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侯府千金出嫁以后》
1. 第 1 章
一声春雷划破天际,万物复苏,龙蛇起蛰。
定平侯府内婢子奴仆有条不紊地从耳房走出,熄灯的、浇花的、洒扫的,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一个穿雪青色襦裙的少女提着食盒从厨房走出来,她头梳双螺髻,迈着莲步穿过内廊。忽然旁边一阵咳嗽声,两个小婢子从旁边的灌木丛里面钻了出来,斜着擦过这少女的肩膀,“噔噔噔”地跑下石阶去。
“鬼追你们呢,在这乱跑!”少女张嘴就骂。
两个小婢子回头,嘴里一路笑嚷:“桑凝姐姐你莫生气,清殊姐姐被罚着丢了半条命,这院子里你就是头筹,芝麻大的事你再这样怄气,少不得哪天也舍了命,划不着的。”
桑凝脸气得铁青,冷笑一声:“从前你们敢与我这样讲话?眼看着少夫人做了主一个个都成墙头草,记住了,再怎么都是奴才,个个一副贱相!”
跑出去几十米的小婢子顿住脚,其中一个回头道:“你不是奴才吗?你以为你是主子?”
不等桑凝追上去骂,那俩小婢子嬉笑着跑远了。
桑凝站在原地喘了好一会儿气,才一扭身走进长廊去了。
长廊那边的东南角是一处小院,厢房中一个婢子穿着的姑娘拿着合欢铜镜,细细望里面人的样貌。
镜中人要比她原本的样子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也比原来的她长得要美,特别是右边稍挑起的桃花眼尾缀着一颗红痣,好像说着数不清的风流情志。
窗外人的声音传进来,管事的吩咐小厮说,将新进的木料拉进来;嬷嬷又与婢子说,要将那些细柴都收拾利索一起入库。
外面人热热闹闹的忙活,这少女环视这间屋子,比起国公府原来的堂屋厢房简陋得多,木床旁放置一个衣架和只木箱,贴了窗花的木格窗子下面是一方很简单的妆台。
这里是定平侯府的婢子住所,她现在的名字是清殊。
半刻前她还是雪云秾,安国公小公爷萧际的妾室,商贾雪家的独生女儿。她父母亲人远上丝绸之路消失在了帕米尔高原,留她一个在世上成了一介孤女。
父母遇难之前她已经与安国公小公爷定了情,以她的家世是不可能入府为正妻的,当时两个人难舍难分了一阵,准备正式一刀两断的时候雪家出了事,小公爷成了她最后的依靠,名分之类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她随即入了国公府成了侍妾。
雪家是踏实经营的人家,雪云秾也是体面的姑娘,随她入府的还有雪家留下的丰厚家产,所以从钱财上来说她并非低人一等,国公府也无人给她脸色看,更可喜的是入府不久就怀了身孕,只待产下幼子就可以展开新的人生了。
她闭了闭眼睛。
婢子宝笙喜庆的圆脸犹在眼前,经常藏在自己床下的小狸猫“阿狸”的叫声也刚从耳边消散,还有自己让宝笙将父亲从靺鞨带回来的山君(东北虎)牙放回皮布袋,还有宝笙用长长的羽毛掸子掸去【羡金屋】匾额上的细小灰尘……
床铺上的玻璃枕;
孔雀翎挥出流光溢彩;
地龙里银炭发出爆裂声;
煎了木槿叶和桃枝的水热气;
她刚浣洗好的头发,那搁在黄花梨木桌上的白瓷小碗;
白色碗壁上疏疏落落的黄、青、明亮的虾子红。
还有,他离开时转头看她,说明日就回;
钟声震颤未歇,便见城头月影如刀,冷冷地刻入地表;
她端起碗,喝下了那碗甜汤……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是怎么到了这位婢子身体里的,不过雪云秾的心情大起大落,她死在了六年前又重生在了六年后。
钻心的疼痛还是片刻之前,再睁眼一切都已经变了。实在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左右不过是很剧烈的东西要了她和她孩子两条命。
再仔细打量这房间,只见妆台上放着个木碗,里面有丁香、藿香的细碎,另有一方棉布,还有块指尖大的动物油脂,旁边再放着些红色的朱砂。
想来是制作口脂所用。
房间小,简朴却干净,枕头下还有一张画了小兔子的画。原主的记忆也铺天盖地的涌进脑海,正在思量时,竹篾门帘猛地被人一把掀起来了。
世子娘子身边唤作琥珀的婢子,穿着花青色小袄,一张窄脸出现在门外,朝着这边睨了一眼:“命还挺硬。”
.
雪云秾望着来人的脸,认出这女子是世子娘子身边的婢子唤作“琥珀”的,随之原主昨日发生的事情浮现在眼前。
昨日天快黑的时候,原主正发着热睡在床铺上昏昏沉沉,脑袋后面疼的厉害,眼前所有东西纷乱旋转着像是要一头扎进股漩涡里一样。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不知天光几许的时候,世子娘子的贴身婢子琥珀闯进门来。
“清殊妹子,世子娘子娘家送来一盏宝贝,人手不够你与我同去搬它进屋。”
琥珀生得一张窄脸,面目和智慧都很庸常,属于扔进人堆里便看不见的那种人,她自幼就跟在世子娘子的身边,两人站在一处,更凸显出世家主子的月明珠彩,琼英腻云。
这是琥珀这种婢子的第一样好处,另有一样是这种婢子忠心不二,完全与主子同声同气,且在主子为难的时候能够很有眼力见地往前一步,将主子内心不堪的想法说出来,代其发声,这样不仅获得主子欢心,有时候看上去竟像是在为主子指点一二了。
琥珀坐在了原主身边,原主挣扎着睁开眼,略直起身子俯了俯道:“琥珀姐姐,今日妹妹身子实在不适,您再找别人罢!”
“哪还有人可找?”琥珀的语气甜得要滴出蜜来:“所有人都去准备明日惊蛰的事宜,全府上下竟腾不出一个闲人来了!如今这院子里就剩你,你又是世子的知心人,你瞧外面天气一会儿就要落雨,作为内院的婢子,总不能眼瞅着世子娘子娘家的东西放在院外淋雨置之不理吧?再说若让世子母家知道这偌大的内院中竟没个帮把手的人,岂不是让世子娘子脸上无光,丢尽世子的脸面?”
这话说的让人无法立即反驳,原主刚想开口,琥珀又继续抢话道:“清殊妹子,如今正用人之际,你能顶上,合了世子娘子的心意,世子娘子以后定会偏疼你些。”
高门大户的婢子们,说到底是还要在主母娘子手下做人,既然琥珀开了口原主也不好断然拒绝得罪主母,于是咬着牙撑起身子下了床:“那我就去吧!”
琥珀喜上眉梢:“清殊妹子愿意顾全世子和世子娘子名声,怪不得世子疼爱你的紧。”
虽然琥珀与原主不亲密,但这话说得很在心坎上,连着发热也觉得好了些,二人一起往主子院子去。
这耳房就在主院旁边,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没几步便看到了院子中放置个极大的物件,从云后面跃出的太阳一照,这物件顿时五彩斑斓,夺目非常。
琥珀赞叹一声:“这是从登州道运来的东海玉珊瑚,极珍贵的宝贝,世子娘子都还没有摸,让你先摸到了。”
原主望着面前的一片璀璨十分震撼,她回头望向一步之外的琥珀:“咱们要搬动的是它?”
琥珀点头:“自然是它。这样珍贵的东西不能让外面的粗笨男人触碰,你放心,不让你一个人搬,我会与你一起的。”
“可是……”
“清殊妹子。”琥珀长叹了口气:“这玉珊瑚的寓意是一双两好,举案齐眉,这院子中说实话除了世子娘子,也只有你有资格摸,世子娘子什么意思你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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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吧?”
听到这话原主的嘴角不自觉地一顿,刚才的心思全都乱了。这院中奴仆无人不知她们二人的心思,如今世子娘子的贴身婢子这样说就有些暗示的意思了。如果主母愿意容她,她也一定是尽力伺候,让主母高兴的。
琥珀甜甜蜜蜜地道:“我不能说得太透,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我是世子娘子的陪嫁,是娘子的贴心人,我与世子没什么情谊的。从今往后世子身边的贴心人,娘子想要你做头一个。”
头晕脑胀的婢子登时被这甜饼胡乱塞喂了个饱,仿佛眼前的玉珊瑚真的是为了她而矗立在那儿,闪烁的光芒也都是她的未来荣光。
她努力振作了精神,极力地克制忍耐着头疼。走上前与琥珀一起搬起玉珊瑚。
玉珊瑚很重,原主手腕酸痛心里却喜滋滋的,就在往门内迈进去的时候,琥珀很自然松开了双手。
“当!”地一声,帘外习习的风从竹篾的间隙里吹进来,将原主发热的脑子吹醒了。
身边响起来琥珀嚎啕大喊:“老天爷呀,你看你干了什么事!”
从四周跃出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将原主登时摁倒,原主明白她这是着了道。
跌碎了一牙的玉珊瑚,印出被按在地上的她苍白的脸。
于是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罪责是原主一人的,世子娘子命人将她抽了一顿,又剥了她外衣,罚她在寒凉的廊下跪到第二天天亮,谁也不许看望帮助。
半夜下了雨,额头烫得犹如炭火,后来她滚烫的全身变得冰凉。
黎明前的夜幕那样黑,没有一颗星星。
天蒙蒙亮的时候被抬回耳房的,人已经没了。
等再睁开眼睛,清殊这盏美人灯,已经换了魂魄芯子。
雪云秾,也就是现在的清殊抬起眼——太阳光照进来她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抿了抿嘴,眼睛里比刚才的时候多了些活气。
你我都是被人所害,我既借了你的身子活下来,那么连带着你的仇,我也一起报了吧!
这时竹篾门帘再次被人掀开,桑凝满怀心事的走了进来。
桑凝与清殊一样都是定平侯世子谢骋的贴身奴婢,她生了张鹅蛋脸,一双丹凤眼清冷又迷人,乌黑头发樱桃样的唇,是个美人。
她看了一眼琥珀有些意外,不与她理睬,几步走上前坐在清殊的床边,观察着清殊的样子。昨日世子娘子下了罚,正在发烧的清殊冷风雨里跪一晚上,抬回来人已经凉透了。
今日缓了过来,可是看上去却有些不太一样。
不过现在不是细想这个的时候,对方已经打上门来了。
桑凝将漆绘食盒放下,从里面拿出一包纸包的红糖,温声道:“这是我去年制好留下的,你喝了身子热一点。”
说着又一样样拿出些小盘子小碗,“我去厨房要了你喜欢的八珍糕,你也晓得,今日是惊蛰,整个府里面忙活着呢,所以别人抽不出空来看你。这不厨房的锦娘偷偷给食盒里装了一碗羊肉汤,对你关心着呢!”
然后抬眼看琥珀:“你来做什么!”
琥珀有意跟清殊为难,因一次没有将清殊整治死,早上不免被主子责怪,于是将这笔账又记在清殊头上。
这婢子完全撕开了面具,一副憎恶的神情打量着二人,一字一句道:“我来瞧瞧这人死没死。真不明白老天爷是怎么回事,居然留着狐狸精一条命,活活地在这儿与我们这样的正经女子怄气。”
“你说谁不正经!”桑凝见识了世子娘子的狠辣,面对琥珀她心里是怯的,眼前穿青色襦裙的琥珀就好像条蛇,正对着她们吐信子。
不过桑凝并没有退让,同是这府里的一等婢子,此时若是退让便是退让一辈子。
2. 第 2 章
琥珀叉着蛮腰:“说的就是你俩!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骂你们浪荡,现在跟我这儿装什么装!”
眼睛瞪着桑凝接连冷笑,笑出许多看不起,“刚才你在厨房与邹婆子吵架的泼辣劲儿呢?怕不是被整治了一番,不敢在我这里放肆了吧!”
桑凝听到这话登时脸就白了,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容易灰心,野心也比一般人要大一些。桑凝和从前的清殊这样的女孩子,出身不高却在煊赫门第里面做婢子,见过爹娘破屋瓦中没见过的东西,吃过下九流街巷里没吃过的吃食,心自然也随之要往上走,有了新追求。
这定平侯府与其他贵门相比不那么富裕,田庄铺面也被败掉了一大半,不过相较于穷苦泥腿子人家,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主人家做婢子的只要尽心,总能积下一点私房。虽然命运是最捉摸不定的东西,不过有了银钱在手心里就不慌,加上她聪明伶俐,有眼力界儿,长得又清秀标志,很得定平侯府世子谢骋的喜欢,这么些年下来身上带了些傲气。
这傲气昨日被世子娘子的手段浇了个透心凉。
作为谢骋的贴身婢子她和桑凝两个人从前是很得脸的,不过自从半年前世子夫人白氏娘子进了门,长相出色从优势变成了罪过,觊觎世子更加大逆不道,无论她们干什么在白氏娘子眼里都是对自己的故意触怒,两个人那个惨啊,被整治磋磨个没完。
谢骋并没有护着她们,很快从前那些看上去与她们很好的奴仆们认准了白家娘子才是这阚壁堂的主,于是纷纷变了脸,变着花样的一起欺负起来,折腾得她们连皮都脱了好几层。
清殊拍了拍桑凝的手臂,只柔声问:“那邹婆子说了什么?”
提起这事桑凝就气涌起来!刚才厨房里邹婆子连同那一众老老少少的嘴,将清殊和她辱骂得那叫个难听。也不知道都是女人,为了什么怎么就不肯放过她们,桑凝自问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怎么就要受这种侮辱。
污言秽语从那婆子嘴里吐出来猛的冲进桑凝耳朵,将当时刚到厨房门口的桑凝给骂愣了。
桑凝不是白白忍气受辱的软包子,抬起一脚就踹翻了地上的水盆,盆里的大青鱼跌出来在地上胡乱翻滚。
邹婆子本来正在做惊蛰炒豆,盐水浸泡过的黄豆“噼啪”乱响,邹婆子扔下锅铲,大骂着撸起袖子就与桑凝打作了一团,最后到底是让旁边人拉开了。
两个人隔空大骂大闹了好一阵子才结束。
想来是闹得动静大,刚好让琥珀看见。说起来这事没什么可隐瞒的,只是担心说了又再刺激到清殊,于是桑凝打着哈哈敷衍过去:“不外乎是那些老话,说你我是当世的狐狸精,天生祸水之类,总之狗嘴里吐不出什么好饼来,我也就没听得太真切。”
清殊嗯了一声,又问:“那邹婆子打了你,可打疼了?”
桑凝摇了摇头,悄悄拉了拉腰间的裙繻,邹婆子刚才扑上来咬了她一口,也不知道怎么人忽然就变野狗,连抓带咬的,现在还疼。她强按住自己的唇角忍住委屈,“没,她哪有我厉害,我把她打得满地跑。”
“说谎话不带打草稿,怪不得这么会勾男人,要不是别人拦着,邹婆子几个人把你衣服头发都给你扯干净,让你没脸再活着,不跳井都不行。”
清殊转过脸,第一次看向琥珀:“你知道的这么详细,莫不是你指使的?”
琥珀一愣,这事还真与她无关,可不知怎么的莫名有些慌:“我指使什么?你别血口喷人!”
清楚冷冷笑了:“那你一双眼睛,什么时候见着我们勾男人了?我们勾了哪个男人?勾你的男人了吗你这么清楚?你不也是血口喷人?”
深宅大院里边儿是非多,出色的人容易招人嫉恨,特别是众人中长得好看性格又不那么圆滑的很容易就成了话题中央。羡慕的、嫉妒的、不忿的,从主子到奴才比比皆是。
有些人被排挤选择默默忍受,等几年容颜老去了泯然众人,大多数则选择想方设法爬上主子的床,改变出身命运,有些爬了上去改变了,有些却被玩完扔进了水井里。
这是男人好色,同僚挤压的恶劣环境下,没有一技之长的女子不得已为自己想的活路。能不能活,全看运气。
但原主的记忆里只对谢骋一人用心,二人也从未逾矩,根本没有这些龌龊人说的如此,想来是世子娘子要打杀,其余人就更糟践起来,毁掉一个姑娘最恶毒的办法就是造黄谣,肮脏的人想肮脏的事,传出这些污言秽语想要占尽便宜,万一逼死她俩正好遂了主子心愿。
雪云秾向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今她魂穿过来年轻了几岁,也是绝不允许自己这么白白受辱的。
琥珀气得浑身发抖:“什么男人,我哪里有男人,你这轻骨头浪狐狸,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清殊挑起眉看她,一双眼睛看不见波澜,“人活在世上,能你好我好是最好的,若不能好,也最起码两相不耽搁,但总有那猖狂的仗着主人权势想将别人彻底踩死,殊不知哪天碰上更有权势之人的时候被别人一脚踩扁,就算央求哭叫也都是不成的。”
“据我所知狐狸精从未低眉顺眼受人诓骗,倒是经常听闻疯狗到处咬人,看那疯狗咬人的时候得意,闹得家宅不平,早晚让人一棍子了结。打死的时候可别怨,本就是当狗的该死。”
她一直就是这样的性子,思维活泛又情绪稳定。不似很多人还没吵起来自己就先哭了,落了下风。
她阿娘跟她说过,不要轻易动气,要让对方动气,才能看到破绽。
果然琥珀脸上热辣辣的,一张嘴呼呼喘着粗气,吹胡子瞪眼斗鸡似的,看样子被骂做狗是很不情愿了,不过琥珀到底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婢子,硬生生按捺下了一时的口舌之争。
不气不气,跟个贱人气什么。贱人迟早要收拾掉的,定不能生气。
琥珀忍住气,扬起眉毛:“别说些劳什子废话,你可把我害苦了!摔坏了东西害得我跟着你一起被世子娘子责骂。”
真是恶人先告状,不要脸的人欺负别人的时候最习惯找些强词夺理的理由,也都是为了再恶心受害者一回罢了。
清殊挑起眉,露出眸子中的冷凝来:“怎么?姐姐也身着薄衣在雨夜里跪了一晚上?”
琥珀没有回答,扯开话题看着食盒撇了下嘴:“现在不是进饭的时辰,你竟躲在屋里吃东西,真是老鼠一般的人,坏了规矩。再说你摔坏了世子娘子的心爱之物,你还有心情在这里进饭!”
清殊哂笑出声:“东西是谁摔的,怎么摔的,有人心知肚明。难不成那人的心肺早让野狗叼了去,换成个狗肺进去所以才在这学狗汪汪乱喊。”
琥珀终于忍不住了,鼻子一歪,上前两步冲过来一把打翻盛红枣的小盅:
“死丫头一句一句的没完了!”
拉扯清殊的袖子,“什么东西当个宝贝一样在这里吃,你给我下来!”
“你要干什么!”桑凝起身护在清殊身前。
看着桑凝挡在自己前面的身影,她登时想起宝笙来。
琥珀骂出声:“我你给我闪开!她害得我挨骂,我这就教训教训她!”
桑凝并没有闪开,只是挡在前面软声道:“咱们都是为人奴婢的,深知其中不易,清殊那样子跪了一晚上已经丢了半条命,也算受了惩罚,主子们都没有再说什么,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这话登时激着了琥珀,她一时又恨又恼,自她随大姑娘进了这定平侯府就从没有一天睡得安稳的,见着了清殊桑凝,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活法!
长得妖精一样,被世子又纵得像半个主子,说法做事任性而为,不用日日胆战心惊地看人脸色,活得竟然比她这个姑娘身边的大婢子得意快活得多。
凭什么呢,就凭长得一张好脸面吗?还是凭命好,自幼卖进了环境轻松,主子疼惜的院中享受,而不是那个主子们放浪形骸,仆从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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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自危,抑郁压抑的白氏大族?
琥珀越想越不是滋味,看着好看得像是一只花魇的桑凝,登时就红了眼:“谁跟你们一样?两个仗着皮相勾引男人的浪货,也配跟我说话!”
上去一把推搡开桑凝,扬起巴掌就是“啪”地一下,将桑凝打蒙了。
本被桑凝护在身后的清殊豁然跃起,一把攥住了琥珀手腕,一拳上去,直砸到琥珀的鼻梁,登时琥珀“哎呦”一声,鼻血狂流。
琥珀呆了,桑凝也呆了,平日里清殊看着厉害实际上从没有打过人,今日这架打得是又重又好,当即就为她报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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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打架也讲究方式方法,清殊还手后占住先机,攥住对方的手不放,等于夺了她的武器,这琥珀是个花样子,在原来白府里教训婢仆从未有人敢还手,所以打架功夫并不高明。
如今被清殊抓住,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的手腕子钳断一般。
清殊大骂:“混账东西!我们这就去管事嬷嬷那里评评理!”
琥珀从未在一个活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神,就好像要活吃人一样,想来是昨日被冤枉所以恨极了。可,可这也不能怪她啊,都是姑娘让她干的,她当然得干了。
琥珀见势不妙想要逃,可清殊牢牢地抓着她,琥珀一手护着鼻子,声音不自觉地抖了抖:“我先手动就算我不对罢,但你们两个不尊重我,是你们欺负我在先,你们要向我赔罪才是。现又打了我,若不去世子娘子跟前领罪,后面就有好果子吃了。”
清殊都要气笑了,明明是她先害人,她先动手,如今打不过还言语威胁,这样不讲理,也真是少见。
“你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你快撒开我,你把我弄疼了。”琥珀瞪着清殊,手脚乱踢乱打。
“你们在干什么?!”侯府大娘子身边的方嬷嬷如天降神兵,实际上已经在门外站了许久,她就站在那儿听着看着,眼瞅着里边儿闹翻了天,她也看得差不多了才出现制止。
方嬷嬷斥责了三人几句然后道:“大娘子叫清殊过去。”
琥珀看见方嬷嬷就像是见了靠山,再怎么说侯府大娘子也是世子娘子的婆母,大娘子身边的嬷嬷没有特意偏心世子婢子的道理,琥珀挣扎着告状:“放开,放开!嬷嬷您看是这丫头抓着我欺负我呢!”
清殊一把将琥珀的手腕甩开,也不急着自证,只是向方嬷嬷行了一礼:“嬷嬷,清殊这就来。”
方嬷嬷看了清殊一眼,又盯住琥珀:“琥珀,你不在世子娘子旁边伺候着在这里做什么?”
琥珀一愣,赶紧随口乱编:“世子娘子使我过来拿帕子,帕子拿上了,我这就去伺候。”
方嬷嬷嗯了一声转身先走了。
琥珀等方嬷嬷走得稍远了些,捂着被扇痛的脸:“大娘子唤你问话,你这次完了。”
清殊没有理她,安慰了桑凝然后抬脚出门。
琥珀拿眼睛翻桑凝:“我劝你躲远一点,别一会儿发卖的时候连带着你也发卖了。你们这种货色一旦卖出去就直接进了烟花巷,一辈子再难出来。”
清殊猛地转头瞪看琥珀,琥珀登时结巴了下。
等缓过神,清殊和桑凝已经走远了,琥珀撂了下手上的帕子,望着那两个水蛇一样的腰背身影咬了咬牙。
一个贫贱出身的婢子还能翻出什么浪花,现在得意一会儿还不知道怎么哭呢。
这两个婢子想在侯府大宅里安身,可是世子娘子容不下她们,世子娘子年纪虽不大心却狠得很,既然婚配了定平侯府,做了这一方院子的主母,就容不得其中的坏毛病。
第一样坏毛病就是有这两个碍眼的美貌婢子,时刻觊觎着她的丈夫,世子娘子何等身份,怎能容得下狐狸精鬼鬼祟祟、勾勾搭搭。
清殊的性命迟早要丢,这次不成没事,等下次看准了时机与桑凝的小命一并夺去。
琥珀想到这冷笑了几声,摸了摸被打红的脸快步跟了上去。
3. 第 3 章
清殊在路上快步走着,又回想了一遍原主的人生。
原主今年十四岁,广陵人,她七岁时随父母上长安,做小生意的父亲想在长安奋斗出些眉目,谁知刚踏进长安这四方大街就被人盯上了。
他与这些披着行商做事的皮,实则是泼皮无赖结交后,整日沉迷酒桌赌局,猜枚行令,一步步被引诱沉迷进以小博大的白日梦里面,很快散尽了家财,气得妻子卧床不起。这赌徒完全红了眼,早没了当初的慈父之心,趁妻子病中偷偷将九岁的独生女儿卖了,获得女儿卖身钱十五两转身就又进了赌坊。
十五两银钱一把输光,投河,结束了这荒唐的一生。
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支离破碎,本是自由身的小姑娘清殊入了奴籍,被定平侯府看中买为婢仆。
因为生得貌美,清殊得以在世子身边伺候,见了从前从未见过的人,经历了从未经历过的事,日日摸着那些普通人家不可能摸着的珍奇宝贝,心思自然也就大了,十三四岁之后,就想着以后自己的路该在哪儿?那肯定是要凭容貌过人上人的生活。
她每月赚取银钱二十纹,几乎全给了府外的重病娘,时间一长与她娘的感情也越发淡薄,一边是花团锦簇的侯府,一边是破瓦遮屋的病患,原主生出了嫌弃之心,不再牵心病重老娘,日日专注于描眉画眼,傅粉施朱,一心只想这世子院子,思量考虑如何坐上世子偏房的位置。
这就是原主大概的过往了。清殊蹙了蹙眉,心中暗自忖度,若是谢骋真的维护这两个婢子,总不至于被整治得命都没了。
谢骋对她们的所谓“好”,是一种很表面的宠,没经历过情爱和被珍惜对待的年轻女子们,却以为那是爱。
桑凝跟在一边看她。
原来的清殊是个带劲儿的美人儿,生性热情、脾气急躁,做人做事全凭着心情来。一双桃花眼睛看人时瞟啊瞟的,不是被她勾了魂儿,就是被她白眼气到气绝。
清殊的脾气也挺坏,说话不过脑子,全然不管是不是得罪了别人,一切只要自己痛快便好。这种性子也刚好被谢骋喜欢,否则早就赶出了门去了。
不同的生存压力,造就了不同的适者生存,轻率鲁莽是她的缺点,也是她性情快活具有蓬勃活力的表现。
清殊对自己喜欢的人非常好,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不留情面,不仅不去讨对方喜欢,有时还会轻视挖苦一番,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辣货。
如今眼前的美人嘴角的纹路却过分节制了。桑凝观察着她,只见她大大方方地走着,没有怯懦。
从前的清殊可是最怕见谢骋以外的主子们的,她说她自己不懂说话分寸,总是惹得主子们不悦。
可是刚才清殊的表现又很像从前,不,是比从前更厉害,从前的她只会插着腰胡乱骂些气话,刚才却不冷不热地几句就制住了琥珀。
再往细想,虽然如今的清殊表现得很友善,可是远不如从前那般亲切自然,话语间脱不开的稳重谨慎,猛地拿眼睛一瞧竟像个陌生人!
桑凝心里七上八下的,先开了口:“我听说了一件大事,咱们侯爷流落在外的女儿寻回来了,过几天就接这位二姑娘回府来。想来有这样的喜事主子们不会心情太坏,不会过于责罚咱们。”
清殊嗯了一声,只是走路。
桑凝抿了抿嘴,阳光洒在清殊浓密的睫毛上面,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人身上,是个活人没错,可这脾气秉性上的大变不得不让她怀疑,这是清殊准备回完主子,就抓着琥珀一起去投井的先兆。
桑凝心里发了慌,思来想去都是世子夫人白氏的手段,将清殊欺负成这样。
桑凝道:“你别怕,等世子回来一定会做主的,不会让别人欺负了咱们去,他最爱惜的就是你我,咱们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清殊听了,心中暗忖道,白家娘子的手段简单又毒辣,趁着人病真就要人命。就算世子回来问起,也是原主有错在先,娘子惩罚得当是一点错都没有的。
桑凝又在说着等世子回来一定会让世子娘子受罚的傻话,清殊挑起眉,她是有感情经历了的人,知道男女之间动情是怎么回事,而在原主的记忆里,这钟鸣鼎食之家的嫡孙谢骋,从未对谁动情。
那少年人长了一副好面孔,多情又不拘礼法,聪明却不务实,惯是会撩人开心,看似对婢子们重情重义,实际上不在眼前也便忘记了。
这样一个人,原主怎么能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他身上呢。
而桑凝和原主一样,似乎没有这个醒悟,全心的主张都是有朝一日自己是要在姨娘的位置上过好日子的。
眼看就要到大娘子的雁归堂,清殊也不再说什么,站住脚让桑凝先回去,见桑凝不放心,拍了拍她的手:“放心。”
穿过抄手游廊再往前走了一段路,【雁归堂】的牌匾出现在视线中。
清殊努力回忆着这位侯府大娘子的脾气秉性,当她是雪云秾的时候,虽然身处国公府却是从未出门交际过的,作为侍妾无法交际,不仅如此,就连长安贵门娘子,姑娘们的事情萧际也是一概不说与她听,院子中又只有一个没有什么消息渠道的宝笙。
这么想着竟恍然发觉当时的她与笼中鸟无异,高门的一切资源都与她无关,她这个人只是看着光鲜罢了。
再使劲回忆了一下,进国公府前做雪家大姑娘时似乎听阿娘提过一字半句,这长安贵门中的大娘子各个是有本事的厉害人,其中定平侯府的裴大娘子荣光夺目,性格刚正,从不为难与之交道的商贾。
再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时正门撞上三四个人往外走,起头那个年纪四五十岁的妇人穿金戴银一脸晦气,对旁边人道:“怎么办,裴大娘子不肯帮忙,这束脩也不肯收。”
旁边的少妇人道:“婆母,你和公爹不总说是谢侯爷的亲戚么,让谢侯帮着夫君谋个官职有这么难?”
另一旁的一个妇人是这家已出嫁的大女儿,这次娘家将她叫回来趟这趟浑水她本就不乐意,也不知道爹娘怎么想的,有脸上门去要官,听到弟妹这样说,她立即就放下脸来:
“本来就是远亲,你们胃口那么大,出口就要当三品官,这谢侯自己也才是个从三品!你们当这是金銮殿,还是许愿的菩萨庙?简直太离谱了!”
走在边上这家小女儿十三岁岁的年纪,双手提着两挂肉干正在气恼,见姐姐说完便接着一连串地说下去:“这下好了,裴大娘子说谢府与咱们本就是隔着三四代的远亲,他们断没有那能力,又搬出周律来,说什么受财枉法刑罚为绞刑。我本想求着爹爹托言,让谢府为我说门好亲,你们只顾哥哥,如今这亲戚关系都断了!”
四五十岁的妇人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反而叹了一声:“都说了受财枉法,我们这不是没有给财吗,束脩又不算财。”
大女儿终于受不了她母亲这荒唐话,满脸都是崩溃,甩开帕子急速往前走,边走边看她母亲:“几条干肉就想换三品官,母亲,你和我爹真是疯了。”
那少妇人白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姑子,四个人满脸灰丧的与清殊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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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堂屋就在眼前,清殊定了定心迈步走进院子。
里面正在说事,清殊和琥珀就站在屋外等候,阳光洒在清殊脸上,这阳光一点也不刺眼。
侯府大娘子裴氏坐在堂屋正中央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为惊蛰新蒙的手鼓画鼓面。俗话说惊蛰雷神打天鼓,人间蒙鼓皮,这新鼓是裴大娘子为自己的小女儿画的,用来配合起舞。
笔尖在平整的鼓面上勾勒出轮廓,线条如同被拉开的丝线,柔韧而均匀地变成了一只仙鹤。
裴大娘子三十三岁,丰眉秀目,她不像其他高门大娘子那样喜爱将佛珠拿在手上一颗颗摸盘,一挂翡翠佛珠只是在桌上静静放着,翠绿得如同一汪池水。
裴大娘子放下狼毫画笔,一双眼睛看过来,像是能够看穿人心。
裴大娘子身边站着的高大壮实的管事嬷嬷姓花,花嬷嬷在裴大娘子身侧低声道:“二姑娘模样生得不错,只是奴婢看了确实如来人所报,因为幼时高烧无人照拂,导致如今言行痴傻。”
裴大娘子的脸上并无波动,这二姑娘并非她亲生女儿,是侯爷少年时在广陵留下的一夜风流种子,谢侯裤子一提早全然忘了当时的花前月下,而那可怜女人也早就亡去,人死灯灭债了缘尽。这件事除了二姑娘本人并没有苦到别人。
“这事侯爷怎么说?”
“奴婢按您的吩咐先去禀告了侯爷,侯爷看着十分苦恼,却并没有多问二姑娘身子健康,只是反复懊恼该如何与沈家交代。”
裴大娘子摇了摇头。她的丈夫她太懂了,说是看重感情实际上最看重利益,对一众亲人儿女都是表面热情,真正是最凉薄之人。
上个月知道找到了二姑娘,这位定平侯当即就将还未见过的二女儿与沈家说了亲,想来这孩子的生母是广陵数一数二的样貌,她自然也是不差的,谁知却差在了别处。
本想着这门亲能解燃眉之急,却没想到弄巧成拙。
眼下她也懒得去为这烂事操心,还有另一件事等着她做主。
裴大娘子微微点了下头,花嬷嬷便退到了她身后。
世子嫡妻娘子白玉知领着三四个婢子走进了院子,她经过清殊,很看不上眼地移开目光。
其余婢子停步于屋外,只有琥珀快速的跟上了她。白玉知迈着莲步走进堂屋,甜甜唤了一声“婆母”然后恭敬地坐在裴大娘子下手的高背椅子上,看向其他人面色十分淡然,眼神中则透着倨傲。
琥珀收起刚才不饶人的嘴脸,站在白玉知身后,颇有些诚惶诚恐的模样。
让下人们收了手鼓画笔,裴大娘子端起茶杯,花嬷嬷道:“让外面的那婢子进来。”
清殊笔直地走了进去,如同年少时随父母进宫拜见娘娘谢恩一样,自然而然地肃眉敛目,一双手妥帖地放在膝上,然后跪了下来。
“侯府大娘子清安、世子娘子妆安。”
这一套规矩是她少女时学的,后来进了国公府又温习过不知多少个白天日夜的习惯,甚至如何掌灯、如何倒茶,再到如何抬头向无上高位的尊者投去眼神,她都学了练了无数遍。
因此此时的她看上去再妥帖合适不过,使得裴大娘子难得地点了下头。
裴大娘子目光停在清殊的脸上,丹颜绿鬓,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美人因美貌易得到很多好处,也容易因美貌招来祸患。
盛世总是以美人点缀,乱世用美人抵罪,如今适逢盛世,美貌女子尚有可施展拳脚的空间,只是不知眼前的美人是块木头,还是可供雕琢的有用之才。
4. 第 4 章
雁归堂中,锦鲤从鱼缸里边儿跃起,“啪”地一下甩起水花。
阳光照在屋瓦上,裴大娘子抬了抬手。
站在她另一侧的吴嬷嬷立得笔直,严厉相问:“听说你仗着美貌在府中横行霸道,昨日竟要踩在世子娘子的头上去,可是真的?”
清殊低头回禀:“确有其事。只是婢子并非仗着貌美,只因世子真诚相待,婢子不知轻重,做事做人欠缺考虑,行为莽撞。昨日经世子娘子亲自指点调教,回思从前的自己悔不当初,今后当谨慎做人当差,说话行事拿捏分寸。请大娘子饶恕奴婢一回。”
白玉知“咦”了一声,这婢子今日怎么忽然改了性子?
若是平时,必是要据理力争甚至大吵大闹,否则怎么可能昨日差遣琥珀去给下套,一套便套了个准呢。
她昨日强硬地不肯认错,才让人抓到了那样好的机会,好好地治了个不敬之罪。
后来就好办多了,身上抽了鞭子、掌了嘴,那几个耳刮子打得这婢子眼冒金星,出了口狐狸般直勾勾盯着她夫君的恶气。
再罚她穿着单衣在寒夜中跪足三个时辰,直到从浑身滚烫又到冰凉地倒在廊下。
据报信儿的来说人应该是不成了,没想到今日竟缓了过来,如今瞧着还性情大变。
难不成真是大病如大悟吗?
白玉知正犹疑之际,裴大娘子却笑了一声:“话说的是好听,可是世上会说好听话的人实在太多,僭越的事你却确实是做了。”
清殊低头:“是。”
原主的性子看上去强硬其实外强中干,如今的清殊外柔内刚。
这性子倒是对了裴大娘子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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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大娘子瞧着清殊四平八稳的样子,那伏在地上并未颤抖的背脊,低下头也从未松散的如意双髻,还有修长雪白的脖颈,一举一动都美得生机盎然。
这样的人物,若是出自高门显贵之家怕是要搅动皇城风云的,只是老天总是很公平,往往给了这一样,就会剥夺另一样。
裴大娘子扬了扬胳膊上的烟青色披帛,洞若观火,“听说你昨夜发着热仅穿单衣在廊下风口夜雨里跪了一整晚,身子骨倒是挺顶用。”
清殊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深宅大院说话总得很小心,要不然“步步惊心”这个词是如何而来?
清殊低头不言。
雁归堂的仆从们无声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一个婢子从容挪开装满松烟的木盒,倒出烟灰。
另一个婢子放下戥子,称出合适的香料粉子双手递了过去。
又有一绯衣婢子端着银盆进来伺候裴大娘子净手。
雁归堂中婢子嬷嬷们一概讷言沉默,动作却爽利极了,人人目不斜视就好像堂中并未跪着一个清殊。
这样好教养的模样自然离不开裴大娘子的手段,主子精明强干又正直严苛,底下的人也便收敛恶行,若是主子能恩威并重有手弹压提拔的好手段,留下的内宅仆从大多也都是正直的人。
清殊对裴大娘子多了十分的好感,她自幼见多了人际倾轧的事,这种高门大户里面,原本是各有一块地方,各人做各人的事情互不招惹,各人耕耘各人的天地。
可总有些看别人不顺眼的,觉得别人挡了自己的路,或者只因为对方一个行为、一句话就生出嫉妒之心,若是主子身不正影不直,或者软弱没有雷霆手段,那便是纵容了恶生出恶,宅院内终日不得安宁。
所以有个歪斜主子的地方,性子直率天真的人就很难熬过,多数都做了冤死鬼,刀下魂。
金鸭小香炉中缓缓飘出龙涎香的味道。
这味道让清殊想起来国公府,小公爷每次给国公夫人请完安也会沾染这样一身气味。
一时没有忍住,眼中多了几分潮红。
这一幕投在裴大娘子眼里面就有了另外一种味道,说不上是教导还是感慨,她目光停在清殊的眉眼间:
“罚过便罢了。你要知道,与会说好听话的人一样,长相貌美的女子从来层出不穷。即使你是个天仙也难保不有堕下天际摔个粉身碎骨的一天。所以越是美貌,越要持重,毕竟新鲜的肉,豺狼虎豹都想吃。”
白玉知听得心里不是滋味,这豺狼虎豹说的是谁?
白玉知脸上有点挂不住,却也没有因为婆母的一句话就将胆子吓细了,她尽力掩饰着情绪,咬了咬下唇。
她堂堂世子娘子,别说教训一个不得体的婢子,就是直接拉出去打死也是可以的,这种婢子若是出现在娘家早就被打死了几回,如今怎么自己却成豺狼虎豹了?
清殊听着这话却高兴不起来,她知道这是侯府大娘子借着自己在敲打儿媳妇。
她小小一个婢子,还是陪在世子身边的貌美婢子,卷进这婆媳二人的漩涡里只怕不仅两边不讨好,很快还要两面要各挨一刀,劈得浑身是血。
她不是不知进退的人,特别是这种时候脑子更加灵光,要赶紧从这漩涡当中抽身才是。
于是稍一停顿,马上向裴大娘子叩了下去:“回禀大娘子,经昨夜反思,婢子自认不再适合待在世子房中,婢子自请去打扫佛堂,静思已过。”
“佛堂?”裴大娘子来了兴趣,很意外一个婢子居然有勘破是非的机巧:
“你舍得放下世子房中的花团锦簇和锦绣前程?”
“婢子是侯府的婢子,也是大娘子的婢子,婢子的前程是大娘子给的,只要在府中踏实肯干,无论什么职位都是前程。”
“这孩子有点觉悟。”裴大娘子慢条斯理抿了口碧螺春:“玉知,你说呢?”
白玉知见清殊自请离开丈夫房内,她心里自然高兴,只是未能将这婢子赶出府去,只怕还留有后患。
说起来,与定平侯府的亲事她是满意的,虽然与谢骋并非自幼认识两情相悦,少了些青梅竹马的意趣情致,不过好在谢骋玉树临风、斯文有礼,而且才学尚可,仕途也眼见通达。
家世门第与她白家是再匹配不过。
女子既然婚配嫁人,自己就得将日子把控起来,定平侯府这样的勋贵人家是不愁吃喝的,不过想将日子过得顺遂合意也并非易事。
白玉瞧着清殊,眯了眯眼睛。
她在考虑要不要放这婢子一马,还是趁着现在斩草除根。
男人这东西用起来很好,但保不住哪天有了外心就无法再用,特别是高门贵胄,总有些女子奴颜媚骨地往上贴送,装作揉心揉肝的解语花,还有些有心的总想在有用的人房中插些自己的人,以待今后好用。
如果郎君一时被美色迷了心智,做妻子的反而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还要受姨娘的气,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白玉知自小在娘家耳濡目染,学得一手弹压姨娘婢子的好手段,清殊相当于她独立成家后第一个撞在她手上的人,十六岁的白玉知下了杀心,未与母家透露便直接下了手。
她目光扫过清殊,觉得堂下跪着的这个婢子实在是卑微至极,这条命也过于低贱。一条贱命居然敢与自己叫板属实荒唐。
她决定不留后患。
于是向裴大娘子道:“婆母,这婢子是最任性妄为之人,说话做不得真,为免哪一天再闹得佛爷面前不安宁,今日还是赶出去为好。”
这话说完,本来稍显祥和的氛围有了些波动,裴大娘子淡淡看了白玉知一眼,这神色中有些不易察觉的失望。
她背脊稍稍往后仰了仰:“玉知。”
白玉知向前探了探身子:“婆母。”
裴大娘子放下茶盏,温言道:“我将中馈交给你是很信任你的,不过你为人单纯了些,容易被身边人蒙蔽。就这小事来说,据我所知是你身边的女婢故意设计栽赃,无论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什么,这样的小人我看你就别留了吧。”
“啊?”白玉知登时站起身来,身后两个嬷嬷早先一步一左一右将琥珀擒住。
琥珀根本没有想到事情调转方向忽然朝着她发难,眼见灭顶之灾就在眼前,琥珀魂魄吓得都飞了,蹬着双腿向主子求救大喊:“世子娘子,世子娘子救我!”
裴大娘子下巴稍抬:“将这婢子拉出去打四十板子然后卖了。”
“婆,婆母!”白玉知惊得一抖,但很快就定住心神,她要保住自己的陪嫁。
她向前几步,向裴大娘子道:“琥珀是我从娘家带来的陪嫁,明明是清殊这贱婢的错,怎么反而打发了琥珀?”
裴大娘子露出个浅浓得宜的笑容:“你母亲是最知道我脾气的,要么我不插手,一旦插手定是要调查个水落石出的。我虽年长你们十几岁,还远远没有老糊涂了。”
白玉知强装镇定,勉强微笑着:“儿媳不知婆母的意思。”
裴大娘子的神色变了一变,这个儿媳妇是她点头后迎娶进门的,本想着她年纪不大又出身贵门,教养做事理应妥帖。
如今看来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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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异,这样品德作为这侯府后宅今后的掌家人,还远远很不够。
深门大户里腌臜事未免多些,仆从婢子们一直在一个地方生活斡旋,为了利益相争相斗,人都要变成了鬼。
正因为这样作为主母大娘子才更要身正,要压得住人,镇得住鬼。
家门中主子身不正,尽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下面的人更有样学样乱起来,到时小人横行处处排挤正直的人,仆从们拉帮结派,不单纯地做好本职的事情而是整日为个人利益内斗,整个后宅中仆从不合,主子离心,这府便要从里面败落烂掉。
白玉知又往前走了一步:“婆母,琥珀并没有做什么错事,请饶了她吧。”
与刚才相比,裴大娘子如今看上去姿容绝丽,嘴角透着不容置喙的威慑:“我记得你母亲生辰快到了,这几日你便回去陪你母亲,待春分再回来吧。”
这是要将白玉知赶回娘家。
白玉知不可置信地望着裴大娘子:“婆母……”
裴大娘子拉过白玉知的手拍了拍:“调理府中上下是主母的职责,见能力、也见章法。富贵家宜宽厚,做主子的若想做狠事还要搏美名,处理个婢子都要故意栽赃陷害,这就大失贵女风度了,而且不利于侯府家风。”
这是说白玉知做事过于小气。
清殊在一旁跪着听着心惊,若这白家娘子昨日不做那栽赃之事,只是以一院主家娘子的威严直接将原主发卖出去,裴大娘子是绝不会反对的。
“我给你母亲备了贺礼,这次你刚好带回去。我与她二十多年的交情知根知底,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所以这次你仅回去小住几日,只当陪陪父母。只是你要记住不要有下一次。”
一旁的方嬷嬷捧出一只发着绿光的玉匣,很显然这玉匣是提前准备好的。
裴大娘子松开了手,一双眸子直直瞧进白玉知的心里去:“玉知,千万别让我觉得自己看走了眼。”
白玉知只觉得浑身一软,身边的婢子赶紧将她一把扶住。
白玉知彻底败下阵来,所有情绪都冻在了脸上。她用计构陷,想除掉郎君身边的美貌婢女未成,又不愿与新婚夫婿正面冲突,于是想借婆母的刀来解决这件事。
没想到这把刀不仅看透了她,还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在这偌大的定平侯府里,谁才是那个真正拿刀的人。
下人们扶着白玉知退下去了,琥珀的哭喊也很快听不见,刚才的事就好像一阵风一样过去,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大娘子,祭白虎的仪式准备好了。”廊内唤作意娘的婢子走上前来禀告,目光并未左右晃视一眼。
“走吧!大伙儿忙完都过去玩一玩。”裴大娘子站起身,云淡风轻地看向清殊:
“至于你,由你所说去打扫佛堂,静心思过。”
清殊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是。”
.
吴嬷嬷跟着裴大娘子走出雁归堂,经过垂花柱往前厅去,另外有两个小丫头拿着团扇、端着茶水跟在她们身后稍远处。
吴嬷嬷走路看地,抬头看天,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裴大娘子对清殊的惩罚,说是惩罚倒像是放了那婢子一马。
吴嬷嬷心里纳罕,合计半天也摸不透大娘子心思,忍不住快言快语问出声:“大娘子,我看那唤作清殊的婢子神态仪容竟十分规矩,这也是奇怪,从前没有听说咱们府上有这样的伶俐人。”
一路上小婢子们提着蒲扇、茶壶、花洒个个屈腿纳福,大娘子点点头,从众人身边走过去。
“是很伶俐,最主要脑子够用。”裴大娘子看了眼被风吹散的晨雾苍穹,眼前的绿都变得澄澈起来:
“美貌单出从来都是死局,如今骋儿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我也想看看出身卑微却有头脑的美人,最后能走到什么程度。”
吴嬷嬷神思一动,眉眼往上提了提:“难不成您要抬举她?说起来倒是副好样貌,她得世子青眼,肯定是对世子忠心耿耿,坚贞不渝的。”
裴大娘子收回视线,微微一笑:“知子莫若母,要说真为这女子好我反而希望她不要那么坚贞。一个女子将心全部交给男子的那一刻,她本身便必然是颗死棋了。”
“老奴不懂。”
“你也才三十来岁,别整天老奴老奴的,把我都叫老了。”
“……是。”
裴大娘子转过脸,颇有意味地看了远处站在犀角宫灯旁的清殊一眼,接着往前大步走去。
5. 第 5 章
谢骋回府的时候正是正午,檐下竹帘被细雨打湿,风吹得薄纱幔吹气般地鼓起来,显得有些飘逸。
几只金雀落在茶树上避雨,时不时叽叽喳喳地聊,将在侧房内睡着的桑凝吵醒了。
谢骋的手已经摸上了她的脖颈,桑凝静静躺在榻上看着面前俊朗的男人,尚有些懵。
谢骋笑了笑:“醒了?”
桑凝立即支起身子,与谢骋说清殊被赶到佛堂去了。
谢骋嗯了声,说他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桑凝望着谢骋,这几年他们年岁大了对男女之事有了些了解,不似十岁那年刚进府时只陪着谢骋胡玩儿。
少年男子有了点年纪就对身边的女子开始试探起来,因为有三十岁之前不让纳妾的规矩,桑凝清殊每每都循着礼,谢骋行动上也从未太过分。
直到不久前谢骋大婚,红烛高点一晚,值夜的桑凝守在屋外听了个面红耳赤。
如今眼见世子娘子容不下,自己那口气也咽不下,桑凝打定了主意要往前跨一步。
于是抓着谢骋的手,往自己胸口的雪绵上探去。
谢骋的手放在那团雪绵上不动:“怎么忽然想通了?”
桑凝不好意思地看了门前的婆子一眼,婆子臊得老脸通红,不等主子吩咐她自己赶紧快步转身跑了出去。
桑凝眼眶里浮着些水气,白锦缎样的皮肤透着桃粉,手心里湿润润的,她住谢骋的手:“世子,求您疼我……”
谢骋目光在桑凝白皙的脸上巡了两巡:“白家娘子吓到你了。你别怕,主母调理婢子是正常事,总不会太过分,清殊不是完完整整的没出什么事吗,更何况母亲已经让她暂回母家了,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们也松快松快。”
世子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傻,清殊差点被赶出去了,说不定也连带着我一起,若是一不小心进了那城门窑子……
桑凝心里着急,嘴却不知怎么说明白,世子看上去不太在意的样子,到底是不会为了个奴婢指责亲娘子。
要是没有那三十岁才能纳妾的规矩就好了。
“母亲说我二妹妹找到了,我得去看看,你先歇着。”谢骋说着抬起手,手却被桑凝一把拉住。
“世子,娘子暂回母家,就让桑凝陪您吧,难道您不想吗?”
谢骋的手被桑凝这样揉搓着,血气方刚的心火也被点燃。自他束发之后,便对身边这两个美貌婢子产生了些情愫,奈何家中规矩不让在三十岁前纳妾,因此一直隐忍着,如今娘子不在他一人空房,桑凝自己又愿意,再看去美人就在面前等待品尝,他便顺势拉起她的柳腰。
……
桑凝第一回尝试人事,谢骋如雷风暴雨,她服侍得十分疼痛,止不住嘤咛低喘,这么来来回回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谢骋才终于肯饶了她。
桑凝秀发半散,膀子上挂着赤色肚兜,忍着痛先伺候谢骋穿好,这才将自己的衣物满满系起来,谢骋斜坐在榻上,低头抿了口茶。
“清殊冒犯主母在先,我娘处置了她,我瞧着惩罚也不算太重,待她佛堂内做做样子,过些时日我找个由头让她回来。”
桑凝穿好衣服,只觉得小腹坠痛,自倒了一杯热茶。
说到底她与清殊算是一体,两人同样境遇,如今见清殊受难便如同自己受难,清殊一天不回来她也是单打独斗。
况且二人还有姐妹情谊,于是桑凝一口将略烫的水喝了进去,烫得涌出一汪泪水:
“清殊这次是被世子娘子身边的琥珀陷害冤枉的,根本不是她的错,如今这一罚倒落人话柄了。奴婢瞧着都心里委屈得紧,奴婢心中也实在害怕,担心哪一日也落在娘子手里无法动弹。”
桑凝说到这梨花带雨,希望谢骋能听懂她话里的意思,既然要了她的人,也就想想辙收了房,阖府上下最疼他这个世子,世子真要有心闹起来,非要将她收房,那一条规矩有什么破不得的呢。
桑凝因着心中不平又加上十分疼痛,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过分的清纯柔弱,谢骋歪着头看她,再次伸出手将她拉到自己身上。
刚穿上的衣衫又一把拉掉,不管她口中嗫嚅着什么、求饶着什么,只是肆意在她身上驰骋起来,乌黑的长发尽散下来,桑凝纤细的身子受不住的前倾后仰,一双手被他紧紧拉着挣脱不开。
就这么又来了两三回,直到桑凝再也直不起身子,谢骋穿上衣服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铜镜,花光竹影,镜中满身香汗的婢子伏倒在贵妃榻上。
“今日就休息吧,其他事完了再说。”
.
谢骋从偏房中走出来,觉得浑身身心舒畅。
跟在后面的小厮嬷嬷脸上都有些臊,虽然主子来了兴致宠幸婢子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听说,不过男女情事怎么也应避着点,世子就差将和桑凝云雨的现场演给他们看了。
几张脸,从小脸到老脸都委实有些过不去。
心中也对桑凝这个婢子又看低了些。
一个嬷嬷上前几步在谢骋身边道:“世子,太夫人说你没有赶上祭白虎便罢了,厨房备了烤梨,今日须吃。”
太夫人是谢骋的祖母,五十几岁的年纪身子日日觉得浑身燥热不爽利,整日不出门却总有操心的事情。
谢骋嗯了一声,惊蛰吃梨是传统,助益脾气令五脏和平,加上果肉滋味清新,吃便吃吧。
忽然又想起什么,嘱咐道:“留一个出来给桑凝送去。”
这话说得后面的人脸色又一变,桑凝在他们心中的位置马上稍微往上提了提。
跟在谢骋身后的月娘四十来岁,前些年一直在太夫人房里做事,去年调到了谢骋的阚璧堂,对谢骋这个主子很是忠心。
月娘挥了挥手,谢骋身边的嬷嬷和小厮稍稍往后一退,月娘追上谢骋的脚步又再靠近了些:
“大娘子说,让您回来了去太夫人的碧波堂,说是除了找回二姑娘以外,还要与你商量三姑娘定亲的事。”
谢骋脚下一顿:“怎么不早说?父亲母亲看准谁了?”
月娘道:“据说有三家可选,一是右大都尉之子韩准,还有是左大将吴刻,再就是翰林院文臣卓清扬。”
谢骋皱起眉。
这都些什么人,没一个好的!两个武夫看似高门,实则行事粗鲁,小妹不似大姐姐那样性子,如此入门岂不受欺负?再说这二人都常年在外,保不齐几年都回不来一趟,难道让我小妹离开长安随军,还是留在这里守活寡?
还有那个卓清扬,什么玉台公子,简直扯淡。毫无根基的人如何配得上我们谢氏门楣!
“我得赶紧阻止了去,可不能让小妹跳火坑!”谢骋说着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往碧波堂方向去。
后面的奴仆各个暗自咋舌,世子对待自家姐妹和对待其他女子完全不同,对太夫人与大娘子侍孝至深自不用说,对待大姑娘三姑娘那也是摘星星捞月亮地想办法,可是对待清殊、桑凝这样的婢子呢?
完全就是换了个人。
众奴仆都有些物伤其类之感,不觉对桑凝多了一点点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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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的碧波堂,堂屋内空气显得有些异样,婆子婢子们全都站在较远的外廊下面,一个个皆是大气都不敢喘,屋内太夫人沉着脸,下手坐着定平侯夫妇。
太夫人一板一眼地问道:“如今这事情,你们准备怎么办?”
定平侯谢卓臣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我想过了,二丫头是不能接回来的,否则侯府出个痴傻让人耻笑!”
“那是自然,你没那样的女儿,我也没有那样的孙女儿。”太夫人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又往金漆木椅上靠了靠:“沈府那边怎么办?”
谢侯没了言语,太夫人从嘴边吐出几个字来:“将三丫头嫁过去吧。”
一直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的裴大娘子张了口:“相宜还有两年才及笄,年龄与小沈大人也不相配。”
裴大娘子很少与婆母正面冲突,有种老人总喜欢插手子女的事情,无论他们的子女多大岁数了,这种老人都认为子女不如自己知道的多。裴大娘子的婆母就是如此。
这定平侯府大事小情都没有太夫人不过问的,孙女儿们的婚事是大事,儿子的官途更是头等大事,太夫人自从听说找到的新孙女儿是个痴傻,就坐立难安了好几天。思来想去,想了个办法。
今日就叫了儿子儿媳来,将这办法说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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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大娘子自掌管中馈后就将这侯府上下整顿了一番,专门处理了几个耳报神,很多大事太夫人来不及插手裴大娘子就已经做定了。一开始太夫人难免发火生气,可眼见整个侯府被调理的井井有条,上下仆从都心服口服的,时间长了也无可奈何,只好暂时作罢。
太夫人今日借着这事刚好发作起来:“不嫁三丫头,你准备怎么办?你总不会想着将那痴傻儿嫁与人家吧?咱们难道将痴傻儿打扮一番与沈家相看?到时得成什么样子!沈家世卿世禄,如今恢复了名誉,小沈大人又是一等功勋,得罪不起。我思来想后,咱们只有拿三丫头顶上了。”
裴大娘子看了她的丈夫谢侯爷一眼,这位谢侯耳观鼻鼻观心,倒像是这事与他无关了一样。
裴大娘子自己的丈夫靠不住,也明白婆母不愿意撒手,她原本在细支小事上是不太驳太夫人面子的,一是知道与糊涂人说不明白清楚账,二是毕竟都是一些芜杂小事,太夫人想过问拿主意就随了她,造不成什么严重后果,糊弄着也就过去了。
但今日之事不同,今日的事不是小事。
裴大娘子的脸上没有任何退让,她不会拿自己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开玩笑。
裴大娘子面上波澜不惊:“退婚即可。沈家再霸道,总不至于强娶强嫁。”
“退婚?”太夫人瞪了瞪眼睛:“朝中贵胄是你们耍着玩的?多少人想与其结交攀附都不得,若不是我儿有先见之明,这好事也轮不到咱们。总之这门亲好不容易攀得,府里不交出个女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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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罢休。”
谢侯这时有些听不下去:“母亲,儿子觉得也不是非用‘攀附’二字,再怎么说我们两家也是门当户对的。”
太夫人捶了一下膝盖:“谁不知道定平侯府式微,那沈家门楣本就高,沈序更是圣上跟前的新贵明星,门当户对四字也就你说给我听听罢!”
谢侯喉咙一堵,再次没了言语。
裴大娘子冷静应答:“婆母,就算得罪了沈家也比嫁过去个痴傻好。至于相宜,整整小了那沈序十岁,我们这样将幼女巴巴的嫁过去,就不受耻笑了?”
太夫人听到这,慢条斯理地从袖口取出一张绣帕,用帕子细细地擦了擦手背上的汗:“这样说倒也是个道理,既然三丫头不成,那我们只好再找个丫头来吧!”
裴大娘子目光微微一动,这老太太说了半天,原来想的是这个。
太夫人细皮嫩肉,生得白皙,如今五十多了显得臃肿肥胖,却不改讲究。她不会管家,做人做事也总是挑窄的那条路走。
碰见大事没有章法,总在那芝麻大小的事情上闹个没完。
从前的老定平侯爷和她一个被窝里面滚,是真真正正的一对夫妻,做人做事相似极了。
定平侯府也曾风光过,只是曾祖以下数辈均寂无声望,仕历无考。到了老侯爷这一辈,更是糟糕,夫妻二人毫无建树还不会过日子,老侯爷在世的时候将银钱随意挥洒,将侯府内那点积蓄的中公几乎撒了个干净。太夫人不仅不管,还比着花钱。
裴大娘子未嫁进来之前,这定平侯府的主子们日子过得可以说是奢侈又混乱,养着一府的奴仆小厮,满满当当的,一个职位上同时养着三个人,一人做工,两人懒散。
做主子呢事事要求精细,吃的穿的得一等一的好,没钱了就将祖上的白玉床典当了出去。
金银珠宝今日高价买进来看个高兴热闹,明天又低价抵债卖出去,整个府越来越穷,排场却越来越讲究。
其他人家的公子姑娘都找有名的师父来教授学问,定平侯府则省下这笔钱去做糜费无益的事,装饰府邸,修假山池塘的银钱没个底儿的一笔一笔花进去,不知多少落进了刁奴的口袋,多少又养活了烟花巷里的那些流萤。
库房里积攒的物件一件一件卖出去,只为了搏一声来参加席面人的叫好。
等裴大娘子进门后,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这种风气扭转,她填进去了自己的嫁妆不说,费心费力熬灯点油的,将全部聪明才智放在管家到管庄子,管铺面上,娘家学来的本事用了个遍,惩处了中饱私囊的刁奴,打发了一大批多余的奴仆从,强制全府上下节俭,要求每个管事每日报,买进卖出好几个田庄店铺,整整调理了十几年,才终于保住了定平侯府。
如今裴大娘子的丈夫谢侯爷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他终于回过些味儿来。
虽然家事一团乱麻是从来不管的,年轻时还风流到到处留情,如今人到中年见着式微的环境境遇,厚厚的账本薄薄的府银余额,忽然有了些紧迫感,终于开始为自己和儿子的官途烦恼了。
换了新帝眼见自己父子二人官途越发艰难,外面人除了对自己娘子翘大拇指,对他这个定平侯却是屡屡嘲笑,他终于动了上进的心思。
可眼见着儿子谢骋也与他一样只风流又没政治头脑,便只能从别处想些办法,捞点光阴。
最好的莫过于嫁女儿了。
他的夫人裴大娘子是个人物,养育的女儿也个顶个的好,裴大娘子声名在外,大女儿嫁得不错,谢侯的脊梁挺直了些。后来听说新帝赦免了沈序,他下了一个赌注,赌沈家这少年是要大有可为的,趁着一切未明,他占了先机,不顾脸面亲自去沈府为自己漂亮的二女儿求娶。
如今一把赌对眼瞅着收获的曙光就要来临,却遇见了这种事!
二女儿是个傻子!二女儿怎么能是个傻子呢!!
谢侯气急攻心,几乎要吐血了。
现下听着太夫人说再找个丫头来,他一时没听明白,面色顿了顿扬起一双浓眉:“找个丫头……?我哪还有丫头可找,当年就是一时糊涂有了这么一个在外面的,哪里还有多的呢。”
太夫人稍稍往前探了探身子,微压低了一些声音:“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子嗣太少,若是少年时多来几回那种荒唐事,今日的事反而迎刃而解了。”
谢侯一脸莫名其妙:“母亲您在说什么啊?”
“就是字面意思。”太夫人颇有些痛心疾首:“我是说你屋内缺几个给你生儿育女的侍妾,咱们府里那三十岁之前不许纳妾的规矩该废了,本意是保证正室嫡出,却到底减少了可用的后辈数量,实在是划不来。”
谢侯:“母亲你在东拉西扯些什么,就算我今日纳妾洞房,那女子有了孩儿,也没有一夜长大的道理!那不成妖精了!母亲你该不是发梦糊涂了吧?”
太夫人又道:“你才发梦糊涂了!我说的是,今日事,就找个别的年龄相符的女子代替罢!”
6. 第 6 章
谢侯愣在当场,又马上回过味来,向太夫人追了一句:“可,可这事若是让人知道……”
“没人会知道。”太夫人眯起眼睛:“那痴儿是从广陵找回来的,她生母又不在人世,就算找错也情有可原。况且除了咱们自己,谁知道是找错呢?”
裴大娘子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糊涂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蹙起眉:“婆母的意思是要李代桃僵?不是侯爷的骨血,这就是欺骗了。”
太夫人呵了一声:“是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有什么重要?不过是为了父母家族出力的人罢了,那没儿子的都可以外面抱一个别的回来充数,像是亲生一样捧在手上,难道是因为真心喜欢?还不是为了以后好用,为了堵人口舌。”
说到这太夫人辛辣一笑:“人呐,假的很。要求媳妇的时候必须遵守妇道亲儿亲生,要用儿女的时候抱的都行,什么继承香火,什么传承血缘,不过都是为了现世方便自己。”
“这……”谢侯嘴上反驳,内心却不愿意反驳,他甚至有些狂喜,母亲这主意出的好啊,只要再找回来一个女儿,代替痴儿不就行了!至于是不是自己生的女儿有什么重要?母亲说的很对,只要有用,就权当做亲生的便是!
裴大娘子只觉得荒唐,越听越荒唐,她摇头反对道:“我们怎能做这种欺骗的事?再说对外都说已经找到了女儿,现在如何再上广陵去找?好吧,就算是再花两个月功夫上了广陵,怎么可能一时之间就找到年龄相符、无父无母、又品德过得去的少女?这不是比大海捞针还难?”
这话一出,母子两个的脸色登时白了些。
谢侯兀自摇头:“是了是了,那孩子的娘是当年广陵十斛明珠难换的美人,一等一的绝色……”
太夫人痛心疾首:“你个孽障,现在还有心情回忆这个!”
谢侯急道:“不是的母亲,我不是回忆那孩子的娘多么漂亮,我是说正因为这样我才有底气与沈家说亲,若是随便找回来一个容色平庸的,这事也是不成的。”
太夫人哀叹一声,没了主意。
“就实话实话退婚了吧!”裴大娘子劝说道:“就算失去沈家这个助力,侯府也是保持现状,何必为了权势富贵做这种刀尖上走路的事情。一旦败露阖府才是要落入谷底。”
谢侯愁得眼圈子发红,一个劲儿摇头,意思还是不愿意就此放弃。
这时外面袍褂牵动的声音传来,谢骋上阶入堂,见长辈们愁眉不展,一脸阴云,母亲更是绷着脸,神色寒凉如冰,谢骋生怕是自己三妹妹的婚事出了问题,赶紧问道:“这是怎么了?”
太夫人叹了一声:“骋儿来了,你将门关上,祖母与你说。”
谢骋反身关好了门,只听太夫人道:“我与你爹娘正在这为难,思量怎么能在短时间内寻一个比你三妹妹年长四五岁,长相貌美,父母又不在人世的广陵女子,这确实有些困难了,可若是寻不到……”
谢骋:‘祖母寻这样的女子做什么?我屋内刚好有一个。’
众人都是一怔,谢骋皱了眉又摇头:“不过她娘还在世,好像不太相符。”
太夫人登时一攥手帕:“我的好孙儿,你房中确实有这样一个人?”
谢骋一脸糊涂:“确实是有。只是她母亲还在世。祖母是要做什么?”
太夫人喜上眉梢,嘴上说着不打紧不打紧,心里想着自己这孙儿屋里头的婢子个顶个的漂亮,样貌这一项就已经是达标了。
裴大娘子口吻快了几步,堵住了太夫人的念头:“我们万万不能做那种伤人性命的事。”
太夫人赶紧摆手:“不会不会。”
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有足够的钱就能买断,若是不能再想别的办法不迟。
老太太正心里欢喜,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嘴角抖了抖:“你跟祖母说老实话,这婢子你,你……”
老脸一红,不知怎么问。
谢侯知道他母亲要问什么,联想到儿子平时风流成性的样子,声音都沉了些:“你祖母是问你,那婢子你收没收房,有没有破了身子,此时关乎重大,不许隐瞒!”
谢骋吓得当即跪倒,以为他和桑凝的事被知道了,可转念一想这才发生的事情怎么这么快就传到了碧波堂?再说我一个世子睡个婢子算什么,侯府中是有三十岁之内不能纳妾的规矩,睡个婢子不等于纳妾,不至于长辈们如此。
另外他与清殊确实是干干净净,谢骋脊背直了直,回道:“那婢子只是伺候孙儿,再无其他事。”
“当真?”
“当真!”
太夫人哎呦一声眉开眼笑:“菩萨老天爷,这真是上天恩赐,那婢子可好看?”
谢骋:“好看得很!”
谢侯知道自己儿子年纪虽然才束发不久,却是万花丛中过的人,他若说好看那必然是好看的。当时他向沈家夸下海口,婚配给他们家一个长安城中最出色的大娘子,面容出色这一项总算是符合了。
裴大娘子眼瞅着这荒唐的想法一步步成事,她再没有说话,直到太夫人向天合十谢恩,侯爷满脸笑容如获大释的时候,知道这事情是没有回旋余地了。想来这侯府一步一步走下坡路,正因为这一对昏聩母子的缘故。
但她一人到底是孤掌难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时她想到了什么,看向谢骋:“骋儿,你说的那个婢子叫什么?”
刚站起身的谢骋赶紧回答:“回禀母亲,正是儿子房中伺候的婢子清殊。”
裴大娘子扬了扬眉目。
原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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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然已经决定,就没有再改变的道理,找到了替代品那痴儿也便立即舍了,由太夫人做主悄悄地送到了极偏远的庄子去,又将清殊的身世样貌细细打听了一遍,越听越觉得十分合适。
外面寻来的哪有本来就养在家中的放心?本来是婢子的姑娘忽然成了主子姑娘,本来失了爹娘的女孩儿忽然有了高门父母,这样的情形这孩子怎能不为侯府赴汤蹈火?
太夫人和谢侯频频点头十分满意。
太夫人为人的霸道在于她自认为对的事情是一定就是对的,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会有错。管不住□□不是儿子的错,与沈家夸下海口求亲不是儿子的错,流落在外的孙女儿成了痴傻更不是儿子或侯府的错。是老天爷要设计这么一出,为的不是满足他们这些人攀附权臣显贵的欲望,而是让清殊这个婢子展于人前,崭露头角。
这是清殊这个婢子的因果,是她的缘法!
这么想着一切就都合理了,清殊就是话本子故事里的主角,是撞了大运的有福之人!只是这谎言上需要再编造许多其他谎言一起圆起来,包括细枝末节都要想到。
太夫人沉吟了片刻,新续的茶都还没凉,就已经有了主意。
太夫人不愧是深门大户人家里翻滚出来的人精,编胡话的本领比长街上编话本的都厉害。
在太夫人的故事里,清殊的生母走的早,她自幼被广陵一户普通人家收养,侯府一直寻找不得,到这孩子九岁的时候,终于被侯府找到了。一家三口由此上长安来,可是那时侯府总觉得这孩子身份有疑,加上是在外面生的女儿,碍于脸面,才一直放在府里以婢子的身份养着。
这几年太夫人年事渐高,对亲缘更加看重,一再派人上广陵探听寻觅,终于坐实了清殊就是侯府二姑娘的事实。
如今清殊眼见要及笄,于是一家上下决定还君明珠恢复她二姑娘的尊贵身份。
至于清殊的“养父母”,“养父”已经投河,“养母”又身患重病,便将那病入膏肓的“养母”接进侯府,只当全了二姑娘的仁孝之心。
接下来二姑娘既然已经找到,那就安排住处,安排人手伺候,至于不久之后安国公府举办的探春曲江,二姑娘自然是要到场,一是头一次出现在长安贵门宴席中,要与贵门女子们互相熟悉,二就是与小沈大人相看。
这二姑娘身世说离奇也离奇,说不离奇也不离奇,贵门们流落在外的外室儿女也不是一个两个,二姑娘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多少男人提了裤子就不认账任由可怜的奔逃女子和外室子女自生自灭的,所以矮子里面拔高个儿,别人摘不出侯府什么错来。
不仅如此,定平侯府为个外室女儿,千里迢迢去寻找许久又做主接回,这其中彰显了谢侯对一夜风流的认真负责态度,也彰显了裴大娘子这嫡母的宽厚仁心,更说明了二姑娘本人注定的富贵之命。
说起来简直是一桩美谈。
谢侯听着只想拍手叫好,而谢骋还处于心中属意的婢子竟是自己妹子这种荒诞事情里未能回过神来。
太夫人是决意连着谢骋一起隐瞒了,不仅隐瞒了谢骋,就连清殊的生母也是特意接进府里,说是便于照顾,全了清殊孝心,实际上这人是要控制在自己手里这才放心。
而春日宴会之上,如果沈序能看得上这丫头便是最好,真看不上也是沈家提出退婚,定平侯府是不落口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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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这所谓的二姑娘自然还有其他贵门可以选择,一个样貌出色四肢俱全,能察言观色为侯府鞠躬尽瘁的假孙女儿,无论如何都比一个痴傻的真孙女儿要有用的多。
作为便宜老爹的谢侯也是这个意思。不仅如此他还立即唤来了侯府中曾在宫中服役过的教养嬷嬷,吩咐其好好准备一下,拿出全身本领,来日亲自教导“二姑娘”,务必将她身上的婢子习气除去,短平快地打造出一个大家闺秀来。
裴大娘子对着一屋子发梦的昏聩只觉寒心,沉默地坐在那里,承应起事情来故意装聋作哑。
太夫人知道儿媳妇不认可这事,儿媳妇什么都好,就是做事不懂圆融,眼前的金元宝落在地上,怎么能不捡?
太夫人板了板脸:“望舒,清殊这孩子没有生母,以后你就是她嫡母,她婚配出嫁一概事情要与大丫头和三丫头一样,当做自己的女儿来办。”
裴大娘子也不点头,太夫人只当她默认知道了,又欢喜地与儿子开始商量如何利用这找回的漂亮孩子在贵门中出次风头,让定平侯府的名声再次传得远一些。
谢骋呆坐在圈椅上,心里这个七上八下的,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儿倒在面前,粗粗一品舌尖都有些麻木。
怎么个事儿,清殊竟然是我亲妹妹!
怎么会是妹妹呢,怎么忽然就成了妹妹。
他手里端着只宽口矮身的青玉杯子,只管对着那茶汤发呆,茶汤的青黄好像正是清殊经常穿戴的襦裙颜色,不,她还是更喜欢缃黄色,她只有一件缃黄色的短衫,总是嚷着要做一件缃黄并藕荷色的花间裙,又总说她的银钱不够。
如今成了世家姑娘,这些普通的东西随随便便就整箱搬来给她。
从前我为什么没有给她呢……
谢骋拿着杯子,茶水到了唇边又停住,他意识到自己失了神,放下已经凉透的茶水,作势去拿案上的琉璃糕,忽然又触动了回忆,手在半空也停住。
一种莫名的空洞感,一种奇怪的,从不曾出现过的惆怅在心上泛出波纹,说不上是对往昔的眷恋还是别的什么,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失去”。
这种失去是失控的,谢骋不喜欢失控。他想起几年前他们像玩伴一样互相陪伴,然后大了一点后他开始想要搂住她的腰。
那时他不知道面前的妙龄少女与他有血浓于水,他出自一个少年人的血气方刚,想要得到本就属于自己的美人,并多次在梦中已经得到。
谢骋猛地抬头怔怔望着祖母满是笑容的脸。
妹妹,二妹妹!
刚才若不是清殊被罚,若如平常一般与桑凝在一处,说不定,说不定……
谢骋一个激灵,差点就做了猪狗之事!!
心里面那些说不清的情愫和遗憾此时自然也一并沦为猪狗之事。
又怨长辈们这样的大事竟不与他提前说清,就那么放心将妹妹放在他房中伺候。
这样想着立即总感觉哪里不对,若真是铁定的妹子,无论如何都应该放在大姐姐或者三妹妹房里才是。可再一想,大姐姐的贴身婢子是要随她出嫁的,带妹子陪嫁万万不可;而三妹妹还小,手边年龄大些的婢子总免不了多些使唤伺候。
三人中年龄相仿的确实也只有他谢骋,也确实只有他这里会怜惜婢子如同怜惜姐妹,不会让她们做那太过劳累之事。
思前想后,谢骋给他自己洗了一遍脑,终于接受了清殊就是亲妹的事实。
羞惭地将从前对清殊的关于男女之间的好感连同那些午夜间的“不伦”幽梦一起硬生生封住,向他母亲望过去:
“母亲,如今二妹妹已经找到,三妹妹的婚配又怎么说?属意三妹妹的几人,儿子觉得都非良配。”
不等裴大娘子回答,太夫人先开了口:“这几日先忙你二妹妹的事情,相宜到底离及笄还有几年,贵门中且挑着。再说若是你二妹妹与小沈大人的婚事能定,你三妹妹的起点就会高很多了。”
谢骋闻言脸上露出喜色,谢侯也是笑了。定平侯府的大姑娘谢明元婚配的是镇国将军府,若二姑娘清殊婚配沈序,女婿们文官武将占全了,沈序又是朝中把头的,其他贵门想再踩侯府不掂量都不行。
太夫人心中一阵舒快,她自认为全副心血都放在了如何让侯府做大做强上面,丈夫没了,还有儿子,儿子不顶用,还有孙辈可以用,就算孙子纨绔,还有孙女可以依仗。儿子从前风流一时之错,却带来这千日之好,看来那三十岁前不能纳妾的老规矩是必须要改改了。
7. 第 7 章
沈序坐于案前,阳光透过窗子映出他修长的身影,光影明灭之间,他眉目愈显得清隽冷峻。他少年时的授业恩师顾临甫五十来岁,满面和煦。
两盏热茶氤氲,顾临甫先开了口:“景行,如今朝堂风云骤变,你虽得蒙圣恩身居高位,但权势这东西犹如逆水行舟,沈家人丁稀薄,你免不了有一天会独力难支,还是要早做打算的好。”
沈序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新帝刚登基,年仅十八,虽立志做中兴之主却到底缺乏执掌天下的经验。而先帝宠信内阁学士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崔遇,先帝令其主政多年,党羽遍布朝野,被称为“崔党”。刑部尚书兼侍中赵令直是太后亲信,素与崔遇不和,趁新帝即位之机欲争夺主导权,形成“赵党”。
坐在沈序面前的这位恩师顾临甫为当朝太学司业,向来为赵令直引荐门下,培养亲信,是早就站在赵党一边的人。
至于沈序,是皇族李氏的表亲,祖母为前大长公主,他少年时曾做新帝伴读。如今被授予天章阁待制一职,实为新帝内廷顾问,有草拟诏令之权。
这样的心腹位置,也就成为了赵李两党争抢拉拢的对象。
顾临甫见沈序不接话,于是进一步道:“从前为师也考虑过将女儿嫁给你,不过你们二人无缘只好罢了,如今我那女儿已经嫁了安国公,好在为师还有一侄女,一十六岁,极为聪慧妩媚,与你很是相配。沈顾两家若是能结亲,安国公与你便是连襟,朝中你就又多了一个助力。你借此姻亲稳固根基,作为老师,老夫愿为你掌舵。”
沈序抬起眼睛:“恩师好意,只是近来朝局刚定,圣上未顾及我的婚事,缘由是得知定平侯府上门求娶一事。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圣上也知我已经答应,便不再提及赐婚。如今我若舍定平侯府而择其他,不仅有朝三暮四之嫌,更显对圣上的不尊重。我承蒙圣恩,怎能让圣上失望呢。”
顾临甫听到这回答微微一怔,他此行本以为有十成把握,认为沈序审时度势肯定会很快答应,没想到竟被拒绝了?
顾临甫想了想劝道:“景行,你少年得志是好,能执掌中枢,位极人臣也是运,但运不会一直追随你。你难道这么天真,以为独善其身就能够避祸吗?如今两党争锋,你若不择良相辅,早晚会沦为圣上的弃子。为师扶持你,是希望你守住你父兄的荣光。”
顾临甫的话用不着细嚼,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沈序自知是新帝出手的第一颗棋子,他已经是新帝棋盘上的人,这棋怎么下,要新帝说了算,而这棋怎么下好,是他沈序自己说了算。
沈序望着旧师的脸,目光平静却显得心深似海。
顾临甫也在观察沈序。这个旧门生曾经有强大的家族,数十年来,沈家大树从未被撼动,但为了从前的贤王,也就是如今的新帝,沈家举全族之力助其夺嫡。萃英门事变后,沈家上下四百余人全部覆灭,虽然五年后的今天最终赢家是新帝,沈家的亡魂却永远葬在了长安城外再也回不来了。
沈序的外祖母前大长公主在庆帝面前跪倒,用自己一条命,换得幼孙独留一条命。如今庆帝身死,新帝上位,重新重用沈家,沈家却也只剩下了沈序一个男丁。
顾临甫端视沈序,本以为五年大狱早磨尽了他的意志,没想到今日一见,从前那种悍勇之气反而多了一方圆滑。
原来的少年神情如今被淘洗得荡然无存,他目光如整齐威武的甲胄,泛着寒光,即使笑起来嘴角的纹路都凛凛生威。
作为当朝权臣,他实在是有个做权臣的样子。
越是这样顾临甫越舍不得退,在刀兵连绵的政治战场,如果能拥有沈序这样一把长枪,那赵党无益是如虎添翼。
他眯了眯眼睛,声音多了几分低沉:“你不与我顾家结亲,难道要选崔家那边不成?”
沈序笑了:“恩师可能未听明白,是景行说的仓促了,门生已经与定平侯说定,不日迎娶谢府千金。”
顾临甫自然不信,如果说朝堂中关系盘枝错节,斗争如漆黑的旷野般肃杀,那定平侯府就不过是城外不知名树上睡着的鸟,就算惊醒也只能是个奔逃的角色。
“定平侯?老夫早已听闻他在你出狱当天就上门求娶,本以为是个笑话,没想到你竟真要选那破落户?”
“是,门生已答应定平侯,君子一诺,自然九鼎。”
顾临甫心里顿时明白了沈序的意思,他这是要保持中立不偏不倚了。
这让顾临甫觉得滑稽,仅凭一人想要保持中立,无益是螳臂当车,要么融入战队,要么被战队消灭,自古为官都是如此,何曾有过例外?
顾临甫冷笑一声:“景行,朝局乱流,稍有不慎便会覆舟,一根孤木须得依附其他高树,一齐根深叶茂方能长久。不过为师也不强人所难,但你记住,你愿不愿入局,有时由不得你。”
沈序温和一笑,他上前一步,拱手施礼,语气谦恭却坚毅:“恩师慢走。”
顾临甫怒哼了一声,长袖一拂转身跨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少女从屏风后走出来,面色微变:“哥哥,这次你是得罪顾大人了。”
沈序抓了一把糖炒栗子递给妹妹:“我这位恩师,迟早要得罪,如今早把话挑明也不是坏事。”
如今顾崔两派成争锋之势,眼看形同水火,沈序却有自己的路想走。
沈润捧着栗子犹疑道:“哥哥,你此番拒绝不仅是拒绝了顾家姻亲,更是拒绝了赵党这边的助力。而崔遇从来都是与咱们沈家不合的。两方你都不选,你真的想好了吗?”
沈序嗯了一声,退去眸子里的锋芒,温声道:“景明,咱们要忠的君只有圣上一人,要忠的百姓却千千万万。被世家扶持也就等于被世家桎梏,这条路父亲、兄长曾走过,我不想再走。至于婚事,我会依照诺言迎娶谢家姑娘为妻,她并非权臣之后,又长在民间,想来会与你相处得很融洽的。”
沈润抿了抿嘴,点点头。
沈序又道:“景明,你回归世家身份也有一段时间了,近来不少高门世家子弟的帖子约你相看,你怎么看都不看呢?”
沈润听到哥哥问她,沉默了下:“……我还不想。”
沈序笑了:“不想那便不看,若没有心仪的就算一直不婚嫁也是无事的。”
沈润抿了抿唇,她不想欺骗哥哥,可是心事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张家公子出身卑微,母亲是一定不会答应的。若不是自己家曾经落败,自己这个沈家大姑娘也不会被责令带发出家,也就不会有机会在山庙中遇见张生了。
可这一番境遇要怎么能说出口呢,沈润想着,上次张生来找我恰巧被哥哥碰见,也不知怎么就吓破了胆落荒而逃,如今我若是向哥哥坦白,哥哥肯定要找张生来,他若表现得不好,哥哥就不会同意了。
这可如何是好。
沈润叹了一声,看着房檐上的蝴蝶落下又飞起,心道只能再找机会与哥哥说了。
这样想着再看沈序站在光影之中背影如山一般沉稳,她心里又安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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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临甫背着手刚踏入堂中,见女儿顾露若披着一件蜀锦软袍坐在八仙桌前斗蟋蟀。这女儿虽然出嫁,但好在随时都回来走动,倒能像出嫁前一般陪在父母身边,顾临甫觉得很欣慰。
顾露若见到父亲,将蟋蟀盒子交给身边的嬷嬷,眉眼间尽是娇憨笑意:“父亲回来得晚了,女儿特地让人煨了甜汤。”
顾临甫正因沈序的事心上不悦,见到女儿顿感有些疲倦,当年若不是女儿一味反对,沈序早就是他的女婿了,哪还有今日这钉子可碰?
但女儿到底是女儿,顾临甫最疼这个女儿,这个女儿也最像他。
狠辣,善于伪装,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见了女儿,顾临甫神情稍缓,叹了一声,接过茶盏却不饮。顾露若见父亲不说话,知道是等着她先问,于是道:“听母亲说,父亲今日为了堂妹去沈府了?看来还是三叔会养,养出一位堂妹不同反响,竟值得您这顾大人亲自跑一趟。”
“我哪里是为了你堂妹。”顾临甫看了女儿一眼:“你有很多堂妹,每一个都明艳又听话,只有你,虽说会疼人,只可惜还是少了些远见。”
顾露若抿唇一笑,挽住她父亲的手臂:“父亲说的可是沈序?女儿不嫁沈序这事已经过了六年,当时沈家出事父亲还夸我有成算,如今父亲怎么调转话头又忽然气恼起来。”
顾临甫看她笑容盈盈,毫不在意,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中透出来惋惜:“你自小聪慧,深得为父偏爱,本以为你的眼光不会错。沈家当年出事在你意料之中是没错,可是你可曾预料到,如今沈序声名骤显,位极中枢?”
顾露若指尖轻拂自己手上的金珠,目光落在立在一边的铜镜上,凝视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个无数次盘算命运,权衡得失的女子。
六年前的梦境片段依旧挥之不去:沈序冷漠的目光、空荡的府邸、顾家覆灭的惨烈景象。这一切如刀刃般刺入她的意识,却没有激起她的恐惧反而让她更冷静。
如果一个梦能连续做七天,那大概是对她未来的警示。
当时的顾露若缓缓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讥诮,那只是梦,不是命。
她并非轻信爱情的女子,她代表的是顾氏家族意志,她的人生不能被任何人拖累!
于是仅仅思忖了片刻,心里边已经有了定计:她要择另一条人——选择一个可以完全为她所用的对象,无论是家世、才干还是权势,都要能为她提供更多好处。
她的野心从不止于眼前的婚嫁,而在于将婚姻作为一场投资,将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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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筹码押在最有利可图的人身上。她顾露若不依附谁的庇护,而是要主导那庇护的来源。
她绝不错嫁。
在这之后,她想方设法地说服父亲,又紧接着在烧尾宴上谋定了目标——安国公府小公爷,萧际。
“阿爹。”顾露若柔柔一笑,轻声自语:“你现在的女婿不好吗?”
顾临甫摇了摇头,萧际说不上不好,相反他对自己很敬重,对自己的女儿很疼爱,国公府大门随时打开,女儿随时来往于自己家和娘家之间,不仅如此,萧际可以说是将他这个丈人放在了父亲的位置上对待,从行为上看,这个女婿无可挑剔。
可说到底,如今坐在那一人之下位置上的是沈序。
顾露若知道她父亲在想什么,她说道:“阿爹,沈序这样的人整日想的是尽忠百姓,背负天下,他与他父兄都不一样,是个为了心中正义就不畏权势的人。做这样人的妻子担惊受怕不说,即使有了美名也不过是个陪衬。”
顾临甫扬起眉:“你倒对他了解很深。”
顾露若一笑,她当然了解沈序,在那梦境里她与沈序做同床夫妻却心意相悖,她要求沈序为她母家出力,为了巩固权势结交外戚,当时年仅十六岁的沈序不仅一概拒绝,还就此对她不理不睬,如将她打入冷宫。
没过一年沈家大难,她虽提前与沈序和离,梦中的她也没躲掉落个心灰意冷的境地。
如今虽说沈序出了大狱,位极人臣,可她心知肚明,沈序绝非她的良配。
顾露若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看她父亲:“阿爹今日不高兴,沈序没有答应对吧?”
顾临甫嗯了一声。
顾露若道:“沈序性格如孤峰般冷峻,不会为了顾家妥协。就算我嫁给他,他也不会是顾家的助力,甚至可能成为咱们的掣肘。所以阿爹你说,我不嫁他不是很对么?”
顾临甫思来想去,确实也如女儿所说,若沈序真的成为了自己女婿,绝对做不到萧际这样听话。
而自己女儿也未必能与他相处长久。
顾临甫摇摇头,语气颇为无奈:“算了,这事不提了。”
顾露若却笑嘻嘻道:“女儿倒好奇,沈序今日是怎么拒绝阿爹的,他竟将您这恩师气得如此。”
顾临甫被她这句话说得血压又是一高,压了压心神才道:“他说他已经决定迎娶定平侯府家的女儿为妻,你堂妹他是决意不要的。”
顾露若一愣:“定平侯府?且不提他家权势不高,单就说他家女儿,据我所知谢家大姑娘谢明元已经出嫁,小女儿才十一岁,他要娶十一岁幼女岂不荒唐!”
顾临甫摇摇头,站起身,知道沈序是不可能与自己结姻亲了,那就再想别的办法,总之是不能让崔遇将人争取去。
随便招了招手,十三四岁的小婢子战战兢兢地走上来跪下给他捶腿。
顾临甫对女儿语气缓和道:“是谢卓臣从广陵找回的外室女。在谢家排行第二的。”
外室女,沈序居然要娶一个外室女?!
顾露若感觉自己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沈序是疯了么?”
顾临甫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为父也觉得匪夷所思……”
这时正在敲腿的小婢子稍微手重了一点,顾临甫话语一顿。
顾临甫目光锐利如刀地扫过去,那小婢子登时浑身乱颤。
顾露若低倪了婢子一眼,声音不变温柔:“不会做事的人就不要留在府里了。”
婢子惊慌失措地往地上俯身趴下去,连连磕头敲得地面“咚咚响”:“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既然该死,你怎么不死呢?”顾露若甜蜜的声音回荡开:“敲个腿都敲不稳,留着没什么用。”
“大人饶命,大姑娘饶命。”婢子抖如过筛,顾露若的神情却没有变化,吩咐下面人将这小婢子拖走发卖出去。
顾临甫眯起眼,与女儿见面这样的高兴事却让这卑贱的仆从搞得心情不悦,他站起身,像是没有听见这婢子的求饶一般往偏堂去了。
顾露若紧随其后,语气快快乐乐:“阿爹,我再给您说些我府里的高兴事。”
婢子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瘫倒在地上泣不成声:“求大姑娘饶恕奴婢,奴婢还有老子娘要养,不能被赶出去啊……”
一旁的嬷嬷弯腰紧紧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千万再别哭嚎,万一大姑娘觉得你哭声过于刺耳。会将你卖进门楼窑子去的。”
小婢子又是一抖:“嬷嬷,我刚来不久,前几日见大姑娘对人如沐春风,怎么今日,今日全变了……”
嬷嬷心道,那是姑爷在场,大姑娘自然是温婉良顺,如今姑爷不在,怨你自己运气不好,撞见大姑娘本来的模样。这话在嬷嬷心里放着,绝不敢说出口,只是将小婢子拉扯下去。
8. 第 8 章 姻缘错配
桑凝身上疼得厉害,早知这事这么难受,今日就不顺着世子了。
但心想到这,又马上顿了顿。今日这事儿是她特意的,故意的,自己想要做实的。
也许是被昨日世子娘子的手段下破了胆,也许是被琥珀那一巴掌打醒了魂儿,总之桑凝决定不再这么活。
她不要再吃别人吃剩下的菜,不要再将那些沾着高贵主子口水的剩菜剩汤浇到饭面上,不要再忍受居于人下,看人白眼随意被践踏的艰难清贫。
她要为自己的性命,自己的前程搏一搏。
若是托生成这府中大姑娘,三姑娘自然不用这样费尽心力,自有家族父母为自己的婚姻前程谋划。可既然托生在贫苦人家,那就只能自己为自己打算。
桑凝想着,与姑娘们比不得,但好在我不用出钱出力经营生计,也不用整日愁眉如何画得一副好面容,世子又这么爱我,这样也很好了吧。
于是一扭一扭的脚步都稍微轻快了些,旁边一个站在廊下的婆子看见桑凝,瞪红了眼,拿着艾草对着桑凝这边使劲儿挥打:
“平地一声雷,看我打小人儿,打死偷家的蛇虫鼠蚁,打死偷家的贼!”
桑凝一愣:“你说什么呢?”
白玉知从娘家带来的吴婆子从鼻子里喷出冷气:“惊蛰打虫,驱霉运你不知道?我打打打!”
吴婆子嘴上念叨着拔腿就向桑凝这边冲来,另一只手上竹簸箕里用来驱虫的石灰二话不说朝着桑凝就泼了出去,桑凝“啊!”地一声躲开。
一击未中,吴婆子扔下簸箕,嘴里念着“打打打!”狂追了好几步,接着就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那儿直愣愣地瞪着桑凝,“哧呼哧呼”喘气。
“这婆子癫了吧?”桑凝往后连退几步差点摔倒。
心想吴婆子是世子娘子带来的家奴,自然是看她不惯的,又望向一地的石灰,慌张道,该不是刚才的事被这些人知道了?
她攥了攥手。
知道便知道了,这些拜高踩低的势利眼!如今我成了世子的枕边人,除了娘子的娘家奴仆可能看不惯,其余人要想再欺负我,是再也不能了!
再回头看见吴婆子拿着艾草簸箕往别处去了,桑凝想了想,也去取了些艾草清香,找清殊去。
清殊正在收拾东西,她强按住想要从这侯府后门跑掉去找萧际的冲动,虽然对萧际很是想念,可是如今换了身份,又过了这么多年,她不知道萧际会不会相信。更因为如果预想没错,安国公府如今是顾氏女做主了,作为她的仇人,她能顺利走到萧际面前吗?
正想着,只见桑凝进来走上两步按住了自己的手,“清殊你先别走,肯定还有办法。”
因为原主的缘故清殊对桑凝有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好感,清殊放下心事对桑凝笑起来:“我又不是要到天边去,佛堂并不很远,以后咱们还是可以时不时在一处的。”
桑凝:“时不时在一处也不是时时在一处了。”
清殊知道这少女不舍得原主走,小姐妹们总是希望吃在一处玩在一处的,可她有不得不走的道理,于是也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桑凝和原主一起进府,一起长大,处于同样的境遇身怀同样的期望,都认定对方是自己是相同扶持的伙伴,很是姐妹情深。
当时探到清殊的鼻子发现她没气的时候,桑凝感到天都塌了一半,如今好姐妹能活生生在面前,桑凝不知道都念了多少菩萨仙人保佑。
听闻清殊要被调去看佛堂,桑凝心里一百个委屈,一千个不愿意,心里苦闷得紧,往地上一蹲,拿着艾草清香往台阶上打:“打打打!打打打!”
清殊拉起她:“你干嘛呢桑凝。”
桑凝红了眼睛:“都是那些坏人欺负咱们,明明是他们欺负人,到头来不处罚他们,倒让你受了罚。”桑凝说着哭起来:“咱们自小在一处,如今把你弄到那佛堂去,一天到头见不到个人,你闷也闷死了!”
说着转身又蹲下流着泪往地上打:“打打打!打死那些坏东西!打打打!”
清殊将桑凝拉到床边坐下,拿出手绢给桑凝抹了泪,柔声道:“你道是大娘子逼我去那佛堂的?其实不是,是我自己想去的。”
“自己想去,为什么?”桑凝诧异的看她。
清殊从桑凝手心里拿出艾草放在桌上,“若是光凭打小人就能打掉坏人,这世上就不会有坏人了。”
“我去佛堂,躲开这院子里的是非。我自己先退一步,离了世子也离了这院子,白家娘子想要折腾我就不太好找理由了。”
桑凝却说:“住的好好的,凭什么她来了,你就要走?更何况咱们又没做错事。”
清殊停了停,一字一句道:“桑凝,你忘了,咱们是奴,卖身给了人家,与她那珊瑚,玉屏,琉璃盏一样,与这扫帚,簸箕,抹布也没有不同。”
桑凝呆滞住,她一向认为谢骋待她们不一样,想着等谢骋去求大娘子,清殊肯定能留下来。更别说什么花瓶花盏……是的,只要世子去求……
桑凝急道:“清殊!你若是这样去了那佛堂,就不再是世子身边的人了,不在身边就没有原先那样亲密,我小的时候,我阿姐告诉我,男人的心容易变,总是在跟前儿的好,离了跟前就忘了。你不能走,一走以后想做姨娘就难了。”
做偏房姨娘,是她俩从前每日商量的最多的事,如何做谢骋的偏房,做了偏房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是她俩自懂事之后最常说的憧憬。有时说的开心了哈哈哈地倒成一团,有时候又为了争论以后谁住那个阳光最好的小院而斗气半天。
见桑凝如此不谙世事,清殊叹了一声,直来直去的问道:“昨日我被罚的时候世子不在,今日他回来了,你听见他有去求大娘子么?”
桑凝摇头:“想来是怕大娘子在气头上,过了这阵肯定是要为你出头的。”
清殊心下叹气,没人会为个婢仆与自己刚六礼迎娶回来的正妻大动干戈。
卖身为奴就与牛羊无异,不管什么样的委屈也只能做仆从的白遭受一场,这口气就是不想咽总还得咽下去。
桑凝望着东边的小花厅:“不管怎样,我们要嫁高门,做了姨娘,就什么都好了。做了姨娘,我们就堂堂正正坐在那花厅里,再不用跪着活人。”
清殊心道,莫说姨娘,就是贵门姑娘嫁做人妇后也不是人人都过得舒爽,譬如府中大娘子,嫁人前有多么灵巧机敏的名声,结婚到了这府里边儿那成箱嫁妆都补了窟窿,这笔数额巨大的财产解了侯府的燃眉之急,但也未能促使老侯爷和太夫人有所悔改。
老侯爷去世后呢,虽没了那个一直不停往外花钱的水龙头,可大娘子还是为了这阖府能持续的经营以致落得个心力交瘁。
至于大娘子的丈夫谢侯爷,上上下下都没看出来侯爷多么珍爱大娘子,敬重有余,爱惜不足,真是可惜了大娘子这个人了。
年轻少女无论在娘家多么受到父母珍爱,婚嫁后在婆家表现出来的高贵大方背后也都饱含心酸,经历自然能养出风度,可若是没这种磋磨人的经历,也少了那么多午夜痛哭。
联想到自己从前嫁给萧际后也曾有失去自由的委屈,又有失了性命的委屈,她感到心脏的位置抽得疼了一下。
岔开话题道:“你与那邹婆子打架,是不是被打伤了?我看你走路的时候不爽利。”
桑凝忽然被问及,下意识忙于隐瞒已经与谢骋共同经历了人事,抿着嘴将木质筷子递过去:“……没有,就是被咬了一口。谁知道邹婆子还咬人呢。算了,我想着咱们莫要管那些碎嘴子,如果那些话句句都听进耳朵,咱俩恐怕日日都得不了闲了。爱说说呗,他们早晚闪了舌头。”
说着又将八珍糕往清殊面前推了推:“都凉透了,随便吃一点吧。”
清殊拿筷子拨拉八珍糕里头的核桃仁儿,按理说跟在世子身旁的贴身女使都有些权力,下面人就算拜高踩低,就算要巴结主母,可对有点权力的女使总不至于当面侮辱。
想着或许是原主这部分的回忆不太完整,于是试探道:“昨日我受了罚,世子不会不给我管事的差事了吧?”
桑凝抬手去摸清殊额头:“你还发烧呢了?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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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给过我们管事的差事?再说咱们俩也不需要,世子说了只要你我伴他左右就好,那些劳心劳力的事自有老嬷嬷们去做,你我只管每日嬉笑玩乐。”
清殊眉眼一抬,两个大婢子十三四岁了,在这院子里居然没有管事权,没有权力,就没有真正的人际交往。
原来并非是原主的记忆缺失,而是她根本就是被当做宠物养着玩的人,长安纨绔们总有那么一两个养在身边的婢子,长得好,性子活泼可做朵解语花,只是最后不过都是给爷们儿取乐的玩意罢了。
怪不得世子娘子一来所有人都登时倒戈。
清殊思虑的时候,桑凝已经转身去了旁边屋子抱回一床被子来:
“你放一百个心,你这张漂亮脸绝没有冻坏,还是那么动人。不过只穿着薄衣裳在大冷天风雨里跪了一晚,虽然保住了膝盖和手脚,可佛堂那边到底不如咱们这有地龙烧着,这床新被子是去年做的,我没舍得用,刚好你拿去盖。”
说完桑凝不等清殊拒绝,将被子一股脑放进了清殊身旁的大竹筐。
两个人说笑玩闹了一阵,好一会儿后,桑凝点起灯,收起了满脸装出来的春风。
“咱们这样不行。我想过了,既然被世子娘子如此为难,我们干脆将身子给了世子做实了事情。”
“做实了事情?”清殊扬起脸,见桑凝窄窄的肩膀微微抖动着,风透过木格窗子吹进来,闪动的灯火投在她的雪腮上,时明时暗。
桑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咱们这次就豁出去罢!还有什么比现在的境遇更坏的了?”
清殊摇头。
吃苦做不了人上人,想做人上人,得吃人。
再看灯火下的桑凝眸子里闪烁着光彩,宛如宝石一样,她好像是准备跟什么道别,有了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意气:
“歪缠了这么些年好没意思,反正以后都是要做姨娘,不如现在就做实了也不白让世子娘子磋磨一场!”
清殊听她声气不对阻拦道:“府里因循旧规,为保嫡妻权益,世子三十岁之前不能纳妾,眼看离世子三十还有十多年,这路根本走不通。这是世子一直没有将你我收房的缘故,咱们自然也没有将身子贸然给他的道理。如今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了?”
桑凝的雄心并未因这话撼动,反而激荡道:“如今正是麦苗孕穗的好时辰,那人呢?若是咱们在这个春天,先一步有了世子骨血将如何?我不信大娘子不为了亲孙子破这规矩。”
先一步有了世子骨血……
清殊肋间一震,记忆中宝笙坐在地龙旁边一边擦着发丝一边说,姑娘,等肚子里的小小公爷出生,姑娘就是贵人中的贵人,只是那匾额就不好再挂了。
她当时满头草木香问宝笙为什么。
宝笙摸了下鼻尖:“再挂下去别人得说嘴咱们这里挂的是个许愿匾额,要什么来什么!”
……
萧际与她坐在绣床,屏退了左右轻轻给她顺着背:“顾氏女通情达理,为人和善,是个好相处的女子,顾家累世公卿,这门婚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可说到底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我不想委屈你。”
她回身握住他的手,真诚一鼓作气说,妾只愿郎君好,郎君与我两情相悦已经是上天赐福,如今郎君与顾家姑娘的夫妻之缘是天注定的,郎君不用为妾身担忧。只愿今后郎君身侧一双两好,我们一家和和睦睦。
……
一阵眩晕将她的神思从过往中弹了出来,被她这脸色煞白的样子吓了一跳,桑凝赶紧停了话头起身去给她倒热水。
清殊抚着心口看着桑凝提着小瓷壶的身影,心想桑凝和原主这些年在这侯府里确实过得太顺了些,不知内宅厮杀见血,不知这世上贯是富贵压榨贫穷,大人张开血盆大口吞吃小人的。
世子对她俩骄纵到她们觉得只凭皮相就能与主子们平起平坐了。
不过她也没什么可议论别人的,她自己也一样,自认为与萧际情深意浓,能诞下安国公府的长子长孙,却还是落得玉横雪影,血染厢房。
姻缘错配,会要人命。
9. 第 9 章
次日清晨,清殊抱着一个装了被褥杂物的大竹筐从阚碧堂的耳房出来,她昨夜就收拾好了东西,今日天不亮便搬动,就是为了不张扬地搬离谢骋的院子。
大竹筐抱在怀里挡住了一半视线,等轻轻地出了院门,抬起眼才看见谢骋站在树下。
谢骋听见响动转过身,默默地看着她。
这是她魂穿以来第一次见到谢骋,原主内心的感知与她的判断产生了矛盾,很快那种忽然而生的柔情蜜意在她的理智下消散,荡然无存了。
谢骋的眼睛与他父亲一样,看什么都好像很深情,而清殊也有一双桃花眼,这双眼理应潋滟情深,此时却说不出的持守冷淡。
两人视线撞上。
谢骋微微愣了下,神色有些慌张,他沉默着挪开了视线。
“世子。”清殊远远地行了个礼。
恍惚间,谢骋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
转念一想,大概是因为自己知道了“真相”,在感情上先一步将她放在了另外的位置。
所以应该是错觉。她还是那个见了他一脸憧憬,想要与他多说些话的少女,也是那个只要他对她温柔的笑,她便将一天坏心情都抛之脑后的姑娘。
他也不知道这么一大早天不亮来这耳房外等她做什么,从前都是她早早起来,梳洗得干净又漂亮,麻利主动地去服侍他。
又觉得或许自己的想法有点可笑:
清殊成了他的妹妹,今日父母就会将她认回正身,这将是他作为她的主子,她的心上人的最后一次会面。
清殊见谢骋不说话,也不走动,只是定定望着她,她心下生疑,不知道谢骋想要干什么,总不会是因为他母亲惩罚了他的娘子,他为了新婚夫人来问罪来了?
目光对上谢骋的眼睛:“世子这么早在这是做什么?”
谢骋愣了愣,是啊,我在做什么呢,她明明是我妹妹……
谢骋满心矛盾地走上几步:“我帮你搬吧。”
清殊并没有将竹筐递给他,只是微微弯了弯膝盖:“这是婢子自己的处罚,不敢劳烦世子,婢子自己搬去即可。今后婢子不再侍奉世子,平时也就少见了。”
谢骋没想到清殊这样说,仔细观察着清殊的表情,心想她是在生我气吗,气我娶回来的娘子磋磨了她。但主子责骂处罚婢子是常有的事,我总不能为这小事与我新婚娘子生气吧?她这岂不是让我为难?
转念又想,如今清殊已经是我的妹子,那件事就成了嫂子和小姑之间的龃龉,嫂子自然是没有权力罚跪小姑子的,但当时娘子并不知情。所以就算清殊被认回来,也不好再拿以前的事发作。
思来想去,大概清殊今日也好,明日也罢,在这件事上也只能向自己发发火,说明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还是最深厚的。这样想着谢骋也不管是不是不合逻辑,总之他说服了他自己,立即就平了那些不悦,反而关心道:“你就别搬了……”
【马上就有其他地方给你住】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清殊已经抱着竹筐从他身边默然地,不回头地走了过去。
谢骋回身,看着清殊走远的背影,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他觉得他刚才好像是本可以抓住什么,却到底没有抓住。
.
佛堂旁的丈室,原主的东西并不多,只搬了一次就全都搬完了。
这丈室内放了一个不宽的卧榻,两张禅椅,和几个简单的木家具。
屋子前面的庭院倒是宽广,独开了一扇西面的窗户,可见到斜阳。屋内墙壁上挂着副字,上写:“若人静坐一须臾,胜造恒沙七宝塔”。
锦娘三十来岁,一边嗑瓜子一边倚着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你真准备住这里?”
“对。”清殊回答得平淡无波,几只麻雀跳到窗台上啁啾,她并没有驱逐,伸手揉碎了些干饼撒向院子。
小鸟们挥着翅膀纷纷跃了下去,在地上啄啄啄。
“是世子娘子要求的?”锦娘将瓜子皮撇在地面:
“要我说哪个男人身边没几个貌美婢子?世子娘子也太悍妒了些。眼看着你十四五岁花儿一般的年纪,竟将你弄来了佛堂,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清殊拿不准这锦娘是敌是友,原主记忆里这个厨房的婢子经常给原主行方便,时不时、给原主留一些她喜欢的小点心。
这么看应该算是较为友好的那类。
不过世上的事情难说,人心更是隔着肚皮,所以清殊说话也只说一半就打住。
清殊将柜子中的幡幢折叠放好,“姐姐这话说重了,我哪里就受了委屈,本就是主子让奴婢怎样,奴婢就怎样,再说这佛堂还是我自请洒扫的呢,就图个清静。”
锦娘不太相信地睨着眼:“你还真是个明白人。”
清殊也不搭腔,只是将锦娘带来的食盒拿起来,擦了下面的桌子,再将食盒放上去。
黑红漆绘食盒上的盘云花纹没有锋棱,却在这耳房的旧木桌上看起来莫名觉得有些凌厉。
锦娘注视着清殊白得莹然的面庞,又磕了一粒瓜子:“等世子回来,你一定要告世子娘子一状,世子向来疼惜你,看你受了委屈必然是要为你出头的。”
清殊白洁细长的手指在水桶里翻洗抹布,“这是大娘子的罚,与世子没相干,我领罚干活就好,也不想去世子面前说什么。”
清殊说着侧身去擦壁上的木刻壁龛,她胸前绯色的鸾带之下是一截纤窄窈窕的腰身,斜着往上踮脚。
锦娘打量着清殊那双修长挺拔的腿,“难不成昨夜那一跪真将你魂吓掉了?这可不像平时你的做派。”
“平时我怎样的?”清殊扭转谈锋,忽然问道。
锦娘没有回答这话,随手“当”地一声敲了一下铜磬,也没有上去帮忙的意思,只是拿眼睛瞥清殊的脸,“不趁着今日将这委屈说透,让世子好好给她点颜色,等世子娘子回来一定还会给你无数委屈吃。你以后想要日日过得快活就难了。”
清殊沉默地擦拭着旧桌椅,肥马轻裘之家,没有根基的婢子哪可能日日快活?从前原主的期望,本就是错的。
她昨夜独立看天,月亮那样明亮地挂在天上,她向自己做了许诺,这夜之后,她这个本应该投进幽冥河的恶鬼,要在人间继续起舞,在黑暗中,她起舞的心也是月亮。
既是月亮,应有盈有缺,应不怕一时的黑暗晦涩。
“对了,你听说了吗,琥珀,被打得半死,世子娘子让白家下人从人牙子手里面将她买回来带她回白家,谁知道白家主母大娘子不仅不留她,还直接打死了。”
锦娘砸了砸嘴。
清殊事不关己地笑了笑,麻利地将旧桌椅擦得锃亮。
“清殊姑娘。”这时方嬷嬷穿过耳门向这边走来,方嬷嬷与其他老年人不同,她走路不仅没有声音,连重重的呼吸都没有,总是来得出其不意。
锦娘见了方嬷嬷惊了一跳,“哎呦”一声转身就跑,方嬷嬷望了望转身跑掉的锦娘背影,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现在去碧波堂,太夫人、侯爷和大娘子在等你。”
清殊扬起明亮的眉目:“敢问嬷嬷,什么事?”
“去便知道了。”方嬷嬷抽出帕子将一旁灯笼上缠住的飞蛾解救出来,看着那飞蛾飞走:“对了,你稍微打扮一下。”
心里七上八下,该不会是太夫人过问了此事,做主要将我卖掉?
她咬了咬牙,若是被卖出去,以白玉知的手段那就得落到窑子里,过得生不如死。与其这样此次必须据理力争留在府里,若太夫人不允许我说话,那就只能先发制人,用发上的木簪劫持太夫人,然后再做打算。
方嬷嬷见清殊不语,又回答道:“左右是好事,你去便知道了。”
清殊看着方嬷嬷那张方正的脸,心想方嬷嬷随手救出飞蛾,这人的心绝对不坏,没必要在这上面蒙我,只要不是被卖掉就好,只要不被卖掉,事情都还有发展转圜的余地。
清殊答应了一声,很快将自己收拾了下,轻快地跟在方嬷嬷身后往碧波堂去。
穿过垂花柱和月亮门,稍一抬头,看见堂屋中侯府主子齐聚,每个人脸色各不相同。
清殊抬眸,看见坐在堂中起首便是太夫人。老太太特意表现出颤颤巍巍的姿态,很激动一般地站起身,迎上来两步。
用那副胖臂弯将她搂入怀中,嘴里念着心肝宝贝。清殊愕然,原主记忆中看人从不正眼看的谢侯爷此时竟然十分和蔼,裴大娘子面无表情地坐着,谢骋脸上则挂着些尴尬,又极力做出亲切来。
碧波堂和大娘子身边的嬷嬷婢子一个个侍在一旁敛声屏气,低头不敢望她。
这一屋子的人难道都疯了不成?
太夫人掩面涕泣,谢侯在一旁劝解,然后道:“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说着竟也喉咙一梗,颇有说不下去的意思。
裴大娘子见这出戏不知怎么往下演,无语地转开了眼睛,这时太夫人拉着清殊的手坐下,将那故事讲给清殊听。
听了其中因果,清殊先是震惊于原主竟然还有这样的身世遭遇,可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先不说侯爷的外室女儿流落广陵的事,就说九岁时接回府中为婢,这就闻所未闻。
真要是怀疑身世大可以养在庄子里,按世家姑娘一样教育培养,正经侯爵贵戚人家,哪有将女儿当做婢子养大的?
婢子少读书写字,更别说还要做伺候人的累活粗活,养在世子房中更容易造成兄妹不伦的传言,这样的人家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情。
更何况这府中掌家的是裴大娘子,若是那等混账昏庸的主母也就罢了,与裴大娘子打过一回交道,这位主母绝不是那种容不下庶女用卑劣手段磋磨对方的性子!
这里面怕有什么不能与我说的缘由。
这样想着清殊就定下心来,看着太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再看谢侯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有一脸真挚强压住尴尬的谢骋,回想起昨日桑凝说的二姑娘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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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莫不是这真正找回来的二姑娘出了什么纰漏?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来,同时婆子打起门帘,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走进门来,身后跟着个奶嬷嬷和两三个婢子。
小姑娘生得鼻腻鹅脂,眉目清秀,直条条如水仙花一般,举眉抬眼很有裴大娘子的神采。
这便是定平侯府的三姑娘谢相宜。
谢相宜早晨起来梳洗时已经听闻哥哥房中的婢子清殊就是她二姐姐,也是十分震惊,如今长辈们唤她过来认亲,谢相宜就赶紧过来了。
她与父母亲行了礼,见祖母只搂着清殊在怀呜咽哭泣,连忙上前宽慰。
太夫人指着清殊道:“三丫头,这原是你亲亲的姊姊,身世未明这几年一直当做婢子养在府里,可是受了大委屈。今后你要多尊重爱戴她,就像和你大姐姐一样好才行。”
谢相宜望了一眼她母亲,裴大娘子点了点头,谢相宜笑微微道:“祖母的嘱咐孙女儿知道了,往常去找哥哥玩的时候没少见清殊姐姐,唤‘姐姐’唤的也多了,没想到这姐姐竟是亲的。从前也算相熟,今后妹妹定加倍对二姐姐好。”
这话说的很好,也是诚心话,虽然多了一个二姐总觉得不习惯,但他们父亲这几年一直寻找流落在外的外室女的事情,谢家姐妹是知道的。父亲管不住裤腰带,出了事情却要母亲来显示大度宽厚,谢家姐妹十分不认可。不过裴大娘子做人方正,两个女儿也很敞亮,多了一个姐妹对她们来说没觉得是什么大碍。
更重要的是这二姐姐并非母亲所生,于是也说不上分薄了她们姐妹的母爱。
至于父爱,这东西得本来有才行,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无所谓分薄不分薄。
谢相宜说妹妹定加倍对二姐姐好,她说得诚心,太夫人听着满意:“这才像话,一家子姐妹和和睦睦。你大姐姐那边也已经叫人去传了口信,等她回家来再与你二姐姐见面吧。”
说着又叫人拿了个枕头过来,对清殊道:“这是外面新烧制的瓷枕,你如今是定平侯府的千金,各样东西都得用好的。至于从前那些衣饰被褥,一并赏给其他婢子奴仆就行了。”
清殊接过瓷枕,只见上面青花纹写着“为争三口气,白了少年头”。
虽然觉得有些无语,不过太夫人见清殊接过瓷枕倒是很高兴,又接着对裴大娘子道:“望舒,这二丫头就交给你了,该给什么样的院子,该配什么样的仆从你做主就是。”
裴大娘子应了一声,抬眼看清殊。
清殊也正在望裴大娘子,四目相对皆是沉默了一瞬。裴大娘子点点头,还好这孩子是先前试过一次的,不算太不成体统。
如今有了这种因缘际会,她以后的路要与整个定平侯府息息相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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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清殊就有了自己的院落,不仅佛堂不用回去了,甚至可以说是被人拥着架着去的新院子。
她是谢府新生的太阳,那些急于表现,想要紧紧抱住新主子大腿的人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似乎从前说她闲话,议论她的并非他们一样。
分别时谢相宜对她眨眨眼睛,“二姐姐,这瓷枕头硌得很,远不如荞麦枕头舒服,祖母得了不舒服的枕头就喜欢给小辈,我全都悄悄放在箱子里,你也可以这样。”
清殊这方处于东南方向的院落叫做“屏山小筑”。
清殊看着【屏山小筑】四个字,再望向院中的植物绿树,一众新人站在檐下,每个都是外面新买回来的仆从。
谢骋站着没动。
初春的风有些急,吹得新枝条扑簌簌地乱摆,谢骋莫名觉得心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看见清殊和三妹妹谢相宜告别,他第一次觉得她们两个站一起那么像亲姐妹。从前为什么没有发现?
太阳照得清殊的影子都与三妹妹的影子像了些。
三妹妹转身往另一边去,他看清殊也要进院子去了。
“清殊。”谢骋扬了扬声音。
太阳光很亮,清殊回身,看清了站在橡树下的人。
她站正身子,看着他俊美的脸。想来早上的时候他也是要与自己说这件事吧,其实早说晚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原主的身世有疑,如果真如自己料想,侯府打定了主意宁愿冒充都要找回一个全须全尾的女儿,这事对自己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至于谢骋,看这样子还没有想明白其中关窍,想必太夫人是连着他一起瞒了。
谢骋顿住步子,现在他可以确认,她确实与往常不一样了,并不是擦了雪花粉的缘故,也不是因为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小衫,而是眉眼之间的神情完全变了。
他不受控地在她眉目中寻找那份熟悉的热情。
“兄长。”清殊开口。
谢骋一怔,见她端庄地吐出一声“兄长”,他登时如同被戳中痛肋。
酸涩的陌生感拦在他们二人中间,谢骋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清殊同时往后一退。
10. 第 10 章
一股火在清殊心里燃烧,这两日一番境遇造化转变极快,稍稍安稳下来,她惦念起来自己在世上唯一剩下的亲爱之人萧际。她想知道过了六年,萧际怎么样了。
她想着,自己死了六年,他应该也过得很不好,如今用另一副面貌出现在他面前,可能一开始难免受到惊吓,但无论如何她相信,得知她还活着他会很开心的。
她几乎要克制不住现在就跑出府去找他。
如今我是侯府姑娘了,出趟府应该不难吧……
这样想着又看谢骋,谢骋还在她面前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这谢骋是怎么回事?
清殊思量着,不知谢骋立在这不说话是做什么,不过他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纨绔,想必他对安国公府的事也应该有所耳闻,不如先问问情况再说。
清殊忽然指名道姓地问安国公,出乎谢骋的意料,他心下升起些疑惑,清殊什么时候对安国公感兴趣了?
又一想,大约是做婢子的时候听其他府中的婢子婆子们闲话,所以记下了。心说清殊做了二姑娘,想法就不一样,以前总是看着哪家的婢子做了姨娘在我面前说,如今看着的是国公夫人这样的角色了。
谢骋虽没能找回原来的熟稔,但眼见这终于有了话题,谢骋知无不言,将自己知道的事一件件说给清殊听。
六年间,旧帝新皇易位,一众官职爵位更替变化,作为新帝的心腹,沈序高居庙堂,天下事尽在掌中。
至于安国公府,老国公已经去世,新国公爷萧际在夺嫡时保持中立,如今位列公卿,虽算不上食禄万钟,却也富贵显达。
加上他玉树临风,相传对他夫人很好,二人是有名的神仙眷侣,因此很快就成为了长安城中“为人夫君”的标杆,一众闺门女子都希望今后的郎君能如安国公一样贴心温柔。而国公夫人顾大娘子顾露若,出身贵胄,祖父是当朝太傅,她为人举止又娴雅雍容,被称赞有大家风范。
听到这清殊脑海里浓雾一聚,急问道:“那国公夫人之前呢?听说之前还有一位侍妾。”
“侍妾?”谢骋想了又想还是摇摇头。
国公世子内院的事虽然男子们也传,但总归都是当做酒后的打趣话题,安国公萧际比他们要年长七八岁,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所以对他这后院之事,还真不太知道。
清殊心凉了半截,安国公小公爷一夕成为安国公,按那些上门求抱大腿之人的算盘,想要攀上他,便一定会打听出来些他的私事。
若萧际心中有雪云秾,即使雪云秾身死,也总会传出些真真假假的传闻。
为什么如今连一丝从前自己的消息都没有?
这中间出了什么问题?
而且为什么,为什么顾露若害死了我,郎君还能与她举案齐眉,甚至感情好到传为神仙眷侣?
清殊攥紧了手,怎么想都没有想出眉目,思量了半天也只能等有机会见到萧际亲自询问才行,此时只好暂时将这事放下。
谢骋见清殊脸上表情沉甸甸的,一双手攥着,看上去心事很重的样子。他问她:“怎么了?为什么忽然问起安国公?”
清殊抬眼看他:“兄长,我如今已经是府中二姑娘,我可以出府吗?”
“自然是可以。昨日母亲就去官衙将你的奴籍注销,父亲亲自将你名字写在家谱上,你如今是想去哪儿去哪儿。你想到哪里去,我陪你一起……再带上桑凝?”
清殊摇头:“我自己去即可。”
见清殊脸色不好,谢骋也不好再问,吩咐了下手套马,载二姑娘出府。
马夫回头看车中的清殊:“二姑娘,您要去哪里?”
“安国公府。”
马车轮转动,半炷香左右到了安国公府外,清殊从马车上跳下来,安国公府灰色□□矗立,除了墙角青苔厚了一寸有余,一切看上去如往昔一般。
她望着“安国公府”四个烫金大字,心想,如果现在告诉他我还活着,他会不会相信?夺舍这种事过于玄幻,何况还间隔了六年。
还有,他知道是他的枕边人害死了我吗?
他应该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说过没有什么比我更重要。
他们是有真切的感情和恩爱时光的,他是自她爹娘去世之后拉她出深谷的人,是她一心一意对待的爱人。她急于要将这因缘际会说给他听,她必须将这满腔委屈说给他听。
是的,只要告诉他我是雪云秾,他定是会信的。
想到这,这双脚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就要走向正门台阶,只是没有预料的,萧际撞进了视野。
萧际从正门中走出来,一身清贵气派。他的脸颊比从前消瘦了许多,眉目间多了一分说不清的东西,记忆里的少年人,如今已经有了些中年的姿态。
郎君……
清殊身体内雪云秾的灵魂夺泪而出,她快步上前,刚要叫出口,忽然一个声音比她先一步唤了声——“郎君。”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美人从门内走出来,款款妩媚。
清殊脚步一滞,立即将纱笠上的纱放了下来。
顾露若眉眼温软:“郎君这是要出门吗?”
萧际回身看向妻子,温声道:“我去玉书台。”
顾露若浅笑起来,笑得那么明艳:“刚才妾身恰好看见郎君又去了那院子,出来后就要离府,是心情不好么?那地方晦气得很,郎君答应我不去的。”
顾露若掩住唇侧,漂亮的脸上浮着柔情蜜意,眼里面却划过一丝凉意:“郎君莫不是还想着从前住在那里的人?”
这是个对自己的出身,家世,样貌,才华样样满意,认为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齐全的人。
正因为如此,六年前那个梦才提醒了顾露若,她顾露若不要婚配之后夫妻不睦,不要与郎君无情缘浅。
她更不要顾氏家族凋零衰败,自己最终成堂下弃妇再无家可回。
好在有那梦的启迪,使得她及时放下闺阁女打茶汤,挂香囊这些事,反而关注起长安城中的适婚男子起来。
一次烧尾宴上她看中了安国公府的小公爷萧际,既是她看上的人那便再没有溜走的道理,她很快如愿嫁给了萧际,之后不到一年沈家遭逢大劫,沈序下狱。
这六年来她过得十分安稳舒适,即使不久前沈序重获高位她也不后悔,因为相比于根基深厚的安国公府,沈家如今当朝为官的只有沈序一人,家宅中也只剩娘亲和妹妹,根本无法与其他世家大族相比。
如今的郎君十分称意,生活十分美满。
只是除了一件事。
萧际从前有一个女人,那女人死了却好像永远留在了萧际心里。这些年一向不爱花草的萧际不停地种植花草,一向对吃食不在意的人,专门从金陵找回来厨子。
这一切都好像是在纪念那个人。顾露若是不愿意的,枕边人灵魂□□都应该只属于她一人,她不允许他心中还挂念别人。
不过那女人到底是死了,想来从她踏上黄泉到如今,应该已经六岁。
她何必与死人计较?何况是那么卑贱的人。
不知如今的那卑贱魂魄是转生在哪个山野里砍柴,还是在哪个小门户外守着菜摊叫卖,又或者是在哪家小官家中做家生婢子。
左右都不会再来挡路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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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短短六年,这府中上下一批批仆从更换,如今知晓她存在的人数不出五根手指,无人敢再提从前之事,人死灯灭,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
想到这儿顾露若抿唇一笑,面容如同落了桃花的浅红春冰,一双眼睛内盈盈秋水,做足了一个一心爱着郎君的模样。
美妻在侧,旧人也不过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已,萧际抬手抚上顾露若的脸颊:“有什么可想,不过是陈年旧事罢了。”
顾露若浮起一点笑意,笑中绵里藏刀:“既是陈年旧事,拆掉那院子可以吗?”
顾露若泛着水光的眼神并不显得焦急,眼神中情谊绵绵,爱意澎湃,她的妩媚好似浮浪一般勾魂,鬓旁金光乱闪让人意乱情迷。
她是个等待猎物自己上门的猎人,享受的正是这等待的过程。
弯起嘴角,红唇上沾着胭脂的香气,两颊上贴着的金箔,弥散着金钱权力的味道。
萧际看着面前人,思绪稍稍一顿便做出宠溺的神色表情:“一个旧院子,你不喜欢拆就拆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无知少女的白日梦被登时震碎,装在谢清殊壳子里的雪云秾满眼惶骇,战栗不止。
她感到自己灵魂的触角扑簌簌地抖动个没完,往日的记忆相互碰撞摩擦,一切都颠倒了个儿。
原本透明的湖水滴进去一滴墨水,接着整个湖水都变成了黑。
.
失了魂儿的人回到定平侯府,像是根木头一样杵在新院落外面不动,回想顾露若温婉地挽了挽萧际的手,含笑与他告别后送他离开的样子。
回想萧际快步走下台阶,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的情景。
她热泪滚落,这一场爱情,她问她自己是否愿赌服输。
屏山小筑里面婢仆的请安声唤回了她的心神,她听见她们唤她“二姑娘。”
她走进去,嬷嬷赶紧迎上来:“二姑娘您去哪里了,二姑娘您还好吗?您万福,咱们这些人等着跟您报名字。”
只见一概仆从爽利地站在那儿等着,要向新主子回禀名字,要向自己禀告他们曾在哪家府邸做工。
一声声“二姑娘”唤她,她的魂儿忽然就回来了,她伸出手看自己的掌心,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曲线,也没有了那颗掌心痣。
萧际已经将她忘了,或者从没有真正爱过她,而上天给了她新的机会,就是让她做新的人。新的人生还有新的困难和挑战在等着她,新的人生还有新的人在等着她。
稳住心神,望着一众生面孔,那些目光真挚地望着她,等待她给与他们饭碗,前程。
她在黄花梨木圈椅上坐定,接过婢子递来的建盏:
“从此咱们就是一家人,这屏山小筑就是你们的家,得侯爷和大娘子体恤,独辟了这样一方院子,屏山小筑上下需做事规矩有度,不可作奸犯科,偷奸耍滑,若是给侯府丢脸,严惩不贷。”
众人都答是。
众人初步分配了工作,清殊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再想想自己那伤心的情事,谁知教习嬷嬷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老奴们受太夫人和侯爷任命嘱托,前来教习二姑娘。”两个教习嬷嬷脸上带笑,眼睛里却都是严厉,一看就是经过风雨的人。
“自现在开始姑娘不可出院门,一切听老奴教导,请姑娘回正堂,时间紧迫,我们马上开始。”
“不能出院门?可是我……”清殊扬起眉,刚准备往下说,却见嬷嬷从腰后摸出一根手腕粗的榆木棒子。
世家姑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她瞪着那榆木棒,好女不吃眼前亏地转身走回了堂屋。
11. 第 11 章
清殊一个婢子骤然变成了主子,定平侯府上下炸了锅。
这个说,怪不得原来自己就觉得清殊不一般,总觉得她与普通仆从不大一样,半天是蒙尘藏珠的世家女;
那个赶紧紧随马屁,说一贯看着清殊精致,原来是自己见识太浅没认出这是侯府千金天生的贵气。
也有原先早得罪了清殊的人在里头,吓得嘴都张不开,而一些见世子娘子得势就肆意欺负过清殊的婢仆,心就悬起来,身子发怵,自觉得大事不妙。
很快,这些人的预感就成了真。大娘子院中的嬷嬷各个拿着大棒子粗麻绳走来,每一个脸色都是冰凉,说的话也跟石头似的。
“侯爷和大娘子有令,谁私下议论二姑娘,谣传二姑娘的事,一概绑了打死。另外听见别人有谣传二姑娘的,只要回禀,大娘子有赏,若跟着瞎传,也是打死。”
正在议论的众人立即噤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话不敢再多说一句。
“大娘子吩咐了,先处理几个祸首,其余人都仔细着点。”
领头的花嬷嬷说着话,膀大腰圆的嬷嬷们几下子就从大厨房二十几个人里面挑出来三四个绑了。
花嬷嬷转头看见桑凝正站在门口,转头向她道:“桑凝姑娘,老奴受大娘子和二姑娘命,将那些欺辱过二姑娘的刁贼一齐抓了,二姑娘说你也受了不少委屈,今儿就在这儿看着这些人的下场。”
桑凝滞在原地,她本来是一大早就去旁边的耳房找清殊,进门发现里面已经空了,想着是清殊已经去了佛堂,她利落地干好了自己的那些活儿,揣上一方干净帕子,准备去佛堂帮着收拾的东西。
脚步轻快,半路上经过大厨房听见里面哭爹喊娘,待走得近了些,忽然闻得清殊竟然是谢府二姑娘!桑凝震惊地说不出话,眼见花嬷嬷将邹婆子等人绑了个结结实实,一顿鞭子抽得几人涕泪横流,邹婆子看见桑凝,没了原先的跋扈,往桑凝跟前冲,还没求饶就被拉了回去,堵上嘴推走了。
桑凝愣愣的,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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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骋满怀心事地回到阚壁堂,娘子回了娘家,房间里显得空荡荡。
不,不仅仅是因为娘子不在才这么空荡荡,而是清殊不在了。
谢骋发现自己院子中的仆从都在偷偷地瞟他,还不等他发火,母亲身边的嬷嬷们已经拿着棒子绳子来了,母亲做事一向可靠,根本不用他操一点心,只听着那些刁奴喊得喊,哭的哭,很快收拾了好几个去,正是平日里欺负辱骂清殊和桑凝的那几个。
好呀,收拾了就好,他早看那些东西不顺眼。
可是今日之前,他为什么还没有想过为清殊出头呢。
谢骋自问了一句,又立即将这事抛诸脑后,先思考起自己的感受来。婢子忽然变成了妹妹,真是闻所未闻。
只是这世上的奇事一件接一件,也没什么可感慨的。
谢骋躺在床上看屋外景色,屋子外面被捆绑的奴仆哭得涕泪横流,被打得吱哇乱喊。谢骋心里骂了一声活该,又觉得坐立不安起来。
这时桑凝走进来,沉默着给谢骋端了一杯茶。
谢骋将脑袋侧过来:“你都知道了吧?”
桑凝嗯了一声,谢骋将手敷在桑凝手背上:“以后这就剩你我了。”
桑凝下意识舌头打个滚:“还有娘子呢。”
谢骋扫了兴,随意摆了摆手,桑凝心里发慌,赶紧将手又伸过去抓住谢骋的指头,紧紧攥着。
这时一个嬷嬷走进来,端着盘洗好的大黄梨子放在木卷头案上。
与原先不同,这嬷嬷这次头都不敢抬,甚至连喘气都加着小心,生怕谢骋一个不高兴将刚走原的惊奇嬷嬷们唤回来,将她也绑了出去一顿鞭子。
谢骋默然扫了眼梨,桑凝却松开了手,她看着那嬷嬷出去的背影,目光显出些心虚。
谢骋扬起手,广袖下露出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摸了摸桑凝的耳朵,锦袍边缘的海水纹如同桑凝此时的心跳一样澎湃,谢骋看着她的神色漾得她一颗心灼灼发热。桑凝的脸和耳朵变得红烫红烫的。
谢骋拉着她的手指揉搓了一阵,总觉得心里面有一块地方空了,然后摇了摇头又按倒了桑凝。
.
接下来的日子,教习嬷嬷住进了这院子的偏房,加上三个府中积年服侍的嬷嬷婢子,五个人日夜不分地教导清殊礼仪举止,大说话行礼,小到拿针线的姿势,一一教导纠正。
嬷嬷们十分严格,将二姑娘当做要送进宫做娘娘一般拼了全力教导,恨不得使出全身十八般武艺,一股脑地灌输到二姑娘脑子里去。
好在做雪云秾的时候就颇有些才华,那一手漂亮的字折服了老几位,这才免了举止不当时多受手板。
盛满之功,常败于细微之事,一个人想要做成事只有自己很难面面俱到,没有助力是不行的。这些日子以来,清殊一边接受礼仪指导,一边观察选择的婢子仆从,从其中挑出性格长处不同的四个婢子近身行事。
月饮大胆活泛,能很快与别人打成一团,稍微点拨一二就懂得用主子给的银钱去购买消息发展人脉。
浣云谨慎仔细,看得懂账目人又麻利,院内发生的一概大小事物都时时关注记在心里。
盈掬正派真诚,绘树温厚内敛,这四人留在身边近身伺候与从前只有宝笙一人的情形大不相同。
这其中就能看出裴大娘子的苦心与可靠,和太夫人说得天花乱坠的疼爱不同,虽然裴大娘子嘴上不说,挑选给她的仆婢却很好,各个忠诚能干的,她们的出现是为了让清殊成为“谢家二姑娘”。
虽在这方院落中不得出门,婢子们却没有闲着,月饮等人将外面发生的事情打听了个明白。
六年前侍妾雪氏的死对安国公府并没有影响,甚至月饮都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雪云秾这个人就好像从未在世上存在过,而安国公萧际也从未有过这样一段姻缘。
一颗心如同被锤烂似的,轻轻一吹,成了粉尘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对心爱之人能为她报仇雪恨的期盼,变成了自己对自己的一声冷笑。
这之后,她更加艰苦地练习起来,直到某天傍晚,她正在绛红色的大山毛榉树下挺直腰背,走了第几百遍的淑女步时,那条□□旁种植着灌木丛外,几个教养嬷嬷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嬷嬷们诚心赞叹:“二姑娘绝对是可造之材!”
一晃日月交替了十余次,就这么着关在秾云小筑内教养了半个来月,初春渐盛,等清殊再出院门来甚至有了些出得大牢重新做人的感觉。
刚被放出院门,询问桑凝,说是今日由大娘子指派到外面庄子去取账本,还来不及多问,就被推着马不停蹄如猴儿一样去表演给太夫人看这些时日的成果,换得太夫人称赞几声和一串西瓜碧玺手串。
再去西边角瞧了瞧原主的生母姜氏,姜氏一直昏睡认不得人。
又见了谢侯和裴大娘子,受裴大娘子教诲,将那些叮嘱记在心上。
谢侯满意地走了之后,清殊坐下与裴大娘子一起串珠。
大银盘里玛瑙、玉石、珍珠、琥珀,夹杂着水晶和金珠,满天星一般。
“这事平日里都是婢子做的。”裴大娘子递给清殊一把小镊子,随意道:“但串珠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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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耐性,便时不时拿出来做一做。”
清殊嗯了一声,穿针引线,裴大娘子问:“这些天来,还习惯吗?”
“习惯。”清殊将金珠串进去。
裴大娘子红唇对她微微一扬:“如今你已经是定平侯府二姑娘,不再是卖身在别人家中的奴仆,这出身比其他女子幸运万倍,你为从前经历哀伤也罢,为今后人生迷茫也好,都大可不必。”
说着从身旁嬷嬷端着的盘子中拿出一个半寸长,锦缎扎成的卷轴,“本来你父亲的意思让你再多学几日,虽然嬷嬷们夸奖你,但多学总是好的。不过安国公府送来了明日春日宴的帖子,你未来的夫婿沈序也会去,因为你们从未见过,所以明日可以借着这次宴会,互相认识一下。”
安国公府。
清殊心上一震,她的手微微抖了抖。
裴大娘子以为她这是害怕了,温言道:“别怕,明日到了宴会上,你与那些贵门姑娘是一样的,自己先不能露怯,知道吗?”
大娘子眸子中多了一些和蔼,这份和蔼让清殊大了些胆子,她停下手,几乎是冲口而出:“大娘子,我能不能不嫁人?”
裴大娘子先是一愣,似乎触动了心神,想了想才说道:“如果这时代能容得下独立生存的女子,提供女子们独立生存的渠道和营生,那爱情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我们何必要与一个男人纠缠一生?只可惜你我生存在一个女子不得不依附男子和家族生存的时代,更糟的是你投身在一个顽固守旧,需要靠女儿为自己牵线搭桥的家庭。”
“这个家庭需要你嫁人,而门阀勾连的社会现实令你不得不寻嫁高门。”
裴大娘子坦然地将一颗颗宝石穿成一串,“人生在世就是时常不称意,做婢子时不称意,做姑娘时不称意,做大娘子也有不称意。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这么问,我只跟你说,既然不能改变大的环境,那就要在自己可以改变的这一块地方尽力挣扎。你要努力活着,尽力活好,手上有什么牌便打什么牌,一切发生有利于我。”
“一切发生有利于我……?”
清殊好像被什么重重击打了一下敲醒了神思,又似乎真的是一盆水从头上浇下,直接将那些缠不尽的雾蒙蒙浇散开了。
“‘【当】一切发生有利于我’是心态胸怀,而‘【让】一切发生有利于我’则需要策略和能力。”
裴大娘子将穿好的金珠稳稳地挂在清殊的脖子上,满眼深意:“男女情爱,自是动人心神,男女婚嫁,却很现实。门、第、德行,一样不可缺少。既然太夫人和你父亲绝不可能允许你不婚嫁,那你便应该在家族能给的托举上尽力选择一门最有益于你的婚事。”
“沈序如今是三公九卿之重臣,是这长安城中除了圣上以外排行第一的男子,他的门第是数第一的门第。沈序为人正直,你与他虽无情谊,却可以从头培养情谊,这对你来说绝对会是一番新的天地。”
清殊抬起脸,望向裴大娘子。
如裴大娘子所说,如果世上能容得下一个独立的女子,可以让她不婚配就能靠手艺供养她自己,那不婚配自然是最好,如今的局势她作为谢家二姑娘却必须婚配一个男人。
从前只想为了爱情付出全部的想法完全变了,她死过一次,知道情爱的虚幻,也顿觉人世的荒唐。
不为情爱而生,为了自己这个人的吃穿住行,为了心中那些尚存的人世憧憬,还有从前自己的仇恨。
我理应做入世之人。
是的,我既然已经成了世家姑娘,就一定要做正妻。
既然必须婚配,那么就要选一个最有权势的男人。
沈序。
12. 第 12 章
装饰一新,铜镜中的美人春风十里独步。
月饮跪着为清殊整理衣襟,清殊将她拉起来,弯腰将裙踞整了整:“这样就可以了。”
月饮反而有些不习惯,她又蹲下来,抚平襦裙下那些细细银线绣出缠枝莲纹。
浣云站在一旁,放下抿鬓角的篦子,探过身将一根金簪插入清殊的双鬟望仙髻,左看右看:“哎呀好看,姑娘真好看。”
小婢子们都含笑点头,这话说的真,这些新来的仆从第一次见到清殊,无一不惊讶于她的容色,人天然对美的东西有所好感,小婢子们私下里议论,都说二姑娘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也长得恰到好处。
清殊接过绘树捧上来的葡萄花鸟纹银香球,加上身上环佩叮当的一众配饰,自觉是重了好几斤。
“还是少戴些吧。”清殊说了句就从胳膊上要往下摘臂环,被几个婢子按住不许,最后只好就这样出了门。
刚走出院门,抬眼看见朝阳的青色光线里,桑凝挎了一只轻巧的竹篮子,里面装着些新开的花朵,站在院外面。
“桑凝?”
清殊本来刚被认回二姑娘时就与裴大娘子提过,想让桑凝来屏山小筑,但裴大娘子不允,这之后她被闭门教习,一直都没能见到桑凝。今日一见,桑凝显得清瘦了些。
清殊转头问月饮:“桑凝来了你们怎么不回禀呢?”
月饮道:“桑凝姐姐无主子吩咐,只是自己这样站在院外,也不言语,主仆有别,不敢为她打扰姑娘休息。”
清殊看了月饮一眼。
桑凝这半月来不好受,亲切姐妹忽然成了主子的震撼还没有消解,秾云小筑关得严实不让他人进出又是个打击。
虽然自清殊成为了二姑娘之后,府中仆从们对她不敢太造次,特别是以前外廊上传她们黄谣拿她们过嘴瘾的几个小厮被找了由头打死,加上厨房邹婆子等人被惩治一番赶出门去之后,所有仆从都对她桑凝姑娘变得客客气气。可是对桑凝来说,这一切说不得好,也说不得不好。
谢骋的院子中不让提清殊曾做奴婢的事情,大娘子雷霆手段处置了好些背后嚼清殊舌根的仆从,阖府如今只道定平侯府谢清殊,无人再提她原来那个好姐妹了。
而谢骋对她时而冷淡,时而又床上狂热无比,不知这男人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桑凝的感情是一股脑地全都付出了去。眼瞅着世子娘子就要回来,谢骋也从没给过她任何准话,桑凝忐忑得厉害。
原本与清殊作伴还能商量,如今清殊已是府中二姑娘,身份有了天壤之别。
见桑凝可可怜怜模样,清殊心里有些难受,她快步走上前两步拉住桑凝手腕,温和道:“听说这半月来你经常在外面等,我不出来实在是不得已,昨日终于出了这院门你刚好不在。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桑凝见了清殊眼睛就红了,刚想开口,几位教养嬷嬷从清殊身边走过,其中一个高个子堪堪一礼:“二姑娘,在外主子与婢子高低有别,世家女子必须时刻谨记身份。”
清殊只好轻放开桑凝的手,“各位嬷嬷好走。”
等嬷嬷们走远了,清殊朝桑凝吐了吐舌头:“我今日要出门赴宴,我与兄长说说,你与我一起去吧?我们姐妹俩好好说说话。”
桑凝却后退了半步。
清殊如今是二姑娘,她的姐妹是谢府的两位贵主,而我不过一介奴婢怎么能与她再称姐妹。
是了,清殊明明已经与我不一样,从前是婢子的时候我们同进退,如今她的锦绣前程我追逐不上,我的愁难也不再与她相干,那我站在这里做什么呢?
清殊见桑凝脸色不对,忙问道:“怎么了?”
桑凝摇了下头,咬着嘴唇想了想,本来想好的话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望着清殊身上的云锦华服,再看襦裙堪堪曳地,脚边泛出一片银丝光芒。
心里乱的很。
见不到清殊时惴惴不宁,这见着了却生出了另一种愁。一身布衣和锦衣如何并立?
外人看起来都是僭越。
如何还能妄想跟清殊像从前一样商量府里的事,如何如以前一样幻想今后做姨娘的生活?
她已经称谢骋为“兄长”。
还提什么做姨娘!
婢子月饮靠近些道:“姑娘,时间要耽误了。”
月饮的话打断了桑凝的思绪,她脸色又白了一点,和月饮四目相对,月饮很尊敬地看清殊。
很陌生地看她。
她从她的目光中感知到了些竞争意味,怎么的,这新来的婢子是以为我要与她争她主子身边大婢子的位置吗?
好没意思!
绘树捧着一叠琉璃色的衣裙站在秾云小筑外的紫藤架子旁边,看来是负责保管赴宴时备用的衣裙,正等着随清殊一起走。
桑凝感觉好没意思又无地自处,这里多出她一个人,没有她站脚的地儿。
不等清殊再说话,桑凝只吐出一句清殊你保重吧,转身便跑走了。
“桑凝!”清殊喊桑凝,桑凝没有回答。
.
谢骋骑着高马在马车右前方,时不时有其他世家的马车和谢骋打招呼。
裴大娘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许是感觉到了清殊神思正在摇晃,裴大娘子睁开眼睛。
想到当时跪在堂下挺直背脊的样子,那时作为奴婢的她一句说不对就有可能被发卖,她尚能为她自己争取转圜,如今是什么事让她这样心神不宁?
裴大娘子敏锐的感觉到这个少女有着她自己的秘密,而这秘密并不是因为今日要与未婚夫婿相看那么简单。
裴大娘子开口道:“以后会有很多双眼睛看着你,有很多人靠揣测你的喜怒而吃饭,所以作为上位者,心中有事也要装作若无其事。知道吗?”
清殊怀着敬意望向裴大娘子:“女儿知道了。”
裴大娘子点点头:“一开始是装作无事,等你经历得多了,有一天就能做到有事心中却无事。”
马车稳稳停在安国公府外。
清殊掀开车帘,谢骋已经赶前一步扶着他母亲裴大娘子下车,月饮和谢相宜的婢子前后抬起双手,也扶着两位姑娘下了马车。
清殊抬颌一望,熟悉的安国公府又眼前,高大府门内花木扶疏、亭榭翼然,各色云锦华服,各样发髻垂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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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交错,珠翠宝石闪光,一片气派景象。
清殊按住心神,迈进大门。
盛装夫人们钿钗礼衣,随属婢子们则均家常打扮,很快就有其他世家大娘子迎了上来。
其中一个略胖的夫人与裴大娘子寒暄道:“这就是你们家二姑娘吧?这样漂亮识礼,大娘子教导有方。三姑娘又拔高了些,气质越发不同了,上个月我家那小子见到了你家大姑娘,啧啧啧,说是大姑娘不一般,颇有些裴老将军年轻时候的风范呢。”
这夫人拉着清殊不肯撒手,另一个瘦点的大娘子上来解围,隔开了清殊与这位夫人,对裴大娘子道:
“裴大娘子,我家外甥女儿今年刚聘了女官,还有些事想拜托大娘子……”
……
夫人娘子们有许多话要说,子女辈也不便多陪,于是暂时告别了裴大娘子,往园子里逛去。
这时一直跟在稍后些的谢骋往前快走了几步,与她们并排而行。
谢相宜与她哥哥感情很好,所以说话也从来不用太客气。谢相宜挑起眉毛:“哥哥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谢骋少有的严肃道:“这春日宴都是些不熟悉的人,由我跟着以免其他世家男子随便搭讪。”
谢相宜顿了一下无语道:“天姥姥,参加春日宴的目的不就是互相相看吗?从前你什么时候陪过我和大姐姐?从来都是一溜烟就不见了,今天你这样黑着脸跟着,我们还相看什么?”
可是……
谢骋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以往大姐姐在的时候当然不用陪,因为一般男子根本不是大姐姐的对手。再说今日如果只有相宜一个人,他是不会这样黑着脸跟着的,让妹妹寻找好姻缘是哥哥的责任,他这哥哥的觉悟还是有的。
可是今日是清殊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虽说沈序是个正人君子,但清殊毕竟是生面孔,又长得好看自然容易惹眼,万一还没遇见沈序之前被谁骚扰就糟糕了,另外官家姑娘们也都个顶个的伶俐,很容易从只言片语里观察出对方的出身学识,他怕清殊吃亏。
相看的对象沈序并没有出现,主角都没来,他在一边守护一阵有什么要紧?
谢骋心道,要换作从前清殊做婢子的时候,他自然不会这样。
但现在她是他妹妹,就不一样了。
任谢相宜怎么说,谢骋就是不走。
清殊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怎么说呢,她完全不领会他的好意,也没有体会到他对她的关心。
这眼神中,是一种无所谓的感觉,在他印象里她对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神情。
谢骋很意外地看着清殊,很意外地感觉到了他自己忽然生出的情绪……这是……伤心?
谢骋正发呆的时候,谢相宜拉着他的袖子将他推了推:“哥哥去,自己玩去!”
谢骋就此站住脚,细细体会着他这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感觉,他决定不再跟着,走了几步反而折去了另一边,将平日浪荡风流的世家少年们一个个搜罗着,呼朋唤友地喊着去饮茶喝酒行令。本来正百无聊赖逛园子的少年们立刻来了兴致,三五成群的向谢骋这聚拢,往流水行觞那边去。
13. 第 13 章
安国公府对如今的谢清殊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每条路,每个景都是见了走了无数遍的。
国公府高屋贵邸,增添栽种了许多从前没有的花植,透过院墙漏花石窗望去,原先单调的绿色之上缀满了层叠的锦簇花团。
她死时窗外落满雪的柏树如今已经苍翠,记忆中萧际在她厢房堆满的那些珍玩的耀眼光芒似乎还在眼前。
那时她只想着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认为虽然是侍妾,但有萧际视为“妻子”一般的疼爱,已经心满意足。
特别是她带来的三十多抬妆奁木箱根本没有拆封,萧际曾说过,虽然她妆奁富盛,但那些都是她自己的私有财产,国公府不会贪墨一丝一毫。
所以那时的她觉得,这就够了。即使让她将夫婿分出去一半,即使让她向将来萧际的正妻端茶倒水,她也是能忍的。只要为了他好,那她都能忍。
走过曲廊,谢相宜叹了一声:“二姐姐,这里的景色多美啊。据说这顾大娘子婚嫁进安国公府后,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扩出去,安国公府也就越来越大。她觉得这府中不如娘家草木丰茂,当时的小公爷就命人在这里到处都种满了鲜花。”
“后来这位小公爷承袭了爵位就更不得了了,府里的婢子们传喝如流,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园子剪花儿,一是用于瓶插,二是采花瓣上沾染的露水给顾大娘子做花露。他还专门请了江南的嬷嬷来长住,为的就是这一手蒸馏花露的好本领。”
谢相宜扬起眉:“这样的好郎君,真是难得。”
清殊心中冷笑,萧际不爱花,不止不爱,他时时要躲。有那么个一碰花就打喷嚏的毛病,因此即使从前她很喜欢花也从未在房中瓶插,每每春夏府外长街有卖花郎叫卖,她也是忍住性子不去看。
从前院子中多栽翠竹灌木,如今居然为了顾露若种满杂树繁花,春及第、夏芙蕖、秋金蕊、冬疏影一年四季都不断绝。
感情果然是要比较的,他将她当做笼中鸟一样圈起来,用无数珍玩器皿堆满,那些珍玩无一样能够换得实在的银钱和吃食,反而需要宝笙日日擦拭清扫,累得喘气。
而对顾露若呢?他给她自由,给她她喜欢的一切,因为她喜欢,就连他自己的不适都能忍受。
如果这不是真爱,什么算是真爱?
清殊闭了闭眼睛,将心中的恨意轻轻一隐,化成了嘴边的云淡风轻:“确实难得。”
谢相宜道:“安国公夫妇如此恩爱实在让人羡慕,要是每一位女子都能遇上这样的夫君就好了。可是人从外表是很难看出来好坏的,女子们盲婚哑嫁一般定了亲,就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二姐姐,要是你与小沈大人处不来,该怎么办!”
不等清殊回答,思维跳跃的谢相宜一拍脑门:“那就糟糕啦!祖母和父亲交代我,一定要让你取得小沈大人的倾心,要促成你们二人,可这个谁能说了算,双方光看脸也是不成的。”
谢相宜小小年纪就肩扛了别人的爱情顺遂、婚姻幸福这种大事,心里没底得很。她双手抱在怀中,目光在旁边投壶的少年人中巡了一圈,没有找到沈序。
不自觉地皱起了鼻子,心说小沈大人到底在哪儿呢,我今日可是领了任务,祖母和父亲命我陪伴二姐姐,随时提醒着二姐姐,以保和小沈大人相看成功。这简直是强人所难了。
二姐姐虽然是美人,万一小沈大人是个奇葩,就是与人不同,不喜欢美人怎么办?
祖母和父亲就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吗?
又想着祖母和父亲大概是担心二姐姐行为有差,可从这一路看来,二姐姐行事妥帖,祖母和父亲是多虑了。
小沈大人一表人才,与自己这位美人姐姐外貌倒是相配,英俊郎君与倾国美人之间的故事一般人都喜欢听,只是这世上的男子讲究面子的多,认得清灵魂的少,希望小沈大人有一颗玲珑心,不因为二姐姐是外室女,是广陵名伶的女儿而看低她。
“啪”地一声,池塘里的红色鲤鱼拍出一尾水花,溅起片晶莹琼珠。
小亭临水而建,格眼长窗中间敞开着,可看见周围太湖石堆成的假山池塘,水中各色锦鲤游弋,鱼鳞的华彩将投至水面的阳光搅得万花筒一般。
与墙面等大的帷幔向两边撩起来,清殊靠在整齐的木栏杆上,遥望过去较远一处竹影摇曳,衬出半幅旧屋。
那是她曾经所住的院落,看起来这么多年再未被修缮过,连屋瓦外翠竹都胡乱疯长,想必那【羡金屋】的牌匾也已经落满了灰尘。
再想到从进门到这池塘边都没有见到萧际,作为主家今日他一定是会露面的,避无可避,遇见他和顾露若时得表现得自然一些才行。
“谢三姑娘,来玩投壶啊!”
不知名的世家少男少女呼唤谢相宜,清殊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便温声道自己恰巧想坐着歇歇。
谢相宜开开心心地过去与人打招呼,拿起箭羽。投了一次不中,她踮起脚尖将箭羽拿得近近的,用眼睛丈量距离,刚准备扔出不知怎么忽然停了手,眉目间的高兴模样一收。
抱着那只箭斜在怀前,脸上多了些自卫的神色。
这种戒备的神情不久前在谢相宜面对太夫人时曾出现过,这是第二次。
清殊顺着谢相宜的视线看去,前方走过来的几个人,起头的看上去是一对母女,母亲四十往上的年纪,穿金戴银,女儿是个十四五岁身着玉髓色襦裙的女郎。
相宜快步走回小亭,在清殊身边低了低声音:“二姐姐,苏家表亲过来了,她们是祖母的娘家人,那苏薇表姐唤咱们祖母一声表祖母,按年龄她比二姐姐你小半岁左右。旁边的是她的乳母骆嬷嬷。”
清殊思忖,原来是乳母吗,穿戴之物皆比主子没有太大差别,看上去一脸红光,并无低眉顺眼的模样,倒像是刚做了什么人的婆婆,下巴仰着颇有些傲气。
苏家姑娘带着三四个婢子嬷嬷不紧不慢地走近来,她斜插七宝簪,粗高眉毛耸立在一双小眼睛上,并不出色的五官组合成个神情过分倨傲的面具。
许是近日她一位叔父升了巡按使,连带得她这虚假的壳子上也有了光。
这姑娘自远处来时已经上下打量了半天,到了跟前更是死盯了几眼,坐在了清殊旁边开口:“这位就是表祖母家新寻回来的表姐吧?”
苏薇说着拿眼睛看谢相宜,又道:“听表祖母称赞谢家二表姐极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相宜,你二姐姐将你比下去了呢!”
清殊将目光放在苏薇的脸上巡了巡。
太夫人藏不住事,成没成的都要在亲戚中炫耀一番,想必她早已将找回来个新孙女的事在她母族大肆宣扬,而沈序将成为她“孙女婿”这件事,自然也被太夫人看做板上钉钉了。
清殊心下想着,这位苏家姑娘才见第一面就挑拨别人真是少见,难道我现在这张脸看上去很好说话,又好欺负吗?
谢相宜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苏薇的无礼,理都不理她,转身远远地往壶筒里扔箭羽。投壶需要专心致志,这一扔肯定是不中的。
清殊的唇角往下稍稍一落:“三妹妹世家贵女,自幼在我嫡母身边长大受其亲自教导,仪态端宁人品贵重,在我眼里她生得很美。说起来皮相这东西虽然是花落各眼,不过对不懂欣赏的人来说,美的事物有时候就是很难被看见。”
苏薇落了个没趣也并不气馁,反而很亲热地挽住清殊手臂,指着站在一旁的骆嬷嬷道:“表姐,这位是我的乳母骆嬷嬷,她的儿子今年中了举人,可谓是荣宗耀祖呢!”
苏家姑娘的手臂,手腕和手指都是凉凉的,假笑着张开嘴,,一双眼探过来。清殊心里想着,这苏家姑娘好像一条竹叶青啊。
微微一笑看向骆嬷嬷:“嬷嬷教子有方,令郎光耀门楣,想来改日高中殿试,封妻荫母指日可待,恭喜嬷嬷了。”
骆嬷嬷满脸是笑地点头,打量着清殊道:“谢二姑娘说的太好了,封妻荫母,确实如此。只是我儿还未婚配,他今年二十七,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如今又名列乙榜前程不可限量。对了,二姑娘你还没有说人家吧……?”
“你说什么?”谢相宜不可置信地瞪着骆嬷嬷,又瞪苏薇:“我二姐姐是定平侯府千金,是我父亲的亲生女儿,你这婆子,你与我家门第悬殊,你儿子那么大岁数了,如今不过中了个举人,竟想娶我二姐姐?”
骆嬷嬷像是没有听懂谢相宜的话一般,扬了扬声音:“谢三姑娘不懂,二姑娘虽然是侯爷亲女,可到底是生养在民间的,二姑娘生母又……算了,我儿不嫌弃,我也不嫌弃。若说侯府,我儿长得齐整,论才德也并非不可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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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有出息,往后仕途通达,多少女孩子贴上来我们还不要呢!二姑娘,般配,真的般配,绝对是天作之合。婚姻大事最主要是得郎情妾意,如果二姑娘与我儿有了感情……”
“嬷嬷怕是糊涂了。”清殊打断她,脸上看不出生气,反而笑了:“婚姻大事讲究家世礼法,没有越过父母私下与人定情的道理。如果嬷嬷认为令公子可做谢府快婿,上门与我父亲母亲提亲便是。”
骆嬷嬷一顿,马上拿眼睛瞧苏薇,苏薇闭口不言,骆嬷嬷满脸尴尬:“二姑娘,嬷嬷我尚在奴身,如何敢登侯府门提亲,若是你与我儿有了感情,那一切就好说了。”
谢相宜越听越不对劲,按捺不住怼道:“莫说是侯府千金,就是有名有姓的普通人家,好女孩儿也没有私见外男轻易定情的道理。我二姐姐已经说了小沈大人,哪要与你好大儿培养感情!你这婆子失心疯了吧?!”
清殊望向苏薇:“表妹,骆嬷嬷既然失心疯了你就不该带她出来。”
苏薇搀着清殊的胳膊,转头看了骆嬷嬷一眼:“表姐勿怪她,骆嬷嬷老了,嘴上没有轻重。”
知道她是假意敷衍,清殊将胳膊抽出来,笑得云淡风轻:“今日她嘴上没有轻重,这番话若是被我父亲或祖母知道,那打在她身上的板子也就没有轻重了。”
骆嬷嬷哆嗦了一下,苏薇示意骆嬷嬷离开,然后顺其自然地扬起眉:“原来真如表祖母所言,表姐说了小沈大人。”
“那又如何?”谢相宜气不打一处来:“表姐你今日是想做什么?”
苏薇摇头,牵了牵嘴角。她并非钟意沈序这个人,也无所谓沈序娶哪家高门的女子,但一得知沈序要娶的是谢家姑娘,让她忽然有了种感觉——原本应该属于她的东西被抢走了。
“请贵人们让让。”一对安国公府的婢子不知什么时候从狭长的檐廊走过来,出现在几人身后。
苏家的人闻言散开个缝,两位婢子小心翼翼地捧着盘子穿过小亭走上踏道,慢慢往曲水流觞那边去。
清殊目光一僵。
婢子们手上的螺钿圆盘,贝母在黑漆中发出璀璨绚丽光芒。
这是从前她带来安国公府的嫁妆。
.
一只碧色的飞鸟从清殊头顶的栾树上起飞,扑闪着翅膀往安国公府南边飞去,不一会儿它停在了一处建筑物的屋檐上。
听见外面飞鸟鸣叫的声音,萧际放下手上正在看的半幅诗词。发黄的剡藤纸上面字迹苍劲有力,不像是出自当时才十七岁的女子之手。
他仿佛看见当时的她托着肚子走到书案前,从笔架子上提起一支狼毫,瘦长的笔杆有刚好的弧度,她饱蘸浓墨在细薄光润的澄心堂纸上写下:
“玉林昨夜雪,燃梅花香气。萧松青墨说归去,不如小憩。天际亮,秾云飞鸟难分晓,映做盏里水丹青。”
……
萧际闭了闭眼睛,从圈椅上站起身,感到一阵空乏,这屋子一尘不染,他身后一墙古籍整整齐齐。
半人高的铜嵌金银丝博山炉立在地砖上,慢慢吐出沉水香的香气。
萧际睁开眼睛,将目光投到墙壁中央,他走过去微微抬起手,戴着一截金环的拇指按到了某个机窍,“咳”一声,墙壁之中的关卡打开,放满书籍的墙壁随之一分为二,中间露出了一个壁龛。
一个白玉牌位静静立在里面。
他看着牌位上的名字,血液顺着耳际轰轰作响。
牌位后面安静地搁置着一张发黄的图纸,喷溅状的血色圆点与那细描的线条一样,变得有些淡了。
他回想当初她的样子,穿着赤红色嫁衣从阳光的阴影里走出来,谨慎迈着宫步踩碎一地斑驳光影,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她微侧着脸,修长的手指在漆盘中层层叠叠花生中选中一粒,送到他唇边,她黑色的秀发顺滑地铺在他的膝头,灯火下的眉眼美不胜收。
她将手指嵌进他的指缝,羞涩地往下低了低头,然后又温存地扬起眉,唤他一声:“郎君。”
檐上风灯被风刮得响起来,萧际的太阳穴忽然一阵刺痛。
小厮弓腰在外面扣门:“主子,夫人正往这边来。”
萧际手指微顿了下,仔细擦了擦那冰凉白玉上“爱妻雪云秾”这五个字,将壁龛关上了。
14. 第 14 章
清殊回身俯在栏杆上,望向水面,立在角落的嬷嬷捧上一个珐琅盒子,里面装满细细的颗粒。
清殊指尖捏着一些鱼饵,这些细小的颜色洒入水中,漂亮的锦鲤们争相游近过来,水面被尾鳍搅动成一个圈又一个圈。
她原本是不信鬼神的人,如今重新望向水面倒影,这面容上再没有雪云秾的痕迹,父母留给她的那一箱箱从西域、海上贸易得来的陶瓷贝母,犀角明珠,还有雪家全部的家当尽数都归安国公府所有了。
六年前他说不会动她的嫁妆,那是她的娘家。
那么她死了呢?她被他的新妻毒死,她的嫁妆还全部给了杀人凶手!
随手将手边的石子打向远一些的水面,牵带出一片波光如鳞。电光火石之间,她觉得自己心中有块地方从明变暗了,想要不管不顾地冲进安国公大娘子顾露若的厢房,将对方七刀八个洞,这个想法骤起横扫而来,几乎盖过了她的理智。
苏薇开口寒暄说着什么,清殊没听见,就在这一时半刻,她心生野兽,只计划着如何施行。
她想着,这府里的路是很熟了,应该可以很顺利地寻到萧际如今的住处。
计算了只身杀进厢房将顾露若一刀毙命的成功概率,又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随身带一把尖刀。
这样在想象里杀了那毒妇十次八次,她眼底的白都多了许多血色。
谢相宜见清殊对着一汪池水出神,没有理苏表姐的意思,心想,原来也不知道二姐姐脾气还挺刚强,以前光见她在哥哥面前伏低做小,这换了身份再看,原来并不是个软骨头的人。
谢相宜一直对这个二姐姐有所同情。
是自己不着调的父亲笙歌一宵后就抛下了二姐姐母女,导致二姐姐一直流落在外,失了生母又失了教育,差不多是个睁眼瞎。后来祖母将二姐姐弄进府来又当了好些年下人,如今到了嫁人的年纪,忽然有用处了,才被想起来,这算哪门子疼爱,根本是好惨。
都是渣男老爹烂□□造的孽!
希望二姐姐今后能快乐些吧!
这样想着,谢相宜将手上的箭羽递给清殊,同时将清殊从苏薇手里拉出来。
“二姐姐,你玩一会儿吧?”
清殊被相宜这一声“二姐姐”叫得回过神,她看见附近几只麻雀啄着地上的花瓣,接着又飞到池边的石头上跳跃,扑棱棱地抖动翅膀。
雀鸣声清脆,伴着远处传来的丝竹乐声。她眯了眯眼睛,接过箭羽站起身。
看准了壶口将箭掷出去,箭尾部的红绸一展,划出抛物线,箭羽眼看要完美地投进壶口,却“啪!”一下,只打在了雕刻着细密的花纹的壶口边缘。
“哎呀!可惜可惜!”一起投壶的少年男女们都扼腕,为这一投不中而惋惜。
这“啪”地一下叫醒了清殊,她沉默地看了眼落在壶外地上的箭——
若是一击不中,又将如何?
她现在不是雪云秾,她装在谢清殊的皮囊里面想要玉石俱焚都没有个由头。
若是一击不中,顾露若还是顾露若,而她却会给谢家带来麻烦,得罪了门阀权贵顾大人,裴大娘子也护不住她,沈序也不会娶她,她大概会被当做疯妇,关到死吧。
报仇的最好境界是手刃仇人还能全身而退,其次是同归于尽,最差是仇没报成自己却连带着其他人一起下了地狱。
裴大娘子说,手上有什么牌便打什么牌。
如今的她,杀不了顾露若。
牙咬碎,恨吞进去,忍住暂时的窝囊。
清殊攥紧了手。
还有一件重要事。
被顾露若毒杀这件事,为什么萧际没有反应,甚至还与顾露若琴瑟和鸣了六年?
这是怎么回事?
是她隐瞒了他?还是其中另有缘故?
宝笙呢,宝笙还活着吗?
清殊从神思中抽离出来,身边投壶捶丸的人的声音如此真实,杨柳正抽出细嫩的绿叶。
烟灰色高墙被雨淋过还湿着半截,墙边的石榴树已经将枝干伸到墙外去了。
“姑娘再添些饵吧。”立在一旁的嬷嬷殷殷勤勤弯腰道。
清殊摇了摇头。嬷嬷又低眉将珐琅盒子递向一旁的苏薇。
清殊看着这嬷嬷卑微的模样,心中触动,作为少不得奴仆忍气吞声,她已经有了机会,不做谁的奴仆,不做谁的妾室,怎么能够不珍惜?
她现在不仅仅是雪云秾,她还担负着谢清殊这个人,担负着这具身体的爱恨,她要治好原主卧床的母亲,她还要帮助桑凝,她若是这样轻易地失败而去,桑凝一个人,又该怎么办?
还有宝笙,如果宝笙还活着,一定要找到宝笙!
曲折回廊处,穿着各色襦裙春衫的世家姑娘们聚在一起,手里拿着刚摘下的花朵,热闹地相互簪花。
这个说,“这杏花簪在你的鬓上再好不过了!”
那个说她还是喜欢赤色的。
另一个又说,要等牡丹下来再簪,要一大朵,要太阳一样的橘红色。
所有人都在热烈地活着,她必须活下去,要沉住气,为了一点希望,不是爱的希望,就是恨的希望。
她指节用力到有些发白,然后她将紧握的手放开了。
听见苏薇道:“表姐说了小沈大人真是可喜可贺,表姐刚宝珠归匣就又说得高门,这真是幸事喜事。”
清殊回过身,也不与她客气,一脸受用的点头:“同喜同喜。”
苏薇一愣,这外面寻回来的是有些莽气!女子嘛,都要矜持些,怎么,说了小沈大人这尾巴就翘起来了?沈序还不一定看上你呢!!
苏薇心里不高兴,莫名觉得与这个谢二姑娘说话舌燥得很,只是心里的打算就在那儿,总不好轻易放弃的,于是强压住了不高兴的面色,兴冲冲问:“表姐说同喜,难道看出了我有什么喜事吗?”
.
苏薇在等她回话。
清殊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对女子之间的较量都没有什么兴趣。
只是有些人总习惯将同性踩在脚下,只为了获得自己那一点优越感。
意识到眼前这个也是将所有人生获得都摊开了揉碎了往碟子里一摊,一样一样与别人挨个比较的人,清殊没意愿与她继续说下去,只是抿了抿嘴:“没有啊苏家表妹,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喜事,我就客气客气。”
谢相宜忍笑忍的很辛苦。
苏薇心里啊了一声,觉得她自己忽然间变得没有什么分量,与这新认的表姐说话完全不在一个道儿上,她扔出去的东西这位表姐没有躲开,反而将那东西揉吧揉吧捏吧捏吧扔了回来。
古怪,不是那种随便就被牵着走的人,不仅如此还有些特意不给人台阶的样子。按理说不应如此,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苏薇打量着面前的人,心里很不服气,想着自己的婚姻前程,说了好几门亲都不妥帖满意,她这个一直养在闺中的千金,运气竟不如个外面寻回来的。再说定平侯府虽然承袭了侯爵也与自己家有些亲缘,可那侯府里到底没有一个可用的子嗣,无一人当朝为官,如今不过是入不敷出的空壳子,这样的家庭竟要攀上沈家了。
这件事很难容忍,她认为她自己够不上的门第,谢家也不应该够得上,这样才正确合适。如果今日是顾、白、萧这样一等一门第的姑娘,她自然是要退让的,可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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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谢家与沈家结了亲,得了势,那不是反过来证明是她苏家无能,她苏薇无能吗?
苏薇秉承着这种【比她高等的人怎么都行,与她相熟相似的人,她不好,对方也别想好】的奇怪逻辑,拉出个笑容,走上去再次挽住清殊,眉目上装出来忧心忡忡,喉咙里硬生生憋出些温存的语调:
“表姐还不知道吧,小沈大人从前可是一等一的纨绔子弟,每日很不着调的,表姐这样柔软温和的性子,婚配了沈家只怕要受委屈呢。”
谢相宜再也忍不住,再次翻了脸:“苏家表姐你说这话做什么,我姐姐才说了沈家,他们二人还没相看,你这话是让我姐姐心里不安么?刚才那会儿是你家乳嬷嬷,接着又是你,你就说,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干。”苏薇看了眼清殊颀长白皙的脖颈,早就注意到她指肚上的茧子,心里笑起来,脸上也没有掩住:“表妹,我哪句话说错了么?小沈大人自幼性情潇洒,少年时更是放荡不羁,这话不假吧?难道表姐想嫁一个整日不着家在外浪荡的郎君?谁不想要一个整日陪在自己身边,知冷知热的郎君?我只是提醒一下表姐。”
整日不着家在外浪荡的郎君,和一个整日陪在自己身边说尽情话的情郎,真说不上哪个好哪个不好,有时候浪荡的不一定真浪荡,说情话的那个也不一定说的都是真话。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清殊发觉她对萧际的怨恨变得深了。
谢相宜瞪着苏薇,那样子恨不得将她一脚踹到池塘里面去。清殊心里牵挂着事,觉得眼下的话题有些过分无聊,与其纠缠在这无趣的事情上,她宁愿苏薇说些俗烂的笑话。
想快点将这话题结束,也就特地故作出些惊诧来:
“是么,我听闻沈序下了五年牢狱,这五年下来再纨绔的人都要变筋换骨吧,若他还那么纨绔肆意,说明内心之火没被磋磨殆尽,为人坚强性格疏阔,这真是好事。”
苏薇:“啊?”
清殊明朗地笑了笑,说谢谢表妹提醒,她本想着沈序受了折磨心里很是担心,听到表妹这样说她也就放心了。
苏薇瞪大眼睛,这话说的,不仅直呼小沈大人名讳还说出这样一番肉麻话,简直就好像已经是小沈大人板上钉钉的妻子了一般,这谢清殊是怎么回事,她要不要脸?
忽然又顺着刚才的想法生出个更荒谬的,这张脸如果她不要,老天为什么不给我?如果我有这样的脸,我一定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上百倍。
苏薇心绪又杂又乱,想到别人千方百计的往上攀附都攀附不到沈序,凭什么谢家这个外室女就落在了沈序的婚嫁单子上。
又想着自己这个现成的苏家大姑娘难道不好吗,总比这外面养大的多读些书,多识些字,自己这样一个人放在贵胄家宅里会多么协调,虽然长得不是最出色,可用华美的衣裳装饰,一样会变得形象鲜明。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阵才回到原本的事情上。
本以为谢家二姑娘是才寻回来的,见识本领应该要差些,是空无一物,废纸一张。又想着对方是未出阁的女子,对夫婿抱有完美幻想,容易在婚配上心生动摇。
没料到谢清殊不接招,寥寥数语经那清甜的声线说出来的全是真情实意,实在打动人的很。如果小沈大人在附近听见,也会感到暖心吧?
苏薇还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微张着嘴不知如何是好。清殊看见水面上的红蜻蜓踩了一下水,接着飞向了高处。
她也挣脱掉苏薇的手,将胳膊解放了出来,“表妹,我们还要去那边转转,就不陪你说话了。”
说着弯腰捡起地上的箭羽,然后将它自壶口投进了丰圆的壶腹。
15. 第 15 章
二人离开苏家众人,转过弯来,从敞开的过堂里走出去,阶前高松耸立,根部是砖砌的六边形树凹,一旁放置着几盆荷。
过堂廊屋的外墙雕琢精美的格子半窗微开,可以看见垂下的窗纱,婢子仆从人影参差。清殊转身从另一边穿出,重新走到了花棚蕉石里边。
谢相宜惊讶于二姐姐对陌生院落地段如此熟悉,想了想道:“二姐姐,就是你不说那些话我也不会介意的。”
“什么?”
“就是苏家表姐刚才说的那些话啊。”谢相宜歪了歪脑袋,虽然今日被苏薇搞得心情大不好,但也是这偶然撞见的机会,发现二姐姐是个璞玉浑金的人。
清殊道:“你是明白人,我也不能让你平白受了委屈,况且你我刚做姐妹不久,没理由被人这样挑拨。”
谢相宜笑起来:“我本担心你看不透她挑拨,如今听你这样说我也安心了。说起来苏家表姐真是有点毛病,她向来看不得表姐妹好,动不动就各种生事,她在一旁看热闹。”
“听说他们家亲姐妹之间也是各种龃龉,苏家内宅闹得可厉害了,我阿娘平时不许我们跟她们多来往,省得目光变窄了,心学得小。苏薇每次别人有喜她就说丧气话,别人不开心她在一旁看笑话,就不是个好人。这次定要将这事回去告诉祖母,让苏薇给姐姐赔不是。”
蜜蜂“嗡嗡嗡”地飞过来落在清殊的肩膀上,清殊说今日不与她生这闲气,这位苏家姑娘必定还有下次,等她在太夫人面前失了分寸再一并发作。
谢相宜又疑道:“我刚才好像瞥见小沈大人了,从前面的那石阶上走过去,应该是他吧,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踮起脚望了半天:“……大概是我看错了。
石阶是青石铺就,方方正正刻着回字纹,初春正是青竹拔地而起的季节,没有任何一种香料能比拟植物本身的味道。
周围熟悉的屋瓦景致,六年前有的现在都有,六年前没有的这里又添置了许多。从前安国公府也经常举办宴会席面,可她从来没有被允许参加过,所有人都要求她循规蹈矩,她除了那个院子以外向来不随意出门、不随意开口说话,更别说是亭中对弈,丛中跳舞。
今日一见,春日宴是这样生机勃勃的场面。
上嫁吞针这件事在当时的她来说竟甘之如饴,大约真是被迷了心才未能辨认出安国公府上位者的鄙夷与淡漠。
从前一直以为萧际不会将她与普通的“妾”混做一谈,如今再想孩子气的一直只有她自己而已。
“二姐姐,你看。”谢相宜指了指不远处的八角亭。
亭里边儿两个衣着鲜艳的少女正在对弈。其中一人执子走棋,另一人捏着下巴在认真思考下一步的走法。
婢子嬷嬷们围在她们身边,另有观弈的其他少女,其中一个神情紧张,好像是生怕下棋的少女走错棋。
清殊问何事,谢相宜道:“长宁侯府的三姑娘和广安侯的长女在下棋,她们旁边坐了一个女子,穿着月白与孔雀蓝的,那是白家表姐,二姐姐你记住她的模样。”
白家表姐,是白玉知的母家姐妹吗?
清殊顺着谢相宜说的方向看去,穿着华贵的白玉双也正看过来,对清殊点了点头。
白玉双个子不高身形瘦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地裹在素色卷云花纹襦衫里面,宛如上元节长街上木偶戏中的漂亮女主角,阳光下珍贵的孔雀蓝裙面上缂丝和袖口的金银线交织起来泛出华光,表明她这件衣裳和她这个人,都并非廉价之物。
白玉双娴静、文雅地坐着,那窄腰身就像是下一秒就断了似的,纤细的手轻垂下来,露出腕上一片金灿灿。
清殊也客气地回点了一下。
谢相宜接着道:“二姐姐,玉双表姐心仪小沈大人。”
清殊扬起了眉。
“白玉知成了咱们嫂嫂,白玉双也就是连着姻亲的表姐妹。”谢相宜看着天哎了一声:“大概是五行相冲吧。她俩我都不喜欢。”
“哥哥娶了嫂嫂后,我们也听了不少玉双表姐的事,玉双表姐自幼与小沈大人认识,有些青梅竹马的意思。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定下来。后来沈家出事,小沈大人下了狱,玉双表姐也早定了别人。”
沈序忽然位至中枢在朝野内外引发了一场地震,人人都认为沈序作为新帝自幼一起长大的表亲,被新帝所信赖,又有魄力,是十分合新帝心意的,前途不可限量。世家们都忙迎合,更是有意接近沈序,希望将自己的女儿、侄女、外甥女嫁给他。
白玉双却不同,七八岁时白家宅院与沈家旧宅是同街上的对门,两家来往相对频繁,幼时的白玉双和沈序被双方长辈打趣,说他们从外形上看是天生一对。
那时的沈序十二岁,为人敞快、行为也胡闹些,经常骑着高头大马从长街奔驰而过。
幼年时的白玉双发了誓言,非沈序不嫁,可是世事无常,好不容易竞争对手顾家放弃了,自己的父亲却改变了主意。沈家站位夺嫡风波,白家审时度势,硬将刚满十三岁的女儿定亲了别家,不管白玉知怎么闹怎么哭,这做父母的是一句话都不软的。
白玉双当时闹了一闹,得知被父亲定给了庐陵王的小孙子,她急火攻心,胸口似被戳了一刀,立即就要去跳井。后来被她爹娘命人绑回厢房日夜看守,痛哭了多少日夜,这才慢慢被说服,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只是这样一个痴情人,情路实在是坎坷,新许的人家还没等到她及笄过门,那年轻人就在一次发热中丧了命,白玉双就又待字闺中了。
高门的女子被门第禁锢,自然是不能做贩夫走卒的营生的,婚配一位郎君是她们唯一的出路。
白玉双两次婚配不成,她心气高不愿意将就,非得找个有本领的郎君不可。
天地翻转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随着新帝上位沈家成了真正的肱骨之臣,沈序位及一人之下。
白玉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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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又活起来,她再次见到沈序,沈序此时已经完全脱去了少年时的不羁,成了一个手握权柄,霁月光风的男人。
这爱意剧烈得顺理成章,她认为她心悦了他那么多年,还好没有前功尽弃。这姻缘甚至还有了些天注定的意思,若不是这样为何兜兜转转还是将他俩留下了呢?所以本来心中对沈序就放不下的白玉双认为,沈序必然是她命定的夫婿。
白家这时也不再阻拦了,改了口,说沈序是尊贵人,碧血丹心一样的人品,实在是好女婿人选,颇有促成二者的意思。但沈序屡次闭门不待客,话也说得很明白,与白家姑娘除了幼时友谊从未有过其他情谊。
清殊思忖,这么说沈序是拒绝了,只是不知这拒绝是确无情意,还有因为太有情意被白家伤了心所致。
谢相宜感叹道:“侯门公府,惯以贵势压人,还好咱们家一样的累世公卿,不算太弱,才不至于被白家来人吓住。自父亲去沈家求亲以来,白家曾三次找到父亲说项,都让父亲敷衍过去。想必他们家是很不愿意你俩相看成功的。”
“白家姐妹都是恋爱脑,玉双表姐更决绝些,如果嫂嫂还有为哥哥着想的这一方面,玉双表姐就完全是一种固执了。阿娘曾说过白家二姑娘从小性格里顽固的那一面占了大多数,好处是事事都能做得很出色,坏处是过于执着,伤人伤己。”
说着谢相宜就讲起来她们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世家中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经常一起闲玩,谢相宜六岁时的清明节,白玉双和谢家大姑娘谢明元比赛垂钓,因为她钓的鲤鱼不如谢明元的多,白玉双当场将她自己钓的鱼掷在地上摔死。
后来白玉双在家连续半个月不停练习垂钓,直到谷雨雅集,谢明元故意少钓了几条这白家二姑娘才罢休。按谢明元的话说,这不是为了白玉双,是为了那些无辜的锦鲤鱼再免遭掷地而死,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谢相宜说着讳莫如深地望了清殊一眼:“这仅仅是垂钓,若是抢郎君呢?”
谢相宜望着清殊,觉得这位二姐姐穿得新雅,漂亮得不落俗套,可有时候也不是长得好看就能解决一切事的,虽然她自己未曾与哪位郎君动心,却知道情爱这东西伤人得很,不禁为二姐姐的未来担心起来。
“如今玉双表姐面貌出落得越发出息,而那门亲也不作数了,她的心思肯定又回到了小沈大人身上。二姐姐你要多加小心。”
清殊目光望着侧面山墙上的搏风、悬鱼,装作听不懂,逗她道:“我小心什么?”
谢相宜急起来:“二姐姐你傻子,你相看的男子被别人惦记着呢!成亲了以后,你的郎君有这样一个自幼相识又痴心顽固的女子追逐,你的日子免不了糟心。”
清殊见妹妹对自己的情谊如此真挚,也不再逗她,正色起来:“我会注意的。”说着目光越过纷闹的人群去看白玉双。
刚巧白玉双也在看她,白玉双这次并没有任何回应,面无表情地将脸转开了。
16. 第 16 章
婢子们迈着莲步走近,手中漆盘中整齐摆放着纸墨笔砚,皆为上等文房珍品。走到几案前,婢子们弯腰垂首,语气恭敬温顺:“请姑娘们留墨宝。”
清殊目光落在漆盘上,宽不过二指的纸条隐隐泛着柔光,这纸是上好的蠲纸,色泽洁白微黄,纸面上细密的纹理如流水般流畅。蠲纸因采用上乘的竹料与细麻为材,经过反复的捶打漂洗后变得柔韧而透气,可以落墨不洇。
狼毫毛笔由乌木制成的笔柄光滑温润,青色洮砚砚面光滑如镜,而端溪墨有松烟入料,一股清幽墨香随之而出。这些都是从前她用惯的东西,无论触觉、气味都没有半点变化。
这时一个婆子站在廊下低声训斥个小婢子,碍于有外客在,也不好直接啐,就是语气里带了刀,骂着:“让你仔细不仔细,将这盘樱桃毕罗跌在地上,这是送去给大娘子的点心,我看你是皮痒了!”
小婢子嗫嚅道:“鹅卵石滑了些,婢子怕这金铛落地,没来得及顾里面的毕罗……”
清殊往婢子手上看去,单柄叶芽形的金铛下面有三个兽足,从外底部中心分出九条水波纹曲线,小小的方形刻着“雪家制金。”
婆子听了这话越发气起来,扯住小婢子的耳朵往那边去:“还敢顶嘴,到厨房后面跪着去……”
话未说完,发现清殊正在看她们,立即越过小婢子满脸堆笑地对她点头哈腰,夺下小婢子手中的金铛往桌案上一放,拉着小婢子走了。
清殊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拿起金铛,“雪家制金”几个字方方正正,这自然是她的嫁妆没错。
“贵人娘子……”一个婢子走上去,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金铛。清殊回过神来,有些不舍,但到底是将金铛放进了婢子手上。
走回木案旁,她望着碧空,同样的天空下面,同样的地方,往日种种,如梦幻泡影。今日种种,重头来过。
拂去笔尖多余的墨汁,腕悬肘起,笔锋稳稳落在了蠲纸上。
一个“逢”字捺笔稍稍延长,腕随心转,笔锋逆起顺收;“生”字顺势而来,饱满有力,收笔干脆洒脱。
二字成篇,线条笔画浓淡分明,她轻轻将纸条搁在了托盘中。
此时曲水流觞处,婢子们捧着银盆等待客人盥手。
大周不讲男女大防,男宾们聚在一起稍坐得远一些。阳光微摇,丝竹乐声交织,少年男子们暖一壶绍兴酒,要么煮一壶碧螺春,琼酥金脍,热菜凉卤应有尽有。有人已醺醺然,大多松弛而坐,一齐唱今下最广为流传的词曲,情调实在是好,一番太平气象,富贵风流。
谢骋对唱词,吃东西的兴趣都不大,脸上挂着不在意的笑容,一条镶玉扣的黑色腰带一系更显得他腰窄肩宽,幞头倒是一丝不苟,鬓边的碎发有点玩世不恭的意思。
筷子在面前肴馔上拿起又放下。
其他少年男子们坐在一起,唱得尽兴,又夸赞了一番李家郎真乃当世诗仙,然后嘴上议论着监造海舫,修理运河,说各国进贡朝贺,眼睛却没停地往稍远处望。
偶然看见一个脸生的少女,就把嘴上说的那些道理都给忘了,只顾着看忘了说。
大周朝的女孩子们落落大方,也在明明白白地看男子,有些看得热切火辣,反而将这边的男人看红了脸。
少年时的情感最真挚热烈,刚束发及笄的少年男女总是想要寻一个最称意的对象,这个人应该有比拟泰山的高尚品德,也理所应当有一张比最俊美的人还要漂亮几分的面庞。
坐在谢骋旁边的黑衣少男抿了口酒,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胡聊,眼睛随意一瞥忽然停住了。
他看见一位少女身穿朝霞站在翠绿芭蕉之中,水光澄碧,翠带轻拂,浓黑长发绾成双鬟髻,抬手拿笔的动作精谨,广袖并未沾到墨汁一丝一毫。
一张脸与芙蓉花似的。
这可是真正的一眼万年,黑衣少男又愣又惊:“那位姑娘我以前怎么从来未见过?简直是天上仙人。”
旁边人打趣:“世家贵女们还有你没见过的?哪一个?”
说着话顺势看去,结果也成了呆雁。
少年时候对美的追求粗放又大胆,特别对这些出身优渥的年轻人来说,追逐美事、美差、美人,已经融进了王朝昌盛繁华的日常生活之中。
“站在在谢二哥妹子旁边写字的,你们谁认识?简直是回眸一笑盛星华啊。”一身玄色圆领袍的男子难掩惊叹,向那边指去。
谢骋抬眉看了一眼,手指间夹着杯盏,挑了挑眉:“用《妾薄命》里的词形容我二妹妹,你是想死?”
“二妹妹?你什么时候有个二妹妹?”翠青长袍的少年人马上追问,不自觉地靠近了许多。
谢骋心说你们打听什么,一个个整日不思进学,双陆棋子却玩得水滑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打听我二妹妹。
瞥了一眼问话之人,嘴上敷衍道:“一直养在家中没参加过席面。”
“谢二哥!从没听说你还有一个这样出色的妹妹。你们家把宝贝藏得够严实的。”
谢骋斜着看了说话人一眼。
那人自觉说的过分了,世家姑娘自然不能被随便开玩笑,讪讪的转了转脑袋,谢骋抬手给了他脑袋一巴掌。
这重掌甩下打得人头昏眼花,其他人赶紧肃目敛容地坐在谢骋附近,再不敢有冒犯之言只是恭恭敬敬的一字一句打听。
谢骋心烦,不愿意搭理他们。
清殊目送婢子端着漆盘往下一个人那边去。她看着碧绿的茶汤,自觉是受了打击不错,可是并没有崩溃。她不禁为自己的这种坚强叫好,虽然思绪已经有些踉跄。
这世上人谁不是扶墙而行呢,摸着石头过河,趟过河滩,失去爹娘的时候,她对自己说,爹娘在彼岸河边等她,后来彼岸没有接收她,反而让她在这尘世中再多活一场。
很快姑娘世子们愿意留字的都写了些,世家大族的后辈大多是从小跟随名师严格习字,所以簪花小楷也好,飞龙行书也罢,各有各的风雅。
婢子们将收到的纸条一股脑倒在梅花盆景旁的案几上,在一旁站着打瞌睡的管事用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挥舞着他手上折扇,指挥着婢子们将墨宝们收拾了,找个好日子装裱出来放进后库。
“都仔细些,小心掉了或沾染了水。给我挺直腰背低下头,别一个个拿肚脐眼看人。还有走路离贵人们都远些,别想着学那话本子里的算计,没眼色的冲撞了客人。”管事的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主子喜欢书法作品,其中的缘故别人不知,他这个一直跟在身边的是清楚的很,不过他可不敢说,每每顾大娘子问起来,他都是装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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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哑才保得在这府里待下去,那些对这事知道大概的人,都被发配到了庄子去,吃穿用度大不如前不说,还有病死的。
除了那隐秘的缘由以外,管事的认为主子收集贵门子弟书法的做法还有许多其他意图,其中一个他最易想到的就是等来日哪位在朝堂崭露头角,用这字可以拉拉关系。
他只是个仆从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虽然揣摩主子心意是近身仆从的本事,可是过度揣摩就会很危险,主子愿意赏脸,做近侍的也得进退有度。管事的不再思考这件事,随意向案几上斜睃了一眼,瞥到其中一张字条时登时一惊。
这是……
额角的青筋“噔”地一跳,眼睛也瞪得溜圆,手上装作文化人的那柄两尺长的折扇蓦地一收。
这粗放遒劲的笔法他太熟悉了,主子称赞,从前的雪大姑娘文辞敏捷,一手行书别具风神。
同样的行书如今还挂在主子书房里,他去回禀事情的时候日日都看得见,怎么可能认错!
旁边等待的婆子见这管事的出神,与他道:“皮影戏班子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外面扎灯笼的说那点银钱断断不行,还得再使些,您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见管事的不回应,婆子手指在桌面笃笃叩击了几下,“银钱,还需要批些银钱!”
“等会儿再说!”管事哪里顾得上婆子,这震惊非同小可,他转身就去找人。
这时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走近来,拿起清殊的字条。
她的字疏狂古拙又豪爽恣意,沈序拿起这字条看了一会儿然后很随意自然地将它收进了袖口。
字随人心,能写出这样的字,写字的人应该不差。
片刻后萧际匆匆而来,暗紫色的锦袍被风卷起一角。他五官生的俊美,眉峰如刀,硬生生按下眼中的急切。
管事的站在案几前,翻动着一张张字条,还是一筹莫展。
“刚刚明明看见了……”管事碰倒了木案上玉瓶子中插着的迎春花蕊,他赶紧扶起玉瓶,搓着手极力回想:“就是雪姑娘的字,怎么片刻功夫就没有了……”
萧际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案几,最后垂落在自己的掌心,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的唇角动了动,可最终什么也没说。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是笔迹相似也不是她了。
自己还在期盼些什么?
萧际摇了摇头,也没有责怪管事的,只是摆摆手:“算了,去吧。”
“小的去安排戏班子。”管事的一脸懊丧,得了萧际点头示意,转身跑走了。等管事走远以后,萧际在桌案前坐下。
她死的时候,他没想过会这样思念她,她死了这些年,他竟没有一天不想她。
特别在这春和景明的日子,这思念就越发噬人,或许是因为她当时未能看到下一个春天,就那样死在了冬日大雪之后。
她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嫁给他前也是活泼无比,嫁进府中变得柔顺又安静,本来也是什么都不缺的姑娘,因为爱他才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
阳光从芭蕉叶的缝隙穿行过来,照亮地上的一方青石。他好像看见她也从那大片的绿色中走出来,光点缀在她梳得整整齐齐的鬓边,她笑吟吟地,歪头瞧他。
萧际疲惫地闭上眼睛。
说到底,是他对她不起。
17. 第 17 章
婢仆们忙碌起来,几个低头抱着厚实的木板快步入内,鞋底摩擦地砖发出细碎的声响。木板接连被插入窗框,堂内的光线接连黯淡下去,两个小厮走到门边,双手施力,合页转动发出一声低沉的“咔嗒”,除了几道细微的光缝,里面变得漆黑一片了。
安国公府的春日宴搞得倒是新颖,请了皮影戏班子,大白天就演了起来,这水越堂内部极大,原本四面横窗,日光将堂内照得纤毫毕现,现在一片漆黑,众人坐在其中只觉得稀奇。
谢骋生怕两个妹妹在暗处被哪个摸一把占了便宜,自在二人身旁一步不离,“啪啪”几声,身形窈窕的婢子打亮火折子,接着捧着烛火,提着碗大的南瓜灯笼走到众人身边,灯火放在众人身旁的小几上,婢子们倒茶添香,依次退下。
光火轻颤,映出的影子在墙面和地面上闪动,忽长忽短。
前方一方幕布拉紧,隐约可见布后数名戏班学徒手持皮影人偶,正在熟练调试灯光绳索。
这是陇右出名的皮影戏班,萧际特地将其请入府中,在春日宴这天设戏。人生虽有自由二字,大部分时间却是傀儡,是家族姓氏的傀儡,是功名利禄的傀儡。
萧际和顾露若坐在最前面,一只灯笼照亮萧际的侧脸,空气中飘着空气淡淡的烛蜡气味,清殊望向萧际火光下的侧影,他的面目有些看不清,光影浮动,灯笼中的火光在他鼻梁处印出一片微弱的橘光。
她曾躺在他的怀中,伸手去摸他眉骨,他说她和他长得不如其他夫妻那么像,唯都有同样好看的鼻梁。
管事接受萧际示意,扬声道:“请客人点戏。”
靠偏席的一个人先开了口,此人是曹家次子,家中虽无显赫爵位,但因父兄皆有才名,他也常年跟随出入这类宴席。曹家少年眼中稚气未褪,“今日咱们这都是熟人,不如请头一次参加的谢二姑娘来点一出。”
王家三公子意气风发,“说的对,咱们先礼让新客。”
也不知道谢清殊坐在哪里,没有见过她的人来了兴趣,都回头寻找,几道目光投向这边,谢骋觉得不好推托,只想着若是哪个挑刺,说清殊点的不好,他这做兄长的自然要马上护短。转头对清殊道:“就随便点一个,《游八仙》吧,世家姑娘们经常看,点了不出错。”
谢相宜摇摇头:“不如《琵琶记》好。”
清殊将目光从萧际或明或暗的侧影上移开,恬淡问道:“敢问班主,不知戏班是否有《高祖斩蛇》?”
众人都有些愕然,安静了一瞬,领班道:“有有有。”
“那就演这出吧。”萧际很随意地说了声,年轻姑娘总是想出其不意,引人注意,这手法过于常见,至于是哪个谢家,哪个姑娘他不放在心上。
“高祖斩蛇?”王家公子愣了下,有人轻声低语:“这比那些花前月下的戏有意思。”
幕布后一盏明灯缓缓亮起,皮影戏中的新月划破夜空。
铁皮方壶灯燃着豆油,借灯取影,几个皮影人物十分灵活往布幕上一跃亮相。
顾露若侧头看了眼身边的嬷嬷,嬷嬷立即心领神会,去打听这谢二姑娘是哪个。
谢相宜转头看了看,周围人影浮动,灯火下更难辨别是谁,她侧头向清殊道:“二姐姐,不知道小沈大人坐在哪里。”
锣鼓声一响,所有低语都安静下来,伴随着鼓点敲击,亮相的皮影们身子低伏,下一秒腿脚高跃退出幕布。
鼓声起初轻如细雨点地,渐次转急,仿若雷霆骤起。敲鼓声听得人心头一蹦,再顾不上其他,只向幕布看去。
绿莹莹光线一打,洞府、山峰、树木、云片、水片翻飞而定,一片密林之中,一个身材高大者手持长刀走入,写意的镂空脸显得威武,通天鼻梁从额头到鼻头,眉眼形似弯月,走路稳健。
起戏班艺人高亢唱词:“项地初平,风雨未定,谁敢问路?”
清殊听着苍劲的唱腔,看得专注,一双眸子里面光点跳跃着,浮动着。
皮影艺人双手快速晃动线索,那长刀在高祖手中舞动,刀锋划过幕布,动作凌厉。紧接着,密林深处浮现出一条巨大的蛇影,蛇身在灯光下蜿蜒翻滚,鳞片闪烁,与活物一般。
蛇头高昂,嘴里露出尖利的獠牙,舌信一吐一缩,鼓声戛然而止。
戏班艺人低声念道:“一蛇当路,人畏莫前,天将何命?”
忽然!高祖持刀的皮影倏地向前迈步,动作干脆利落,一刀直指蛇头。蛇影晃动着盘旋而上,卷向高祖。高祖长刀挥舞,与蛇尾的影子数次碰撞,。蛇影则张开大口,露出狰狞的獠牙,扑向他的头颅,火星四溅般的光影在幕布上跳动。
画外音长唱腔,声调低回:“蛇不让路,人心何倚?英雄且看,血战长空!”
“咚咚咚”鼓声急骤如雨,高祖挺身而起,挥刀直劈蛇首!刀影划破空气,留下凌厉的一道弧线。幕布上,蛇头应声而落,蛇的影子抽搐几下,最终缓缓倒下,动作渐渐平息,最后化为一动不动的黑影。
“蛇头已断,路通人安。此非凡人,实乃天命。”
灯火一黑,豁然又重新亮起,幕布上仅剩高祖独立的身影。他持刀而立,影子挺拔如山,仿佛一尊不可撼动的雕像。
全场响起掌声喝彩,人人叫“好”,顾露若的贴身嬷嬷快步回来,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顾露若脸色变了变,她转过头,一众人影中认不出刚才说话的是哪个。想到就是这个女子将嫁给沈序,顾露若挑了挑眉,重新将脸转回来,让管事的准备下一出戏。
众人继续点戏,这个说《凤求凰》的,那个说不如《五子夺魁》,有想看风雅的,有想点热闹的,清殊望着顾露若的灯火影子,看见她头上戴着的金翠闪闪发光。
这是个额头突出,鼻子秀气的女子,她有家族供养,生来就是贵胄。桃夭色的襦裙在灯火下都显出了一些金黄。
顾露若将头靠在萧际肩膀,萧际温柔地与她说着话,连笑容都与从前一模一样。二人全是真情,看不出一丝假意。
只觉得胸腔内好似堵住了一口气,吐是吐不出来的,若要吐出来那便立刻就要对方见血,咽也很难咽下去,清殊与谢骋和谢相宜道:“里面有些闷,我出去一下。”谢相宜说下面的《灵狐赠珠》十分好看,二姐姐记得快点回来。
谢骋本想跟去,又放不下相宜一个人在这里,清殊说自己去透透气,片刻就回的。谢骋只好点头,嘱咐月饮跟着一定小心伺候。
于是清殊站起身,从光火的照映中往外走,恰好这时萧际转过脸,余光一扫。
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在橘黄和红色交织的光线中缓缓起身,她的面目让他有一瞬间恍惚。萧际猛地转过头,那女子并未停步,穿过光与影交错的边缘,径直走向高朋满座之外,黑暗中有一扇门在她面前轻轻打开了。
门外的天光骤然涌入,萧际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逐过去,他看清了那不过是个陌生人,一张他从来没见过的脸庞。他怔怔望着那女子走入白光,门也随后关上,她就好像是消失在了天光里面。
萧际的呼吸一滞,为什么那个瞬间,在灯火阑珊处,他会将一个陌生女子看作是她?
.
白玉双没有进去看皮影戏,她的婢子看见了沈序特地跑回来告诉她,她就等在外面的山石旁,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腕上的玉镯,碧绿的玉石漾出水色。这镯子还是从前十一二岁时戴的那只,如今有些小了,她刻意让自己保持瘦削,手腕好戴得下它。
白家是个庞大的家族,白玉知与白玉双两姐妹虽然是正室大娘子所生,可是她们还有好几个姨娘生的庶出姐妹,加上七大姑八大姨家里的堂、表姐妹们,这一辈年龄相似,同样姓白的姑娘足足有十几个。
白家氏族的人向来是从内部先比较竞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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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自小就懂得这弱肉强食的道理。
所以成长于锦衣玉食之中,可白玉双在“争抢”这件事上却和外面争抢卖菜摊位的商贩孩子一样不让人,不退步。
表面上大家闺秀,姊妹和睦,实际上却是时时比较,事事比较,她在与同性竞争这件事上是个有心人,甚至她自己都觉得,她是个十分容易嫉妒,也绝不服输的人。
除了对父母亲和同胞姐姐白玉知不会相互伤害以外,白玉双对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姐姐白玉知性格中有那么些坏脾气,表面却很大方得体,自从婚配了定平侯府,满口满心便是她那个长相出众的郎君谢骋。
可谢家门楣到底还不足够高,这使得一对父母的面子、里子都落在了白玉双的身上。
白玉双仰起头,看着高高的松柏,阳光被松柏承接,只漏出零星洒在她脸上,照出独属于她的冷硬执拗。
七八岁时白家宅院与沈家旧宅是同街上的对门,两家来往稍频,幼时的白玉双和沈序也经常被双方长辈打趣,说他们从外形上看是天生一对。
白玉双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一次问婢子:“我看起来怎么样?”
婢子连忙回复姑娘看着美极了,漂亮得好像神仙仙子,白玉双嗯了一声,拿帕子抚着心口。
沈序如今定了亲,虽然母亲和姐姐都极力赞同她抢上一抢,她也坚信勇敢的人先享受人生,不过沈序对她实在是冷淡。
沈序在狱中时,白玉双被母家看管的极严不得相见,沈序出狱后她第一时间登门却被挡在了府外。她亲眼看见定平侯的马车停下来,看见定平侯匆匆进府去,也亲眼看见了他又满面喜色地大步走出来。
再后来很多次登门,沈序不见她,她等在长街上看着沈序骑在马上从她身边经过,不斜视一眼。
写的信笺全都被退了回来,只收到一句:“感卿千金意,惭无风俊才。”
这是要与她彻底生分的意思了。
她想,他或许是还生着她的气。
他是应该生气,从前她许下誓言非他不嫁,可后来却一再违誓,虽然不是她所愿可毕竟是她先辜负了他。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刚才在春日宴上她见到了定平侯新找回来的女儿,出人意料地好看,修长,富有活力。她不开心,很不开心,甚至坐在那里多次压住了上去撕扯的冲动。
姐姐说那女子从前是按婢子养大的,登不了台面,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做他的妻?
她怎么配?
白玉双舒展开眉目,婢子跪地为她整理裙踞。
她母亲怎么说的?她母亲说,“女子的一生都在嫁娶上见分晓。你若嫁得高门,儿女自然锦衣玉食,人人高看一眼。若自甘下贱,便是一世凄苦,连带子嗣也抬不起头。”
白玉双拂开婢子的手。
很久前沈序曾说过,不喜欢她对下人颐指气使的样子。既然这样,那就让婢子站得远些,别在身边就是。示意婢子躲到山石后面去,然后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想来上天对她到底还是偏爱的,她与那郎君的婚事没成,就是上天将她的终身留着给沈序呢。
多年求而不得她感到自己的精神大不如前了,不过沈序到底是回到了长安城,回到了该有的位置,甚至比从前的沈伯父官职还要高。
心爱的人手握重权,更合了父母的心意,从前那些不同意如今也都是同意了。
白玉双心里安定下来,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从前风声鹤唳,沈家破败,白家为求自保硬生生断了和沈家的来往,是人趋利避害的本性,无可厚非。
如今局势已稳,他们二人之间再无妨碍,至于那谢家以婢子身份养大的便宜千金,大抵是沈序在与她斗气,故意气她的。
沈序除了生她的气以外,她想不出沈序还有什么理由不要她。
18. 第 18 章
白玉双是见过世面的,自幼学些审美的技能,十几年下来对别人穿戴妆容哪里不妥帖,哪里不协调可以说是一眼辨别。
她很快就等到了沈序,却忽然不敢上前了。
不知怎么就特别担心在他面前失仪,手臂微微颤抖,要说的措词也在喉咙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下,生怕说错了话。
看着沈序的身影,白玉双面庞多了抹明媚,唤出声:“景行哥哥。”
沈序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小字,就已经知道是谁。这些日子一直避着,本想她能知难而退谁知却变本加厉起来,想来是话说的不够明白造成了误会,今日既然避无可避,那一次说清楚倒也好。
沈序转过身,站住脚。
白玉双望着滚着沈序的云纹深红锦袍,有些慌乱地抚了抚云髻边的花簪,向沈序仰脸而笑:“好久不见。”
沈序感到白玉双灼灼的目光满怀憧憬地在他脸上盯着不动,迫切地觅求着某些他给不了的东西。
他与白玉双是旧相识,太明白白家拜高踩低的势利,投隙抵巇的钻营,也早就对这样人家养育出来的小娘子不抱有任何期待。
幼时双方曾说过亲,今日回头想那亲事没成反而大幸,观念不同的男女是万万不能同床共寝,生育儿女的。
“白姑娘。”沈序持重的微微弯了弯身,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让白玉双有些受伤。
不过她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往前走了一步。
沈序轻轻的叹了声。
“我以为已经与姑娘说的明白了。”沈序正色道:“今日话怕是得说重了,损了姑娘颜面。”
白玉双心里咯噔一下,叫了一声不好,急忙先打断了沈序,先一步说出口:“景行哥哥,我要跟你道歉,那时候我是被父母强逼才与别人定亲,后来你在狱中我又被严加看管,辜负了你,伤了你的心。”
沈序觉得有些莫名,不知这话头是从何而起,他回答:“白姑娘,你我并无男女之情也说不上辜负。沈序已经定亲,与姑娘无缘无分,属实不必将心思再放在沈某身上了。”
“怎么就无缘无分呢?”白玉双急起来:“你忘了咱们一起在树下看月,说要举案齐眉吗?”
沈序一时语塞,七八岁他们两个玩耍的时候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孩童不知道爱情是何物,也不知道人生是什么样的。
就算两小无猜罢,若白家是那种重信重义的家庭,他也就愿意尝试将这种童言无忌的感情往下发展,看看会不会生出别样的花。就算没有生出绝色之花,没有生出夏天荷塘边的擦肩而过,没有那种凌晨十分,因过分想念而辗转反侧,即使他长大后发觉对方并不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类型,他也一定会负责到底,自闭内心不去幻想其他真情,就这样男婚女嫁。
可是白家在沈家逢难时第一个与其划清界限,就已经是断了他们二人的缘分了。
退了儿女的姻亲,为了撇清关系做了许多落井下石的恶事,这样的人家,不值得他再牺牲什么。
沈家抄斩、流放,曾与他阿娘亲密得像亲姐妹一样的白家主母,本以为是铁板上钉钉的亲亲亲家,在阿娘被卖为官婢时从未有出手赎回或救助的念头。
沈润被发配城郊佛寺的五年中,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白家人,没有一个去看望过她,哪怕一次。
如此冷酷的“亲家”,比普通邻居尚且不如,今日白家姑娘又如何能说出他们有缘有分?
更何况,在沈序的记忆里,他们二人虽然一起长大却确实没有相爱过。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接受白家的无情,接受她的无情。
否则若是有情有爱,他遭受如此背叛只怕要疼死痛死。
他经历过幻灭,领受过嘲讽,还好从未与人相爱过,也就没有记恨。
沈序又再次往后退了一步。
成熟不仅仅是可以接受一切,更是从容的剔除。
如今沈家根基不再,为人臣子不可能万事顺遂。家人对他来说是顶重要的事情,如今他不仅仅是在给自己选妻子,还是在给自己的整个人生选一双可以交付全部的手。
林中鸟的婚姻,浪荡逸散的感情,他不要。
如今眼前人是不谙世事也罢,是过于乐观也好,他们那一小段孩童情谊,指月盟约,当下再看是垂髫小童十分幼稚的玩闹之言。
于是沈序说,他与白姑娘非同类人也无深厚情谊,姑娘厚爱他无福接受,还请白姑娘另选佳婿。
白玉双哪里肯这样接受,她嘴里唤着景行哥哥,又说出许多幼年时的事情来,一时间沉浸在能够更改过去的幻想里,说出许多诸如那时若是直接订亲,如今二人已经琴瑟和鸣多年的胡话。
沈序打断了白玉双,一双目光凉冰冰的:“如果哪天沈某再次被下牢,作为我妻子的女子也要贬为官婢,明知这样你也愿意么?”
白玉双顿了顿,她自然是不愿意的,“过去都过去了不是么,现当下再不可能有牢狱之灾了啊。”
沈序觉得一双男女在一起,心意相通是最好的,若不行起码双方能听懂对方的话。
显然白玉双并不是那个属于他的人。
沈序决心要将这事做了结,肃了声音:
“沈某不日将迎娶谢家姑娘为妻,男女有别,沈某小字姑娘不可再唤。”
白玉双攥着她碧色的裙子,颤抖的手很难再保持端庄,语速也就快了些:“沈序,世人皆是拜高踩低,并非我家一家这样,换成其他人家当年也一样如此,我对你的心不变,这样还不行吗?再说那谢家姑娘,那什么谢家姑娘不过是按婢子养大的卑贱人,她母亲是扬州名伶,这样出身下九流的货色怎么能配得上你?”
家族未出事时,沈序就是个不羁的少年,如今重获自由想法要比同龄人更成熟练达得多,他知道人们通常来都是以己度人,自己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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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认为其他人也一样做不到。
同样,他沈序能做到的时候,对方没有做到,那便是观念不合。
白玉双后面的话更是说到了沈序的逆鳞上,权贵宗室的虚伪他看得太多了,拿别人身份低微来掩饰自己的错误,就是一种虚伪。
沈序声音一低:“白姑娘,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白姑娘用出身侮辱别人,这并非有高尚品德之人所为。沈某认为,人不应该因为自己出身卑微就自轻自贱,而因为别人出身卑微就践踏过去,也过于骄傲霸道。谢二姑娘的生母是高门贵眷也好,扬州名伶也罢,都是她的娘亲,若有一日她成了沈某妻子,那么清明上元,沈某自然要诚心为她烧香折纸。”
白玉双听到这话激动地抖了起来,沈序这是怎么回事?不拿出身说话,拿什么?
若不讲究出身,还有什么门阀?
若不讲究出身,还有什么五姓七望?
就是因为有了好的出身,才能踩在家族的肩膀上看到更大的世界。
卑微之人与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沈序为什么不让我说?
所有人都先拿对方的出身来判断是非,为什么沈序偏偏要对我如此刻薄?他是要袒护谢清殊?……不会的,说到底还是因为怨我。
是的,还是因为怨我。
白玉双盘活了她自己的这奇怪逻辑,然后苦笑一下,全然不管也没兴趣知道沈序到底指的是什么,只是一味理解成自己的想法,满心委屈:“你还是气我当时辜负了你。”
这时清殊刚好从台阶下来,转过长廊拐弯处,一抬头便看见沈序与白玉双在说话。
从前她是见过沈序的,那时她父母尚在,也为沈府提供珍奇珠宝,沈序的娘亲为人和蔼亲切,曾托付雪家夫妇亲自为她做一顶宫宴上用的金冠。
那顶金冠在宫宴上为沈夫人争了不少脸面,沈夫人请雪家夫妇过府,当时还是十岁垂髫的雪云秾,第一次见到比她大四岁的沈序。
今日她再见他,旧日时光如在眼前,他的眉目完全张开,身姿更加高大挺拔,眉间看不出喜怒,身肩富贵。他已经是个青年人了,眉间不似少年时的欢脱不羁,目光也不再那样纯净。
如今的他气象森然,神色端仪,有松柏的稳重,凤眼中的华彩如同小溪从崖下蜿蜒而过,隐入了远处的雾气中。
白玉双有氏族贵门的气派,连笑和蹙眉都不显得过于随意,鬓边缀玉含珠,浑身打扮显然是隆重装饰过的。
他们二人立在那里看上去竟然十分登对。
清殊站住脚没有动。
沈序余光中恍惚看见清殊的身影,他转头一望,发现是谢二姑娘。
谢二姑娘站在光里面,风从长廊后面吹过来,天空是青釉的颜色,高树枝干刚劲,细叶初绽,大片翠嫩的绿在她身后展开。
她眉眼那样坦荡,亮晶晶的。
沈序的心,没来由的高兴起来。
19. 第 19 章
对沈序来说,白家姑娘装饰再盛代表的却是旧日芜杂,谢家二姑娘就是一句不言只是站在那里,都代表着新生。
清殊自然不知沈序的想法,只觉得这种情况下的相见有些尴尬,见沈序向自己望过来,就顺势向他点了点头。
她想着,二人的画像早已经互相交到了对方手上,沈序想来也是认出自己了,这样更不好在这里待着不走,更不宜打扰他们两个人说话的好。
至于为何不要打扰也说不清,自从听说了他们二人是青梅竹马这件事,她心中认定这二人是有一番情谊的。
至于面对这种情形,她该不该生气,如何生气,把握不准。
她只问她的心,一颗心里现在还没有沈序,也就说不上什么吃酸捻醋。
于是向白玉双也微微一点头,转身快步往另一边去。
这里与她原来住的地方已经很近了,侧头对陪在身后的月饮说有一方帕子落在了马车上。
婢子领命去取手帕,清殊独自往矮树林方向走。
心里藏着事,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些,路上偶遇几个婢子小厮,那几人只是猛地一看她,就立即将头低下去。
这些婢子小厮脸都很生,从前在安国公府侍奉的人这一路上竟然是一个都未见到。
清殊停住脚,问道:“请问贵府有没有一位叫宝笙的婢子?她现在在哪里当值?”
仆从几个皆是一愣,同时摇了摇头:“姑娘大概记错了,我们府里并没有一位叫宝笙的姐姐。”
清殊道了声谢谢。
等走出些距离,那几个婢子频频回头:
拎着一壶熟水的婢子问:“那位贵女是谁?怎么从未见过?”
提扇子的摇摇头:“今日邀约过府的贵人不少,或者那位是来客之一吧?”
“她走路的姿势好雅,是宫步吧?”
“走宫步的贵女很多,她的步伐不太一样,我也学来走!”
“你学这个干什么,干活都不够麻烦的!快别看了,到时候再说咱们冲撞了贵女。”
“不让我看可是你在看什么,你也别看。”
“……”
清殊脚步越来越快,等转了一个弯,停住了。
从前的小院已经被拆得破败不堪,一个破旧的牌匾扔在地上,“羡金屋”三个字落满了灰尘。
她记忆中,那天淡黄色的阳光铺满了整个堂屋,挂在门屏上的【羡金屋】匾额闪闪发光。
“羡金屋啊……”宝笙用长长的羽毛掸子掸去匾额上的细小灰尘,笑眯眯地:“姑娘,咱们现在就住在金屋里面呢,不用再羡慕别人了。”
……
宝笙你现在在哪里呢?
“喵呜~”
群鸟惊飞,一只巨大的狸猫从倾颓的院子角落窜了出来,站在墙上虎视眈眈地望着她。
她眯了眯眼睛。
这猫炯炯有神,耳朵边窜起两撮白毛,长胡须比人手指还长,威风凛凛地站在那儿。
这是……
思绪一顿,试着唤出声:“阿狸?”
大猫身形滞了滞,清殊又唤了一声,它翘起毛茸茸的巨大尾巴,一双碧绿色眼睛睁得又大了些。
真是阿狸?这六年来它长得也太大了些。
“阿狸!”
阿狸弯起身子,后腿一蹬从墙上跃了下来,几步快跑到清殊脚下,嗅了嗅鼻子又立刻退后了一步,怀疑地望着她。
我身上的气味变了,阿狸不认识我了。
清殊蹲下身子,像从前一样缓慢地伸出两根手指,狸猫哈着气后退,她快速地往前一身手指,摸了摸大猫的耳朵下面。
阿狸登时变了眼神,她如从前那样摸着它,阿狸往前一步翻身躺在了她的脚背上。
清殊嘴角压不住,鼻酸也压不住,一把一把地抚摸着:“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大猫“嗷呜”叫了一声,不知在回答些什么。
阳光洒下来,照得阿狸的胡须都亮晶晶的。
清殊蹲在地上,双手摸着大狸子,又将它抱在怀里,看见大狸子身上有旧伤,耳朵也被什么打破了一块,心疼得不得了,“是谁打的你?你一直傻乎乎的守在这儿吗?”
“哎呀!弄脏了贵人的鞋子!”一个小厮从步道上匆匆而来。
“这野狸子一直守着这地方不走,平常有人进入还总被它抓伤,怎么也抓不到它,今日竟自己出来了,好,刚好逮了它!”
清殊站起身,垂手正好摸到阿狸的脑袋。
“你说什么?”
“请贵人稍稍往后退两步。”
小厮挽起袖子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模样,他胳膊上肉眼可见的无数道抓痕和利齿咬伤的窟窿:“奴才拿网套住它,扔到湖里去!”
看来这一猫一人积怨已久。
阿狸瞬间炸了毛,弓起身子,“嗷”地一声,很嚣张很有架势。刚才在清殊脚下的软软的咪咪模样荡然无存,大狸子往前走了几步,挡在清殊前面,它现在完全是个张牙舞爪的野物。
另一边皮影戏散了,乌衣子弟们心情都很愉悦,谢骋身旁的少年男子中有上了心的,特地往跟前凑:“谢二哥,你二妹妹不知去哪里了,这园子人生地不熟,咱是不是得去看看?”
谢骋拉住谢相宜的胳膊,抬脚就走。
谢相宜:“二姐姐能有什么事?她现在说不定已经与小沈大人见面了。”
谢骋急急摆手:“你不懂,这种席面若没娘家人在旁,才容易有事。若碰见沈序便好,若碰见的是别人……”
想到这谢骋冷汗一流,愁肠也顾不上理顺,拉着相宜就往清殊走的方向寻去。
其余人人领人,人陪人,二十几个少男少女也都跟着一起往这边走,一路赏花吟诗说笑。
一直走在后面的萧际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很快,就是一瞬间这颗心好像要不受控制地跃出胸腔,身边嫡妻说着温言软语,他竟然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心神慌张,神思摇晃。
是因为马上就要到她曾经住的地方了吗?
莫名其妙地,他往前紧赶了几步。
穿过人群间隙,他先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沈序,想必是比众人先到一步。
顺着沈序的目光,萧际看见一个穿着朝霞一般的少女立在院落外面,他认出她正是刚才从灯火阑珊中起身,又消失在白光中的那个姑娘。阳光铺洒在她的身上,她微微抬起下颌将一只巨大的狸猫护在身后,与自己府内的小厮说着什么。
萧际心下一震,顿住了脚。
谢相宜望着这一幕难以置信,刚巧取了手帕过来的月饮快步走来,看到这一幕也吓了一跳,好大的一只狸猫,顶得上人的身子了!
老天奶,那么大一只狸猫正靠在自家姑娘的凤头履上!
“二姐姐!”谢相宜唤了一声。
其余跟着谢骋一起来的几人远远望见这情景都是一顿,怎么第一面一见倾心的,此时怎么心中好感变得荡然无存的。
这些少爷公子们,印象中的美人理应是闲坐池边,就算要逗弄小动物,也应该很雅致地与金丝鸟和白色小猫玩闹。
不会弄脏手,不会弄脏衣饰。
就如一幅美人画一样,不会冲撞什么,不会碍着什么,只给男子们体现安静美好就行。
如今这一幕却有些违和,半人高的野狸,尖利如刀的爪子和牙,充满野性。
漂亮美人就好像是妖精幻化的一样,太阳将她晒出了原型,而她的原型呢,正威风凛凛地晃动耳毛和胡须,那么大个儿的在地上蹲着呢。
几个少男都抽动了下嘴角。
“谢二哥,你二妹妹胆子挺大啊……”
谢骋眉头紧皱。
这时一个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这人红袍玉带,镶滚着祥云花纹的锦袍反射着华光,有力的指节和修长的手指,左手食指戴着枚一寸来宽的赤金指环。
谢相宜一眼认出来:“……小沈大人。二姐姐,二姐姐。”
谢相宜往清殊那边快走过去,又不好直接指着沈序说话,又害怕那巨大的狸猫扑将过来。与清殊说话的小厮不愿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挥着网子怎么说都想逮住大狸子先报了仇再说,大狸子当然也不惯着他,弓着腰炸着毛作势就要扑过去。
纨绔们也不约而同地都抖了一抖。
谢骋烦的不行,心说就你们这窝囊样子还想娶我妹妹,又骂你们这些竖子凭什么肖想她。
心里骂着不由自主地往那狸猫身上望去,长毛狸猫硕大无比,牙齿锋利得过分,不知多少鼠类曾葬身在它口中,一双黑黄相间的眼睛瞪得溜圆,那模样扑到人身上肯定能一口咬断人的脖子。
谢骋也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
清殊什么时候喜欢猫了?以前从未听说过她喜欢猫。
清殊转身将双手一捞,将硕大的狸猫抱在怀中:“这狸子我养。”
小厮一愣:“啊?!”
谢相宜还是不敢靠太近,真心劝道:“二姐姐,这样大的狸猫怕是不能带回府的,就是阿娘同意,一向不喜欢动物的祖母也会命人赶了出去的。”
众人连连称是,说屋宅内养这野物简直不成体统。
清殊点了点头。
虽然她现在是定平侯府二姑娘,可做不了主,贸然带回去不仅她会受到责罚,阿狸也会被处理掉。
可她不能再将阿狸留在这里。
她想了想,双手抱起地上的狸猫,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沈序望着向自己走近的少女,她向他走来,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阳光璀璨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金灿灿白茫茫,她的眉目也逐渐清晰明朗起来。
这个女子,正走进他的生命中。
清殊双手将阿狸塞进了沈序的怀中:“小沈大人,这只狸猫是我心爱之物,烦你帮我养上几日,待跟家中父母请示说明了,我立即将它接回。”
沈序沉默地望着她。
别人都送定情信物,这是送……定情信猫?
谢相宜一脸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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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骋一脸懵+1。
围观众人+10086。
谢家以外的众人瞪圆了眼,纷纷腹诽:她知不知道沈序是谁啊,她让沈序帮她养猫?
沈序接过那庞大的狸猫,狸猫从清殊手中脱手的时候转头向沈序哈气。
“淘气!”清殊伸手如六年前那样弹了一下它的胡子,狸猫圆溜溜的眼睛一怔,立即乖巧地将那么大的毛绒脑袋放在了清殊的手背上。
清殊笑了,她摸着阿狸的下巴,阿狸舒服的咧着嘴,露出尖尖的牙,清殊顺便用指肚子摸了两下猫牙。
沈序一言不发地看着一人一猫,看着她逗猫的模样,不自觉地跟着弯起了嘴角。
不久前他追随而来的时候,在她眼中捕捉到了荒芜寂静,但很快她又放下了那些晦暗,逗弄起一只巨型野狸。
这位少女他应该是没见过的,却觉得莫名熟悉。她是他刚从狱中释放归家,就登门而来求娶的谢侯的女儿,谢侯当时怎么说的?谢侯说他有一个十分出色的女儿,正好配他。
什么样的女子配他呢,从前的他自然是希望门第匹配,品德无暇。如今他知道所谓门第也不过是在朝夕流转,品德再高尚的人也会伪装。
于是对娶妻之事没有多余的想法,从前的少年人早就不复存在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过了五年,而是五十年那样漫长的岁月,人生悲喜扑面而来又果断离去。他失去了父兄,失去了家族,现在他沈序,除了阿娘和妹妹孤身一人。
不过阿娘说,他要成家,成家后他就又有了家,他的人生还是崭新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希望,他的娘子,是一个真正有生命力,能够卓绝向上而活,不虚伪造作的人吧。
如今她站在他面前,望着她的笑靥,她与众不同的宠物,她眉眼里藏着的东西,她转瞬即逝的秘密——他忽然很想探寻。
清殊将狸猫妥帖地交送在了沈序的臂弯中,仰头向他缓慢地眨了眨眼:“谢了。”
就这么一刻,一束许久不见的光打进了沈序的心里。
.
围观众人大为震撼。
“这人是谁呀?”
“谢骋的妹妹。”
“谢相宜吗?谢相宜不是就站在那儿吗?”
“不是,是他二妹妹。”
“二妹妹?算了,管她是谁,她跟小沈大人很熟?为什么从未见过就让中枢大臣为她养猫?太没礼数了!简直胡来!”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见过,我看谢二姑娘的样子,似乎认识小沈大人呢。”
“哪里认识,你没看见小沈大人都惊呆了吗?”
“说的是,她以为这样就能博得小沈大人青眼?”
“他们本来就说亲了啊,据说是谢侯亲自上门说的。”
“她爹不顾脸面上面求亲,她也不顾脸面当众勾引!”
“你这话说的过分了吧,人家又没有惹你。”
“怎么没惹,我哥哥准备下个月去沈家为我……”
“哦,你哥哥也是去说亲啊,那又比人家谢侯强哪了?”
“总之她不要脸就是了,哪有贵女上杆子亲近男子的,小沈大人都没有与她搭话,她自己凑过去。什么烂狸猫,小沈大人赶紧丢掉,脏死了!你看吧,小沈大人根本没有看上她,她就自己在那丢脸吧!”
“……不至于吧,你这样说太过分了!……哎哟,谢相宜过来了,她要打你了。”
“啊!我先走一步。”
谢相宜:“你别跑!!!”
……
清殊目光巡过那些人的脸,无所谓的笑了笑。
沈序是靠得住的,先将阿狸交给他。
接下来我得想办法打听宝笙。
清殊心里想着,与沈序行礼告别,她余光看见了萧际,只停留了一瞬,她便转过了脸。
在沈序视线中,谢家二姑娘即将转身,她很放心地将狸猫交给他,对周围人的议论充耳未闻,或许是因为她父亲告诉她,她已经说给了他。
既然如此,她已经走出了第一步,他就不应该将她一人放在漩涡之中。
也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他内心有些担心,担心她这么一转身就再见不到了。
已经有太多人在他的生命里转身消失。
虽然只是一面,可是他觉得认准了,答应了,就不会改变。
沈序开了口:“慢着。”
其他看热闹的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就说嘛,小沈大人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简直是莫名其妙。
快把脏狸子扔了。
小沈大人的衣服都脏了。
啊,多贵的袍子。
接着所有人都看见沈序单手托猫,另一只手从腰间的蹀躞带上摘下打了璎珞的玉佩。
不约而同的怔住了。
这是……
白玉佩上的狮子潦草又大气。
沈序走上前两步,将玉佩放进清殊手心,语气舒朗温和:“谢姑娘,这个给你。”
20. 第 20 章
小沈大人和定平侯府二姑娘当众一手交猫,一手交玉佩的事情马上传遍了长安城。
都知道是定平侯亲自去沈府堵门说的亲事,定平侯府真是为了攀附权贵老脸都不要了,这样的事本以为不成的,没料到沈序那么死心眼,竟然真的在春日宴上与这名不见经传的谢二姑娘交换了信物。
信物是什么?一只狸猫?
???
中午发生的事在晚饭时已经成了大家的饭后闲谈。只是这世上的事,有人能讨论出佳话韵事,有人就能传出是非谣传。
清殊回府后在厢房里独自流了一会儿泪,将从前的恩爱思绪流了个干干净净。她自觉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可是并没有崩溃。她不禁为自己的这种坚强叫好,虽然思绪已经有些踉跄。
这世上人谁不是扶墙而行呢,摸着石头过河,趟过河滩,经历一场就比原来更高明。失去爹娘的时候,她对自己说,爹娘在彼岸河边等她,后来彼岸没有接收她,反而让她在这尘世中再多活一场。
她理应潇洒,因为她有了别人都不曾有的,重头再来的机会。
再打开门心境已经是另一番天地,从前是自己把路走窄了,如今还有大道在前,她要继续好好地走。
次日清晨,盈掬将装木炭的藤编篓子递给旁边的小婢子,小婢子一边挥着炭檛,忙得满头是汗。
绘树提着铫子进来:“姐姐们都听说了么,现在外面到处都在打听咱们家姑娘,我早上在侧门外只转了一圈,就碰上别的府的婆子在那转悠,抓住我问个不停,我可不敢说什么,赶紧跑回来了。”
旁边洒扫的小婢子也点头:“我一个在定平侯府做工的远亲也来打听,我见都没敢见。”
浣云坐在铜风炉旁边用铁箸往里边加炭:“大娘子已经发了话,府里上下每个人都不可与外人谈论咱们家姑娘的任何事,现在外面很多人都盯着这门婚呢,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毛病,这是咱们家姑娘的大事,是府里的大事,屏山小筑所有人都必须长着同一张嘴。”
众人点头:“是。”
月饮将煮好的小吊梨汤端上来放在清殊面前,清殊拿着个银汤匙,慢慢在汤里搅着。
沈序的模样在记忆里被放大,变得清晰。他有好看又立体的五官,眉眼深邃,高高的眉弓和鼻梁,眸子里似乎有星辰,是个美得咄咄逼人的男人。
不知为何,她在他不经意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丝破碎感,这破碎感装在权力,名望,俊朗的外壳下面,被她轻轻的捕捉到了。
她想,或许因为她现在也有同样的一种破碎感。
所以下意识的寻到了相似的情绪。
这时月饮道:“姑娘昨日见小沈大人的样子实在出人意料,姑娘一点都不露怯,我紧张得心蹦蹦跳,他毕竟是一品贵胄,姑娘待他竟像是邻居儿郎一般。”
清殊微微笑了一下没有答话。亲密关系里的相处是平视,不能仰视。当你仰视他的时候,他正在俯视你。
正喝着梨汤,谢相宜两步并作一步,跑一样地进了屏山小筑:“二姐姐,二姐姐!”
清殊放下勺子,“怎么了?”
“听祖母说,苏家堂表亲午饭时要过来,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刚才我在母亲那里用早饭,饭还没上,门廊上传,沈家的媒人已经登门了!”
清殊相看成功,两人当面交换信物的事,太夫人和谢侯自然是乐开了花,裴大娘子则天不亮就起身,点了人,拉了单子,一样样为清殊计划准备起来。
谢侯亲自上门求亲的事有些跌份儿,谢家虽然式微,可女儿婚嫁的流程一样也不能差。女子嫁人要有媒妁之言,断不可行那种钻穴隙窥,逾墙相从的事情,本来这事女家向男家求亲已经不合章法,昨日相看二人又显得高调了些,人多口杂难免乱传。
这日清早,原是裴大娘子想着,清殊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绝不能让她落个与男子私相授受的名声。
裴大娘子正思索如何找个中间人去沈家说项,谁知门廊上报,沈家的媒人带着三抬妆奁,外加一只聘雁登门了。
裴大娘子立即让婆子去报,自己则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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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迎接,趁着这空挡谢相宜来找清殊报信儿,说母亲让她们姐妹稍作装饰,去正厅后的屏风后坐着。
清殊做雪云秾的时候是直接抬进安国公府的,没有经历过这些礼节,如今裴大娘子与沈府事事周全,她心中感叹。
利索的将汤碗放下,稍作修饰,与谢相宜一同穿过三楹,正厅右侧已经放置好屏风座椅,二人走过去坐下。
透过苏绣银丝屏风,可以隐约看见一位夫人在红木圈椅上与裴大娘子并排而坐,那位夫人也向屏风这边看了一眼,知晓屏风后便是谢家二姑娘了。
沈家找的媒人颇有来头。这位夫人出自五姓七望门阀崔家氏族,是骠骑将军赵阔的表妹,婚配承安王。夫妇二人和睦二十余载,如今承安王府三代同堂,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圆满之家。
做媒人的讲究身全,家全,福全,承安王妃身份尊贵,三全不缺,沈家请她亲自做媒登门,足见沈序对这门婚事的重视。
清殊和相宜二人沉默不言,听着裴大娘子和承安王妃从寒暄到谈到正事,谢相宜对着清殊眨了眨眼。
这门亲一开始本是谢家求嫁,如今沈序的媒人上门,这就做出了表示,是沈家求娶谢二姑娘。求娶与求嫁的区别自然很大,沈序顾及到谢府和清殊颜面,也为二人的婚姻与今后感情做出了主动的真挚表达。
裴大娘子与王妃的这次相谈效果甚好,问了名、纳了吉,妆奁留下了,聘雁也留下了,这门婚事就算定了。
双方约定七日后纳征,真正的谢家二姑娘这月刚好十五,所以李代桃僵的清殊的婚事,就安排在了下个月初八。
送走了承安王妃,谢府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喜滋滋的气氛。裴大娘子按礼在宅堂中备香烛、黄酒、果子、蜜桔,以告盟三界自家女儿即将出阁。
谢侯往茶台上一坐,难得地亲手调起茶膏来,他脸上有了光,对清殊这个假女儿的满意程度不断上涨,假女儿给他带来了荣耀,让他这个许久在贵门中被边缘的旧贵又成了谈论的中心,这时哪里记得他自己还有个痴傻的真女儿。
21. 第 21 章
太夫人与谢侯一样,对那痴儿完全不过问,只当从来不存在一般,只有裴大娘子心里记着这事,一边忙着让人将妆奁收起,一边又派人去田庄,吩咐伺候的人小心服侍,每日按时给那孩子喂饭、服药。
谢侯整个人容光焕发,往茶盏里舀进去一勺子茶末,对裴大娘子道:“这两日实在是顺遂,自咱们清殊回来,周围那些人一个个跟树窝里的麻雀似的都围上来。半年前我看中的那个宅子,对方收了定金后不停抬价,为这事搅了不少风波出来,如今竟然愿意按市价与我了。”
谢侯看上的是距侯府不远的前街上的一处宅院,原本属于一个三品官所有,老人告老还乡,就由其侄子帮忙出卖。
这侄子看准谢侯是个冤大头,一次次用律法中的“先问亲邻”来拖延,一会儿说自己这个堂叔要买,一会儿又说那个邻居想要,价钱越抬越高,收了谢侯定金,又收三分之一房钱,再收到二分之一房钱,一直不爽快卖出。
谢侯的银钱付出去,又要不回来,来来回回折腾,没想到昨日这人晚饭后让人专门传话,直接提出出让了。
裴大娘子命人找来房牙,这房牙又瘦又精明,头不敢抬,声音却大,与谢侯和裴大娘子道:“侯爷,大娘子,卖家原来找的那房牙一直帮着卖家从中作梗,昨日我们几个兄弟将其捉住,打了一顿,得知那房牙连同房主将本来30万钱的房子抬价到45万钱,又私自与侯爷说成47万,想自己占那多卖的那2万钱。”
裴大娘子也没评论这件事,只是问道:“你们正常该收多少?”
这房牙恭敬道:“两千钱。”
裴大娘子嗯了一声,让方嬷嬷给这房牙拨钱,房牙满口的恩谢下去了。
谢侯愤愤然:“简直可恨,30万钱,这几年我早就已经给够了。还有那竖子,周律要求田宅交易须凭牙保,倒给了这些东西取巧的机会。”
裴大娘子倒是很平静:“如今原房主愿意出卖,那小宅子也空置了好些年了,这几年咱们又添置了其他三处,有没有这宅子倒也关系不大。”
说着转头看着谢侯:“这宅子的旧主畏惧沈家,这才没有继续加价,如此痛快将房产过到了咱们这里,相当于这30多万钱是清殊为我们要回来的。”
谢侯点头称是。
裴大娘子将房契地契收好,很自然地道:“就将这宅子做清殊的嫁妆吧。”
谢侯听到这话感到以外,手上搅动茶膏的动作没有停,随口道:“那怎么行?”
裴大娘子淡淡一哂:“勋贵婚配,自然是要体体面面才好。”
谢侯皱了皱眉:“可清殊毕竟不是……”
说到这他顿了顿,思量着这里面的理儿。
他已经让清殊李代桃僵,所以自外人看来谢清殊就是他谢侯爷亲生,所以非自己亲女这样的事不可再提。
而如若此婚配为下嫁,那女儿自然是也一分嫁妆也不带去,等日子过不下去女儿才能清醒,和离之后再寻高门。
但女婿若是高门贵勋就大大不同了,讲究的就是一个门当户对。
如今清殊是自己亲女,又婚配的是沈序这样的人物,不仅各项仪制上不能与其他女儿有所差别,甚至还得更体面一些才行。
正午的日头稍斜,门外边儿几只雀儿在那儿欢闹打架,细格子窗外碧绿的竹叶随着微风轻轻摇动。
谢侯沉吟了半晌,重重点了点头:“娘子说的有理,谢府的女儿不能丢了脸面让其他勋贵看不起。多一个宅子给女儿添嫁妆,在沈家面前也更有颜面。”
谢侯是为了侯府的脸面,裴大娘子多了分对清殊这个人着想的意思,两个人虽出发点不同但好在达成了一致,旁边的方嬷嬷在嫁妆单上就又添了一笔。
.
清殊在谢相宜的厢房中坐着,相宜身边的婢子花间提着个手掌大小的铜熨斗,“嗤”地一声,炭香与水汽在铺平的襦裙上压过。
清殊正望着沈序的那狮子头玉佩出神,谢相宜她在身旁坐下,咬了一口玉露团,嚼之无味,怅然叹道:“才与二姐姐相处几天,很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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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也要出嫁了,家中又只剩下我一个女孩儿。”
清殊见谢相宜那双幼鹿一样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手上的玉佩,将玉佩递过去给她看,谢相宜摇摇头没有接,只是又长叹一声:“二姐姐,自大姐姐出嫁后我就觉得无趣得很,还是姐妹们都这家里的好,吟诗作赋也罢,做茶插花也好,就是闲叙家常都快活得很。如今一个个嫁出门去,家里冷清多了,好没意思。”
清殊想了想劝慰道:“咱们姐妹就是嫁人了也还能经常聚在一处,再说你几年后若是婚配嫁人,到了夫家也会有妯娌,姑姐妹,人只要品德好,也就长久作伴的。”
“那如何能一样呢,隔了一层,自然是赶不上自家的亲姐妹。”相宜启了启唇,犹豫了一下后问道:“二姐姐,你怕吗?”
“嗯?”
相宜看着窗外密树繁瓦,“你怕吗?去到一个陌生的宅院,与一群陌生人打交道,还要以最亲的称呼去称呼他们。更别说要与一个陌生的男子生儿育女。”
清殊点头:“怕啊。”
谢相宜往床上一躺,盯向那床帐顶端,“父亲和祖母是不会同意我招婿的,虽有阿娘把关,我以后的夫婿说到底还是父亲说了算,我们女儿家婚嫁,不是自己的事,是要顾全整个家族的体面和前程。嫁做人妇就不能如做女儿时那么自由了。真希望我可以不嫁人,一直待在阿娘和姐姐身边。”
清殊摸了摸谢相宜的脑袋,与她温声道:“即使以后你也出嫁为妇,我们姐妹还是互相照拂,各自夫家虽是另一个战场,但身后有母亲和亲姐妹相护,总不会是孤身一人。”
相宜嗯了一声,动作可爱地将脑袋埋进枕头里,“……不想嫁人。”
清殊咬了咬下嘴唇,再次看向手心中的玉佩,窗外阳光格外璀璨。
她想着,上一段感情失败了,这次新的爱人,新的婚姻会更好吗?
阳光暖又畅快地洒在大地上,她又想,这次有了前车之鉴,沈序也不是萧际,我继续走这人生路,还是要更加勇敢些才行。
22. 第 22 章
做主子的人里边儿,唯一心里又开心又不开心的可能就是谢骋了,他独自站在正门前看着沈家马车消失的方向出神,有些怔怔的。他对沈家的事有些了解,也信任沈序的人品,不过从来没想到自家能与沈家有所关联,更别说很快原先与自己日日玩闹在要一起的人要嫁去沈家。
妹妹要嫁人,做哥哥的总有些不舍。
这个妹妹是清殊,谢骋的不舍里就又夹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谢骋正在出神,他思绪被一声“表哥!”给打断了。
三驾马车上下来了苏家六个主子,连带着后面跟随的十几二十个仆从,乌泱泱一群人进了侯府大门。
侯府一下子热闹起来,太夫人身边的陆嬷嬷站在廊庑底下听信,见人下来马车,满脸堆笑地上前:“老太太在屋内盼了好一阵,自清早起来就催咱们去门上瞧着,这夫人姑娘们终于是来了。”
说着颇有眼色地上去搀扶,几个婆子搀着众人,众星捧月般将黄、张两位引进了大门。
裴大娘子正要出门,与黄张二位见了一面,她与苏家的人向来说不到一起,黄、张二人也不喜欢她。
张:“刚才进门见廊外正在拖石灰,侯府是又要翻新了?”
裴大娘子:“是一处宅子需要翻新。”
黄氏进门的时候也观察到了,那是用蛤壳烧制而成“蜃灰”,还有料姜石,一起用可以凝砖固瓦,黄氏打听道:“看来表嫂又给侯府置办产业了。”
黄氏心里发酸,这裴大娘子实在是个能干人,都是从闺阁中出来的,裴大娘子进了谢府这大窟窿里面,竟硬生生搏出了一条出路。
从十几年前裴大娘子以修缮府邸的名义命人沿着渭河四处收购木料,又在连续两个寒冬将府上的薪柴高价出卖开始,黄氏就觉得这不是个一般人。
谢府自迎娶了裴大娘子,简直等于抬进来一个金佛,不仅翻了身,近几年日子逐渐也好起来了。
裴大娘子回答:“是给清殊办的嫁妆。”
城墙上传来摇木铎的声音,是布政官在提醒春秋防火,在铜铃声中黄氏瞪了会儿眼睛,张氏也不语。
裴大娘子与她们一向没有什么太多话说,于是借故要去挑选封窗的绮纱和云母,就先行告辞了。
门内的婢子婆子上来引路,大多数仆从们止步于外廊,只留贴身服侍的,跟随太夫人的两个侄媳妇黄、张二人以及苏府四个小辈,一同往太夫人的碧波堂去。
这苏家的媳妇对谢府是很熟悉了,每年都要走动,除了满月门旁的三角梅越发繁盛,她们相互议论,觉得花草树木也没有什么大变化。
苏薇拉着谢骋说个没完,她母亲看了她一眼,苏薇装作没看见,就是不松开谢骋的袖子。
谢骋觉得有些尴尬,第一反应却是问二妹妹在哪里,听到回复说二姑娘三姑娘已经被太夫人叫去了碧波堂,他这才松了口气。
苏薇在昨日春日宴时挑拨的事,谢相宜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骋,谢骋还不至于糊涂到不明辨是非,此时就不太想与苏薇讲话。
如今被她拉着袖子,谢骋担心的是别被清殊看见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不过还是甩开了苏薇的手,然后快步往前边去,说是先去禀告祖母。
苏薇后头追他:“表哥,自有婆子们禀告,你干嘛跑!”
苏薇的母亲黄氏感觉实在不成体统,叫住女儿,面上拂过一丝不满:“谢骋已经成婚,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与他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苏薇不乐意,一旁的张氏微微一瞥,嘴角一个看热闹的笑容快速浮起又快速消失。
到了碧波堂内,张氏一脸亲切地往太夫人下手坐了坐,从前那一直是黄氏的位置,如今黄氏也不吭气,只是拿出帕子擦了下鼻尖。
这位张氏的夫君排行苏家老二,不久前升任巡按使,张氏这位新巡按夫人往年时在大嫂黄氏面前不得不低头做人,如今夫婿得道高升,她也一举成为整个苏氏家族里面最有底气的妇人,妯娌见的暗斗摆到了明面上,行事做派也都越到了黄氏前面。
张氏在高椅上坐定,与太夫人说笑着眼睛就往清殊身上仔细打量,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谢骋坐在清殊旁边,婢子端来的茶他先接过,要看看烫不烫。
张氏见状一笑,对太夫人道:“姑母,您这真是找回来个宝贝。”
“谁说不是呢。”太夫人端坐上首,满意地将夸赞照单全收。
谢家外室女从千里迢迢之外被找回来,又与小沈大人定亲的消息惊动了亲眷里的所有人,特别是昨日苏薇声情并茂讲述谢清殊如何莽气,又如何径直将路边随便捡到的狸猫送给沈序的情景,苏家女眷都表示极为诧异,各个等不及今日要来瞧瞧这谢清殊是个什么人物。
张氏如今见了,再加上谢骋那放在心尖上捧着的模样,心里便很快给这少女下了一个判断:是个祸水。
苏家这次来的都是姑娘,黄、张二人各两个女儿。
苏家姐妹几个不像谢相宜对姐妹有天生的好感,因为父母教育的不同,苏家的人从出生起就在争斗,姐妹几个看上去感情生疏,眉间的内敛羞涩也是装出来的,只为了在长辈面前讨乖罢了。
苏薇是苏家姐妹里年纪最大的,接下来就是张氏的女儿苏蓼,苏蓼因为她父亲的缘故,近日说了一门好亲事,所以对清殊的态度上是拉拢大于排挤。
对这些贵门里的姑娘来说,结交未来的高门命妇做手帕交,无疑是扩宽人脉,拉升位阶的好办法。
所以苏蓼一开始就特意表现出对清殊不一般的友好与热情,引得苏薇频频侧目。
清殊对这几位堂表亲则一概恰到好处的亲切,不温不火,时时呈现出一种距离感,使得苏蓼想再接近一步也是不能。
几盏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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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过去,年轻姑娘们笑一阵,说一阵,可苏家姑娘们与谢二姑娘的交情还是没能建立起来。
若说是谢二姑娘拒人千里之外却也是冤枉了她,谢二姑娘温和有礼,说话有度,只是每每到了要称亲密姐妹的时候,她就会往后退一步,使得从开始到现在,这新找回的侯府贵女对苏家来说都只之比陌生人的关系近一点点。
张氏端坐着,慢声慢语说:“沈家这样的人家,长安城里未婚郎君里面想找个差不多的是少有了。话说回来,咱们苏家虽说比不得人家显赫,可祖上再怎么说也是为官的,孩子们婚配也不能丢了这个门楣。总得撑着些苏家的体面。姑母你说是吧?”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也不说话。
黄氏知道这接下来的话八成是冲着她来的,心里一声冷笑脸上却不露半分,依旧垂着眼帘,安静地听着。
张氏继续道:“近日我家二郎授了官聘,对女儿侄女儿们的婚事也就随口过问了下,知道我蓼儿说的那人家之后,将我这做娘的好一顿数落,意思是为了那许多聘礼,竟忘记了苏家和女儿体面。这不前些日子匆忙退了那家,这她父亲做主又定了个好些的,等这孩子及笄后就过门呢。说起来那女婿实在是好,翰林院的大才。还好听了我家二郎的话,否则随便找个芝麻大的小官,配不起苏家门第,更别提什么商贾之流了,那种人家说起来再富贵,也不过是市井里头钻营的下等人,哪能配得上呢。”
太夫人含笑不语,张氏感叹道:“这些年,我是看得透彻了,爱女儿们就要为她们谋划,终究是要找高门高官的好,这才是正理。那些穷苦之家,哪怕说再多情分,都是没影没形的东西,当不了饭吃。门庭不对,一辈子受苦。”
苏薇如坐针毡,低垂着眼帘指尖拨弄着衣角的绣线,听黄氏又提起沈家的旧事。
“沈家当年可是天大的祸事。家主卷进东宫案,全族死了个干净,独留下沈序兄妹两个,再加个他们母亲,一家只剩三条人命。可谁能想到,五年功夫,沈序竟成了头一号人物,家里面又没有一堆亲戚需要应酬侍奉,做了沈家主母可不就清清爽爽,比做那积年累月大氏族的儿媳可要舒坦多了。”
众人都觉得这话确实说的有理,女子们一婚嫁难免要受公婆磋磨,还有各路亲戚的审视,男家既是权势显赫的贵胄,拿大的亲戚还少,这样的人家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又想到谢清殊一外室女,居然有这样的好姻缘,不知前世是做了多少德行。
坐在张氏下手的黄氏用帕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扬着笑脸:“要不还是说侯爷有本事呢,得了这样出色的女儿,又说成了沈家那样的门第。二姑娘,不如与我们说说小沈大人风姿?”
清殊只是抿嘴含笑看着黄氏,没有说话。
太夫人打圆场笑说:“她小孩儿家害羞,不知怎么说,到大婚当日你们就能见到了。倒是薇姐儿几个的婚事,不知如何了?”
23. 第 23 章
这一说说到了关键上,黄氏沉默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瞪着眼睛看太夫人。
太夫人的娘家原本是皇商,她做了老侯爷的继室后,她那本是年轻时捐了个小官的兄长便借着老侯爷的势一步步回到长安,官至四品。到了子辈时子弟各个平庸,苏府并不显贵,谁知新帝继位,苏家老二快四十的年纪忽然提了巡按使,这巡按使虽然官职品级不高,却号称是代天子巡狩,九州各省的府、州、县行政长官皆是他考察的对象,大事可直接奏请新帝裁决,小事全权由其自行处理,可谓事权颇重。
一朝鸡犬升天,原本说给苏家姑娘们的经商郎子都不算数了,全都退亲重议。
这位苏大人的爱女苏蓼也从原本要嫁做商人妇的命运上猛地转折,重新婚配了一位年轻的翰林院学士。苏蓼是如愿以偿了,苏薇却不是滋味,作为长姐她退亲后迟迟无人再来提亲,眼见着婚事比不上堂妹已经很不开心,又听闻谢家表妹竟然婚配的是京中一等一的权贵高官沈序,这心就更是扭曲起来。
女子嫁人如同第二次投胎,同样是人,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太夫人自然知道侄媳妇黄氏在想什么,她微微提了提嘴角:“等清殊嫁进沈家,有小沈大人牵线,为薇姐儿几个寻个好夫君。”
一句话说得黄氏心里落了定,提到自己的二女儿近日新来癸水,还是得寻些好红糖来。往年都是谢府给苏府送糖,如今黄氏想求些回去。
太夫人说这小事说什么“求”字,然后转头问谢骋:“往年你们院子里那个会制糖的婢子还在不在?”
谢骋回答:“人一直在,正是孙子院中的桑凝。”
桑凝卖进侯府之前自幼随亲人制糖,后来江浙大水,她父母在水难中溺亡,她随祖父逃难到长安,祖父患病后将她卖进侯府,没出半年就病故了。
桑凝受谢骋这个主子的喜爱,平日里是不太干重活的,只是因有制糖的手艺,每年都亲自给谢府主子们熬制红糖,太夫人觉得桑凝制的糖块比外面的好许多,也就送给苏家不少,桑凝制的红糖也算名声在外了。
太夫人说将厨房的红糖拿去给苏家一些,等今年甘蔗下来让那叫桑凝的婢子再多做些。
谢骋答应一声。
很快嬷嬷提着包好的红糖来,安安稳稳地放在黄氏旁边的木案上。黄氏心情大好,又哄着太夫人高兴说了许多奉承之言,太夫人乐得肚子上的肉打颤儿,用手抚着自己的手背叹道:
“儿孙争气日子就长久,就算一开始看着不如人,说不定哪天就翻身翻到天边上,运势这个事真是说不准。那些原本瞧不起人,说我儿败家子的东西瞧着吧,热闹还有看的呢!”
黄张二人听了都屡屡称是,太夫人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二丫头你记着,无论到哪里都是要以谢家为先,再就是你这表亲苏家,这才是亲亲的亲人,不能只顾着自己红火,还要记得你这些姊妹兄弟。你能婚嫁沈家,靠的是这先头祖上挣的,要一家子和和气气,相互帮衬才好。”
清殊起身说孙女儿记住了。
太夫人嗯了一声表示满意,眼见日头高照就摆了摆袖子,传席面。
趁着这功夫黄氏母女二人出去如厕,回来的路上黄氏不悦道:“我瞧那谢二竟与裴氏是一个性子,不只端倪的还以为是裴氏的亲生女儿。”
说着翻眼睛看苏薇:“人家多有本事,一个春日宴就将小沈大人收入囊中,你呢?你整日围着个已经娶妻的谢骋做什么?有什么用!”
苏薇反唇相讥:“阿娘说我说的这么厉害,你倒是也给我置办新宅子做嫁妆啊,那我也能找个小王大人,小陈大人的。”
母女两个吹胡子瞪眼,碧波堂内一直没说话的谢相宜站起身,对太夫人道:“祖母,相宜不能吃栗子,请厨房做菜不要放栗子粉。”
太夫人又嗯了一声。
等席面的时候,苏家姑娘们与谢二姑娘说了这许多话,茶喝了许多,自己的事说了个干净,谢二姑娘却滴水不漏地将她自己护了个严实,想知道她过往,来历,爱好,都是不能的。
更别说想听一句关于她与那小沈大人之间的事,这说了许多,谢清殊根本就没提沈序的名字。
最后苏家的姑娘们败下阵来,与太夫人告辞的时候苏蓼说:“姑祖母,我们见了谢家二姐姐觉得亲切,只是我们几个笨嘴拙舌,一时聊得还不尽兴,以后有机会再与二姐姐促膝长谈。”
清殊却说:“我与苏家妹妹们已经十分热络,互相熟悉了,以后便如亲姐妹一般。”
太夫人听到这话很高兴,也不深究小辈几个感情到底如何,从她活了五十多岁的历程来看,感情这东西虚得很,兄弟姐妹之情就更是假,若没有利益好处,大多数兄弟姐妹不是翻脸结仇,便是不相往来。
所以十几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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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女孩子们说的姐妹情谊,她也不太放在心上,感情好不好的都无所谓,能带来实实在在的银钱好处,才是真的。
但嘴上的场面话还是要说得好听,太夫人看上去语重心长:“能血缘相连就是上辈子积的福分,姐妹们既然好不容易团聚,今后便要互相帮衬,无论是嫁人也罢,未出阁也好,都是亲亲的亲人,做事的时候记得要互相牵挂考虑些。”
众人称是,又说笑了一会儿,仆从们将八仙桌摆满了,太夫人和两个侄媳妇一桌,小辈们另起一桌。
席面上黄氏一转常态,让身边的嬷嬷殷勤地给张氏布菜,头一次表现出妯娌之间无比和睦。
清殊只顾低头吃,谢骋一筷子一筷子地给她夹菜,都快将她的碗加满了。
苏薇本来一直心仪谢骋,从前多次让自己母亲向太夫人暗示想嫁入谢家,但太夫人说话却不算数,谢骋到底是娶了白玉知。
苏薇入侯府的打算落了空,如今又要眼看着外室女谢清殊得嫁贵胄,桩桩件件都将她扔下,想到不久以后自己要与姐妹们的阶级悬殊天差地别,苏薇焦虑得不行。
又自认为自己并不比谢家表亲差什么,白白让对方越过头去,嫉妒心就也登时生出再按不下去。
转头见自己母亲正哄着太夫人高兴谈笑,她悠悠地拿帕子擦了擦嘴角:“人就是个运气,运气好的时候顺遂,却总有运气不好的时候,现在看着气派,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
谢相宜筷子一顿:“表姐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薇撇撇嘴笑道:“没什么,就是有感而发罢了。风光体面谁不想要,不过风光体面也总是不长久。”
苏蓼瞪了苏薇一眼,要不然说她这个长姐眼窝子浅,如今看着谢家表亲说了好亲事就按耐不住了。
清殊不理睬她,就好像没听见一样吃东西,筷子刚夹到一块鱼,苏薇的筷子也马上夹到同一块,苏薇笑着说这鱼是自己最喜欢吃的,表姐要多吃一些,筷子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清殊嗯了一声,移开筷子改夹旁边的羊肉,苏薇的筷子又跟了上来。
众人谈笑间都看到了这一幕,各自表情不同。
清殊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左手拿起黄铜汤匙,顺手在铜锅子下的火焰上烧了烧,“表妹可能不知道,这羊肉要炙一下才更好吃。”
说着那烧得滚烫的汤匙就向着苏薇的手贴了过去。
24. 第 24 章
苏薇从未见过这架势,眼见她的手就要被那烙铁一样的勺子烫到,登时松开了筷子,同时“嗤——”地一声,汤匙烙在羊肉上发出一阵肉香,清殊面色如常地将那肉块夹到碗中,轻轻咬进嘴里。
谢相宜捂着嘴忍住笑,这时又上了一道黄鱼豆腐,她笑盈盈地伸筷子去夹,谁知刚吃了两口,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手中筷子一松,“当”的一声掉在桌上。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她脸色发红,伸手一挠,露出的胳膊上已起了一片密密的红疹子。
谢相宜捂着胸口,喘息声也变得急促起来。
谢骋扔下筷子,急道:“祖母,这菜里又放栗子了?!”
太夫人听到问话慢悠悠地回头,不以为意:“我特意让放的。”
清殊赶紧扶着谢相宜起身,同时让相宜身边的婢子花间去拿个桶来。
“相宜,你将手指放进喉咙,想办法吐出来。”
说着抬头去看太夫人:“祖母,您这是何意?”
太夫人不急不慢:“相宜从小挑食不吃栗子,说吃了就浑身痒,这还是吃得少了,多吃就会好。”
清殊觉得简直不可理喻,和谢骋二人扶着相宜匆匆与太夫人行了个礼,抬腿就往外走,谢骋身边的嬷嬷已经跑着去找大夫。
三人一走,太夫人不担心相宜身体,反而言语里指责自己的三个孙辈搞坏了吃席的兴致,二话不说让人撤了席面,懒懒地说累了。
黄、张二人习惯了这位姑母的阴晴不定,便立即请了个示下,说吃得很饱这就告辞,于是拿上红糖领着女儿们与太夫人拜别,就散了。
苏家女眷出了侯府,马车刚驶入街巷,苏薇还没来得及开口,苏蓼那对黑豆般的小眼睛就已经分外精明地一闪,撇嘴笑出声:
“长姐,今日我见了谢清殊,与你形容的大不相同。你说她莽撞又无礼,我却看她老练深算。如今谢府阖家都以谢清殊为荣,谢骋表哥更是恨不得将这寻回来的美人妹妹放在手心里。你抢做夫人抢不过白家姐姐,抢做小妹抢不过谢二姑娘,长姐,做人能像你这样四处碰壁,还真是失败。”
这话字字戳中苏薇心口,苏薇气急,开口便要骂,却被她自己的亲妹按住手背。
苏薇喘了喘勉强压住火,向苏蓼道:“我与你是同姓至亲,你不向着我难道还向着谢家的不成?”
苏蓼挑起眉:“我为什么要向着你?人家以后是高门贵妇,你呢?大不了配个商贾或举子,都能想到未来会过得多么潦草。我与谢家姐姐才是一样的人,如今不过是不得已,与长姐你同在一个屋檐下,才与你多说几句,将来一年到头见面都少,还说什么向不向着你。”
苏蓼看了这对姐妹一眼,不屑地摇了摇头,转过脸与她自己的亲妹一道笑看马车外面的风景。
苏薇被激得满眼通红,硬生生咬住牙关才没有哭出来。
.
屏山小筑中,月饮正手持一把大蒲扇给风炉扇风,炭火“呼”地一下燃起来,然后她站起身,将敛口鼓腹的莱州石釜放在了风炉上面,“外面酸话、难听话可不少,倒是让那些酸货嘴上过了瘾。不过我看姑娘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根本就不理睬这些。”
盈掬净了手,用小青竹夹夹着茶饼放在火上烤炙,茶饼水汽伴着青竹香登时弥漫出来,盈掬鼻尖上出了一层薄汗,她笑出声:“说法多了去了,还有人传咱家姑娘是狸猫妖精呢!”
“啊?”
众人听到这胡话,差点笑掉大牙。
月饮有一头稍显棕黄的长发,挽成发髻总觉得不如乌黑的好看。
她的嘴唇长得庸常,但一双眼睛是活泼的。
月饮有时候临镜自照,觉得也许自己再过两年会长开一些。
清殊允许她们穿自己喜欢的衣裳颜色,月饮就做了套海绿的襦裙,还有嫣红色的半臂,天天穿着。
月饮是四个人中岁数最大的,她将大蒲扇拎在手上,眉眼中看上去是随意说了句笑话:“等姑娘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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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沈家,咱们几个不知谁能跟了去呢。”
其他三人也都是一顿,较小的绘树没有在别家伺候过,她懵懵懂懂地接口:“那自然是带咱们都去罢!”
月饮翘了下唇:“不一定。”
浣云拿着剪子裁剪布料,嗯了一声,说她原本的东家嫁女的时候,那家姑娘只带了一个贴身婢子去夫家,剩下的都没带走。
盈掬也点头,说道:“据我所知,婚嫁时主子姑娘大多数都是带一个贴身的,用得惯的婢子过去的,有些人家会多带几个,如果男方养得起,一些大户将整个院子的仆从都陪嫁给姑爷也是有的。”
月饮笑着摇摇头:“就所养得起也得要容得下才行,娘家若是人带去的多了,岂不是与婆母姑子打擂台,婢子婆子们与对方那边的过不到一起去,反而还连累夫妻感情。”
绘树停下手担心道:“若是这么说,咱们姑娘会带几个过去?一个?两个?还是三个?我们好不容易跟了姑娘这样的主子,实在不想分开。”
浣云笑着拆穿她:“我看你是舍不得姑娘给咱们分的那些好吃食才是。”
绘树虽然年少不懂事,却也一点头:“没错,这换了别人,还能愿意与咱们一桌吃饭,先将盘子里的鸡鸭夹给你我吗?”
看着她这话,众人都是一顿,心里都明白这是实话,像屏山小筑中这样的主子,是再难遇了。
盈掬道:“咱们府大姑娘出嫁时,带了两个陪嫁,如今二姑娘从出嫁,应该也是两个。”
绘树道:“只有两个吗?那会选谁呢,月饮姐姐是肯定会带上的,剩余三个,不知姑娘会选咱们哪一个。”
浣云微微一笑,洒脱道:“那便只有月饮了。”
本正抬着嘴角在默默听的月饮一愣:“怎么?”
浣云:“姑娘一定会带上桑凝的。”
其余人恍然,然后叹了声继续干自己的事去,月饮则幽幽的点了点头,看着蒲扇扇出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
25. 第 25 章
几天后的一早,春雨浸透灼灼桃华,青绿粉赤在细雨里显得一片雾蒙蒙的。淋湿的桃树花朵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扬着脑袋,粉白与青绿交织起来好像是幅水彩画。
水珠从屋瓦上落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清新气息。
雁归堂中,裴大娘子正在看帖。
沈家的媒人和聘雁上门以后,这几天来自各个府邸贵宅的请帖、拜帖雪花一样一张接着一张到了面前,今日又收到好几封,其中时间最近的宴飨竟然就在晌午之后。可见对方想要结交的心有多么迫不及待。
定平侯府很多年都没有这么炙手可热过了。
裴大娘子将那些帖子先筛选了一遍,剩下的让方嬷嬷一会儿拿着送去屏山小筑。
谢相宜前两天在太夫人那儿吃了含有栗子粉的食物,浑身痒又发热气喘,灌了许多汤药下去才稍见好转。裴大娘子自是心疼,要去碧波堂与太夫人当面说,谁知还没去太夫人就称身体不适,先一步拒绝了裴大娘子登门。
这两天谢相宜刚好些,也不便出门,水一样的请帖发来,她也只好拿起来看一看,又遗憾地放回匣子里。
吴嬷嬷捧着匣子奇道:“大娘子,从前这些人家未曾见过这般热络,今日是怎么了,长安城的贵胄们好像是忽然间发现还有一个定平侯府一样。”
裴大娘子平淡一笑:“这世上的人多是拜高踩低,趋炎附势。稍得意时那趋炎的人压脊挨肩,恨不得跪倒叩拜,等失了势同样还是那些人,不仅掉臂而去甚至还有的回头辱骂,落井下石。世态炎凉就是如此。”
抬着食盒的婢子站在门外,吴嬷嬷见大娘子点了点头,扬开声让婢子们进来。
长案收拾利落,几个婢仆走上去有条不紊地将食盒接过来一层层打开,取出其中的盘子碗开始布菜。
热气氤氲中弥漫着蒸制蜜汁藕粉糕的香气,谢相宜捧起粥碗:“二姐姐去赴宴,可是哥哥呢?怎么也不见人?”
吴嬷嬷道:“世子今日还是没早起,报信儿的说昨日又到三更后才回。”
那日春日宴后,谢骋去了别处玩耍,与一众纨绔喝得烂醉直到门落锁了才回来。承安王妃来的时候按规矩谢骋作为晚辈是要拜见的,裴大娘子差人去唤,谢骋却浑身酒气睡在床上醒不来,裴大娘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命人拖人到地上,满桶井水倒下去直直将谢骋一个激灵浇透,满身肌肉的高大府丁们将昏头昏脑的公子投到热水里几下子刷洗了一遍,谢骋清醒过来,急急换了干净衣裳匆匆赶来,才不至于失礼于人前。
本以为有了这个教训携骋该收敛了,可是他这几日还是日日混在别处喝得醉醺醺,实在是不像话。
裴大娘子懒得提谢骋,儿子随父,风流浪荡,除了会哄人开心看不出还有什么更出色的地方。如今清殊的婚事是一等重要事,裴大娘子也无心去料理自己生的这颗顽石。
雁归堂的婢子们做事麻利安静,很快长案上就摆好了朝食,鹩子叽叽喳喳,门口的水缸里鲤鱼翻了个身,“啪”地一声拍出水花。
与此同时清殊刚出府门,一抬眼,看见了沈序。
沈序站在门前梧桐树前,身姿颀长,一袭青色锦袍衬得他愈发美俊、硬骨而隽。
沈序目光温和地投向她。
梧桐树展开大片的绿,大自然率性落笔,阳光遍撒下来,远处云雾显晦而峰峦出没,大地上的水汽蒸腾而起,清殊的睫毛上也带了些许湿气。
树丛中的雀儿雌雄相随,抖着羽毛,众雏散漫自在地飞起来,然后又落下地上,随意地扑腾了两下,干脆纷纷啄食地上的浅红花瓣。
一片苍翠绿影,清殊怔了一下,月饮转头对门前的小厮道:“这位是小沈大人,怎不通传?”
门前的小厮一惊,忙不迭地跑上前几步,匆忙道:“小沈大人,奴才立刻通报。”
沈序微微摇头,摆手示意不必,只望着清殊。清殊问他:“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进府来坐?”
沈序温和的笑了,他应该如何回答呢,回答他有些想她?回答他想要见到她?还是回答他今日特意绕了远路,只为与她同行?这些话在心头转了几转,终究觉得太过直白,或不免油滑。于是沈序只是道:“得知舒国公也邀请了谢二姑娘,便想着一同前往。”
清殊点点头,并没有上马车,反而从小厮手边牵过马,这匹黑色高马与沈序的棕马并肩而立。
黑马轻轻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地上踏了几下,显得怪精神抖擞的。
清殊轻松一跃坐上马鞍,回过头让月饮回去,只留绘树跟着,又让绘树坐到马车里去。绘树拧着手帕不知如何是好,见姑娘不像开玩笑,又看沈序。
谢二姑娘不能不说是很有趣了,沈序对跟着他的小厮石头说,不需要跟着他们二人,只跟在马车旁边就好。石头也是愣愣的,与绘树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绘树上了马车。
沈序一笑,转身跨上了马背。
二人骑马往前走去。
高马的鬃毛在晨风中微微摆动,沈序背脊很直很直,有一种自然的气度,配合他英挺的身姿,显得愈发出众。
清殊与沈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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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的时候没有什么怯懦或羞涩扭捏,她是有感情经历的人,在最热切时候的失去和背叛并没有将她打倒,她依旧怀抱热情,同时脱离了幼稚。
沈序是她的夫婿人选,她在为自己挑前程,自然是要慎重的。除了人品门第,观念和性情是否相合是她看重的事情。
因为不想再像从前那样低微又战战兢兢的活着,所以她拿出最真实的自己与沈序交谈,大方平稳,没有什么顾忌。
清殊说,你怎么一直等在外面呢,等了很久吗?
沈序说并没有很久。
清殊摇头,说他肩膀微微湿着,那时应该还在下雨。雨是半个时辰前才停的,沈序你应该已经来了有半个时辰了。
“为什么不打伞呢?”清殊问。
沈序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应该怎么告诉他,一早醒来,他很想见到她。虽然他们还不相熟,可是他很想见到她。
大狸子嗷呜一声扑在水里去捉鱼,他望着细细的雨幕,就那样出了门,石头急忙取伞,没有追上他。他就在那样柔和的,不冷的,清新的春日清晨,来到了谢府外面,等着她。
后来雨停了,他终于看见她走了出来,他应该怎么告诉她,当时他生出的那种愉快的心境。
他什么都没有,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翠雀啼鸣,太阳光亮起来。他转头看她,她穿着桃夭并栀子色的高腰襦裙,法翠色裙带随风飞舞,一双眼睛十分明亮,那目光随着飞鸟而走,气韵飘举,颇有风神。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个装在华美外壳之中,几欲冲出的充满生命力的灵魂。
沈序怔怔的那么看了一瞬。
少年时他遇见的贵女们大多是羞涩的,他位极人臣之后见到的贵女们对他又多了些畏惧。
沈序回想起不久前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时候他多么担心,将来与他共行的人选看见他,仅因为他的位高权重而露出馋相。
谢清殊并没有,不仅如此,他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是很久前她就认识他了。
她在他面前不露怯,不因他身居高位特意做出讨好的神情,也不急于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这女子天生就与男子平等,即使面前的是她今后的郎君,她也不因对方位高于自己而刻意逢迎谄谀。
石榴花从一处粉墙灰瓦后伸出来,枝头缀满了无数颗火种,点燃了沈序眼中,心中的绿,清殊的面容在石榴花的背景下越发清晰,那层层叠叠的火色,轰轰烈烈。
沈序回过目光,心里一处清潭,被扔进了颗玉石,砸出一片涟漪。
26. 第 26 章
长街两旁青砖灰瓦,二人又是高马,又是美人,引得不少行人驻足回望。
小贩正将新摘的时令瓜果一一摆上竹篮,杏黄、桃红、翠绿堆在一起,鲜亮好看得紧。
两旁建筑上的木雕栩栩如生,浮雕宝瓶、二龙戏宝、朱雀衔珠,不约而同勾画着世人对功名利禄的向往。
清殊目视前方,心里面想,听人说小沈大人品行雅循,又有人说他放浪不羁,这两种性情似乎有些矛盾。那些人说,沈序自少年时就喜爱交友,上至名门公卿、富豪巨贾,下至卖浆引车的平民百姓,三教九流都有他的朋友。
出身显赫后来逢难又再崛起后,依旧不以穷富贵贱取人。
只是不知世人传言是否属实,又是否是为了博得美名巧立人设。
清殊想着,既要选择今后共同携手而行之人,就不能畏惧什么,于是她直言直语,“沈序。”
沈序嗯了一声。
清殊手持缰绳,望着遥远的碧落苍穹,广阔景色在她眼前展开,她问沈序:“沈序,你为什么选择我呢?”
随意说着,就像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我出身不高,原来是个婢子。如今虽然做了侯府二姑娘,可这身份总觉得不明。再说侯府是个虚章子,既不显赫也不足以助你官途,说起来到底与你门第不十分登对。”
清殊仰面感受着阳光铺在脸上的感觉,嘴角带着笑意颇为知情识趣:“或者是因为这张脸?女子的容貌十年后就大为折损,若只为了皮相,我反而劝君慎重。”
转过目光,看向他。
沈序与她对望,并没有调开视线,他决定与眼前的姑娘袒露心声。
他说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成亲的想法,也绝不愿意再与从前背弃过沈家的人再有瓜葛,重获自由的时候已经二十岁,想来陛下是一定要拿他的婚事做文章,所以那日定平侯上门的时候,他决定要自己选一次。
定平侯的式微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他已经受够了被家族裹挟付出一生的荒唐。
沈序出身于沈氏望族,沈家曾在朝中权势逼人,父兄皆为高官,执掌军权,操纵财赋,家族内外皆是门生故吏,冠盖如云。然而,在这样一个靠权谋积累财富、凭势力巩固地位的家族里,他显得格格不入。
沈氏家族奉行“权者,利器也”,父兄叔伯谈论最多的,便是如何操控朝局、收买人心、操纵政务。家族上下的一切围绕着利益运转:朝堂之上,父兄收受贿赂、暗中结党,觥筹交错间定下无数人的命运;府邸之内,家奴仆拜高踩低,精于算计,常常利用手上的权力压榨佃户以填补自己的亏空。
沈序不认同这一切。
他自幼聪慧过人,年少时便能看出父兄的许多布置背后的深意。他厌恶这些算计不愿沉溺其中。他认为这些荣华富贵来自于血腥算计之下的累累白骨。
那时的他喜欢结交寒门士子,每逢科举前,总出银钱招待那些囊中羞涩的读书人,请他们饱食一顿。沈父曾怒斥他“纨绔不羁”,沈母也频频摇头,甚至族中兄弟私下讨论:“序郎这副模样,不像沈家人。”
不占人便宜,也不欠人分毫。那时的他时常留意府中佃户的生计,看到有人交不起租银,便借故宽限,甚至有时直接让账房抹去。仆从犯了错,他不会动辄杖责,而是问清缘由,偶尔会悄悄给家仆一些碎银,让他们接济家中贫寒的亲眷。
那时他格格不入,没想着改变谁,也不被别人改变,直到全族崩塌如山崩地裂之势,他终于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少年时。
如今沈序身居高位,再次富贵逼人。他选择与无实权的定平侯府结亲,既无卷进党争之忧也可以断绝作为高门巨族的女婿为了丈人获得权柄,维持荣耀而不得不肝脑涂地。
沈序舒朗一叹:“人只活这一生,争名夺利虽然不可避免,却绝不应该迷失其中。”
沈序说完这句话停了马,他旁边是个卖手帕的店铺,铺面小,货物却不少,铺子被缂丝云锦填满,椽子也是崭新的。店堂太阳光里睡着一只橘色小狸猫,一条黑白花的长条狗,小狗正舔橘猫的背毛。
沈序翻身下马,快步走进小铺子又很快出来,再上马时手上多了一方云锦手帕。
沈序将那方明湖色回型纹手帕递给清殊,他刚才余光偶然瞥见这方手帕,流光溢彩,浓艳瑰丽。他没有多想就跃下马将它买了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要买一方手帕,却只知道,自己想将这世上所有好看的东西都送给她。
清殊捏着帕子,加织金线的妆花妆金敷彩,色调鲜亮绚丽,经纬坚实紧密,上面的葫芦蝙蝠通梭织彩,拿着手里面有种被重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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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感。
眼睛一时不知道是放在帕子上好,还是放在沈序脸上好,她抿了抿嘴,面色粉粉的,坐在高马上回头去看那橘猫挠痒痒。
两人骑着马又走了一阵,鹮鹤楼就在眼前了,沈序再次开了口:
“小的时候的春夏,我父亲总是带我去水边,我们家的猎鹰喜欢捕鱼,每次捕回来极大的都舍不得吃,硬塞进我手里面。等待我夸它做的好。我记得它的眼睛很亮,就好像宝石。”
在上一次夺嫡中,他的父兄满怀赤诚也罢,尽忠竭智也好,为君捧心,总之全都折了进去,连带着鹰,马,猎犬,两百余口人,杀的杀,散的散,如今只剩了他和他母亲妹妹三人。
君臣之分,凛若天渊高高在上的皇权从未更改,无论是哪一个人做皇帝都左不过来来回回的斗争。父兄的牺牲本是人生噩梦,竟成了他获得权柄的荣耀。追逐功名利禄的普罗大众没人问他沈序想要什么,没人在乎。
沈序说,这种为了皇权,为了氏族而活的人生,实在荒唐。
清殊听着这话心里震动,从前她又何尝不是为了萧际的荣耀而活,为了国公府的脸面而活,生怕给他丢脸,守着一堆无法变现的珠翠自欺欺人,实际上连最基本的权益都不敢争一争。
两人沉默了一阵,都看着万里苍穹。人生如此广阔,人看见的也如此广阔。
沈序并未斟酌,坦言道:“刚从狱中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路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我想大概所有路都一样。”
“你父亲上门来,不顾侯爵身份替他女儿向我一介白丁求亲,是一件稀奇事。后来我得了鸿恩官居一品,家里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你父亲那边却没了消息。这事就稍微搁置了。再后来所有人催促起来,说我早就到了年纪应该成亲,需要成亲,我想着半年前口头答应了一桩婚约,于是那日春日宴便去看看。”
“接着遇到了你。”
几只飞鸟从头顶掠过,他望着清殊:“遇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有些熟悉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你我第一次相见有故人之感,或许这是上天安排的缘分。”
“如果要说我的私心,那便是希望今后的人生充满活力。不再为过往的人和事背负枷锁,我希望与一个真实、坦率的人共同前行。谢二姑娘,恰恰具备这样的品质。”
27. 第 27 章
往常宴席都在府邸花园,但也有主家在出名的楼阁中起雅集,有才华的年轻人齐聚一堂,反而不全是权贵子弟。
今日就是舒国公为了他的幼子百天生辰在鹮鹤楼起宴。
谢沈二人刚到鹮鹤楼,还未下马,一位刚从马车上下来的中年妇人便叫住了沈序。
“序郎。”
沈序认出来人,清殊见那妇人似乎有很多话要与沈序说,便自己先进楼去。
沈序的表姨崔氏,出身于世家大族,自幼在礼法森严的家族中长大。不同于那些被精心打扮、期盼着嫁入权贵之家以荣耀家族的闺阁女子,她自小对女红脂粉不屑一顾,反倒喜爱读书习字,尤其钟爱史书与律令,对朝廷典章烂熟于心。
崔家表姨相貌平平,到了中年眉间更多了许多严肃冷峻,她常常在私下里感慨,幸亏自己生得如此,否则若是貌若倾国,反倒不知要招来多少麻烦。她最常举的例子,便是家中某位远房表姐妹——那位女子天生丽质,幼时被家族寄予厚望,成年后更是声名远扬,可最终却因美貌引得争端,被迫嫁给一位老迈侯爷为妾,郁郁一生。
“美貌算不得优点。”每每听到旁人提起年轻姑娘的姿色,崔表姨便冷笑着说,“我那位表姐若是生得庸常些,何至于被外族男子早早盯上,又被自家耆老当作货物一般送去联姻?若是再愚钝些,安分守己,未必会因一时貌美招惹是非。”每到这种时候她总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笃定,好似那位被困于深宅中的女子本就该如此下场,而她自己才是最幸运的人。
她素来崇尚理智,认为女子的归宿不应当凭相貌决定,也知道这世上的男人大抵都是俗物,自己若嫁了高门少不得要容忍七八个漂亮妾室。因此在她选夫婿的时候尤为谨慎,嫁给了一位虽无高官厚禄、却以清正廉明著称的谏议大夫。婚后,她依旧潜心钻研朝廷律令,做自己的事情。
所以崔表姨算是一个独立有思想的女性,在她的人生观念上自有杰出聪慧的地方,在性格上却也有古怪和顽固的一面,那就是她无法指责男子的无情,而是将矛头对准了女子们——她向来不喜欢长得过于好看的姑娘。
崔表姨在上次春日宴上见到了清殊,对清殊的印象是“容色极艳,自带风华。”这在崔表姨的字典里可不是什么好词,她上下审视了一番,心里便有了成见——认为谢家二女,会给自己的表外甥带来祸患。
“她长得太好看了。”崔表姨开门见山,沈序素知这位表姨的脾性,于是也不与她争论,只是问及表姨表姨夫身体是否康健,表弟学业是否精进。
崔表姨只一味道,希望表外甥娶一个能辅佐他、理解他、与他同心的女子,而不是徒有其表的美人。
沈序说,谢家二姑娘并非徒有其表。
崔表姨不依不饶,认为表外甥是让漂亮的外貌迷了心智,还是应该寻一个样貌庸常些的女子,才能知道婚姻真正的好处。
这边清殊已经上了鹮鹤楼二楼,舒国公夫妇正在宴客。
舒国公二十出头,素来有一股拗脾气,府中长辈盼他成家成得眼都直了,可他偏不愿按世族规矩娶门当户对的贵女,独独钟情于出身不高的姜娘子。
全族人愁得不行,左劝右劝,说什么“男婚女嫁岂能草率?”、“公侯之家怎能儿戏?”老国公夫人一连几年板着脸,哪怕知道姜娘子是儿子的心上人,也迟迟不肯让她进门。
舒国公却是不管,扬言道:“儿子保证让爹娘看到儿孙满堂,至于媳妇是谁,就不劳爹娘费心了。”
全族的反对非同小可,舒国公却也坚持不爱前程爱美人,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了好几年,姜娘子生下了孩子,舒国公喜不自胜,老国公夫人也只好松了口,让姜娘子以妾室身份抬进了门。
舒国公府为姜娘子落下了门槛,世家宴席却不能容忍一个妾室登堂,为了让自己的爱人能名正言顺的坐在主人席上,舒国公便办了这个雅集,让她堂堂正正的有了作为主家的颜面。
此刻,舒国公抱着个沉甸甸的金桃子,兴冲冲地从回廊走来,甫一踏进内室,便笑嘻嘻地凑近:“我特意给你要的酥奈花,你吃了吗?”
姜娘子正端坐着翻看绣谱,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太甜了,我不要吃。”
舒国公不以为意,索性将金桃往她面前一放:“那便不吃吧,你喜欢的花折鹅膏做了两份,一会儿起了宴你多吃些。还有这个金桃我给你收着,回去放在枕头边上。”
姜娘子忍俊不禁,拿起那颗沉甸甸的金桃掂了掂,嗔道:“金桃这么硬放枕头边上做什么,晚上再撞了脑袋。还不如多来几个真桃子呢。”
舒国公看着她的脸:“现在桃子还没下来,等再过两月,让人骑马去青州买第一批下来的桃子给你可好?”
姜娘子雪白的腕子伸出来,用手指理了一下舒国公的碎发,歪头看着他笑。
舒国公看着她这样子,温柔道:“今日别太累,孩子给乳娘带着,你胳膊疼别去逞强抱,再抱得疼厉害了。”
姜娘子纤细的手指拨了拨他额前散落的碎发,然后作势将舒国公轻轻一推:“我的孩子我不抱,哪有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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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国公将她双臂一捉拉到怀里:“你要实在不放心,我抱着,你就坐着享享清福。”
他言罢,放开姜娘子,回身从乳娘怀里接过孩子,自己抱着,笑得一脸春风得意。这一幕,恰被清殊看见。
清殊站在檐下怔了一瞬,才缓步上前,与姜娘子见面,送上平安金锁。
姜娘子生得一副温柔面孔,她额头丰盈,气质中虽然透着些怯,不过逢着大喜又有郎君爱重,整个人容光焕发。
姜娘子也打量清殊,听人说这位便是小沈大人以后的妻子了,心中多了些好奇。今日见到真人,倒没有其他人嘴里说的那种浮夸,反而一双眼睛真挚得很。姜娘子对清殊的印象不坏。
清殊送了礼说了些真诚的祝福话,离开席还有段时间,就与其他人一样在这楼中闲逛一阵。
既是雅集就没那么正规,由着少男少女们写春帖,作诗赋,闲聊解闷儿,清殊靠在风槛上望着水景出神。
这时一位少女的声音传过来:“我的姑奶奶,让你来这里是相看郎君的,你却盯着那些贵女们身上穿的不放,难道以后你要跟个裁缝过一辈子不成?而且你每次都冒冒失失上去询问是哪家的布料,哪里的针凿,知不知道这样显得咱们府的教养很差?”
另一个女孩子不以为意地嘟了嘟嘴,很漫不经心:“郎君有什么意思,哪有漂亮衣裳重要!郎君没有漂亮衣服重要,甚至比不上个肉包子!”
清殊差点笑出声——这性子,倒像极了相宜。
那另一位少女登时就道:“我的老天奶,你这说的什么话,也不知是不是以前亏欠得厉害了,可是现在咱们好歹也是官眷,怎么能没一点体统。”
当妹妹的嘴里继续嘟囔:“就是姑母见了我也不会说我,说了也无妨,反正我才不管!”
话音未落,她已轻快地跑远了。那少女满脸无奈地朝清殊歉意一笑,赶紧追了上去。
清殊觉得这两个少女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想起她们说的话,平常又温馨,不自觉地随着弯了弯嘴角。
潏河与沣河交汇,壮阔河面卷起波涛,也卷走了心里刚起的阴霾。
雨停云散,阳光巨大的笔触挥洒天地,翠绿琉璃,水鸟与鱼在河面跃腾,远处山岚氤氲,借着树叶抖动,近处的风忽然也有了形状。
站在广袤的大自然面前,叫人有种“拥有”天地的畅快。
从前做雪云秾的时候虽然输了,可是在姜娘子身上看到了“赢”。
错的原本就不是付出真心这件事。
28. 第 28 章
天穹处传来整时钟声,悠扬的余音彻底将她叫醒了。
舒国公对姜娘子的珍视,舒国公为姜娘子能做到的事,从前萧际却做不到也没想做到。
从前的她只被他当做个雀鸟。她悟到作为雪云秾时,怀抱的情一直是纠缠难解的,那种情过于伤人。
萧际抓着她的心脏,操控她情绪起起伏伏,安国公府上上下下从来不说却始终在暗示着她——她雪云秾是商贾之女,理应自惭于自己的出身。他们暗示并推着她,让她不断退让示好来弥补所谓不足。
这也是那时她居于珠宝楼阁中却总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不配”的缘由。
如今她醒悟过来,“不配”本不应该出现在夫妻之间,更不应该出现在相爱的两个人之间。
这顿悟使得因萧际的薄凉而伤心都变得毫无必要甚至滑稽,再看碧落、白云、苍翠林木,哪一个不比那半大的安国公府一方小院的天地要好?
手上摸出刚才沈序送给她的云锦手帕,想到沈序没有打伞从雨中而来的样子,想起他站在梧桐树下等待的模样。还有他翻身下马,只因为看见了这方好看的手帕想要送给她。
这世上男子,哪一个不比萧际要好?
从前的自己,真是大大的傻瓜!
正想着,忽然木格门被谁推了一下,将清殊恰好挡在了檐柱后面,一个穿鹅黄襦裙的少女带着一个婢仆一脸忧虑地从木格门外快步走到观景游廊这来。
婢子道:“姑娘,张公子就在那边等你,你怎么不去呢?”
少女生得浓淡相和,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她声音温和又清透:“红娘,我与他私下见面本就不妥,再说万一让哥哥看见,那就糟了。”
叫怜红的婢子道:“可这是姑娘你的终身大事,公子是男人,他这个做兄长的也不能代替你去谈婚论嫁吧。”
怜红又说了一些好听的话,称赞“张公子仪表堂堂,才华横溢”之类,换来了少女的频频苦笑。
少女往里边儿走了几步,素净的眉眼里都是犹豫:“我自然知道他的好处,可他与我沈家门第相差甚远,我们家才遭逢大难,哥哥好不容易从牢中出来,又坐上现在的官职,实属不易,我虽失了父亲却还知道家族荣耀是什么,怎能嫁给一个白丁让长安城上下耻笑……”
怜红追上去:“那张公子的心就不重要了吗?”
清殊是过来人,一听这话就知道这是件隐秘事,登时头有点大,别人的秘密她属实不想知道,谁知被堵在这门后一不小心成了偷听的人,心里惭愧得很。
少女双手捂住脸,说自己不能这么任性,“我与他相识一场,相处也很欢快,可人总得实际一些,就算是放不下又能怎么样……”
没想到婢子怜红先一步恼了:“张公子对你一往情深,姑娘你怎么能退缩?”
在木格门后面的清殊眉头一皱。
听起来这少女竟是沈序的妹妹么?这婢子是她的贴身侍婢?怎么如此越界?
一只白色的大水鸟自半空向水面俯冲,沈润心事重重,无心观望河景,忍不住向身后远处正在吟诗写字的人堆里看去,一个提着笔的青年男人也正在看她。
沈润急急地转开眼,日头照得眼睛有些发酸,眸子里都是泪水,透着泪水向一边立笼里的金雀鸟看去,金雀鸟脚上扣着白银链子,扑闪着翅膀飞不高,叽叽喳喳地鸣叫着。
这不看还好,一看顿时有了些自己也是只金雀鸟的感悟,只觉得自己是被这世家小姐是身份,这幢幢亭台楼阁禁锢了自由。
抹了把眼睛:“我不是退缩,只是马上新嫂嫂就要进门,家里事情实在是多,我不想闹着去烦扰母亲和哥哥,我……我也说不清,我是心悦于他,可是……”
怜红从怀里摸出个手绢,没有递给沈润反而自己擦起了汗,继续劝道:“姑娘!”
怜红话还没说完,只听着身后“碰!”一声,竟然从门后的夹缝处蹦出来了一个姑娘!
这姑娘与她四目相对,满脸尴尬。
.
沈润吓了一跳,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看不到蹦出来的人长什么样,这姑娘几秒内甩出个帕子遮住脸,似乎是特意表示自己遮住了眼睛,看不见沈润的模样,接着尴尬无比的从两个人之间的空隙挤了出去。
怜红瞠目:“这,这后面什么时候躲了个人?刚才的话她都听见了?”
沈润摇了摇头,从袖口抽出帕子快速地抹下眼角:“那姑娘看上去是特意遮住眼睛,表示没有认出我,应该也是个知礼人家的女子。”
怜红道:“我匆匆看到一眼,是个生面孔,不知道她会是谁……”
清殊从那尴尬局促的方寸之间逃出来后,拿帕子擦了擦额头。
非礼勿听一点没错,听别人的秘密实在太有负罪感,还好下定决心及时闯了出来,否则再听到什么隐秘事,就有些故意的嫌疑了。
不过回想起来,那少女提到的兄长很像沈序。又疑惑,沈序的妹妹这是喜欢上了哪家公子,为什么这么害怕让她哥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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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事到底是人家女孩子的私事。
这样一边想着一边往楼上走去。
这边沈润擦掉泪痕道:“说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红娘咱们还是快点走吧!”
怜红却几步抢上前,两手一伸开挡住去路:“姑娘,张公子一表人才是个读书种子,一定是能榜上有名来日登科发迹的,这样的好男人若不抓住,到时候就被别人家抢了。今日是难得的机会,怎么都该见一见。”
沈润急道:“与他在这里相见实在不合规矩,再说今日哥哥也要来,刚才若换成是哥哥恰巧在门后,我……”
怜红道:“如今公子忙得头脚倒悬,前日去陈大人府上赴烧尾宴到半夜才回来,今日又一大早就出去了。公子自己的婚事都顾不上很多,哪里还能顾到你?到时候新夫人进门,姑娘你的婚事难免要受这嫂嫂的指挥干预。我看大娘子因为府上事情的打击脑子有些不好了,若是给你说一门不好的婚事,你该怎么办呢?”
沈润的并没有受过世间情事的雕琢,听到这话她直率地摇起头来:“我相信哥哥的眼光,新嫂嫂不会苛待我的,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沈家千金,就算曾受到牵连,如今哥哥也将我接了回来,我回到自己的位置了。”
说到这那婢子脸上鄙薄的神情一闪而过:“可姑娘曾经到底是山寺里做过姑子的人,贵门男子个顶个的眼高于顶,若是抓住这点不放岂不是折磨?说起来还是张公子好,不会因为姑娘从前的遭遇欺辱姑娘。有些女子将小姑子当成眼中钉,若进门的新妇容不下你,姑娘在娘家岂不受委屈?姑娘伤了张公子的心,到时连个接着你的人都没有了。”
这话说的沈润神情有些松动,她将手中的手帕一攥:“我哥哥那样好的人,看中的妻子不可能不好。”
烟水照着晴岚,燕子在斗拱檐口处进进出出。
余光中身后的注视似乎消失了,沈润向人堆中望去,望着那人稍显落寞的背影,心里面发慌难过,本就放不下的情又多了一层割舍不掉的感觉。
然后她往下一看,刚好看见沈序与表姨告别,哥哥那匹高头棕马嘶鸣一声,双腿跃起的时候仰头往上看,估计是看到了她,又欢快地嘶叫一声,引得沈序也望过来。
沈润赶紧将身子往回一闪,几下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侧身从木格门中出去:“哥哥来了,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先躲一躲。”
“那张公子……”
沈润使劲摆了摆手,拨开挡路的婢子,将裙踞一提埋着脑袋跑走了。
29. 第 29 章
白府内宅,檐下铜铃轻颤,“砰!”一只剔透的官窑玉壶猛地砸在雕花茶几上瞬间四分五裂,碎片溅落一地,茶水溅湿了锦缎软垫。
“为什么?凭什么!”白玉双喘着气,脸色涨红,指尖还在发颤。她方才气极,抄起案上茶盏就砸,婢子们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只敢远远看着。
“谢清殊!”白玉双想起幼时与沈序在一起说笑玩闹之情,不觉流下泪来,眼底到底是不甘和愤怒,“从哪跑出来这么个人,景行哥哥竟要你不要我!”
“砸得好。”白玉知倚在贵妃榻旁,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迎春花蕊,凤仙花染过的指甲色泽鲜亮,衬得她手指纤长如玉。任由妹妹在家里哭天哭地一番,她瞧了瞧地上的狼藉,抬起手:“去,再拿几个建盏给二姑娘,让她砸。”
身边的婢子不敢动。
白玉双抬眼看向姐姐,喉头滚了滚。
白玉知支起身子,看着妹妹:“你这么气愤做什么?你向来不怕争,怎么这次就怕了她不成?”
说着她捏起一枚松子,轻轻一掰:“谢清殊不过是定平侯府找回来的外室女,她拿什么和你比?论出身,论才名,论父兄势力,她不及你分毫。”
白玉双摇头:“可是景行哥哥自己说,他不愿意。”
“沈序如今还未娶呢。”白玉知微微俯身:“谢家女也还不是正妻。”
白玉双听到这话眼神微微变了,指尖也随之一收。
世家姑娘们其实都是上天的宠儿,她们比贫苦出身的姑娘们得到了更多天生的福分。只是人性总是不太知足,在出身优渥的人眼里,与他们竞赛的人自然也是同样出身优渥的人。
在投胎这点上谢家二姑娘似乎稍占上风,上天赐给她好几种恩惠,而并非是财富一种。在白家姐妹看来,命运对待这个卑贱的外室女过于优厚了,甚至就是因为她曾经卑贱,所以这种优厚显得有些过头。谢清殊得到了美貌、健康、令人羡慕的婚事,这些都是给她安排好的,并没有让她付出什么。至于其他白家姐妹暂时没有发现,她们自然也不知道谢清殊那手好字是从三岁起日日练习从不曾断绝的结果,也不知道她的性格见识是来自于痛苦和淬变。
不过就算她们知道她们也不会在意的,作为观念上的“敌人”,没有必要去欣赏对方。
屋内燃着熏香,龙涎香的气息袅袅浮动,气氛有些沉闷。白玉双方才砸了一通东西,喘着气坐在榻上,胸口起伏不定,眼圈红红的。
白玉知拢了拢衣袖,望着妹妹被气得发颤的模样,慢条斯理地理着指尖的凤仙花色:
“她还真是命大啊。”
“是呀阿姐!”白玉双闻言又扔了一个杯子,扬声气道:“你上次怎么就没给她整治死?”
白玉知冷笑了一声,显然也很不甘心,她低头拿起茶盏,动作极缓地把玩着:“婆母说什么治家道理,原来都是为了袒护这外室女。将我赶回娘家,还害得琥珀被阿娘惩罚,如今身边没了琥珀,我进进出出总觉得没原来那么舒心。”
白玉双听了这话,越发气起来了:“简直是莫名其妙,一个婢子竟然是阿姐你公爹的外室女?阿姐你教训她一顿没弄死,结果倒被认回了定平侯府的姑娘。”
白玉知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外面窗棂:“或许就是因为我收拾了她一顿,公爹于心不忍,这才认回来的。”
白玉双一怔,仔细回想了一瞬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姐姐惩治狐狸精,谁知狐狸精却摇身一变变成人了。气得一捶贵妃榻:“依我看,这女子就是克我们姐妹俩!当婢子的时候跟自己亲哥哥不清不楚,成了世家女又来抢我夫婿!”
白玉知听着妹妹高声嚷动,对谢清殊的这顿排揎与她心里想的不谋而合,自小到大,她们姐妹还没在别人身上这样吃过亏,一边听着一边垂下眼眸,指尖缓缓摩挲着杯沿,眸底掠过一丝冷色答了个“是。”
想起不知哪里来的野鸡鹅竟变了仙鹤,将自己十几年心心念念的郎君抢走,白玉双的脸色难看极了,狠狠攥紧手中的绣帕:“阿姐,难道我们就由着她克咱们不成?我看姐夫对她也看重得紧,那日春日宴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知道的是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心上人呢!”
白玉知登时变了表情,瞧着外面梨花一瞬,然后忽然笑了。
“你还记得从前那个堂表妹吗?”
“哪个?”
白玉知转眸望向妹妹:“还在旧府那东南角上井里沉着的那个。”
白玉双无声地看向姐姐。
她姐姐也无声地看着她。
两个人在这件事上同时做了个决定,可以说是十分默契,心灵相通了。
就在这时,门帘一挑,细碎的珠帘声响起,一道端庄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
白夫人三十有七,披着件月色云纹披帛,鬓边簪一支嵌东珠的镂金簪,气度端方。她目光一扫满地狼藉,只见小女儿满脸泪痕,周围婢仆们噤若寒蝉,鸦雀无声,独有大女儿在房内坐着摘花朵玩,一案面的鹅黄粉白被撕得粉碎,倒是比地上的名贵的瓷片碎渣还引人心疼怜爱些。
白夫人走进来,在罗汉榻上坐下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夫妇向来贪势爱财,却养了一个如此长情的女儿,这姻缘本是要拆的,谁知老天安排沈序出了狱,登上了云梯,而女儿又定亲未成,竟好像是冥冥中注定,就留下这一对为了成婚一般。
所以白夫人也就变了心思,与沈家的婚事,当时是怎么坚决反对的,如今就怎么十倍百倍的坚决支持。她虽是个冷心冷魂的人,却对自己的一双女儿是真正的好,特别是在婚事上头,高门是必须要的,但也希望女婿能得女儿喜爱。
只是他们夫妇也没想到,这次沈序如此坚持,怎么都不愿娶他们白家的姑娘。
白玉双委屈地抿起唇,红着眼,嗓音哽咽:“阿娘。”
白夫人怜惜地抬手理了理她鬓边散落的碎发:“序郎若娶你,将来他的益处岂是谢家的可比,没想到他这么糊涂。依为娘看是一时被迷了心罢了。既是迷了心,那就有办法让他清醒些。”
白玉双屏住呼吸,目光一点点亮了起来:“娘的意思是?”
白夫人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序郎如今权势正盛,咱们也不好用强的。你父亲已经与谢家说让他们取消婚事,谢家就是不愿意,亲家一场总是不能闹得太难看。不过好在沈夫人向来知轻重,我与她多年前就交好,这次为了你的终身,为娘大不了亲自去一趟,自会与她说明其中的利害关系。”
白玉双听着这话登时就放下心,白玉知也随之一笑:“区区一个外室女,妹妹没必要担心。”
她说着站起身,整理了衣袖:“年轻女子都娇贵,一时吃不好睡不好未免失于调养,一受凉呢又容易咳嗽伤风,再接着就懒得进饮食。我今日便回谢家,将这些一件件安排下来,你且等着看,看她这定平侯府二姑娘能得意到几时。”
.
另一边,卫国公的寝殿之中,红泥小炉正温着药汤,青铜鼎里沉香还未完全熄灭,烟气升腾着将四角宫灯的光晕映得很朦胧。帘幕低垂,几个近侍垂首肃立,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程宴缓步走入内殿时,听见病榻前的少年正低声啜泣。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年方十岁,哭得鼻尖通红,声音因哀戚而微微发颤:“父亲,太医说只要好生将养,过几日便能康复,您……您一定要保重啊……”
他身子单薄,伏在榻边,双手拉着父亲的袖口,是个十足孝顺的小兽。
程宴站在寝殿门口,神色平静地望着这一幕。
卫国公,大周朝异姓王,多么尊贵的身份,而承袭这个名号的只会是里面的那个孩子,那孩子才是父亲所认可的唯一嫡子,而他,不是。
在去年端午之前,他父亲都不承认他是程家的血脉,他本应该随着他生母的逝去连名字都抛却,改头换面寄养在姑母家中,若非去年新帝登基,他姐姐做了皇后,以皇后的权威逼迫父亲,程宴这一生都会是“姑母的养子”,以旁支的身份终此一生。
他如今回来了,站在他本来就该在的位置上,这座宅邸依旧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程宴沉默地站在那儿,一种难以言说的疏离感涌上心头。
这个家原本应该是他的。
“程宴。”
病榻上的卫国公睁开眼,声音沙哑,目光沉沉地望望过来。
程宴微微颔首,上前一步。
榻上的男人瘦削了许多,眼窝深陷,神色却依旧威严。他端坐在锦被间,身披貂裘,枕畔放着金丝雕花的汤婆子,温养着病体。几个小厮在一旁侍立,一人轻手轻脚地端起汤盏,另一人正用银匙搅动未化开的膏子,整个屋子里弥漫着药香,浓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卫国公看着他,沉默半晌,终是开口:“当初你不该回来。”
这话不带半点犹豫,语气淡漠,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结论。
程宴垂着眼睫,没有回应。
卫国公继续道:“你自幼养在程家旁支,已与本家生疏。若非你姐姐如今贵为皇后,执意让你认祖归宗,我本不打算接你回来。”
“我知道。”程宴的声音平静,毫无波澜。
当年他尚未回府时,这位父亲甚至从未派人探望过他,就像他根本不曾存在。他在卫国公的眼里是“养在姑母家”的外人,可他如果真是外人,他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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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站在这里,听这一席话。
卫国公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良久,才冷冷道:“你既然回了程家,便该尊重母亲,爱护弟弟。昨日听你母亲说你对她冷淡,对弟弟也很冷淡。这不是你应该做的。”
“我母亲已经死了。”程宴平静地望向卫国公。
卫国公愣了一下,忽然道:“爵位,我只会留给你弟弟。”
榻前的小少年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父亲,虽然早已笃定这一点,此时眼里还是不禁多了一丝欣喜和骄傲。
程宴站在灯影交错的阴影里,唇角没有任何浮动,仅仅就那样望着卫国公。
病中本不重的卫国公忽然心脏处一动,这眼神实在太像……比他姐姐还要像,可以说他与他的生母有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也正是因为这种一模一样,他不能忍受从这孩子的眼里再次看到她那样看他的目光。所以他早早就送走了这孩子,只为了不再想起那不想回忆的人。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虽然继承了父亲的样貌,却有她母亲的脾气,登上后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以皇权威吓,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必须认回她的亲弟弟。
卫国公的手指收紧,藏在袖中的骨节有些泛白,因自己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或是恐惧,呵斥出声:“我真正认可的血脉只有这孩子,至于你,你与你母亲一样,你们,你们……”
程宴轻笑了一声,嘴边的纹路带了几分讥诮:“都一样对欠了父亲,对吗?”
卫国公脸色一顿:“你说什么?”
程宴站起身:“当年父亲既想保程家基业,又想借我外祖势力牵制政敌,明明是上柱国,却不得不娶你不喜爱的女人为妻。你娶了那不喜爱却有用的女人,将她的利用过后不加善待,又直直将她熬死。”
“然后顺其自然地迎娶你喜欢的女人,纳了好几房你也同样喜欢的女人,这些莺燕因为你的权柄而攀附你,不欠你的,因为你的富贵而讨好你,也不欠你的。只有我母亲,因为不是你所喜爱的类型,却占了原配夫人的位置,顶着原配夫人的名号,所以就欠你的,对吗?”
“你——”卫国公猛然坐起,双目一厉,伸手扣住程宴的胳膊,“你这逆子!”
“逆子也是子,不是吗?”程宴眸色未变,他缓缓伸手,猛然推开卫国公的手臂,卫国公被这股力道震得一晃,重重靠回床榻,气息不稳地喘息着,眼底满是怒意。
殿中一片死寂。幼弟似乎被这一幕吓坏,连他父亲都忘了去扶。
“父亲身子抱恙,不应动怒。”
程宴整了整衣袖,神色平静如常,仿佛方才的争执从未发生。他转身向外走去,步履不急不缓,在跨出门槛的刹那顿了顿脚,却终究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寝殿。
程宴从卫国公府内宅出来时,天光正盛,院中一株海棠抽出新芽,在春光里投下繁茂的影子。寝殿里弥漫的药香仿佛还残留在鼻端,他觉得有些腻了,伸手扯松衣襟。
他笑了一下,是在笑他自己,何必这样愤怒。方才父亲每一句话都带着刀,但这种愤懑毫无必要,这些年他早也习惯了。
身后传来小厮的脚步声,小厮快步追上来停在他身后:“公子,适才崔相爷派人来说,请您午后去一趟相府。”
程宴脚步未停,指尖慢慢摩挲着袖口的云纹暗锦。
小厮继续道:“还有,翰林院修撰赵大人也递了帖子,请您去听讲。”
程宴终于有了反应,挑眉笑了一声,语气散漫:“是翰林院的赵资不是?”
小厮赶紧点头:“是,赵大人近来在讲《春秋》,今日正好是论‘郑伯克段于鄢’。”
程宴轻轻哼了一声,这真是无关紧要的趣事,回答起来语气也就不咸不淡:“大舅舅那里随时都能去,今日就不去了。”
他顿了顿又道:“赵资倒是会投其所好,真是个油滑人……”
轻笑一声:“他以前从不惹事,如今家中叔伯起势了,他也开始活泛起来,以前我与他是有些交情,可他表叔公与我大舅舅前些日子在大殿上闹得那样难看,今日他那儿我怎么好去?”
小厮犹豫:“今日还有太常卿陈大人的公子——”
程宴扬手打断小厮:“这人近日只围着沈序转,巴结得紧,沈序未曾理他。沈序不睬的人,我却登门,岂不是掉价。”
程宴说着垂眸掸了掸袖口,取出袖中折得整齐的名帖,展开时微微一顿,眸光掠过金漆字迹。
他盯着名帖看了一瞬,“去鹮鹤楼。听闻舒国公今日的雅集,请了几位风雅之士。”
小厮应声,快步去备马。程宴抬步向前,阳光洒落在青石板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踩着光往外走去。
30. 第 30 章
微风拂面,竹影横斜,世家公子们在高楼观景台处围坐,酒意微醺,清谈正酣。四周只见河景亭台,雕栏玉砌,朱帘半卷。
仆从们在这里罗列几案,檀木雕案上铺些雪色锦垫,置有铜炉,袅袅升腾的檀香在空气里氤氲出几缕淡白轻烟。
雕花漆盏中盛着新沏的双井茶,茶汤碧绿,初展的芽尖浮沉着。
这一幕很刻意地,处处体现出一个“雅”字。
世家子弟们或端坐案前,或随意倚栏,手中或执书卷,或持折扇,神色或庄重,或闲散。言辞交锋间,时而抚掌大笑,时而微微颔首,兴致正是浓的时候。
清殊刚走到五楼,就看见其中有人指着案上的檄文评点,那人沉吟片刻,再泼墨挥毫补上几笔。
“姑娘,他们是在干什么?”绘树在马车上东绕西绕,这才赶过来。路上她与沈序的小厮石头本跟在二人身后,谁知道转过两个巷子,沈序回头说让他们先去鹮鹤楼接着人就不见了。
这俩人到底不放心,一个说公子不能丢下自己,一个叫姑娘不能离了自己,两个人带着马车、车夫忙忙的到处乱找,急的在长街到处乱转。一时催促的前方马车快走,要转头时又怨后面有其他马车跟随。绘树以为弄丢了自家姑娘,又急又气,路上怪了石头一通,石头也是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不知自己主子和谢姑娘穿过市井小巷到哪里去了。
这寻了半天寻不到,也只好按沈序的吩咐,直接来鹮鹤楼。到了楼上,绘树找到清殊才歇了口气,清殊戴上绘树递给她的帷帽,遮住下半张脸。
此刻绘树小声问这些人在做什么,清殊温声说:“他们这是在清谈。”
只见各家婢子仆从皆安静侍立,不敢打扰清谈雅集。几个身着青衫的书童手捧玉壶,往返于案前,为众人添茶续盏,举止谨慎,生怕汤水溅洒。
婢女低眉敛目,轻轻掠起袖角,将被风拂落的零星桂花扫入漆盒,不让香气过盛。稍远些两个年纪小的仆役偷偷探头张望,看着亭中谈笑风生的公子们,听不懂文辞,却也觉风雅无比,不禁低声咕哝:“若是哪日也能读书识字,便可说得一二了。”
台阶下一名家仆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只描金漆盒,盒内是一方砚台和几锭徽墨,以备有人兴起时即刻可用。
木案旁放着新送来的时令果盘,白瓷浅盘内,杨桃切成五角,青梅仍带露珠,黄澄澄的梨烤熟了放在上面。
河风拂过,带来波涛声,几张矮几上各家子弟写的檄文被风翻起,年轻人们有的慷慨激昂,有的讽刺犀利,引得众人而拍案叫好,时而抚膝点头。
这个说,“治国之道,首在纲纪,纲纪不立,则人心不正;人心不正,则天下动荡。”
那个说,“君子之道,当存仁义!国家若要长久,须以德化民,而非倚武力行之。”
另一个反驳:“治国不独在德,亦须严刑峻法。”
又一个插嘴:“德者柔也,法者刚也,刚柔相济,方能长治久安。”
……
众人说到士风,说到纲纪,又说开仓赈济,又说宽赋税,修水利,言者说得头头是道,自鸣得意,旁人抚掌称赞,举杯附和,一时只觉得各个文人雅士,正瑶池赴宴,出口成章,指点江山。
这么虚虚浮浮的说了一阵,忽然有人想起什么,倚着栏杆笑出声:“今日大家都献上檄文,唯独定平侯府小侯爷未至。莫非是知道比不过咱们,干脆避而不战不成?”
此言一出,其中一个青年放下酒盏笑着摇扇道:“谢骋哪日不是躲了去,若是他在一旁听别人说‘封狼居胥,何人能敌’,他肯定又要说,那是他曾祖父的名言了。”
这时旁边一个穿锦袍的贵族少男轻嗤一声,语带揶揄:“如今的定平侯府早没了当年沙场纵马的风骨。还好意思提从前?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谢老将军是了不起,可也差不多百年前了。”
“可不是!”另一人接口,嘴角带着戏谑,“祖上是开国将相,到了如今侯府子弟连骑射都不练,整日流连花丛,歌舞宴饮,铺张奢靡,谢老将军在天有灵都要气活了。”
说着又向东南方拜了拜:“莫怪莫怪。”
另一个频频点头道:“听闻定平侯府从前修园子,一口气垒出三座太湖石山,银叶子贴满了廊柱,盛夏时节,池子里全是半掌大的活虾,只用来拿来喂天鹅!啧……”
一少男摇着折扇,咳了一声,特意显出一副持重的姿态,压低声音道:“我听我伯母说,若不是谢府有眼光娶了裴大娘子,他们家早就败光了。如今虽然不再那么奢侈,可谢家小侯爷却是真正的虚有其表,草包一个,今日他不躲怎么行,这种时候不躲,写出来不通的东西,脸上不得无光吗。”
众人闻言,或笑或叹,有人敛袖冷笑,有人随意饮酒,都带着几分看戏的意味。
另一方终于有人看不过去,愤怒道:“我谢二哥为人爽快,什么时候不是一掷千金给咱们弟兄玩闹?事事都宽宏大量得很,又生得一副好姿容,这样的人怎么容得到你们这些东西在这背后编排他!”
这几个是与谢骋关系交好的纨绔子弟,但他们这些人差不多都不学无术,所以这种雅集来得少,今日只来了二三人,对上另一边八九个,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互相看不起,如今对上,这边气势就弱得多了,甚至四张嘴难敌十张,显得过分孤立无援。
有人听到这话饮尽杯中酒,随意扫了一眼说话的人,笑道:“曹家公子,我们说错了吗?今次雅集相聚,众子弟皆有文章,唯独定平侯府不见动静。可不就是你们谢二哥自觉不如,索性避而不战?”
一人嘴角含笑马上接口:“今日是清谈聚会,不是比谁能花钱。你们自己说,定平侯府这些年,是不是府中子弟不学骑射,是不是不研经义,是不是园林宴游日日风流?你们整日混在一处,难道从未听闻他谢侯当年重修府邸,光是屏风就换了三十六扇,尽是嵌玉镶金。我们哪里说错了?”
这边反击道:“人家有银钱不行吗?你们这也酸?”
那少男听到“银钱”二字立即挺直了脊背:“王家公子!昔日谢家开国勋贵,今时却只知锦衣玉食,府中子弟但知挥霍,不思家声,再说重些,连谢侯本人也不过虚应朝仪,徒有其名!”
“……这话说的,何必议论谢侯。”
“有何不可?我父兄也是当朝肱骨,有什么可畏惧的?”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清殊站在不远处听闻这边争论,袖中的薄笺被她捏出一道浅浅折痕。
谢家这些年的颓势早已成为贵族清谈中的谈资,谢家是败落了,而败落的原因也并未说错。
清殊对绘树道:“我们走吧,去再高一层看看。”正准备走,只见另一青年激愤起来,这人祖上无功名在身,自己凭才学本事获得长安城中贵族高看一眼,自然不能放过议论讽刺世家子弟的机会,因着对自己身世的不甘,对对方投胎技术高超的嫉恨,语气里就带了十分的偏颇:
“说的没错,定平侯府这几年,哪还有半分开国将相的锐气?如今人人都知,除了他家大姑娘学习武艺,还有些继承武将衣钵的意思,其他人从侯爷到小侯爷皆是文弱。谢家大姑娘如今已经出嫁,谢小侯爷这位世家公子从未珍惜过自己的出身地位,向来不思进取,奢靡无度,无任何灼见卓识,真不知道裴大娘子是如何教育的。”
这事与清殊也没什么关系,前面说的也都是事实,但听到这话却是表情一顿。既然说到了裴大娘子,那这事就不太一样了。
谢骋的教育向来是把握在太夫人和谢侯手里,从来不肯交给裴大娘子。谢骋自幼被从长辈到仆从又捧又爱,最后出落个这样的人物。眼见束发还是浪荡不羁,太夫人这才一股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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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怨怪倒在裴大娘子头上。
裴大娘子自己教育出了大姑娘谢明元这样的端方爽朗孩子,又教育出了三姑娘谢相宜这样敏捷纯善的孩子,还对外头回来的自己也一样谆谆教导,可到头来里里外外的这些男人们,倒是将谢骋这废物的错处全怪在了她身上。
清殊顿住了脚,转回身。
就是她这个动作,引起了在一旁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本来只躺在金丝软垫上,一把折扇看上去盖住脸颊,实际上透过缝隙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程宴悠然自得地微笑观看,对他来说,这些市井文人,甚至家世普通的世家子弟们,无论清泾浊渭,不过都是去马来牛,对皇族来说是无所谓的。他只是觉得有趣,听这些永远触及不到权力核心的人高谈阔论,他觉得轻快。
此时程宴的目光却放在了不远处那个准备走,又顿住脚转过身的那少女身上。
虽然遮住半幅面孔,也能看出来是个美人。对程宴来说,美人自然是很多,就算是绝色也不过是莲花相似,不足为奇。不过程宴却捕捉到了这位美人眼睛里的怒气。
此时不知哪个不开眼的道:“子不教,父之过,若父亲也不行,那就一定是母亲的责任了。谢府昔年讨伐西北叛军,定平侯一门三将皆战死沙场,满门忠烈,如今谢家子弟只知歌舞饮宴,祖上英灵若知此事,恐怕都要叹息。”
“据我说,养坏了儿子,也无家风熏陶,裴大娘子再好的名声,说起来也不过是绣花枕头。”
清殊垂下眼睫,转身走至观景台外,她提笔蘸墨,心思极快,笔势亦快,字字凌厉,锋芒毕露。
不一会儿她薄笺一折,让绘树将那纸笺放在桌案之上。
众少男还在议论,却见一个穿着妥帖的小婢子走上前来,将一封折好的薄笺端正地放在他们面前,这小婢子头梳双螺髻,不卑不亢:“我家主子让我送上。”
众人来了兴趣,这又多了一份可讨论的材料,立即拿起来看,第一眼便见笔势疾厉,字字如刀。
众人安静下来,少男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感兴趣道:“你家主人是谁?他在哪里,请他来一起清谈。”
绘树叉手一礼:“我家主人来自定平侯府,裴大娘子名下。”
说着看了众人一眼,转身离去。
刚才议论裴大娘子的几人脸色一顿,其余人饶有兴趣地将薄笺展开,只见首行赫然写道——
天下之势,动则有为,止则不进。治世之道,在于实干;乱世之因,起于空谈。
众人刚才抑扬顿挫的嗓音顿时有些喑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继续往下看去,其中一人念到——
昔秦二世好谀,朝堂之上,皆虚辞粉饰之徒,国政日颓,社稷倾覆;汉末王公贵族争权夺利,徒以虚言相激,空谈王道,而无一人思拨乱反正,终至天下三分,百年不复。隋炀帝承大业之基,惜而远实务,近浮华,空言四海归一,而舟楫未备,仓廪不足,卒令万民涂炭,江山拱手相让。
国之兴废,系于实干;空谈误国,莫此为甚!
奈何朝堂之上,民间众人,空言者多,实干者少;粉饰者勤,正道者疏。士子清议,力求辞藻华丽,而无实学;贵胄清谈,竞于言辞锋芒,而无实政。华言虚辞,竞言社稷安危,不思兴邦良策。如此风气,国运忧也!
夫治国者,非在高谈阔论,而在实功实政。先帝创业垂统,戎马倥偬,未尝以清谈自矜,而以实功定基业;魏相辅佐社稷,殚精竭虑,未尝以虚名自饰,而以勤政安天下。是以百年基业,赖实干而巩固,四海之安,因实政而得成。
今吾辈立身于世,当以实学为根,以实政为本,愿以此文示天下才俊:不为空谈所误,不为虚名所累,实干笃行,是为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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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宴忽然从软垫上坐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