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长生种》
1. 嫁衣神功
春雷阵阵,夜雨凄迷。
郭靖怅立城头,隔着汤汤汉水,遥望已失陷敌手的樊城。
襄阳与樊城夹汉水而峙,跨荆连豫、控扼南北,一向唇齿相依。如今樊城沦陷,襄阳便是一座孤城,城中钱粮将尽,士气低迷,早已是危如累卵、破在旦夕。
大宋“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下也”,元军一旦攻入江南,则临安必破。
到那时,天下汉人便都成亡国奴了。
“靖哥哥。”
玄色外裳轻柔披于两肩,朦胧灯火照见其上补丁,正是爱妻黄蓉的针线。
岁月匆匆,昔年容色绝丽的少女已是两鬓星星的老妪,但在郭靖眼中,仍是当年那个持桨荡舟、白衣金环的俏蓉儿,那般耀眼生花,可怜可爱。
黄蓉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蓉儿老了,不好看啦。”
郭靖将她轻拥入怀,低头亲吻霜发:“怎不好看?好看极啦。”
他口里含着笑,眼望雨幕,眉头仍是深锁。
上一回这般夫妇并肩,立在襄阳城头,已是一十三年前。
那时元人的大汗还是蒙哥,岳父、周大哥、一灯大师也俱在人世。过儿击败金轮法王,又飞石击毙蒙哥,众人喜笑颜开,何等意气风发。
如今大理覆灭,樊城失守,出生入死的故人们阴阳两隔,襄阳也……
郭靖心中愁苦,却不欲说出来惹得妻子烦忧。
两人静默听雨,忽闻一阵紧促叫喊声。
“爹,妈,你们猜是谁回来了?”
郭破虏一向沉静庄重,少有如此浮躁急迫的时候。
他也不等父母说话,径自道:“媱妹回来了,还带着好几个鞑子人头!大姊问她都是些什么人,她竟说有一个是蒙古皇帝忽必烈——”
郭黄两人皆是一惊,匆忙掠下城头。
他夫妇精修武功数十年,虽已老迈,较之壮年也未弱几分。瞬息间便将儿子远远甩在后头,一纵跃入院墙。
堂中微有腥腐气,是那几个随意搁置的人头散发出来的气味。
郭靖环视一圈,没有找见那道娉婷的绯红身影,问女儿女婿:“媱姑娘呢?”
郭芙面颊烫红,显然心绪激荡:“媱妹说要去临安,杀了奸相贾似道,再、再……”
她说不下去,耶律齐便补道:“再杀昏君。”
“胡闹!”
郭靖遽然变色,腾身往府外追去。
黄蓉一一检视断头,并不阻拦丈夫。
耶律齐道:“小婿暗中留意,媱姑娘神完气足,瞧着不像负伤在身。只是行色匆匆,破虏要她多留月余,为她办了芳辰再走,她也执意不肯。”
黄蓉凝眉听着,忽然幽幽一叹。
“她初来襄阳向你岳父讨教时,才刚满十七岁,一身武艺已不在我之下;如今未满三十,便可在鞑子都城来去自如,全身而退,实在惊才绝艳、世无其二。破虏……嗯,不提破虏。这几个人头,确有不少战阵熟识。以媱儿的性子,她说有忽必烈,就一定有个是忽必烈!”
郭芙轻轻咬唇:“那么媱妹说要杀昏君,就一定……”
黄蓉盯着地上这些人头,脑中思虑的全是如何引发鞑子内乱,好夺回樊城、保住襄阳,对临安城里大宋官家的死活并不放在心上。
依她说,靖哥哥也是想不开。
襄阳一旦城破,这大宋便算是完了。到时什么官家不官家的,都是亡国奴罢了。
再坏也坏不过如今这般,倒不如换个皇帝,万一是个有志气有见识的,多多增兵襄阳,倒还好了。
夜雨冲去行迹,郭靖无功而返,携着儿子一同回府。
郭破虏面有阴悒,听着父母商定计策,坐在堂下怔怔思忖:“若是一切顺利,她回来兴许还能赶上生辰,届时敬她一杯薄酒……嗯,贺她解苍生之倒悬……”
可惜远行的人再未归来。
在这个寻常的雨夜,阿媱红衣烈烈,只身突破鞑子封锁,出了襄阳便一路南下,昼夜兼程赶赴临安,将素日听郭家人念叨的国朝蠹虫,从上到下杀了个人头滚滚。
她并没有家国之念,也不在乎胡汉之分。
只不过郭家人待她都挺亲厚,她又恰好有能力,多做些事也无妨。
生辰当夜,应郭破虏旧日请托,阿媱在岳武穆坟前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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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坛女儿红。
月色如水,照临万物。
透亮酒水汩汩倾泻,在四溢的酒香中流尽最后一滴时,暄妍华艳的美人散作片片飞羽,随零落的晚梅吹向浩荡天边。
暗中埋伏的刀斧手面面相觑,各自惊骇莫名。
“她、她是妖!”
“不不不……是、是仙?”
都不是。
姑媱山上,瑶草葳蕤、其叶胥成,静谧的熏风轻柔吹拂,露出草叶间新生的婴孩。
牠在山中吸风饮露,小兽般天真蒙昧,长到五岁才开灵窍,从纷杂冗长的记忆中回想起自己是谁。
——世间唯一的长生种,阿媱。
长生种不死不灭,每三十年归胎一次,介于人、神之间,却没有人的七情六欲、神的通天彻地。
只有漫长无尽的寿数。
阿媱仍能记得从前的经历,但其中的情感已尽数湮灭,回首时便如二次咀嚼的甘蔗渣,枯燥又乏味。
她无心细看,囫囵翻阅一遍记忆,不解自己打败五绝、做了“天下第一高手”之后,为什么还要帮着郭家守卫襄阳城。
所幸这种“自己”留给“自己”的困惑,她也早就习惯。
阿媱并不纠结。
素手轻翻,一套大小合宜的凡人衣衫凭空堆叠掌心。
长生种的美艳皮囊招来贪婪觊觎,自恃强大的天外来客企图染指,却被阿媱反杀,顺带继承了对方神魂里的“系统”。
正是有了它,阿媱才能离开神山、降临人间。
人间的一切令她眼花缭乱。阿媱漫无目的地游荡,学会了很多东西,也开始感到寂寞。
她为自己取了名字,企图混入人群之中。
目前看来,她做得还不错。
任务栏照旧是黑的,背包里东西却很多。
除了金银珠玉、药材器具,便是各类武功秘籍和神兵利器,有上任主人留下的,也有阿媱自己的积攒。
归胎之后,便是新生,一切都要重头开始。
为免无趣,她从不将练过的功夫再练第二遍。
这一次,阿媱选中了《嫁衣神功》。
2. 青衣楼
秋雨来得冒昧,萧秋雨也是。
他是个俊秀温和的年轻人,白净的脸上总带着微笑,虽然很像弱质文士,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杀手。
杀手不怕血腥。
“断肠剑客”萧秋雨此时却已要呕吐出来。
他问自己的好友:“你几时有了这样的爱好?”
柳余恨像是也要干呕,却仍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烧红的烙铁烫在阴阳童子半边脸上,还不忘补上一瓢金汁,待人惨叫着昏过去,他又用冰水泼醒,换另一种刑具继续折磨。
萧秋雨不得不退出去。
他宁愿站在屋外淋雨,也绝不愿再看一眼柳余恨上刑。
雨越下越大,像失手打翻的豆子,砸在地上一阵噼里啪啦乱响。
柳余恨终于开门出来。
他站在雨幕里,任由大雨淋湿全身,冲刷下来的血水中甚至混杂几块碎肉。
萧秋雨忍不住问道:“你和阴阳童子有仇?”
柳余恨摇头。
“他得罪了姑娘。”
这句话已经足够。
阴阳童子阴阳同体、既男又女,所以他既喜欢女人,又喜欢男人。他唯一喜欢的男人是无法攀折亲近的“偷王之王”司空摘星,只好将无限的色欲倾泻在美丽柔弱的女子身上,将她们无情地凌虐奸杀。
而这,恰恰是媱姑娘最厌憎的。
转过青翠如碧玉的竹林,萧秋雨见到了溪边垂钓的少女。
淡淡的白烟从水面上升起,暄妍华艳的少女笼罩其间,如一树朦胧晨雾里悄然盛放的红山茶。
朝露、晚霞、春光、秋水……
她是世间一切美好意象的结合。
柳余恨那只形状扭曲的独眼里,闪烁朝圣者虔诚炙热的光芒。
“姑娘,小萧过来了。”
溪风拂乱她云水般的秀润青丝,姣好澈丽的春水眼波淡淡投来,带着慑人的艳煞。
自从十年前被人削去半张脸、斩断一双手,“玉面郎君”柳余恨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怖丑鬼,和相貌出众的萧秋雨站在一起,便如玉树倚蒹葭,相形见绌。
但在少女眼中,他们没有半分不同。
萧秋雨道:“柳兄传讯给我,说媱姑娘想入青衣楼?”
青衣楼是一个极其庞大强势的杀手组织,共有一百零八楼,每座楼子里又各存有一百零八幅杀手画像。没人见过这些画像,但每一个能在青衣楼留下画像的人,都足以横行江湖。
柳余恨和萧秋雨即是第一楼悬挂画像的顶尖杀手。
少女喉音清丽:“我还没有做过杀手,听起来很有趣。”
长生种寿命漫长,对于未知事物,阿媱始终保持旺盛的好奇心。
萧秋雨不懂。
比起刀枪剑戟,美色有时是更为锋锐的武器。
媱姑娘拥有不属于人世的美丽,想要得到任何东西都会十分轻易。财富、权势、地位……她招一招手,自会有无数男人疯狗一样为她捧来,何必做这刀口舔血的活计?
阿媱道:“小柳告诉我,没人知道青衣楼的总瓢把子是谁。”
“没错。”
萧秋雨解释道:“总瓢把子亲自坐镇第一楼,但谁也不知道第一楼在哪儿,更不知道他是谁。他所有的号令,都靠一张独特的花押发布。”
阿媱扬眉浅笑,风致嫣然:“那么,杀了他岂不是就可以成为青衣楼主?”
要做就做最好,这是她一贯的行事准则。
她说得轻快随意,萧秋雨愕道:“很多人尝试过,但……”
“我也想试试。”
许多事无论好坏对错,她总愿意去试一试。
萧秋雨心跳加剧。
在青衣楼效命多年,总瓢把子的恐怖之处,他已了解得足够多,也足够深。
他艰涩道:“这很危险。”
“小萧,我也想试一试。”柳余恨目光坚定:“这十年来,我已习惯当一条等死的狗,早忘了怎么做人。现在我已不想死,也不愿再做一条狗。”
萧秋雨呼吸停滞。
他一向认为色是刮骨钢刀,所以既没有妻子,也没有情人。柳余恨是他唯一的朋友,亦是生死之交。
“我明白了。”
萧秋雨动作很快。
他和柳余恨在楼中效力多年,想要引荐个人进青衣楼,并不是件难事。
负责接收的,是第七楼的分楼主窦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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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
吸纳一个新人,原本并不需要堂堂分楼主亲自出马,但一个能击败阴阳童子的新人却又另当别论。
阴阳童子很年轻,也很矮小,但无论是谁,都不敢轻视他的本事。他本就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凶徒,之所以还活着,只因为大多数人都奈何不了他。
这么样一个厉害人物,说栽就栽了。
窦枫亭年过半百,面相已见苍老,一身气度倒渊渟岳峙,活脱脱便是位正道大侠。
“一枪镇中原”窦枫亭,也确实是二十年来响彻武林的“中原大侠”。
他眼中难掩惊艳,轻声道:“张姑娘?”
“张小禾。”
这是萧秋雨精心安排的假身份。
他内心深处始终不相信她能杀掉总瓢把子、取而代之,多一重身份,失败时兴许也能多一分逃亡的机会。
阿媱无可无不可。
窦枫亭瞟过柳余恨和萧秋雨,嘿然笑道:“以小禾姑娘的身段样貌,又有这么样两位裙臣襄助,想来很快就会有番作为。不知道老夫有没有这个福分?”
阴阳童子究竟如何落败,只看这么样一张脸,已足够他浮想联翩。
柳余恨遽然出剑。
每当他预备杀人时,就会提前将右腕上的钩子换成长剑。
今日出门前,他已做足准备。
一只手按在柳余恨肩头,虔诚忠实的信徒猛然撤剑,沉默退至她身后。
艳光溢目的少女淡淡开口:“没有。”
“唉,毕竟是老了。”
窦枫亭惋惜慨叹,依旧是那副和气带笑的样子:“一个月,悬金榜上三个人头,来换入楼的令牌。”
悬金榜是青衣楼内报酬最高的任务,难度亦是顶尖。
萧秋雨笑中带煞:“这和事先说好的不一样。”
“说什么,谁说的?”窦枫亭和煦发问。
“可以。”
无知的少女应下条件,就像应下一场饭后散步的邀约,轻松又随意。窦枫亭喜欢年轻人的蓬勃无畏,更欣赏他们碰壁后傲骨摧折的可怜丑态。
但如果是她,就只会是美态、媚态了。
他等着小禾姑娘上门低头的那天。
3. 媚蛇
窦枫亭志得意满地走了。
萧秋雨道:“我和柳兄先去杀两人,再陪你去杀第三个。”
他没见过媱姑娘出手,难免替她忧心。
“不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阿媱只动过一次手。
阴阳童子虽然不弱,却并非顶尖高手,她也想试试这个江湖的深浅。
萧秋雨还要再劝,瞥见好友摇头,只好闭口不言。
“刀魔”杨奇麟、“洛阳公子”晋王孙、“毒老子”陈五毒,是柳余恨精挑细选定下的任务目标。这三人目前都在洛阳一带活动,能最大限度省去赶路时间。
窦枫亭足够老辣。
他下定决心要把这位天仙化人的“小禾”姑娘染指上手,自然不会放任两个一流高手帮忙。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总瓢把子很快发下任务,将柳余恨和萧秋雨调往山西。
柳余恨本来不肯,但他不愿违拗阿媱,也只好去了。
阿媱杀人一向没太多花哨。
她的刀是一柄弦月般弯弯的青刃,青如远山,青如春树,青如情人们眼中的湖水。这刀她已用了很久,不单是因为它足够锋利、美丽,更因为刀身上铭刻的诗句——
小楼一夜听春雨。
“刀魔”倒在那多情绚烂如春雨的刀光里,脸上带着种奇异的温柔与满足。
这一生为了练刀、铸刀,他甚至连最爱的妻子和独生的儿子也投入熔炉之中。能够败在这样的刀下,他心中已没有遗憾。
阿媱收刀撤退,在同一天击杀“洛阳公子”。
“毒老子”却没这么容易。
这人擅毒倒也罢了,偏偏还极擅隐匿,仿佛提前收到风声一般,突然销声匿迹。仅凭画像,在这个可以易容改扮的江湖里,找起他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幸好还有个窦枫亭。
阿媱拿着他给的消息,来到一处雅致精巧的水阁,见到了“毒老子”陈五毒。
死去的陈五毒。
窦枫亭穿一身华贵时新的绸缎衣衫,手里握着柄价值千金的名家画扇,虽然老朽,尚能撑出倜傥豪阔的风流架式。
“席面菲薄,小禾姑娘满面风尘,不妨饮杯水酒解乏。”
千金一坛的西域葡萄酒,价值连城的龙凤夜光杯,十六个整雕羊脂白玉碟,除了四碟御厨传人亲手做的佐酒小菜,剩下十二碟盛满珍珠、翡翠、珊瑚、玛瑙……琳琅满目,辉映四壁。
这席面岂止不薄,简直已厚得不能更厚。
窦枫亭年纪虽老,心却不老,于女色上甚至比年轻时更为沉湎痴迷。好好的“中原大侠”效力青衣楼,为的正是大量聚集财富,应付这方面的庞大花销。
窦枫亭相信,即便是武林最出名的那四个美人在这里,也无法不动容。
这位小禾姑娘年岁尚轻,衣饰简素,显然初出茅庐,还未见过风流侠士豪掷万金、只为博美人一笑的阵仗,不信她不倾倒。
阿媱问:“每一个分楼楼主,都有这样丰厚的身家?”
这话问得突兀,和窦枫亭预想中的迥然不同。
他笑道:“有老窦财力的,未必有老窦大方。小禾姑娘连柳余恨那样的丑鬼都肯亲近,又何必挑剔在下?须知年长也有年长的好处,是柳余恨、萧秋雨那样的年轻小伙子远远及不上的。”
屋里早已燃起“毒老子”最得意的媚蛇香,任她三贞九烈、武艺高强,今夜也不得不与他锦被红帐,云雨高唐。
窦枫亭望着盈盈烛火里神妃天女般华艳夺魄的美人,终究软下情肠,诱哄道:“陈五毒的头颅我已为你取下。从此你说什么,我绝无半个不字,你就是第七楼的皇后!”
阿媱翩然一笑:“真的?”
窦枫亭大喜过望:“真的!”
青青的刀,轻轻如梦。
这一刀简单、直白,没有任何招式变化,却又仿佛穷尽了刀法中所有的精粹,将嫁衣神功的刚猛悍烈与圆月弯刀的清灵飘逸完美糅合,迅疾袭向窦枫亭。
人间尽似逢花雨,莫爱芳菲湿绮罗。
窦枫亭猛然后撤,老迈的身姿轻捷如一蓬飞絮,刹那间倒退数丈。他伸手在脖颈痒处一拂,望见满掌腥红,心头惊骇不已。
他终于明白,自己看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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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美丽无匹的少女,同样强大无比。
“可是、你……你为什么……”
陈五毒制毒用毒的本事,即使不算天下第一,也差不离了。
媚蛇香效力之强劲,即便是事先服过解药的他,嗅着都觉心猿意马、神思激荡,张小禾怎会毫无影响?
阿媱并不应答,忍耐过经脉中汹涌奔腾的煎熬痛意,再度挥刀。
“武道禅宗,嫁衣神功”,这是一门讲求顿悟的功夫,练起来很慢,也很痛苦。嫁衣真气刚猛霸道,流经之处如蒙针刺、如遭火焚,每当这个时候,她的戾气就会格外得重。
青青的寒光泠然而至,如情人曼丽的眼波缱绻扫过。
窦枫亭来不及再想,迅速抬起乌金画扇格挡,脚下运起玄门正宗步法,腾挪扑向兵器架上横放的金枪。
在他六十多年的江湖生涯中,如今夜这般惊险的经历,已有过不下三十次,他都安然挺过,终于成为威震一方的“中原大侠”。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一枪镇中原,只要一枪在手,他就不惧任何……
“锵啷——”
两截断枪跌落地上,咕噜噜滚远了。
青如春树的刀光斩断扇骨、斩断金枪,又分毫不差地沿着窦枫亭脖子上那道细细的血线,斩下了他的脑袋。
只一刀。
“借你头颅一用。”
——青衣楼悬金榜,两万两买“中原大侠”窦枫亭的项上人头。
这是阿媱来之前下的单子。
青衣楼的分楼主不能杀,“中原大侠”可以。
三个人头齐了。
阿媱走出水阁,清凉夜风裹挟远山秋草的气息,拂动她身上柔软轻盈的衣衫,新雪玉腮如艳杏烧林,红得绮丽又多情。
通犀地龙丸虽号称可辟百毒,终究也有应付不了的一天。
系统背包里倒是有两颗万毒解,只是用在这种小毒上又难免浪费……
“姑娘。”
月色幽幽,波光微漾,水曲朱桥上面如冠玉的少年公子澹然含笑,立在深秋的风露中宵。
4. 宫九
“可以为我指个路么?”
他的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苍白俊秀的面庞美如雕刻,眼波澄净若冰雪,仿佛没瞧见她手里正滴血的头颅,笑容腼腆,嗓音清润:“我好像又迷路了。”
他何时站在这里,站了多久,阿媱一无所知。
来到这个世界两三月,这还是第一个让她看不出深浅的人。
她问:“去哪?”
“南海。”
阿媱眉峰微挑。
听闻南海飞仙岛有位剑术冠绝天下的白云城主,只是眼前人并未配剑,年岁也对不大上。
阿媱并不深究:“跟我来。”
少年扭脸向水阁瞟去一眼,温良提议:“要不要放把火?”
他说得坦然随意,引来美人惊鸿一瞥。
窦枫亭明暗两重身份都非泛泛之辈,恰好可以用他的死引起总瓢把子注意,并没有毁尸灭迹的必要。但自古以来,杀人和放火总是一处提起,未必没有其道理……
阿媱沉思一瞬,颔首道:“你等等。”
四围绿水绕重重,精巧雅致的水阁里三面大窗紧闭,玉鸭熏炉烟气滚滚,阿媱被那股馥郁的浓香一扑,不由蹙眉。
桌上罗列的珠宝已被她尽数收起,阁中燃有烛火,四处都是木料绸布,很轻易就燃烧起来。火舌舔舐窦枫亭的无头尸身,又蔓延向陈五毒,阿媱等火势渐大,才又折身上桥。
疏星错落,皓月徘徊。
粼粼波光里风鬟雾鬓的少女迤逦行来,衣袂翩飞如蝴蝶,本就泛红的双靥汗意隐约,愈加艳溢香融、不可逼视。
少年人像一捧出岫云烟,飘然欺近。
阿媱闪身疾避,青青的刀锋亮起,削铁如泥的利刃只在他白皙手背留下一道极浅血痕。
少年如影随形,将她左手握入掌心。
胜负已分。
肌肤相触,针扎火焚的痛楚里,遽然升腾的欲望宛若游蛇,自手背爬过全身,带来潮湿绵密的烦躁热意。阿媱指尖微蜷,望着眼前神龙般俊秀华贵的少年公子,眸光沉静。
“愿为姑娘代劳。”
少年人冲她洒然一笑,轻巧接过那个滴血的脑袋。
他像一道素淡的影子,退至不远不近的距离,目似点漆,丰神如玉,丝毫不因被误会划伤而委屈不快。
“姑娘请。”
琅琅君子,光风霁月。
阿媱定定瞧他一眼,转身带路:“走吧。”
她走路的姿态并不摇曳,步子迈得很大,腰肢的摆动却很小。两只手垂在袖中,只有指尖若隐若现,像蹁跹灵动的白蝴蝶。
月残星褪,夜色将晓。
沉睡的昏鸦扑棱羽翅,鸟爪轻捷蹬离树枝,飞向渐明的天际。寂声而行的少年男女穿花拂柳,带着一身朝露的莹润湿意,步上官道。
秋日霜晨的凉意压下/体内媚蛇躁动,阿媱扬手一指:“沿官道一路南下,路上再问行人。”
少年人仅用两根修长手指捻着窦枫亭的发髻,小臂微屈,不让那淋漓的血液脏污身上的雪白锦衣。阿媱伸手去接,竟没有拉动。
“姑娘身上有媚蛇的香气。”
干燥温润的手掌将她纤手浅握。
素骨凝冰,柔葱蘸雪。
少年人揉搓两下,俊脸飞红:“我想这样握你的手,已想了一路。”
阿媱神色疏淡:“你想自荐枕席?”
长生种七情淡漠,不受人世规训,她见惯了江湖儿女的洒脱随性,并不介意省下一颗解毒丹。
华艳少女冷起脸时,便是可望不可即的神山天女。
宫九研磨手背刀痕。
疼痛令他兴奋颤动:“引路之恩,以身相许,姑娘意下如何?”
……
衣衫层层落地,交叠如欲谢的芙蕖。
雾气缭绕的温泉浴池里,两具汗津津的躯体绞绕如缠蛇。
日升,日落。
阿媱披衣出水,跪坐镜前擦拭长发。
她的头发总是又黑又密,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油墨,湿淋淋泼洒在纤弱脊背上,衬得那新雪一样的肌色无端绮艳。
滚烫的胸膛贴上来。
一人高的大镜子,由最好的青铜精心磨成,能纤毫毕现地照映出两个人。
他的躯体苍白而瘦弱,薄薄的肌肉交错布满刀痕,连同颈窝处的小小齿印,正斑斑渗着血迹,看起来妖冶又靡丽。
柔软指腹擦过他玉白手背,那上面细细一线的刀伤不知何时竟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流淌,却换来少年公子更剧烈灼热的颤栗。
沉睡的媚蛇再度欢腾。
……
令人脸红的热息终于褪去,夕阳正照在宫九俊秀的脸上。
镜前的荒唐已成过去,文秀腼腆的少年公子也像拭去浮尘的镜面一样,袒露孤僻自负的冷酷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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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在阿媱发间灵巧穿梭,为她绾好一个秀丽繁复的发髻,又恰到好处地点缀上璀璨珠玉,最大限度展现她的美丽。
正是这份目眩神迷的美丽,催生出恣意的欢纵。
宫九并不是一个喜好女色的男人。
他不喝酒,不赌博,不爱一切寻常男人爱好的东西,只因为他深入骨髓、与生俱来的孤高自负。
他认为世上最好的就是他自己。
——无论多难练的武功,他总是一学就会;无论多难杀的人,他总能一击毙命。
除此之外,他还有俊美的长相、高贵的出身、严重的洁癖。这使他完全丧失了对女人的兴趣,也绝不认为这世上有人配得上自己。
但同时,他的性情又格外阴晴不定。
她是他意料之外的惊喜,完美契合他所有想象,令他怦然心动、欲念丛生,他仍要亲手将她杀死。
宫九温柔询问:“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阿媱的话一向不多。
但他毕竟为她节省下一粒万毒解,阿媱敛眉思忖,问道:“疼痛会让你更快活么?”
她动人的面容全在镜中,没有任何变化能逃过宫九锐利的眼睛。
那双春水濯濯的澈丽凤目里,是纯然的好奇,没有厌恶,也没有讥诮,静静地凝视着他,就像初冬时落在檐瓦上的薄霜。
宫九伸出的手指一转,抚上她形状极美的肩头。
他淡淡道:“嗯。”
这世上的一切,他已得到太多,而且十分轻易;他心底的欲望,已只有受虐的时候,才能够得到片刻满足。
宫九完全不觉得羞愧,但他仍决心杀死这个知道他秘密的人。
他的手顺着肩头摸向锁骨,又从锁骨向上,只要微微一使劲,就可以扼断她优美脆弱的脖子。
那声音必定十分动听。
然后,她流光溢彩的眼睛就将永远闭合,再也不能倒映他的身影。
宫九只这么样一想,心中就像塞了团湿哒哒的棉絮,倏然充盈起一股沉坠的酸胀。
从未有过的情绪令他兴奋不已,手上不觉用力。
他的手指修洁白皙,干燥柔软的指腹擦过阿媱颈边肌肤,带起一阵酥麻痒意。
媚蛇已解,残存的欲念却还留有余韵。
阿媱蓦地一个翻身,将人压在身下。
“血好像干了,再添一点吧。”
5. 燕子来去
醒来已是清晨。
雀鸟啁啾声里,阿媱提着窦枫亭的头颅推门离去。
她没去想,连路都辨不清的人,上哪儿找到这么一座温泉精舍;也没去想,削金断玉、无坚不破的圆月弯刀,为什么只能轻轻划伤他的皮肉;更没去想,他几时离开、去往何处?
萍聚萍散,阿媱从不放在心上。
她带着三颗头颅,去到萧秋雨交代的地方换了青衣楼令牌,等待窦枫亭之死发酵。
她没有等太久。
一纸调令,阿媱旋即买马北上。
满树黄叶抖落,在化作春泥之前,先被铁蹄踏碎。马上的少女头戴帷帽,腰间弯刀如弦月,扬鞭疾驰,飒沓而去。
抵达山西的时候,秋天已告结束。
北国的初冬弥漫料峭寒意,萧秋雨孑孓而立,怀中抱着那柄专断人肠的利剑,温文面庞愈加冷峻。
“媱姑娘,对于我们将要做的事情,你有几分把握?”
阿媱想起那个神秘莫测的少年公子,稍作估量,诚实道:“五分。”
她又补充:“我还可以用毒。”
萧秋雨紧绷的肩颈缓缓放松下来。
他喃喃道:“五分已值得放手一搏。”
来到山西之后,总瓢把子只交给他们一个任务,就是完全听令于一个叫作上官飞燕的女人。
上官飞燕很美,很懂得征服男人,但同样的,这个女人也很毒。
萧秋雨飞快说道:“我和柳兄参与进一个不该参与的阴谋中,无论最终成败,我们都必死无疑!”
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已是必死,倒不如豁出这条命去,咬下总瓢把子一块肉来!
阿媱点头:“我明白了。”
萧秋雨不能再多待下去,留下封信便心事重重地走了。
信是柳余恨写的,纸上银钩铁画,详尽写明一桩秘闻。
五十年前,遥远的边陲小国“金鹏王朝”被哥萨克骑兵所灭,亡国的小王子由四位托孤重臣带至中土避难。岁月荏苒,如今这四位大臣,除了已故的皇亲上官谨之外,全已叛变。
上官飞燕正是上官谨的孙女,亦是总瓢把子的情人。
她要向三位叛臣,追索当年携带的大量复国财宝。
而这三位叛臣的身份,都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显赫人物——峨嵋掌门独孤一鹤、天下首富霍休、“珠光宝气”阎铁珊。
阿媱对金鹏旧事不感兴趣。
上官飞燕的阴谋还在铺设中,远不到卸磨杀驴的时候,以柳余恨和萧秋雨的本事,短期内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要做的,就是尽快见到总瓢把子,然后杀了他。
她杀了窦枫亭,总瓢把子不会放任不理。
阿媱所料不错,到达太原的第二天,总瓢把子亲自发下一连串棘手任务,限定她四个月内全部完成。
嫁衣神功在第六重压制许久,隐隐有冲破第七重的征兆。
“欲用其利,先挫其锋”,嫁衣神功的要诀,就是练到六七重时,再将练成的功力全部毁去,重头练起。阿媱暂无散功重练的空暇,只好控制不去动用真气,将突破的日子尽力后延。
幸好她还有刀。
……
冬雪初融,缤纷馥郁的鲜花还未吐蕊,风里已有了春天的气息。
阿媱走进上林春,走到开怀痛饮的“闪电刀”洪涛桌前。
酒坛已空了三只,洪涛却还未醉。
他近来春风得意,只因“一刀镇九州”赵刚死在了他的“玉连环”闪电八刀之下,从此“一刀镇九州”这个名号,便归他洪涛所有!
垂肩的黑纱帷帽遮住了少女的容颜,却没有遮住她的刀。
洪涛嘬完手里的五梅鸽子腿,残骨击倒酒盏,上好的竹叶青泼湿桌角。店内安静下来。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就像赵刚知道他为何而来一样。
为了刀,也为了“一刀镇九州”!
阿媱缄默伫立。
非必要的时候,她的话一向不多。
洪涛夹一筷腊牛肉,放进嘴里大口咀嚼:“你还在等什么?”
阿媱不带半分情绪:“等你吃完,走出去。”
洪涛丢开竹筷,仰天大笑出门去。
店中的酒客凝神细听,并没有惨叫声传来——无论是洪涛,还是那个莺声呖呖的袅娜少女。
莫非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比试?
有人按捺不住地推窗望去,便见月下一道青色的飞虹,如春雨般轻柔洒落。
青青的刀,青如远山。洪涛尚未看清,高大魁梧的身躯已轰然倒下,甚至没来得及拔出他的刀,施展他快如闪电的“闪电刀法”。
阿媱收刀入鞘,转身隐入夜色。
她不知道赵刚,也不知道什么“一刀镇九州”,这只不过是总瓢把子的任务罢了。
“张小禾。”
一个温柔甜蜜的女孩子幽灵般俏立在山坡上,那双纯洁而天真的眼睛里,蕴着浓浓的恶意。她身后护卫着三个男人,其中两张熟面孔,是柳余恨和萧秋雨。
她的身份便也呼之欲出。
阿媱淡淡开口:“上官飞燕。”
一根闪亮的练子枪,毒蛇般刺向阿媱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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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枪的人瘦瘦小小,黝黑的面膛蓄着火焰似的大胡子,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千里独行”独孤方。
阿媱没有动。
她已不需要出手。
铁剑贯穿独孤方的心口,点点血液喷洒出来,银白月光下恍若一丛早开的映山红。
出剑的人是柳余恨。
他的人如他身上灰扑扑的衣衫一样,沉闷、凄冷,那只狰狞的独眼却很亮。
上官飞燕甜蜜的笑容缓缓收起,美丽的眼眸里有了濡湿的泪意。
她一眨不眨地凝望柳余恨,仿佛凝望这世间最后一个男人,动人的温柔嗓音微带嫉妒与辛酸,却绝不令人讨厌:“你本不该杀他。他这么样做,都是为了我……”
她的神态和话语,无不蕴藏绵绵情意。
柳余恨从她身侧走出,坚定立于阿媱身后。
上官飞燕扭脸去看萧秋雨。
萧秋雨抱着他的断肠剑,一动不动:“总瓢把子赏识小禾姑娘,独孤方擅自出手,死不足惜。”
上官飞燕眼里的泪花终于潸潸落下。
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美得接近每个男人的心中幻想,纯洁、天真又多情。晶莹泪水滚落她娇嫩面颊时,有种动人心魄的凄恻柔艳。
可惜会为她心痛的男人,尸体早已冷透。
萧秋雨看向阿媱:“第七楼的楼主虚悬已久,总瓢把子很看好你。只要再杀一个人,你就可以受到总瓢把子的亲自接见,接手第七楼。”
阿媱眸光轻闪,缓缓点头。
这段话的重点在哪句,只有上官飞燕不知道。
这也是她一定要置“张小禾”于死地的原因。
上官飞燕是个极度美丽、也极度自信的女人。她的年岁还不大,却已征服过许多了不起的男人,像柳余恨和萧秋雨这样的人,只配做追逐她裙边的狗。
可偏偏她无往不利的魅力,却在这两条狗身上折戟。
从情人总瓢把子嘴里,上官飞燕知道了张小禾的存在。这个女人由柳余恨和萧秋雨引荐入青衣楼,显然与他们保持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如今更是入了总瓢把子的眼,进楼不过数月,就将一步登天、成为第七楼的分楼主!
上官飞燕无法忍受。
“我们要去一趟江南。”柳余恨的话音很低,被夜风揉碎千瓣,谁也没听见他飞快叮咛了什么。
阿媱只是道:“万事小心。”
上官飞燕选中一位爱管闲事的陆小凤大侠,此番南下,就是要用尽浑身解数,逼对方接手这桩讨债难事,做她手里的刀。
那个人听说有四条眉毛,是个了不得的厉害人物。
6. 悲酥清风
带着总瓢把子独特花押的命令,在清晨时分被鸽子送来,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司空摘星。
阿媱知道这个人,还是因为阴阳童子。
阴阳童子唯一痴恋的男人,“偷王之王”司空摘星,专精轻功、盗术和易容。传闻他从不偷值钱的东西,更从未有人看过他的真面容。
这么样一个人,找他比杀他更难。
春深,草木也深。
和煦的艳阳温柔照耀,将郁郁葱葱的山花野草映衬得愈加妩媚可爱。
阿媱来的时候,司空摘星正在翻跟斗。
自从四年前在泰山翻跟斗输给陆小凤,他心中一直不大服气。近来清闲无事,他决心苦练绝技,赢陆小凤个一塌糊涂。
司空摘星喜欢做陆小凤的朋友,更喜欢做陆小凤的克星。
在这一个时辰之内,他已连翻六百六十三个跟斗。司空摘星感到有些头晕,一站直就对上了那头戴帷帽、纤细婀娜的红衣少女。
她歪着脑袋已不知看了多久,见他望来,便清越开口:“杀了你好吗?”
刀锋青青,瑰丽如梦。
在那新月般的弯刀抵入咽喉之前,司空摘星终于展动身形,如风长逝。
他说:“不好。”
阿媱追杀司空摘星三日,中途短暂交过一次手,又被他泥鳅般逃去。
第四天的黄昏,总瓢把子发下新令。
珠光宝气阁的主人阎铁珊正在宴客,阁中丝竹阵阵,晚风里满是美酒佳肴的香气。阿媱绕路而行,去到珠光宝气阁后的青山上。
山势秀拔,并不算很高,山中花草蓊郁,树木繁密,一片寂然宁静。
夕阳已经落下,几点淡星挂在夜空,一栋小楼矗立山间,灯光幽微如萤火。
阿媱推开朱红大门,按照指引转过长而曲折的甬道,几经辗转,终于见到那个蓝衫发白、草鞋破旧的矮小老头。
他面前的小炉上正温着酒,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在破草席上,分明已是垂暮的年纪,看着却还十分硬朗,目光锐利如鹰隼。
阿媱站住脚:“总瓢把子。”
那张风干橘子皮一样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种满足又自得的神气,朝阿媱和气一笑。
他喜欢听这四个字,喜欢得要命。
“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你知不知道?”
阿媱一顿。
这个世界,她知道的人属实很少,并且绝大多数都已被她杀死。
阿媱想起不久前看过的那段金鹏旧事。
金鹏王朝的三个叛臣,一个远在蜀中峨嵋,一个就在前头不远的珠光宝气阁里。这座小楼位置微妙,这人却并不白胖,也没有长着一只特别醒目的鹰钩鼻,显然并非阎铁珊。
她随口道:“霍休?”
“我喜欢聪明的人。”
这原本只是一个极为轻率的猜测,他却一口承认下来。
霍休还在说话:“你很聪明,却不懂得好好利用你的美丽。不过没关系,我会安排人竭力教导你,让全天下有权有势的男人,统统拜倒在你脚下。现在,先摘掉你的纱帽,再改掉你这个土气庸俗的假名字……”
他当然知道她不是张小禾。
青衣楼耳目遍天下,这世上有能力瞒住他的人已经不多,其中绝不包括萧秋雨。
萧秋雨确实聪明,能力也不错,霍休本来属意他接手第七楼——窦枫亭那条老狗,挪用公款、四处敛财,他早已决心杀他,之所以还留着,不过是养得还不够肥罢了。
窦枫亭一死,这位倾倒众生的“小禾”姑娘,立刻引起霍休注意。
他的财富已三十个辈子都挥霍不完,贪婪的巨兽却始终不知餍足。连死人身上的衣裳也要扒下来换两个铜板,又怎会放过这么样一位活色生香的绝世美人?
这是一个绝好的苗子,好好培养一番,什么江南花家、万梅山庄、珠宝阎家,霍休都已不看在眼中。他要将她送去西域、扶桑,助她进入王庭,为他搬空一国之富!
可惜美人虽美,却生着刺。
有窦枫亭的前车之鉴在,霍休发下一连串任务,终于摸清美人的真正实力、确信她威胁不到自己,这才放心接见,向她娓娓阐述自己的宏伟计划。
阿媱安静听着,不发一语。
她在想柳余恨。
那晚山道分别,柳余恨在她耳畔低语,告诉她无论总瓢把子让她杀谁,都只能败、不能胜。
小柳的判断是对的。
霍休仰头饮尽杯中上好的泸州大曲,兴奋稍稍减退。他望着那道纤袅娉婷、始终未动的倩影,皱眉道:“怎么还不摘下来?”
阿媱轻轻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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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霍休微笑:“你不愿意接受我的计划?方才进来的时候,难道你没有看见那两间石室里堆满的金珠宝玉?那可都是为你准备的。”
世上绝没有不爱珠宝的女人。
上官飞燕那样一个青春鲜妍的美人,甘愿做他这个老朽男人的情人,为他奔走筹谋,不正是为了他这些堆积如山的珠宝玉石?
霍休不认为“张小禾”会是例外。
只可惜对于他这么样一个吝啬又贪婪的老男人来说,他的财富就像他的妻女,是绝不容许旁人染指的。所以上官飞燕也好,“张小禾”也好,他的许诺出口之时,就已为她们定下死罪。
他绝不会兑现哪怕一个铜板!
霍休脑中转过各种念头,对这柄多情旖旎的青刃并不十分在意。
她的刀快不过司空摘星,就一样奈何不了他。
他有毕生修炼童子功得来的精纯内力,身下这张破草席更藏着一个绝境逃生的机关笼子。
霍休气定神闲,含笑道:“带刺的玫瑰也很好,总有喜欢驯服烈马的男人。就是话太少……”
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青青的刀锋扫过,如一弦新月,如一弯飞虹。
相交刎颈、血花飞溅。
“是你太聒噪。”
阿媱将“悲酥清风”收入系统背包,冷冷凝视霍休横陈的尸体。
青衣楼中藏有一百零八道机关的传闻并不隐秘,她既决心杀死总瓢把子夺权,自然会做好周全准备。
“悲酥清风”是种无色无臭的毒气,散在空气之中毫无违和,不知不觉就已嗅入体内,发觉时已浑身不能动弹,任是再深厚的内力,也只能引颈受戮。
她耐心聆听霍休絮叨,只为等待毒气生效。
现在青衣一百零八楼的总瓢把子,是她了。
阿媱收刀入鞘,沉静环顾四周。
小楼建在山上,看着精致小巧,实际却凿空山腹,在地底建造了十数间巨大石室。
石室内没有燃灯,却亮如白昼,耀目皆是金银珠玉的熠熠宝光。相比之下,窦枫亭那晚水阁里的阵仗,确实小得不能更小。
阿媱一间间走过,将万千华彩倾数收入囊中。
机关轧轧重启,走出小楼已是正午。
暖融春阳里,阿媱感知到一缕极淡的杀机。
7. 谁配杀她
山坳处碧草如茵,不见半点人迹。
阿媱搜寻无果,只得皱眉离去。
纤袅身形隐入山道,渐成一个小点。上官飞燕美丽的眼睛惊恐圆睁,望着面前斯文含笑的俊秀公子,缓缓流出两行清泪。
她瘦削的肩头扎着一根细如牛毛的毫针,日头下闪烁乌亮幽光。
是她的飞燕针。
本该射在那个该死的张小禾身上,却被这只修洁白皙的大手轻轻一捞、反刺入她肉中的飞燕针!
毒素扩散,上官飞燕甜蜜温柔的白皙面颊上浮现青灰死气,她浑身麻痹,竭力挤出甜美微笑,虚弱道:“我怀里有解药,你……你摸摸,喂我吃,好不好?”
这一趟江南之行十分顺利。
她成功魅惑陆小凤的知交好友花满楼,借着花满楼的名头、再佐以美色和示弱,如愿让陆小凤接手这桩金鹏旧怨。峨嵋掌门独孤一鹤以“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冠绝江湖,是极难对付的顶尖高手。陆小凤前往万梅山庄求援,她也就先一步返回山西。
上官飞燕一路风尘仆仆,直奔霍休这座小楼而来,欲要和他分享喜悦,再顺便看看那些璀璨名贵的珍宝,却撞见张小禾从楼中出来。
她太清楚那些珠宝对女人的诱惑力了。
她甚至可以想到,当张小禾看见它们,会对霍休这个老迈干瘪的糟老头子露出多么深情甜蜜的笑容。而霍休也一定会从那些已允诺给她的珠宝里,分出许多笼络张小禾!
上官飞燕只这么样一想,她的心就开始碎了。
她决不允许!
她要杀了张小禾。
飞燕针明明已经出手,一切却都被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毁了。
她流着眼泪哀求:“求求你……解药、求求你……”
俊秀骄矜的公子仍是带笑,嗓音却冷冽:“你不该朝她出手。”
——这世上除他之外,没有人配杀死她。
上官飞燕没有觉察出他这句话里更深刻的寓意,只知道这个神龙般俊美华贵的年轻公子,竟也和柳余恨、萧秋雨一样,都是张小禾裙边争逐的贱狗!
疯狂的嫉恨在啮咬她的心脏,她知道自己等不来解药了。
“张、小、禾!”
毒入肺腑,上官飞燕带着对“张小禾”的深深怨毒,永远消逝在明媚的春光里。
再动人的面庞,死后都不会太好看。
宫九无意欣赏遗容,将目光投向早已空寂无人的崎岖山道。
婆娑日影照在他鬼魅般凄冷苍白的面颊上,山林静谧,除了偶尔振翅掠过的飞鸟,便只有杜鹃花瓣无声凋坠。
绯红的身影不知去向。
宫九唇角轻扬,意态懒倦:“既然没死,那就再杀一次好了。”
枉他还为她掉过眼泪。
宫九转身走入小楼,散漫如闲庭信步。
无论戒备多森严、防守多紧密的地方,他总能来去自如。楼中这一百零八道精密机关,是昔年天下第一机关师鲁大师的心血杰作,却未被他看在眼中。
青石地面上,霍休的尸体早已僵冷。
宫九走过一间间空荡暗室,眼底的兴味愈加浓重。
杀手是世上第二古老的职业。他的师父将之视作毕生追求的至高艺术,即便隐居南海荒岛,也不忘经营事业,扶植霍休做大青衣楼。
这些年霍休的心思渐渐偏离,只顾钻营钱财,早已引得老头子不满。
结果老头子还未出手,霍休就已走向死路。
簇新雪白的锦衣轻柔舒展,宫九在尸体前闲闲站定,垂眼凝视他喉间那道新月似的妩媚伤痕。
宫九很清楚那柄青刃划开皮肉的滋味,凉凉的,带着些微痒的疼。
每当他哑着嗓子低低祈求她,那只素骨凝冰的纤手就会握紧刀柄,在他身上肆意勾划、催绽朵朵血花……
呼吸渐觉燥热。
“哔剥——”
温酒小炉还未熄灭,宫九被骤起的响亮爆炭声唤回遐思。
他安静凝注炭火,忽然轻笑出声。
……
蝉声摇曳,四月的春花开满山坡。
万梅山庄就在山花烂漫处。
屋子里并没有花,却充满了花的芳香;晚风中悠扬的笛声轻柔吹奏,却看不见吹笛的人。
西门吹雪就坐在这样的屋子里。
他垂目似在思索,没有表情的英俊面容冷如坚冰。
陆小凤已坐了半盏茶功夫,除去第一声寒暄,西门吹雪没再说过半个字,这让他心里越发没底,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窗外晚霞满天,瑰丽霞色为沉思的人镀上一层淡淡金辉,柔和了他神情中的冰冷。
西门吹雪缓缓开口:“洪涛。”
“‘闪电刀’洪涛?”
陆小凤无疑是个极聪明的年轻人,只一个名字,他就已明白了关窍。
西门吹雪一年最多出门四次,去杀四个他认为该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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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人都知道,“一刀镇九州”赵刚是个极正直、仁义的好汉。“闪电刀”洪涛杀了赵刚,被西门吹雪选中毫不奇怪。
陆小凤是个饕客,会吃、爱吃、讲究吃。
来万梅山庄请人之前,他和花满楼在远近驰名的上林春用了一顿午饭,顺便听了点消息佐酒。
“闪电刀”洪涛,在开春前的一个夜晚,被人杀死在上林春外。
凶手并不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凝视陆小凤:“你知道?”
陆小凤苦笑:“知道一点。似乎是个很年轻的姑娘,戴着纱帽。据说洪涛死的时候,他的刀仍在鞘中。”
江湖中从没有取错的名号。
倘若洪涛的刀不是真的快如闪电,他绝不会被叫作“闪电刀”。只有比闪电更快的速度,才能让洪涛连刀都来不及拔。
陆小凤无法想象那一招的迅疾。
他皱眉道:“这几个月间,已有不下十人死于这柄快刀之下,其中不乏‘黄河四龙’、‘粉夜叉’等等难缠人物。若非‘洛阳公子’和‘刀魔’都被削去头颅、‘中原大侠’窦枫亭尸体被焚,与这十余人死状不符,几乎也要算在她身上。”
西门吹雪眼中浮现一种异样的光彩,问陆小凤:“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们是多年的好友,彼此已足够了解。
陆小凤叹气,将金鹏王朝的故事简单转述,然后道:“我为你找到这位姑娘,你跟我去山西?”
“可以。”
西门吹雪轻轻一笑,难得不带讥诮:“但在此之前,我需要一点定金。”
定金是陆小凤那两条和眉毛一模一样的胡子。
刮去胡子之后,除了不再是“四条眉毛”,看起来反而更年轻,也更俊俏了。
花满楼等在百花丛中,第一次为自己的目盲感到遗憾。
强援已经请到,陆小凤却显得心事重重。两人并肩下山,走出很远一段路之后,他才长长叹了口气。
花满楼问:“怎么了?”
陆小凤皱着脸:“我只是想不通,从几时起,西门吹雪也开始对刀感兴趣。”
那是一个生命里只有剑的人,视杀人为艺术,对旁的人、旁的事,一概漠不关心。可是现在,因为洪涛,他开始对那位使刀的姑娘感到好奇。
陆小凤不确定,真帮西门吹雪找到人,究竟是好是坏。
那本是杀人的剑,出鞘必要见血。
不是杀人,就是杀己。
8. 疼痛与快活
东方既白,朝晖刺破窗纸。
阿媱俯首书案间,专注誊抄名单,并不知道数月前一刀杀死的“闪电刀”洪涛,为她引来了什么人的关注,而素昧平生的陆小凤大侠,更因此挂怀起她的生死。
即便知道,也不会在意。
晨曦流照她蓬松如瀑的乌发,冷白肌色莹如玉胎,阿媱执笔写下几个名字,听见渐近的脚步声,也并不抬头去看。
她知道来人是柳余恨。
“找的怎么样?”
书房的门并没关,柳余恨站在门槛外,神色不太好看:“她死了。”
从江南返回山西后,上官飞燕就将他和小萧支开,从此再无踪迹。
她是总瓢把子真正身份的知情人,决不能留着她成为隐患。柳余恨追寻数日,终于找到她收殓入土的尸身,也见到了她肩头的牛毛细针。
飞燕针是上官飞燕的独门暗器,他曾亲眼见她以此射杀表姐上官丹凤,如今这口毒针却扎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上官飞燕这样的女子,是无论如何不会自杀的。
是谁杀死了她,又曾经从她那里探知多少秘密?
柳余恨问遍方圆百里内所有棺材铺,也只知道上官飞燕那口上好的楠木棺,是个苍老佝偻的红鞋子老太婆花钱买下的。
老太婆通常不穿这样鲜亮的鞋面,掌柜无意瞥见,这才记忆深刻。
阿媱眉峰微动:“红鞋子?”
青衣楼能发展成今天这般无人敢惹的庞然大物,离不开楼中无孔不渗的情报能力。这几天她阅遍各类江湖情报,很轻易就联想到那个全由女子组成的神秘组织——“红鞋子”。
她总觉得,红鞋子和青衣楼存在某种隐蔽关联……
阿媱又想起当日小楼前,那缕稍纵即逝的杀机。
她停笔站直身子,缓缓道:“这件事你不必再查了,我有另外的事情要你去做。”
灵芝纹紫檀书案上,墨迹未干的宣纸密密麻麻写满名字,都是效力青衣楼的杀手。
柳余恨快速浏览,问道:“姑娘的意思是?”
阿媱很直接:“一个不留。”
作为新任总瓢把子,她对青衣一百零八楼的现状并不满意。
相比青衣楼主,霍休似乎更热衷于做青楼老鸨,像窦枫亭这样的分楼主,也只顾着敛财享乐、滥用职权满足私欲。上行下效,楼子里的杀手们大多奸淫掳掠、逞凶斗狠,比起挑战悬金榜,更愿意选取无关富户抄家灭门,招摇到江湖人每每看见杀气腾腾的青衣人,就认定是青衣楼杀手在办事。
阿媱不喜欢这种风气。
她认为他们更像凶徒匪寇,而不是一个杀手。
她决心将这些人全部剔除,就像剪除旁逸斜出的杂枝,干脆利落、毫无不舍。
杀手本就是消耗品。
青衣楼号称每楼一百零八名杀手,其实人数一直浮动,多些少些都是常态。
处理掉这批人后,自会有新人补充上来。
长生种冷漠思忖,眉眼如覆冰雪。
柳余恨怔忪抬眼,她乌亮秀润的鬓发沾湿晨雾,飘曳的衣衫轻而柔软,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还是当日潺潺水溪边,如红山茶般暄妍华艳、说着想“试一试”的美丽少女。
亦是青衣楼的新主人。
生杀予夺,毫不留情。
他垂首致以最忠贞的臣服:“是。”
带着总瓢把子独特花押的调令散落各地,接到任务的杀手们极速赶赴太原,终于在四日后集结完毕,一齐攻入珠光宝气阁。
今日是个好天气。
光照适宜,微风不燥。
阿媱坐在深碧色的参天古槐上,静观阁中厮杀。
她没耐心挨个清理,索性将他们聚集起来,要他们去和阎铁珊火并。
珠宝阎家是关中巨富,阎铁珊重金聘请江湖高手护卫身侧,他自己亦是个了不得的武学大家。
两边动起手来,战况极是惨烈。
风中的腥气挑起她心中凶戾,嫁衣真气流过经脉,如针扎火焚、痛楚难当。
每当这个时候,阿媱就会想起洛阳温泉精舍里,那个眼尾泛红的俊秀公子。情好之际,他总是用喑哑的嗓音在她耳畔轻吐热息,祈求她赐予更多伤痕。
他说,疼痛会让他更快活。
为什么她体会不到?
清风吹拂,修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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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拨开深浓绿荫,一个人轻云般飘进来,冲她洒然一笑。
“又见面了,姑娘。”
半年未见,他身上的少年青涩已尽数褪去,俊秀面容有了更深邃锋利的轮廓,华贵倨傲之气加重,但依旧是好看的。
阿媱无波无澜:“又迷路了么?”
斑驳日光漏过层层枝叶,在少女漆黑眼珠投下一片小小的云翳。
柔软澈丽的眼波淡淡投来,并没有他预想中看待仇人的痛恨畏惧。
宫九微感意外。
他如一只翩飞的白鸟,轻盈落在少女身侧,笑意一如既往得含蓄斯文:“这次没有。”
他接着问道:“姑娘身子好么?可有什么不适?”
阿媱不明所以,“好。”
在她的认知里,他们并不是相互关心问候的朋友。
她为他指路,他以身相报,如此而已。
阿媱稍加思索,忽然福至心灵:“你是怕我有孕么?”
宫九一怔。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诧异:“那你……”
“没有。”
她是世间唯一的长生种,不死不灭,也不会孕育。
宫九并不在意,转而问道:“姑娘方才在想什么?”
阿媱坦诚:“在想你。”
“在下受宠若惊。”
宫九勾唇掩饰眼底的冷诮,摆出诚惶诚恐的欣喜。
少女却并未看他。
她如实表达自己的困惑:“疼痛……真的会让人快活?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觉得?”
阿媱细细感受经脉里锥心刺骨的煎熬痛楚。
什么都没有。
只想杀人。
“你是在想这个?”
宫九垂眼凝视这张毫无矫饰的美丽脸孔,时隔半载,他仍会为她怦然心悸。
他是爱她的。
没有人会不爱她。
宫九轻轻捧起她的脸,温柔得几乎滴出蜜来:“你有另一种快活的方式,忘了么?”
微风簌簌拂动绿叶。
在满是槐木清香的深碧树冠里,阿媱微仰下颌,和神龙般俊美华贵的年轻公子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9. 杀了你好吗
宫九的爱好很少。
除了杀人之外,他最喜欢一个人坐在海边发呆。
他喜欢湛蓝的波涛、银灰的泡沫,更喜欢在腥咸海水灌入口鼻时,沉静观赏自在游弋的斑斓鱼群。他的水性很好,可以在海底看上一天一夜不出来。
在海上生的人,也会在海上死。
宫九还未死,却已多次沉入深海,模拟自己的海葬。
他是陆上的鱼人,是海中的异类。
他不需要同伴,也不觉得寂寞。
但现在,情况似乎出现了一点偏差。
宫九凝望眼前丹唇濡湿的华艳少女。
她很美,这种美丽无法用言语描述,是一种不属于人间的丽色。漆眉、雪肤、朱唇,简单的颜色描摹出令人心惊的艳煞,那双春波静谧的凤目却淡薄,如一口深冷的黑潭,引人甘心鸩溺,却并非出自她的本意。
她眼底映满了他的影子,但又空无一物。
这不是少女爱慕的目光。
对世间所有早已感到满足、厌倦的九公子,忽然开始寂寞。
去年深秋那个有雾的夜半,他以极轻极快的剑气,刺入枕畔少女的胸膛时,也曾短暂有过这种寂寞的感觉。
她恬睡的面靥红润又绮丽,新雪般白皙光洁的肌肤上不见伤痕,也没有一滴血液流出。
这是宫九一贯的杀人手法。
锋芒划破肺叶,大量的血液涌入胸腔,尸体上不会留下伤痕,也不会有血。
他觉得这样很干净。
彩云易散琉璃脆,人生第一次心动的美丽少女,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宫九对这种陌生的心痛充满好奇,并没理会那阵突如其来的孤寂。
此刻,这种寂寞的情绪再度浮现,让他的手指不自觉下滑,试图扼断她脆弱的脖颈。
一只纤纤、秀秀的素手拂开他的手指,掩住自己松散的衣襟。
少女曼丽的眼波照来,拒绝道:“等等。”
宫九自她身侧退开,落在一根细弱的槐枝上,不再掩饰眼中刀锋般的锐利无情,冷声讥嘲:“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阿媱远眺珠光宝气阁,“无论做什么,都先等等。”
宫九冷笑:“倘若我不——”
他的话尚未说完,少女已如远飏的风絮,纵身飘飖掠去。
……
在阎铁珊笼络的诸多高手之中,最难缠的人物,要数他的总管霍天青。
此人年岁不大,辈分却高,昔年的武林泰斗“商山二老”是他师兄,“关中大侠”山西雁是他师侄,市井之中无数的能人异士是他门中徒子徒孙。太原八百里内的一切风吹草动,皆逃不出他的眼睛。
他在阎铁珊身边多年,一向深受信重。
要围攻珠光宝气阁,就绕不开这号棘手人物。但柳余恨心细如发,知道霍天青亦是上官飞燕的裙下之臣,假借上官飞燕的名义,很轻易就将人调走了。
可现在,本该离去的人竟又悄然折返。
阿媱身法极快,呼吸间已掠出十数丈,还不忘放下帽上黑纱,遮住过于醒目的面容。
杀手不应招摇,也不该有过去和未来。
阿媱严格遵守这些准则。
春日将尽,山坡上成丛的杜鹃花正大片凋谢。落英缤纷,翩跹袅娜的少女也如花瓣一般,轻轻落在霍天青神骏健壮的白马前。
霍天青未勒缰绳,马儿已双蹄腾空,嘶叫着停了下来,不安地打起响鼻。
牲畜总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直觉。
霍天青居高临下,肃容盯视她身上绯红的衣衫,语气里有了不确信:“青衣楼杀手?”
青衣一百零八楼以“青衣”为名,楼中杀手自然也以青衣为标识。
阿媱并不回答:“止步,不然死。”
霍天青目光闪动,轻轻念出一个名字:“张小禾。”
方圆八百里内,很少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层层黑纱遮住少女的神情,霍天青却好似认定她会不解,健谈而热心:“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会认识你?你见过上官飞燕,就该知道那是一个多么善妒的女人。她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也不忘写信给我,要我一定杀了你。”
像他这么样一个骄傲的男人,永远不会做女人裙边的狗。
上官飞燕自以为征服了他,却不知道阎铁珊本就是他和霍休共同盯上的肥肉,她只是促成他们联手的一个添头。他所有的衷情与迷恋,只为欺骗霍休罢了。
她确实美丽,但美丽在霍天青这里不值一提。
“霍休很赏识你,想必你已代替窦枫亭,做了第七楼的楼主。”霍天青吐字清晰,话说得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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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而有力:“他以上官飞燕的名头调我出太原,又派你来拦截我,是想自己独吞阎家的财产?但他终究不敢真的杀我,所以你迟迟不曾拔出你的刀。”
“你错了。”
阿媱看过青衣楼内的情报,很清楚霍天青的底细。
在她眼中,武林奇才天禽老人的独子、天禽门现任掌门,并不能成为霍天青的保命符。
柔葱蘸雪,按在弯曲的刀柄上。
少女微带叹息:“你本来不必死,可你的话实在太多了。”
言多必失,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却不明白。
霍天青怒极而笑。
她说起杀他,就像宰杀土鸡瓦狗那般漫不经心,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
江湖人最受不得的,便是一口气。
而霍天青恰恰是个极为骄傲、自负的年轻人。他在父亲的赫赫威名之下、背负起天禽门众人的期许,一心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此不惜与虎谋皮。
他当然也明白,事成之后,他和霍休之间必有一场厮杀。
只是没想到,河还未过,霍休就要拆桥了!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客气。
心念电转,霍天青骤然出手,将自身浑厚纯正的“小天星”内劲倾数倒灌双掌,左手两指捏作凤喙,如掣电驭雷,疾点向少女颈下天突穴,右手如法炮制,痛刺她脑后玉枕穴。
正是天禽老人的成名绝技“凤双飞”。
指影如网,密织遍身,不留半线生机。
青青的刀,寂然出鞘。
阿媱从未见过这样的招式,但她坚信“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青光匝地,如长虹经天,割断霍天青左腕,又轻轻划开他的咽喉。
血雾弥散,霍天青右手凤喙无力松开,人已仰面倒下。
春阳和煦,熟悉的杀机瞬息而至。
阿媱蓦然回首,便见山道旁倚竹而立的俊秀公子,持着一根青翠槐枝,冲她澹然而笑。
“还要等等吗?”
白马嘶鸣,遁入山野,四蹄踏起黄沙,横亘两人之间,迷蒙混沌,至近至远。
阿媱握紧刀柄,沉静眼波终于生起微澜:“不用了。”
宫九颔首,苍白面容泛起潮红,神态里透着点天真。
他一字一顿:“那么……杀了你好吗?”
10. 爱欲与杀机
杀了你好吗?
这是一句能让自己显得非常有修养、有风度,又同时让别人倍感冒犯、异常气愤的问话。
同样的话,阿媱曾对司空摘星说过。
那时他的回答是:“不好。”
霍天青的血还在流。
鲜血濡湿黄土路面,逐渐迫近阿媱脚边。她垂首淡扫一眼,又将明丽的眸光转注回宫九身上,丹唇微吐:“你不行。”
长生种是杀不死的。
不单旁人杀不死,连她自己也一样。
宫九轻轻一笑。
笑分很多种,这种微笑的意思是,愤怒。
这样的话,他曾对很多人说过,他们或是破口大骂,或是泣涕哭求,所能给出的答复,不外乎“不好”和“为什么”,至多再问一问他“是谁”。
当他站在他们面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他不行。
剑气冲霄,青青的槐枝刺出,来势快而无声。一挼即碎的娇嫩翠叶温柔颤动,如菩萨玉净瓶中清供的杨柳枝条,洒下芬芳的甘露。
那当然不是真的甘露,而是阿媱的血。
她脚踏子午,追风蹑景,险而又险地避开这直取心脏的惊雷一刺,仍被那覆盖凛然剑势的清香槐叶洞穿左肩。痛意袭来,阿媱迎上半步,让那锋锐枝叶入肉更深,借着这一瞬的凝滞,青青的刀光绵密洒落,泛着冷意与杀机,迅疾袭向宫九咽喉。
宫九如轻云般散开,眼中露出一种很奇怪的情绪,转瞬仍是一笑。
笑分很多种,这种微笑的意思是,不屑。
他眼也不眨地抽出阿媱肉中槐枝,翠绿如碧玉的枝条带着淋漓鲜血,在电光石火间贴上弯刃,如吸附精铁的磁石,绵绵韧劲圆融环带,刀锋受他牵引,反刺向握刀的人。
这一刀伤在肋下。
猩红飞溅,有一滴正落阿媱眉心,宛若冶艳丹砂。
她冷冷开口:“你弄疼我了。”
肩头肋下深可见骨的重创、四肢百骸针扎火焚的痛楚,齐齐引出她心中澎湃若海潮的凶戾之气,终于松开压制,任由嫁衣神功攀升至第七重。
刀意磅礴,罡风刺骨。
青刃裹挟嫁衣真气刚猛悍烈的内劲,以力劈华山之威碾向宫九。
圆月弯刀本就是一柄不祥的魔刀。
一刀既出,当者必死。
“唔……”
温热血液喷薄而出,滟滟刀光自宫九胸膛利落抽离,又睚眦必报地分刺向他左肩、肋下,一毫一厘,有增无减。
宫九踉跄半步,按住胸口刀伤,苍白如纸的俊秀面庞,蓦地浮起两团怪异而迷离的潮红:“哈啊——”
冰凉指尖用力研磨伤处,痛意阵阵袭来。他望着冷厉如刀锋的美丽少女,隐秘的兴奋自尾椎处升起,电蛇般游弋过四肢百骸,让他浑身不自控地颤栗起来。
他想起去年深秋,温泉里、铜镜旁,那些恣意放纵的日与夜,她也曾这样执刀划破他的血肉,带给他极致的快乐。
宫九乌沉的眼眸里溢满痛苦和欲求,薄唇紧咬又松开,浮起一抹水色的红艳。
“快……用刀子割我……用力割我……”
点滴爱欲汇成溪流,又化作滔天浪潮将他淹没。宫九倒在草地上挣扎蠕动,散乱的头发半遮住他俊美的轮廓,面靥病态潮红,低低呻吟出声。
“求求你,快……快给我……”
一遍又一遍的祈求声中,阿媱终于迈步,将手中弦月般弯弯的青刃插入他心口。
冷硬刀锋带来濒死的极致惊恐,将他推入灭顶的快感之中。宫九恍惚侧头,无意窥见少女眉间烦厌,怔怔扬起唇角,猛地刺出槐枝。
笑分很多种,这种微笑的意思,复杂难明。
宫九阖上双目,终于气息断绝。
烈风,烈阳。
日光灿丽,照在水葱似的草叶上,蜿蜒山道渺无人迹,几只食腐的乌鸦远远飞来,落在一株白杨树梢。
阿媱颤手拔出心脏槐枝,随即便在剧痛中昏厥过去。
过了正午,风就凉了。凉风拂过簌簌作响的白杨树叶,树上窥伺的乌鸦俯冲而下、正欲饱餐一顿,便听山坳处飘来几句散漫哼唱。
高大魁梧的货郎挑着一根扁担,几步转出弯道,一眼望见这喋血横尸的可怕场景。
歌声停顿,粗布黑鞋慢慢踏近,普通而憨实的货郎挑动眉峰,率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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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出了少女身侧那柄青青的弯刀。
他垂目似在叹息:“好好的姑娘,怎么不是杀人,就是在被人杀呢?”
这货郎当然就是司空摘星。
无故追杀他三日的弯刀少女遽然离去,日子又变得无聊透顶。司空摘星想起总是麻烦缠身的陆小凤,特意赶来太原瞧热闹。
没想到又遇上了这把刀。
……
黄昏时落下一场大雨。
影影绰绰的男女交谈声随湿气沁入陋室,土布床幔里,阿媱睁开眼睛。
她身上的伤口敷着草药,前襟松松掩在胸前,粗粝的麻布带着淡淡皂荚香气。阿媱不动声色,从系统背包取出两粒九转熊蛇丸服下,忍住那股辛辣呛鼻的滋味,闭目化解药力。
雨滴敲在蓬窗上,交谈声渐渐止歇,有人走进屋内,闲闲坐在一条矮板凳上。
“你瞧我像不像傻瓜?”
阿媱睁眼看去,便见一个须发皆张、粗手粗脚的健壮猎户,屈着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正促狭朝她眨眼睛:“既然醒了,总该对恩人说声谢谢,而不是装睡。”
阿媱缓缓坐起上身,“司空摘星?”
衣衫松散,露出一抹新雪肌色,昏暗的小室里看不分明,司空摘星还是移开了眼睛。
“是我。”
他觉得稀奇,问道:“你认得出?”
精湛高妙的易容术,自然不是换两身衣裳、粘几绺胡子那样简单。声、貌、形、韵的改变,只是最基础的入门。
江湖上有位“犬郎君”,可以将自己完全易容成一条狗,即便和人朝夕相处,也绝不泄露半丝破绽。这么样一个奇才,在司空摘星面前也要惊叹拜服、自愧不如。
她究竟是怎么认出来的?
对此,阿媱的回答是:“直觉。”
司空摘星一笑:“好厉害的直觉。”
江湖中确实存在这么一种人,总能凭靠极其敏锐的直觉洞察真相、化险为夷,他的朋友陆小凤便是其中之一。
伤口牵痛,混杂嫁衣真气愈加霸道煎熬的痛楚,让阿媱微微蹙眉:“为什么救我?”
司空摘星歪头看她,反问道:“为什么杀我?”
11. 露水姻缘
江湖中的恩怨仇杀,通常不需要什么理由。
就像阿媱也不明白,春风几度、又刚在树间耳鬓厮磨过的男人,为什么转眼便决心杀她。
长生种无法理解这种人性的幽微。
她只知道,谁想杀她,她就杀谁。
所以此刻,听着窗外潺潺雨声,在这间氤氲潮湿水汽与腐旧木质气味的小屋里,阿媱道:“我杀你,你就该杀我,而不是救我。”
司空摘星刻意冷脸:“谁说我救了你?也许我只不过是想趁你还没断气,每天喂你两百八十条臭蚯蚓!”
通常女孩子们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花容失色。
但床上的女孩子好像不太一样,她只是古怪扫他一眼:“那你还要每天四处找蚯蚓。”
司空摘星哼笑:“下雨天岂非正是蚯蚓最多的时候?”
他故意挪动屁股,好像下一刻就要出去找。
阿媱平静道:“谢谢。”
她还记得他“谢谢恩人”的要求。
司空摘星仿佛怔了怔,忽然问道:“和你躺在一起的那两个人,除了霍天青,还有一个是谁?”
他自然是认识霍天青的。
四年前,他和陆小凤约在泰山比赛翻跟斗,见过这位陪阎铁珊观日出的霍总管。
阿媱被他问住,垂眸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有问过。”
他们从来没有互通过姓名。
“他在剑道上的造诣很高。”司空摘星笃定,又冷笑:“比西门吹雪强。”
他好像很不喜欢西门吹雪。
阿媱按住心口,墨发丝丝缕缕披散她瘦削柔肩,小巧莹润的秀颌微微内收,因失血而过分苍白的华艳面靥,依稀两分清愁。
司空摘星若有所思:“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略看过两人的伤口,招招狠厉决绝,不像一般的江湖仇杀。
阿媱忍过那阵痛意,淡淡道:“露水。”
司空摘星又是一怔。
他有陆小凤这么样一个风流多情的朋友,早已见惯了爱恨纠葛,乍然听见这个词,还是颇感意外。
“他……”
“他自愿的。”
司空摘星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傻瓜,已开始看不懂年轻人的情仇。
阿媱也不懂。
她静静望着窗外绵密的雨丝,突然道:“我要走了。”
司空摘星仍是屈腿坐在矮板凳上,等她拢好衣襟、缓步下床,才出声提醒道:“杀死霍天青将带来的麻烦,你已足够了解?”
阿媱穿着那身粗布衣裙,点了点头,然后向他伸手:“我的刀。”
司空摘星一个轻巧的鹞子翻身,带着身下那张矮矮的板凳站了起来。阿媱这才看清,板凳肚上捆了层层靛蓝布条,裹着她那柄圆月弯刀。
司空摘星忍不住感慨:“它仿佛有种嗜血魔力。”
所以不得不裹起来。
这本就是一把魔刀,唯有大智大慧者与至情至性者能够真正驾驭。
阿媱抬手震碎裹布。
她重伤未愈,难免牵痛伤势,苍白面容愈加苍白。
司空摘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
阿媱一顿,扭脸向他回望,轻声道:“我叫阿媱,姑媱山的媱。”
她拉开木门,转身走入潇湘夜雨。
……
夜色漆黑如墨,几乎辨不清方向。
阿媱撑伞走出一段路,才发觉司空摘星竟将她带到了城外。她辨认出珠光宝气阁的方向,踏着泥泞边走边糖丸般塞下几颗九花玉露丸,渐渐踏上那条日间厮杀的山道。
按照时间推算,小柳杀死阎铁珊之后,已和萧秋雨撤离了太原。
很少人知道,柳余恨曾是峨嵋掌门独孤一鹤不记名的弟子。十年前,他奉师命潜伏阎铁珊身边,成为珠光宝气阁的一名清客。
江湖上从无取错的名号,倘若他不是洒脱自恃、俊朗不凡的稀世俊彦,就绝担不上“玉面郎君”这四个字。
过于耀眼的长相,总易招致灾殃。
阎铁珊曾是金鹏王朝的大内总管。来到中土以后,他竭力隐藏自己的阉人身份,学着正常男人娶妻纳妾,逼迫满屋青春鲜妍的如花美眷守活寡。
柳玉郎的出现,便如滚入沸油锅的生水。
“多情自古空余恨,往事如烟不堪提”。只因为阎铁珊的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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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怕他经受不住诱惑,和阎家妻妾做出苟且之事,继而暴露自己不能人道的秘密,柳余恨再度出现人前时,已被毁去容颜、斩断双手,从“玉面郎君”变成人们口中“打起架来不要命”的求死之人。
柳余恨是阿媱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人,并且一直都对她很好,很尽心。
当她在浩如烟海的情报中,看完柳余恨不甚详尽的生平时,她便决定为小柳做一些事情。
比如覆灭珠光宝气阁。
此间恩怨尽销,他们便该前往京城,为她建造新的青衣第一楼了。
对于这座楼,阿媱只选定了地点。要怎么在鱼龙混杂、盘根错节的京城地面,将楼子建起来,她一概不过问。
倘若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又何必大费周章杀霍休夺权?
雨势滂沱,阿媱转出山坳,先看到了霍天青那匹逃逸的白马。它正伏在树丛间躲雨,看见她来,还轻轻打了个响鼻。
阿媱将它牵起,慢慢向横尸的地方走去。
她先看到了霍天青。
这条山道本就荒僻,一向少有人行。霍天青白天堂皇出城,又偷偷从小道潜回,即便天禽门弟子因珠光宝气阁的惨案急切寻觅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这里。
阿媱并不停步。
大雨冲淡了血腥气,她在那具白衣染血的尸体前蹲下。
司空摘星的话提醒了她。
此人剑术造诣已登峰造极,却没在青衣楼强大的情报网中出现过只言片语,神秘至此,多半不是简单人物。倘若随意弃尸荒野,必然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阿媱缓慢摩挲刀柄,视线扫过他依旧斯文好看的面庞,落在那道修长白皙的脖颈。
她在思考,是将他整个尸体驮上马背,还是只带走头颅。
潮湿夜风送来远山槐木的清香,阿媱忆起深碧树冠里那个绵长的亲吻,又想到那根狠狠扎入心口的槐枝,再度感慨人性的变幻无常。
青青的刀锋自乌鞘中抽出,如情人曼丽的眼波,向他脖间扫去。
冷白手指闪电般攥住阿媱手腕,上下逆转,刀尖轻柔抵在她心头。
本该死去的人覆在耳畔,含笑低声呢喃:“又……见面了,姑娘。”
12. 我很高兴
毒蛇的液、狐狸的心、北海中的冰雪、天山上的岩石、狮子的勇猛、豺狼的狠辣、骆驼的忍耐、人的聪明,再加上一条来自十八层地狱下的鬼魂……
这就是宫九。
所有了解宫九的剑、了解他杀人手段的人,都不再认为他还是一个“人”。他是毒蛇,是狐狸,是魔鬼,是世上所有可怕的事物,却决不会再是一个人。
但此刻,冰冷夜雨中,如蚌般紧密贴合的身躯里,那擂鼓般喧嚣躁动的心跳声,又切实证明他确实是人。
活人。
“我很高兴。”
宫九仿佛没察觉到少女轻抵在他后颈的毒针、自己也没执刀对准她心口,就这么开怀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还很虚弱,却干净、清爽,带着真实的愉悦,透过胸腔震颤传递给身下的人。
阿媱被他压在潮湿草地上,后背泡着冰凉积水,左手反扣毒针,不懂这种两相僵持的局面中,究竟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宫九呛咳一声,少量的血沫落在阿媱耳蜗,他像是很抱歉,还低声说了句“对不住”。
可他的手依旧很稳,锋刃仍悬在少女心头。
雨水落进眼中,阿媱眨动长睫。
在这快而又快的一刹间,宫九闪电般抬手夺下毒针,阿媱也挣开右腕的擒拿,将青刃重新对准宫九。
依旧是两两对峙。
身位在这电光石火间易转,露出宫九冷白泛青的一张脸,薄唇微染血迹,依稀几分妖冶鬼气。
他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你还活着,你竟然又活着……”
阿媱皱眉:“为什么杀我?”
她一向认为,当别人决心杀死她的时候,原因已毫不重要。但现在,望着这个癫狂古怪的年轻人,她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宫九又咳出一口血沫,笑道:“我有一个妹妹——”
阿媱飞快思索:“粉夜叉?”
这些日子以来,她杀死的所有人中,只有“粉夜叉”一个女子,只是年岁似乎不太能当他的妹妹。
“不,当然不是。”
宫九露出一种惊诧的微笑,哑声道:“她叫宫主,是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女孩子,煲得一手好牛肉汤。她有个外号,叫作‘蜜蜂’。你懂得这个外号的寓意么?”
阿媱淡淡道:“你的妹妹,一定不会是寻常的蜜蜂。”
“自然。即使是蜜蜂,她也会是蜂巢中的蜂后。”宫九看起来很喜爱这个妹妹,语气里的骄傲几乎溢出来。
阿媱安静等待下文。
“有一种蜜蜂,和雄峰交|配之后,就要将对方吞吃到肚子里。宫主就是这种‘蜜蜂’。所有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无一例外,全都被她杀死。”
阿媱懂了。
他们是兄妹,自然是一样的。
这个答案比起寻仇更荒谬百倍,她决定以后再也不问理由。
手腕下沉,阿媱坚定向宫九喉间割去。
她不信割掉头颅的人,还能重新活过来。
宫九紧捏毒针,却没有刺下去。
一方面,这针本就是她的,她自然也有解药;另一个原因,是他改变了主意。
他不想杀她了。
他已舍不得她死。
暴雨如注,两个重伤在身的人很快精疲力竭,再度相持。
一双短剑穿破雨幕,匹练剑光袭向阿媱。
宫九厉声暴喝:“退下!”
与呵斥声同时而起的,是青青的刀光。
“十年练剑,一年练刀”。剑本身就是高贵飘逸的象征,大多的时候,也隐喻君子侠气;刀则不同。刀法大开大合,不及剑法精妙深奥,刀客也总比剑客多三分草莽江湖气。
近年来,用刀的高手鲜有听闻,惊才绝艳的剑客却愈来愈多。
公孙兰是盛唐“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公孙大娘后人,一双传自先人的短剑如神龙交剪,自认并不在冠绝江湖的白云城主之下。
可是这平平劈出的一刀,却斩断了她的双剑,破了她惊虹电掣的剑招。
刀中杀意逼人,力虽尽而势不绝。公孙兰被那弯弯的青刃遥遥虚指,只觉浑身汗毛倒竖,一股沁凉寒意自脚底升腾而起,直冲天灵。她怔忪立在当地,大雨浇湿她的衣裳,也浇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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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心中的傲气。
能将九公子逼到如斯境地的女子,又岂会是寻常之辈……
阿媱缓缓咽下喉间腥甜:“红鞋子?”
双剑刺来的瞬间,她于衣袂扬动之际,窥见了那双鲜红的绣鞋。这样鲜亮浓烈的红色,通常只有新娘子的脚上才会穿,这一双却不绣鸳鸯,而是一对猫头鹰。
公孙兰半晌才找回声音:“……不错。我就是‘红鞋子’的公孙大娘,上官飞燕是我的姐妹,你害死了她——”
宫九冷冷打断:“不是她。”
公孙兰又是一怔。
为上官飞燕收殓尸身的红鞋子老太婆,自然就是她。她知道上官飞燕与霍休的关系,也知道那天张小禾曾奉命去过小楼,而飞燕就死在小楼附近。
和宫九一样,公孙兰亦来自南海那座神秘小岛。
她不够幸运,没有像九公子一样成为亲传弟子,但简单几分指点,已赋予她蔑视群雄的傲然。为了监视霍休,她离岛组建“红鞋子”,也就有了一帮意气相投的金兰姐妹。
既然是金兰之谊,就不得不为飞燕报仇雪恨。
九公子却道:“杀她的人是我。”
公孙兰张一张口,终究无话可说。
她不能,也不敢对九公子不敬,尤其是马车声愈发接近的现在。
车是四骏豪车,赶车的人是个独臂汉子,腰间配着一把漆黑长剑,人如卧豹,看谁的目光都透着警惕杀意,看宫九的时候却温驯如羔羊。
“九公子。”他从车上跳下来,跪在宫九脚边,像最忠诚的狗。
宫九没有看他,目光专注盯视阿媱。
少女衣襟洇血,握刀的手却始终很稳,苍白面容不露声色,只有眼波轻轻颤动,显示她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宫九伸出手:“跟我走。”
阿媱攥紧刀柄。
伤口裂开的疼痛还在其次,她方才力竭之下,为斩断那双短剑,动用了内劲。嫁衣神功已到第七重,丹田处真气枯涩灼刺,不尽快散功重练,必定后患无穷。
阿媱环视场上三人,收刀还鞘,率先走向那辆宝马香车。
13. 振振公子
少女身上淋漓的水渍染湿了车内绫罗,独臂汉子下意识皱眉,瞥见面色如常的九公子,又匆忙垂下头去。
九公子的洁癖严重到病态的地步,即便出行在外,也绝不肯投宿旅店,用旁人用过、睡过、碰过的一切器具,这辆豪华宽敞的马车,就是他日常起居的“屋子”。
九公子的屋子,是从来不许人造访的。
宫九道:“剑。”
漆黑长剑锵然出鞘,剑柄贴心裹好洁白布巾,恭谨递到他手上。
宫九走到霍天青的尸体前,遽然挥剑斩断他的脖颈,将那道新月般小巧妩媚的刀痕掩盖在剑伤之下。
同类的举动,他也曾对霍休做过。
他不喜欢这样的痕迹出现在别人身上。
“回南海。”
“是。”
独臂汉子不敢窥探车中动静,便沉默扬鞭,驱使马车平缓行动起来。
公孙兰静默雨中,半晌才弯腰拾起断剑,目送那辆四骏的大车走远。
象鼎宝篆,玉几瑶琴,马车内确实布置成了精雅华美的居室,并且足够温暖舒适。
宫九取出碧玉小盒盛装的伤药,摆放在少女手边。
车里没有燃烛烧灯,只在椒壁嵌满夜明珠。珠光莹润柔和,落入她两汪黑潭般幽深平静的眼眸,带起无端的艳意。
宫九旁若无人地除去血污湿衣,袒露苍白而瘦弱的秀挺躯体。他身上的刀伤被雨水浸润良久,鲜红中泛着泡胀的惨白,却已浅了许多,去岁秋夜圆月弯刀镌刻下的伤痕,也已光洁如初。
新衣仍是雪白柔软的锦衣,手工精致、质料考究,宫九自己换上一套,又将一套放在阿媱手边。
“这里只有我的衣衫,姑娘暂先将就一下。”
衣冠楚楚,俊逸清赏,又是初见时那副斯文腼腆的君子作态。
阿媱瞟他一眼,并不理会。
宫九也不勉强,垂首将她手边碧玉小盒打开,苍白指腹抠挖下一块凝脂药膏,缓慢涂抹心口那处狰狞外翻的致命刀伤。
他的脸又开始红了。
阿媱知道,那是疼痛带给他的快乐。
“药膏无毒,还请姑娘放心取用。”
阿媱抱臂坐在角落,雨滴滑落鬓边,坠在她膝上横卧的弯刀上:“你不做‘蜜蜂’了?”
宫九黯然叹息。
“你是我第一个女人,也是第一次心动。许多事我都不太明白,也都做错了……”他漆黑的眼珠里浮现茫然之色,像个迷途的小孩子,以最能激起母性怜爱的姿态,展现在少女眼中。
少女总是多情而悲悯,眼前的人却绝非如此。
她冷硬道:“你也是第一个被我刺入心脏,还能活下来的人。”
“这并不难。”
宫九含蓄轻笑:“只要对心脏的构造足够了解,再把控好刀锋扎入的角度,就不会真的致命。”
阿媱微微抬眼。
原来那时他看似沉溺爱欲、任人鱼肉,其实一直留有理智。
宫九及时捕捉到她的目光,娓娓谈起人体各处的精密构造。他是杀人的行家,说起这些如数家珍,言语也生动风趣,一直到天明雨停、马车驰入闹市,才堪堪止住话头。
“在下去为姑娘置办衣衫钗环。”
阿媱身上的湿衣已被体温烘至半干,她靠坐在车壁边,暄妍面庞微露倦意。
突破第七重之后,嫁衣真气的霸道刚猛更甚从前十倍,所带来的痛苦也就愈发难捱。她勉力将真气逼入下腹丹田,不许它们随意在经脉中游走流窜,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必须尽快除掉这两个人。
姣好凤目浮动幽微杀意,又在一刹间隐入滟滟波光。
马车悠悠停驻,宫九揭开软帘,回首冲她一笑:“忘了告知姑娘,车内避毒之物颇多,倘若有看得上眼的,还请姑娘随意自取。”
缂丝帘幕轻盈坠下,遮住宫九长身鹤立的洒然背影。
阿媱微垂眼睫。
难怪这一路上,各类剧毒、迷香都不起效用。她沉默收起袖中的七心海棠,缓缓摩挲刀柄。
刀弯,刀柄也弯。
弯弯的刀柄整齐缠有一圈细棉,能最好地吸附汗液,贴合掌心肌肤,发挥持刀者的最佳状态。
刀为人役,人为刀魂,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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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不分彼此。
精美华贵的缂丝软帘再度掀开,迎接宫九的就是最凄厉、最多情的一刀。
“好刀。”
青青的刀横在宫九颈间,逼人杀意沁入肌骨,他却眉也不皱。
小楼一夜听春雨。
这一刀无关持刀的人,而是刀的本身。
阿媱道:“本就是好刀。”
“可惜我却没有一把如此灵性的长剑,与我心意相通。”
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处境。
阿媱皱眉:“你不怕死?”
宫九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你以为谁会在意我的生死?我自己,还是他?”
独臂的汉子执鞭而立,望向宫九的目光仍是忠诚而充满敬意,仿佛下一刻就会匍匐在地、亲吻他的鞋尖,却对他脖子上的利刃视若无睹。
“江湖用剑高手之中,他勉强可以排进前十。在我死后,他会不计一切代价复仇。”
他们彼此都清楚,一个不受威胁的人,是没有软肋的。
宫九就这么顶着刀刃上了马车,看阿媱就像看顽皮的孩子:“挟持我是无用的。倘若你暂时不准备杀我,不如看看我为你选的裙子?”
阿媱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的剑、他痴迷疼痛的怪癖、他转变如风难以揣测的心思,汇聚成这么样一个复杂难懂、比她还不像“人”的人。
她将弯刀收回,看他从容摆弄那些绫罗,澈丽眼波流淌过一种莫名的情绪。
她改了主意,问道:“青衣楼,红鞋子,还有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想听,我随时都可以告诉你。”
宫九眉目轩朗,笑容中含着动人情意:“现在,先换身干衣服吧。”
春光淡荡,风里已有了夏日的气息。
明丽日影照着市集间飘扬招展的彩旗,宫九从马车上退出来,负手望着小食摊上袅袅的炊烟。
对世间所有早已感到满足、倦怠的九公子,正在觊觎一颗芳心。
他想要那双空荡淡薄的美丽眼睛,映满他的身影,为他欢笑,为他心碎。
那一定十分有趣。
14. 金鹏罪人
车辚马嘶,泥浆飞溅。
陆小凤亲自执辔,驾着一辆高架马车,自燕北驶入太原。
万梅山庄距此有千里之遥,花满楼又双目不便,两人直到今日才总算赶到。
城门口|交错而过一辆极为宽敞豪阔的驷马香车,引得陆小凤瞩目:“天子驾六、诸侯驾四,这人敢坐四骏大车,想必来头不小。”
爱讲派头的人很多,陆小凤的朋友中就有不少,却不知道这辆马车的主人又是什么身份?
花满楼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愿坐车的。倘若不是为了我,你更愿意踩着烂泥一路走过来。”
花满楼很不喜欢麻烦人,受人迁就照顾,会使他心中歉疚不安。
“爱在泥里打滚的是小鸡,不是风度翩翩的陆小凤。”陆小凤了解他的脾气,随口道:“你猜阎铁珊知不知道我们来了太原?”
花满楼微微一笑:“你猜你每次路过江南,我知不知道?”
江南花家,关中阎家,这些盘踞一地、势力庞大的家族,本就没有太多不同。
陆小凤伸手去摸胡须,只摸到一手青茬,不禁苦笑:“那他兴许还会备下一桌上好席面,邀请我们去吃。”
谁知比阎铁珊更先见到的,却是“关中大侠”山西雁。
陆小凤跳下马车,笑道:“三年不见,你我都还未死,值不值得几坛好酒庆贺?”
山西雁成名四十年,一双铁掌威震关中,亦是陆小凤的忘年之交。
能够见到老朋友,总算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山西雁肃着黄惨惨一张脸,本就秃顶的头发搔得愈加稀疏,穿着一件陈旧的粗布衣裳,比之三年前,倒似老了二十岁。
陆小凤稍觉古怪,待走近才蓦然发觉,他腰间竟系着一根麻绳,脚上的鞋子也是白色的。
以山西雁的年纪和辈分,能让他戴孝的人只剩下……
“你应当已猜出,死的人是谁?”山西雁的神情苍凉又悲哀。
陆小凤缓慢点头,道:“我猜得出。”
山西雁的背佝偻下来。莫大的悲怆压垮了他的脊梁,他不再是响彻武林的“关中大侠”,而是一个受尽风霜、尝遍失望的垂暮老人。
“霍天青是我师叔,这件事江湖上鲜有人知,你却总该知道的。”
陆小凤继续点头。
“祖师爷七十七岁才有后,霍天青是他唯一的香灯血脉,也是天禽门的希望!”山西雁双手颤抖,咬牙道:“我们受师门大恩,有人害死了祖师爷的独子,毁了天禽门的传承,你说,天禽门人该当如何?”
陆小凤说不出话。
天禽老人创立天禽门,第一条门训,就是尊师重道。
霍天青是天禽老人仅存的血脉、天禽门的新任掌门,他不幸陨落,天禽门上上下下数百弟子豁出命去,也要为他复仇。
山西雁惨笑一声,忽然撩开衣角,跪道:“我求求你!”
陆小凤手臂一翻,将他双膝稳稳托住,神情里也有了几分怆然:“你是我的朋友。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不必跪下来求我。”
山西雁浑浊的眼中重新有了光亮,也有了热泪。
他清楚陆小凤的本事,也知道陆小凤许诺的事情,从来不会食言。
马车缓缓动起来。
陆小凤催动缰绳,心情比下车前更加烦闷。
花满楼坐在软帘后,低低叹息一声。
瞎子的耳力通常很好,花满楼也不例外。他为年轻生命的逝去而伤怀,更明白即使舌灿莲花也无法抚慰山西雁的悲伤,那么又何必再去见证一个老人家的无助和难堪呢?
陆小凤道:“昨日清晨,大批青衣楼杀手袭杀珠光宝气阁,阎大老板身死当场,霍天青则死在阁后的山道上。那附近有栋小楼,天禽门人追查到,小楼的主人极可能是霍休。”
这是山西雁告诉他的消息。
三个金鹏叛臣,只剩下一个独孤一鹤尚未牵扯其中,越发扑朔迷离。
马车停在珠光宝气阁前,陆小凤望着挂白的大门,心情愈加沉重。
“走吧。”
阎铁珊和霍天青的尸体都停在灵堂中,由天禽门人守卫。
两人先焚香致祭,才开始查验尸身。
阎铁珊双掌尽断,白皙肥胖的大脸被利刃削去半张,标志性的鹰钩鼻子亦只剩下半片。
这使陆小凤联想到了柳余恨。
在江南,他见过那个凄清沉郁的剑客,也知道他与阎铁珊有仇。陆小凤暗叹一声,又去看霍天青,然后便眉头紧锁。
霍天青五官完好,人却尸首分离,并且失去了一只左手。
花满楼轻柔触碰创面,笃定道:“断手与枭首的,并不是同一件利器。”
他的指尖和耳朵,永远值得朋友们信赖。
陆小凤道:“那么,我们就只能等一个人。”
“谁?”
“西门吹雪。”
在西门吹雪到来之前,他们先去了那座矗立山间的小楼。天下第一机关大师的心血之作,显然不是他们可以强闯的。
陆小凤叉腰苦笑:“现在,又要多等一个朱停了。”
朱停来得比西门吹雪更快。
他和陆小凤是穿开裆裤时就认识的朋友,即便近些年已闹翻不再说话,只要陆小凤一封信,仍能轻易将他叫动。
再难破解的机关,都难不倒朱停。
他们顺利进入那扇朱红大门,沿着漫长曲折的甬道走到地底,见到了死去多日的霍休。
陆小凤心情很坏。
阎铁珊和霍休都是他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亲眼见到朋友的尸体,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花满楼微微侧头:“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凝视霍休的断头,眼中有种莫名的光彩:“斩断他和霍天青脖子的是同一名剑客,剑意很强,杀死他们的却是一把刀。”
他已去过珠光宝气阁,看过霍天青的尸身。
陆小凤道:“会不会是‘刀剑双杀’独孤一鹤?”
“不太像,但可以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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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吹雪战意凛然,转身翩然离去。
陆小凤知道他要去找谁,立即追了上去。
三个金鹏叛臣已死了两个,剩下的独孤一鹤很可能就是青衣楼主。西门吹雪只有一个人,在应付完青衣楼绵绵不绝的杀手之后,还能留有几分力气应战独孤一鹤?
陆小凤满心忧虑,却被一个双辫小姑娘伸手拦下。
以他的轻功身法,这世上能拦住他的人已不太多。陆小凤停下,只因为认出这是上官雪儿。
上官雪儿曾跟随“丹凤公主”,又是上官飞燕的亲妹妹。江南一别之后,丹凤公主和上官飞燕便芳踪杳杳,柳余恨和萧秋雨也消失不见,陆小凤满腹疑窦,正待解答。
上官雪儿是个爱说谎的小姑娘,这一次她却很诚实,惨白着小脸向陆小凤说出了所有真相:
上官飞燕受到霍休蛊惑,用飞燕针射杀了大金鹏王和丹凤公主,又带着霍休给她的人手去往江南,一面引诱花满楼,一面易容成丹凤公主的样子,请求陆小凤追讨复国财宝。
上官雪儿流着眼泪:“真正的青衣楼总瓢把子,根本不是独孤一鹤,而是霍休。他害怕大金鹏王讨要财宝,也害怕阎铁珊和独孤一鹤惦记他的财富,所以要先下手为强杀死他们。我姐姐勾引了阎铁珊的总管霍天青,本来……”
“你说什么混账话!”山西雁一声暴喝,目眦欲裂。
他身后的天禽门人个个面有激愤,仿佛下一刻就要握拳冲上来。
“我没有!”
上官雪儿的眼泪流得更凶了:“霍天青常常和我姐姐飞鸽传信,他一心想要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姐姐一提议,他就干脆利落地背叛了阎铁珊。还和我姐姐约定,等帮助霍休铲除阎铁珊和独孤一鹤之后,他再借机除掉霍休。到那时,他就是揭露金鹏秘辛、震惊江湖的大英雄!珠光宝气阁和天下首富的财产,也都只会落入他一人囊中!”
随着眼泪一同出现的,是一封封亲笔书信。
天禽门人一一翻阅,俱是面如土灰。
山西雁摇摇欲坠,“是那个女人引诱了他,他本来并不是这样一个卑鄙小人。”
霍天青聪明、干练、英俊、自负,顶着父亲的赫赫威名,一肩担起振兴门派的重担。这么样一个年轻人,怎么会误入歧途,又怎么能误入歧途?
山西雁喃喃道:“是你的姐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姐姐……”
花满楼缓慢踱步而出。
他面容苍白,双拳紧握:“一个男人堕入歧途、做了错事,一定是一个邪恶的女人蛊惑带坏了他?你宁愿霍天青是一个心志不坚、耳根子软的废物,也不肯承认他本身就野心勃勃、不择手段。”
山西雁不理他,天禽门人也不理他。
他们认定花满楼是出于对上官飞燕的爱恋,这才一力为她辩白。
陆小凤知道不是。
上官雪儿轻轻擦去眼泪,定定望一眼花满楼,又将目光转向珠光宝气阁。
清风扬起衣角,露出她脚上小小的红色绣花鞋。
15. 南王世子
日影渐西,飘白挂幡的珠光宝气阁却未点灯。
上官雪儿独坐水榭,望着亭亭如翠盖的清香荷叶。
阎铁珊和霍天青都已入土安葬,天禽门弟子也已全部撤出,作为金鹏王朝仅存的上官血脉,这座富丽堂皇的珠光宝气阁,已完全属于她。
“原来你在这里。”
晚风拂开雪浪般莹亮柔软的珍珠罗,花满楼提一盏风灯,缓缓走近。
灯火昏黄,并不算十分明亮,照在上官雪儿苍白小脸上,依稀几分肖似她的姐姐上官飞燕。
可惜花满楼看不见。
他瞎如蝙蝠,人也好像蝙蝠般灵敏,明明目不能视,却精准坐在上官雪儿对面的小凳上,亲和含笑:“晚膳时辰了,后厨的阿芳嫂煲得一手好汤,要不要去尝一尝?”
上官雪儿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不恨她?她欺骗了你、又利用你诓骗陆小凤,还和霍天青……可是、可是你白天,竟愿意为她说话。”
花满楼摇头。
无论受到怎样的伤害冒犯,他总能体谅别人的辛酸不易。
“她并没有要我喜欢她,是我自己愿意。她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许多事情都还不太明白,难免会做错事情,她也已经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花满楼说得诚恳又真挚,除了对生命逝去的惋惜,还有一点没藏好的伤心。
正是这一点伤心,让上官雪儿有了“自己人”的亲切,蓦然红了眼睛:“你这个人,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发过脾气?”
花满楼微微一笑:“发过的,就在今天白天,我第一次骂人是‘废物’。”
“那算什么发脾气,他们根本不怕,也根本不听……”
花满楼听到了微小的抽泣声。
山西雁那些话,多半只是一时激愤下的口不择言,但也切实伤害了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让她为自己的姐姐愤慨不平。
他轻轻问道:“你恨他们吗?”
上官雪儿没有回答。
花满楼叹息:“仇恨会使你疲惫不堪。如果哪天你感到累了,放弃也没有关系,谁都不会责怪你,包括你的姐姐。在此之前,你最先要做的,是好好长大。”
上官雪儿抹眼泪:“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子,却拥有一笔庞大的财富,她还能平安长大吗?”
“当然能。”
花满楼坚定道:“我会为你聘请忠实可靠的侍从护院,也已请托朱停代为照拂看顾你。他往后会住在后山那栋小楼里,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找他和他的夫人,也可以传信给我。”
上官雪儿怔怔抬眼。
江南花家富甲一方,听闻随便一个马夫出门,都打扮得像个豪奢阔少。真正的花家阔少却只穿着一身干净舒适的简单衣衫,不讲派头,也不讲身份,那双好看又黯淡的眼睛安静注视着她,溢满无私的关怀。
“你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好人,我姐姐辜负了你,你还肯为她的妹妹费心。”
“这不是为了你的姐姐。”
花满楼由衷道:“即使我不认识你的姐姐,也会尽可能为你做好安排,因为你本就是一个很好很乖的小姑娘,值得所有人关心。”
上官雪儿讷讷无言,脸上露出一种既开心又悲伤的复杂神情。
她踢踏两下脚,望着那双红得刺眼的绣鞋,低声道:“你和我说这么多,或许只不过是想知道杀死霍休和霍天青的凶手,究竟是不是独孤一鹤,又是谁告诉了我这些秘密。”
她不让花满楼说话,飞快道:“可惜我什么也不会说。就算你生气打我一顿,我也——”
一个小木盒轻轻放在桌上,被花满楼随手打开,露出黑衬布上托着的灿金雪花坠子。
上官雪儿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话音戛然而止。
在爹还没死的时候,曾送给姐姐一只打造精巧的金燕子。她很羡慕,常常央求姐姐借给她挂两天,姐姐却说什么都不肯。
这件事她只和陆小凤说过。
花满楼并不辩驳什么,只是道:“阿芳嫂的汤应当煲好了,你不要在这里坐太久,凉了会不好喝。”
花满楼走了,那盏小灯却留了下来。
这个人好像从来就不会生气的,无论何时何地,都有着发自内心、无微不至的温柔与体贴。
上官雪儿将脸颊埋入双掌,幼弱肩膀微微颤动。
碧荷轻曳,一双红鞋踏过,露水如珠倾泻。
公孙兰坐在花满楼刚刚坐过的小凳上,扫一眼木盒里的金饰,淡声道:“你已做了珠光宝气阁的主人,往后这样的东西,多得堆也堆不下。他都问了些什么?”
瞎子的听觉远超常人,尤其这个瞎子还是花满楼,她不想暴露行藏,也就没有靠近窃听。
上官雪儿冷冷道:“他什么都没有问。即使问,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根本不肯告诉我。”
公孙兰这一次扮成了乞丐,身上浅淡的幽香被臭泔水味掩盖,望向上官雪儿的目光如母亲般慈爱,也如姐姐般亲昵。
“这只不过是因为你的仇人实在太过强大,也太过可怕,在你决心为自己的姐姐复仇之前,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你是飞燕的亲妹妹,如果你选择放弃,那就让这件事彻底过去,留你姐姐独自在九泉下哭泣。”
“我不会放弃。”
上官雪儿十二岁,还不懂得仇恨的年纪,心里已有了仇恨的种子。
——恨凶手,恨山西雁,也恨姐姐。
“好!那我就告诉你,杀死你姐姐的人,使一把青色弯刀……”
……
暮色更深,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照在这柄青青的弯刀上。
刀未饮血,那股眩人的艳煞却不减分毫,同它的主人一般,令人动心动魄、色授魂与。
微风吹入荼蘼花香,伴着泠泠弦声,充盈在宽敞又华美的车厢中,少女手握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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绢帕,专注擦拭刀锋,并不向奏琴的公子投去半片目光。
宫九闲闲拨完这半阙《山之高》,揭帘望向远挂林稍的娥眉月。
“好像不太喜欢琴。”他在心底思忖。
宫九长这么大,从未费心讨好过谁。他觉得新鲜,绞尽脑汁揣摩她的喜好,像开屏的孔雀,一一展示绚丽的尾羽。
青刃入鞘,阿媱将绢帕折叠放好,侧头向帘外一睄。
车过洛阳,仍是沿官道一路南下,并没有往东入海,改走水路的意思。驾车的人日夜不停,似乎不必休息一般,在第三日的清晨抵达五羊城。
南王的藩邸就在五羊城中,这驾四骏大车甫一出现,便引起王府注意。
宫九恍若未觉,温言询问:“时近端午,这附近有座卧云楼,做的湖州粽子倒还勉强能入口。姑娘爱吃粽子么?”
阿媱瞥他一眼:“不喜欢。”
宫九默默记下,朝外道:“那就不必停留了。”
独臂汉子应一声,车驾又继续往南,却在出城前被南王府的侍卫拦下。
南王有府兵八百,这一趟派了二十个人出来,交涉时言谈甚是跋扈,抽刀便要杀马。
腥气荡开,却不是马的血。
漆黑长剑无声归鞘,独臂的汉子在车辕边跪下:“请九公子责罚。”
“我告诫过你,一天最多只可以杀一个人。”宫九的声音穿透帘幕:“但今日事出有因,他们惊扰姑娘,罪该万死,你不但无错,反倒有功。”
马车轧轧开动,奔赴南海。
阿媱道:“听闻南王世子是白云城主的弟子。”
“他确实是。”
宫九深邃眉眼透出两分讥嘲,颇有些意味深长。
阿媱若有所觉,澈丽眼波轻柔流眄,投注在那张冠玉般俊秀华贵的面庞上。
宫九道:“南王世子的长相和皇帝极为肖似,他们父子一直想要偷龙转凤。”
谋反么。
阿媱顿失兴趣。
“姑娘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
藩王谋大逆,乍然窥知这样的秘密,无论是谁都不该如此视若等闲、波澜不惊。
阿媱反问:“惊讶什么?”
她并不觉得想当皇帝有什么不对。权势本就是世上最美妙的乐章,我为刀俎,总胜过砧板鱼肉。在她冗杂的记忆之中,还曾有一位慕容公子,想做皇帝想疯了。
“疯了”的意思,就是疯了。
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坐在黄土坟头,用糖果糕饼诱来无知幼童山呼万岁,飘飘然如堕幻梦。
阿媱靠着椒壁,随口道:“难道你不想?”
宫九一怔,落落大方:“想的。”
他又问:“姑娘呢?”
“暂时还不想。”
这三十年光阴,阿媱已决心做天下第一杀手,就不会再改。
至于以后,她还没有去想。
16. 谓我钟情
浪涛拍岸,湛蓝中卷起银灰泡沫,随海风送来腥咸滋味。
一艘高桅大船停靠岸边,被四周巨大的岩石遮住了船身,十几个赤膊秃顶、高大黧黑的昆仑奴,正往来搬运货物。远处走过数百个镖师打扮的健壮武夫,空镖车上斜挑一杆赤红镶金边的宽大镖旗,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依稀可以从褶皱中辨出金线织绣的“群英”二字。
宫九遥指领头的镖师:“那是群英镖局的总镖头司徒刚。他的舅父熊天健,是新任‘中原大侠’。”
前一位“中原大侠”窦枫亭,已命丧青刃之下。
宫九不自觉想起那个月色清亮的秋夜,粼粼波光里,暄妍华艳的少女提头走向他,满身媚蛇香气。
阿媱踏入软沙,眼波轻横:“这是你们的船?”
“是。”
宫九侧头看她,这双姣好多情的凤目,望向他时仍是一片静谧淡漠。
他款款道:“镖局押运来几十箱金珠宝玉、绫罗绸缎,姑娘倘若看得上眼,尽可自行挑拣。”
箱子并不是普通尺寸的箱子,宽大得几乎能容纳两个成年男子。
阿媱心念微动,嫣然道:“好啊。”
宫九微笑:“姑娘喜欢就好。”
恰好这些身外俗物,他是最多的。
宫九收买人心的手段一向简单而慷慨,即便他孤僻又古怪,也由不得旁人不尊敬爱戴。唯有宫主和沙曼,能对他的礼物不为所动。
想到沙曼,宫九向少女扫去一眼,笑意愈加温文。
船很大,装饰也很豪华。
昆仑奴们最后装好淡水和食物,就可以起锚扬帆了。
船上屋子很多,上层只住了阿媱和宫九。两个房间一南一北,隔着长长的过道,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会逃走。
两口樟木大箱轻轻放置窗下,四个上身赤裸的昆仑奴安静退离。
阿媱关闭舱门,在矮桌边盘腿坐下。
房间不算太宽敞,但也绝不会让人逼仄不适。床幔被褥华美崭新,带着太阳烘晒过的香气,几案上摆了一个汝窑春瓶,瓶里供着两枝半开的白牡丹。
阿媱粗略扫过一眼,将目光落在那两口樟木箱子上。
她决心杀死霍休时,并不清楚青衣楼还受制于南海某个神秘势力。但无论从前如何,青衣楼易主,就不会再听令于除她之外的第二个人。
她来南海的目的,就是像杀死霍休一样,杀死霍休背后的主人。
这当然不是件易事。
只看那位九公子的本事,就知道他的师父必定已强大到神鬼皆愁的地步。
但也绝非不能一试。
皓腕疾翻,阿媱并指刺向丹田,不带半丝犹豫。
丹田受创、气海溃散,嫁衣真气骤失压制,在经脉中狂肆暴动。内伤牵动外伤,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彻肺腑,她在剧痛中咬破舌尖,不许自己晕厥过去。
风和日丽,船行快速又平稳。
一阵轻快活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阿媱门前。
有人叩响门扉,一股牛肉汤的浓郁香味顺着缝隙吹入室内,冲淡萦绕不去的血腥气。
“我是小玉,九公子特地吩咐我来为姑娘送膳。”
嗓音娇娇嫩嫩,像刚破壳的黄鹂。
叩、叩、叩——
“我是小玉,九公子……”
叩、叩、叩——
“我是……”
敲门声轻柔而富有节奏,女孩子的声音也分外悦耳动听,就这么一遍遍响起,含着无尽的包容与耐心,仿佛不得到屋内人的回应,就会一直周而复始地重复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我是小——”
凝冰素手拉开木门,袅娜少女仅着一身雪色中衣,苍白面容冷如月魄,却是艳中之艳、华中之华。
魂销骨醉,谓我钟情。
“小玉”被艳意煞到,愣愣说不出话来。
皓腕纤瘦,隐约可见淡青血管,透出莫名的孱弱支离,将她手中竹篮接过,又递去一颗硕大圆润的合浦珍珠。
“多谢你,往后不必再送了。”
木门闭合,挡住那道艳光溢目的娉婷倩影。
长长过道再度响起轻快跫音,很快消失不见。
阿媱将竹篮搁置门边,慢慢挪回矮桌旁,解开衣襟,继续为伤口上药。这些伤本已逐渐愈合,又被真气冲击得崩裂,痛虽痛,倒也不碍大事。只是丹田受损,短时间内不好重修嫁衣神功。
她只剩下刀。
幸好还剩下刀。
过道尽头,“小玉”敲响房门。
“九哥。”她轻轻呼唤,像敞开肚皮的幼猫。
宫九开门的速度也很慢。
他鬓发濡湿,美如雕刻的俊秀面庞依稀两抹潮红,身上虚虚披着一件外袍,光洁胸膛莹如白璧,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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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的肌理流动汗意,其上斑斑血迹,妖冶又靡丽。
“小玉”向室内望去,果不其然瞧见几根染血的银针。
她嘻嘻笑道:“你有需要,怎么不来叫我?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偷偷跑来船上接你。”
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缠着一根不显眼的鞭子,边说边抬手去解。
“我不需要你了,宫主。”
宫九嗓音喑哑,寒星眼眸望向尽头处紧闭的房门,压下眉宇间无法满足的躁动渴求。
他们是嫡亲的兄妹,自小到大,宫主是唯一毫无芥蒂接受他怪癖的人,也是唯一能帮他纾解疼痛欲求的人。宫主身骨弱,性子惫懒,还是为他练成了一手好鞭法。
但他已不需要她了。
宫主怔了一怔,向他目光处看去:“你只要她?”
她想起那个美丽无匹的少女,敌意还未升起,先皱眉道:“她能不能接受你的癖好?会不会在你虚弱时施加暗算?”
宫九神容淡淡:“她本来不太讨厌。”
去年秋天,在那座温泉精舍里,她还任他予取予求、无有不应;但在不久前,珠光宝气阁后那条山道上,一切都变了。
他始终记得青刃扎入心口时,她漂亮眉眼里毫不矫饰的烦厌。
宫主追问:“是什么令她改变?”
宫九沉吟。
“因为……我要杀她?”
宫主一时语塞。
她很了解自己的哥哥。人人都说他是个千年难遇的天才,他也确实不负众望,成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聪明又厉害;可他有时又很笨,常常因为辨不清方向而迷路,也不太擅长算数。
目前看来,还非常不解风情。
宫主想起那满屋的血腥气,叹道:“你将她伤得那样重,她心里一定恨死你了。”
宫九拉开外袍,道:“她将我伤得更重。”
远超常人的自愈能力,使他心口、肩头的伤势已不再狰狞可怖,宫主仍能窥见当时的惨烈凶险。
她转身便走:“我去杀了她。”
宫九站立未动。
海风荡开衣衫,又拂过汗湿的乌黑双鬓,金色日影照在他峻刻五官,流过微隆眉骨时,于他眼中投下一片小小的阴翳。
“宫主。”
他沉沉开口:“这世上除我之外,没人可以杀她。”
宫主脚步一滞,还是坚定踏了出去。
17. 刀在鞘中
门扉轻叩,那道娇嫩如黄鹂的嗓音又在门外响起。
“我是小玉,过来收拾餐具。”
热辣香浓的牛肉汤还未冷却,肉香缭绕鼻端,但凡嗅到这阵香味,哪怕是佛祖也不能不破戒。
阿媱拉开房门,将纹丝未动的竹篮递去。
“姑娘不喜欢吗?”
宫主是一个胸脯很高、腰肢很细、年纪很小的秀丽少女,脸上的笑容原本热情又甜蜜,现在却好像快要哭出来。
她也确实流出了两行泪水,巴掌小脸楚楚可怜:“姑娘不肯吃,九公子会打死我的。”
阿媱抿唇:“没有不喜欢。”
“真的吗?”
宫主怯怯一笑,提着竹篮从她身侧幽灵般窜入房内,手脚利落地取出碗碟摆好。
篮子里当然不只有牛肉汤,还有一碟蜜炙云腿、一碟翡翠菜心、一碟肋鲞蒸鱼丸和两只粽子。
“姑娘快来尝尝,这可都是我亲手做的!”
桌上的伤药已尽数收起,换下的血衣也塞进了系统背包。阿媱缓步在矮桌前坐下,瞧着忙前忙后的女孩子,默默拿起牙筷。
宫主托腮坐在对面,像个天真而单纯的小女孩:“我外婆常说,只有会烧一手好菜的女人,才能嫁得到好丈夫。”
阿媱给她一个粽子:“你外公怎么说?”
宫主歪头瞧她,仿佛有点吃惊。
阿媱又将粽子拿回来,慢慢拆开绑扎的彩色丝线,剥出小半酱色浓郁的肉粽,放在一个干净小碟上,轻轻摆在宫主面前。
“一个男人要会些什么,才能讨到一个好老婆?”
她做得自然,话也问得随意。
蓬松云鬓披散双肩,掩映着眸中柔软澈丽的眼波,初见时那股坚冰般脆冷的疏离已消弭不见,如春风骀荡,华容婀娜。
宫主轻轻眨眼,忽然便有些口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聊男人,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媱,姑媱山的媱。”
“阿”当然不会是一个姓氏。
只说名而不加姓,要么是不方便说,要么便是没有。
宫主甜腻腻一笑:“这似乎是《山海经》里的一座神山,传闻炎帝的帝女就死在这座山上。”
阿媱“嗯”一声,随手搛一筷子菜心,转而问道:“我们要在船上待几天?”
宫主探身向窗外张望。
海浪滔滔,风也是顺风。
“至多三天。”
她托腮望着这张艳光耀目的脸容,又轻轻地道:“你以后就留在岛上,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阿媱沉默。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说话的人也显然不需要答复。
阿媱望着这张与“九公子”两分神似的秀丽脸庞,问道:“岛上都有些什么?”
宫主眨巴两下眼睛,嫣然道:“那里对于旁人或许会有点可怕,但是你……有九公子在,你会过得很自在、很快乐。大家都很尊敬九公子,绝不会怠慢九公子的女人。”
她说着又露出一种坏狐狸的微笑:“岛上还有一位曼姑娘,也是九公子的女人。”
阿媱对此不置一词。
她不认为有费唇舌辩解的必要,也对那位曼姑娘毫无兴趣。
但曼姑娘似乎并不这样想。
沙曼立在柔细灿金的沙滩上,身姿高挑而玲珑,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映入海水的澄碧光亮,带着刻骨的厌倦冷冷投注在阿媱脸上。
阿媱立在船舷边,迎着海风与沙曼对视。
她实在是个极美丽的女子,浑身上下透着股无与伦比的魅力,但又冷冷的、恹恹的,像一座被撞碎的峨峨冰山。
她并没有和阿媱说一句话,而是伸出她纤长有力的手指,指向昆仑奴搬运的那两口樟木大箱。
“送到我房里去。”
同样的箱子有几十口,硬要说这两口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它们已事先被阿媱挑中。
宫九好整以暇:“这次不行。除了这两箱,剩下的都可以给你。”
沙曼瞟向他,眼神讥诮:“那就都给我。”
她转身便走,漆黑秀润的长发如海浪般波动,脚下的细沙也如海浪卷过一般,没留下半点足迹。
其实不止沙曼。
除了那些昆仑奴,所有聚集岸边迎接九公子的人,全都没有在沙上踩出半片脚印。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着打扮各具特色,却没有一个人在江湖中留下过名号。
阿媱垂眼凝视她的刀。
“姑娘请。”
涛声阵阵,送来晶莹而梦幻的白色泡沫。
阿媱从船上下来,走入这座陌生又危险的海岛。
登陆的地方生长着许多芭蕉树,果实累累,但还十分青涩。树后岩石林立,岫形参错,绕着一湾潺潺清泉。泉水漾动粼粼日影,素练般垂向茂密丛林,流经那方披萝攀荔的绿苔山崖,又与另一条更大的溪流交汇,奔入进谷的山蹊。
山风鼓浪,水石相搏。
山谷辽阔,开满各色鲜花,彩石小径串联起无数依山而建的亭台楼阁,一道水曲朱桥如飞虹般横跨两岸,通向一座宽敞而热闹的大花园。
花园里汇聚了许多人,全都笑闹吆喝着喝酒赌钱。
声音不大,传入耳中却分外清晰。
阿媱抬眼向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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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扫去,最终将视线落在那个安静修剪兰花的半秃小老头身上。
他的脸苍老而圆润,背虽然不驼,也绝算不上硬朗高大,笑容和气,样貌普通,倘若不是穿着一身质料考究的华贵衣衫,和寻常的老花匠几乎没什么两样。
小老头好像也看见了她,眯眼朝她和蔼一笑。
宫九却没有停留的意思,带着阿媱径自穿过花园,走进一栋巍峨层叠的小楼。
九少爷住的地方,一贯华美而精雅。
阿媱没有细看的兴致,淡淡道:“我不住这里。”
宫九扬唇:“哦,因为沙曼?她并不住在这里,只有偶尔的时候,才会来过夜。”
他如鹰般锐利的目光紧紧笼罩在少女脸庞,攫取她每一丝的神态变化。
什么都没有。
她像不兴波澜的死水,重复道:“我不住这里。”
宫九冷冷道:“这里所有人都要自食其力。如果你不是我的客人,这里的一片瓦、一杯水,都需付出高昂的代价。”
阿媱听懂了。
她不再停留,沿来时的彩石小道,走回那座大花园。
花园还是那样热闹。
喝酒的人依旧在喝酒,赌钱的人依旧在赌钱,修剪兰花的小老头子却坐在花圃边,笑眯眯地喝起了酒。
酒是猩红艳丽的葡萄酒,盛在冰冷透明的水晶酒樽里,摇晃时会逸散出一股酸涩的酒香。
他好像并不意外阿媱会再回来,客气招呼她坐下,问道:“媱姑娘善饮吗?”
阿媱点头,又道:“代价是什么?”
小老头欠一欠身子,另取来一只水晶樽,笑道:“媱姑娘是初来的佳客,今天还理应受到款待。老九礼数疏慢,姑娘千万不要和他计较。”
阿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今天是客人,明天就不是了。
阿媱接过酒樽,向人群望去:“他们在留心这里的动静,但好像始终都没抬眼看过我。”
小老头轻笑:“那或许只因为他们不敢。”
佐酒的是一碟云腿,色如玫瑰,纹理细润,片片薄如蝉翼。
阿媱并没去碰。
“因为我是‘九公子的女人’?”
小老头哂笑:“你当然不是,但老九好像不愿这么样想……”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沙曼。
沙曼站在花圃边,神情还是那么冷,冷中又透着艳意:“我要你那两口箱子。”
阿媱将酒液饮尽。
刀在鞘中,鞘在腰间。
沁凉的杀意缓缓渗出,多情凤目冷冽如刀锋。
“想要就来拿。”
18. 人即是刀
沙曼抽出了剑。
剑身纤长,如一泓秋水般澄净明丽。
花香馥郁,烟霞满天。
馥郁花香中,持剑的女子侧身而立,仿佛已与这满园芬芳融为一体。
剑气逼人,带着刻入骨髓的冷漠与倦意,于无声处听惊雷。
这一剑已没有破绽。
有也破不了。
但剑的尽头是阿媱。
剑锋亮起的时候,青青的刀也寂然离鞘。
弯弯的刀,却仿佛一轮冰盘般的圆月,圆月后是一双比月光更明亮的眼睛。
刀光寒如雪,何处听春雨?
圆月已淡了,比圆月更黯淡的是剑光。
辉煌的刀光即是新的月亮。
沙曼柔腻如冷玉的手背上多出一道刀痕,弯如新月,小巧妩媚。
鲜血洗过凝脂一样的肌肤,滴滴落在碧绿草叶上,像无意跌洒的漂亮红玛瑙。
长剑还鞘,沙曼冷冷凝视那柄青如春树的弯刀。
“好刀。”
沙曼走了。
她撂下这两个字,转身如流星般飒沓而去。
小老头却道:“不只是好刀。”
他还是那副眉开眼笑的和蔼模样,抬手为阿媱空了的酒樽续上葡萄酒,慢悠悠捻起一片云腿含入口中。
“刀即是人,人即是刀。”他喟叹道:“一代新人换旧人,近来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好像格外得多,真是老了。”
阿媱将青刃收起,眉眼间凛冽的刀意倏然退去,饮酒止住轻咳。
“她太骄傲,一剑落败,便不肯再出第二剑。”
再有第二剑,她就未必接得住了。
小老头摇晃水晶樽,淡淡道:“你重伤在身、丹田被废,她一剑抢攻不下,倘若再出第二剑,不如一头撞死。”
阿媱摩挲刀柄。
晚霞瑰逸,为她苍白面颊添上一抹艳痕。
“我若决心杀一个人,十刀百刀一千刀,不死不休。”
她理解这份傲气,但不认同。
小老头浑浊的老眼闪烁精光:“你杀霍休、夺取青衣一百零八楼,为的是什么?”
他知道的事情实在很多。
阿媱道:“做天下第一杀手。”
小老头哈哈大笑,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连摇骰斗酒的人群也骤然为之一静。
阿媱冷冷道:“你觉得可笑?”
“不!”
小老头肃容道:“我觉得好极了!”
杀手是世上第二古老的职业,却远比第一种更惊险刺激、令人兴奋。他将杀人视作艺术,毕生追求艺术的巅峰。
现在他已老了,还没有一个适合接班的人。
入这行的人愈来愈多,够资格入这行的的人却愈来愈少。
这座岛上的人,无论哪一个放到江湖中都已是绝顶的高手,看在他眼中依旧不够格。
宫九杀人的手法已登峰造极,本来会是最佳的人选,可他偏偏有一个不可容忍的怪癖……
小老头仰头饮尽杯中葡萄酒。
“一个青衣楼不算什么,我可以给你一个更庞大的杀手王国。”
……
上林春的生意,似乎从未有过冷清的时候。
嘲哳蝉鸣混着推杯换盏的人声,不小的酒馆坐了个满满当当,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绝再腾不出一张桌子招待。
但来的人不是天王老子,而是陆小凤。
他从深浓绿荫里走出来,刚迈入上林春的店门,便不早不晚、恰恰好好有食客结账走人,空出一张大桌。
店里的小二手脚麻利,很快将桌上的杯盘碗碟收拾干净,邀请这位四条眉毛的大爷舒服坐下。
陆小凤摸着那两撇复原如初的小胡子,一口气将店中的拿手好菜全点了个遍。
腊牛肉、五梅鸽子、鱼羊双鲜、黄瓜片汆丸子汤,再加一坛三十年陈的竹叶青。菜色上齐的时候,花满楼也正从绿杨荫里走出来。
他在陆小凤身旁落座,问道:“西门庄主好吗?”
在上官雪儿揭露阴谋之后,陆小凤仍选择追寻西门吹雪而去。
无论独孤一鹤究竟是不是青衣楼主,他都是与少林大悲禅师、武当木道人、白云城主叶孤城齐名的当世顶尖高手。即便陆小凤对西门吹雪有再多信心,面对这么样一位可敬可怕的对手,仍无法抑制地为自己的朋友感到忧虑。
陆小凤斟满酒杯,叹道:“惨胜。”
那毕竟是峨嵋剑派的掌门,更是一位成名数十年的江湖前辈。
而西门吹雪还很年轻。
花满楼道:“那么独孤掌门想必已命丧西门吹雪剑下。”
那本就是杀人的剑,出鞘必要见血。
花满楼也跟着叹了口气,缓缓道:“最近死去的人,实在太多了。”
陆小凤道:“可是幕后搅动风云的人,却始终没有头绪,而你又执意不肯我去问雪儿那个鬼机灵。”
“这其中的原因,你岂非早已明白?”
上官雪儿虽然是上官飞燕的亲妹妹,却也一样被姐姐蒙在鼓里,对所有的计划懵然不知。然而一夕之间,她就知道了全部秘密,还拿出了一大叠霍天青的亲笔书信。
那只会是有心之人借雪儿的口,刻意告诉他们谜底。
这个人是谁?在这场事关金鹏王朝的阴谋里扮演何种身份?他们一无所知。
贸然追问,极可能令上官雪儿陷入危险境地。
陆小凤的心肠并不比花满楼硬多少。
他这个人虽然外表看起来像茅坑里的石头,其实心软得就像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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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谈到此为止。
两人安静用完饭,陆小凤瞧着花满楼斯斯文文地净手漱口,忽然问道:“你还要在山西待多久?”
花满楼微笑:“珠光宝气阁已安排妥当。现在,我只剩下一件事要做。”
“什么事?”
“帮你找出那位使刀的姑娘。”
这是陆小凤对西门吹雪的承诺。
西门吹雪的债,一向欠不得。
陆小凤苦笑:“其实我已有了一点线索,但要先找到一个人。”
“谁?”
“除了司空摘星那混蛋,还能有谁?”
能找到司空摘星的人很少,陆小凤算其中一个。只是这家伙最近好像有意在躲着他,费了陆小凤不少力气才把人揪出来。
暮色苍茫,司空摘星懒洋洋躺在树上。
他已瞧见了风尘仆仆的陆小凤和花满楼,还是摊着四肢一动不动,活像死了一样。
陆小凤也不管他,自顾自道:“你救下的那位姑娘呢?”
这件事做得隐蔽,原本无人知晓。
巧就巧在陆小凤追着西门吹雪出了城,无意在城郊农妇那里瞥见了司空摘星独门配制的疗伤草药,被他拐弯抹角问出了一个“猎户误伤美艳少女”的故事。
据说那位艳绝人寰的少女,佩着一柄青青的弯刀。
司空摘星曲起手臂,垫在脑后做枕头,冲他悠然一笑:“告诉你也可以,但是……”
“但是?”
“但是你要先翻跟斗赢了我!”
陆小凤目光炯炯,一口答应下来。
他决想不到,司空摘星这些日子什么事情都没做,就只专心练翻跟斗,一个时辰之内,已可以连翻六百八十个跟斗,比他在泰山那次翻的还要多得多得多。
陆小凤躺在草地上,望着青天上的白云,像狗一样大口喘气。
司空摘星很得意。
他虽然也喘得像狗,但还没有倒下,并且已切切实实赢下了陆小凤。
陆小凤猛烈喘息:“你一定不说?”
“一定。”
“好!”
陆小凤一个鲤鱼打挺,拉着花满楼迈步就走。
司空摘星怔了怔:“你已不想知道了?”
陆小凤怒气冲冲,坚决道:“不想!”
“即使我现在就告诉你,你也一定要走?”
“一定!”
司空摘星哼笑:“你一定要走,或许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害怕。害怕翻跟斗输给了我,我会提出什么古里古怪的要求为难你。”
陆小凤像个受了冤枉的小孩子,叫道:“我会害怕?”
他会。
司空摘星果然是陆小凤的克星。
他笑嘻嘻道:“一个跟斗,一条蚯蚓。”
19.意在刀先
夜已深。
星月黯淡,雾色凄迷。
一杆长枪洒开银光,自浓雾中疾刺而出,电射向桥上凭栏遥望的青刃少女。
刀光明灭,迷雾开了又合。
晚风拂过桥下半顷碧波,亭亭荷叶自在卷舒,水泽清芬冲淡腥气,幽幽侵染桥上人乌黑蓬松的云鬓。
这已是今夜的第三个人了。
阿媱回望桥头那座碧瓦飞甍的水阁。
水阁并未点灯,但她知道,小老头一定正坐在那扇雕花的大窗后,于黑暗中啜饮美酒。
阿媱想起不久前那场交谈。
她对小老头口中那个更为庞大的杀手王国很有兴趣,只可惜她想要的东西,从来不靠别人“给”。
尤其这份慷慨背后,早已暗中标注了价格。
夜更深了。
万籁俱寂,持刀的少女微露倦意。
便在此时,荷塘悄然荡开涟漪,一个人水蛇般蹿出波心,刀锋劈开长夜,湛湛白光袭向她纤长秀颈。
刀很薄,明净如细雪。
持刀的人已很老,瞪着双死鱼般的眼睛。
刀光乍起,却看不见刀。
玎玎六声激响,便已过了六招。利刃相击带起点点星火,阿媱也在这转瞬的明暗间退足了六步。
她虎口有血,战意却炽烈。
废去嫁衣神功之后,她手中惟余一柄弯刀,对刀的感悟也就更深。
她拒绝九公子的庇护,独自在这座神秘而危险的海岛游荡,为的正是以战养战,磨砺好这把刀、也磨砺好这个人。
刀影密织,持刀的老人再度攻来。
刀势如滚滚奔雷,裹挟击碎万物的威势,排山倒海般压向阿媱。
谁将神斧破顽阴,地裂山开鬼失林。
倘若这一刀有名字,必然取作“惊蛰”。
她绝接不下这一刀。
但她不再后退。
青青的刀,洒落一场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最初在魔刀上镌刻下这七字的人,怀着怎样的心绪感悟,早已不可考据。
阿媱也不在意。
刀在她手,这场雨落在她心底,滋生出的是从容自若的勇气。
她挺身、挥刀。
意在刀先,入肉七分。
持刀的老人倒在这场挥洒自如的绮丽春雨里,眼中露出一种奇异的温柔与满足。
这样的神情,阿媱曾经见过。
她轻轻开口:“你姓杨?”
“对。”
老人微笑:“我是杨奇麟的父亲。”
和先前袭杀少女的“霸王枪”等人不同,他并不是岛主安排来的试金石。他出手,只为替自己的儿子报仇。
“刀魔”杨奇麟,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一贯看不起这个儿子,也并不喜欢儿子的母亲。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夜,他离开他们母子,来到这座无名的小岛,潜心追求至高的刀道。岁月匆匆过去,他变得老迈,也变得渴望亲人和亲情,他的儿子却没有了。
生命在流逝,他终于问道:“他死前有没有留下过遗言?”
“没有。”
一刀毙命,是说不了遗言的。
“但他当时的神情,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老人死灰的双目,忽然迸发出一阵璀璨的光彩:“好,好好,他总算配做我的儿子,他总算还配用刀……”
用刀的人,能死在这样一柄刀下,足以含笑九泉。
老人像是想笑,却已连微笑的力气都不再有:“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刀?这也是……一把、绝世的!好刀!”
人已死了。
那柄细雪般纤薄而美丽的短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悲鸣般的脆响。
的确是一柄绝世的好刀。
阿媱躬身拾起,低叹道:“可惜你不信它。”
这本是无敌的刀客、无敌的刀。只看他出招时纵横天下、扫视六合的皇霸威势,便足以令对手心神溃散、信念崩塌。
然而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把刀,却选择埋伏在水下,伺机暗袭。
他不信他的刀,即是不信他自己。
心中有疑,刀便会钝。
荷叶青圆如翠盖,小老头飘然立于其上,像只轻盈灵巧的蜻蜓,不生半丝波纹。
“你知不知道,是谁摧毁了他的信心?”
阿媱丹唇微吐:“宫九。”
小老头一笑,又一叹:“他确实是千年难遇的天才,比我年轻的时候更甚。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转而道:“你还是不愿答应我?”
雾更浓了。
阿媱那双姣好而多情的凤目里,仿佛也泛起了湿冷的青雾:“这座岛上的一切,都附带高昂的代价。”
小老头断然道:“你一定出得起!”
绿鬓朱颜的少女展动长眉,笑意冷淡而嫣然:“我何必出。”
小老头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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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得与每一个又和气、又慈蔼的普通老头子没有半点分别,沧桑浑浊的双眼溢满岁月安闲的慵懒,满足中又透着股与宫九颇为相似的厌倦:“你想杀我?”
阿媱不语。
“你杀不了我的。”小老头叹息:“岁月已在杀我,何必再多一个你?”
他说得平淡,那股睥睨天下的自傲却昭然若揭。
“下月初七,我会派人出海,去中土杀光所有与你交集之人。这就是代价的一部分,我说过,你一定付得起。”
小老头灰紫的锦袍随风扬动,人已远在天外,低沉的话语犹在耳边。
阿媱负手观天。
子夜已过,今日正是初七。
在三十日内杀光岛上的男女,显然不切实际;对上这位深不可测的神秘岛主,更是毫无胜算。
能杀死他的,或许的确只剩岁月。
陆地上和阿媱有交集的人很少,除了小柳和萧秋雨,大概只剩下司空摘星。
这些人与她不是有恩,就是有义。
小老头将准确日期告知她,既是盼着她妥协,也是希望她使出浑身解数、破开眼前困局,呈现给他一个更完美的继承者模样。
真是一条老狐狸。
脚步声踢踢踏踏,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子走上桥来。
她扬起白净秀气的脸庞,冲着阿媱眨动骨碌碌的大眼睛:“我是小玉,奉老爷子的命令,来请媱姑娘入主新居。”
这当然就是真正的小玉。
从七岁被小老头自海中捞起,就一直服侍宫家兄妹的小玉。
新居即是桥头那座水阁,桥上横卧的四具尸体,便是阿媱支付的房费。
小玉动作很快。熏香、铺床、更衣、沐浴,日常起居需要使用的一切器具,她都在两炷香内安排得色色齐备,甚至还带来了宵夜。
“劳你费心。”阿媱随手递去珍珠。
小玉的脸很红:“老爷子说,山居寂寞,难得有贵客光临,明日午间会在花园中摆筵庆贺,到时还请媱姑娘务必赏光。”
阿媱点头应下,又道:“我有两口樟木箱子寄存在九公子那里,烦请为我送来。”
小玉苹果般红润的小脸煞时褪去血色,嗫嚅道:“九少爷他、他现在并不在小楼中,不经过九少爷的允许,谁也不敢靠近他的住处……”
阿媱皱眉,“他离岛出海了么?”
“不、没有。”小玉露出害怕的神色,一脸讳莫如深。
20.九公子的主人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
阳光明媚,百花灿烂。
阿媱走进这座宽敞又热闹的大花园,第一眼就望见了沙曼。
比鲜花更美的沙曼。
沙曼穿着一件轻轻飘飘的白裙,美丽的面容不施粉黛,立在赌桌边冷冷摇动骰子,像朵盛开在温暖南国的剔透冰花。
“酒菜未齐,离开宴还有一会儿,媱姑娘要不要玩上两把?”
说话的是小老头。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阿媱身后,笑容客气而多礼。
春水眼波流眄过沙曼脚边那口空敞的樟木大箱,阿媱道:“好啊。”
赌桌上堆满了金锭银钞,沙曼面前还高高摞着小山一样的珠宝。坐庄的人摇出了豹子六,闲家们全都吁叹着奉上赌注,那座明珠宝玉堆砌而成的山丘也立时矮上两成。
一柄细雪般的薄刃轻轻扣在紫檀桌面上。
赌徒们认出了这把刀,霎时间噤若寒蝉,连那只比刀更白皙动人的酥手也不敢再看。
小老头笑眯眯道:“这是刀王毕生心血凝铸而成的逝水宝刀,本应是无价之宝。只可惜岛上用刀之人早已被他杀绝,神器空在而无人堪用,便折价三十万两。媱姑娘意下如何?”
阿媱并无异议。
“不要怠慢了姑娘。”
小老头随口叮嘱一句,慢悠悠走入花圃深处,专心侍弄兰草。
赌徒们面面相觑。
岛主的话就是岛上的圣旨。即便这位媱姑娘是九公子的女人、即便她击毙了刀王,他们也不得不尽心“招待”她了。
骰子只有三粒,赌法痛快而简洁,就是比大小。
庄家没换,还是那个鸡皮鹤发的长衫老叟。他先捻一粒骰子,向碗中一掷,掷出个六点,便叫道:“本局赌大!”
庄家最后掷。
他将三粒骰子推到阿媱面前,眼皮下垂,并不看她:“媱姑娘先请。”
没人敢偷看九公子的女人,惹九公子生气。
阿媱将骰子拾起。细究起来,这些骰子在她手中,兴许比她的刀还要更听话。
虽然那已是极为久远的往事。
骰子丢在碗中,滴溜溜转个不休,最终翻出两个六点,一个幺。
阿媱眉峰微动,澈丽眼波向桌上六人淡淡瞥过。
除沙曼外,每个人都耷拉眼皮、半垂脑袋,看起来老实又本分,绝无可能暗中弄鬼。
阿媱敛眉,将那只纤纤、秀秀的素手,轻柔搁置紫檀桌沿,一如开倦的白玉兰,随意在枝头休歇。
她下首是个锦衣珠冠的年轻人,虽然同样不敢看她,那股风流自恃的逗引姿态却已不自觉显露出来,噙笑投了个一模一样的十三点。
之后的三人则谨慎得多。
每人都只比媱姑娘大上一点,赢得恰到好处,而又尽力少些冒犯。
轮到沙曼。
她心无旁骛,修长五指灵巧撮动,掷出三个六点,冷若冰霜的面容瞬间迸发欣喜。
庄家也微微一笑,将骰子攥入掌中。
有曼姑娘这个豹六在,新欢旧爱的枕头风再怎么吹,都烧不到他们头上来。
骰子清脆入碗,利利索索滚出三个一点。
庄家不笑了。
他已笑不出。
豹子幺,庄家通赔!
阿媱百无聊赖,屈着一节欺霜赛雪的纤指,随意敲击桌面。
沙场无父子,赌场如寇雠。
不规矩自有不规矩的玩法。
阿媱冷淡凝睇,将新入账的三十万两银票压在逝水刀下,坐了庄。
骄阳高悬,绚烂的鲜花愈加明艳。
骰子哗哗入碗,紧接着就是一声声的“庄家通杀”。香浓霸道的牛肉汤味扑入鼻腔时,赌徒们全都长舒一口浊气,举手拭去涔涔冷汗,纷纷鸟兽般逃散遁去。
“曼姑娘。”
珠玉宝山已移至阿媱面前,她喉音清丽:“烦请饶口箱子。”
沙曼粉面含霜:“想要就来拿。”
“拿什么?”
声如黄鹂,宫主也如黄鹂般轻盈秀丽,俏生生插在两人中间。
沙曼目光更冷,转身就走。她生得高挑,腿也长,瞬息便轻烟般掠去。
宫主嗤笑一声。
她身上还带着厨房的烟火气,扭脸望向阿媱,看起来乖巧又甜蜜:“我想你应当已经知道,我并不是真的小玉。”
阿媱“嗯”一声,拂落半箱珠玑,散漫如拭尘芥:“宫姑娘。”
宫主笑容更甜,忽然道:“你猜,我哥哥是从什么地方把她带回来的?”
这个“她”自然是指沙曼。
阿媱拿起逝水,将刀下厚厚一沓的银票扫入箱中,对此并无兴趣。
“是妓院。”
阿媱停下动作。
“那时她才十三岁,是她自己的哥哥把她卖到那里任人糟蹋,我的哥哥却救了她出来。”宫主眨动大眼睛,轻轻地道:“我告诉你这些,你想必已能明白,她并不真正是我哥哥的——”
“他死了么?”
宫主愕然:“谁?”
阿媱道:“曼姑娘的哥哥。”
宫主摇头:“听说你们已交过了手,那么你就该知道,她的剑术虽已可算登峰造极,但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却还远远不够看。何况她的哥哥还操纵着一个远胜于青衣楼的庞大势力……”
青衣楼主眸色微沉。
“……老头子曾说,要不了两年,她的哥哥就可以和西方魔教的玉罗刹齐名。单靠她自己,恐怕永远也报不了仇。所以她宁愿人人都当她是九公子的女人,也要借岛上的力量为自己复仇。”
阿媱不解:“你何必告诉我这些事?”
“我只不过是要令你明白,在这座岛上,你的确可以过得很舒心、很快乐。老头子很看好你,他能够给你的东西,是外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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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也想象不到的。”
宫主笑了笑,又道:“何况除了富贵权势,这里还有情。”
阿媱皱眉:“情?”
“我的九哥。”
宫主正色道:“去年的时候,九哥从外面回来,就整天坐在海边发呆,很多天也不说一句话。他从前虽然也常常如此,可是我却知道,这一次很不一样。那时我还全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直到我在船上看见了你。”
阿媱微笑,笑意清艳而疏冷。
宫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在你这里,并没有太多魅力。你不肯做‘九公子的女人’,难道也不想做‘九公子的主人’吗?”
宫主谆谆引诱,极尽煽动:“老头子已经很老很老了,而你还很年轻。他死以后,你会是这里新的主人,所有人都会敬奉你、听你的话,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九哥。”
阿媱安静听着,不期然忆起那个为宫九赶车的独臂人。
她眼波漾动,开口道:“即使我要他跪下来吻我的脚尖?”
宫主骤然失语。
她讷讷微张樱唇,那双故作天真的狐狸眼睛一片茫然,分不清是该先生气、还是先震惊。
她无法将这样的行径和自己的哥哥关联在一起。
阿媱已先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比不笑更美,如月射寒江、霞映澄塘,那种无与伦比的丽色突然注入活气,人也不再遥不可及。
“我饿了。”
饿了就该吃饭。
席面已经上齐,菜色丰富而美味,酒也罗列了十好几种,等待客人的挑选。
小老头自斟自饮,瞧着仿佛已有些醉了。
阿媱问道:“你喝的是什么?”
“是扶桑的一种清酒。”小老头指指酒坛,热心道:“要来一杯尝尝吗?”
“不了。”阿媱落座,“我现在只想喝牛肉汤。”
小老头大笑,向宫主望去一眼,神色温柔:“可惜你不是男子,不然把小女许配给你,倒是一对佳偶。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你。”
阿媱一怔:“你是宫姑娘的父亲?”
宫主依偎在小老头身边,看起来确实像个又甜又乖的小女儿。
小老头笑笑,抬起酒盏浅啜:“这座岛上的一切都需要付出代价,解惑也是。”
阿媱点头表示认同,然后道:“宫九在哪?”
小老头笑得更开心了:“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问起他。”
阿媱只是道:“代价是什么?”
“我的要价一向不太高。”小老头笑呵呵道:“一个像我这么样的老头子,功名利禄早已无用。我现在只想要一口箱子,樟木打造、四角贴金箔,约莫能装下两个成年男人的箱子。”
阿媱自己盛了一碗浓香四溢的牛肉汤,慢条斯理饮尽。
无论宫主的外婆说得对不对,她确实已练成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厨艺。
“可以。”
21.隐形的人
小老头亲自引路,带领阿媱来到一片隐蔽海滩。
他指向一棵高大的椰树,笑眯眯道:“人就埋在树下。”
“你杀了他?”
“当然没有。”小老头叹息道:“我只是有些生气,想把他钉在棺材里埋上四五天。”
他说得平常,就像把不乖的孩子饿上一顿那样轻描淡写。
阿媱道:“夜里或许会涨潮,他即使不被淹死,也一定会被憋死。”
“那就死。”
小老头含笑吐出冰冷话语:“反正人总是要死的,早早晚晚又有什么分别?其实昨夜已经涨过潮,或许他早就死了。”
阿媱沉默,过了很久才问道:“为什么生气?”
小老头远眺大海。
“要杀一个人很容易,要杀得艺术且有技巧却很难。你也是杀手,你认为入行的资格是什么?”
阿媱道:“胆量。”
小老头冷笑:“空有胆量,至多不过是血溅五步的莽夫,这样的人还不配称作杀手。”
阿媱淡淡道:“我也是这样的莽夫。”
“你当然是!”
她杀人,就只拔刀而已。
自阴阳童子而始,她在中土杀死的每一个人,换成岛上任意一个人去杀,同样易如反掌。他所在乎的艺术和技巧,她更是全然不具备。
“可你却看中了我。”
“因为你同样也是一块璞玉!”
小老头道:“你没有身世来历,年纪很轻而资质极高,坚定、忍耐、不爱出风头,并且越是处于劣势而越能激发潜能,是一个标准且完美的‘隐形的人’。这样的人出手,事先谁也不会防备猜忌,搭配一定的艺术与技巧,就可以做到绝对不失手、绝对全身而退和绝对不留痕迹。”
他一连说了三个“绝对”。
阿媱道:“宫九也是一个‘隐形的人’?”
“他当然是。”
海风吹来,小老头丝滑而名贵的锦袍在风中起伏如波浪,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闪烁起愤怒的幽光。
“自他十四岁入行以来,无论我要他去杀一个多么难杀的人,他始终能完美执行这三个‘绝对’。这一次,他却在你身上失了手。”
阿媱垂眸。
她想起刺入心口那根青翠碧绿的槐枝,鼻端似乎又漫起阵阵混杂血腥气息的槐香。
倘若她不是长生种,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她早就死了。
“他没能彻底将你杀死,却又废去你的丹田。让我看见一个失败的杀手,和一块有瑕的美玉。”小老头叹息:“他做了最愚蠢的选择。”
阿媱缄默不语。
小老头知道的事情确实很多,但显然并非全知全能。
“不过……”
小老头重新挂起微笑,又是那个安享暮年,会在屋檐下晒着太阳、品着茶的和蔼老头子:“今日你在赌桌上的表现,使我推翻了猜想。”
岛上没有废物。
废物也无法在这里生存。
今日桌上的赌徒们,有与张边殷氏“一阳指”、华山“弹指神通”齐名的“指刀”;有“醉卧流云七杀手,唯有饮者得真传”的贺尚书;有远胜西藏密宗“大手印”、西方星宿海“天绝地灭手”的“化骨棉掌”;有身兼峨嵋、点苍两派之长、暗器功夫远超蜀中唐门的“千手菩提”;更有内力健劲、运转如意,失传已近一百年的“混元气”;即使是最弱而最不屑作弊的沙曼,也有着极好的赌运。
要在这张桌子上通杀,即使赌神临世也还远远不够。
她必须要有不弱于任何人的丰沛内力,更要有对自身内力收发自如、分丝劈缕的精微操纵力。
一个丹田被废的人,绝做不到这一点。
她的变化只在一夜之间。
小老头曼声轻吟:“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阿媱眼波颤动。
武道禅宗,嫁衣神功。
昨夜击杀刀王,她心中颇多感悟,在小玉离开之后,便于峨峨水阁、深深罗帐之中,将圆月弯刀横卧膝上,重修了嫁衣神功。嫁衣再练,那股刚猛桀骜的真气已被挫去锋芒、不再灼刺经脉,然而威力却丝毫不减,修炼起来更是事半功倍、进境一日千里。
“从现在这一刻开始,这座岛上不会再有任何人向你出手,每一个地方都会朝你敞开。哪怕你要进入的是我的屋子,不管何时何地,都不会有一道门锁阻拦你。除了离开这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事情。”
小老头迈步欲走,又回头,笑眯眯道:“宫九的小楼本该是个例外的禁地。但如果是你,我想他不会介意。”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
碧浪飞溅,涎玉沫珠,在金色日影下晃动广袤而瑰丽的风情。
阿媱拂开缭乱的乌发,走向那颗高耸挺拔的椰树。
翻动掩埋的痕迹早已被浪涛洗去,她将柔软的掌心贴在潮湿密实的沙粒上,缓慢探知埋棺之地。
逝水刨开两尺见深的沙坑,露出一截黑沉厚重的棺盖,四周钉满铁钉。
雪白刀锷在棺木上敲响:“宫九。”
“姑娘。”
棺中的人仿佛小睡初醒,嗓音慵懒如梦呓,带着一点鼻腔发出的含混笑意,明明隔着厚厚棺盖,却又近在耳畔。
阿媱曾听人谈起过一位天竺神僧。
听闻他会一种神奇的瑜伽术,睡钉板、坐刀山,即便装在铁箱里沉入海底,也可以安然度过三四日,好像已不必呼吸。
想来宫九也深谙这门技艺。
“姑娘?”
他的声音很轻,那股笑意已淡去。
阿媱在坑边坐下:“你击败过刀王?”
宫九答得很快:“十四岁。”
“为什么不杀他?”
“没有钱。”
老头子要他和刀王对战,目的只是验证他似乎已有入行的资格。那一天的情形和他刺伤她时很像,刀锋入肉,他不退反进,借着深刺的瞬隙凝滞,举剑划破刀王的咽喉。
阿媱一怔:“你从不免费杀人?”
宫九重又笑了起来。
“偶尔也会例外。”
譬如她。
阿媱眸色转淡,回忆着宫主的话,慢慢说道:“老头子已经很老很老了,而你还很年轻。他死以后,你会是这里新的主人……再也不会有人随随便便活埋你。”
棺中一片安静,只有涛声阵阵。
过了很久,宫九才道:“你知不知道宫主喊他‘爸爸’,而我和宫主是亲生的兄妹?”
“我看得出,他并不是你们真正的爸爸。”
宫九一叹:“即使是我们两个人联手,也杀不了他的。何况……”
“何况?”
宫九轻笑:“何况我带你回来,就没想过再放你走。”
她根本不明白,纠缠觊觎她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海风呼啸,浪头已变得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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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仍会有潮。
宫九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又轻轻唤道:“姑娘?棺中好黑,陪我说说话吧。”
阿媱站起身,柔软的衣衫轻盈扬动,如翩飞的红云。
“我只剩下一句话。”
“在下洗耳恭听。”
“你去死吧。”
她挥掌激起砂砾,重新将棺木掩埋,转身水隼般掠去。
宫九怔忪出神,忽又笑了起来。
……
小老头言出法随,这座海岛已完全对阿媱敞开,没有任何一处她不能履足的禁地。
阿媱径自走入宫九的小楼,拿回那两口箱子。
小玉带着昆仑奴候在楼外,欲言又止。
海上的浪潮和洋流是极为可怕且难以预测的,老爷子精研天文气象之学,也并不能次次都演算正确。想要依靠这两口箱子漂流回中土,简直是天方夜谭。
此时正是黄昏,烂霞如锦,映照在媱姑娘漱冰濯雪的暄妍面庞,愈发绰丽炫目。
如斯美人,葬身鱼腹岂不可惜?
小玉忍不住就要劝告。
媱姑娘却已温声道:“有劳。”
阿媱当然不做那样不切实际的幻梦。
她只是在哄抬箱子的价值。
昆仑奴们沉默而恭谨地搬起木箱,有序运往媱姑娘下榻的水阁。
阿媱问小玉:“岛上哪里的书籍图册最多?”
小玉沉吟:“老爷子院里各类经史杂学最多最全,诗文辞赋则是贺尚书那里最多,不过他自己很少翻看。”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还偷偷吐了吐舌头。
“各类武功秘籍呢?”
小玉道:“岛上人不是自己家传的本领,就是老爷子口授的江湖散佚绝学,少有编订成册。硬要说,或许只有曼姑娘那里会有一些。”
穿过一条铺满朱石的长长□□,尽头那栋栽植着月季的小小屋子,就是沙曼的住处。
每一天的黄昏,沙曼都喜欢在大花园里赌钱。
她心中的仇恨和苦闷,已只剩下这唯一一种发泄的方式,她也已真正爱上了这种方式,成为一个娴熟而老练的赌徒。
今天沙曼却在自己的家里。
她的赌资在中午就输光了。
“你来了。”
沙曼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好像一直就在等候这位不请自来的访客。
阿媱望进那双含着碎冰的美丽眼睛,“你在等我?”
沙曼冷诮一笑:“我虽然没在宴席上,却也听说你用箱子换取宫九的下落。你在意他,又怎么会不介意我?关于我的事情,想必宫主已说得足够多,也已足够明白,你本该安心,因为九公子的洁癖绝不能容忍一个我这么样的女人睡在他的身侧!”
这座被撞碎的冰山更加破碎了。
阿媱道:“我来只有一件事。”
沙曼握紧剑鞘。
她的五指沉着而有力,内心居然十分平静。
也许从被自己的亲哥哥卖入那个地方开始,这世上已经不再有能令她不平静的打击和变故。
“我可以为你复仇。”
阿媱眸色沉静:“除了冀望这座岛上包括宫九在内的任何一个人,你还可以选择相信我。”
晚风轻送,吹绽满枝鲜红如朱砂的月季。
青刃的少女融在满天绚丽烟霞里,华艳五官已看不清晰,唯有那双比落日更灼亮洞彻的眼睛,照进了沙曼心底。
22.如意兰花
夕阳暗淡,山歌婉约。
半顷碧波荷香飘曳,混杂一股霸道浓郁的牛肉汤香味。
阿媱掠过朱桥,走入这座短暂寄居的水阁。
宽敞巨大的雕花明窗下,宫主细声哼唱,将几枝鲜妍花卉信手插进瓷瓮中,像个乖巧又娴静的小妹妹。
阿媱环视一圈,没看见昆仑奴抬回来的那两口樟木大箱。
宫主仰脸冲她甜笑:“箱子已经被老头子命人抬走了。”
阿媱从容落座:“什么价?”
小老头看起来诚恳又老实,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淳朴好说话的气息。无论真伪,这种人的出价通常都会很公道。
宫主反问:“你猜呢?”
阿媱不猜。
她把沙曼给的几本薄薄书册摆在瓮边,澈丽眼波安静凝伫,等候宫主的下文。
“老头子说,你离岛之后,他不会再派人去截杀你的旧识故交。”
阿媱颔首。
双方的要价,显然彼此都心知肚明。
小老头要的,是一个心甘情愿接手他基业的继承人。六月初七之前,如果阿媱不能逃出海岛,她就必须接受小老头的意志,成为岛上的一份子。
这是无须言明的默契。
宫主黯然道:“你始终要走的,是不是?”
她半身伏在矮桌上,探颈向阿媱欺近,呵气如兰:“留下来吧。我说过的,在这座岛上,你会过得很舒心、很快乐。我……我也很喜欢你。”
宫主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秀丽慧黠、稚气未脱,那双小狐狸一般的眼睛轻轻眨动睫羽,溢出一股天真而淫靡的邪异魅力,风骚入骨,媚人魂魄。
阿媱微微后仰:“宫姑娘。”
宫主笑容甜腻,几乎与她鼻尖相抵:“姐姐,你不喜欢九哥,还可以来喜欢我呀。只要你留在岛上,我们都会很快活……”
声调温柔如呓语,吐字间仿佛含有某种奇特的韵律,引人心旌摇曳、色授魂与。
柔荑淡拂,弹指风雷。
“哎唷。”
宫主低叫一声,捂住微红的眉心,大眼睛里掉出两颗晶莹珠泪,可怜又可爱。
阿媱道:“做什么?”
宫主委屈擦眼泪,濡湿双眸紧摄凤目,泛动诡谲的波光。
“这是‘迷魂摄心大法’。姐姐,爱我吧,等你爱上了我,你就舍不得走了。我从小就没有妈妈——”
阿媱屈指。
宫主迅速散去摄心术,退回软垫上坐好。
她瞪着通红的眼睛:“你不喜欢九哥,也不喜欢我。难道你偏偏要去喜欢那个装模作样的沙曼?她能给你什么?”
纤指兰花般翻动书册,宫主垂眼扫过那些沙曼细心描摹的武功,冷笑连连。
“你想了解岛上的武功,为什么不来问我?这些以招式变化为重的功夫,在老头子眼里全是小孩子们耍弄的把戏,不知道随口指点过多少个人。想要杀他,只凭这些可不够。”
晚风自窗外吹来,雪白纸页倏忽化作细粉,落在干净的木地板上,被小玉无声拭去。
阿媱凝视宫主:“我要杀你的爸爸,你一点儿也不在乎?”
“反正人总是要死的。”
宫主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像小孩子撕裂蝴蝶翅膀时,那种纯粹又茫然的恶劣天真。
“你想当天下第一杀手,当然要先把第一扳倒。不然哪天老头子自己老死了,你再想当行业第一,岂非只能去杀我的九哥?爸爸能有很多,嫡亲的哥哥可就只有一个!”
“你认为宫九已可排在第二?”
“你不信?连我那个宝贝爸爸都说,九哥是千年难遇的天才,比他年轻的时候还要更加厉害。你知不知道,我刚刚这招将书册顷刻化作齑粉的‘如意兰花手’,很多人练一辈子都只能心力交瘁、吐血而死?就连百年前那位不世出的才女如意仙子,尚且苦练三年;以老头子世所罕见的天资,亦免不了埋头练上三个月;而我的九哥,一学就会!”
宫主语气中满是骄傲。
“这很难么?”
阿媱拈指如兰花,轻柔拂过桌角。
黑檀粉末点点吹落,小玉手执巾帕,尽责擦拭干净。
宫主眨巴眼睛。
烛火滟滟映入她黝黑眼波,某个刹那跳动过幽微杀意,又很快被甜蜜的欢笑浮满。
她凝视缺了一角的矮桌,由衷祝愿老头子寿比南山。
嫡亲的哥哥,她确实仅有一个。
阿媱仿若未觉,问道:“岛主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完美的‘隐形的人’。”
宫主缓缓道:“他自称吴明,口天吴、日月明。据他自己说,从年轻时就已饱读诗书、精通杂学,更有一身领袖群伦的绝妙武功,他却十分看淡名利。所以一直到今天,无论庙堂与江湖,全都没有流传出关于他的只言片语。除了杀人的买卖,他对所有事情都不太上心。”
“他的武功路数呢?”
宫主托腮:“你能在岛上见到的任何一种武功,他都一定娴熟至大成;你没见到的,他也未必不会。”
阿媱默然。
“你不信?”
“我信。”
阿媱不能不信。
小老头轻易叫破嫁衣神功,哪天他用圆月弯刀使出一记神刀斩,似乎也不足为奇。
真是一个好对手。
宫主眼珠转动:“其实你不应该去找沙曼。想要探知老头子的武功路数,岂非早就有一个绝佳的人选?”
阿媱没有说话。
她当然知道是谁。
……
朝阳初升,淡淡的晨曦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小老头圆润苍老的脸上。
天色还很早,他已穿戴整齐,坐在餐桌边享用清淡而鲜美的早膳。他用得很慢,也很细致,饮尽碗底最后一滴粥水,又慢条斯理地漱口净手,便起身往廊下晒太阳。
晒足两炷香,他开始在院子里打拳。
人的年纪越大,就越要懂得保养自己。
他这一生之中,还未尝一败,即便是最无情而最不可抵抗的岁月,也绝非不能斗上一斗。
几趟拳打完,小老头重新沐浴更衣,慢悠悠朝院外走去。
往常这个时候,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处理,他都会待在大花园里莳花弄草,再远远观望那些人喝酒赌钱的热闹。
他爱酒,也爱赌,或者说这世上所有酒色财气的享受,他全都很爱。
爱而远之。
——醉酒会影响他的判断,滥赌会令他心绪不定,纵情声色更会对他身体有伤。
任何使他实力损耗、不能确保三个“绝对”的享乐,他全都克制而警惕。
在这一方面,宫九就完全不会烦恼。
宫九生来就不爱这些。
只是不爱这些的男人,往往在女人眼中便会缺乏魅力。
小老头微微一笑,径自走入那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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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嚷的大花园。
沙曼已在园中。
晨曦洒在她洁白动人的面庞上,艳丽如冰上折射的绚烂弧光,连她挥臂摇动骰子的举动,都仿似敦煌石壁上飞天的神女。
小老头微笑:“通常这个时候,你并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瞥见沙曼面前堆砌的珠宝,叹了口气:“原来是有意外的进账。几本书册就能换这么多,真是好买卖。只是来得快,通常也去得快,你最近的运气似乎不算太好。”
沙曼已将筹码全部推了出去。
她淡淡道:“我是一个赌徒。赌徒不怕输光老本,只怕连赌桌都上不了。”
小老头和气打商量:“但这显然太多了,不留一点吗?”
沙曼敛眉沉思,伸手拿回一块西周玉璧。
青玉龙纹,铁褐沁色、形如团雾,似龙腾烟霞,意头极佳。即使是不识货的人,也看得出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小老头轻捻胡须,袍袖垂坠如流云,带起一阵寂然微风。
风唤醒玉璧中沉睡数千年的龙,顷刻间脱离桎梏,散作一抔青白的玉沫。
他温声训诫:“一个合格的赌徒,怎能不明白‘买定离手’的规矩?”
沙曼面色惨白。
整座岛上只有她知道,老头子对媱姑娘的考验,始终都未结束。
霸王枪与刀王之流,在老头子眼中和废物无异;化骨棉掌与混元气诸人,也只稍稍入眼而已。他要赋予璞玉的真正危机,还未开始。
老头子最令人胆寒的,并不是他的武功与杀人艺术,而在他谋算人心、精细入微的能力。
只需区区一个阴阳童子,老头子就窥知了媱姑娘的部分秉性,借宫主之口,轻巧揭露她被亲兄卖入妓院的不堪过往,促使媱姑娘找她合作。
一切都发生得自然且合乎每个人的脾性,即使再来二十遍,也还是会原模原样地发生,令人生不起半点防备。
小老头笑容慈爱:“听话一直是你的长处。告诉我,你是不是想两头下注,联合老九和媱姑娘,一起杀我?”
沙曼悚然:“我……”
“你只是动了动念头,还在犹豫之中。”小老头仿佛能洞彻沙曼的肺腑,轻飘飘说出她的心里话,“可惜老九生性孤傲,他杀人绝不和人联手,最好还是别指望。”
沙曼闭一闭眼睛:“是。”
“女孩子都有偶尔耍耍赖皮的特权,这没什么不可原谅。”
小老头微笑:“找个适宜的时机,把她真正要的东西给她。”
沙曼的面色已恢复如常。
“是。”
庄家的骰子也恰好在此时离了手。
他们刚才还仿佛木雕死物,现在又变成了呼卢喝雉的大活人。
岛上没有笨人。
笨人在这里也活不下去。
眼睛、嘴巴、鼻子、耳朵……任何自己管不好的地方,都会有人代为保管。
三粒骨骰在碗中哗哗作响,依次翻出三个点数,恰好只比沙曼大上一点。
本局赌小。
“你赢了。”
小老头道:“可惜你本该赢得更多。”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他慨然而叹,负手走向花圃,为兰草修剪杂乱无章的叶片。
在这一生之中,他已足够得意、也足够满足。唯一值得忧虑的事情,就是后继无人。
幸而有了一块璞玉,他便忍不住细细雕琢。
23.摄心
“适宜”的时机并不好找。
因为宫主。
未到黄昏,已近黄昏。
宫主立在前往大花园的必经之路上,板着她那张与九公子两分肖似的俏脸,冷眼睨向沙曼,像一只随时预备蜇死人的毒蜜蜂。
“这几天礁石滩突然多出一艘海船,是你的手笔?”
沙曼听而不闻,如同没看见眼前伫立的人,照常走过朱石长径。
宫主冷声道:“你总该还记得,是九哥把你从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救出来。即使你不感激报答他,也不应该和他作对。”
沙曼止步,声音同样冰冷:“正因为我尊敬他,所以直到今天你还能够对我说难听话!”
宫主展颜而笑:“你就这么笃定,我不是你的对手?”
她笑起来就跟九公子完全不像了。
这种甜蜜蜜、香馥馥的笑容,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在宫九脸上。他笑起来始终是冷厉而轻蔑的,即使有着澹然的、温文的、疏阔的伪装,也总是蕴着凉薄的讥诮。
宫主的笑容却永远甜腻,像个蜜罐子里泡大的坏孩子。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嫉妒我。你本就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女人,看见九哥疼我,就难免令你想起你自己的哥哥。可惜我就是有位好哥哥,甚至很快还会再多一位好嫂嫂……”
她的话精准刺在沙曼痛处。
沙曼冷嗤,反唇相讥:“倘若她肯做你的嫂子,又怎么会找我要船?无论你再如何寸步不离地缠着她,她还是一样会走。因为她根本不喜欢这里,也根本不喜欢宫九和你。你们本就是一对怪物的兄妹,生来就不讨——”
宫主遽然欺近,纤柔五指拈如兰花,拂向沙曼肩头。
“如意兰花手”是与“化骨棉掌”齐名的江湖绝传秘技,分筋错脉、阴狠毒辣,伤人于无形。沙曼正待沉肩后撤,那只手突然已到了她脑后玉枕穴,诡秘飘忽、迅疾无情,一旦拂中,当场就要毙命。
剑光展动,沙曼反腕拔出长剑。
她拔剑的速度很快,刺出的速度更快!分明是自下而上斜削指根,剑势却如高山奔泉,后发而先至。
剑锋锐利,绝非血肉可挡。
宫主却不闪不避,屈起两根春笋,弹指如风雷。
“玎玎”两声脆响,冷硬青锋软绸般反弧回跳,蛇吻向持剑的沙曼,几乎割破面颊。
宫主落回原地,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娇笑:“这拈花指可是她教我的。谁说她不喜欢我,她简直喜欢得要命!”
宫主生性阴晴不定,方才还怒火中烧,现在又已畅快得意至极。
一个人倘若得意太过,往往转瞬便会乐极生悲。
但宫主显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忧虑。
“第五天了。”
她甜笑着,施施然道:“你应该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沙曼紧握剑柄。
今天没什么特别,也不是任何一个节日。
今天只不过是九公子归来的日子。
熔金霞色烧透天际,是独属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壮丽与瑰逸。
现在,这壮丽瑰逸的绚烂晚霞,正照在九公子斯文俊秀的面庞上。
他身姿秀挺,缓步走进这座始终热闹缤纷的大花园,漆黑的发髻一丝不乱,雪白衣衫轻而柔软,峻刻华贵的五官带着种平和、舒缓如春风的微笑,眼神却冷冽似刀锋。
“贺尚书,小段。”
他停在飞虹般横跨青塘的朱桥上,衣袂翻飞如雪浪,沉静凝注水阁前的两人。
鸦雀无声,天地俱静。
除了胸腔里失序的心跳,所有人都只能听见九公子亲切的问候:“你们好吗?饭还吃得香吧?”
贺尚书唇色泛白。
“醉卧流云七杀手,唯有饮者得真传”。他号称贺知章转世,自诩四明狂客,终日痛饮烂醉。在媱姑娘入住以前,他时常醉卧阁下,枕着半顷碧波,听风动翠荷。
但那也只是以前。
——没人敢惹九公子生气。
贺尚书的酒已醒了,他艰涩道:“九少爷好吗?在下一切都好,只是受小姐吩咐,在她离开期间恭候于此,敬受媱姑娘驱策。”
从三天前宫主发现那艘船开始,就软磨硬泡搬来与媱姑娘同住,日夜不离左右。
一直到今天,她抽空去找曼姑娘麻烦,指使他暂且守在阁下、看紧媱姑娘。
贺尚书修饰辞藻,话却是实话。
和岛主一样,九公子也仿佛有种能窥探人心的魔力,一个人心里想些什么,往往还没有说出来,他就已经全部知晓。
没人敢对九公子撒谎。
宫九轻叹:“宫主太任性了。你是我们的朋友、长辈,不是呼来喝去的奴仆。你不该理会她的。”
贺尚书低头擦汗:“不敢,不敢。”
和每一个爱护手足的好兄长一样,九公子深邃眉眼染上淡淡清愁,似乎正在忧虑妹妹的管教。
“小段呢?”他冷不丁开口,眼含关切。
锦衣珠冠的年轻人蓦地涨红面皮,眼神闪烁:“我……找贺尚书讨教些困惑。”
宫九颔首,语气温和而真挚:“你年纪轻轻就能将化骨棉掌修炼大成,天赋卓绝,又如此勤勉,比起我可强多了。”
小段意气激昂,陡然挺直脊背。
九公子这番话,也恰好正是他的心里话。
自昔年独闯星宿海、夜入朝天宫,力毙黄教大喇嘛的“化骨仙人”逝世后,天下间再没人练成过化骨棉掌。这种掌力阴毒无比,随意一掌轻拍下去,中者毫无所觉,直到两个时辰以后,全身骨骼纤软如棉、无声无息死去,才晓得其中厉害。
做他们这一行,以化骨棉掌来暗杀目标,天然便有奇效。
他不信九公子杀人的手段会比他更加高超。
然而岛主的弟子、岛上众人推崇敬畏的对象,始终唯有宫九。
他不服!
当日媱姑娘豪赌通杀的风姿,令他心折不已,亦难免飘飘欲仙,揣测是否相较九公子,美人会更加青睐于自己。
小段只这么样一想,白净的面皮又开始红了。
宫九噙一缕淡笑,在他肩头轻拍,和每一次外出为大家带回厚礼时一样温文与谦和:“天快要黑了,早些回去休息。”
小段悄悄吐一口气,点头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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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米。
“是,多谢九公子关心。”
小段克制着没有回头向阁上那扇大窗遥望,满怀遗憾地下了桥。
宫九笑意不变,从容向碧瓦飞甍的水阁漫步走去。交错而过时,他甚至还有闲情向贺尚书微笑致意。
贺尚书放缓呼吸,如同一只受惊而不敢炸刺的刺猬。
如无意外,两个时辰之后,他们此生再也不会见到小段了。
但这也并不值得惋惜。
小段大概已经忘了,其实他的年纪比宫家兄妹都要大,而与化骨棉掌齐名的如意兰花手,公认身子骨弱、性情惫懒不好学的宫主,只练五年就成了。
倘若他的天资真有他自己以为的那样高,岛主捧在手心里的,就不会是九公子。
他没有得到他认为自己应得的厚待,或许只因为他不配。
……
残霞夕照。
明窗下的少女正在拭刀。
宫九拾级而上,垂眼盯视那道斜曳铺地的纤淡影子,以一种故作随意的语调,道:“我想了想,还是要来告知姑娘,我还未死。”
话的尽头是刀。
青青的弯刀,刀光也是青青的,映着夕阳的残照,曼丽如她多情的眼波。
刀光初现,宫九已如轻云般飘出数丈,宽袍大袖迎风展动,裂开两道锋锐的刀口。
宫九举袖轻叹,俊秀面庞微露可惜,眼中却分明含笑:“这件的暗纹和姑娘襟上是同一种,姑娘因此不悦么?”
回应仍是刀。
刀光照眼,迫人的杀意雷霆般碾下。
宫九的轮廓隐在橘色霞影里,大半都是阴翳。
他不闪不避,安静凝视持刀的人。
古来从不缺乏吟诵美人的诗篇,但却没有词句可以形容她的美丽。
宫九紧摄那双春波静谧的凤目,没能在两汪引人甘心鸩溺的沉冷黑潭里找见半分迟疑,唇畔那缕欢欣的淡笑随即便如水花散去。
她真想杀他。
宫九的信心忽然像曝露在烈阳下的春雪,溶化,蒸发。
他有了一种奇异的、无法描述的、绝无仅有的愀痛。
——她不会爱他。
宫九唇色靡艳,低低笑出了声。
刀锋迫近,凛冽的刀意已尖针般刺痛肌肤,仿佛下一刻青芒落下,人就会一劈两半。
宫九伸出手。
他的手是双很好看的手,像块雪白油润的冷玉,每片指甲都修剪得干净整齐,根根手指骨节分明,修长而秀气。这只手轻轻扼在纤秀凝霜的脖颈上,任由青刃寂然洞穿胸腔,射向珠帘外悬挂宋徽宗《桃鸠图》的椒壁。
鲜血如泉涌出,洇湿精雅华美的锦衣,艳丽如雪地红梅。
“阿媱。”
宫九哑声轻唤。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他苍白的面靥染上潮红,三分幽艳,三分鬼气,剩下全是刺骨的杀意。黑沉眼珠盛满沉沉浮浮的碎冰,定定向她张望,指腹微微用力。
逝水抵在下颚,他也仿然不觉,语声缱绻,隐约吐出一点濡艳的猩红舌尖。
“爱我吧,求求你。”
24.催梦
白日西沉,余霞绮散,暮色已降临大地。
阁中没有点灯,宫九凝视眼前的人,心也仿佛随着落日一起沉了下去。
纤刃正寸寸挤入他的咽喉。
是刀王的逝水。削金断玉、吹毛断发,只需微微使力,就可以轻易割下一个人的头颅。
这就是她的答案。
无情的刀。
无情的人。
冰冷的锋刃轻轻划开皮肉,宫九甚至能听见它割开血管时那阵微小的脆响。
血漫了出来。
这不是逝水第一次刺入他的血肉。早在十四岁那年,他已领受过这把刀的锐利。
那时的伤比现在更重,却远远没有现在这么痛。
由心底滋生而出的牵痛,刹那涌入四肢百骸,在他突出的眉骨上恣意跳动,令他不得不闭起眼瞳。
这是第一次,宫九没能自疼痛中感受到快乐。
他的指尖不可自控地震颤起来。
杀了她吧。
杀了她,一切就都结束了。
冰凉五指骤然蓄力,却没能扼断那根纤长脆弱的脖颈。宫九颤栗着垂首,任由刀尖入肉更深,坚定与她额头轻抵,呼吸逐渐加重。
他柔软干燥的掌心不知何时染上了汗意,指腹留恋地抚摸过她温热细腻的脖子,松手滑向丹田。
只需蜷指一点,就能刺破气海。
她绝不会再有三练嫁衣的机会。
从此以后,她只能锁在他的小楼里,等着他,陪着他,用那双始终淡漠的美丽眼睛,痛恨仇视他。
“阿媱。”
宫九唇舌发颤,似警告更似恳求:“会很疼的,你会很疼的。”
阿媱不为所动。
她的手很稳,心很静,冷漠旁观宫九的挣扎犹疑,确信无论他作出何种选择,她的刀必定更快。
但宫九两个都没选。
他缓缓站直身躯,点漆眼瞳在暮色中潋滟妖异的幽光。
阿媱长睫忽颤,只觉宫九新沐乌发上那阵冷冽清爽的水泽气息,倏然化作一股熟悉的槐木清香。
微风簌簌拂动绿叶,蝉鸣依稀缭绕耳边。
嫁衣神功针扎火焚的幻痛在阿媱体内苏醒,她烦躁敛下长眉,按捺渐生的戾气。
有双温润大手轻柔捧起她的面颊,落下一个炙热绵长的亲吻。
“姑娘。”
这道声音清润而醇和,泛着澹然疏阔的笑意,款款含情:“你让我‘等等’,我就一直乖乖地等着。从白天等到天黑,现在你终于回来了。”
忘记吧。
忘记山道上那场厮杀、忘记那根刺入心口的槐枝、也忘记雨夜里剑拔弩张的对峙。
宫九运起迷魂摄心催梦大法。
在棺中这五天,他一直回想深碧树冠里那个混杂槐木清气的吻,少女丹唇濡湿,让他等一等。
他应该等的。
男人等待女人,岂非从来就天经地义?
他决心修正错误。
阿媱后退半步,抽离细雪般纤薄锋利的刀刃。
淋漓鲜血滴滴滚落,宫九压抑住喉间的痒意,尽量平缓自然地开口:“是霍天青的血。”
他水光靡艳的唇瓣开开合合,含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像远山传来的缥缈天音:“你丢下我去杀霍天青,斩断了他的左腕,还割破了他的咽喉。现在,阎铁珊和霍天青都已死了。我很乖,我不必再等了。”
宫九环上那截不盈一握的腰肢,略停了停,终于坚定将她箍紧,乘着月色朝窗外飞纵。
暮色四合,花园里的人群早已散去,唯有数盏风灯在山谷间错落点缀,像自在的流萤。
九公子的小楼远离人烟,矗立在扶疏花木的最深处。
衣衫层层剥离,凌乱散落满地。
跳跃的烛光映照在宫九光洁如玉的身体上,他无声站立在那块他亲手磨成的巨大铜镜前,初生婴儿般袒露无遗。
镜中的人俊美贵气,肤色白皙而唇色昳丽,五官峻挺、眉目轩朗,年轻、偾张,既不狰狞,也不见丝毫女气。
无论如何,这总归不会是一具令人讨厌的躯体。
温泉水池涨满清波,宫九回身走向软榻。
榻上的少女倩影婀娜,已安静注视他许久。
宫九单膝跪地,将她双脚捧于掌心,缓缓褪去鞋袜。
他做得自然,没有半点纡尊降贵的勉强,握着她秀窄纤莹的足弓,怜惜拂过新雪脚背上淡青的脉络,低头蜻蜓点水般亲了亲。
无端的痒意顺着脚面钻入心口。
阿媱眨动长睫,春水洗过的澈丽眼波,悄然荡起縠纹。
——神龙般俊秀华贵的九公子,正臣服跪于榻下,亲吻她的脚。
“我带你去沐浴。”
宫九已预备起身,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劲力掀翻,他刚刚情不自禁亲吻过的纤足,已重重踏在他的胸口。
“唉。”
宫九微笑躺平身体,甚至伸手摩挲起她莹润小巧的足踝。
他漆黑的双目幽深而诡谲,直直摄入少女的眼眸,忍着气血翻涌的反噬,如湿冷柔腻的长蛇,吐出一点猩红的舌尖。
“爱我吧,阿媱。”
“你爱我。”
他倦怠的眉眼中漾动汹涌的情潮,乌鬓濡湿汗液,艳鬼般惑人心神:“陪着我,这世间你想要的一切,我都——”
柔葱蘸雪,覆住他深邃的眉眼。
宫九未及反应,错愕地眨动眼睫。
睫毛搔得阿媱掌心酥痒,一种奇异的悸动自掌心涌入四肢百骸,是征服欲得到满足的邪恶愉悦。
她坐在宫九劲窄的腰腹上,居高临下审视这具□□的光洁躯体。
胸口的刀伤本已收束,又被她踢得崩裂开来,鲜血染红苍白的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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肤,靡丽如红梅落雪。宫九目不能视,仰着半张俊秀白皙的面靥,莫名两分彷徨可怜。
阿媱放开手,让他的面庞完整显露出来。
宫九当然很英俊。
她细致地抚摸过美如雕刻的五官,最终停留在他薄薄的眼皮上。
这双深邃的、含着欲念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她,此刻正溢满对她的渴求。
他不再是那个高贵、冷酷、孤傲而决绝的神龙般的九公子了。
阿媱俯身在他眼皮上亲亲。
“你好像一条狗。”
宫九抖如筛糠。
强烈的羞耻涌上心头,又化作更深的欲望和渴求,几乎令他完全失却了理智。
“阿媱。”
他浑身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发出即将崩断的嗡鸣:“阿媱……阿媱……”
“要什么?说出来。”
薄唇咬紧又松开,宫九眼眶濡红,吐出灼热而凌乱的低吟:
“用刀子割我……”
“求求你。”
“快……快拿刀……”
阿媱淡然注视他的眼睛,衣衫楚楚,从容不迫。
“逝水是刀王的刀,你要这柄刀么?”
汗湿的黑发缭乱铺散,遮住宫九蒙着一层粼粼水光的眼睛。
他偏头溢出负伤野兽的幽咽:“我……”
阿媱毫无怜悯:“回答我。”
宫九蓦然翻身,将她困于臂间,语气颤抖又狠厉:“我不要!”
热汗落在阿媱锁骨上,被她随手拭去。绯红长袖流云舒展,卷来铜镜旁悬着的一柄宝剑。
剑身狭长,形式古雅。
这是宫九亲手锻造的利剑,他认为这无疑已是天下第一剑。
自他进入“无剑”的境界之后,这柄剑就一直被束之高阁。
他杀人已不必用剑。
世上也没人配死在这柄剑下。
剑光如冷月,映亮她艳烈的眉眼。
宫九怔然而视,浑身窜起一股难耐的燥意,令他不自控地蜷紧了腰。
“阿媱……”
阿媱重又覆坐在他腰上,冷眼如刀锋,淡声讥嘲:“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宫九茫然回视,只觉得这话颇为熟悉。
阿媱已轻轻笑了起来。
这是长生种漫长无尽的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她满心愉悦,兴致勃勃。
“其实你以为的没错,我正准备这么样去做。”
宫九双手扶着那截水蛇一样柔韧纤细的腰,借着月光和珠光,由下而上细瞧她的脸。
黛眉翠鬓,朱唇嫣然。
那双沉冷静谧的淡漠凤目,第一次真正烙印他的身影。
宫九彻底卸去防备,如同供人采撷的艳鬼,再也不在乎炽热的烈阳是否会将他暴晒而死。
“请。”
25.沧海浮槎
又到黄昏。
沙曼准时走入大花园。
今日没赌骰子,桌上换了牌九,已有四人在推。沙曼并不停留,过桥走入水阁,取下椒壁上那柄青如春树的弯刀。
刀光滟滟,如同它的主人般美丽而锋锐。
沙曼深深吸气,以比拔剑更快的速度,将弯刀缠裹上层层黑鲨皮。
她不敢看。
这把刀有股无端的魔力,如亘古长夜中唯一的火炬,引诱无数飞蛾前赴后继。
而沙曼最不愿失去的,就是她的性命。
沙曼下了楼。
花香满园,倦怠的蝴蝶栖息其间。
指刀刚翻出一对杂五,余光瞥见曼姑娘轻轻飘飘的背影,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千手菩提道:“莫非你已忘了小段?”
善泅者溺于水,善战者死于兵。
小段浑身骨骼寸寸化作软棉,毙于他自己最擅长的化骨棉掌。
这就是惹九公子生气的代价。
“自不敢忘。”指刀摩挲那两张乌木牌九,笑意不减:“我只是在想,不久之后,兴许岛上又将摆起筵席。”
“什么名目?”
指刀道:“九公子和媱姑娘的喜宴。”
千手菩提望向空寂无人的水阁,也跟着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那晚水阁里的打斗,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媱姑娘这么样一匹胭脂烈马,任何妄图驯服她的男人都免不了磕碰死伤,即使是神龙般的九公子,也同样不能例外。
然而毕竟是九公子技高一筹。
美人纵有再多不情愿,也已被九公子关在小楼中两个日夜了。
一个男人囚禁一个女人、美人,将会做些什么事情,只要长了脑子的人岂非都能想得到?
混元气却道:“更可能是曼姑娘的丧事。”
他们都知晓岛主给曼姑娘安排了什么任务,而这个任务显然违背九公子的心意。礁石滩里那艘小船,既可能送媱姑娘离岛,也可能送曼姑娘离世。
指刀皱眉:“有九公子亲自看守,你难道认为曼姑娘还有机会?”
“莫忘了还有媱姑娘自己。”混元气淡淡道:“她的本事,我们曾经领教过的,那时她甚至还带着伤。这么样一个人,她想要做的事情,谁也不能阻拦。”
一声冷嗤,出自始终未语的“无情环”。
他身高八尺三寸,铁臂熊腰,满脸钢针般的络腮胡,一双铜铃牛眼,正射出讥嘲寒芒。
“再厉害的女人,也始终只是一个女人。男人教训自己的女人,岂非从来就天经地义?废去她的丹田四肢,再打落她的牙齿,她自己就会学着做一条听话的母狗,脱光了乖乖躺到床上去。”
无情的环,无情的人。
混元气道:“我记得你已先后杀死过六任妻子,罪名至多不过是她们对别的男人多看一眼、笑了一下?”
“不错!”无情环咧嘴,好似为此十分自得。
混元气捋动白须,冷淡道:“我倒不在意你怎么收拾自己的老婆,只不过以后我们宁愿三个人赌单双,也不需要人来凑数了。现在你已可以走了。”
无情环紫黑的面膛骤然铁青,蒲扇大掌爆豆般阵阵攥响。
但他什么都没做。
这或许只因为混元气并不是一个女人。
指刀已忍不住要出言讥笑,身侧却蓦然响起一道苍老和煦的声音:“赌单双也太过无趣,倒不如赌点别的。就押过几天究竟开什么宴会,好吗?”
说话的人是小老头。
他宣称闭关,已多日没有出现人前。
四人交谈时刻意压低了音量,声音几乎比蚊蚋更细微,他却好像听了很久,也听得很全。
混元气道:“那么,由您来坐庄?”
小老头好像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点头:“偶尔玩一把,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指刀和无情环押喜,混元气则押了丧。
千手菩提沉吟片刻,道:“我赌两个都有。”
以九公子的脾性,绝不会放过叛徒。
岛主……也未必会保曼姑娘。
小老头收起桌上的银票,摇了摇头:“我猜两个都不会有。”
无情环暗觑一眼混元气,鼓足勇气问道:“岛主认为九公子不会娶一个废掉的女人?”
他好像已认定宫九会残忍施暴。
小老头嘴角露出笑意,温声道:“我只希望老九还没有被她废掉。”
……
风动帐幔,人影交叠如抵死的蚌。
五月的溽热混杂海风潮气,肌肤相贴时滚烫又滑腻,汗液涔涔浸湿宫九劲窄而有力的腰腹,掺着半干涸的血渍,流向薄肌紧实的带伤腹股,泛起一阵刺痛痒意。
“姑娘,压到我头发了……”
他张嘴似是想笑,却化作一声破碎的低吟,连吐息也仿佛自带潮湿暑气。
剑光绵密,交错划下数道深痕。
极致的疼痛与欢愉犹如灭顶,宫九的身体忽然蜷曲,又展开,阖目抿紧濡艳破皮的薄唇,压抑住喉间险些溢出的剧烈喘息。
纤手如春葱,轻轻揭开软帘。
阿媱正要下榻,宫九已伸臂与她五指交握,嗓音喑哑而缠绵:“去哪?”
他苍白劲瘦的躯体交错布满剑痕,伤口正汩汩渗出嫣然的血珠,就这么横陈袒露,像弃置雪堆里的半斛红珊瑚。阿媱眼波盈盈,回身在他鬓边轻抚,缱绻而多情。
“沐浴。”
蟠烟缕缕,冲淡室内腥气。
阿媱在温泉水池里细致清洗一遍,披衣束好发髻。
夕阳照在雪白窗纸上,映亮铜镜中纤毫毕现的华艳面容,阿媱沉静回视,眉宇间的春情已消弭殆尽。
她重又折身向床榻走去。
帘幔低垂,宫九俊脸飞红如醉,竭力撑起绵软半身,轻声诘问:“你做了什么?”
“醍醐香。”
阿媱凝睇他鬓发间那两朵小小的白花,又接着道:“很衬你。”
花香醉人,如饮烈酒。
她知道宫九不畏剧毒,更知道他从不饮酒。
醍醐香确实合衬。
宫九自嘲一笑,眼皮沉重如山岳。
他口鼻之中满溢酒气,除了杀人的本能,几乎神志不存。
“你可以走……但不要、是这几天,海上……”
剑光泠泠如月魄,无声贴近宫九颈间,又悄然撤去。阿媱眉峰微敛,深深凝望他一眼,将这柄形式古雅的长剑收入鞘中,纵身翩然跃出窗外。
涛声喧嚷,弥弥碧浪。
沙曼立在孤独耸立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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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衣袂轻轻飘扬,如一只单薄的风幡。
“你来了。”
“我来了。”
海面浮漾金波,如闪动的龙鳞,细碎光影映入明净灼然的凤目里,有种动人心弦的绮丽。
沙曼垂眸:“你的刀。”
阿媱并不接:“这不包括在我们的交易里。”
沙曼讶然:“你不要它?”
“你可以交给宫九。”
苍穹浩瀚,水波温柔。
沙曼咬起不点而朱的嘴唇,忽然道:“你难道以为我真的不明白你的用意,难道以为我是个呆子?一个你这么样的刀客,对敌时绝不会脱手自己的刀,你是故意想用它保我的命?”
阿媱道:“在交易完成之前,保住雇主的性命,是青衣楼的规矩。”
“什么时候有的规矩?”
阿媱粲然一笑:“刚刚。”
夕阳无限好。
晚霞落在沙曼苍白的面颊,令她想起另一个瑰逸的黄昏。
月季馥郁,眼前的少女长身玉立,告诉她无论岛主排布下怎样一出好戏,都可以顺应演下去,但在岛主的意志之外,青衣楼要与她做另一桩生意。
这样聪慧潇洒、自信强大的美丽女孩子,本是年幼的沙曼对自己未来的期许。
她没能长成这样,也就愈发会被这样的人吸引。
沙曼寡淡的神情中有了某种说不出的酸楚,沉默一瞬,递出亲手绘制的航线图。
这才是她们之间真正的交易:
青衣楼为她杀死她的哥哥,她酬以一张绝对正确、绝对清晰的海图,保证对方必定能够重返这座神秘的岛屿。
“你有几分把握,能够平安回到陆地上?”
“不知道。”阿媱盯着将要扬帆的海船,“但我想试一试。”
沙曼蹙眉:“你看起来并不像一个疯子。”
阿媱一笑,问道:“你知不知道吴明为什么执意要换走我的箱子?”
“因为九公子。他曾独自在海中漂流十三天零七个时辰,只有一个人,只有一口樟木大箱。老爷子并不希望别人复制这份成功。”沙曼一顿,又道:“宫九有超脱常人的忍耐,有熟稔大海的水性,有对气象洋流精准的预测,你有吗?”
“不知道。”
阿媱仍是那个回答:“但我想试一试。”
海天寥廓,长帆鼓浪。
舵手们沉默操桨,如同麻木的泥偶塑像。
阿媱嗅着船舱里细微的硝石味,隔窗遥望逐渐汇聚的乌云。
她知道宫九的未尽之语是什么。
——海上会有风暴。
爆炸发生在三更天。
三更本是一个人睡得最熟、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这艘船并不大,下层几个水手与昆仑奴的鼾声,始终以一种促眠而不烦扰的节奏,伴着浪潮声扑入耳中。
再警惕的人也该在鼾声里安然睡去了。
但阿媱没有。
她眼中精光流眄,果断跃入深海。
夜幕无星无月,漆黑的海面广袤没有尽头,青萍之末汇集而起的一缕柔飒,在这里也会化作吞天的飓风,卷动如山巨浪。
沧海蜉蝣,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灾难中不心神俱碎、惶恐惊骇。
阿媱却钻出水面,翻上一块破船浮木,安然地睡去了。
26.天外飞仙
夜里还只是大风,未到五更又隆隆落下暴雨。
雷轰雨沸,鲸波撼霄。
阿媱自浅眠中醒来,在愈加狂肆的风雨中抱紧浮木,随波翻荡。
这是夏秋时节常有的“孟婆风”。
海边人家的俗谚中,就有“朝三暮七,昼不过一”的经验之谈,即是说早上起这阵飓风,就会刮上三天,晚上起风则会连续七天,白日仅风灾一天。
昨夜起风,至少七日内不会风平浪静。
风带雨来,间有电闪雷鸣。阿媱避开风眼,依靠海鱼补充体力水分,昼夜穿插着小憩养神。起初还算从容,直到第七日飓风非但没有过去,反而愈发壮大,甚至击碎了浮木,她才深觉不妙
阿媱曾在桃花岛借宿,听东邪略讲解过海事。
她仰脸望天,此时乌云密布、不见日月,茫茫海上想要辨认方向,只能依靠风。
风是西南风。
她迎风下潜,小心避开风眼漩涡,寻觅深海中新生的暖流。
这并不是一件易事。
第九天,阿媱摊平四肢浮在海面上,仰望黑压压的云幕,慢慢咽下几只明虾。
雨水混着腥咸的海水少量灌入口鼻,已能明显察觉到体力的流失,她眉宇倦怠,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长生种好像生来就不晓得服输。
即使系统背包里储有足量的食物和饮水,甚至有一艘保存完好的五色帆船,她还是宁愿就这么无所依傍地漂泊在海上,直面风暴和浪潮。
宫九可以,她凭什么不行?
只有胜过宫九,才有可能杀死比宫九更强的小老头,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杀手。
她的目标自始至终不曾变过。
阿媱再度潜入深海。
这一次,她终于触碰到了那股温暖澎湃的洋流!暖流将她渺如一粟的身躯向北卷去,没有直接送回中土,而是泼去了一座陌生的岛屿。
狂风暴雨,轰雷掣电。
阿媱避开下落的青椰,踏上坚实的土地。
“你用剑?”
阿媱抬眼,率先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穿一身雪白长袍,满袖天风,凛若飞仙,孤高而尊贵。
阿媱扫过他腰间悬挂的长剑,不答反问:“叶孤城?”
雪衣人冷冷道:“你认得出?”
“这并不难猜。”
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叶孤城,本就是名动天下的绝世剑客。
叶孤城也在端详她腰间的剑。
剑在鞘中,神光内蕴,森森寒意附骨,几欲择人而噬。
他由衷赞道:“好剑。”
“确是好剑,但不是我的剑。”
阿媱道:“我们一定要在这里顶风冒雨交谈?”
她浑身湿透,满头藻发散乱披垂,衬在欺霜赛雪的秀颊边,有股乌木白梅的疏淡幽艳。
叶孤城凝视着她,抬手递去纸伞。
“往东直去四里,就是白云城。”
伞面倾斜,遮去了瓢泼的大雨,阿媱并未去接,而是问道:“你呢?”
“练剑。”
阿媱挑眉:“现在?”
闪电的光,照着叶孤城的脸。
他的脸很白,是一种白玉般晶莹泽润的皙色,两颗寒星般的眼眸平淡而安定,闪动矢志无改的坚毅。
“现在。”
阿媱点点头,将伞接过:“多谢。”
伞是寻常的桐油纸伞。
素色的伞面既无花卉,也无词句,除了竹柄格外温润适手,和街边几十个大钱一把的纸伞没有半点区别。
奇怪的是,守城的蓑衣卫士只遥遥一见,就认出了这把伞,待她如主人般恭敬。
阿媱被引去了城主府。
这里的总管也姓叶,年纪已十分老迈,身姿倒还矫健。他快步迎出大门,殷勤接过雨伞,矍铄老眼极快闪过惊诧。
这么样的飓风天,想要呵护一把脆弱的纸伞,实在是一门精深的学问。
叶总管客气而多礼:“还未请教小姐贵姓?”
“我姓张,张小禾。”
这实在是个普通得有些庸俗的名字,但配上这么样一个韶姿婉娩、暄妍华艳的绝世美人,又不觉品出几分质朴可爱。
府中栋宇恢宏,但并不奢华,处处透着古拙简素。
待阿媱洗过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柔软的衣衫,小鬟呈上一盏姜蜜水,神情颇为羞怯:“实在抱歉得很,因为城主从不饮用酒茶,府中一时没有上好的香茗。无心怠慢贵客,还请小姐勿怪。”
“有劳。”
阿媱一口饮尽,给这局促的小女孩子递去两颗珍珠。
“我想要一些绒布、棉巾和鸊鹈膏,可以么?”
“当然可以!这些保养刀剑的东西,府里最齐全了!”
小鬟红着脸快步跑走,再过来送东西的人却变成了叶孤城。
雨骤风狂,院中高大的木棉折断枝桠,打在紧闭的琉璃窗上。叶孤城大袖盈风,如骖鸾腾空的飞仙,飘然降临人间。
阿媱道:“叨扰。”
对这些人情客套的往来,叶孤城完全漠不关心。他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位小禾姑娘娴熟地擦拭剑脊、涂抹油膏,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你用剑?”
“不。”
长棉巾垫在剑下,阿媱握着绒布,反复盘擦剑身,直到似油而无油,只余冷凝如秋水的湛湛寒光。
这是宫九的剑。
漂流海上这些天,这柄剑跟着她一起浸泡海水,捅穿过不少鱼腹。
叶孤城道:“我不信。”
“所以?”
“所以我一定要试试!”
剑作龙吟,迅急的剑光匹练般刺来。
没有人能形容他拔剑的速度。
这一剑辉煌如雷霆、灿烂如飞虹,并无太多招式变化,但至刚至柔、无瑕无垢,自带一股仙人睥睨,天下俯首的无上气势。
剑气刺骨,剑芒已逼人眉睫。
轻轻。
剑光轻轻,少女的腰肢轻轻,轻轻得如同云外的一阵风、心底的一个梦。
剑势却刚猛。
金戈铁马,力逾千钧重。
没有人能看清她拔剑的动作。
这随手挥出的一剑,能将一根游丝分作两缕,也能百万军中取敌帅首级。
叶孤城寒星般的眼眸,已亮如火炬。
长剑交错,银亮的剑脊相贴而过,激起点点火花,绽放转瞬即逝的绚丽。谁也没有去触碰对方剑锋,这是否只因为他们的心中并没有杀意,只因为名剑相惜?
剑已入鞘,叶孤城正在微笑。
他是个很寂寞的人,也早已习惯寂寞。他从不愿接受别人的感情,也从不将感情交付给别人,如同苦行的僧人一样,坚拒尘世间的一切欢欣享乐,以寂寞为他唯一的伴侣。
他在这寂寞中解悟他的“道”,剑道。
可是一个人活在世上,举目四望,如若连对手都没有,道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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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偕谁与归?
叶孤城道:“你的剑中没有杀气。”
阿媱重又坐回桌边,正在为剑鞘做最后的保养。
她微垂着头,任由云水般的墨发迤逦倾泻,淡淡道:“因为你的剑中也同样没有杀气,我知道你并不想杀我。”
叶孤城静静地站着,看着她如瀑的美丽青丝。
“谁想杀你,你就杀谁?”
阿媱动作一顿:“偶尔也会例外。”
叶孤城点点头,忽然问道:“这样的‘例外’,应当并不太多?”
“确实只有一个。”阿媱拂过剑脊,将长剑收归鞘中,并不想再深聊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这样的孟婆风,还要刮几天?”
“不知道。”
几根木棉枝桠又被吹断,还未落在地上,就又被卷去了远方。
风更狂,雨更急。
雷鸣如天马奔腾,闪电似金蛇狂舞。
如此恶劣的天气,显然不可能扬帆出海。
阿媱叹气:“那么厚颜叨扰了。”
“蓬荜生辉。”叶孤城矜持颔首,分外雍容。
飞仙岛人烟阜盛,虽然困于风暴,并没有热闹繁华的街市,叶管家仍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采备齐一桌丰盛隆重的酒席。
说是酒席,席上宾主不过两人。
阿媱望着叶孤城杯中纯净的白水,慢慢饮尽一壶武陵春。
“你从不饮酒?”
“酒能伤身,也会乱性。”
阿媱莫名莞尔:“这或许反而会成为你的一个弱点。”
叶孤城没有说话。
他缓慢吃完面前的清炒青菜、白水豆腐,开始耐心剥一个白煮的鸡蛋。
满桌珍馐美馔,他看也没有看上一眼。
这是一个将克己做到极致的人,除了练剑,生活中没有任何乐趣。他活在红尘里,却几乎没有任何凡人的欲求,和他的剑招一样,宛然天外的飞仙。
直到半月后海南剑派的高手潜入府中,掀起一场极为疯狂惨烈的刺杀。
夜雨飘灯,叶孤城提剑走进这间淡雅秀致的香闺,望见烛火里鬓发蓬松、艳光流离的少女,还有少女脚边横陈的尸体。
“这是海南剑派的长老孤鹊。”
“他刚才好像说过。”
叶孤城目光微暗:“他还说了什么?”
“说你杀死前任掌门,扶持叛徒孤雁,暗中吞并海南剑派,多行不义必自毙。”
海南剑派在江湖正道门户之中,势力声望仅次于丐帮、武当和点苍。
这些本来和阿媱并无关系。
只不过白云城主实在没有朋友,忽然有个人客居家中,又是个女子,这些人天然就认为他们关系暧昧,意图杀死她来报复叶孤城。
孤鹊显然打错了主意。
叶孤城默然,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你不问?”
阿媱道:“你好像从来也没有问过我的身份来历?”
“没有。”
“你不问?”
叶孤城断然道:“我何必问!”
他对剑以外的事情,本就过问很少,鲜有关心。
她是可敬的对手,知道这一点就已足够。
“这也是我的答案。”
阿媱眼波流转,注视他滴血的剑锋。
人还是那个孤高而绝世的人,剑还是那柄辉煌而灿烂的剑,天上的谪仙人却落在了地上,化作意欲吞吐天地的枭雄。
可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
27.绣花大盗
灯火摇曳。
孤鹊的尸体安静躺在地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依稀还能窥见一缕生前的仓皇惊愕。
他心口小小洇湿血花,就像是在襟上佩了一朵妖冶的蔷薇。
这是孤鹊自己的剑才能刺出的伤口。
海南剑派门下,都是这般狭长而纤薄的用剑,剑下的伤口格外特别。
叶孤城问道:“为何不拔你自己的剑?”
“这话孤鹊刚才好像也问过。”
“你的回答?”
“‘你的剑就是我的剑’。”
“很好。”叶孤城清冷目色中竟似流露一丝笑意,轻轻道:“你很好。”
在青衣楼的情报里,这位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生平从未称赞过任何人。
阿媱支颐淡笑,昳丽眉峰挑起,烛光里隐隐骄狂:“本就很好。”
叶孤城道:“真正的答案呢?”
宫九的剑就在桌边,没有装饰任何丝绦玉璧,古雅而危险。
它当然也没有名字。
宫九从不做这样幼稚的事情。
阿媱道:“我不希望它沾上别人的血。”
……
云开雨霁,持续月余的飓风终于过境。
海滩刮断数棵椰树,停泊的大船也吹折了两根桅杆,遍地皆是狼藉。
葛通拧眉检视完舱里的货物,再一次催促手下人尽快修好桅帆。
“大力神鹰”葛通,是淮南第三代鹰爪王的义子兼爱婿,更是大通镖局的总镖头。自他十八岁入行以来,所有经他手接下的镖,从未出过哪怕一次差错,以至于人人都情愿多出一倍的薪金,请他来押运货物。这次毫无预兆被困在飞仙岛上,距离约定好的交付日期已生生晚了二十天,这是他绝不能忍受的失误!
葛通脾气正坏,摸出腰间的酒囊大口灌下烈酒。
他的酒量很好,最多一次连饮下十七坛辽东烧刀子,脸都没有红上一下。
现在,葛通的脸却猛然涨红成了猴子屁股。
他身子发飘,口舌发干,望着姗姗行来的窈窕丽影,脑中似有惊雷炸响。
做他们这一行,走镖串趟、往来江湖,南七北六十三省几乎全走了个遍,关里关外的美人、名妓,可算是早已司空见惯。可是眼前这一个……这一个……
葛通满眼迷蒙,只觉忽然之间,世上所有的颜色都已消失不见,只剩她雪白的脸、乌黑的眉、饱满嫣红的唇瓣。
那张朱唇开开合合,葛通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已醉了,大醉!
醉在这比漠北落日更壮阔瑰逸、比江南杏花更多情绮丽的艳光里。
“……有劳。”
冰冷的剑气忽然覆上背脊,葛通在这阵魂消骨醉的恍惚中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讷讷眨动干涩的眼睛,接过那个狭长的小木盒。
盒上两枚黄澄澄的金锭,压着一张短签,纸上遒劲雄媚,落了一个京城的老字号。
他们这一趟,确实是往京城去的。
押镖走趟的途中,捎带接些顺路的任务贴补腰包,只要不耽误正事,也算是行业之中心照不宣的小福利。
葛通抱着盒子还有些发怔,阿媱已转过身,向叶孤城走去。
“今日不练剑?”
“练的。”叶孤城剑意外露,仍在盯视葛通,淡淡道:“他们看你独自出了门,以为你要不辞而别。”
他不染纤尘的白衣,在晚霞中看来有股明亮耀目的光彩,如苍山负雪,挺拔而孤寂。
阿媱道:“是要走了。”
叶孤城点点头:“好。”
他朝往常练剑的沙滩走了两步,又蓦然驻足回首,定定凝入那双碎玉沉珠般澈丽澄净的凤目,缓缓道:“我是个很骄傲的人,所以一向没有朋友,我本来并不在乎……”
“叶城主!”
洁白的帆破开碧浪,一艘精美华丽的三桅大船迅速向港口驶来,一道淡灰的身影海鸥般飞掠而下,速度却快如游隼,清啸间就稳稳落在二人身前。
这是个秀美文弱的中年人,猿臂蜂腰,气概豪阔,即使是不想杀人的时候,依旧遍身杀气,如一柄出了鞘的利剑。
“许久未见,城主一切安好?”他的话对着叶孤城,眼睛却落在阿媱身上,目中难掩惊艳,话音不觉低柔。
叶孤城冷冷道:“不太好。”
中年人微微一笑:“佳人相伴,怎会不好?”
他的年纪已不轻,即使保养得再好,眼角的皱纹也已因这风流自赏的笑容而无所遁形。
他自己却好像浑然不觉,声调温柔而轻缓,像是不忍惊起春涧中的鸥鹭:“在下江南贾乐山,幸会。”
阿媱道:“‘铁面龙王’贾乐山?”
贾乐山眼中忽然迸发一股强烈的欣喜,就像他十四岁时面对自己初恋的女孩子,满怀青涩的心悸,竭力展示自己的魅力:“姑娘知道?自从我退居江南,做起豪富善士,昔年纵横七海的那些有趣往事,已许久不曾忆起了。”
他说得淡然,其实却随时预备娓娓道来,细数自己全部的光辉。
有几个少女不崇拜英雄呢?
可惜美人并没有顺着他的话风问下去。
阿媱在看那艘大船。
船舶吃水很深,显然装载重货。她向叶孤城瞥去一眼,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
叶孤城道:“是军械。”
贾乐山眉端微皱,却见这天姿灵秀的少女平淡颔首,随意应道:“扶桑货?”
叶孤城扬唇似是一笑,道:“嗯,不错。”
他本就是个极英俊的男子,笑起来便如玉树绽雪、寒池浸月,依旧脱俗而孤绝。
阿媱道:“那么你们最好小心一点。有个老头子很爱喝扶桑的清酒,或许也会喜欢这些扶桑来的军械。”
贾乐山脸色遽变。
这神情好像是对她话里“老头子”的担忧忌惮,却又有些细微的古怪,在电光石火间隐没不见。
阿媱眸光闪动,忽然问道:“你的武功一定很不错?”
贾乐山笑笑,“自然。否则又怎能称雄海上三十年?”
他的笑容依旧风流,他的眼神仍是充满引逗,他却没有再去看少女绝艳的面庞,一眼都没有。
——他不敢。
夕阳满天,海水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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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涛拍打礁石,捧出一片银白泡沫,日光下闪烁珍珠般的绚彩。
一艘快艇穿浪而来,艇上腾起两条健硕汉子,箭袖劲装、暗金软甲,驰沙跪呈书信。
“小王爷问城主好!”
叶孤城拆开漆封,一目十行看完信笺。
他沉静凝望阿媱:“有贼人夜入南王府邸,刺瞎总管江重威,盗走库中十八斛明珠。南王世子是我的弟子,倘若你的事情不急——”
“可以。”
阿媱盯视贾乐山,吐字清晰:“我本就是要去五羊城。”
她已可以确定,贾乐山同样是吴明岛上出来的人。
在吴明的杀手王国里,并不只有绝不失败的杀手。贾乐山在海上横行劫掠,连东洋那些凶狠残暴、反复无常的倭寇,都有一半直接受他统辖。这个海盗组织和青衣楼、红鞋子本质一样,都是在为岛上的人提供某些助力。
真是个庞大的王国。
真是个了不起的小老头。
阿媱心中难得生起激赏钦佩之情,对于有这么样一个敌手,感到万分满意。
叶孤城动作很快。
他将城中琐事安排停当,留叶总管和贾乐山交接,恰好于入夜起风时扬帆离岛,在甲板上练起了剑。
晨昏练剑,终年不辍,本就是叶孤城一直以来的习惯。
贾乐山负手而立,眺望那几点微如萤火的剑芒,阴鸷面容现出两分犹疑。
叶总管道:“贾大爷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忘记给家中妻小传平安讯,幸好舱中带有鸽子。”
这当然不是真话。
事实上,贾乐山正在想一个绝不该想的女人——公孙兰。
端午当天,他们偶然碰上一面。公孙兰告诉他,九公子强行掳了一位美人回南海。
公孙兰自己就是一位稀世的美人,比武林四大美人加起来更要美上十倍,能让这个倨傲的女人也承认的美丽,贾乐山难以想象。
——“你一见到她,就会明白的。”
现在他已见识了这份举世无双的艳色,却明白得有些晚了。
贾乐山暗叹着落笔,无论这位美人究竟是九公子出逃的禁脔,还是在执行某种任务,他都必须传讯回去。
海风轻柔,贾乐山打开舱窗,放出灰蓝的羽鸽。
鸽子扑棱翅膀,正待乘风而去,两根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伸来,抽出红爪上的笺筒。
贾乐山蓦然一颤,惊出满背冷汗。
“九、九公子……”
海水漾动月波,映亮宫九刀锋般冷冽的眉眼。
他浑身都已湿透,永远一丝不乱的发髻散开几绺,颗颗水滴落在肩头,永远雪白、永远平整没有一个褶皱的衣衫,也混杂血迹与沙泥,是从未有过的狼狈和邋遢。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的女孩子。”
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粗粝如屠夫深夜磨动的斩骨锈刀,又仿佛远山之中死魂灵的凄恻幽咽。
贾乐山望着他冷白没有表情的鬼魅面庞,嘴唇颤动几下,轻而又轻地回答:“她……刚乘船、离开,不到一……炷香、香……”
28.朋友和狗
月白风清,淡淡的雾色笼罩海面。
叶孤城道:“贾乐山似乎有些怕你。”
这话听着荒谬,他却说得颇为笃定,仿佛昔年称雄七海的“铁面龙王”贾乐山,畏忌一个寂寂无名的少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阿媱平淡道:“他怕的不是我。”
茗烟袅袅,蒸腾的水汽模糊面容,如朝雾里悄然盛放的红山茶,华艳而迫人。
叶孤城视线下移,落在她膝头古雅华贵的佩剑上,忽然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身份来历?”
“没有。”
叶孤城缓缓道:“我能不能问?”
月波照入矮窗,映在那双春水潋滟的漆黑眼眸,沉静而幽深。
“可以。”阿媱道:“只是我也很好奇,你为何会收下南王世子这个弟子。”
区区十八斛明珠,还不值得劳动白云城主大驾。他此次离岛,显然是为了保护南王世子,不让人瞧见那张和当朝天子一模一样的脸容,走漏风声。
可惜这个秘密实际并不隐秘。
窥一斑而知全豹。只看贾乐山这步暗棋,便知小老头那条老狐狸正打着黄雀在后的好主意。反一个谋朝篡位的藩王,总比反一个太子践祚、大义所归的皇帝要来得容易。由着南王府阴谋反叛,进一步可得天下;退一步,飞仙岛已尽入彀中。
与其便宜吴明,何不干脆便宜了她?
阿媱前往五羊城,原意是在城中设立分楼、监控南海诸岛动向,以防小老头忽然出手,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飞仙岛有地利之便,比五羊城更适宜担此大任。
因此她明着问师徒之谊,实际是想知道,南王父子究竟是以何种条件,打动了这位孤高绝世的白云城主,甘心助他们谋反。
南王父子出得起,她未必就不行。
回应是一片沉默。
阿媱凝视杯盏中色如梨花的松萝茶,微微下垂睫羽。
……
七月流火,天气本该转凉,五羊城仍是一片炎夏。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两旁,遍植着高大的红木棉树,树下商铺林立,茶楼、酒馆、饭庄、客栈……热闹吆喝声里,飘满烧鹅香气。
这是麦记烧腊铺传出的味道。
铺头夹在街尾,只有窄窄一间,几个戴着红缨帽的官差刚从里面出来,阔步走远了。
“乜呢班契弟,点解突然咁威?日日上供,真系衰咯!”
麦老板砰砰剁响砧板,借此掩饰口中抱怨。
刀声杂乱,阿媱仍听了个分明。
官差勒索商户,本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近来五羊城中这班捕快,忽然威风大振,定例之外的孝敬,也敲诈得愈来愈频繁。
麦老板瞥见阿媱,已忍不住喜笑颜开,麻利取出两只刚出炉的烧鹅腿。
“阿禾姑娘,专登留畀你咁!饮唔饮碗凉茶添?”
阿媱摇头,放下银锭:“唔该,我买咗酒了。”
“自己人就唔使客气嘞!”
阿媱摆摆手,拎起荷叶包好的烧鹅腿,漫步穿过两条长街,转入一道又脏又破的昏暗窄巷。
窄巷的尽头,是窄门。
门板糊满毒蛇血,原本的材质已分辨不出,只余令人头昏的浓腥恶臭。
这是“蛇王”的老巢。
五羊城是岭南第一大埠,城中龙蛇混杂,各有神通。蛇王敢在这片地界上称王,只因为他手下有三千随时可以为他卖命的兄弟。
反过来说,蛇王同样也可以为这三千兄弟豁出命去。
蛇露七寸,就怪不得人拿捏。
阿媱脚尖轻旋,流云般飘入蛇王华丽豪奢的屋子。
“您来了。”
蛇王很瘦,从他铺着虎皮的碧玉榻上滑下来、微微欠侧形销骨立的身子时,乍眼望来确如一条立起的蝮蛇。
阿媱随意挑张凳子落坐:“坐下说。”
蛇王当即坐下,垂头道:“兄弟们暗中摸排数日,终于在城西斜街一间糊裱店发现端倪。只是那附近暗伏不少捕快望哨,昨夜血战一场,好悬没有走漏活口。店中密室存放的贼赃已尽数缴获,之后如何处置,还请您的示下。”
市井黑|道上的好汉,再如何威慑一方,终究顾忌公门势力。
蛇王能豁出去和捕快们厮杀,足见投效之心。
阿媱道:“很好。”
这是抵达五羊城的第七日,距离南王府明珠失窃,已过去了三十二天。
在这一个多月内,绣花大盗先后犯下六七十件大案,诸如华玉轩数十卷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镇远镖局保的八十万两镖银、镇东镖局上百万的珠宝红货、金沙河共计九万两的金叶子……累累要案,耸人听闻。
据王府总管江重威所说,作案的贼盗是个身披紫红棉袄、满脸浓重胡须的古怪男人,手中还绣着一块鲜红缎子。江重威号称“东南铁掌第一”,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在这绣花大盗面前却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两针就刺成了瞎子。
飓风不单阻隔了讯息的传递,还消弭了绣花大盗的痕迹。
一切全无头绪。
但阿媱认为,嫌疑最重的,是金九龄。
金九龄即是江重威之后,南王府的新任总管。
这人是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六扇门中公认的“三百年来第一高手”、江湖四大高僧之一苦瓜大师的师弟,亦是江重威的知交好友。
王府宝库守卫重重,七步一哨、八步一岗,库房四面更如浇筑铁壁,整整三道重门严锁,每道铁门至少一尺七寸厚。想要潜入库中,必得钥匙不可。而整座南王府邸,除了南王之外,只有江重威保管这些钥匙。
事发之前,除了江重威的妹妹江轻霞曾来为兄长庆贺生日,就只剩下金九龄与他有过接触。
只是他们进城时,金九龄这位新任总管已策马北上,立志请动全江湖最聪明、最有办法的陆小凤,为自己的好友江重威讨回公道。
有情有义,又素有美名,任谁也不会怀疑到他的身上去。
阿媱却不管这些。
她收服蛇王之后,第一个命令就是排查金九龄。
结果也已证实了她的猜想。
阿媱道:“南王府的十八斛明珠留给我。”
蛇王平静应是。
那些珍珠颗颗大如核桃,华彩耀目、熠熠生辉,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璀璨诱惑。何况这些黑吃黑来的宝贝,本就都已完全归属张姑娘。
烧鹅的香味漫溢满室,阿媱接着道:“金叶子烧熔重铸之后,找个妥帖干净的身份,将城南狮子洋港口整条街买下来。至于镇远那八十万两镖银,则全部发放给兄弟们作死伤抚恤。”
蛇王惊愕抬眼。
“您是说,八十万两……全部?”
“不够?”
蛇王忙道:“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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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足够!”
他的眼睛很亮,内心深处慑于武力威逼的不甘和恐惧都已倏忽散去。
阿媱颔首,起身道:“很快会有人来与你交接,往后都是楼子里自家的兄弟,不要分出彼此才好。”
“是!”
穿过乌豆与相思豆串成的门帘子,一条小花狗栓在庭树下,睁着双乌黑滚圆的大眼睛,正疯狂冲阿媱摇尾巴。
阿媱偏头与它对视,缓缓道:“我已经有狗了。”
微风拂动衣袂,人就如一朵美丽的云彩,轻盈地飘去了。日影斜照空庭,树的浓阴拉得很长,小花狗伸长湿漉漉的鼻子,贪恋细嗅渐渐消散的烧鹅香气,发出声声呜咽哼唧。
“呵——”
……
两只小酒坛随着步伐叮当碰响,如意客栈的招牌已遥遥可见,正是阿媱下榻的地方。
叶孤城白衣如雪,负剑立在木棉树下,浑身散发一股眩人眼目的光彩。
阿媱驻足:“今日不必守卫王府?”
叶孤城颔首,两颗寒星般的眼眸微微投注,轻声道:“今日有人暂代。是江南花家第七子,花满楼。”
阿媱了然。
说是护卫王府,实际需要严密保护的人,只有南王世子。而花满楼,恰好是江湖传言中既温柔可亲、又忠实可靠、还十分有本事的瞎子,无怪乎能担此重任。
她问:“是金九龄带他来的?”
“不错。”叶孤城道:“你仍旧怀疑是他?”
“不只是怀疑。”
荷叶包里的烧鹅腿尚且温热,逸散阵阵肉香。
阿媱面容沉静,淡淡道:“我会杀了他。”
五羊城的这班捕快,几乎全算是金九龄的徒子徒孙;总捕‘白头鹰’鲁少华,更是他手底下教出来的小兄弟。
正是因为金九龄做了南王府的总管,这些捕快有了靠山,才四处抖威风,大肆索要商户孝敬,连蛇王那里都摊派了每月八百两的例银。这干人相互勾连,已成大势,青衣楼想在五羊城抢占地盘、分一杯羹,必须除掉金九龄。
叶孤城凝视着她,仿佛觉得惊讶,然后道:“都随你。”
他对金九龄的生死并不关心,遥望往来如织的客栈,问道:“你还是不愿搬去王府住?”
“有事要做,不太方便。”
阿媱道:“你在替王府招揽我?”
叶孤城蓦然皱眉,用那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冷冷望着她:“你是不是从来也没有过朋友?”
阿媱眉峰轻挑:“那你就想错了。”
她当然有,而且很多。
有整整六个。
“你不喝酒,不会明白倒挂在屋梁上喝酒的畅快;也不会懂一群人蹲在廊下,饿着肚子数檐边冰锥的困顿。我的朋友都是这么样来的。”
那是阿媱第一次缔结“友谊”,也第一次品尝到“欢乐”的滋味。
这种体验过于深刻,即便当时的情感已经在归胎之后湮灭,仍能感受到温暖和慰藉。
叶孤城的脸色似已隐隐发白。
阿媱却没看他,专注盯视天际的暮霭云烟,目光冷寂而辽远。
倘若叶孤城只是想做她的朋友,就不该告诉她军械的事情。
交浅言深,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他也远远不够了解阿媱的秉性,她一向不甘人下,真拉拢她动了心思,皇位绝轮不到南王世子来坐。
29.糖炒栗子
阳光新鲜而炽烈。
沿街的铺子开始新一天的吆喝招徕,各色旗帜在风里舒卷,依稀可见日影中浮动跳跃的微尘。
柳余恨立在暗处,安静注视熙攘的街面。
他身上穿着件沉闷黯淡的半旧灰衣,如一道失魂的鬼影,阴恻又凄冷。
直到那道绯红的人影映入眼帘,他丑陋独眼中猛然迸发一股无措的欣喜,周身凄清如鬼魂的幽冷已荡然无存。
“姑娘!”
自太原一别,近三月音讯断绝,若非大通镖局送来书信,柳余恨已几乎快要坐不住。
他自怀中取出信封,低声道:“这是姑娘吩咐要查的人。”
阿媱颔首接过,问道:“京中如何?”
柳余恨面有愧色:“楼子已经建起,但城南的地盘迟迟未能吃下,反倒折损不少人手……”
第一楼设在城南,是“学士”杜桐轩的地界。
杜桐轩当然不是真的当朝大学士。
只是这人盘踞京中多年,京城暗地里的江湖势力,一半归在他城南老杜麾下,自然也笼络了不少能人异士效命。青衣楼想从他手下讨便宜,并非易事。
阿媱“嗯”一声,一目十行扫完情报,眉峰终于皱起。
“只有这些?”
她要查的是沙曼的兄长,“银鹞子”方玉飞。
据沙曼所说,他们的父亲是武当俗家弟子钟无骨,他们两人却是姓江的。沙曼全名江沙曼,方玉飞自然也只是化名,本该叫作江玉飞。
然而青衣楼收集来的情报里,只有一个轻功不凡、吃喝嫖赌的花花大少,既没有他的身世本姓,更查不到他背地里操纵的庞大势力——黑虎堂。
青衣楼威名赫赫,实际远远担不起这偌大的虚名。
柳余恨的脸色已开始发白,惭愧无地:“姑娘……”
“无妨。”
阿媱轻抒口气,将信封收起:“至少查清了他的去向。”
她举目遥望西北。
那里不单有小老头评价颇高的江玉飞,还雄踞着另一个庞然大物,西方魔教。
阿媱展眉,毫不掩饰眸中锐意。
“走吧,先带你见见新人。”
巷子还是又破又脏,窄门上的毒蛇血液还是恶臭又诡谲,庭树下的小花狗却睁着湿漉漉的豆眼,不敢再朝她摇尾巴。
出来时已近黄昏。
阿媱独自穿过门帘,瞥过那蔫蔫蜷身、不过巴掌大小的小花狗,眼风扫向寂然伫立的庭树,浮动幽微笑意。
越过两条深巷,她向着南王府的方向掠去,倏忽嗅到一股扑鼻的鲜香,传自巷底那间很小的店铺,依稀还能听见店中客人极为流利的广府话:
“我系来揾蛇王嘅!我姓陆,唔该你去通知佢一声,佢就知了。”
那是一个披着大红披风的年轻人,背对着看不见脸容,身旁的女伴倒极为美丽,像朵凌波自照的水仙。
阿媱一纵即逝,对此浑不在意。
南王府有八百精兵,无论何人想要擅闯,都得事先做好有去无回的预备。
阿媱没有这种顾虑,但她已望见了金九龄。
金九龄容貌颇为俊朗,穿着一身华贵精致的软绸衣裳,手里摇晃一柄价值千金的名家折扇,遍身倜傥风流气。除了年纪更轻一些,俨然第二个窦枫亭。
他施施然登上一顶青幄小轿,自王府后门悄无声息离去。
抬轿的大汉身量高大、肌肉虬结,虽然换了常服,仍能看出是五羊城中最强壮得力的两名捕快。他们专走小巷,脚步轻悄不惹注目,但看方向,明确是奔着城西那间糊裱店去的。
黄昏月淡,寒鸦栖巢。
两缕劲风无声袭来,溅出两簇血花。
小轿翻下肩头,金九龄已翩燕般从容落地。
折扇“唰”地展开,露出唐伯虎亲笔描绘的桃花扇面,他含笑向四面环视,端起豪爽气概,暗中却捏紧扇柄机括,朗声道:“在下金九龄,不知何处得罪足下,烦请现身一见。”
阿媱伫立轿顶,衣袂轻盈而柔软:“见。”
金九龄霍然转身,电射出数十枚蚊须金针。
他本就是认穴打穴的高手,针芒也早已淬过见血封喉的剧毒。即便不能刺入要害死穴,只须划破丁点皮肉,也足以制敌全胜。
这本是金九龄从未使出过的保命后手。
他是天下第一名捕、江湖正道的堂堂大侠!像他这样的身份,绝不该、更不能在暗器上涂毒。尤其还是在绣花大盗闹得正沸沸扬扬的节骨眼上,用出这些金针,即便和绣花大盗的绣花针不同,也必然会令他沾染上嫌疑。
但金九龄已没得选。
他有预感,如果不能抢先出手,他必死无疑!
针落如丝雨,又密又急。
金九龄也终于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隙转正身躯,便见红袖招展,如流云泻水,灵妙而写意。
雨霁,天开。
一枚金色细针,轻轻悬在他挺直的鼻尖。
金九龄瞳孔放大。
他的生活一向优裕而讲究,凡事追求第一流的享受。
眼前的少女无疑正是第一流的美人,超今越古、空前绝后。
他望着这全然陌生而绝丽的少女,分不清狂跳的心脏究竟是惊艳还是恐惧,只能徒然地屏住呼吸。
针尖悬而未落。
金九龄在这生与死的边缘徘徊熬煎,鼻梁幻觉般痉挛抽痛,冷汗已湿透绸衣。
阿媱道:“你见过南王世子么?”
“尚未拜见。”金九龄一顿,又补充道:“小王爷近年醉心武学,极少面见生人,独自住在王府西面的小楼上。”
他脸上仍是端然含笑,倘若不看那双恓惶的眼睛,便是走马章台的风流浪子,极具从容魅力。
“不知何处开罪姑娘,如有用得上的地方,在下……”
阿媱道:“你没有得罪我,是有人花钱买你的命。”
金九龄双目乍亮:“在下也薄有资产,不知对方出价多少?”
“八百两。”
金九龄脸色变了又变,在巨大的荒诞之感中燃烧熊熊怒火,脱口道:“我金九龄的性命,难道只值八百——”
针芒入肉,话音戛然而止。
红袖轻柔垂坠,抖落一地毒针。
阿媱凝视他惊怒含恨的遗容,淡淡道:“当然不止。”
八百两只是蛇王的出价。
金九龄的一条命,还能和十八斛明珠一起,偿清白云城主一个月的留宿房费。
月圆,雾浓。
不算太圆的月亮,淹没在乳白色的浓雾之中,只能看见一轮淡淡的微光。
夜色深沉,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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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而平坦,纤袅的少女步态绰约,姗姗拖曳一具僵冷的男尸,自潮湿冷雾中走来。
跫音与拖动声在这寂静的夜晚也仿佛变得喧闹,如不祥的鼓点,敲击在夜游人胆怯的心头。
后日就是中元,没有人撞见这样一幕,能够不毛骨悚然。
一个衣衫破旧的小女孩子瑟缩蹲在街边,抱着个不小的竹篮,寒鸦般颤栗不止。
阿媱脚步微顿,提气加快步伐。
“姐、姐姐!”
没想到那小女孩子竟快步向她奔来,揭开篮子里厚厚的棉布,露出底下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
“十文一斤,买一点吧,全都是刚上市的新栗子。”她的眼睛很大,样子很乖,像是没有看见金九龄的尸体,颤声祈求道:“我肚子好饿,家里的奶奶也病得快要死了,求求你买一点吧。”
中元节前夜,孤身兜售糖炒栗子的可怜小女孩。
这样的场景如果出现在志怪故事里,多半这一篮子香甜栗子,会在鸡鸣时分第一缕晨曦照耀下,全部化作石头或癞蛤蟆。
阿媱垂眸,注视她不安抖动的眼睫,抛去半块碎银。
“去买一双合脚的鞋子,或是等它合脚再来。”
上官雪儿脸色煞白,仓皇丢下竹篮,快步冲进深巷,钻入一辆恭候多时的马车,稚嫩嗓音透出破碎的哭腔:“快走,快走!”
阿媱弯腰捡拾泼洒的糖炒栗子,将竹篮轻轻提起。
“宫九。”
她缓慢开口,不容悖逆:“不要杀她。”
雾更浓,夜更静。
跫音与拖动声再度响起,隐入阴暗潮湿的浓雾中。
万籁俱寂,一声冷呵。
……
王府中的卫士,值夜时分作三班六队,除了专司拱卫南王的一拨人马,剩下不是在各处巡逻戒备,就是埋伏于暗处。
阿媱越过花木扶疏间华美巍峨的亭台池榭,幽灵般掠向西面寂然矗立的小楼,停在一块碧绿的琉璃瓦上,翩然如落英。
她已预备动身远赴西北,今夜便要将繁芜诸事全部料理明白。
南王府谋反,无论成败都是必死之局。阿媱不欲小老头得利,叶孤城又矢志无改、难以笼络,症结就落在了南王世子身上。
至少要在她回来之前,让南王父子无法妄动。
一点剑光,微如星火,堪堪亮起就已自行熄去。
叶孤城收剑入鞘,视线扫过金九龄的尸身,又停驻在另一手的竹篮上,沉默一息,道:“你来了。”
阿媱挑眉:“显而易见。”
叶孤城静静地站着,道:“你不该来。”
“可我已经来了。”
阿媱察觉暗中的窥伺,继续道:“明珠收到了么?”
叶孤城颔首:“傍晚时分,有人运来。”
阿媱将尸体抛下,正色道:“城主惠泽,叨扰月余,不胜感激。”
叶孤城眉头微皱:“你要走了?”
夜风吹过林梢,虫鸣蛙语之中,俊美骄矜的年轻人自窗中跃上檐角,朗笑道:“原来姑娘就是师父款留岛上的知己,尊步既已降临,还请赏光多待几日,容我略尽地主之谊。”
阿媱盯视这张据说与当朝天子一模一样的脸容,忽而嫣然一笑,如朝阳初升,万朵春花开遍原野。
“小王爷吃栗子么?”
30.何必拔剑
“栗、栗子?”
南王世子双目怔然,只觉被那剔透的艳光滴入眼中,神魂俱已酥醉,一贯挺直的腰背也仿佛被人抽去椎骨,几乎瘫作泥烂。
春天早已过去了。
这氤氲天地的浓雾,却像是春天的雾;她清淡的笑靥,也仿佛解冻冰河的春风。这个高傲而从不肯旁人看出高傲的年轻人,便也好像在他冷酷而恣睢的心扉,悄悄落下一场绵绵的春雨。
没有人会拒绝她的。
南王世子几乎就要张口应承下来。
但也只是几乎。
叶孤城道:“他不吃。”
这冷淡的话语就像洪钟大吕,南王世子终于忆起他日夜绸缪的野心与霸业,骤然绷紧下颚,狼狈撇开眼睛。
他不能,也不敢再去看她。
他唯恐再多望一眼,就会克制不住地跪在她裙边贱狗般摇尾乞怜。
南王世子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宽宥夏桀与周幽。
美色误国,实非传言!
春葱般的手,剥开一颗香热的甜栗,阿媱随口问叶孤城:“那你吃么?”
叶孤城寒星般的眼眸轻轻落在她如瀑的鬓边,那上面没有珠玉环翠的修饰,只有一头蓬松泽润的缎发,在夜风里温柔缭曳。
铅华弗御,芳泽无加。
“嗯。”
几颗热热的糖炒栗子窝在掌心,叶孤城盯着指根的剑茧,剥开那层焦香坚脆的外壳,缓慢放入口中。
甜糯充斥口腔,对他而言是过分陌生的滋味,但也不算讨厌。
他又剥开一颗。
“师父。”
南王世子微笑,眼波深邃而平静,看来已脱离女色的迷惑,恢复天潢贵胄礼贤下士的成熟做派:“小禾姑娘一片好意,徒儿也想尝一尝。”
抛开这令人神魂颠倒的丽色,张小禾更是一名不亚于白云城主的顶尖剑客,并且已看见了他的脸。
南王世子下意识忽略自己越窗而出的冲动——他在静夜中窥伺,只觉美人如花隔云端,忍不住便想离她更近一些,好方便采撷。
他只是求贤若渴。
南王世子拿起那颗剥好的栗仁,仪态高贵而端方。
新出的栗子,很甜。
这是白云城主亲手剥出来的,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含在唇齿间放心咀嚼,闲闲思忖:小禾姑娘已见到了他的脸,即便她此生多半无缘面见皇宫大内的真龙天子,也已不能脱离南王府麾下了。但比起杀人灭口,当然还是招揽帐下最佳,他有周公吐哺之心,不愁留她不下。
直到一蓬黑血自口中喷出,南王世子的自信才终于粉碎。
他软倒在碧绿的琉璃瓦上。
这是亲王才能用的瓦。除了禁宫那些灿金的琉璃黄瓦,是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瓦。
但他的心从来不曾满足。
有着这么样一张脸,他的确不应该感到满足!
无数次,他站在楼上遥望京城,幻想那些神圣鲜亮的黄瓦,有一天覆盖在他的头顶,满朝朱紫、衮衮诸公匍匐御阶之下,山呼万岁!南七北六十三省,尽入掌中!
南王世子五脏俱焚,死的恐惧将他淹没,在遽然暴起的绚烂剑光中,悔痛合上眼睛。
剑气砭骨,辉煌迅急的寒光匹练般刺了过来。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也没有人能直面剑中雷霆般的震怒。
叶孤城当然应该震怒。
无论是谁,在他眼前毒杀他唯一的弟子,他都应该震怒。
冷月清辉、水银泻地,剑锋倏忽而至,快如追赶周天驰过的白驹。阿媱脚步盈盈,散作飘飖无定的游丝飞絮,翩而在东,矫而在西,剑芒紧随而至,如开弓后绝不会回头的箭羽,永无止息。
真正的高手,每一招出手的力道、角度都经过绝对精密的计算,确保每一分的力量都恰到好处地发挥至极限。
叶孤城当然也不例外。
在精确的计算之外,他还拥有运转自如地灵动变化,剑势连绵不尽,仿佛只要他的人还在,剑意就永远无衰无竭。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剑在天外,人如飞仙。
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自非浪得虚名!
剑下飘旋的红衣宛若烘霞的流云,时而在远,乍而在近,又在瞬息间盘桓停驻,任由剑尖贯向她柔艳的颈间。
叶孤城的眼神已经变了。
剑作龙吟,锵然抵入鞘中,严丝合缝。
这是它自己的鞘。
莹白如新雪的纤手,五片指甲嫣红如点落的娇嫩桃花瓣,轻轻握着叶孤城半旧的剑鞘,困住了他的剑。
剑鞘岂非本就是剑的樊笼?
叶孤城喉头滚动,嘶声道:“为何不出剑?”
“我说过的。”暄妍的少女垂袖退开半步,春水洗过的澈丽眼波静谧如沉冷的黑潭,不兴半丝波澜:“你的剑就是我的剑。”
既已有剑,何必拔剑。
叶孤城白玉般晶莹泽润的面庞,已全部褪去血色,显露凄寒的苍白。
阿媱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个很骄傲的人。”
“不错。”
叶孤城点头,冷漠的目光落在剑柄上。
骄傲的人,向来经不起失败,生命中每一次的战役,都只能允许胜利。
胜就是生,败就是死。
阿媱道:“他还没死,你也没有。”
雾已淡了,星光月色也淡,天地间所有的光亮,都似汇聚在那双湛丽的凤目里。
“你的性命,远比你以为的更要紧。”
绯红的霞云流向西北,碧绿的琉璃瓦上,只剩下叶孤城灌满天风的雪白大袖。
南王世子确实没死。
五羊城全城戒严,开始严密搜捕“熊姥姥”。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在江湖中有一桩隐秘的骇人传闻。据说那是个腰躬得像蝎子尾巴的老太婆,每到月圆的时候,就提着一个很大的竹篮,沿街叫卖剧毒的糖炒栗子。
所有怜惜孤老而生出恻隐之心的好人,都死在了她的毒栗子下。
没想到她这回竟狗胆包天,毒到了南王爷的世子身上!
满城议论纷纷。
一直到第二天的傍晚,传来白云城主剑斩嫌犯熊姥姥的消息。
极少人知道,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以及卖毒栗子的熊姥姥,全都是“红鞋子”首领公孙兰的江湖化身。
叶孤城显然很清楚这一点。
上官雪儿也一样。
她如惊弓之鸟,紧紧攥住花满楼的手臂,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那些明明、明明根本就没有毒……”
花满楼很少有不笑的时候。
他热爱鲜花,热爱生命,热爱这世间一切美和不美的事物。心底有爱的人,总是面带微笑。
他现在却全然没有在笑。
他并不是一个笨人,从这寥寥数语之中,已足够推断出某些关联。
“难道你?”
“我没有!”上官雪儿坚决道:“那些有毒的糖炒栗子,我全部都埋了起来,我、我自己换了好栗子。”
她忽然抽噎起来,望着自己干净的双手,茫然低语:“我还没有杀过人,我还不敢,可是、可是……”
花满楼轻轻叹气。
他什么都没有再问,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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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声道:“你想回太原去吗?”
朱停接了一个大单,去往京城布设机关,雪儿却没有跟着他们夫妻同去,而是带着护卫偷偷来了五羊城。花满楼本还以为是来寻他,没想到却是为了这样的事情。
仇恨如钻心的毒龙,局外人无法劝解分毫,只能等待她自己作出抉择。
上官雪儿“哇”地哭了出来:“你能不能带我去买一双新的鞋子?我好累,也好怕,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仇恨下去了……我想回家!”
熊姥姥已经伏法,封闭的城门畅通如初。
马车慢慢出城,上官雪儿的脚上也已换了双合脚的新鞋。
她将那双红鞋子放入盒中,永远地盖上,出了很久的神,才低声道:“我知道陆小凤也在这里。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你现在应该和他在一起。”
花满楼微笑:“我本来的确是想去找他的。我们分头来到五羊城,已有很多天没有碰面。不过,有薛姑娘陪在身边,我想他并不会感到寂寞。”
薛姑娘就是“冷罗刹”薛冰。
她是“针神”薛夫人的后人,一个水仙花般标致的姑娘,既是武林四大美人之一,也是江湖中最凶的母老虎。
现在,这条胭脂虎却乖得像只小猫咪。
陆小凤正和蛇王交谈,余光瞧着薛冰,却没有多想。他知道薛冰一向喜欢装成乖巧腼腆的样子,她的凶好像全都对着他了。
蛇王道:“南王府的地形图,我想你已经不再需要了。”
这是昨天傍晚陆小凤找他要的东西。他们本就是很好的朋友。
为了捉拿绣花大盗,陆小凤准备模拟对方作案的路径,尝试潜入王府宝库。
现在确实已用不上了。
绣花大盗是贼喊捉贼的金九龄,南王府更因为世子中毒而风声鹤唳。
陆小凤叹道:“金九龄本是江重威最好的朋友。”
“朋友也会有欺骗和隐瞒。”蛇王道:“接下来,你准备追回贼赃?”
除了南王府的十八斛明珠物归原主,剩下的全没踪影。不少人都在猜测,那些金银字画与珠宝,是否一并被收入了王府宝库之中。
陆小凤摇头,“接下来,我只做一件事。”
“什么?”
陆小凤苦笑:“还账。”
蛇王瞟向薛冰,笑道:“想不到陆小凤也会欠人的账,那一定是笔风流账。”
陆小凤笑容更苦。
“债主长得倒蛮出众,人却半点也不风流,反而凶得要命!”
蛇王终于来了兴趣:“哦?”
“因为债主是西门吹雪!”
由“闪电刀”洪涛而起的事端,被陆小凤娓娓道来。他饮尽一杯美酒,接着道:“不过,我已经有了一些头绪,正在盯着青衣楼。我猜她或许正是楼中的杀手,但不知为何没再传出过任何消息。”
蛇王面色如常,平静道:“那么情况恐怕就很糟糕了……”
五羊城中涌动的暗流,已被阿媱抛在身后。
她自王府出来,就轻骑快马,夤夜驰上北去塞外的漫漫官道。
一辆四骏豪车停在道中,金钩挽起缂丝软帘,探出宫九修洁白皙的大手:“来。”
健马轻嘶,堪堪停在车窗边。
阿媱向他澹然含笑的俊秀面庞冷睨一眼,居高临下地垂袖伸手:“来。”
宫九虚浮的笑意终于有了实感,眼睛很亮:“好啊。”
他握住那只微凉的红袖,轻云般掠上马背,正待开口,阿媱已形如烟柳,蹁跹落入车中。
缂丝软帘迤逦流坠,只能听见屈指敲击车壁的闷响。
车中人语带慵倦,淡声吩咐:“走吧。”
31.黄雀在后
马是极为神骏的大宛汗血种,宫九身姿如玉,在破晓朝阳里沉默扬鞭,始终与平稳行进的大车保持并辔。
“为什么不杀了他?”
阿媱倚在宽敞华美的驷架香车里,随口道:“谁?”
不必风中疾驰,总归不算是件坏事;能将出手狠辣的九公子牵制出塞,也可变相削弱小老头的扩张势头。
她对此很是满意。
宫九容色冷淡,一字一顿:“叶孤城。”
阿媱反问:“杀了他,然后将飞仙岛拱手送给贾乐山?”
倘若青衣楼有一争之力,叶孤城的生死自然无足轻重,可惜青衣楼没有。况且那一剑里究竟有没有杀意,叶孤城自己或许没深想过,阿媱却一清二楚。
宫九显然也很明白。
他冷诮一笑,嗓音却温文:“看来你很中意他。怕他生你的气,还特意留公孙兰给他泄愤。你早就想好让‘熊姥姥’当替死鬼?”
“我不是神仙。”
阿媱窝在暄软丝滑的厚垫里,掩灭清淡安神的焚香。
那个卖栗子的小女孩儿是什么身份,执意兜售给她的糖炒栗子为何仅是普通栗子,阿媱全然不在意。她只从破旧裙底那双飞燕红鞋上,感受到浓浓的挑衅。
螳臂当车,就要有被车轮碾碎的准备。
这是公孙兰理应支付的代价。
阿媱道:“她是你们的人,‘红鞋子’也是归属岛上的势力。”
无论是否利己,能损敌总是好的。
“没有‘我们的人’。”宫九目不斜视:“只有他的人、我的人。”
这个“他”显然是指吴明。
这对师徒的关系,实在有些错综复杂。
小巧金钩轻轻挽上软帘,阿媱支颐道:“你们针对南王府的计划里,似乎缺失至关重要的一环。”
揭露一个谋朝篡位的藩王,并不能令吴明直接攫取天下,他手里必须也有一位世系血脉极近的宗室王子,在关键时刻站出来承接天命。
阿媱凝视宫九:“太平王?景王?”
淡金日晖洒遍宫九雪白不染纤尘的衣袍,他沉默片刻,轻轻地道:“太平。”
阿媱颔首,“小王爷。”
她说得淡然,清丽嗓音干脆而简洁,没有半分柔情缱绻,宫九仍身形微滞,暗自红了耳垂。
极淡的剑意袭上车架,独臂的汉子砰地堕下,卧在官道上一动不动地死去了。宫九如一朵出岫的流云,轻盈落在车辕处,勒紧了缰绳。
马车缓慢停驻,红鬃的大宛良驹也并未撒蹄逃走。
日影流照,已近正午。
阿媱道:“小王爷会赶车么?”
宫九眼波闪动:“……这并不难学。”
阿媱平静道:“但你似乎时常迷路。”
她不等宫九开口,将腰畔长剑解下,简短道:“我的刀。”
随青刃一齐递来的,还有一朵半尺长的玉花。玉质细腻油润,剔透明净的花枝,擎一朵精心雕琢的山茶,和阿媱襟上的暗纹极像。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阿媱淡扫一眼,随手摆在檀木小几上,掠窗纵上马背,独自踏上前路。
……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还不到入秋的时节,关外已黄沙漫漫、白草苍苍。萧条风烟里隐隐夹杂落梅笛声,几个面容黧黑、饱经辛劳的采参人围坐小酒馆,共饮一壶散浆。
二十文的酒,就是二十文的滋味。
这廉价而寡淡的酒水,他们却喝得珍惜又回味,仿佛能消除一天的疲乏。
江玉飞解下肩上深色的斗篷,坐在这些采参人的邻座,笑意侠气而潇洒:“相逢就是有缘,方某初来此地,请朋友们一起喝酒!”
他名贵而柔软的银缎衣裳,有着第一流的剪裁与刺绣,腰间玎珰作响的玉佩,也都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无论谁看见他,都一定会懂得,这是一个热情慷慨、自命不凡的富有年轻人。和这种人客气,反而会令他不快,认为是一种羞辱。
几个采参人虽然贫苦卑贱,江湖经验却老,一迭声对他恭维起来。
年轻人果然面露满意,大方掏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吩咐店家送来最好的酒菜。
酒过三巡,每个人的脸颊都已泛起红晕,眼神逐渐迷离。
这通常也正是最佳的谈话时机。
一个采参人问道:“方少爷像是中原富贵人家的公子,怎么竟会千里迢迢到关外这样的地方来?”
江玉飞幽幽一叹,仰头饮尽酒水,含混道:“为了找我那犯糊涂的妹子。无论谁摊上这么样一个不听话的妹妹,都是没有办法事情。莫说几千里,就是几万里路遥,难道还能真的不管她吗?”
年轻姑娘所能犯下的糊涂,无外乎就是那么几样。
采参人们没再深问,只是道:“方少爷真是一位好兄长!”
江玉飞苦笑:“长兄如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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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第二次说起“没有办法”。
另一个采参人道:“方少爷初来乍到,是否找不到令妹的踪迹?咱们几个虽然无用,人面倒还算广,兴许能略帮上一点小忙哩。”
方玉飞稍一迟疑,压低了声音:“我的妹妹香香,似乎正住在她的‘好朋友’家里。我只约莫知道,她的这位‘朋友’是个姓玉的年轻人,多半还生得油头粉面的。”
他说到最后,已不自控地露出愤慨神情。
这显然是一桩家丑。
几个采参人对视一眼,全都闭口不言。
江玉飞隐约瞧出一点端倪,苦笑道:“看来这个姓玉的在本地还是个豪强大户?罢了,咱们萍水相逢,不过一起喝过一次酒,何必替我为难!咱们接着喝!”
他果真绝口不再提起,将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一个采参人借口小解,慢慢走出酒馆,极快地隐入尘幕,又在两炷香内飞速赶回,佯装无事地落座。
他们都是西方魔教的哨人,日常负责暗盯每一个出关来此的新面孔,摸清他们的来意。这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显然就是“银鹞子”方玉飞。他急于寻回的妹妹“香香”,则是少主玉天宝近来的贵宾方玉香。
唯一的出入在于,方玉香是自己出关来此,并非与人私奔。但也正是这一点无伤大雅的错误,反而更显出方玉飞言谈中的真实性。
一阵风吹来,江玉飞就仿佛被凉风唤醒,一边揉搓泛红的眼眶,一边扬手道:“再上酒来!”
这一次,采参人们虽然还是一脸讳莫如深,却又不由面露动容。
一个采参人踌躇着道:“方少爷厚意,咱们也绝非知恩不报的小人。只是这位玉公子身份不凡,常人招惹不起,方少爷还是早日回中原去吧。”
他劝得苦口婆心,全然是一个胆小怕事又心怀感恩的普通采参人,绝没有这个身份之外的其他隐情。
江玉飞长叹一声,坚决道:“我一定要把香香带回去!”
塞北的落日,别有一番壮丽。
阿媱坐在屋顶,听酒馆里两拨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做戏,安静欣赏橘红的圆日。
黑虎堂盯上了西方魔教,江玉飞这个黑虎堂主更是亲自出马、参与布局。他的假妹妹“香香”,也必然是位绝色的大美人。就是不知道,那位号称近年来武林中最神秘、最可怕的魔教教主玉罗刹,对此究竟是懵然无知,还是将计就计了。
阿媱微笑。
那就暂作一回黄雀。
32.黑虎白鸽
夕阳一坠,风就冷了。
冷风如刀,吹起茫茫尘沙,扑在方玉香苹果绿色的柔软丝袍上。
布料紧贴肌肤,袒露她苗条而又成熟的躯体,玲珑的起伏也正随着呼吸轻盈颤动……
玉天宝静静凝注她曼妙的胴体,直到那张光滑细致、如冰如玉的面庞泛起动人红晕,才展开臂弯那一领猞猁皮缝制的漂亮斗篷,抬手为她披上。
边城的月夜依旧美丽。
这份美丽在她面前却黯然失色。
玉天宝揽紧那不盈一握的腰肢,细细嗅过她纤颈上的暖香,又去咬她小巧白皙的耳垂。
方玉香很香。
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这是她天生散发的香气,有别于酒香和脂粉香,是一种近似鲜花的芬芳。
玉天宝将人抱得更紧,调笑道:“‘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夜里风这么冷,不如今晚就留下吧?”
“我该走了。”
方玉香也很冷。
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冰山,又天然具备某种诱人攀爬的奇异魔力,跌得头破血流也九死无悔。
此刻,她那双比世间所有珍宝更清澈、明亮的眼睛,正冷冷盯视玉天宝。如果不去看她嫣红羞怯的面靥,冷漠得几乎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玉天宝松开臂膀,脸上的兴味已有些淡了:“我真不明白,所有亲密的事情都可以做,留宿却一定不可以?”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
塞外的夜晚本就寒冷。无论是谁,都不会乐意在缠绵温存之后,马上掀开香软温暖的被窝,送自己的情人离开,再孤零零地躺回去。
方玉香却好像一丁点也不在乎。
“既然你这么不高兴,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再来。”
她冷冷除下肩头的斗篷,孤身走入夜色,轻轻飘飘的苹果绿丝袍在风里荡开靡丽的衣角。
每一个企图攀登冰山的男人,所执著的恰是征服她的过程。一座好的冰山,就该永不使人看到登顶的希望,却又不肯、不愿、不舍得半路滑下去。
方玉香显然很懂得这诀窍。
她走得很快,并且绝不回头。
玉天宝追得更快。
他是个骄纵傲慢的年轻人,有着尚可的智慧、优良的天赋,以及同龄人之中十分难得的武功修为。但作为玉罗刹的儿子、西方魔教的少主,这些当然还远远不够。
玉天宝对此心知肚明,却又不得不在多番尝试仍毫无寸进之后,果断放弃。
他吃不了更多的苦头了。
这也使他骄傲的性格里,无可避免地掺杂了自卑。
方玉香是这座边城之中,唯一知道他身份后,依旧对他不假辞色的女人。玉天宝迫切地想要从这位凛然不可侵犯的冰霜美人身上,验证自己的能力。
除她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方玉香没有看他:“在这座城里,并不是只有你这儿才可以喝酒、赌钱、寻开心。”
玉天宝皱眉:“难道这么多天过去,在你心里,我始终只是一个陪你喝酒赌钱寻开心的人?”
“当然不。”
方玉香的神态忽然柔和下来,“别的人喜欢你,或许是因为你的身份、你的大方。可是我……”
玉天宝的脸上发出了光:“香香,其实你已喜欢上我了,对吗?”
方玉香睁着她疲倦悲伤的美丽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我告诉过你的,我之所以独自到关外来,是因为受了男人的欺骗。他已有了四个老婆,就绝不该……绝不该再来引诱我!这本来已足够令我伤心绝望。可是、可是我的哥哥,却好像心里早就认定,是我恬不知耻地勾引那个男人,故意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情!”
她眼里有了泪光,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冷声道:“我到关外来,只想一个人远远地、干干净净地去死。一个将死的人,是绝不会再去喜欢谁的。”
“可是你还没有死。”
玉天宝重又将她抱住:“你的身体还是火热的,呻吟还是甜蜜的,你还会伏在我的怀里……”
方玉香的脸又开始红了,慌忙捂住他的嘴唇,嘤咛道:“你不要再说了。”
她整个人都已贴进他怀里,软玉温香,别有销魂。
玉天宝却好像有点不知趣,旧话重提:“今夜就不要走了吧?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方玉香斜他一眼,又变成了让人生出冻疮的冰山。
她好像存心要为难他,故意道:“那么,我要你把我娶回家里去,做你的老婆。这样无论你以后回不回来,我的被窝都会永远为你空着、等着,只要你愿意,我们甚至可以一起睡到太阳下山,我也绝不会再走的。”
玉天宝还是在笑,却已松开了手。
方玉香一声冷嗤,道:“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玉天宝叹气:“我送你。”
他已没有另外的话可以对她说,这令他心中忽然感到几分歉疚。
方玉香的住处,是一座租赁来的小小院子。
玉天宝目送她走进去,等那间黑暗的屋子忽然亮起来、又慢慢暗下去,才终于转身离去。
方玉香并没有睡。
她蹬掉了鞋袜,又缓缓除去身上的猞猁斗篷,然后是那件柔软贴身的丝袍,直至一丝|不挂地完全袒露,才风情万种地走向窗边,跳进男人的怀里。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将江玉飞身上的银缎子照出朦胧的微光。
他英俊的面庞上含着笑意,轻柔摩挲掌下的娇嫩肌肤,什么话都没有问。
冰山已融化成春水,温柔伏在他坚实的胸膛里,细细喘息:“你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你就不想问点什么?”
“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得很好。”
江玉飞呼吸平稳,嗓音也不见起伏,好像美人在怀,也丝毫不能挑动他的情欲。
方玉香脸色铁青,如一只轻捷的白羊,自他怀中跳开。
“你难道也不想问一问,我是不是也像刚才那样,坐在玉天宝的怀里,和他——”
“我为何要问?”
“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方玉香眼中已有了泪,更多的却是妒忌和怨毒:“我知道自从你娶了丁香姨那个贱人,心里就再也没有我了。我只恨为什么要将她介绍给你认识,我只恨为什么不早一点杀了她!”
江玉飞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我的意思,莫非你真的不懂?”
他隐在暗夜里,整个人都显得疲乏而寂寞。
“贪新鲜本就是所有人的劣根,在这一点上并不区分男女。我有过很多女人,也不在乎你有过多少男人。我只在乎你这么样做,是不是为了我!”
方玉香怔怔望着他,又重新依偎进他的怀里。
她呢喃道:“我当然是为了你,并且只会为了你。我不惜勾引四个老婆的蓝胡子,又跋山涉水地到这个鬼地方来,为的不正是帮你得到罗刹牌、吞并西方魔教?我能为你做的事情,远比丁香姨那个贱人更多,我也一定会向你证明,比起她,更适合做黑虎堂堂主夫人的人,是我!”
江玉飞似乎笑了笑,温柔抚过她冰冷的肩头。
“那么,你已经像迷倒蓝胡子那样,令玉天宝为你神魂颠倒了吗?”
方玉香咬咬嘴唇:“他虽然确实是个被宠坏的败家子,并且很快染上了赌瘾,但是他对我……他对我很迷恋,可是还不肯娶我。”
娶什么人做西方魔教的未来教主夫人,从来就不是玉天宝能够做主的事情。
江玉飞对此早有预料。
他沉吟片刻,说道:“我告诉蓝胡子,你的醋性实在很大,不肯和那么多女人共享丈夫。他已经决心将四个老婆全部抛弃,只娶你一个。过几天我就带你回中原,之后你设法激玉天宝入关,到蓝胡子的银钩赌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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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罗刹练功不慎、行气出了岔子,正在闭死关。
见之如见教主亲临的罗刹牌,也早早被他交给了自己的儿子。
只要将玉天宝骗入中原,杀人夺牌之后,也还有蓝胡子这个替罪羊。黑虎堂只需静等杀死玉罗刹的最佳时机,就可以凭借罗刹牌全盘接手西方魔教!
江玉飞志得意满、胜券在握,拦腰抱起方玉香,滚入床幔深处。
“你已明白我的好处,肯不肯为我杀掉那个贱人,换我来当你的老婆?”
“当然……”
寒夜黑沉,不见曙色。
有人缓慢敲响更鼓,昏黄的灯笼随风沙摇摆,却没能照见疾掠而过的倩影。
阿媱罩着一件深黑的宽大披风,挟着那个脸色煞白的女人,沿玉天宝离开的方向,幽幽飘入一间空荡的小室。
玉天宝为讨美人欢心,盘下了城中最大的赌坊,近些日子一直住在坊中。为保少主清净,赌坊周围的住宅都已清空,只要不惊动暗中护卫的护法长老“岁寒三友”,这里就是整座边城最安全、监视最弱的地方。
室内没有点灯。
阿媱解开女人的穴道,声如细线:“你都听到了。”
这种透骨打穴的重手法,即使解开,人也会绵软良久。
丁香姨默默流出两行清泪,过了很久才重重点头。
她挽起双袖,露出白皙藕臂上骇人的伤痕,昏暗中瞧不清晰,只能辨出烧伤、咬伤、利刃割伤以及尖针穿刺的痕迹。
在黑虎堂里,她不单是总堂主“飞天玉虎”江玉飞的夫人,专司情报的白鸽堂堂主,更是他的出气筒。
丁香姨咧嘴似是想笑,然而终究没能笑得出来。
方玉香是她的表姐,她一直很感激对方撮合她跟江玉飞。即使江玉飞待她并不好,她心里有怨恨,却始终无法斩断旧情。
因此当她察觉青衣楼的微妙异动时,虽然没有第一时间上报,还是忍不住亲自走了一趟关外。
她早知道江玉飞在外面另外有了女人,也猜到他或许已对她起了杀念。
现在她终于亲眼见到、亲耳听到。
她可以死心了。
西北干燥的风沙,吹干了丁香姨眼眶里的泪水,她严肃而冷静地开口:“我答应效忠青衣楼,效忠你,条件是那对狗男女的项上人头。白鸽堂我带不走,但一个丁香姨,可以抵两个白鸽堂,更可以抵五个青衣第三楼!”
第三楼就是青衣楼的情报组织,也是各个分楼编外人员最多、花销最大的一个。
更是阿媱目前最不满的一个。
她没再看那双凄惨的手臂,而是将视线落在丁香姨纤秀妩媚、温柔如春水的脸庞上。这是她亲手捉住的小沙鼠,妄图跟踪尾随她,却在第一时间被她拎住了后脖颈。
阿媱道:“你知不知道‘铁面龙王’贾乐山是什么人的属下?”
丁香姨骤然瞪大眼睛。
没人会相信,纵横七海三十年的海上霸主、一代枭雄贾乐山,会甘心做谁的下属。像他这么样的人,宁肯死也不会低下高傲的头颅。这个消息即使真被白鸽堂搜集到了,也只会打作谬误。
她的呼吸已开始紊乱,自信即将崩塌。
阿媱又道:“那么你知道南王世子的秘密么?”
“知道!”丁香姨脸上重新有了光彩,一字字道:“他那张和当今天子一模一样的脸,在七月十三的夜晚,毁于一颗毒栗子,生出满面的黑斑!这件事虽然被推到了熊姥姥身上,内里却似乎另有隐情。而熊姥姥其人,本名公孙——”
“可以了。”
阿媱淡淡颔首,道:“欢迎加入青衣楼。”
丁香姨暗松一口浊气。
“作为第三楼的新任楼主,你的任务是尽快肃清楼中风气,不计一切代价刺探天下密报,收拢五羊城新设情报分楼。总瓢把子对同时吞并黑虎堂和西方魔教很感兴趣,你需要……”
33.飞天玉虎
在一个寻常的午后,方玉香选择跟随找上门来的兄长,不告而别。
阵阵驼铃飘过戍楼,塞北的瀚海荒漠就已抛在身后。
方玉香巧笑嫣然,凝视江玉飞的眸光专注而甜腻。
他本就是一个极英俊、极气派的男人,生着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两片冷酷而残忍的薄嘴唇,还有一段不欲人知的辛酸往事。
这样的他,对方玉香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江玉飞道:“你猜蓝胡子会不会来迎接我们?”
方玉香皱眉:“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谈起他,为什么不能多聊聊我们自己?”
江玉飞微笑,洞若观火:“难道你心里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方玉香脸颊一红。
蓝胡子虽然已到中年,却是一个很斯文、很讲究,也很有风度的中年人,并且长得确实很不错。
方玉香眼波流转,向江玉飞脸上看去,痴痴低喃:“可是我心里爱的男人只有你。为了你,我可以眼也不眨地杀死他,甚至杀死我自己。”
沙海吹来的秋风,哗哗摇落枯黄稀疏的榆树叶子。
江玉飞似是没有听见,沉默催赶骆驼。
方玉香忽然一笑,道:“我知道你做的决定,一向不喜欢别人反驳。但我实在好奇,为什么一定要是蓝胡子?他可以做到的事情,有很多人同样可以做到。何况他的老婆李霞,岂非正是你的岳母?”
李霞在嫁给蓝胡子之前,一直是丁香姨的继母。
她们到现在还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江玉飞冷笑:“这或许正因为我不想有个便宜岳父,平白矮上一辈。”
方玉香笑容欢畅,柔声道:“我现在才肯真的相信,你心里完全没有那个贱人,你娶她,只是看重她有用!”
暮云低合,荒丘起伏。
风沙里隐隐透出肃杀之意。
丁香姨倚在道旁榆树下,端详自己新染了玫瑰花汁的漂亮指甲,淡淡接道:“不光有用,还有用得要命。”
骆驼躁动不前,清脆的驼铃乱了节奏。
江玉飞目光如电,没为丁香姨分去半缕心神,双眼紧摄向安静伫立的黑袍人影。
那是一件深黑色的斗篷,松松罩遍全身,只在宽大帽沿下露出一抹雪艳的下颌。她的人就站在那里,却仿佛并生天地、万物化一,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但又无处不在。
这是江玉飞平生遭遇过的最可怕、最危险的敌人。
他全身寒毛已根根倒竖起来。
这是一种被天敌盯上的毛骨悚然,能在瞬间唤醒他心底的恐惧与软弱。
高手对敌,胆怯是最为致命的弱点。
江玉飞喉舌干痹,手足发冷,几乎就要抽出腰间盘绕的软剑,不顾一切地纵身扑杀。
但是不行。
绝对不行!
现在还不是最佳的出手时机。
他还没能从那闲闲站立的身躯上找见破绽,也无法从那难以捕捉的清淡呼吸中,判断出对方的功法气韵。
江玉飞挺直脊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阿媱并未理会他的变化,轻轻移开视线,凝向方玉香。
方玉香和沙曼很像。
这种相似不在她们的容颜上,而是那股冰山般的冷艳,只是沙曼更为破碎,也更为锋利。
方玉香扬声喝问:“你是这贱人找来的帮手?”
她的功夫远远不及江玉飞,完全感知不到那股被天敌死死扼住脖子的紧迫感,还有余力瞪视丁香姨——隔着昏黄尘沙,她仍看得出,这贱人来之前盛装打扮过,脸上的脂粉又轻又匀,是恰到好处的艳色。
丁香姨用她天真无邪的眼睛回视方玉香,笑得妩媚又迷人:“你还不配跟她说话。”
方玉香也笑。
她笑得更甜蜜,更动人,像春风摇动廊下的银铃,清脆又好听。
在这银铃笑声中,方玉香袖中倏忽激射出数十枚暗器,铺天盖地打向丁香姨;丁香姨的指间也突然弹出几点寒芒,同时袭向方玉香各处命脉!
她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亦是天下间最了解彼此的人,拼着玉石俱焚,也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
江玉飞的身形立刻动了。
一动就如离弦之箭!
他看见那墨色的人影有了动作,黑袍流云般回护丁香姨。
他认为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江玉飞双脚在驼峰上重重一蹬,却不是发动攻击,而是鹰隼般朝关外急急飞掠。那里是西方魔教的地盘,他料定对方特意选在入关后动手,必定是对魔教心存忌惮。
两害相权,他宁肯去和玉罗刹周旋!
为免被快速追上,他甚至在这瞬息之间分神向方玉香猛地踹去一脚,用她的身体为自己争取片刻阻隔。
方玉香像一只刮破大洞的美人风筝,匆匆跌伏地上,坠在丁香姨脚边。她木愣愣偏头回望,暗器打中的伤口缓缓渗出猩红,两片樱唇也被呕出的内脏血液浸润得愈加美艳。
丁香姨轻轻一笑,语气悲凉:“你好像很惊讶,你完全想不到?”
方玉香呛咳几声,咽下喉头的血沫,冷冷开口:“你这个贱人……懂什么……”
丁香姨点点头,自袖中抽出一柄薄刀。
“表姐,你知道的,我的胆子一向很小,杀人的时候从来不敢睁开眼睛。但是这一次,我一定要睁着眼睛送你上路,你也一直看着我,好吗?”
方玉香冷嗤一声,死死闭上双目。
她好像已决心死也不让她称心如愿。
丁香姨叹息一声,道:“有件事我本来并不想告诉你。你猜江玉飞为什么那么想杀我,又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蓝胡子?让我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他太多秘密,更因为我霸占住了堂主夫人的位子——听到这里,你心里是不是已开始窃喜?你以为他是急着要娶你?”
方玉香不为所动:“当然是我!”
丁香姨温柔垂眸,像是在看一个天真的蠢货:“是蓝胡子的大姨太,我们的另一个童年玩伴,陈静静。”
方玉香蓦然张开双睫,眼底迸发出不可置信的怨毒和忌恨。
“你休想骗我,他怎么可能会爱上那个婊——”
美丽的头颅,滚落沙土。
丁香姨对上她死不瞑目的眼睛,喃喃自语:“原来睁着眼睛也没什么可怕的。”
尘沙飞扬。
狂风急急呼啸。
比风更急的是江玉飞。
戍楼在望,只需蹿过那道城门,即可逃出生天!
江玉飞提气纵身,将体内每一分的潜力都发挥到极致。风沙迎面刮来,他眼底已忽然有了热泪,那是对生命的感激。
也是在这忽然之间,风声起了变化。
两根子午透骨钉,骤雨般落在江玉飞鞋尖,贴着他那双粉底官靴的边沿,兀自震颤嗡鸣。
江玉飞脸色铁青。
倘若他的轻功更快上一分,插中的就该是他的脚面、甚至是膝盖。
这是方玉香的暗器。那衣袍猎猎的敌人,不知何时已安静等候在城墙下的土丘上,以逸待劳。
江玉飞眼眶里的薄泪,在这一瞬间凝结成冰。
他抽出了剑。
剑风嘶嘶,是柄毒蛇般的软剑,明亮如白虹。
他的手居然很稳,心也静了下来,溃逃的自信重新充盈他的身体,整个人的气势发生翻天覆地地改变,俨然一头肋生双翼的飞天猛虎。
“拔你的剑!”
话音未落,剑光已起。
寒芒颤动,起手就是武当剑法中的三式妙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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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沙落雁、佩剑携琴、手挥五弦。剑势柔韧辛辣,毒龙般闪电刺出。
江玉飞四岁学剑,由父亲钟无骨亲授武当剑法,这是他练得最纯熟、也最有把握的三招。
他对敌总要抢占先机,以猛虎下山的勇猛威势,击溃对手的信心!
阿媱既没有拔剑,更没有拔刀。
大袖当风,她也好像春天的柳絮,在毒辣剑锋中纤盈浮荡。
这身法虽然飘逸曼妙,看起来却并不算太快,也绝非难以捉摸。然而剑尖吞吐,每每必要差上几寸,与她失之交臂。
汗水滑落眼睫,江玉飞攻势不变,却遽然紧闭双目。
敛息内视、心神合一。
他听见无数沙砾在风里摩擦的声音,感知到剑柄亲手缠裹的细棉正在竭力吸取汗液,一片片蜷缩枯萎的榆树叶子被秋风簌簌送往远方……
天地万籁之中,另有一道陌生的微响。
是心跳。
很静、很定,悄然如山间绽放的春蕾,寂然如林梢烘干的朝露,有色无相、有踪无迹。
然而他毕竟已捕捉到了它!
一声剑啸,江玉飞手腕疾翻,平平一剑削出!
这是脱胎于武当两仪剑法最凌厉那招“太极初生”,又兼蓄巴山剑派镇山剑法“回风舞柳”、点苍秘传“流云剑法”之清绝空灵的一剑,属于“飞天玉虎”江玉飞的一剑。
这一剑毫无精妙变化,唯一的特点就是快!绝对的快!
剑气破空,声如霹雳。
剑光映亮阿媱的眼睛,她安静凝视江玉飞。
现在这个人看起来,总算有了丁点值得小老头称赞的地方。她也已明白,为什么江玉飞比霍休更年轻、黑虎堂比青衣楼实力更强,小老头却从未考虑过吸纳江玉飞上岛。
他当然不是嫌江玉飞武功差。
在小老头眼中,普天之下功夫不差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江玉飞最大的问题,是太怕死。
遇到没有胜算的强敌,他下意识做出的选择,永远是不战而逃。只有逼入插翅难飞的绝境,他的所有勇气和潜力,才有可能真正爆发。
阿媱终于伸出手。
纤手如兰花,随风轻轻一拂。
江玉飞臂肘顷刻一垂,毒蛇软剑脱手而出,穿破一片飘飞的榆叶,深深扎入黄沙。
“如意兰花手”分筋错脉,阴劲狠毒无比。他虽辩认不出,却也知道这条右臂看似还完整保存,其实已永远废了,英俊面庞骤失血色,满心痛苦不堪。
真正的痛苦还未降临。
阿媱出手如电,依次拂过他左肘、双髌,又并指如刀,将一缕劲风刺入他下腹丹田。
“不、不——”
江玉飞目眦欲裂,却只能徒然地瞪圆双眼,任由那缕炙热如烈火的霸道真气肆虐气海丹田,扭曲蠕动如蛆虫。
完了,全都完了……
他的四肢、武功,全都被废!从此沦为一条阴沟死狗!
所有的野心与霸业,全都成了梦幻泡影!
江玉飞以头抢地,状若癫狂,再也不见“飞天玉虎”的昂藏雄峙、“银鹞子”的潇洒风流。
丁香姨缓慢走近,垂着头,用一双纤秀柔美的手,把玩她那口刚饮过血的薄刀。
“我知道你还没有疯,更没想死。”
丁香姨敏锐盯视他蓬乱发丝间暗暗窥来的眸光,仿佛世间最好的妻子,体贴道:“你的手脚虽然废了,但牙齿俱在。如果诚心想死,现在就可以咬舌自尽了。夫妻一场,有我为你求情,东家不会见怪的。”
江玉飞忽然粗嘎一笑,带着满身污血和沙土,竭力坐起上身。
他满怀恶意,嗓音黏腻如毒蛇的涎:“你猜倘若我用黑虎堂换你一条贱命,你的新东家肯不肯做这个买卖?”
34.西方之玉
黑虎堂下,设有白鸽、黄犬、灰狼三堂。
白鸽堂专司情报,黄犬堂追踪觅迹,灰狼堂则负责完成最后的搏杀。
江玉飞肯下重金,三堂自然人才济济,也顺带收服了不少忠心拥趸。他将此视作筹码,认为自己尚有谈判的资格。
阿媱淡淡吩咐:“给他醒醒脑子。”
总瓢把子言出法随、令行禁止。丁香姨利落出刀,将他双手齐腕斩落。
血流如注,江玉飞在剧痛中猛烈颤抖,倒在沙土里翻滚哀嚎。
但他仍旧没有选择自尽。
丁香姨叹了口气,柔声道:“不要将自己想得太过重要。你那个小白脸书童,身形岂非就与你差不太多?你或许还不知道,他非但能娴熟模仿你的字迹,心里更一直都很喜欢我,知道我出关来找你,就帮我‘取’了财库三十万两黄金。”
江玉飞大声道:“这不可能!”
声音越大,心底的恐惧就越深。
他望着丁香姨脸上得意的表情,浑身止不住颤栗起来。
丁香姨微笑:“你还不明白吗?那些心腹亲信,东家一个活口也不会留。至于剩下的人,谁给的金子都是金子,把命卖给谁不是卖?”
江玉飞面如土色,忍不住问道:“那……我为什么还能活着?”
丁香姨笑容不变:“东家要见你在西方魔教的内应。”
罗刹牌是一块不亚于和氏璧的千年古玉,正面雕刻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反面总刻诸天神魔,以及一部一千多字的梵经。
这块玉牌是西方魔教至宝,更是继任教主的信物。
这是教主玉罗刹早在创教之初,就已立下的天魔玉律,却一直是仅限高层之间暗知的隐秘。江玉飞目标明确,直指罗刹牌,显然西方魔教内部早有人和他暗通款曲,且地位不低。
阿媱手里已有一位堂主夫人、一个可供操纵的堂主书童,黑虎堂被青衣楼兼并,只是时间问题。
她的目光落在西方魔教。
西方魔教统摄关外,已隐隐有向关内扩张渗透的势头。教主玉罗刹更是一位神秘可怕、高深莫测的枭雄人物。
这趟出关恰逢其会,自然不能宝山空回。
江玉飞的计划很好,现在就是她的计划了。
风卷荒草,夜色沉沉。
阿媱顺利见到了西方魔教的叛徒,“岁寒三友”之一、护法长老寒梅。
寒梅自暗淡星光下走来,两侧太阳穴高凸如肉瘤,双目亮得惊人,足见内功之深。
一株老榆树矗立夜幕,寒梅在树下停步,望见那一袭随风展动的黑袍,脸色严肃而冷漠:“你不是飞天玉虎。”
阿媱道:“你只跟飞天玉虎合作?”
寒梅静静端详,双目精光闪烁。
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拔剑,全赖他有一双懂得分辨对手深浅的利眼,也是这双眼睛让他平安活成老怪物。
“当然不是。”
寒梅干瘦的脸上忽然有了笑意,说道:“联络的暗号只有我和飞天玉虎知道,来的人却是你。这已足够证明你是个比他更强、更好的合作对象。给的自然也比他更多?”
“恰恰相反。”阿媱淡淡道:“我比他更贪婪吝啬。”
寒梅脸色微变:“飞天玉虎愿意让我当教主,黑虎堂主关内,我主关外。你呢?”
阿媱很干脆:“你不配。”
寒梅眼中已有了怒意。
他本不是一个甘心受气的人——通常越有本事的人,就越受不得气。
但他仍克制着没有拔剑。他居然咽下了这口气。
因为给他气受的人,明显本事比他更大!
阿媱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想了想,问道:“你认为玉天宝是个怎样的人?”
寒梅面露讥诮:“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没有半分肖似他的父亲,平庸到常常令人怀疑,他是否真是玉罗刹亲生的儿子。”
他们当然清楚,世上绝没有女人敢背叛玉罗刹、生下不属于他的野种。但也正是这个难以服众的少主,越加激发寒梅反叛夺位的野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阿媱眸光闪动,却什么都没再说,而是道:“孤松、枯竹也和你同样态度?”
寒梅摇头,脸上的情绪忽然变得复杂难明,冷笑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是教主最忠心的狗。”
夜更深了,怪鸱在树梢凄厉鸣叫,阴森如驾鬼车。
阿媱微微一笑,遥望远处的沙丘。
“我看未必。”
……
小室昏暗。丁香姨托腮坐在桌边,脸上疲色很重,一双妙目却亮如烛火。
她望着痛苦蠕动的江玉飞,心底是从未有过的畅意。
江玉飞想死。
他在痛意中醒来又晕去,就算想要咬舌自尽,空荡荡的口腔里也已找不出半颗牙齿。
“我劝过你的,夫妻一场,你最好还是自尽。可惜你从来不肯听我的话。”
江玉飞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难以承受的巨大痛苦中,含恨向她投去乞求的目光。他乞求丁香姨杀了他,彻底了结这无尽无止的疼痛。
他已被这痛苦逼得崩溃癫狂,由贪生变得渴死!
这就是如意兰花手的阴毒之处。
伤势发作,除了将中过招的双肘、双膝齐齐砍断,就只剩下死亡这唯一一条道路。
丁香姨满目怜惜,温柔吐出恶魔般的低语:“你好像已忘了,是我亲手敲碎了你每一颗牙,每一颗。”
江玉飞已听不见了。
他再一次疼晕过去。
阿媱就在这时进来,深黑衣袍轻盈掠过江玉飞汗出如浆的躯体,在小桌前安坐。
丁香姨站起身:“东家。”
阿媱道:“我需要一些证明玉天宝并非玉罗刹亲子的伪证。”
丁香姨点头:“东家要用来骗谁,什么时候要?”
“玉天宝,明天傍晚。”
丁香姨唇色蓦地一白。
无论拿什么样的事情,去欺骗玉天宝那个被宠坏的草包,对于她都绝对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身世却除外。
在丁香姨所掌握的情报里,也仅仅是明确知晓,神秘难测的玉罗刹确信是个男人。什么人为他生下玉天宝,又曾经和哪些玉罗刹之外的男人纠缠过,她全都一无所知。
一份连亲生母亲的身份都说不出来的证据,又怎能欺骗到她的儿子?
但丁香姨还是只能点头:“属下明白!”
她立刻行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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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很快。
日落更快。
丁香姨仿佛远古时候逐日的夸父,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将精心做好的假证据交到阿媱面前。
她的思路很直接:要否认一个孩子的出身,无法从他的母亲身上做文章时,自然就只剩下父亲。
玉罗刹那样的男人,绝无可能错认自己的孩子,更绝无可能被人偷换孩子。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就只能是由玉罗刹自己亲手策划。
丁香姨做过飞天玉虎的妻子,对于这类男人的心思,自认还能揣摩几分。
她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为了保护,也是为了培养!一个有儿子的枭雄,绝不肯自己辛苦拼搏的大业,传到一个废物手里,他一定会用心培养他的儿子,鞭策他成材。玉天宝完全不符合这个预期,但他依旧自由,没有受到半分干预。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比起相信父亲无条件的爱,以他的个性,更能接受的反而是这份假证。”
丁香姨甚至做出了一条完整的策划路线。
从带走真少主的人是谁、去到了哪里,到假少主的身世来源,没有偷懒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被玉天宝质疑的线索。
阿媱颔首:“很好。”
丁香姨如闻仙乐,狠狠松了口气。
残阳如血,只剩下细细一线,眨眼间坠入云海。
每天这个时候,寒梅就会和枯竹交接,直到破晓时孤松过来。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极大的食盒,里面放着绝对美味又安全的酒菜,是少主玉天宝的晚膳。
“我不吃!”
玉天宝仰面躺在一张极大的赌桌上,轻轻抛着骰子,正为相思而消瘦憔悴。
西方魔教耳目众多,方玉香悄悄跟随兄长离开,他事先就已得到消息。
玉天宝认定方玉香的心结是他们婚事。
只是他确实不能、也不太想娶她。
方玉香是个完美的情人,却不适合做他的妻子。只希望分离能令她清醒过来,然后回到他的身边。
玉天宝怔怔出了会神,忽然又有了食欲。
他正想吩咐寒梅将食物重新呈上来,一撇头就望见这个瘦削而冷峭的老人正直直盯着他,仿佛一只随时准备扑咬猎物咽喉的野兽。
玉天宝不动声色:“梅长老,我有些饿了。”
寒梅淡淡一笑,拎着食盒一动不动,“有种人是永远不会饿的,少主应当知道?”
玉天宝也笑,笑容已十分勉强。
“看来你的确知道。”寒梅的笑脸忽然变得狰狞可怖,轻轻地道:“是死人,少主。”
玉天宝捏紧骰子,“我一定要死?”
“目前看来是的,少主。”
玉罗刹的儿子死了。
这是仅次于玉罗刹本人死亡的不幸消息。
消息传回总坛,正在闭死关的教主也不得不出现人前。
他孑然立在棺木前,如同一条虚淡的鬼影,如雾亦如幻。
“是谁害死了他?”
没有人开口。
九天十地,诸神之子,遇难遭劫,神魔俱泣。
他们能做的唯有流泪。
只有一个人缓缓走了出来,脚下明明没有半点声响,跫音却仿佛天外的惊雷,在每一个人的耳边轻轻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