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湿男鬼追妻实录》 1、光风霁月大师兄 阳春三月,春光灿烂。 三月初六,宜婚嫁。 自天光微亮,千玄宗上下便都忙碌起来,宴客如云似海,流水似地进入宗门,弟子搬了桌椅,在门前唱词贺礼,一调高一调长,比山头枝子上的鸟雀声音还要清脆。 弟子们穿着一水儿的同色系碧色衣衫,颜色从浅到深,位阶也是从高到低,侍女小童以及外门弟子端着东西上下忙碌,内门弟子坐在各座举起酒盏共饮,欢笑连连。 而在其中,唯有一人叹息。 “要是大师兄在,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 “什么大师兄在不在的,大师兄不就是今天成婚吗?”坐在他旁边的师姐闻言瞪了他一眼,掐着他的手臂狠狠拧了下,疼得对方龇牙咧嘴才松手。 “储良,大喜的日子,你可别扰了大家的心情。”另一边坐着的师兄弟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也跟着说他。 “我说的又没错。”储良喝得有些醉了,眼眶泛红,把酒杯砸在桌子上,哐当一声,“你们都觉得谢师兄和那万华宗掌门的儿子婚事好,可大师兄呢?大师兄他为了救我们死了,他那么喜欢谢师兄,要是看见今日场景,恐怕要恨死我们了!” 坐得近些的都是关系好的内门弟子,多少听到他的话,脸上笑意凝固,多了几分悲戚。 有个小弟子今年才入门,听着大师兄谢师兄这几个字听得云里雾里,疑惑地问自己的师兄:“大师兄不就是今日成婚吗?哪里来的还有大师兄?” 师兄压低声音:“如今的大师兄,也就是谢师兄是去年才晋上来的,原本他之前,还有一位大师兄,只是不幸在秘境为救人而陨落了,在此之前,他与谢师兄是道侣。” 小弟子恍然大悟,也不胜感慨,真是老天不作美啊。而最初开口斥责储良的师姐也怒了,指着储良骂: “那难道就让谢师兄一直守活寡吗!大师兄已经死了!往后成百上千年,你要谢师兄怎么活?他那么年轻,修为高深,难不成你叫他跟着一起去死吗?” “好不容易大家才劝得谢师兄宽心,今日大好的日子,你要是再闹,我就禀了师父,把你送去惩戒堂。” 众人也皆站在师姐那边跟着指责储良。 “大师兄走了三年了,谢师兄也该放下了,上次我还看见谢师兄在清风崖练剑后孤零零地站在那呢,如今也该有个人陪陪他了。” “谢师兄和大师兄感情深厚,想必九泉之下也会同意的。” “你要是惹得谢师兄难受,我们可饶不了你。” 储良被骂得抬不起头,喝了点师兄弟递给来的清水,脑子灵光了点,心下懊恼,出言道:“我这不是觉得老天太过分了,谢师兄……” “我怎么了?”清润含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众人抬头望去,见一着红袍的青年踏步而来,面如皎月,眼灿如星,盈盈春水,真是艳光四射,美不胜收。 他走至众人跟前,众人才回神,连忙起身行礼,喊:“大师兄。” 谢师兄全名谢春酌,真真是人如其名,春日之酒,光是看着,便已经看醉了。 “你们刚刚讨论我什么呢?”谢春酌看向储良。 储良脸红,结结巴巴,胡乱编道:“说老天太过分了,把您生得那么漂亮,把我生得那么丑,我……我觉得老天不公。” 此话一出,众人哄笑,连进来的宾客也都哈哈笑起来,气氛刹时变得火热。 谢春酌笑骂:“贫嘴。” 他佯怒失笑的模样也叫人为之倾倒,储良看呆了,待人往内里走,看不见影子,又叹气。 师姐见了给他脑袋一下:“又叹什么气!” “我叹那万华宗宗主的儿子配不上谢师兄!就长着一张好脸,一无是处!”储良恼怒不服。 他骂完,又怕师姐打他,怂怂地缩肩膀低头等了会儿,却没等到熟悉的痛感,他疑惑抬头,就见师姐怔愣片刻,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 台下一切谢春酌尽收眼底,他当然知道他没出声之前储良他们在说什么,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即将迎娶新妻,成为正道魁首,整个千玄宗都将会是他的,连带着他妻的父家万华宗,也会成为他的助力。 笑容浮现在他那张雪白如皎的面容上,迎着璀璨的日光,春风得意,惊人的美丽。 底下人看他,竟觉满室生光。 “你这儿婿,当真是人中龙凤。”一受邀来此的外宗修士盯着台上人怔愣许久,直到对方抬起酒盏开始跟其他人说笑,才与坐自己身侧的万华宗宗主柳之问感慨。 柳之问得意一笑,“自然,这可是我千挑万选的好儿媳。” 修士揶揄:“我怎么听说是你儿子死活要嫁给他,不惜做妻呢?” 修士之间不谈婚嫁,只作结契,柳之问的儿子可是一个毫无根骨的凡人,听说最近才引气入体。 不过说到底,要不是柳之问多年无子,那孩子又找上门来,指不定现在在凡尘之间碌碌无为一生,如今嫁给大宗门的首席做妻,也是高攀。 修士见柳之问脸色不大好看,连忙转移话题:“这玉露酒我好久没喝过了,今天可必要一醉方休啊。” 柳之问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哼声作罢。 而另一边。 “春酌,今天可是你大好的日子,可惜你师尊……伤痛未愈,难以出席,你莫要怪他。”香仲仙子抬起酒盏,对着谢春酌表达歉意,后神色不忍,轻声叮嘱,“你以后定要好好与叩芳携手共进,莫要再记前尘。” 谢春酌作出伤痛之色,垂眸低声:“我明白的,师叔。” 香仲仙子拍拍他的手,叹息“不要再想他了。”眼中隐含泪光,却怎么也没能再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生怕谢春酌为此难过。 谢春酌垂着头,长睫颤动,似是失落,可睫下眸色冷淡,没有丝毫痛色。 他习惯了在其他人面前装出对那个人深爱至极的模样,这样才更容易获得对方留下的一切,只是这样,总叫他频繁想起那个人。 挥指一瞬,竟也叫人忘却一切了,那人的模样他也要记不清了。 真好。 谢春酌漫不经心地想,死透了的死人,不值得他记得。 再抬头,他又是一副黯然神伤又不得不强作镇定的模样。 “师叔,你不要再说了。” 香仲仙子愧疚,“是我多言了。” 宴席之上客人皆已坐满,新娘戴着红盖头被灵仆牵着走出,穿的是和谢春酌同款的婚服,姿态轻柔灵动,身姿纤细,可走进后,谢春酌发现对方比自己还要高小半个头,这让他并不是很高兴。 他讨厌一切比自己高的壮的东西。 不过看在对方身份的面上,他可以忍受一二。 谢春酌收起自己的不满,露出笑来,伸手去牵对方。 他的手修长皎白,骨节分明,如荷花花苞般,尖端透着浅淡的粉。 新娘似乎愣了一下,才握上去。 与谢春酌相比,他的手更粗糙、宽大,用力就能捏碎这细白的手腕。 “千里姻缘,一世情牵——” 唱词的仙人站在侧边,高声:“数株之栀子同心,九畹之芝兰——” “此为良缘,昭告天地——” “我,谢春酌。” “我……叶叩芳。” “结为伴侣——” 砰——! 门忽然打开了。 喜乐骤然停下,起舞的仙鹤飞鸟停落,众人朝前看去,忽地鸦雀无声。 谢春酌微微皱眉,不喜看去,想知道是谁破坏了他的大好日子—— “卿卿。” 他的笑容凝固。 “卿卿。” 逆着光,来人踏入门槛,乌发披散,面容俊美,惨白如鬼,一身乌衣,缓步而来。 “卿卿。” 那人的脸终于显露在众人眼前,在场有人猛地站起来,大喊了一句什么,像是喊“师兄!”。 谢春酌听不清了,他控制不住地感到了恐惧。 他不知不觉地松开与新娘交握的手,踉跄后退几步,神色惊惶。 而那人已然走进宴会中央,站在台下,停下脚步仰头看他,脸上浮现出笑,轻声问:“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2、光风霁月大师兄 石破天惊,骇人听闻! 这世道竟真有死人复活,诈尸归来一事! 随着那人的面容显露,在场几乎大半的人都震惊地打翻了酒盏,坐在谢春酌身旁的香仲仙子更是难以自控地失声喊了句:“玉至!” 闻玉至……竟然是闻玉至! 强烈的恐惧席卷而来,谢春酌几乎要喘不上来气,他恍惚间躲避退至屏风处,慌乱之中,脚下忽地踩到掉落的酒盏上。 猝不及防,他整个人往后倒,以为自己要闹出笑话,心中生恨又懊恼,却不料腰间多了一只有力的手,硬生生把他捞了回去,倒在对方怀里。 谢春酌诧异,抬起眼睫,与红盖头下清俊的年轻男子对视。 对方的脸被映照得红彤彤一片,一双眼睛却沉静而温润。 被谢春酌看着,男子弯起眼眸笑,喊他:“夫君。” 谢春酌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自己的新娘叶叩芳,只是这张脸,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 不等谢春酌多想,他的手臂忽然被抓住,一股大力袭来,径直把他往外拽去,投入了另一个冰冷且坚硬的怀抱。 “卿卿。”拽着他的人靠近他的耳畔,呼吸也是冷的,冷得叫谢春酌忍不住打寒颤。 “你为什么不看我?”那人问着,手抚上他的脖颈,从锁骨处往上,冷意毒蛇般攀延,直到迫使谢春酌仰起头。 谢春酌咬紧牙关,垂着的眼睫终于抬起,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 眉骨深邃,五官俊美而妖异,眼瞳黑且深,叫人不敢过多直视……皮肤如纸般惨白,透着股奇怪的湿润,他的皮肤、头发,似乎还缠绕着一副湿冷的气息,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谢春酌当初,就是把闻玉至杀死后,抛尸沉到了秘境中的深湖里。 死不见尸,这是他给闻玉至选择的结局。 可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闻玉至现在回来了! 谢春酌牙齿打冷战般咯咯作响,又很快镇定下来,因为他想到一件事,确定了毫无呼吸,失去了心跳,并且魂灯都灭了的人,真的会复活吗? 如果活过来了,又是原原本本的人吗?或者说,是什么野鬼妖魔寄生? 想清楚这一点,谢春酌如琴弦般绷紧的身体骤然软下。 他暗中松气,眼中闪动的碎光,种种表现叫抱着他的人看得一清二楚,真是让人恨不得为其生为其死。 “卿卿,你真是……” 哼笑声响起,谢春酌一惊,那只掐着他脖颈的手就已然往上滑动,抚摸他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红润的唇,轻轻摁动,露出内里一点湿润的软肉,啊……闻玉至忽然眯起眼睛,凑近,鼻尖嗅动,眼中流露出痴迷与怀恋。 “……好香。” 谢春酌提着心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闻言很想扇他两巴掌,但碍于香仲仙子在旁边,便暗中使劲儿想要推开他,眉头微皱,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喊:“玉至……你没死?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的魂灯都灭了,我们以为你……” 留白地恰到好处,哭腔泪音情感十足,叫人听了挑不出半分错来。 此时在场众人也如被一钟敲醒,魂飞回来,警惕地看向站在台前的人,注意到他漆黑湿润的长发,和那不肖人样的惨白面孔。 即使皮囊再像故人,内里若是装着恶鬼,他们也不能放任不管! 香仲仙子更是强行把谢春酌从闻玉至怀里拉到身后,眼眶通红,冷声问:“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在千玄宗地界上装神弄鬼!我师侄早已在三年前与秘境陨落!你……怎么敢冒充他!” 谢春酌添油加醋,红袖掩面,哽咽:“师叔,可能玉至真的没死呢?他……他还活着……”说着佯装上前,要重新扑入对方怀抱,被香仲仙子恨铁不成钢地拉住。 “你清醒点!别被骗了!” 众人也纷纷拔剑,对准闻玉至,喝声:“还不快快现原形!” 闻玉至面对众人剑光,也不慌张,而是径直坐下,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哪个是谢春酌酒盏的,直接准确拿起来,将里面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脸上还露出些许回味,感慨道:“没想到我闻玉至有一日竟也能喝上卿卿与其他男人的婚酒。” 他微笑着看向下座的几个人:“储良师弟,万春师妹,怎么,你们不是答应我要帮我看着卿卿,不让旁的男人近他身吗?” 储良握着剑的手不稳,颤颤巍巍的,他控制不住地喊了句“师兄”,被旁边的万春师姐一推,又红着眼眶喊:“大师兄已经死了!你别想骗我!”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是大师兄吗?”万春虽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但握紧剑柄的手攥得骨节发白,足以说明此时的心绪。 “当然……”闻玉至惨白的脸露出灿烂的笑,他撑着头,看向躲在香仲仙子背后偷偷看他的谢春酌,慢悠悠地说出最后两个字,“有啊。” 众人闻言皆迟疑。 香仲仙子更是放柔了语气:“那你快拿出来,免得叫人误会。” 谢春酌真是被他们气得半死,还说什么废话!这会儿竟信了闻玉至那家伙的话! 快点杀了他啊!要是对方真有备而来,这里一个人都逃不掉,一群蠢货! “那你怎么不早些回来?偏偏今日……罢了!”谢春酌亲自出手,他踏出一步,凤眼含泪,盈盈水光,好不可怜,“你快把证据拿出来吧,否则大家不会相信你的。” 提到今日,万华宗的人尤为不满,柳之问站出来,怒骂:“你莫不是哪家派来捣乱婚宴的!早不回晚不回,偏偏今日来!” 他率先拿起剑冲上来:“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人!” 谢春酌恨不得为这位岳丈喝一句好!结果那剑还未戳死闻玉至,一道剑光从外袭来,锐利惊人,带来一阵狂风,柳之问大惊失色,当即闪躲,那风来到闻玉至面前,又骤然消失,化作春风消散。 “玉至,三年,你终于回来了。” 如玉石相击般的悦耳声音传入宴中,沉稳的男声叫谢春酌心中狠狠一坠。 完了。 他耳边空茫一片,看着宴门外踏步而来的男子,白发如瀑,面如冷玉。 对方单手捧着一盏琉璃小灯,暗蓝色的火焰在其中摇曳。 闻玉至的魂灯,亮了。 谢春酌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但实际上,他浑身僵直,已然是骇得动弹不得了。 旁边传来声响,他僵硬抬头,闻玉至朝他走来。 香仲仙子识趣儿地让开。 在众目睽睽之下,闻玉至将那红袍玉人抱入怀中。 “卿卿。” 闻玉至埋首在他脖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呼吸混着热气,湿润得让谢春酌有种自己脖颈被狠狠舔舐过。 “你捅我的那一刀,好痛啊。” 闻玉至在他耳边呢喃,感受着掌下绷紧的躯体,攥紧那把细腰,自下而上地抬眼看他,看他颤抖的睫和盈出的冷汗,闷闷地笑。 笑声竟是快活极了! “所以我见到你,好高兴啊。” 好高兴啊,我从深不见底的湖水里,脱去皮骨,烂了心肺,终于,见到你了。 ——我黑心肝的伴侣。 3、光风霁月大师兄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谢春酌都不太记得了,他被闻玉至强硬地揽在怀里,寸步不能离,周围人说话乱糟糟一团,但对他而言都像隔着一层薄膜,传不进来,他满脑子想着:闻玉至真的活了。 他要怎么办?闻玉至会戳穿他吗?他会死吗?还是说……会被废除修为赶出宗门? 不、不可以,他不能走,他不能走…… 谢春酌垂着头,在袖袍之下的手攥紧,旁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心想是高兴傻了,闻玉至看破不说破,脸上盈着笑,侧头在他发上吻了吻,恍若他才是今日婚宴的主角新郎官。 师尊在众人之间看着,蹙眉说了句什么,谢春酌听不太清,抬睫看去,只看见对方白茫茫的银白眼瞳似乎闪过不悦的光,随后就提着魂灯离开。 这场婚宴也就此作罢,前人未死,后人怎么能再婚呢? 待他再回神,已是回到了自己的山头院中,红艳艳的喜事窗纸与纱帘,屋内龙凤烛台孜孜不倦地燃烧着……这是以前闻玉至送他的人鱼烛,被他报复性地拿出来当做新婚的烛火,如今却也被闻玉至提起来,端到床前桌上来,映照出他茫然苍白的美丽面容。 “卿卿,一别多年,你想过我吗?”闻玉至坐在他身侧,已然沐浴完毕,一身白寝衣,乌发湿润,面颊红润,俊美非凡。 可他握着谢春酌的手却那么冰冷。 谢春酌动了动唇,勉强勾出一个笑,声音轻如鸿毛:“当然想。” “是想我死了的样子吗?你说,是我活着好看,还是死了好看。” 闻玉至忽然较劲儿起来。 怎么样都不好看,丑死了,要说这么好看,碎尸万段看不出样子才好看。 谢春酌死死抿紧唇角,低着头一言不发。 而闻玉至看着他,又不说话了,抓起他的手开始摁着,强迫他抚摸自己的脸颊。 一下又一下,温软的掌心触碰到面颊皮肤,醉人的香气袭来,闻玉至不由眯了眯眼睛,松开手,骤然笑了一下,道:“来,你试着打我一巴掌。” 谢春酌怔愣,难以置信地看他,而后在他含笑的注视中,绷紧身体,下定决心后,几乎没用一点力气地在他脸上,相当于抚摸地拍了一下。 “卿卿,我跟大家说,是你杀了我好不好?”闻玉至乌黑的眼眸盯着他看了几秒,缓缓勾出笑。 谢春酌猛地抬头。 “然后他们会把你逐出师门,废掉根骨,你成为凡人,我就把你掳到秘境里,让你做我的鼎炉……” 闻玉至凑近他,鼻尖耸动,嗅闻,吐息幽冷,像鬼,像怪,不像人。 他攀附住谢春酌薄薄的肩膀,指腹摁压住那美丽的骨头……他的卿卿,没有一处是不美的。 顺着往下,战栗的身躯,胸膛、腰肢、小腹…… “我要日日夜夜让你下不来床,将你灌满,再让你怀上我的孩子……” “你做梦——!” 响亮的巴掌应声响起,这次不比上次,谢春酌暴怒下扇出的一巴掌,将闻玉至扇得摔在床上,唇角流出鲜血,滴在红艳艳的被褥,宛若晕开的黑点。 谢春酌站起身远离几步喜床,急促地呼吸着,一时间又怒又怕,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惶恐不安萦绕在他心间。 因为他知道,闻玉至说的都有可能变成真的。 他现在获得的一切都建立在闻玉至身上,无论是活着的闻玉至,还是死了的闻玉至。 他就像贪婪的小商贩,为了赚钱,用尽所有手段力气,获得了机会,将机会利用完之后,杀死,钉入地底做地基,再在其上建立属于自己的王国。 假若地基坏了,没了,那么他的一切也终将倒塌。 “哈哈哈哈哈哈……” 闻玉至趴在床上哈哈大笑,疯子似的,笑完了仰躺在床上,擦掉唇角血渍,凤眼微眯,半撑起身子,用手撑头,歪着头笑:“曾听说书人道:美人扇脸,首先袭来的不是疼痛,而是香气,果然名不虚传。” “……” 闻玉至有时候真的会叫人很想掐死他。 谢春酌不知道是松口气还是憋口气,总之,他不想再和闻玉至纠缠下去了,至少这一天这一晚,他想逃离,他要好好想一下要怎么处理一切…… “可是我说的不是假话。” 在他的手触碰到门时,身后的男人话音变了。 他慢悠悠地笑:“卿卿,你真的太不乖了。” 人鱼烛的烛芯发出“啪啦”类似于炸火花的响声,屋内一片安静,闻玉至坐起身,贪婪又湿冷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人。 他的卿卿啊…… 他卑鄙可恶的卿卿啊…… “玉至,我错了!” 怀里飞扑进一团秀骨玉质的美人,滚烫湿润的泪水滴落在闻玉至的脸上,噼里啪啦地像是在下一场未眠的雨。 美人面白如玉,眼眶湿红,花瓣般的唇发出动听可怜的哽咽。 “我在秘境中了幻镜,我以为是你不要我了,背叛我了,所以我一时情急才对你动手,我最爱你了不是吗?你知道的。” 谢春酌拉起他的手,抚摸自己遍布泪水的脸颊,打湿的睫毛一簇簇地粘结,上抬时可怜可爱地要命,小小的一张,花似的脸。 “我在宗门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爱我,我怎么会杀了你呢?” “那你为什么不叫人救我呢?”闻玉至的拇指轻擦那双美丽的,极其会骗人的眼睛眼角,轻轻地说,“卿卿啊,你还要跟别人成亲,你知道我的心有多苦吗?” “我……我只是太害怕了,我不想变成凡人……”谢春酌哭得更厉害了,他骑在闻玉至腰上,解开簪子,丝绸般的长发披散而下,在龙凤烛台光照耀下,恍若惊世艳鬼。 “我没有和叶叩芳发生过关系,是师叔他们怕我太伤心给我找的,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谢春酌细软的腰肢伏下,捧着闻玉至的脸,吐气如兰,“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唇将落未落,诱惑着,勾引着,让身下人受不住地服从。 闻玉至没有说话,随意搭在谢春酌腰肢上的手骤然发力,禁锢着,翻身而上,随后低头咬上那嫣红的唇,享受甜美的花汁。 …… 龙凤烛台光满堂,红帐翻滚玉如膏。 非也非也,醉是美人宵。 “……不要告诉别人……”美人哭饶,勾着人脖子哀声求。 舌尖舔过脸颊,再冷的寒石也要为面前的一切化为春流水。 “一切,都听卿卿的。” 夜色如水,屋内热如春,烛光映夜,于门外投出一片暖光。 暖光下,有人屹立在前,身后却是月光,如霜雪凝聚于身。 风吹过,掀起一角红袍。 许久,待屋内哭声渐停,月光才终于和烛光相融。 4、光风霁月大师兄 “谢师兄,您在想什么?” 询问声将立在廊下的美人唤回神。 此时正是午后,日光正烈,飞崖山正对着圆日,一切被照得亮堂,小弟子看着眼前的谢师兄回头朝他看来,莹白美丽的一张脸,乌发束起,眉间带了几分忧色和憔悴,光一照,简直就像一触即碎的琉璃。 小弟子心中悸动,声音放得更轻了:“这里太阳大,不如回内里,免得晒到您。” “你这话说得,你以为谢师兄跟我们一样是刚开始修炼的新人呀?谢师兄修为深厚,怎么会怕这点日光呢。” 一旁的女弟子昂着头,走到谢春酌身边去,揽着他的臂弯,依偎着撒娇,“谢师兄,下午你会去回慧堂吗?你都好久没有去教课了,大家都很想你。” 谢春酌平日里约莫七日一次前往内外门分别讲课和指导弟子,在宗门内颇具好评,毕竟漂亮又友善的大师兄,没有人不喜欢。 今日是第八日,一些弟子们没见他前往,不由自主地想起前段时间婚宴上发生的事,便不约而同地前来寻人。 来的是两名内门弟子,外门弟子无事不得进内宗,只得叫二人帮忙顺带表达对谢春酌的关心。 “我下午会去的。”谢春酌不动声色地挣脱女弟子的手,转身缓缓往前走去,“昨日修炼时有所顿悟,所以一时忘记了今日要去看你们。是我错了,我该叫人告诉你们一声,免得你们跑来找我。” 两名弟子跟上他,一左一右,叽叽喳喳地说话,无不是敬佩和倾慕。 谢春酌微笑着听他们说话,不时说一句,二人便得了圣旨般雀跃不已。 只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在前方不远处的红衣人影站定时,谢春酌脸上的笑不知不觉掉下去,而在他身旁的两人却眼前一亮,齐齐喊了声:“大师兄。” 来人正是闻玉至。 闻玉至着红袍,戴玉冠,白面含笑,迎面走来,两名弟子便快步上前见礼,围着说话。 他们还未进宗门前便知道闻玉至的大名,三岁引气入体,踏入修仙道,而后一路修炼,十六岁便结了金丹,弱冠时,已踏入虚神镜,成为数一数二的修道者,且是天下有名的剑修。 更别提他的师尊还是半步成仙的天下南災仙尊。 若不是后面南災仙尊又招收了谢春酌为徒的话,闻玉至就是仙尊唯一的徒弟,此身份之尊贵,天下无人不知。 总而言之,首席大弟子,万人敬仰的大师兄,没有人会不想要和他更亲近一些。 当然,除了谢春酌。 谢春酌恨死闻玉至了。 此时更是巴不得离闻玉至远远的,不要靠近一星半点才好。 他嫌弃闻玉至嫌弃得要命,可闻玉至爱他却爱得不行。 闻玉至笑着与两名弟子说了两句话,而后就自然而然地朝谢春酌走来,语气亲昵哀怨:“卿卿,你怎么出门都不告诉我一声,我从师尊那里回去没看见你,还以为你跑了呢。” “……我怎么会跑。”谢春酌笑容勉强。 闻玉至离他越来越近,谢春酌忍住想后退的冲动,佯装气定神闲地站着,直至闻玉至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怀里,而后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怕嘛。”闻玉至闷闷地笑,微凉的呼吸落在他脖颈处,令他又痒又止不住战栗。 “毕竟昨晚卿卿哭得那么厉害,我真怕……真怕你什么都不要了,就跑了。” 他话语间靠得愈发近,几近要亲上近在咫尺的肌肤,谢春酌握紧拳头,胸膛起伏,缓缓呼出一口气,而后侧头,与他贴了一下脸,也笑了。 “怎么会呢?你不是最了解我的吗?” 谢春酌的手抚上闻玉至的侧脸,在对方依偎过来时猛地用力一推,恨不得直接把面前人脑袋扭断。 但很可惜,闻玉至没那么容易死。 闻玉至只是左右摇了一下被推得别过去的脑袋,站直了又朝他笑。 “别叫师弟师妹们看笑话。”谢春酌怕他再凑过来乱说,警告道。 两名弟子站在不远处,眼冒亮光,脸颊红扑扑地看着二人互动,心道果然和传闻的一模一样,谢师兄和大师兄互相情根深种,是一对神仙眷侣。 “大师兄,谢师兄晚点要去回慧堂指导我们功课,不如您也一起来吧,很多师兄师弟都想见见您呢!” 女弟子灵机一动,兴奋道,“我们马上就要去剑冢选剑了,您也能给我们提供意见,您的飞鸿剑可是天下第一剑呢!” 小弟子忙不迭点头,连声求:“求求你了大师兄。” 闻玉至自是不会拒绝,只是他答应前,回头去看站在自己身旁的谢春酌,是个询问的模样,仿佛谢春酌不答应,他就不去了。 两名弟子也跟着可怜兮兮地看过去。 谢春酌面上看不出情绪来,跟他说:“你去吧。” “你去吗?”闻玉至轻声慢语地问。 “既然你去了,我便不去了。我身子不太舒服,想回去休息。” 不待闻玉至再说话,谢春酌秀眉拧起,嗔怪般地看他一眼:“还不都怪你。” 闻玉至笑着认错,“是,都是我的错。” 他握住那把细腰,掌心冰冷,力气却大,揉得谢春酌人微微晃动。 “你现在就跟他们去吧,晚点给我带些膳食回来。”谢春酌道。 两名弟子闻言又眼巴巴地看向闻玉至。 闻玉至颔首,随后又道:“我送你们谢师兄回去……” “我不用你送。”谢春酌险些绷不住脸色,他握住闻玉至的手臂,纤白的手指在红色的衣袍映衬下白得吓人。 闻玉至静静看了他几秒,忽得笑:“好。” 气氛似乎有些古怪,两名弟子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看着眼前大师兄又低声与谢师兄说了句什么,谢师兄脸色一瞬变得难看,而后又很快恢复正常,踮起脚尖在大师兄的脸上亲了一口。 ……哎呀真羞人。 两名弟子四目相对,决定回去要把师兄们的爱情再一步扩大传播。 闻玉至带着两名弟子离开,刚一转弯,站在原地的谢春酌就狠狠擦了下嘴,骂道:“怎么毒不死他!” 刚刚闻玉至在他耳边道:“早上卿卿给我端的那杯茶有点苦,可以下次放点甜的毒药吗?” 无色无味的还不够,竟还挑剔起来了,下次他直接灌瓶断肠丸下去。 他怒骂着,想象着闻玉至在面前,便忍不住往前挥了一拳,结果这一动扯了腰,难以言喻的疼痛又从隐私部位冒出,疼得他皱起脸,扶着红柱在栏杆旁坐下。 乌发垂下,他撸起自己的袖袍,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牙印,深深浅浅叠在一起,因为皮肤白,且手腕处有抓握过的痕迹,就更显得狰狞与暧昧。 不仅仅只是手臂,他身上也有,仿佛有人曾深深地、深深地眷恋过他身上的每一块皮肉。 闻玉至自回来后,像条饿狠了的狗一样,缠着他日日夜夜地要,只有他哭求昏迷时,对方才会短暂地放过他。 “怎么不会死呢……” 谢春酌怎么也想不明白,闻玉至到底为什么没死,当时他明明已经用法宝把对方的修为都废了,捅破心脏扔进河里。 而如今,毒药甚至不能让闻玉至有一分半点的不适。 谢春酌越想越烦,加之晚些又得装模作样地陪闻玉至,仗着附近没人,干脆骂得对方狗血淋头,什么狗屎不如的东西都骂出来,连带着那两个小弟子也一齐骂了。 “不识好歹的东西,闻玉至没回来时喊我大师兄,一回来我就成了谢师兄,现在只会围着闻玉至转,浑然忘了我,真是一群狗崽子!” 旁人也是,像万春和储良那群内门弟子这几天也没有找他见礼见面,倒是请闻玉至的帖子蜂拥而至,恼得谢春酌昨天半夜一把火烧了。 他本还以为闻玉至会生气,结果对方抱着他笑得快活,仿佛乐见其成。 普通方法看来是杀不死闻玉至的了,他必须要找个机会,将闻玉至彻底除掉! 谢春酌缓和下心绪,左右看了眼附近,见依旧没人,便闭了闭眼,睁眼时又恢复了平日里温和漂亮的谢师兄。 他起身拍了拍衣袖,慢悠悠地走了。 只是走了没几步,他便忍不住回头看,可一回头,空荡荡的,除了花草灵树,亭台楼阁,并没有任何的人或物出现。 是他多心了吗?为什么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看他?那种怪异的、粘稠的、穷追不舍的目光,贪婪迷恋地盯着他,叫人后背发凉,有种惊人的阴冷感。 闻玉至并不在这里,除了他,难道还有其他人在吗? 谢春酌皱紧眉头,伫立片刻,还是离开了。 而在他走后,有一人来到他曾坐过的红柱栏杆旁前蹲下。 “怎么不会死呢……” 那人喃喃着重复这句话,而后手轻轻抚摸过那还残存着体温的位置,指尖眷恋滑过,犹如触碰的是谢春酌细腻的皮肤。 他将脸贴在栏杆上,黑眸幽深,唇一张一合,透着无尽的冷意。 “……那明明,是我的妻子……” 5、光风霁月大师兄 谢春酌没想到机会来得那么快,翌日清晨,他收到内门执事长老发来的讯息,得知南边虚无境下的荒夜山关押的大妖逃了出去。 此时大妖已出逃一月有余,聚集了不少妖魔为祸一方,百姓苦不堪言,驻守人间的各个宗门点传回消息求助,执事长老思来想去,叫了谢春酌和闻玉至。 “我们得到消息,那骷髅妖正前往南北方向的不汤山,想要进入秘境拿到宝物彻底摆脱控制,你们明日出发,约莫半个月就能抵达目的地,和骷髅妖相遇。” “就是不知道你们二人愿不愿意下山。”执事长老道。 “一切任由长老安排。”谢春酌回道。 他面上矜持,心中狂喜。 他正愁找不到机会下山,现在一听,简直恨不得立刻就走。 “卿卿去,我就去。”闻玉至也说道。 他今日仍然着了红袍,一连几日红艳艳的,看得人眼疼。 知情人当然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执事长老无奈看他一眼,劝了句:“你啊,这衣服什么时候换?怎么还是那么小心眼子。” 说着骂人的话,却没有半点责怪,而满是亲昵。 谢春酌在一旁看着,心中嗤笑,只觉他们装模作样虚伪得很。 “我还没做过新郎官,有一日必定是要做的,不如提前熟悉一下。”闻玉至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笑容爽朗,“到时还请长老过来喝酒。” “你的婚宴我必定来!”执事长老拍他肩膀,感慨,“你不知道,你不在这段日子我有多无聊,都没人跟我唠嗑了。” “是吗?怎么前段时间我找你办事,你还拒绝了我,说忙得厉害。” 柔柔的女声自外响起,香仲仙子踏步进来,佯怒道:“好你个午渡,莫不是故意不想与我来往,找话搪塞我。” 执事长老连说不敢。 闻玉至挑眉拱火:“噢,那就是长老你哄我了。” “哎你小子!” 执事长老气笑了,抬手给了闻玉至一下,“臭小子,欺负我是吧?” “我哪敢啊。”闻玉至笑着,又去问香仲仙子,“师叔你来是……你带他来做什么?” 最后那句话声儿骤然一转变了调,闻玉至的声音冷淡下来。 谢春酌本来在旁边坐着无聊喝茶,听声儿不对劲,抬头疑惑一看,就见香仲仙子背后站了个人——是一个约莫二十多岁,长相俊秀,气质温和的青年。 青年穿着一身浅青色长袍,头上只用一根木簪束发,双瞳明亮却不灼人,高鼻弯眉,是一副好亲近的君子长相,仔细看,也当真是淡雅若菊,傲骨如松。 谢春酌觉得这人眼熟,似曾相识,还未从脑海里把人挖出来,就听见闻玉至阴阳怪气地说:“他长得便那般好看吗?你看得目不转睛,是不是后悔没和他成亲了?” 成亲? 原来是他未过门的道侣。 大约是发觉了他的目光,青年抬眸朝他看去,弯起唇角浅浅笑了笑。 这让谢春酌终于想起来在婚宴当日,他被突然出现的闻玉至吓得往后退时,对方扶稳他,他在盖头下看见的那张脸。 回忆与现在的画面重叠,叫谢春酌凭空生出几分感慨。 如果不是闻玉至,他们或许现在就是道侣了。 “他也要随你们一起下山。”香仲仙子显然也有几分尴尬。 接下来的话不是很适合在叶叩芳面前说,执事长老见状,便找借口问:“你随我去拿件物件可好?” 叶叩芳颔首,跟着执事长老离开,他往前走时,越过谢春酌身边,袖袍不经意掠过对方放在膝盖上的手。 衣袍划过手背,轻而痒。 谢春酌不禁双手交握祛除这股痒意,目光追随着对方离开。 还未看几秒,手腕就被闻玉至抓住。 二人对视,闻峻的黑眸深深。 谢春酌抽出自己的手,端起茶杯喝口茶,声音微不可查:“别发疯。” 闻玉至哼笑了声,没有说话。 而香仲仙子见叶叩芳离开,便继续说刚才没说完的话。 “那日万华宗宗主离开后,就把他放在了这里,言明……” 她叹气,声音低了些,“他已经嫁到千玄宗,不再归他管了,但他留在这里也是不是事儿,我问他是否愿意做内门弟子,他又不愿,说自己想回人间的家,这不正巧你们也要下山,不如送他回去。” “不能随便找个人把他送回去吗?”闻玉至蹙眉。 “现下外头妖魔横行,更别提他家跟不汤山离得近,宗门内谁护得了他?” 香仲仙子耐心地劝闻玉至:“长老们需要驻守宗门,我与你其他师叔也得出门去寻其他宗门商量事宜,没有比他随你们一同离开更好的办法了。” 话罢,闻玉至仍是不言,香仲仙子拿他毫无办法,因着人刚回来没多久,又正是心疼怜惜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将目光看向了谢春酌,希望谢春酌能劝劝他。 谢春酌一贯来是个好脾气的孩子,闻玉至又听他的话,若他开口必定能成,况且闻玉至不愿意送人的原因,不正也是因为谢春酌吗? 而她不知道,谢春酌被她这一看,在心中冷冷一笑,只觉嘲讽。 不愿意为难她的亲亲师侄,就来为难他。 以往无论他如何与香仲仙子亲近,对方依旧与自己隔着一层,现如今闻玉至一回来,是又疼又爱的。 虽是这样想,但谢春酌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而是微微颔首,对闻玉至说:“送他回去吧,不然他一直待在宗门,你看得惯?” 这话一出,闻玉至眉间多了几分烦躁。 谢春酌又继续道:“我们又不是两人独处,不是还有你,还有万春和储良他们在吗?” “都说成‘我们’了。”闻玉至抓重点。 “……” 谢春酌扶额,话语间也多了几分不耐,“你不带他,我带。” 话音落下,他恍然发觉自己脾气泄出来几分,可无论如何又不想遮掩,于是干脆站起身,往内里走去,“我去跟长老说两句话。” 他径直进了里头,闻玉至没追上去,黑眸却一直跟随他的身影直至消失才收回。 香仲仙子讶异后不免踌躇:“这……春酌是生气了吗?你们莫不要因着这件事生了间隙。若是不行,就叫他在山上多待会儿吧……” “我送。” 闻玉至打断她的话。 香仲仙子讶异,抬头看去,就见闻玉至弯着唇笑着道:“他想要送,那就送回去吧。” “师叔,我去找卿卿了。” “啊……好……” 香仲仙子怔愣应声,待闻玉至也进了内间,缓了片刻,面上露出几分迟疑。 ……为什么刚才,玉至明明是笑着说话的,眼里却如同凝聚了一团墨,黑得化不开,叫人心里发慌。 - 谢春酌进了内间后颇觉懊恼,心下觉得自己沉不住气,又恼恨地把这一切都怪在闻玉至身上,还有那叶叩芳,留在这里当弟子不好吗?还得去人间找死,真是有病。 他缓步往前走了会儿,便看见一道人影立在廊下,仔细一看,正是叶叩芳。 “夫君……” 叶叩芳侧头喊他,而后好似是反应过来话语的不对,又改话,“春酌,可以这样叫你吗?” “可以。” 谢春酌听到自己的名字还略有几分恍惚,他来到千玄宗多年,当外门弟子还没几日,便遇上了闻玉至,后千方百计与人勾搭厮混上,胡乱过了一段日子便成了谢师兄和卿卿。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叫他的名字了。 不过……他怎么感觉叶叩芳喊他名字的声音也有些耳熟。 是了,自从第一次见叶叩芳,他就觉得对方眼熟,不仅仅是脸,还有某种感觉。 难不成是以前见过吗? “你……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不知是为何,盯着那张含笑温柔的脸,谢春酌心中生出几分恐慌不安来。 “春酌是仙人,我是凡人,以前又怎么会见过呢?” 叶叩芳恍若没看见他微颤的长睫与困惑的表情,笑了笑,将手里的东西露出来,是一支淡粉色的凤仙花。 小小一朵,花瓣圆润饱满,舒展开,一瓣接着一瓣,仔细看,有一片花瓣隐隐要掉落,可怜地耷拉着。 这花不是艳丽漂亮的模样,轻轻巧巧的在微风中晃着,也叫人喜欢。 “你瞧,我刚才在一处墙角边看见的,只有这一朵开得最好,又被风雨给打了。” 谢春酌不爱花,看了几眼觉得没趣,面上又是笑:“风雨总多偏爱些长得开得好的,殊不知这爱是坏的、摧得花烂的。” 说出口,谢春酌联想到自己,回忆起往昔,也有许多恨来。 山下人间……他也有许多年没去过了……当年留下的仇与辜负的、见过的人,也都在记忆里模糊了。 唯有一人似乎…… “春酌。” 手腕隔着衣袖被握住,对方掌心灼热,合拢手就能将他的手腕稳稳握紧。 谢春酌诧异,就见对方忽然朝他靠来,眸中似含情意。 他还没来得及想对方要做什么,倏忽,肩膀上搭了一只手,耳畔呼来的一口气,冰冷幽寒,吹得他汗毛直立。 “卿卿,你们在做什么?” 6、光风霁月大师兄 森冷粘腻的询问从耳畔响起,肩膀与腰分别被身后的人强势揽住,后背冷得像贴了一堵冰墙,而他的手,又被身前的人牢牢抓稳,意外地炽热。 冰火两重天,谢春酌被二人夹着只觉不寒而栗,尤其是二人对视之后,都将目光看向他。 他像个被叼住要害无处可逃的猎物,身前身后的野兽都在正在考量对方,在思虑如何能将他吞吃下腹。 “师兄误会了,我只是想给春酌花而已。” 叶叩芳先一步后退,露出了手中的凤仙花,小而娇弱的一朵,叶片翠绿,用拇指和食指捻着,确实是要将花给人的样子。 “这花怎么配得上卿卿呢?”闻玉至维持着动作没动,黑眸幽深,语调漫不经心,“真是丑陋。” 不知道是在说人还是说花。 叶叩芳面上笑容不变,恍若感觉不到闻玉至喷薄的恶意,可他嘴里说的话,那么轻柔,又好像饱含深意。 “只要春酌喜欢,即使是路边的一棵草,也有无上的价值。” 这话谢春酌爱听。 他看叶叩芳的眼神赞同,刚瞥两眼,闻玉至就攥紧了他的肩头。 又在发神经。 谢春酌抖动肩膀,甩开闻玉至的手,站到了两人侧边。 “一朵花而已,有什么好吵的。” 虽然知道起因是因为自己,但是借口花也太莫名其妙了吧?而且叶叩芳根本没干什么。 他看向闻玉至,显然是觉得对方无理取闹。 这眼神把闻玉至看得气笑了,不过他不怪卿卿,都怪某个狐狸精道行太深,卿卿被骗了。 “确实,卿卿想要什么,即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把它摘下来。” “月亮再好,也要春酌喜欢。” 二人面对面,你一言我一语,语速皆不紧不慢,笑容满面,叫人看了还以为他们是至交好友,正在谈论什么事宜,结果仔细一听,才觉出不对劲来。 闻玉至说到最后脸上的笑都掉光了,扭头想找谢春酌秀恩爱,表明自己的正宫地位,结果一回头,发现人不见了。 叶叩芳也是同样的动作。 两人脸瞬间阴沉,而后再对视,已是硝烟弥漫,没了装模作样的虚伪,只剩下冷意。 “离他远点,他不属于你。”闻玉至直言,“我会补偿你。” 叶叩芳不答,直到闻玉至转身离开,才兀然开口:“有句话,不知道闻师兄听没听过。” 闻玉至回头,见他唇角微扬,面容清润,端的是君子如玉,就连话语都像是劝诫。 “世人皆言:先来后到。” - 谢春酌懒得理那二人扯头花似的吵架,径直回去后,就在屋子里思索下山的事。 下山名单方才执事长老已经发给了他,除了他与闻玉至、叶叩芳以外,还有储良、万春,以及两个内门弟子。 一行七个人,目的地为不汤山,但由于叶叩芳的缘故,他们需得在将人送往不汤山偏北的城镇,路上耽误时间约莫需要半天。 他们会在半个月内抵达不汤山秘境,与骷髅妖相逢,而他能杀死闻玉至的最佳时机就是在秘境,只要能找到机会支开其他人独处…… 不过这样一来,假使闻玉至再一次死亡,恐怕师尊就要怀疑他了。 加之闻玉至复活一事,也有蹊跷。 他还是需要好好筹划一下,路上或许也有好时机,毕竟闻玉至修为还未彻底恢复,意外死在某个妖手中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个死法,谢春酌抑制不住笑声。 “……哈……” 他还没笑一会儿,怀中玉牌忽地发热,闪动亮光,谢春酌连忙敛了笑,拿出玉牌,食指中指合并一点,淡漠的男声便从中泄出。 “过来一趟。” 是南災。 简单四个字,算作通知,说完后玉牌的光就灭了。 谢春酌盯着玉牌动作停滞几秒,回神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半晌,他讥讽地笑了声。 他自入千玄宗,与闻玉至联系上,南災就一直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之后拜师也是,无论他怎么赶着上前讨好,也无济于事。 甚至于前几年闻玉至秘境身死的消息传入宗门,南災还一度怀疑过他,若不是他装得好,骗过其他人,恐怕他早就被赶走了。 几年见不着一次,闻玉至回来了,要跟他一起下山了,就找他了。 估摸着是怕闻玉至又死了。 谢春酌想着,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衣衫,没什么不妥帖的,干脆就这样直接前往了南災仙尊所居住的潭泾山。 御剑飞行到达时间,门口的仙童与仙鹤正蹲在门口你来我往地踹石子儿玩。 仙童看见谢春酌,惊喜地呀了声,小短腿哒哒哒地跑,扑到了他怀里。 “大师兄~”仙童嫩声嫩气地喊。 谢春酌不喜欢小孩儿,但喜欢这个小仙童,可爱极了。 他弯下腰把小仙童抱起来,掂了掂,声音柔和,“怎么都重了?是不是偷吃东西了?” 仙童是低阶修仙者生下的孩子,天生自带灵力,是一些魔修与妖眼中的最佳补品,父母护不住时,便将孩子送入宗门给人当弟子。 没有关系的当外门弟子,有点关系的自然就塞到长老或仙尊座下当仙童侍奉,长大后后就转为内门弟子继续修炼。 “因为师兄好久都没来看我了~”仙童揽着他的脖子,委屈地说,“我好久都没见过师兄,我好想师兄。” 谢春酌过往总是为了彰显自己和南災关系亲近,即使南災不见他,他也要三不五时过来一趟送点东西,大半时候在这里耗着时,就和小仙童待在一起。 这段时间闻玉至回来后,他确实没来了。 “抱歉,最近有点忙。”谢春酌拍拍他的背安抚。 “我知道~是因为闻师兄回来了,你要陪他嘛。”仙童说着,从他怀里溜下来,小手牵住他的大拇指,拉着他往前走。 “不过师兄你还成婚吗?”仙童边走边问。 谢春酌摇头:“不了。” 仙童大人似地叹气:“哎,我就知道,闻师兄太小气了,要我说,大师兄你又漂亮又厉害,多娶几个道侣也行啊~” 谢春酌忍俊不禁,还没捏他圆包的小发髻戏弄一二,前方便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灵气,在空中荡出水波纹。 “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南災的声音自洞府内传出。 仙童立即收回抓着谢春酌拇指的手,背挺直,包子脸拉下,瞧着很是板正严肃的模样,只是开口说话还是一股子奶味儿。 “大师兄,你进去吧,仙尊等您已久了。” 谢春酌心情奇异地好了不少,他踏进洞府时还在想,这才等了多久,说两句话的功夫,跟他当时来找南災吃闭门羹的时间少得多了。 南災的洞府朴素,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器具,就连桌子和床也都是灵石铸造而成,乍看一眼平平无奇,但仔细看,便知道这洞府内全是天灵地宝,比起精致华美的房屋,价值可高太多。 洞府宽大,往里走,内有一座寒潭,还未逼近,森冷寒气逼出,白发仙人坐于潭中央的一块浮冰上,竟轻如鸿毛,薄冰丝毫没有碎裂的痕迹,且对方的衣袍干燥洁白,未有一丝润湿的痕迹。 他闭着眼,雪白长睫垂下,银白发简单用簪子束起,面容冷峻,唇薄,下抿,疏冷之意尽出。 谢春酌走到潭前便停下步伐,行礼低头,喊:“师尊。” 未有回应。 一秒后,谢春酌心中唾骂,面上老老实实地半蹲着,不敢抬头看。 南災睁眼,便看见他微垂的乌发缠落在雪白的脖颈中,脸小而精致,淡眉唇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单是在那站着,便有股弱柳扶风之意,惹人怜惜。 尤其是因为动作的缘故,衣襟略松,露出些许被人亲吻蹂躏过的皮肉,青青紫紫。 “□□。” 吐出这两个字后,南災就见自己这小徒弟震惊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他。 这会儿眼睛瞪圆了倒是少了点狐媚色。 南災淡淡道:“修道之人,不可重欲,你与玉至,该少行房事。” 他下了结论:“你太重色了。” 闻玉至在时与之纠缠,死后便要另跟他人结为道侣,属实是对修道路上一大阻碍。 “……” 谢春酌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南災口中说出来的,他深呼吸一口气,想缓缓,结果发现缓不过来,当即咬着唇,恼怒道:“师尊未免对我偏见太过,你说我重欲,怎么不说闻玉至?” 南災一怔,“他……不会的。” 先是迟疑,眉拧起,一副不太相信的模样,后面又不知道想到什么,表情恢复原样,仿佛笃定就是谢春酌缠着闻玉至夜夜笙歌。 谢春酌不想与他讨论这等尴尬之事,在心里又狠狠骂了几句老东西,而后作出低眉顺眼的姿态,开门见山:“师尊叫我来,不知所为何事?” “你与玉至明日便要下山,前往不汤山缉拿骷髅妖,玉至修为未彻底恢复,路上你便是带队之人,若有事,可随时跟我联系。” 南災抬手,备好的东西就飞到谢春酌手中。 伴随着空灵的悦耳声响,谢春酌感觉手心一凉,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枚拇指大小的银色铃铛,用红绳串着,很像人间市集上卖的小玩意儿。 “这是化雪铃,注了我的一丝魂力,在危机时刻摇动铃铛,可挡化神期一击。” 南災停顿片刻,又继续道:“也可作攻击使用,低于我之下的修为,都可一击毙命。” 话罢,洞府内仿佛陷入了停滞。 南災瞳孔白茫茫一片,宛若失明之人,可谢春酌却能感觉到对方正在注视、打量着他。 为什么? 不等他想,南災直接告诉了他原因。 “玉至之死,尚有蹊跷,杀他的人知道他复活,必定会动作,届时,你可用化雪子铃与我传信。” 又是一个铃铛飞来,这次是清脆悦耳的铃铛声,谢春酌拿到手,也是一个银白的铃铛,与化雪铃相似,唯有雕刻的花纹不同。 “此事,不要告知他人。” 谢春酌勉强一笑:“弟子知道了。” 南災颔首:“去吧。” 没有再多言语,他又闭上了眼睛。 谢春酌行礼,握着两个铃铛离开。 他走到洞府门口,阳光落下,他不禁眯起眼睛,仰头缓缓吐出一口气。 小仙童牵着仙鹤翅膀朝他跑来,诧异道:“师兄,你脸色怎么那么差?” 谢春酌闻言,摸向自己的脸,竟是出了一头冷汗。 7、光风霁月大师兄 南災还没有打消对他的怀疑。 谢春酌回去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越想,心中便越恐慌不安。 衣袖之中的铃铛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吵得他心烦意乱,最后把它们丢入储物空间内。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依旧魂不守舍。 待回到住所,他踏入房门,看见闻玉至坐在床上无聊得摆弄帷幔垂下的流苏,竟也没开口骂他,只是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茶水微甘,冰冷入喉,使得他清醒不少。 他还想再喝,茶杯没碰到唇,就被人拿走了。 “师尊骂你了?”闻玉至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坐在他旁边,挑眉问。 “为什么说骂我了?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吗?”谢春酌烦他。 “因为你没骂我?要是往常心情好,指不定还得踢我两脚。” 闻玉至笑嘻嘻地凑到谢春酌面前去,“他说你什么了?别生气,他只是人古板些,没有坏心思。” 谢春酌冷笑:“谁对你有坏心思?”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不免懊恼,因为谁对闻玉至有坏心思呢?除了他还有谁? 眼见他脸色愈来愈差,闻玉至也不再招惹他,用法术把茶水温热了,再重新倒了杯喂他,轻声细语地做解语花。 “马上要下山了,怕什么?天高皇帝远,师尊管不着你。” 说到下山。 谢春酌微微抬袖,里面的重量提醒他不久前才得到的警告。 “玉至……” 他声音很轻,说话语调便变得柔软,像是一阵带着潮湿、温暖的,蕴含着香气的风。 当他刻意用这种声音跟人说话时,起的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当然,闻玉至总是会纵容他的。 “你为什么能复活呢?” 谢春酌的手搭上他的肩膀,长睫轻抬,正面迎着门,光线照进来,眼瞳的颜色在室内就显得略浅。 真是多情的眉目,欲语还休。 闻玉至笑:“卿卿,我不能告诉你,我害怕。” “怕什么?我又杀不死你。”谢春酌嗔怪。 “怕你杀了我之后,我活不了,你就又跟别人好了。”闻玉至忧伤地叹气。 “如果我不跟别人好,你能不能别活了。”谢春酌灵机一动。 闻玉至有时候真的会被他可爱到。 “你觉得呢?” 谢春酌撇嘴,收回手:“你根本就不爱我。” “既然不能拥有你的爱,那拥有你的人也不错。”闻玉至自动揽上去,即使谢春酌嫌弃,他也要收紧双臂,将人牢牢禁锢在怀里,再如饿狼一般探头上前,采撷甘汁。 待亲得人气喘吁吁,脸颊潮红,他便跟方才谢春酌一般,哄劝着问:“卿卿,你以前在凡尘,有没有遗漏过什么情债?” “什么情债?”谢春酌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睨他一眼。 这一眼当真是风情万种,闻玉至盯着他看了几秒,又不问了,只道:“没什么。” 是他魔怔了,管他什么先来后到,前尘往事,即使血孽加身,只要怀里有这个人,就足够了。 - 下山时间定在翌日清晨。 他们出行需备的东西执事长老早就用储物戒装好了,一一分发出去,而后又给了一艘灵船作交通工具。 谢春酌早上迷迷糊糊被闻玉至从床上挖起来,又被伺候着穿好衣衫,梳洗后,走出门就是神清气爽的漂亮大师兄。 而闻玉至潦草很多,随便套了件袍子就出门了。 由于经过谢春酌的辱骂,他终于放弃了穿红袍日日夜夜当新郎的念头,换了一身黑色劲装,长发束起,因面容俊丽,笑起来格外肆意,像个魔道弟子。 当然,这是谢春酌评价的。 按照万春和储良以及两个内门弟子的话说,完全就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谢春酌听到夸赞后很难控制住自己不翻白眼。 叶叩芳从头到尾就站在不远处的船舷边,面色从容淡定,一身白衣,有几分飘渺君子的姿态。 当谢春酌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便自然而然地回过头看过去。 四目相对,对方展颜一笑。 “第一次坐灵船,站在船边,云海浩然,眼前景色是以往从来没见过的。”叶叩芳感慨,“难怪世人皆求仙问道。” “这有什么好看的,都看腻了。” 储良嫌弃道:“而且你不是柳宗主的儿子吗?怎么连灵船都没坐过?说起来如果不是你,我们统统都能御剑飞行,没得浪费时间慢悠悠地走。” 万春呵斥:“储良,你这嘴能不能闭上,尽说些难听的话。”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只是嘴上骂一骂而已。 其他两个内门师弟见状,皆不敢吭声,不附和已经是他们对叶叩芳最大的善意了。 闻玉至倚靠在一旁瞧着,似笑非笑道:“春酌?喊得真亲密。” 船上似乎分成了两个流派,谢春酌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和叶叩芳才是一队的。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被嘲讽的一员。 叶叩芳垂首,眸光暗淡,孤零零站在那很是可怜,声音轻得飘散在风中。 “我确实是没有坐过灵船……我不过是前几个月才回去……” 谢春酌闻言想起对方的身世,虽对外说是柳之问遗漏在人间的孩子,但实际上无非是人间露水情缘留下的果。 凡人母亲身死后,叶叩芳历经千辛万苦寻父,后再修道又被父亲送到千玄宗当做两门派之间联系的纽扣嫁给他。 “土包子,你爹也太抠搜了吧,真就不疼你……” 储良还在叨叨,谢春酌眉头拧紧,听着心里不舒服,最后出言道:“行了,这有什么好说的,长老就这样教你对同伴出言不逊的吗?” 储良怔愣。 万春也略有些讶异,随后下意识看向了闻玉至。 闻玉至脸上笑意不变,人迎上去道:“储良的嘴你也知道,只是碎,没有坏心思。” “叶师弟不会计较的吧?”闻玉至揽住谢春酌的肩膀,越过对方肩头,看向叶叩芳。 叶叩芳微笑着没应答,而是说:“如果不是春酌,我恐怕也坐不上这艘船。”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叫人听着怎么总有种挑衅意味。 当然,主要是针对闻玉至的。 不过谢春酌没听出来,他以为叶叩芳是在对自己道谢,心中宽慰,摆摆手:“没事,以后你还有很多机会能坐的。” 他随口一句话,闻玉至却变了脸色。 “什么机会?没有机会。”闻玉至冷下脸道。 “只是坐船而已。” 谢春酌推开他的手臂,不想在储良等人面前与闻玉至发脾气,耐心地说了句,见他脸色还不太好看,也没哄,说了句头晕,转而就进了船舱里头。 闻玉至自然是追上去了。 二人一走,气氛缓解些许。 至少储良又说话了。 他不服气,瞪叶叩芳:“你装什么可怜,惹得谢师兄骂我!又惹得大师兄和谢师兄吵架!你真讨厌!” “是吗?” 叶叩芳笑了笑,道:“储仙长,我虽见识浅薄,但也知道一句话叫祸从口出,你今日仅仅只是骂了我吗?” 他话罢,不等储良开口,便继续坐在船舷前头看云海。 储良见状下意识要追问,可电光火石之间,忽得闭了嘴,面色不安。 万春睨他一眼:“你做什么脸色那么难看?” “……没什么。” 储良摇头,迈步往另一边船舷走,立在那好半晌,握紧了手。 - 灵船飞行了一天,在傍晚时分,众人寻落脚点,在一处城镇外停下。 修仙之人早已辟谷,可并不是什么都不能吃,况且他们还有个叶叩芳,对方虽引气入体,但还是凡人身躯,一顿不吃都饿得慌,更别提一天了。 把灵船收入储物袋,一行人步行入城,因着长相打扮异于平常百姓,走了没一会儿就有不少人频频回头看他们。 尤其是谢春酌,有几个凡人男子竟挤成一堆追着他看。 他许久不曾下山,早忘了山下麻烦事儿了。 施个术法好了。 谢春酌正想着,便听到了同行师弟惊诧的叫声:“怎么那么多人排队进城?!” 一齐出行的师弟有俩,都是出自同一个长老门下,高些的叫少祁,矮一点的叫少秉。 说话的人是少祁,他指着前方,语气难掩震惊:“怎么会有人那么多人要入城?” 众人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也不由讶异,只见前方城门口密密麻麻地排了好长一队,约莫有百来号人,还有人陆陆续续离开和重新排队,几人上前一看,差点没排出十里地。 “这怎么回事?” 谢春酌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场景。 万春拉住正要去排队的一男子,在对方不耐烦甩手时递出一块碎银。 储良还蛮惊讶:“你怎么还有银子?” “上次下山出任务的时候兑的。”万春说。 有时候修士们接任务下山除妖,寻找妖物时,大部分都需要百姓提供线索,修士之间自然是灵物和灵石交易,但百姓要这些又用不着,还是银子和粮食最实用。 为了避免麻烦,万春会兑一些银子放在储物袋里。 果不其然,男子看见银子眼前一亮,不走了,边用牙咬银子边含糊问:“你们想知道什么?如果想进城的话还是赶紧排队吧,说不定子时前还能进去呢。”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排队?” “当然是因为痣娘娘要给四喜娃娃选同伴啦,大家都想带自己娃娃去参选,到时选上了可是天大的福气,长命百岁家中生财都不是问题。” “痣娘娘?四喜娃娃?那是什么东西?”储良迷惑。 其他人往附近排队的人一看,成年人的确多都是牵着两到十三岁左右的孩子。 “这你们都不知道,土包子。不知道就别耽误我排队,走远点。”男子嫌弃道。 “欸你这什么话!”储良恼怒。 “要进城必须要排队吗?” “当然啦……” 男子理所当然地说着,扭头看了眼声音来源的方向,眼睛直了。 “你、你……” “我怎么了?”谢春酌问。 “你不用排队!你一过去,痣娘娘肯定显灵,直接要你当座下童子!” 谢春酌估摸着知道理由,摸着自己的脸,笑问:“做童子有什么好处吗?” “当然,痣娘娘会给你点痣!你想点什么类型的都行,点了就会心想事成!” 谢春酌噢了声,心想,点什么都生效吗?那点克夫的行不行? 8、光风霁月大师兄 “不行。” 干脆的拒绝声把谢春酌漂浮的思绪拉回。 他看向闻玉至,还以为对方神通广大到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但没想到他仅仅只是说:“他去当童子了我怎么办?而且我可舍不得他去给人端茶倒水。” 男子语塞,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片刻,恍然大悟,而后直接在谢春酌面前上眼药:“这位公子啊,这种不为你着想的伴侣要不得,你看,通天大道就在眼前,以后要什么人得不到呢? “况且给痣娘娘做童子,怎么会跟去平常富贵人家一样呢,那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的视线流连在谢春酌脸上挪不开眼。 “痣娘娘最喜欢长得好看的小公子了。” “既如此,我们也能入选吧?”储良挡在谢春酌面前,险些和男子面对面亲上。 男子吓一跳躲开,瞪他一眼,又扫了一行其他六人,发现确实是个个条顺盘靓。 他面露喜色:“自然自然,当个小童子也是可以的。你们要是想去,我现在就能带你们去,我有熟人在城门口做守卫呢!” 他急不可耐的神色叫几人一看便心知肚明,估摸着带人入选也有奖励。 果不其然,男子把他们一路插队带到城门口时,有不少羡慕嫉妒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一半多是落在为首的谢春酌、闻玉至、叶叩芳三人,另外一小半是落到万春、储良以及两个师弟身上,剩下的就是落到男子身上。 甚至他们还听见有人说:“王二那家伙真是好运气,怎么哪哪都能找到那么多好看的人?这次又能点痣了,他家上次就在西城门那边买了酒楼吧?” “可不是吗,真是羡煞旁人。” “哎,有生之年我能看见痣娘娘吗?要是叫我见一眼痣娘娘,死我也甘愿。” 这群人简直像中了毒。谢春酌站在那儿,目光扫过去,百无聊赖地听着,却没发现他站得越久,那些人说话就越响亮。 同时,若有似无的目光也就越聚集。 直到他身侧不约而同地站了两人,挡住那些交缠的视线,声音才少了些。 不过谢春酌却不太高兴,闻玉至和叶叩芳都比他高大半个头,站一起显得他又矮又小! 他抿紧唇,不满地左右看了两人一眼,往储良那边走了几步。 “有精怪半仙叫痣娘娘吗?”储良完全没发现这件事,他现在听得迷糊。 “目前没听说过有这种精怪妖魔。”万春常下山,可也不知道那痣娘娘说何方神圣。 闻玉至也不清楚,只是凤目往附近一扫,道:“这城外排队要进城的人,脸上、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没有痣。” “他们进城是要点痣?”少秉问。 几人都是自小在宗门内长大,对凡间百姓彼此的忌讳与期翼并不清楚。 储良灵机一动:“欸,谢师兄你不是……” 话没说完,谢春酌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心中大骂对方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不太愿意开口,眼见着不远处男子正要带着人回来,就想开口打断储良的话,可没想到,有人先一步做出了这个举动。 “城外的人,脸上、露出来的皮肤,一颗痣都没有吗?” 自下船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叶叩芳忽然开口问。 “大师兄说的难道还有错吗?”储良果不其然被转移注意力。 在所有人不由自主看向叶叩芳时,闻玉至先是看了一眼谢春酌,见他眉头微微松动,便又再把目光看向在说话的叶叩芳。 “点痣,其实有两个意思。” 叶叩芳说起一个故事:“坊间有位女子,自生下来左脸侧上方有颗黑痣,随着年岁增长,痣最后长得似黄豆大小,有损容貌,在年满十六后依旧没人愿意求娶,她父亲便找了个有名的大夫给她开药点痣,待痣祛除后,她就顺利地嫁出去了。”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储良没听懂,万春抓住他脑袋往下摁:“别说话,继续听。”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于大夫来说,只是帮人祛除了一个小小的病灶。” 叶叩芳唇角微抬,眸光流转,与谢春酌对视,又轻飘飘地挪开视线。 “直到那女子在婚后半年,又找上门来,要大夫重新点痣。” “为什么?”少齐开口。 问完见大家都不吭声,有点尴尬地退回去。 “因为女子觉得,大夫点了她的吉痣,她的好运气就被点走了。” 叶叩芳道:“女子婚后嫁了一名屠夫,一月怀子,只可惜没过几天,丈夫在开档口卖肉时不小心斩了手,成了残废,婆婆惊骇之下中风,她因为劳累过度流产,公公独自出门上山砍柴时脚滑摔落山崖死亡。” “万般无奈下,女子回家求助,可惜她的父亲对她避之不及,她的母亲跟她说,家里近日来生意不好,赚不到多少银子,有心无力。” 或许到这里,对普通人来说,唯有一句命苦可以用来形容经受过的一切。 可女子回家路上,听到了街坊邻居的窃窃私语。 “她是扫把星,不然怎么她一嫁过来就什么坏事儿都到周老二家里了!” “可怜周老二一家,死的死伤的伤,惨噢!” “你们跟她可离远点,别被染上霉运。” 有人搂住自己的孩子严厉警告。 可孩子却说:“是不是因为周婶子脸上点痣所以倒霉啦?我听他们说,眼角的痣是桃花痣,周婶子的痣是什么痣?” 是了,是了,一定是她点痣了,把她的吉痣点走,所以她才会那么倒霉。 她要把痣点回来,点好了,一切好了。 “所以,点痣,有两个含义。” 一个是祛除,一个是重获。 叶叩芳话罢,轻轻叹息:“一个寄托而已。” 人在痛苦的时候总是需要寻找一个寄托,一个理由,一个宣泄口。 “你认识那女人吗?”储良攥紧拳头。 叶叩芳摇头:“传言而已,小时候蹲在门口听那些浆洗衣服的婶子们说过一嘴。也不知真假。” “不知道那痣娘娘是不是由人怨气变成的精怪,要真是,也怪可怜的。”少秉跟少齐你一言我一语道,“不过要真害人,还是不能心慈手软。” “没想到你知道得还挺多。”储良对叶叩芳刮目相看。 叶叩芳笑笑没说话,而是看向谢春酌,问了个突兀的问题:“春酌身上有痣吗?” “你问他,不如问我。” 闻玉至脸上也挂着笑。 叶叩芳没理他,继续看着面前的人。 谢春酌的脸是标准的瓜子脸,皮肤白皙细腻,光滑得看不出半点瑕疵。 他生了一双杏眼,眼尾却又稍稍往上勾,眼睑与眼皮褶皱处都泛着一点很淡的粉,此时听到问题后鸦羽般的长睫一抬,带着些困惑朝他看来,仿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种私密的问题。 叶叩芳轻声道:“做痣娘娘座下童子,不知道有何忌讳。” 谢春酌其实没有把这痣娘娘当一回事,小小精怪,他动动手就能让其灰飞烟灭,不过他思索片刻,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吧,我没见过。” 话落下,身旁便有人“嗤”了声泄出气音笑了。 “?” 谢春酌缓缓扭头。 罪魁祸首露出一口大白牙,“怎么了?” 闻玉至怎么就不能死了呢?谢春酌心想。 几人话语间,男子也带着个城卫走来。 城卫见着几人也是眼前一亮,不过他比男子见多识广,仔细端详了他们的样貌衣着,说话语气就带了点恭敬和迟疑。 “几位仙长是要进城找痣娘娘吗?” “进城歇脚。恰好听到痣娘娘名声,也想拜访一二。”万春成为小队里交流的角色,她样貌秀丽,眉目自带一股英气,劲装,背长剑,一瞧就是个正派剑修。 她说话客气,实际上心里也早有了想灭众人口中所谓痣娘娘的威风。 平常不害人的小精怪他们是不处理的,只是看目前进城的状况来说,这痣娘娘铁定有古怪,且还有一个四喜娃娃选同伴……妖魔聚集,童子童女,不知是不是和出逃的骷髅妖有关系。 “原来如此。” 城卫恍然大悟,不是来者不善就行,他笑道:“平时也没有那么多人想进城,这次是因为痣娘娘要给四喜娃娃选玩伴,所以大家才纷纷带孩子过来,这是一件喜事,好几年不一定逢一次呢。” 他主动带几人进城:“诸位随我来吧。” 一旁跟着的男子听了这一圈的话也明白过来自己的奖励估摸是飞了,眼见着城卫要带人走,不敢问,又心急自己即将获得的东西不翼而飞,犹豫着还是拉住了城卫,讪笑道:“我……这个……” 城卫一眼便知他的想法,登时就要斥责,结果就听到身旁的仙人道。 “若我真成了童子,再来多谢你。” 仙人面上含笑,顾盼生辉,轻声细语地叫男子把想说出口讨要的话都忘了。 城卫也看呆了。 男子脸色涨红,结结巴巴:“好……好……仙人你要进城,不如去我家歇脚,我有一座酒楼和客栈,吃喝住行样样都是最好的……” “那会不会麻烦你。” “不、不麻烦!请随我来!” 男子比城卫还热情,一路带着他们进了城,又在最大的客栈住下,即使这样,他还嫌不够周到,恨不得把床都给谢春酌亲自铺了。 当然,最后是被闻玉至提着衣领扔出去了。 “果然人长得美还是好。”储良摸脸感慨。 谢春酌坐在桌前,面前是制作精美的花瓣糕点,他撑着下巴,长睫垂下,因着靠窗,光照进来,侧脸像是镀上一层稀碎的融光。 他懒懒地笑:“不是有句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吗?” 利用自己的样貌获得需要的东西,这是他从小到大无往不胜的利器。 没有人能抵抗。 9、光风霁月大师兄 谢春酌平日里在宗门内,无论是在内外门弟子,还是长老等人面前,都是性情极好、勤奋刻苦的形象。 此前他刚入门时,确实是因着样貌有不少人诟病,容貌太盛,会叫人心中生出各种不同的欲念和想法,尤其是他当时还和闻玉至纠缠不清。 但谢春酌仔细回想,一时间竟然有点忘了怎么和闻玉至搞在一起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非常厌恶闻玉至,和对方两看相厌。 算了,千错万错,都是闻玉至的错。 “卿卿,去洗漱吧。” 闻玉至唤声。 谢春酌习惯每日洗漱,这是自小养成的习惯,修道后也依旧没有更改,更别提床事结束后,即便用了清洁术,不洗漱也还是根本睡不着觉。 客栈有热水,小二殷勤抬上,房门关闭后,隔着屏风,隐约能看见一人影在那半蹲着。 谢春酌走过去一瞧,闻玉至正闲着没事干往桶里撒花瓣。 “你撒这个做什么?”谢春酌脚尖抬起,踢了踢他的鞋后跟。 “小二送上来的,不用白不用。” 闻玉至手指捏了块花瓣,举起对着谢春酌,闭上一只眼,“人比花娇啊卿卿。” “你先出去,我要泡一会儿。” 谢春酌懒得跟他磨叽说话,直接指挥。 闻玉至不愿意走:“你哪里我没看过?你洗你的,我看我的。” “出去。”谢春酌又踹他。 闻玉至顺势坐在他腿上,微微歪头,倚靠过去,那么高大一人,此时却以一种小鸟依人的姿态,懒洋洋地道:“不要……” 看这样子,若是说出去这是千玄宗的首席大师兄,当真是要笑死人。 谢春酌忍俊不禁,“你别闹了。” 他嗔怪着说话时,声调不自觉拉长,软绵绵的,像是在撒娇。 闻玉至听了心发软,与此同时升起的是更强烈的欲望。 谢春酌久等不到他的回话,腿也被抱着动弹不得,正要再喊,结果低头一看,才发现闻玉至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黑眸森森,迷恋而固执。 寒意自后背攀爬而上。 这种情况不是偶然,实际上,谢春酌发现闻玉至有时总是这样看着他,明里、暗里、他知道的、不知道的时候。 闻玉至刚回来那段时间,夜里他总会惊醒睡不好,起初以为是太害怕了,毕竟闻玉至一个不高兴,他所拥有的一切就有可能烟消云散,而直到有一次夜里他莫名其妙地醒来,浑身发冷,缓了好一会儿想蜷缩身体继续睡时,半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眼眸。 清醒的、幽深的,直勾勾地看着他。 谢春酌很难描述当时自己的感受,如果真的要说,那他只能说,那时躺在他身边的人,不像是人,而像是一只鬼。 杀不死,驱不开,即使你轮回转世,成仙入道,也依旧会死死地缠着你的鬼。 “卿卿……” 闻玉至说话了,他的手臂搂紧面前人膝弯。 谢春酌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赶忙捂住他的嘴,“这是在外面,而且我需要休息……” 可惜无济于事。 他依旧被搂着腿抱起来,视线徒然拔高,他看见闻玉至翘起的唇角,轻声慢语道:“你记得你说,自己身上没有痣吗?” 他撑着闻玉至肩膀的手一颤,不祥的预感随着对方的话自心头升起。 “我来告诉你吧,卿卿……” 谢春酌被放倒在床上。 木架床不堪重负地发出“嘎吱”的响声,身下的被褥薄薄一层,躺下时背后有种意外被捋直的错觉,叫他抬不起身来,只能徒然地任由身前人压上。 小腿被攥住抬起,架高,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鞋袜脱下,自脚踝处,粗糙宽大的手往上,腰间系带被解开。 “闻玉至……”他颤声喊,手抓紧了被褥。 门户大开,衣衫自上看仍是完好整齐的,然而腰间往下却松垮褪下。 屋内烛光闪烁,半跪坐在他身前的人侧头轻吻他的脚踝。 “别怕,卿卿,我这是替你……找身上的痣呢。” 话罢,俯身往下,钻进了湿热隐秘的空间。 …… “这里有一颗,卿卿不知道吧?” “呜……” “还有这里,第二颗……嗯?不要动……” “……走开,你走开——” “第三颗,一共三颗,卿卿记住了吗?” 哭骂声中,混杂着男人痴迷又潮湿的呢喃。 “真漂亮啊……” 也不知道是在说痣,还是在说人。 - 夜深。 折腾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于谢春酌来说太过刺激。 他不知道闻玉至哪来的那么多花样,他几乎对这种事有些恐惧了。 在浴桶里泡澡时,他强烈要求闻玉至离开。 “你走——” “今晚你不能跟我一起睡……” 他方才哭得厉害,眼周一片都是红的,被热水一蒸,脖颈到脸颊粉白一片,艳红的花瓣浮在水中,隐约倒映出影子,细腻洁白的皮肤,没有太多明显的痕迹。 而当谢春酌因为恼怒拍打水面,露出隐藏在水面与花瓣之下的部分皮肤,才能窥探出底下交错重叠的暧昧印记。 闻玉至靠在浴桶旁,被扇了一巴掌,脸上、衣襟沾了水,着实狼狈。 他轻轻叹口气,很是无辜:“卿卿怎么那么狠心,竟然还赶我走,心疼你,我都没做到底。你看看按照往日的时间,现在才到几时,你是愈发娇气了。”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谢春酌面露怒色,是真要发脾气了。 不过他嘴里说着自己走,身体却没动。 腿软,不舒服,根本不想动。 闻玉至自然也知道,臭不要脸地凑上去亲吻他脸颊上滴落的水珠,叹口气,举手投降:“别气,我走还不行吗?” “快滚!” 谢春酌捏了个决,一阵风朝闻玉至扑去,对方没有丝毫反抗地任由风把他轰出去。 门啪嗒一声关上,门闩插-入,又施了个法锁好,谢春酌紧绷的神经才放松。 他滑下身子,将自己埋入水中,泡了会儿,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的腿根。 上面有细微的凸起,是牙印。 痣…… 闻玉至举起烛火照亮那一块地方,让他看清,自己又低头吻下啃咬,连带着其他地方也用了湿润的舌头舔过…… “混账……” 谢春酌面颊潮红,咬着唇骂。 他把那些画面祛除脑海,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逼自己专心泡澡。 这一泡,困意袭来。 屋内烛光摇曳,关紧的窗不知怎的吹进风来,合紧的门闩自动打开。 有人进来了。 谢春酌隐约听到声音,只是困得厉害,眼皮粘在一起睁不开。 好奇怪,他怎么醒不过来呢? 好累…… 脚步声很轻地落在了他身边,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对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也很轻,仿佛怕吵醒他,只是这样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他。 是闻玉至吗? 谢春酌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说话也不动。 他好困,泡在水里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安全又舒适。 直到许久,谢春酌都快睡着了,脸颊上粘着的一缕湿润的发才被拨开。 浴桶水温已经有些凉了。 水波荡漾,大腿处落下若有似无的触碰,从腿面滑至内侧。 谢春酌不由自主地夹紧腿,他蹙眉,面上露出难耐不安的神色。 他的黑发披散着,半湿半干,显得那张漂亮的脸小得一只手就可以遮住,能够轻而易举托在掌心,睫毛垂着耷下,落在眼睑,意外的乖巧。 注视着他的人就这样着迷地看着,沉入水下的手缓慢地抚摸着对方大腿内侧的皮肤。 凸起的牙印……被反复啃咬、爱怜地吻过的痣。 很小的凸起,在牙印中,像藏在蚌壳中心的蚌珠。 指腹反复摩擦滑过蚌珠,最后不受控制地伸向更隐秘处。 “嗯……?” 浴桶里的人敏感地挺直腰,水面荡出波澜。 没有碰到里面,依旧轻飘飘地滑过,浅尝辄止。 滚烫急促的呼吸喷洒到脸侧,没有直接触碰,却痒得叫人想闪躲。 谢春酌感觉自己陷入了某种怪异的梦魇中。 湿热的舌尖舔过脸颊,潮热、充满食欲的,从喉咙发出的细微声响。 “卿卿……” 那个人在他耳边呢喃,“我的卿卿……” - “卿卿。” 谢春酌惊醒,猛地坐起。 他眼瞳瞪圆,坐直后捂住胸口,急促地张开嘴大口呼吸。 “卿卿,你怎么了?” 床微震,边沿坐了个人,担忧地询问。 谢春酌扭头看见闻玉至,日光灿烂,照得对方脸有些失真。 他恍惚着喊:“闻玉至?” “嗯,是我,你做噩梦了吗?” 闻玉至将他拥入怀中。 谢春酌没躲,靠在他肩头,缓和心绪,好一会儿问:“昨天是你进来了吗?” “对啊,你泡太久了,在里面睡着了,我看见就把你抱起来放床上睡了。” 闻玉至撩起他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不然你以为是谁?” “……没有谁。” 谢春酌阖上双眼,吐出一口气,重复了一句:“没有谁。” 他调整好情绪,估摸了下时辰,就推开闻玉至起身去换衣。 闻玉至倚靠在床边看着他换好衣衫,坐在镜前调整发饰,面上带笑,眼中眸色晦暗。 “嗒嗒。” 门被敲响。 谢春酌开门,步入眼帘的是青年温润俊秀的脸。 “春酌。” 叶叩芳温柔的声音靠近,谢春酌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好奇怪,为什么感觉叶叩芳叫他名字的语气,好熟悉……好像什么时候听过。 10、光风霁月大师兄 “怎么了?” 面前人上前一步,谢春酌听到声音,猛地又后退一步,跟他保持距离。等回过神来,抬头就看见叶叩芳黯然神伤地重新退回门外。 谢春酌怔愣,正要开口解释,身后就贴上来一人,先开了口。 “你来做什么?” “客栈来了城卫,你们久未下楼,我便想上来叫你们。”叶叩芳道。 他说完,视线与谢春酌交错略过,垂眸轻声道:“我先下去了。” 谢春酌见他转身离开,不由自主往前踏了一步,手臂却又被闻玉至拉住。 “管他高不高兴做什么?” 闻玉至反正是挺高兴的。 他借口谢春酌今日穿的衣衫与他不搭,硬生生缠着人换了身,才放人下楼。 实际上换的衣衫只是袖口花纹不同罢了。 二人下楼时,楼下几人已经吃饱喝足,正听着城卫说话,听到动静往楼梯看,见他们下来,便齐齐站起来喊了句师兄。 一句话喊了两个人。 谢春酌比闻玉至身位前半步,施施然在桌前坐下,然后下意识先去看叶叩芳。 方才是他睡醒糊涂,觉得后半夜的人有可能不是闻玉至,还怀疑起了叶叩芳。 冷静下来想想,叶叩芳怎么可能冲破自己的法术进入屋门,还对他……退一万步来说,叫他卿卿的也只有闻玉至一人而已。 他目光扫去,叶叩芳不可能不知道,待人看过来,他就弯着眉眼浅浅一笑。 叶叩芳眼神闪躲,垂下眼睫,复而又抬眸对他笑,他就明白这遭事结束了。 闻玉至在旁边板着脸,把他的脸扭过来,阻止两人对视。 城卫在旁重新说了一遍跟万春他们说过的话:“今日申时末,痣娘娘会在城东的娘娘庙里选拔童子,如果几位有意向的画面,可以前往参加。” 城卫说话时,主要是看向谢春酌、闻玉至、叶叩芳三人,说完了就从袖口拿出三枚木牌递给他们。 木牌是胡桃木的,不厚,薄薄一片,渗出木香,仔细打量,能看见上面点着一颗不明显的黑点。 万春几人在他们下楼之前已经拿到了木牌。 每个人的木牌都一样,只是黑点点的地方各不相同。 城卫发完木牌就走了,他们还得去找其他属意想做童子的人。 他一走,万春和储良,以及少齐少秉就开始说话了。 他们昨日晚上出门去打探消息,并且去了一趟城卫口中的城东郊外的痣娘娘庙。 “痣娘娘每一个月就会选二十名童子,男女各十个,每逢五的日子就会开始一次选拔,选中的人就会留在娘娘庙里,第二天就会被接痣娘娘接走。” “我们去娘娘庙里看了,除了一个石像和牌位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但里面有妖气和怨气,应当是吸收怨气为生的妖鬼。” “我们也去找了那些被选中带走的童子家人,童子自被选中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我们猜是被那痣娘娘吃了。” “痣娘娘选拔已有一年,只是之前都是几个月才要一两个人,近几月才开始大肆选拔童子,刚好和骷髅妖出逃后的日子对上。” 万春和储良你一言我一语,说到这时还没说完,他们昨晚出去一趟,大半夜才回来。 二人作为整个队伍中师弟与师兄共存的角色,上有老下有小,他们自觉承担了大部分的活。 “我们早上跟踪了城卫一圈,发现他们发牌子的都是样貌姣好的男子与女子,同时,城中百姓大部分脸上都没有痣,但部分家境殷实的男女露出来的手腕和脖子处都会有一点痣……” “我们找了个乞丐,给了他一块碎银,他腰腹处有一颗小痣,说是他替痣娘娘找人,痣娘娘为了感谢他给他点的,我们又从他口中得知,城中几乎大部分人身上都点了有痣,达官显贵更甚,城内官差脸上几乎都有痣,按照钱权,大小不一。” 相比于二人的详细,少齐少秉就查得略少些,并且他们查的不是痣娘娘,而是四喜娃娃。 “明日卯时,痣娘娘会替四喜娃娃选拔玩伴,我们乔装去打听,说要把家里弟弟送去,就有一对夫妻跟我们说,如果家里孩子被痣娘娘选中送去和四喜娃娃做玩伴,痣娘娘不仅会给你点痣,还会送你花不完的金银珠宝。” “上次选玩伴是在一个月前,送走了六个孩子,那六户人家现在在城里都有了自己的家业。” 由于昨日叶叩芳说的故事,二人还特地去搜寻了四喜娃娃的消息。 少秉从胸口衣衫内拿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放在桌子上,“这是四喜娃娃。” 众人齐齐往桌子上一看,只见一个怪异的玩偶立在上面。 那是两个穿着红肚兜,扎小辫,手持拨浪鼓,约莫四五岁上下形象的孩童,他们以互相颠倒的角度背对着,背部与臀部连接在一块红彤彤、鼓胀的喜布上,布料布满吉祥如意的纹路,中间用金线绣着一个重叠的口字,除去二童凸出的头与腿,打眼看,像是百姓通用的铜钱。 说不出的喜庆与诡异,尤其是二童咧着嘴喜笑颜开,眼角却有一滴泪时,这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形象叫人心里发麻。 “四喜,代表的是人生四喜。”少齐在旁解释,“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四喜娃娃是为了祈求吉祥,想要人生四喜降临在自己身上,所以民间百姓多以此为象征。” 他也从袖口掏出来一个四喜娃娃,只不过不是玩偶,而是剪纸。 “还有剪纸四喜娃娃。”少齐说,“我和少秉打听到,还有木雕的、铜铸的、画的都有。” 谢春酌捏起玩偶四喜娃娃的小胳膊,软乎乎的,是用棉絮和仔细揉软过的稻草填充的内部,布料粗糙,纹路明显,捏着胳膊提起来时,后面倒转的娃娃脑袋垂落,谢春酌总有种它会扭头看过来的错觉。 “四喜娃娃也是精怪吗?” 储良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只是近两年没下山,怎么山下都成这样儿了?多了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两年对百姓来说已经很长了,足够人完成很多事。”万春说。 只是这些以坊间流传的故事,百姓之间的一些蕴含意义的象征变成真实存在的精怪,未免一下变得太多了。 四喜娃娃究竟又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传个信给驻守点的师兄弟们问一下。”万春拿出符纸,折叠成一个纸鹤,点灵施法,纸鹤就闪着光眨眼间消失了。 几人交换完情报,闻玉至就安排了申时众人需要做的事情,万春储良在外接应,少齐少秉跟着他与谢春酌一起进庙,如有异样就出去找接应,加上待会儿几人得换一身着装,不能以修士的身份进庙…… 其中布置种种,将叶叩芳排除在外。 谢春酌不禁看向叶叩芳,对方脸上没有一丝难堪和不满。 叶叩芳垂着头,露出清俊的侧颜,一身青衫,格外衬肤色,手上端着一杯清茶,手指修长白皙,热雾熏得人眉目柔软。 他就在这种画面下,掀起眼帘望来。 “卿卿以为如何?” 笑声从耳边传来,谢春酌一惊,对上闻玉至的目光。 闻玉至握着他的手腕,指腹在上摩擦,语气漫不经心,“满意吗?” 谢春酌不知道闻玉至是在说自己的布置,还是说他看叶叩芳,稳了稳心神,“可以。” 他没仔细听,但闻玉至不至于乱七八糟地安排吧? 结果下一秒闻玉至就笑得灿烂:“那可是你说的,卿卿。” “谢师兄你真的要扮成女子吗?”少秉诧异。 “什么?”谢春酌险些以为自己幻听。 “痣娘娘选童子童女时,男女是分开的,为了保证选拔百姓安全,需要有人去女子那边……”万春没把话说完。 因为储良打断:“谢师兄答应就行,我们之中再也没有比谢师兄更适合扮成女子了。” 此话一出,谢春酌脸色骤变。 他扯着唇角:“是吗?我看你穿也挺不错的。” 储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讪讪:“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怕谢春酌生气,加之之前在灵船上叶叩芳说的那句话,他至今心乱如麻,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嘴总是比脑子快。 懊恼之余,他想道歉,却听到谢春酌说:“师弟风姿绰约,扮成女子自然也是不在话下,况且你身强体壮,站在女子堆里恰好能吸引痣娘娘的注意力,免得痣娘娘针对普通女子。” “真的吗?”储良睁大眼睛。 “当然,你大师兄也会陪你的。”谢春酌温和道,“所以你也不用怕丢脸。” 储良又看向闻玉至,“师兄真的吗?” “……” 谢春酌笑意盈盈:“是吧?玉至。” “……是。” 闻玉至应声后,不知怎的又笑起来。 他靠在谢春酌肩膀上,闷闷地笑,声音混着热气爬上对方耳中:“哎呀,本来想看看卿卿穿裙子的样子,最好再玩一些……话本里说的东西,不过卿卿既然喜欢我扮成女子吗?” 侧头倚靠在心爱人的肩膀上,他的视线与对面装模作样的狐狸精对视,翘着唇角道:“也是,卿卿爱当夫君呢,我也愿意做卿卿的妻子。” 这下无言以对的成了谢春酌。 好在这番话闻玉至没有肆无忌惮地直接说出来,而是用的心声传音,否则谢春酌就要先一步颜面扫地了。 他推开闻玉至的脑袋,看了一圈坐在桌子上的人,心情变得很差。 尤其是看见储良没心没肺地咧开嘴跟万春谈论女子衣裙时。 谢春酌忽然想起来一些往事,在他没有成为大师兄之前,在闻玉至死之前,他其实是一个能被储良这种蠢货随意嘲笑讥讽的人。 “他有什么本事?不就只会靠着一张漂亮脸蛋,跟在大师兄身后谄媚,若不是和大师兄在一起,他这辈子也成不了内门弟子,不能拜南災仙尊为师。” 他攥紧手,许久没升起的恨攀爬上心头,为了掩盖,他垂下眼睫,视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桌上的四喜娃娃身上。 四喜娃娃弯着眼,笑意盈盈。 11、光风霁月大师兄 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一切,几人又聊了几句关于送叶叩芳回家一事。 今日申时去痣娘娘庙,完事大概也是入夜了,若今夜顺利,四喜娃娃估计也能趁着这时一块儿处理掉,明日就能再乘坐灵船出发,前往不汤山寻骷髅妖。 叶叩芳的家就在不汤山西北角的一座小城镇中,他们届时到达还能落脚歇息。 如果今夜并不顺利,恐怕他们还得等到后日解决四喜娃娃再走。 “你就放心在客栈里面待着,不要四处乱跑,我们处理好事情就回来找你。”储良拍叶叩芳肩膀,憋出两句好话,“我们会把你安全送到家的。” 叶叩芳含笑应好。 因着方才谈论中的变动,万春打算带储良出门采购女子衣裙,少齐少秉则是出门继续打探消息,谢春酌回房,闻玉至没跟上,万春不由诧异。 “怎么这副表情?我这个大师兄好歹也得干点活吧,省得回去你们告状,说我压榨你们。”闻玉至挑眉,用力揉了下万春脑袋。 万春生怕自己的发髻被弄乱,缩着脖子躲了几步,恼怒地喊:“大师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储良在旁边煽风点火:“对对对我们万春师姐在外可是名声赫赫,大师兄你可别胡乱欺负人。” “储良!”万春抬手就给他脑壳一巴掌。 他们俩自小就是闻玉至的跟屁虫,小时候不知道坐在闻玉至脚底下哭过闹过多少次,闻玉至忍俊不禁:“得了,你们以前吃饭还要哭着要我喂呢,现在嫌弃起我来了。” 万春嘀咕:“我这不是觉得你没和谢师兄粘在一起,觉得奇怪吗?” 不知何时起,闻玉至跟谢春酌就如同连体婴一般密不可分,尤其是在闻玉至死而复活后,几乎没有看见他们分开过。 “而且你怎么放心让叶叩芳和谢师兄一起在客栈啊?”储良见他们都走了,免不了放松警惕,撇嘴说,“他可是差点嫁给谢师兄了。” “没关系。”闻玉至翘着唇角,凤目微弯,看向街道,上面洒满了灿金色的日光。 他缓声道:“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妒夫。” 所以,希望有些人不要犯傻,蓄意勾引卿卿,否则……他可是会生气的。 - 谢春酌有些心烦意乱。 他回到房间,坐在窗边发呆。 客栈隔音不太好,窗又开着,这会儿正值午时,来来回回的人吵闹,笑声闹声喊叫声混杂在一块儿,鸟雀扇动翅膀落在了一楼屋檐之上,在二楼窗台侧边,发出哆哆的啄木声。 声音多了,混了,谢春酌便更是烦躁。 他探出头去看那只扰人的鸟,乌发披落些许,微风抚过,皎白明亮的脸颊在光下熠熠生辉。 路过的人仰头瞧见了,呆了好一会儿,直到鸟雀被弹出的小法术惊到,扑扑地飞走,掉落几根细小绒毛飞落,二楼窗一关,这才让人醒了神。 谢春酌坐下,还没来得及再做其他事,门又敲响了,他喊了声“进”,门由外推开,显露出来一道身影,是叶叩芳。 “春酌。” 叶叩芳走进,对他腼腆一笑,“你可以陪我出去买点东西吗?” “我马上就要回家了,想买些东西回去,不过现在……我一个人不太方便,怕出了什么事,惹得你们麻烦,毕竟我只是个普通人。” 着浅蓝衫的青年人站在门口,话语柔和,眉目间却难掩落寞与自嘲。 现在的叶叩芳与以前的他好像。 谢春酌恍惚着想,只不过叶叩芳不思进取,只会顾影自怜,而他则是一直想着往上爬。 为什么不往上爬呢?为什么要往上爬呢?因为老天没有给他绝顶的天赋,没有给他好的家世与条件,只给了他一张漂亮脸蛋。 美丽必须伴随着强大,否则就是灾难。 他有什么错? 要怪就怪他们看中了他的样貌与身体。 获得和索求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谢春酌的眼神逐渐坚定,烦躁之意褪去,他应了叶叩芳一声,想起身陪他出去,就发现自己手里竟然一直攥着四喜娃娃。 娃娃弯着眼睛唇角,嘴唇红红,眼睛圆溜溜,颜色鲜艳得过于虚假,久久看着却又叫人心里发慌似的打鼓。 嘻嘻、嘻嘻。 喜事,喜事呀~ 你看我来我看你,你笑我来我迎你~ 人生—— 大喜呀—— “噗。” 指尖燃起火焰将四喜娃娃吞噬,瞬间化为灰烬,耳边孩童的尖锐嬉笑消失,落在地上融成薄薄的一点灰尘。 “春酌,怎么了?”叶叩芳似乎被这场景吓了一跳。 “没事。” 谢春酌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轻轻说了句。 难怪刚才他心烦意乱还想到了以前,原来是因为四喜娃娃。 只是为什么这小小精怪都能影响到他?这只娃娃并不是本体啊。 难道是他最近疲于修炼,修为倒退了吗? 谢春酌想不明白,但下意识对四喜娃娃升起了警惕之心。 他看向在旁等待的叶叩芳,对方担忧不安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这让他表情略微松动。 对于对他没有威胁的人,他还是乐于给点表面面子的。 “你不是要出门吗?走吧。” 谢春酌说罢朝门外走去,可还没踏出房门,衣袖就被扯住,回头一瞧,叶叩芳就不知从哪拿出来个帷帽。 “这样出门方便些。”叶叩芳轻声道。 确实。 谢春酌想了一下,接过帷帽戴上,眼前的一切蒙上一层薄薄的白纱,遮住他的脸,可风姿绰约,走动时衣衫飘飘,仍能看出他是个美男子。 尤其是身旁还有个长相不俗的叶叩芳,更叫人好奇他帷帽下的长相。 “你也该戴一个。”谢春酌打趣。 “春酌说笑了。” 叶叩芳说着,黑眸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谢春酌起初没在意,直到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几个有趣的小玩意儿,正拿起来要给对方看,一回头,恰与对方对视。 谢春酌顿感不适。 可还没等他发作,叶叩芳先怅然地移开目光,随后又转过来继续看他,抱歉一笑:“我忽然想起……成婚那日,我也是这样戴着盖头看你……” 谢春酌一怔。 他其实已经把这件事忘了大半,只留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 原本他与叶叩芳的婚事也是各取所需,他看中了万华宗的势力,柳之问看中他背后的千玄宗以及他的前途,二人心照不宣,唯独叶叩芳被排除在外任人安排。 当初柳之问找上门来,说叶叩芳心悦于他,要嫁给他,他还十分惊讶,毕竟他与叶叩芳素不相识,甚至婚宴当天才第一次见面。 或许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叶叩芳曾经远远瞧过他一面吧,他以前还是偶尔会接任务下山的。 谢春酌回神,语气放缓,安慰道:“往事如烟,当初是我对不起你,我会尽量给你补偿的。” 闻玉至回来后,一切安排都改变了,叶叩芳没了婚事与前程,还要回凡尘,千玄宗自然给了不少补偿。 “我明白,我不怪你。” 叶叩芳对他一笑,而后低头拿起了摊贩桌前摆着的一支描眉用的青黛,声如蚊蚋:“……怪我。” 谢春酌没听清他说什么,正待要问,摊贩就喜气洋洋地说:“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光,这青黛啊可是我叫商队从南照城带回来的,颜色好看,沾水即可上色,日常携带也方便,您买回去给您娘子描眉,保准您娘子喜笑颜开。” 摊贩一张嘴,无数的好话铺天盖地袭来,仿佛他的东西举世无双,谢春酌往那支青黛看了眼,平平无奇,只是短粗笔身印了点花纹,看着比普通黛笔好看些罢了。 可偏偏叶叩芳像是被说服了一般,与摊贩聊了几句,点点头,掏钱把那支青黛买下来。 谢春酌心道傻子,面上捧场:“瞧着还不错。” “那春酌喜欢吗?”叶叩芳问。 “啊?” 谢春酌没反应过来。 叶叩芳却把青黛递给他,薄唇微抿,“我想送给你。” 新人好把新妆样,淡化眉儿浅注唇。* 鬼使神差的,谢春酌忽然想到了这句话。 “可以收下吗?” “……嗯。” 谢春酌接过青黛,握在掌心,上面残留着对方手心的温度。 - 逛的时间不久,叶叩芳又买了几样东西,二人就一齐回去了。 刚踏入客栈大门,一股香风袭来,粉影一闪,直扑谢春酌。 谢春酌大惊,下意识闪避,帷帽因着动作往后掉落,摔这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又被来人踩踏破裂。 脚步声匆匆急促,谢春酌人明明已经躲开,可对方像是提早预判了他的动作,身子晃动,径直将人摁到了门旁,硬生生挤进他怀里。 “你……” 谢春酌迅速摁住他的肩膀,想要拉开距离,但无奈对方力气极大,二人几乎是眨眼间近在咫尺,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公子~” 掐着嗓子的甜腻声响遮不住的粗糙刺耳,含着笑,扑到面前。 眼前的“女子”身形高大,肩宽胸平,脸上化着明媚艳丽的妆容,凤眼一抬,黑眸深深,爱慕之意尽显,“我对你一见钟情,已是恨不得以身相许了。” “她”娇羞地说着,腿却强势卡进了谢春酌的腿间,双手死死禁锢住那把细腰,红唇轻轻摩擦面前细腻瓷白的皮肤。 “求您疼我……” 12、光风霁月大师兄 “闻玉至你疯了?!” 谢春酌被他架得脚下都半悬空,他蹙紧眉头,为了躲避对方的靠近而侧着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清晰的骨骼、跳动的血管,发香与体香轰来的气味叫贴着他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黑而密的长睫垂着,怒火使得美人颜色更甚,却不得不为了面子,压低声音骂他:“你发什么疯?快点把我放下来。” “公子怎么这样喊奴家……”丝毫不遮掩的男声,漫不经心地装着委屈,手却捏着身前人的腰往下拉。 谢春酌猝不及防坐到他的膝盖上,被顶得脸刹那间染上绯红。 “你再发疯,今晚就别上床。”谢春酌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恨得牙都咬紧了。 闻玉至不情不愿地叹口气,力气松懈,临到最后要把人放下来时,还要搂着腰转一圈。 裙摆飞扬,谢春酌眼前眩晕,最后落地时忍不住狠狠拧向闻玉至的腰间软肉。 闻玉至表情狰狞一瞬。 “师兄你怎么了?”刚走下楼的万春恰好看见,奇怪道。 “……没什么。”闻玉至吐气,侧头看谢春酌,不知死活地手还敢放到对方脸颊上。 手刚贴上去,还没感受几秒温软的皮肤,腰又被狠狠一拧,闻玉至咬着牙又在花枝乱颤地笑。 谢春酌感觉脸颊被粗糙微凉的手指擦过,眼睛瞪圆溜还没开口骂,就见闻玉至收手,把自己的指腹展现给自己看,一点红。 “不小心擦了点胭脂。”闻玉至无辜道。 这怪谁? 谢春酌恨不得再给他一下,但万春和储良等人都已经出来了,而叶叩芳……谢春酌一时之间竟然有点不敢看他。 会很伤心吧? “谢师兄,你看我这样好看吗?”储良扭扭捏捏地从万春背后走出来,羞赧地问。 谢春酌抬头一看:“……” 很难说到底好不好看,只能说着实是个“奇女子”。 当然,是奇怪的奇。 储良长得并不算差,端正俊气的长相,身高近八尺,因练剑的缘故体型健硕又不过分肿大,又因直来直往的憨劲儿,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是什么,叫人打眼看就知道是个没心眼的剑修。 这会儿装扮成女子,蓝色罗裙外披轻衫,金丝蝴蝶绣纹,脸上妆容明艳,按理说该是个娇俏的模样,结果脸颊涂着两团晕开的红,粗眉红唇,唇上口脂颜色也不适恰,小麦色的肤色衬得那口脂好像在反光……这会儿立在那手里还提着剑,满脸正气,目光炯炯有神,下一秒好似就要大喊一句“妖孽哪里跑。” 哪里有女子的模样?就连男子的样子也没了。 谢春酌心里腹诽,面上认真点头:“不错。” 储良毫不起疑,闻言咧开嘴笑,兴高采烈的:“我就说我扮相不错,大师兄和万春师姐还一直说我丑!真是没眼光!” “……” “原来卿卿喜欢储师弟这样儿的,难怪对我不假辞色。” 身旁粉影用帕子掩着唇笑,腰扭了一下,要往他身上靠。 谢春酌脚一迈避开,皮笑肉不笑:“男女授受不亲啊,闻小姐。” “我都早已经是卿卿的人了,我们怎么亲都行~”闻玉至死皮赖脸,随后又拎着裙摆转了个圈,挑眉道,“卿卿难道不喜欢我的扮相吗?我比储师弟可好看多了。” 储良被拉踩,不满地跺脚:“师兄!” 虽然闻玉至是贱人中的贱人,但他的扮相确实比储良好上百倍,看上去不仅是女子,还是个美艳动人的女子。 乌发云鬓,凤眼朱唇,粉裙金蝶不仅没让他看起来俗气,倒显出几分嚣张跋扈的姿态,只是人太高了,加上发饰,都快八尺八了! 哪里有寻常女子身高八尺八的? 眼看着得不到回复,闻玉至就要把脸贴过来,谢春酌给出评价:“……尚可。” 闻玉至撇嘴,明显不太满意,但还是没继续闹腾。 少齐少秉在旁边瞧着笑,对视一眼,心想师兄们的感情真好,估计这趟回去后不久,又能吃上喜酒了。 万春倒是看了眼叶叩芳,青年弯下腰捡起了被踩烂一角的帷帽,拍拍白纱,可上面的脚印怎么拍,都仍然残余。 “抱歉啊叶师弟,我没注意到,那是你的帷帽吗?我赔给你。” 闻玉至靠在客栈内的红柱边,手持团扇摇晃,漫不经心地笑:“以后你别拿这种普通帷帽给卿卿戴了,容易掉,寻常修士也能一眼看出卿卿原貌,卿卿还是要戴法器得好。” “师兄所言极是。”叶叩芳低声附和,手攥着帷帽没松开。 闻玉至扇着风,还想说些什么,结果被谢春酌狠踩一脚作罢。 他哀怨地看身边的人:“哎,真是人不如旧,衣不如新。” “胡言乱语什么。”谢春酌不想理他,阻止他那张嘴乱说后,转移话题与少齐少秉说起话来,“你们的四喜娃娃是从摊贩手上买来的吗?还是誰给的?” 少齐少秉一愣,随后少秉道:“有买的,也有人送的。只有纸剪的是买布偶四喜娃娃送的,其他的都是买的。” “有什么问题吗?师兄。”少齐敏锐些。 谢春酌说了一半:“我听见有孩童笑声,在喊‘人生喜事’,便把它烧了。” 至于被影响这事就不必说了,有损形象。 少齐诧异:“这四喜娃娃并不在这里,听说是在龚城啊。怎么会……” 众人陷入沉思,不过这事不算大,甚至还算常见,尤其是谢春酌修为高,发现异样是正常的事情。 “想那么多做什么?今晚不就能知道分晓了?” 闻玉至吊儿郎当地用团扇掩唇,打了个哈欠,随后拽住谢春酌的手臂,“困了,回去躺会儿。晚点还得出门呢。” 谢春酌有心想跟他分开些,但无奈他根本犟不过闻玉至,最后还是被他拽上楼。 在临进门前,他感受到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他,灼热又执拗,可他回头,什么也没看见。 - 申时。 日光还刺眼透亮着,街上人就来来往往地少了有多,少了许多普通百姓,多了许多长相姣好的男女,每个人腰间都挂着牌子,说说笑笑结伴往城郊走。 谢春酌与女扮男装的万春往男子堆走,人高马大的闻玉至和储良往女子堆走,两人一过去,矮些的女子顿感天暗了不少,结果抬头一看,登时语塞。 男女队伍分开得不算远,万春看见这一画面,笑得不行。 谢春酌也忍俊不禁,暗中用留影石记录下来,打算有机会狠狠嘲笑。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无趣,闻玉至脸皮奇厚无比,怎么会为此羞赧?而他下山的目的是什么自不必说,于是又把留影石的印记给抹除了。 队伍一路往前,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痣娘娘庙门口不远。 谢春酌混在人群中不起眼,他今日用法术易容,把脸变得只算秀气,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漂亮。 他仰着头看前方不远的庙,庙宇之上挂着无字牌匾,但迎着光看,能看出暗色漆板上有一颗又一颗的黑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春酌总觉得那些黑点微微凸起,如有生命般跳动呼吸着。 庙宇门口站着官差,他们熟练吆喝着把男女选拔者分开,又看着木牌将其再次分成一二等,谢春酌的木牌是一等,官差分人时看他的脸,嘀咕了句“分错了?”,然后把他和另外一个相貌俊秀的男人木牌相换,他成了二等。 万春也在二等行列当中。 因她背着剑,极为刺头的样子,官差对她还算客气,有人不免嘀咕:“道长怎么也跟我们一起来参选啊?” “修仙的又不是每个人都厉害,痣娘娘厉害,他们就想来取经受点拨呗,之前不是也有道长参选吗?还被选上了呢。” 万春听了一会儿,凑到谢春酌面前去,与他低声道:“想必之前也有修士只怕在这折了,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没消息传出去。” 而后又见官差尽职尽责地做事,停顿片刻,继续道:“没想到官差竟然也参与这些事,不知道是否会从中谋利……” 自小见大,一城如此,是不是每个城都会如此?再往前一步,是不是这个朝廷、这个国也是如此? 万春蹙眉想着,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下意识地往女子那堆看,那边的人正在逐步被带走,她只能看见个子高的两人低着头跟官差走了。 谢春酌没在意这些,他正在打量痣娘娘庙。 真是奇怪的庙宇。 “女子在后男子在前。” 官差喊:“二三等进去,一等跟我走。” 数十个官差,将一等的十几个男子带走,又将一等的十几个女子带走,林林总总算起来有三十来人左右,又被带着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众人虽奇怪,但没多想。 剩下的官差催着人进庙,女子队伍进了后院,男子队伍径直进了前庙。 谢春酌踏步进入门槛,霎时间就闻到了极其强烈的檀木香,混杂着烛火与香烟交融的呛人气味直扑鼻尖。 他屏住呼吸,抬眸,从光滑的地面往上,看见摆放的木桌,堆放的贡品、未烧完的纸钱还有一堆堆的黑色不明颗粒,邋遢又简陋,完全看不出一星半点痣娘娘在城内的威风与名望。 再往上看,步入眼帘的是一尊身姿窈窕的石头像。 这尊石像出乎意料的貌美,云鬓凤钗,眼尾细长上挑,翘鼻樱桃嘴,罗裙拖地,手里拿着一支类似于黛笔,又像毛笔的东西。 最瞩目的是石像眉心一点美人痣,香烟缭绕,飘渺白雾升起,将它衬得隐约有了一种神性的美丽。 它嘴角含着笑,眼瞳往下,慈爱温柔地看着底下的人。 官差进门后虔诚地拜了三拜,又上了香,才和选拔的众人道:“你们在此等候一夜,痣娘娘自会对你们进行挑选,如果被选中,就会被痣娘娘接走,成为的童子,没有被选中的明天我们会来接你们。” 他们说完,接连离开,还将门给关上了。 此时日头还亮,关了门,庙内光线变得昏暗些许,但习惯了也能看清一些,谢春酌与万春对视一眼,开始绕着前庙观察,寻找线索。 其他男子则是找蒲团坐下,也有部分跟着谢春酌和万春绕了两圈看了一下,没看见什么东西,就无趣地找地方坐下开始闲聊。 离入夜还有一段时间呢。 前庙不大,庙顶高些,能看见木制的横梁,石像立在前头,雕刻而成的眼瞳栩栩如生,黑如点墨,自上而下微笑地看着他们。 谢春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前庙只剩下石像没查看,他脚步一点,在众人的惊呼下,飞身往上,落在了石像怀中拿着的青黛顶端,恰是在石像的下巴处。 石像垂着眼,慈悲怜爱。 谢春酌却觉得它的眼瞳过于黑,像是嵌入了什么东西,而不是单纯石头雕刻而成,他正想再靠近些,还未再动,粗苯缓慢的“咕噜、咕噜”声响起。 谢春酌身子一僵,屏住了呼吸。 因为…… ——它的眼睛动了。 13、光风霁月大师兄 石像的眼瞳灵活地转动,视线中心落在了站在自己黛笔尖端的人身上。 它微微笑着,似乎极为满意。 谢春酌有种对方已经看破自己术法的错觉。 “谢师兄?”万春在底下喊。 谢春酌不再停留,也没有继续往石像脸上爬去查勘,而是往后一退,整个人坠落,又在半空中稳住身体,衣衫飞扬,他顺利落地。 底下那群候选的男子好奇惊讶地打量他,不敢靠近,万春见他脸色不对,上前询问:“师兄,你发现什么了吗?” 谢春酌拧眉打量了石像一会儿,石像依旧屹立不倒地站在那,一动不动,仿佛他刚刚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觉。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问万春,“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万春还没将这句疑惑说出口,答案就出现了。 因为……她看见了。 “咕噜……咕噜……” 石头滚动的声音如轰雷,眼珠下睨,唇角上扬,手持青黛的石像动作迟缓地弯下腰,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伸出空余的一只手,朝他们抓来。 谢春酌与万春当即分别躲开,而其余候选男子们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四散,有人扑到庙门口想要推门离开,却发现外面反锁根本打不开。 “救命!救命啊——” 有一男子被石像的手抓住,整个人只露出一颗脑袋,他惨叫着挣扎,双腿狂蹬仍无济于事,撼动不了石像分毫。 “你看着他们。” 谢春酌对万春叮嘱一句,随后拔出腰间软剑,右手一甩,丝绸般泛着淡淡光泽的剑骤然绷直,剑光凛然,映照出他清冷美丽的双眸。 仿佛是感知到了危险,石像缓缓看向他,手掌攥紧,被它握住的男子叫声微弱,极度疼痛下七窍流血,身体呈现出被摁压下扭曲的形状。 谢春酌凌空而起,当机立断持剑砍去。 铮—— 细长的石臂自臂弯处切割砍断,猛然掉下,谢春酌又挥剑,估摸着力度把它握着男子的四根手指砍断,把男子救下。 男子奄奄一息,骨头碎裂,已说出气多进气少了。 谢春酌拿出治疗药丹给他吞下,见万春过来,就把人放下了。 石像缺了一条手臂,表情依旧是笑着的,并且用另外一只握着笔的手再去抓人,整个像也开始缓步移动。 它太高了,太大了,稍微一动,便发出如同房屋崩塌的声响,碎石与粉末齐齐落下,绣花鞋明明精美娇小,踩下时底部也会沾染鲜红的血迹。 候选童子们发出恐慌的叫声,哭喊着求万春和谢春酌庇护他们,哭得谢春酌头疼。 谢春酌凝聚法力于剑,挥动,长剑如虹,清而利的声音接连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只是一瞬,迟缓的“轰”声响起,众人看去,只见过石像被分开斩短,四分倒下,砸在庙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万春用法术开了防护罩庇护普通人,等尘烟褪去,见谢春酌持剑背对着她,走向倒在地上、自脖颈处断裂,双眼却还未合起,显得异常诡异狼狈的石像头颅。 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被打败? 谢春酌心里萦绕着这种古怪的疑问,他不该怀疑自己的修为,但他与石像的双眼对视,总觉得对方没有被彻底击败,而是还藏着什么。 愈靠近,石像脸上的笑就愈柔和,它的双眼变得越来越黑,黑得几乎透亮,不像是石头雕刻而成,像是某种圆形活物被强硬镶嵌其中,而它额心的一点痣也黑得突出…… 断裂的石躯发出颤动,万春警惕查看,发现距离自己最近的石块上,有一颗颗不明显的黑点正在冒出,如有心跳般鼓动着变大。 万春甚至疑心那些黑点会慢慢脱离石块。 对未知的不安成了恐惧,万春深呼吸一口气,“师兄,我们先护送他们离开,等到和大师兄汇合……看看他们那边是什么情况。” 谢春酌想到闻玉至就心烦,不过事到如今,警惕为上,确实是送普通百姓离开最好,他对着万春嗯了一声,就想转身回去。 可他将要转身时,忽然发现头颅上的眼睛咕噜噜地转动,瞳孔对准了他。 石像唇角上扬,眼瞳眯起,笑得格外灿烂,灿烂到……仿佛要把眼珠挤出来。 谢春酌停止动作。 而同时,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握着青黛的石像手臂颤动,悬空立起。 谢春酌听到动静诧异抬头,在青黛直直朝他落下时,万春的叫声也在他身后惊慌地响起。 “谢师兄!小心——” 青黛直点而下,谢春酌抬起剑,便听到了类似于水球破裂的炸开声传入耳中。 石像头颅的黑眼球骤然破裂,腥臭粘稠的液体扑面而来,兜头笼罩住他。 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 “春娘,你发什么呆呢?还不快浆洗衣服,你这衣服洗大半天都没洗好,再磨蹭,等会儿你回去晚了,又得挨你爹骂。” 犹如黄莺般清脆的女声在耳畔响起,谢春酌猛然回神,睁开眼,看见眼前潺潺流水的河流,以及自己湿漉漉的手上提着的褐色衣衫。 什么? 他这是在哪里?! 谢春酌扔掉衣衫,站起身打量四周,发现他身处的地方竟然是一处小城镇内部,他站着的地方一路往上看,都是正在浆洗衣物的妇人女子,偶有用木篮装着蔬果的人自矮桥上走过。 “春娘,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刚刚说话的女子仰起头看她,像是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跟着站起来,担忧道。 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凑过去,压低声音:“我知道你最近心烦,但这不是没办法,你的痣……” 痣? 谢春酌顺着她怜悯的视线摸向自己的脸,他的左边脸颊上,有一颗拇指大小、凸起的东西。 他立刻蹲下,看向河面,清澈的河水倒映出他的面容,是他幻化出来的那张普通陌生的脸庞,而左边脸颊靠上一些的地方,有一颗黑痣,使得原本就其貌不扬的脸变得更奇怪突兀。 但这并不能让谢春酌诧异震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河面的自己……木钗簪发,粗布捆住过长的黑发编成麻花辫,身上穿的也成了简易的衣裙,除去过白的皮肤,他现在完全就是一个村野女子的形象! 他怎么成了这样?! 谢春酌蹙眉,回忆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又看着河面,疑心自己是被石像拉入了幻境当中。 “……这里是哪里?”他看向仍然喋喋不休的女子。 “这里是清水镇啊!”女子瞪大眼睛,企图伸手去摸谢春酌的额头,“春娘,你不是病了吧?” 谢春酌避开她的手,“没有。”复而蹲下,重新捡起那件褐色衣衫,往上面泼了一点水,想起女子前面说的话,不动声色道,“只是有点烦。” “男婚女嫁,乃婚姻大事,烦是正常的。”女子安慰,又压低声音说,“你也别难过,你爹不是寻了人要给你点痣吗?等痣点了,你就能嫁个好夫君了。” 谢春酌心想荒谬,但面上还是低低应了声,说起其他话来套信息。 女子毫不设防,况且洗衣时说闲话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没一会儿,谢春酌就把自己在幻境里面的身份与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他现在的身份是清水镇上一个做木工的鳏夫养大的女子,今年十八,谈亲已有三年,只是因为脸上的痣一直没有嫁出去,整日郁郁寡欢,他爹也老是往外跑找古方和大夫给他看脸,企图“治好”他。 这不前两天又说在城里找了个好大夫,说要带他去“治病”。 而面前的女子是他的邻居佳娘,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其他人都嫌弃他面容有损长相丑陋,唯有她不嫌弃他,一直跟他做朋友。 佳娘洗好衣服,撑着下巴看向远方,侧脸秀气,神色惆怅地叹气:“也不知道我会嫁给谁。” 谢春酌把手里衣服往水里甩了一下,又拎起来放在木桶里,捏着袖袍挤了挤水,随口道:“成亲一点也不好,很麻烦。” “你怎么知道?”佳娘疑惑。 “……” 因为我成过婚啊,还不止一次。 嗯? 谢春酌怔愣,他怎么就成过两次婚? 不就一次吗? 佳娘没得到回复也不在意,又嘀咕了两句,目光在谢春酌脸上的痣上一扫而过,有片刻的失神,随后又恢复原样,抱起木桶说:“好了我们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好。” 谢春酌与她一同回去,二人来到巷口,刚进去,就听到了瓷瓦倒地轰然清脆的碎裂声,声音来源正是佳娘的家。 佳娘脸色一变,来不及跟谢春酌道别,就急匆匆地抱着木桶跑回家,门关上,没一会儿声音又消失了。 谢春酌站在原地往她家的方向看了片刻,才抬步往前走。 而他推开门,还没踏进去,迎面就冲来一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着急忙慌地抓住他的手就往里拽。 抱着的木桶落地,来人声音焦急:“我正要去找你呢!周医师来清水镇看诊,我把他邀到咱家了!春娘你快过去,别叫周医师等急了!” 来人正是“春娘”的爹,王木工。 谢春酌下意识想挣脱他的手,可对方力气竟大得出奇。 不,不是,是因为他现在是“春娘”,所以力气才会变得那么小。 他没法反抗王父,房子又小,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推进了一间屋子。 砰—— 门被关紧。 谢春酌面露怒容,这哪里是给他治病,这阵仗,就跟他现在被卖给了谁一样!生怕他逃跑! 他现在恨不得直接把整个屋子掀了,回身恼得狠狠踹了一下门。 身后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 谢春酌蹙紧眉看去,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人,当看到对方脸的刹那,他大惊着后退,背抵靠在门上。 “怕什么?” 那无脸男子靠近,冰冷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捏住小而尖的下巴,略一用力,迫使他抬起头。 指腹摩擦脸颊温热的皮肤,男子不容拒绝地逼近他,人却笑:“我又不会吃了你。” 14、光风霁月大师兄 面前靠近他的男人面庞仿佛被一层白雾所遮挡,看不清楚脸,相当于没有五官,身姿倒是潇洒,着靛蓝色长衫,暗色绣纹隐秘在袖口衣领处,只有动作时,光线变化才能窥见一点闪动的颜色。 男人手掌微凉,托着他的下巴,接触的皮肤却仿佛在短时间内温度骤然升高,变得湿热粘腻。 靠得太近,呼吸都像是要互相落在彼此的脸颊,谢春酌睁圆了一双漂亮清透的眼瞳,手下意识撑在面前人的肩膀处阻止他继续靠近,可男人像是未卜先知般,下一秒,他的手腕又被对方牢牢抓住。 “不要乱动,让我看看你的脸。” 无脸医师声音温柔,将他摁在门上,令他无法动弹地侧开脸,露出左边脸颊与修长的脖颈,乌黑发丝因挣扎的缘故散乱落下几缕,衬得皮肤愈发白皙细腻。 谢春酌好似看到了面前男人喉结不受控地滚动,警惕心冒出,他使劲儿挣扎了一下,门发出震声,又恢复原样。 “不要闹。” 对方又说,然后更加用力地掐住他的脸,视线落在上面,随后慢慢靠近…… 又是轰的一声,门板震了又震,门外不远的王木工惊疑不定地喊:“春娘?” 屋内,无脸医师靠倒在桌上,双臂敞开扶住边沿,椅子倒在地上被他的腿压着。 他歪着头看面色警惕,呼吸凌乱看着他的谢春酌,叹口气,像是对待小孩一样,无奈道:“怎么总是不听话呢?” 谢春酌咬牙:“你舔它做什么?” 这一瞬,“痣”这一字竟难以启齿。 谢春酌用衣袖狠狠擦脸,恨不得把那颗痣直接挖下来,可惜除了疼痛什么都没有。 他不想跟面前这个无脸医师纠缠,立刻想要踢门离开,可当他的手握上门把手时,对方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 “你不点痣了吗?这里,只有我能帮人点痣。” 点痣。 谢春酌骤然想起叶叩芳所说过的故事,同时,也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尤其是他法力尽失,没有办法直接一剑破开幻境。 痣娘娘的法力应当并不高深,否则不会连他施加在脸上的小法术在幻境里都破不开,他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幻境的核心,找到藏起来的痣娘娘,将它斩除,离开这里。 因此,点痣几乎可以说是必要的。 甚至他有可能还会经历叶叩芳讲述的故事中女子经受过的一切。 叶叩芳怎么会知道那个故事呢? 叶叩芳…… 谢春酌下意识摸腰,惊诧地发现了一支只有食指长短的、坚硬的东西。 他回头看无脸医师,对方撑着桌子站起来,弯下腰拍拍染了灰尘的衣袍。 无脸医师出乎意料的高大,若是脸不是长得千奇百怪,估摸也能被人称上一句俊脸郎君。 “想好了就过来吧。”无脸医师笑笑,走进内间。 说是内间,其实也就是隔了一层帘帐,谢春酌站在原地,往里看一眼都能看到对方拿出药箱打开,不知道摆弄些什么,又坐在了桌前。 谢春酌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他就不信对方还真能对他做什么。 “你的痣要点掉很容易。”无脸医师拿出巴掌大的圆形瓷罐,提起盖子,草药香弥漫而出,伴随着一股铁锈般的腥臭味。 谢春酌朝前走了几步,看见药膏呈现墨绿色,可当无脸医师用短木勺挑出一点药膏,那颜色又变成了褚红。 “只是你要想清楚,我只帮你点一次。”无脸医师用木勺缓慢剐蹭着药膏,声音在安静的屋内响起,清晰响亮。 他扭头“看”谢春酌,似乎是在笑,意味深长道:“下一次,我就要收取诊金了。这诊金,可不便宜。”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谢春酌从小就知道,要获得什么,就要失去或者付出什么,老天是如此地不公又公平。 他看着引诱他的无脸医师,脸上缓缓露出笑。 那张被施了幻术的、普通的脸在霎那间变得耀眼明亮。 明明是同一张脸,此时眼眼眸弯起,里面像是荡着一汪水,门窗紧闭,室内昏昏不明,他背对着光,眼与唇却色彩鲜明。 “医师您……想要我怎么付诊金呢?” 谢春酌缓步上前,为垂着头,即使是站着,也有一种自下往上看的、令人怜爱的姿态。 无脸医师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谢春酌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是怎么样,但那空洞却过分灼热的视线如影随形地落在他身上,随着他的走动愈发强烈,强烈到犹如实质。 乌黑的发、光滑的脸颊、随着走动而微敞又紧合的衣领口、显露腰臀线条的衣裙。 顺着光下的尘埃,渴望悄悄潜入内里。 谢春酌唇角上扬。 他来到了医师面前,俯身靠近。 近在咫尺,直面一张空白无五官的脸是很容易陷入惊恐的,谢春酌却如照镜子般,放松眉眼,使勾人的眼尾下垂,呈现出可怜、诱惑的弧度。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 无脸医师喉结滚动,声音沙哑:“我……额啊——” 呲—— 血色飞扬落下。 声音未落,尖锐的疼痛骤然袭击了他,在眨眼间,就成了长久持续的痛感。 他张张嘴想要说话,吐出来的话却成了“嗬嗬……”的喘气声。 无脸医师迟钝地反应过来,脸微微移动,往下看,一只皎白的手正握拳放在他的脖颈处,鲜血染红了一片,正在滴滴答答顺着指缝流出。 漫不经心的笑声从前方泄出,那只手松开,露出来一支短笔,仔细看,是一只画眉用的青黛。 青黛笔头尖锐,但本身并不算坚硬,能快准狠地插入脖颈动脉处,真是……心狠果决。 无脸医师抬了抬头,颤抖着看向面前退后了一步,正蹙眉甩手的人。 “幻境就是烦人。” 谢春酌将血甩在地上,发出不满的嘀咕。 大概是无脸医师太久没动,视线又太过灼热,谢春酌歪着头,歪到跟他的角度对齐,展颜一笑,不太有诚意地解释:“抱歉,弄得我们彼此都有些狼狈了。谁叫你没有脸呢?我怕戳不到你的颞区,只好戳脖子了。” 无脸医师不动,谢春酌也懒得看将死之人的垂死挣扎,况且幻境里面的人,是不是人还不一定呢。 他走到一旁,翻看药箱,发现整个箱子里面除去一些木勺工具以外,没有任何东西,空荡到诡异,而唯一的药膏就是无脸医师拿出来的圆矮小瓷瓶。 谢春酌凝眉思考片刻,还是拿起瓷瓶走到不远处的梳妆台前坐下准备上药。 昏黄不清的镜子扭曲地照出他的脸,但侧着头能清楚地看见左边脸颊的黑痣。 先开瓷瓶盖,用木勺挖出些许,带着草药香气的怪异腥味蔓延,铁锈的气味愈靠近脸颊愈浓烈,一度到谢春酌必须要屏住呼吸的程度。 他迟疑地看着木勺上的草药,还未有下一步动作时,寂静的屋内,带着气音、咳嗽般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嗬嗬……哈哈哈……” 无脸医师倒在桌前,握着青黛,像是在阻止自己的血液流失。 他迟缓地笑,笑一下,血流得越多,衣襟到肩膀处,已然是一片润湿的暗色。 谢春酌没想到他还没死,恰好他对这药膏尚存怀疑,于是便不暇思索地走过去,坐到对方对面,直接道:“反正你都要死了,不如告诉我,这药我到底能不能用。” 太直接了当,理直气壮了,换个能说话能动的,恐怕都会被他气到。 无脸医师的脸贴在桌上,像是在笑,身体抖动着,血大概流得差不多,已经不再疯狂往外涌了。 他说不了话,谢春酌静静等待片刻,最后打算离开时,对方握着青黛的手竟松开了。 那只沾满血液的手徒劳地抬了抬。 “你想让我靠过去?你当我傻吗?”谢春酌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挣扎着,不放弃地朝他靠近。 那只手颤啊颤,停滞在半空。 谢春酌拿起药膏,想了一下,用木勺挖起一坨,试探性地往无脸医师的脸上抹,抹过去时,木勺轻而易举戳到底端。 可药膏落在对方脸颊上,却消失了。 “……” 谢春酌不免惊讶,他重新又抹了一块上去,这次又出现了。 无脸医师脸上出现了一块突兀的药膏。 这是怎么回事? 谢春酌拧眉,百思不得其解,他下意识要问,却发现不知何时,无脸医师的手已经举到了他的面前,离他的脸颊只有一点距离,当他扭头,脸颊恰好与对方的手相触。 在贴上的那一刻,谢春酌浑身一颤。 粘稠、冰冷的掌心。 食指指腹擦过痣,犹如舔过般轻柔。 谢春酌明显感觉到它消失了。 那颗痣,消失了。 他猛地起身后退,眼前的一切却天旋地转,红布盖头,视线遮掩,无数手抓着他,推搡他,大力将他推得往前扑,跪到了地面。 手上被塞了红牵巾,无形的力量摁压着他弯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他面前同样跪了一人,红艳艳的盖头下,他看见一双黑靴。 鼓乐喧天响,宾客坐满堂,孩童抓枣桂,笑声迎不断。 孩童笑喊:“见新郎、见新娘,新人齐笑乐呵呵!乐呵呵——” “喜啊!喜啊!人生——大喜啊——!” 尖锐喜悦的稚嫩笑声拔高,四周响起轰然大笑,掌声如雷鸣。 喜啊—— 笑啊哭啊—— 人生喜事啊—— 四喜娃娃?! 跪在地上的谢春酌陡然抬头,立刻就想顺着声音起身,可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袖,抓住他的肩膀,摁住他的身体。 “礼成——” “送入洞房——” 在一切情况还没来得及理清,他就跟刚才一样,被推进了洞房。 红烛摇曳,他坐在喜床上,被人挑起红盖头。 灯下看美人,灯美,人更美。 云鬓凤钗,妙目红唇。 小小的一张脸,如同花儿一般,美得令人炫目。 “娘子,当真貌美。” 面前的无脸新郎惊叹。 15、光风霁月大师兄 正对着床的铜镜照出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样貌,火红的嫁衣,精致的妆容,凤冠珠钗流苏垂下,半遮半掩住那张漂亮的脸,眼眸水润,在龙凤烛光的照耀下美得惊人。 谢春酌只抬眸看了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怎么回事?一眨眼他便又成了婚入了洞房。 谢春酌抚摸自觉的脸颊,光滑、毫无一丝疙瘩。 是了,那枚痣没了,被无脸医师给祛除了。 那只沾满了鲜血的手…… “娘子缘何不言?”面前的无脸新郎端起酒盏靠近,声音里带着几分翩翩然的醉意。 他坐在桌前,龙凤烛台映照得他那张空白的脸染上暖黄,无形的嘴一张一合,说出轻佻的话语:“莫不是嫌为夫貌丑无盐?” 谢春酌睨他一眼,心下生出几分好笑,无脸之人问旁人满不满意自己的样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究竟有多丑,连在自己的幻境里都不敢露出真容。”谢春酌讥讽。 “娘子,你在说什么?什么幻境和不敢露脸?”无脸新郎好似非常疑惑,“你喝醉酒了吗?” 谢春酌此时尚且不能动,他静静地看着无脸新郎走来了,将交杯酒之一递给他。 他没动,对方便笑意盈盈地握着他的手去拿交杯酒,再交缠手臂,低头饮下酒水。 就像是真的喝下去了一般。 谢春酌眼睁睁看着杯中酒水消失,想起无脸医师脸上的药膏,他注视着面前红衣无脸新郎的“脸”,突然开口问:“我好看吗?” “当然,天底下没有比娘子更好看的人了。”无脸新郎道。 “可我却觉得我的眉不够浓。” 谢春酌垂眸,咬住杯沿,微微仰头将酒水饮入一些,殷红的唇染上水光,无脸新郎的视线从他细如弯月的眉,落到他的唇上,久久未动。 谢春酌弯了弯眉眼,声音轻得像诱哄:“我有一支青黛,你替我寻来……替我描眉。” 无脸新郎迷得呆了,全心全意信任自己的新婚妻子,靠近些,急迫地问:“不知它在何处?” “只有你才能知道它在哪里。” 无脸新郎极其受用,美滋滋地说了句:“是吗?”就开始在屋子里面打转。 谢春酌冷眼看着,待手脚逐渐能够活动时,正打算从喜床上站起,便感受到了一阵摇晃。 地面在颤动。 铮—— 地动山摇,惊天一剑,破开了天地。 外面响起惊慌的叫声,门窗大开,谢春酌快步探头出去,就看见了天从中撕裂,露出漆黑如深渊的空隙,天地摇晃,摇摇欲坠地仿佛要在瞬间破裂倒塌。 缝隙中隐约能看见一个虚无的人影,谢春酌下意识想到了一个人:闻玉至。 企图破开幻境救他的人,是闻玉至吗? 谢春酌心里说不出是耻辱更多还是安心更多,他心绪复杂,还未怎么仔细想,便听到了身后的人忽然发出惊叫。 无脸新郎停下动作,双手一拍,恍然大悟喜笑道:“我知道它在哪里了!” 谢春酌回头,看见他将手伸向自己的脖颈——用力撕开。 指甲陷入肉中,硬生生划出缝隙,从中撕裂,血肉飞溅,鲜血直流而下,比不清是喜袍更红,还是血更红。 而就在这惨烈悚然的一幕下,谢春酌在惊骇之中,看见了埋在血肉里的青黛。 跳动的脉搏中,它卡在里面,微微起伏。 无脸新郎雀跃道:“娘子,你看,在这里!” 真是同一人! 谢春酌本来只是想试探无脸医师与无脸新郎是不是同一个人,没想到竟真的是同一人! “有了它,我就能给你画眉了。” 无脸新郎含情脉脉走来。 与此同时,有遥远的声音传来。 “卿卿……” 闻玉至?他进来了吗? 眼见着无脸新郎一步步靠近,谢春酌蹙眉,正待要出声阻止,一阵幽冷的吐息自耳畔吹出。 冰冷的皮肤贴来,呼吸湿润,贴来的人从唇泄出来的声音飘渺、轻柔。 如鬼音。 “卿卿……” 肩膀攀爬上一只手,紧紧握住他,他下意识看去,却发现肩膀空无一物! 是什么东西抱着他?! 谢春酌猛然回头,黑布自前往后遮住了他的眼睛,同时,腰与手齐齐被那不知名的东西禁锢住,动弹不得。 冷冽的气息蓦然包裹了他,唇上贴来凉意,在猝不及防间被侵略,撬开牙关,长舌直入,攻略城池。 谢春酌感觉自己被那鬼死死缠着,冻得浑身都在发抖,那条冷软的舌头伸得太进了,让他喉咙都有种被冻僵的错觉。 “……哈……卿卿……” 从内而外的,对方正在一步步吞噬他。 未知的恐惧使得谢春酌眼角不由溢出泪水,脸颊、皮肤,红的粉的,晕染开一团,粗糙的指腹擦过一切裸|露的地方。 而他的身前,无脸新郎来到他面前,张开手紧紧抱住他,埋首于他的肩颈当中。 热的血滑入了他的衣领,湿的唇舔咬他颈侧的皮肤,在上面烙下痕迹。 “娘子……” 无脸新郎痴迷地喃喃着,将镶嵌在血肉中的青黛取下,笔尖轻轻地自面前新娘盈满血液的锁骨处落下…… 他舔去血液吞咽,空白的脸上竟也能叫人看出餍足之色。 天自此塌裂,房屋垂落,谢春酌被护得严严实实,埋葬其中,失去了意识。 - “春娘?春娘,你醒醒……” 谢春酌在昏迷中拧紧眉头,头痛欲裂,身旁不断有人呼唤他,推动他的身体…… 好吵!烦死了! 他恼怒地挥手想驱赶对方,却被人准确握住手腕。 “怎么昏迷着还闹脾气?” 熟悉的声音。 谢春酌连手带人被拽起,搂着肩膀投入了某个坚硬的、散发着浅淡白芷香的怀抱当中。 这味道熟悉又陌生,谢春酌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放大靠近的俊脸。 人还未清醒,巴掌就先一步呼了出去。 “啪——” “啊!你干嘛扇我?!” 抱着他的人瞪圆了眼睛,发出大惊小怪的痛呼,可手还是牢牢抱着他没松开。 谢春酌倒是被他忽然大喊的声音给震了一下耳朵,骂他:“闭嘴!” “……” 被吼的人以及旁边正打算开口的佳娘都愣住了。 谢春酌缓出一口气,打量四周,思绪还未回笼,被他骂的人就嘀咕了句:“……那么凶做什么?” 谢春酌瞪过去,他挑眉哼了声,故意掐了把谢春酌的脸,就忙不迭拿起软枕给他垫到腰上,随后又忙忙碌碌给他倒水喂水。 谢春酌靠在床边,抿了口温茶,见他转来转去的眼花,又骂他:“闲着没事做就出去,别在这碍我眼。” “……” “要不还是我出去吧?”旁观的佳娘尴尬道。 谢春酌摇头,抬了抬手,示意她过来。 佳娘走到床边坐下,他便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话音落下的一瞬,佳娘眼眶刹那间变红了,她抿紧唇,怜悯地看着谢春酌,想握住他的手安慰……然后被冲上来的人隔开。 悲伤溢不出来了,她深呼吸一口气,道:“你新婚没两天,夫家房屋不知怎的就倒塌,家中人口无一幸免……皆没了,只剩下你,你回到家中,没想到没过多久,王叔又病了,大夫说,你要好好准备一下……后事。” 她极为不忍地侧过头,谢春酌的目光落在她贴近皮肤,毫无缝隙的衣领上,心觉怪异,怎么会有人穿衣服,像是紧贴在皮肤上密不可分。 “……你从医馆出来便昏迷了,是这位小哥把你送回来的。”佳娘对他说。 谢春酌颔首,约莫明白了幻境内剧情进展到点痣后遭遇厄运的进度,只是…… 他奇怪地看向闻玉至:“你怎么进来了?” “我怎么不能进来?你要抛夫弃子啊?”对方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们?!”佳娘诧异,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转悠。 谢春酌没解释,而是佯装失落地低下头,她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松,变得怜惜。 屋内安静,佳娘犹豫片刻,欲言又止看了闻玉至好几眼,见对方死皮赖脸不走,便找准时机,凑到谢春酌耳边道:“春娘,大家都说你厄运连连,都是因为你把痣点了,你要是想过回原来的日子,便去仁德药堂找周医师点痣吧。” 说完,不等回复,佳娘便提着裙摆跑了。 留下谢春酌心中惊涛骇浪,错愕不已。 周医师?那个无脸医师?他不是被他杀了吗? 不,也有可能没死,毕竟这里是幻境…… “你在想什么,该不是真的想移情别恋吧?” 床边“咚”的一声,床板震动,某人带着气坐下,腰一扭,靠在了谢春酌腰腹上,双手连带被子一起搂住他,把他裹成蚕茧。 “又发什么疯?”谢春酌想滑进被子里,又因为闻玉至的动作动弹不得。 他漫不经心地问着,脑袋靠在床枕上,乌发微乱,长长地垂下,脸小小的、白白的、五官颜色又那么鲜明,只着了亵衣,露出精致明显的锁骨。 温香软玉在怀,恨不得靠近些,肉贴肉才好。 “什么叫发疯?不是你前几天跟我说,心悦于我吗?我想要好好考虑一下,下山接了个任务,你又跟下来了。” 闻玉至翘着唇角,俊丽的五官生动明媚,透着股少年洋洋得意的模样。 他说着,以为躺在床上的人会羞赧,恼怒,瞪他,然后又屈服地低下头,凑过来吻他,结果等了会儿,没等到,他疑惑看去,就见对方條忽捧起他的脸仔细打量。 然后问了他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秘境中的事,你还记得吗?” “什么秘境?” 他不解。 而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面前的爱侣脸上却缓缓露出了笑,用愉悦的语气,叹息道:“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蠢。” 16、光风霁月大师兄 闻玉至的分身进来了。 并且因为幻境的缘故,失去了在秘境的记忆,成了那个尚未被他杀死,沉入湖底的闻玉至。 愚蠢、骄傲的闻玉至。 谢春酌仔细打量面前的人,虽然样貌与幻境外的本体一模一样,神态却浑然不同,但若要问他喜欢哪个,他自然还是更喜欢面前这个。 因为更容易杀。 分身死亡,本体也会受损。 之前在秘境里,他杀死闻玉至的机遇也是在对方的分身死亡后,他才趁虚而入,起了心思将人杀死。 他万万没想到,闻玉至吃过一次亏,竟然还敢再把分身放进来。 这不是送进来给他杀吗? 不过他也没想到,痣娘娘一个小小鬼怪制造而成的幻境竟如此坚韧,连闻玉至的剑都没能彻底破开,看来还是必须要找到幻境核心才能离开。 面前的闻玉至被他捧着脸,笑容灿烂,接着顺势用手撑着床起来,仰着头亲他下巴、唇角,最后撬开他的唇舌往里亲。 没有过分强烈的侵略感与冷意,面前的人是正常且稚嫩的,谢春酌罕见地没有怎么反抗和拒绝,乖乖张开嘴让他亲,直到对方越亲越起劲儿,有东西抵着他,他才把人推开,瞪一眼过去,声音沙哑:“你差不多得了。” 闻玉至呼吸急促,凤眸透着股凶狠的渴望,他搂着人,听话得没亲嘴,但也没闲着,手伸进被褥里面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后背,用鼻尖蹭面前人的脸颊。 癞皮狗。 谢春酌心里骂着,又想起来在剑破开幻境后,靠近自己的……鬼。 是鬼吗?还是闻玉至? 有时候谢春酌会把他们划为对等,甚至怀疑过闻玉至已经堕成鬼修,可闻玉至在宗门内经过众长老的检测,结果是毫无问题。 他当时还大失所望。 “你什么时候来的?”谢春酌问他。 闻玉至知无不言:“我下山后不久收到消息,得知你也接了任务牌子来找我,便在清水镇附近的一座城镇等你,只是没想到你久久没来,我就主动过来寻你了,我一来,你便晕倒在路边,我接了你,就被那位姑娘带到了这里。” 他迟疑道:“你怎么扮成了女子?他们还喊你春娘。”说到后面咬牙切齿,“……还说你嫁了人,如今是新寡呢。” “……” 闻玉至目光如炬:“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春酌眼都没抬一下地编理由:“临时接了任务,来这里查一只叫做‘痣娘娘’的精怪,要扮成女子,我用法术幻化了春娘的脸,所以他们都喊我春娘。” 虽说分身的记忆,在回归后主体也能知道,但分身回不回得去又是一回事了。 谢春酌心神一动,有了念头。 “真的?”闻玉至尚且不知,还在狐疑,“可是我没看出你的幻术。” “不准我法术比你高吗?”谢春酌反问。 这话一出,闻玉至就不再追问了。 谢春酌最在意这个,以往二人没在一起时针锋相对,多也是因着谢春酌法术必不过他,气恼时还会背地里骂他。 闻玉至偶然窥见,只觉他可爱,可要是真惹人生气,那就不妙了。 “那我帮你完成任务,你就不用再扮成‘春娘’了。”闻玉至换了个话题,随口道,“反正也是小事。” 他理所应当,坦然的语气,叫谢春酌很难得地想起了以前的闻玉至。 天之骄子。 这四个字就是形容闻玉至的。 以前的他嫉恨,现在他……巴不得。 “好。” 怀里的人一口应答下来,闻玉至反而愣了。 他挑眉,摩擦手边莹白如玉般的耳垂,轻笑:“怎么这回不闹着要自己完成了?” “难道你不行吗?”谢春酌也学着他挑了挑眉,眼尾略微上挑,钩子似的勾得闻玉至心头发痒。 “当然行。” 闻玉至脑中废料颇多,正是年轻体热时候,人往下一低头,衔住近在咫尺的唇,又开始了厮磨。 - 甩开闻玉至出门,谢春酌废了不少力气。 他换了身靛蓝色的布裙,头上简单簪了跟木钗,粉黛未施,踏出家门,阳光一朝,脸白得剔透。 踏出巷口没几步,他就听到了邻居四坊的嘀咕八卦声。 “瞧瞧,出来了。” “看着脸长得,一看就是个祸害。” “也是个可怜人,怎么想不开去点痣了呢?要是不点,虽说嫁不得好人家,但也不会害得人家家破人亡。” “王木工现在也出气多进气少,听说也就这几天了。” “现在要点痣也不容易,周医师要价可高,又忙,看来她是没什么希望了。” 谢春酌听到这些话就想翻白眼,什么玩意儿。 他径直要从他们身边走过,结果却意外听到了一句话。 “跟佳娘她娘一样,难怪他们经常在一起,说不定啊,春娘成了这副样子,别不是佳娘她……” 意犹未尽的话语停顿,压低的窃笑讥讽声接二连三地齐齐响起。 农妇靠坐在一起,笑着正要继续说,“况且你们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有人打断她。 她不满:“当然是不知道春娘有多蠢……” 说话间,农妇忽觉不对劲,身旁的人怎么都不说话了呢? 她往自己放在地上的菜篮子一看,前头投下一些阴影挡住光。 约莫知道了来人是谁,农妇骤然闭上嘴,低头不吭声,手摸着自己泛黄的菜叶子,掐了几根,佯装忙碌。 “我看你才是蠢之又蠢。”谢春酌讥笑,“若有朝一日你落得跟春娘一般的下场,我看你是哭着投河呢,还是直接去找周医师点痣。” “那我肯定去找周医师了!”农妇不禁反嘴。 “你付得起诊金吗?” “你就付得起吗?!” “我可以啊。” 谢春酌弯下腰,唇角微扬,“谁看了我,会忍心拒绝呢?” “不是吗?” 农妇呆住,她这此一生都没听过如此理直气壮的话,可她仰头看着面前的人,却又觉得这是事实。 待人走了,她回过神,便抓着菜狠狠掷进篮里,骂:“长得美了不起啊!” 谢春酌将那些话抛之脑后,他边走,街上的视线越多,他浑然不在意,反而想起农妇口中的“跟佳娘她娘一样。” 佳娘的娘…… 或许是嘴上说谁,谁就会应验出现,谢春酌漫无目的四处瞟的视线在落到某一点之后凝聚,他侧身躲进了摊贩车子边,遮挡身形。 前方不远处挂着牌匾的仁德药堂门口,熟悉的两道身影自内走出,交谈片刻,其中一名女子提着药离开,正是佳娘。 而另一个……是无脸医师。 离得不算近,无脸医师站在黑檀木柱门口,乌压压的一片沉色,空白的脸,身姿挺拔,背着手站在那目送佳娘离开。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春酌总觉得对方看到了自己。 他看着佳娘离开,本改了主意,想跟在佳娘身后一齐回去,却不曾想,脚还没挪,那无脸医师忽然抬起手对着他招了招,随后又不等回应,直直朝他走来。 人声鼎沸,周遭所有人面孔鲜明清晰,无脸医师几乎是眨眼间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好久不见。” 谢春酌心想,哪里来的好久不见,恐怕至多也就三四个时辰。 又恼,总觉得自闻玉至复活后,世上多了许多杀不死的东西。 无脸医师“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随后单手稍微掀开右衣领,露出缝补过后的痕迹,像一条细细的红线。 他话语间竟有些委屈:“若不是我命大,恐怕此番已然是下了黄泉。” 这是不装了? 谢春酌难掩惊讶。 “进去坐吧。” 无脸医师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诉说完“委屈”,心情似乎又好了,慢慢往回走。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谢春酌,见人没动,便停下脚步等他跟上。 谢春酌不知他玩什么幺蛾子,思虑片刻,还是跟上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仁德药堂,一踏入门槛,森冷之气萦然而上,随之而来的是浓烈的草药与铁锈交融的气味,越走近,还有种潮湿、沤烂的腥臭。 无脸医师带他进了一间单独的诊室,甫一踏入,门便无风自动“砰”声合上。 谢春酌站在门口,像是刚进入幻境没多久般,与无脸医师面对面。 “要点痣吗?”无脸医师不计前嫌地问他。 “要什么来付?”谢春酌睨他一眼,开始四处打量周围。 无脸医师大概是笑了,因为谢春酌听到了很怪异很轻的喘气声,像是哪里漏风,但也像笑。 “我可不敢。”无脸医师说,“况且,你不是已经点痣了吗?” 谢春酌怔愣,“什么?” 无脸医师又不说话了。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谢春酌下意识走近无脸医师,可靠得越近,对方脖侧的红线就越明显,他想起青黛,倏地停下脚步。 无脸医师叹气:“别生气,你性子真是太急了。”说完又不知道暗自嘀咕了句什么,整个幻境像是略微晃动了一下,空中荡出波纹,似是恼怒的回应。 “……” 谢春酌笃定对方肯定知道破除幻境的方法,而且与所谓的“痣娘娘”关系深刻。 只是他现在还并不想立刻离开幻境…… 不等他多想,无脸医师突然主动朝他走近。 “我可以替你再点痣。” 无脸医师直至二人面对面才停下脚步,抬起手企图抚摸他的脸颊,即使摸空了,也不生气。 在谢春酌警惕的目光下,他轻声道:“我替你,点一个痣,保你……心想事成。” 谢春酌不相信他有那么好心,况且无脸医师跟无脸新郎,就是同一人。 而且…… 脑海中一个念头划过,他攥紧了手,被欺骗的怒火熊熊燃烧而起,深深地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缓和下来。 他注视着无脸医师,冷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室内半昏半明的光线内,无脸医师的脸竟隐约浮现出五官,谢春酌瞳孔紧缩,定睛再看,面前人的脸仍是一片空白。 “我想要你……得偿所愿。” 无脸医师手中握着青黛,在他眼下轻轻一点。 - 谢春酌离开仁德药堂时,天色仍亮。 傍晚时分,橙红的夕阳洒落,越过房屋倾斜着落在地面。 扎着小辫的孩童握着风车嬉笑着在路上奔跑,背对着同伴倒退,直至撞到了旁人身上。 他仰起小脑袋,看见了一位长相极其出众的“姐姐。” 孩童羞得脸颊通红,然后想起阿娘说过道歉赔礼的话,从衣兜里掏出巴掌大的娃娃,塞到了“姐姐”手里,两条小短腿噔着地面跑了。 他与同伴飞奔着离开,停留在原地的谢春酌低头,看见手中眉目弯弯的四喜娃娃。 喜啊—— 17、光风霁月大师兄 从药堂走回居住的巷口需要的时间不多,只是临近傍晚,众人都回了自己家开始夜间前的忙碌,因此巷子内外墙边站着坐着的人寥寥无几,显得有几分萧瑟。 谢春酌在来到王家门口前,站立片刻,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风声似乎带着几声呜咽的哭声传入他的耳中。 下一秒,“砰——”的一声,咒骂声在巷子里尖锐响起。 “还敢咬我?!真是不要命了——” 清脆的巴掌伴随着嫌恶的骂声一齐响起,“恶心死了,你怎么还没死呢!” “春娘,你站在这里作什么?” 身后突兀地冒出个人,声音幽幽,谢春酌心中一突,回身看去,就见佳娘抱着装满衣服的木盆,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谢春酌这时才第一次认真地去观察佳娘。 十七八,正值青春的年纪,即使粗布木簪也难掩秀气,皮肤光滑,但此时她眼也不眨地看向谢春酌,影子倾斜被吞没进墙下阴影中,背后空无一人,无端端生出几分瘆人来。 “春娘?”她张开唇喊,眼珠子转动,视线落在他的眼角,神情微变,“你点痣了?” 佳娘颔首,她便上前几步,脸上流露出几分欣喜,像是真心实意地为他感到高兴。 “……会好的,点了之后一切就好了。”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 谢春酌一言不发,看着她眼神贪婪地在他脸上流连,直到不经意间对上他的视线,才回神后退几步,讪笑道:“我只是想看看。” “你怎么不去点呢?”谢春酌抬手,指腹擦过眼角的红痣,平整的毫无起伏,恍如无物,只有照镜子能看见的一点殷红。 他的头微微向右边倾斜,上挑的眼尾,下眼睑的睫毛根根分明,投下浅淡的阴影,显得那颗痣愈发妩媚诱人。 “佳娘,你找医师点过吗?”他轻声问。 佳娘脸色僵硬,随后若无其事地转身,抱着木盆往家门口走,笑道:“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点?我对现在的一切都很满意。” 最后那句话带着点俏皮的意思,她推开门之前,回头看了谢春酌一眼,意犹未尽,“……你的痣点得很漂亮。” 话音未落,佳娘便见谢春酌忽地大步朝她走来,她神情一凛,下意识做出防备的姿态,退后一步,结果谢春酌直冲着的并不是她,而是门! 不好! 佳娘当即要阻止,二人的手同时摁在了门上,一来一回,门终究还是被拉开了一条缝隙,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从内猛然伸出,卡在门缝里,抓住门沿。 “……嗬嗬……” 急促压抑的喘息自下传上,谢春酌低头,对上了一双猩红的双眼。 “……嗬嗬……师……” “砰——” 门内的人硬生生将门推紧,惨叫急促地拔高又消失,被夹得几乎断裂的手无力地松开门沿,谢春酌瞳孔紧缩,大力踹向门。 门轰然打开,门后的人惊慌大叫,倒在地上,而里面的一切也映入了谢春酌的眼帘。 他一时失语,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画面。 门内院子除了一个长相精明阴狠的中年男人以外,还有一个……女人。 或许能将“它”称之为女人,因为除了手脚还健全,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一个个黑褐色的脓疱中,那些脓疱鼓胀、表面光滑,部分还长着几根细毛,粘连在她的脸上、脖颈上、躯干、手脚上。 难怪刚刚说话都不清晰,原来是因为喉结处也长了一只脓疱。 女人看到谢春酌后眼睛一亮,挣扎着要向他爬来。 “……嘶……” 谢春酌笃定这个女人必然认识自己,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万春?!” “什么万春?春娘,你糊涂了吗?这是我娘。”佳作挡在二人面前,阻止了他们对视。 佳娘脸上浮现怒火,她冷冰冰地看向谢春酌,“春娘,你快出去吧,我娘最近病了,身体不好,不宜见客。” 坐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叫唤的中年男子也爬起来,一手拽住女人,用蛮力将人带起,在对方挣扎时下意识要扇,却被佳娘一个眼神阻止。 中年男子改拽为扶,忍着恶心带人进屋。 女人明显不想进去,又抗争不了,不断回头看谢春酌。 谢春酌兀立在那,在她被关进房屋的最后一刻,二人遥遥相望,谢春酌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她便松了力气,任由中年男子将她推进屋内。 “我爹有时脾气比较暴,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对我娘的。”佳娘见人离开,一改先前的模样,拉着谢春酌的胳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叹气,眼角含泪,“你也知道,那么多年了,我娘这病怎么也治不好,近段时间还发了狂症,对我和我爹……” 她默默撸起衣袖,白皙的皮肤上是青紫的淤痕。 谢春酌的视线在她手臂上一略而过,古怪道:“原来如此,你受苦了。” 佳娘听出来不对劲,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摇头:“生身父母,养育之恩,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报答的。她变成这样,我真是……恨不得以身相替。” 眼泪说掉就掉,佳娘用衣袖擦脸,哽咽着诉苦,可她哭了好一会儿,等到把谢春酌都送到门口了,也没听到对方说话。 她心觉怪异,做足了姿态抬起头看,就见谢春酌一直平静地看着她。 佳娘当下就知道谢春酌起疑心了,但事已至此,起了疑心又如何?一切已经覆水难收,挽回不了了。 “你回去吧,过些时候,我再寻你。”佳娘擦掉泪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谢春酌看着她没说话,一双眼瞳如浸泡在水里的黑曜石般润亮美丽,看得佳娘不由心生喜爱。 瞧瞧,多漂亮啊。 只可惜不能留下来。 佳娘不免失望叹息,谢春酌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话还没从口中泄出,便先一步在身后不远处听到了清亮的喊声。 “卿卿——” 回头一看,闻玉至正迎着夕阳,手持剑柄走来,光芒照在他脸上,五官深邃生动,笑容灿烂,俊气非凡。 比起主体,现在的闻玉至无疑是朝气蓬勃,充满活力。 佳娘见了他,当即后退几步,“我先回去,就不打扰你们了。” 话罢没等谢春酌说话,就推门而入,又将门给关上了。 而闻玉至来到谢春酌身边后,第一句便是说:“这女子有古怪,恐怕与你口中的痣娘娘有关。” “你怎么知道?”谢春酌略有些诧异。 “直觉。”闻玉至鼻尖微动,蹙眉,目光落在他的眼角下方,“你身上怎么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而且,你的眼角怎么多了一颗红痣?” 谢春酌睨他一眼,不答反问:“不好看吗?” “……好看,就是闻起来很奇怪。” 闻玉至凑过去微微低头,鼻尖蹭到眼角处红痣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颊,有种奇怪的痒意,谢春酌摁住对方肩膀把人往外推,结果还未怎么动作,便觉得眼角至眼皮,被湿热的舌尖轻而快地舔了一下。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眼皮薄,舌头舔过时,可怖的被侵略感袭来,令他头皮发麻。 “你做什么?!”谢春酌恼怒,“你是狗吗?又闻又舔的!” 闻玉至做完这一切才反应过来,微微睁开眼,凤眸中流露出迷茫与痴色,被谢春酌一瞪之后,更是呼吸都开始变得有些喘急。 谢春酌真想骂,难道他是什么□□吗?舔一下就会变成这样? 想骂,又怕骂了闻玉至更爽,咬咬牙,干脆转身进屋,不再搭理对方。 闻玉至跟在他身后,理直气壮:“我就是想舔,舔一下怎么了?你不是我道侣吗?更亲密的事情我们都做了,还在乎这个吗?” 只是自己心中也觉得奇怪,以往即使渴望,也不会立刻直白地去行动。 而谢春酌回屋后给自己灌了口冷茶,倒是觉得分身与主体慢慢变得相似了,可能不用过多久,分身就会获得主体的全部记忆。 他必须要尽快行动,以及快速离开幻境。 思及此,谢春酌冷静下来,在闻玉至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蹭过来时,严肃道:“我有事跟你说,你得去救万春。” “万春?”闻玉至一怔,“她也下山了吗?” 谢春酌颔首:“我们是一起接任务的,但是她和我分开了,一直没碰面,刚刚我进佳娘家发现,她口中生重病的母亲就是万春。” 万春大概是与他一起被痣娘娘带入幻境的,而幻境内的其他百姓,或许有少部分也是由现实中候选的童子们所扮演。 不过谢春酌没想到,万春竟然会变成佳娘的娘,仔细想一下,也有可能是因为当时在前庙,只有万春一个人是女扮男装。 “我现在去把她带回来。”闻玉至沉着脸,显然是想到万春的情况现在不会太好,但他仍然没动,而是等着谢春酌继续往下说。 他相信他。 谢春酌忽然有些难以面对闻玉至认真专注的目光,他侧开视线,顿了顿,继续道:“痣娘娘还劫持了几十名百姓,尚且不知道他们安不安全,所以我想,晚间找机会去和万春互相交换消息,再做下一步打算。” “你需要我做什么?”闻玉至直接问。 “引开佳娘与他爹。” 谢春酌道:“我只需要半柱香的时间。” 不出所料,闻玉至答应下来,随后又因担心万春,与谢春酌说了几句话,便拿着剑出院子外,看着高墙沉默。 闻玉至少年成才,在修士间拔得头魁,动起手来自然是不用怎么在乎伤亡,可对于百姓,总是存着过分的怜惜与小心。 跟南災一样。 谢春酌莫名想起南災,天下闻名的半仙,若不是灵气式微,加之一些原因,对方恐怕能直接渡劫成仙,而不是至今仍然滞留人间。 他曾听长老说,那人是这个世上唯一存在的,仅剩半步就能成仙的修仙者。 谢春酌有时会嫉妒恼恨,如果他有好的出身,好的一切,他也能坐到他们的位置,他差的,也就是那一点而已。 不过没有关系,他会靠自己,得到一切。 18、光风霁月大师兄 夜半,谢春酌在屋中打坐,看着闻玉至离开,静待片刻,隔壁传来男子的惊叫与佳娘恼怒的叫声,下一秒,剑光兀然亮起,照亮半边天。 进入幻境的人除了痣娘娘与……,就只剩下闻玉至一人还有修为了,不多时,谢春酌就听到了隔壁销声匿迹,他起身推开门往外走,外面除了蝉鸣声什么都没有,安静得虚假。 天上挂着的月亮弯弯,撒下莹白光辉,不用提灯,踏步走出,一切分毫毕现。 谢春酌走进佳娘家,没怎么找,就看到了一间锁起来的杂物间。 他在厨房灶台下捡起烧铁棍,走出去对着杂物间的铁锁用力一砸,铁锁应声从中裂开,里面的人被惊动,窸窸窣窣的铁链滑动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门从外由内推开,跟傍晚一样,谢春酌在门缝内看到了一双猩红的眼。 但这眼没有傍晚那么红亮,仔细看还能看出眼瞳是黑的,只不过眼白布满红血丝,充血,导致乍然一看,一片通红。 “师妹,我没想到你竟然一直被人关在这里,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进来了。” 谢春酌打开门,月光洒进,照亮里面窄□□狭,干稻草堆积,杂物叠在一块儿,浑身上下布满脓包的女人,也就是万春。 她正艰难地跪坐在地上,似乎是企图往前爬,但她的动作十分艰难,不止是因为身上过于饱满的脓包,还因为她的手腕锁了一根铁链,被栓在不远处的木桩上。 万春张开嘴,说不出来话,就用手比划,谢春酌看不太懂,她就低头用手指在地上写字,二人以此交流。 原来万春进入幻境之后就一直被锁在这个屋子里面不能出去,而佳娘每隔一天,就会进来看她,并且当天,她身上就会长出一个痣,半个时辰前是平的、黄豆大小的痣,在半柱香之后就会变成豌豆大小,再往后,肿胀至皮球大小。 万春伺机逃跑过很多次,但每次都会被抓回,因为她练的是重剑,以练体为主,潜伏下来,她还伺机杀过佳娘一回,只是对方没死,翌日就复活了。 谢春酌想起无脸医师,对方又何尝不是?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万春身上的“痣”不在少数。 万春比出一个三,又勉强把手握成拳头。 三十天。 太久了。 沉默片刻,谢春酌道:“……你辛苦了。” 随后又把自己的经历简略地说了一下,在得知谢春酌不过只是经历了两天的变化,甚至说,全部的事件加起来,时间还不到一天时,万春难掩诧异。 她想了一下,在地上写:大师兄? 想必也发现了闻玉至的异样。 “进来的是闻玉至的分身,记忆不全。我们之中只有他还留有修为。” 谢春酌道:“我们必须要尽快出去,外面情况不妙。” 闻玉至都进来了,恐怕这痣娘娘有古怪,恐怕会危及他们。 万春严肃点头,然后就看见谢春酌说:“我已经知道怎么破除幻境了。” 这位美丽的师兄对她笑,声音轻得像诱哄:“只是我需要你们配合……” - 在谢师兄将门关上之前,万春似乎听到了有个东西掉到了干草堆。 东西落地的声音微不可查,她耳朵也长了“痣”,隐约只听到一点声音,敏锐看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摸索片刻,还没找到,门被暴力踢开,她扭头看见提着剑,身上充斥着腥臭味的闻玉至。 “万春?”闻玉至看见她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额头青筋爆起,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从小带大的师妹变成了这副样子。 万春艰难地挪动身子,还未来得及比划,闻玉至就忽然走向她……的身旁,弯腰捡起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 “这是什么东西?”闻玉至蹙眉。 万春定睛一看,竟然是四喜娃娃。 她想起谢春酌说过的话,急忙对着闻玉至指着四喜娃娃摇头。 “你别急,你是想说,这东西有古怪是吗?”闻玉至安抚她,随后蹲下来,和万春同等高度,让她也一起看着四喜娃娃。 用红粗布做成的四喜娃娃,粗糙,针线散乱,小娃娃的眼睛黑黝黝,笑容诡异,眼下泪水一滴,晕染开,像是它本身在落泪。 而背对着它的另一个娃娃,笑容满面,两团腮红红艳艳,喜庆得很。 喜庆…… 喜啊—— 四喜娃娃的眼睛咕噜噜一转,“唰”地上抬,与闻玉至对视。 嘻嘻、嘻嘻。 人生四喜,你有几喜? 他乡遇故知? 久旱逢甘霖? 洞房花烛夜? 金榜题名时—— 嘻嘻、哈哈…… 求求你呀求求你—— 拜拜我呀拜拜我—— 你来我往多祈求…… 喜—— 嘎? 孩童尖锐猖狂的笑声倏忽消失,火焰燃烧,将巴掌大的玩偶四喜娃娃吞噬。 眨眼间娃娃化为灰烬。 笑声仿佛还残留在半空中未散去。 万春猛然回神,惊出一身冷汗。 她刚刚竟然被魇住了。 闻玉至冷下脸:“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万春不知道烧了它会不会有什么坏处,但她看着闻玉至,压下心中莫名的忐忑与不安,心想:没事,谢师兄和大师兄都在呢。 没事的。 - 闻玉至自隔壁回来时,带着一身火气,他踏进屋,隔壁也噼里啪啦地响起吵闹声,同时电闪雷鸣,眨眼间暴雨倾盆落下。 屋内点了烛火,光影摇曳,坐在桌前的美人素白着一张脸,撑着头半阖着眼昏昏欲睡,听到声音掀起眼皮看去。 闻玉至被这一眼看得欲|火从心头烧起,烧得他火急火燎。 可他扬起笑脸扑过去,却被嫌弃地避开。 谢春酌用手扇风,不悦道:“你臭死了。” “你怎么能嫌弃你夫君啊。” 闻玉至不满,随手一个清洁术,待自己干净了,扑过去把躲避自己的人抱个满怀。 在这里他自然是不可能和谢春酌怎么“恩爱”,他捧着对方脸亲了又亲,才道:“万春不肯跟我走,她说你有准备,叫我来问你。” “嗯,差不多了。” 谢春酌窝在他怀里,坐在他坚实的大腿上,侧着身子垂眸看他,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下,把人搂向自己。 闻玉至受宠若惊,嘴里嘀咕“怎么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给你奸还不行吗?”,一边老实地把脸埋到他怀里,嗅闻着香气,只觉飘飘然。 “……你可以给我渡点修为吗?”谢春酌轻声慢语,抚摸他的肩颈,压低了嗓音,显得轻而软。 闻玉至是知道他与万春都是中了痣娘娘的招数,一时之间使不出法术,全然与凡人无差,闻言自是不可能拒绝,只是…… 他挑眉,戏谑道:“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 话一出,他就见怀里的人脸微微皱起,不太高兴的样子,还以为要讨价还价,结果对方睨他一眼,竟然直接双手“啪”一下碰住他的脸亲下来。 这一下颇有种土匪抢亲的豪迈,把闻玉至吓一跳,但很快,柔软的唇与探入内里的温热就叫他沉迷,再说不出死皮赖脸的话来。 火一点燃,灭就没那么容易,尤其是今晚谢春酌意外地热情与放得开。 二人甚至都没上床榻,只是抱着坐在桌前,闻玉至亲得疯了入了迷,用力揉弄掌下握住的那把细腰,衣衫布料粗糙,揉得谢春酌又疼又麻。 他蹙紧眉头,被长久亲吻下,眼角脸颊泛起淡淡的红,唇润红到糜烂,表面有破口,显然是被某人给咬的。 “禽兽!”他喘息着骂。 明明衣衫也没散开,两人还好端端地坐在一块儿,只是亲了会儿而已。 闻玉至无辜,又抱怨:“真是娇气。” 话音一落,怀中人娇面一冷,怒目而视,正待要起身发火,闻玉至又忙不迭把人抱紧了,安抚地一下一下亲他。 “不是想要修为吗?我给你就是了。” 渡修为是件简单又困难的事情,因为需要一个容器来容纳灵气。 容器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器具,但必须是经过锻造或本身就是件灵器的器物,人则是必须是修士。 简单在于灵气易找,难在于…… “你此时身上毫无半分修为,是凡人。” 闻玉至指尖聚集成一团的幽蓝色光芒,在输入谢春酌体内时,瞬间散开,化为乌有。 谢春酌心中有所预料,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闪过的暗芒,随后朝闻玉至侧头,露出乌发中埋着隐隐绰绰的木簪。 “渡到它身上吧。” 闻玉至不置可否,再次尝试,当灵气输入其中时,面上闪过几分讶异。 谢春酌以为他会问,但对方并没有,而是将灵力输完,就假装疲累得抱住他,恬不知耻地求“奖赏”。 谢春酌懒得理他,目的达到了,就偷懒地歪着身子,半靠躺在桌子上,懒洋洋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听他说话,偶尔被亲得烦了才会伸腿踹一下。 直到锁骨处被轻轻咬了一口。 “你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一颗红痣?”闻玉至松口,在牙印中间,那颗小红点被关在里面,白腻的皮肤下更显眼。 谢春酌疑惑:“什么?” 闻玉至把他捞起来,抱着膝弯,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像抱小孩一样抱着走到铜镜前,因为懒得再去拿灯,直接指尖燃了光来充当蜡烛,照亮铜镜。 镜中二人叠坐,处在上方的人衣襟口散开,露出锁骨以及往下部分位置,松垮的衣袍凌乱,黑发部分落在胸前,几缕卡进内里,腰间被人牢牢揽住,有力的臂膀与过细的腰,显现出极强的差异,色|欲丛生。 谢春酌的视线落在自己的锁骨处,他倾身靠近铜镜,看见了那一点红痣。 怎么来的? 指腹擦过眼角,到达红点。 谢春酌想他已经知道来源。 19、光风霁月大师兄 事情发展得超乎谢春酌想象的顺利。 几乎是翌日一早,躺在隔壁屋生死不知的王木工跟吃了仙丹灵药一般精神焕发,跳起来立马给谢春酌订了新的婚事。 气得闻玉至差点给他一拳,还好被谢春酌拦下来了。 鞭炮齐响,红箱进门,佳娘站在门边上往里看,瞥见闻玉至后皮笑肉不笑,想说点什么,又怕说出来对方追着她打,于是只好忍着气,针对谢春酌,毕竟柿子挑软的捏。 她阴阳怪气道:“恭喜你啊春娘,又得新夫婿。以后可要和和美美过日子,莫要与不相干的人胡乱厮混了。” 昨夜的事要说没有谢春酌参与,她是不信的。 谢春酌不搭理她,连眼皮都没掀,看着院子内挂着轰绸的红箱若有所思。 闻玉至倒是也笑,双手抱臂慢悠悠走过去,吓得佳娘下意识后退。 “闻玉至哎哟了声,讥讽道,“怕什么啊?不是死不了吗?” “……” 死不了也不能被反复戳着杀啊! 佳娘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本想立刻甩袖离开,可目光落在闻玉至身上,先是愕然,而后最后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竟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我呀,是死不了,可有人,也活不了。”她含笑着说完了,眼珠上下转动,扫了闻玉至一拳,手一挥,不等人说话就快步离开,回了隔壁。 闻玉至蹙眉:“威胁我?” 谢春酌站在屋檐下,在他转身后移开视线。 “卿卿,你在想什么?”闻玉至凑过来。 “没什么。” 谢春酌看着他肩膀上的四喜娃娃,轻声道。 - 跟上次直接拜堂入洞房不一样,这次喜轿是在寅时来的。 院内静悄悄的,院外喜气洋洋,打鼓吹锣,铃铛声清脆,伴随着浪潮一般的笑声。 “请新娘上轿——” 他们在外面喊,同时盯着守在门口如门神般一动不动的少年人。 虽说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但看着对方,自己的脚步怎么也挪不动。 害怕。 恐惧、不安。 这个人会把他们都杀了的。 “请新娘上轿——”他们只能徒劳地扯着嗓子,一声比一声高地呼唤。 闻玉至冷着脸,双手抱臂,长剑握在手里像抱在怀中,青铜色的剑鞘映衬着那张俊俏的脸庞,呈现出锐利的冰冷。 直到细微的“嘎吱”声响起,门自内打开,走出来一道穿着婚袍的窈窕身影。 红盖头摇晃,金丝线绣着繁丽的花纹,流苏垂下,坠着拇指大小的珍珠与宝石。 闻玉至神色微怔,而后恢复原样,单手拖住对方的手臂,压低声音:“卿卿?” 对方没吭声,抽回手,他眼中的困惑不减反加,但在下一秒被踩了脚,碾压的疼痛传来,他又笑着抱怨,嘀咕道:“臭脾气。” 迎亲的人眼巴巴地看着新娘,殷勤地倾斜花轿,掀开帘子迎人上轿,又警惕地看闻玉至,生怕他抢婚闹幺蛾子。 但好在并没有。 新娘顺利上了花轿,他们也顺利迎亲把人带走,喜气洋洋的乐声在远离闻玉至之后,更加响亮。 闻玉至扯扯唇,颇觉得无聊,靠在院门上仰头看天,昏沉沉蓝幽幽一片,他若是娶卿卿,必定要在天光大亮时,让所有人都看到。 “我娘去哪了?!”嘶吼骤然划破静谧的长夜,在隔壁院子响起。 门轰隆被踹开,闻玉至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佳娘面色狰狞,对他怒目而视,咬牙切齿道:“把人交出来。” “什么人?”闻玉至打了个哈欠,懒散道。 无需多言,佳娘便已是怒火高涨,恨不得讲眼前人挫骨扬灰,本来一切都要结束了,等到今天一过,她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都怪他!都怪他—— 佳娘发出一声吼叫,朝着闻玉至扑去,与此同时,闻玉至拔剑出鞘,“铮——”的一声,银光闪动,照得那双凤眸冷沉如铁。 只需一剑,面前的“人”就会灰飞烟灭。 佳娘忆起昨夜被杀,脖子一凉,可今日嘛……她忽地一笑,飞身而起,眉目含笑,手指点在自己的鼻翼左侧,“刀厄。” 话音落下,闻玉至顿感手里的剑变得沉重,身体虚浮,往前踏一步,加下青砖竟轰然炸裂,他径直往下坠落。 刀厄痣,刑偶伤子,病弱短寿。 佳娘悬在半空,手指不慌不忙又点到额头右侧靠发际线的位置,“不宜出。” 地下又是一声巨响。 还没死? 佳娘眉心一跳,再念:“凶……” 蓦地,长剑如虹,自地下斩出,无数巨石轰然裂开,平整的地面裂开一条长且狰狞缝隙,往两边倒塌,露出内里,一片尘土下,闻玉至飞身而起,剑光直朝半空中近在咫尺的佳娘。 一剑斩下,佳娘面色大变,当即要躲避,口中速念:“水险——” 空中落下暴雨,汇聚成水龙直咬飞来的凌冽剑光,替佳娘挡下这一剑。 剑光自水龙体内爆开,带着水珠射向佳娘。 而就在这时,孩童稚嫩的笑声与拍掌声、铃铛声齐齐响起。 喜啊—— 福字倒悬,黑的字,红的纸,裹住了剑光,最后被融入到福字的“口”中。 闻玉至肩膀一重,侧头,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用劣质墨水画出的幼童脸颊,而娃娃的对面,倒反着的同一张脸咧开嘴也在笑。 嘻嘻、喜! 火光光,火亮亮,大火烧得喜旺旺—— 烈红的火焰自肩膀处燃起,瞬间席卷了闻玉至的全身,他歪头,用长剑挑起这劣质娃娃猛地往外一甩。 单手掐诀,莹白光辉包裹火焰,火光消失,可他抓过四喜娃娃的手依旧烧得表皮裂开,露出红白的血肉。 “小玩意儿还挺记仇。”闻玉至嗤笑。 “好了,不陪你们玩了,时间也差不多了。” 闻玉至沉下脸,食指与中指并拢,划过剑身,灵力萦满,剑不由自主地开始摇晃,在被挥动时,发出清脆的鸣叫。 “万古江河——” “一剑……” 仿佛无数江水河山发出应和,汹涌奔腾的河水咆哮着前行,冲碎礁石,奔流不息,巨山是沉默的、也是危险的。 它安静地潜伏着,犹如最优秀的猎人。 来吧,来吧,投入山的怀抱…… “开——” 水流急湍,凶猛直上,巨山沉默地蔓延开,天地都是它的存在,包裹住一切生物,使其无法逃离。 佳娘神色大变,当即要逃,却怎么也逃不掉,最后只能被一剑劈开身体,歪倒在地上。 四喜娃娃尖叫着喊喜,可在庞大的山河之中,徒劳地被水冲上天,最后湿漉漉地掉在地上装死。 这里不是它的地盘。 四喜娃娃瑟瑟发抖,两个背对着小娃娃你抱着我的头,我抱着你的腿哭唧唧地喊着“喜……呜呜……” 而佳娘在闻玉至靠近时,下意识捂住肩颈,脸上隐隐绰绰浮现出各种细小的痣,几乎遍布全脸,而裸露出来的手臂,也有部分黑、红色的圆点。 巨山消失、水流奔赴往返回到源头,闻玉至持着剑,走到了佳娘面前。 佳娘被劈成两半的身体慢慢地融合,黏连在一起,她嘴里不断念叨:“吉……旺女……” 她一边念叨,一边眼睛在闻玉至身上扫,脸上竟诡异地颤动着,嘴角高高仰起。 闻玉至蹙眉:“你……” 话没说完,尖锐的疼痛迟钝地骤然冒出,闻玉至身子止不住地颤动,他低下头,看见了胸口心脏处血色晕染开,短而细的器物从后心口直接插入了他的心脏内,被人控制着绞动。 倒在地上的佳娘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好啊!太好了——” 四喜娃娃嘻嘻笑的声音在四周飘荡,仿佛也在附和着说:好啊!太好了—— 闻玉至的心被那器物绞得碎裂,灵气溃散,他跪倒在地上,单手撑着地喘息,又不服输地抬头去看偷袭了自己的人。 对方必定是有预谋的,否则不可能直击他的要害……分身的要害不是在灵府,是与普通人相同,在心脏…… 谁知道这件事呢? 闻玉至咬紧后槽牙,从对方的鞋靴往上看……垂落微蜷的手、玉腰带、繁复美丽的衣袍、雪白的脖颈…… 他没有看到脸,硬仰起的头再也支撑不住往下垂,最后失去了所有力气,跪坐着失去了呼吸。 佳娘嬉笑:“你来得真及时,要不然我就死了。” 站在她前方不远的无脸新郎没有回应,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往前走。 佳娘习惯了对方的沉默寡言,四喜娃娃被她从地上捡起来,拍拍灰尘,抱在怀里摇晃哄:“乖宝宝,乖宝宝……” 她一边哄一边跟上无脸新郎,嘴里还嘀咕着:“这次我可受了大伤,你可得好好补偿我,我的痣淡了很多,法力也没了……” 说着又开始骂闻玉至,想骂谢春酌时,又怕面前人生气,瘪瘪嘴不吭声。 四喜娃娃眼珠子咕噜噜地转,落在无脸新郎背后挪不动。 直到走了一段路,它莫名其妙地吐出一个字:“喜?” 佳娘怔愣,登时停下脚步,面色警惕地看向前方。 无脸新郎也应声转身,“目光”落在四喜娃娃身上,然后对着佳娘伸出手,示意她把娃娃递过来。 佳娘不动,“你怎么不说话?我们不是说好了,幻境结束,你要给我幻雪草吗?” 幻雪草是天灵地宝中的地宝,长在雪山幻境,稀有罕见,能炼制丹药,也能使本身擅长幻境的妖鬼或修士修为大有进益。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无脸新郎沉默片刻,说道。 是熟悉的声音,但佳娘没有放松警惕。 “你就是答应了。”她说。 无脸新郎没说话,食指微勾,四喜娃娃就到了他的手上,两个大眼小辫娃娃努力翻身,想要立起来,眼珠子往斜上方转,直勾勾地盯着无脸新郎的“脸”。 然后被对方无情地提起腿抖了两下,两个娃娃口中都发出了嘻嘻的笑声。 佳娘观察片刻,见四喜娃娃没反抗,松口气,信任了对方。 “我还以为你是假的……” 肩膀落下一只手,她话音一顿。 锁骨处落下很轻的、湿润的一点,摁压得甚至没有半点疼痛感,可她却浑身发寒,如坠深渊。 面前的无脸新郎空白的脸逐渐清晰,弯月似的眉,点漆般明亮的眸,秀鼻、红唇。 “点、痣。”谢春酌对她笑。 - 喜房。 兀立在内,手持喜称的无脸新郎微微侧头,透过窗外看向了远处。 端坐在婚床上的万春握紧了金钗,见脚步声停滞,便深呼吸一口气,一把掀开红盖头,意欲先动手,却不料揭开盖头后,看见那无脸新郎痴痴地笑。 对方赞叹道:“真不愧是卿卿……” 20、光风霁月大师兄 佳娘倒下去化为一尊巴掌大的石像后,谢春酌把它捡起来,察觉对方正在瞪他。 但谁在乎。 谢春酌抓着它,仰头看了看还未亮起的天,问:“幻境怎么还没破?” 石像不吭声。 谢春酌约莫也想到了点什么,脸上闪过些许烦躁,随后继续往前走。 ——往他的“夫家”走。 这时谢春酌生出懊悔来,觉得杀闻玉至的分身杀得太早了,早知道多要点灵力再杀,省得此时处于被动的状态,没有反抗之力。 他从袖口暗袋拿出曾被闻玉至输入过灵力的木钗,把头部拆卸下,倾斜倒出,里面是被他折断只剩下半截拇指大小的青黛。 剩下的去哪了?当然是还残留在闻玉的心里。 杀死分身靠的可就是那半支青黛。 仔细想来,算不算自作自受? 谢春酌心情颇佳,脚步轻快,石像见不得他这副样子,衬得自己格外凄凉愚蠢,它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问:“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痣在锁骨上?” 还有,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怎么在它的眼皮子底下,变成现在这样? 后面两个疑问石像没问,可谢春酌得偿所愿,乐意解答它的问题。 - 一个时辰前。 在喜轿停留在院门外,迎亲队伍和充当门神的闻玉至面面相觑时,谢春酌带着嫁衣到了隔壁院子的杂物间内,用黛笔替万春消除了身上的痣。 在痣消失的那一刻,他还怕佳娘察觉,但出乎意料对方只是顾着在外面看热闹,而没有守着万春。 万春知道原因,她道:“我身上的痣都是她从别人身上移种过来的,待我身上的痣‘成熟可用’后,她就会把痣移到她身上。” 就像是换种花草的盆栽泥土一般,万春只是一个承载物。 谢春酌想起前天佳娘装可怜时,手臂露出来的淤青伤痕,或许也是源于此。 “师兄,你这青黛?”万春恢复原样后,不禁将目光投向他手中的黛笔。 虽然只有半个指节长短的细笔,但她也能认出来这是画眉用的青黛。 谢春酌面不改色,“这是我从无脸医师身上拿的,上次他给我点痣了。” 万春看见他眼角红痣,脸上不乏忧色。 “我没事。”谢春酌将青黛收回,对她道,“你替我出嫁,佳娘找不到你,必然会发疯,届时闻玉至会拖住她,等到解决了佳娘,我们便去找你。” “那你呢?”万春问。 “四喜娃娃出现在幻境里,恐怕是跟着我一起进来的,我得去查一下。” 万春想到在现实中谢春酌烧毁的四喜娃娃,又不由联想到昨夜闻玉至…… 她忧心忡忡:“昨夜大师兄也将它烧了。” 外面吹锣打鼓的乐声愈发响亮,一声连着一声的唱词喜声,催促着新娘上轿。 没时间让万春再担忧,她迅速换好嫁衣盖上红盖头,谢春酌便和她一起回到原来的屋子,让她出门上花轿,自己则是一直待在房间里面,直到佳娘愤怒的吼声响起。 没有人比谢春酌更清楚怎么杀掉闻玉至,他甚至还有过一次成功的经历,以至于在闻玉至使出剑招之后,他用蓄积了闻玉至自身修为、以及沾染了无脸新郎的血肉、本身就是灵器的青黛,刺中了闻玉至的心脏。 一击毙命。 之后他则是用残余的灵力幻化成无脸新郎的样貌出现,一是骗闻玉至,二是骗佳娘与四喜娃娃。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四喜娃娃到了他手上,竟然不排斥他。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痣……”石像问到一半开始咬牙,显然是回过味来了。 谢春酌拱火:“他耍了你。” “他也耍了你。”石像讥讽。 “我也耍了他。”谢春酌说。 这是事实,石像没话说了。 但事实上谢春酌心中十分恼火,只是因着现在情况对自己不算有利,所以只能忍着。 他带着石像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幻境中的天地万物逐渐开始崩塌、开裂。 “痣娘娘”其实也只是个小小的、由怨与念产生的鬼怪,幻境中由她掌控一切,当她倒下,幻境自然而然就会消失。 “破幻境的方法很可笑是不是?”石像忽然问。 谢春酌没理她,继续走。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它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很多事。 它,在还是她的时候,经历与叶叩芳讲述的故事差不多,只是痣不是在脸上,而是锁骨上,也没那么地嫁不出去,就是她心里有疙瘩。 痣相较于普通平整的小痣大,约莫拇指大小,村里人家平时不太在意这些,可她却因着以往被同龄人嘲笑,在婚嫁上媒婆也要借此多要银钱,加之她本身性情软弱,家中只剩老父,比起旁人差得太多。 于是被看低久了,窝囊久了,气在心里憋着发不出来,最后在心中蔓延爆发,就把一切怪在自己的痣上。 大家都说,娶妻娶贤,点痣点美。 眉心、唇边、眼下痣称为美人痣,唇上成为媒婆痣,鼻翼左侧为刀厄,眼角、脸颊中为水险,眉内杀子、淫、凶。 比起那些痣,她锁骨上可有可无,只代表柔弱可欺的黑痣,完全不值一提。 可是她们说:不吉利啊!不讨喜啊!克夫克子克家啊! 所以她让父亲找人给自己点痣了。 嫁人了,生子了。 当她以为确实祛除了痣生活变好的时候,公公意外跌死了,守灵当天丈夫与人有染,没有看管孩子,孩子被拐子拐走了。 她找了一个月,在荒山发现了死去的孩子。 她的孩子啊…… 婆婆骂她:“是你的错——” 街坊邻居说:“都是你的错——是你克夫克子!” 我的错?可是我不是已经点痣了吗?她害怕又惶恐地想。 然后她被赶回家,没多久,父亲病了,她没有银子花钱去买药,去求婆婆与丈夫,被打骂后得了几个铜板,只能买草席替父下葬。 她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后面她去点了痣。 她没有银子,医师说:没关系。 他的手搭在了她的膝盖上,他说:点了痣就好了,我给你点个福痣,保你吉星高照。 …… 点痣了。 没好。 又点一个。 没好。 …… 她想父亲了。 ……她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她可以点痣了。 ……她给医师点了两颗痣。 医师闭着眼睛,脸色惨白,黑痣像眼珠,左右两边都有,对称,她很喜欢。 后来她又在丈夫脸上点了一个红艳艳的痣。 丈夫跪在地上求她:“我错了——” 是啊,肯定是他错了! 是他——克妻啊—— …… “我还是喜欢我的痣。”石像问,“你要看看吗?” 谢春酌停下脚步,前方青石路已然塌陷成一个巨大的窟窿,阻止了他前进。 他举起石像。 石像身姿窈窕,罗裙雕刻清晰,面容秀丽且温柔,眉心一点痣,正弯着眼眸看他。 “你手里拿着的青黛呢?”谢春酌问它。 石像表情扭曲一瞬,“……没了。” 它气完又泄气:“反正本来也不是我的。” 谢春酌挑眉,还没说话,石像就继续问:“你要看我的痣吗?” 它期盼地看着谢春酌,结果对方朝它微微一笑,随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对方竟然直接把它抛进了面前的深渊巨窟里! “……喜?” 四喜娃娃默默把探出去的身子往里缩,又往袖内爬了爬,结果还是没能逃离被拽出去的命运。 “你乖乖待着,我就不动你。”谢春酌轻哄,“知道吗?你是个乖孩子对不对?” 他还得留着四喜娃娃,好让万春看看,洗脱自己的嫌疑。 至于闻玉至本体怀疑他,那就让他怀疑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杀。 “……” 四喜娃娃好像洞悉了他的念头,咧开嘴嘻嘻笑,似乎是在应和,谢春酌被它吵得头疼,当即要掐住对方让它安静,结果娃娃两面嘴巴张得老大,尖细的喊叫齐齐响起。 喜啊—— 嘻嘻、嘻嘻。 拜拜天拜拜地。 拜拜爹呀拜拜娘。 没用!没用! 拜娃娃咧—— 求喜啊! 眼前的一切扭曲变形,谢春酌心中一惊,下意识要把手里的四喜娃娃甩出去,结果娃娃抱紧了他的手指,连体倒坠着的另一个娃娃抱住他的手腕,它们的力气极大,拉着他往前坠去。 风声烈烈,谢春酌不禁闭上眼睛阻挡,同时双手捏决,打算破釜沉舟,看看自己现在是否恢复修为,可他的手还没合在一起,下坠感消失,他“噔”地一声坐到了坚硬冰冷的木板上。 他骤然睁眼,看见了铜镜前的自己,云鬓凤钗,美目朱唇,着火红嫁衣,而他的背后,站着的人…… “娘子。”无脸新郎弯下腰,贴在他的肩膀上,哀怨道,“你让我等得好苦。” 谢春酌动弹不得。 他冷声道:“一切都结束了,你不要再玩这些莫名其妙的把戏,快把幻境破了。” 说罢,从铜镜的反射中看见了坐靠在婚床床脚,昏迷不醒的万春,一时松口气。 他还真怕万春醒着,她要是看见这一幕,起了疑心就不好了。 无脸新郎不言语,手持青黛,为他描眉。 铜镜中的新娘面容本就姣好美丽,再细细装扮,秀眉轻描,如雾雨朦胧的烟眉,更显丽色,又平添几分脆弱惹人怜惜之感。 待他画完,谢春酌看向镜中,眼中都流露出几分诧异。 他没想到无脸新郎眉画的那么好。 “我苦学多年,只为这一刻。” 无脸新郎的手如捧着花似的轻轻贴在身前人的脸颊上,一只手几乎遮住一半多的脸,指节粗且长,手背青筋微微鼓起,指尖触碰到眉尾。 “妆罢低声问夫婿……” 他俯身,吻向新娘眼角红痣。 洞房花烛夜—— 四喜娃娃喜悦的笑声在四面响起,谢春酌看着铜镜中的画面,他身旁人的面容如雾里看花般,从朦胧慢慢变得清晰…… 正当他的心一寸寸提起时,猝然间,“铮”的一声,长剑出鞘,银白剑光闪过,血色飞溅。 谢春酌心突地一跳。 肩膀上贴近他的人头颅瞬间滚落,最后跌在他的怀中。 “卿卿……” 房门口站了一人,乌发凌乱,胸口大片血渍晕染开,在浅蓝色的长衫上犹如血色乌云。 “卿卿……” 他踏步走进,眨眼间来到了谢春酌的身后,拨开颓然倒下的无头尸体,湿红的手越过单薄的肩膀,血珠从手掌滑落,滴下,晕开。 指腹擦过皎白面庞上颦起的雾眉,让其染上一抹红。 闻玉至弯下腰,学着无脸新郎的姿势,轻声在他耳边呢喃。 “……画眉深浅入时无?” 谢春酌止不住地战栗,冷汗从额头滴落。 冰冷的躯体自后拥抱、禁锢着他,而他却低着头,看向怀中…… 怀中的人头面容清俊温柔,笑问:画眉深浅入时无? 21、光风霁月大师兄 铜镜崩裂,镜中人的面容出现裂缝,将惊骇与痴迷全部收纳其中再齐齐倒塌,天旋地转,四喜娃娃尖细的喊叫拔高,再拔高…… 久旱逢甘霖—— 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 金榜提名时—— 他乡、遇、故知? 不—— “大师兄?” “大师兄?你醒了吗?” 谢春酌倏然睁眼,从床上坐立而起,耳边一片鸣音,他弯下腰,脊背如弓般绷紧。 他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布料,张开唇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润湿了他的额发与鬓角,发丝粘在惨白如纸的脸上,生出黑与白的强烈对比,当他看向声音来源时,黑色的眼珠微微转动上抬,悚然的惊惧在其中显现。 站在床前的储良被他看得一时失声,震在原地,待回过神来,才小心翼翼问道:“师兄?你还好吗?” 他声音未落,门突然被推开,扭头一看,来人正是万春和叶叩芳。 大概是听到了他的声音,知道谢春酌醒了,二人绕过他快步走到床边。 万春惊喜:“谢师兄,你终于醒了,我还怕你出了什么事呢!还好没事。” 叶叩芳半靠坐在床沿,忧心忡忡的表情散去,脸上带了几分笑:“吉人天相……” 话未说完,脆亮的响声猝然响起,叶叩芳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扇得偏过头,脸颊几乎是在瞬间红肿,嘴角流出血来。 屋内鸦雀无声。 叶叩芳不怒不惊,将头侧回去,对上那双饱含怒火,惊怒交加的漂亮眼眸。 美得像里面萃了一团火,要将他烧为灰烬。 谢春酌控制不住情绪,双手攥紧被褥,死死地瞪着叶叩芳,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万春惊诧:“……怎么了……” 储良更是吓得不敢吭声,谢春酌鲜少有过于激烈的情绪外露的时候,这会儿的样子看得他心惊肉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叩芳倒是冷静,扯了扯唇角,伤口破裂,血越过细碎的伤口流下,他轻声道:“不要生气,我现在就走。” 他不说话则已,一说话,谢春酌呼吸都加重了,不暇思索,当即又再要动手,距离他最近的万春看出来这一章是蕴了灵力,要是真打下去,叶叩芳非死即伤。 她心中大惊,下意识要阻拦,门口又进了一人。 “卿卿。” 冷风吹进,众人只见一道身影直奔床上的谢春酌,万春眼疾手快地拉着叶叩芳闪开,待再看过去,就见闻玉至将谢春酌死死揽进怀里。 闻玉至此时的模样更是叫人惊讶,乌发披散,只着了亵衣,俊丽的面容如鬼一般阴沉,嘴角却又上挑着,表情扭曲怪异。 他背对着众人,露出宽厚的肩膀……上面有一团很淡的粉色晕染开,最中间的颜色则是更深的红。 储良惊声:“大师兄!你的伤裂开了!” 闻玉至没理他。 万春见势不妙,一手拽着叶叩芳,另一只手拉着储良,给他使眼色:“好了,既然两位师兄都醒了,我们就出去吧,顺带叫小二做点吃的,那么久了,师兄也该饿了。” “我们又用不着吃东西……”储良不明白,他们早已辟谷,吃也行不吃也行,没必要为了吃专门去找小二,况且现在他们刚痣娘娘庙出来没多久,正是要分享各自消息的时候。 他挣了下手要说话,结果万春瞪他一眼,硬生生把他推出门了。 万春又迅速把门给关上,储良不满:“师姐,你做什么呢!” “闭上你的嘴,滚回你屋里去,晚点我再叫你。”万春骂他,“一点眼色都没。” 储良被万春骂惯了,闻言虽不满,但也没反驳,况且刚才谢春酌的脸色确实是差,他想了想还是打算听万春的话回屋,只是临走之前,他奇怪地看了站着没动的叶叩芳一眼,想不通对方怎么惹了谢春酌发那么大火。 不止是他奇怪,万春也百思不得其解。储良走后,门口剩下二人,万春捏了个治疗的诀,将叶叩芳脸上的伤口处理了,迟疑了一下,道:“谢师兄不是故意对你出手的,可能是在幻境中出了什么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叶叩芳摇头,目光落在紧闭的门上,脸上竟不知为何,带了很浅的笑:“我不怪他。” 莫名的不安萦绕着万春,她张嘴欲言,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看着叶叩芳转身离开。 - 屋内。 谢春酌浑身发抖,窝在闻玉至的怀里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缓和下来,低着头,怕冷似的抱紧自己,靠倒在对方的肩膀上。 “知道害怕了?”闻玉至问。 谢春酌不说话,微微仰头看他,长且卷的睫毛因为冷汗纠成一簇簇,眼眸湿润,含着泪光,可怜得要命。 一句话没说,闻玉至的心已经软成一团,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恨不得将人含进嘴里保护着,怕他在外面伤了化了。 “卿卿啊卿卿……”闻玉至垂下眼眸看谢春酌,叹息着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啊……” 也不知是何缘由,或许是真的被吓到了,或许是出于下意识的博同情心理,谢春酌咬着唇,呼吸紧迫,好一会儿道:“我不要你给,我要自己拿。” 他为什么要别人的施舍?凭什么他不能自己去得到? 给。 这个字太伤人。 谢春酌不想依赖任何人,没有人比自己更可靠。 他失神地想着,手忽然被闻玉至拉到对方胸口,掌心下的温度冷冰冰地像一具尸体,心脏却微弱、迟缓地跳动着,昭告着主人仍然存活的事实。 “你想要我的命吗?”闻玉至问。 要闻玉至的命吗? 是,也不是,他只是想要闻玉至的一切,想要当万人敬仰的大师兄,想要得到很多庇护与偏爱,想要得到足够能让自己对一切说“不”的力量。 “我要了,你就会给我吗?” 谢春酌的手收紧,抓住他胸前的亵衣布料,里面包扎的伤口撕裂,贴近的掌心有很淡的湿意。 分身陨落死亡,对本体会造成极大的伤害,毕竟创造分身的方式残酷,几乎是以割肉分魂的形式,因此,每个人在创造分身后,平时都舍不得将其放出来,大部分人都会在突破渡雷劫,亦或者是在受致命伤时才会把分身放出来抵挡伤害。 闻玉至的分身到底有几个,谢春酌不知道,但他知道,闻玉至的身体即使差到了这个程度,依旧还活着,甚至于修为都没有大幅度下降。 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望着闻玉至的伤口分神,直到闻玉至握着他的手猛地摁向伤口。 如挤压果物一般,伤口登时溢出鲜红的血液。 比起闻玉至过于低的体温,他的血出乎意料地带了些温度。 “你做什么?”谢春酌不惊不慌,抬眸看了他一眼。 闻玉至很轻地叹口气:“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吗?如果你高兴,现在把我的心挖出来取乐也好。” 他又笑着调侃:“能得卿卿一笑,即使是失了一条命,也是得当的。” “你不恨我又杀了你一次吗?”谢春酌情绪平和后,忍不住问。 闻玉至噢了声,满不在意的样子:“又不是第一次杀了。” 说完停顿一秒,思怵片刻,谢春酌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狠话来威胁他,却不料对方用严肃的表情看他,说:“杀得比上次好了。” “……” 谢春酌有时候真觉得闻玉至脑子有问题,愚蠢、奇怪、莫名其妙。 如果是有人三番四次想要杀他,他可不会为了什么情情爱爱,而放过对方。 “好又怎么样?你又死不了。” 谢春酌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随后没用什么力气,用食指戳了他的胸口一下,收回手,又把染在手心很淡的血色抹在他亵衣干净的地方上。 话罢就要起身,却不料面前人忽然一垂头,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眨眼间变得疲惫且脆弱。 “……死得了。” 谢春酌看见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骨下,睫毛遮住了眸中神色,明明看不清楚,却叫人一眼觉出他的伤心。 “只是我舍不得死。” 闻玉至喃喃,“……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22、光风霁月大师兄 待到谢春酌下楼去了客栈包厢,已是半柱香之后。 他与闻玉至一齐找了一处位置上坐下,他们进门前在廊上走时,四处皆无人。 大抵是他们在痣娘娘庙闹的动静太大,小二不敢靠前来,客人也都用不安、恐惧的目光看着他们,绕着他们走不止,转眼间就跑出了客栈。 掌柜的心疼地直拍腿,只觉得白花花的银子个个长腿跑了,又不敢去说谢春酌等人,还得给他们送茶。 “怕什么?这怨鬼不是都被我们处理了吗?”少秉看着掌柜的扔下茶水飞速逃离,百思不得其解。 “吓到了吧,毕竟当时石像直接就崩塌了,里面无数的白骨掉出,连骨头上都长满了‘痣’,里面候选的男女看见,吓晕了好几个,跑出去的人吸引了其他人来看,最后官府来的时候吓得腿都软了,现在也没收拾。”少齐说。 他们二人在痣娘娘庙外等师兄师姐们,在万春和储良背着昏迷不醒的谢春酌和闻玉至离开后,又留下来料理百姓,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谢春酌因此也得知了痣娘娘庙后庙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我们进了后庙就被关起来了,那石像特别奇怪,像是由圆状石块组成的人形,我和大师兄还没来得及转悠,就看见有个男的直接朝石像撞过去,磕得头破血流,他磕破的地方留下血,石像身上就多了一颗‘红痣’,磕的人多了,它就活了。”储良见闻玉至不说,自己就主动张口道。 “后面大师兄就一剑把它斩了,只是一破开石头,里面就有黑水涌出朝着我们泼过来,大师兄开了屏障没让它泼到,但我不小心为了救一个候选童女沾到了,就进了幻境。” 说到这里储良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万春奇怪道:“你在幻境里?” 储良点头。 “你在幻境里扮演的是什么?” “卖糖人的摊贩子。” “……” 两边再对比了一下,前庙进去幻境的基本上都是戏份较多的,比如说过风凉话的邻居、迎亲的人、喝喜酒的客人,后庙进去的多是路边行人、打杂的、没什么话说的角落人物。 储良进了幻境卖糖人还没一会儿,人就清醒过来,接着很快被幻境外的闻玉至给捞出去了。 之后他们再去前庙,发现谢春酌一行人无一幸免全进了幻境中,而崩塌裂开的石像正在慢慢粘合恢复原样,闻玉至再将石像击败,却也进不去幻境,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切了分身,自己贴着谢春酌边上,让分身进去。 储良大大咧咧地嘴没把门:“还是道侣好,你们神魂交融过,怎么都能在一块儿……啊!疼!” 储良不禁歪着身子叫了声,然后委屈地看向身旁拧了他一把的万春。 万春恼:“能不能别什么话都往外说?” 储良刚才说的那话,完全就是明晃晃地把闻玉至和谢春酌的那点私事说出来了。 少齐少秉偷笑,闻玉至睨了谢春酌一眼,见他魂不守舍,暗地里捏了一下他的手,被瞪了,自己脸上才露出笑。 叶叩芳没来,他们五个人谈论了一阵,官府便来了位官差,四十来岁,留着长须,头戴乌纱帽身着官袍,是个儒雅亲和的长相,他自我介绍说是城府下管辖的官员,人称李同知。 “此次多亏了各位仙人杀了那邪祟,揭穿了它的阴谋,救了百姓,要不然,还不知道接下来它要害多少人!” 李同知说到愤慨处,不禁拍桌,而后反应过来又对众人歉意一笑,“是我失礼了。” 谢春酌的目光在他光滑的脸上滑过,落在他掩得严实的衣襟上,没说话。 闻玉至倚靠着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压根都没抬眼瞧人。 万春则是在擦自己背着的重剑,一言不发。 储良倒是吭了声,就是说的话十分难听:“你们也知道那是邪祟啊?还老是痣娘娘痣娘娘地喊,叫全城百姓都给它上香,本来没事都给上成有事了。” 少齐少秉辈分小,看着储良师兄把李同知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跟看戏一样,不过心里倒是认同的,况且他们也不傻,痣娘娘这事儿八成是官府暗中纵容才成了现在这样。 况且…… “你们带走的一等候选童子童女去哪儿了?”少秉在储良说完话后突然发问。 他们在痣娘娘庙外等着师兄师姐们,自然也是看见了一等候选男女被官差带离了庙宇,显然那些男女并不是送给痣娘娘的,而是另有用处。 众人当即就想到了四喜娃娃,可四喜娃娃选同伴,也只是选孩童,而不是大人啊。 李同知面对几人的目光,当即冷汗直流,心中暗道这群人麻烦,又不敢开罪,只得道:“这些男女我们是带回了官府内……” 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压低声音,颇难为情道:“要送进宫里伺候陛下的。” 这话一出又是一件奇怪事儿,但万春听了,立刻朝闻玉至看了一眼。 谢春酌发觉,垂眸去看靠在自己身上的闻玉至,对方掀了掀眼皮,无动于衷。 奇怪。 李同知苦笑:“你们不知道,当今……喜貌美男女。” 只这一句,接下来不肯再说了。 不过这一句也足够让人明白缘由,李同知只是个五品官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上行下效,他也无法改变。 少秉也没问,凡尘事除了妖魔鬼怪作祟,修道者一律不管。 毕竟天底下王朝覆灭又重来,起起伏伏几千年何其多,循环往返,天命所归,他们干扰了也会损了道行。 李同知也知道,所以才敢把这话说了。 “……仙人,不知痣娘娘……那邪祟,在百姓身上点的痣,对人身体可有害处?”李同知找了看起来最好说话的少齐少秉,小心翼翼问。 “点痣了,没得痣娘娘给的东西、或得的少的,丢了东西,再生场病就没事了,得的多的,把东西捐出去,去各门派驻守点找人做场法事。” 少齐说完,少秉补充:“特别多的,家破人亡都是小事,恐祸及后代。” 世上得与失总是平衡的,得的多了失去的也会多,天上不可能掉馅饼,走捷径需要付出代价。 李同知脸色惨白,坐在椅子上身体摇摇欲坠,少齐好心道:“你们快去驻守点找人吧,瞧你这样估计得的东西也不少,早去早了事。况且百姓你们也得管,最好一次性都做完了,免得来来回回拖拽着麻烦。” “仙人能、能替我做吗?”李同知期翼道。 少齐少秉做不了主,看向闻玉至与谢春酌。 李同知也看过去,在看见谢春酌后眼中闪过惊艳,脑子里也不知想了什么,表情顿了几秒才恢复自然。 “驻守点的人给你做就行,最好找道修,我们是剑修,术业有专攻。”谢春酌道。 闻玉至打了个哈欠:“我们大师兄可是很贵的,你请得起吗?” 李同知自然是请不起,接着又是一阵寒暄,待起身要走时道:“今夜府君为答谢诸位仙人,专门设了宴,若诸位仙人有空,可前去参宴疏解一番。” 话罢,他像是生怕谢春酌他们拒绝一般,不顾答复,留下一堆东西就带着人忙不迭跑了。 少齐少秉打开一看,还挺惊讶:“里面灵草与低阶器物还挺多。”还有少部分中高阶的草药。 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小城池来说,算是十分珍贵的了。 “大师兄……”万春见谢春酌与闻玉至起身,忍不住出声喊。 喊完见二人都回头,又是一怔。 谢春酌知道她是在叫闻玉至,只是他之前被叫习惯了,便下意识听声回头,这会儿见万春的表情,心里头登时就不太痛快。 他看得出来万春有事跟闻玉至说,便道:“我先上楼了。” 闻玉至停下动作。 见他留下,万春便对少齐少秉以及储良道:“你们出去查查官府说的关于一等候选男女的事到底是真是假,还有,再查查四喜娃娃,看看明天是不是还要选玩伴。” 这事还没彻底完呢。 三人知道万春要支开他们,也不恼,干干脆脆就出门了。 他们离开后,万春开口:“大师兄……”声音被很轻的敲击声打断。 闻玉至坐在桌前,食指曲起敲着桌子,“我与凡尘亲缘早已断绝,何必再谈?” “可是我临行前,南災仙尊私下寻与我道……若是遇见了王朝异样,你需得回去一趟看看。” 万春道:“仙尊说,如果你要彻底活下来,这就是你必须要渡的劫。” - 谢春酌踩上楼梯,步行至房门口,素白着一张脸,看着有几分疲惫。 他心情不佳,以至于脸上也作不出什么好样子来,显得人疏离不可接近,美得像一尊冰雕似的玉人,小二从其他客人房里出来瞧见他,虽怕,可也痴痴地瞧了几眼才跑。 谢春酌懒得看他,心中沉着事儿,推开门进去,想再休息会儿,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一踏进门槛,就在自己屋里看见了不想见到的人。 “春酌。”叶叩芳坐在桌前,对他微微一笑。 谢春酌门没关密,这会儿也不想关了,冷声发逐客令:“滚。” 叶叩芳不动,谢春酌背后的门却动了,毫无预兆“砰”地一声关紧。 这在意料之中,毕竟能与痣娘娘合作、送他青黛让他带入幻境、又暗中告知他如何破幻境的、一手策划这一切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谢春酌只当他原形毕露,本想放些狠话叫他离开,可见着人后,脑子里浮现的却是离开幻境前的那一幕,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缓了半晌,最后只问了一句:“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是他要破坏婚宴,不是他不想结亲,凭什么他不去找闻玉至麻烦,凭什么要找他?……凭什么要来吓他? 想起往事,谢春酌呼吸便急了几分,情绪不稳,他咬紧牙,去看叶叩芳,一个念头如春日里不停冒头的芽草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他此时竟不敢问出口,脸色愈发白,透得跟琉璃似的,可怜得要命。 叶叩芳依旧是那副不争不抢、云淡风轻的模样。他起身朝谢春酌靠近,最后竟然在他面前般跪坐下来,温顺地垂下头。 “卿卿……”他双手拦住谢春酌的双膝,将脸贴过去。 谢春酌大惊,正要把他推开,却不料对方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的手停滞在半空没落下去。 “我可以为你保守秘密,做任何事。” 话语间,叶叩芳靠得更近,谢春酌想避着他,就不由自主背靠在了门板上。 冷、硬的木头,咯得他背疼。 他能有什么秘密?能有什么事需要求人? 心中这样想,口中却问:“……你能为我保守什么秘密?做什么事?” 叶叩芳抬头,清俊的一张脸,温和的眼眸里带着痴迷与贪欲,薄唇一张一合:“任何你不想透露的秘密,比如……您在凡间杀死的夫君、夺走的宝物。” 如电过身,谢春酌绷紧了身体,杀意在眼中显露,叶叩芳不慌不忙,继续道:“任何事,比如……杀了闻玉至。” “你能做到吗?”谢春酌冷笑。 叶叩芳笑而不语,谢春酌便又攥紧手,用很轻的声音问:“……你是他吗?” “你想要我是他,我就是他。”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 话语停顿,对方抱住他腿的手手节节攀升,纠紧衣衫布料。 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难以置信地与其对视,就见这个令他憎恶、不安的人慢慢将他握紧的手展开。 然后,柔软的唇舌将他的手指含入口中。 想要你。 谢春酌从他的眼中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