流离,吃尽苦头,又生得这样瘦弱,好不容易不用待在皇子身边做那些伺候主子的活计,当然是要好好补补身子再说。 君儿道:“我还算运气好些,虽说当初卖身为奴吃了不少苦头,但后来为了叫我好生学舞学艺,又要保持容貌焕发,饮食起居上倒不算差。甚至为了有力气练舞,鸨母还专给我吃好的。” 也是好在君儿美貌出众,颇有资质,因此才得些厚待。 “是真的。”见两人还是不以为然,仍把她当易碎花瓶一样,君儿哭笑不得,“我看着瘦罢了,实际上力气很大,要是后厨缺劈柴的、搬运的,叫我来都一样使得,千万别见外。” 说着,君儿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无奈道,“从前在贵人府里都是藏拙装乖,不敢显露,否则要被他们防备。实际上……” 瘦弱女子双手执金簪,手上发了狠劲,面色却还是娇怯如常。 金簪肉眼可见地慢慢弯曲……许蕤庭同阿巍都瞪大了眼。 纯金并不算坚硬,可这根簪子也有半寸多粗,便是能压弯,寻常没武艺的人也得使大劲道,龇牙咧嘴地用力才是。 君儿姑娘却还带着笑,看着跟掰弯一根细竹竿一样轻松。 许蕤庭:方才花那么大劲……真不是自己没用啊! 第87章 守夜:惜急病夫人给我个将功折罪的机…… 嵇府这夜的晚膳端得迟。 主子们回得晚,主君偏又点明要做新菜。将军府后厨的下人接到吩咐,赶紧烧旺灶台的火开始忙活。 新厨子情知,这是自己第一回给将军大人做菜,自然要卖十二万分气力表现。 因此,等冯芷凌简单梳洗好来用餐时,就见外间摆了满满当当一大桌晚膳,中间那大盆羊肉的鲜香漫溢整个房内。 “这也太多。”冯芷凌皱眉,“今儿时辰本就晚,又吃这些,过于荤腻了。” 紫苑笑道:“您向来讲究些,胃口也细致,自然吃不下这许多。但说不定主君吃得?新厨子也是讨好意的心思。” 她不知道冯芷凌是空腹一天回来的,只以为白日里正常在外头饮食过。伸手便要夹那最肥美的羊肉放冯芷凌碗里:“主君方才还特地派人来说明,他有急事在书房见下属,要晚些来,务必让您先用膳呢。” 冯芷凌胃里空空,除了清水什么也没有,闻到膻香又觉意动又犯恶心,神情便难受起来。 “先端一碗汤来,越清淡的越好。”冯芷凌抚着心口转身回内间,“这里气味太重,等将军来了我再一同用。” 见自家夫人方才似乎想干呕,却又强自忍下模样,紫苑先是下意识担忧,后又震惊。 她早听府内年长的那些厨娘说过,有孕在身的女子胃口最是挑剔,闻不得荤腥,一闻就要呕吐。 夫人虽然不大爱油荤之物,但从小紫苑已在她身旁伺候,从没见过她闻羊膻味儿就犯恶心的。 难不成,在她没留意的时候,主君和夫人…… 这事儿,倒也不是没可能。她紫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贴着夫人身旁的,此前谟城郊外放灯,她也没去,今日主君和夫人外出游玩,她也没去。 类似的情况总有过几回,难不成便是其中某次,暗度陈仓? 嵇燃进来时,就见外间只一个紫苑站着发呆。他跨步坐下,问:“夫人呢?” 紫苑忙回身行礼:“回主君,夫人方才……夫人说先进去等您。” 她满脑子都是刚才突如其来的揣测,差点脱口而出将冯芷凌的不适直接告诉嵇燃。但转念一想,万一夫人那头还没确定下来,倒叫自己先戳给主君大人,好似不大妥当。 这嘴可不能多说多错下去。 于是紫苑闭口不言,行了个礼便匆匆告退。 若若先进去等他? 嵇燃一愣。 想也知道自己尚且别扭的夫人不可能是那样意思,但紫苑这话,着实太过误导。 摇摇头无奈。嵇燃走向内间小门,站定轻声唤:“若若,该用饭了。” 冯芷凌这才从榻上起来。她刚刚实在气息不顺,干脆在榻上靠了一会捂着腹部缓缓神。 见冯芷凌走出来也是面色恹恹状,嵇燃忍不住担心:“怎么回家后脸色反而差成这样?” 冯芷凌道:“许是空腹大半日,缺些气力,又闻着羊膻味呛鼻。” 早知如此,自己就不多嘴吩咐做菜那一句了。嵇燃后悔起来,想扶她回去休息:“既然这样,先回去躺着,另做些清爽的菜肴来给你。” “不必了,这里头也有素淡的能吃。”冯芷凌却往桌前坐下,“我随意吃些就够了,倒是谨炎哥哥陪着我一整天,还去武场操练兵士,应该饿坏了才是,赶紧先吃再说。” “横竖没去多久。”嵇燃依言坐下,却只顾给她布菜。那几道荤味重的,都被他往自己跟前挪了。 冯芷凌浑没吃几口,便觉得够了,搁下筷箸要先去浸浴。或许洗得一身清清爽爽,再将沾染上的荤味去除,人就会舒服下来。 冯芷凌一走,嵇燃哪有胃口细嚼慢咽?快速扒了几筷子烩面,便唤下人来撤了去。 夫人面色看着不好,他着实是担心。 紫苑进来,只见烹羊烧肉一类的菜都在主君跟前放着,清淡爽口一些的都在夫人面前放着。明明夫人已去洗浴,主君却站外头不走仿佛等候似的。 这愈发叫她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可能的。 忍住心中激动,紫苑进浴间准备替自家夫人放下发髻好生伺候洗浴 ,就见冯芷凌已径自除了衣裳,半靠在浴桶里昏昏欲睡。 靠近看,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没见,夫人白皙面庞已是通红起来。 紫苑心里一惊。 浴桶里水只是温热,不至于热气这一会就如此上脸,这模样看着倒像发热…… 唤她也不怎么清醒,额头更是比寻常人体温更烫起来。紫苑连忙从内间冲出去,见了嵇燃便道:“主君,夫人的情况好像不大妙。” 话一出口,才想起冯芷凌还在浴桶里泡着。来不及再开口说什么,眼前主君已一阵风似的进去了。 罢了,横竖夫人与主君是夫妻,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她一个人的力气,不够安然把夫人从浴桶里扶出来好生照顾,有主君在,应当可以放心。 … 夜里厨房才折腾一阵,这会又要唤大夫上门。将军府这夜是灯火长明,无人能安心歇息。 大夫来后,说夫人是受了风寒,催动体内邪气,正不顺,才生病。好在发热得不严重,好生保暖,饮食清淡可慢慢调养回来。 只是这几日,生病的夫人最好在房内待着,不要出去再受寒了。 紫苑一一记着,等大夫开了药,再千恩万谢送出去。 等她马不停蹄煎好药端来,就见主君还在夫人床边守着。 “放这罢。”主君声音有些低哑,“你下去歇会,明日好生照顾夫人。” 这意思,主君是要自己来守夜了? 紫苑遵令告退,临走前望了一眼床上的夫人,心里一半忧心一半惋惜。 忧心冯芷凌这突来疾病,又可惜大夫没诊出喜脉是她想岔。 这会除了坐在床边看,嵇燃是什么都做不了。 紫苑慌张冲出来说冯芷凌不妙,他当下头脑空白,只顾立即进去察看,进门就见美人玉体半掩在水烟缥缈之下。 完全是嵇燃意料之外的场景……只是此刻他也生不出什么缱绻心思。若若的头还歪靠在浴桶边,微皱着眉极不舒服的样子。嵇燃唯有先抱她出来,放进被褥中裹个严实,等大夫上门来看病。 看来府中还需长聘几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否则,万一夫人日后有个头疼脑热,还要多等大夫半个时辰,岂不是多遭这一会罪? 到了半夜,冯芷凌身上的热总算稍稍消退。 嵇燃一夜没睡,只顾盯着她睡颜。人略拧拧眉头,或昏睡中翻身,都叫嵇燃如临大敌。 见她只是动一动又沉睡过去,男人又将提起的心弦放下。 天可怜见,他当真是第一次见若若生病,病得还这样急,着实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大夫说将军夫人是受了风寒,嵇燃唯有怪自己一时兴起,不顾她昨晚也饮了些酒,今日又没用早饭,就兴致勃勃地带她去那么远的野外。 还叫她遇上孙弢那等势利小人。夫人第一次射箭伤人便因孙弢而起,真是不值当。 若孙弢知道嵇燃脑中这想法,只怕要在心里直骂娘了。 要是没有冯芷凌,他恐怕已带着意外发现的情报去向主子献宝,哪里会沦落到现今身边暗影随行,去如厕都得憋着屁声的小心翼翼? 昏沉睡了三个时辰,冯芷凌才渐清醒过来。 回府后她其实已觉有些不适,但以为是自己白日断食所致,也未放在心上。等回房换了外裳,又洗了面,这稍转冷热,压着的风邪反倒镇不住了。 热症发得突然,她一进浴间自己便昏昏沉沉,只想好生坐躺下泡泡热水,没想到头昏得整个人都受不住。 现在体热略消下去便舒服许多。冯芷凌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更炙热的另一只手摁着,转头去看,果然是嵇燃。 冯芷凌呼吸变化时,嵇燃已是醒了。他干坐着守了大半夜,也有些枯燥疲倦,于是坐着闭目养神略睡过去。见冯芷凌睁眼,男人忙起身问:“感受如何,还觉胃腹不适么?” 等大夫的时候,听紫苑讲了前况,嵇燃这才知道冯芷凌在他来前已不大好,不由更是后悔自己粗心。 在西北那等荒凉之地,人都安然无恙。怎么来了上京,甚至还在皇宫内将养好些天,回他府上反而病了? 冯芷凌轻声道:“我没什么大事,大概只是吹了风有些发热。谨炎哥哥怎么一个人守我这样晚,让婢子们轮换着来就是了。” “我愿意在这安心些。”嵇燃给她捻了捻被子,“你这一天浑没吃些什么,夜里勉强给你喂了几勺药下去。大夫交代,若你醒了,最好是起来用些白粥,再喝一碗药才好。” 白粥,热水和汤药都备在旁边,嵇燃端了过来一勺勺喂。冯芷凌吃几口恢复了些力气,便道:“谨炎哥哥快去休息吧,明日不是还要上朝么?叫紫苑来照顾就是了。” “夫人,就给我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罢。”嵇燃低垂着眸,“若不是我一时兴起,只怕你还不会生病。” 第88章 将愈:春意晓唇停在寸许之外,悬而未…… 冯芷凌失笑:“怎么,谨炎哥哥连这也要怪罪到自己头上?” 这事儿非要追究起来,只怕得从父亲那坛酒开始怪罪才是。何况第二日冯崧又醉酒不起,夫妻俩这才干脆匆匆告辞,没留在冯府用完早膳。 冯芷凌无意识将黑锅往冯崧头上一推,安慰嵇燃道:“生病也是凡人常事,谨炎哥哥不必自责。” 嵇燃:“你从前常这样生病么?” “小时候体弱些,倒是年年有几遭,长大后已经好很多。”冯芷凌回忆了一下,“上一回病症重的时候,还是出嫁前的事儿,已是过去好久。” 那阵子刚从丧母之痛中稍走出来,又被冯芷萱刺激得心神不宁,在梅竹轩歇了几月身子骨方好转。 嵇燃隔着被衾握她的手,怜道:“下回我可不敢了。” “可谨炎哥哥临时的计划我很欢喜,难道以后真不带我么?”冯芷凌小声道。 “带。”嵇燃道,“只是再不敢叫你饿着肚子跟我去受风寒了。” 他倒是皮糙肉厚,从小在野地里摸爬滚打也没病过。可若若不一样,她自小在上京富商家长大,纤弱体质哪有自己这样耐折腾? “都说了是偶然状况。”冯芷凌笑道,“是我身体底子的问题,也不差一顿饭的事儿。” 也不知是因昨日才亲近过,还是见她病倒叫他慌神。这会子谨炎哥哥在她跟前低眉顺眼的,浑然没了昨儿不顾回答便强行吻来的张狂劲。 想到初吻那场景,冯芷凌心跳微微加速。 她扫开脑中令人脸红的思绪,问:“谨炎哥哥呢?相识这么久,似乎没见你生病,可受伤却免不得两三回。” 嵇燃道:“自小身强体健的,从没病过。至于受伤,练武之人习以为常。” 心里却想:自己这不生病的体质,要是能分给若若才好。 “从前就见你背后都是伤。”冯芷凌下意识顺嘴道,说完才想起那次是不小心撞见嵇燃赤.裸上身,方才看见的。 外头夜深人静,房内床帏半掩。此刻提起这茬,反倒有些暧昧起来。 嵇燃一时还没反应得来:“你几时见过……” 他住了口。大婚当日自己被禁军押走,后来幸得圣上明察秋毫宽容放过,带着秦玉阳审讯时鞭出的一身新伤出狱归府……然后便是与冯芷凌第一次正面相见。 “那时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为何不肯离开。”回忆起过往,嵇燃声音低沉,“若非你说‘有意中人在西北,执意要去’,恐怕我第二日便准备将婚书还你了。” 当时只愿自己天降横祸不要牵连别人姻缘,因此并不想带着连面都没见过的新娘子去谟城那等苦寒之地。 冯芷凌才知道他竟有过这样打算:“这样说来,幸亏我找了个好借口。” 果然是借口。 嵇燃松一口气。 一个梦中姻缘的探花足够了,千万别当真有个西北的意中人蹦出来。 “再睡会罢。”将药碗拿开,嵇燃想扶她躺下,冯芷凌却摇头。 “躺了大半日 ,浑身都僵疼,不如我起来走动一下罢,正好下去漱漱口。这药又极苦涩,弄得人怪难受的。” 嵇燃怕她受凉,不肯让她在凌晨这格外寒冷时下床。转身端了花露来给冯芷凌漱口,然后坚持要她躺回去休息。 冯芷凌无奈:“哪有这么容易就加重病情。” 她无意间还皱着眉头,“虽漱了几回,却总觉那苦涩味还没散……” 嵇燃眸光凝在她不安的双唇上:“很难受么?” 冯芷凌点头。她一向不喜欢苦味儿,小时候不留神吃到莲心,都会被苦得大半天没胃口吃别的东西。 她皱着脸像在撒娇抱怨,男人此刻却顾不得可怜他的若若。 他顺从心意欺身而上,凑在她脸前问:“有多苦?” 嵇燃只觉自己喉咙发痒。顾不得自己在外一向端肃的形象,反正房内也就自己和她两个人…… 着实忍不住,也只能诚恳开口求她:“若若,我能尝尝么?” 冯芷凌结结巴巴:“什、什么呀?” 苦药有什么好尝的…… “这个。”他伸掌摩挲她还发热的侧脸,拇指渐向沾着几点花露的娇艳唇瓣抚去,“上回不是说,我定把话问清楚再行动。” 冯芷凌:“……要是我没答应呢?” “那我会再问一次,问一百次也可以。” 他的唇停在寸许之外,悬而未决,眸中势在必得的意味却分明可见。 “……” 女子用垂下的眼帘代替了回答,嵇燃轻缓地吻了下来。 来势再是温柔,也掩不住他想长驱直入的欲.望。嵇燃这次没放过她的舌齿,四处扫.荡,含得冯芷凌浑身发颤。 “唔额,不行……” 冯芷凌喘.息之间,抽空给自己寻了个活命的由头,“当心、当心染了我风寒。” “不怕。”嵇燃压着她亲得贪婪,字都不舍多吐几个,“我不生病。” 别说得场风寒。能再亲一会,叫他断条腿都成。 男人本搁在被衾外的另一只手,悄然从床榻边缘伸了进去。等怀中柔若无骨的美人儿发觉时,早已失去有效拒绝登徒子的最后时机。 “你方才说身上僵疼。”男人双手双唇都在忙碌,好不容易舍得抽空多说几句,却是一心想哄骗她慈悲,“是哪几处?我替你揉揉就会好。” “不是……这里。”冯芷凌喘着,断断续续抗议,“我是、躺久有些腰酸而已,啊!” 大手原本捏着她的玉臂上下轻揉,确是在替她舒筋按骨的本分动作。一听冯芷凌说腰酸,那手当即摸去她腰间。 女子的纤腰何其敏.感。不必男人手掌如何发挥,掌下人已软作一汪春水。 些微濡湿痕迹从双唇间溢出,又及时被男人粗糙的拇指擦去。嵇燃只恨不得将她整个人全部吞咽,点滴逃脱机会都没给。 眼看夫人眼眸迷蒙双颊晕红,已是意乱情迷之态。愈发紧绷难耐的男人却忽深吸口气,俯在她身上,不敢再动了。 嵇燃呼出的热气直打冯芷凌细腻的脖颈,叫她直想躲:“好烫,你走开些。” 她像被猛兽一爪按住背的小兔,见身上可怕的怪物没有要动弹的意思便抓紧时机欲逃走。可蓄谋已久的猎手又怎会留下破绽? 夫人想躲开,又被嵇燃一手拖回来抱着。 “就一会。”他低哑着声音央求她,语调听上去可怜得要命。 明明本人才是刚才那只原形毕露、贪心又饥饿的猛兽,险些把冯芷凌整个吞吃入腹。 冯芷凌紧闭着眼不肯睁开。她不算对此毫无经验的闺阁女子,仍被嵇燃方才凶猛的探索激得满身潮润,情动不已。 谨炎哥哥还说自己嘴笨……说自己常年在军营里只和男子相处不懂讨好女子…… 真假?她怎么不信了呢! 粗重的呼吸声许久才逐渐平息。嵇燃抬起上身,想哄哄方才被自己唐突了个透彻的夫人,却见她在自己身.下,呼吸匀静,神色安然。 竟是睡着了。 男人哭笑不得。 他只想平静一会而已,有过去这么久么? 若若睡着了也好。要是还醒着,只怕他也会忍不住再亲下去…… 刚才情意正浓,嵇燃险些想再进一步。事到临头才记起他夫人如今可是病号。 才染风寒,只怕还得将养好些天。他一时馋不要紧,若若没痊愈落了病根可就要紧了。 想到这只能刹住满脑子贪欲,强行靠在她身上平息静气。 眼见天边微亮,也快到自己该梳洗上朝的时辰。嵇燃唯有恋恋不舍地将被衾拥紧冯芷凌,又在唇边亲了好几下,才从这布满燥热温香的室内退了出去。 * 冯芷凌这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时神清气爽,只觉自己病势已去许多。不必紫苑扶着就能顺当起身,头也不昏沉了。 大夫这日早就来将军府中候着,等夫人醒了才来把脉。一番问诊之后,大夫抚须笑道:“莫看夫人昨儿病势急,今儿倒好转得快。照如此看,一两日便无大碍了。” 冯芷凌叫紫苑取来谢礼,笑道:“多亏先生妙手,药到病除。” 大夫急忙谦逊:“不敢当不敢当,这病人需要精心照顾才能康复,想必夫人身边体己人也仔细,若是夜间好生暖身闷闷汗,药的成效加倍,自然容易痊愈。” 冯芷凌压住面热,强装镇定:“先生谦让。” 将大夫送走,紫苑才道:“夫人,早上惊雷镖局那胡镖头递了帖子来,想必有事要找您商量。我碰巧经过,便自作主张同他说您这两日或许不方便,请他回去再候回音。” 夫人毕竟身体不适,恐怕一两日内还不宜待客出门。 冯芷凌颔首:“无妨,你有心了。帖子交由我看看。” 说着便往书房走,紫苑跟在后头絮叨:“昨儿您发了许多汗,今儿我准备将房中被褥都换一套,去去病气。您这会去书房待着也好,火炉提前放好了不会着凉。房里头等我叫婢子们收拾完了,再熏香去净一净。” 冯芷凌:“嗯,很好。” 昨夜那张床上发生的事儿,她压根不敢在人前回想。 谨炎哥哥他、他那手和嘴,可没他这个人看起来那么正直。 幸亏昨晚羞得直闭眼……居然不小心累睡着了。若是醒着,还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一幕。 紫苑见主子不说话,只顾快步往书房走,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加快步子在后面追:“夫人您慢些,今儿虽然晴朗,但院子里也凉,当心走得太快受风头疼。” 第89章 风来:隐萍端病没好就急着出门…… 昨夜里,嵇燃也讲了类似的话。 怕冯芷凌再受寒,不肯让她下床挪几步去漱口。结果倒好,那人却将她困在床褥间,借机压着欺负了好一会…… “不过几步而已!哪有这么严重?” 冯芷凌开口嗔怪。 偶感一回风寒罢了,府里这一个两个,都开始当她纸糊似的。 紫苑并不知这声嗔有一半是昨夜残留的羞,但见向来从容的主子脸上飞起红晕,多少也猜出几分可能。 她只做毫无察觉的样子,将袖中的帖递出来:“在这呢,您拿去看。” 冯芷凌在书案前坐下,打开信帖。 原来胡元杰这头按她的计划,多方走动拉拢上京的外地客商,已小有成绩。近来他假借饮酒谈事,呼朋唤友一来二去,同那些人越发熟稔起来。当中亦有心思来组织商会的人更在暗中推力,竟不用胡元杰开口主导,这事儿已成了一半。 眼见事态正朝着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冯芷凌也十分满意。 上京商货之事,冯府的人熟得很。但各地行商是什么动向,自然还得消息更通达些,才好深入了解。 许是因冯芷凌的救命之恩,或宓宿两家长辈渊源。惊雷镖局的人待冯芷凌也好,同嵇府来往也罢,向来都是有礼有节,格外敬重。 自冯芷凌回府,镖局分部隔三差五就派人往将军府送些时鲜玩意。甚至得知嵇燃升迁后,远在扬州的宿大当家还特地备了贺礼,千里迢迢使人从总部送到上京来。 帖子里除了汇报一番商事进展,还夹着一张礼单。冯芷凌翻开来看,便笑着摇头叹气。 “宿家人实在太重义。不过谟城外无意间帮了把手,回回都送这许多礼上门来。如今与他们往来越发紧密,倒是不好拂了 面子。” 紫苑听了道:“反正您也说您外祖老爷家,同他们家是有恩情的。既然这样,那这些东西咱接着也不妨碍罢?” “确实不妨碍。多来往些,反倒是情谊。”冯芷凌收起礼单,“罢了。” 非说起来,谨炎哥哥回上京得以再升迁,正是炙手可热之时。哪怕没有此前的往来,惊雷镖局想与嵇府攀些关系也是人之常情。 好在来往颇多的胡元杰是个直爽憨厚性子,就连看似任性无礼的宿大少爷,也不是那等只知趋利逢迎的小人。同他们交道深些,倒也不必忌惮对方人品状况。 说起来,要是谨炎哥哥将来能避开死劫一生安然,顺带帮扶惊雷镖局一把也不算甚么大事。当年路遇匪群,若非有宿家镖局的护卫拼命抵抗,只怕母亲也未必能寻得机会逃出生天,更不要说遇上少年嵇燃为他所救。 因此细细追究,惊雷镖局同谨炎哥哥的人生际遇,也算有几分因果在。 胡元杰递帖本是想上门拜访,好同冯芷凌商量商量近期账务商会相关事宜。听紫苑说这两日不方便,忙说他下回再来。 冯芷凌只觉自己病去得快,已无大碍。若真如紫苑他们说的,还要在家休息上半月,怎么忍得住闲? 便提笔回了胡元杰的邀请叫人送回信去。只是没请他来嵇府上,省得对方又特地备礼上门,反而选了上回请客商会面的酒楼。 那处的包间气派宽敞,谈论事宜最是合适不过。 紫苑接过东西,噘嘴:“我听您话,信帖这就使人去送去,只是您高低晚个两天再出府赴宴呢?您这身子骨,不病则已,病一下就来得厉害,将将好转便惦记着这些生意,咱家横竖也不差银钱呀!” 去西北时,夫人带的嫁妆便值不少银两,可抵小富之家财资。如今回了上京,有贵妃与老爷隔三差五惦记着补贴家用不说,主君如今的月俸也只高不低。 家里应当更不用忧愁银钱的事儿才对。 冯芷凌笑道:“你还不明白。初时寻门路,的确是为了多挣些银两备用。如今,却不单是银钱的事儿了。” 她不缺花用,但仍需要有些正经筹谋的事儿来干。 何况,银钱不流通,则不能再生财气。她这头肯花钱走动,那头镖局有利可收,两全其美也没什么不好。 嵇燃下午回来,才知冯芷凌病没好就急着出门应酬谈事,约的还是惊雷镖局的人…… 他不动声色:“昨儿才高热过,不如将养些天再说。那位镖头不是常来么,想必他的事也不大紧急。” 冯芷凌中午才收着下头铺子送来的一堆账目,正伏案忙于查看拨算,闻言解释:“今日大夫都说我好了许多,已无大碍。况且天气又变得暖和,正适宜走动,我才想着不如约他见见的,也就出门一顿饭功夫罢了。” “不如……叫他来府上坐?”嵇燃试探问,“府里新厨子的手艺,恰可叫客人品尝一番。那位镖头不像南方人长相,或许也喜欢西北的味道。” “我也想过,但他们实在客气,没来拜访都常送时礼。”冯芷凌起身把验好的账目往架子上摞,边道,“若喊人来府里,少不得又是十箱八箱往这儿抬,罢了。” 夫人想得周全细致,嵇燃无法反驳。 “只约胡镖头一人么?” “他大概会带两个镖师随着罢。”冯芷凌想了想,“谨炎哥哥放心就是,我也会记得带几个护卫出门的。” 今日盘问得这样细,怕不是担心她又偷懒不带护卫。 眼见冯芷凌又摊开一沓新账本,嵇燃没再打扰,从书房走了出去。 阿木在外头等候,见主君出来急忙跟在后头。嵇燃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转头吩咐他,叫他去厨房安排厨子做份花糕。 阿木一口应下,有些意外。主君何时喜欢上这种甜腻的糕点?应当是给夫人准备的罢。 正要往厨房吩咐下去,主君却又叫住他,描述了一番想要的糕点样子。又说要是厨房做不出相似的,去外头临时买一份来也可。 上京酒楼众多,繁华热闹,想要一份精致的花糕易如反掌。 阿木得令,便去替他办事。只是走在半路忽然想起来,主君比划的那糕点样子,不就是从前在谟城时,曾有人送来府上的那一份吗? 主君从夫人那拿走,赏给了阿金,还叫阿金吃了把器皿丢外头去来着。要不是阿金见糕点精美香甜,拿回去同自己分着吃,恐怕他也忆不起这一出。 好端端地,突然要这花糕…… 阿木满脸迷茫。只是主子的吩咐不可犹疑,况且也只是花糕这样的寻常食物,没什么疑虑需要下人揣摩伤神。 他阿木只管照办就是。 等夜间上了晚膳,冯芷凌也终于从书房忙碌完走出来,就见饭桌上除了日常分量的菜肴,竟还摆了一碟粉嫩可爱的桃花糕。 “今儿怎么有这东西?看上去倒要些手艺呢。”冯芷凌落座时问,“家里还没请糕点师傅,难道是哪位厨子新做的么?” 嵇燃:“我听同僚说这家好吃,归来无事,顺路去买的。” 噢,原来是这样。 冯芷凌点点头,一时没想太多。 她算了一下午账,连口茶水也没顾上吃,这会子忙完,只觉自己又累又饿。 还是先用膳罢! 冯芷凌再饿,吃饭也是细嚼慢咽的,嵇燃通常会比她进餐速度快些。但在谟城时,两人唯有晚膳这会得空能坐一处闲聊,因此嵇燃也习惯了放慢吃饭动作,等冯芷凌一起吃完离桌。 冯芷凌小时教养得严,饭桌上是不许说话的。要等饭菜咽尽,歇百步时间再以茶漱口,方准许交谈。她独自清修生活时,仍秉持这样严格习惯,倒是成婚去谟城后,不知不觉将过往十年的规矩逐渐打破。 今日也是边吃边闲谈。不用冯芷凌问,嵇燃便将一些朝事主动讲予她听,等嵇燃这头没话了,冯芷凌便也挑府中三两事,大致同他说些打算。 “这么说来,三皇子近日没甚么动作?”冯芷凌面上有些担忧,“越是这样,反倒越叫人不放心。” “不知为何,三皇子这些天魂不守舍,脸色也憔悴,还被圣上几番呵斥不许他再饮酒。”嵇燃嘴上说着宫中事,眼睛却盯着那碟他特地交代的花糕,“太子殿下的锋芒倒是显露不少。我虽为殿下欣慰,却也不得不担心敌人另有后招。” 冯芷凌已食得近七分饱,闻言干脆搁下筷子:“谨炎哥哥……我心里实在有些担忧。” 嵇燃道:“别怕。梦境诸事,我定会尽力阻止其发生。” 他不想死,也不想要冯芷凌嫁给别的男子。哪怕不为旁的,就为这一件,他也绝不允许李成哲上位。 一件事成了真,那另一件事或许也会成真。明明还没到那关键时刻,嵇燃却不由自主地患得患失。 冯芷凌道:“梦里头,从没有你在谟城受伤的细节,也不知是没发生过,还是我梦见却忘记了。可常言说‘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若我的举动已如萍生澜涌,反而将后续一系列事态都做了改变,又该如何是好?” “高山寺那夜之事,总叫我心里头有个疙瘩。”冯芷凌垂眸思索道,“如今能怀疑的人选,只有二皇子。可姨母后来悄悄告诉我,宫里任何一位殿下有可能继承大统,唯有这位绝不可能的,甚至二皇子也应知道此事才对。既是这样,他暗中操纵又有什么好处?” “竟还有此事?”嵇燃意外,“你说二皇子声音同那人一模一样,我也叫子川暗中再去追查过,可惜现在还没什么新的线索; 武德司手下能人异士不少,又行事隐秘。若子川那头都查不出什么,或许这位皇子殿下的声音不过是凑巧相似罢。” “别忧心了,再吃点。”嵇燃夹了一块花糕,放在冯芷凌面前的玉碟上,“尝尝看?要是好吃我下次再去买。” 第90章 澜涌:骤浪起丢在醉酒胡言乱语的李鸿…… 冯芷凌咬了一口:“ 味道还不错,若能少些蜜糖,则风味更佳。” 糕点的材料都自带些清甜味,蜜加多了,反而将米糕原生的甜掩了几分去,又显腻味。 嵇燃也尝了一个,觉得确实偏甜:“见你那样怕苦,还以为这些甜的你会喜欢。” 提什么不好,又提昨夜! 冯芷凌耳根微微烧了起来。 她一整天强装镇定,面对嵇燃也作出坦然模样,为的就是不要显露昨夜被他肆意亲近后的三分心慌。 反正也成婚一年了,亲亲搂搂都不算什么……总之,她才没有在怕! 冯芷凌低头继续咬花糕,避开嵇燃投来的眼神:“若是清淡些口味,再加入花茶香气,想必会好吃许多。” 说起来,回头在家无事,她倒是可以自己做几个试试。 冯芷凌从小就没怎么进过厨房。宓静秋管教她许多,读书学艺皆有,就是没有要她学过下厨洗手作羹汤。 因此,她本该一点儿也不会的。 可梦中那个自己嫁给宁煦后,为讨好宁母,倒学了不少炖补品捏糕点之类的手艺。往常没想起来,今日由这花糕一起头,反而想下厨练练手了。 冯芷凌蠢蠢欲动。姨母都没吃过自己做的东西,若是做了送去宫里给她看,一定会高兴。 正想着,对面嵇燃好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嘴:“这花糕我是第一次买,但好像以前也在西北见过?” 冯芷凌闻言看去,也觉得眼熟:“莫说谨炎哥哥这样想,连我也觉得好似前些时候在谟城见过这种糕点。但边境小城的摊贩哪有这精细功夫……” 说到这忽然想起来,“对了!此前不是有一回,谟城府中有人送了一盒花糕来,是不是同谨炎哥哥今日买的糕点很相像?” 话题终于引到这上头,嵇燃暗暗满意。 面上却是不在意的模样,说:“好像是。那次的糕点我看没毒,便顺手给阿金他们吃去了。” “只是不知,究竟谁送上门的。”冯芷凌道,“我倒猜测,或是城里某家军中亲眷,想同上司攀攀关系,又不好送太贵重的以免落把柄,因此送盒糕点来试探。” 既然没毒,想必也不是坏人特地送上门来。 嵇燃却道:“我倒想起来,惊雷镖局那头甚是有礼,经常往咱们家送东西来。那盒花糕或许是他们给的。” “胡镖头若非亲自上门来送,也会让手下人特地落款说明。那次的花糕却没人认。”冯芷凌将玉碟中最后一小块糕点咽下,喝口茶解腻,才道,“这莫名其妙送一份吃食,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嵇燃还想说些什么,冯芷凌倒自己忽然想了个明白:“不会是,那位少东家送的罢?他做事倒是很随性的……” 宿钰荣还真像能做出这种事的性格。 她略带疑惑的话才出口,就见对面人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那位宿少爷还在上京么?” “我倒不大清楚。”冯芷凌答,“上回见他,还是谨炎哥哥去医馆寻我那次呢。” 嵇燃复执箸,夹了一筷子菜放碗里:“那明日你同胡镖头有约,他或许也会在罢?” 男人语气里带了点酸,“我看你谈生意的时候,他好似经常在场。” 一个略通些花拳绣腿,但对家中镖局事务毫无兴趣的大少爷,偏就这样积极,同冯芷凌谈事的场合回回都跟来。 还偷偷摸摸往嵇府送西北少见的花糕……哪怕没有直接证据,嵇燃也已将宿钰荣的心思一眼看穿。 几乎是男人……一种本能的防范之心。 冯芷凌浅笑:“什么呀,他再不通商事,好歹也背着个镖局少东家的名头。胡镖头自觉以镖师身份上门不够尊重,因此才常常拖上他的。” 宿钰荣的心思,冯芷凌在回上京途中也窥出一二。如今见嵇燃这表现,哪里不知他是在暗暗地介意呢? 谨炎哥哥居然连这种醋也要吃。 冯芷凌本想调侃他,又不敢乱招惹,只好岔开话:“上回倒是多亏他在,拦住了宁煦,否则就我和紫苑,还不知道怎么甩开他才好。” 顺着前面话头,不留神就提起了两人从未主动想起过的……另一个男子。 再想把话吞回去当没说过,已是来不及。 嵇燃白日里不好意思直问宿钰荣会不会来。若直接问,显得好似自己乱生疑心。他毕竟正经名分还没得到冯芷凌承认,也就敢在夜深人静、二人独处氛围恰好时抖抖威风。 要说光明正大对若若管东管西,那是万万不敢的。他夫人是极有主见心思细腻的性子,万一有什么事儿没表现好,招她嫌弃,将来可就难以弥补。 因此,嵇燃才想借花糕来引起这厢话题,观察冯芷凌对宿钰荣的态度。 趁机也好问问,那个心怀不轨的少爷究竟还在不在镖局分部。若是在,恐怕会主动来见他夫人;若不在,倒能令他省心。 嵇将军从前同人打交道,都是直来直往的多,少有这样心思婉转时候。真说起来,他这人看似温和谦虚,实则少不得有几分自恃傲气,从前是最不屑言语间耍弄心机的。 但有些事儿,不知不觉就自己学会了…… 宿钰荣也就罢了,提到宁煦,嵇燃这会当真是心里头发涩。 虽然若若说过,梦中一切如幻世,亦真亦假,她和宁煦如今也决计没有任何干系。但要仔细考究,宁煦或许才是第一个亲她的男人罢? 此处的计较已泛上心头,再想当做没发生过便难了。 无意中提起那个名字,连冯芷凌自己也愣了一下,她心里却并没太多思绪。梦中前缘收场惨淡,多年光阴陪伴,也不过大梦之间从脑海里瞬息而过。 她只当宁煦是陌生人罢了。 冯芷凌话音停这一会,嵇燃沉默着将盘中剩下两块花糕都拈走了。 冯芷凌:“谨炎哥哥不嫌这糕点太甜么?”竟然一大口塞了这么多? 嵇燃干巴巴地,将口中甜和心里苦同时咽下去:“忽然觉得甜些也无妨。”刚好能压压心头涩意。 就是说好端端的,他试探个什么劲儿?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冯芷凌没看出他心情正逐渐低落,闻言想的却是:既然谨炎哥哥也想吃甜的,那赶巧反倒不如赶早了,明儿回来就做一份糕点试试罢。 要是她的手艺没出状况,回头再做姨母那份不迟。 * 次日晴朗依旧。冯芷凌出门时,便带着紫苑阿木还有两个护卫一同去。 “两个护卫是不是太少了,夫人。”阿金道,“主君特地留了人手在院里供您差遣,多带几个随身府里头也放心些。” 冯芷凌道:“不必,上京城里那么高调做甚么?何况将军手下精兵强将以一敌十绰绰有余,有两人随身护卫足矣。”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对府中护卫兵士能力的充分肯定。旁边奉命随夫人出府的兵士听了,面上仍一派肃正,心里少不得几分得意。 虽然他们都愿意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可等轮班在宅邸里做护卫时,又难免觉得枯燥无趣。若有那心高气傲些的兵士,免不了暗自觉得屈才。 但要是能得些夸奖,情况又不一样了。夫人都这样说法,想必将军也是看得起他们愿意重用,才选了他们来自家府上轮值的。也是,带过他们这样精良的兵,将军又怎么看得上府中花拳绣腿的等闲侍卫呢? 冯芷凌倒没留神自己随口两句,还能起这样的效用。不过,她确实发自内心觉得嵇燃手下的精兵能干,带两个足够保障她的安全了。 况且,她真带一队人出行的话,只怕路边百姓都以为她是去找人算账出气。 特地早些出门,到酒楼时,胡元杰等人竟已在候着了。见冯芷凌进来,众人忙不迭起身相迎。 “明明今日是妾身做东,反叫客人候了许久,真是不该。”冯芷凌笑道。 胡元杰忙客气:“夫人这话就见外了。咱们两家曾经什么渊 源先不提,来往这么大笔生意,夫人都放心给我来管理,又允让多三分利。夫人可是我们的贵客,万没有叫贵客等着我们的道理。” “胡镖头实在周全。”寒暄两句,冯芷凌才转向一旁,“宿少东家也在,上回的伤没大碍罢?” 冯芷凌也不想提上回宿钰荣与宁煦大打出手的事情,但人正在眼前站着,不提及也说不过去。 “多谢夫人关心,伤早就大好了。”宿钰荣抱拳道。 “那就好,上回多谢宿少东家仗义。”冯芷凌回了一礼。 不论宿钰荣是否真对她怀过情愫,上回确实因他在,才叫宁煦没空跟上来纠缠。对这一点,冯芷凌还是领情的。 宿钰荣道:“夫人见外。” 胡元杰心道:我说夫人见外那是真不必见外,但少爷的话……希望嵇夫人还是同他多见外些罢! 胡宿二人和上次见面一样,带了两位镖师陪同,按理来说用膳也是该一道落座。但上次用餐诸人都是外地客商,并没有冯芷凌这样身份特别的女眷,今日这情况可不相同。 镖局中人江湖出身的多,规矩上不甚讲究,原本是不在意这些的。但胡元杰粗中有细,察觉生人与嵇夫人一同落座似乎不妥,于是忙道: “辛苦两位弟兄同来,我们这头有许多生意要慢慢磋磨商定,干坐着也无趣,不若两位先去喝点小酒,在下头候一候。” 两位镖师自然点头答应,冯芷凌却道:“不必这样小心,又没什么需避讳的。恰巧我今日亦带着护卫,不如一同坐了吃还热闹。只是我们在这话多扰人,倒不如再设一桌在旁间方便。” 冯芷凌主要想着,叫嵇燃的亲卫饿着肚子站着,她也于心不忍。两个昂藏七尺的兵卫听了却齐声应道:“我等护夫人左右为己任,不肯妄为。夫人同客人尽管招呼,我等在门外守卫即可。” 说罢,便步履整齐分立左右,去包间门外守着了。 冯芷凌只好道:“既如此,就咱们几位留这继续罢。” 饭桌上有没有生面孔,冯芷凌倒是不在意,横竖她是来谈事而非用膳。况且紫苑极机灵,知道她多少有些在意洁净,布菜时亦会替她留神先夹一两筷子到碗中,便不与他人同用了。 胡元杰憨厚道:“还真是抱歉,叫……两位大哥在外头干站着。” 冯芷凌笑道:“或许是夫君叮嘱过他们。军令如山,也没法子。” “原来是嵇将军手下的兵,这气貌果然同寻常人不一样。”胡元杰有些羡慕,“若是我惊雷镖局有这样的镖师,便不愁路途安危了。” 旁边镖师应和道:“我们这样儿的,在精兵强将跟前都是草包拳脚,不堪比较,不堪比较!” 桌上多是镖局的人,这饭局多少便有些由他们言谈主导。冯芷凌微笑着捧了个场:“虽说将兵日日练武确实不同,但要论走南闯北行镖的经验,还得是您们这样的老手厉害。” 谈笑一会,又用了些餐食,冯芷凌这才同胡元杰又好生将后头规划商议一番。 “胡镖头也知道,我的身份多少有不便的时候。同你们是熟悉得很,知根知底了,因此时常来往也无妨。可外头的客商,却未必肯一见之下就信服我这个内宅女子。” 冯芷凌叹道,“加上夫君如今身份不同,有些牵扯实在不宜摆在明面。既是我的一点顾虑,也是对你们的避嫌护佑。因此,上京这头接洽事宜,今后少不得麻烦胡镖头来牵线了。若惊雷镖局觉得不便,或也有旁的顾虑在,只管对我说,不必回避的。” 胡元杰与宿钰荣互望了一眼。 嵇夫人话说到这份上,算是极诚恳的。嵇府在谟城时,只是地方武官身份,行事随意些也没什么。如今可是在上京,官职又忽得晋升…… 胡元杰苦笑道:“夫人待我们向来是恳切真诚,胡某人哪会因心生顾虑便要疏远夫人、甚至断了与嵇府的来往呢?只是您说到这份上,这事儿便不是我一人该出面做主的。”说着,他又望一眼宿钰荣。 宿钰荣接话:“我一向不大懂生意这些弯弯绕绕,也不大明白夫人为何因郎君身份就得避嫌才是保护我们。只是钰荣知道,夫人对老胡有救命之恩,嵇将军对我亦有恩德,更不要说这半年来多亏夫人指点关照,我家的进账才有起色,好几位镖师都是因此,才能继续留在局里安心做事。” 他起身端一杯酒,敬冯芷凌,“我爹不在此处,那只有我这个小的越俎代庖,替惊雷镖局应了夫人今后一切需求。您有事尽管吩咐,否则便是看不起我宿家人了。” 胡元杰同另外两位镖师也忙跟上,四个大男人手执酒盏,齐齐对着冯芷凌道:“敬夫人一杯!” 这阵仗又好笑,又叫人有点儿感动。 冯芷凌立即起身,一旁紫苑已贴心将倒满酒的杯盏送到她手边。冯芷凌举杯道:“承蒙各位看得起。今后,大路通达天涯共闯,金银满箱有福同享。妾身别的本事没有,生意经营上还略通几分,必不会叫诸位失望的。” 正要饮尽酒时,门外却传来一群人聒噪声音。 当中更是有个冯芷凌曾印象深刻的嗓音,醉醺醺道:“何人这么大威风?上酒楼吃个饭,还得叫两条狗来看门。” 听见外头人羞辱自家护卫,冯芷凌面色一瞬冰冷下来。 另一人似乎在劝:“二哥酒量不行。说出来陪我喝,怎么自己反醉倒了。” 这人的语调也带些醉意。冯芷凌听出来,是三皇子李成哲的声音。 偏就这么不凑巧,难得出来一趟,却碰见这两个麻烦人物。 惊雷镖局的人不知道外面人身份,听见对方调笑轻蔑口吻,十分愤怒,一拍桌子就想出去同人论道论道。 看似羞辱的是门口的夫人亲卫,实际上蔑视的不就是主人家的脸面么? 冯芷凌忙挥手,轻声阻止:“请稍安勿躁。来人无礼,不知是否有特地挑衅,若是冲出去起了争斗,恐怕反而如对方意。” 当真这样凑巧,她带着嵇燃的亲兵护卫出一趟门,就遇上几位皇子在此饮酒? 其中一位镖师道:“夫人不必担心。我们几个功夫都还过得去,更不要说外头还有夫人您两位得力护卫在,真起了争斗,我们也不会吃亏。” 冯芷凌无奈:“当真不是拳脚痛快的事儿。” 胡元杰点头:“听夫人的,先莫动作。” 宿钰荣原本也想第一时间冲出去找人算账。他本来就不是深沉性子,压不住脾气,也不大懂那些隐晦规矩,但见冯芷凌如此严肃语气,便也听她的站着先不动了。 少爷和镖头都这样了,两位镖师也只能无可奈何忍下气来。 外面的人却还没走。 见里头响起一声拍桌,却又没人冲出来争论。李鸿越憨笑一声,对弟弟道:“你瞧,外头的没种,里头的也没有,他们、他们都不敢出来。” 李成哲只是微醺而已,没李鸿越醉得这样厉害。他虽然自负傲气,但对为难庶民倒没什么特别的兴致,闻言唯有应付二皇子几声:“二哥说得是,他们都没你有种。” 心里却是嗤笑的。这个老二当真不登大雅之堂,喝醉竟然做出这样有损皇子尊贵的举动,难怪上至父皇下至朝臣,没一个人赞誉过二皇子。 若不是自己要拉拢其他皇子,交换些消息且煽动他们与太子离心,才不会叫这个蠢货来陪自己喝酒。 包间内,冯芷凌脸上挂满冰霜。 她也不想忍这口气,若是在谟城遇到这样事情,出去把人教训一顿也就罢了。但上京之变的线索还不明朗,她这会又疑神疑鬼,担心对方是故意找茬。 外面毕竟是皇子,恰好见过谨炎哥哥亲卫的可能性是有的。说不定对方便以为里面是谨炎哥哥,故意找茬羞辱他。 冯芷凌捏紧了掌心。 方才还猜测过,是否对方看见了自己进包间,因此过 来找事只为给嵇府亲眷不痛快。但要是对方以为谨炎哥哥在里面,却又这样指桑骂槐地辱骂…… 以谨炎哥哥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一定会忍下来。她从前也是这样,宁可内敛些脾性也不肯和人起争执,但是…… 有时候,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内敛不下去。 正忍着怒火等冯芷凌指挥的一行镖师,就见眼前那夫人忽然重重叹一口气,一把抄起桌上酒盏仰头饮尽。 胡元杰宿钰荣:“?” 冯芷凌将门猛地拉开,似乎看都没看就把手里的空酒盏往外头丢:“只听说过带人上酒楼来吃饭,没见过狗上门咬着人想乱攀亲戚!” 那酒盏“哐当”一声,竟恰好就丢在醉酒正胡言乱语的李鸿越脸上。 90-100 第91章 托付:若天涯方才那声狗还是骂轻了…… 冯芷凌这一举动,莫说包间内眼睁睁看着的几位讶异不已,外头一行人更是猝不及防。 就连门口伫立的两个兵卫,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他俩不过恪尽职守,却莫名其妙被经过的客人羞辱,心中自然憋着一股愤怒。但仍不忘今日的首要职责是护卫将军夫人,亦不肯因一时意气给自家将军惹来麻烦。 因此,哪怕无礼羞辱的人就在面前装模作样,两位兵卫的眼睛也没往那处斜一下。 醉汉发疯,只当没听见就是了。 没想到,他俩正忍着气没较真呢,包间里头的夫人闻声倒大怒起来。 旁人不知外头李鸿越李成哲的皇子身份,冯芷凌本人是一清二楚的。 正因如此,她才装作忽而大怒,抛掷酒盏的气冲冲样子。 她并非是当真冲动用事。而是外头二皇子一而再有意挑衅时候,冯芷凌心念急转,忽觉这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不论是她这头,还是近日频繁入朝的嵇燃,能同皇子殿下直接打交道的机会都是少之又少的。愈是如此,愈无法知道二皇子究竟是不是传闻中的脾性模样。 三皇子李成哲的可疑动向,或许还有已暗中察觉的圣上在把控。但万一,连无人疑心过的二皇子……也是李成哲造反计划中的一环呢? 另一世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会令时刻防范着三皇子的太子殿下险些不能脱身,非要嵇燃来当这个诱饵才得到争取援救时机? 这件事,早已成了冯芷凌疑之又疑的一块心病。问题的解法,会不会就出在一直被忽略的这位皇子身上? 冯芷凌究竟如何想的,当场众人没一个能猜透。就连借酒装疯的李鸿越,也被这突来一着打了个愣神。 二皇子被酒盏击中脸面,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旁边清醒些的李成哲倒先开口斥责:“好大的胆子!” 竟敢骂皇子是狗……这女子莫不是嫌命长? 冯芷凌这才一脸惊讶的样子,她装作并没认出李鸿越身份,只顾向三皇子赔罪:“原来是三殿下,妾身失敬。方才听见外面有人出言不逊,竟敢羞辱为圣上守卫边疆的兵士是看门的那物。妾身自觉这口气不能咽,这才失手伤了殿下身边的人,还望殿下海涵,让妾身赔礼请罪。” 语气倒是诚惶诚恐,内容却叫李成哲哑口无言。 他二哥轻蔑的明明是包间门口站着的护卫,怎么就成了辱骂镇守边疆忠于父皇的兵士?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这头倒不好同她计较方才遭的骂了。 但眼前这女子是嵇燃的夫人,随身的护卫说不定便是西北军里挑出来的。她这样说,似乎也没差错。 李成哲咳了一声:“今日之事,想必是个误会。方才并没有人这样说过,二哥你说是不是?” 李鸿越咬了咬牙,脸上仍是酒醉不清醒的样子,“我说的明明是……哎这不是那位?” 他恼怒表情转变出惊喜模样,转头对李成哲道,“老三你看,这不是我先前问你……” 李成哲将他嘴一捂,勉强笑道:“二哥谨慎,此处不大方便说话。” 心里不由后悔起来,他干嘛非得今日将这憨包喊出宫来喝酒呢?还凑巧遇上老二先前一直惦念的嵇燃夫人。皇子看上朝臣夫人这事儿,兄弟私下议论当做风月笑谈也就罢了,在外头可不适合提起来。 李鸿越也在后悔。 早知道就不为凑热闹煽风点火,跑去老三跟前说什么自己心念这女子。如今天潢贵胄被人指着鼻子骂成乱咬的狗,他还不好发作。 毕竟为了装傻,他可是一直在老三面前做出色令智昏模样。如今好不容易见了人,奉承讨好才符合他过往性情,要是强行要治那女人不敬的罪名,岂不是同前头的铺垫大为迥异? 此时两方对立三处心思,却是谁也看不透谁。 冯芷凌先打破僵局:“原来是二殿下,妾身有眼无珠,竟没认出您来,还请恕罪则个。” 李鸿越眼珠子黏着她的脸:“不必、不必在本王面前如此小心。”他摆出一副外人都能看透的痴恋神色,“久闻嵇夫人美名,如今一见,方知古书中仙子容姿并非虚撰。” 此话实在言过其实。纵然,冯芷凌的确美貌非常,但毕竟是商府之女,在上京并没所谓美名传扬。非得计较起来,倒不如说当时手执圣旨、强行成婚的霸道传闻更有名些。 只可惜,算不上好名声,反倒在上京世家圈子里惹出来许多看笑话的恶意揣测。 冯芷凌不为所动:“二殿下实在抬举妾身。” 越同李鸿越交谈,他那声音就越叫冯芷凌怀疑。 实在太像了。哪怕语调、气势都同那夜所听见的不一样,可这声音,她无论如何都觉得是同一个人。 眼前两位皇子,一位是可能在将来杀了嵇燃的叛党之首,另一位则忽然对自己摆出觊觎之态…… 冯芷凌面上不卑不亢应对,心里想的却是:方才那声狗,还是骂得轻了。 她就是故意骂的!若是寻常皇子她自然不好针锋相对,但若这两人心里有鬼,哪怕不看在贵妃姨母的面子上,也不会当真因此将她如何。 留着她的把柄,或将她当做嵇燃的破绽,不得好用许多么? 李鸿越嘿嘿笑道:“夫人实在自谦。” 他这副赔钱样子,叫李成哲都不想看下去。好歹是皇子之尊,平时吊儿郎当的也就罢了,在女人面前还是这没出息的样。 浑然忘了,自己已因府中逃走的歌姬而大发雷霆多日,叫手下的卫兵四处搜查,人人苦不堪言。 冯芷凌欠身行礼:“方才妾身莽撞,情急之下砸了手里的酒杯,不知是否惊吓了两位殿下。” 身后被迫看戏,却连嘴也插不上的众镖师:“……” 若不是在后头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恐怕当真信了嵇夫人的话。 原来“开门瞄准说胡话的二皇子掷酒杯”与“情急之下砸了手中酒杯”,可以算作一码的吗? 李鸿越忙道:“没有,没有的事。反倒是要谢夫人送那一声脆响丁零,叫本王酒醒三分,倒是好受多了。” 众人:大为震撼。 这位殿下真是个……睁眼说瞎话的妙人儿。 李成哲:……真不想承认这个蠢货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 包间外的风波,便在两边人都有意缓和的情状下,消失于无形。 临走前,李成哲还有意无意地道:“嵇将军如今可是朝中大红人,下朝连本王也不定能日日私下面见父皇,他这几天倒是接连被父皇喊去书房召见。” 冯芷凌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殿下谬赞。夫君他不过是运气好,实际上,哪比得了殿下在圣上心里的分量?” 李成哲:“本王倒也不是在比这个。” 有人问她父皇心里谁分量更重么?他一个亲生的皇子为什么要同外臣去比…… 李成哲憋屈地走了。 李鸿越在他旁边,倒是一步三回头。冯芷凌只当看不见,作出恭敬迎送的姿态。 等人走远了,一行人才放松下来。 “夫人方才真是吓我一跳。” 胡元杰惊魂未定,“忽然对他们发难倒无所谓,横竖有我们护着夫人,只是没想到对方是这样尊贵的身份。” “他们微服外出饮酒,身边也没带多少人,不必慌张。”冯芷凌开了个玩笑,“真要打起来,咱们打得过。” 胡元杰:拳脚输赢倒不怕,我怕的是皇子仗着权势另行发难啊! “我们总部远在扬州,才不怕他们报复,大不了上京的分部不要了。”宿钰荣这次倒是想明白里头弯弯绕绕,豪气道,“夫人同我们去扬州避风头都成,刚好还能将总部的事务也指点一番。” 反正他不懂生意也不懂管事,要是能把惊雷镖局交给她来领头,想想不知道有多美好。 胡元杰:“咱们走是不要紧,夫人家还在上京呢!” 少爷说是今后老老实实的,会打消没必要的念头,怎么如今讲话越来越离谱了。 冯芷凌笑笑:“宿少东家太客气,妾身数数账目、钻研些小进项还成,哪有指点镖局几十年老字号的本事。” “夫人比我总归强多了。”宿钰荣真心实意道。 说完这句话,他脑中灵光一闪,“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心想问问夫人,对我们镖局的生意有没有兴趣?” 生怕冯芷凌会错意,他还特地强调道,“不是先前你同老胡谈的那些货物生意,而是我们整个镖局,您有没有意向接手过去?” 胡元杰:“……” 事情怎么忽然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冯芷凌一怔:“宿少东家太会说笑。惊雷镖局是您祖父呕心沥血打下来的根基,风里雨里经营到现在也不容易。您怎么好端端忽然提起这一茬呢?” 宿钰荣忍住心中激动,伸手道:“不得不再耽搁夫人些时间,请回包间咱们再细说一番。” 众人回桌边落座,宿钰荣这才交待道:“实不相瞒,前阵子我从分部回扬州后,父亲便提出叫我正式继承家业的想法。” “家中只有我一个子嗣,这份担当我自然应扛住。只是非要说来,钰荣对生意一窍不通,就连人情往来,也是这些时日跟着胡镖头多番走动,稍锻炼了几回才像些样子,至于从前,实在是不像话……” 他面露苦涩,“我宿钰荣倒也不贪大富大贵一辈子。可镖局下头那么多镖师和学徒,都靠我们上头的想方设法经营才能聚作一处。前两年门庭冷落,好些精干镖师不肯留在我们处,都被生意兴隆的行当把人挖走了。父亲那时为此焦头烂额,若不是家里还有念旧些的师傅们支撑着,只怕早就经营不下去了。” 冯芷凌劝慰道:“先前不是才同我说进账有了起色?想必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还不是仰赖夫人的照顾,否则哪来起色?”宿钰荣说到这时,胡元杰同另外两位镖师也连连点头。 “先前就是生意难做,我们才轻易接下西北那单风险极大的镖单,结果就出了大事。所幸遇到夫人与将军。夫人确有钻研营生的本钱与才干,您恰好也需要我们镖队的人手,因此我才说,倒不如您将惊雷镖局接过手去……只要留着惊雷这个名头,旁的随意您招呼都使得。” 冯芷凌叹道:“此非寻常事,您还是再同宿大当家好生计较再说罢。” 那少东家却应道:“我早同父亲提过一嘴,他也没有意见的。” 胡元杰目瞪口呆:“少爷,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一点消息也不知情?” 先前他倒是想过,要是从前能有些缘分,说不准将整个镖局当做诚意和聘礼,宓家方会考虑叫小小姐同自家少爷结个亲罢? 没成想,看如今这架势,少爷自己个儿是推销不出去,唯有把镖局先推出去了。 第92章 晚归:夜不宁以为将军大人今夜也不肯…… “毕竟没个定夺,父亲也不好同你多说。”宿钰荣道,“怕叫你们觉得不安,以为咱家要散伙了。” 胡元杰听了,只能苦笑不说话。 冯芷凌思量一会:“倘若宿大当家真有如此想法,此事倒可再详谈。”她自然是心动的。 手中握有自己的镖队,对她来说百利无一害,甚至还更加方便往来管理。 要是宿家已是难以支撑镖局发展,唯一的继承人又无意于此,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接手过来。 “看来嵇夫人有意。那么,我会再给父亲去信好生商议。”宿钰荣道,“请夫人等我的消息。” 略再寒暄几句,众人便暂时别过了。 离开酒楼后,胡元杰一路长吁短叹,终于忍不住悄声问自家少爷:“少爷,您同我老胡说句实话,这究竟是大当家的想法,还是您自己个儿的主意?” 宿钰荣摊了摊手:“以前的确同父亲讲过几回,我不乐意接管镖局的事儿。就我这武艺见识,在家里也不能服众,何苦去揽这个活儿呢?倒不如自己出些银钱开个酒栈。只可惜我话还没说完,就被父亲拿拐杖打了出来。” 胡元杰:“可您已经对嵇夫人讲了那样的话,这要怎么收场才好?” “父亲对嵇夫人不是赞许有加?恨不能拿人家的女儿换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宿钰荣笑道,“若我对父亲说,夫人生意赚得多,更有意同咱们合作,甚至想包下惊雷镖局所有镖队开支……你说父亲会不会乐颠颠地答应下来。” 至于镖局的归属与话语权之类,时日长了,谁拿钱谁作主不是一目了然么? 胡元杰:“少爷,有的时候我真觉得你挺聪明来着。” “那是自然。”宿钰荣毫无察觉地得意道。 * 这日的事态波折,实在出乎冯芷凌意料,不过好在并没同皇子那头产生过分的争执。 否则事儿要是闹大了不好收场,少不得要传到宫里头去。 原本该用了午膳就回府的,没成想才打发了酒醉寻衅的两位皇子,宿钰荣又语出惊人……等一行人回到将军府时,已近傍晚。 冯芷凌回内院时,嵇燃还未归家。恰好从外头使人传信来叫冯芷凌莫等候晚膳,说主君今日留在营中过夜。 还想着尽快同谨炎哥哥说一说今日发生的事情,没想到他竟不回来。冯芷凌掩去心中几分失望,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在营中过夜……莫非是上回她去练箭的那处么? 独自用了晚膳后,冯芷凌闲着发慌,便干脆去房中,将嵇燃送自己的那对兵器取了出来。 毕竟是刚开始练箭就用的兵器,果然比营中的弓摸起来趁手许多。冯芷凌想到嵇燃所讲过的“人兵合一”状态,心道若那日带着这张弓去,或许射箭命中树干空穴次数还得多些。 说起来也是有趣。 她从小就不是好以武制人的性格,凡事更愿意讲讲道理,或指望旁人自觉而已。但那日张弓搭箭指着孙弢,威逼他不得不听从后,冯芷凌竟觉得以势压人也没什么不好。 当日若不是她追上去之前,下意识抓起手边弓又先发制人,吓了孙弢一箭,恐怕孙弢根本不可能乖乖听话罢? 说不定小人恶向胆边生,反而要冲上来要挟她呢? 冯芷凌的视线,便从小弓转向了那把短匕。 要是坏人已至近身距离,恐怕弓箭再难发挥效用,还得是刀剑管用些罢。 回头问问谨炎哥哥怎么练好了。 将那柄短剑顺手搁在枕边,免得自己回头忘记此事。冯芷凌便喊紫苑进来伺候,卸去妆发,沐浴清洗一番便去睡了。 夜半时辰,万籁俱寂。皇宫中此刻却并不平静。 “圣上,女官说娘娘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今日不宜见驾以免将病气传给您。”前头秦玉阳从重华宫回来后,温声禀道。 养心殿内的宫女侍从等,均屏声凝息,不敢妄动。 重华宫那边……近来都拒绝圣上多少次了? 天子威仪,竟能这样被人轻视么? 圣上听了这熟悉的话术,忍不住摇头叹口气:“那便算了。” 果然还在同他气,幸好今日没直接上重华宫去吃闭门羹。 若是以前的小女官、小嫔妃自然没有这样的脾气和胆量,但如今却…… 不过,这还不都是他一手惯出来的? 忆起过往,圣上脸上微微染上一抹笑意。 秦玉阳倒是看见了。即便没看见,他也不会怀疑圣上对贵妃的心意。可皇宫里其他人,却不如秦玉阳那般久伴君侧。 宫人们也难以理解,为何以圣上尊驾,想见贵妃娘娘竟还要叫秦公公先去问个准许。 养心殿与重华宫处的 过往,外头人无从得知,只知道圣上从前隔三差五就去重华宫过夜,如今却只派身边的公公去去便回,情势变化昭然若揭。 琪贵妃在宫中失了圣心的传言,到底还是渐渐弥漫起来。 就连除朝事外琐事一向不在意的嵇燃,也略有耳闻。 事关夫人最敬爱关心的姨母,嵇燃没敢耽搁。过两日忙完军务回宫听得这消息,一下朝便马不停蹄回府去寻冯芷凌了。 “夫人一日都没在府中?”得到令自己意外的回答,嵇燃有些惊讶。 若若在谟城时爱往外跑,回了上京反而出门不积极,怎么偏偏在他两日没回家急着想见她的时候,刚巧就在家里待不住了。 听门口的下人说,是一大早就出了门,如今天色乌黑,人竟还没回来。 若在谟城,这会子都宵禁了。 上京人多繁华,治安严良,因此平时是不拘时辰的。可就算这样,现在都没回家也太晚了些。 忙碌两天赶回家来,最想见的人却没在。嵇将军兴致恹恹,只能独自回卧房先去沐浴。 饿倒是有些饿的,但嵇燃这会并不想用晚膳。等人回来了再说罢。 在厢房捧着兵书,半天也没看下去几个字。嵇燃干脆起身来回踱步。 要不,还是出去找找?嵇将军板着脸认真思索……这么晚了,他不放心也是正常的。 只是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去寻,不如传个哨令给子川,叫他帮自己寻算了。 但要是找陆川帮忙,少不得要被弟兄拿这事儿调侃自己至少一年。 …… 眼见快半夜,嵇燃实在坐不住了,正预备喝令阿金备马时,院外小道终于传来熟悉的轻悄脚步。 迎出去看,果然是冯芷凌回来了,身边还跟了个眼眶红红的紫苑,一看便是大哭过一场的模样。 嵇燃一愣。 冯芷凌也见他迎出来,却没顾上招呼,而是先对紫苑轻声安抚:“好了好了,夜已深了,你先去歇着旁的都不要想,我这头唤旁的婢子们来伺候就成。明日也不必早起,先惫懒几日,等我这头查明白,咱们再抉择不迟。” 等紫苑被冯芷凌半推着回了自己房间,冯芷凌方才顾上回头,与站立半晌的嵇燃招呼道:“谨炎哥哥何时回的?今日倒是早。” 嵇燃:“已是人定之时,也不算早了。” 冯芷凌失笑:“是我开口莽撞了,原是想说两日不着家,我还以为将军大人今夜也不肯回来呢!”她调侃道。 “你在家里,我怎么会不肯回来?”男人脱口而出。 冯芷凌:“昨天不就没回来么?” “前天,也没回来。”她又补充。 家中郎君一有事儿就来无影去无踪,害她着急想同他商量要紧的事都没法找见人影。不仅如此,连叫人传信也不知从何处传去。 第93章 姊妹:待君抉君儿不知她与紫苑情同姐…… 夫人说的倒是事实。 嵇燃心甘情愿摆出理亏状:“都怪我。” 尽管他是有公职在身,才夜不归宿。但这一点冯芷凌显然也知道,哪还用去强调呢? 若若想调侃他,难道自己还能回嘴不成?再耿直的人也没有这么不识相罢。 “差点就准备出门去找你。”嵇燃问,“都这么晚了,在外头用了饭?” “没呢。”冯芷凌叹气,“你看紫苑那样,我哪里有心情顾上晚膳……谨炎哥哥不会也没用膳罢?那先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简单的来,我去房里同你细说。” 先前的事还没机会讲,如今又生了新的状况。 原来,今日嵇府门房一早就收到了给夫人的信。下人不敢耽搁主子的东西,便早早拿来内院里头,恰好冯芷凌练完箭正有空,当即将信拆开看了。 送信来的人只留了个语焉不详的“许某”作落款,冯芷凌却一看就知道,这是许蕤庭那儿递来的消息。 从前她就知道,许蕤庭为了保证消息隐秘,也是为保护向她买消息的顾客私隐,是从来不会在外传的纸上留下直接消息的。 果然,信中只说她先前所询之事有了些许进展,因此请她见面一叙,却只字不提甚么事儿甚么进展。 冯芷凌实在急于知晓情况,便一大早就带着随从出门去找许三娘。 只是不知究竟是新的宫中秘闻,还是她先前留下的那玉山笔枕,竟真被许蕤庭追查出了有用的新线索?只是谟城劫案与上京风云相隔这许久,也不知得来的消息能否起到帮助。 一大早登门拜访有些许不妥当,但许三娘既能派人这么早便送来消息,想必不会对她的突然造访感到唐突罢? “夫人起得真是早。”见冯芷凌果然当日便上门来了,许蕤庭含笑招呼。 此刻甚至太阳还没整个跳出来。这嵇府里头,又没公婆要起早孝敬,怎么这位夫人这样早就收到她的信了? 许蕤庭心想,还真是个勤快人。 冯芷凌道:“收到三娘的讯息,怎么能按捺得下好奇。因此才贸然一早上门,礼数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您太客气。”许蕤庭笑道,“阿巍,去将我书案边那沓纸取来。” 冯芷凌在客位坐下,接过那沓宣纸仔细翻看。 翻完后,冯芷凌沉吟许久,问道:“请恕我多嘴问个啰嗦。依这记载的消息来看,那批独山玉石料,是有人送给二皇子的?” “没错。依着您那回画的样子,我这头是四处找人去探查,见了块颜色相仿的玉就上去盯着描,当真有了收获。”许蕤庭得意点头,“准确说,是前年有人在地方买官,曾说动二皇子舅父帮忙,后来便不断送礼进献,行贿礼单中就有一块中州来的原石玉,水色极好。且整块浑圆高达三尺,端的是价值连城。先前您说的那独山玉翡笔架,就是这玉料的边角雕成。” “那玉石呢?”冯芷凌问,“如此宝玉,无论做什么物件,寻常人家摆着也是镇不住的,莫非东西在二皇子府中?” “夫人所言极是,寻常人家的确镇不住。恐怕连二皇子殿下自己,也是如此想的。”许蕤庭道,“因此,那玉身所制的青鹤九转云霄鼎,如今就摆在皇宫内库里头。” “原来……是送给了圣上。”冯芷凌叹道。 “恐怕正是因此,许娘子才得以追查到来源的线索罢?”冯芷凌喃喃自语,“若是寻常玉料,即便寻到雕刻的工匠,也未必好分辨原料是从谁手上来的。” 可若是宫中有详细记载的御品,又是皇子亲手送出,那就大不一样了。 许蕤庭笑笑:“实不相瞒,许某确实也有些宫里头的消息来源,只是究竟从何处探来,却不方便再同夫人透露细节。只是我可以保证,两玉同出一源。纹路深浅吻合不说,原产来处也是一样,这两点我已寻皇家玉匠核对过的。” “许娘子肯保证,我自然信得过。”冯芷凌道。 可若只是二皇子收到的绝品玉材,被精心制成玉鼎送去宫里还好说。那玉余料所制笔山却流落在市面,甚至被三皇子当做掩饰的货物运去了西北? 冯芷凌怎么设想,都觉有些牵强。 玉鼎是皇子专门敬献圣上而作,那么所剩的玉料,通常会雕作同一用途的物件装饰,或干脆统统磨毁。这一举措讲究的,便是要敬献之物愈发材质珍稀、独一无二。 哪怕二皇子可能同三皇子沆瀣 一气,共谋逆反,也不可能为了省事采买,就将府中现有的东西一股脑拿去做假镖罢。 冯芷凌讲述到这时,嵇燃问:“那会不会是二殿下所聘工匠,私自将玉料昧下转卖,才流落出去?” 冯芷凌道:“不瞒谨炎哥哥,这也是我那时想到的第一可能。只是为皇家做事的工匠,通常没有这样的胆量。此事许三那头也没详细消息,若想得知真相,少不得要去作‘高山清雪’那画师的雕刻坊中查探打听。” “此事交给我即可。”嵇燃道,“子川那头暗中行事便宜些,我叫他去查就是。” “也好。”冯芷凌颔首。 “今日便是为此,在那位‘许三’府上耽搁了这么久。”嵇燃微皱眉,“这么晚连口热饭也没用上?” 自从冯芷凌饿着肚子出去吹半日风,回来就发热病倒后,将军府里的主君对膳食之事便格外在意了。有时候夜归得迟,还要叫阿金将厨间的清单与用膳时辰都一一讲来,顺带了解一下夫人的口味喜好。 见冯芷凌半夜归来都没用餐,眉间就隐约阴郁着。 冯芷凌好笑:“倒也不能怪主人家不周到,你没看见紫苑回来那个样子?我的话还没讲完呢!” 白日在许蕤庭家中将信息交涉一番后,冯芷凌自觉暂无线索可以钻研,便起身准备告辞。出厅堂时,门外有个素衣雪肤的女子,抱着几根练武用的木桩从前头院子经过。 那女子身形婀娜纤细,面容妩媚可人。冯芷凌忍不住留意了两眼,更为那女子拥有惊人力气而倍感意外。 抱着木桩经过的君儿也恰好往这边看来,本是好奇阿巍所说的“一掷千金大小姐”究竟何许人也,不料这一望,便叫君儿眼眶通红起来。 “昭昭!” 君儿手里木桩跌在地上,险些砸了她的脚。君儿却置之不理,踉跄往冯芷凌这头奔来。 在厅堂门外等候的护卫立即拔剑拦阻,君儿鞋都跑脱了一只,赤着单足含泪停在剑刃之前,只顾美目盛水凝望冯芷凌的方向:“你当真不记得姐姐了吗?” 冯芷凌讶异之下还未反应,身后跟着出来的许蕤庭忙不迭喊:“君儿姑娘,这位夫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你妹妹呀!” 旁的不说,这年岁便对不上罢? “想必姑娘喊的不是我。”冯芷凌晃过神来,侧身去看身后一脸迷茫的紫苑,“看来暂时不能告辞了。究竟如何事态,还请这位姑娘先同我们解释一番。” 由此,才引出了紫苑满脸是泪回府来的一幕。 嵇燃了然:“想必那位姑娘,确实极有可能是紫苑的家人。”否则,夫人同她的婢女回来时也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冯芷凌道:“虽然还未查证确实,但那位君儿姑娘说得极详尽,连紫苑身上胎记之类都能数个清楚,此事应是无误。君儿姑娘如今在许三那做事,以为紫苑只是府中寻常婢子,因此哭求我放她们姐妹团圆,甚至……” 冯芷凌胸口有些闷闷地继续道,“君儿姑娘不惜主动说出自己曾沦落风尘之地的遭遇,许诺只要我愿意放紫苑走,她愿意帮我做一切事情,哪怕要她去达官贵人跟前献媚,帮我图谋富贵都可以。” 君儿不知她与紫苑情同姐妹,无意中的言谈哀求反而是一种冒犯。冯芷凌对此倒是毫无怨怪,只是想着这茬心里难免也不舒畅。 既难过于君儿卑微哭求的可怜,又担心紫苑一时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变化。 恰好厨房送了饭食来,两人沉默着等下人摆好退出去后,才重新继续对话。 嵇燃替冯芷凌先盛一碗汤:“忽与至亲相认,一时难以消化也是正常。此事还要紫苑自己想明白才是,你不必太为她忧心。” “道理是知道的。可这些年,我拿紫苑当半个妹妹来待,甚至同她的亲近,早已远超冯府里那个亲妹。” 冯芷凌端着汤匙毫无胃口,“她在世上能多一个亲人我当然高兴,可这位‘君儿姐姐’看似也是个苦命的人。姐妹相认,日后给紫苑带来的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事儿我一想起来,也忍不住的操心……” 当着紫苑的面,她唯有表现出温和支持的样子,方能安抚对方。可背着紫苑,冯芷凌今日究竟有多揪心,却无法言说了。 她心情不好。虽然没讲明,可嵇燃看得出来。 嵇大将军忍着想把人揽在怀里轻柔安慰的冲动,努力寻找只言片语试图宽慰夫人心情:“你这样疼紫苑,是她的福气。” 冯芷凌幽幽道:“你不懂。” 若她只是刚成婚一年的冯芷凌而已,只能算作紫苑身边一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姐姐罢了。可要是加上梦中阅历…… 心智心境毕竟都不同。梦醒之后的冯芷凌,有时说是把紫苑当女儿一样教养也不为过。 嵇燃没法子:“我确实不大明白,紫苑是你婢女,又跟了你这许久,情谊深厚。她想必不会为那突然出现的姐姐,当真要向你求恩典去姐妹团聚罢?” 既然这样,夫人为何如此忧心忡忡、闷闷不乐呢? 第94章 解意:渐相投我自然也归你管 冯芷凌闷了会心思,才道:“从前囿于深宅,我身边时常陪着的人……唯紫苑罢了。” 嵇燃足足花了两息时间,才反应过来,她口中从前究竟指的是什么。 幻梦中那重尘世纷扰,冯芷凌曾在他们上京重逢后主动剖白。但那次之后,除了议及他宿命与李成哲可疑举措之外,冯芷凌几乎不会在他面前回忆她的梦。 听若若所言……似乎梦里那个她自己过得并不快乐。 “我对紫苑这点信心还是有的。以她的性子,不会为偶遇一个君儿姑娘便来向我请辞。正是因此,我才更加难以决断。” 冯芷凌道,“她曾为陪伴我不肯嫁人,在宁府中半生未得姻缘。如今亲缘重觅,乃是天赐,我又当真应随她的心意,继续留她在我身边么?” “既然她愿意又有什么不好?”嵇燃反问,“紫苑对你最是忠心亲近,你真叫她出府同亲人生活,恐怕她难以习惯。” “你待她的事也太小心翼翼了。”说着,嵇燃都忍不住吃味起来,“依我看,紫苑情绪动荡是人之常情,毕竟今日与亲人相认得突然。你如此心情忐忑,反倒不像我那一向自有谋算的夫人了。” 冯芷凌微红着脸飞他一眼:“我是在正儿八经地同谨炎哥哥述说心情,奉承可不会管用。” 嵇燃无奈:“那位君儿姑娘为了同妹妹相聚,不惜以己身为筹码,来同你谈条件。依我拙见,这件事儿哪里要这样揪心?你将紫苑这个姐姐接到府上来就是了,咱们家也不缺她一口饭吃。” 冯芷凌:好像……的确可以。 那她揪心半天,既想着自私地挽留紫苑在自己身边,又怕她错过与亲人的机缘将来孤单等等愁绪,岂不是自讨没趣而已? 冯芷凌这样呆愣愣的神情,着实叫嵇燃看了个新鲜。 他夫人关心则乱,竟然失了往常的机敏聪慧,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 伸手将人拉到身前浅拥着,嵇燃忍不住先深吸一口发肤传来的淡香,这才继续道:“早就想问,那位许三是何等人物?我好似在上京没听过这一号人。此事只要他不为难,加上那位姑娘自己愿意,想必可畅行无阻。” “我明日派人去探探君儿姑娘口风。”冯芷凌开口又忙改口,“不!还是我亲自去一趟更好。” 下人传话,就怕传个不清不楚反而耽误。 “这么急,不等紫苑缓明白了再决定么?”嵇燃把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胳膊倒是越缩越紧,“我明日得上朝,倒是不能陪你去。若你觉得不妨碍,我回头派人打听一下这位许公子的来历如何?” 冯芷凌推他:“打听是可以,但莫太无礼。许三乃我梦中的故友,只是此世想必她不识得我罢了。她消息又很灵通,若发觉你在暗中打探,或许会对我更有戒心。” 上京这位神秘许三,居然能被若若称为“梦中故友”? 嵇燃松开胳臂,手还是圈着她,吃味道:“什么程度的‘故友’?” 上回都这样那样了,他作为夫君总有资格问一问、醋一醋罢? “谨炎哥哥想哪儿去了!”冯芷凌哭笑不得,“许三是女儿身,素日喜欢作男子打扮掩人耳目罢了。梦境里多亏有她,替我行不少便利。” 嵇燃方知自己醋错了人选,却刻意知错不改,依旧揽着冯芷凌问:“这倒是我的错。可我的赏 呢?” “什么赏?”冯芷凌抬手去推他胸口,“错了哪还能有赏?”想得美! 这人搂着自己半晌不挪窝,心里那算盘珠子拨得她都能听见好几声。 嵇燃笑着低头,在她玉润的脸侧啄一口:“方才提了个好建议,难道若若不应该赏我?”同时感慨自己的脸皮,在夫人面前真是越来越厚…… 他要是像上回那样,不多开口直来直去,冯芷凌还难以招架些。偏偏这会急切又要风度翩翩,装作君子相来向她讨。 冯芷凌岂是逢进便退的软性子?别开脸故意不给他亲:“真要论赏,整个将军府都是谨炎哥哥的,哪里需要向我讨东西?” “我想要的东西可不归我管。”嵇燃停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呼出的热气叫冯芷凌的耳廓又麻又酥,“反倒是府里头都归我夫人管,嵇某只怕得罪了她,将来会被扫地出门。” 君子装不住半炷香时间,大掌已按捺不住主人心思,在掌下那寸纤腰轻轻摩挲。 上回才稍碰一碰这里,若若就受不住了…… 冯芷凌半边身子都发软,强撑着靠在他怀里:“饭都没顾上用呢!” 刚才是他急着给她盛汤,如今又不给她机会坐下多喝几口。 嵇燃心想:是了,若若今晚还没正经吃什么…… 但人已经被自己抓在怀里,不收上几分利息,万没有随意放走的道理。 男人拉着她不准走,自己反倒往身后的椅子上一坐。冯芷凌被他膝盖拦着,左右分毫难移不说,突然恶劣起来的伪君子还要伸手摸她的脸,看似温柔实则强硬地要她微垂下头来看他。 “方才光顾着给你盛汤,自己还没喝上一口。”嵇燃结实的上身挺得板正,伸颈主动去捉她的唇,哑声征求:“渴得很,让我尝点儿……” 话尾还没落干净,那一“点儿”已经被两人唇舌吞咽下去。 细密清浅的水声在桌边响了一炷香有余之久。等下人进来收拾碗碟时,只见主君一人在残羹剩饭旁满脸闲适端坐,一同用膳的夫人并不见踪影。 “半个时辰后备好热水来。”嵇燃吩咐,“另叫两个内院的婢子来伺候夫人洗浴,紫苑那头这两天谁都不要打扰。” 下人领命而去。 房内没了外人,嵇燃这才起身往内间走:“若若?” 冯芷凌方才被他亲得招架不住,用力后退一步反而不小心打翻了桌沿的汤盏,溅了些汤汁在后腰的衣裙上。这才匆匆忙忙躲进内间去褪外衫。 衣裳解开一半才想起来,这里是嵇燃的主房,不是她常住的那厢房。 此处哪会有她的衣衫可以换? 想回房时,下人又进来收拾。沾脏的外衫已滑落在床边地面,冯芷凌更不肯捡起来穿了。 等嵇燃进来,就见冯芷凌只穿着中衣站在内间。 外裳宽大,尚不如何显露女子曲线。中衣贴身不少,交领处走线又沿着腰侧往内折,轻而易举便能叫嵇燃想起刚才摩挲时候的柔美亲腻。 喉咙的干渴复起,嵇燃面上却不动:“怎么站在这里发呆,也不怕着凉。” 不等冯芷凌开口应,便取了件带皮毛厚重些的男子外袍替她披上,“风寒才好不久,当心。” 冯芷凌手捏着袍边,有些不信似的望着他。 刚还亲得差点伸手解她的衣裳,这会又装成平常那个沉稳温和的谨炎哥哥模样…… 男人,真是善变! 似乎看出冯芷凌眼神中的控诉,嵇燃无奈地勾了勾嘴角:“若若把我当什么人了?” 难道见她衣衫不整就要扑上去?虽说实话,他不可能不想…… “要是你不喜欢,我一定不会妄动的。”他低声允诺,“府里一切你都管得,我自然也归你管。” 冯芷凌:……话是好话没错。 她怎么不太信呢? “且听着。”冯芷凌答得似笑非笑。 前不久也想叫他亲够了放嘴,可某人压根不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要是再遇上这境况,该算他听话,还是她没说话? 真真是可恶极了! 嵇燃:“送你回房,待胃里克化了再去沐浴?我已叫他们别打搅紫苑,今夜换旁的婢子来伺候。” 冯芷凌:“不必克化,横竖我也没吃什么。”亲都亲饱了! 嵇燃回味了一会,诚实道:“确实委屈若若了,倒是我尝得的量多些。” 冯芷凌羞恼地砸了他一拳头,自顾自出门去了。 不就住同一个院里的两间房,到底有什么好相送的。 走回自己那儿,冯芷凌才想起还有事没来得及告知他。若只是镖局的事也就罢了,一向是她自己拿主意,嵇燃唯有支持。但另一件事,少不得要先同嵇燃将情况讲个清楚。 回头往主房方向唤了嵇燃一声。才在房内解开外袍的男人一愣,也穿着中衣就径自过来: “怎么了?” 他的中衣似乎紧些,被房内烛光一映,胸口与胳膊处结实的线条便格外清晰。冯芷凌先是下意识避开目光,后又心想,嵇燃见她只着中衣也没不好意思,她还避讳什么? 于是转回脸来,要脱自己身上的外袍还他:“先穿上,我自己去找件披风凑合一会。” 嵇燃却伸手按住她动作:“我用不上。” 他的手热得像在火上烤过,的确是用不上……冯芷凌默默将袍子拉拢几分。 “不知道前两日的事情,是否有护卫传信?”冯芷凌先问。 嵇燃道:“前两日奔波辗转,倒是还没来得及收府里的消息。” “那还是我先说个赶紧罢。”冯芷凌想了想,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始描述,只好言简意赅,“我把二皇子脑门砸了个包……唔,当着三皇子的面。” 嵇燃:“……” 半晌,他才继续开口,“吃亏了没?” “没有的。”冯芷凌道,“若实在招架不了,我那日就不惹这事了。” “砸罢。”嵇燃摸了摸她的手,“拿什么砸的?” “谨炎哥哥怎么不问二皇子伤势如何?”冯芷凌忍俊不禁,“拿什么砸倒不要紧罢,就是酒楼里头寻常的酒盏而已。” 嗯,铜镀锡的,丢来砸人颇有分量。 第95章 续命:换丹心丹药效果越猛,将来反噬…… “昨日,几位殿下都在朝中。” 嵇燃道,“我看二殿下精神抖擞,康健得很。” 圣上也瞧见了二儿子头上那微鼓的包,只是没当着群臣的面过问。待散朝后,倒是单独将四个儿子都叫去了。 “究竟怎么回事,惹得你要生气还手?”嵇燃这时才关心缘由,且觉一定是旁人先出手挑事,自家夫人才丢东西的,“是否有人刻意刁难?” 一听冯芷凌说与皇子起了争执,嵇燃第一个想到的对手却不是李鸿越,反而是李成哲。 先前在温泉小行宫,李成哲可是遇见他便阴阳怪气。 冯芷凌道:“我们好好儿在包间里用膳,他们却在外头大声羞辱你的兵卫。我疑心对方是故意找茬,百般忍让着实不是办法,因此干脆装作不识身份,一气之下将酒盏丢出去。” 甚至是她有意朝着人丢去的。家里人无辜遭了辱骂,这心气总归是顺不过来,冯芷凌干脆顺着脾气发作。 此事是她胆大妄为了些。但行动前冯芷凌便想好了,横竖自己在宫中亦有倚仗,又是对 方招惹在先,若论对错,自己总归不会占下风。 “对了,那日的随我出府的兵卫不知是哪两位?”冯芷凌问,“二殿下醉酒挑衅,他们倒是岿立不动,忍让许久。是我有意看看外头人究竟什么打算,才开门接招的,现在想来还是我莽撞了。我倒没事,反正有姨母替我兜着,但不知他们会不会因此得罪殿下,有碍将来升迁。” “皇子殿下管不着我麾下兵士晋升。”嵇燃无所谓道,“府里几个都是机灵的,会见机行事,不必担忧。” 哪怕冯芷凌没现身,他们自己也知道该怎么处理最好。不坏大局为前提,一时之气如何忍都使得。 嵇燃这头才从冯芷凌处听了个大概,那边便有兵卫,将这日夫人外出所遇都禀报了来。 只是冯芷凌讲述时,强调李鸿越与李成哲蔑视兵卫,出言挑衅。兵卫这边传来的消息,却是将那日经过事无巨细都撰写下来,送到嵇燃跟前。 连李鸿越见了嵇夫人是如何语言神态,都没省略。 将纸上记录阅览一遍,嵇燃今夜还算愉悦的心情……被彻底毁灭。 他手下的人办事牢靠,不至于在记载中妄加揣测。因此白纸黑字所书写的内容,不过是那日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罢了。 虽说李鸿越除了无礼轻蔑外,看似没做其他逾越冒犯之举。然而嵇燃听过此人常眠花宿柳的风流韵事,将这些联想到自家夫人身上,自然不会痛快。 嵇燃的不痛快一时只能憋在心里,正为此事头痛的,却并不止他一个人。 宫中圣上也才拆了外头传进来的密报,见自己两个儿子竟在宫外同琪贵妃的宝贝外甥女起了摩擦,一时无话可说。 半晌,才喊秦玉阳来看。 他这两个荒唐儿子……真是叫他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一个为逃走的歌姬恼羞成怒,一个对朝臣的夫人念念不忘。 尤其二子。李鸿越在朝中最显著的名声,一是呆直,二是平庸。分明是几位皇子中相貌生得与李敬最相似的,却也是气质最不贴合的……想推旁的皇子上位储君,或许都有一二论道。唯李鸿越,什么优点也数不出来。 偏还时不时给他惹些麻烦。若不是看在有血缘关系的分上,以他年少气盛时脾性,早把这个不成器的皇子赶出宫外。 秦玉阳得圣上召唤,上前来看,方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叫圣上这样沉默。他勉强找理由宽慰:“圣上不必忧心,二殿下总归知道些分寸。” “我看他就不知道‘分寸’两个字怎么写。”圣上按了按酸胀的眉框,疲惫道,“你看他这么大的人了,在外头还不知道端着点皇家威仪,到处给朕丢脸。” “二殿下毕竟……”秦玉阳轻声道,“您待他的仁爱已到极致了。” 李敬沉默。 良久才道:“明儿再叫老二来养心殿一趟。” 他懒得管教早就成年的皇子,只是这次老二行事太不体面。 要是叫贵妃知道她的心肝险些受欺负,这气头更是没完了……他李敬难不成还有几年好活? 眼下就剩这些日子,尽快将朝事理会完,抽时间最后陪琪儿一阵也就罢了。 今日还剩些地方奏折没批完,李敬吩咐秦玉阳:“再去取两颗丹药。” 秦玉阳不吭声,先往地上一跪:“您已连服了三日,今夜不可再用了。” 丹药效果越猛,恐怕将来反噬越重。 “都用了这些时日,也没出现过绞痛症状。”李敬并不在意,沉声重复一遍,“去取。” 秦玉阳无法不遵从,唯有违心取药。 先前圣上暗毒复发得急,为吊命续气,圣医才出此下策。只是将丹药交出前,圣医已再三警告,丹药虽然续命的效用强,但日后油尽灯枯之际,浑身会千倍万倍疼痛不已。 且因丹药回生之效延续,届时再想死得干净利落,也是不可能的。 个中细状,狠厉如秦玉阳尚且听得心惊。圣上李敬却面无波澜,甚至微带喜色:“真有如此神药,就有劳医者了。” 短暂余生,苟延残喘地活得勉强,还要为神智与身体的衰退而惶恐不安,实在不是他李敬的作风。 倒不如痛快些……他想做的事还有很多。 * 冯芷凌原想独自上门,去许家商量商量君儿的去处。 房里一天一夜没出门的紫苑,却换了崭新的衣裙出来,要与她同去。 “麻烦事儿是因我而起,哪能叫夫人去替我奔波?”紫苑不肯,“往常您去哪儿紫苑就跟去哪儿,没有日日在府中偷懒的道理。” 冯芷凌道:“你知我心意,只想叫你好生歇歇,好生想想。只是先前我们都想岔了,分明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为何不用呢?我不想耽误你们姐妹长聚,又舍不得你,那叫君儿姑娘来咱们家就是了。” 紫苑低头道:“好好儿往府里头领一个生人,紫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冯芷凌笑道:“甚么生人?她若真是你亲姐姐,那便不叫生人。莫说是接一个陌生女子来府里头,便是你将来不肯外嫁,要叫夫婿入赘进来,我也是巴不得。” 一番话叫小婢女眼泪汪汪,直抽噎:“夫人待我真好。” “擦擦泪罢,哭得猴儿似的,待会君儿姑娘见了,恐怕以为你又受什么委屈。”冯芷凌有意哄她展颜,岔开话道,“昨日她情绪激动,说了半天颠三倒四的许多事还不明白。但记得你有个小名叫‘昭昭’呢!” 紫苑举着袖子抹眼泪,闻言不好意思:“还是紫苑好听多了。” “我倒觉得昭昭好听。”冯芷凌笑道,“得回真姓名,正正好新年给你做个平安牌。回头去看看喜欢什么玉色,咱们去挑一块料子,也给你姐姐做一个。” “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姐姐。”紫苑声若蚊呐,“我只当夫人是姐姐。” 后半句冯芷凌没听清:“你说什么?哎,她既能说出那许多细节,想必不会有太大差错。我这头也寻人多去证实,免得真有乌龙叫人白欢喜一场。” 冯芷凌没享受过几年姐妹情谊,就同庶妹愈发疏离。如今想着紫苑要多一个极疼她的亲姐姐,不由一改昨日忧伤,真心实意替她高兴起来。 看君儿的态度,想必是一心期盼与紫苑重逢的。 见冯芷凌面上只有欣悦,且尽力哄她放下顾虑模样,紫苑便不再多话。 这般安排若是夫人喜欢,那她也会高兴的。 第96章 认定:名紫君夫人,你是不是拿我当小…… 将事情想开,冯芷凌便有意着手尽快去安排。 却不料,这第一步就不大顺利。 到了许家之后。 “不是我许三不放人。”许蕤庭无奈,“是这位君儿姑娘,若在别处实在不妥当。” 见冯芷凌态度坚持,旁边君儿又眼泪汪汪的模样,许蕤庭着实没了办法。 “夫人也算半个朝中人,这事儿我便不瞒你,只是切莫往外声张。” 于是,干脆叫君儿自己将来历与近期动向,一一向冯芷凌交待了个清楚。之后许蕤庭才补充道: “事态便是如此。若您有意收留君儿姑娘,万一她踪迹泄露,您家恐怕便与这位殿下结了大仇,他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深怕将军夫人仗着宫中有宠妃姨母撑腰,便不将她的提醒放在心上。许蕤庭想了想,强调一声,“看在夫人是我老主顾的份上,许三这头便格外同您透个声儿。这位殿下的声势,在皇子之中格外出众。虽说不是储君,风头却几乎盖过储君殿下。此事您可要想明白。” 原来,此事还有如斯风险。难怪许蕤庭方才怎么也不肯答应给人。 冯芷凌明白过来。 “这倒是巧了。若是旁人,或许我还得替家里掂量几分利害。”冯芷凌微微一笑,“但若是这位殿下……得罪也就得罪了罢。” 三皇子恐怕设计谋害嵇燃都不止一回,这梁子早结下了。 不差再多一个君儿的事。 本以为自己搬出君儿身后事,会叫心思细腻谨慎的冯芷凌退却。许蕤庭呆了呆:“夫人,与皇家牵扯的事儿可不是说笑。那位现今还在暗中派人四处搜索君儿姑娘呢!若不是我这头有些法子,当初带君儿姑娘出来时瞒天过海,无人察觉,只怕早被他搜着了。” “如此说来,的确君儿姑娘随意换动不妥当。”冯芷凌道,“将军府人多嘴杂,倒不如这儿清静。若为大局着想,还请君儿姑娘再忍耐一阵才是。” 君儿叩首道:“谢夫人宽容。只要夫人不嫌弃,妹妹又肯认我等我,君儿万事都情愿的。” 紫苑也在身后默默红了眼眶。再如何说舍不得冯芷凌,眼前君儿是自己唯一血亲姊妹,她哪能当真毫不动容呢? 许蕤庭啧啧感叹一声:“先前那世道真是磨人。姊妹两本是生在一处长在一处,竟辗转落得相隔千里。所幸昭儿妹妹路遇夫人得救,否则此事能不能圆满,还待两说。” 君儿也赶忙再拜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您救了妹妹,便是君儿的再造恩人。” “这是我同她的缘分,何必谢。”冯芷凌道。 “既如此,那唯有将君儿姑娘先留我这了。”许蕤庭喜气道,“夫人莫怪,君儿姑娘做事细致又麻利,如今我这儿可是少不得她的。” 旁的不说,君儿来了以后,他们家伙食可是改善不少! 冯芷凌无可奈何:“君儿姑娘只是暂留你家罢了,人可是我们昭昭的。” 紫苑红着脸细声争辩:“夫人还叫我紫苑罢,别的名字我不习惯。” 君儿有些怅然地在一旁帮腔:“夫人照旧唤妹妹便是。说来我其实也不叫君儿,从前的大名早记不清了。” 年幼时还没来得及多学几个字,父母兄长便遭了意外。哪怕后来学艺,作诗弹琴样样精通,这没写过的名字到底是找不回来。 “我还说替你们姊妹做两块玉牌。”冯芷凌有些可惜,若有所思道,“姓氏或许记得罢?不知君儿姑娘能否告知我。” “许是姓林?”君儿不确定道,“家里人说话带些方言,究竟是‘林’是‘宁’,或是其他,君儿也不大敢确信。” “那一带姓‘林’的多,应是前者。”去过君儿紫苑故乡的许蕤庭插嘴道。 冯芷凌:“‘林’姓很好。” 差点以为君儿紫苑,竟和宁煦算半个本家。 “林君儿林紫苑,也是好听的。”冯芷凌含笑,“既然有姓名,东西我就照着做,算给你们姊妹相认这件喜事,添个彩头。” “紫君也好听。”许蕤庭又插嘴,“不若叫‘林紫君’。” 两人便都拿眼睛看着君儿,等候她的意见。君儿眼眶一红,感动不已:“紫君喜欢的,就这样罢。同妹妹的一样就很好。” “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了。”冯芷凌叹了一声。 今日本是打算上门来接君儿,不料背后还有这一遭波折。冯芷凌想了想问:“她们姊妹难得相遇相认,还来不及在一处多叙叙,如今君儿姑娘又不便外出。若你们不介意,紫苑也愿意的话,我倒舍得叫她在这儿住两天。” 闻言君儿脸上露出喜色。冯芷凌转眼看紫苑,见她并无勉强不乐的神色,又道:“只是许三娘子也得同我保证一声,您这处确定安全,我才能安心留人。否则,还不如将人一并接回家去。” 君儿愣住:“许三娘子?” 冯芷凌这才知自己顺口将许蕤庭女儿身说穿:“原来君儿不知……我顺嘴惯了,实在不好意思。” “无妨无妨。”许蕤庭摆摆手,“君儿姑娘住多几天也要知道的,这事儿自家里瞒不瞒的无所谓。” “我这自然是安全的。”许蕤庭道,“可以放一百个心。若有变故,我也会提前安排人接应离开。” 冯芷凌点头:“那我就先回府去了,晚些时候叫人送紫苑的东西来,过两日便接她回去。” 见紫苑不舍又可怜的模样,知道她担心什么的冯芷凌笑着刮了刮她鼻头道,“就两日,保证接你回府。等回头想你姐姐了,再送你来。” 寒暄一番正要告辞时,许蕤庭又忽追到门口,将冯芷凌喊回来几步。 “差点忘了,先前听说了些风声时,便想同夫人交待的。”许蕤庭有些犹豫,到底还是告诉了冯芷凌,“近来,我这头收到些宫里的消息,都传重华宫那位贵妃娘娘圣眷不再……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姨母同圣上? 这消息着实意外,但冯芷凌先前便在宫中住了许久,借由自己出宫前的情势,也略猜着些起源。只是不知宫里如今是个什么发展。 听许蕤庭提醒,便也真心实意道:“多谢许娘子,我这头会想办法多同姨母联络的。” 转身要走,又被许蕤庭留住。 “对了,还有一事。”许蕤庭摸摸头,困惑地道,“先前就好奇,想自己打探试试,但总也找不出确切理由……许某想问的是,第一次来我家时,夫人为何会送我一支糖葫芦?” 总不可能是因糖葫芦好吃,路上恰好给她买了一个罢? 冯芷凌失笑。 她还以为许蕤庭不打算问了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冯芷凌笑笑,“许娘子实在想知道答案的话,或许还得等等。” “我得等到什么时候?”许蕤庭急道。 “大概,等君儿姑娘可以放心去我家常住,且能抛头露面的时候罢。” 留下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冯芷凌摆摆手转头就走了。 许蕤庭:似乎话中有话,她的设想有点大胆……会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 回府叫人收拾了紫苑的东西,预备送去许家。旁人办事多少不那么信赖,冯芷凌便叫阿木去送了。 许蕤庭那处虽然隐蔽,但她已去过几趟,不知会不会有人盯着将军府里头人行踪。想来不大安心,冯芷凌便提笔简单写了封信笺,叫阿木一并带去给许三。 虽知许蕤庭消息神通广大,或许不需她多嘴提醒,但为图个心安,啰嗦一句也是好的。 阿木才走不久,嵇燃就回来了。 “今日倒很早。”见他一身官服极显威严,归来面色又有些阴沉,冯芷凌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 “最近总有人在朝上弹劾邓大人。”嵇燃揉了揉太阳穴,“回回都少不得同他们打机锋。” 他从前最厌烦同这样的人争口舌,如今不得不为维护自己人频频出面。 有些事儿烦就烦在口舌解决不了,刀剑又不能拿上来用。 难怪此前邓翼明示他杀了张煊,嵇燃这回算是感同身受。 留着那等油滑之人在朝中添油加醋地帮腔,换作如今的他也会恨不能杀人。 嵇燃难得带着一身冷意回来,显而易见是真遇上烦心事了。冯芷凌虽也替他发愁,又免不了觉得生闷气的嵇燃看起来与往常大不一样。 这副模样她可太少见到。 谨炎哥哥平素性子都是收敛的,少有这样怒气外溢的时候。便是在谟城被无礼的部下挑衅时,也应对得八风不动,毫无怨怒。 “莫气莫气。”她只好哄道,“这些小人!邓大人在西北任劳任怨,高风亮节,他们也敢在上京陷害他,真是过分!” 嵇燃脸上的冰霜挂不住了:“夫人,你是不是拿我当小孩子哄?” 啊,有吗? 冯芷凌故意板起脸:“谨炎哥哥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我怎么敢这样对你呢?” “你有什么不敢的。”嵇燃紧绷的眉宇总算松弛下来,语带亲昵地控诉他夫人,“若若待我好敷衍。” 第97章 入室:求双宿谨炎哥哥会立刻从我这搬…… “我没敷衍!”冯芷凌拒不承认。 她就不该接这话茬罢?眼看着嵇燃心情似乎是好转起来,但男人的注意力却从朝事挪到了她身上。 冯芷凌后退一步:“我先去趟厨房。” “离饭时还早。”嵇燃一把将人揽了回来,“有事使唤阿金阿木去便是。” “阿金早上出去替我收账,阿木方才也帮我办事去了。”冯芷凌伸手下去掐他虎口,“得力的都不在府中,自然不如我直接跑一趟。” “紫苑也不在?”嵇燃嘴上问着,心里倒猜出了七八,“认亲那事解决了么。” “她们姊妹相认,少不得先聚聚。”手掌粗硬怎么都捏不动,冯芷凌只好作罢,“那位君儿姑娘一时又不方便出来,只能先安顿在许三那藏身。” 说罢,便将今日才从许家打听到的情况,同嵇燃倒了个干净。 “原来是三殿下身边爱姬……”嵇燃若有所思,“怪不得前些日子,宫外动静那么大。” “他当真还在搜查君儿么?”冯芷凌小声问,“这事儿也过去许多日了。” “在搜,只是动静小些。”嵇燃答,“此事毕竟不是光彩理由,三殿下也是寻了旁的由头才敢派亲兵四处搜查。可这阵仗终究是传去了圣上耳里,将人叫去斥责一通不说,那日连二殿下也一块儿骂了。” 说着伸手摸摸冯芷凌鬓发,“今后要是有机会,我再替你出气。” 冯芷凌:“什么气?” 思及他方才提到二皇子李鸿越,冯芷凌才反应过来是包间外那事儿,“横竖我也砸了他一脑门包,到底谁更气还未可知。” 冯芷凌说的是两个皇子羞辱嵇燃兵卫之事,她已当场报复回去。嵇燃说的,却是李鸿越当众对他夫人露出垂涎之态的事情。 心知两人没理会去一处,嵇燃也不解释。 这些糟心的东西,少叫她费神才好。 主君同夫人在大院门口的走道处揽着说话,附近有下人原本要经过,见这景象都急忙绕道避开。 见了主子要行礼,打断亲近也是尴尬不已。 冯芷凌纳闷:“方才掐你也不疼么?”她可是下狠手,使了好大力气。 嵇燃:“我手上都是茧子,哪怕这个?” 再者,若若那点气力,在他这儿确实不够看罢。 冯芷凌不知道他给她挑了个留些面子的理由,听了连点头,也觉得是这道理。常年练武之人手掌布满厚茧,与她的皮肤触感摸上去大不一样,想必耐痛得多。 那她就是挑错了下手的薄弱处。 男人揽着她的腰一直不放,冯芷凌一怒之下报复心起,又伸手去掐他的腰。 这处的肌肤总不至于有茧子罢!况且腰部……一向是被人碰了难受的地方。 冬日的官服厚些,冯芷凌手指那点劲掐在嵇燃劲腰上,比挠痒痒还磨人许多。嵇燃万般无奈,将她作乱那手抓住直讨饶:“别折腾我了,心肝。” 再摸这掐那的,他当真做不成好人了。 冯芷凌:“那你放开!” 她耳朵逐渐热起来,只当没听见他光天化日下的胡言乱语。 人比她大上几岁呢,说话还越来越不稳重! 嵇燃:“还有事儿没说完。”硬是揽着她,将先前与贵妃有关流言说了一遍。 “上回想同你讲来着,一时竟忘记了。”嵇燃垂眸看她,“我知道娘娘的事你必定会担忧,只是近期或许不宜久待宫中。若你想去探望,当日便出宫回来才好。” 生怕她一去,又在重华宫连住好些天。 “我今儿也从许三那听说过。”说到琪贵妃的事,冯芷凌不由自主严肃起来,“她那能收到消息,你这又听见风声,想必传得厉害。” 嵇燃颔首:“先前几年,京中也传过贵妃娘娘一些动向,却没一个成真。因此我想,这事儿或不必太过忧心,圣上待贵妃究竟如何,你也亲眼见过。” “圣上待姨母如何我不担心。可宫里头水太深,难免叫人心生旁的忧虑。”冯芷凌道,“我还是过几日寻个由头,递信入宫求见一趟才能安心些。” “皇宫你带不了兵卫,我会安排人在宫门外守候。”嵇燃道,“若太阳落山你还没能顺利出宫,会有人给我传信。” 李成哲曾调查他家眷过往,如今又冒出来个李鸿越行事成谜……宫中诸事不便,嵇燃无法不担心。 冯芷凌:“我进宫门后,径直就去重华了,一路还能遇甚么妖魔鬼怪不成?” 看这架势,倒像她入虎穴一般。 “向来做事警惕惯了,这会更撒不开手。”嵇燃一语双关,抓着她的手还没放,“你这趟进宫去,不会又打算十天半月不归罢?” 冯芷凌:“我可没说!” 过两日还要去接紫苑,她怎可能不回嵇府来? “想叫我这会松手也行。”嵇燃笑道,“若若能不能应我一桩事?” “说来听听。”冯芷凌警惕道。 要是先前才成婚不久那阵,嵇燃如此客气发问,她就先应下半声再看是什么事儿了。 如今却是不敢松口。 否则,她才张嘴出个气音儿,嵇燃就敢说她已经答应了。他前些时日的案底,可还留在冯芷凌心头上。 嵇燃:“隆冬渐近,一个人睡厢房也冷清得很。” “不知道夫人能不能准我搬进主房去住。”嵇燃把自己的手塞进冯芷凌小一圈的手掌里,“若是肯答应的话,今后随便掐哪都行。” “给我也掐不动。”冯芷凌别过脸,“好啊,你睡主房,我去厢房。” 自然知道嵇燃不是换房的意思,两人如今情意渐明,倒也不是非得推拒他。可要是他想怎样都由着,难免叫冯芷凌觉得自己落了下风。 没同房都被摁着欺负了几回,等同房而居……这些事儿还能少么? 嵇燃颇擅打蛇随棍上,见她略羞恼玩笑而已,并非拒绝,就知此事已成一半:“厢房还是留着罢!偶尔军务繁重夜归得迟,我再去厢房洗漱沐浴也不打搅你。” “若这样说,厢房整个儿留给你,更是两头不打搅。”冯芷凌不肯失了嘴上利索,强词夺理,“何况还有西厢房不是?” 主房推到东厢,东厢推到西厢。赌着小脾气骂俏是有意思,可再这样争论下去,只怕他要被扫出嵇府内院范围罢! 嘴只能用来讲道理的话,站这里一天也说不过她。武将打仗有时也讲究先礼后兵,既然“礼”没有用,那就不必在意了。 对方不讲道理地吻下来,七分急躁中又揉着三分温柔。冯芷凌倒是预料了嵇燃会来这手,因此才在一开始就掐他的手,想跑。 掐了半天,也没撬动丝毫。 这会子被人摁在怀里亲了个七荤八素,刚松开能稍稍喘气,就听耳边人问:“答应么?” 冯芷凌:“耍流氓。” 嵇燃:再亲一口。 如此相交翻覆五六回,冯芷凌红着脸气急败坏:“答应了!今晚你挪过来睡。” 嵇燃:“我现在去收拾。” 出门收账的阿金和替夫人跑腿的阿木,恰好同时回府来。正要进内院禀报,就见夫人面带红晕、难得步子风风火火地往主房去,主君却才慢悠悠从内院出来。 “回来了正好。”嵇燃淡淡道,“夫人的事报完后,去我那处将东西收整一下,拿到主房里去。” 阿金呆住。阿木喜道:“谨遵主君令。” 阿木本是想说“恭喜主君”,但转念细想,成亲后这许久才合居,于主君而言只怕也不算喜事罢。他要是特地提点出来,是不是反倒叫主君尴尬? 于是绝口不提,只满脸高兴地遵令。 阿金倒是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张口就想道“恭喜”,被眼疾手快的阿木一把拦下。 “小的们这就去忙乎了,请主君稍候。”阿木拉着阿金正要走,想起夫人方才情状,又赶忙补充一句,“小的愚钝,不知东西待会该往主房何处放去,主君是否同夫人已有商定?” “你们先收着。”此事的确还没个商量,嵇燃便匆匆撂下一句话,去主房寻他能作主的夫人去了。 见嵇燃走了,阿木这才放心下来,指点阿金道:“你方才想说什么,也不动脑想想这光景合不合适?” 阿金此时也反应过来,这码事儿不适合拿来“恭喜”,不由惭愧:“还是你机灵。枉我跟着主君走南闯北这些年,竟连这点眼力见儿也没有。” “何止这回!上次我就同你说了,主君与夫人的事儿不必咱们瞎操心的。”阿木笑道,“你当主君是个憨傻的么?若是他想赢的仗,你何曾见过他输?” 更不要说身边的人。他若有意要抓,夫人哪里跑得了? 冯芷凌才进房门不久,后头人就跟过来,甚至礼貌性敲了敲门。 冯芷凌:“进。” 今夜都要登堂入室了,这会子还故意作这个模样,可气! 嵇燃进了内间,含笑问:“夫人, 我的物件回头放哪儿才好?” “就照你在厢房的布置放罢。”冯芷凌略打量四周,“除了铠甲沉重些,需单独备个架子,旁的倒是没什么可变动。” 她放这的布置也不多,挤一个嵇燃进来也绰绰有余。 还以为上门来又要被夫人借机奚落,没想到冯芷凌倒是认认真真地想他该如何安置,甚至连铠甲也考虑了进去。嵇燃只觉熨帖得紧,一刻也离不得她,走过去拥着人道: “我今日忽作如此要求,若若会不会感到为难?” 冯芷凌横他一眼:“要是我说为难,谨炎哥哥会立刻从我这搬出去么?” 糟,开口就给自己挖了个坑! 第98章 匕现:误情意任她压着趴好 男人闭上了嘴,假装方才的问题被他咽了回去。 冯芷凌也没同他计较。 两人到如今情状,同卧本就是迟早的事了。 虽说每次她都是“被”欺负的那个,可真要算起来,她也不能说是完全抗拒讨厌的。 只是这事儿不能叫那人知道,否则更是要得寸进尺。冯芷凌亦有自己的小心思,因此对嵇燃的要求倒也接受得坦然。 至于嵇燃搬进主房后是什么情况,到时再说罢。 因还担忧着重华宫中,冯芷凌便匆忙去了书房。先拟信一封,叫嵇燃派属下去为她传递。 “重华宫不好进外人,设法交到金姑姑手上也是一样。”冯芷凌叮嘱道,“若是方便,就替我将这一盒玩意儿送给姨母去。” 东西不贵重,却是宫外的外甥女儿一番惦念心意。嵇燃也懂,自然满口答应。 “近期不是戒严的时候,送这些倒不困难。”嵇燃道,“甚至,我上朝前带你入宫也可以。只消出来时,叫娘娘将她御赐来的令牌借你一日就是。那令牌是额外的特权,带着它出入宫都不受阻碍。”回头只消说贵妃亲眷凭令入宫,也不算贸然无礼。 说到令牌,冯芷凌方想起来一物,赶忙去屋内翻了出来。 “难道是这个?”冯芷凌犹豫道,“先前姨母怕我在宫里待得无聊,说是求了令牌方便我出宫走走,一直也没叫我还了去。我还以为这令牌只管一时的用处,时间长了自然不认,便也没放在心上。” 嵇燃接过来看:“不是那一块,那块是连养心殿也入得的。这块只是寻常出入的令牌,宫中禁卫都认识,也还能用。” 要是有这个,倒不必等琪贵妃传召接人,冯芷凌单独便可入宫去寻她姨母了。 冯芷凌不由喜道:“既然这样,就不必使唤人送信了。东西让我拿上,径自入宫一趟还方便。” 这阵子,同姨母连书信往来都没有,她怪想念的。 见她喜上眉梢,嵇燃叹气道:“就急这一日么?” 看若若这架势,巴不得现在就进宫里去。 “今日收拾收拾,挑明后日去就是。”冯芷凌嗔道,“我何曾是那样急的性子。” 见他眼神里有话,冯芷凌这才反应过来那丝戏谑,“我可不是故意避着你。” 她又不是第一次见识……哪怕今夜榻边多个人,也没什么好慌的。 嵇燃若知道她此刻想到了谁,只怕这会就想将人生吞了去。好在他不能知情,闻言只是笑笑。 免得自己多说多错。 … 日光还未暗尽,东厢已经被收拾空了。 嵇燃身为主君,房内的东西却少得堪称简陋。真搬动起来,除了两件盔甲要人合力,旁的都不算麻烦。 连人卷铺盖来,晚膳自然是直接在主房的外间用。 冯芷凌若不出府门,便喜欢着轻便些的衣衫在内院走动。屋内又暖着炭火,她干脆褪了厚袄,只身着浅鹅黄的缎织花锦对襟坐下用饭。 这衣裳颜色鲜嫩,格外衬得她面色如玉,娇美可人。嵇燃没见她穿过这一身,盯着看了好几眼。 冯芷凌:“回头给谨炎哥哥也做了试试?” 夫人怪伶牙俐齿。嵇燃收敛回眼神,不经意开口:“先前似乎没见你穿过。” “回府来预知天要冷,早早就吩咐下去做了些新衣裳。”冯芷凌执箸用餐,不紧不慢,“谨炎哥哥的我收在橱里,正想熏些清淡的香再给你拿过去,如今是省了事。” 她倒是镇定自若的模样,脸上一丝羞怯也没有。嵇燃也不想提前惦记晚间光景,可眼前人他记挂已久,近来又颇多亲密,哪还有叫自己神思不飘摇的定力? 今夜胃口是好的,却吃不下嘴边的饭。 看若若这样子,是拿着他不许放肆罢? 嵇燃索然无味地扒两口菜。借机向夫人求个入室登堂,倒也不是今日就非得发生什么。 真要讲起,他们成亲那日仪式也不算太完整,如今想来,处处都是遗憾。 就连冯芷凌暗中催促他成礼时,他也还在犹豫,导致夫妻对拜时慢了一会,没同她的动作完全一致。 饭后略消消食才好洗浴,嵇燃原想叫冯芷凌先去,却听她道:“我要去书房一会,谨炎哥哥先用热水罢。” 也不知道是与他同处一室面上尴尬,所以避让,还是真的去书房有事儿。 没法子,男人只得自己去洗浴一番。见冯芷凌还没回房,书房案边窗户又确实透着烛光,嵇燃不好意思撵上去干扰,于是径自回床榻去歇下。 看这动静,不等他睡着,有的人都不肯回来了。 才在床外沿躺倒,嵇燃便觉脑下枕了一块硬物。伸手去摸,竟是一柄镶嵌蓝宝石的锋利短剑。 * 冯芷凌在书房忙乎将近一个时辰,这才松松肩膀,叫婢女再给自己备水去。 清算账目,不留神便折腾晚了。她是想着,若过两日要为宫中奔波,只怕没心思看账本,倒不如早早算清,好叫阿金阿木将账目再分送回去。 回房时,房中寂静无声。隔着纱帘隐约望见一双长腿曲在床上,想必是嵇燃等她等得困乏,先歇下了。 冯芷凌便放轻些脚步,悄悄去侧间洗浴。夜深了,外头的风尤其寒凉,不过是从书房回来这一小段路途,就将冯芷凌身上好不容易聚集的热气都吹散了。 直到整个人缩进热气蒸腾的浴桶,冯芷凌才觉被吹冷的手脚又恢复了温度。待适应后,又嫌水太温和,她悄声吩咐婢子:“去加两盆烫水来,我再暖会儿身子。” 婢子领命而去,冯芷凌便靠着桶壁候着,闭目养神。 一日折腾下来,到这个时辰也疲乏得紧。 没察觉婢子脚步,耳边却响起来小股水流缓缓注入浴桶的声音,同时裹着浑身的水温度上升不少。冯芷凌闭着眼,正想说水热得够了,还没开口,那注水声便停了。 “替我揉揉肩。”脖颈与肩膀都有些僵硬,冯芷凌开口吩咐婢子道。 身边人依言伸手来服侍,贴上来的却不是冯芷凌所以为的、婢女细柔乏力的手指,而是男人的粗糙指腹。 冯芷凌意外睁眼回头:“谨炎哥哥?” 她还以为他是睡了。 “嗯。”男人应一声,“我替你按按。” 他殷勤至此,打着什么主意不言而喻。冯芷凌不置可否转回头,脸色却比被热水浸泡得粉红的浑身更烫起来。 连沐浴一会的时间也等不及…… 这么想着,背后那人却当真老老实实地在替她疏松筋骨。先前肆意妄为的大掌如今本本分分,丝毫没有探去多余的地方。 不仅如此,手法还 老道得很。按到几处格外僵疼处,叫冯芷凌忍不住闷哼出声。嵇燃也知在这处使力不会爽快,只能安慰她道:“这儿尤其硬结,要揉开些明儿肩臂才舒畅。” 说完,又尽心尽力给她揉了一炷香有余的时间。中途还不忘加回热水,免得冯芷凌着凉。 冯芷凌:“……” 谨炎哥哥还真是以她的身体为重…… 伺候着人按完,嵇燃这才出了浴房。外头候着的婢女红着脸进来伺候夫人,显然是将方才隐约暧昧的声音误会成了旁的举动。 冯芷凌:这回当着下人面宣淫的名声是逃不掉了。 中衣外裹了件袄子,冯芷凌这才舍得从热气犹在的浴房出来。回内间时,果然见嵇燃还在外沿躺着,见她回来,还起身让了个地方。 “我平素醒得也早,就睡外头罢。”男人低声道,“你畏寒,里面暖和些刚好。” 直到舒舒服服躺进用汤婆子暖好的被窝里头,冯芷凌都没明白今晚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心里都做好准备了,少不得又要像上回她生病,被嵇燃按在床上厮磨不舍。没想到今夜这人一反常态,倒有几分才成婚那时的样子,格外君子端方起来。 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同嵇燃的羁绊着实三言两语交待不够,何况冯芷凌也不是一味忸怩的性子。见男人甚至略背向她,拉拢被子就要睡似的,她忍不住伸手轻推一下男人手臂,问: “谨炎哥哥,是不是因等我太久,怨我没留意你?” 这模样怎么看,也像是有些赌气。 嵇燃:“我没。” “真话么?”冯芷凌才不信。 见嵇燃没转身,根本瞧不着脸上神情,冯芷凌就干脆趴着他胳膊上探身去看,“你这样我可睡不着,有事儿便同我说一声呀?” 她声音婉转动听,平时特地端庄些才显沉稳,如今在耳边黏糊糊撒娇似的,嵇燃哪里招架得住。 心里叹气,转过身来,将人搂在自己胸口,任她压着趴好。 “白日里问你了,是不是为难,你又没说是。”嵇燃闷声道,“你知道我脸皮是厚的,既然不是拿刀架着不许我来,那我可就主动上门了。” 难道还是为这句问钻了牛角尖?冯芷凌哭笑不得:“那时同谨炎哥哥打趣,我也没说旁的话罢。” 她这会子才有些害羞,自暴自弃地坦诚道,“要是不许你在主房睡,先前也早给你两耳光了。” 哪还能由着他亲来摸去的…… 有半句话也能当定心丸了。男人这才主动了一分,伸手轻抱着身上的人:“那你……枕边备着短剑,难道不是防备我?” 冯芷凌这才知道他究竟误会成什么意思,一时啼笑皆非。 她撑在他胸膛上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怪罪:“那柄剑!是我想学些近身可用的招式,才拿出来想着有朝一日找你讨教的!你当我拿来对付你么?” 第99章 长久:酝春宵只能张口去咬他的肩膀…… 谨炎哥哥竟以为自己前几日顺手放在枕边的短剑,是今夜为掣肘他而备,难怪忽然一副郁闷不已的样子。 冯芷凌抿嘴想笑。幸亏这乌龙只在自家床帏内发生,传不去外头。否则,嵇将军要被上京众人嘲好一阵罢。 听了冯芷凌解释的嵇燃:“……” 当真不怪他误会!今儿才说要搬去主房,夜间就发现若若枕边放着利刃。将军府里哪需女眷舞刀动枪去防备坏人,嵇燃自然就误会成她不允自己妄动,才作此举来警示。 心里头重担总算卸了,男人面上神情松懈下来:“原来如此。害我心里好一番争斗。” “争斗甚么?”冯芷凌不解,“谨炎哥哥不知我拿这物何用,尽管问就是,咱家一向是有话直说的。” 咱家。 这说法嵇燃喜欢。 他孤寡大半生,要说从没想有个家,那绝对是假话。只是他一向想得也实际,自己身为武将出生入死,一不图功名二不擅逢迎,又没个好出身,想稳稳当当叫家室富贵安然,难如登天。 也没遇过什么令他动念的女子,成家的事儿便一年复一年拖沓下来。 幸好圣上有意留他在京,给他和若若赐婚。如今他也算有个家了。 “我一时灰心丧气的,哪里提得起这个脸面问你。”嵇燃答。 好在若若是个敏锐的,察觉他情绪,今夜硬是主动讲开。 心结一解,嵇燃如今心思便活络了些。只是夫人才好声好气来安慰他,动作亲密地在同他说话。气氛温馨得恰好,嵇燃又不肯显得自己急色。 成婚多日才得这一幕,他怎么忍心破坏? 听嵇燃如此说,冯芷凌不由好笑:“将军大人连这点气魄也没有么?” 原本担心嵇燃会如前几日那般急躁强势,叫她没有推拒余地,冯芷凌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料这误会一出,反而能更让她安心。 许久之前,金姑姑曾带着画像来与她相看儿郎,那时还说“武人心思粗放,唯恐不会疼人”。谨炎哥哥也是武人的出身,脾性却同那刻板的印象大不一样。 冯芷凌说话时,手还撑在嵇燃胸膛,时间长了才觉这动作有些暧昧。手底下硬邦邦的肌肉触感倒不算硌手,却免不了叫女子面红耳赤…… 冯芷凌悄悄将手劲收回:“既然话说开了,谨炎哥哥可不要莫名其妙又误会我什么。等你有空,再教我用一用这柄短剑罢,也省得宝剑在家里落灰,糟蹋了好东西。” 夜深静谧,帐暖人娇。此时她再想躲,嵇燃也未必肯叫夫人如愿了。 男人微起身半靠床头,内侧那条长腿却正拦住冯芷凌欲往床中移动的方向:“不行。” 也不知说的是不给教,还是不准她躺回自己那半侧去。 “不会误会你了。” 分明是困乏冬夜,男人眸底的精光却难以掩藏,“等哪天下朝得早就来教你用剑,不过……” 学费得先收一笔罢。 他将腿一伸,拦着冯芷凌的时候,她就知道怕是躲不过了。 两人都只穿了薄薄一层就寝的衣裳,她稍掀开些被子就发冷,嵇燃身上却分外炽热。 不仅如此,刚才还有物什……不留神蹭着她几回。 坚硬程度……比起她方才摸着的胸膛也不遑多让。 她是故意假装没留意,偷偷摸摸地要躺回自己那侧被窝。可碰没碰着,嵇燃心里怎么会没有数? 猎物越是想落荒而逃,猎人自然……越有兴致。 只是这回男人却毫不急躁了。 伸手一拉,人就跌回来他怀里。嵇燃俯首去吻她,将停在朱唇上时,又停了动作。 冯芷凌惊惶睁眼,嵇燃却将头垂得更低,些微干燥的唇最终落去她雪腻修长的颈下。 帐中美人一声惊喘。 没人堵冯芷凌的嘴,她隐忍甜腻的叫声便难以遮掩。嵇燃只有吃她嘴唇时才急躁汹涌,这会子在别处,却学着轻柔温雅起来。 唯两瓣唇同她客气些,男人的手却并没容情。 武人手掌粗粝,初时还格外急躁贪心。冯芷凌虽然学了近一年箭术,手上也生了几处指茧,体能亦比从前强些,可女子身上其余地儿还是一样的娇弱可怜,哪里经得住他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实在难忍,又按不住喉间的声儿。冯芷凌呜呜咽咽要哭得急,只能张口去咬他的肩膀。 夜 深人静,房里有什么动静都容易听见,外头候了几个守夜的下人……她总归还要脸面的。 嵇燃满头是汗,任她下嘴在肩头留下好几个不深不浅的牙印子。动动手才将开始罢了,她就脆弱成这样,待会真刀真枪动起来,怎么能受得了? 他于此没有实际经验,但好在是聪慧主动的学生。为这事儿,早去留意过市面的春宫本。 图画乍看不明白,还特地对着精讲房中术的文字教导仔细翻看,以便好生理解消化。 据夫人之前的反应,他应是学对了。可今夜的阵仗不比寻常,再有天赋的学生,初次上试心里也是没底。 怕她伤着,只能愈加耐心地伺候。 芙蓉帐中春色满溢。纵是做好了准备的冯芷凌,此刻也免不了羞恼难熬。 这人是不是在报复她……怎么要这样久? 明日起来,得先将榻上这两层褥子都换掉罢?不知不觉从趴在他怀中被换成压在身.下的位置,冯芷凌还不由自主分神想着。 洗也不成……总之她不会再睡这褥被! 忙碌间觉察她的走神,男人手上略停了停动作,不满。 他可是一直辛苦忍着,有的人还能得空想有的没的。他这才将辛劳半晌的手撤下,换作旁的。手掌顺着她的颈、肩…… 此时才腾出空,同她双唇相接。 虽说别处更是亲密无间,可他还是喜欢亲这里,每回触碰,都想将她吞下去。 冯芷凌被磨得受不住:“呜呜。” 嵇燃:“嗯?” 哼哼唧唧的,听不明白。 冯芷凌把他的头推开半寸,喘口气才说得出话:“你、你要就快些儿。” 嵇燃懂了。 备考的时间太长,考官这是催促他呢。 他倒也察觉了火候。若若没有一开始那般紧绷不说,咬他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怜惜地吻了吻她嘴角,男人缓缓沉了下去。 听说会痛。看她方才反应,多少也是有些疼的。 嵇燃没敢随心所欲去动,忍得面色涨红。趁这时,又搂着怀中人好一顿疼,只想叫她留神别处,省得注意力全在那一处。 他却不知道,此刻再怎么努力,冯芷凌也只能留神着那处了。毕竟是第一回,又叫嵇燃伺候得情动不已,冯芷凌此时哪还有心思留意身上舒不舒坦。 床帘轻晃了半夜,其间还传来微微抽泣的声音喊着“谨炎哥哥”。只是先前娇嗔几分,到后来便格外无力气恼起来。 还有大把力气的那人,则全不顾自己还有几层脸皮,只顾哄骗她:“就一会。” “半炷香功夫,马上。”边哄她,边不忘占便宜。 冯芷凌抽抽噎噎,哑着嗓子:“……半炷香,这会都天亮了。” 男人却随手抓了一旁的绸带,将她眼睛遮起来:“没亮,还要一会。” “……” 一夜风声动尽,朝阳当真升起来了。 … 冯芷凌再醒来时,便透过床帘窗纱,望见外头天光大亮。 不仅如此,日头还高高挂在空中,是冬日里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她慢吞吞翻身起来,外间候着的婢女急忙想进来伺候,被冯芷凌轻声打断。 “先替我备温水沐浴罢。” 昨儿事毕,谨炎哥哥倒是打水给她擦过,此时身上是干爽的。要是如昨夜那样黏腻,她恐怕睡不得多久就得醒来。 只是擦身究竟没有浸浴来得干净彻底。冯芷凌躺进温热的水里,低头便在清水粼粼中看见自己身上几处发着红…… 膝盖、腰侧、腿根……浑身没几块好地方。 婢女此时方得夫人允许入内,见这一幕也羞红了脸。冯芷凌默然一会,道:“寝房去收拾了罢。” 趁她自己不在房里,赶紧将要清理的都挪出去。 泡了一会,没恢复多少力气,反而身上更加筋骨松软。冯芷凌一夜没怎么睡安稳,干脆当这日是纯然的休息。偷闲不看账,叫下人搬了躺椅来,在小花园里晒会太阳。 没晒多久,叫她一身酸软的罪魁祸首回来了。 “今日上朝这样快么?”冯芷凌意外。 “告假了。”嵇燃道,“冬日天不亮就得出门,否则也是来不及。” 冯芷凌:“怪谁?”是谁狠心折腾她,直到天边都起微光那时辰的? “是我的罪过。”嵇燃挥手叫下人退远,走过去单膝蹲在她躺椅边,“可有哪儿不舒服?” 除了身子疲乏些,倒确实没什么不舒服……冯芷凌想说谎话叫他惭愧,一时也编不出像样的假话唬他,只好说:“没什么不适之感。” “那就好。”嵇燃替她捋了捋散乱的发,俯身亲了亲额头,“中午给你做些清淡东西好不好?” “府里这么多厨子,哪里用将军大人下厨去。”冯芷凌闭着眼,“谨炎哥哥做的饭,我可不敢吃一口。” 昨儿为求她再撑一会,什么练弓学剑的学费都讲出口来哄。今日还要下厨,她怕自己连这顿饭的利息都给不起。 嵇燃失笑。 “好若若,有没有由头都使得,不差一顿饭。”他按着她的肩膀亲吻缠.绵了一会,这才起身,“我先去看看炖什么汤适宜。” 冯芷凌在躺椅上又歇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 合着意思是说,回头他该使劲还使劲,连理由都不找来哄骗她了呗? 第100章 出门:访姊妹是不是这西北风太凉…… 在家歇足两日,冯芷凌身上的红才逐渐浅淡下去。 这期间,还差点要将食髓知味的某人赶去外间睡小榻。 好在那柄宝石短剑,到底算是派上一回用场。冯芷凌将带鞘的剑往床中间一竖:“一人一半,不许越界。” 嵇燃:“今夜保证不闹你。” 冯芷凌置之不理,将剑摆在床上便施施然走开了。 昨夜也说是不动她,要叫她好好歇歇。结果有人管不住手和嘴,不老实地闹了她一晚上,冯芷凌迷迷糊糊中又被翻来覆去地黏糊亲密好几回。 倒不如给她来个痛快,再早些睡呢! 嵇燃无奈。既然这剑……是夫人要放这划线求个心安,那就摆着罢。只是入夜里等人睡着,他又悄悄将剑拿走了。 剑鞘冷硬,睡梦中若若要是不小心压上去,皮肤说不准要被压青一块儿。 何况,剑做分界有什么用,最后靠的还不是他自己的意志力和所剩无几那点良心? 嵇大将军毫无愧疚地想。 冯芷凌次日醒来,见剑不在床上而在桌上,倒也没说什么,横竖她昨晚睡了个好觉。不过后半夜,睡着睡着便滚进一个火炉里头,她本人也并不是毫无察觉。 凛冽冬夜里,冯芷凌硬是睡出来一身薄汗,不得不晨起之后再擦身一番。 这日身上酸软消了,红印也淡去许多,冯芷凌这才叫护卫替她带上预备的东西,准备出府一趟。 原先说过两日就去接紫苑,结果却因冬日临春的内宅变故,不得不略拖延下去。先前惦记着要去宫里,冯芷凌也没能顾得上。 无法,冯芷凌只得叫人先送信送礼品去重华宫留个消息,然后才着急忙慌收拾些东西,带着去许家接紫苑。 紫苑在许家这三四日倒是过得不错。虽说与君儿相叙,聊故乡家人之类免不了一番感伤,但此生能多一位血缘至亲在身边陪伴,到底还是喜事一桩。 只是也惦记着冯芷凌说过两日来接的事情。见第三日还没有音信,便日日望着许家大门开始期盼了。 夫人既答应了接自己回去,应当不会食言的。 许蕤庭也道:“嵇夫人说‘过两日’也只是大概光景,没说一定要你两天后就回去嘛!你只管安心在我这待着。” 家里又多一个厨艺不错的可爱姑娘,许蕤庭是巴不得紫苑也同紫君一样,在她这留长久些才好。 若将来她俩都走了,恐怕大家都会不习惯。这样看来,或许她也该花钱雇个厨娘才是? 一日三餐吃了好的,再回去顿顿清汤寡水的日子可就叫人受不了。 等冯芷凌到许家,恰好一家大小都刚用了午饭。听见有客人上门,紫苑急忙赶来前院。 “果然是夫人!紫苑算算时间,也觉得您是今日来。”紫苑喜道。 不好特地向紫苑解释自己身子这两日的不便,冯芷凌唯有违心道:“你们姊妹重逢不容易,在一处多聊聊也是极好。” 她这次来,给许家带了不少礼物。当中有给许蕤庭的,也有给景安阿巍与府中常来那些小孩子的,因此浩浩荡荡抬了好几大箱。许蕤庭见这架势不由一惊:“嵇夫人,您这给得也太多了些。” 这何止是财神爷,简直是冤大头了嘛? 仔细想来,她除了侥幸查得玉料线索,旁的事儿好像也没特别帮上什么忙。怎么这位夫人待她和她的生意这样宽容? 冯芷凌笑道:“一些薄礼,不成敬意。还要多谢三娘替我家紫苑救得她姐姐。三娘素日救济仁义之举我亦有耳闻,因此胡乱备着些不值钱的物件,希望能帮些小忙,还请三娘别嫌弃。” 许蕤庭是钻钱眼子里的人,白得的东西哪有不要的道理。何况冯芷凌嘴上这样客气,她也知道箱子里的物件必不可能有多寒碜, 闻言更是不好意思,急忙俯身行礼谢道:“夫人特地带来,我许某就不客气了。” 见她收下,冯芷凌欣慰不少。 她本没想着硬要同许蕤庭再成为朋友,但如今既得以相见相识,反倒不如再争取一回深厚交情。梦中,她是委曲求全颇识大体的宁府夫人,找许蕤庭买过几回私下消息才逐渐熟识,也不知是哪一点得了许蕤庭的赏识,待她极好,甚至没花钱买的消息也派人送去她案头。 甚至,发现宁煦在外有人后,她还未同任何人讲起此事,许蕤庭已经暗暗地替她打听到了那女子的住处…… 思及此,冯芷凌心中黯然。 多谢许三娘为她考虑的一番好意,可梦里那个自己,似乎到最后也没有去找过那个女子。 宁煦是否归家,与她如何纠葛,早与旁人没了干系。 一个失却从前心意,一个亦有自身气性。哪怕像许蕤庭所说,劝服那女子后还能设法要郎君回心转意又如何呢?她实在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 坐下喝茶,闲聊了一会,冯芷凌便起身告辞了。 “预备带着紫苑去铺子里挑两块玉。”冯芷凌含笑道,“只可惜君儿姑娘如今不方便外出行走,要是信得过我的眼光,就叫我教紫苑替你去挑如何?” 君儿忙道:“那是再愿意不过的,多谢夫人这番心意。” 她看得出来,这位夫人待妹妹极好。妹妹说是在商人家里做婢女,可这几天接触中,小手上连个茧也摸不着。穿的衣服料子也上好,是有些人家里主子都未必穿得的。 这三日,明着暗着同紫苑套话打听下来,君儿绷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她吃多少苦头不打紧,横竖这么些年也就这样过来了。但妹妹失散时太幼小,君儿只怕她小小年纪受长久磋磨,坏了身体或失了品性。倒没敢大胆设想,妹妹在贵人身边过得堪称幸运。 如今既放下了大半的心,那叫紫苑再跟着她的夫人回去也没那么难以割舍。 君儿忽然想起些什么,忙奔到正要离开的冯芷凌面前: “君儿无意中听许三姐姐与妹妹提起,夫人您似乎与三殿下有些旧怨。虽说谈事时殿下都会避开闲杂人等,我能听见的并不多,但毕竟曾在他身边几年,有些事儿或许有所耳闻。若是夫人有需要打听的,只管来问,君儿一定知无不答。” 实在无以为报,君儿只能尽力提供一点自己的价值。 闻言,冯芷凌想了想:“的确如此,只是我这头的事儿也十分隐晦,恐怕三言两语难以说清。非要追究起来,是我夫家同曾经的上司三殿下有些渊源罢了,具体情况许三娘子知道一些的。” 许蕤庭道:“既君儿姑娘有意帮忙,那待我同她对对口风,看看能否有新的线索出来。只是夫人,上回你叫我打听玉料之事,虽说有了答案,可究竟能起什么作用,许某却是一头雾水啊。” 言下之意,是想叫冯芷凌再将目的交代仔细,她好知道冯芷凌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线索才好。 冯芷凌苦笑道:“说来好笑,我亦不知追查这细节究竟为什么,只是心里头无论如何也忽视不过去……只能劳烦三娘千万替我留意着。对了,若是有同二皇子相干的事儿,麻烦也一同记着告诉我。” 君儿睁大眼睛,没想到眼前看似温柔好脾性的这位夫人,居然同两个皇子……好似都有些背后的仇怨? 当真、当真是不可以貌取人,果然这样有身家又有气质的夫人,不是寻常人可拿捏得住的,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男子有幸娶得到她。 冯芷凌不知君儿正有些崇拜地看着自己,将话讲清后便继续告辞:“时辰不早,我就带着紫苑先走了。回头若得空,再常送她来玩儿。” 日落之前,还来得及去逛逛上京的玉铺,定两块姊妹佩的玉料子和花样。到时候东西做出来,再叫紫苑带着送她姐姐。 冯芷凌心想着,便带紫苑往那繁华地界去了。 * 虽说冯芷凌生在上京长在上京,但因从小教导严格,后又上山清修,实际上出门来肆意游玩的次数并不很多。 好在冯家有不少零碎生意在京城里,冯芷凌从小跟着母亲耳濡目染,总能大致知道上京的行当如何。 近些时日,她自己出来得并不勤快,但下头管铺的掌柜,早都依她吩咐将自己铺子周边的状况一并介绍来。哪怕是冯芷凌先前没来过的地界,如今在心里头也有些印象。 紫苑道:“这处咱们没来过,夫人怎么知道有个玉铺子在后头?” “前面是自家的布行,附近的景况多少知道些罢。”冯芷凌笑着解释。 这间玉料店虽然小,但里头的东西好。玉石成色出众,且价位实在,掌柜的自己也是个爱玉的文人,因此开了这间店,平时也叫自己弟弟来帮忙经营着。 冯芷凌领着紫苑在外头已经逛了一圈,但没见着格外满意的料子。想起这间未曾踏足的小店,便抱着一丝希望过来看看。 一进店门,冯芷凌就知道今日不会空手而归了。 不大的店面拾缀得干干净净。因天色不早,里头的光也昏暗些,偏就在这样昏暗的日光下头,仍能看出台上摆着的一块块石料温润剔透,玉韵深厚。 店面不起眼,玉质却都比外头大街边商铺的要再高些档次。 冯芷凌满意了,唤紫苑过来挑选:“你先瞧瞧自己喜欢什么色什么水头,我再替你相看。若是料子够,用同一块做两枚玉佩也使得;若不够,你再亲自给你君儿姐姐选一块别的。” 紫苑左右为难,最后挑中一块两个巴掌大的莹润黄玉。冯芷凌看着也觉得不错,这块恰好适宜刻姑娘家喜欢的花纹,大小又足够做两样,省事许多。 见主顾自己选定了货,掌柜的便报了个价钱。紫苑有些吃惊道:“比方才看的几块都要贵呢!” 那几块都有些明显的缺陷,紫苑自己也不算特别喜欢。只是勉强选了来,又被冯芷凌否决了。 眼前这块倒十分喜欢,就是太昂贵些。 “好玉无处采买,贵重些也寻常。”冯芷凌倒对这价钱没有意见,痛痛快快地叫护卫给了。 等回家寻个好工匠来做,还得再花一笔。 总算将今日出门的大小两个任务都完成。人也接着了,玉也选好了,冯芷凌心情舒畅不已。见太阳都快要下山,也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谨炎哥哥今日去上朝前,还缠了她一会,逼着她不得不答应晚上等他回来再去沐浴…… 好好走在路上,紫苑就见冯芷凌面上平白无故红起来,忍不住关心:“夫人,是不是这西北风太凉,看把您脸都吹红了。” “是披风太厚重,闷着发热。”冯芷凌撒谎不打草稿,“等回去解开就好了。” 等紫苑儿回去见谨炎哥哥在她房里……还不知会是个什么反应。 此事虽说顺理成章,可顺了一年也没成,偏生前两日才成,紫苑少不得会惊讶罢? 从小巷里走出去才好上马车。嵇府的小车就候在前头,眼见几步就能到时,侧边有道耳熟的声音喜不自胜传来: “这不是嵇将军的夫人吗?” 100-110 第101章 旧雁:离人心那只“野猫儿”近在眼前…… 李鸿越含笑招呼:“偶然出来逛逛,竟又遇见夫人 ,真是稀奇的缘分。” 冯芷凌淡然神色,回身行礼:“臣妇见过二殿下,二殿下万安。” 身后紫苑护卫等人也恭敬下拜。李鸿越不以为然道:“在宫外何必拘礼?快起来罢!” 见冯芷凌一行人从巷子里出来,手中又提着眼熟的包盒,李鸿越道:“原来夫人也知道这一家玉店,真是慧眼。” 冯芷凌谦:“意外逛来罢了。殿下能对宫外的行当也这般了解,才真是见多识广下又洞察于细微。” 李鸿越大笑。 她倒不愧是商人之女,能说会道。 “本王哪有这般体察民情。这铺子是本王府中人管的帐,自然本王就知道。”李鸿越笑道,“本王亦对玉石颇为喜爱,因此吩咐家里人寻那些玉石商人多采买,遇上难得一见的也好自己留着。” 李鸿越这会倒不算冒犯,目光并未紧盯着冯芷凌不放,人也没走到她近前来。可皇子站在那里侃侃而谈,一副不准备走的架势,冯芷凌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唯有作恭谨状束手细听。 上次她假装不知门外是皇子,才有意反击冒犯。如今对方身份明朗,她便不好无礼地甩开李鸿越就走。 “既是嵇夫人来访,本王怎么好意思收您银钱。”李鸿越摆出一副爽朗做派,倒不似冯芷凌先前在重华宫遇见他时那般怨怒表情,“不知夫人选了块什么料子,让本王叫手下人将银钱退还给您。” 说着,他竟真要踏步往巷子里走。 冯芷凌忙推拒:“多谢殿下慷慨宽厚,只是若真这样,倒叫臣妇不安。请您不必在意银钱,物有买卖,能将这玉料买到手也是臣妇的福气。” 李鸿越倒也不是当真想拉着她回那铺子去拿钱,听了便道:“嵇夫人如此□□,本王可就不客气了。下回再来就请随意挑选。本王这铺子也只为知音人有缘相聚,至于进账如何,是从不在意的。” 后头躬身垂首的紫苑听了这话,心想:说是不在意进账,那玉料一块赛外头四五块的价,可真不便宜! 冯芷凌唯有再俯身行礼:“多谢殿下。” 她累了。 若要圆滑周全些,她还可以有大把讨巧的好话讲来。可李鸿越本就是她近来格外忌惮之人,上回冯芷凌又为泄愤,故意丢酒栈砸了他一回。 即便她这次回话能将皇子哄得开心,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若李鸿越当真同她在高山寺所听见的那样狡诈阴狠,甚至有意谋害当时在三皇子麾下的嵇燃……却偏偏对她频频示好,究竟是为什么? 将背后那些事儿细细翻来,便显得李鸿越此人行事格外不明不白。 冯芷凌只能陪着小心同他应和。 “对了,今早才从重华宫出来。”李鸿越忽然话锋一转,“听说娘娘身体不适好些日子,叫父皇也担心得很。我这个做儿子的闲着没事,也不用上朝,今日赶早,代父皇去探望了娘娘一番。不知夫人是否近日也要进宫去探探病?” 李鸿越无端端提起冯芷凌姨母,更是叫她心中警惕难安,面上却做担忧状:“多日未见贵妃娘娘,臣妇也正想要进宫看望。” “择日不如撞日。恰好本王今夜回宫,不如我带夫人进去?”李鸿越笑眯眯道,“早就听说娘娘有个如珠似宝的外甥女儿,疼得眼珠子一般,想必这几日夫人也为担心娘娘而食不下咽。本王见你今日,可比从前在重华宫时消瘦。” 这话便暧昧不当起来,冯芷凌俯首帖耳,只当自己没听见全部:“多谢殿下关照。只是臣妇今日已叫人传信入宫问候,还待贵妃娘娘精神好些后再召见我。贸然去探,唯恐冲撞娘娘玉体。” 真是滴水不漏。 李鸿越饶有兴致:“我今儿去时,娘娘精神看着不错,若一心疼爱的晚辈入宫来看,或许心情好转,这病也好得快些。” 冯芷凌悄然抿紧了嘴。 什么意思……看这架势,李鸿越是非要她今日入宫不可么? “蒙殿下慷慨盛情邀请,臣妇又着实担忧娘娘。既然如此,就厚颜叨扰殿下一回。”冯芷凌应了下来。 临走前,只带了紫苑与身边两个不起眼些的随从。嵇燃那头留下的几个精要护卫,却是不宜随便入宫去。 这几位哪怕手头没带着兵刃,也能有徒手伤人的本事。他们几人,更是在嵇燃营中有记载的兵士。若在宫中有些许意外纠缠上来,主将嵇燃便无论如何也摘脱不清了。 如此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破绽,冯芷凌宁可自己以身犯险也不能留。 见冯芷凌低声吩咐几句,只准备带身边几个无甚武艺的下人就要进宫去。李鸿越不由眯起眼睛,真心实意地对她的心思产生了些许兴趣。 她似乎……对他防范得很紧么。 可他只是众人眼中无才无德,不堪大用的皇子罢了,甚至耿直愚钝到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无能与心机。究竟有什么可值得她这样小心翼翼? 况且,她不是区区商府之女而已?但这样的眼界与心思,着实不像才出阁一年,甚至只在深闺与边城生活过的寻常人家小姐。 哦不止如此,她还曾因闺阁中事,被生母发落去山寺清修养性。 山寺…… 李鸿越垂下眼帘,眼中微光一闪。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夜里似乎有过一些不寻常的动静,当时他只以为是野猫儿罢了。 原来,真正的那只“野猫儿”,近在眼前。 * 跟着二皇子的车驾,冯芷凌轻而易举便能进宫。 可这并不值得如何欢欣……毕竟这日就算不遇上对方,凭她自己也能入宫去的,甚至不论是姨母召见,或夫君同行,都比叫毫无渊源的二皇子亲自送进宫来要好罢? 只是李鸿越的话说到那份上,她强行拒绝便十分不妥。再者,她也想知道李鸿越为何要她此时入宫。 虽然还无法仅凭声音便断定神秘人身份,可连续两次“偶遇”二皇子,冯芷凌绝不会天真地认为这就是巧合而已。 她近来才出府几次?连到如此偏僻地界都能遇见好整以暇的李鸿越,这一切的背后定有推手。 冯芷凌神情冷肃,端坐在自己的马车中凝神沉思。紫苑亦心有顾虑,陪坐在旁边忧心忡忡。 待冯芷凌歇了自己思绪,头疼似的揉了揉太阳穴时,紫苑忙上前来替她按摩一会,边悄声问:“夫人,这怎么回事呀?这位殿下,怎么非要咱同他一起进宫。” “不必在意,咱们这回只往姨母那去。”冯芷凌轻声安抚她,“马上就要进宫里,料想宫中无人敢造次。等去了重华宫里头,便一切安定了。” 被她打发回府的护卫都是嵇燃手下,自然知道怎么给自家将军及时传信。最迟今晚,谨炎哥哥一定知道她这回出门以后发生了什么。 若是消息去得快,说不定谨炎哥哥这会儿已经知道了。 嵇府的马车进了宫门,行过大道便不能再在宫中驾车而行。除非是皇亲国戚,才有皇宫中自由使用的步辇。冯芷凌下得马车来,准备往重华宫步行而去时,李鸿越却也下来同她一起。 冯芷凌婉谢:“多谢殿下相助。此处去重华路远,不敢劳殿下行动。” 李鸿越却道:“是本王考虑不周,没提前唤了步辇给你用上。自然该一路赔罪的。” 此话更是僭越。冯芷凌脸色愈发冷淡:“殿下关照贵妃娘娘的孝心,真叫臣妇这个亲外甥女自惭不已。” 轻轻巧巧,将话意往皇子仁孝那头拨去。 李鸿越但笑不语,伸手请她先行。 顾不得皇子身份尊贵,冯芷凌冷脸行在前面。 二皇子……究竟想干什么。 从御花园中转向后宫而去时,偏 生又撞见另一个冯芷凌不想遇到的人。 宁煦。 见皇子殿下与陌生美妇同时出现在园中,宁煦身边人等均控制不住地稍稍露出惊讶好奇神色。 虽然众人很快便反应过来,将不妥当的表情都压下去,纷纷向二皇子行礼问安。 李鸿越直爽地亲切道:“免礼免礼!” 宫内新来的文臣向皇子这边行礼,冯芷凌与他一个方向而来,顺道接这些礼并不妥当。于是急忙闪身避让,径自往前走了。 这群人赶紧将二皇子缠在原地才好。再叫他这样跟着自己,原本没影的流言也要喧嚣尘上变出七八分来。 更不要说那里头还有一个她不想看到的宁煦。 宁煦随着众人动作一同向李鸿越行礼,心却跟着仓促离去的佳人背影走远了。 他入朝已有些时日,逐渐打听得了冯芷凌婚配事由的始末。 若若嫁给了前任禁军统领,此人还是一年前曾被贬去西北、无甚世家背景的普通武人而已。 哪怕她这夫君,现今的职权已同过往大不相同,宁煦仍无法接受。 就算升了西北将军,此人也不过是一介平民孤儿,怎么配得上他秀外慧中、才艺双绝的若若。 她能好到什么地步,宁煦一向都知道的。 梦里他也考取了探花……备考时那么多枯燥艰难的时光,都因有她陪伴而变得生动许多。 甚至,她看似出身不显,实际却能陪他剖判策论,答得头头是道。不仅经纶满腹,其人美貌气度亦是超然。 厅堂甚至书室,没有她拿不出手、上不了台的地方。 甚至若若、哦不,冯家大小姐,在成亲当日是如何凛然果断,阻拦一众禁军维护夫君成婚的壮举,宁煦也从旁人耳中听过了好几回。 原本这事儿已经冷落下去,嵇燃回京抛头露面受封赏,还升了比之前更高的官职,这事儿便又被人悄悄拿出来议论。 宁煦每每听一遍,心里头就得酸一遍。 若若看着是极和气不爱发火的人。可她对自己放在心上的人有多护短,他也是见过……体验过的。 宁家满堂宗族,并不是人人都对主家服气,尤其是他这个先前并不大长进的浪子,在考取功名前也曾被宗族旁支长辈明夸暗贬地借机奚落。 若若嫁进来之前,他被奚落也就奚落了。对方再是旁支的亲族,年岁却比自己长太多,当着众亲族的面,他不能不忍让尊长。 功名还未得手,不可再传出不孝不敬的名声去。 若若嫁进来之后……只消过了一个年,满堂被她含笑带刺地一一回敬几遍。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当着他夫人的面,对他阴阳怪气说些不妥的话。 … 众人行礼起身时,二皇子已经追着前头冯芷凌的背影而去。宁煦转眼盯着这一幕,心里只余苦涩。 是不是尊贵如皇子殿下,也会发现他的若若有多好?否则,怎会是方才那般殷勤样子。 众人里头,不识得冯芷凌的人多。等皇子殿下走了,嘴快些的几位才敢稍作议论:“二殿下身旁那人,从前好似没见过,莫不是皇子妃?” 要是这样,他们方才岂不是不讲礼数,懈怠了皇妃殿下? 个别人曾随长辈参加过嵇冯之礼,闻言便偷偷道:“可不要乱说。刚才的人,是朝中那个嵇将军的夫人。二皇子殿下的正妃之位,还空悬着呢!” “那怎么会同……”有人下意识便想反问,话到一半觉得不妥,赶忙憋在了嘴里。 或许二殿下与将军夫人,只是凑巧走在一路罢……可要是事关皇家的流言蜚语从自己口中传出去,届时惹祸上身就不好了。 人群中一时寂静下来。 第102章 谋位:凭借力夫人合该等等本王 宁煦正回忆梦境点滴,心如刀绞不能自已:“宁某先告辞了。” 言毕,不等诸位同僚关照几句,便匆匆离去。 有那心窍玲珑些的人想起来,此前一行人出宫也偶遇过这位夫人。那次起,宁探花的表现就十分奇怪了。 只是当事人均已离开,再想观察些猫腻出来却是不能。那人唯有将这三分好奇藏在心底。 另一头,冯芷凌忙着往重华宫去,身后李鸿越却大步追上来,笑道:“夫人合该等等本王。” 冯芷凌只好停下,不情不愿地赔礼:“请殿下恕臣妇冒犯。方才见诸多臣子向您行礼,一时不便才急忙避开。” 心里厌烦,面上却不露丝毫。 她赔不赔罪,李鸿越倒不计较。见冯芷凌答得周全,便将她刚才的故意疏忽轻轻揭过:“无妨。夫人心急于贵妃病情,一番孝心本王自然能理解。” 后半程一路沉默。到了重华宫前,冯芷凌便请守卫去代为通报。 重华宫之人没有不认识二皇子与冯芷凌的。见素日无交集的二人竟并行而来,心中俱是讶异。只是两位贵客都在等着,先赶紧告诉娘娘一声才是要紧。 琪贵妃说是抱恙休养,实际与平常状况并无二致。这一会正醒着独自在执子落棋。听说了访客身份后,贵妃惊喜又疑惑,忙叫随身女官先将人迎进来。 不管李鸿越来做什么,先叫她的外甥女儿进来见一面再说。 冯芷凌进得宫殿便拜:“芷凌见过贵妃娘娘。” 琪贵妃知道她是当着外人的面,装作规矩而已。也不拆穿,只满面欢欣去扶:“好孩子,快些起来罢。多日不见,姨母怪想念你。” 又对旁边李鸿越道,“二殿下本是稀客,今儿却来两趟,真叫我重华蓬荜生辉。” 李鸿越拱拱手:“娘娘抬举鸿越。” 抢在他再开口前,冯芷凌先道:“多亏二殿下热心,特地送我进宫与贵妃娘娘相聚,甚至一路护送,实在辛苦。芷凌受之有愧。” 李鸿越特地送若若进宫? 琪贵妃从中听出一些信息,也觉诧异。二皇子从前若不是寻圣上,绝不会往她这处来的。今日早上才来送了一回花果,这会儿又不辞辛苦陪着自家外甥女上门,可未必会是什么好兆头。 但二皇子在诸人心中的印象,本就粗鲁直白又随心所欲。有些事几位皇子自恃身份不会做,他却是未必。早晨那梅花,据说便是他一大早亲自去采来的呢! 有贵妃在场,话势便好把握许多。不消冯芷凌接话,自有久居宫中轻车熟路的姨母替她揽下皇子没事找事的话头。李鸿越见没机会拖着冯芷凌交谈,也没丧气,寒暄一阵后,便找个由头告辞走了。 “真是怪哉。”琪贵妃喃喃,“自从丽妃去世,此人向来不与后宫往来,今儿倒是一反常态。” 又忙关怀冯芷凌,“中午才收着你消息,说叫我过两日得空召你。怎么这会突然就来了?” 冯芷凌撒撒娇:“是若若想姨母了。” 而后,才将今日外出遇见二皇子的过程,与琪贵妃仔仔细细讲了一遍。 “原来他在外头还开着玉铺子。”琪贵妃若有所思,“怪不得先前送过好些美玉给圣上。只是圣上俭朴惯了,不常把玩那些,反倒留了不少在我这宫里。” 冯芷凌闻言,不确定地道:“姨母,我好似听说宫中有一尊青鹤九转玉鼎,不会恰好就在您这吧?” 重华宫赏赐丰厚,琪贵妃自己也记不得这些。正想叫人去拿单子来看,旁边金姑姑道:“确实有一样翡玉云霄鼎,作鹤翱晴空样子的,在库房里呢。” 冯芷凌忙请求:“不知是否方便叫芷凌看一眼。”不知会不会是与谟城玉笔山同石同源的那一件? “傻孩子,你想看有什么不行?”琪贵妃慈爱道,“喜欢就带去,回头姨母叫人替你搬着。” 叫金姑姑拿好了库房钥匙,琪贵妃干脆同冯芷凌一道进到库房里头 :“若若要是有喜欢的,只管同姨母讲,全拿去都使得,省得在姨母这占着。” 冯芷凌道:“我只想看看,那玉鼎究竟是什么成色的料。” 待金姑姑将障尘布一掀,冯芷凌急忙走上去仔细端详玉鼎。碧鹤展翅欲飞,风起羽梢连云,端是栩栩如生。鼎身是由整块独山玉雕成,玉质匀润,翡韵天成。怪不得二皇子会将此物送进宫里。 虽说第一眼,冯芷凌便肯定了□□成,但本着心细习惯,还是转来转去地研究了半晌。 “如何?”见外甥女一脸严肃神色,库房中万千珍宝无动于衷,却直盯着那玉鼎反复观察,琪贵妃忍不住问道,“若若可是看出来什么不曾?” “同我先前的设想,确实可以对上。”确认了许蕤庭的情报,冯芷凌反倒更困惑了,“上京的物件流落去外头也不奇怪,但偏偏夹在那趟假镖里头……” 镖是三皇子派人瞒天过海所设置,玉是二皇子有意进献父皇而刻造。这两件原本并没相干的事,却有东西莫名纠缠在一起。 要不是冯芷凌心细,又恰好有人拿着东西去她的当铺换钱,只怕这件事再也不会有人发觉罢? 姨母曾说二殿下无望大宝,因此最不需防备。思及此,冯芷凌忙将琪贵妃拉到一边,悄悄问道:“姨母,先前您无意中同我交过那位殿下的底,可偏偏他近日所为频频叫我看不透。不知您因何才会那样说呢?” 李鸿越莽莽撞撞来重华宫那会,叫冯芷凌第一次撞见他。后来闲聊时,琪贵妃无意中感叹了一会二殿下身世可怜,在宫中从来也没得到皇子应有的脸面。 “这储君之位,老三尚有一搏之力,而老二……” 琪贵妃当时便摇头,“此生无缘。以他那性子,做个闲散王爷反而是最好的结局了。” 琪贵妃也想起这件事,脸上头一回对着外甥女露出为难表情:“涉及些宫里头的私密,姨母倒不方便同你细说。” 琪贵妃待冯芷凌一向尽心,视同亲女。如此为难、要替人隐瞒的表情倒是第一次见。 第103章 倾诉:幻梦痕你也记得,是不是?…… 冯芷凌忙道:“宫里的事儿,我不必尽数知晓也无妨。” 姨母连圣上一些私下排布,都能同她提,今日却有意避讳。想必这事儿是当真不宜讲。 见外甥女如斯贴心,琪贵妃才缓和神情,道:“总之,你知道我同你说的句句可靠就是了。至于这一回缘由,姨母便不再为你解释。” 冯芷凌点头。 印证完许蕤庭同她所说的线索,冯芷凌对此处已是失去兴趣。 琪贵妃却颇有兴致地挑出几件珍奇些的首饰,给外甥女比划几下,便叫金姑姑来收去。 当真,是要她连看带拿了才出宫。 金姑姑手中都接不下了。冯芷凌上前帮忙,边好笑:“姨母要替若若将您这库房搬空不成?” 琪贵妃才罢了手。 “眼见着近年关,手上合该多些贵气的样式戴戴。”琪贵妃嗔道,“先前你才成婚,便随郎君离京。一想到喜庆时节你却不得不在荒路上度过,姨母心里总不得劲。既然回来,今儿若能在宫里同姨母一起过年才好。” “那我到时,再厚着脸来宫里讨压岁。”冯芷凌笑道。 从库房出来,金姑姑才得空将手中几个宝匣交给外头女官端着,又提醒姨甥俩:“老身见姑娘今儿是去外头采买玉石回来,库房里倒还有几件好料子,只是压得深,老身一时半会寻不出来。不若待会叫宫人寻了,拿去给姑娘再挑拣。” 琪贵妃立刻帮腔:“这倒可以,是本宫方才没想着这一出。” “方才拿的还不够么?”冯芷凌摇头,“我买玉,是想给紫苑刻一对姊妹佩,倒不是自己用。横竖她自个也在铺子里选了合心意的,我这再多拿几块去,也用不上。” 说着,便将紫苑认亲之事,边走边同琪贵妃细细讲来。 只是提到君儿时,冯芷凌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君儿姑娘自小与亲妹失散,吃了许多苦头,后来的经历更是离奇。姨母可能猜到,她同哪位殿下有关联么?” “老二?还是老三?”琪贵妃眨眼间便猜到答案,“太子一向洁身自好,应当不是他,老四也一向文静老实。那想来只有我们三殿下了。” 前阵子三皇子府传出的动静,琪贵妃也略有耳闻。 “是。”冯芷凌道,“我虽有心,将君儿姑娘早些接进府里姊妹团圆,又怕不留神叫三皇子的人发现她的踪迹。如今,只能等年节时送紫苑过去小住一阵,以便亲人团聚了。” “外人家里头哪有什么年味?”琪贵妃道,“看你对那小婢子挺上心,倒不如问问她是愿意跟你过节,还是愿同家人去。真要说来,你接了她那姐姐回府又何妨,老三难道有胆量借机发作你家郎君么?” 就是给三皇子八百个胆,也不能当着旁人甚至圣上的面,说是地方官送他的美姬跑去了嵇将军府上罢? 只是琪贵妃才将这话讲完,不等冯芷凌仔细考虑,她自己又先否决了去,“罢了,倒也不妥当。明处老三自然不得发难,可暗处手脚你们却不好提防。” 不知那歌姬究竟因何逃走。万一老三一直怀恨在心,知道了人的下落,要使下作手段将那姑娘毒杀了也未可知。 将军府里防范倒不难,琪贵妃怕的是这些小道恩怨,会没来由牵累了冯芷凌。 才坐下歇没多久,冯芷凌便向贵妃告辞出宫。 “天色还早,怎地这样急?”琪贵妃有些舍不得,“好些天没见,留在宫里用了晚膳再走罢。” 冯芷凌道:“今日进宫得突然,家里还不知确切消息,我怕……” “罢了,只管回去就是。”琪贵妃挥挥手,“先前没心没肺的,如今倒体贴人了。” 姨母的揶揄,冯芷凌唯有受着,但还是不服气道:“先前若若怎么就是‘没心没肺’了?” 她同嵇燃又不是姨母以为的那种夫妻。先前、先前……自然是不惦念的。 琪贵妃一副过来人看透的神情,也不留她,只打发道:“快些走罢,人在有什么用,总归心不在姨母这了。” 冯芷凌大窘。 好一番耍横痴缠,逼着琪贵妃笑改了口冯芷凌才走。 乘步辇虽舒适轻松,却未必比冯芷凌自己行走来得快速。加上进宫时与二皇子同行,已是有意无意地吸引了不少宫中人目光,为免张扬,冯芷凌决定自行出宫。 婉谢了金姑姑要唤步辇的安排,冯芷凌带着紫苑和两个随从匆匆离去。 不知道谨炎哥哥回府没有?若他从卫兵口中听说白日境况,只怕会为自己担忧不已。 正想着,她脚步愈发加快了些,匆忙往宫门去时,却意外被人拦在半路。 “若……冯大小姐。”宁煦压抑着语气里的眷恋,客套唤道。 他方才守在她出宫的必经之路上,远远望见她行来,便隐在树后等着。要是若若看到他在前方,一定不肯从面前经过罢? 她不知他们有另一世的缘分,因此,只会将他当做无礼的登徒子来看待。自己此前所为也确实容易叫人误会,得向她好好解释才是。 冯芷凌停在原地:“大人何事?” 宁煦已是翰林院修撰,今日入宫又穿着官服,她唤一声大人并不奇怪。 只是那语气里刻意的冷淡生疏,仍叫宁煦心里抽疼。 “先前是宁某行事不妥,引起颇多误会,今日特地向您赔礼。”宁煦向她一拜,“斗胆求冯小姐见谅。” “您客气了。”冯芷凌面无表情,甚至后退一步,“不过在酒栈偶然冲撞,何至于惦记至此,宁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妾身出阁一载,早不宜被唤作‘小姐’。”她接着道,“郎君姓嵇,亦在朝为圣上效力,想必宁大人会认识。” 非得提醒他,她已为人妇么? 宁煦脸上笑意挂得勉强,应了一声:“的确认识。” 以他初入朝的资历,还不够格……同为将已久的嵇将军相抗衡。 可他怎么也没法出口唤她“嵇夫人”…… 究竟是何处发生变故?为什么所有事态都同他的梦境类似,唯有和“若若”关联的现实却与梦境迥异。 宁煦想要答案,冯芷凌却无意同他纠缠。 她与宁煦本该素不相识的,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偏偏叫他也知晓梦中世曾发生的过往。梦到底能不能算作已发生的现实,冯芷凌无法论断,但她并不想承认自己也记得宁煦。 否则,这事儿愈发无休无止了。 绕开宁煦想走,对方并不肯如她所愿。 “请留步。”宁煦急道 ,“不会耽搁……夫人太长时间。宁某于梦中窥见些许天机,或与夫人有关,想求夫人解惑。” 冯芷凌只作没听见。 根据之前撞见宁煦的经验来看,他梦见的大概是同她婚后一些片段而已。况且,宁煦只记得她亲昵小名,却不知大名,想来除了日常那些相处,他也没看着旁的东西。 宁煦后半句话,却将冯芷凌脚步留住。 “夫人是不是有一座翡色的玉笔枕?”宁煦急切道,“是极雅致的高山清雪款样,摆在案头时常用的。” 他本想说些旁的细节,譬如身体何处有个小痣之类。然而他若真这样说,只怕心上人更要避他如蛇蝎。 说错了,仍会当他是登徒子;说对了,更叫人毛骨悚然。此刻又有外人在旁,事关身体私密之语更不适宜讲。 冯芷凌转头盯着他问:“宁大人为何莫名提起这些?” 玉笔枕……是她在谟城偶然带回去的。梦中与宁煦已经成婚,她自然不可能去谟城,那么宁煦又为何能看到这物件呢? 看着宁煦,冯芷凌心里想的却是梦境点滴。从她的视角看见的却只有宁府强撑下来的周全疲惫,与后半生愈来愈冷清的朝起夕落……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书案前是否真如宁煦所说,依旧放着一尊翡色独山玉的笔枕。 宁煦不知前因后果与个中细节,但见冯芷凌如此发问,哪还有猜不着的道理? 那就是若若案前,当真放着这东西! 他忍着激动道:“那笔枕,你曾送我的!你不喜欢色艳的玉,说韵重反而不如清透含蕴无穷,但因我喜欢,在外出收账回来的那天,便送过我一尊这个。宁某甚至记得第一回遇见夫人时,夫人逛看的那间铺子也卖过类似的笔枕,只是品质次了许多。” 说不定在梦中自己收到新笔枕的那日,若若也正是这样去铺子里替自己挑选罢? 宁煦话才说完,又后悔自己莽撞发言。想必在别人眼里看来,自己贸然说这些话反而像疯子一样。 这才收了声,忐忑去看对面人的反应。只见身后婢女与随从三人,对着自己均是恼怒疑惑神情,当中的冯芷凌神色却与他们不大一样。 她神情冷淡平静,眉头微微拧着,却并非方才不耐烦的不快,而是思索回忆似的…… 宁煦哑然……脑海中竟忽冲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你也记得,是不是?”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后面三人更加摸不着头脑,冯芷凌却凝视他良久,并未否认。 第104章 弦惊:琴音落提前嫁给另一个男子…… 宁煦踉跄半步。 她竟也……她是从何时起…… 如果二人连心同梦,若若又怎么会提前嫁给另一个男子? 连一丝可能也不再给他。 探花郎面色惨白哀切,若叫上京那些爱慕他俊美名声的女子见了,想必会心痛怜惜不已。 可惜,面前只有一个对他软硬不吃的冯芷凌。 若继续藏着掖着,宁煦或许也透露不出太多信息,倒不如趁他此时心神大乱,直接多问几句来得爽快……冯芷凌心想道。 那座小小的笔枕,竟在她不同的人生际遇里,都曾出现。 所以,因她的选择改变,而同样生了变化的事物,便同这笔枕背后所经手的人息息相关? 此人究竟会是琢玉成鼎、献入宫廷的二皇子,还是野心勃勃、必有一反的三皇子……甚至,莫名成为了笔枕主人的宁煦? “宁大人,于何时收到你所说的礼物呢?”冯芷凌缓缓开口问。 宁煦茫然答:“成亲后一载左右罢。”他此时所受打击,或许比刚知道“若若”已为人妻时更甚。 与宁煦成婚后的一载……那应当比现在还要再晚半年光景。 冯芷凌心中默默计算。 梦中自己去了重华宫躲避亲事风波,同时琪贵妃铆足了劲要给她再找一户儿郎优秀的可靠人家。寻来寻去,寻到了宁府头上。 那时宁煦还未参加科考,只是收心在府中备考而已。但因宁府在上京有些家底,加之宁煦的俊美相貌在上京亦小有名声。琪贵妃看了他的画像后,便十分满意。 “祖上出过官员,有些底蕴,郎君又生得如斯相貌,洁身自持,倒也不算配不上若若。”琪贵妃虽不大喜欢宁府老夫人细谨性格,又是多旁支的家族难免复杂些。但世事难有十全十美,挑来拣去,还是这家看着顺眼。 以冯府商人地位,略需高攀,却并不是不能攀上。 要是若若能同郎君恩爱,将来有能力在府中作主,那这出嫁后的日子,怎么过也差不到哪去。 琪贵妃这样一想,帮忙说亲的媒婆便带着冯芷凌画像,踏入了宁府大门。 冯芷凌也就在嵇府生变后半年左右,同宁煦订婚成亲。 * 与宁煦成亲那日也是大喜之日,却比不上第一次踏进嵇府喜堂的排场。 宁府当下,与前几代相比没落许多,大婚排场若要奢靡,便得强行撑就。好在琪贵妃在深宫,不好插手亦是管不着这许多;另一个冯崧又粗心不大在意家世排场……因此倒也没人挑剔细致。 宁府老夫人深觉自己儿子还未考取功名,理应恭谦。加之这位新媳妇只是商府之女,先前还差点同别的郎君成亲,亲事更不宜铺张。因此布置也只尽本分,不僭丝毫。 冯芷凌素淡惯了不在意,紫苑却忍不住替她的小姐委屈。 婚事不够讲究也就罢了,成婚后宁家这个姑爷还总不来夫人院里。若遣人问候,书童便答复少爷在用心苦读,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泡在书海里折腾什么劲儿。 冯芷凌摆手,教她在别人家里要学着谨言慎行。 要是被有心生是非的人听了去,只会给她带来更多刁难麻烦。 好在其后不久,在冯芷凌用心示好下,新婚夫妻俩逐渐意趣相投、琴瑟和鸣,日子美满许多……紫苑这才将对新姑爷的一口郁气散去。 只是同宁煦的过往再是恩爱,冯芷凌都记不起自己何时送过他这样东西。 按理说,那些用作行镖掩饰的珍宝财物都应流落西北,不可能在上京出现,又怎么会被她买去呢? “妾与宁大人素不相识,您所言‘天机’又为何要向妾身求证?”不顾宁煦苍白脸色,冯芷凌先追问。 宁煦毕竟后来入朝为官多年,或许会知道些她留意不到的朝堂之事,若有线索同新帝登基之前的风波有关,那就再好不过。 探花郎欲言又止。 他原本想说的事,同梦中的先帝与太妃娘娘相关,也就是如今的圣上与贵妃。 贵妃是若若的姨母,要是自己提出与贵妃有关的预兆,想必若若会肯停下来听一听自己所言。 却没想到,竟无意中猜出冯芷凌亦有梦中记忆……那她此前待自己的冷淡与漠视,或许还有旁的缘由,而非仅因自己一时冒犯。 宁煦心神大震也不过那几息功夫,现见冯芷凌肯站在面前主动问话,强打精神思索着答:“宁某所见同宫廷相关联,在此处不便细讲。” 一是的确不便;二是今日他若讲透,恐怕再想见冯芷凌就难了。 他已知道,她是有意避他,而究竟为什么,想必她不会肯轻易交待。个中缘由,只能由他想办法去寻蛛丝马迹。 冯芷凌微微颔首:“此处确实不宜久留,那就请宁大人另择去处。” “晚些时候,宁某还要去御花园面圣。”宁煦转瞬便拿了个借口,“若夫人不介意,请待宁某得空时,再设法邀约拜访。” 冯芷凌秀眉微蹙。 宁煦哪来的胆量,要上将军府去拜访她?于礼数不合且不说,上回谨炎哥哥见他纠缠,可是直接拔剑出鞘……要是知道宁煦跑去府上,不知会不会当场叫人将宁探花赶出去。 心中如此假设,嘴上却没推拒:“那就等宁大人的消息。” 她在这被宁煦绊住,已耽搁得够久,还是赶紧回去罢。 不然家里那个得了消息,恐怕会匆匆赶来宫里头寻。 草率与宁煦别过,冯芷凌步履匆匆往外走,正想着府上护卫不知有没有将接行的马车驶来宫外候她,就见方才想到的那人,恰好大步向她这处走来。 不等嵇燃开口询问,冯芷凌忙道:“我无事。今日偶遇二殿下,他请我早些来看望姨母而已。” 宫门附近人多嘴杂,她说话也只能留神一些。 嵇燃只点点头:“我知道。” 不止有他的亲兵传信,连陆川那头听说了宫里的动静,也急忙派了个暗哨去给他送信,因此他才会匆忙赶来。 只是目前看来,似乎没什么需要他出面的地方。 嵇燃在这,回府的车马便无需忧心。冯芷凌此刻才有闲情叹道:“谨炎哥哥不知道,我今日在宫中这一路多么尴尬。” 都因二皇子行事随性,心思叵测,险些叫花园里那些年轻文臣误会她的身份。 嵇燃:“哦?”语气恹恹的样子。 这可不像他以往,讲话沉稳又中气十足的状态。冯芷凌撇头去看嵇燃,见他眼神有些闪避,只做看路状却不看她,心里猜到些许答案。 “方才宁煦找我说话时,谨炎哥哥也在场么?” 他看见就看见,故意装作才从宫门方向急匆匆走来的模样做什么?她同宁煦可是清清白白毫无瓜葛。 没想到她这样快就识破,嵇燃尴尬地揉了揉太阳穴:“夫人看见我了?” 怪哉,以他的身手不应该啊! 冯芷凌没好气道:“这还用看见?谨炎哥哥连样子也不肯装一装。” 表面上不想叫她知道,他撞见宁煦与她说话的事儿,人却又满脸酸涩不甚开心模样。 一股子醋味都快飘到皇宫外头去了。 她能怎么办?旁人也就罢了,宁煦……同她的过往实在难以说清。 冯芷凌想想,若将嵇燃与她身份换一换,换作是她得知嵇燃有梦中姻缘,且那女子还出现在夫妻俩面前,想必她也无法高兴得起来。 将心比心,她还是愿意哄他一哄的。 第105章 异梦:探天机还得将短剑拿去床榻上…… 嵇燃:“我又何曾在你跟前掩饰过?” 心里头吃味不已,还要在她跟前强颜欢笑?嵇燃实在装不出来这模样。 男人此刻倒是全然忘记,自己心思婉转时,假借花糕来打听宿钰荣的事儿了。 冯芷凌闻言,只将眉尾轻轻一挑。 “先前在谟城,上门来打金子的那位老工匠……请问是哪个西北军同僚给谨炎哥哥介绍的?”她含笑问。 那时他们才去谟城没多久,人生地不熟,谨炎哥哥哪来闲情逸致与同僚闲话这些? 自从他漏了狼尾巴出来,冯芷凌再想从前细节,是越想越不对劲。 这会子故意翻旧账来回嘴,叫嵇燃些微尴尬之下无可奈何,只恨此时两人身在宫中,不便捉着她好生“惩治”一番。 夫人忽然如此发问,必定是胸有成竹了。男人唯有老实承认:“是我主动找邓大人打听来的。” 嵇燃素日在营里,偶然听见过挂念家中妻子的兵卒高谈阔论,究竟送什么物什方得女子欢心,其中便提到了金银首饰。 倒也提了些旁的,譬如替夫人描眉画目之类的恩爱。但以嵇燃那时同冯芷凌生分的关系,这一招是万万不能用的。 那自然只剩另一招能试了。 邓翼见他犹豫半晌,才开口来问谟城哪间首饰铺子做得精细时,还强忍笑意给他好好讲了一道那工匠家怎么走,且叮嘱他要先将账结了去。否则等工匠上门,却要夫人自己当面来交定金之类,收到礼物的喜悦感恐怕会大打折扣。 至于这些细节,嵇燃当然不会再主动补充。 冯芷凌奇道:“那工匠竟是邓大将军告诉你的?”还真是看不出,如邓大人这般肃杀的武人在这些玩意方面也有见识。 “他毕竟在谟城许多年了。”嵇燃道,“从前也给家里人定做过一些小玩意儿。” 邓翼现状,冯芷凌倒也听嵇燃提过几许,闻言心中有些感慨。 邓大将军年轻时家中定然十分和睦美满,只可惜斯人已逝,如今唯老将一人以营为家而已。 等终于走出皇宫,上了马车,冯芷凌这才得空将今日的事细细讲来。 前情嵇燃已从兵卫处知晓。相比李鸿越“一时兴起”带冯芷凌入宫之事,他更想了解的,是宁煦今日主动来拦她的内情。 但比起小情小爱上的吃味,显然还是二皇子这头的事情要紧。男人只得按下心绪,先等冯芷凌将正事说了去。 听她说重华宫中玉鼎,与谟城当铺偶然得到的玉笔山是同样玉材时候,嵇燃拧眉不解。 “据我所知,虽然二殿下与三殿下关系尚可,却远不到会为他冒险筹谋的地步。”嵇燃道,“先前在宫中接管禁军时,几位皇子殿下的关系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太子殿下为嫡长,明面上对几个异母弟弟一视同仁,实际上关系最为亲近的却只有年纪最小的五皇子而已。至于一向势头不遑多让的三殿下,则是同二殿下、四殿下走得近些。 而这当中,二殿下实在鲁莽,四殿下文弱太过。两位皇子才能不显,上不得圣上偏爱重用,下亦无朝臣声援相助,对储君位置向来毫无威胁。 “或许……正因二殿下知道自己难登大宝,才有意投靠三殿下,叫自己将来的日子能好过些?”冯芷凌想了想,提出一个可能性。 嵇燃却道:“若他真想得从龙之功,赌在三殿下身上,却不如选太子殿下。” 李成哲其人究竟什么心眼,曾随他左右一同回京的嵇燃再是了解不过。冯芷凌虽然同李成哲打交道不多,听嵇燃这样说也不得不赞同。 太子仁厚,待人宽容,三殿下处事可不是这样。 冯芷凌还在思索谟城镖队遇袭同二皇子之间可能的联系,嵇燃却按捺不住,问:“宫里头是怎么一回事?” 他提的是宁探花拦着冯芷凌说话的事。冯芷凌闻言,一时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嵇燃问的是二皇子在众人面前同她刻意贴近这件事儿。 遂道:“我也不知他什么心思。先前在重华宫,几次三番听说这位殿下直爽鲁莽,毫无心机,据我看来,着实不像这么回事儿。” 嵇燃:“哪位殿下?”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彼此都愣了几息,才恍然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 冯芷凌:“你问宁煦?” 嵇燃:“他做了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二人一怔,哭笑不得。 “关于那个姓宁的,我可以晚点再问。”嵇燃长臂一伸,便将马车中另一人捞进自己怀里,故作不虞状,“宫中可曾发生什么我不知的事儿?” 冯芷凌:“倒也没什么……” 眼前郎君虎视眈眈,好似她讲错一句都得被生吞活剥。冯芷凌好笑之余又有些怕他当真胡来,干脆痛快交代了御花园中的那一幕。 “或许是我想多了,总觉二殿下刻意如此叫人误会似的。”事关私下议论皇族,冯芷凌只得再压低声音,“也不知这位到底是真不拘小节,还是有意滋生事端。” 先前陆川叫人传信给嵇燃, 也只说了二皇子要带他夫人进宫的大概,后头发生的事儿却来不及叫嵇燃知道。若不是冯芷凌应错了话,恐怕这事儿他还得过好一阵才听说。 那位“梦中前缘”尚且没法子打发,这又来一个莫名其妙的二皇子? 嵇燃:“下回入宫还是我陪你罢。” “我要是去姨母那住,你也陪着么?”冯芷凌飞眼波横他,“重华宫可留不得外男。” 夫人在他面前的神情是越来越丰富灵动了,可惜每每都用在和他作对上。 嵇燃摇头叹气,在冯芷凌开口讲下一句话之前,先凑上去将嘴堵了。 横竖在马车里,外头人看不见。 窗牖未阖,唯有布帘虚掩着轻晃。冯芷凌唯恐外面风起时会将帘子吹开,屡屡分神,忍不住想扭头去看车边是否有人经过。 将她整个缚在怀里的嵇燃不乐意了。 她竟还有闲心,去顾及那扇半掩不掩的小窗?想必是他还不够卖力气伺候…… 小半程路途过去,车马已至嵇府门外。 车轮声渐息,里头却不见人出来。少顷,才有个微低哑的男声镇定道:“外头风大,叫内院的婢子取件夫人的斗篷过来。” 门口候着的下人领命而去。 马车里头,云鬓微乱的冯芷凌恼怒地在男人虎口上掐了一把。 掐是掐不动甚么的,权当泄愤罢了。 这人亲热了半天才同她讲,寻常路人即便经过这辆马车旁,也够不着那点窗缝的高度。总之,外头人不可能看见里面。 话没讲完,便叫冯芷凌在下巴旁狠狠咬了一口。 位置倒是刚巧,同另一侧脸上的旧疤痕相对。 嵇燃摸了摸牙印,心甘情愿将另一侧脸也递去她跟前:“两边都有,或许还好看些。” 至少看着对称些。 冯芷凌还没喘过来气,闻言才不想搭理他。 待晚间……还得将短剑拿去床榻上。 嵇燃不知她羞恼之下的思量。趁斗篷还没取来,在马车里低声追问:“方才还没来得及说,那探花郎寻你做甚?” 嵇燃匆匆进宫,虽看见了宁煦主动拦住冯芷凌那一幕,但因离得太远,实在听不见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关于此事疑虑,还需他夫人来解。 冯芷凌故意扭头不答:“没什么。” 府里婢子已将斗篷取来,紫苑急忙接过,靠近马车轻声道:“主君,夫人,斗篷送来了。” 门还合着,她也没法将斗篷送进去。 冯芷凌听见便想伸手去接,嵇燃却没让:“好若若,说完再走。” 今日没个答案,他可没法子安心下去。 冯芷凌拗不过,只好道:“回房再说。” 宁煦话里头的信息,一时半会恐怕掰扯不清。 嵇燃这才接了斗篷,将冯芷凌浑身严严实实裹着,扶她下了马车。 待进了房内,冯芷凌这才将宁煦主动透露的口风交待一番。 “你信他所说么?”嵇燃道,“若他不过虚晃一枪,我们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于公于私,嵇燃都不希望冯芷凌同宁煦再有接触。 新秀文臣之中,这位由探花封作翰林院修撰的年轻才子,近日可是声名鹊起。放榜时,他的俊美相貌与风流气度就已传遍上京,又因几首诗赋更显才华抱负,引得许多世家有意结亲,频频上门。 但所有以结亲为由主动示好的访客,都被探花郎拒绝了。 嵇燃先前听说此事,还未将主人公同小巷偶遇、险些叫自己拔剑伤人的登徒子联想到一块儿。等上朝望见了人,才知对方也已入朝为官。 不仅如此,还逐渐同三皇子那派的人走得近。 听嵇燃问,冯芷凌答道:“本也不想听他妄言,可偏偏他提了玉笔枕的事儿,仔细想来倒有些蹊跷。他又说窥见天机要告知我,自然没法忽视不在意的。” 若宁煦与她做的是同一个梦,想来两人梦见的事情都会在未来发生。如今她已知道李成哲必有反心,那宁煦那头…… 看见的又会是什么呢? 第106章 梦境:变数生对梦中那个宁煦生起几分…… “既是你自己选的,那娘也不拦着。” 一位细眉凤目的年长妇人,正于香案边执笔誊抄经卷。见儿子恭恭敬敬地前来询事,也未抬头,只缓缓道: “娘近些年只盼你一件事儿,便是好生收心,考取功名。叫族里人看看,我们宁家的嫡长孙是个有出息、能兴家立业的就成。至于你的心愿,娘何曾刻意为难过?” 听这话头,就是许可的意思了。 宁煦抑住心底喜悦,面上仍是淡然恭谨状:“多谢母亲,肯体恤儿子多番思虑。” 待宁少爷走了,宁老夫人这才停下笔,转头同身边的婆子说话。 “你瞧,这人的心要是挂在外头,任旁人怎么拉扯也是回不来的。” 婆子忙笑道:“少爷到了年纪,起念头也是寻常。倒不如叫他早些定个好的,将心安了了,日后准能一举高中。” “你也太看得起他,这功名是那么好考上的?”宁老夫人摇摇头,“能拘他在府里乖巧几年就不错了,头一回就考上,我可不指望。” “这早早结亲,也不知是好事坏事。”宁老夫人复蘸墨抄经,喃道,“若他早些考中,日后多得是好人家主动上门来结亲,何苦要现在娶一个进过喜堂的商家小姐?早知这事轻易叫他上心,我便不许那媒人进门算了。” “这位小姐……不是在宫里头有贵人么”婆子劝慰,“看画像,容貌也是极出彩的。光这两点,倒胜外头寻常人家许多,何况少爷一向眼界高,总归不会有差错,您只管放心就是。” “只怕他一头钻自己心眼子里去了,反而于读书无益,这叫我怎么放心?”宁老夫人叹。 儿子一向不近女色,这回见了那媒人带来的画像,竟是难得的积极起来。先说还是母亲思量得对,早些成家他才有立业之心,又说以宁府如今声势,若真取了富贵些的世家女反倒压不住亲家的势头,不大合宜。 说来说去,不就是看中了那商府之女? 经不住儿子软磨硬泡,加上宁老夫人的确一心盼着宁煦早些成家立业。终于,将此事许可下来。 成亲后不到一年,宁煦竟真一举中了探花,叫宁老夫人喜不自胜。 连带着对入府不久的儿媳妇,也没那么严苛冷淡了。 * 不知几许年去,又逢一日隆冬。 云隐微光,天幕深处却还黯着前夜的黑。这时辰,宁府里除了几个后厨的下人早起忙活外,其余人等也才将起罢了。 内院中却有一位形容端庄的年轻女子,步履匆匆,自庭院小径的雪痕旁无声踏过。 正是日日晨起,要去向宁母问安的宁少夫人。 “老夫人昨儿说心口不大爽利,想必今日会醒得迟。”紫苑跟在冯芷凌身后,声音低低的,“天寒地冻的,您合该多睡一会再起,前头的事儿有我张罗就成。” “不必。”冯芷凌轻侧一侧头,连髻边的步摇也未见晃动,“若往后也一日早一日晚,哪还有规律规矩可言?娘要是还未醒,正好将昨夜新拿的药方调了来,趁有闲,多煎半个时辰便刚好。” 说话间,行近宁母的住处,二人便不作声了。房门紧阖,不见烛光,宁老夫人果然还没睡醒。冯芷凌便拿了药,自己先往小厨房去。 这药讲究火候得紧,她还是亲自盯着放心些。 自从宁母身子不大好,厨间便常生火煨着热汤。冯芷凌有意领着紫苑同来,刚好叫她能在火边暖一会身子。 “身边几个伺候的都机灵,你也不必天天跟我早起。”小炉内火光跃动,才将冯芷凌脸上冻却的气色染回些许,“有云帘朝露几个就够了。” 旁的婢子还轮流早晨伺候,紫苑却是在她身旁一日日不肯耽搁的。寒冬里起得这样早,数月下来也叫人吃不消。 “她们做事是利索放心的,夫人路上来往,却不会同她们谈闲话。”紫苑将火稍扇得旺一些,笑道,“还是我陪您来更好。” 冯芷凌抿了抿唇。 她嫁入宁府……已然是第九年了。 九年来,深居宅院。身边亲近些的除了夫婿宁煦与贴身侍女紫苑之外,竟再找不出一个新的人。 非要说的话…… 宁老夫人或许也能算半个亲人罢。 药还没煎够时辰,外头的婆子已匆忙来招呼:“果然夫人是尽早起的,老夫人今儿醒晚了,见您不在外间,正问起呢!” 话毕,又觉似乎讲得不妥,忙补了一句,“生怕您在外头受了寒气,正催我们唤了您进去烤火。” 冯芷凌笑了笑:“药还差半炷香的功夫,等好了我一并拿去。” 婆子为难状:“您一会子不在跟前,老夫人都心慌得很。药罐这头由我们来看着就成,您还是去罢。” 先前这夫人初嫁进府时,老夫人对新妇多有挑剔不满,待她一向是朝外人那副不苟言笑的面孔。如今数年过去,境况却逐渐大不相同。 哪怕夫人嫁进门多年无子,后来也不见老夫人对她有什么怨怪,反而待她愈发和蔼可亲起来。 婆子的话都说到这份上,冯芷凌也只得抛下手头的汤药先去老夫人房里。一进门,房里的婢子俱忙着摆座端茶,殷勤道:“夫人一路受冻,先喝些温热的缓一缓冷劲儿。” 宁老夫人还半靠在榻上,见冯芷凌来了才掀一掀眼皮:“听说你一早先去厨间煎药。这些琐碎事叫下人去做就是,若我没起,你只管推门进来歇着。” 冯芷凌轻轻点头,却是婉拒的说辞:“这几味药前头的火候格外讲究,下人们不通药理弄不明白,芷凌先看顾几天较好。” “哪就差这一会火候?她们不会就请医者来府中教,总能学会。”见冯芷凌面上还是苍白中透着点儿冷风吹出来的红晕,不太有气力的样子,宁老夫人忍不住皱眉,“你的身子骨又有多康健?自己先顾着自己去。” 老夫人原还想多叮嘱几句,又觉自己方才的语气太硬,倒好像在找晚辈的茬。况且儿子成亲多年无子,若追着这身子骨的话头来说道,在旁人眼里便成了自己对媳妇的怪罪了。 这才默默忍下多余的话。 等汤药来了,冯芷凌便亲自伺候宁老夫人服用。 说来倒也奇怪。她刚进宁府有意讨好婆母,极殷切小心的时候,也不必亲手侍奉汤药。毕竟比起折腾媳妇,宁老夫人还是更愿意叫身边得心应手的老人来伺候自己。 现在她这宁夫人的地位早已稳固,老夫人待她也与当初不同,正是可以撒了表面功夫叫自己轻快的好时候。冯芷凌却没能习惯。 不踏踏实实地做些什么,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这月还没正经回家待过罢?”宁老夫人问道,“月头倒是来过我这一趟,应当也回去了你们院子里才是。” 冯芷凌应道:“想必夫君公务繁忙,回府探一探您便急着走了。” 闻言,宁老夫人沉下脸。 儿子成亲数年,仍无所出,宁老夫人原先也急得很,每月总要明里暗里提点几次,敲打几回。时日长了,见夫妻俩嘴上应着话,冯芷凌的肚子却并不见起色,也催得乏了。 府中曾找名医来看过好几回,都说两人身子没大碍,顺其自然即可。没想到一顺下来八九年,房中还是没有动静。期间,宁老夫人不是没想过叫儿子再娶妻妾,只是冯芷凌才进府那几年,夫妻二人蜜里调油,儿子压根听不进自己的要求。 到后来,宁煦忙碌常不在家时,宁母大病一场,倒是仰赖冯芷凌悉心安排照料才得好转。因此待她难得宽容起来,再不催那事儿了。 现今又有一个总不归家的,只靠女子一人怎能怀上? 想到如今不怎么在家久待的儿子宁煦,宁老夫人更是没了脾气,只恨宁家直系血脉单薄。她这辈子也就生了一个宁煦,若能多个一儿半女,或许也不至于是如此局面。 陪了宁老夫人半晌,冯芷凌这才告辞回去自己房里头。 半路上,遇见了刚回家来,正大步踏向宁母院子的宁煦。 见男主子回府,身后婢女纷纷俯身行礼,冯芷凌则是驻足未言。 宁煦在她身边站定:“母亲现况如何了?” 凌晨他才收到府里消息,说宁母身体不适,因此今日下朝便急忙回来看望。 冯芷凌:“母亲已好多了,夫君不必挂念。” 她神色淡然得一如既往,宁煦看不出她面上有分毫对自己归迟的怨怪,也没有丁点多日不见的想念。见冯芷凌拢着雪兔绒的厚围脖,衬得她肩臂更显弱不禁风似的,忍不住心念一动,伸手想去揽她。 冯芷凌却轻悄后倾半步:“母亲才用膳喝药不久,夫君若不快些,只怕人又要歇着了。” 宁煦半伸的手微微尴尬地收回:“那我就先去母亲处。” 他近日忙于公务,又兼陪伴圣上,竟好久没回府来与家人用一顿饭。 今日难得有空些,中午不如同夫人一起度过。他心想着。 等他从宁母处回来,自己院里的婢子却说夫人出门收账去了。 偌大宁府,何曾需当家主母亲自出门收账? “那便罢了。”宁煦愣神之后,面色显露不快,“恰好还有事要办。” 他阴沉着脸快步往外走,随侍的小厮急忙跟上。 “您这是要去雪薇姑娘那么?”一出宁府大门,小厮便悄声问道。 “不去。”宁煦动怒,“我几时说要去那边了?” 若非小厮提起,他都快忘记了还有桓雪薇这号人物。 雪薇姑娘? 正于梦境中凝视自己的宁煦一怔。 他对这女子的姓名,毫无印象。 惊讶之余,又不由对梦中那个宁煦生起几分嫉恨。 是否……有人曾代他与冯芷凌成婚,又在成亲后数年光阴间与他所爱之人渐行渐远? 第107章 銮殿:乾心鉴才子佳人情投意合 昏昏沉沉中睡意消散,宁煦渐渐从这段梦境里醒转了来。 他倒有意多往后窥探几分,可惜天不遂他心愿,硬要将已入梦的神魂剥离出去。 此刻仍是深夜,周遭悄无人声,万籁俱静。唯宁煦一人坐在床上,怔怔地呆坐到晨光渐起。 贴身小厮端着水进来预备给主子洗漱,见自家少爷竟只着单薄中衣、披头散发地坐着发呆,仿如中了邪似的,不由被唬一跳,半晌才颤巍巍开口问:“少、少爷,是预备出门的时辰了,您可要先起来梳洗?” 少爷平素倒不是刻薄的主子,待他们也算亲厚。可方才乍一见少爷那惨白脸色,在昏暗的房间里犹同鬼附身一般阴冷,叫小厮只觉心惊,不敢如往常那样说笑着伺候了。 “……多端些热水来给我擦身。”闻见人声,宁煦才嘶哑着声音道。 冬夜冷,哪怕卧房内暖着火,那气儿也是凉的。宁煦拢着半截锦被呆坐小半夜,捂着的热气早散没了,回过神才发觉自己浑身冷得出奇。 恐怕要染风寒病症。宁煦已觉自己喉间发痒,身上不适起来。偏偏这几日接连要同官员应酬,不宜缺席,他也只能强撑着先顶住。 自己才获职入朝不久,正是根基浅薄、急需交际的时候,一日机会都不可浪费。 顶 着寒风匆匆出府门时,宁煦分神想着。 他此时的资历权势,确实不能与兵权在手的武臣相比。然而朝中事瞬息万变,不过凭的是局势与圣意摇摆而已,怎知此时位高权重者,将来仍能安然凌于云崖之上? 何况……他宁煦,难道会一辈子只当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文官么? * 宁煦梦中所见变幻,冯芷凌自然无从知晓。只是那日宁煦主动抛出诱饵,却并未如约上门,不由叫她有些介怀。 嵇燃巴不得那人别再出现,对宁煦遮遮掩掩的所谓“天机”更是浑不在意,遂劝夫人:“他装模作样,必有所图谋。如今又迟迟不来交待,恐怕是在耍弄心机,咱们不接招便是。” 这话听来也颇有道理。冯芷凌本就不愿主动与宁煦有更多交集,听嵇燃如此言说,干脆将这事暂且搁在一边。 待嵇燃接连两日上朝,都未见宁煦,才听说了探花郎急病告假的事儿。 嵇将军:“唔,文人这身子骨,确实是不大行。” 一旁的文臣听了这话便不大高兴:“嵇将军所言差矣。要论体格,我等老骨头是力不从心些,可朝中这些年轻新秀个个六艺精通,论身骨未必就比你们武将差。” 开口的这位算是朝中老臣,素来以脾性执拗出名。虽说此人官阶不如嵇燃,年岁与资历却长他太多。若嵇燃当场驳斥老臣,难免失了风度,可不应答作为,又显得武将这头露怯。 趁这会圣上还没到大殿,周围众官员都暗中留意着此处动静。有人等着看热闹,有人则是准备局势不妙的话,就要挺身襄助自己这边的同僚。 这话头却没机会吵下去。只见嵇燃点头道:“齐大人所言甚是。只是宁修撰如此年轻力壮,也会突感风寒一病不起,真论起来或还不如您的身骨青山常在。” 他态度闲散自在,仿佛并未因旁人反驳而恼怒,亦并非针对文人才如此发言,仅因听说宁修撰生病,心生感慨罢了。 青山拟骨之言,哪个文人会不爱听?老文臣方才瞬起的怒气消弭于无形,忍不住赞同地微微颔首:“探花郎生得过于文秀,到底欠缺几分锻炼,待多几年历练才可风霜不侵。” 众文臣:“……齐大人这耳根子也太扛不住了。” 众武官:“……将军发言真是狡诈。”明着是抬高文臣风骨,暗里却讽了一回探花郎孱弱。 跟随嵇燃久矣的副将在旁,见这一幕不由腹诽:嵇将军哪是看不起文人的体格,他单纯针对那位宁探花罢了。 先前在小巷里撞见探花郎纠缠将军夫人,将军可是难得失却了平素冷静,扬手便掷剑示威。若不是将军出手精准有分寸,只怕如今探花之位早换了个人上。 这桩事儿说来戏剧一般,却实在不宜外传。副将唯有憋住与人闲谈的兴致,努力把这段记忆烂在自己肚子里。 朝堂上发生的这一幕,当天晚上便传进了圣上李敬的耳里。 禀报之人将此事经过详细撰下,同旁的些消息一同送到了李敬案前。夜间,李敬正神情专注阅览各处情报,待翻到这一段时,不由微微一笑: “谨炎素来内敛稳重,难得有如此喜恶外露的时候。” 秦玉阳应道:“正是如此,圣上。可嵇将军与探花郎无甚渊源,今日这遭,倒是稀奇起来。” 李敬颔首不言,只将手头这份读完的,放去旁边那堆一起搁着。当日政务繁杂,他趁此刻阅些不紧要的信报权作休息而已,晚些还要将案上剩余的奏折批复了了,方能就寝安歇。 至于这次小小的武官文臣之争究竟因何而起,秦玉阳自会命人暗中去留意,何须他多吩咐? 朝堂之外的世家恩怨,李敬向来并不关注。只是他忽又想起自家皇子近日那些情仇,不由头疼起来。 他眉头微微一拧,秦玉阳便立即向前,无声地替李敬按摩额边穴位。 “您可是乏了。”秦玉阳恭敬问,“不若饮一口热汤,歇息片刻再批阅?” 圣上若未完成当日政务,是决计不肯听劝去睡的。要是昔日,贵妃娘娘在旁陪得困了,圣上或许还为哄娘娘而去歇下,可如今重华宫那位正同圣上闹着别扭,秦玉阳万万不敢叫人贸然去叨扰她。 “老三的动静还没消停?”李敬只问。 “殿下看着是消停了些,手下人却还没个安生。”秦玉阳一面以内力催热指尖,一面答复,“仍命人在到处打听呢。” 李敬闻言,若有似无地嗤了一声。 “三殿下先前,特地派人销了那女子的奴籍。”见圣上乏累,此刻有意闲聊一阵,秦玉阳便也配合着多说几句,“想必是动了几分真情的。” “恐怕真情仅不过半分,恼怒却占了十成。”李敬笑道,“你不必给他粉饰仁善,朕亲生的儿子什么德行,朕自己难道不清楚?” “三殿下同您年轻时,还是颇为肖似的。”秦玉阳按摩穴位的动作不紧不慢,“若非如此,怎令您这般容情?” 李敬闻言沉默。 三儿子的确颇似他年少脾性,却偏生只像了气性最盛的那段而已。 “留意那歌姬去向,若真在近处寻着,便送远些罢。”李敬伸手拿奏折,“虽说留着她,或许叫老三多些破绽……却实在不必。” 主人才歇没多久,便又忙于政务了。 背后的秦玉阳恭敬应是,心里却是暗叹口气。圣上因年轻时的杀伐埋下心病,嘴上虽不说,从这些年行事中却能看出,他或多或少是介怀过的。 只是帝王心念,他揣度了也不能讲。总之对他秦玉阳而言,奉圣命行事即可,至于旁人如何评价当朝所为,他并不在乎。 “顺便也给谨炎的夫人送些合宜的东西去府上。”手上奏折才看一半,李敬又分了心,“先前鸿越冒犯,没人替她计较。朕这个当姨父的,总不能当真假装不知道。” 秦玉阳含笑应下。 以圣上的性子,替儿子感到抱歉恐怕不至于。真要说起来,为贵妃关照关照晚辈还可能些。 秦玉阳随侍圣上多年,办事向来牢靠。次日还未至傍晚,宫中便有一队人马,将大箱赏赐运进了将军府大门。 领着人来的正是秦玉阳自己,见冯芷凌前来迎接时要拜,急忙将袍袖一摆虚扶道:“嵇夫人切莫见外。您在自个家里要这样生分,叫咱家怎么有脸面回宫见娘娘。” 秦公公的手不过虚晃而已,那袍袖摆出的风却切切实实地送出一股力,阻住了冯芷凌欲下拜行礼的动作。旁人见将军夫人腿还没弯下去便站直了身子,心道贵妃外甥女果然受宠得有恃无恐,连对圣上身边公公也这样不客气。 秦玉阳不提“无颜回见圣上”,偏生要说“回宫见娘娘”。冯芷凌心思婉转,知道这话既是同自己近乎些,又在众宫人跟前提点了姨母的面子,遂坦然接受:“既如此,妾身便不同公公客套了。” 秦玉阳温和道:“咱家也是替宫里跑一趟,以全长辈关爱之心。夫人若得空,多去宫中走走,想必有人会欢喜。” 留下满院赏赐,秦玉阳带着宫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紫苑起身,凑在冯芷凌旁小声惊呼:“宫中怎地送来这么多东西!莫不是贵妃娘娘又惦记您了?” 冯芷凌正思索秦玉阳方才的话,闻言叹:“要是姨母送东西来,哪里会这样大阵仗?来人又是圣上身边亲信,显见是圣上的意思。” “先收进库房罢。”冯芷凌道,“御赐之物,不可轻慢,吩咐他们小心些就是。” 见秦公公拿来的单子都是厚厚的一卷,冯芷凌忍不住苦笑。 都说无功不受禄。现在圣上予她如此重礼,要怎么回报才好? 待嵇燃回来,冯芷凌便将这事儿讲了个仔细。 “秦公公来府中送赏,竟无圣上口谕转达?”嵇燃想了想道,“往常甚少有这样的例子。” “哪里是没口谕,圣上想说的,都叫秦公公转达尽了。”冯芷凌摇头,“又说没颜面见姨母,又说叫 我常去宫中有人高兴,这不正暗示我去替圣上解愁么?分明我前几日才从宫中出来,圣上又怎会不知。” 嵇燃笑道:“看来圣上也明白,这活计,唯有你做得了。” 冯芷凌无奈:“……若姨母失宠传言,真是因夫妻恩怨而起,我哪好前去掺和?” “不过说起这位秦公公,当真是不露相。我见他来访,想必是携着圣意来的,必要行大礼迎接。他不过区区摆袖一晃,便将我整个人都抬起,这礼是拜也拜不下去了。” 嵇燃点头:“此人是世所罕见的内力高手,的确厉害。” “圣上身边有这样的能人保护,要不是被毒钻了空子……”说着冯芷凌也难受起来,“天下若能长治久安,想来我不必忧心近些年的太平,也无需担心你和姨母的安危了。” “人事天定。”嵇燃轻声安慰,“但能给你我再多一次机会,便已经是仁慈。” 他话里有话,叫冯芷凌眼神柔和下来:“谨炎哥哥,我时常想,母亲替我求的玉牌就这样灵验么,当真能叫许的愿都成真吗?” “如今已是成真。”嵇燃轻揽着她回房,“否则,我现下又怎会在此?” “想来若没有我,谨炎哥哥也会回到上京。”冯芷凌回忆了一番梦境,真心实意道,“有些际遇是谨炎哥哥本就该得的,同我并没有干系。若当初我没有同你成亲,圣上如今仍会重用你,叫你回来。” “不许作这假设。”嵇燃佯装不快,“不同我还能同谁?” 眼下不过是夫妻间温馨的闲聊情趣,可话头若往这方向走,他难免会不合时宜地想起她梦里的另一个男人。 “明知我不是这意思。”冯芷凌嗔怪,“我是在夸你得圣心,前途无量!” “我要那个做什么?”嵇燃对她的嘴甜无动于衷,信口开河大逆不道,“比不得你在身边的重要。” “乱讲!”冯芷凌去捂他的嘴,“哪有人不在乎自己的前途!” 嵇燃无可奈何地将她的手拿下来握住:“府里没耳目,干净得很,说话不必这样小心。”何况他本也不是不敬圣心的意思。 冯芷凌这才微松口气:“前阵子看的话本里头,都说武林高手多么厉害,可隐于三五步内不闻声息,害我总觉着连府里头说话也不够保密安心。” “三五步便是夸张了。”嵇燃笑道,“三五丈内有障蔽身,发现不了还算合理。若说五步内有人还不能察觉,属实荒唐。” “你还看话本子?”男人后知后觉地意外起来,“还以为你只爱那些正经的书。” “看话本怎么就不正经了?”冯芷凌羞恼地揪他一把,又不情不愿地承认,“……不过,市面上那些确实也算不得太正经。” 不外乎才子佳人情投意合,或潇洒郎君风流江湖之类的题材。 “好像有个同僚挺爱看武林传记之类。”嵇燃若有所思,“既是你喜欢,我回头问问他去。” 或许能挑几本有趣的,给夫人解解闷。 冯芷凌:“……你怎么好意思问出口?”一向在外不苟言笑沉稳严肃模样,忽然找同僚讨话本来看?怎么设想,那场景都奇怪。 嵇燃一本正经:“横竖不是我自己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第108章 冰释:托罪名臣妾便带着家里馋嘴猫儿…… “喏,那你去问。”冯芷凌顺水推舟。 横竖不是自己亲自去找人讨要闲书,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况且,谨炎哥哥随口一说罢了…… 她才如此想来,没过两日,就在自己书房的桌案上瞧见了几册封面陌生的话本子。 冯芷凌:“……” 哭笑不得。 信手翻看几页,果然如嵇燃所说,多是江湖义气儿女情长之类故事,想必正是他那位同僚的推荐。冯芷凌见笔者开头文采斐然,埋伏悬念,倒也被勾起几分兴趣。 有空的时候,捧着闲书消遣消遣也不错,眼前却暂且顾不上这。 毕竟圣上的赏赐,她还得进宫去“谢”才是。 恰好身上的入宫令牌还在。冯芷凌便匆匆收拾一番,唤人同自己一道出府,径往皇宫而去了。 禁卫军早识得冯芷凌,一路放行无阻。待人行至重华宫外,琪贵妃早听得宫人传信,喜不自胜来迎:“好若若,今儿这样早来宫里?” 冯芷凌笑道:“姨母,若若可是携着事儿来找您的。” 同自家长辈,也没什么好遮掩委婉。她便将圣上忽然重赏的事情告予琪贵妃听,顺便问道:“圣上乃尊长,他如此有心,作为晚辈自然应进宫谢恩。可我若贸然求见,又不知章法,恐怕还得姨母带着我才好。” 琪贵妃听她讲来,面上笑意反倒淡了两分:“拐弯抹角的地儿去使劲……” 冯芷凌拿余光瞟一眼四周,只见宫中女官纷纷垂首不敢出声。 这话显然也不是说自己……她连忙缓和气氛,接话道:“姨母别放在心上,若若可不会学着同您拐弯抹角的。” 琪贵妃:“你也是个装乖的。” 贵妃抚了抚发髻边的金簪,嗔笑外甥女:“说起来是同姨母不见外,有话儿直说。这不还是偷偷摸摸哄着姨母同你去面圣么?” 可圣上不在她眼前,琪贵妃自己还能狠下心不去想,真要见了面,必定又被那人哄住了。圣上也知她如今正赌气,竟找了若若来重华劝她。 “若若也是担心姨母在先。”冯芷凌倚着琪贵妃袖摆,讨饶,“姨母要是不想去,指点我自己去就成。” “姨母还能当真不管你?”琪贵妃点了点她的额,转头吩咐女官给自己梳妆,“咱们许多日没出重华宫,也该往外头走走。” 女官忙不迭领命。 * 大殿之上,众臣才禀完朝事,正欲恭敬送圣上离开时,就见有小太监从金銮殿外匆忙赶来,低声对秦公公耳语几句。 不等秦玉阳转禀,在旁耳闻二三的圣上已是蹙紧浓眉,挥手道:“罢了,今日不必来御书房。” 几位皇子忙垂头应是。 父皇神情如此严肃,恐怕小太监带来的……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消息。 唯太子殿下抬头望了上座一眼,心里有了数。 这小太监,一向守在养心殿同重华宫之间负责传信。他能在朝堂未散时贸然进来禀报,想必也只有同贵妃娘娘相关的事儿了。 希望父皇今天收到的,会是好消息罢。 待李敬走了,预备离朝出宫的臣子们才活跃几分。 “宁修撰身体可大好了?”边走边闲聊间,曾与宁煦在同一个书院就读的同僚热心关怀,“正是气候反复时,定要好生疗养固本啊。” 宁煦迟疑着答谢:“……多谢关心,宁某已无大碍。” 他不过是前儿痴缠梦境,恍惚半夜才着凉生病。平素也是身强体健一位好儿郎,怎么好似在同僚口中,他宁煦急需“固本养元”似的? 同僚:“那便好。”长舒一口气。 现任的年轻文官里头,要论最为通习六艺、身姿矫健者,非探花郎莫属。要是连他的身子也撑不住,将来他们文官一派,更要叫武臣们奚落无人了。 嵇燃留意到这边动静,视线一扫而过时,恰巧与宁煦双目相接。 宁煦按下心中万千复杂思绪,面上若无其事地对着嵇燃微微点头示意。 嵇燃身旁副将暗自惊讶。 既有先前龃龉,探花郎应当巴不得避着他家将军才是,如今却泰然自若地当众打招呼,仿佛二人关系十分友好…… 嵇燃却未予回应,只顾径自离开金銮殿。 圣上匆匆离开,大约是去重华宫见若若的姨母了罢。与其在这与同僚闲话耽搁,倒不如他早些去宫门处,候着夫人出宫一同归家。 他倒是没料着,自己匆忙往宫外而去时,冯芷凌已陪着琪贵妃来到养心殿外。 * 一下朝,李敬便大步往养心殿走。 其余宫人知道圣上向来不喜身边随侍太多,向来只敢远远儿候命。因此,琪贵妃与冯芷凌一行人见君王来时,身后唯一个秦公公步步紧跟而已。 确有好些日没见。琪贵妃心中度量着:看着瘦了些,精神倒不错的样子。 冯芷凌见圣上来,急忙要俯身行礼。李敬却加快步伐,两手将面前亲眷各自搀住。 “朕先前就说,来宫里如你自家一般,不必隆重。”李敬对冯芷凌笑道。 不及冯芷凌谢恩回话,又柔声问贵妃:“怎的不叫人传信,待朕下朝去重华便是。近日偶发阴雨,御花园道上也潮得很。” 琪贵妃淡淡道:“圣上日理万机,臣妾怎敢劳您大驾。” 李敬身后秦玉阳低眉顺眼,垂头并收紧肩臂状,只当自个儿不存在此处。 唯冯芷凌勉强圆场:“圣上仁慈。芷凌此番入宫是想敬谢圣上赏赐,不肯耽搁。娘娘体恤芷凌心意,才特地叫我来这候的。” 李敬:“不必客套。” 见琪贵妃面色仍然冷淡不说话,只好强行续了半句,“好孩子,有心了。” 李敬头疼。 以往贵妃哪怕有事儿生了脾气,不过三五日便自行消尽,从没有哪回像这次一样,冷战得无声无息,又叫他李敬无处使力。 他倒也明白,是因自己一年来有意隐瞒了伤情严重之程度,才叫琪贵妃这回动了真怒。可 若不是格外在意他的康健,她又怎会如此情绪反常? 由是这般,任他帝王之尊,也拿心里梗着事儿的爱妃毫无办法。天下之主有千万种手段,可以随时随地见到宫中任意他要见的人,偏生没一招能在重华宫那头使出来。 好在还有个外甥女叫贵妃尤为在意照拂,能唤进宫当台阶使一使。否则,照这样僵持,还真不知该如何破冰。 冯芷凌暗暗留意着。 眼下这局面分明得很。哪里如谣传所说的“贵妃失宠”?倒不如说圣上太过爱重,拿姨母毫无办法才是。 她总算放下了心。 她先前见圣上在重华毒发的情状,后又听闻琪贵妃失宠传言,心下里一推敲,便将真相拼凑出六七成。只是自己人不在宫中,究竟如何情况,还需进宫一探才能安心。 来都来了,总要将长辈交待的任务尽力完成罢。 冯芷凌只当自己没看见姨母对圣上刻意冷淡神色,继续开口道:“可芷凌不仅为谢恩而来,亦是为请罪来的。” 琪贵妃这才变了些脸色,欲问又止。 什么罪过?若若可没同她通声气儿。话头一转便说是请罪,叫琪贵妃心里一惊起来。 哪怕她身为贵妃,自恃在圣上面前颇有分量,也未必能什么罪都替外甥女家揽下。 千万别是她家那郎君牵涉进大事里头了罢! “芷凌不小心毁坏了御赐之物,因此向圣上请罪。”冯芷凌垂眸作羞惭状,“先前圣上曾赐夫君珍稀的白龙南珠,被芷凌当成常见的东珠,拿去切割作了旁的首饰。犯了‘糟蹋珍宝,目不识珠’之过,还望圣上恕罪。” 这事儿,冯芷凌先前就在重华宫同琪贵妃讲过,还是贵妃告知她认错了明珠种类。琪贵妃先前还能继续绷着脸疏离客气,听冯芷凌清算自己这“罪过”也忍不住破功。 “吓姨母一跳。”琪贵妃好气道,“这事儿也值得拿来圣上面前浑说。” 李敬:“自家姨夫姨母面前,有什么话不能讲?” 气氛正好,他顺手轻揽住琪贵妃。人却不往贵妃那边看,只对着冯芷凌道:“女儿家家喜欢这些东西,也是它们的福分。要是不够,朕回头再给你两箱玩去。” 冯芷凌:“谢姨夫关爱!” 外甥女都嘴甜亲近到这份上,琪贵妃也难再对着李敬冷脸。何况多日拒不肯见他,心里到底也在担忧,这才顺了台阶下:“将至午膳时辰,若圣上不嫌弃,臣妾便带着家里馋嘴猫儿来讨些珍馐尝尝。” 冯芷凌:从小到大她何曾馋嘴过? 无法反驳……她今日入宫不就是来当台阶的么,唯有将一切都认下。 养心殿乃帝王居所,御膳房的效率更是高得出奇。一听贵妃来陪圣上用膳,不消一炷香时间,御厨便已将精致餐食奉上。 重华宫琪贵妃日常佳肴,冯芷凌是尝遍了,专属圣上的分例却没见识过,因此难免好奇。只是等宫人将餐食样样摆好,才发觉养心殿的午膳,竟比她在重华宫时所见要简单朴实许多。 “今日不知娘娘来,没得提前吩咐小的们烹饪您喜欢的菜色。”秦公公弯腰,“因此紧着平常给圣上备的先上,您们慢些用才好。” 御膳房效率再高,有些菜色所花的时长也是必须的,急不来。 琪贵妃道:“不必,先前如何今日如何即是。” 去重华宫她吃什么圣上吃什么,来养心殿圣上吃什么她亦随意,多年来早习惯了,哪有这七七八八的讲究。 李敬:“你是习惯的,孩子未必习惯我这的口味。” 第109章 圣眷:得殊待夫君,你既有同僚来访…… 冯芷凌忙道:“不必的,芷凌嘴不挑。” 李敬闻言笑笑。 这顿午膳用下来,竟花了将一个时辰。期间琪贵妃并不怎么言语,反而是一向严肃寡言的圣上开口多些,问冯芷凌前儿去西北是否习惯,又问出宫后回嵇府可还喜欢? 冯芷凌不敢怠慢,样样细细讲来。李敬一边听,一边顺手给琪贵妃夹了一筷子菜。 琪贵妃:“圣上再拖着若若说话,她连饭也顾不上吞咽了。” 李敬泰然:“慢用便是,左右今日无事,用膳何必太急。” 他提的那些事儿,具体情况如何早就知道一二,频频同小辈闲谈,不过想叫饭间的气氛活跃些罢了。 何况,贵妃的这个外甥女,他亦是十分欣赏。 先前还未觉得。多见过几次后,李敬才发现冯芷凌竟同琪贵妃五官有少许神似,都是一样修眉挺鼻、极端正标致相貌。只是贵妃面庞柔润些,显得华贵美丽,而她的外甥女轮廓稍显棱角,看起来多几分清冷的英气。 抛开脸型不谈,只看眉眼处,确实有三分相似的。 要是贵妃膝下有公主,或许成年后的相貌也大类于此。 想到这,李敬更多了几分和颜悦色:“尝尝这个,前儿才送来宫里的春笋。” 圣上亲自给自己布菜……冯芷凌犹豫了一下,没有起身,只是点头道谢。 此刻若站起来行大礼谢恩,膳间的氛围恐怕就会疏离冷淡许多。冯芷凌下意识察觉,那局面并非圣上所乐见的。 等宫人将残羹撤下,李敬才问:“朕先前听说,老二老三曾在宫外冒犯了你?” 冯芷凌还没说话,琪贵妃已开口道:“若若不大识得几位殿下面孔,双方误会一场罢了。” “老二性子鲁莽,时常言语无状,朕这个当父亲的原该有些责任。”李敬却没顾贵妃说辞,“既然若若是宫中常客,出入便不必太见外,吩咐宫卫今后不可拦阻。” 秦玉阳才弯腰应下。李敬沉吟片刻,又道:“朕都不许你行礼,见朕那几个不肖儿更不必拘谨,往后免了礼数就是。” 此乃格外的殊待恩赐,冯芷凌急忙惶恐要起身答谢,琪贵妃却一把拽住她:“长者关照,何用推辞。” 心里总算舒服一些。圣上此番看似抬举若若,实际有一半是为做给她看的。从前他往重华宫赐再多珍宝,琪贵妃也司空见惯,唯今日这一招叫贵妃倍感得意熨帖。 有圣上发话,老二老三再是狂妄放肆,任在宫里宫外也不能随意唐突她的心肝儿。 贵妃姨母拽着,冯芷凌动不大得,唯有屈膝行礼致意。 慢慢说着话,显见帝妃隔阂冰消雪融,氛围如初,也用不上冯芷凌再夹着努力活跃气氛。饭后略坐着饮半盏茶,冯芷凌便乖觉地先行告退。 趁早将时间留给两位长辈,才是正经。 待远远离了养心殿。紫苑才捺着喜悦低声问:“夫人,圣上今日如此说,那岂不是……咱们以后在宫里、甚至上京都尽可横着走了?” 冯芷凌无奈道:“我须是多霸道的人,得些恩赐便要张牙舞爪不成?我有幸受圣上看重些,也是托着姨母的面子,愈是如此,咱们愈应谨言慎行才是。” 紫苑吐了吐舌:“紫苑知道这道理,只是忍不住替您高兴。”能得圣上口谕,入宫见皇亲国戚亦不必行大礼,于寻常臣民而言是多难得的殊荣。 说话间,恰于路上偶遇四皇子一行。 冯芷凌等人停步,其余人均俯身不起,只一个冯芷凌在当中,只微微屈膝问安便站起来。 李迎瀚稀奇地看她一眼。 他虽为皇子,但在朝 中年纪轻资历浅,自小又是软和不张扬的脾性,倒不像他的兄弟三皇子与五皇子那般爱摆架子耍傲气。可他再随和也是一位殿下,寻常人见他都知道要行重礼,缘何这位夫人安然不动? “起罢。”盯着冯芷凌看了几眼,李迎瀚觉得到底不妥当。遂收回视线,吩咐其余人免礼。 他一向宽宏大量,便不与这失礼之人计较。 等李迎瀚向前行了一段,身后才有宫人小步跑来。李迎瀚见是养心殿内伺候的宫人,停下脚步等他传达消息,那宫人却道: “四殿下,圣上刚传了口谕,交待嵇夫人出入宫廷无需令牌,也不必大礼。秦公公怕几位殿下还不知情,特地吩咐小的们赶紧传递一声。” 李迎瀚哑然。 难怪那女子明知他身份,却这样不客气,原来是有恃无恐。 她似乎是三哥曾提拔的那位统领之妻?只是如今统领成了将军,也不再为三哥做事了。 李迎瀚想了想,往自家去的脚步一转,转向了李成哲的三皇子府邸。 * 宫门外头,嵇燃还在候着自家夫人。 宫门处三两经过的同僚们早散尽了。嵇燃原以为冯芷凌这次入宫,不过走个过场谢恩而已,想必能很快出得宫来。不料一等小半日过去,佳人仍是不见踪影。 嵇将军抱臂立于巍峨宫门之外,面无表情。宫门附近的守卫个个噤若寒蝉。 当年将军还在上京担任禁军统领时,他们当中可有不少人受过他操练。虽说嵇将军不当统领已久,可余威仍在,他面色又如此冷肃…… 下一批轮值的兄弟……若能早些来就好了! 日头西斜,冯芷凌才来到宫门附近。 她一眼便看见外头候着的嵇燃。只是除了长身玉立的这郎君,今日宫门两侧的诸守卫,似乎也站得格外板正。 平素自然是身姿笔挺的,可今天好像气氛有些不同,尤其凝重…… 冯芷凌迟疑着向嵇燃靠去:“谨炎哥哥怎么在这儿等我?”她以为他早下朝回家去了。 嵇燃:“闲来无事。” 诸守卫:您一向可是大忙人,哪有升职了反而清闲的道理? 接着了夫人,嵇燃脸色才温和下来:“在娘娘那用膳否?” “用过。”冯芷凌慢吞吞道,“今日却不是在姨母处布置。” “莫非圣上?”嵇燃瞬间反应过来,“那倒是难得。” 圣上李敬极少留人在自己殿中用膳,就连诸位皇子也罕有这样待遇。 他心念一动:“你如今出宫不用令牌了?”刚才人出来时候,守卫并未拦阻若若要察看身份。 冯芷凌点头。 “圣上恩典……”她小声道,“回去再说罢。”宫门处人多眼杂,不便讨论。 嵇燃答应。 “谨炎哥哥等我这么久,应当还没用饭。”半路上,冯芷凌忽然想起此时,“不如今日去外头尝尝上京酒楼的菜色?” “我并不饿。”见她有意迁就,嵇燃反倒摇摇头,“回府歇着,叫厨房随便做点吃的就是。” 今儿在宫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只怕她已感到疲倦了。 “不去也罢。”冯芷凌想了想,道,“下回时辰早些出门,还可顺带在上京多逛一阵。” 夫妻二人正腻歪着闲话。等车马到了嵇府大门外,嵇燃先踏下地,欲回身搀扶冯芷凌时,却不凑巧望见了自家门前的不速之客。 见他的手伸到一半僵持未动,马车里的冯芷凌主动探身搭了上去,轻嗔:“这半扶不扶的,谨炎哥哥又要刻意刁难我了。” 这人看着正经,有时忽而捉弄她一回,总叫她招架不来。 可她身子才探出一半,便也看见了家门口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客人。 是好几日未见的宁煦。 看清来客面容,冯芷凌面上笑意略收了几分。 她轻盈步下马车,淡然道:“夫君,你既有同僚来访,不若快些迎客人进门罢。” 第110章 交锋:换天机桓雪薇是谁? 宁煦苦笑。他也知道自己上门必是自讨没趣。可若不主动,便见不到她。 原是想等病好个几日,再正式递拜帖上嵇府来,可又怕她的夫君会从中阻挠……宁煦下朝后心事满腹,不知不觉竟踱到她家门外。 更不凑巧,与一同归家的二人又遇上。 宁煦忍下心中酸涩,面上却一派从容应对:“先前与您说好要来拜访,只是意外病了几日。耽误许多时间,真是抱歉。” 说这话时,他眼睛只望着冯芷凌,企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动容。 若若要是得知他前几日病得起不来,会不会稍稍对他心疼关怀些……他如今不敢贪求全部,能得梦中十之一二便足够。 冯芷凌并未言语,反倒是旁边的嵇燃接了话:“宁大人客气。只是既然要来,大可今日下朝时同本将招呼一声,也省得痴痴等候这样久。” 语气倒是很平和沉稳,话里头却仿佛有些别的意思。 宁煦僵着面上的笑:“贸然来访,是宁某太不周全,还望嵇将军……与夫人恕罪。” 还未踏进嵇府,这一番交锋已叫宁煦心酸难言。大庭广众之下,他亦不好说自己只为见冯芷凌而来,旁人只会觉得他是来拜访嵇燃而已。 可他巴不得不要看到这姓嵇的! 待进了嵇府内,宁煦更是浑身不是滋味。 他太了解梦里那个若若了。 因此一进门见到嵇府各处布置,下意识便猜出哪些是园子里本来有的,哪些是因冯芷凌喜欢才添置改造的。 就如眼前曲径,两边本是郁郁葱葱的爬藤。夏日里自然茂盛清凉,可到天寒之季难免枯萎萧条。 若若看着不喜欢,说显得家里不景气没个好兆头,便设法在曲折处错落几树梅花。小枝头的种在角落,高大些的种在墙后教枝头探出来,看上去便雅致极了。 冬日里也能添一番生趣。 这布置的法子,与他梦中三年后的宁府某处,几乎一模一样。 但如今,宁府那处小径不过光秃秃一条道罢了。倒是眼前这武将府邸,处处细致用心,显见有人下足了功夫。 这番涩意,直到宁煦端盏饮茶时都卸不下去。 嵇燃则坐在他对面,长臂支着头漫不经心:“夫人去换身衣裳待客,劳宁大人多等等。” 横竖他也等不出朵花来! 宁煦放下茶盏:“无妨,宁某等多久都可以。” 啧,这话。 嵇燃闻言微微眯眼,压下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冷意。 此人若做一些同张煊一般的事情就好了,那他大可…… 回头叫陆川去盯着罢! 某人心里正杀意弥漫时,冯芷凌来了。 走进来时还愣了愣:谨炎哥哥身为主家,好好儿上座不坐,反倒坐宁煦面前作甚? 迟疑间放缓脚步。宁煦见她行来,急忙起身:“若……夫人来了。” 他第一个字脱口而出时,对面的嵇燃腾地起身迎过去:“走过来累了吧,快坐下歇会,尝尝今天的茶喜不喜欢?” 冯芷凌:“几步罢了,将军府哪就大成这样地步?” 拥着夫人落主座,嵇燃这才在她身旁坐下:“为免耽误宁大人时间,有话直说便是。” 趁早说完,趁早滚蛋! 冯芷凌:……谨炎哥哥待客向来寡言,别人不开口他不开口的……今日倒是积极主动。 “妾身就不同您绕弯子了。”冯芷凌向宁煦道,“上回在宫中所说内容,还需大人为我解惑,究竟是甚么天机与我相关?” 宁煦深深望她一眼:“虽有些不妥当,但此事我只能单独同夫人说,不知嵇将军可否避让?” 嵇燃:? 很好,此探花郎在他眼中已如死人。 冯芷凌却道:“我的事情夫君都知道,没什么需对他避讳。” 嵇将军身后的尾巴欢快摇了起来。 宁煦却厚颜坚持:“若有第三人在场,请恕宁某无法直言。” 有些话,他当着外人……尤其是 嵇燃的面问不出口。 冯芷凌这才将面孔转向嵇燃:“谨炎哥哥……” 话不消她说,嵇燃也知道是什么意思。设想了一番夫人与前缘单独相处场景,男人浓眉便忍不住地紧皱。 “行,我走。” 嵇燃言简意赅,“但若有事,宁大人别忘掂量自己项上人头。” 他如今才撤去神色伪装,面孔阴沉起来。大步跨出厅堂之前,嵇燃冷漠地看了宁煦一眼。 宁煦毫不畏惧地目送他离开,嘴里不忘回击:“多谢嵇将军善解人意。” 冯芷凌:“……”你就招他罢! 是不是谨炎哥哥先前在小巷里示威那一剑……太温和了! 从前也没看出宁煦是这么不惜命的人啊! * 嵇燃走后,二人沉默半晌。 难得有机会与冯芷凌单独处于一室,宁煦不由心潮澎湃。只是他也知道,若他当真有半分冒犯,今日恐怕不能竖着出这将军府。 那武将刚才眼神……他是真的想杀他。 不过,他自然不是那等无礼粗鲁的人,怎会刻意冒犯若若? 他只想一心争取她的心意罢了。 既双方都有梦中前缘记忆,她当真会对自己分毫情意也无么?成亲后相濡以沫,远不止一两年情分啊…… 佳人近在眼前,周边又无打搅。正是方便交谈的时机,宁煦却情怯起来。 他至今不知若若为何这样待他,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宁大人。”冯芷凌轻抬下巴以示疑惑,“您该说了。” 上回在宫中刻意装作神秘,这回上门总该告诉她。 “说来话长……”宁煦轻声道。 “约是一年多前,我于梦中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他声音极轻极淡,叫主座上的冯芷凌险些听不清晰。 她蹙眉,忍住下意识往声源那处靠近的冲动,岿然端坐:“这与宁大人先前所说‘天机’可有相关?” 宁煦点头,继续:“一开始,我以为不过偶然梦境。可自梦她一次之后,便越来越频繁地在梦中与她相见。” 说话时,他只望着冯芷凌,眼中情意缠绵,几可溢满这厅堂方寸。 冯芷凌:“长话短说。” 她若不打断阻止,只怕宁煦准备将一年的梦境都对她倾诉。 宁煦苦笑着道:“真是绝情。” 显然,若若不会给他慢悠悠一一道来的机会。宁煦娓娓道来以情动人的计划,只能取消。 “是因为桓雪薇吗?” 宁煦忽然开口问。 他着实毫无头绪。梦中所见皆是恩爱,唯那夜梦境有所不同。 里头唯一的变数,就是这个他也没想起来长相如何的“雪薇姑娘”。 冯芷凌不会给他多余机会倾诉情意,想必凭他一厢情愿也难触动她。可他实在想要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梦境中,婚后明明那般恩爱亲近……为何她宁肯当场下嫁罪臣嵇燃,也不等他?明明只差半年光景啊! 冯芷凌静静看他,诚恳发问:“桓雪薇是谁?” 话虽出口,心里却明镜似的。 恐怕,是那位身上染着栀子花香气的姑娘罢…… 但她的确不认得桓雪薇。自从知道宁煦在外头有人,她再没去留意他出门为何。 何必自扰?就连当初许三娘嚷嚷着要替她去追究打听,也被她婉拒了。宁府之外天地,除了姨母,其余事皆与她毫不相干。 冯芷凌的回答叫宁煦颇为意外:“你也不知她是谁?” 冯芷凌:……合着你现在也不知道是吧? 她忍不住扶额闭了闭眼:“我只要知道你所说天机,是否与我夫君生死有关?” 闲杂人等与故事,都别同她提。 冯芷凌睁眼,面上只余鲜明的不耐与冷淡:“若不说此事,旁的事情宁大人也不必再与我说。” 见宁煦怔忪不语,冯芷凌耐心已近乎耗尽。正欲离座喊人送客,宁煦接下来的话打消了她的举动。 “我梦见今上驾崩那年,贵妃生了重病险些无药可医,所幸有宫外一位游医主动揭榜,才入宫治好了娘娘。” 宁煦声音还有些嘶哑:“若若,我梦见的便是这个。我知道你同贵妃情分非比寻常,定会上心她的状况。因此想起这件事,我便一直惦记着告诉你。” 宁煦所言是真的。 虽说梦境中间时断时续,有些场景冯芷凌自己也记不清晰。譬如当今圣上驾崩那年间的事情,在她的梦中就没留下多少印象。 可是宁煦敢大胆说出“圣上驾崩”这样的话……想必他的梦与自己的梦,当真是同一个世界。 “那位游医是谁?”冯芷凌问。 事关姨母,她不敢冒险。梦醒后她一直担忧的事情之一,便是诸事如前,却又偶生变数。 会叫人猝不及防。 “这个我实在不知。”宁煦道。 见冯芷凌神情愈发难看,他急忙补救:“若梦中能再看清晰,一定会告诉你。” “你可记得事发时什么年间?”冯芷凌再问。 “隐约能知那时,我已在朝中升过职,具体年份却着实难以分辨。”宁煦道,“太子殿下即位后,我才一路腾达。目前仅能确定娘娘重病是殿下初即位后,约半年内的事情。” “我宁煦不会只是朝中一个小小修撰。”宁煦急切地道,“若若有事尽可同我说,只要是你的心愿,我一定会倾力相助。” 冯芷凌却回答得冷淡:“不必了。” “宁大人肯告知此事,妾身已十分感激。”她话语生疏客套,像一只无情的手攥紧了宁煦的心脏,“还望宁大人将来有其他线索,能及时提示,于妾身而言便是莫大帮助。” 再不说些什么,只怕今日走了便再难有机会单独见她。 宁煦忍着心痛:“既然我此次上门来,已如约说出我梦中‘天机’。那作为将来再提供线索的交换,嵇夫人是否也该将你的梦境告诉我?” 他脸上终于不再是一味退让哀求神色,倒让冯芷凌多了几分曾见的熟悉:“夫人没有提出异议,想必也知道我说的都是真话。既如此,您在梦中看见了什么,宁某也……十分好奇。” 110-120 第111章 如初:不羡仙后位空悬多年 连细针密缕处的机会也不肯放过……这才是她曾了解的那个宁煦。 新帝一即位便能立即抓住际遇,在朝中混得愈发风生水起的宁大人,又怎会一味在她面前委屈退让? 先前种种委婉,不过掩饰。若达不到目的,以宁煦的心计自然会去想别的法子。 “不瞒宁大人,您说的这些我并非全然不知。”冯芷凌轻笑了笑,“多谢您今日坦诚,叫我心里更加确信梦境预兆。只是宁大人究竟能否提供我想要的消息还未可知,如今便想先用虚无缥缈的砝码来当交换么?” 她有意淡化梦境线索的重要性,宁煦的重点却不在此:“那些不是预兆!” 他神情十分坚持,“幻境转瞬,唯梦中人知真假。你既相信那些事情的的确确会发生,又怎能当着我的面,否认我们一世缘分?” 他眼含期待地看着她,盼她别再不肯相认。 冯芷凌却摇头:“究竟是与我的一世缘分,还是与那位雪薇姑娘的一世缘分?” 她数不清有多少次,曾在宁煦官服上闻到过清淡又浓郁的栀子花气息。 七年离心,并非因多年无子。 守着方寸宅院中的日日夜夜,心生厌倦的人必定不止她一个罢。只是她厌的是宁府枯燥无味,宁煦倦的却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既然如此,有什么必要再纠缠半生、互相漠视? 宁煦哑口无言。 “你说你也不认得她,看来是哄我的。”他低声道,“可我更加对此人毫无印象,莫非你要用莫须有的过错来否决我的一切?” “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没见过她。”冯芷凌淡淡道,“可那女子是‘桓雪薇’,或是‘王雪薇’,对我而言又有何 分别?” “宁大人如果藏着掖着不肯告诉,我也无法。”冯芷凌站起来,唤了一声下人,“送客!” 不顾宁煦神情慌乱,她率先走了出去。 外头嵇燃远远站着在等,这个距离任他耳力超群,应当也是听不见屋里头对话的。 冯芷凌缓和心绪,笑着小步迎上去:“谨炎哥哥久等了罢。” “无妨。”嵇燃眼角瞟见小厮领着失魂落魄的宁煦出来,更是站得与冯芷凌贴近些,“可已解决了?” “他提供的消息不大明确,但也算是替我敲了一回警钟。”冯芷凌道,“近来若是可以,还需多留意江湖名医,替姨母以防万一才行。” 想到琪贵妃之后还有一大劫,冯芷凌心中忧虑。 宁煦说有游医主动上门救治了姨母,可万一此事与梦中不同,这次那游医没有来上京揭榜,可该如何是好? 嵇燃叹息。 原来同琪贵妃有关,难怪若若面色如此忧愁。 “是他不肯坦诚相告?”嵇燃问。 若是如此,将来或许可以寻找机会,采取些别的手段。 冯芷凌摇头。 “据我对他的了解,应是没有瞒我。他并不知将来细节,只对我说姨母未来重病险难回天,所幸有云游神医相救……我如今愁的,便是那神医究竟何人。” 若是可以,她不止要让姨母避开病重这一劫,更希望姨母将来……不要孤独地在深宫香消玉殒。 那是她最亲的亲人啊! “会有办法的。”嵇燃笨拙地安慰。 * 此时,三皇子宫中。 “父皇待贵妃娘娘真是偏爱。”李迎瀚叹,“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进宫来,也颇得殊待。” 他一向不敢对父皇不满,即便有不如意处,也甚少当人的面表现出来。可多年来父皇独宠重华一处,视后宫其他嫔妃如无物,难免叫有些人怨声载道。 尤其是,生母仍在宫廷的皇子殿下。 李成哲笑道:“父皇如何行事,我们当儿子怎敢置喙?”心里却是巴不得弟弟对此事心生怨气。 太子的生母先皇后,已殁多年;二皇子则自小无母,后来养他的丽妃又不得善终;这二人从不需计较母妃在宫中是否分得圣眷。五皇子母妃虽还在,但因老五与他李成哲一向不合,在此事上也未有共鸣。何况,父皇曾经偏疼亲近小儿子,对他的母妃还是稍稍看重几分的。 至少前些年过节,时不时也记得腾出一盏茶时间,与老五母子去聚一聚。 如此一来,后宫中有家世地位、又有孕育之功却格外觉得受冷落的嫔妃,便以三殿下、四殿下的母妃为首。 “父皇后宫之事,的确轮不到我这当儿子的多嘴多舌。”李迎瀚愁眉苦脸,“可母妃在宫中安分守己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如今却月月要去重华宫拜见生不出儿子的贵妃,这难道就成体统?”他每每拜见母妃,都要听她叹息此事好久。 李成哲假意附和安抚,又亲自给弟弟斟酒:“四弟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人各有命数,或是咱同母妃们的福报还未到时候。” 李迎瀚虽接了酒,脑子却还未糊涂。朝堂中大皇兄与三皇兄势头之争从未消停,他原本是全然置身事外,只求自身一个安稳,可万一三皇兄当真上位…… 那算不算三皇兄所说的……福报到了时候? 他低头啜酒:“可惜迎瀚不如三哥的才干,若有三哥一半能耐,也不至于在父皇跟前说不上话。” 两兄弟客套来回几番,李迎瀚便托故告辞。 李成哲送了他半程,回身若有所思:“父皇待那女子倒是大方得很。” 予她无端赐赏,又许她入宫不忌。 幕僚在一旁低声道:“殿下,您说这究竟是因为那女子是贵妃的亲眷,还是因为……” 李成哲恍然。 贵妃再如何得恩宠,只怕也是帝王行事的幌子。父皇前不久才提拔嵇燃,将兵权分去西北,如今又恩赏他的夫人。 背后缘由哪个比较重要,不是一目了然? “要真那么看重贵妃,也不会这么多年不给凤位。”李成哲笑道,“其他嫔妃能生育,父皇却不去关照,唯独常年宠幸一个生不出的妃子,看来是觉得五个儿子太聒噪。” 此话堪称大逆不道。幕僚忙垂首作附和状,并不敢擅自接着李成哲的话继续说下去。 李成哲却不知,这日在养心殿内,李敬也恰巧与琪贵妃谈及了这话题。 * 冯芷凌出宫后不久,李敬问贵妃:“晚间朕还有奏折要批,你许久没来,先在此陪一陪朕如何?” 琪贵妃面露犹豫:“后宫不宜干政,晚上臣妾留在御书房不大好,不如先回重华宫罢了。” “留下来也没干政,怕什么?”李敬沉声,“谁曾对你有意见?” 见他忽然露出威严模样,琪贵妃忍不住笑:“目前宫里头可没人敢。” “有人敢也不必顾忌。”李敬将妃子揽在自己腿上坐下,“干脆将这‘干政’的罪名认下便是。” 他凑在贵妃耳边低语一句,羞得贵妃满面桃花绯红:“当着宫人的面……” 回头一看,秦玉阳及其余随侍宫人早不知何时,退步守在门外去了。 “女人都这么狠心?”李敬哄着她说话不松手,“朕就骗你一回,这许多日不肯见我。” 旁边没人,琪贵妃才放松下来:“敬郎见识的女人多,必定有不如我心狠的,快些寻她们去。”她嗔道。 李敬只抱着她亲近:“有你一个都够折腾我的。” 他长长地叹气,“不是想故意骗你,实在是怕你伤心。” “现今如何了?”琪贵妃眼睛微红着问,“若要休养,将事情给太子去做也一样,何必日日勤快。” “政事天昊替我处理了大半。”李敬温和道,“君王若久不在朝,难免兴起风浪,何况我一向不是那等惫懒人。” 他即便两三日不上朝,都是极罕见的情况。 “上次毒发暂时压制住了,只是能否压到有活路的时候,却不可说。”李敬微笑,“这回可没骗你。” 琪贵妃的眼泪便簌簌地落了下来。 “琪儿,先前问你的事你没答应,如今少不得再问一次。”李敬道,“后位空悬多年,你看……” 话没讲完,就被琪贵妃捂了嘴。 李敬无奈,将她的手握住:“一个名头罢了,不会给你增添麻烦,诸事只管叫宫人代你做。有了这位分,你便是下一任皇帝的母后,这大朔唯一的正宫太后。” 琪贵妃哭着道:“不要!” 她声音哽咽:“我就爱当个贵妃,省心!” 李敬苦笑。 他毫无办法。 “能叫我走之前放心一点,这样也不行么?”他试图再哄。 琪贵妃道:“那你带我一同去罢了,岂不是更放心!” “倒是乐意。”李敬吻吻她鬓发,“可你外甥女同娘家关系不睦,成亲后也还未生儿育女叫你有机会看看小辈。我到时是放心了,只怕你还不放心。要是有个活的太后姨母在上京作倚仗,于她而言总归是好事。” 琪贵妃被他气得哭不出来:“就你会为若若着想!” 被李敬这一打岔,她方才誓死以往的念头倒确实打了些退堂鼓。 若若才丧母没几年……要是自己也不在了,她不知道得多伤心。 第112章 枕玉:梦同源你还会选择留在嵇府吗?…… 李敬摸着她柔顺的发:“你看,人间尚有挂念,哪能说走便同我走了。” “难道你没有?”琪贵妃把眼泪蹭在龙袍上,闭目缓了半晌,才道,“太子处事还有几分青涩,他那几个弟弟又不是安分的主,想必你对小辈也是放心不下的。” “曾经是放心不下,可如今不得不放下了。”李敬笑道,“天昊若是没有这个能耐,哪怕朕替他惩治得了一两个有异心的兄弟,将来十年二十年后再有异动,又要谁来替他处置?天下乃能者居之,纵使我做皇帝也安排不了。” 他的语气是显而易见的坦然轻松。琪贵妃有些纳罕地抬头,望了君王好几眼:“若您当真如此想,将担子从心头卸下来,那便再好不过了。” “又用敬语。”见她没再哭,李敬才摩挲着爱妃的后颈亲下去,温存好一阵后,方转回话题:“死生之刻,刹那间什么都想明白了。” 唯怀中人割舍不下而已。 * 没过两日,嵇府又来了宫里的人。 这回人是从重华宫来的,为首之人正是金姑姑。自嵇燃升迁置宅后,金姑姑这还是第一次来嵇府。 一路来到冯芷凌的主院,见处处稳妥大气,金姑姑先放了一半的心:“姑娘出宫后,莫说娘娘常惦记您,便是老身也经常思念姑娘。” 冯芷凌请她上座:“芷凌亦常感念姑姑关爱。自我归家后多少事,都多亏姑姑帮忙操劳。” “要是娘娘方便行动,自然是娘娘亲力亲为的。”金姑姑笑道,“老身不过尽微薄之力,以替贵人们解忧罢了。” 冯芷凌道:“姨母可有甚么吩咐?” “吩咐谈不上。”金姑姑将礼单递给冯芷凌,“娘娘说嵇将军乔迁之喜她还未贺,实在不妥,因此叫老身跑一趟,以全礼数。” 冯芷凌哭笑不得:“姨母这是要将重华宫都搬来我这。” 金姑姑这日来得晚,稍坐一阵便起身告辞:“还待回宫复命,姑娘不必送我。”又笑着改口道,“如今早该称嵇夫人,是老身没礼了。” “姑姑如何称呼都使得,自家人何必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冯芷凌送她出门,“您顺口就成。” 回宫的车马才行数十丈路,转过路口,恰巧嵇燃从城外归来。 见是皇宫的马车,嵇燃便盯着多看了两眼。金姑姑呼停马车,从中探身出来:“老身见过将军。” 嵇燃抱拳:“金姑姑太客气,您是长者,原该嵇某先行礼。” “大将军折煞老身。”金姑姑弯腰道,“恰好带了娘娘口谕来见夫人,正可惜同您错过呢。” 嵇燃道:“娘娘若有交待,尽管同嵇某讲。” “不算甚么交待,派老身代为问候外甥女儿罢了。”金姑姑眉目慈祥,上下打量嵇燃,“只要将军与夫人安好,娘娘心里头熨帖就成。” 等嵇燃踏入自己家门,一进内院便被眼前搬运忙碌景象震惊。 冯芷凌站在院中,正哭笑不得:“……姨母派人送的。” 嵇燃沉默半晌,方能勉强开口:“娘娘是否……对我的俸禄不够放心?” 冯芷凌:“何意?” “……好似担心我不足养家。”嵇燃环顾左右,迟疑着答。 冯芷凌下意识想否认,忽然想起自己决意与嵇燃同进退、将往西北而去的前夜,也是金姑姑捧着姨母馈赠的珍宝,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到自己手上来的。 与今日这场景,何其相似!非要说区别的话,就是如今更高调张扬些罢了,连大件的贵重文玩也搬来许多。 于是她宽慰的话也噎在喉咙里——说不准姨母当真是这样想的。 嵇燃:“夫人亦如此认为?” 一向身姿矫健、高大挺拔的男人,现在看起来却似一棵发蔫的狗尾巴草……冯芷凌硬是从那迟疑茫然的脸上看出三分垂头丧气。 直到夜间用完晚膳,嵇燃还是一副心不在焉模样。 “谨炎哥哥,不会还在想白日那事儿罢?”冯芷凌忍住笑意,“自我小时候起,姨母就喜欢送我礼物。她习惯如此,并非是觉得你俸禄不够我花用。” 纵使郎君有金山银山千万座,也不妨碍姨母有好东西都想着她。 嵇燃:“……倒也不是为这。” 他今日眉头拧起后,就没再松开,“娘娘自然是一番好心,只是我适才发觉,我好似没什么能给你的。” 冯芷凌睁大了眼。 嵇燃自己说完又有些别扭:“罢了,当我胡言乱语。” 哪有人上赶着揭自个儿短的?他后悔了。 冯芷凌起身走到他跟前,他却微微扭开头不看她。 “谨炎哥哥。”她柔声唤,“你听我说。” “我懂你的心意。可从一开始我决定坚持与你成亲,就从未想过要求你给我什么。”冯芷凌认真道,“我欣赏你的为人,也知道你曾对母亲和我有救命之恩,因此,当初若有万分之一可能助你避日后灾祸我都愿意尝试。况且我那时候也不想困在冯府睹物思亲,徒增伤悲。” 嵇燃垂眸默默听着。 他早知道她为什么会选他,亦曾一万次庆幸她那夜没有离开。可这一切理由的源头,都是一场梦境真真假假的预知而已。 “如果梦是假的呢?”他低声道,“你还会选择留在嵇府吗?” “如果梦是假的,那就说明没有宁煦。”冯芷凌却不肯被他绕进去,“我会接下圣旨,安然与你成婚。” “那赐婚圣旨恐怕也不会存在。”嵇燃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冯芷凌:“……你!” 这人是不是在故意气她? “那我也愿意嫁给你!”冯芷凌伸手掰他的脸,“何况我所需要的东西,你已经给我了呀。”她说得真心实意。 嵇燃眼神锁着她双眸,紧盯不放,试图确认眼前人有没有说谎。 冯芷凌则是坦荡地回望。 少顷,男人败下阵来。 “是我庸人自扰了。”嵇燃将她抱进怀里,“所幸夫人宽容,肯哄一哄我。” “只哄一次。”冯芷凌故意拿乔,“下回哄不哄,就要看你表现。” “若有下回,我便自己消化消化,再不敢拿来劳烦夫人。”嵇燃直蹭她温软的面庞,唇渐渐从脸侧朝下方的凹陷移去,“请问夫人,今夜困乏否?” 冯芷凌被他蹭得鬓发微乱,努力推拒:“我没沐浴!” 可惜她那点力气,在身形足以盖住她全身的男人面前压根不够看。 “为夫十分愿意效劳。”嵇燃轻轻松松将夫人打横抱起,不顾她小声的惊呼,径直往浴间去了。 里头早备好了今夜的水,正宜洗去一整日俗世纷尘。 * 被嵇燃一折腾,冯芷凌唯有次日才得空,出来收整贵妃昨日送来的东西。 “夫人,旁的昨夜都整理妥当了,唯有这件……”紫苑为难道,“实在贵重,下人们不敢随意搬动,又不好打扰您和大人,只好先派人顾着在院里守了一夜。” 冯芷凌脸颊发烧,只是面色上还看不出:“我去看看。” 待她启了箱盖来看,里头竟是她在重华宫间见的那尊青鹤九转云霄鼎。 那玉浑然水似的光润,纹理蕴着郁翠巧夺天工,便是外行人一见也知其贵重。难怪昨日府中小厮轻易不敢乱碰。 这原是二皇子献给圣上的,只是圣上又给了重华宫里。冯芷凌守着珍宝无可奈何……是好东西不假,可她这将军府也不宜堂而皇之摆出来啊! “取多几层厚缎与丝绵,将边角处都塞严实。”冯芷凌吩咐。 那玉鼎虽被收在箱中运送,实际里头也做了防护,鼎足嵌在底下十分稳当。只是府中下人过分小心,见是贵重出奇的宫中之物,便生怕损毁在自己手上。 这等担忧,冯芷凌倒也了解。于是并没计较他们办事不利,只叫紫苑帮忙留神布置。 不过今天看到这玉鼎,倒叫她想起来一件事。 “算算时间,商队也该折返了罢。”冯芷凌自言自语。 才想着这事,门房便来了人:“夫人,镖局送东西过来了。” 冯芷凌匆忙命人去接进来。 商货那些都不需她亲自点算,唯有一件东西是要再亲眼看看的。 阿木捧着小木盒一路小跑,冯芷凌忙道:“不必着急。” 横竖物件送到了上京,哪里差这一会呢? 幸好上回许蕤庭告知她玉料与宫廷有关的消息后,她便写了封亲笔信,请胡元杰安排镖师带着,以便在途径谟城嵇府时替她将这东西取来。 但后来因君儿姑娘的事情,颇占据冯芷凌思绪,竟叫她一时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极凑巧的是,这件东西正好与玉鼎前后脚来到她府上。 冯芷凌喝住正要将玉鼎严严实实盖起的小 厮:“稍等!你们过一会再来搬动它。” 她带着阿木才奉上的那盒子,凑近玉鼎,轻轻揭开盒盖。 与箱中鼎之韵色……契合得分毫不差的玉山笔枕,正静静躺在盒中,教冯芷凌不由一瞬恍惚。 宁煦曾说,她赠他此物。 可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他一面之词中的梦境过往。 第113章 书页:染春色当真躺着不动弹…… 冯芷凌凝视玉鼎良久。 “收起来罢。”她淡淡道,“往里头稳妥些的地方放。” 下人领命。 而那件玉山笔枕,又被她摆回了书房的桌案上。 夜间嵇燃回来看见,站一旁端详了许久。 “它怎么在这?”他有些意外。 “是我请镖队顺路拿来的。”冯芷凌随手拿起笔枕把玩,“谨炎哥哥,你先前说谟城劫镖一事背后有三皇子的手笔,可依我看,镖内物件却极可能出自二皇子宫中。要真是其余几位皇子联手生事,岂非叫太子殿下难以招架?” 说不定,这会是梦中嵇燃以身做饵、宫中殒命的重要原因? 嵇燃道:“若当初是五皇子与三皇子联手,或许能打击太子殿下一派。可要是在朝中毫无势力的二皇子,却说不大过去。” 二殿下身为龙子,偶然被朝中老臣苦口婆心教导几句,却只会气得奔来后宫找圣上咋咋呼呼告状。 这事儿都从宫中传上朝堂了,只是当着圣上与皇子们的面,无人敢公开议论。 李鸿越在朝中竟是这样的名声? 听嵇燃提及此事,冯芷凌方想起来,那日事发她正在重华宫里,眼睁睁看着李鸿越大呼小叫地闯进来,惹得圣上十分不快。 但即便儿子如此莽撞冒犯,圣上当日也并未下令责罚他。 都说圣上严厉苛刻,可在冯芷凌眼中,李敬却是个很仁爱的长辈,待她总是极其和蔼,威严中又有几分温柔。 她觉得,在她所见过的几位皇子当中,除了太子殿下有两分圣上的影子,其余皇子都同这位君王不大像。 * 冯芷凌在上京的日子,似乎逐渐变得平淡起来。 琪贵妃曾担心宫中生变,催促她尽快出宫回府,但近来上京只闻风声不见浪,逐渐又平息下来。后冯芷凌以谢恩名义又进宫一趟,听贵妃说圣上近况还算稳定,悬着的心便也放下几分。 若真有一日……那一天自然是来得越晚越好。 只是嵇燃忽又极忙碌起来。 往常还能隔三差五,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府,近日却接连不见人影。 冯芷凌已觉自己好几日没看见他。偏偏晨起时另一侧被褥的压痕,昭示着男人曾于深夜回来过。 也不知他究竟什么时辰才进的门,竟叫冯芷凌一点知觉也没有。 初夏气候已失却春寒的干燥与寒凉,夜晚也温热的微风里,染着几缕草木丛生的青涩味道。 … 冯芷凌这夜撑着没睡。 十天了。 嵇燃回来还能见一眼她睡着的面孔,她半夜里睡得那么香,去哪睁眼看她的夫君究竟什么模样? 这人好不容易回一趟家,竟也不知道推醒她。 冯芷凌靠在床沿,捏着话本蹙眉……有些别扭地承认自己是想他的。 “在等我?” 静夜里忽然响起的男声吓了她一跳。 见她惊慌抬头,嵇燃倒有些愧疚:“特地放低了声,没想到还是吓着你。” 他身着轻甲还未卸下,倒是冯芷凌久违的精悍冷肃模样。见她抚着心口不说话,男人急忙大步靠近前来。 “怎么被我一声吓成这样。”他声音沉沉地笑,“才十天就不认识自家夫君了?” 冯芷凌伸手去掐他的掌。嵇燃其余部位都穿着盔甲,她碰不动。 嵇燃任她没力气似的软趴趴掐,见冯芷凌眼神里都是控诉,忍不住凑脸过去想亲:“都怪我。”吓着了夫人。 “你走路当真一点声也没有。”冯芷凌嗔怪,“忽然开口说话,我当然会吓一跳。” 她还想多说几句,问他这些时日在忙什么,问宫中营中情况如何了等等。可嵇燃一旦行动起来,是难得给她说话机会的。 尤其是,久别十日……互相都很想念。 铁甲的寒气通过亲近距离愈发渗透进来,凉得冯芷凌一个哆嗦。 嵇燃察觉她那一抖,单手卸开盔甲,便想挂到墙边的架子上去。冯芷凌却怕冷似的缩在他怀里拽着男人的中衣,没允他起身。 “放榻边就行。”她眼里已汪了一潭水,“你待会再收拾。” 被自己的妻子用这样眼神望着,还有多余心思顾及盔甲该放哪的男人……总之不会是他嵇谨炎! 武将哪里还顾得上手中拎的什么?凭印象将东西往榻边的空地一抛,人已欺身入帏帐。 若若看起来那样怕冷,此刻就应叫她快些暖起来。 可双唇相接时,她的温度……又分明比深夜归来之人的嘴唇温度高上许多。 纱帐轻摇,春光乍现。 此夜注定不眠。 * 阿金昨夜在外院耳房安歇,预备凌晨再起来巡守后半夜。只是还没到他该醒的时辰,睡梦迷糊之中便听见远远儿一声铁器坠地的彻响。 这声音不似鸟叫蝉鸣那般常见,阿金吓得一骨碌翻身起来,直纳闷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日子平平安安的,大半夜怎会有这样吓唬人的动静。他凝神静息听了许久,周遭寂静得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想必只是魇住了。阿金心想道。 但因这突然的声响吓醒了他,前半夜他便没能睡好,后半夜又撑着困意在府中四处检视巡夜。待阿金天亮后回房洗漱,对着小铜镜只觉自己格外憔悴。 完全不记得做了什么梦才听得那一声乍响,但必定是个可怕的噩梦吧?阿金想。 他走进主院,见夫人的贴身侍女紫苑正在房门外候着。 “紫苑姑娘,夫人今儿还没起么?”阿金小声问,“昨儿说今日要出门来着。” “听见里头有动静,可夫人没许我进去。”紫苑也小声应答,“我担心待会夫人有旁的吩咐,因此站在这等。” 房内却传出一道低沉的男声:“暂且无事,你们不必留在院里。” 主君竟在府中!两人闻声连忙告退。 “主君何时回来的,你竟也不知么?”紫苑略心惊道,“幸好我没贸然进去唤夫人。”万一搅扰两位主子亲近可就不好。 阿金十分委屈:“昨夜门房也未同我说主君回来的事儿,后半夜我倒是起来巡守一番,也没留意主君究竟何时回了。” 总之,将军有时神出鬼没的,他们当下人的哪里顾及得了? 阿金心里“神出鬼没”的嵇燃,此刻却在又睡着的夫人身边……翻她的话本子。 昨夜。 “你还给我!”冯芷凌浑身发热,脸也发烫,却还试图去抢嵇燃手里的东西。 嵇燃回来后她一时忘情,没将这东西合好收起……然后就被结束后正与她温存的嵇燃发现了。 “这是什么?”嵇燃好奇翻看,“是上回我拿回来的那几册?” 他顺手翻了几页,原想问问夫人觉得内容如何。若是有趣,他下回再找那同僚买。 谁知这一翻,竟于书稿中翻见 几页图画……画中身材纤秾合度的女子正居于男子之上,双手撑着对方胸膛,而后…… 还没来得及看仔细下半页,书册已被冯芷凌“啪”地合上。 嵇燃:“原来夫人喜欢这种。” 他先前预习的时候,倒也不是没看见过这种姿势。只是若若一向羞涩得很,他又习惯于大刀阔斧直来直往,这么久了,竟浑没想起还能试一试旁的。 冯芷凌:“我还没看到那!” 她面红耳赤。其实拿着话本翻看大概的时候,冯芷凌已发现书册中有附几页人物画……但这故事写得颇为精彩,就连主角间缠绵悱恻的爱情亦撰得格外动人,她便打算留着一页页慢慢看来。 至于那几页春宫……横竖她房内也没旁人来。嵇燃从来不碰她的账本书册之类东西,紫苑亦不会乱动乱看,她完全不用担心被人发现自己在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嵇燃若有所思:“若若不试一试的话,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 冯芷凌的手还压在话本上,却恰好是半个身子扑在嵇燃上方的姿势。嵇将军将话本一抽,顺手就将身材比自己娇小许多的夫人整个拉进怀里。 若若在上头压着也很轻……嵇燃胡思乱想,逐渐浑身滚烫起来。这个角度的风景似乎也很不错。 冯芷凌:“你先把那个还给我。” 嵇燃眯起眼睛。 看夫人这猫儿炸毛似的反应……想必他方才看见的那页不是最刺激的,后头应当还有别的罢。 这个倒是不急。嵇燃慢条斯理地镇压了夫人难得一见张牙舞爪的小小反抗,揽着人亲个不住的同时,还不忘将那册话本一把丢去小桌上。 原本想顺手塞到枕头下,可枕头待会或许会用上…… 那还是丢远一些,待会有空再来仔细看看罢。 主房中才消停没多久的床帏,又轻轻晃动起来,只是这次的幅度却比前一会要小许多。 冯芷凌咬着唇。 她气力不如嵇燃,再如何使劲也没法同嵇燃主动时的效果一样…… 况且,虽是深夜,此刻房内却烛火通明。她不算很忸怩羞涩的性子,可这种境况下要她……也太难为情了些。 身下这郎君,怎么能这么可恶!说由着她来,就当真躺着不动弹了。 第114章 惊鹊:思旧心将军夫人,别来无恙否…… 从她的视角,垂眼只能看见嵇燃好整以暇的平静神情。 甚至那人见她动作懈怠几分,还伸手来轻牵住她,催促:“好若若,再往下一点。” 冯芷凌:“……” 又羞又气,直想咬他。可身体的本能却叫女子不由自主地听了他的劝导,顺势将曲线俯动得更深一些。 她方才还酝着水雾的眼眸,此刻是当真盛不下泪意:“谨炎哥哥……”冯芷凌忍不住呜咽讨饶,“腰酸得很,我动不了了。” 嵇燃刚牵着她的那只手,早摸去了旁的地界。掌心下肤暖生香,玉肌在烛光照映下透着匀润的光泽,嵇燃却发觉其主人在轻微地颤抖。 腰腿抖成这模样,再憋着坏逗下去可就不成了。 况且,他也受不大住……昔日没吃过也就罢了,既开了荤,他自是同年轻气盛时的坦荡正派,大有区别。 原先觉得一辈子孤家寡人也无不可,如今离她十日,都叫嵇燃觉得分外难捱;装作不急不躁任她施为的这半炷香功夫……也分外难捱。 他猛然直起腰身,将勉力支撑不住、险些后仰的女子一把锢在怀里,温热的手掌却按在她后腰分寸不移。不仅如此,那只作恶的手甚至按着那小巧腰窝处,又使劲往下压低一截。 这回冯芷凌是连哭也差点哭不出来了。 * 一夜没消停。晨光微熹时,冯芷凌面上泪痕未干,哑着嗓子应了紫苑一声说今日先不早起,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太困了。 嵇燃怜爱地吻了吻她的唇角。 他先前虽也直白鲁莽,多少都记得收着劲儿。可昨夜里气氛太好,一时便忘记多忍着点儿。 或许,他本来就不是那真心善的人。否则怎会越欺负他的心肝宝贝,越是来劲……昨天若若哭得好大声。 嵇燃揉了揉眉头,心想下回还是不能这样。 他忙完了这些时日,恰好得些空闲。昨夜本也没想打扰夫人歇息,只想回来先看看她,再自去卸甲就寝。偏偏有人昨晚就故意招惹他。 不然的话,他再是放肆,也能忍到今天早晨罢! 至于如今这状态……也是没法子。 夫人的眼睛都是微肿的。嵇燃伸手上下摸了摸,确认她只是哭得累,并未着凉发热之类,才放下了心。 成亲后若若是长了点儿肉,可总归还算纤瘦的,看起来不太像折腾得起的样子。先前他收着劲儿,也是怕自己动作没个分寸。 她还睡着,嵇燃也舍不得离开这间馨香满溢的卧房。但他常年练武的身体底子,不比冯芷凌耐力如此差,反而越是亢奋之后,越发精神抖擞。 睡不着也不想起。嵇燃干脆将那话本拿回床上,翻出里头配图看了几遍。可任那画师再善人形、再懂阴阳,他这会看着也心如止水……只是偶尔惊叹一回原来还能这样。 日头高升,冯芷凌才渐渐醒转。 人虽然醒了,眼睛却没力气睁开。想翻个身起来,只觉腿根酸软,分毫力气也使不出来。 腰腹倒是还好,嵇燃一夜都小心护着,再大力也没叫她真折了腰去。可后腰那处却仿佛还有一只作恶多端的大手,一直摁着她…… 冯芷凌闭眼伸手,摸到旁边嵇燃的手腕攥住。嵇燃放下话本,正满心欢喜想同刚醒的夫人问候几句,冷不丁就被人一口咬在掌侧。 嵇将军:“……” “醒了,可要现在起来?”男人镇定自若地单手替夫人掖了掖被角,“透风当心着凉。” 冯芷凌默默地推开印下浅浅牙痕的那只手。 一口咬下去才想起来,昨夜她撒娇耍赖哭求都行不通时,不准他再亲,这人还用手摁着她唇舌来吮,只将她的命令当耳旁风。 人和手都一样可恶! 冯芷凌这副模样,纵是叫从小随身的紫苑看了去也觉害羞。她这会再不情愿,也只能由着身边唯一的郎君来伺候。 唯一的郎君……嵇燃本人表示十分乐意。 唤了热水进来以备梳洗,冯芷凌仍是连手指都不想抬起来。 罪魁祸首倒是乖觉,主动替她包揽一切,甚至连头发也极精巧耐心地梳作十字髻。 冯芷凌:“你怎么会这个?”她颇为意外。 女子妆发式样繁复,并非简单看几遍图示就能学会的,更不要说嵇燃动作如此熟稔。 嵇燃笑笑:“母亲喜欢,我小时候见父亲为她束过多次。” 夫妻二人成婚已久,却极少主动谈及家中过世的亲人,冯芷凌还是第一回听他提起双亲。 见夫人神色触动,嵇燃笑道:“若他们泉下有知,我嵇燃此生有幸同若若在一起,定能欣慰开怀。” 冯芷凌低声道:“我何至于这么好,你净说胡话吹嘘。” 她方想起成婚那日行事仓促,三拜时自己又被喜盖遮了视线,居然从未认真追究郎君宗族过往。 连他诸亲姓甚名谁,也是不知。 “谨炎哥哥府中不安置先人牌位么?”冯芷凌问,“此事原该早些过问,是我疏忽了。” “不必。”嵇燃摇头,“我父母临终心愿,便是于天地间合葬一处。至于焚香祭祀那些,早劝我莫要讲究,说只要我有心惦念,他们无论在哪亦能知晓。” 实质是,嵇父嵇母知幼子孤身度日艰难,唯恐他为几块木头一炷香更被拖累,因此特地交待。 思及幼年过往,嵇燃默然几息,面色渐渐沉恸:“当年我亦带了父母衣冠还乡,祭祖时权作迁归。” “你看,所幸那时有缘,遇见你与岳母大人。”嵇燃敛起那一瞬伤怀神情,低头继续为冯芷 凌佩簪,“才有机会了却我许多心愿。” 冯芷凌从铜镜中看他,只望见他低眉专注的模样。 “那谨炎哥哥如今还有什么心愿吗?”她问,“总不至于当年便将一生所愿都了却完罢。” 嵇燃却说:“没了。” “你要问我,我当真不知道。”他只顾将最后一支簪花别在乌亮发间,满意地端详片刻,“行了,夫人对嵇某的手艺可还赞赏?” 好在小时候看得多印象深,他手又还算灵巧。今日临场发挥,效果居然很不错。 冯芷凌道:“自然喜欢。” 刚才的问题他已囫囵答了,冯芷凌心里却还没揭过那一茬。有意再问,看嵇燃又匆忙去橱中替她取衣衫来换,冯芷凌唯有闭口不言。 追问好像也没有结果……他对她总是无所求。 昨夜今晨瞎一通折腾,冯芷凌白将上半天都睡了过去。今日原定上午出门的行程,也只能推后。在府中简单用了午膳,她才准备齐全要带着紫苑出门。 “谨炎哥哥今日没军务么?”冯芷凌出门前问道,“先前见你那样忙碌。” “圣上召我申时入宫,晚些我再出府即可。”嵇燃替她系上披风带子,“不然倒是可以陪你一块儿。” “公务要紧,将军大人忙完再陪我不迟。”冯芷凌笑道,“何况我今日要去的地儿,倒不太方便贸然领家眷去。” “不就是那个‘许三’处?”嵇将军大度道,“不方便就算了,横竖我今日也没空。” 身后紫苑等人低头忍着笑。 将军这言辞听着不计较,口气却并非如此。 冯芷凌亦好笑不已。 虽然某人从未明说,可谨炎哥哥对自己梦里的一切十分在意这一点,她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先前就十分意外于她竟认识许三娘这等江湖人物,后来见宁煦几番痴缠等候,更是心里憋屈着。 可惜,若只是许三的事,她还有机会同嵇燃细讲;事关宁煦的那些过往……便算了罢! 多一事在意,不如少一事惦记。那些事儿说出来,也只能徒惹谨炎哥哥多思虑而已。 … 冯芷凌已多日没去许蕤庭处。 她想着,紫苑也许久没见得血缘姊妹,不如专程拜访一回,叫她们姐妹有机会聚一聚才好。 顺便,她也将才带回上京的这玉笔山,拿给许蕤庭看看。 独山玉这事多亏许蕤庭查来消息,叫她确信假镖与玉笔山都出自宫廷。尽管如今还似云里雾里,无法将背后一切梳理仔细,但线索多些总不会是坏事。 要不是玉鼎珍重,不便携带,她原想一起带去给许蕤庭过过眼的。 仅凭她三言两语与一张彩画,竟当真寻出来源头的线索……难怪“许三”仅凭消息买卖就能跃然富贵之家。 不过即便是许蕤庭自己,大概也没有想到她今后会那么有钱罢?冯芷凌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对那小财迷透露消息。 富贵在天,该来时自然就来了。 下了马车,冯芷凌如先前那般,亲自敲响了许三府邸的大门。 良久,都没有人来应。 “是否咱们来得突然,今日他们都不在家?”紫苑纳罕,“可君儿姐姐应当会在啊!” 旁人出门容易,君儿还需躲避三皇子李成哲的暗中搜寻,不大可能会随意外出才对。要是听见这按节奏来敲门的暗号,也不至于不敢开门。 冯芷凌也想到这点,正想说她家中当真无人,今日便打道回府算了。 大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拉开。 李成哲立在门庭空落处,笑道:“将军夫人,别来无恙否?” 第115章 酒宴:不由衷还好三殿下不是记仇的人…… 两队英武侍卫分列门侧,手执兵器严阵以待。门外几人不由被这架势唬得噤了声。 冯芷凌率先反应过来,向李成哲微行一礼:“见过三殿下。” 她神态自然,仿佛并未被忽然出现在此地的皇子吓一跳。 李成哲端详她片刻,才应:“夫人实在太拘谨,说来咱们也算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他想了想,“便是唤成哲一声表哥也使得。” 冯芷凌不卑不亢道:“感念殿下抬举,但这不合礼数。” 要按李成哲这说法,她将来岂不是还能唤新帝一声表哥? “殿下怎有闲情逸致出宫来?”不等李成哲再开口,冯芷凌先主动继续,“意外遇见殿下,真是令人惊喜。” “哦?既不是惊吓就好。”李成哲悠然走近冯芷凌身前,“嵇夫人怎会来此?” 听见这问话,冯芷凌身后的紫苑等人更是紧张万分。 冯芷凌不动声色答:“殿下为何来此,妾便为何来此。” 李成哲瞳孔轻轻一颤:“嵇夫人也是来寻人的吗?” “是啊!”冯芷凌坦然承认,“听说此处住了一位消息十分灵通的江湖人士,妾有些私事想要借力打听,因此寻了过来。” “……原来如此。”皇子嘴角勾着笑,眼神却是冷的,“听嵇夫人这样说来,似乎并不认识住在此地的这户人家?” “只晓得大概姓名,应当算不上‘认识’罢。”冯芷凌道,“先前也来过一次,不过下人说主人不在,倒叫妾身白来一趟。如今看来,莫非连殿下也跑了个空不成?” 她在说谎。 李成哲心想,这女人当真狡猾。 若她一味否认,反倒方便他追问破绽。偏生她真真假假一通说来,倒叫自己一时半会难寻良机。 “确实跑了个空,不过成哲的来意或许同夫人不大一样。”李成哲笑里藏刀,“不知夫人先前来时,可有在此处遇见一个年轻女子?生得美貌妩媚,身材极纤弱的模样。” 冯芷凌迟疑状:“妾没仔细留意,可您这一说来,好似又有些印象。只是并不像妩媚女子,而是个身材极其瘦弱的男子,大约是这家的下人罢,具体面目妾身也未曾看清……” 她语气极不确定,偏又七七八八讲出许多琐碎细节。 李成哲:……他竟有几分想信她的话。 “夫人真是善谈。”李成哲不冷不热应了一句。 他今日收到手下的消息,说是找到了暗中协助君儿逃走之人的线索。闻言李成哲大喜,立即抛下手头事急忙出宫,只是来到此处时已人去宅空。 李成哲自然心情不愉快。正闷着一股邪火时,却听见大门处传来极有节奏的敲门声。 在他示意之下侍卫开了门,门外来人的身份令李成哲颇有兴味地挑了挑眉。 居然是老熟人。 冯芷凌再行一礼:“既想寻的人不在,妾身就不在此耽误殿下的事了。” 李成哲却说:“且慢。” “正好本殿下想寻的人也没找着,难得遇见嵇夫人也和本殿一样扑了个空,不如趁此时机同饮一杯如何啊?” 冯芷凌推拒:“殿下万金之躯,妾身怎宜与殿下同桌共饮?”不慌不忙应答,心却暗暗提了起来。 三皇子这口吻,似乎不善。 果然李成哲不肯:“难道成哲以皇子身份相邀,将军夫人也不肯给这个面子吗?” 冯芷凌只得答应下来。 不应也无法了,四处围着的侍卫已虎视眈眈,将手摁在刀柄上。若她不顺着李成哲,想必今日他就是逼也会逼着自己同去。 到了酒楼落座,竟刚好是先前在门口砸过李鸿越的那间包房。 李成哲环视左右,笑道:“那日场景真是叫成哲印象深刻。” “误会一场,幸得两位殿下宽容。”冯芷凌淡然道,“还好三殿下不是记仇的人。” 看来……嵇燃的夫人不仅牙尖嘴利,还不大喜欢自己。 李成哲心想。 不过,无论是她夫君,还是她那位好贵妃姨母……他李成哲也是一样不喜欢。 他原先倒是很欣赏嵇燃。这个出身如浮萍又不计较军功的边疆将领,很适合当一把崭新得未沾血痕的利刃,来为野心勃勃的皇子挥开一条顺畅开阔的大道。 可惜,这刀他虽曾握在手中,却始终举不起来。 嵇燃跟着三皇子的队伍回京,却并没在朝中和三皇子站作一列。不仅如此,李成哲有意叫属下拉拢收买时,亦频频碰壁。 时间长了,便从一开始的欣赏成了厌恶。 不能为他李成哲所用之人,只能是废人和仇人。 酒菜上齐,桌上却无一人动筷。 “嵇夫人不必见外,成哲早说了,咱们可如表兄妹一般。”李成哲举杯,“先前颇多误会,定叫表妹对二皇兄与我有所误会,成哲便先代二哥赔罪一杯。” 言罢,不待冯芷凌开口,仰头就饮下一盅酒。 冯芷凌客套地举杯回敬,却只是端在唇边抿了一抿, 而后道:“芷凌向来不胜酒力,想必三表哥不会同我计较罢。” 她的确不怎么能喝酒,若李成哲有意为难,要灌醉她出丑,恐怕她眼前难以招架。 这该顺势嘴软的时候,屈就几分也无可奈何。 李成哲爽朗道:“表妹尽可自便。” 他这回倒不是小气要来为难旧日下属的夫人,只是不信当真如冯芷凌所说,去许宅只为探听消息。留住冯芷凌在此,还是一心要套她的话出来。 “表妹说有私事要寻人打听,不知是甚么情况?”李成哲道,“如不介意,或许能叫成哲这几个不成器的手下帮一帮。” “怎好劳烦殿下。”冯芷凌微微垂头,脸颊泛起红来,“些许后宅琐事罢了。”当真是十分不胜酒力的模样。 紫苑在一旁看见,暗自心忧:夫人仅抿了一口酒水,怎就面色这样变化起来? 李成哲却不顾她脸色,立即追问:“后宅?可是嵇府中有事情烦扰,叫你心中不爽利?” 今日若不能打听出君儿的去处,打听得一些嵇府相关的消息也行。 如今太子行事愈发稳重周全,竟不像从前在弟弟们面前还有几分弱势。李成哲与他的谋臣找不到机会引导风向,近日正愈发焦躁。 若能名正言顺些争取,自然好过动用那影响最坏的一招。不过,好在当今圣上李敬上位时的过程亦称不上仁义光彩,因而李成哲对此也十分无谓。 他脾性最像父皇,母族又是上京权贵,声望政绩无一输给皇兄,凭什么不该他当这个太子? 就因比李天昊晚生两年么? 第116章 薄雾:愁无人商人之女狡诈如狐…… 冯芷凌不知他此时联想的心潮汹涌,只顾自己来装微醺模样:“女儿家一点私事,不值得劳殿下烦忧。” 她虽不大会饮酒,但并没到如此不堪酒力的程度。是因担心李成哲执意扣留为难,所以饮酒时便暗自憋着气息,不一会脸色就涨红起来。 恐怕连身边的紫苑,也不能看出她的脸红是刻意为之。 李成哲倒巴不得叫冯芷凌再迷糊几分,方便他打听想要的消息。见冯芷凌一副易醉的样子,又似乎有些关乎家宅的怨懑想要倾诉,更是故意频频为她斟满。 他好不容易得来君儿些许线索,本就不打算轻易放弃任由冯芷凌糊弄过去。加之近来太子频出风头,更叫他对如今与太子一派亲近的嵇燃生怨。 若非嵇燃身后有倚仗,他这夫人又在宫中有个颇得父皇喜爱的贵妃护着……李成哲心想,他今日便是把人押回去用刑,也要从这女子口中撬些情报出来。 此人又是劝酒又是探询,叫冯芷凌应付得颇为艰难。她举袖与李成哲相敬时,抬手便作头晕状手一软,将杯中酒不留神洒出一半。 “实在抱歉,芷凌着实不善饮酒。”冯芷凌口齿已有些模糊不清,“该回府歇了。” 她起身要走,李成哲却将酒壶“噔”一声搁在桌上:“慢。” 他的侍卫仍守在门口,并不许任何人轻易从这里走出去。李成哲丢开劝酒时那套亲切模样,沉着面孔:“表妹不会当真以为成哲这般好糊弄罢?” 冯芷凌略定了定身,才回头扶着桌道:“三殿下今日驱众多兵卫,挟雷霆之势出宫,想必有极要紧的事做。芷凌不想耽误殿下而已。” “要真不想误事,不如表妹将那户人家究竟姓甚名谁一一说来,或许待会才能早些回府去。”李成哲神色阴鸷,“听闻嵇将军爱妻如命,向来呵护备至。若表妹彻夜不归,恐怕他也难心安。” 这便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冯芷凌苦笑答:“我只知道那户人家姓许,有个年轻公子是个‘百晓生’般的人物,若有事询,无所不答,因此十分好奇罢了。” 她直视李成哲:“近来我在上京布置了些生意,有几位客商是外地人底细不清叫我无法放心,这才想着托人去打探试试。只是朝廷忠重臣的家眷却牵涉这些门道,不好外传,因此方才不得不托辞向殿下隐瞒。” 李成哲摩挲酒盅,思考半晌:“表妹说得倒是合理。” 可他并不信冯芷凌这样老实。 这商人之女狡诈如狐,即使说谎也如讲真话一般泰然自如。指望她轻而易举交代一切,怕是不能。 * 申时将至,嵇燃人已在御书房外。 昨日下朝时,秦公公特地传了圣上口谕,吩咐他至京郊办事,次日再来禀告。 夜间事情了了,他才得以匆匆回家。 嵇燃在御书房外候了一会,见太子李天昊恰从御书房出来,当即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李天昊道:“免。” 见嵇燃今日穿着儒雅,不似寻常武臣剽悍气质,李天昊不由笑道:“要论我大朔儒将,谨炎如今该称第一。” 男子年轻挺拔,锦袍加身后的气派自然与一般粗犷将士不同。 嵇燃:“是殿下抬举微臣。” “父皇在等,你便去罢。”李天昊摆摆手,“孤先走了。” 太子有意同嵇燃展示亲和,在宫中见到他便常攀谈两句。不过两个男子过往不熟,又是一君一臣地位有别,有时反而显得尴尬。 嵇燃一进御书房,就见圣上正于案前阅折子。 “你来得正好,刚巧朕翻到邓翼来书。”李敬挥手叫嵇燃上前,“你自己看罢。” 嵇燃双手接来,翻阅几页,眼中不由浮起几分欣慰。 欣慰,又些许慨叹。 这是邓翼的致仕文书。 嵇燃归京得授西北兵权一事,邓翼也早收到了讯息。拆开京城奏报那一刻,邓翼的心便安下了一半。 有嵇燃在,此后不仅谟城关,西北一线均能心安了。 老将对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 既然后继有人,边防无需他愁,老将军便盼着尽早请辞归乡去了。 谁料几月过去,边关还未收到新将与虎符同回西北的消息。邓翼等得心急,干脆自己撰信一封,从边境辗转送来李敬案上。 李敬笑道:“你们西北军这位老师傅,如今是等不及要你回去替他坐镇了。”分明是他自己有心致仕已久,却要先拍一拍他李敬的马屁,又故作感叹边境安好却荒凉,使人倍加思亲望团圆,言下之意叫李敬哭笑不得。 嵇燃抱拳:“臣与邓老,全凭圣上安排。”他看了那内容也觉好笑,又替邓翼高兴。 看圣上的态度,大约是乐于同意让老将安度晚年去的。 “遒劲粗放,倒是一手好字。这点比你是强多了。”李敬道,“怎么他当初只教你拳脚?” 嵇燃毫不意外圣上会知自己与邓翼的渊源,闻言答:“圣上莫怪,实在是昔日军中忙碌顾不得。微臣受教习武,得了邓老将军颇多照拂,已十分难得。” 何况,军中哪来那许多纸笔去练?连兵书都是他从先前的将领处捡得别人看完的,自己才有机会读。 如今竟被圣上指点,说字丑……嵇燃略感不好意思。 他的手,舞刀弄枪不成问题,为妻梳妆也还凑合,唯有这写字…… “有空同你夫人多练练。”李敬将手上另一份奏折放下,“朕宫里好些名家字帖,都教她好姨母拿去给她了,总归不能白给了去。” 嵇燃认真答应。他夫人的书法确实不错。 “先前命武德司唤你来,所为何事你也知情。”李敬道,“京郊排兵布阵的情况,唯你知晓得最细致,朕也对太子说,朕替他留了几个忠实可用的人,叫他只管对你放心。只是你与旁人将格外不同些,不在他身边,却要时时刻刻惦着这里。” 西北边境距上京最为遥远,也最是重要。若边境不宁,大朔怎能安然? 嵇燃躬身:“臣必不负圣上所托。” “如今已做了排布,倒不必拖着你在此逗留。”李敬沉吟,“只是叫你现在回去……” 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嵇燃的夫人若跟着他一起回西北,宫里刚哄好的那位恐怕又要郁郁寡欢了。 李敬无奈。这便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 “将你的人安置好,从京中另带一队人马去罢。”李敬最后道,“恰好里头有几个得力的,适合去外头历练一回。” 栽培成材,也可成西北军后继之力。 嵇燃亦答应。 * 待从宫中出来,日光已渐昏暗。 一路上,嵇燃都在思索如何同冯芷凌商量回西北之事。 若若回来上京,应是待得挺开心罢,不知她能否舍下京中的亲人……这次回去,可就再难像先前那般,离京一载便奉命归来了。 非说起,他夫人自己归京倒是可以,只有他一人……掌西北虎符后不能再随意离开边城。 想到这,嵇燃面色已沉下去一半。 早在谟城时,他夫人便一直想外出游历,以此为心愿久久不能实现。 如今夫人与镖行生意通达四处,若她想随着车队外出游览个两三月倒是方便,他亦不好拦阻。 何况,万一夫人舍不得贵妃,说想在此多留一阵呢? 他答应还是不答应? 罢了,这些毕竟是还没发生的事儿。嵇燃沉沉叹气,还是等回去看若若怎么说罢。 只是这夜他等到月上梢头,也没见期盼的人回来。 “主君,咱们使人去许宅找了,那边儿一个人也没有。”阿木来报,“那处宅子又僻静,周边少人经过,竟没人知道主人家何时搬走。” 嵇燃:“再寻。” 府中能动用的兵卫,他尽量都派了去找人。不仅如此,也立即叫暗哨给陆川传信。 武德司各处有暗线,擅探听,或许比他茫然无绪地四处寻人来得利索些。 到后半夜,陆川带着消息急匆匆来了。 “深夜实在难以寻觅白日踪迹,好在闹市那边有下线偶然看见过嫂夫人。”陆川道,“可那人说,只见嫂夫人进了酒楼,却没留意她是否出来。” 嵇燃坐不住了:“我现在去。” “我已派人去搜查了。”陆川按住他紧绷的肩,“酒楼里没有你府上的人。” “如今我正设法追查与嫂夫人同进酒楼的那些人。”陆川道,“他们十分可疑,个个都戴了斗笠叫人无法看清面目,且看身材便知是习武之人。” 斗笠。 “遮遮掩掩,必有诡计。”嵇燃心中不安,“若若那时或许已被挟持。” “要是挟持,对方又何苦带人去闹市之中?”陆川道,“总觉有些蹊跷。”那些人行事未免太过大胆。 “若若回来上京不久时,便有人暗中跟随她踪迹,甚至还试图隐瞒情报,杀了我几个暗哨。”嵇燃冷声道,“看来,亦有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 “寻常人家,哪有那等精干武士?看来还需从宫中下手。” 第117章 寻踪:宵烛隐夫人被人带走了 匆匆商定后,两人各自行动去也。而此时失去踪影、叫嵇燃担忧不已的冯芷凌,却才昏沉地从眩晕中醒来。 睁眼所见处,是一间精致干净的陌生卧房。房内布置紧凑,五脏俱全,但明显比寻常格局狭小许多。 这儿并无他人。冯芷凌忍着头部不适,踉跄走到门口伸手,紧阖的门扇却纹丝不动。 门外挂着锁。 她环顾四周,试探着再去推窗。手才轻轻用力,微凉的夜风便从外面透了进来。 冯芷凌不由一喜。 这喜悦却来得太早。 待窗牖大开,她才发现此处竟是一高阁,推窗后借着室内烛光,能隐约看见窗外姿态生动的脊兽与扇状相折的檐影。 自己如今所处的房间,便在这楼阁高处。本应视野开阔,正好能叫冯芷凌眺望周边情况。偏生这晚月隐云幕,夜空黢黑,房中这丁点火光全然无法照清远处景象。 稍远些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冯芷凌唯有放弃打探周遭的想法。 正欲四处找寻线索,门外窸窣动静响起。冯芷凌急忙奔至桌边,将上头茶壶的盖子捏在手中。 这儿实在没有能当防身之用的武器,冯芷凌又不知外面来者何人。她寻思着,壶盖顶部细长突出,若趁人不备戳中他眼睛,或许能给自己争取一两息冲出门的机会。 门外那人却并未进来,只隔门道:“夫人醒了?方才看见您推窗。” “你是谁?”冯芷凌沉声问,“为何将我困于此地?” 那人道:“小人不过是奉命办事,夫人莫怪罪。桌上有茶水与吃食,您且先用,若缺什么使的,就同小的说一声。窗沿处有条细绳索,您拉一拉小人便知道要上来。” 冯芷凌闻声去看,果然方才推开的那扇窗边有条细绳,从外头延伸进来。 “你家主子呢?”冯芷凌道,“我有事寻他商量,你叫人过来。” 那人无声无息地笑了:“小人哪有这等能耐来差使主子的去处?夫人还是安心等着罢,过两日主子有空便来了。” 两日?她等不得。 自己忽然被人掳掠至此地,不知会叫人多着急。她哪有心思困在这儿悠哉悠哉地干等? “你主子先前要我点头的事情,我可以答应。”听见那人要走,冯芷凌急忙道,“过时不候,你只管通知你主子去。若耽误我的功夫,回头任他如何逼迫我也不会再答应。” 门外人脚步静了静:“小人会如实转告主子。” 他说完便走了。 听他脚步渐渐远去,冯芷凌才有空再仔细打量房内。 这儿空间如此狭小,恐怕是楼阁中最高的那间。房内床几橱椅皆有,都是小巧的样式,恰够这间房里的人使用罢了。 桌上的确如那人所说,放着茶水吃食,冯芷凌却没心思享用。 她并不知自己昏迷多久,但看如今天色,想必自己失踪早已半日有余。 不知与自己同行的几个府中人如何了……嵇府里,应当已经有人发现不对劲了罢? * “谨炎,与嫂夫人同出门的几个下人找到了。” 陆川本想先入宫设法求助,半路收到手下来报,急忙掉头回将军府。 “人在路上,想必马上就带来。”陆川劝,“待我问一问消息,才好进宫同圣上与娘娘禀报仔细。” 寻常朝臣无诏不宜擅自入宫,唯有他先替兄弟跑一趟去报信了。 嵇燃点头。 他此刻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四处去寻,只是毫无线索,乱走也是徒劳。 见陆川的手下扶着紫苑等人回来,他当即大步跨了过去。没等嵇燃开口,红着眼的紫苑先哭道:“主君,夫人被人带走了。” “我已知晓。”嵇燃恨不能叫他们将事发时的场景速速讲来,“可有看见是甚么人?” “紫苑无能,只恍惚见个人影,而后便昏迷过去。”紫苑忍着愧疚,“我等竟无一人看清恶人面目。” “对方敢动将军夫人,想必安排的都是熟手,力求万无一失。”陆川道,“你们没机会瞧见,也是无法。只是白日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快些说个仔细。” 紫苑便将今日外出拜访许宅,却在那处遇见三皇子的事情先说了。听见李成哲名号,嵇燃与陆川不由互望一眼。 见两人似要开口询问,紫苑急忙 道:“不,夫人并非在三皇子处便被带走。反倒是因我们离开酒栈之后才出了事。” 原来,李成哲有意要冯芷凌交待些有用的消息,但任他威逼利诱,也不能有所收获。他亦动了将人扣押,带回去再审问的心思,但转念一想,父皇前儿竟下令允此女入宫不拜,显见其重视。自己今日若真对她发作起来,消息一传出去,岂不是将把柄递到了旁人手中? 他出来带的人多,不愿被人察觉身份,因此都叫手下以深色斗笠遮挡面目。可一位皇子带着众多随从浩浩荡荡出宫来,这动静岂能掩饰干净? 思来想去,还是忍下。临走前,李成哲皮笑肉不笑地对冯芷凌道:“下回若有机会,再请表妹去宫中试试我那的美酒。醇香不醉,十分少有。” 冯芷凌与他客套往来几句后,见李成哲当真率侍从走了,心中也暗松口气。 她今日出门得轻巧,并未唤嵇燃的兵卫同来,若三皇子刻意为难到底,实在没有办法对抗。 不过,即便带了嵇燃的兵卫,也不宜同皇家起争端就是。 只是不知许蕤庭那里,究竟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冯芷凌便道:“先不回府,还是再去许宅看看。” 刚才有李成哲在,她连后院也没进去便不得不同他走了。现在惦记着许蕤庭与君儿姑娘踪迹,少不得想回去再看看是何情况。 许宅仍旧僻静无人,前院尽是三皇子手下四处翻看留下的杂乱痕迹。见此情景,冯芷凌心中更是担忧,蹙眉匆匆往后院走。 不知主人的行李细软等物,是否还在留在这宅邸中? 紫苑等跟着自家夫人,一同快步往后院去时,便被忽然从天而降的几道身影捂了口鼻,瞬间头昏脑涨地失去意识。 … 听紫苑这般讲来,更显扑朔迷离了。 “仍有可能是三皇子。”陆川道,“或许闹市人密,他认为不好下手,便故意叫嫂夫人等放松警惕,再寻机会。” “不论是否如此,目前唯有从他处先入手了。”嵇燃道,“但宫中……我唯有拜托子川。” “放心。”陆川抬手锤他肩膀,“若非是我奉命将你喊来上京,只怕嫂夫人还没这一遭。此事子川必定倾力调查,将嫂夫人全须全尾给你带回来。” 匆忙与留在嵇府的手下交代几句,陆川出门纵马便往宫中而去。 武德司受天子掌控,若他想大肆动用人力,需得同圣上禀报才成。 何况,宫中盛宠不衰的贵妃娘娘乃嫂夫人姨母,有这一层关系在,或许圣上会更容易点头罢。 * 李敬这夜恰好歇在重华宫。 以惯例言,非极紧急的事务,武德司探子禀报只需当夜送至御书房,次日再等李敬去查阅。 若有极紧急的事,便入宫叫侍官来报秦玉阳。 琪贵妃通常歇得早。李敬躺下时,贵妃已然睡得酣甜。李敬便将人搂进怀里靠着。 他一个人还睡得轻,反倒在重华宫能睡得沉一些。 睡意渐起,秦玉阳刻意发出的一点轻悄脚步叫李敬转醒。 他坐起来,披了袍子出去。 “何事?”李敬问。 若非有情况,秦玉阳决计不会发出脚步声叫他听见。 秦玉阳低头禀:“回圣上,武德司使传来消息,说是将军夫人今日不见人影,失踪前恰同三殿下在酒栈会了将近一个时辰。” 李敬少有地挑了挑眉头:“嗯?” 嵇谨炎那小夫人,是贵妃唯一关怀的亲眷晚辈。她来宫中前就同她这小外甥女儿十分要好,入宫后更是……简直将无处安放的母爱都倾注在那孩子身上。 听这消息,李敬难得好睡几天才消停的痛症又隐隐约约要发作了。 “他人呢?”李敬闷着火气问。 “此事或许与三殿下无关。”秦玉阳道,“适才问了宫里人,殿下今日一阵风似的带了人出宫去,半日后又原样回来。他的人显眼,许多人看见他是径直回宫来的,应当来不及分人手去做旁的买卖。” “他是打算去寻人的罢。那姑娘你可叫人安顿好了?”李敬问。 “玉阳无能。吩咐人去办事时候,那家人自己早已不在了。”秦玉阳俯首。 “江湖人倒有几分能耐。”李敬冷笑了声。 动作竟比他的人还要快。 他极不虞,又不想叫这烦心事扰贵妃清梦。 “将军府也好,武德司也罢,若要派人援手,只管去做。”天子下了命令,“尽快将人找回来,不可有丝毫损伤。” 秦玉阳答应,吩咐小太监给陆川回口谕去了。 “您明日该回暗室一趟。”秦玉阳又道,“嵇夫人的事情,有陆指挥使在应当无忧。还请您莫挂心。”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人便没了影。还是宫中朝中俱有人护着的一个小女子。”李敬眉头紧锁,“叫朕如何不挂心?” 若是旁人亲眷,此事都不值得报到他面前来。 若与皇子无关,此事或也不会报至他面前来。 第118章 夜谈:束高阁夜深人静,不合规矩 冯芷凌浑然不知,自己这无端来的灾祸已惊动圣上。 只以为嵇燃发现自己不见,或许正匆忙带着府卫出来各处寻找。 如今不知自己究竟被谁困在这儿,横竖是无法安心睡下的,冯芷凌干脆毫不客气将房中或许能用的东西都搜罗一遍。 纱帘床单之类,或许还能卷做粗绳用用,至于方才捏在手心的茶壶盖子……还是放回去罢。 这房中,被褥等物都是崭新的样子,且处处洁净无尘,似乎是最近才打扫布置出来…… 冯芷凌正一处处仔细察看,她原以为柜屉中会是空的,不料拉开搜寻时,见里头都是女子各色衣物。 不由有些犹疑,试着将衣裳取出比划,竟与她的身材恰好适配。 内外衣物俱备……冯芷凌来回翻看,确认里头除了衣裳再无其它,便冷着脸将翻乱的这些料子都丢了回去。 对方不仅有备而来,还准备得十分充足。 看此处衣裳数量,莫不是计划将她留在这小楼阁起码十天半月的。 房中也放了几件文玩点缀装饰,却都是木雕之类的摆设,浑厚朴实。虽然古朴雅致,却没法像瓷器之类,砸出碎片还能做个锋利的用具。 冯芷凌忍不住叹气。早知今日,就该好生学些实用的武艺傍身。 上回想着要叫嵇燃教自己用短剑,到底还是忘到一旁去了。那柄御赐的珍贵宝剑,若不是放在床边,便是用在床中央…… 懈怠有罪,自己现在唯有受着。 翻找得累了,冯芷凌在房中呆坐了一会,起身去拉那窗边的绳索。 下方有轻灵的铜铃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空幽分明。不多时,方才来过的那人脚步声就在门外响起:“请问夫人有何吩咐?” “饭菜都是凉的,叫我如何下口?”冯芷凌道,“换些新鲜热乎的来,对你而言应该不难罢。” “请夫人稍候。”那人走了。 不过一炷香左右功夫,冯芷凌便嗅到了夜风中隐约的柴火气息与烹饪香味。 窗外风向是由右方吹拂来的。冯芷凌虽无法知晓具体方位,却能根据这风与香大致判断,厨房的位置是在这间楼阁窗口的右侧。 这么高的地方也能闻到些许,气味亦不算太淡,想必这儿离厨间很近。 寻常楼阁附近不会有生活做饭的地方,因这样的建筑通常并不是用作人居,而是用来做登高远望或供奉藏经之类。哪怕是极富贵的人家,也不会在内宅附近紧贴着设一高阁。 因此,这儿若不是郊区庄园,便可能是山间小寺之类地界。 冯芷凌沉着思索。 门外复传来脚步声响,只是这回似乎不止一人……门锁咣当作响几声后,房门被人轻轻打开。 “夫人久等,请用。” 几名打扮朴实的小厮鱼贯而入,将□□样还散着热气的菜肴一一摆好。与冯芷凌交谈过几句的那人则是站在门外,手中还拿着刚 解开的锁。 眼见这些人摆了吃食、撤下冷盘就要走,冯芷凌忙道:“且慢!” “我方才说的,你可转达给你家主子了?” 那人半个身子隐在门后,只待小厮离开便要将冯芷凌单独锁在房中。听冯芷凌开口,便答:“已派人去传信,请夫人等等罢。” “我可说了过时不候。”冯芷凌故作声色俱厉。 她只怕夜深了,这手下惫懒或怕事,因此并没有当真叫人去给他的主人传信。 门外却传来另一道声音:“知道将军夫人来访,鸿越可是急急忙忙赶了来,不敢叫佳人久候矣。” 随之出现在门口处的,竟是许久没见过的二皇子——李鸿越。 见冯芷凌神情警惕难安,李鸿越笑道:“夫人不必惊慌,鸿越请您来只想要您帮一个小忙而已。” “妾何德何能,有助殿下之力?”冯芷凌冷冷道,“请二殿下直言。” “不必夫人做什么,只要夫人安心在此。”李鸿越道,“当然,若能告诉鸿越,今日与老三在酒楼里说些什么,便再好不过。” 酒楼中与李成哲所说的……对旁人也没什么值得避讳。 冯芷凌坦然相告。 不过她只将桌上来往应对复述一次而已,并未提自己同三皇子所寻之人相识。 见她配合得很,李鸿越十分满意。 “想必夫人今日没对老三说实话罢。”李鸿越意味深长道,“不过请您放心,此事鸿越不会去告密的。” 冯芷凌心中一紧。 二皇子竟……他是何时知道君儿的事情? “二殿下既说要我‘安心’在此。”冯芷凌没接他的话,反而加重语气问,“总该叫我知晓,自己如今身在何处罢?” 李鸿越:“可嵇夫人即便知道又如何,难道知晓此地何处,今夜便能顺当回到嵇府去么?”他自负道,“即便西北将军武艺超群,也不见得一载之间便将夫人教成另一个绝顶高手罢?” “既然我并非高手,甚至手无缚鸡之力,二殿下慷慨告知又有何畏惧?”冯芷凌反问。 李鸿越哈哈大笑。 “久闻将军夫人颇有胆魄,聪慧过人。今日相谈,才知名不虚传。”李鸿越笑道,“怎么本王身边没有这样有趣的人?” 他大笑时倒是十分爽朗,与冯芷凌初见他时的凄苦怨愤印象大不相同。 冯芷凌:“请二殿下解惑。” 她坚持要问,李鸿越态度也不甚强硬,便笑着答:“细说来,此处应是夫人与本王初见的地方。” 初见……重华宫? 冯芷凌一愣。重华宫中还有这样一个地界儿么,她在姨母那住许多天,竟也未留意过。 见李鸿越面上几分神秘又调侃神色,冯芷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莫不是高山寺那夜……他居然主动承认。 “鸿越时常想,为何与夫人不过几面之缘,夫人却似乎对鸿越十分防备的样子。”李鸿越悠然开口,“上回在玉石铺子门口遇见,只觉夫人避鸿越如蛇蝎一般。” 冯芷凌淡然道:“二殿下多虑了。妾不过身份低微,格外敬畏龙子而已。”心里却更对此人的手段忌惮起来。 宫中朝中,都说二皇子是草包一个。可接触几次之后,行事毫无章法的李鸿越竟比一向意气风发狂傲不逊的三皇子李成哲,更能叫冯芷凌紧张不安。 “嵇夫人时常出入宫廷,更有父皇特赦不跪天子,不拜皇亲,怎么算得上是‘身份低微’?”李鸿越悠哉走进房中,“你们都下去罢,没得干扰本王与故人相谈的好心情。” 下人奉命而退。 “如今夫人应该知道此乃何处了罢?”李鸿越问。 “二殿下高深莫测,妾听不懂。”冯芷凌退后一步,“夜深人静,只有殿下与妾身在此,不合规矩罢?” 李鸿越闻言,不但不避,反倒在她面前径直坐下。 “冯大小姐有胆有识,哪曾是那等畏手畏脚小气的人。”见冯芷凌不承认曾在深夜撞见过自己,李鸿越也不勉强她。何况他亦没有确切证据,能说明冯芷凌那夜便听见他与手下的密谋,只是通过后来查得的一些小道消息妄自猜测而已。 若她不认,也无所谓。 “原本不该将女眷牵扯进来,只可惜你嫁错了郎君。”李鸿越道,“无妨,不论事成与否,都不会影响夫人的安危,因此你尽可放心在我这待着; 夫人也不必试图逃走或求救。此处荒僻,即便大声呼喊也无人听见,加之高处危急,夫人切莫自己乱跑乱转才是。” 李鸿越将一盏茶自顾自饮尽,见冯芷凌仍站得距他好几步远,忍不住笑道,“本王并不吃人。” 他将人暗中扣下,本就不是为了要对她做些什么。 于李鸿越而言,有些困扰他已久的真相,比能令他心生好奇探究的女人来得重要许多。 * 难熬的大半夜终于过去,冯芷凌实在困不住,便和衣靠在床上歇了一会。 她的夫君却是一夜未阖眼。 上京中能暗自调动的人手都动了,但冯芷凌是被人刻意带走隐瞒踪迹,因此任人四处搜寻道路,也难有消息。 更何况,无凭无据,嵇燃手下的兵卫更难以张扬行事。 若放开来搜,以嵇将军如今能耐,足够将上京城掀个底朝天。可没头没绪的,便是将附近平民百姓一家家翻开来查又能有什么收获? 好在后半夜陆川带着宫中禁卫、携圣上口令而来,总算师出有名。 “我已派人,将附近方圆二里人家与小道都翻找过,连路上掉一片碎布也没放过。”嵇燃疲惫地道,“但还是没有若若的影子。” 下手之人十分老道,竟能躲过上京四处的诸多暗探,叫他们一时找不出丝毫痕迹。 “城中其他地方,还需继续搜查打听,以防万一错过有用的消息。”嵇燃道,“只是不能说在找我夫人,寻个旁的理由方便问话即可。既这么多人都没留神若若从酒栈离开后的行踪,想必她被人带走时,一定做了伪装。” 他还想说些什么,只是一夜心急如焚,四处奔波,令他此时面色难看至极,嗓音喑哑。 陆川急忙道:“放心,这些事我都省的。泛泛巡查只管交给弟兄们。只是,若要寻个由头进皇子宫中对我而言不算太难,怕的却是没办法随意搜查,否则便是不敬的罪名。” 嵇燃问:“既圣上肯调人相助,那可否再行个通融?” 这话问出来,他自己也觉好笑。圣上能命武德司来助,已是对他极大的仁爱。可天子毕竟是天子,怎可能无凭无据,便允武臣去皇子宫中到处翻查审问? 陆川犹豫道:“此事……不知贵妃娘娘能否帮忙?” 第119章 香息:识蔷薇不知姑娘从前见过我的同…… 嵇燃:“闯进后宫找贵妃娘娘么?”他苦笑,“任圣上再好脾性,也难忍受此等行径罢。” 哪怕嵇燃此刻焦头烂额,恨不能叫八方神仙相助,也不敢无措乱使劲到这种地步。 这事儿圣上已是知情,至于是否立即告诉贵妃,唯有看圣上自己的意思。况且即便贵妃知道,又哪来能耐无缘无故叫人去搜查皇子宫? 哪怕真是三皇子所为,找不出证据,只会对嵇燃等更加不利。 陆川道:“嫂夫人被掳走已有半日,对手却没传递任何消息过来,不知究竟什么目的。但嫂夫人与人无冤无仇,想必幕后之人没必要轻易伤害她,谨炎只管静心等等。” “她是与人无冤无仇,我却未必……恐怕若若是受了我的牵连。”嵇燃闭了闭眼,“你放心,我亦知心急无用,不会自己慌了阵脚的。” 陆川安抚道:“此事既已惊扰宫中,迟早要给圣上一个结果。想动嫂夫人,那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能耐。” 话至如此,心里却也暗自担心。若当真是冲着嵇燃或西北武将这头来的还好,就怕背后人并非他们想得这般复杂,只是临时起意的江湖贼……若是如此,对方的下一步举动就难以预测了。 “圣上可是醒着?”嵇燃问,“我想入宫求见。” “圣上不在养心殿歇。”陆川道,“方才回话的人是从重华宫来的,天子后宫,不便打搅。” “不若,你同我一道去见太子殿下。”陆川想了想,“殿下从前便赏识你,若是你的事,他一定愿意设法相助的。” 太子手下也有不少能人,或许有些好法子也未可知。 嵇燃点头,将软剑收在轻甲下,同陆川一道去了。 若搜查的亲卫天亮时还未找到有效线索……他少不得想些旁的手段才行。 * 冯芷凌是被窸窣的动静惊醒的。 她夜里一直睡不安稳,疲乏得很。直至天色将 明时,才睡得沉些。 但没好生睡上半个时辰,就听见轻微的开门声。 冯芷凌猛然睁眼,一翻身坐了起来。 昨夜靠得难受,她迷糊间还是在床边躺下,只是衣裳没解,头发也未散,勉勉强强这样不舒服地蜷缩了小半夜。 进来的不是昨夜的小厮们,倒是一个素衣打扮极清秀的女子,见冯芷凌猛地起身,忙道:“姑娘当心,您起这样猛的势头,一大早对身子可不好。” 说话温声细语,倒像是性子极细致会照顾人的模样。 起猛了确实头痛。冯芷凌扶着额:“无妨。请问你是何人?” 那女子笑道:“小的奉主子命令,来伺候姑娘的。本来想轻手轻脚进来,看看姑娘歇得如何,没想到您这就起了。” “我晚些下去打水上来,先叫我替姑娘把把脉罢。”素衣女子靠近冯芷凌,“昨儿那药若没散,容易叫人头疼昏沉,让我替您看看如今的情况罢。” 冯芷凌不大想在这受制于人的境况下,还要让人把了脉去细细了解:“不必,我昨儿并没觉得有何不适之处。” “那就更不该了。”素衣女子笑道,“才听他们说药不小心用得重了些,估计姑娘会头疼呢!您若真是毫无感觉,也是不寻常,总归还是叫我把脉看看来得准。” 这女子看着清秀文静,手脚动作却很灵敏迅速。不顾冯芷凌避让推拒,几步上来便伸手扣住她玉似的腕子。 她快步上来时一股馨香飘来,叫冯芷凌不由怔住,恍惚间恰好被这女子拉到桌边坐了下来。 自己的腕脉也被那女子手指摁着……冯芷凌无法,只得乖乖叫人把脉,心里却生起疑虑。 素衣女子诊了一会,笑道:“幸好,迷药是散得差不多了。不过姑娘今儿得多喝些水,您快一日未进饮食,再不吃会影响脾胃平和。” 冯芷凌:“我没胃口。” 她挣开素衣女子扣在自己腕上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没想到冯芷凌忽然开口问这个,女子愣了愣:“姑娘唤我雪蔷便是了。” 雪蔷,雪薇…… 冯芷凌忍住心中波涛:“敢问姑娘姓氏?” “小女子姓桓。”雪蔷笑道,“这姓在大朔不大多见,不知姑娘从前见过我的同宗没?” 没见过。冯芷凌低头掩去面上思索神色:“或许有所耳闻。” 雪蔷是被二皇子叫来侍候冯芷凌的。见冯芷凌垂头无意交谈模样,桓雪蔷也不在意:“姑娘等着,雪蔷现在替您打水来梳洗一下罢。” 主子昨儿才把人带来这里,只怕叫这姑娘担惊受怕了好一晚。美人面色憔悴,连鬓发都散乱着,怪叫人怜惜。 她便回锁了门,下去打热水了。 冯芷凌独自坐在桌边发怔。 雪蔷身上,也有一股独特的花香气,非常接近她曾经闻到过的栀子花香,可仔细品来,却又不完全一样。 非要说的话……宁煦官服上的香气略浓郁偏甜一些,雪蔷身上的香气更清淡偏冷一些。大约是栀子花与茉莉花香味的区别。 分明梦中所见,她此生并没体验过。可梦中经历的触嗅、心情等等,实在是太过真实了。 方才一闻到那香气,她的记忆便恍然苏醒。 冯芷凌如今倒有些后悔,自己在梦中为何就不想去探究一番栀子花香的来源呢?若是听许蕤庭的去见过那位,说不定现在能多一些旁的线索和应对? 假镖物、桓雪薇……似乎都能和李鸿越牵扯上。 可是,为什么? 姨母明明说此人绝不可能成储君亦不可能登基为帝……姨母为什么会这样肯定? * 李鸿越此刻正在自己宫里。 他身边有个相貌出色的美婢,正在为他系外袍上的玉带。 “殿下昨夜,怎么深夜匆忙出去?”虽是疑问话语,她说来时也是一副爱笑模样,“叫我和姐姐好一阵担心您。” 李鸿越无所谓道:“出去见一位朋友。” “便是您后半夜回来,立即吩咐姐姐今早去伺候的那位佳人罢?”女子娇嗔,“我们姐妹心疼您,可不见您心疼一下我们。” 李鸿越摸了摸她的头:“如今你们大了,哪里还要别人疼?” 桓雪薇便不说话了。 半晌,才道:“将来我们总要离开殿下去做事的,是不是?” 李鸿越笑笑:“若我死了,自然随你们去哪。” “殿下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桓雪薇急急道,“咱们要给娘娘和小公主报仇,也要殿下好好活着!” “可惜我没能耐,不然哪用你们这样担惊受怕的。”李鸿越整了整玉冠,“本来事情能成与否,也不差你们两个插手,你们早该离开上京去别处耍。” “宫里人都欺负殿下。”桓雪薇含泪哽咽,“我和姐姐怎么放心……殿下一个人留在这种吃人的地方。” “再怎么吃人,也是本殿从小待到大的去处。”李鸿越安抚她,“罢了,你少操心这些。要是最近时间拖得长,你抽空去替一替你姐姐那头罢,少愁那些有的没的,忙一点你就老实了。” 桓雪薇破涕为笑。 “那还是不去了罢,想必近来会查得严一些。万一叫人发现我从殿下宫里跑去郊外,容易失误叫人拿了把柄。”桓雪薇又替他紧了紧发冠,“妥了,殿下快上朝去罢。” 李鸿越便大步走了。 等到大殿前,却见小太监站在前头传报:“今日无朝,请诸大人回。” “真是难得,父皇今儿不来。”见二哥来了,正准备离开的李迎瀚便过来攀谈,“早知如此,今儿该先派人来看看情况,不上朝我便不出门了。” “咱们过来也没几步路。”李鸿越道,“大哥还得从宫外来,他倒是辛苦些。” “谁叫大哥是太子呢?”李迎瀚道。 他这句话语气有些奇怪,李鸿越忍不住转头去看四弟,“怎么听着四弟今儿,心情不大明朗?有事同我说一说去。” 李鸿越一向是直爽没心眼的脾气,李迎瀚对他倒并不十分防备。不过他自己也并非爱在背后嚼舌根的性子,闻言只是道:“没有什么,只是担心父皇今日是否病了,否则怎么会忽然不上早朝。” “若是担心,便求见父皇问问呗。”李鸿越大大咧咧道,“不过父皇或许在后宫,不一定方便去见。” 这话倒是戳中了李迎瀚近来的一块心病。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抱怨了一句:“父皇只去重华宫,叫后宫中其他人的颜面往哪儿搁?” 李鸿越在后宫没有依仗,向来不操心这种事儿。但听李迎瀚难得有怨气发泄,忙不迭应和:“这倒是的。你母妃恐怕许多日没见父皇了罢?” “若不是逢年过节的还能与众妃一同见见,说是几年不见龙颜都使得罢。”这抱怨的口子开了便合不上,李迎瀚皱眉说了好几句。而后才想起自己这位二皇兄早失了母妃,心情想必与自己不同,这些话还是不宜对他深讲。 于是又将嘴闭上。他实在不是那等爱讲是非的人。 第120章 云散:昙忽现李敬殡天之时 李鸿越对弟弟的小心思门儿清,只当做自己看不出来:“迎瀚所言甚是。” 虽说都是皇子,但他和四弟的分量却同另外三个比不了。老大封太子,老三颇高调,老五独受宠……也就他和老四两个平庸无趣的,少被朝臣提起。 或许就连父皇,也时常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两个儿子罢? 李鸿越心中暗想。 话头既起了,李迎瀚也不想径自回宫,便问李鸿越:“二哥今日有事否,若无,不如同我去宫外喝喝酒?” 李鸿越答应下来。 嵇夫人失踪的事,在外头还没传扬开来,一时也没人怀疑到他李鸿越头上。他如今只要装作平常的动向,不露异常举动便可。 身边若有证人,那自然再好不过。 临出宫门时,恰见白来一趟的臣子们也正出宫。 见皇子驾临,诸臣急忙行礼。 嵇 燃亦在此列,见两位皇子经过,他便随众一起拜见,并没当一回事。 他昨夜一宿没合眼,安排诸方人手搜查后,匆匆同陆川去见了太子殿下。 李天昊得知此事,也是大惊:“上京天子脚下,竟还有人如此大胆,敢于光天化日之下掳走朝廷重臣家眷?” 此事毕竟事关女眷名声,不宜宣扬以免引发议论,李天昊便将自己手下暗卫派出一半相助。 “三弟行事虽胆大,但他也格外在乎自身于民间的口碑,更不敢在嵇夫人才受父皇赏赐的关头上去为难她。”李天昊对各个兄弟的脾性还算了解,听陆川说怀疑三皇子下手,便道,“他处你们去查,老三这处便交给孤去问一问。” 嵇燃忙谢太子相助之恩。 李天昊:“谨炎放心,若真是老三妄为,此事孤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他早在嵇燃来上京的头年,便很欣赏他,想拉入自己麾下。但那时嵇燃才跟着三弟来到京城,一路封赏都是三弟替他上报,诸臣都默认此人是李成哲那一派的,倒叫李天昊不便光明正大与这员新将接触。 李天昊原本放弃了刻意拉拢这念头,只想着如今既父皇有意安排,嵇燃将来又要回西北坐镇,那也算是为他所用,只可惜无法收作格外亲近的属下。 如今竟有机会相助示好,对李天昊来说简直求之不得。 陆川亦惊了一瞬:“殿下,一半暗卫……您这边的安危也需人手。” 李天昊却不在意地摆摆手:“孤身为太子,素日里的护卫难道还不够气势?叫手底的暗卫出去跑一跑,也好叫孤看看他们的本事。” 此事便这么定了。 李成哲在宫中,亦听闻了昨夜不大太平的动静。 “嵇府与宫中?”李成哲有些疑惑,“在搜什么人不成?” 他还不知冯芷凌与自己失散后,便被人带走失去踪影一事。但见上京不太平,便暗暗差使人去查。 待探子带着消息回来,李成哲一惊:“人不见了?” 才同他在酒栈分开,人便失去踪影,更不要说前往酒栈还是他逼着人去的。这怎么看,都是他李成哲最为可疑。 李成哲才要恼怒,宫人通传太子殿下来了。 “大皇兄。”李成哲迎出去,“有失远迎。” “自家兄弟,不必客气。”李天昊温和地笑笑,“今日是有事来寻你。” 李成哲抬手:“大哥请讲。”心里却想,李天昊一年到头也不来他这一次,莫不是为了他刚才知道的那件事儿? 李天昊便道:“孤便直言罢。三弟昨日可是同嵇将军的夫人一道过?” 果然是这事。李成哲掩去面上一瞬不自在:“偶然遇见,便请那位夫人吃一顿饭而已。” “在何处遇见?”李天昊问,“此女毕竟是臣子家眷,单独同你用膳,如何讲来都不妥罢?想必三弟有旁的因由。” “臣弟只是寻她打听些许小事。”李成哲道,“怎么,大哥连这也要管束吗?” 李天昊温吞地叹一声气:“三弟自然做什么都使得,只是这位夫人昨儿不见踪迹,若她失踪前恰好同三弟在一处,只怕对三弟名声不利。” “臣弟什么也没做。”李成哲硬邦邦答,“谁知道她离开酒栈后去了何处?” 心力却一股火。他昨儿是差点想压下冯芷凌逼问君儿消息不假,但既然对方来许宅寻人时也扑空,想必同他一样不知道人往何处去。加之父皇才对此女特许恩典,他便不想惹上一身事。 没成想,如今还是有事寻到他这处来。 李天昊坐了一会,见李成哲态度不似作假,便告辞走了。 临走前,对李成哲道:“此事孤信臣弟,旁人却未必。趁着事情还没闹大,若能尽快寻得那位夫人是最好。如此,也可替三弟洗脱嫌疑。” 说完便离去,留李成哲在宫中大发雷霆。 李天昊这话,便是暗示他也要协助找人。 属下忙劝:“殿下不必心急,此事既不是我们所为,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殿下身上。” 李成哲道:“本王哪里是怕牵扯过来?便真是我掳了她,一个寻常出身的女人而已,又有何惧?” 他阴着脸踱步来回,“偏生在父皇准备叫邓翼养老,嵇燃要去西北掌兵的时机,嵇燃的夫人没了影……你说这西北将军哪还能安心离开上京?刻意留着他不走……这显然是冲着本王来的手段!” 李敬身体每况愈下,此事李成哲心中有数。只是先前他的动作已打草惊蛇,近来便格外安分小心。 他也试图积极表现过一阵子,只是哪怕在他声望最盛时,也不见李敬有丝毫重立太子的打算。 李成哲歇了等待的心思。 想要什么,就得自己想方设法去争取。若错过良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便听了母妃的话,暗中开始图谋。 文法不成,那唯有武力相迫。 … 父皇有五个儿子,个个都不是一母所出。 除去当储君已久的李天昊,其余人中,李成哲最忌惮的原本是老五李泽珩。 无他,只因老五生得晚,父皇待这个幼子较为偏爱疼宠,不像从前对他们那般严厉生分,已是朝中皆知的地步。 或许是想着,已经有太子可担负一切,幼子便是不成器些也没什么。 要夺大宝之位,太子他自然需要对付,但若是自己忙里忙外,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亦不可取。 因此,布局之初,李成哲一派并没着急针对其余皇子,反倒先设法将破绽明显又好撬动的五皇子拉了下来。 二皇子与四皇子资质平凡,身后助力不足,倒是不堪为惧。 处理完能做太子支援、又易被推上位的老五,李成哲才放下心筹备后来的事。 父皇年富力强,要等他自己退位还不知道得多久,他等不起。 何况,太子李天昊庸才碌碌不假,但若予他太多时机,李成哲只怕今后更难对付。 要成事,自然要挑那本就动荡混乱的时候。 ——李敬殡天之时。 错过此刻,待太子继位、众臣顺服,朝堂中他的人必定会被李天昊清算换动。 到那时候,起事就更难了。 … 李成哲凝神想着过去。 属下不敢惊扰他思绪,只是见主子沉默良久,忍不住小声提醒:“殿下,既太子有意来点此事,是否咱们也需做个态度出来?” 哪怕并不用心找人,也要装作费力帮忙的样子才好。 李成哲回过神来:“自然。” 他正想吩咐安排下去,忽然想到一事:“如今嵇府护卫与宫中禁卫也在四处寻人……那本王这头派人去寻也是正常得很罢。” 主子面色忽然变化,叫属下摸不着头绪,迟疑道:“那是当然。” 李成哲道:“将能调动的人手都调出去。” 属下有些意外:“咱们要做如此声势么?”哪怕殿下有意表现自己使力帮忙,也不必如此上心啊? 李成哲却道:“谁叫你们当真去找嵇燃的夫人了?” 殿下这意思……属下恍然:“您是说上次那个。” 他明白过来。 主子先前因大肆搜查宫中逃走的 歌姬,而被圣上敲打过,因此收了动静没在明面上寻。可这事儿……主子心里必定咽不下这口气的。 昨儿会匆忙带人出宫,也是因查到了些许新的蛛丝马迹。 “小的明白。”属下抱拳告退,“定会好生安排下去。” * 雪蔷打了水上来,为冯芷凌梳洗。 冯芷凌却说:“放这罢,我自己来。”她不大习惯生人服侍。 雪蔷笑:“若叫主子知道伺候不周,要怪罪雪蔷的。姑娘莫为难雪蔷。” 软中带硬,直叫冯芷凌顺从了她才满意。 冯芷凌无奈道:“姑娘好生厉害。”看着是伺候人的,做事却毫不拖泥带水,强硬得很。 雪蔷道:“多谢姑娘赏识。” 她替冯芷凌重新梳发:“虽说姑娘不便出去见人,但还是让雪蔷替您梳个发髻罢。雪蔷手艺灵巧,或许您看了之后,在这住着心情也能好一些。” 冯芷凌道:“这些哪里有所谓?”真要叫她心情愉悦,就该赶紧放她离开。 见雪蔷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均妥帖老成的模样,冯芷凌忍不住探询:“请问雪蔷姑娘,是何时起跟随着二殿下?” 120-130 第121章 亲缘:择天生此人不可能成储君…… 雪蔷道:“许多年了罢。姑娘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冯芷凌看了雪蔷一眼。 虽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可又等同于什么都没说。 李鸿越的人,真是小心谨慎得过分。 “好奇问问罢了。”冯芷凌微微一笑,“我在这儿没人同我说话,怪寂寞的,雪蔷姑娘能来可太好了。” 雪蔷听了这话有些高兴:“姑娘别同我客气,若要人陪着说说话,直管唤我来;若想自己休息会儿,便赶雪蔷走。” 冯芷凌笑道:“我倒没有那般不近人情。”她端详雪蔷半晌,疑惑地开口,“不知为何,我见雪蔷姑娘竟总觉眼熟,可雪蔷此前应该没见过我罢,莫非你家有什么姊妹曾叫我遇见不成?” 任桓雪蔷心思再是细致,也万想不到眼前女子是在宁煦述说梦境时听过妹妹的名字,也不可能想到她曾于梦境中闻过香气才觉自己分外熟悉。 听冯芷凌一脸认真发问,不由迟疑:“雪蔷倒是真有个妹妹……” 可雪薇和她一样,在宫中极少出来抛头露面,主子这位客人又怎么会恰好有机会见过她呢? 桓雪蔷一向心细如发,言辞谨慎。她方才脱口而出时隐约觉得不对,可又想不出究竟哪儿不合宜。 “你妹妹想必生得同你一样明丽动人。”冯芷凌亲近地拉着她坐下,“若我身边的姑娘们同你一般机灵就好了,能叫我省心许多。” 雪蔷不好意思道:“多谢姑娘抬举。” 冯芷凌又不经意问:“雪蔷姑娘身上用的可是宫中御制的熏香?这白花香气倒是极雅致好闻,不知外头能否采买到?” 雪蔷道:“能的。姑娘若喜欢,我回头叫人送些来。”这百花香是她与妹妹昔日就一直用的,并非皇宫里头才有,叫外面小厮采买一回送上来,倒也不难。 横竖主子说了需好生伺候这位客人,只要不许她出去就行。至于旁的要求,能满足一概满足。 留雪蔷说了一会话,冯芷凌便借口困乏,打发她出去了。 雪蔷阖门离开,冯芷凌却并未当真在床榻躺下。 她这会怎么睡得着? 果然名叫桓雪薇的女子……是当真存在的一个人,甚至也同二皇子有些许联系。 梦中与宁煦离心应是六七年后的事情,那时她才发觉宁煦外头或许已有旁人。 头些年倒也不是没有疑心过,只因宁煦升官之后交际甚多,她一向鲜少过问。何况若男子出门在外偶然沾花惹草,她在府中亦不可能知晓。 但凭初婚那几年的恩爱不离,她愿意相信宁煦。 有情与否,不需日夜久在一处也能看得出来。 后来每逢宁煦归家,衣袍上都沾染着同一种花香气。冯芷凌便知道事态已然不一样。 好在她同宁煦之间,早逐渐淡了……以她的脾性,也无意去探究那女子是谁。就连许蕤庭十分义气地要替她打听,也被冯芷凌婉拒。 朝夕相对数年不变,心生倦怠似乎也情有可原。她为宁煦找好了借口。 初时琴瑟和鸣,宁煦几乎日夜在她身旁。但随漫长时光过去,于宁煦而言,或许外头有更重要的事情叫他上心。 他渐渐的……很少回府陪宁少夫人。 冯芷凌原先不大习惯。 她自从离开冯府出嫁,身边最为亲近的便只有夫君与自小一处的紫苑。宁煦的角色又并非其他人可以随意替代,因此宁煦愈发忙碌之后,冯芷凌着实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适应。 但为着郎君与宁府的前程,内宅女子的些许落寞算不上什么。 冯芷凌亦并非自怨自艾的性子,想开之后便将这些琐事抛到脑后去。 郎君以仕途为先,那府中诸事自然只有她来专心操劳。好在前几年的事事尽心努力表现,勉强叫宁母等宗族长辈认可自己,融入宁家后的日子不至于刚来时那般陌生又难过。 但婚后一直无子,于家族而言是极重要的问题,此事成了冯芷凌的一块心病。 宁母最初也频繁地敲打过夫妻两,且暗示冯芷凌主动给郎君纳妾伺候。冯芷凌低头顺应,无有不可。 宁煦那时却不肯答应。 “你曾与我讲过你母亲的事儿,我怎么舍得叫你同她过去一样境地?”宁煦道,“母亲与宗族这头,交由我来解释就成。” 在宁煦出面拒绝纳妾这件事上,冯芷凌极承他的情。 旁人时常赞许宁少夫人周全大方、端庄贤惠。可她到底是一个有私心的平凡人,她很感谢宁煦能察觉并体恤成全。 她小时候不讨厌婉姨娘,可她决计不想要自己家中再多一个“婉姨娘”。为郎君这一份稀罕的真心,冯芷凌便觉得这缘分算是上天给予的惊喜。 只是后来物是人非,兜兜转转依然走回离心结局。 … 冯芷凌轻轻倒吸一口气。 罢了。 忽然想起这些细节做什么?横竖只是梦而已。 如今天已大亮,窗外的景色她能清晰看见。冯芷凌走到窗口处,果然看见外面山峦叠翠,入目所见皆是隐幽景象。 若仔细向侧方眺望,还能望见少许她三年前来此处,常去读书静思的梅林一角。 竟然是这儿……若李鸿越先前便知道有这么个僻静地方,这回带她来此藏身便不算意外了。 想起她意外撞见李鸿越与人商讨朝中事,恰好提过嵇燃名字的那个深夜……那时候冯芷凌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们口中“脑后有反骨的嵇燃”,便是她今后将嫁之人。 更想不到,“嵇燃”还曾救得母亲与自己的性命。 想起自家夫君,冯芷凌低沉许久的心情才稍安定些。 自己失踪已是一夜有余,家里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 一面又觉好笑。若她不认识嵇燃此人也就罢了,如今对这个人可谓是十分了解,实在理解不了那时李鸿越为何说他是有反骨之人。 这分明就是无端的构陷。 真正有反骨之人,难道不是那带兵杀入宫中的三皇子么? 李鸿越、李成哲…… 冯芷凌仔细揣摩着现今几位皇子的关系。 照这样看来,李鸿越早几年前就在暗中生事了。 他当时便对李成哲要拉拢重用谨炎哥哥不满,言辞间颇多恶意。但仅从三言两语中分析,实在分析不出他究竟是与李成哲沆瀣一气,还是另有野心。 姨母说过,此人不可能成储君的。 仅因圣上不喜他莽撞粗鲁、行事无忌吗? * 李鸿越此时正在宫外同李迎瀚喝酒。 虽是李迎瀚自己起头组局,等到了地方,他却只顾将酒一杯杯往嘴里倒,再不提先前和李鸿越抱怨的那些事儿了。 李鸿越也不提。以他在诸弟兄跟前过往的形象而言,便不是那等有心眼会主动上赶着套话的人。 任李迎瀚如何猜测也不会想到,正是自己眼前的二皇兄暗中扣了朝臣家眷在京郊,连累近日上京四处搜查得不安宁。 连饮下半壶酒,李迎瀚才开口:“二哥今日怎么这样沉默?” 李鸿越耸耸肩:“昨儿睡得不安稳,今日又赶早朝结果白跑一趟,人还不大爽利。” 李迎瀚便有些愧疚:“早知如此,二哥回去歇息就好,不必陪我出来的。” 李鸿越笑道:“回去也歇不住,我便不是那等大白日里爱睡的人。” 陪四弟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时,李鸿越的思绪却忍不住飞到了京 郊寺庙的高阁上。 想必有的人被困在那上头走不得,如今要恨死他了。但回头见了他,必定还会极识相地做出一派恭谨配合的模样。 思及此便有些想笑,恰好被李迎瀚发觉。 “二哥这是忽然想到什么好事?”他好奇道,“难得见你如此笑得这般……” 他想了半天,“……狡诈!对,就是这样感觉。” 李鸿越:“四弟必是喝多了。” 他拿走弟弟面前的酒壶,“悠着点罢。” 二哥这样看着,倒是正经有几分兄长照顾弟弟的样子。李迎瀚确实喝得有些上头,忽然感慨道:“也不知等……将来我们兄弟该是何景象。” 李鸿越说:“难道这还能有变化不成?”心里却不以为意。 那必定是会有所不同的。 李成哲在等一个机会,他何尝不是在等?只是不知真到那时候,四弟会不会埋怨他。 几个兄弟之中,也就大皇兄与五皇弟关系好,其余几位互相都不算亲密。非要说的话,老三是看不上他们的,平素也就老四能稍稍真心地谈上几句。 李迎瀚道:“等皇兄继位,咱们其余皇子便不再住宫里了。” 按大朔规矩,确实如此。李鸿越给他续了小半杯酒:“出宫建府,咱们可就自由多了。” “也未必就留在上京。”李迎瀚酒劲上来,人便有些伤感,“要是大哥有意安排,咱们或就要背井离乡。” 若新帝忌惮兄弟,或许会将他们远远打发去别的地方当个闲散王爷。若无批准,恐怕这辈子也没多少机会回京了。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李鸿越笑道,“怎么不能算我李氏的故乡呢?” 第122章 危情:无处觅总好过束手无策地流泪…… 李迎瀚:“二哥想得开也好。” 他闷闷不乐,“弟弟在上京还有亲族,母妃亦在宫中,怎能轻易舍下?若像二哥无牵无挂,倒也好些。” 话毕,才觉自己说得不大妥当。 李迎瀚急忙解释:“臣弟一时嘴快,二哥切莫放在心上。” 李鸿越笑了笑:“无妨,事实罢了。” 他在宫中的确没什么人能牵挂。原本是有的,只是都去得早。 李迎瀚讪讪。见他并不生气,才略放下心。 “酒喝猛了还是误事。”他找补了两句,“幸好二哥不像我。” 二皇兄性子大大咧咧的,倒像是平素爱喝酒的人,实际上他饮得最少。李迎瀚自己倒是颇有些风流志气,日日都习惯喝几盅。 李鸿越抚着手上扳指不语。 喝酒确实误事。他从丽妃去世之后便很少主动碰了。 除非要在外头应酬装个样子。 上回他故作酩酊大醉,还是因为已经看见嵇燃的夫人进了那酒楼,因此有意生事,看对方如何反应。 否则那一局酒,根本灌不醉他。 * “今儿不知为何,总觉得胸口发闷。” 重华宫中,琪贵妃下了半日棋仍是心神不定,忍不住对金姑姑开口,“本宫近来休息得宜,按理说不应该。” 上一回如此不适,还是因得知冯芷凌婚事生变,叫她深夜忧虑不已才生心痛。 金姑姑劝道:“娘娘是否今早受了凉风?不如现在躺下歇会,莫作思虑之举。” 下棋也需动用脑力,反倒更耗精气。 琪贵妃道:“春渐暖来,哪里这样容易受凉?” 只是也听了金姑姑的话,叫女官将棋盘都收了下去。 “如今这天气倒是很好。”琪贵妃自言自语,“若能出宫一趟就好了。” 春日围猎也可,逛逛别庄也成,好过在宫廷深处内日复一日赏一样的花儿。 琪贵妃便道:“请人去前头递个消息罢,咱们待会去御书房一趟。” 圣上凌晨匆匆上朝去时,她还没醒。若是前些时日便与他招呼过,这会子或许连仪仗都快备好了。 晴光正好的天气,她难得想向李敬要个恩典出宫去。 金姑姑领命安排。不多时,前去通传的小太监却提前返回来。 “娘娘,小的没见着秦公公。”他向琪贵妃复命,“听前头说,今儿圣上没上朝呢。” 琪贵妃有些意外。 “许是旁的政务亟待处理。”她随口应道,“算了,你下去罢。” 或等晚些时候,圣上自己忙完事务便过来了。 自从上次同李敬将别扭解了,琪贵妃也算是看开许多。她入宫多年,能至如今境遇已算极幸运,更不要说她还得了君王多年如一日的宠爱。 至于李敬身体因中毒而衰败,此事若回天无力,便是神仙下凡又能如何? 她虽气李敬瞒她,可随着被欺瞒而生的怨愤一同来的,更多是即将面临失去挚爱的巨大惶恐。 ……真到那一日,不知有多叫人肝肠寸断。 倒不如现在就丢得远远儿算了。 贵妃赌气时是这样想。真见了人,一提命寿之事就忍不住泪。 李敬倒很会哄她,硬是劝住了。 只是李敬也给她出了道难题。 “先前你还不知道我是皇子时,还大放厥词说要在宫里混个好身份,将来带着娘娘们的赏金出宫去逍遥。”李敬莞尔,“若你成太妃后,不喜欢在宫中待得腻歪,去郊外行宫长住也可。要是觉得不够……”他迟疑了一下,“若想彻底出宫,也不是不能成。” “彻底?”琪贵妃疑惑后反应过来,“这不合后宫的规矩。” “规矩都是朕定的。”李敬难得张狂无谓道,“况且明面上不许,暗中为你安排难道也不行?” “不过,若是这样,便不宜留在上京。”李敬又道,“以免万一有人发现你的身份,拿来做旁的文章。” 他叹了口气。 若是长子继位,他李敬自然不愁她在宫中的待遇。自先皇后殁,太子与后宫其他妃嫔向来甚少交集,唯一曾叫他心生感激的后宫女子便是贵妃。况且长子的品德他心中有数,更加不必忧心。 但要是其他人成了皇帝,却不好说。 这考量,虽不是李敬坚持扶李天昊为储君的唯一理由,却不能说他从未往这角度去思考偏颇。 琪贵妃哪知君王心思百转千回,曾想得那般细腻?听他将这样荒唐打算随口说来,忍不住道:“事到如今,您少想这些有的没的、少操心才是正经。” 现在三不五时就得药浴疗毒,却还有心情替她去想这些糊涂事。 毒不发作时,李敬的状态看起来便与往常几乎无异。但这一年来,他显见比之前瘦削了许多。 琪贵妃先前还以为如他和秦玉阳说的,是因君王政务愈发操劳所致。后来才知道是毒发的后遗症。 想到这,琪贵妃本就沉闷的心情更是郁结。 “去御花园走走罢。”她叹息,“一时出不了皇宫,出重华总是可以的。” 才走出重华宫不远,就看见一高大的年轻男子,正大步往重华宫方向而来。 是她的外甥女婿,嵇燃。 嵇燃清晨出宫后,见各处搜查至今仍无有用消息,心中实在担忧,只好不顾失礼前来重华宫求见贵妃。 “嵇燃见过贵妃娘娘。”武将单膝跪下拜道,“有事想与娘娘说,请行个方便。” 他的面色与态度,都严肃得叫琪贵妃心生不安:“此处无人,你直说罢。” “若若昨夜里被人掳走了。”嵇燃低头,“原不该惊扰娘娘,但此时一日已将过去,我等竟毫无线索,因此……” 琪贵妃险些站不住:“掳走?” 这陌生的字眼叫贵妃只觉头晕目眩,“在何处掳走的,身边人竟没一个管用么?” 嵇燃惭道:“对方有备而来。” 琪贵妃缓了好几息才顺过气来:“可派人去搜查了?若是掳走的,是否贼人想要的是金银财宝来换人?” 她一向端庄雍容的脸上慌乱焦急,“如今有什么进展了,统统与本宫说来。” 嵇燃便将麾下兵卫搜寻过的范围都告知琪贵妃,道:“是嵇燃无能,偌大上京之中,居然不能 找到若若踪影的丝毫线索。” 琪贵妃恨恨然道:“原本催着你来接她家去,便是想着宫外能安生些。没想到这么大一个人还能丢!” 虽然气急,却也知道并非眼前武将的过错,甚至还需仰赖他在宫外安排搜救。贵妃勉强捺下火气,“圣上方才不在,本宫现在再去寻他一回。” 嵇燃道:“娘娘放心,宫中禁卫与太子亲卫均有来助,若京中无消息,便要往城外去查。只是圣上今日临时未早朝,或许此刻有旁的安排。” 琪贵妃急匆匆往养心殿去,又转回身:“今日原本是有早朝的?” 以李敬多年来的习惯,若不早朝,一定会提前吩咐下去。 这临时不见人影…… 琪贵妃脸色愈见苍白了:“你同我一道走。” … 匆忙赶去养心殿,果然殿门处有人把守,并不放人通行,也不许人通传。 琪贵妃将先前李敬给的御令呈出:“拦本宫者斩。” 此令是圣上亲口许诺贵妃在宫中畅行无阻……守卫不敢违逆,唯有让开。 这次没有皇子殿下撑腰,他们寻常禁卫哪敢强硬?更不要说贵妃娘娘身后还跟了一位积威已久的武将。 琪贵妃只顾往殿内走,里头却空无一人,只余一股浓郁的药腥味。 这气味她近来闻过许多次。李敬的情况与她说开后,便不怎么瞒着她疗毒。近日预备用药用针之类,都提前与她说一声才作安排。若他两三日没来,琪贵妃便知他是下朝后回去休养。 眼见治疗几日之后,李敬脸色总会好转许多,琪贵妃总算稍微有了点盼望。 照这情况看来,或许这毒还有控制下去的可能? 这些时日,不是都安安稳稳的么。 一时既忧心失踪的冯芷凌,又担心忽然不见影的李敬情况……琪贵妃站在空荡荡的内殿中,眉头拧成了结。 秦玉阳亦不在,此处内情便无人可问。 “今日太子殿下可去前殿了?”忽想起一事,琪贵妃忙问嵇燃。 嵇燃道:“早上只看见过二殿下与四殿下,并没留意太子是否来了。” 李敬最为信任的儿子,唯太子一人。若临时出了状况,想必李天昊会知道些许。 “去太子府。”琪贵妃冷冷开口,“本宫与你同去。” 金姑姑急忙小声提醒:“娘娘,您这御赐令牌在宫里行得通,出宫却似乎不能用。” “事到如今,懒得管那许多了。” 琪贵妃将令牌丢在嵇燃手里,“这东西于本宫向来无用,你拿着罢。宫里头待着凭空干等消息,是想叫本宫熬死在这么?这宫门今日是非出不可了。” “若有人要怪罪,到时只管治本宫的罪便是。” 一想起外甥女当日婚礼变故,自己亦只能在宫中垂泪忧心,琪贵妃便不肯重蹈覆辙。 在宫外若有什么新的消息,她能第一时间知晓,总好过束手无策地流泪。 何况,李敬不上早朝,人却不在养心殿……想必他也没在宫里。 此前李敬同她说过,有一线希望能挽救他寿命之人,正是隐寺中带发修行的游医。 第123章 激将:问前由或许我会回答 未有诏令,贵妃本应难以出得宫门,但所幸前有圣上殊待,宫廷皆知;后有嵇燃随行,将令难违。 诸禁卫不得不胆战心惊地放过。 嵇燃看出他们心中忐忑:“万一圣上论罪,推到嵇燃身上即可。” 他来找贵妃,亦是多番思量之后的决定。既希望贵妃有相助之力,能多些帮手,也怕贵妃后续才知情的话,必会勃然大怒,对他心生芥蒂。 如此考虑,才急忙转回宫里来。 此事行程仓促,唯有匆忙安排一驾朴素无华的马车护送贵妃。琪贵妃毫不客气地命嵇燃驾车,方便自己路上与他说话。 “此事宫中人已知晓了?”贵妃问。 既他方才说宫中禁卫与太子亲卫均派有人手,想必这两处的人都知道冯芷凌失踪的消息罢? 嵇燃道:“为求援助,不得不将事情讲明,娘娘恕罪。” 他以为贵妃问起这个,是要怪罪他行事不妥当,张扬出去影响冯芷凌的名声。 琪贵妃却道:“何必‘恕’罪?你知道急忙来找人很好。上京不比你们西北自己地盘,做事可无所顾忌。许多地方要是没有皇家帮忙,你们是碰也碰不得的。” 众多世家宅邸,哪能由嵇府的护卫随意搜查?但若是太子派人来问或宫中禁卫奉命行事,自然大不相同。 多搜些地方,也好快些排查出若若的去处。至于旁人是好奇是怀疑,在安危之前都顾不得了。 太子府距皇宫很近,不多时就到了。嵇燃下驾欲求通传,恰好陆川从太子府中出来。 谨炎竟驾车而来? 陆川见他今儿居然充当车夫,十分意外,险些以为马车里坐的应是昨夜里苦苦找寻不见的嵇夫人。 车帘撩起,却探出一位仪态华贵的美人,较他以为的嫂夫人长些许年纪。眼角有些岁月痕迹,仍不掩其雪肤花貌,容颜秀丽。 陆川自然认得,一见人便大惊失色,忙下跪行礼:“武德司指挥使陆子川,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府门诸人闻言亦随之拜倒,琪贵妃却不多看一眼:“太子可在?” 陆川迟疑为难一瞬。琪贵妃见状,径直推开他往太子府中走。 嵇燃与陆川对望一眼,只有跟上。任他俩身上千般武艺,也难拦住当头正怒气冲冲又心中焦急的琪贵妃。 里头有人飞跑去为主人报信。李天昊便匆忙迎了出来:“娘娘忽临天昊府上,一时不察未能相迎,实在失礼。” 他待后宫诸嫔妃一向有礼有节,尤其对琪贵妃更是一向发自内心崇敬感激。 琪贵妃这回却不顾对他保持和悦神色:“你可知圣上何在?” 李天昊愣了一瞬:“父皇难道不在宫里?” 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琪贵妃便疑心是自己多想:“今日他的行程,同你毫无干系么?” 李天昊诚恳道:“父皇如今亦不敢对娘娘隐瞒,天昊又何须特地冒犯娘娘?” 他屏退周边下人,对琪贵妃道:“明日十六,按理来说父皇今夜会叫神医来诊毒施治。但他此时在哪,天昊确实是不了解。或许提前出了宫也未可知?” 见贵妃身后跟着嵇燃,李天昊又道,“嵇府的事……孤亦有耳闻。只是孤寻三弟打听了一番,此事倒不像他所为。” 嵇燃抱拳谢过:“多谢殿下相助。” 李成哲处他也暗中查过,昨儿的确不像带了人进宫的样子。 又一条可能的线索断了。 琪贵妃冷冷道:“若若不见人,本宫便不必回重华了。你们诸多人脉手眼通天,竟连光天化日下这么一个人失踪了也找不见丝毫影子?” 这句话,叫三个人都不敢吭气。 李天昊既能安然在这待着,想必李敬是没事的。 琪贵妃暂时放下了心。若李敬病情复发,生死存于一线,怎会不叫太子前去陪同以告天命?见到李天昊茫然无辜模样,看来是她一时忧虑太多。 只是没有圣上来命令,以她后宫女子的身份却是无法提供更多帮助。 李天昊机敏察觉她心意,主动开口:“孤已将手下一半暗卫派出,只要嵇夫人还在上京城内,今日必有回音。” 好说歹说,哄着琪贵妃转身预备回宫去。 贵妃走到一半,又觉不对。 “本宫去将军府。”琪贵妃想了想,“你们搜查借了旁的名义,想必外人也不知是若若失踪。回头问起来,只管说本宫奉命出宫探亲便是。等有了若若的确切消息,本宫再走。” 便是李敬来请,她也不会轻易回去。 李天昊只好答应:“既如此,请等天昊多拨几个护卫相随。” 心里却苦笑:父皇当真交给他一个极艰巨的任务。 * “四弟,四弟?” 李鸿越推了推趴倒的李迎瀚,见他纹丝不动,呼吸沉重,知他是当真喝多了,已然醉 倒过去。 “酒瘾这样大的人,酒量怎么如此不行?”他摇头。一大早来的,此时可还没到午膳的时辰。 李鸿越正想唤门口李迎瀚的侍从进来伺候,转念一想又作罢。他悄然打开外窗,伸手打了声清脆的响指。 须臾,一个全身杂色衣衫的侍卫悄然从房梁潜了进来。 若嵇燃等人在此,必会惊讶于向来不学无术的二皇子手下,竟有此等能人异士。 “本王要脱身一会,少不得你来顶替。”李鸿越以口型向对方吩咐几句,自己换下华丽显眼的外袍,也悄悄从窗口翻了出去。 宫中不少人以为他李鸿越文采武艺皆不通。 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李鸿越换了个扮相,从酒栈楼下牵了匹马,径自出了城门。 原本将人扣住了,他不再出面是最好。可这几日要等宫里的马脚露出来。他的人不能妄动,他自个儿闲着也坐不大住。 高山寺居远偏僻,想必没有人会搜去那里。多去一趟也没什么。 此时冯芷凌正在小阁中闲得发慌。 雪蔷倒是体贴入微,怕她无趣,特地拿了各色书籍上来请她看。见冯芷凌兴致恹恹,又说下头做着点心,待会便端上来请她品尝。 若不是自己被困在这儿走不了,待遇可真如别人家的贵客一般。 李鸿越上来时,正好见她握着雪蔷给的香囊出神。 “你喜欢这香味?”他冷不丁开口,将冯芷凌吓了一跳。 “二殿下……”她惊魂未定,心里却浮现淡淡怀疑。 此人手脚利索轻盈,哪里像从前粗直愚笨、武艺不堪的样子? 嵇燃也有过不留神靠近便吓着她的时候,但那是因为习武之人身法与常人不同,走路毫无声响…… 李鸿越据说文不成武不就,怎么走路也是一个模样? 见自己吓着佳人一回,李鸿越仍毫无愧色:“满屋子一股茉莉味儿,倒有些香得太过,嵇夫人先前用的就很好。” 冯芷凌捏着香囊,平心静气道:“二殿下怕是记错了,妾向来不爱熏这些的。况且您也说错了,这不是茉莉,是栀子。” 雪蔷送来一盒各色香囊,她只取出了这一个香味于她而言有些不同的。 李鸿越:“女子用的这些,鸿越并不了解。”何况茉莉与栀子……难道不是一个气味? 雪蔷和雪薇,向来也用的是这一款香料啊! 见冯芷凌神色冷淡,并没要接话的意思,他后知后觉有些尴尬:“嵇夫人在此可还住得惯?” 冯芷凌道:“住不惯,二殿下肯放我走吗?” “可以替嵇夫人换个住处。”李鸿越真心实意道,“只是夫人若要换动,少不得还得吸一回迷雾才方便。” 冯芷凌:“……那倒是不必劳烦殿下了。” “只是殿下将我困在此处,究竟为了什么?”冯芷凌问,“思来想去,我都觉自己一向与殿下无甚渊源,想必并非是得罪过您。但若说我夫君与您有怨,又着实想不出是哪件事。” “难道嵇燃过往大小事都会同你讲么?”李鸿越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罢。何况嵇夫人不是甚少出门,又曾在山上清修两年?想必京中有许多事情没听说过。” 说这话时,他毫不顾忌地盯着冯芷凌的脸,她若有一丝神色变化,都不可能逃得过他的视线。 冯芷凌默然几息。 “看来此处果然是高山寺。”她叹,“高山冷僻,除了隔山那座专心精修佛法的学堂偶尔来人,京中少有人知郊外还有这么个地方。二殿下又怎么会知道呢?” “小时候听人提起过,自然便知道。”李鸿越说得似是而非。 “嵇夫人只关心鸿越为何知道这里,却不在乎我为何知道您待字闺中时的情况?”见她应对时情绪淡然,李鸿越愈发好奇她此时心境,“不若您问一问,或许我会回答呢?” “只要我问,您便知无不答?”冯芷凌反问一句。 李鸿越觉得有趣,便点头答应:“自然。” “那我便问了,请殿下说话算话。”冯芷凌将手中香囊丢在桌上,正立肃言问他,“二殿下留我在此,究竟是为掣肘太子,还是为掣肘三皇子呢?” 第124章 往事:忆宫中丽妃娘娘一定是个很好的…… 李鸿越闻言哑然。 糟糕。他先前才答应过,知无不答。 如今竟被她问准了关窍……那他该说还是不说? 心下一思索不过转瞬,李鸿越面上仍是不在意的坦然模样:“嵇夫人何故如此发问?” 冯芷凌道:“殿下昨夜不是说我‘嫁错了郎君’?想来困我于此,到底还是与朝堂中事有关罢。近日兵权铺排有变,圣上应当会很快叫谨炎哥哥回谟城去,圣旨一旦颁下,上京这队人马便非动不可了; 我琢磨了一整天,只能想到这件事勉强能有些关联。二殿下将我扣住,或是想拖延些许时日?” 李鸿越并没想到她这样快便将思路专注于朝堂上,听后忍不住追问:“难道夫人就没想过,是我与你那郎君有旧怨,又见夫人美貌,因此掳你来报复而已?” “芷凌自认平庸,不足引起这般风波。”冯芷凌不为他话语所动,“况且殿下亦非志向粗浅之人,想来所为必有图谋。唯一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殿下究竟为什么想这样做。” 嵇燃手握领兵实权,若他久在上京,原先势头高昂的三皇子一派只得更加谨慎低调,即使太子当真要继位也不能妄动。冯芷凌原先的猜测,是李鸿越与李成哲关系亲近,狼狈为奸。但见他如今行事,却并不像与李成哲站在一块儿的模样。 要说上京的谁最希望嵇燃离得远远儿,想来非李成哲莫属。 但嵇燃的夫人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掳走……此事若没个交待,圣上怎好叫嵇燃在夫人失踪这当口就走? 哪怕生见人,死见尸……总要有个结局交给新上任的西北将军。 李鸿越道:“没想到这光景下,还有人肯说鸿越并非志向粗浅。” 他略低下头想了一会,“既今日得闲,又与嵇夫人聊得投缘,不如请夫人听我讲段往事。” … 今上李敬登基之前,身边只一正一侧二位皇子妃而已。因此他继位后,宫中仍十分萧条。 新帝上位第一年,还在世的先太后便急着要替君王广纳新秀。 李敬本人,倒不大乐意这时在后宫之事上大费周章。但他与太后并非亲生,便是做也要做个母慈子孝的样子,干脆随太后心意去了。 横竖是由旁人协助操劳,不要叫他常烦心即可。 先太后十分满意他的配合,当即做主选了一众秀女入宫。 这批秀之中,便有三皇子、四皇子与五皇子的生母这几位妃嫔。 还有后来领了二皇子李鸿越在膝下的丽妃。 李鸿越的生母,便是先前那位侧皇子妃。只是在李敬登基之前,那侧妃犯下大过,已被李敬处死。 到底不算甚么光彩事迹,众人便不敢声张。因此,幼小的李鸿越只以为自己的生母是病死的。 他当时虽还年幼,却并非全然不通世事。亦明白自己没有母族助力,唯有指望父亲看重,将来才能在皇家出人头地。 况且,李鸿越小时候是极其崇敬自己父亲的,他也希望李敬对他给予肯定。但无论他如何勤奋上进,父皇也不会多关注他一眼。 策论作得不好,李敬会将李天昊叫去御书房重写,或当众责备长子不够上进,却从来也没有为学业进益不足,责骂他哪怕一句。 年幼的李鸿越心里不大舒坦……但心想大哥是储君,自己不过普通皇子,待遇有所差距也是应当。 … 李敬登基后,原本将二皇子给了太后养在膝下,但没两年太后病逝,李鸿越便又回到了无从归属的状态。 此时他将至少年,不复从前稚嫩懵懂,更加明白权势的重要与可贵。听说父皇有意将自己放在后宫未有生育的嫔妃膝下,便开始忧心自己将来去处。 先皇后去世多年,后宫中位分略尊崇些的嫔妃不过寥寥数位。有德能养育皇子,自身又未生育的嫔妃,唯有德妃与丽妃两位。 李鸿越一开始盼着去德妃宫里。 德妃出身王府,算起来还是先太后的亲戚。因出身显赫些,入宫时的起点就与其他秀女不同。先太后尚在世时,对德妃更是扶持看重。 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想必德妃娘娘待自己会亲切些。 此事李敬迟迟未有安排。过了月余,忽然叫李鸿越来后宫一同用膳。 李鸿越忐忑地去了。 伴驾的两位嫔妃正是德妃与丽妃。李敬一如既往威严少语,让李鸿越这顿饭吃得心中不安。过后没几天,便从御书房传出了旨意 ,将二皇子送去了丽妃宫里。 李鸿越大失所望。 丽妃出身不显,连位分也不及德妃。自己养在丽妃膝下便算作她的皇子,自然不如做德妃的长子来得气派。 他心有盘算却落了空,因此在丽妃处表现得不大周全。 丽妃却是个和蔼的,并不同他计较这些失礼,反倒对李鸿越处处关照叮咛。时日长了,李鸿越才逐渐真心实意将丽妃当做母妃看待。 有人关心,又少管束。日子若是这样下去,过得倒也不算差。 李鸿越早放弃了与兄弟争辉的心思,干脆大摇大摆地专注作一个闲散皇子。太子长兄乃先皇后所出,又有父皇一贯栽培,地位岂能轻易动摇?自己混不吝能安生度过后半辈子,也就算了。 少年皇子人生正惬意时,宫中传来丽妃有孕的消息。 李鸿越闻之一惊。 但他惊讶之余,仍是为丽妃高兴的。丽妃入宫数年无子,也是她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缺憾。虽说尽力在李鸿越身上弥补疼爱,但若能有亲生血缘,感受到底会有所不同。 李鸿越十分理解。虽然有些心酸今后丽妃的疼爱便不止给自己一人,但他已渐成人,哪该是这样小气计较的性子? 他是真心为丽妃喜悦的。 然而丽妃怀胎不足三月,竟意外动了胎气,血流不止。 太医院已派人全力救治。李鸿越直觉不妙,跌跌撞撞去寻李敬,李敬正要同他去丽妃宫中时,丽妃身死的消息已从启祥宫那边传报过来。 李敬沉默伫立许久,叫他去见丽妃最后一眼。 李鸿越红着眼扭头走了。 丽妃身体康健,饮食谨慎,怎会突然出血?正因直觉事有蹊跷,李鸿越才顾不得丽妃危急,要来求李敬前去看望。 若非如此,他或许还来得及见丽妃最后一面。 … 李鸿越娓娓道来,不知不觉半个多时辰便过去了。 其间,冯芷凌几番欲言又止。见他愈见沉恸,唯有默然。 说到丽妃去世时,李鸿越隐有泪光。他惨然一笑。 “嵇夫人见笑。” 他停了话语,微微闭上酸涩眼睛,平缓心绪。 丽妃死后,他求李敬彻查。彼时后宫中乃德贵妃掌事,李敬便将此事交由她去负责。 然德贵妃搜查无果。 丽妃宫中干干净净,毫无痕迹,她即便能上天入地,也无法凭空找到线索抓住幕后之人。 何况,当真有幕后之人么……安知不是丽妃命薄,没有运气诞下龙子? 德贵妃本想早些复命圣上了结此事,又恐圣上见自己无功而返,认为自己无能……竟听了身边人的劝说,想出一个昏招。 随意将活血的药丸放到一个位分低又无家世背景的嫔妃宫中,再拿人交差,便能显她自己的才干出来。 如此一来立下威信,她离皇后之位或许能更近一步。 太后病时,说后宫无人可做主,她病着亦不能安心,有意要圣上抬举德妃。李敬便遵太后心意,升德妃为贵妃,专理六宫。 但德妃仍无子嗣傍身,时常忧愁自己在后宫中地位不能稳固。眼前丽妃遭难,于她而言倒是一个难得的出头机会。 李鸿越冷眼看德妃耍小手段,试图踩着别人的命继续往上爬。 他压根不信是那妃嫔做的。 丽妃有孕,自觉深受威胁的自然只能是那几位已有皇子的后妃……还有地位最高却一直没有生育的德妃自己。 后宫中从未出头引人注目的低阶妃嫔,哪有这等胆色来谋害在宫中一向与人为善的丽妃娘娘? 好在李敬虽然不管后宫事,但却并非那般好糊弄的人。德贵妃的小动作,略叫秦玉阳派人追查便知晓。 因此事,德妃被褫夺封号,降为答应。这对心高气傲的德妃而言,丢人现眼,不亚于当众羞辱。若不是碍于家族颜面牵连,只怕当日便要在宫中自尽。 但丽妃之死,仍然毫无头绪……太医院亦说丽妃虽然一向康健,但孕后气血渐虚,一时大出血也有可能。 此事不了了之。 * 窗外暮色逐渐昏沉,小阁中的温度愈发凉了下来。 良久,冯芷凌才开口:“想来殿下心中,早已有怀疑的人选了罢?” 李鸿越方才慢慢平静了情绪,听她这般开口,眉头轻微舒展:“你果真很了解我。” 他还没说到那最为关键的时候,她却已经猜出了他讲这段故事的目的。 冯芷凌道:“殿下大约不会有如此兴致,与我聊一些无关过往,说起这些想必是有缘由的。” 她原本一心想试探李鸿越态度,好叫自己尽快平安离开。但他将宫中旧事铺开道来,她只好先专心听听他要说什么。 见李鸿越眉目阴郁,她心念一动:“看来丽妃娘娘,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第125章 试探:惹惊惶只恨夫人已为人妇 “她确实很良善。”李鸿越轻笑了笑,“若非如此,父皇大约不会将我安排去她处。” 小时候自恃机灵,却还看不懂局势。纵使德妃位分更高又与太后沾亲带故,以她的性格与行事之糊涂,未必肯对非自己亲生的皇子用心关照。 那次用膳之后,李敬替他选了丽妃……李鸿越许多年后回忆起来,才明白父皇为何作此安排。 丽妃知晓他自幼无母后,面上便忍不住露出一丝疼惜。德妃听见这话,却只是蹙眉,暗中担忧李敬会看在老太后份上,将这半大不小的皇子塞到自己这来。 她入宫不过数年,正值年轻美貌野心蓬勃,自然一心想要自己的子嗣。 李鸿越生母有过失,又一向不得圣上宠爱重视,接他来自己宫中也没甚好处。前些年后宫中已有妃嫔陆续生下三位皇子,德妃只想第六位皇子能从自己肚皮出来,哪有闲心养育其他女人的儿子? 冯芷凌隔桌站着不坐,却伸手替他斟了杯茶:“殿下与我费这些口舌,应该不止是为了怀念丽妃娘娘而已?” 她心中有了猜测,仍轻声问他,“莫非,殿下对娘娘身死的真相,已有线索不成?” 李鸿越看她一眼:“这些年,我从未放弃追查。” 他于宫中没什么声望,也不必在乎皇家规矩,便干脆装作大大咧咧不务正业的样子,常常跑出宫去。反正李敬对他不作约束,旁人更没立场管教皇子如何做事。 朝臣之中,难有人肯为李鸿越这等平庸皇子效忠卖命,他唯有从宫外入手,培养了一小批属于自己的人手来为他做事。宫中暗察他亦从未松懈,时间长了,倒真叫李鸿越发觉些许蛛丝马迹。 丽妃身边一个极受她信赖的宫娥,在启祥宫无主之后,便去了另一位嫔妃宫中。头先几年的境遇都平平无奇,过了五年,忽然被惠妃要去自己宫中当了女官。 惠妃便是三皇子生母……原先与丽妃的关系也还融洽。丽妃出事时,李鸿越将她身边打过交道的嫔妃都怀疑了一遍,而惠妃同当时的琪嫔一样,都被他放在嫌疑最低的人选里。 琪嫔的位分低,不至于有这样的胆魄提前去谋子嗣之争,李鸿越见过琪嫔几次,觉得她看上去便是不争不抢的性子。不但如此,甚至撞见两次嫔妃聚会时,琪嫔故意低头后退,有意叫父皇不要注意到她。 据说琪嫔封嫔前,原是过两年便要放出宫的一位女官。这样无心钻营的人,自然不会想方设法去害有孕的丽妃。 至于惠妃……因三弟乃父皇登基后出生的第一个皇子,惠妃风头在宫中一时无两,甚至曾叫德妃嫉恨不已。然惠妃亦家世显赫,并不输于德妃,叫德妃有心排挤也无可奈何。 启祥宫事发那阵子,恰好三皇子生了水痘,又高烧不退,惠妃唯恐儿子是染了天花,忧心不已,随时陪伴轻易不出端宁宫。李鸿越见她憔悴得人都瘦了一圈,料想她此时更不应当有闲心害人生事。 这两位,他当时都没怀疑。 … 斟下的茶水都快放凉了,李鸿越也没顾上喝上一口。 日暮西垂 ,他该走了。 原本没想同不相干的人说这些有的没的,但他对冯芷凌本就有些许好奇,又在她跟前随口应了,被她一点点诱导着,竟将极久远的记忆也翻了出来。 话说到这,其实还不算十分明白。李鸿越不过提及自己在怀疑惠妃而已。 冯芷凌却已经懂了。 以她梦中所见,李成哲居心不轨已久,当真有与太子一争之力。若此人将来上位,李鸿越想要伸手进后宫查清真相报仇,只会更为艰难。 新帝登基,其余皇子便要受封出宫。不论是李天昊亦或李成哲继位,都不利于李鸿越继续探寻他想要的真相。 “琪贵妃升位分后,我原本也怀疑过她。” 那盏凉茶还是被李鸿越端起来一饮而尽。放下杯盏,他才接着道:“虽说后宫不涉政,可宫中处处心机,防不胜防。当年秀女入宫,便有好几位都是太后安排的人选。琪嫔……也就是你姨母,能从毫无背景的一介女官做到如今贵妃位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琪贵妃来上京后的往事,在冯芷凌久居重华时也偶然讲起几次,同李敬的恩爱密切更是亲眼目睹过许多次。见李鸿越如此感慨,冯芷凌一笑而过:“诸人缘法,随天命罢了。” “你竟信这个?”李鸿越摇摇头,“也对,若不是信命,当初怎么会拿着圣旨一定要同嵇燃完婚。” 他见时辰晚了,本急着走。但说到此事,心中那点好奇与辨不清的意味硬牵扯住了他的脚步:“坊间传言,夫人与嵇将军赐婚前便已相识,不知是真是假?” 冯芷凌道:“殿下英明聪慧,竟也信这坊间传言不成?” 李鸿越大笑。嵇燃之事他早将能查的都查了个底朝天,自然知道这对夫妻原本并不相识。但冯芷凌当日举圣旨镇退禁卫,硬待吉时成礼之后才允他们押走嵇燃之事,在上京可是传得十分火热。 有君王圣旨赐婚在前,这事儿便格外引人关注。嵇燃贬职往西北去后,时人依旧说道好久。 冯芷凌看出李鸿越欲离开之意,却故意拿话绊他继续聊下去:“殿下已知我闺中时被家人送去山上清修,应当能猜到罢,我又哪有那等余地与陌生男子接触呢?” “既是如此,当初为何非要与他成婚不可?”李鸿越问,“虽有圣旨在,但嵇燃忽被押入狱,婚礼便是延迟些也无妨。” 拖着拖着,婚事再自然而然生些变数,也是正常得很。 “二殿下真想知道?”冯芷凌道,“我总不能轻易便将私事告诉你。” 李鸿越笑道:“这大不公平。”他可是将自己的事讲出来许多。 因冯芷凌人在他手中,李鸿越格外有恃无恐,心想自己即便透露了消息,她也不可能立即传出去。 冯芷凌却道:“殿下真想知道,为何不送我回将军府去呢?若可以,芷凌定然愿意用自己的秘密来交换殿下的秘密。” “只要继续留你在此,无论对你说什么都仍是秘密。”李鸿越毫不上当,“嵇夫人想凭这一时亲近骗鸿越放走你,实在太异想天开。” 她哪会对他恭敬到亲手斟茶的地步?不过试图令他放松防备而已。 “殿下如今不是已查得害死丽妃娘娘的凶手吗?”冯芷凌反问,“既已查清,为何不设法动手呢?” 后宫虽然防卫严密,可丽妃当年能被人不留痕迹地害死,如今自然也不会无缝可钻。若李鸿越一心想为有养育之恩的丽妃复仇,并非没有办法。 李鸿越道:“我疑心已久却无法证明,唯有隐忍至今罢了。” 他自觉说得太多,抬步想走。 冯芷凌留他:“请殿下听我说完。” “今日听了您的故事,便知殿下暗中的敌人是惠妃,而惠妃之子亦算是我夫君的宿敌。”冯芷凌略向前两步,作真切状,“我们可作一个阵营的帮手,也省得殿下单打独斗不是吗?” 李鸿越琢磨一会她的话,勾了勾唇:“嵇夫人想用这话拉拢鸿越,未免太过没有诚意。”他思索一会,转身向冯芷凌走去,“若夫人肯给予些旁的嘉奖,鸿越自然愿你同你夫君联手。” 他身量颇长,长相又肖似李敬,沉着面孔直勾勾盯来时分外有压迫感。冯芷凌没料到他忽然发难,忍着惊慌后退两步后停下,镇定道:“殿下此话何意?” 李鸿越抱臂望着她:“先前在宫中遇见夫人,只恨夫人已为人妇。若没有父皇那遭赐婚,说不定如今该请旨的便是鸿越自己。这志同道合时,难道不该亲上加亲才好?” 冯芷凌:“殿下太爱说笑。”身后的手却不由自主紧张得握拳。 李鸿越不会是真的…… 见她故作淡然的表情现出破绽,李鸿越才停住逼近的脚步。 “原来在夫人眼中,鸿越当真是这样的人。”他低头叹气,“怎能不叫人伤心?” 面前佳人仍是一副如临大敌模样,李鸿越干脆转身出去,将门阖上:“我对不情不愿的女人没有兴趣,请夫人放心在此。待京中落定,再回家不迟。” 他的步伐悄无声息离去。冯芷凌惊魂未定地候了一会,确认他当真走了,才蹑手蹑脚走过去推了推那扇门。 依旧从外头挂着栓,防她防得严实。但这回没有拉紧铁锁,想必知道凭她自己也不可能从这么高的地方逃出去。 冯芷凌浅浅松了口气。 这个二皇子实在心思难测。纵使她百般揣摩应对,也没料到对方是这样一副无常脾气。 险些以为李鸿越当真起了兴致,却没想到此人不过在逗弄她……就如她亦压着真实意图,想骗李鸿越早点放她出去一样。 她的心思想必也被他看出来了……想也明白,即便太子嵇燃等人要防范三皇子,也不可能同李鸿越一样,有意为丽妃雪恨而暗中谋划复仇。 过往宫廷旧事,其余人没有立场再去清算。或许还在乎真相的,唯有同丽妃有些许母子情分的李鸿越罢了。 第126章 渐暮:归鸟啼宫里头丢一个,宫外头丢…… 宁煦离开皇宫之后,就见几队禁卫陆续从自己身旁经过,似乎有急事去办的模样。 这一大早的……宁煦心中有些疑惑,但并未仔细放在心上。 每日天还未亮就急着出门早朝,结果一向勤恳的圣上今日居然意外不在……只能当是白来一趟。 他原本还想将手中修撰的进度日日向圣上禀报,以求多显自己才能。 “宁大人。” 迎面来的是三皇子一位亲信,在皇子宫中任职。他平素与宁煦见过几次,略相熟些,见探花郎出宫便招呼道:“今儿这么早?” 宁煦点头:“早朝一时取消,无事便先走了。” “徐侍长这是打哪来?”见对方似乎风尘仆仆要往宫里头去,宁煦也随口寒暄,“要去寻三殿下么?” “嗐!昨儿出去搜了一夜。”那徐姓侍卫道,“给老子累够呛,什么也没找着。” 这话便是说昨夜在奉命搜人了。 宁煦心生探究,却不好在别人面前直接来打听,便道:“辛苦了,趁早复命赶回去歇一歇也好。” 那人却 不想立即回宫去,反倒站着同宁煦闲聊起来:“倒也不必那么急。晚些回去或许还好点。”他苦笑道,“无功而返,少不得又要叫殿下一顿斥责。” 对方这是乐意交谈的势头,宁煦十分识相地停下陪他说话。 三皇子对他隐约有示好拉拢的意思,又在朝中颇有呼应,他的人不宜得罪。 聊了几句,话头还是转回了任务上来。 那侍卫忍不住抱怨,实在是因近来常常为主子的私心奔波,叫人苦不堪言。 那件事宁煦也略有耳闻:“殿下果真痴情,还在寻那位失踪的佳人罢?” 徐姓侍卫欲言又止。 “说起来原本也不是寻她……”他愁眉苦脸,“也是有趣了,这宫里头丢一个,宫外头丢一个。原本要寻宫外这个,但殿下一向专注执着,便叫我们连着先前那个一起找。这都许多时日了,人哪有那般容易被找到呢?” 宁煦顺应附和:“能者多劳。如今你们辛苦,也是因殿下格外的看重,倒也不算坏事。” “能得主子赏识自然不是坏事,就怕日日无功而返,叫主子埋怨我们无能。”那侍卫叹气,“说来也是,宫外丢的这个自己家里便是将军府的,哪里用得找我们这样的人去帮忙?嵇将军自己上心些不就成了。” 宁煦闻言心神俱震,却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忍着担忧故意问:“哦,丢的这位是将军府重要的家眷不成?” “何止重不重要,说是将军府中唯一的家眷也不过分。”徐侍卫笑道,“众所周知,这新升迁的将军家中就一位夫人,去西北时才成婚的,回京竟也带着,显见恩爱得很。” 不过那将军是三殿下先前还常来往的一个边境小将,如今竟与三殿下格外生分了。 宁煦强颜欢笑:“好好的人也能不见,上京哪有这般不安宁?” 徐侍卫道:“你想想,就连殿下带回宫中的歌姬都能莫名不见人影,这外头实在难说啊!唉,我今儿这随口一说,宁大人可莫去外头提。” 宁煦点头答应。 侍卫唏嘘几句,有意想约宁煦饮茶聊一番再回三皇子宫中挨骂。宁煦心里装着事,假装为难地找了个借口推辞离开。 失踪的人是若若? 宁煦皱眉往家里走,一面想着该如何是好。 他一介文臣,身边没有人手能铺天盖地搜查,也不知案情与其中具体线索。但见出动许多禁卫而朝中并无消息,想来这件事情并没被大肆宣扬。 她夫君不是很能耐么,怎么连这样一个文静娇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 宁煦心中焦急无处发泄,却又不能径自寻去嵇府上找嵇燃打听。 那人势必不肯告诉他。 但他既然知道了,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啊! * 李鸿越从郊外匆忙赶回酒栈时,天色已经快黑透了。 他翻窗回去,只见李迎瀚仍在桌上趴着。身旁是自己的手下,正一人装出二人交谈声响。门外的随从或能隐约听见,只会以为里头两位主子仍在低声说话。 那手下从袖中摸出药包向李鸿越示意,而后悄悄从来时的那根房梁又潜了出去。 李鸿越在桌边坐下,举起酒壶自顾自饮。 “叫店家再拿两壶来。”过了一会,他故意高声道。 这喊声惊动了昏睡的李迎瀚。他动作困难地从桌上抬起上身,面色痛苦:“浑身都僵硬,想必我睡了许久,害二哥好等。” 他浑然没想到是李鸿越的手下怕他提前醒来,每过半个时辰便将迷药放他鼻子下嗅一嗅。 李鸿越道:“来饮酒,何须在乎时辰远近?” 这话他说得潇洒,李迎瀚忍不住认同:“二哥说得对。” “着实不记得什么时候醉倒过去。”李迎瀚只觉自己趴坐得头昏腿麻,站也站不起来。李鸿越急忙上前扶住他:“四弟当心。” “还不进来扶着点儿你们主子。”他把李迎瀚的侍从唤了进来,道,“时辰不早,咱们也该回宫去了。 “回、回去。”李迎瀚面色酡红,仍带几分酒意,“这天都黑了……” 等李鸿越进得自己宫里头,已近半夜。酒栈距离皇宫不算近,李迎瀚偏趁着醉意不肯乘车,一定要透着风走回宫去。李鸿越无法,只得陪他一道。 将醉醺醺的弟弟拎去他自己宫里头,李鸿越才转身回自己住处。 雪薇还在他寝房外候着,见李鸿越终于归来,喜悦道:“殿下今日不上朝,怎么也回得这样晚。”一面殷勤替他将沾染酒气的外袍除下。 李鸿越随口道:“赶紧去睡罢,这些事哪用你做。” 桓雪薇将他的袍子揽在臂弯抱着:“向来都是我们姐妹两伺候,殿下如今心在外头,倒和我们生分起来。” 她留意着李鸿越神色,却看不大出他今夜心情是好或不好。 李鸿越:“我去浴房。” 他走进热气蒸腾的房间,顺手将衣袍拉散,露出的肌肉十分结实。他体格矫健,显然并不是平常轻浮莽撞、不学无术的那个样子。 桓雪薇隔着未闭拢的门隐约看见一半裸露背影,脸上微烫起来。但知李鸿越不大喜欢她们姐妹过于亲近,于是不敢造次。 她与姐姐不同。桓雪蔷是心思淡淡的,只听李鸿越的话做自己分内之事。可她桓雪薇却不想如二殿下所说,将来离开皇宫去外头生活。 她很愿意继续留在宫里。她们姐妹俩本是宫女私通生下的孩子,丽妃怜惜,便留姊妹俩在自己宫中伺候,省得二人年幼美貌无依无靠,在宫中被人欺凌。 自从圣上指了李鸿越来启祥宫里头,桓雪薇便逐渐将关注都投去这位皇子身上。 二殿下只是看着粗笨,实为藏拙而已。他与圣上的面孔生得那样像,为何偏就不能是他来做未来的圣上呢? 桓雪薇也知道自己这念头大逆不道且格外贪心,于是丝毫不敢显露,连姐姐也没敢告诉过。 殿下自己似乎也无意于此,只一心想着替丽妃娘娘找出身死真相,甚至不惜为此暴露自己最后能用的一批人手。 桓雪薇多少觉得不够值当。但丽妃待她们也极好,她完全理解殿下与姐姐的耿耿于怀。 第127章 追查:愈心灼令他不喜的探花郎…… 李鸿越沐浴完毕,桓雪薇便进来收拾。 才知她一直候在外头……他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夜已深了。若不是临时起意去了一趟京郊,他本不必这么晚才能回来歇息。 想起白日里与冯芷凌的交锋,李鸿越忍不住想……酒这东西,果然还是不适宜碰。 他今日的话未免太多。 不过一向淡然冷静、颇有胆识的女人被他那一出吓得花容失色……李鸿越又觉得白天跑这一趟不算白折腾了。琪贵妃这个外甥女性子的确有意思。与他从前见过的平民女子相比,很不一样。 哪怕知道他是皇家之人,也从来没有真心敬畏过。只是不知她这样的胆色,是宫里那位好姨母给予的,还是因自己父皇爱屋及乌、待她格外优厚才生出来的。 看着倒也不像那等恃宠而骄的性子……或许就是天生的胆大不怕人? 桓雪薇收拾完浴间过来,见主子在房中站着不动, 问道:“可还有什么不妥?殿下尽管吩咐雪薇就是了。” 李鸿越侧头看她一眼:“无事,你走罢。” 自己倒有些头疼起来……雪薇小心思多,他并非不知晓。只是宫里头叫他一向能够信任托付的故人不多,这姊妹俩算其中寥寥无几的二位,对丽妃又忠心。看在丽妃往年面子上,他便留着人在自己身边顺便照拂。 雪蔷还好,很识大体懂分寸,做事也稳当;雪薇近来却总蠢蠢欲动地试探他…… 虽说丽妃当初笑言过,若自己大了要收几个贴身体己人,这两姐妹是很适宜的。但或是因自小一处长大,李鸿越待她俩倒更似邻家妹妹,真要说纳入自己宫里,却有些意兴阑珊。 早知如此,倒不如一开始拨了雪薇去高山寺小阁上伺候冯家小姐,也好过雪蔷不在身边看着,她一个人行事愈发胆大明显……李鸿越想着。 桓雪薇不知他竟琢磨着设法要自己歇了心思,见李鸿越语气冷淡,以为他今夜心情不虞,便赶紧退下了。 * 嵇府中这夜却难消停。 莫说女主人失踪一日有余,仍然毫无线索叫人心急。如今又有贵妃执意留在此处不走,叫太子等人也无可奈何。 嵇燃倒是平静以对。他知先前紫苑跟着冯芷凌在宫中待了许久,便安排她去贵妃身边伺候,并将内院巡防等事,备得密不漏风。 陆川苦笑道:“娘娘在你将军府中,这……若无事也就罢了,万一出事,恐怕圣上震怒……” 虽说曾想叫贵妃协助,好去宫中排查,可如今圣上一直没有出现,娘娘的面子便失却效用。 陆川叹气:“唯有宫中难出手搜寻,仅请动娘娘也无用啊!” 嵇燃道:“各宫我都去探过,暂时没什么发现。” 陆川愕然:“你竟……你是何时去的?” 圣上可没下令,允他等武将肆意进宫查探。 嵇燃:“别问。”他声音低沉,“你当不知便是。” 冯芷凌失踪一天,生不见人……别说皇宫不许他查,哪怕说十八层地狱不准他入,他嵇燃也得想方设法闯进去看看。 陆川压低声音:“……若真如此,恐怕嫂夫人未必还在上京。” 他的人可是将上京大小去处搜了个底朝天,任何疑似与冯芷凌有关的消息都没翻出来。 嵇燃颔首:“城外也在搜查。” 得知若若被人掳走,他第一反应便是四处寻人,同时密派属下,将城门进出的可疑情况一一调查。 只要人在上京城内,被他的人追查出来便是迟早的事。怕的就是趁他们急于搜查城内的功夫,幕后之人已经带着若若离开城门,不知往何处去。 如果是后者这情况,再想追查行踪将人找回来……当真无异于大海捞针。 听他早有安排,陆川略放了心:“谨炎果然老到。” 嫂夫人失踪的时间不算长,但此事过于蹊跷,陆川也一直担心是仇家寻机报复或有旁的诡计。如今只能希望对方掳了人去却并不传信来,是故意要叫他们心急如焚的战术而已。 见嵇燃嘴唇干裂,眼里也布满血丝,陆川忍不住劝:“你这一天一夜没合眼,先稍稍休息半个时辰也好。” 嵇燃摇头:“我怎么歇得住?” 越是没有线索可供追查,越叫人心慌得无处使劲。 他这一日下来,一口水也顾不上喝。只要想到冯芷凌现今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被人如何对待,他便觉心头一股横冲直撞的怨怒将要压抑不住。 分明最怕连累她,却当真还是连累了她。 陆川也知言语苍白,只能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 果然还是不成家的好,成了家便有了软肋与顾虑。 “我先回宫一趟。”陆川道,“若能见得圣上,就将情况先禀报上去。还有娘娘擅自出宫一事……” 嵇燃道:“辛苦你。若圣上怪罪,还请子川多为娘娘与我解释。” 他不怕被圣上责备,只怕有事耽误找冯芷凌的进展。 陆川道:“自是应当。” 他转身出去。才走几步,迎面撞见一个眼熟的人。 “宁大人。”他略抱了抱拳当做招呼,“有事来寻嵇将军?” 此人与嵇燃的些许恩怨,他亦知晓一二。见宁煦神态焦急的样子,对他的来意已略猜到几分。 陆川对外的身份是养心殿禁卫……宁煦只见过他一次,对陆川的脸有些印象,却一时没想起他究竟是谁。 陆川也没管他,抬抬手便走了。 听说宁煦上门拜访,嵇燃并不想见。但他奔波一日,疲倦茫然,无处使劲,连避这探花郎的心思都淡了。 他干脆往外走去。 没得主子吩咐,门房没敢放宁煦进去。不仅如此,门口还有队列候命的嵇燃下属,一见宁煦,便想起将军曾给他们看过此人长相,说过若此人出现要格外留意,便忍不住暗中盯着他一举一动。 宁煦浑然不觉那些视线。 他站在府门外等回音,恍然想起上回也是这样,自己一个人踱步到将军府附近,却正巧撞见一同回来的夫妻二人。看若若下车前同嵇燃那亲昵的样子,想必成亲后双方是感情极好的。 他见那一幕,只觉妒忌万分。可还来不及梳理自己的心情,冯芷凌却先开了口,喊嵇燃“夫君”。 这称呼,本应该唯他所有。 嵇燃走出家门,眼前果然是这个令他不喜的探花郎。 第128章 诓诱:局难破多谢宁大人热心肠 “宁大人有何贵干?”嵇燃问。 宁煦:“来者是客,堵在门口说话不妥当罢?” “正好有事外出,实在不得功夫接待贵客。”嵇燃淡淡道,“还望赎罪。” 宁煦绷着俊脸。若非心急于若若的情况,他绝不会自己主动上门来讨没趣。 “宁某此番有事,特来求见您夫人。”虽知冯芷凌不在,宁煦仍然故意这般,“请将军帮忙引见。” 嵇燃眼神愈发冷冽,极不友善地盯着他。 外男怎敢堂而皇之要他引见内子?这本就于礼不合……更何况对面是仗着梦中有缘、对若若贼心不死的探花郎。 “此时不方便。”他最终还是压下心中厌恶与蠢蠢欲动的杀意,“请宁大人回罢。” “这不便,究竟是将军不肯,还是不能?”宁煦道,“嵇府的事我亦知晓一二,将军当务之急,可不是在此冷落我宁某人。而应尽快寻求线索,找到您想找的人才是。” 若若失踪一天而已,宁煦竟已收得风声? 这倒也不奇怪。自从发现冯芷凌是为歹人蹲守掳走,他便将能动用的人手人脉皆动了。要派人查找,自然不可能将夫人失踪的消息隐瞒得天衣无缝。 只是旁人来催促、指责,他嵇燃能接受;若这人是宁煦,便不由叫他心中不快。 “看来宁大人耳目通达。”嵇燃道,“此事不劳您费心罢。” 见嵇燃抬步要走,宁煦急忙上前阻拦:“慢着!我有话要同嵇将军说。”见嵇燃皱眉不耐,脚步毫无停留之意,宁煦只得将诱饵抛出,“嵇将军不想知道是谁带走若若吗?” 这话惹得嵇燃转身大步逼近宁煦身前。 他浓眉拧成了结:“谁?” 宁煦道:“嵇将军要想知道,请随我来。” 嵇燃毫不犹豫地答应。 身后亲卫下意识要跟上他,宁煦便停下脚步。 嵇燃挥了挥手,没允亲卫随行。仅凭一个宁煦,还不够格将他如何。 待到一旁僻静开阔些的去处,宁煦才接着开口:“难得将军肯信我,宁某便直言罢。不知将军是否派人去宫中查探过?” 这个问题却有些敏感。嵇燃自然有趁夜潜入探查的本事,此举却并未得到宫中准允。除了一个陆川刚刚才得知外,旁人都不敢妄自揣测他敢行如此冒险之事。 宁煦忽然来问,便有些可疑。 嵇燃并未正面答他,只道:“事发突然,特地求了宫中派人手相助。” 宁煦闻言,以为他言下之意是宫中情况已经了解过,便道:“实不相瞒,我有些怀疑是三殿下……” 他才和李成哲的侍卫闲聊那一通,转头愈想愈不大对。李成哲同嵇燃的龃龉,他入朝后也偶然听过一二,徐侍卫又说三殿下还在借机追查此前离奇不见的歌姬,更叫他觉得李成哲是个恋慕美色之人。 他对冯芷凌的了解,大多限于自己梦中那个贤能安静的宁夫人。既然冯芷凌的经历与性格不大会与人结仇,那恐怕便是旁人来招惹了。 听宁煦说自己或有线索,嵇燃本是精神一振。没想到他的怀疑对象,居然是暂时已被排除怀疑的李成哲。 正要开口时,面前宁煦又话头一转:“也未必只有他。先前二皇子殿下在宫中追 着若若而去,他的态度也有些奇怪。这位殿下行事粗直,或有可能不顾礼法贸然对臣子家眷动手?” 宁煦想起李鸿越在御花园中,待冯芷凌亦步亦趋的殷切样子,一时难以分辨究竟哪位皇子的嫌疑更重。 他是急切无法,为获得更多消息不得不上门来找嵇燃。若不提供些有价值的信息来作交换,想必嵇燃一定不会肯告诉他相关的进展。 他仗着自己一点胡乱猜疑主动来问。本以为嵇燃可能会嗤之以鼻,却见对面这男子闻言沉思起来。 莫非……他的怀疑方向是对的? 宁煦胸口心跳剧烈,不敢置信。见嵇燃沉默不语,急忙在他反应之前继续开口:“若嵇将军不便入宫打听,我亦可设法帮助。” 嵇燃哂道:“多谢宁大人热心肠,暂时不必。” 宁煦提及李鸿越,才叫他想起冯芷凌也说过二皇子那次有意招惹,十分奇怪。且二皇子的声音,与她从前在山寺间听过的密谋之人一模一样。 那座山寺,好像就在京郊偏远些的位置。 思及此,嵇燃便待不住了。 如今上京城内甚至宫中,都已叫他明里暗里尽力搜查过,仍是寻不到冯芷凌一丝可能踪迹。宁煦说到一半时语气飘忽,嵇燃已怀疑他在使诈,但借宁旭言语,倒当真有些许启发。 那座山寺僻静,少有人知。若李鸿越一年多前就知道那个地方,曾在寺中同人深夜密谈,那儿或许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 “姑娘,您这两天浑没吃几口东西。” 雪蔷端了新鲜的饭菜上来,见先前放着的纹丝未动,无奈道;“您可有想吃的,尽管同我说呀!” 冯芷凌躺在床上恹恹:“不必麻烦你了。我心里不舒坦,吃不下去的。” 雪蔷知道她是刻意,却也无法对付。冯芷凌头夜就没用膳,也不饮房内的茶水,她早上来伺候的时候还不知道。后来端了点心上来,劝她千百遍也未尝一口,实在束手无策。 下去同看守的小厮一打听,才知道自从人关进来,就几乎没沾过任何吃食。 这样下去怎么可以?殿下虽叮嘱过她,留住此女是有旁的作用,万不可将人放走了。可殿下也说过,千万要小心些伺候着,不许人磕了碰了伤了之类。 这要是几天不吃不喝,闹出病来,该算谁的责任? 雪蔷想了想:“您待如何,心情才能好些?” 冯芷凌道:“我便不说了,何苦为难你呢?” 雪蔷失笑。 她站到冯芷凌床边:“听殿下交待过,姑娘从前也来过这儿,想必识得下头道路与景色。雪蔷带您出去略透透风,您不要乱走免得在荒芜处跌伤了,可好?” 冯芷凌不料她竟敢出这样的主意,有些狐疑:“二殿下不会因此怪罪雪蔷姑娘罢?” 雪蔷笑道:“这点主,雪蔷还是能做的。”何况,二殿下早就细致地同她交待过了。 她弯腰替冯芷凌拿鞋:“要是这样能叫姑娘心情好几分,回来吃点儿东西,雪蔷自然是乐意的。” 这便是交换的条件了。 冯芷凌被憋在小房间里两天,任由雪蔷给她找了再多解闷的小玩意儿也受不了。对方此刻提出这样的条件,当真是无法拒绝。 况且,她也想下去看一眼自己曾经待了两年的地方。 终于出得房门,冯芷凌刹那便觉神清气爽。此处幽深宁静,如不是为人所困而是自己在此平心静气,当真是个极其适宜的住处。 雪蔷紧跟在她身后,一步步从狭窄的阶梯走下。待脚底踏着了地面,冯芷凌环顾四周,才觉从禁锢自己两天的牢笼中暂时解脱出来。 “姑娘小心些,这儿的地面不大平整。”雪蔷提醒道。 冯芷凌不答她,只回头望了望这高阁全貌,自言自语:“原来是这里……” 她昔年在此,曾望见过这高塔无数次。只是寺中老尼说这里早就荒废,内部久未修建有倾塌危险,不许她擅自进去。 顺着山坡往下走一段路,便到了她常来的梅林。只是如今季节不对,林间只有一片泛滥的浅绿,不复之前寒意混着冷香的凛冽。 雪蔷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冯芷凌回头看她,问:“雪蔷姑娘会习武么?” 桓雪蔷忍不住笑:“您问这个……若是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不如何。只想知道我能否丢开雪蔷姑娘,自己一个人走远些。”冯芷凌道。 她转回身不再看桓雪蔷,只顾自己往前面走。 雪蔷急忙跟上:“您慢点。”她哭笑不得,“雪蔷倒是不会武的。” 也就有空常练练太极,强身健体,算不得习武之人。 冯芷凌听了点点头。 她径自往山寺大门处走去,那儿是唯一能下山的道路。桓雪蔷并不阻拦她,只是亦步亦趋跟着。 还没靠近山门,便从高处跳下两个着杂色紧袖衣衫的男子,都掩着大半脸面,只露一双眼睛。两人一声不发,举起手中未出鞘的刀拦在冯芷凌面前。 冯芷凌道:“二殿下恐怕不许你们如此无礼。” 两人对视一眼,当真将刀背去身后,只是仍伸手拦着冯芷凌,态度坚决。 桓雪蔷在身后道:“这些粗人只是奉命行事,姑娘莫为难他们啦!” 冯芷凌不置可否,转身往回走了。 果然,桓雪蔷敢放自己出来,定是早有准备。哪怕没被锁在房内,仅凭她一人也很难逃脱。 此处又远离人烟,想设法报信叫京中注意到也难…… 仿佛看透冯芷凌所想,桓雪蔷忽然道:“姑娘出来走一走也差不多了,该回去歇息用膳罢?我这便叫人准备点新鲜吃食。只是到了晚上,姑娘自己可万莫乱动房中烛火。此处山高水远,便是起了烟,城里的人也难以看见。” 冯芷凌面无表情:“雪蔷姑娘想多了,我自然是极惜命的人。” “那就好。”雪蔷笑道,“姑娘是明白人,肯定不会擅动冒险的。您好好儿在这待着,叫雪蔷也好好儿完成自个的职责,岂不是两全其美。” “您先上去,或在此处等等雪蔷?”叫冯芷凌知晓了暗中有人时刻跟随后,桓雪蔷便不怕她还抱着能逃走的心思,“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雪蔷这就叫人准备。” “不拘什么,你随意安排便是。”冯芷凌道。 横竖走不了,她也不想再摸索周遭情况了。见雪蔷拔步就走,放心地留她一个人在原地,冯芷凌干脆扭头自己回房去。 在外头也是被人监视着……她当真只有等人来救、或李鸿越主动放了她这两条路么? 她才走进房内,门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冯芷凌的嘴。 第129章 隐匿:骗行踪「章节有大幅更新」黄雀…… “唔!” 冯芷凌下意识屏住呼吸再用力挣扎。唯恐身后那人如前日的李鸿越手下一般,又拿迷药来叫自己失去神志。 身后那人却低声快语:“嵇夫人莫怕,是蕤庭叫我来救将军夫人。”言罢,怕她不知蕤庭何人,又补充一句,“即许三是也。” 冯芷凌身上力气松懈下来,背后那人果然也放开了手:“下头防范严密,请夫人小声些。” 她转身去看,面前是个挺拔的青年男子,面如冠玉,眼神锐利,身后还背着一把与他相貌极不相符的重剑。 与冯芷凌打上照面,那男子便抱拳行礼:“不得已多有冒犯,望夫人莫怪。” 面前人相貌有些眼熟……冯芷凌初一见他的脸孔,便信了他的话:“无妨。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这人一说是许三派来时,冯芷凌便已猜到他是谁了。 许蕤庭的师弟,景安。她梦中与许蕤庭交好之后,偶尔会去她那坐坐,也曾见过她这师弟几回。 自己一搬出许蕤庭的名头,这位夫人立即就平静下来,看来当真与 师姐很熟悉。景安见冯芷凌神情冷静泰然,不见丝毫慌乱,心想事情或许会好办些,对她道:“师姐说当初事态突然,她不得已带着君儿姑娘先躲藏,未能及时给嵇夫人传信。如今连累您为人所困,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只是若想要我顺利带夫人脱困,恐怕是没有那般容易; 这下头隐匿了十来位高手,虽说单打独斗我无所畏惧。但要救夫人安然离开,却少不得需夫人设法配合才行。” 冯芷凌道:“若能尽快脱困是最好。只是不知要我如何配合才方便?” 景安道:“我潜上来见夫人容易,想将夫人从高阁一路带出山门不被追踪却难。因此,要等您人在外头,靠近山门或梅林边缘的时候好行事些,只要离开此处便有多人接应。我方才见您下去原想直接带您走,但附近有人埋伏,确实不敢冒险。” 冯芷凌想了想道:“我刚只是靠近山门而已,便立即被他们的人拦住,潜藏着未出面的人还不知几何。即便景公子武艺超绝,恐怕带上我这个累赘也不方便与他们交手……少不得换个法子试试。” 她便将自己的策略同景安耳语一番。景安闻言觉得更可行些,点头答应。 他正欲离去,先作一番安排。忽然想起些什么,回头问冯芷凌:“嵇夫人如何知我姓氏?” 冯芷凌一怔,笑道:“从前听蕤庭提过她的师弟。” 景安道:“原来如此。”他便闪身出去了。 只是心里还有些好奇。许蕤庭并不止他一个师弟,这夫人哪就这般凑巧认出是他…… * 雪蔷端着吃食上来,这次冯芷凌终于肯吃了。 雪蔷心里松了口气。虽说自己有意交换条件,为的便是要叫冯芷凌点头吃饭。但万一这位姑娘非要耍赖不可,她雪蔷也无可奈何。 人不要在她跟前饿出毛病来就好。雪蔷想着,这位姑娘虽说受困于此,可看二殿下啰里啰嗦叮嘱她的那态度,应当是对这“人质”很看重的。只是主子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雪蔷也不好奇。 她安安分分听殿下的命令做事就行了,总之殿下不会害她,也不会忘记要给娘娘报仇…… 几乎两日粒米未进,冯芷凌这胃早已饿过了头没什么感觉。但想着自己还要等景安回来相救,到时体力虚弱过于累赘,也不可行,于是硬逼着自己多吃了几口。 雪蔷极温柔地给她布菜:“这道菜您若喜欢,我明儿再叫他们做去。” 冯芷凌搁下筷箸:“罢了,一时饿一时吃什么都香。若是往常,这些恐怕我不肯多看一眼。” 见她挑剔,雪蔷忙道:“不合您胃口的话,我明儿亲自下厨做。” 这偏僻地方想有个正经厨子也难。原本是叫山寺的老尼做一份端来就行,偏偏李鸿越觉得不妥,说在此处时间或许会长久些,从府里带一个厨子过来更好,因此在附近临时搭了一处小厨房…… 雪蔷当初知道自己要接这伺候外人的活儿,还以为主子是生了藏娇的心思。见李鸿越派了好些人暗中看管,又叫她伺候归伺候,不可叫人随意走动,才知事情同自己想的不大一样。 “我吃饱了,你下去罢。”冯芷凌道,“待会早些替我打水上来。困在这儿无聊透顶,倒不如早些睡下。” 雪蔷答应。晚上天色还未黑透,便上来为冯芷凌洗漱。 “我想好好儿泡个澡。”冯芷凌道,“两三日了,总不能天天就叫我用这点水凑合着过罢?何况你主子还不知要留我到什么时候。” 雪蔷略有些为难:“打几盆热水上来还成,这高处要运一桶却折腾……”见冯芷凌蹙眉似是生气模样,她只好道,“您莫急,我使人去办便是。” 过了一会,雪蔷上来:“给您备好水了,只是要辛苦姑娘下去用。浴桶太宽,这走道狭窄,实在不方便搬。” 冯芷凌道:“先空着提溜上来,再运水倒进去就是了。装了水再来搬自然不便。”竟是不肯出门的样子。 下面的浴间是临时布置出来的,房间环境的确不如这间提前摆设好的。雪蔷听从李鸿越的话,只要人走脱不得,便什么都可以依着,竟真命人吃苦劳力地把大桶往高阁上运送。 雪蔷一介弱质女流自然是搬不动,底下小厮那些也不大顶用。因此她特地唤了一个李鸿越的暗卫来帮忙。 折腾半晌,总算是将冯芷凌要的热水备齐。雪蔷满头冒汗:“姑娘可要我留下来伺候?” “不必了,辛苦你们。”冯芷凌微笑道,“我自己安静一会就成。” 为了倒够热水,上上下下往返好几趟的众人这才从冯芷凌房中退了出去。雪蔷苦笑:“诸位辛苦,雪蔷回头定会向殿下述说你们的功劳。” “雪蔷姑娘客气了,为主子办事是咱的本分。”另几人道。 只是心里少不得想,还以为看管一个女人是闲散活计,没想到这人这样能折腾。今日起了这个头,之后少不得日日要为这夫人搬桶送水上来了。 没消停多久,铃铛声响。雪蔷便上楼来看。 “姑娘可是洗好了?”雪蔷问,“那我便进来收拾。” 她推门进去,却闻见空气飘来一缕腥味,里面还有女子声如蚊呐的呻.吟。她急步进去,只见浴桶中有淡淡血色,浑身湿透的冯芷凌则凌乱裹着一件袍子,半伏在床榻边。面色被热气熏得微红,嘴唇却十分苍白。 “您怎么了?”雪蔷大惊,夺上去要扶她。冯芷凌却连连痛哼:“别、别动我。” 她蜷缩着,素日清冷端庄的一张脸也皱得失却以往气度,“……好疼。” 雪蔷急忙一手安抚她,一手掐上腕脉。但见冯芷凌脉象激荡,竟把不出所以然。又见水中、地面、衣裳皆有血迹,疑心她是来了癸水,偏偏血迹又不像寻常月信时那般少…… 自己先前分明把过脉了。这位夫人身体康健,也未有孕,怎么会忽然如此……难不成是自己把错了? 雪蔷一时慌乱起来,又见冯芷凌痛苦不堪,连话也说不连贯,只能尽力扯过缎被替她裹住保暖。见她似乎血流不止,更是方寸大乱:“您忍一忍,雪蔷这就叫人去找大夫。” 她虽也通些医理,却少治人,没见过此等阵仗。见此情状,怀疑冯芷凌其实身怀有孕,如今意外小产才血流不止。 人命关天,少不得赶紧找医者来,且要报给殿下知晓才行。 雪蔷匆忙间要去拉那悬铃绳索,却被冯芷凌一把抓住,气虚若无地道:“不可……叫男子上来。” 她浑身湿裸,只仓促扯了件外裳半遮半露。哪怕雪蔷拿被子替她裹住了身子,也着实不像样。 雪蔷只好亲自下楼去唤人。走这几步倒也不远,但冯芷凌的状态实在差劲,叫雪蔷不敢离开她分毫。 等唤了小厮下山就近先寻医者,又叫李鸿越的暗卫赶紧报信……将一切略作安排,雪蔷才赶忙回小阁去。 她进门时,不由愣在原地。 刚才还痛苦地蜷在床边动弹不得的女子,如今只留一床沾了血的锦被在地,人已不见踪影。 雪蔷抿紧了嘴。 是人自己跑了,还是……有人黄雀在后?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短哨,用力吹响。须臾,便有几个暗卫从林间飞身上来。 “人没了。”雪蔷面无表情地问,“可曾看见甚么可疑动静?” 几个暗卫互相对视一眼:“回姑娘,并不曾看见。” “去寻!”雪蔷道,“一个不会丝毫武艺的女子也没看住,若叫主子知晓,尔等都没好果子吃。及时寻来,还能补救。” 众卫领命而去。 雪蔷欲走,又回身将屋中各处细细察看。这间房并不宽敞,搬了浴桶上来便将屋中 空地占满。至于床底、橱柜等处,皆难以藏人。 雪蔷深吸口气,心中愈发焦躁却又无可奈何。 人一定是被带走了。凭姑娘自己的本事,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在这高阁之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不知究竟何人所为,也不知带姑娘走的那人会不会及时给姑娘诊治? 她流了那么多血……万一危及性命,该如何是好? … 待雪蔷离开,房中与周遭皆无人再来,掩身于塔檐之下的冯芷凌和景安才悄悄移了出来。 “幸好嵇夫人聪慧,想出这招瞒天过海的法子。”景安道,“如今咱们想走就容易了。” 难怪叫他去寻些血来,用油纸封了给她,原来是要做这样用途。 冯芷凌道:“也多亏景公子能注入内力误导她,否则若我脉象如常,未必能轻易瞒过心细如发的雪蔷姑娘。” 说到这,心中对雪蔷倒有些愧疚。若将来知道是自己耍诈,不知会不会怨自己连累她受二皇子的责罚。 但她必须得走。李鸿越会在此时扣下她,一定是猜到上京将起风雨,他有意要掺和进去。 他对自己说了,与惠妃有旧怨未决。但若李鸿越有心报仇……他便不能叫三皇子及惠妃等人对他心生忌惮。 如果她是李鸿越,在事情真相还不能水落石出之时,只会装出与三皇子关系尚可的样子。总之,绝不会叫惠妃的人对自己格外警惕。 不能叫对手提防自己,自然最好是叫对手信任自己…… 李成哲若敢公然翻脸,肆无忌惮杀入宫中谋太子性命……想必已有信心将自己作乱的真相掩盖,以便将来成天命之子,独登大宝。 如有个血缘至亲的同谋愿为他编造继位谎言,李成哲才更好洗脱自己谋逆的罪孽。 这个人选,李鸿越也很适宜。 * “这京中,乱得不成样子。” 李成哲在宫中听闻外头仍在四处翻查,忍不住笑道,“倒怪我的不是,那日合该护送将军夫人归家才对。” 手下道:“有人给大将军使绊子,是咱们求之不得的好事。只是趁这节骨眼下手,不知是否有意要栽赃给殿下。” “想栽赃,也得有‘证据’。”李成哲无所谓道,“任旁人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也不能轻易将手伸进宫中作乱,我何惧也?反而是你们,跟着外面搜了两日可有收获?” 属下面露为难:“是我等无能……” “真有意思。”李成哲冷笑,“这么大一个人硬生生便丢了。” 一想起君儿的事情,他心里便挟着火气。然而那日好不容易有些线索追查出去,许家却已人去宅空。 君儿烟柳出身,哪来手腕结识这等灵通的宫外人士?李成哲一时疑心自己身边出了里应外合的叛徒,又疑心君儿是寻了机会买通哪个侍卫放她出去,前阵子已将自己宫里闹了个翻天。 这动静瞒不住,直传到李敬那头,甚至连惠妃也听说了。惠妃久在后宫不得圣眷,早歇了争宠的心思,可听说了皇子殿这边的阵仗却不能不管。 叫人送了信来劝导儿子,又挑了自己宫中几个貌美的宫娥过来。李成哲虽然接受,却只是将人安排在身边伺候,并没有当真收进房里去。 他身为皇子,周边哪会缺美人?唯独顺不下这口遭人背叛的恶气罢了。 惠妃知道他的心思,又趁儿子来问安时开导:“一时意气,不值得过于惊扰心神。你将来若要出宫……何愁没有各色人物仰慕?” 话到此处,母子俩却暗自对了眼色,不多言语。 惠妃的娘家于氏,是先帝颇为重用的门阀世家。自惠妃入宫,宗族便将万世荣华都寄托于惠妃腹中。 这位娘娘的肚子倒也争气。李敬登基后的第一个皇子便由惠妃所生,自此于氏一族在京中行事更加小心——圣上已立储君,哪怕为将来考虑也得格外留意分寸。 若三皇子还有机会争取,以后自有于氏一族的泼天富贵;可若不能,留在繁华些的城郡当个王爷,也好过在荒凉地界钱权两空。 只是人心贪婪,离那至高之位不过一步之遥而已,有几个人能忍得住? 于氏经营国学多年,子弟遍布天下,朝中亦有多位臣子趋附……只缺一个“名正言顺”不得不推李成哲上位的契机而已。 上京的动向,连深宫中惠妃夜有所耳闻。从儿子有争夺之心起,惠妃在宫中总是胆战心惊。如今听说连禁卫也出动不少,忍不住唤儿子来问: “近日动荡,可与你有干系不曾?” 李成哲道:“丢了个眼中钉的心肝儿罢了。”遂将嵇燃夫人失踪一事告知。 “原来是她。”惠妃略吃味道,“要不是那女子年纪不小、又已嫁人,还当圣上要给重华宫那位收个公主进来。” 李敬一向勤于政务,鲜少耽溺后宫美色,唯独重华宫月月都去许多回。此事早叫后宫一干有品级的妃嫔介怀不已,又听说他为琪贵妃亲眷行格外的优待,众妃明面上不敢表态,暗地里的小心思却不少。 李成哲随意道:“区区一个民间女子,再得父皇青眼又如何?她那好姨母不还是一只生不出蛋的凤凰!” 惠妃听着心里舒畅,仍记得提醒儿子道:“你当心些,这种话不要在旁处随意讲。”细想又觉不痛快,“再生不出,她也已同凤凰一般了。” 贵妃除了没被封后,其它待遇同皇后又有什么区别? 李成哲则低声道:“母妃等着。” * 此时京郊高山,冯芷凌正与景安从山侧绕路潜行。 “辛苦夫人再撑一会,再往下半里,应当就能看见接应的人。” 见冯芷凌步伐踉跄,在山间跋涉困难,景安忍不住开口,“若疲惫,可停下歇一歇。” 冯芷凌摇头:“无妨,尽快离开才是上策。虽说我的小伎俩一时将他们瞒过去,但伺候我的那个侍女极机敏聪慧,万一想明白追上来,咱们再想全身而退就难了。” 景安点头答应,心里却有些讶异她的警惕。 李鸿越身边区区一宫女而已,竟也这样不可小觑? 见下方山路不通,陡峭难行。景安便砍了根结实笔直的树枝,劈去分叉,潦草给冯芷凌做了个行山杖。 冯芷凌接过来,暗暗叹气……先前她也有一根行山杖,被姨母赶着回府时落在重华宫里,竟一直忘记拿回来。 有木杖借力,冯芷凌勉强能轻松一点。当中好几次险些滑倒,景安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扶,她自己拽着草木硬是稳住了。 一路有惊无险地下了山,景安才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筒。 竹筒中是一只小小的引蝶,放出后会循着人闻不见的香气,去找被关在丝笼里的另一只诱蝶。 与支援相汇,二人这才算是真正放下了心。 “嵇夫人可要回将军府?”景安问。 冯芷凌想了想:“不知能否悄悄回去?有些事还未明朗,我不想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外人眼前,就叫他们当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才好。” 景安道:“我听说上京如今多方搜查,都为寻夫人踪迹。若要回去,大概您还未至城门就会被人认出来。” 见冯芷凌神色为难起来,景安便继续道,“不如夫人同我先去寻蕤庭,你们碰面将前情互通一番,或许有别的情报呢?” 景安说得在理,冯芷凌便答应下来。至于京中情况……或许等她与许蕤庭商量商量,自见分晓。 实在不行,托旁人替她给嵇燃传信,告个平安也行。 一行人悄然离去……此刻冯芷凌不见的消息才送到李鸿越面前。 李鸿越才接到李成哲邀请,要去他宫中闲坐一会。他知李成哲必定有事才 刻意相邀,正欲赴约,就见手下匆匆回来禀报。 冯芷凌身无武艺,怎么可能独自从山间逃脱? 李鸿越心中不信,直想立即前去亲自查看,偏偏李成哲这日心急得很,唤小太监来喊他不说,还命人候着等他过去,叫李鸿越一时难以脱身。 他唯有先去李成哲处,同他饮茶交谈时却免不了分心。 李成哲观察他面色,话中有话地道:“二哥今日,怎么瞧着有些神思不属?” 李鸿越这才将手中端凉的茶盏放下:“夏日烦闷,夜里睡不安稳罢了。” 他给自己续了些茶:“两日没见大殿启朝,父皇又不出现……三弟可有去探望?” “这种事哪里轮得到成哲?” 李成哲摆了摆手,“先前有心要尽孝道,反而被大皇兄劝了回来。”他意味深长道,“不仅如此,皇兄还拿五弟的事来提点我。” “五弟咎由自取,同三弟有什么干系?”李鸿越不以为意,“难不成大皇兄如今想放他出来,竟找你生事不成?” “储君风仪与我等常人不同,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李成哲以茶代酒与他碰了碰,“兄长想警告我不要生旁的心思罢了。” “哦?”李鸿越笑道,“那三弟可是被吓住了,要忘却我们将来的前程?” “此话怎讲?”李成哲将眼神飘去湖上,“意思不明不白的,容易叫弟弟生出误会。” 第130章 山伏:谋意动他可以比父亲做得更好…… 湖心亭中,唯李鸿越、李成哲二人而已。 此处空旷不能藏人,位置极其隐秘,李鸿越便无所忌讳地开口:“过往十数年,父皇上朝从未间断,近日却休息得如此频繁……”他语带深意,“朝中政务,如今正宜能者多劳。” “前头有大皇兄顶着,不是正好?”李成哲笑道。 李鸿越闻言低头饮茶,面上却露出几分不忿,只是他转头避开些许角度,似是不想叫李成哲看清。 李成哲停下话头,见他如斯表情又不肯开口再说,便知他对李天昊继位并不满意。他们兄弟五人,除了一个老五对大哥亲厚,其余人的关系都不怎么密切,但他这几年刻意同老二老四来往,也时常装作在他们面前说说心里话,兄弟关系便稍稍亲近。 李鸿越与李迎瀚于他的野望而言,提供不了多少助力,血缘至亲的身份支持却能为他将来省下不少口舌麻烦。 李迎瀚本就性格软弱、容易控制,李成哲有八分以上的把握能将他煽动。李鸿越的性格却过于鲁莽固执,若不好生安抚拉拢,恐怕他意气用事给自己添乱。 今日刻意邀请,就是想再看看李鸿越对当前局势的反应。没想到他还未如何铺垫,李鸿越倒自己主动提起。 李成哲的心搁下一半。 惠妃前儿同他深谈,特地交待许多,到最后犹豫半晌,道:“别的两个不必说,与你的兄弟缘分自是敌不过天下之重。但那两个不成气候的,若能利用才是上策。尤其老二……” 她同儿子耳语,“他在宫中久受冷落,你假意照拂,他必感激涕零助你成事。且将来若不用他,处理起来也更方便。” 李成哲从惠妃这低语中感受到几丝血雨腥风。 “母妃此话何意?以于氏四海之声望,难道我将来还怕这两个废物跳出来为难不成?” “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惠妃好笑道,“老四的娘出身再普通,也是正经进宫诞下龙子、抬了位分的。老四的身份正统,同另一个可不一样……” 这秘密她也才知晓不久,着实讶异震惊了好一阵。同旁人不宜多言,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倒没什么好隐瞒。 何况他们母子,要瞒的秘密远不止这一桩小事。 惠妃便悄悄告诉满脸震惊的李成哲:“老二并非圣上所出。将来他若不得你用,仅这一件便能叫你轻易发落他,天下人谁敢置喙?” 李成哲哑然半晌,才将理智寻回:“二哥……相貌与父皇分明如出一辙。” “他哪是肖似圣上,像的是自己亲爹罢了!”惠妃点了点儿子额头,“此事你知便可,不要同手底下人随意说,难免有那嘴不牢靠的。” “儿臣明白。”李成哲点连连答应,“……这实在是,叫人意外得很。”他还没缓过神来。 “谁说不是?”惠妃道,“你父皇昔日那般雷厉风行,怎能叫人猜到……他竟肯替旁人养儿子?” 她思索一会,将真相对李成哲道出:“当年事发时你还未出生,因此毫不知情。老二的娘虽是侧妃,却暗地里一直同逸亲王来往,她原先便爱慕着逸亲王呢!偏偏逸亲王一向对她并无殊待,太后便为王爷挑中另外几位贵女作妃,把先皇后与她许给了你父皇。这女子也是个胆大的,竟借先帝举行宫宴时频频偷看逸亲王,叫那王爷自己看出来了……” 李成哲忍不住问:“逸亲王……是早逝的那位叔父?” 惠妃叹息道:“正是。宫中只敢说逸亲王当年病死,实则……连民间也早有揣测。纸又哪里包得住火呢?”她掩了口。 未尽之言,李成哲已猜出了八九分。 李鸿越是当年的侧妃娘娘与逸亲王私通所生。只是不知为何,父皇后来杀了自己的手足,却心慈手软留下那人的血脉。 “那侧妃呢?”李成哲问,“不知血脉之事,怎会被人知晓。” 惠妃道:“自然是被圣上处罚而死,却并非因私通之事曝光。此女贪心又蠢笨,居然真被逸亲王哄住为他充当细作,盼心上人能顺利当上天子,好教自己也跟着享受天下第一等的荣华。可你父皇哪是这样容易被蒙蔽的人?见她行为鬼祟,不多时便查了出来。当时还不知她肚里的孩子要姓‘另一个李’,才叫老二这个孽种生出来白得一条命。” “逸亲王是谋反被杀,他的儿子怎该如斯命大,活到现在?”惠妃接着道,“有这一遭罪名在,将来你要舍弃他便宜得很。” 李成哲沉吟:“此事,二哥应当还不知道罢?” “他如何能晓得。”惠妃说,“宫里真心待他的也就一个丽妃罢了,她可不够能耐知道如此隐情,自己尚且自顾不暇没命享福。” 话及此,又叫惠妃想起些不该惦记的往事。她咳了咳嗓子:“时辰不早,今儿留在母妃这里用膳如何?” 李成哲道:“有些要事,还要回去同手下人商量。下回得空再来叨扰母妃。” 惠妃便嗔儿子:“得空也未必见你勤快来。也罢,宫中这清静,母妃早习惯了。” 李成哲这才告辞。 目送儿子离去,惠妃面上的笑意消失无踪,黯然神伤。 李敬登基之前,不过一介潦倒皇子。出身不显、性子无趣,她是看不上他的。 可如今李敬视她如无物……叫她纵使在后宫中心碎老死,也无可奈何。 … 李鸿越坐了一会便走了。 李成哲也没留他,今日忽然邀他单独会面,不过想再确认李鸿越的心思而已。何况,自从惠妃处得知李鸿越身份的真相,他对这个二哥就更看不上眼了。 以为是亲兄弟,实际不过堂兄而已,还是背负谋逆罪名的逸王一系。如此想来,父皇对二哥尤其疏远冷淡,也算有了因由。 李成哲食指敲击桌案,正沉思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安排。 原以为先前那招,只解决了老五。没想到毒药如此霸道,竟逼得仍值壮年的父皇身体每况愈下,近期连早朝也来不了。 如此看来,他也该尽快做好准备。 于氏一族虽有声望,却不够人手替他张扬武逆之事。况且真要做到最后那步,也不宜同于氏牵扯太多干系,因此他早就另有安排。 他是要当天子,却并不想要万民唾骂。 父皇李敬便是踏着血流成河被骂上来的。当年有人以死相谏,不等李敬开口便一头撞在大殿的金柱上。这一幕叫初次上朝、尚且年幼的李成哲极为震撼。 那人是逸王的棋子,情知逸王既死,大势已去,自己一族迟早被清算发落,干脆先发制人以命来抵,或许还能替家人图个活路。 李敬若还顾惜自己为君的名声,就不能降罪株连他这个铮铮铁骨一心为君的朝臣宗族。 那人还算有些胆识,豁得出去为家人博取后路。只可惜,当年父皇并非如此轻易被人左右的性子,反因此事脾气更加暴烈,对逆他者大加挞伐。 李敬此举有成效,只是在民间留下的名声不好听。 儿子肖父,属实正常。不过他李成哲,是要取代自己的父亲李敬,却不打算直接做第二个李敬。 他可以比父亲做得更好。 皇位与人心,二者都应为他所有。 * 另一边,李鸿越匆忙 回到自己房中,便见桓雪蔷站在桓雪薇身旁说话,一副垂头沮丧的模样。 见他回来,二女急欲上前来迎。桓雪蔷行步又止,干脆拂裙跪下:“雪蔷有负命令,请殿下责罚。” 桓雪薇忙去揽她起来:“人跑不见了是她自己的事,姐姐何苦将过错兜到自己身上?” 二殿下待她们姊妹一直宽容得很,从没有为任何事情责备过,桓雪薇便习以为常替姐姐开脱。 李鸿越却冷脸道:“你先出去。” 他面色不复以往装出来的消沉驽钝,反是一副风雨欲来神情。桓雪薇心惊胆战,试图再争取几分:“殿下,姐姐刚同我说了是……” “滚出去!”李鸿越怒喝,“听如不闻,你的耳朵不想要了!” 桓雪薇从没被他吼过,惊恐战栗间眼泪不自觉流下来。桓雪蔷见李鸿越当真发怒,急忙推搡妹妹的腿:“快去,听殿下的话。” 等这个心痴的妹妹踉跄着出去,桓雪蔷才顾及自己身上的事。只是她也被李鸿越适才爆发的怒气吓着了,忍着惧意颤道:“请殿下消消气,都是雪蔷的错。姑娘失踪的情况已全数告知暗卫,人都在那一带搜寻,雪蔷赶着回来,是想将细节亲自向殿下禀报,好请殿下察览事情全貌。” 李鸿越径自坐下,缓了几息才开口:“罢了,有十二个暗哨在周边跟着她也能跑,哪里怪得到你的头上。” 他虽然心里有气,却也不是刻意要对桓氏姐妹发作。如今风声愈紧,桓雪薇又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心思……他刚才表现,确有三分气急,另外七分却是做给桓雪薇看的。 这缘由倒不必给雪蔷解释。李鸿越道:“起来罢,先同我说说怎么一回事。” 桓雪蔷依言起身,俯首低声,从冯芷凌不肯吃饭开始一一道来。李鸿越听到雪蔷说着人报信再回房内,已是人去阁空时,打断问:“你确定她人真的走出去了?” 桓雪蔷道:“不敢隐瞒殿下。雪蔷先前一时情急没想那许多,后来才想到人是不是躲在房里作障眼法而已。走之前也将房里都看过一遍,实在是没有瞧见姑娘身影,大约她装作伤痛,趁雪蔷下楼便跑出去了。” 说着她低头认错,“终归是雪蔷做事不周到,殿下还是罚我罢!” “罚你有用的话,倒也可行。”李鸿越挥挥手,“算了。她心思狡猾得很,又在你跟前卖乖,一时松懈被她蒙蔽倒也寻常。何况她能不知不觉便逃走,定是有人来救。” 否则,不可能不被他安排的守卫看见。 见李鸿越的确没多怪罪,桓雪蔷略放了心。想起方才妹妹惊恐难过模样,又嗫嚅着开口:“多谢殿下仁厚,宽恕雪蔷。只是刚才雪薇似乎被吓得不轻,都是被雪蔷拖累,雪蔷现在立即回高山寺继续寻冯姑娘去,妹妹那边有劳殿下关照关照,她毕竟还小……” 李鸿越打断道:“姊妹同胞,你又比她年长多少?事事都有个姐姐包揽,她倒是比你命好。” 130-140 第131章 寻人:云不见至少活到冯芷凌安然归来…… 这话多少有几分怒其不争的味道。桓雪蔷闻言,垂头轻声说:“雪蔷无福,此生唯一个亲人。这辈子除了效忠殿下,便只有记挂她了。” 李鸿越沉默一会,才道:“素日是我不管她,如今你该管管去。她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还是这般没眼色。” 雪蔷点头答应,又犹豫着问:“那冯姑娘的事……” “既有人在找,便没你什么事了。”李鸿越道,“回房歇着去罢。” 雪蔷又跪下谢恩,然后才向李鸿越告退。 回房正要拆了发髻梳洗,就听见寝间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桓雪蔷无奈,又起身去安慰妹妹:“别哭了,殿下一时心烦气躁罢了,并不是针对你的不好。” 桓雪薇哭道:“侍候殿下这么多年,他何曾对我这副声气?哪怕说跑了个女人,又同我有什么干系!” 雪蔷劝道:“是我的过错,殿下迁怒你而已,不要伤心。”她正想说殿下并非有意叱骂她,但想起李鸿越刚才吩咐她“管管”,恐怕雪薇叫殿下不满的并非仅今夜一件事。 遂改口:“殿下毕竟是咱们在宫里的主子,主子说话自然要听从。你虽是为了我好,可主仆之间又哪有求情拖沓的余地呢?” 雪薇抹了把眼泪:“我说话难道同旁人一样么?” 妹妹这话一出,桓雪蔷便隐约猜着了其中关键:“咱们陪着娘娘殿下那么多年,主子念着自然是情分。可咱们该本分的时候,还得本分才是。” “我并没有如何不本分。”雪薇委屈道,“殿下为一个外头的女人心慌意乱,把气往我……往咱们身上撒罢了。” 她原想说李鸿越只将气撒在自己身上,但若真这样说,自己的小心思就太明显了些。 以桓雪蔷的脾性,一定不许她生这些不该有的心思,还是不要叫她看出来的好。 雪薇低头道:“好姐姐,你去梳洗罢。你疲累了这几天,合该好好休息休息。至于宫外的事情,轮不着咱们操心的。” 见她止了眼泪,雪蔷略放下心:“你也去洗把脸,哭得花猫似的……” “待会就去。”桓雪薇垂着眼,“我今夜一时半会是睡不着了,姐姐先睡便是。放我自己去书房静静心。” 雪蔷叹气,依着她去了。 * 后半夜时,嵇燃已带着一列人马冲出城门。 城内外都派了人遍地搜查,唯独没有想到冯芷凌曾提过的高山寺。毕竟那儿清静偏僻,连山路都近乎荒芜。 “将军,寺中老尼说前几日的确有人来住过。对方只说是过来养病的老香客,她们便没来打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人都不见了。” 来迟了。 嵇燃闭了闭眼:“哪几位见过她们所说的‘香客’?但凡有线索能提供的人,都好生请过来。” 他自己也正四处查探。 这里只有寥寥三两间小平房,与附近一座小塔楼而已。房内摆设十分潦草,似乎有人曾凑合在此歇息几日,如今已人去房空。 偏偏有一间靠里些的房,内部挂了布帘,搁着浴桶,桶里还有大半微凉的水。 “这房里有熏香的味道。”属下低声问,“莫非夫人便是被困在这儿?” “只是个临时的浴间。此处低矮,周遭布置看守更加费力。若人当真被带来……”嵇燃抬头望了一眼高处微弱的光,“倒不如放在那儿。” 他当先大步上去。还没走进那间烛光未灭的小房,先嗅到了空气中隐约传来的血腥味。 提着心,推开半掩的门。地面上大滩红得发暗的血迹叫嵇燃险些站立不住。 身后小将急忙上前一步:“将军!” 嵇燃:“我没事。” 他目眦欲裂,偏又不得不忍着心尖剧痛上前察看。凑近些仔细嗅闻,方才叫他几近崩碎的心脏逐渐缓和过来…… “不是人血。”嵇燃半跪在床边,一手扶着榻,一手去沾地面与被子边缘的血迹,“这是麂血的气味。” 他转头嗅了嗅床上的 褥子:“人倒的确在这里住过。” 身后紧随的几名属下总算松了口气:“夫人吉人天相,自是安然无恙。” “这房内的水也凉了。”嵇燃若有所思,“但并不是全然的冷水,还稍稍有些许温度。上下两处的水温皆是如此……想必原本是有人要烧水沐浴。” 下方平房内的热水,或许是看守冯芷凌的那些人为自己准备的。可这塔楼上的小房间,一定是为关在这里的若若准备的。 匆匆赶来却不见人,他本来并不能确认此处住过的是冯芷凌。但刚才闻了闻房内的被褥,凭他灵敏的嗅觉与以往同枕边人的熟悉,已足够判断那“香客”的身份。 嵇燃将小房间仔细看了个遍,基本能确认房中的血都是麂血,且房内并无打斗挣扎痕迹。 如此看来,若若依然安全的可能性很大。 接连三日毫无线索,今夜这称不上收获的进展,几乎能算是一个汇报冯芷凌平安的好消息。嵇燃后退一步在桌边坐下,面无表情道:“你们先下去审罢。若老尼无辜,便客气些说话;若有可疑处,一个也不可放过。” 属下领命而去。 静坐许久,直至天边隐现微光,嵇燃才从腥气还未散尽的小房间中走下来。 属下上前禀报道:“将军,留她们查问了半夜,的确都对夫人被掳之事毫无所知。” 嵇燃:“周遭二里,遣人分派蹲守继续探查。那些老尼就放回去罢。” “是!”属下抱拳。 见主将面上透出几分疲色,属下忍不住道:“搜查之事只管交给我等,将军安心回府罢。” “这阵子多劳你们辛苦。”嵇燃道,“等天亮我再回去。” 凭他私心,是更愿意留在这儿亲自搜查冯芷凌踪迹。但如今圣上不朝,京中只有太子一派主持,恐难以压住局势。 他只能按兵不动,神色如常地在上京露面。 昨日太子告诉他一条消息,于当前局势更是雪上加霜…… 圣上疗毒过程中突发异况,已经昏迷不醒整整三天三夜。若十日内不得苏醒,这一回便估计闯不过去。 “医者说他翻遍古籍,寻得一种解法或许有效,父皇此番才选择铤而走险。”李天昊轻轻道出真相,“他本也想告诉娘娘,到底怕她空欢喜一场……” “兹事体大,如今情况朝中唯孤与几位亲信知晓。”李天昊道,“孤虽有父皇诏书在身,却还不可妄动。若父皇能熬过这一关,自然一切回归风平浪静;可若不能,还需仰赖嵇将军运筹帷幄。” 嵇燃拂袖半跪:“谨炎惶恐。殿下若有吩咐,万死不辞。” 圣上于他颇多照拂赏识,他本就要行忠君之事。何况眼前的殿下,是圣上十数年心意不改、亲自指定的储君。 太子风头不如三皇子,却比三皇子掌天下来得叫人安心……尤其是在知道冯芷凌梦境之后,他更不可能叫李成哲有机会谋反登基。 李天昊不知他心中已有对未来最坏的猜想,见他还跪着急忙去扶:“嵇将军快起。” 武将面目刚毅,脾性又忠诚纯净,是圣上李敬竭力挑选给心仪继位者的援手之一。思及父亲用心良苦,李天昊微红了眼眶:“孤失态了,请将军见谅。” “您是君,我为臣。哪有该臣来谅的礼数?”嵇燃垂头,“殿下待人宽厚,谨炎感激且来不及。若您不想叫臣看见,叫臣避开、闭眼都行。” 李天昊失笑。 他这个太子也当了许多年,如今竟要父亲提拔的臣下来劝慰,属实不应该。 “你夫人还没有消息么?”李天昊问,“该继续搜查的地方,不要轻易怠慢。不论幕后之人是同你有恩怨,还是意在别处,都是与孤有关的朝堂纷争。你只管不吝人手放心追查。” 嵇燃道:“臣遵令。” 正是得了太子命令叫他放手去搜,嵇燃今夜才敢亲自出城。 但他不宜在城外逗留太久。 太子等人虽然忌惮李成哲生事,却还不清楚他背后的手段。按理来说,李成哲一个手无实权的宫中皇子,不该有那等起兵谋反的本事。 但若若分明同他说过的,李成哲后来带着大队人马杀进宫中,逼寻太子殿下性命。不仅如此,连自己亦在乱军之中重伤不敌,失了命去。 李成哲的确有可能在附近养着自己的兵马,可上京处处有眼线,他如果真这般行事,又怎么能做到多年隐瞒无人知? 嵇燃先前公务繁忙,有大半便是忙于暗中探查,排除上京周边的危险。 虽说也算小有收获,打击了几波偶然遇到的小群流民贼寇,却并没有在京郊发现三皇子拥兵自重的丝毫证据。 京中没有大批武力相助,他怎敢造反? 嵇燃直觉这将是极重要的一环。但眼前冯芷凌莫名失踪,圣上又生死难测……着实无法继续追寻他百般查探也查不出苗头的事。 如今只能祈祷圣上龙体恢复康健,把京中即将动荡的时间尽可能往后拖延。 嵇燃唯一的私心,就是李敬至少活到冯芷凌安然归来以后…… 第132章 脱身:会故友已是忆遍同她梦中往昔 冯芷凌与景安等人连夜跋涉,终于在天将明未明时分,赶至几里外一处隐蔽的木屋中。 见她平安现身,屋内彻夜未眠、等候已久的许蕤庭急忙迎上来:“嵇夫人,所幸你无事!” 冯芷凌抬手谢她:“我能脱身,还得多亏你派人相助。” 许蕤庭闻言有些愧疚:“此事说来,也算是因我才连累夫人。当日撤得匆忙,实在来不及分人去告知您才害您中招。”她的线人已将后续情况都告诉了她,许蕤庭这才想方设法叫景安前去搭救。 冯芷凌轻轻摇头。 “三娘不必如此客气。嵇府早被人盯住,对方朝我下手是迟早的事。”冯芷凌将李鸿越此人心思略向她解释几句,“京中近日恐怕要乱起来了,不知是否方便替我向府中传个消息,我好叫家里人暗中作接应。” 许蕤庭苦笑:“您不知道近日,上京城内诸方势力四处严查。若不是查得您实际是被困在城外,我的人可没能耐进城救您出来。” 她说这话时,景安撇了许蕤庭一眼,并未否认。 以他的武功,以一当十强行救人还不算甚么难事。可若孤身陷入重重封锁高手如云的皇城,局势的确不太明朗。 冯芷凌垂眼正思索。许蕤庭见她沉思不语,以为她为此难过,又急忙道:“不敢叫人草率冒险,但过一两日观望观望再做行动,应是可以的。” “无妨。事已至此,并不差这一两日功夫。”冯芷凌叹,“眼前如此,恐怕我需得在此叨扰三娘一阵,等方便时再做打算。” 许蕤庭满口答应:“那是应当,夫人何必客气。” 她将冯芷凌领到自己的卧房:“只是此处落魄,许某实在周全不得,要委屈嵇夫人同我睡一间了。”她抢步进门将自己散乱的衣裳匆忙捡拾,“夫人睡床榻,我睡椅子便是。” 许三娘不愧是江湖儿女,的确不拘小节……房中内衫、袜子之类在桌椅上散落好几件。冯芷凌见她窘迫得手忙脚乱,笑着阻拦:“不忙歇息,晚些再收拾罢!” 她正色道,“三娘还是先同我说说此前的事儿要紧。” 许蕤庭将桌椅上的东西堆去旁边,请冯芷凌坐下,这才细细讲来:“许某在宫里头有些线人,或许嵇夫人也猜得着罢。约摸七八日前,宫里的线人紧急传了暗信过来,说三皇子那头查得了些动静,恐怕要找到我这来,我们这才匆匆忙忙地搬离了先前那住处。因有许多小孩儿要安置妥当,便没顾上往夫人处设法传递消息,实在对不住您。” 冯芷凌道:“不必自责。你的事可都妥当了?” 许蕤庭点头:“夫人只管放心,我做事自然万无一失。” 说到这,又难免想到因自己疏忽,害冯芷凌在空落落的许宅里头叫人掳走的事情。许蕤庭不由讪讪:“夫人可还有事情吩咐,尽管与许三说。” 冯芷凌道:“那我便不吝多问几句。不知三娘从何处查得我的下落,又怎么知道是二殿下所为呢?” “说来还得亏家里那些孩子。”许蕤庭道,“我们忙着出京躲避,一时带不走孩子们,唯有叫他们在城内隐蔽些分开居住。偏生有几个胆大的天天出门晃悠,恰好那日看见一辆从许宅出城的马车,我的人才顺藤摸瓜往城外寻去。” “至于您说的二皇子……”许蕤庭想了想,“不瞒您说,此人着实有些手段。我在宫中有几位常年的线人,办事传信向来稳妥得很。偏偏上月请他们留神二皇子宫中动静之后,便有两个失踪至今,叫我再不敢派人去碰他那硬茬了。这回您要不说,我也猜不着是他下的手。” 李 鸿越在暗处有自己的人,此事冯芷凌也知晓,只是没想到他皇子宫中能防得这样水泄不通,连许蕤庭这样消息通达的人都无缝可钻。 此时再隐瞒信息便不妥了。冯芷凌不好讲自己幻梦半生之事,唯半遮半掩,将李成哲颇有野心且有造反手段等情况略作交代,而后道:“圣上龙体抱恙已久,只是宫外少人知。一旦传扬出去,上京近日必不太平。若三娘在城里还有顾虑,得早些妥善处理才行。” 又想起方才一直没见君儿,忙问,“君儿姑娘可是同你一块儿出的城,怎地刚刚没有看见她?” 许蕤庭道:“夫人放心,君儿和阿巍几个外出采买去了。我们这次撤得急,仓促间只来得及收拾一点干粮,昨夜里就吃得差不多了。郊外也有些零散农家,临时找几户凑一凑,再撑个十来天尽够。” 冯芷凌这才略安了心。 一夜跋涉下山,人难免疲累憔悴,更何况冯芷凌这几日睡不安稳,提心吊胆要应付李鸿越的万一发难。许蕤庭瞧见她往常清透的眼睛里明显泛着血丝,难得心细了些:“嵇夫人还是先歇一歇,缓缓神,有再要紧的情况,也过个把时辰再说不急。” 她向来不爱收拾,睡过的床榻也乱糟糟的。冯芷凌从前又是贵人做派,一掷千金,许蕤庭自觉不能怠慢,赶紧又要去收拾床上的被枕。 冯芷凌拦下她:“我且躺一会,三娘忙你的事情去罢。”说完不等许蕤庭把棉被摆好,自己便先作要宽衣的架势出来。 许蕤庭只好先将卧房让她。待出门来,景安正在不远处候着。 “你也一夜没睡,怎么不去歇会?”许蕤庭道。 这话也算是关心,只是她的语气太平淡,好像没多少在意似的。景安勉强劝自己受用下来,不冷不热答:“这家就两张床,另一张小床给君儿睡的,我这会能睡哪去?”外人的床他可躺不下去。 “还有房梁嘛!”许蕤庭奇道,“你先前不也经常睡。” 景安:“腿酸,不想。” 替她跑腿救人辛苦了一天一夜,回来连一句关心问候也无,还理直气壮叫他去睡房梁…… “那等嵇夫人醒了,你再去我床上歇会。”许蕤庭无所谓道。 “哎不行!”她转念一想,“嵇夫人这几日得跟我挤一间房,那床我睡过也就罢了,你一个大男人睡过,我怎么好意思叫人家夫人再躺上去?” 景安暗地里捏了捏重剑的柄:“所以?” “你还是睡房梁罢,或者你们合力去柴房收拾收拾,搭几个架子凑合也能睡。”许蕤庭想起旁边还有个堆柴火的棚,“如今天不凉,你们几个习武的男人本来不愁怕冷。” 景安黑着脸转身出去了。 * 终得脱困,冯芷凌小憩也眯得香甜许多。只是心里到底记挂着事,没两个时辰便自己醒了。 醒来时头还有些昏沉,只当自己一觉睡到了晚上。睁眼见外头大亮,日正当午,才觉腹中空空如也。 起来先将房中收拾一番,这才开门出去。许蕤庭正坐在前厅一把破烂的太师椅上支着头打盹,连冯芷凌走出来的动静都没听见。 环境艰苦,她倒睡得酣甜。冯芷凌看着好笑,又见她眼下都是青黑,说不定这些时日过得比自己还要紧张担忧,夜难安寐。于心不忍,回房取出一件薄衫给她拢着。 这房子太旧,四处破漏。前厅正面当风,里边阴凉,更是教人待得浑身发冷。 任人在这睡也不成。眼看自己给她拢了件衣裳也没醒,冯芷凌只好轻轻推一推许蕤庭:“许姑娘醒醒,去房里躺一躺罢。” 许蕤庭迷迷糊糊睁眼:“唉夫人这就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家里这饭还没好呢。” 客人既起了,自己去睡也无妨。许蕤庭晃悠悠往后头卧房走,没两步又清醒过来,转头奇道:“夫人怎么忽然叫我‘许姑娘’?” 时人不知她女儿身的,都叫她“许公子”;知她女儿身的,也没几个正经把她当姑娘看过。 冯芷凌只是笑笑:“喊‘三娘’或‘姑娘’,也没甚大差别。” 她怎好说,见许三娘困得撑着头打盹,睡相酣甜天真之态,才叫人从她那副男相打扮里隐约瞧出一个年轻姑娘的影子来? 三娘生性不拘小节,或本就不在意这些。但冯芷凌梦醒后凭空长多年阅历,看她们总觉得如妹妹一般,是比自己年纪要小些的。何况许三性格率真,按梦里的交情,冯芷凌也当她作姊妹一样。 许蕤庭哪知眼前女子心思百转千回,已是忆遍同她梦中往昔。她起身后才醒过神,发觉自己身上还搭着件衣衫,眼看要滑落在地,急忙一把兜住。 “从房里随手拿来给你盖的,免得在这着凉。”冯芷凌笑道,“但有些薄,不足抵御穿堂风,还是回房躺着好。” “我不困。”许蕤庭折返几步,与她一同在破败的厅堂里坐着,“一个人坐着枯燥,才说眯会儿得了。既然夫人醒了,许三陪您聊会?” 说是陪冯芷凌聊,实际不过许三娘自己乐得找人说话罢了。冯芷凌知晓她性子,笑道:“请你随意。” 许蕤庭原想继续先前话题,好生聊聊京中究竟是什么动向。如今风雨欲来之时,琢磨琢磨正事才是要紧。 话到嘴边转了转,偏偏不小心问成了另一件事儿。 “嵇夫人第一次来我这问事的时候,缘何会送许某一支糖葫芦?” 第133章 歧道:离宫廷见了正脸却又想不起来…… 冯芷凌失笑,她还当许蕤庭早就将这件小事忘在脑后了。 若以前世之说来解,又似乱力怪神之象。冯芷凌便半真半假道:“三娘可知,人心亦能偶生灵验?我来寻三娘之前的几夜,总能梦见一个小女童寻我要糖葫芦,那日出门就顺便买了。” 这说法听着玄乎,但旁人也没证据来指认为谎话。许蕤庭勉强接受这一说法,心想或许这将军夫人与自己当真有些什么缘法不成?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既然是顺便,您那日缘何会用盒子装得严严实实送了来?”许蕤庭狐疑道,“嵇夫人,莫不是编了谎来蒙我。” 冯芷凌神色纹丝不动:“拿着个糖葫芦上门来办事,像什么样子。我梦见的那孩子就住在许宅,原本是想带了给她的。不料进门见了‘许三公子’,面孔竟与梦中那孩子一模一样,因此才转而交给你。若非如此,我又哪来这等眼力来怀疑你的男子身份呢?” 许蕤庭昔日男装打扮足够以假乱真,从未被人看穿过。听冯芷凌如此说来,倒连她知晓自己女子身一事也顺带做了解释,再没法追疑探寻下去了。 景安恰从外头回来,见冯许二人都在,便立在门口:“城里传了点消息来。” 许蕤庭忙追问:“什么消息你只管说便是,还等着我们来问么?” 景安看着冯芷凌道:“请嵇夫人稍安,这消息也只是传言,未必准确。京中现盛传圣上病危,将传位给三子;嵇将军因你失踪一事玩忽职守,带人擅自出京,如今不见踪影。” 冯芷凌敛眉思索一会,肃言道:“绝无可能。” 圣上并未属意过李成哲继位,若民间有此传言,一定是三皇子党派的人暗中造势。至于嵇燃……他做事一向缜密稳重,绝不会因她被掳便慌了手脚。 冯芷凌话虽如此说,心中却又难免担忧景安所言可能成真。万一因她此世的透露与意外介入,反倒害嵇燃等人应对出了差错该怎么办? “如今上京各处城门都封锁了,再想派人深入打探十分困难。”景安道,“原本凭我之力,要护送夫人混进城中也不算难。但既然嵇将军行踪不定,城中光景未知,夫人还是不要回去才好。” 冯芷凌默然一会:“请容我先想想。” * 此刻上京城中,的确如景安所言已是处处戒严。 因白日里忽然封城的动静非同一般,城内寻常百姓都急忙回家闭门,不敢贸然出来,街道上一时冷清不少。城内却有两个身影躲躲藏藏,钻进了一处胡同里。 其中一人身材高挑,与常人相比格外纤瘦些。此人穿着件半旧的斗篷,兜帽也罩得严严实实,唯动作间偶尔露出些侧颜,才能隐约瞧见半张秀致的脸。 “早知如此就该听你的,宁可绕远些多找几户人家,也不要跟那老农回城来。”阿巍气道,“如今粮食虽然买到了,城却出不得。” 他身边那纤瘦之人,正是扮作寻常百姓的君儿,闻言劝他道:“入城前,咱们谁料着这情况呢?此事怪不得你的。” 她亦心急得很,只见阿巍自责,便先搁下自己那份忧虑来劝慰他。他们两个一大早出来寻买干粮,可住处附近实在少人烟,半日也没买得多少吃食。恰好有个农户说他家人已将余粮与猎物带进去城里卖,自己也要进城给家人再送些东西,便招呼二人一同上路。 君儿谨慎,并不想再涉上京。但阿巍觉得这也算是个法子,坐上驴车进城采买一趟,或许比他们两漫无目的沿路寻找要来得快多了。横竖他甚少抛头露面,想必京中也没几个人认得。 君儿进城倒有些危险,阿巍便不许她去。 阿巍一人进城也无不可,买一大袋粮食再跟着老农出城即可。但君儿心想多个人多些照应,仗着自己易作男子相貌,也硬着头皮一道来。 二人进城时,京城内还风平浪静,连前些时日四处搜查的那些人也没了踪影。君儿方才安心下来。 想想也觉自己过于警惕了。 如今距她逃走已过去多少时日?三殿下应早就将她忘在脑后了罢。况且,刚在半路还听见百姓低声议论,说三皇子颇受圣喜爱重用……想必李成哲宫中忙碌,也没空惦记她区区一歌姬。 在老农处多买了些杂粮肉干之类,正想赶紧出城回那破旧的落脚处,打远便望见城门正缓缓阖上。 并非战事时,无缘无故怎会关紧上京城门? 阿巍低声道:“莫不是……” 君儿摇头:“我作了装扮,又一路掩着面容,并未引人注目。况且即便是三殿下的人瞧见了我,也不至于有这等能耐封锁整座上京城来抓我,咱们不必惊慌。” 既出不得城,便只能先寻地方躲藏。二人仍怕别人有心来搜,到时连累了老农一家,不敢折返寻人求助。 唯有自己躲藏至隐蔽些的角落。 “都这时辰了,小师叔或许回了罢。”阿巍道,“只是若见我们没了影,又要麻烦他老人家出来找。” 君儿道:“景公子武艺高超,想必不用担心。他若出来寻我们,也是在城外寻,万万想不到我们这样大的胆子,竟敢跑回上京来。” 她想了想又道,“也不知景公子找没找到嵇夫人,要是能将夫人安然带回来就好了。” 阿巍叹气:“咱们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罢。”他凝神听着周遭动静,“东边有人马嘈杂声,不知他们是否会靠近这里,我们还是先躲远些。” 此处胡同是个死路,若真被人搜着了,连跑也没个去处。 君儿依言,随阿巍溜着墙角走。偏生二人运气不好,才往外溜没多远,便闻身后快马扬蹄,追风踏尘而来。 此时再躲,更显行状异常。二人不约而同僵了身子,忍着心惊继续往前走。 好在领先那人只顾驾马而去,对路边打扮如寻常百姓的两人看也未看一眼。阿巍松了口气:“幸好你没慌张,咱们继续走便是。万一有人盘问,就说是来城里送货的。” 向城西行了一段,沿路时不时有兵列纵马疾驰而去。城中亦有少数百姓还未归家,都是心惊胆战佝偻着畏缩前行,生怕惹事上身。二人躲躲藏藏地混在其中,并不算太打眼。 “前头转小巷里,有个废旧院落,从前小乞儿们经常去那躲雨的。”阿巍在前面带路,“咱们且去那儿避避,等知城门通行,再设法回去。” 两人身上还背着刚买的干粮,行色匆匆正往前走。落后阿巍四五步的君儿却忽然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 “你……”那侍卫瞄见君儿半边侧脸,觉得眼熟便将她拦下,“你是何人,包裹里是什么?” 他觉君儿侧颜轮廓熟悉至极,才伸手去抓。见了正脸却又想不起来,便信口问。 君儿擅艺,压嗓后的音色可如男子一般,被拦住也不慌不忙:“官爷,小人是来城里送药材的,送完还买些粮食给亲戚带去,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她主动又小心地将包裹拉开一角给徐侍卫看,“您瞧。您若有兴趣,拿一些去尝尝也得,刚刚就在东边集上买的。” “你倒大方。”徐侍卫哼笑一声,“罢了罢了,走吧。”他可看不上这些粗粮米糠之类。 这男子侧颜清秀,正面却是一脸麻子,肤色又黯然无光,瞧着跟活不长的病秧子似的。 他也是这几日忙昏了头,怎么会觉得面貌这样丑陋的人眼熟呢? 君儿赶忙弯腰鞠躬,千恩万谢地告辞。走了两步,又回头嗫嚅:“官爷,敢问这城里是个什么境况?小的方才想出城再采些草药去,却见城门关着,是不是今儿不让出啊?” 徐侍卫道:“爷没寻你麻烦,你倒巴着爷问起来了。” 他哪有兴致搭理寻常百姓,何况眼前人一副病恹恹又穷苦的样子。君儿赶忙接话道:“小人哪敢叨扰官爷,是看您通身豪爽气派,着实叫人尊敬,才大胆攀谈两句来打听,小人可不敢惹事啊!” 她从前便长袖善舞,故作谄媚嘴甜亦不在话下,轻易哄得这侍卫浑身舒畅。 徐侍卫前几日被主子李成哲动辄责骂,正不得志。难得听些好话,胸口总算舒坦许多。 “别说爷没提醒你们,近来肯定有大动静,有事没事少凑大道上拦兄弟们车马。”徐侍卫道,“出城更别想了,过两三天看看情况罢。” 等这盘问的侍卫走远,阿巍才抚着胸开口:“好姐姐,你这胆也忒大。他闲着没事干顺便问一两句,放了咱也就算了,你倒好,还回头追着同他说话。” 君儿跟上去笑道:“我作这副打扮,难道他还能看出来我是谁不成?城门的情况咱们着实不知,我才想着打听试试。” 她生得过于美貌,出门又要避人搜查,前些日子便专心跟许蕤庭学易容术。若要外出,便将自己抹成这副亲妹妹也未必认得的贫苦男子模样。 阿巍道:“虽说画了个旁的样子,可原先面目哪能轻易变动。师父这手易容术效果好就好在女扮男,可要是熟人见惯,照样一眼认出来的。” 君儿抿嘴笑:“那人昔日在宫中也见过我,我瞧他眼瞎得很。” 阿巍闻言更是放心不下。 “不成。照你这样说法,那处去不得了。”阿巍停下脚步,“咱们换个方向躲去。” 阿巍年纪不大,江湖经验却老道。君儿虽觉那侍卫不可能识破自己身份,但既然阿巍不放心,便听他的行事也无妨。 “横竖城门这两日开不得。”阿巍道,“咱们换个方便些的地方安置 也好。” 他与君儿毕竟男女有别,同住一破院里也不合适。 “听你的。”君儿答道,“等城门开了,咱们尽快回去,省得三公子担心。” 趁着城中客栈还未打烊,阿巍先寻了一间位置合适、能望见城门方向的店家定下两间房。 “你先歇着。”阿巍想了想,对君儿道,“我晚上出去看看。” 少年身上也有些武艺,虽不如他小师叔所涉武学深厚、经验丰富,夜里出门探一探还是足以应付的。 “既入了城,总要设法得些消息回去才值当。”阿巍寻了块布,揣在怀里预备用作遮面,“若是运气好能碰上嵇将军,便可将他夫人的动向传递过去。” 君儿担忧道:“那你当心些。” 她倒想与阿巍一起行动,互相有个照应,可自己善舞却不通武。若与别人一道,有时反而累赘。 阿巍临走前说:“你将门拉着,只当自己寻常客人般歇息一夜就好。我出去转几圈,天亮前一定回来。” 待阿巍走了,君儿便将门窗阖紧返身躺下。翻来覆去歇不着,又起来将藏在随身包袱里的一柄匕首摸着了,塞到枕头下面。 这匕首是许三送的。先前许蕤庭在庭院里教导那些小孩儿武功,君儿见他们年纪小,还有机会跟着许蕤庭这等好心人学一身本事,便感十分羡慕。许蕤庭见她一脸遗憾之色,道:“你又不是一把老骨头,难道现在就学不得新本事了?” 言罢,便将房里一柄旧匕首送她。说留着防身也好。 “别嫌弃这把匕首成色旧,这可是好东西。”许蕤庭道,“以前景安还舍不得给我,那小气劲儿……” 君儿急忙推拒:“既是景公子的旧日所惜之物,怎么好转送给我?” 许蕤庭硬塞给她:“这玩意儿人家早看不上了。他现在的心肝宝贝是背上那把好剑,金鼎迎刃亦将破……剑看得比他眼珠子还重呢!” 回忆翻涌……摸着枕头下的匕首,君儿才觉稍稍安心些。 尽管……跟李成哲进京之后,君儿的境遇比从前好过许多。她再也不用吃苦受累,只为练一身向贵人乞巧的技艺。 君儿也曾恍惚以为,或许跟一位贵主今后便能过上好日子。可她还一心惦记着寻找失散的妹妹,哪怕早已知道几无可能……李成哲贵为三皇子,对她再是喜爱恩宠,也不过是当做玩物一般,又怎肯替她去寻不知生死的家人? 此人性情叵测、喜好不定。君儿只能在他面前力求自保,讨巧卖乖,丝毫私心也不敢显露。既然她的主人乐于拥有一只乖巧美貌的宠物,那她扮好这只宠物便是。以她卑微的身份,能安然活过下半生,已然算是一种幸运。 可她再装作安分守己也没用……若非君儿命大,只怕那夜就会被梦魇中的李成哲掐死。 宫中已有太子,轮不到李成哲做下一任帝王。可君儿久随李成哲左右,撞见过太多次他与属下密谋的场景。 李成哲议事时不会允她靠近,但对她也并未多忌惮防范。君儿凭着自己能读唇语的本事,偶尔也拆解得一两分深宫中的皇子野心。 这令她愈发胆战心惊。 第134章 幽夜:不期遇仿佛眼前人并未从他身边…… 思及坎坷过往,君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必去想了。自己早就逃脱桎梏多日,何必再庸人自扰? 她将盖被往上拢紧,强迫自己闭眼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夜注定不能安眠。君儿好不容易将将入睡,正是浅梦恍惚时,耳边却隐约听见一阵嘈杂。 脚步声、甲胄声,连带着她耳熟得以为在梦里才能偶尔听见的青年男子说话声,硬生生将她从昏沉的睡意里拽了起来。 她和阿巍的这两间客房在二楼靠门廊处,楼下动静轻易便能听得一清二楚。如今已夜深人静,忽然这般吵闹,难免叫人心里不安。 也不知阿巍回来没有? 君儿心里着急,听着那动静还在楼下,似是有人正与店里伙计对话,便急忙趁此时去轻敲阿巍的门。 无人应答。 若阿巍回来,必能比她更早察觉楼下的声音,也会赶紧过来寻她才是。既还没来,那人便是没回。 君儿站在楼梯处悄悄听,下方的对话声越显清晰。 此刻有个粗犷的男声正在问询伙计,白日里可见过甚么形迹可疑的人或是周边有何异况。客栈中人声音颤颤巍巍,都答没有。 君儿晃了晃神。 她方才分明听见……三皇子的声音。 但李成哲身份尊贵,怎会三更半夜来此民间客栈亲自搜查,或是自己魇着了,竟将梦中人的说话声当做现实了罢? 既有人来搜,恐怕会上来逐一查房。君儿退后半步,决定回房待着,只作自己不知外头骚乱。若有人来查,只照阿巍先前教的说便是。 只是阿巍还没回来,万一有人问起,她不知该如何答……唯有期望盘问的人不要计较太多,能潦草应付过去。 听着楼下有脚步向楼梯靠近,君儿急忙回身进房。她房内除了与阿巍采买的那些干粮,也就剩白日里那身作男子打扮的衣裳…… 这衣裳! 君儿猛然想起自己睡前洗了脸,将那些涂抹的伪装都擦去了。虽说随身带着易容的物品备用,一时间却来不及遮掩得那么严实妥帖。 几息之间,有些纷乱的脚步已近二楼来。那个叫她极熟悉的男子声音恍惚又真切地响起:“这几日可有夜宿的外人?” “回大人话,有的,晚间还来了两位客人呢。”掌柜的拘谨着赔笑,“小人做的就是这行生意,除了白日里些酒水钱,便得靠夜宿的过客略赚几分银两。” 李成哲不置可否。 这几日朝中都是太子在主持大局。他不宜如从前那般张扬行事,在宫中待着实憋闷,干脆寻了个公差的由头出来转转。 李天昊听他说要出宫带头巡查时静了静,而后笑道:“三弟着实勤恳。” 李成哲看着他滴水不漏的表情。他竟无法像从前那样,从话语里直接揣测出大哥的真实心意。 李天昊一向是不摆架子的。哪怕曾有人告到他面前,说三殿下行事有所僭越,他也从不计较,甚至还暗暗帮李成哲瞒下来。 只是李成哲不会领情罢了。他行事大胆,锋芒毕露,从来不怕李敬责怪。 这人掌权之后,果然有所长进,连李天昊这等温吞的人也同他装模作样起来了。 李成哲心里冷笑。 大哥放心他带兵出宫,无非是觉得他差遣不动这数千禁卫……可惜,他的底牌从来都不在宫里头。 心里想着事,他漫不经心地敲了敲阿巍那间客房的木门:“把人都叫起来审一遍。”出宫办事,怎么也得做个样子。 伙计们急忙一间间房敲门去:“客官,大人查案,请配合则个。” 他们倒不知领头人是皇亲国戚,否则只怕会两股战战。 半晌,客房门都大开,住了人的几间都由兵卫进去例行搜查,只有门廊近处这两间房仍是毫无应答。 李成哲皱眉。手下人已善解人意地拔刀,在伙计们瑟缩的目光下劈断了门栓。 “主子,房内无人。”手下搜查一番后回禀,“里头有行李包裹,想来是住了人的。” 那掌柜急忙跪下:“启禀大人,这两间房住的就是今晚才来的客人,小的看着他们进房去的,只是没留意他们什么时候出了门,或许是寻地儿起夜去了。” 伙计也紧跟着道:“小人晚上一直在下头守夜,也没见过人。” 李成哲信步踱进房内,只见门边地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已经被兵卫随手用剑戳破,露出里头的杂粮米面。桌上短烛燃着最后的一抹火光,将房内光景隐约照亮。 床边落着一件男子式样的粗布外衫,床 上被褥也是乱的,显见有人在此睡过。手下跟在李成哲身后:“床上有温度,人刚走不久。” “看来今夜倒是能有些收获。”李成哲勾了勾嘴角,“避而不见者,必然心中有鬼,拨几个人出去搜。” 他无意在此纠缠几个躲躲藏藏的小毛贼之流,吩咐下去便转身走了。 客栈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这几日上京戒严,四处有人搜查。原以为这两日消停一些,没想到还是叫自己倒霉碰上。 无事牵连,已算大幸。 窗外几丈之远的栈楼外角,君儿踮脚踩着墙缘,手指攀着窗边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听见李成哲声音的同时,她如遭雷击。此刻再对镜易容已来不及,李成哲必定能一眼将她认出。 哪怕她已非奴籍身份,私自潜逃出宫也是重罪。若被李成哲抓回去,后果不堪设想…… 着实无路可走,君儿唯有翻窗而出。原是抱着受伤的决心想跳窗逃走,见下方有寸许墙缘凸出,可借力踩踏,便勉力攀着悄悄贴墙躲避。 好在里头人多,嘈杂吵闹,她在外头没发出一丝动静,也没被里面的兵卫发现。 耳闻众人已拥着李成哲下楼。君儿不敢随意回原先那间房去,只得继续往一旁摸,待挪到一处空房窗外,才翻了进去。 她将手上墙灰顺便抹在脸上,又把一头秀发揉乱。这样一来,即便有人忽然撞见她,也不会立即认出她是个娇俏的年轻女子。 等阿巍回来再议后续罢。君儿想着,此处已被三殿下带人来搜过,今夜便不会再有人来查,如此一想,反而安全。 只要客栈里的伙计们不主动为难她一个过路客,后半夜在这儿待着便可安然无恙。 房中漆黑,君儿蜷缩在客房墙角发怔。 真说起来,她在宫里的日子可称是锦衣玉食。君儿虽是身份低微的歌姬,到底受了皇子殿下几年宠爱,身边宫人待她都是逢迎讨好之态。 可君儿心里也知道,若失去李成哲那点浅薄的恩宠,自己便什么都不是了。何况一介歌姬的性命,于达官贵人而言同蝼蚁没有分别。 因此,当她装作心无城府,“不小心”给许蕤庭在宫中的线人透露了不少消息后,便同那人日渐熟络些。有一日心情实在低落,便忍不住慨叹在宫中谨小慎微、命如草芥的悲凉。 那人几日后碰见她,主动暗示愿意相助。 “出宫不难,出宫后的日子才难。姑娘你可想清楚?”见君儿确有此意,那宫人明言道,“我见你身世凄惨,人好心善,又无意于皇廷富贵,才传信问三公子有没有助你离宫的法子。如今已得了好消息,但此事成,你再也不好回头的。” “要是可以出宫自在,君儿自然愿意。”君儿闻言,急忙俯身下拜,“您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在外头。若问此生唯一夙愿,便是有机会将唯一的亲人寻回来。” 有这机缘,她才得以逃出宫,藏身于许蕤庭处。 所幸出宫后识得了嵇夫人和许三姑娘等人。原是大海捞针没头没尾的事,竟也叫她这虚妄的心愿转瞬成真。 只不知妹妹紫苑如今怎么样了……妹妹一心敬爱将军夫人,如今夫人失踪几日,恐怕她没少在家里担心得掉眼泪。 君儿一时想一时为冯芷凌的下落心忧,一时又为自己在妹妹心里的分量且不如她主子而心酸,不知不觉便在空荡的客房里坐了小半时辰。 天都快亮了,想必阿巍该回来了罢。 君儿坐在地上许久,连腿脚都有些酸麻。此时天边才朦胧几分微光,她便起身想趁客栈中人还未醒时,先回房看看。 若阿巍回了,刚好两人拿着东西一道离开。 她的房门还大开着,桌上还未熄灭的烛火将昏暗的门廊映得微黄。 抬步进房时,君儿一怔。 她房中坐了个人。 那人背对着君儿,叫她看不见其面容。此时此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应当是趁夜查探回来的阿巍。 君儿却浑身发起抖来。 这背影不是阿巍。这是一个哪怕她数月未见,也能一眼识出的背影。 李成哲回头,仿佛眼前人并未从他身边逃离过,一切如旧般地亲昵唤她:“好君儿,过来。” * “这人都陆续回来了,怎么就君儿阿巍两个不见影子?” 许蕤庭陪冯芷凌直坐到天黑,见外出的人还没归齐,不由纳闷。 冯芷凌亦担忧:“莫不是他俩在外面遇上什么事,阻了脚步?” “应当没甚么大事。”许蕤庭怕她担心,嘀咕道,“阿巍武功尚可,君儿又机敏警惕,这两个人一同出去没什么叫人不放心的。” 话虽如此说,自己心里仍忍不住设想了些不利境遇,越想越是放不下心。 “景安!”许蕤庭跑到门口大喊师弟,“来活了!” 青年从院中古树上翻身飞下,面无表情:“附近找了,没有。” 第135章 复梦:明离心“宁煦”怎能愚笨敷衍至…… “你带几个人,往远处再找找。”许蕤庭道,“回来的人都说没瞧见过他俩,想必是往别的方向去寻干粮去了。” 冯芷凌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他们先前是往何处采买,如今家里还缺什么不曾?” 许蕤庭想了想:“往西边去的人买了些粗麦和草秸回来,且说一开始同阿巍他们分了反方向的路走,想必阿巍带着君儿是往东边偏北去了,那儿有几处零散的农家。” 她挠了挠头,不大好意思,“出城仓促,带的口粮有限,城外又不便大批屯粮,如今只好时不时采买一回。等回头好生安置再重新置办东西。” 冯芷凌笑道:“你已经很尽心。” 她知道许蕤庭年少便闯荡江湖,如今凭一己之力供着家中各处开销,还发善心救济乞儿、教他们读书习武……当中心力,非一般人舍得付出。 许三平素看着是大咧咧的性子,实际上待人是再仁义用心不过的。 景安在旁道:“我带两个人出去分头再找。” “多几个人,寻的效率也高些么。”许蕤庭道,“你别走着走着又自己一个人去忙活,横竖这会没事,尽管都去。若半日内无消息再来汇合。” “你身边人手不多,阿巍又不在,我怎么放心?”青年并不搭理许蕤庭的意见,自顾便喊上两个人又出门去了。 许蕤庭气了个仰倒。 “这我师弟……”她气鼓鼓地向冯芷凌抱怨,“仗着他武功好,从来不听我的。” 冯芷凌笑道:“景公子看着是办事很牢靠的人。“ “还行罢。”许蕤庭摆摆手,“也就那样。” 直至夜深,景安等人才陆续回来。 “各个方向都转了转,没瞧见什么痕迹。”景安微皱着眉,“沿途偶有农家,也没有人说见过他们。荒野偏僻广阔,再往别处寻实在是漫无方向。” 冯芷凌心念一动:“莫不是往东南去了?” 东南边正是上京城。 许蕤庭睁大眼:“好不容易特地从里头躲躲藏藏地出来,如今倒有人主动往回跑?” 话虽这么说,心里也跟着泛起嘀咕。 今儿不久前才得知昨日城门紧闭的情况,万一阿巍他们当真往城里去了,一时回不来也有可能。 否则,以他们两个人小心周全的性子,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出去没个消息。 见许蕤庭也跟着担忧起来,冯芷凌道:“若真是这样,不如我趁早回去看看。” 许蕤庭却摇头:“据传城中搜寻逃犯,要闭门三日。如今是想回也回去不得。” “旁人或许进不得城,嵇夫人却不同。”景安插嘴道,“前些时日城中诸多人马,都为寻夫人下落而来。若您在城外出现,守门的兵卫一定会开。” 许蕤庭下意识反驳:“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不会。”冯芷凌沉稳地道,“便是二皇子本人在城门上,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 刻意为难我。”何况李鸿越同她并无冤仇,只是恰巧想利用她作为制衡嵇燃去向的棋子而已。 若她已逃脱现身,便失却了这份利用的价值,李鸿越再同她纠扯又有什么用? 只希望……自己侥幸被景安救走后,李鸿越不要为难那位做事尽心尽力的雪蔷姑娘才好。 * 雪蔷不知冯芷凌空闲之余在为她担忧。 她也并未被李鸿越责罚。那日李鸿越大发雷霆不假,但气头过了,心知此事责任并非雪蔷的错,于是不再追究她看管失责之误,只是将寻人不力的众暗卫罚了一通。 见主子并未为难自己与妹妹,雪蔷松了口气。 她与雪薇二人,在李鸿越宫中的地位本就超然,待遇同有品级的年长女官无异。因昔日丽妃疼惜关照,又有与李鸿越自小一处长大的情分,自然与寻常宫娥身份不一般。 但雪薇却因此对主子生了旁的心思……令桓雪蔷也无可奈何。 她已一天没看见妹妹了。自上次雪薇被二殿下怒斥,趴在被子里抽抽噎噎哭了一通之后,便再没见着她人。 原以为她是同李鸿越赌气,因此躲在房里不肯露面。但等雪蔷四处转悠来寻也不见时,才知她竟不在二皇子宫里。 许是心情不好,去御花园哪个角落里偷偷哭罢? 雪蔷只觉头疼不已,遂放弃了去宫中寻她的想法。这一道槛,总要雪薇自己心里能跨过去才成。 她却没想到,桓雪薇心情不佳,竟是拿了李鸿越旧日放在宫里的令牌,径自离宫散心去了。 宫中虽然万物俱备,可待的时间长了,也难免憋闷枯燥。李鸿越待她们姊妹又当真极好,连出宫的令牌也许她们随意拿取,只是先前两姊妹怕李鸿越有事吩咐时不能尽心尽力关照,极少主动离开他身旁。 这回雪蔷正为主子失了人质发愁、又替妹妹将来操心的同时,桓雪薇已在哀怨之下独自出宫去也。 她心想若留在宫里,同李鸿越低头不见抬头见,回头主子又对她横眉竖目……不就是丢了个无关紧要的人,从来也不是她们姊妹的过错,倒被主子把气撒到自己身上来。 雪薇一面想一面含着怨,心中又为钟意之人与自己身份悬殊、流水无情而失魂落魄。虽然一个人出宫来散心,却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致。 据说二殿下刻意押住的那女子,是一位早已嫁人的朝臣家眷…… 桓雪薇对李鸿越在调查丽妃死因之事一清二楚,却不知他隐秘掳走冯芷凌的底细。哪怕心里告诉自己二殿下行事必有自己的主张,仍是忍不住拈酸吃味。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探究或者有别的心思,对冯芷凌其人的相貌竟十分好奇起来,于是忍不住向路人打听了路线,往嵇府方向走去。 心想,若那女子当真逃脱了,人总该急着回府才是。若打探得些消息,回去告诉雪蔷,也好叫她有进展能给主子交差。 左右打听,这才摸到了将军府门前。然而自从夫人失踪,众人四处翻遍上京四处找寻以来,这府门便时常紧闭。除了偶尔嵇燃回来,从未打开过。 桓雪薇怔怔站在冷清的将军府前,心想自己当真是鬼迷心窍。凭白走来这里又有什么用,即便那女子当真回来此处被她瞧见,她又能做得了什么? 怔了半晌,才回转头去。 这一扭头却见有个青年男子,立在不远处以探究眼神盯着自己的背影。见雪薇回头也不知收敛目光,反而更是一副直愣又惊诧的神情。 桓雪薇忍不住叱了一句:“你这登徒子,盯着本姑娘看甚么?” 那男子愣神半晌,才应:“误以为姑娘是熟人才忍不住多打量,冒犯了。”他转身欲走。 雪薇却不肯轻易放他。倒不是因这人行迹古怪,而是她也觉得他面目似曾相识,便急步追上去:“慢着,我看公子亦眼熟,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宁煦不想回头见她,狼狈加快步伐:“想必不曾。” 竟在现实中当真见到“桓雪薇”其人,这令他心乱如麻。 冯芷凌失踪的这几日,他又久违地做起了同她成婚后的梦。 可是这回梦境再不复美妙和谐。他只见他的“若若”在府中对他十分生疏客套,而梦里那个自己也显得极其冷淡,久不着家。 宁煦越看越是心急:先前明明恩爱不已,怎的一段时日没梦见,夫妻二人就成了这副仇人似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起上一次梦境中,身边小厮问他是否要去“雪薇姑娘”那里,可他本人对这个名字着实毫无印象。 问题莫非就出在这? 宁煦前阵子也曾试着打听过,可周围并没有人在上京认识这姓“桓”的人家,更不要说知道谁是名唤“雪薇”的女子。 若正经为官人家中找不出此女,难道是在秦楼楚馆之地? 这便不好找寻线索了。 一面纳罕与“若若”梦中缘分究竟出了什么差错,一面又为现世的冯芷凌失踪而焦心。前者遍寻不着理由,后者又毫无消息,宁煦这些时日,人硬生生清瘦下不少。 直叫宁母心里忧愁,以为儿子是因公务繁忙,格外耗身费心,于是再不敢拿催着成亲生子之类琐事来烦扰他。 而宁煦每夜入梦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起初只能时不时梦见些许片段。那些自己与新婚妻子从初识生疏到恩爱情浓的回忆,都从数年间毫无规律可循的散碎光景拼凑而来。 在现实中当真遇见冯芷凌之后,反倒很久没有入梦过……除了那天第一次听见“桓雪薇”这个名字。 桓雪薇……这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若无外人刻意介入,凭他夫妻二人如斯恩爱,怎会反目至那般冷淡的地步? 宁煦越是着急窥清真相,越是难以再梦见。直至知晓冯芷凌失踪之后,那期盼已久的梦境才终于复访。 这次他方得以看见……此前自己未曾知晓的场景。 * “宁大人,下官先行告退。” 吩咐下人送客出府,宁煦才得空静坐闭目一会。他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夫人……这会在做什么?” 小厮急忙答:“早儿在院里陪老夫人散步,这会子应当准备用膳了。” “到用膳的时辰了?”宁煦讶然,“早知如此,该留客人用饭才是。” 他近来忙得不可开交,连在家用饭的次数也少之又少。今日难得有空无需外出,偏偏又有同僚上门来参讨公事。 当年青涩傲气的探花郎,这几年在朝中颇受重用,仕途亦随之风顺。圣上李天昊虽还年轻,识才用人方面却不小气,凡受他赏识者,在京中无不身居要职。 宁煦很感激他。 可这前途再是明朗通达,探花郎亦有别的发愁处。 “您可要去后院一同用膳?”小厮小心翼翼问道,“小的这就使人传个信去。” 宁煦摆手。 “自家里还传什么信?”他不让,“我直接去。” 走到半路,恰好碰见来给他送饭的夫人。 “怎么亲自来了?”宁煦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我今日过来用膳,何必跑这一趟。以后让丫鬟们送就是了。” 冯芷凌笑笑:“若是她们送来,你又要叫人搁在外头放着,凉了才得空吃。”她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今儿竟难得没有应酬?” “我要是出门应酬去了,若若这饭岂不是白给我送。”有下人在,宁煦便没伸手揽她,夫妻俩并肩走着,“原是要去的,所幸今儿上门的两个机灵些,没借机拖我去交际。” 他叹口气,“日日天不亮就出门上朝,夜深才回,倒感觉许久没在家待过似的。” 冯芷凌但笑不语。 宁煦虽然嘴里抱怨,可她知道,这忙碌光景于他而言是享受的。纵使宁府嫡长孙从前是个放荡潇洒的名声,可他肩上亦有自己的担子,如今能走上正轨甚至步步高升,自然是极好的。 只除了一件事……宁府还未有后。 此事宁煦倒不着急,甚至在宁老夫人施压时也曾多番替她说话,总算叫冯芷凌不必屡屡面对宗族所予的批判和压力。但时日太久,连冯芷凌自己心底也禁不住犯嘀咕: 多位名医上门都说夫妻身体康健……偏生数年未孕,难不成是她此生子嗣缘浅,任宁老夫人如何求也求不来? 这想法一瞬而过,叫冯芷凌自觉好笑不已。她向来不信宿命之说,这所谓的“子嗣缘”更是玄之又玄了。 才踏进宁母院里,就听见老人家慢条斯理的声音:“今儿真是见了稀客。” 宁煦赔笑:“是儿子近来忙碌,疏忽了母亲。有罪该罚!” “罢了。”宁老夫人垂着眼,“横竖家里头多你不多,少一个也差不到哪去。” 正要落座用膳,宁煦下意识往母亲左侧坐去,却险些撞上也要在此处坐下的冯芷凌。 见状,冯芷凌后退一步,想绕去右侧再坐,宁老夫人反手拉着她:“ 你就坐这里,都坐惯了……”她望了儿子一眼,“你就坐母亲对面去罢,自家里讲究什么规矩?” 大朔论座之惯例,原是男子居主位之左侧,女子居主位之右侧。但宁煦不常在家,反而是冯芷凌日日陪着宁老夫人用膳得多,为了给老夫人布菜方便,就成了冯芷凌坐左侧的习惯。 宁煦笑笑:“母亲叫我坐在对面,想必是想趁机多看儿子几眼,少惦念。” “莫油嘴滑舌!”宁老夫人叱了儿子一句。 “今儿也没想到大人能得空。”院里的婆子们上菜时有些尴尬,“您昔日喜欢的菜今儿恰好没采买,还请您紧着别个爱吃的多尝几口。” 宁煦道:“自家用膳,不必讲究。” 他话才说完,就见眼前放下的盘里,竟恰巧都是自己夫人喜欢的口味。 “母亲是和若若一处待久了,这口味也似江南人家的喜好。”宁煦见状笑道。 宁老夫人略不自在地正了正身子:“好吃便可以了,管它哪儿来的菜色。” 儿子今日要是不提,她倒还没注意这细节。昔日无论宁煦来不来用膳,必定都以他的喜好为优先来准备着,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这小厨房的厨娘竟只按着儿媳的口味来备菜,自己也一直默许。 冯芷凌温婉地笑笑:“是母亲细心亲厚,叫我趁夫君不在时多讨了好处。” 用膳毕,还未来得及饮一盏茶,前头小厮便来传:“老夫人,有客来访,说是有事寻大人和夫人。“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来客寻宁煦或寻冯芷凌都常见,同时寻他们两个的却不多见。 “既有事儿就去忙罢。”宁老夫人挥了挥手,“不必陪在这耗着。“ 冯芷凌一路往前厅走时,心中还有些许好奇:无论是宁煦的同僚也好,自家商铺的管事也罢,鲜少有这样没眼色的人,竟挑别人家午时上门来的。 凝神想时,身旁同行的宁煦忽然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有些慌乱地后撤半步,用自己的身体将冯芷凌望向厅堂的目光拦断:“来人寻我而已……想必是下人通报错了意思,若若回去陪母亲便是。” 冯芷凌并未一口答应下来。 室内有股新鲜馥郁的脂粉香气飘来了她面前,无需面见来人,冯芷凌也知道厅堂中必定候着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 这熟悉、甜蜜的栀子花气息,同她前些日子在宁煦官服上曾闻见的一模一样。 原本家中来一位女客也无妨,可宁煦骤然紧绷的神情和躲闪又强作镇定的目光,叫她心里已有了鲜明的答案。 盘踞许久的怀疑不必再虚空飘荡……它已于人心底深深扎根,将过往七年累积的夫妻情分撑得皴裂。 冯芷凌忽松了一口气。 “既然客人是来寻你的,那我便回去同母亲饮茶。”冯芷凌伸手替面前人理了理衣衫上的褶,微笑道,“夫君自己照应罢。” 说罢,冯芷凌当真转身就走,头也没回。宁煦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才忍着惊惶和怒气大步冲进大堂:“谁允你贸然上门的?” “宁大人家的宅子是什么不得了地方,连来也来不得了?”那满身熏着栀子花香的娇客毫不畏惧宁煦的隐约怒火,反而跺了一下脚嗔道,“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难不成到了白天便可不认账了?” “住口!”宁煦斥她,见周遭无人,方收回几分急恼,“小声些,你想叫我家人都听见不曾?” “听见便听见。”桓雪薇冷笑,“事实罢了。况且我见你夫人性情乖顺得很,想必就是她听着了,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意见!” 见宁煦神色难看,桓雪薇又缓和了口吻,“罢了罢了,我今儿来不是为了同你吵架的。”她笑着迎面来扑宁煦,“进宫都忙甚么去了,这许久都不来见我。” 宁煦伸手握她胳膊,看似双手揽着她,实际却是怕她与自己太过贴近,叫府中人不留神看了去。 “近来公务忙碌,圣上又常召我议事,一个月不得空也是正常的。”他嘴硬。 桓雪薇对他的闪躲心知肚明,却也不揭穿,只哼笑道:“家有如此贤惠夫人,难怪你下朝就匆匆往家里走,竟在宫里多留半日也舍不得了。” 她牙尖嘴利,宁煦疏于招架,只得沉默。 桓雪薇见他满脸不买账的神色,不虞开口:“雪薇放下身段专门来找你,难道是为了叫你给我甩脸子不成?若是如此,我就禀报王爷,叫他给我讨个公道去。”说着,当真抬步要往外跑。 宁煦一把将她拉回来:“别闹了。”他叹口气,“不是我不想去寻你,实在是近来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今儿得空在家陪母亲用一顿饭,也是忙里偷闲赚来的机会。” 他语气和缓些,开口还像几句人话。桓雪薇只觉自己体贴得很,宁煦不过软一软话头,自己便轻易顺从了男人的哄劝。 “既是如此,待这一阵忙碌完,你可要记得多来找我。”桓雪薇才不管他心中顾虑,将人推到八仙椅上坐下,自己则是径直靠进他怀里,“你出入宫廷方便得很,哪像我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 宁煦推脱:“我每回进宫不是上朝就是议事,哪能随意四处走动?若被人误会成秽乱宫闱,我可担当不起。” 桓雪薇道:“照你这样说,若我在宫外待着,你就能方便来找我了么?” “若是宫外,自然便宜许多。”宁煦搂着她拧了拧眉,“但你姐姐不是天天顾着你,不许你独自出宫和她分开么?我回头有机会再进宫见你便是。” 得了他这话,桓雪薇却高兴起来:“那你就来我宫外的住处。” 见宁煦睁大了眼,她才实话实说,“今后我都不必住在宫里,你以后下朝就能去我那……”她欲说还休。 … 别去。 正以旁观者角度观望这一切、却又无法参与其中的宁煦在心底哑声呐喊:别去! 方才望见女子临走之前,面上滴水不漏的表情,他的心就凉了半截。若若向来善察言观色,以她的聪慧,怎会想不明白来者何人? 这个“宁煦”……怎能愚笨敷衍至此?他恨极。 仿佛偏要宁煦见证这一幕,好知晓自己如今不得意究竟是因为谁。待“宁煦”与桓雪薇情思暗动,定局已成后,他一直被桎梏的视线才忽然得以解放。 宁煦忙不迭往内宅寻去。 一路回到母亲院里,便见冯芷凌正在为宁母亲手沏茶。 “夫人不愧是江南书香门第的出身,这一手泡茶的功夫,小老是怎么都学不来。”宁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奉承道,“前日夫人没来,老夫人下午连茶都没要,想必还是我们手艺不精到。” 冯芷凌安静地笑:“都是一色好茶叶,哪有这许多差别。是母亲太给芷凌捧场。” 她垂头看着杯中轻旋的芽尖,一瞬间难得恍惚起来。 宁母见她神情不对,关怀道:“怎么今日看起来如此倦乏?若是累了,就在我这侧间的榻上卧一会去。” “无妨。”她抬头勉强笑了一下,“许是 饭后困怠些,这才用完膳多久,不宜躺的。” 茶未饮完半盏,冯芷凌还是先告退了。 “才想起,申时叫了管事来报账目。”冯芷凌替宁母又沏了一道茶水,细语温声,“我先回书房一趟。” … 梦中画面,跟到这儿便中断了。 宁煦并不知后续又发生了什么,可他只要想起冯芷凌避自己如蛇蝎的动作,便觉心中一痛。 若她也梦过此世姻缘,若她也得知“宁煦”私情……自然是不肯再选他的。 明明现实中与“若若”并无切实的缘分,宁煦就是觉得自己对她十分了解……他懂得她。 可现在,同她的缘分还能有挽救的机会吗? 身后桓雪薇还没放弃,正紧追不放。宁煦越要躲着,她越有兴趣。 这男子长相倒是少见的俊秀,但她并非因宁煦相貌出色而有意纠缠……实在是这人见她回头那一瞬的表情,叫桓雪薇觉得他一定是识得自己的。 既然认识她,又为何躲躲藏藏不肯说话? 桓雪薇有意拦住他问个明白,但宁煦毕竟是男子,身量高些,腿长脚快,兼之对附近环境比久未出宫的桓雪薇熟悉许多,不多时便将她甩在身后。 桓雪薇到底是追丢了他。 第136章 桎梏:相会怨殿下不信我是应当的 被李鸿越派出追寻的暗卫陆续折返,将消息递到雪蔷面前。雪蔷闻之,叹了口气。 这人既从眼皮子底下逃脱了,果然是无法轻易寻回来的。 她起身,去敲主子的房门:“殿下,他们都回来了,没见着人。” “吱呀”一声门开,李鸿越衣冠齐整,漫不经心大步而出:“猜也猜到是这结果。荒郊野岭,她去哪有这等本事逃远?必定是有人接应的。” “罢了。”皇子的脸色有些阴沉,“你这几日待在宫里别出去,若有突发情况,身边至少有人手相护。” 雪蔷惊了一惊:“殿下,您这是准备去哪?”她心下不安……怎么听主子的意思,将有风波兴起似的。 “父皇身体不适,好几日没露面。”李鸿越道,“我去养心殿探一探。” “您要唤上其他几位殿下一同么?”雪蔷问,“圣上本就因您上回闯重华宫的事,不喜您未通报就去见他。若这次再贸然打扰,恐他对您心生成见。” 李成哲冷然道:“这宫中有谁对我没成见么?非要说的话,也就你们姊妹俩……” 话说到这,才想起昨夜受他惊吓的雪薇,便吩咐雪蔷,“若得空,劝一劝你妹妹。我在这宫里头继续当殿下的光景,她尚可胡闹,若我不在她待如何?” 雪蔷低头:“殿下别说瞎话了,将来您去哪我们都跟着。” 李鸿越道:“将来能捞个荒僻之地的闲散王当一当就算命好了,别的你主子都不指望。”见雪蔷还垂着头,便摸了摸她的发顶,“安心歇着,有我在,不会有大事的。” 他自己宫中有十余侍卫,是从宫外培养后暗中带进来的,不仅只忠于他,更是武功高强,身负奇才。有这些人关照两个小宫女,二人安危绝对不成问题。 李鸿越才从二皇子宫出来不远,就在路上遇见了自己四弟。 “去了养心殿?”李鸿越一见他走来的方向,便心中有数。 李迎瀚点头:“本是想喊上两位哥哥一道。方才先去了三哥那,他的人却说他没在宫里,弟弟干脆便一个人走了一趟。”言罢又忧愁道,“宫中事事唯大哥知晓情况,我们几个如同被蒙了眼的鹰,如今就是想为父皇解忧也没处使力。” “那便好生问一问大哥。”李鸿越不以为然,“他若什么也不肯透露,恐怕是有自己的心思罢!何况父皇这几日全无音信,朝中难道没人着急吗?” “大哥三岁便被立为储君。”李迎瀚低声说,“虽然父皇近日并未明言,可有秦玉阳出面协助储君殿下,那他代政十有八九是父皇自己的心意不假,朝臣自然无从置喙。” “秦玉阳一介阉人,哪有资格代表父皇心意?”李鸿越嗤笑,“现今有几分脸面,无非靠的是在父皇身边待久罢了。” 话虽如此,李鸿越自己也明白,要论李敬身边第一亲信之人,无疑乃秦玉阳莫属。 “都这节骨眼了,三哥竟还动不动往宫外跑。”李迎瀚抱怨了一句,“莫非是要避嫌不成?” 李成哲会想要避嫌? 早知三弟心思的李鸿越闻言只想笑。该说不说,李成哲素日孝顺勤恳的模样,塑造得十分成功。就连宫中关系尚算亲近的四皇弟也误以为他当真是个爽朗无私之人。 自去年宫中出事以来,李敬一改长年勤政模样,多番停朝休养,几位皇子便已猜到自己父皇身体或许大不如从前。李敬虽有五子,但长子自幼被立储君是不争的事实,哪怕李天昊多年来性情温吞,无甚作为,也没人敢对一向专制的李敬提改立太子之事。 但三皇子李成哲之母惠妃,出身于颇有渊源的国学世家于氏。李成哲自己又屡获政功军绩,倒显得这位圣上登基之后才得的三子之才干,远胜如今的太子。 李成哲亦非那正经老实的性子,如此境况下,他竟能对皇位毫无觊觎之心? 李鸿越当然不信。 只是这话即便对李迎瀚讲也无用,李鸿越便收了向四弟解释的心:“在宫中便如我们两个,有力气无处使,自然不如出宫忙些别的。” “三哥实在是……”李迎瀚感叹了半句。 兄弟二人正闲话时,便见几个老者匆匆自园中路过。只是两位皇子恰好站在树荫后,便没被他们瞧见。 “这几人,近来好似常常入宫。”李迎瀚见了,顺口道。 李鸿越假作不经意问:“哦?瞧着匆忙往宫廷深处去了,四弟可知他们是何许人也?” “这不是于家那几个老臣么?”李迎瀚笑道,“二哥又不是没上过朝,怎么会不认得他们。” 李鸿越便笑:“我不过站着凑个数罢了,哪有心仔细去看朝臣面孔。” 他面上装着混不吝模样,心里却忍不住想:若是因父皇不露面,于家臣子无处打听宫中动向偶然入宫倒也说得过去,可四弟分明说他们近日接连前来,听起来实在有些频繁。 莫非惠妃……已经忍不住了? 思及此,心中扎了多年的那根刺便又深半寸。他决计不肯叫李成哲的阴谋得逞,真到那日,想追查丽妃之死的真相并报仇就更为艰难了。 他亦不信,精明如李敬会看不出李成哲的蠢蠢欲动,只是不知为何李敬一直没有下手发落自己的儿子。就连已有证据行不轨之事的五皇子,事发后也只是被关押进宗人府而已。 毫无性命之虞,甚至还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 父皇对他这小儿子,果真是恩宠深重。李泽珩犯下如此大错,竟也不容置喙地坚决护着。 李鸿越涩然一笑。 若犯事的是自己,想必父皇不会如此用心偏护。 * 刚刚才被李迎瀚说不在宫中的李成哲,此时人却在他的三皇子宫内。 他深夜挟一身戾气归来时,面目冷厉,眼光精亮,将宫中诸人都唬得噤若寒蝉。李成哲并未有迁怒之举,只是吩咐手下将带回的人关入地牢。 “若明早有人寻,除非是父皇或大哥相关的事,其余人等一律推脱。”他下令。 手头有一笔重要的账久久未能清算……如今欠债的人落回他手,李成哲自然心情激荡。 没寻得君儿踪迹时,李成哲已在心中拟算了千百遍如何要她好看,等人真到了手回宫途中一路盘算,他反倒不那么急躁了。 横竖这一次,无论她在宫中是否有人接应,都不可能再轻易从他的看管之下走脱出去。 正好惠妃最近一再交代他先隐忍蛰伏,静候良机,等得李成哲愈发心浮气躁……如今恰好能有些打发时间的乐趣。 深宫地牢内最宽大的一间牢房之中,正坐着脸色惨白如纸的君儿。今夜认出李成哲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必定逃不掉。 天潢贵胄何等能耐,她落在三皇子手上,恐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成哲微微一笑:“好君儿,抖什么呢?” 他慢条斯理地踱至铁栏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正在强忍畏惧的战利品:“你分明胆子大得很。” 君儿声音微颤,却还是强自镇定下来,勉强甜言蜜语:“君儿哪有那样能耐,身上这唯一点儿胆气,还是殿下养出来的呢!” 她仰着头望李成哲,眼神痴痴地呢喃:“殿下近来瘦了……” 李成哲冷笑:“是么?还真是劳你挂念。” 他原本想叫人将君儿押进地牢后,先灭了地牢的烛火,在黑暗中晾她一夜再说。然而人刚到手,他心头要事了却一桩,根本是亢奋得夜不能寐。 不要说 等到明日早晨才来发落,便是再等一个时辰,他也坐不住。于是干脆披衣而起,独自来暗牢中见君儿这个叛徒。 君儿:“殿下不信我是应当的。”有一滴泪沿着美人姣好面容缓然流下,“若君儿不在的这些时日,有人替君儿好生照料殿下,君儿便能放心了。” 说着,声音愈发颤抖,忍不住抱膝抽噎起来。 李成哲烦躁道:“闭嘴!” 他有意要审问君儿当时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从宫中逃了出去,偏偏她埋头痛哭不已,叫他着实没了等她回话的耐心。 铁链声响,李成哲拉开牢门,跨步进来一把拽住君儿纤细的手腕:“本王问你,当日有谁助你出宫?” 君儿惊惶抬头:“殿下,我不能说。” 她躲躲闪闪的畏惧眼神更叫李成哲起疑。君儿在自己身边待遇不差,若不是与他人有染,何至于要逃离……又哪来的本事从皇子宫中一路顺畅出得宫门? 愈想愈是激怒于心,李成哲厉声吼道:“事到如今,你还在替哪个相好隐瞒!” 君儿被他大力拽了起来,纤瘦的身躯狠狠撞在男人胸前。她拼命后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李成哲对她的桎梏。 她含泪道:“并不曾有甚么相好的呀,殿下!” 君儿面容哀戚,望向李成哲的眼神缠绵不尽,仿佛对他所说都是掏心掏肺的真话。她一只手被李成哲拉着,跌跌撞撞地随他往外拖,另一只手却在李成哲看不见的角度悄然摸向自己的腰后。 第137章 狻猊:初现形不留活口 “外头如今怎么样了?” 宗人府内,有个玄衣墨发的青年在仰头灌酒,酒意微醺时,他懒洋洋地对身边伺候的宫人发问。 身旁的几位宫人却并不理会他,尽管神态动作都极恭敬周到,偏生对此人说话听如未闻。 李泽珩垂眸,长睫掩着眼神叫人看不出他心绪……须臾间暴起,将手中酒壶狠狠地砸在地上。 宫人惊慌跪下叩头,但不待他开口便又自顾起身将四分五裂的器皿碎片打扫干净,默默地收了出去。 “一群聋子、哑巴……”李泽珩露出个似哭非哭的表情,“父皇还真是心狠。” 他被关进来至少也有一年了罢?日日同这样一群人待在一处,没有一个人能开口对他讲一句话,甚至连倾听他在说什么也做不到。 哪怕在此并无性命之虞,依旧能好吃好喝继续被人伺候着,可那些人只会如木偶一般每日固定行事,连个多余的表情也不会给他……所幸关押他的地方还有些古籍棋盘之类玩意可作消遣,不然他在这里早就呆得要疯掉了。 父皇仁慈地保留了自己的皇子身份,却还不如将他李泽珩贬为庶民逐出宫去。 这儿的宫人会在给李泽珩送饭、收拾时短暂地出现一阵,做完事就会立即撤走,只留他一人在此。房里的东西已经被李泽珩翻厌了,着实提不起兴趣再去钻研。 他唯有靠在躺椅上发呆。 “骨碌”声响,身后有东西缓缓滚到了李泽珩的躺椅下。 玄衣青年有些反应迟缓地扭头,竟真在左手下方的地面上瞧见了一只极小的玉色葫芦,不知是谁悄然丢过来的。 好在李泽珩也不在乎其来处。他伸手拾起,将葫芦口塞着的那卷宣纸拔了出来。 展而阅之,上头果然有字……盯着纸面久久不语,李泽珩一贯阴沉麻木的神情逐渐隐去。 少顷,他猛然起身,在空旷的庭院中挥着袖摆仰天大笑,直笑得嗓音沙哑也未停歇。所幸左右无人,否则见了五皇子殿下这副疯狂模样必定会被吓得不轻。 * “将军人呢?” 琪贵妃尚留在嵇府中,偏偏嵇燃出门两日未曾归来过,宫中也不见李敬派人来寻……这时间太长,叫她直觉不安。 紫苑如今正贴身伺候贵妃,便答:“回娘娘话,主君大人不在府中。” “哪怕是出城寻人,两日时间也该回来了罢!”琪贵妃急得直上火,嘴角都长了泡,“无论见没见着若若,都该给本宫递个消息才是。” 她不怕别的,就怕是冯芷凌已在外头出了事,嵇燃才特地将进展对她隐瞒。 紫苑宽慰:“娘娘放心,主君大人走之前您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若有夫人的消息,他定会记得立即派人告知。” 自己话虽如此说,紫苑的眼角却也是红着。 只恨事发那日,自己没同冯芷凌一道被掳了去……若和夫人在一处,至少还知她是否安好。 琪贵妃知她与冯芷凌感情甚笃,又怜她年幼可怜,便抚了抚紫苑的手道:“好孩子,你主子命中带福,必然不会有事。”这话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说罢正倚着门边叹气,就听闻前头隐约传来纷乱动静。琪贵妃只疑神是嵇燃带人回来,急匆匆拔步就迎,身后紫苑慌得泪还没擦干便连忙跟上。 才出院门,却见来人面生得很,身后两队精兵威武凛然。 “叩见贵妃娘娘。”诸卫齐齐下跪,“我等奉太子殿下命令,来护娘娘回宫。” 琪贵妃漠然道:“不必。” “殿下特地交代,若娘娘不肯回宫,往太子府去亦可。”当先那统领抬头抱拳,“请娘娘随我们来。” “若真如此,叫太子自己来这里见本宫。”面对百来精兵,琪贵妃毫不退让,“本宫不回之事他早就知晓,缘何忽然要你们来接?” 琪贵妃在宫中行为端谨,在宫外却不必赏旁人无关紧要的颜面。她无意再与眼前兵士解释,转身便想回房。 见琪贵妃不肯配合,领头之人便抬手示意,身后众兵见状立即拥了上来。 紫苑立即护在贵妃身后,喝道:“大胆!你们还敢强行带走娘娘不成?” 琪贵妃转身冷睨众人,雍容威仪之态竟与她日日相处的那人有几分神似:“尔等胆敢忤逆!” 统领动作顿了顿:“臣下怎敢冒犯娘娘?只是若劝不动您,我等便只能将拦阻人等先行发落。”话音未落,他身后兵士已将剑刃对准了紫苑与府中护卫。 果然来者不善…… 方见他们人多势众一拥而上,琪贵妃便觉事态不对。 李天昊对她一向亲近恭谨,并不似 叫手底下人如此无礼的作风,况且将军府中多少得力护卫,竟连这一群人都没拦住,就任他们直晃晃地冲将进来。 领头那人言语间看似在寻求琪贵妃意见,实际上眼神却毫不避讳、放肆地盯着贵妃娘娘直打量,亦叫琪贵妃备觉冒犯。 然而如今,身边人为剑刃所向,叫满身尊荣的琪贵妃也傲然不得……若这群人早有准备强逼她,杀光府卫将她带走恐怕只是时辰问题罢了。 琪贵妃暗暗地叹气,伸手将紫苑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前方带路!”又转头叮咛紫苑,“回房去等若若回来。” “娘娘!”紫苑急得直落泪,“万不可叫这些人带走娘娘啊!”可左右环顾,却见院中护卫但凡有动作者,均被刀枪相逼动也动不得。 她也从领头人的态度中看出了对方的粗莽无状,并不像宫中之人对皇妃的态度。唯恐琪贵妃跟他们去,便是如冯芷凌一般落入歹人之手。 琪贵妃淡淡道:“既是奉太子殿下的命令来迎接本宫,便没有旁的缘由置喙。你们安生在此候着,若将军回来,与他通报一声便是。”这话是对陆府之人而说的。 说罢,微抬下巴对那统领道,“你的人还不撤走,倒要叫本宫给你们引路不成?” 那统领笑道:“辛苦娘娘,我等这便撤出去。” 心下却道:嵇府所余不过些闲杂侍卫,不足挂齿,将来有机会再行处置便是……横竖如今城门紧闭,嵇大将军是决计赶不回来了。 只要先将琪贵妃抓在手里,便算完成了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主子必定有嘉奖。 此人正满怀得意,大步踏出将军府门时,闻得耳边“簌”声快响,颈间一凉,不知从何而来的飞羽长箭已刺穿了自己的脖颈。 他捂着伤处,“赫赫”出声却逐渐无法呼吸……不多时便没了进的气儿。 身后众人惊慌一瞬,迅速反应过来举剑欲迎敌,眼前却不见对手的身影。有那机灵些的兵卒忙回身想掳琪贵妃,却见原本跟在队列之末的皇妃娘娘已没了人影。 有道低沉的男声在隐蔽处,若有似无地哼笑了声。 他下了令:“不留活口。” 第138章 雾漫:藏生路临走前留下一锦囊…… 待冯芷凌被城门兵卫护送回将军府时,眼前便是一地残骸鲜血。 上京城中巡逻的卫兵早已赶到,正与府中侍卫一同在清理府门前的腥污。府中人等见将军夫人终于平安回来,喜不自胜,立即以跪礼相迎。 冯芷凌眉目浸染寒霜,冷脸快步从大滩血痕边踏过:“府中究竟出了甚么事?来人与我仔细分说!” 莫不是三皇子到底耐不住谋逆的心思,先设法拿嵇府来开刀不成? 侍卫抱拳答:“夫人莫急,是有歹人带着仿制的太子殿下令牌,前来欺瞒胁迫贵妃娘娘。所幸娘娘吉人天相,并未当真随他们而走。” 冯芷凌闻之一惊:“姨母怎会在此?” 一路往内院去时,才听府中人将今日事分说明白。 “出手的那些人是敌是友?”冯芷凌问,“里头一个都没有留下来么?”她指的是门口那些已被灭口的假兵士。 侍卫道:“回夫人话,我等无能,当时只顾护卫贵妃娘娘安危。待那群人出手时,再想起要几个活口审问来历,已来不及。” 突然出手的那群人武功高超非同寻常,且下手狠辣。人数虽是不多,却能在瞬息之间将那百来个假兵士取了性命。 如此身手,便是嵇燃所训的府卫也未敢莽撞与之搏斗。 只是说来奇怪,这群人招数毒辣,却只对假冒李天昊属下的那群人狠下杀手,并未波及至嵇府侍卫。 且极为训练有素。来时如雷霆之势,几乎招招一击毙命,撤走又似退潮暗涌,金石之音未息,人已跃步去数丈以外。 府中有轻功出色的侍卫立即紧跟了上去,不多时却不得不折返。实在是这批神秘人来无影去无踪,又有埋伏暗中阻扰,叫他们不得不放弃追踪。 这一幕说来,竟叫人觉得似曾相识。 有个侍卫抱拳道:“夫人,昔日护送您去山寺的路上,也曾发现林间有人一路跟随我们。当时是属下前去追查,却未能追上那道身影。” 他低头惭道,“着实是属下无能,轻敌冒进。” 冯芷凌想起的也是此事,闻言便道:“人外有人,你无需怪罪自己。” 嵇燃在她身边留的护卫,都是样样兵器皆精通的高手,轻功自然也不差。偏偏两次都摸不着对手的影子,足以看出对方绝非一般水准的敌人。 只是上一回有人暗中跟踪,来意不明,叫人不得不提防几分小心。这一会杀出来的人却至少能叫人看出,对嵇府之人并无敌意。 会和她归京之后,便暗中跟踪过她的是同一拨人吗? … 还未行至宅院内,里头得知消息的琪贵妃已步履匆匆小跑出来。 “若若!” 终于见得外甥女安然无恙,琪贵妃美眸中两颗晶滴般的泪大颗落下:“你可把姨母吓坏了……” 她一把将冯芷凌揽在怀里,无声流泪,又急忙推开几寸身距,细细打量:“怎地消瘦成这样?究竟是何人对你下手……” 她嘴唇颤动着,想问冯芷凌是否有人对她欺凌用刑,又怕外甥女当真在外受了委屈,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 冯芷凌急忙道:“姨母莫担忧,我很好,并未遭受为难。” 将心发慌腿发软的琪贵妃扶回房内,冯芷凌又亲手泡一道茶奉上,这才坐在贵妃身边,将这几日的事仔细说来。 见外甥女虽然消瘦憔悴了些,但步履平稳,神态冷静,行事还如往常一般章法,显见十分清醒康健。琪贵妃心里的慌和怕才稍稍退却,待听冯芷凌讲幕后掳她之人是李鸿越时,贵妃手一颤,险将杯盏倾在自己身上。 “姨母小心!”冯芷凌急忙伸手护住。 “无事。”琪贵妃定了定神,“只是没想到……老二竟有这等胆子。” 待冯芷凌将一切道尽,琪贵妃半晌未开口说话。 “您没事罢?”见姨母蹙眉久久不语,冯芷凌有些担心,“您是否担心二皇子他……” “谋逆祸国,老二倒没有这个能耐。”琪贵妃缓缓摇头,“凭他自幼无依无靠的身世,便是多年来暗中招贤纳士,也不足成气候。” 否则,怎会对一个有弑母之仇的后宫嫔妃无可奈何。 “太子殿下有圣上多年栽培支持,仁善正统之名不可动摇;老三好功,身后靠着好母妃好外公为他千方百计打算,也勉强谋得个贤良才能。”琪贵妃唇角勾起冷笑,“要论人心也好,论能耐也罢,老二哪一样拿得出手?” “更不要说……”事到如此关头,琪贵妃也不再隐瞒,“老二并非圣上亲子。” “这!”这一回倒叫冯芷凌惊住,“怎么会……” “寻常确实难以想到。”琪贵妃道,“先前并非有意瞒你。实乃血统混淆着实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姨母为自己一点私情考虑,便没对任何人说过此事。” “绝不是姨母不信若若。”琪贵妃急急补充。 冯芷凌笑道:“姨母放心,我晓得。” 虽说她绝不会将此事肆意传扬,也不会因此嘲笑圣上,但如此私密之事,想必他并不会乐于叫人知晓。 姨母从不欺瞒她,偏偏在圣上这件事上如此小心周全,果然很会顾及所爱之人的感受。 她对圣上如此,待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琪贵妃摸了摸外甥女乌黑的发顶:“既你已平安归来,姨母便放心了。想来你家郎君也会很快归府,既如此,姨母便不在此叨扰,方才你说的事儿,我还需与圣上好生盘算。” 言下之意便是要回宫去。 冯芷凌有意挽留。她很舍不得琪贵妃,更不要说鲜少有机会能在宫外与琪贵妃相处。可近来不大安平,姨母在宫里待着反而更好。 梦中李成哲杀入宫廷之事并未波及深宫,旁人不提,琪贵妃乃是十几年后因病去世。那么这一回,想必后宫也仍然安全罢? 思及此,方想起宁煦所说“贵妃病危”之事。冯芷凌又忙拖着琪贵妃叮嘱:“姨母回宫之后,闲时多叫太医上重华去,把脉诊审,四季不可缺。” 这话头转得琪贵妃有些莫名,好笑不已:“好端端地说这些作甚?倒是你需好生补养。” 冯芷凌板着脸:“反正您得听我的!” 琪贵妃屈服:“好,姨母回去便叫金姑姑惦着这事儿,可能放心了?”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欲别离时,忽闻房外杀声震天。 冯芷凌疾起身,正欲推门去望,外头有个浑身浴血的禁卫踉跄跌了进来:“夫人……请快同娘娘一起离开嵇府!” 府卫伤得不轻,口中溢血,却还忍着疼痛断续交代:“城里忽然出现许多兵卒,却并非将军所率队列……如今上京处处遭了封锁,府 中人手有限,恐怕并不安全。” 庭院外传来的金石之音更烈。屋内的冯芷凌已隐约望见远处混乱,当机立断将受伤的府卫拖扶起来,把房门掩住。 “可有将军踪迹?”她快语问道。 “将军自前日外出寻夫人,便再没有消息传回来。”府卫失血过多,面色已然苍白虚弱,“请夫人安心,内院诸精锐已集结待命,我等即便豁出性命,也会平安护送娘娘与夫人离开。” 冯芷凌沉声道:“外头情况如何,可有人知晓?若不清楚时局,只怕闯将出去也是涉险。” “此时,唯重华宫最安宁。”琪贵妃娉婷行来,垂首轻轻叹息,“上京城内情况且不明朗,外头或许还不如将军府内安稳。若非要寻一个适宜去处,便只有皇宫内。” 冯芷凌原本也有此猜测,却没想到琪贵妃亦信誓旦旦如此说法,心中有些疑惑。 自己仅凭梦中些许线索揣测,才知后宫未遭覆没。可为何姨母会说重华宫最为安宁呢? 琪贵妃不知她所惑,道:“事到如今,若若需随我进宫才行。”宫外不安全,她放心不下。 冯芷凌想要拒绝。 不知嵇燃人在何处,若她进宫,更难与他接应。 似是看出外甥女的忧虑,琪贵妃紧接着劝说:“若他在京,头一件事便是回宫护驾。你随姨母回宫,才更有可能遇见你家郎君。” 这般说来亦有道理,琪贵妃好劝歹劝,硬是哄着冯芷凌一道走了。 临走前,冯芷凌快步奔回寝间,将放在枕边多日的短剑藏进怀里。 她只会用弓,不擅使剑。拿在手里……图个心安罢! * 山郊空崖处冷风凛烈,一道格外高大的身影正在悬崖边良久伫立。 外出探查的下属轻悄从十几丈外跃身而来,在其人身后单膝跪地:“大人,仍是毫无进展。” 那人沉默着微微点头,一身劲装的下属便无声无息地退下。 线索断了……他本不该在这儿浪费时间。无奈上头有令,他必须得在这里。 到底是谁,无缘无故地掳走将军夫人?他出城寻她已有两日且余,已听闻上京城门封锁的消息,却不知城内究竟是何光景。 如今再领兵回城,恐怕城门未必肯为他而开……所幸主人临走前留下一锦囊,吩咐他据此行事。 或许里面会有巧登城门的妙法。 第139章 意动:泄杀机夫人帮我一个忙 将军府门已被拦堵,前院乱作一团。趁外头起事之人还未来得及将整座宅邸围困,几名府卫先带贵妃等人从后院小门悄然潜出。 “前面有弟兄尽力拖延,争取时间。”方才受伤报信的府卫也勉强跟随上来,“请娘娘与夫人快些往宫中去,他们或许支撑不了太久。” “来人与先前那波人打扮、武功都相似,我等正疑心他们是冲府中女眷而来。”府卫向两位女主子抱拳行礼,“小的需留此接应,便不再护送两位了。” 冯芷凌道:“你受伤颇重,不如与我们一道撤走。” 府卫道:“小人乃将军亲卫,受令守将军宅邸不可妄动。且如今情状,同贵人们一道去了也是累赘。” 他手中还握着长刀,面孔沾染赤红,苍白却眼神坚定:“请路上小心。” … 事发突然,阿金阿木只来得及牵一辆小巧马车,车中勉强可以挤进冯芷凌与琪贵妃、紫苑三人。临走前冯芷凌交待:“你们呆在家中留神自己安危,若见将军归来,便将玉牌予他,说是我亲口要求他莫孤身入宫。” 说话时,冯芷凌心中也没底气。上京如此混乱,以谨炎哥哥的脾性定要履行他身为武臣的职责,可还会记得她所说的宫中劫难? 若某人当真有不臣之心,欲起兵谋反杀进宫中……只要不轮到嵇燃以命犯险,谁去做诱饵都可以。 谁去当那个必死的替身都可以…… 冯芷凌秀眉紧锁,脸色沉郁,眼眶却微微发红。 原来人只要有了私心,就能轻易变作一个昔日自己都看不起、枉顾旁人生死的小人。 可如果非要如今的她做选择,冯芷凌宁可梦中殒命之人是自己……也不愿她梦中没延续下去的后半段实现。 那是她的噩梦,是她决计不肯见的结局。 也是……嵇燃毁李成哲夺位大计,亦被李成哲手下擒获枭首,悬于城门外的梦中结局。 * “琪妃在宫中时,无人可以动她。难得宫外有机会,尔等却对本宫说失了手?” 皇宫中尚风平浪静,似乎宫外纷扰动乱全未波及此处。宫廷深处的女子声音却蕴满愤怒,杀意频现。 “啪”地一声,惠妃狠狠甩了眼前人一个耳光。 “娘娘息怒。”跪下复命之人,受罚也不敢还手,“实在是将军府中护卫森严,武艺高超,难以轻易得手,况且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杀手相助。” 惠妃冷笑:“区区一个无主坐镇的将军府,竟能折损于家百来高手。莫怪本宫说尔等无能,在朝中辩不过一个不通文墨的茕独子。” 此处便是辱骂嵇燃无父兄教养,乃孤身天煞之命。 惠妃胡乱出一通气,又含泪去内间伏身于榻边,哭道:“我儿,你可好些了?” 榻上之人,竟是正在昏迷不醒的李成哲。 一个时辰之前,他面色还如死人一般灰败。好在宫中太医妙手,硬将流血不止的三皇子救了回来。 如今人虽还气息虚弱,身体至少略微回温,脸色也稍稍红润一些。 只是他仰卧的位置左侧,锦被不自然地凹陷下去一块儿。 惠妃一见便伤心不已:“我的儿,究竟是谁对你下此毒手!”她颤颤巍巍欲伸手掀开去看,却又心痛不敢。 宫人奉她命令去寻三皇子来议事,大半日寻不见人影。惠妃心急,连连催促,待听得宫人匆忙回报的李成哲踪迹,惠妃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宫中侍卫最终在地牢暗门内找到了三殿下。被人发现时他已断臂血流不止,且牢门紧闭,从内推开不得。 闹得宫中一阵兵荒马乱。惠妃得知消息哀哭不已,慌张之中,不忘叮嘱侍卫掩盖消息。 “今日之后,若有半个知情的人在外面胡乱说话,误传消息,便拿你们的命去填他们的造孽。”惠妃厉声喝道。 亲信护卫低头领命而去。 皇子身残……今日三皇子宫中,只怕没有多少人可以活着走出来。 惠妃强自撑起精神,命人速速将朝中与于氏暗中往来密切的几位世家臣请来,又撰密信予李成哲手下,要他代儿子出宫一趟。 一解宿怨的时机,本就千载难逢。如今唯一的儿子又遭人重创……她若不心狠手辣得果断些,待李敬的长子继位,她的氏族在上京便没有好日子可过了。 … 宫外处处不安宁,宫中却还一片平静。只是守门的禁卫亦听说了上京动荡,此时正加强戒严。 见琪贵妃自宫外而来,禁卫急忙放行。 若是旁人贸然前来,此时必定无法轻易入宫。然而来人是圣上多年重待的嫔妃,宫中无人不晓她不是皇后胜似皇后,任哪个禁卫也没有胆量将琪贵妃拦在宫门外。 要是这位娘娘因此而出了事,待圣上知情,他们一干人等都没有好果子吃。 冯芷凌陪着琪贵妃仓促回到重华宫,只见后宫一切如常。金姑姑几日不见主子,也正担忧,望见她们一同回来,喜不自胜: “两位主子可还安好?” 琪贵妃白着脸:“闲话先莫寒暄。你在宫中,近来可听闻什么要紧动静?” 金姑姑迟疑着答:“老身这几日只顾在宫中为娘娘与姑娘祈福,旁的事权没留意。只是您急匆匆出宫去,这几日也不见秦公公来过问,着实奇怪。” 琪贵妃眼里泪快要滴落下来:“确实奇怪。” 她心绪大恸,连身旁冯芷凌焦急的声声呼唤也听不见。足过了数十息的功夫,神智才逐渐清醒。 恍然时,面上都是干涸的泪痕。 “姨母……”冯芷凌吓得一点也不敢大声,只能轻轻摁着贵妃的手臂,试图叫她找回来一点触觉,“您这会儿可好些了?” 方才姨母就像魇着了似的,让她和金姑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着急忙慌地使唤女官去寻太医来。所幸太医虽未至,她自己渐渐地恢复了。 “我没事。”琪贵妃气虚若无,“扶我躺下。” 太医来得迅速,一诊便皱起眉头。但贵妃的病症他并不敢随意论断,于是说得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冯芷凌气急:“若不敢开方诊治,便叫敢下手的人来。” 她按捺心中急切忧虑,安慰琪贵妃:“您别挂心,想必没有大事。” 有太医及几位宫人在侧,冯芷凌不敢公然妄言令琪贵妃如此失神的实情。 她只是揣测而已,但见琪贵妃刚才反应,大致也猜想到一些。 若真是她所想 的那般…… 冯芷凌垂头沉思片刻,对琪贵妃道:“姨母千万稳住心神,您若有事,可不止若若一个人心疼。” 琪贵妃忍住泪意:“姨母知道……你这是准备去做甚么?” 见冯芷凌起身三言两语叮嘱太医回去商讨药方,又叫金姑姑替她取先前留在重华宫的弓箭,琪贵妃不由惊惶起来:“宫外许多不知来处的兵匪之流,哪是你仗着自己三分箭术便可肆意妄为的去处?” “我并非要出宫。”冯芷凌沉着地道,“姨母尽管安心。” “若若去去就回。”她似乎下定了决心。 琪贵妃浑身无力,拽着她衣袖的手便被那起身的力道轻轻挥开。她想唤住快步离开的冯芷凌,一旁的金姑姑却拦住了她。 “娘娘,芷凌姑娘恐怕身上亦有自己解不开的结。”金姑姑黯然道,“她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您只要自己好好的,叫姑娘回来少些忧心就行了。” 她劝慰不了自家主子,只盼这些话能叫贵妃自己宽宽心。 琪贵妃似哭非哭地道:“旁人的生死我管不得,若若的命本宫还护不了吗?” 她深深吸气,将一口浑浊吐出才觉耳清目明几分,“本宫不知秦玉阳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他既不肯传信现身,就把他的人给本宫叫过来。” * 冯芷凌执弓快步行于宫道。 说来也怪,回宫时分明四处护卫如常,与从前毫无二致。现今半日功夫而已,那些宫卫居然都不见踪影。 除了少数匆忙畏缩路过的宫娥,竟没瞧见其他人。 没人也好。 冯芷凌心想,省过自己携带兵器被禁卫盘问的麻烦。 她实在心中不安,想去大殿那边看一看。 自从被李鸿越掳走,她与嵇燃似乎又近乎十日不见了。可这次短短数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叫她连短暂的思念都不够时间唤起。 圣上多日毫无音信,上京又忽然动乱……是否嵇燃殒命的那一劫也即将来临? “嵇夫人这是准备上哪去?”身后有人笑问。 冯芷凌立即搭弓回身,锋锐的银芒直指李鸿越眉心。 “阻拦我对二殿下有什么好处?”冯芷凌冷冷问道。 “保住夫人的命,对鸿越而言自然没有坏处。”他笑道。 “弓宜远战伤敌,近距却难占上风。”李鸿越悠哉开口,“不如您考虑考虑,将箭放下,我们再说话。” 冯芷凌盯着他看了一会,将手中弓弦松了下来。 李鸿越不藏拙时,看起来着实不像没练过武功的人。习武之人的气息、姿态,都与寻常人极不相同。 若他有意为难,自己是赢不了的。 见冯芷凌当真听话,李鸿越心情舒畅:“将军夫人果然很识时务。” 被他关在高阁中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识时务哄得雪蔷放下戒心、不留神叫她逃走的罢? “可惜芷凌无福消受二殿下的赞赏。” 收了兵器,冯芷凌的语气却没软下来:“想必殿下不是来寻我寒暄的罢?” “若只为寒暄,恐怕夫人没空陪鸿越胡言乱语。”李鸿越道,“我是想劝解夫人,不要掺和到皇宫这些是非当中来而已。” 冯芷凌冷冰冰道:“这同殿下有什么相干?” “宫中诸事,与我自然是有关的,只是与夫人无关。”李鸿越笑道,“若夫人当真舍不得离远些,鸿越倒有个主意……” “夫人帮我一个忙,便可免你家郎君未来忧患,岂非两全其美?” 冯芷凌不为所动:“芷凌何德何能,有幸叫殿下嘱托我去办事?”心中却暗暗更加提防。 他所说的“未来忧患”,莫非正指嵇燃殒命之事? 李鸿越不知她此刻正揣测自己是否也预知过未来,自顾自道:“此事需您相助,鸿越才能心愿得偿。”他嘴角擒着笑,眼神却隐含阴郁,“或者说,需要您的好姨母帮鸿越开开口。” 他竟将主意打在琪贵妃身上。 冯芷凌闻言悚然:“你究竟想要什么?”她直视李鸿越,“殿下曾与我说,为报养育之恩,一心要替枉死的丽妃娘娘查明真相,如今却还是被权势迷眼,忘却当年初心吗?” “正是因为我一日也不曾忘,才时刻惦记着要杀了那个狠毒的女人!”李鸿越压低声音,言语中的愤懑却无法掩饰,“我的查探已打草惊蛇,惠妃又生性谨慎,若无重重护卫傍身,绝不会轻易离开宫廷。这两年来,我多次想埋伏下手,却久苦于毫无机会。” “如今于氏谋事在即,若真叫她的好儿子杀了大哥,成功夺得皇位,莫说我再寻下手的机会,恐怕连自己将来活命都难。”李鸿越道,“不止是我,连你那个好郎君也未必能幸免于难。老三可是忌惮嫉恨他许久。” 原来是这般意思。听得他所言,冯芷凌反而松了口气。 梦中预见一事太过玄奇,宁煦知晓也就罢了,以他区区探花身份还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若一位皇族有此能力,便不好说会对时局造成怎样的影响。 见她仍未回答,李鸿越向前一步逼问:“如何?不必你与你姨母亲身涉险,只要以贵妃名义将惠妃引至重华宫便可。” 冯芷凌道:“若只要姨母的名义,你使唤旁人故弄玄虚,岂非一样可行?”她并不肯轻易答应李鸿越的要求。 转念一想,又觉纳罕,“为何非得是姨母来做这件事?” 李鸿越道:“若使诈便能骗得惠妃放下防范,此事哪里还需磋磨这样久?”他嗤笑一声,“若我除掉惠妃,对你姨母而言亦是好事。当年一介寻常妃子受孕,都能叫她狠心下手排除异己。照如此说,独享父皇恩宠多年的琪妃又如何呢?” 他冷笑,“难不成。你还真当惠妃是位安分守己的主?今日若不是我的人出手,你的好姨母早在宫外便被她的人挟持走了。” “机遇仅在此刻,夫人可想好没有?”李鸿越急切催促,“生人面孔,惠妃不会轻易相信。但若是重华宫中金姑姑以贵妃名义相邀,想必惠妃一定会来。” 惠妃与于氏对老三寄予厚望,必定按捺不住要谋事,再不动手,他更难报仇。 “原来是殿下派人出手 相助。”冯芷凌恍然,“此事的确该谢殿下,但请恕我无法答应,殿下与惠妃的恩怨,不该叫我姨母掺和进来。” 她后退几步,想撇开李鸿越绕路离去。京中风雨欲来,她得设法先找到嵇燃。 李鸿越道:“讲礼不成,便莫怪鸿越冒犯。” 他伸手想抓冯芷凌。手中有她在,不愁琪贵妃不肯配合。 远处却有暗芒转瞬即来,将无心防备、闪避不及的李鸿越虎口划裂一道血痕,将他逼退数步。 李鸿越猝不及防:“何人!” 三名身穿灰衣、佩面甲的武人即刻跃出,将冯芷凌严实护在身后。耳闻熟悉脚步与佩饰叮铃,冯芷凌回头,惊喜道:“姨母?” 琪贵妃走到外甥女身旁:“许久不见,二殿下。” 李鸿越皮笑肉不笑道:“鸿越见过贵妃娘娘。” 琪妃手中竟有如此人手……恐怕又是父皇暗中予她的照拂罢? 琪贵妃道:“二殿下当我重华无人?竟在宫中便想对若若出手。” 李鸿越道:“娘娘误会。” 心中却叹气。因在宫中不好嚣张,他这回并未随身多带人手同行。心想凭自己武力,要制服一弱质女流应当不难。 没想到是自己太过大意,竟叫琪贵妃有机会赶来阻止。 李鸿越转身要走,琪贵妃却道:“二殿下且慢。若事情真如你先前对若若所言,这个忙本宫愿意帮。” 冯芷凌讶然,不赞同道:“姨母!” 琪贵妃摆了摆手,将外甥女的万般疑虑都堵在唇间:“非我有意介入旁人因果,也并不是对惠妃家族权势心生畏惧。实在是……”她垂首叹息,“初入宫时,多亏丽妃心善相助,叫我避免祸患。” 当年若不是那小秀女好心,恐怕初入宫还懵懂不知人间险恶的她,早就化为宫中一抷黄土,掩骨埋踪,无人得知。 “故逝已十多年许,宫中竟还有孩子惦记她。”琪贵妃眼角微微发红,“当年事,所害不止一人性命。若当真有冤仇未了结,该是本宫助一臂之力的时候。” 第140章【正文完】 第140章 浪成:微澜隐渐行渐远「正…… 李成哲在闷痛之中醒转,惠妃见他终于睁眼,喜极而泣:“成哲,你可感觉好些了?” “母妃……”李成哲虚弱地开口,“儿子怎会在您宫中?” “你出了事,不在此处又叫母妃如何安心?”惠妃哭道,“究竟发生甚么,你竟在自己宫里伤得那样重?是谁,谁有这样的胆量伤你!” 李成哲闭目不语。 他该如何?若叫母妃知道他一意孤行仍在搜查君儿不说,甚至还因不察被她刺伤,恐怕母妃更要责备于他。 “你为何沉默?莫非不知是何人下手不成!”惠妃气急道,“在你宫中地牢的人,你怎会不知是谁?” 李成哲皱了皱眉:“您别再过问了。” 他翻身想起,身体却使不上劲,左臂还有一阵刻入骨髓般的锐痛传来。 惠妃慌张去摁他的肩:“你莫乱动。” 含泪想告知他真相,却又嗫嚅不敢开口。 李成哲见母亲神色哀悯心痛,强忍着不往自己左臂去瞄却又频频欲看时,已觉不善。 他面无表情掀开锦被。果然左肩之下空荡,连袖筒也被剪去,只厚厚包裹着药膏与白纱。淡淡血气随着药味一同散发出来。 惠妃连忙安慰:“莫怕,莫慌。你父皇身子早无力回天,先前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其余几个皇子也不争气,这天下不是你的,又还能是谁的呢?外公他们现已万事俱备,只待今日拿下李天昊,你继位之事便再无人置喙。” 李成哲呆怔片刻,才慢吞吞道:“朔朝何曾出过残废的君王?” 说话时,他牙齿都在颤抖,仿佛才从天寒地冻中醒来不久。李成哲一生顺风顺水志得意满,风头甚至夺过长兄太子一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成残缺之身。 惠妃咬着牙道:“你只管放心。事到如此地步,我们母子不争下这口气来,只怕也活不长久。若能得大宝,又有谁敢掀开龙袍探你体状?” 只要能赢,待李成哲继位,少一臂又算什么了不得的缺陷? 李成哲神思恍惚,躺了一会才慢慢道:“扶我起来。” 惠妃道:“伤口才止血不久,你要乱动,更加不利愈合。” “此臂失却也就罢了,莫非我李成哲连站也不配站起来吗?”他面无表情道。 惠妃不敢叫他置气,只好命宫人试探着扶儿子起来。 “在地牢中发现我时,身边没别人么?”李成哲将自己手下唤过来问。 惠妃道:“不必再为难他们了,母妃听得你出事,已将事发时周围下人都拷问过,竟没人知道你在地牢,也没人见过行凶者。” 君儿是他深夜命亲信押送进地牢的,自然宫中寻常奴婢不得见。李成哲不搭理惠妃的话,将手下盘问吩咐一番,便要往外走。 他的伤虽然用了上好的伤药,血已完全止住,惠妃的太医也为免他醒后伤痛,加入麻药裹敷了断臂处。然而骨肉齐裂乃何等剧痛,本人行走时怎会毫无察觉。 好一个君儿!李成哲痛得心中恨意滔天。 君儿在他身边陪伴多年,性子娇弱可怜,叫人无意设防。李成哲那日万万想不到她有如此胆量,竟拔出利刃从他身后刺来。 李成哲恰好那时欲回头,余光瞧见锋芒便觉不对,勉强向一旁躲闪。没想到君儿身上除了武器还有迷药,见一击不中,当机立断将掌心药粉朝李成哲面中撒出。 那药粉能瞬息叫人失去神智。李成哲眼前一花,头脑即刻昏沉,失去意识前却更加用力死握君儿纤细手腕。 不能又叫她逃走了。彻底晕过去之前,李成哲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 … 看在多年缘分上,他待君儿还算手下留情,却不料君儿如此心狠手毒,为了自他手中逃脱,竟活生生断他一臂。 不顾惠妃及手下拦阻,李成哲面无表情唤人去备马。 “你疯了!”惠妃匆匆追出来劝阻,“听母妃的话好好待在这儿。诸事兼备,待于家谋定大事,尔便可坐享其成。” 李成哲冷冷道:“主帅未至阵前,怎可称是‘诸事兼备’?” 要夺李天昊的位,也得他亲手去拿。 儿子一向骄矜狂傲,惠妃无计可施,只得命人速速跟去。 连番折腾下来,饶是惠妃一向自诩重视修身养性,也难免倍感心力交瘁。正欲回房召宗族之人过来商议进展,外头宫娥来传:“娘娘,金姑姑来了。” “金姑姑?”惠妃疑心自己听错了,“重华宫那位?” “正是。”宫娥道,“说是贵妃娘娘有事相商,请您移驾一见。”并将琪贵妃手谕呈上。 惠妃望着那叠方正的淡色丝帛,并不去接:“仙子召见凡人,还真是万年难得一遇。”她语带讽刺,“莫不是猜着了什么,想叫本宫对质不成?” 可她并不信宓云栖有此等能耐……离了李敬的琪妃,又算个什么东西? “既是贵妃相邀,怎能不给她几分颜面?”惠妃命宫娥为自己添妆,“本宫且去重华坐一坐,叫于阁老几位晚些再来。” * “方才还急赤白脸的要走,姨母拦也拦不住,如今又不肯了。”琪贵妃正在宫中嗔怪外甥女,“重华宫的地盘,你担心甚么?” 冯芷凌板着脸:“非得邀惠妃来此吗?”她极不虞地橫了李鸿越一眼。 李鸿越意外得了琪贵妃松口相帮,心情愉悦,有人对自己颇有意见也无所谓:“若去别处,便没有叫人不起疑的理由好支开惠妃身边侍卫。” 他正色道,“若嵇夫人有急事要办,尽可去。重华有如此高手坐镇,难道还怕鸿越能对娘娘不利么?” 说着,李鸿越看了一眼暗处。 以他的内功,竟对那几个灰衣男子的呼吸毫无察觉。凭琪贵妃孤身入宫的身世,不应有如此能耐,想必这些人都是父皇李敬的安排。 倘若父皇当初对丽妃,或者说对后宫有半分待琪贵妃的上心,恐怕惠妃未必敢那样张狂罢? 他不动声色地苦笑。这种问题……事到如今自然不会再有答案。 冯芷凌不放心贵妃,却又心急于验证嵇燃踪迹。琪贵妃见她坐立不安,忍不住叹气:“你待去哪里,我使人同你一起便是。” 说罢,便命方才三名灰衣武者护卫冯芷凌。 冯芷凌道:“我哪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不敢离开?姨母将人手给了我,重华宫岂不是更不安全!” “依鸿越看,在这宫里头,重华宫只怕比养心殿还安全些。”李鸿越笑道,“夫人究竟挂念什么事儿,如此忐忑浮躁,倒不如去办完再回来安心。” 琪贵妃也道:“你还怕姨母在自己宫中被那惠妃所害不成?只管放心去罢!横竖人留在这,心里也是惦记着你家郎君的安危。” 琪贵妃总算是看出来了,外甥女急躁得坐不住一 会,无非是担心宫外动乱,嵇燃回来以身犯险罢了。 冯芷凌嘴硬:“他习武多年,足以自保,哪里需要我操心?” 原来是为了那个嵇燃……李鸿越面上笑意收了几分。 琪贵妃还待再说,重华宫门外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飞跑进来:“娘娘、启禀娘娘,大事不好!” 他气都喘不过来,断断续续才将话说明白。待小太监将宫门已被逆贼包围等情况一一说来,琪贵妃与冯芷凌不由面色愈发沉肃。 “果然……圣上多日不出现,朝中唯太子一人主持,这些人便忍不住了。”琪贵妃冷笑,“真当我大朔的太子软弱可欺不成?” 李鸿越在一旁微笑着不说话。冯芷凌忍不住看他一眼,心想李鸿越心眼这么多,又颇擅长隐忍伪装,必定也是看不起自己那个性情温吞,年少时甚至有些迟钝的长兄殿下罢? 仿佛看破冯芷凌所想,原本并未将脸对着冯芷凌方向的李鸿越忽然开口:“鸿越并非随意轻视兄长的鲁莽无礼之人。” 他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叫一旁的琪贵妃等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为自己辩白几句。”李鸿越笑道,“毕竟娘娘与我母妃乃旧相识,又肯冒险相助鸿越,鸿越自然不希望被娘娘误会我是那等小人。” “你是与不是,本宫倒不在意。”琪贵妃淡淡地道,“各人命途不同,养成如何品性自然也有缘法。只要不造无缘无故的罪孽,轻狂或散漫都不算甚么过错。” 李鸿越怔了怔,笑道:“娘娘果然是个妙人。” 冯芷凌抿了抿嘴。姨母只说轻狂不算过错,可没说轻浮不算过错。若圣上在此,恐怕会命宫人将这个儿子乱棍打出去 噢……她想起来,李鸿越并非圣上亲子。 琪贵妃早知他素来便是言行无状的模样,也不计较小辈冒犯,继续道:“本宫是看在丽妃的份上,才肯出面。但你可想好,惠妃再是不堪,也是你父皇的妃子……” 言及此,想到不知生死的李敬,琪贵妃默默住了口。 李鸿越道:“娘娘放心。若是寻常情况,鸿越哪怕一心报仇也不敢如此莽撞,可如今于氏遣人逼入宫中意图谋害大皇兄,谋逆之罪无可赦免,任我如何处置惠妃都有理有据。” 琪贵妃正垂下眼帘,忍去即将泛出的泪意,闻言疑惑抬头:“方才小侍官来报时,并不知谋逆之人为谁所派,二殿下如何知晓?” 李鸿越神色如常:“老三那点心思昭然若揭。何况惠妃身后有诸多世家同于氏牵连,正待大好时机放手一搏,鸿越只是顺其自然猜测罢了。” 冯芷凌并不大相信他话中故作不知情、替自己开脱的意味,但此时亦顾不上去验证或辩驳。既然姨母选择暂时与李鸿越作同一战线,她便不宜当面再多说什么。 只是想起几日不知踪影的嵇燃,仍难免担忧。冯芷凌低头想了想,对琪贵妃道:“还是依姨母所言,借一两位护卫予我,让若若好去前殿探探情况。” 既知宫中也起动乱,琪贵妃怎肯叫她冒险?不由蹙眉阻拦:“为何偏要去前头,危险得很。你若实在不放心,姨母另遣人替你去察看。” 冯芷凌道:“姨母有所不知……若不能亲自去,我着实安心不得半分。” 思及梦中李成哲唤人要将嵇燃枭首示众那一幕,她心中便隐隐地痛,既惶恐于假设这最坏的局面,又忍不住地频频想起。 琪贵妃见她嘴唇紧抿,神色严肃得连面容都苍白起来,似乎另有隐情叫她格外牵挂,自己再执意阻止,反倒不近人情…… 她并非那等顽固长辈,又向来疼宠冯芷凌,哪里忍心看外甥女这副模样?只好退让:“若情势不对,立即回来。”又将三个灰衣高手仍派给她驱使。 反复叮嘱,“可不许你擅自出宫。” 冯芷凌点头应下,又推辞道:“姨母身边总该多留两个人。” 贵妃淡淡道:“重华宫这位置比前殿安全得多,且不止靠明面上一二高手保护,此时又有二殿下在。你只管搁下心,快去快回才是正理。” 冯芷凌只好答应。 正要走时,宫中女官通传惠妃已至重华宫外。 琪贵妃道:“尔等护着她从侧门走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莫叫若若与惠妃打上照面。 … 惠妃随金姑姑一同踏进来时,只见琪贵妃身居主位,正端茶啜饮,见她来了,便同以往一样温和地吩咐宫人赐座。 惠妃假意试探:“多日未能给贵妃娘娘问安,实在是臣妾失礼。” 贵妃虽然位分比她高,却并不爱摆高人一等的架子,后宫中无甚波折,李敬也少来。贵妃乐得疏于理事,平素并不会额外要求她们这些妃嫔问安。 今日这情况却不太对劲,莫非当真叫她知晓是自己派人前去试图截掳不成? 但见贵妃神情,又如以往一般和善,倒不似兴师问罪的模样。 琪贵妃微微笑道:“今儿不知为何心慌难安,本宫便想找个体己人来说说话儿。这后宫之中,唯惠妃最是见多识广、心思细腻,便使人贸然请你过来,希望未打扰你今日正事才好。” 惠妃一面揣度,一面应答:“娘娘看得起臣妾,乃是臣妾的荣幸。” 琪贵妃又道:“近日圣上许是龙体抱恙?竟多日未上早朝,叫本宫亦忧心不已,想必后宫诸位姐妹也是一般心情。”说着愁容满面。 惠妃下意识道:“贵妃说笑了。若圣上的近况连您也不知晓,这后宫中再无人知晓。”话出口方觉不大妥当,急忙掩口,“贵妃一片赤诚之心,想必圣上定也明白。后宫诸人定以娘娘马首是瞻,还请您不要挂心。” 琪贵妃悠然叹:“你果真是宫里头最细致贴心的,怪道本宫今儿特地唤你来。” 惠妃勉强笑了笑。 她左右顾盼,重华宫中似乎并无异象。可不知为何,仿佛有股令她倍觉悚然的阴寒之感一直跟随着她。 见她不安情状,琪贵妃笑道:“惠妃妹妹为何如此拘谨?虽说本宫爱躲懒,少叫你们来,也不至于这般客套生疏。” 说着,她亲自从座上走近前来,忽然伸手向惠妃鬓发拂去。 惠妃僵硬着身子,头微后仰着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琪贵妃从她头顶取下来一物。 “如今秋来早,宫中竟有丹桂遗香。”从惠妃发簪中捏来一粒赤金小花,琪贵妃叹道:“见此物,倒叫本宫想起个人来。宫中人来人去了无痕迹,不知惠妃可会记得?” 见她不过替自己拈一粒落桂,惠妃稍安下心:“不知何人叫贵妃娘娘惦记至此?”她赴邀至此陪琪贵妃说话,心里却不耐烦起来。 惠妃在后宫中协助筹谋,按兵不动,只为大事将成时出面前往金銮殿伪作鉴证。原本今日凌晨匆匆要寻儿子,便是因于氏宗族中人已探得李敬毒发不治、其亲信秦公公正欲设法将灵柩从隐寺暗中运回的情报。 一时寻不见李成哲人影,此等良机又不可错过,若待秦玉阳带着李敬龙体与圣旨同回,再想偷天换日恐怕更难。 惠妃这才于情急之下立即与幕僚决议,要派人围杀护送天子灵柩回京的卫队。只是她万万想不到,此时李成哲竟已在自己宫中负伤昏迷…… 愈想愈后悔自己头一热便来重华探琪贵妃的底,早该借故推脱才是。惠妃人在重华宫,心却惦记着方才负气离开的儿子。 “娘娘问的是昔日疏月宫的主人。”李成哲自屏风后走出,“贵人多忘事,恐怕惠妃早就想不起来了罢?” “二皇子……”惠妃仓皇站起,“缘何在此却不出声?” 心中却隐约明白那股不善之意从何而来。疏月宫,正是当年丽妃所居之处。 来者不善。惠妃万没想到琪贵妃竟在此刻与李鸿越联手,她转开眼神:“原来重华宫有客人,臣妾在此便不合适了。”有意借故告退。 琪贵妃轻笑了笑:“今日非是本宫寻你,正是二殿下有要事想同惠妃面证 一番。既是你们的私事儿,本宫便不在此扫兴。” 金姑姑立即上来扶贵妃,连随侍的几位宫中女官也无声无息地随之退下,片刻便只余惠妃与李鸿越二人。 李鸿越笑道:“看来鸿越还需耽误惠妃娘娘些许时间,请您先落座罢。” 他眼神里却连丝毫笑意也无。 * 多亏有琪贵妃所予的几位灰衣人随身护卫,冯芷凌才得以顺利往养心殿方向而去。 宫中各处禁卫早已不见身影,愈往前去,愈见诸多打斗与鲜血痕迹。冯芷凌疾步时见道旁草丛中有侍卫尸首,心中更加紧张起来。 灰衣护卫查验一番,禀道:“确是内宫禁卫之一。” 先行前去的另一名护卫折返回来:“入口已被围堵,夫人若想自养心门入殿,恐怕不能。” 冯芷凌急切问:“你方才去查探,可能望见内殿是否有人?” 按梦中轨迹,事发时嵇燃伪装太子踪迹,此时或正隐于养心殿之内。 护卫道:“敌寇势众,小的未敢随意靠近。若夫人有意要进殿内一探究竟,请随我等来。” 绕行至数百丈外的一处配殿墙角,灰衣护卫伸掌抓握,竟硬生生将一块毫无凸起、无处借力的石板抓起,露出底下黑黢的暗道。 冯芷凌忍住倒吸一口凉气的冲动:“几位究竟何等身份,怎会知晓此处暗道,它又通往何处?” 护卫答道:“我等乃圣上亲派,今后尊娘娘令如圣上无二,请夫人只管放心。此处可通向后殿东围房,若夫人有意要去,这便是目前唯一通路。” 他们几人若非要杀入养心殿,并非不能。只是带着一个不通武功的冯芷凌,第一要务便是护她周全,不敢放肆。 “既如此,便有劳为芷凌引路。”冯芷凌道。 见有一灰衣护卫当先踏入,她毫不犹豫紧跟而上。 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行走了不知多远,待护卫运力推开出口处石板之后,冯芷凌从暗道内钻了出来。 此处围房在养心殿东侧,距主殿还有些许距离。冯芷凌出来后环顾周围,问灰衣护卫:“此处既留有暗口,是否危急时亦能从此处逃脱?” 护卫道:“若知此处门道,又有足以抓起石板的气力,自然可以用这地道。只是此乃宫中绝密,寻常人并不知。” “我不会对外泄露。”冯芷凌冷冷道。 她转身向大殿方向走去,心口却直发寒。 若此处有暗道可以逃生,梦中嵇燃又是为太子筹谋布局而来,为何非得在此直面叛军、以致殒命? 眼前尚且来不及顾虑此事,得先确认他是不是真在此处为太子守护。 冯芷凌从侧面悄悄进入养心殿,眼前景致恍然如梦。 虽说回京后在宫中陪贵妃住了许久,但这养心殿她从未来过。然此时此处,空荡的大殿与熟悉的庄严辉煌叫冯芷凌如回梦里。 她信步朝外走,果然在还未踏出殿门前,便望见殿前那个熟悉的武将背影,手执一杆银色长枪,正要与殿门处纷纷涌入的兵士对峙。 “谨炎哥哥?” 她喃喃出声,低语轻不可闻。原本照此说来,以那人的距离不该听得见,偏偏这时那人恰好微侧了侧头,回看周遭一眼。 冯芷凌愣了。那人面佩钢甲,看不清本来面目。可面甲镂空处隐约可看出侧面些许轮廓,与她所以为的那个人并不相似。 此人不是嵇燃。 * 敌阵落定,当中一人策马而出。甲胄金贵,玉冠华翎,正是李成哲。 只是他面色苍白,与冯芷凌所以为的意气风发之态全然不同,坐在马上的姿态也有些僵硬。 “满宫禁军,莫非只余你一个?”李成哲扬声喝道,“凭一人要如何拖延,不如叫废太子出来见孤。” 李天昊此时,应该正在养心殿内代李敬执理政务才是……只要继位诏令还未公布于天下,他李成哲便有的是机会,待他登基为帝,父皇最后属意哪个皇子亦只能由他落痕史书。 那银甲覆面的将领闻言,浑身轻轻颤抖。冯芷凌在后只能望见他伫立的背影,但不明白究竟发生何事,叫此人如此做派。 李成哲却看出此人正在嗤笑于他,不由大怒,气血上涌。他挥手喝令属下,先擒拿殿前此人,再搜查太子身影。 震天杀声反从身后传来,叫李成哲所率叛军猝不及防。李成哲勒马回身,一支利箭悬空直冲面门,逼他不得不仓皇闪避。马儿受惊,蹄步焦躁,将上身本就辛苦平衡的李成哲跌在地上。 利箭自他眼旁掠过,划破了李成哲鬓侧。 殿前那人与冯芷凌见状,都不约而同先向前走了两步。李成哲自马上摔落,才叫人看出来他竟已失了一臂。 先前见过他还好好的,缘何忽然受此创伤,且毫无消息传出? 冯芷凌震惊不能言语。 那佩银色面甲之人终是忍不住,仰天大笑:“妙极!妙极!你亦有今日!” 冯芷凌觉得这人的声音倒有点像李鸿越……但李鸿越还在重华宫要对付惠妃,决计不可能转瞬来此。 李成哲闻声蓦地回首:“你竟然……” “我竟然好好地出来见你了,三哥。”那人卸下面甲,笑道,“横竖今日在此的人也活不了,你便是能认出我又何妨?” 李泽珩…… 因意图谋害父皇而要入宗人府一辈子的罪人,凭什么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 李成哲瞳孔微微放大。 李泽珩并不同他废话。援军已至,何须再与必败之人多费口舌? 能有机会亲自与他清算,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差。 … 身后灰衣护卫轻轻上前:“夫人,刀枪无眼,当心伤了您。若您想寻的人不在,便回去罢。” 冯芷凌下意识道:“等等。” 眼前这般局势,她何须担忧自身安危?只是她原以为应在此的那个人…… 仿佛与冯芷凌心有灵犀,她才惦念不已的人恰驾马而来,径自冲向养心殿阶前。马蹄未停,嵇燃已经飞身一跃,落在冯芷凌面前。 三个灰衣护卫显然认得他,见嵇将军到来,便不约而同地退后半丈,将空间留给久别重逢的夫妻二人。 “若若!”嵇燃的心都快从喉间跳出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又怎会此时出现?”冯芷凌难得直愣,还未从方才与预料全然不同的变局中缓过神来,“我以为……那个人才是你。” 她说得颠三倒四,嵇燃却立即反应过来:“那不是我。”他说的是李泽珩。 “那是五皇子。”嵇燃怕她见外头混乱会不适,揽着她先进养心殿内避一避血气,“有你千叮咛万嘱咐,我怎敢违抗夫人命令,执意以身犯险?” 冯芷凌恨恨锤他一拳:“少拿我做文章。” 从前同他说宿命之论,这人还不肯听,直说自己职责在身不能避免…… 嵇燃握住她的手,苦笑:“怎么会?有你知天命而反复提醒,这次必然要做万全打算。” 原本知惠妃等人心怀不轨,一旦知晓李敬情况便会发动在即时,嵇燃是准备自己亲自入宫作饵,来诱他们动手的。 李天昊闻言不大赞同,但麾下幕僚也赞赏嵇燃提议,说若非如此,唯恐于氏谨慎,不信太子还在宫中。且此事需可信之人配合,方能成事。 此番已有万全准备,城外援军亦已提前调动,不必担心嵇将军以身涉险。就在太子将被劝服时,忽然出了嵇夫人无故被掳之事。 李天昊不得不疑心已有人正猜测他的谋算,有意针对自己这员干将,更加不舍叫嵇燃自己入宫冒险。若要以身诱敌,换旁人假扮并非不可行。 争执不下时,李天昊忽然想起来一个人。 被李敬勒令关在宗人府,永不得放出的五弟李泽珩。 李泽珩降罪得不冤。他虽是受了旁人怂恿,但的的确确狂妄行事,认为自己有把控朝政的能耐。李敬未杀他,已是留足父子情分。 只是李敬不杀他,也不会放他。李泽珩后来的命运,只能交由下一任君王来定了。 思及此,李天昊叹了口 气,阻止嵇燃与幕僚等人的劝说争辩。 若五弟还认他这个大哥,将来肯服从新君,再给他一个机会未尝不可……他就这么一个弟弟亲昵些,终归是舍不下的。 但这次,他会好生管教约束。 … 嵇燃将冯芷凌被掳后许多事匆忙说来,她这才明白为何事情变为今日这模样。李鸿越的意外之举,竟叫后续多番安排变了波折。 她恍惚想起,自己还曾担忧自己预知后的举动将如萍生澜涌,导致事态连番改变,令人无法预测防备。 如今看来,似乎带来的都还算好事? 嵇燃笑道:“好若若,你是我的福星,怎还用担心那些没用的顾虑?”不顾还有隐卫在侧,他将人搂进怀里,“若非你,或许今日命丧于此的人,确实会是我。” 他说起此事,冯芷凌才想起自己方才心结:“谨炎哥哥,你可知养心殿有……” 她回头望了一眼,发现三个灰衣护卫早已不见踪影。 嵇燃:“暗道么?”若不知暗道,想必若若今日不能顺利在叛军包围之下潜进殿中来。 “是。”冯芷凌点头,迟疑着问,“你是何时知晓的?” “先前预备我来诱敌,太子殿下便告诉了我。只是皇宫中必定不止一条密道。”嵇燃道,“我也只晓得圣上居所这一处罢了,其他位置或许还有。” 冯芷凌略安了心。既然太子主动告知他此处暗道,想必不会抱着利用他、害他到底的心思去做此安排罢? “若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嵇燃十分敏锐,“可有不妥之处?” 冯芷凌想了想,便将自己顾虑告知。 “只是疑心病犯了。”她低头道,“总记得你在我梦中如何……我心想,若你提前知晓密道,不至于不能脱身才是。” 嵇燃默然许久。 “或许不该怪殿下可能隐瞒于我。”他想了一会,叹息,“若当真如你所言……也许是我自己没有选择这条路。” 另一个嵇燃,不过孤家寡人而已,满心只能惦念着如何协助明君保江山社稷。若有机会完成如此重要的使命,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必定要选最万无一失的法子。 甚至于……能有一丝机会杀了逆贼之首,这个险他恐怕也心甘情愿去冒。 只是这些琐碎又无关紧要的假设和心情,就不要叫她知道后细想了罢? 殿外声息渐静,嵇燃道:“或许有些太过腥气,为夫领你走暗道绕一绕罢?” 冯芷凌无有不可,只是仍忍不住反驳:“我并非没有见过这等场景,谨炎哥哥实在太过小心。”从京外回来时,将军府前的情况可并不乐观。 嵇燃道:“此事我也知晓了,幸好娘娘平安无事。” “说来倒要多亏二皇子横插一手,否则姨母被于氏的人带走,只怕凶多吉少。”冯芷凌一面走,一面同他述说近日分离后的诸事,“先回重华宫去,或许得替姨母收拾一番……对了,还有君儿和阿巍外出不见踪影,要在上京城内也寻一寻,回头寻个空得感谢许三和景公子,帮了我不少忙……” 她身旁的男子频频点头。密道昏暗,仍隐约可见互相依偎的两道长影,在烛火映照下轻晃着渐行渐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