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假装不知道你也重生了》
1. 栖桐镇
镇上的雨连着下了一周,这天的日落时分总算有要歇的迹象,下午豆大的雨点此时化作细密的银丝,不易觉察地落在发丝上,晶莹发亮。入夜后院中水雾氤氲,檐边结成的水珠,将掉不掉。
忽地,院门被一脚踹了开,水珠一颤,直直向下坠去。仿佛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少女睫毛翕动,落下的水珠径直闯过那面黑鸦似的羽扇,滑落在瓷白的脸上。
好半晌,她才好似大梦初醒一般,伸了指尖,摸到凉意,再顺着滑落的痕迹擦拭。
“你起来说句话啊……”
未见人影,先闻其声,顺着这嘶哑女声的来源瞧去,和宁抬起下巴,盯着院中敞开的大门,借着月色和灯笼光,乍见一个虎背熊腰、膀大腰圆的背影。
这男人正背对着门,倒退着走进院子里。
再细看,他穿着一件麻布马甲,腰间紧勒着一条红绳,两条裸露出来的宽阔臂膀垂落着,手紧紧攥在一起,掌心抓着什么,从胳膊绷直的线条中不难看出是在暗暗发劲。
见此情景,和宁眼皮重重一跳。
不知什么时候,身旁有人迎了上来,和宁侧首,见其神态疲乏,话在嘴边,将说不说。
乍看之下有几分陌生,可那五官轮廓却是和宁不会认错的。
她唤那女孩的名字,一阵摩挲、推嚷的声音掠过,她轻飘飘的声音被撞飞到九霄云外,门外一道鬼哭狼嚎劈头盖脸地砸进院里:“你为什么不说话啊啊啊——!”
和宁没有再一遍说,只因这哭嚎竟也有几分似曾相识。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想看个究竟,未曾注意到身前脚下便是几段台阶,陡然踩空,慌乱间下意识伸手想去够个什么,终是胡乱扑了个空,胆战心惊地闭了眼,同时脑海中刺耳地响起一句话:“都是你害的!你这个灾星!”
心脏一阵要命似地抽抽,口中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上涌,下一刻便摔在地上。
连日大雨,地上早就积起处处深浅不一的水洼,她一摔,水花四溅,潮湿透过层层裙摆附着在小腿上,狼狈不堪。
耳畔嗡嗡作响,和宁忍不住双手支在地上,却是将手伸进了一地水洼之中,仿佛难以置信,她微微睁大眼睛,垂下头,望着自己湿滑的手掌,竟有几分痴态。
有人过来搀她,和宁便软若无骨似的跟着站了起来。
此时那名倒退着走的汉子已经进了院,仍是倒退着在走,正绕过和宁,往房里走。看清全貌,这样高大的男人有两个,一前一后,一个人退着走,一个人帮他盯着身后,两人一人一边,支起一副担子,担子上躺着一人形,此人从头到脚盖着一匹黄白布,只余半截衣袖抛在外头。
死人,刚死没多久的。
外头蓦地冲了进来一个女子,听声音,先前外边的动静就是她制造的。眨眼间,见她不由分说地擒住和宁的双臂,面容万分狰狞,嘶哑着喊道:“都是你害的!你这个灾星!”
竟与她方才想到的内容一字不差。
女人比和宁略高一点,抬眸看去,这妇人年老色衰,一双上吊的细长眼睛暗示着她强势的性子,以一副要拿人陪葬的架势,愤怒地拽着和宁来回踉跄。
和宁怔愣着,低声道:“娘。”
“怎么死的不是你啊?!”
妇人的脖子耳朵皆涨成了红色,死盯着和宁看,却在她双眼中仍瞧见那股不谙世事的稚气,这真真是使她气极怒极,双手都要镶进肉中,死死剜着,将肉压在骨头上,摁得生疼,见和宁不知所以地蹙眉,她不知怎地又忽得改变主意,奋力向外一推。
说来奇怪,明明是她蛮横霸道、胡乱责骂,然而自己眼角却滑下一滴泪来。
和宁被推得摇摇晃晃,向后仰去,她心想:摔就摔吧,也不差这一回。然而这摔倒的过程竟然异常漫长,忽得听见身旁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声音却十分古怪,时远时近,她张开嘴,想答应,说自己没事,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出不去,想回头,突然就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
*
猝然睁开双眼,盯着床帘帷幕好一阵,和宁才确认自己没下地狱。
什么个情况?
重生了。
甫一清醒,和宁默默缩头,躲进被中。脑海中那句“怎么死的不是你啊?!”空谷作响,四处回荡。其实,当时,和宁其实也想问一句:怎么我还没死啊?
幸好没说出来,不然肯定是火上浇油,乱中添乱。
细想来,和宁片刻前才被宗门大师姐一剑挑死,滚落山崖。和宁以为可喜可贺,总算死了,总算结束了自己多灾多难的一生,怎料突然恶鬼回魂,侧目一看,侍女在旁,原以为经年全然噩梦一场,劫后余生,怎料再一看,遍体生寒,自己竟是回到了噩梦刚开场的时候。
还有什么比这更惨?
恐怕是没有了。
记忆中,那些白布下的面容全都仿若清晰可见,未婚夫婿、爹和娘,一个个接连惨死。
念及此,“咯吱”一声,和宁忽地从床上坐立了起来,心下清明雪亮:等等,现在好像还为时不晚!
还有改变的机会,她那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娘,周颜周氏,前一刻不还活生生地在她跟前、朝她问责么?她还没死,救下她,说不定一切就不会重蹈覆辙:不必进入宗门、不必寄人篱下委曲求全、不必被泼脏水人人喊打、最后也不必落得个被曾经最向往最崇拜的人当做怪物一剑劈死的结局。
和宁立马翻身下床,两只脚直蹬进鞋里,一边往外走,一边用力蹬了两下地,把后脚跟蹬进鞋里,踏踏实实大步到门边,吭哧掀开门。屋外阴云绵绵,但好在没有下雨,院内仍有积水层层,和宁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凭着她骨子里对家宅的记忆,闯入周氏院内时,被门口丫鬟毫不客气地一把挡在外面。周氏素来不喜欢和宁,连带着身边的空气都排斥她,不知什么时候起,在记忆中,和宁只要在她身边就会感到轻微地呼吸不畅,因此变得谨言慎行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应该是相性不符,八字不合,总之不管是和宁本人,还是他爹、他未婚夫皆是主张:少见为妙。毕竟根据和宁的经验,她只管一声不吭,对方有时也会吵得激情荡漾。
丫鬟随主子,一见是她,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再说现在这种时候,家里人都死光了,也不用伏小做低、假模假样的做给鬼看,于是便直接朝她嚷了一声,教她不许前进,又扬眉道:“夫人说,现在谁都不让进。”
不知怎地,此时此刻看见她趾高气昂的样子,和宁反倒有几分心安。她心知对方不欢迎自己,换作以前的她,压根不会来讨冷眼,但现在,要命的事,哪管她欢不欢迎?和宁也不和她争,梗着脖子在门廊下叫唤:“娘!”
她一叫,没听见回声,不知道是不爱理还是怎地,心头冒出几分担心,于是又一连叫了好几声。周氏性子暴戾,不爽时谁都招骂,和宁是被骂惯了,一旁的丫鬟吓得不轻,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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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要去捂她的嘴,她踮着脚往边上躲。两人你来我往,看起来烦人的很。
直到房间里传来一阵喇耳朵的响,随后巨大一声砸在地上,惊得屋外两人皆是一顿,一听就知道大概是摔了什么瓷器,还是分量不小的那种。紧接着里面一道叫骂迎面袭来:“喊什么?要死啊?!催命啊?!”
这声音有如罗刹,中气十足,暴虐之意昭然若揭。
和宁听罢也就暂且心安了,任由丫鬟一副想抽她的样子,最终搀着拖着把她从院里拽了出去,刚站定,听见远处自己的丫鬟春桃招着手,一路小跑了过来,她喘着,眉眼间露出几分担忧:“小姐,你。你怎么在这里?”
和宁眨了眨眼,不作回应,反问道:“怎么了?什么事?”
春桃答道:“前厅来客人了,正找您和夫人呢。”
周氏的丫鬟寒梅生怕她再发疯冲进去,站在门口觑着两人,她听了,答的比和宁还要快:“这时候上门的是什么客人?不去。夫人正在整理少爷老爷的遗物,没空!”
春桃只好又道:“……是几名仙家修士,说是来管这事的。”
寒梅听完,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嘲讽还是鄙视:“早些时候怎么求也求不来,现在来了?怎么不干脆等我们全死光了再来。”
听她的意思,肯定是不打算去了。本来,和宁去的意愿也不大,只因事实确实如寒梅所说的一样,在她的记忆中,就算是有作为门派之首的大师姐坐镇在此,周氏也还是死了,死因乃悬于房梁,气绝身亡。
她的死不像性格那样轰轰烈烈,只是一天的午时,丫鬟寒梅见主子房中一直不声不响,正午用餐时分便靠着门缝轻唤了几声,无人应答,又叩了几下门,门没有闩上,轻轻滑开一条缝,寒梅站在门外,一股奇异的烧火味夹着着几分炽热扑面而来,她心道不妙,这才入秋,天气飘忽不定,怎么就开始拖出火炉子开始烧火了?推开门一看,果真出事,主子周氏吊在房中央,她连忙扶着椅子,站在桌上,抱着人放下来,然已无力回天,不知周氏已经死了多时。
和宁与周氏不亲近,死讯也是最迟才知道的,赶去的时候周氏已经如同父亲、未婚夫般从头到脚盖上一匹黄白布,由几个人抬着送往别处了。
据他们说,周氏会和父亲合葬在一起。
驻守门口的宗门子弟告诉和宁,周遭完全没有妖祟作怪的痕迹,意思她不会不懂,无非就是想说周氏是自杀而死。但在和宁心中,周氏有一个万不会自杀的理由。
她不信周氏会自杀。
但玄清宗的人人似乎都很忙,没人有空理她,更别提他们判决“自杀”,依仗的是事实,而她的推断,除了直觉,毫无佐证。
周氏的离世似乎作为一个句号,镇上重归风平浪静,至于先前事,也就一起不了了之,只留下流言蜚语口口相传。
离去前,宗门大师姐宁月晗见和宁孤苦无依,大手一挥,破例将其带回门派。和宁本人嘛,当年跟随离去之前在镇上散尽家财,只求乡亲父老能逢年过节上坟的时候帮她也去尽尽孝。
如此所作所为,并非是和宁自诩宽宏大量,而是她始终坚信事在人为,何况是这般闹得满城风雨的连环杀人惨案,断不会无迹可寻,此举乃是破釜沉舟,断了自己怯弱畏惧的念想,把握师姐给予的机会,跟上山潜心修炼,待到修炼有成,再返回故乡,找出凶手。
至于结局嘛。
现在已然揭晓,不太乐观。
2. 琤琤(一)
和宁心中有了打算,转头命春桃去准备一些东西,见她离去,自己便慢慢踱步去了前厅。
府中前门大敞,门槛都被踏破了,大家听说有玄清宗的人来管事了,街上不少普通百姓都来求个庇护。
和宁听着前头吵吵嚷嚷的喧闹声,那副人山人海、挤作一团的光景不必亲眼去看便自然浮现心头,她不作感想,依旧兀自贴着墙根走,从前厅侧窗前经过,侧头瞥见大堂正中央竖着排放整齐的三具遗体。
其中两具,皆可谓是她的至亲至爱。
在她昏迷前,也就是父亲离世的那天夜里,起初,她是从丫鬟那听说父亲晕倒了,心神不宁,急着去探望,到院里才听说很严重,已由母亲陪着送去了医馆,母亲留下的丫鬟寒梅传母亲的话,命她不要乱跑。她不想更添乱,也睡不着,于是来到前厅,盼着父亲回家第一眼就能见到,跪在未婚夫庄孝云的尸体前,求他在天之灵保佑。
事实证明,鬼神之说不可靠。
她闭了闭眼,控制不住地想到这里有四具尸体时的场景。
啊。
那时候,那么大的房子,当时好像都快要装不下了。
一种熟悉的绝望感涌上心头。
和宁定了定心神,继续往前走,最后停在一根粗壮的顶梁柱旁。
向前看,两扇贴着福字的木门一左一右大敞着,门前,着一身雪白的少女负剑站着,如高山之巅,积雪融水。她身姿挺拔,四周众星捧月,聒噪叨扰,她全然不为所动,目不斜视,直直往前,盯着房里的三具尸体,神色淡漠自如,那眼神,就仅仅只是在看白布而已。就算人人都可以联想知道,底下的会是尸体。
是宁月晗。
四周众人逮着个穿这身校服的就上下其手,又争又抢,偏生几名与宁月晗同行的小弟子又不敢直接避开,唯恐其冒犯冰清玉洁、遗世谪仙般的师姐。
和宁微微眯起眼睛,对眼前看到的一切略感讶异。
只见前方,混乱中,惊呼中,忽地有一人破开人群,龇牙咧嘴,挥舞着双手,咆哮着往前冲,有人拦她,她全然无视,但论力道她又无法与之抗衡,于是“扑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如此一番,她仍不死心,伸出两只枯槁似的胳膊,抓着宁月晗的裙子就往下拽。
上辈子她此时刚丧夫丧父,悲痛欲绝,身体虚弱,是几名玄清宗的子弟亲自到她闺房门口求见,她才堪堪搭理几句,自然没见过这一幕。
不过细想来,第一回接触玄清宗众人时,确实没有见到宁月晗。
远处被拽得一边高一边低的宁月晗脸色急转直下,一阵红一阵白,几名弟子见状,连忙伸脚想踢开那女人的胳膊。她却纹丝不动。若是妖怪,直接拿剑劈了就是,可偏偏是个活人,这倒教几人有些犯难:处理活人的经验,压根没有啊!
周围刚刚还往上涌的百姓,这回见这几人下脚心狠手辣,唯恐伤及自己,一边往边上闪,一边有来有回地说着什么“她也是可怜啊。”“唉!”“行了行了!你们到底是来帮人还是害人的?”
此时,女人拼命伸手,捞住宁月晗白裙下的小腿,磨蹭着往前爬。几人才知她并非想要拽下宁月晗的裙子。为首的宁月晗虽脸色难看,但也没有失态,只是冷眼相待。
女人靠在雪白的靴子旁,嘶哑着发出几声咳呛似的声音,忽地呕出一地血,才缓缓抬起头:“……我儿子、还没死。”
“求你,救救他。”
这一眼,和宁想起来她是谁,同时也想起来她儿子是谁。
正在是大堂里面,为首的那具尸体。
不可能没死。他是第一个死的,不可能还活着,换句话说,就算那时是假死,现在也死的不能再死了。和宁的反驳跃然心上。
女人一行清流顺着粗糙的皮肤,落在地上,晕开在血和唾液的混合物里,她一头披散的黑发也落在其中。谈不上是觉得恶心还是可悲。
饶是知道她所说的绝不是真实情况,这一幕带来的冲击力,仍是让和宁不忍地有几分动摇:万一,真的没死?谁能确定这辈子的情况和上辈子的情况是完全一样的呢?举个例子,她自己不就是个变数吗。
如此想着,正想继续看看事情发展,一个身影忽然撞进她的视野里,蓦然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一位腰间坠剑的黑衣少年,手握着一卷纸筒,眉目舒朗,双目炯炯,脚步轻快地朝和宁走来。乍看之下气宇非凡,细看之下英俊风流。若说宁月晗有种鹤立鸡群的疏离感,那这少年则是有种展翅欲飞的自由感。
和宁回望着他,感觉哪哪不对劲、浑身不舒服。
这可不常见。
她自懂事起就隐约知道自己是要长大后是要嫁与庄孝云的,她向来省心,心中对这桩婚事早就默许。因此,十六岁之前,没怎么接触过除父亲和未婚夫之外的男人。话虽如此,或许是没接触过坏人的缘故,在她心中并不认为男女之间有什么特别规矩要遵守,就算对方盯着自己,上下打量,她也不会暗自腹诽或是怀疑自己。
但这个人不一样。
这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转眼间,少年已经走至跟前,他长得高,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肩宽腿长,径直挡在和宁跟前,占据了她的视野。无法,和宁只得抬头看他,视线聚在他侧脸下颌线的一颗小黑痣上边,听他笑道:“和小姐,借一步说话,方便么?”
他抖开书卷,示意和宁查看其中的内容,和宁只瞧见开头的几个字:栖桐镇溺水案。
心中了然:事还是这么个事,人却不是那个人。和宁记得上辈子来作询问的是玄清宗的弟子,名叫孔溪,贼眉鼠眼,个矮人坏。当然了,最初,他们第一次对话的时候他还是人模狗样的,也正是因此,和宁才记得尤为清楚。
见和宁不答,他垂下眸子看她,神态里掺进几分愁容,道:“我和他们是一道的,你别看我穿的不一样。你看,我也有佩剑。”
说罢,他伸手拨了拨腰间挂着的剑,挠得它前仰后翻。看着一点也不重,和宁却知其分量不轻。
和宁心脏紧了紧,然却不是出于对他的防备,方才有停顿也大多是讶异于历史改变。这会平复心跳,答道:“喔,方便的,我们可以去那里说。”话中,她指着院中远处一侧较为偏僻的回廊,那处有个小凉亭,供夏季游玩作乐。
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在一张清凉的石桌面对面坐下。到了此处,耳旁吵闹喧嚣都走远了,总算是落得个清净。
对方坐下,似乎是天生好奇,左右张望,视线在四周粗略扫了个遍,最后落在和宁身上,又是一笑,总结道:“莲叶亭亭,水美鱼肥,好雅致的地方。”
和宁慢吞吞答道:“是家父精心照料的成果。”
相视无言。
对方突然道:“对不起。”
确实很突然。
甚至因为太过突然,和宁听后大脑空白,上辈子的一幕幕涌入脑海,不自觉地盯着对方看,见对方无甚表示,接着才想到原来他是在对提及自己过世的父亲感到抱歉,大抵是怕和宁触景伤怀。
和宁心想:也太过谨慎了吧。
倒也没这个必要。
或许是当年为父亲的离世伤心断肠,头晕眼花,终日噩梦连天,也哭干了眼泪,现在再让她哭哭啼啼,反倒是做不出来了。和宁便向他表示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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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眼下,她有别的在意的事。那就是——她一见到那张脸,就想喊一喊他的名字。不然,总感觉无法对号入座,没什么真实感。这种感觉一是源于现在的情况和从前的记忆严重的出入,二、则是源于……这人不久前曾亲眼死在她面前。
两人现在相互不认识,至少在和宁的视角是这样。为防突然叫出口显得古怪,干脆直接问了。想了就做,和宁马上问了:“我要怎么称呼你?”
她说完,发现听着很别扭,内心叹了口气,想到:和熟人装不熟也挺难的。
沈彧挑眉,而后唇畔弯弯,答道:“姓沈名彧。沈,就是你此时心中所想的那个字,彧嘛、不好说,要不我写给你看?”
他袖子一抖,手中突然就多了一支笔。和宁凑过去看,发现他握笔的姿势有几分好笑,非要形容的话,他这不像是握笔,倒像是举剑,大笔一挥,气势磅礴。视线顺着下滑,盯着弯倒的笔尖,发现他走笔奇怪,画似地写下了“彧”字。
和宁轻声念道:“沈彧。”
被叫到的少年侧过头来,望着她笑。
和宁垂下眼,问:“这没关系的吗?”
她眨了眨眼,意指的是他在玄清宗下发的卷宗上写自己的名字。
少年挥挥手,又笑:“又没人知道是我写的!”
和宁的眼睛弯弯,不禁也觉得好笑:把名字都写在上边了,还说没人知道?话虽如此了,谁干坏事还写自己名字的?一来一去,好像也相互做抵消了。
互相笑罢了,少年按住纸,往一边挪了挪。这回他认真握住了笔杆,稍有正色:“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和宁挪回原位,睁着眼睛,朝他点头。
“你认识那个溺水死亡的人吗?”
和宁点点头。这个人,并不出色,为何记得?因为他的母亲,正是那个跪在宁月晗脚边,说儿子没有死的女人。
她答:“来往不多,不是很熟。”
沈彧让她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可以。
和宁便将她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他母亲,很早的时候,好像是不太正常,那时候,这里很多人都怕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有了个孩子,大人们说,那是她捡来的。总之,后来慢慢就恢复正常了。他儿子,比我小一岁,今年十六,尚未娶妻。”
“那,庄孝云呢?”
不知怎的,和宁鼻子一酸,垂下了头,在沈彧出言关心之前,自顾自地说:“我和他,原定是昨日结婚。”
“节哀。”
和宁顿了顿,瘪了瘪嘴,露出个笑,才继续说:“我们很早就认识。他的母亲,去年搬来和父亲、和我一同住。嗯,她也是我娘。我生母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一直是我爹带着我长大,八岁的时候搬到了这里。他父亲也是小时候就过时了,母亲没有再嫁过。”
沈彧习惯性挑眉,和宁听他问道:“所以、这对你们家来说,是双喜临门?”
和宁想了想:“可以这样说。这样说应该也没错。”
沈彧听了她的回答,眉梢还是扬着的。突然,他问:“你喜欢他吗?”
猝不及防被这样问,和宁最先想到,居然是庄孝云的母亲周氏。她是个特别要强的人,相较之下,家里的另外三个人都太过温和,没有脾气。对于成婚这件事,和宁承认自己心有排斥,但这排斥只源于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和周氏相处。
至于什么喜欢或不喜欢,这种事,她从来没有想过。
和宁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想,发觉不对。她抬起脸,一双眉蹙着,底下的一双杏眼亮亮的,微微偏着头,仿佛不得其解般,问:“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3. 琤琤(二)
沈彧手里的笔一歪,在纸上勾下浓墨重彩一笔,洇晕的墨水把他方才端正写的字都糊去几个。看着那张稀里糊涂的纸,他干脆把笔甩了,挠了挠头,回道:“哈哈、突发奇想,不必答我。我瞎说的,别管我了。”
和宁莞尔一笑,真不管他,转头看着他手上的纸,问:“这还看得清么?”
“说得对,我一会还是去誊抄一份吧!”
接下来他再潦草问了几句,但心思显然已经飘飘然了,和宁装作不晓得,他却说已经好了,忽地拍案而起,要落荒而逃。走前,他交予和宁一沓黄纸。这倒和上辈子没有分别,唯一有什么可说的,那就是,上辈子那人忒抠,拿了七八张,还是数着给她的。相较之下,沈彧可太大方了,一掏就是一沓,全给她了。
和宁下意识要把黄符统统装进包中,一摸腰,发觉这时自己还没有挎包的习惯,只好用手拢着,举着黄纸往自己房里去。
回到房中,发现春桃已经端来了一碗鸡血,搁置桌上。和宁从房中翻出自己的包,径直挂在肩上,就算里边什么也不装,背着也觉得有安全感。随后,她将黄纸放在一旁,自己伏在案上,用笔沾了鸡血,伸手画去,新的笔迹覆在旧的朱砂上。
画完一张,和宁以双指夹起,心中默念口诀,方才软在一旁的纸张蓦然竖起,凭空生出的蓝色火焰在她的指尖蹦跳,和宁神色不变,可知这火苗并不灼人,却在眨眼间,让那黄纸灰飞烟灭,只留下一股暗暗的檀香,若有若无。
和宁轻轻合上眼,眼前却还是睁眼时的景象,不止如此,身旁的一切变为半透明状,这使她可以隔墙而视。
闭着眼,她的头偏移,掠过一处处景象,顺从着与符咒的感应,垂头看去。只见地上正凭空出现一条条血红色的线,向四周发着微弱的荧光,密密麻麻,线与线之间交错纵横,几乎覆盖远处地面,这景象十分震撼。和宁不自觉指尖颤抖,跟随着这痕迹,十分仔细地看,一点都不愿意放过。绕着房间走过两圈,把附近的异常大致看清后,她缓慢地睁眼。
这下,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初旁人告诉她“没有异常”了。
因为确实没有妖怪的痕迹。
却有别的痕迹!
如此一来,和宁想明白了。毕竟,符咒本身的效果是增益,而并非添加。那些普通弟子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所以无论怎么用符纸,看不着的东西也还是看不着!
她再伏倒在案上,手捏着笔,“沙沙”作响,一连拿鸡血覆盖了好几张原本有内容的黄符。若是能拿到干净的黄纸,还能发挥更大的效用,但是没有,那也就不要挑了。她秉持着不浪费的心理,指尖点了鸡血,徒手在墙面上画了道圆,接着往中间填充内容,末了在圆心中贴上一张黄纸,退开两步在看,所有猩红的内容统统隐去了,又回到白色墙面,随后把剩余的鸡血连着碗碟一起泼到窗外,弯着腰,把所有改过和没改过的黄纸归做一团,塞进包里,然后轻快地跑出了房门,又朝着周氏院子走了过去。
这回进了院子,恰巧撞见周氏从屋中出来,她瞧见和宁,眯了眯眼,道:“又来做什么?莫非是瞧我死没死?”
和宁抿了抿嘴,心中尴尬:是说对了,但怎么听起来这么难听?她习惯示弱了,低了低头,缓缓说:“娘,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害怕。”
周氏提高了两个声量,蹙眉道:“你怕什么?怕鬼?就算有鬼,你是怕你爹还是怕孝云?”
……示弱也不会被放过。
和宁答不上来,周氏见她哑口无言,冷笑道:“莫烦我!最好也莫烦别人!害怕就躲回屋里去。行了,还想怎地?滚滚滚。”
她似乎有事,不再理睬和宁,招了丫鬟,兀自往外走了。
和宁本来打算靠死乞白赖冲进她房里的,现在她主动要走,反倒顺遂她意。她跟着走了几步,从包中掏出自己改好的几张黄符,递了过去:“娘,这是那些道长让我给你的。”
周氏接过一看:“什么狗屁不通的鬼画符?!”
和宁:“……”
幸好,她没有当垃圾扔掉。依和宁的经验来看,什么送到她手上的东西,只要不是马上转手丢掉,无论嘴上怎么说,八成都是口是心非。
和宁避了避,假装听话出了院子,等她走不见了又溜达了回去,潜入房中,轻轻合上了门,回身一看,房中之前摆在墙角的一座青花瓷瓶果然消失没影,她干脆就在那处作图,从房里摸出一把剪刀,食指在上头轻轻一擦,血珠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写了几道,指尖干涩,便又划拉一下。如此反复十七八回,换了几根手指头的,总算是全部完成。
这回压阵的也不是黄纸,而是她从脖子上摘的一块贴身灵玉。没什么大效用,也不是什么灵宝法器,只是她也拿不出别的宝贝了,这物件她常戴,有她的味道,配她的血,正好。
最后贴了道黄纸,将全部痕迹隐去了,大功告成,她突发奇想,从窗户边翻走了。
回去的路上,和宁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沿着夜色中的小径缓慢前行,神游天外,心中暗暗思忖着现在已知的信息,得出结论:这或许,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这根本不是一起连环凶杀案!
最初,大家把它当做妖邪作祟的原因,是第二具尸体的死状。第一具尸体被从河里打捞上岸的时候,脖子上有十分明显的指痕,本不知是掐死还是溺死的。直到庄孝云的尸体被发现,死因是被人活活掐死。这时,在镇民的强烈要求下,医官检查了最初的尸体,由此确认,第一位是先被掐死才抛入河中。也就是说,两人皆是被掐死的。
同时,大家断定,必是有妖邪之物混进了镇中。
只因这两人一位不善言谈,几近透明,另一位常常与人为善,年轻英俊,栖桐镇小,往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闹得众人皆知,根本不存在如此心狠手辣还能与这两人同时结仇之人!
然而和宁现在,不由得思考起别的可能性。
原因就在于第三具和前世记忆中的第四具尸体。
她父亲,是毒发身亡的;而她母亲,是上吊身亡。与前两具尸体的共同之处,一是在于近日里都没有与他人结仇,二是在于死亡时间过于相近,所以人们自然而然也就统统归因在那个神出鬼没的“妖怪”身上。以至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但这些人身上,可能还有另一个共同点。
和宁回到房内,躺尸床上,脑袋晕乎乎的,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失血过多。举过被子蒙头罩上,正要沉沉睡去,心中十分不安稳,迷迷糊糊向下摸去,揣中自己挂在腰间、绣着小花的包,握住里面沉甸甸的符纸,神志总算平静下来,沉沉睡去。
……
霎时间,仿若迎头一击。
和宁垂死梦中惊坐起,指尖剧烈颤抖着,睡眼惺忪,头痛欲裂,她踹开被子,鼻尖一股古怪的檀香,只见坠在腰间的小花包里头蓝光大作,一张符纸竟无故自燃起来!
是子母符。
这种符很好制作,大多是在时间紧任务重的时候,只需将两张黄纸叠在一起写,上面的笔迹洇到下边,两张符便有了同等的功效。上面亲笔的母符,下面洇的是子符。傍晚的时候,她把母符给了周氏。
这符除去便捷好用外,还有个极端的特性,母在子在,母亡子亡!
和宁根本顾不得拍灭蓝火,撑着床沿,踢着鞋子,飞身出门。
沉寂的夜里,小径两侧的石灯星星点点闪着光,随着她飞奔的步伐,一盏接一盏,摇曳不止。
到了周氏院中,和宁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抬头看去,幽暗的院里,门廊下两侧灯笼挂起两朵火光。
她强定心神,奈何呼吸紊乱,怎么也定不住,心跳砰砰几乎到了嗓子眼。
她踱至门前,缓缓推开门,只一眼,就腿软到怎么也站不住了。
门内,房梁上,周氏挂在正中央,不停轻轻摇晃。
垂垂的双脚下,是被蹬倒的凳子。
不要放弃,还有机会。和宁想,她瘪了瘪嘴,咬牙忍下眼泪,双手抓着门框,用未结痂的伤口用力,鲜血淋漓,站了起来。可虽如此,双腿却不听使唤,不住打颤。
忽地一人扑了上来,抱住和宁,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勒得她呼吸滞涩。
“你呀你,快看看呀。你现在,和我一样,全家人都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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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头一看,是下午那个拽宁月晗裙子的女人,是个疯子!
“可怜我儿子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你也死去,去陪陪他,好不好?”
和宁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从哪冒出来的,只依稀记得上辈子似乎对方也曾这样疯疯癫癫地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但此刻,她没心思管她。
和宁被她抓得直皱眉头,表情抽搐。这时,她忽然用力抽出手,对方似乎猝不及防,没料到她有这么大的劲,还不等女人反应,和宁又毫不留情地往后一肘,用尽全力砸在对方头上。趁对方踉跄,她立马捅进包中,抽出一张被带燃半截的黄纸,以现成的血飞速其貌不扬地写下一咒,黄符刚刚直立起来,就被从指间甩飞出去。
纸张飞出的姿态竟如利刃,有破空之势,重重弹在女人身上,直直将她击飞有半米之远,如若不是撞在了门梁上,兴许还能飞出更远。
和宁面无表情,转身进了房,她扶起凳子,踩着上去,却发现自己再怎么努力踮着脚,无论如何也总是差一点,解不着绳子。她手在够,眼神时不时瞟着周氏,她一生中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那张眼角与眉梢齐齐上扬的脸,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周氏下一秒会睁开眼,骂她是个废物。
有如此臆想,更是手忙脚乱,不得其法。只好又下地,重新把桌子推了过来。这下,她总算是松开绳子,却没手去捧周氏的身体,眼皮一跳,就见周氏的身体“乓”地重重摔在地上。和宁连忙爬下桌子,跪在地上。她摁着周氏的肩,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告诉她,自己所作所为并非是在存心报复。
“娘。”
她低低喊了几声,对方毫无反应。
“娘!”
颤抖着指尖伸了出去,按在温热、被勒得紫黑的颈间,她伸出的手,在周氏颈间,留下触目惊心的血迹。
没有探查到任何活人的痕迹。她死了。
不知多久,和宁从房里出来,没留神,一脚踢在门槛上,“咚”地一声响,她猛地一冲,身形摇晃,差点扑倒在地。
屋外,方才的疯女人滑在门梁下,双手与肩膀蜷缩,垂头丧气,正在痛苦地呻|吟。
和宁走过去,对上她抬头,一双痴痴的眼睛,里面有自己的身影。
昏黄的光晕下,和宁问她:“为什么不去死?”
“嗯……什么?”
“你说你全家都死光了,那你为什么不一起去死?”
和宁问完,已经走至她身旁,双腿分开跪在她两侧。对方紧盯着她,不说任何话,那双黧黑的眼睛,里面不承载任何欲望,满是苍凉。
鬼使神差地,和宁朝她伸出双手,对方已然脱力,只能顺从着她的动作抬起脸。和宁毫无阻碍地攥住她的脖子,修长葱白的指尖慢慢弯曲、收紧,同时异常冷静地想:按照子符自燃的时间算,周氏,可能早在她赶来的路上就吊死了,这个女人也许根本没妨碍什么。
为什么那么恨她。
为什么觉得全是她的错。
为什么想杀死她。
……
为什么,为什么停不下来?
茫然间,突然一只手横伸过来,攥住和宁的胳膊。
“和宁!”
和宁一顿,心好似被人猛然提起,忽地浑身卸力。那人扶着她的肩,将她转了个角度,四目相对,她瞧见他额角沁出的汗,和满脸的焦急,可一切全都那么模糊。她眼中的世界失焦了。
他们近在矩尺,可传来的声音却似乎远在天边:“你仔细看看!这里不是现实,这是在阵眼里!”
和宁耳畔嗡鸣,只想抱头痛哭,他的话,她听不真切,也听不明白。
她说:“沈彧、我……我。”
那件事,她分明很急地想说,越是这样,越是说不出去,哑然失声。
接着,昏了过去。
沈彧心情复杂,架住她的胳膊,发觉她已经不省人事后,他扶住她,拉着胳膊将她揽进怀里。随着她的意识消退,四周的景象逐渐支离破碎,化为齑粉消散不见。他捧着她的后脑,像从前无数次曾想过要做的那样,紧紧抱着她,喃喃道:“……我知道的。我相信你。”
4. 琤琤(三)
不知过去多久,和宁悠悠转醒,入目一点粉红,晕乎乎地眯开眼皮,还是她卧房中粉粉嫩嫩的帷帐。再侧过来一看,惊了,呆了,眨了眨眼,又拉过被子,盖住头,默默转了个身,蜷在里面。
脑子刚要作反应,耳朵先听见外头响亮的一声:“躲什么?哼、没死就不要装死!”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和宁钻出来,露出两只眼睛,咕噜噜地绕着房子转。瞪大眼睛望着那张细眯着上吊眼的脸。一时间,她突然反应了过来。昨天,烧了张提升感知的符咒,当时,她发现整个宅子附近灵力波动异常,在透视下,总算发现了异常的原因:镇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直径无比大的法阵,圈住了她家整个宅子!
和宁尝试寻找踪迹,阵中的符文潦草随意,乍一看,十分眼熟,细看之下,这阵它居然把极速咒和明火咒的上下半截凑在一起,两道归类都全然不同的法咒,简直错漏百出,完全看不出门道来。可要说是乱涂乱画,这阵又极其完全。若说是阵法菜鸟,可它偏偏外圈的上下符文没有一个对得上号的,简直像故意在写错。
重要的是,它确实在运作。
可是,不知道阵法的品类,无法推测出阵眼所在,自然也就无法破阵。对此,和宁给出的解法是:阵中阵。在阵中画阵,硬划出一道庇护之所。
然而,饶是使用鸡血,她昨天所画下的阵法已然不弱,唯独弱于没有法器镇守。和宁光是往这个方向一想,下意识就觉得十分可怕:这人不仅实力雄厚,又异常谨慎。隐匿阵法,防备大多数剑道修士已然绰绰有余,可他却还要在阵法上费劲心机,再做手脚,让这世上除去他外,根本无人能懂。恐怖如斯。
若事实真如她所想这般,那也难怪自己前世连捕风捉影的机会都没有。
和宁轻叹,暖湿的气流穿不过被子,返回脸上。
万幸的是,她娘没事。
睁着眼睛,她侧头,偷偷瞥了一眼,末了又强装镇定地重新盯着床顶。绝对是天生克制,不然怎么会光是看见周氏,她就差点又缩回被里。
这时,一道沉稳的声音淳淳响起:“没有妖物的痕迹。”
是宁月晗。和宁又转了眼过去,见她两道好看的眉紧蹙着,似乎是正在嫌这看不见的敌人有几分棘手。和宁却莫名心有生疑:师姐对这一切,会完全不知道吗?
玄清宗是天下第一大宗啊。
可是,宗门精于剑道,世家百门向来皆将剑奉为天下第一,其他种种,大多不是被认作雕虫小技,就是被当成不务正业的歪门邪道。也正是因此,山门藏书阁里头和剑无关的经文秘籍都被稍到了书架的最后头,积灰层层,凡是碰一下,都要沾个满身灰,统统是拿在手上就一股压箱底味,更别提打开看了,随便翻两下,装订线就崩了,书页乱飞……
但凡是想到那个场景,和宁都喉咙发痒,不禁想咳上两声。
一旁,母亲周氏拿出她习以为常的三件套,皱眉眯眼咂嘴,不耐道:“啧。我早就说过了。这些什么求神问仙的,要世人供奉这个那个,都是假的,就是想白拿人家的!你呀,也别指望了。我看咱娘俩啊,就做好准备等死吧。”
听罢,宁月晗冷着脸,沉默地出去了。
她前脚拉开门走,后脚就有人进来。
沈彧在门外,正纠结用是左脚还是右脚支开门比较美观,宁月晗这时往外走,恰巧省下他动腿的功夫。他双手端着一个浅口瓷碗,盯着随他步伐波澜的暗色液体,言笑晏晏地从外边闯了进来:“药来了。”
和宁才看见他,下一眼就不自觉地朝着周氏去了。她在心中替他默哀。
果不其然,周氏扬起下巴,以保证她那双眼仍是居高临下。这次,她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不怀好意,问:“你那么高兴做什么?”
下一秒,声音陡然拔高了八个度:“这是哪来的登徒子?不晓得这是女孩子的闺房?当你家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怀着什么心思。她这才死了丈夫你就迫不及待了?老娘做过这么多年的寡妇,男人心里想什么,我都不需看!看一眼都觉得脏!她年纪小,又傻,你拿她玩呢?我告诫你,就算还没有明媒正娶,她现在也还是个寡妇!是要守寡的!”
一口气不带喘地骂罢了,周氏扭过头,身后还能有谁,她似笑非笑:“喂。你、桃花运不错啊。”
“……”
老天爷,我无辜啊!
和宁默默把脸往被里埋。
“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就知道,你心底里觉得我儿子配不上你。他对你掏心掏肺,比对我这个生他养他的娘还好。你起来说、就说给他听,你说!我儿子对你哪里不好?!”
和宁伸出下巴,无需任何思考,回答道:“他从来没有过对我不好。”
见周氏一言不发,和宁不知怎么想的,她之前对周氏从来没有过这样。总而言之,她突然胆大包天,“噌”然立起,鼓起勇气对周氏说:“可是、可是,我也从没有像您说的那样想过。”
她不是撒谎的人,更不会在这时候声情并茂地说假话。她从没忘过,前世多少人,包括玄清宗卷宗上,都写着这起连环杀案其中肯定有周颜的手笔,他们编造的说法简直合情合理:继母的儿子猥亵了女儿,原本说定要成婚盖过此事,然而不知什么原因,父亲一怒之下掐死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而继母则因此毒杀了丈夫。
无论当事人和宁怎么解释,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是他们所说这样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在乎。
不是不信,是完全不在乎。
和宁攥着被子,右手上,指尖不知何时被缠满了纱布,已经不疼了。也正因为不疼了,她此时还没有注意到那里的异常,她只是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掌骨,有点赌气,也有点怯弱,愣愣地小声说:“我一直以为,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虽然小声,但不至于听不见。
沉默片刻,周氏长吸一口气,背过身,飞速抹了把脸,随后保持背对姿势,突然甩了个什么东西,飞到床上。也不待和宁看清,完了就要往外走,沈彧立马主动闪开了,她一边雷厉风行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嚷:“你什么东西都乱丢!自己收好!”
和宁伸出手,把那玩意拿了过来,握在手心,凉凉的,正是之前自己放在周氏屋里压阵的贴身玉佩。或许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或许那个血阵真的为周氏做了什么,阵法完成使命,失效了,所以玉佩才会掉出来被她捡到。
周氏捡到她的玉佩的时候在想什么,和宁可能永远没机会知道。就算想猜,她的答案也肯定会是完全错误的那个。
因为她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人。
沈彧端着半冷的药,手搓了张明火符,放在碗底。待符纸燃烧殆尽,他走到床边,把药递到和宁身边。和宁没接,他也不急,只是站着。
和宁把玉佩重新戴回脖子上,接的同时,垂着头,讷讷地说:“谢谢你。”
沈彧叮嘱道:“有点苦。”
他才开口,和宁已经端起碗,头一仰,喉咙滚滚,“咕咚咕咚”地全然咽下去了。沈彧略有讶异,莫名觉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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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举的动机应该是报复社会。
他大概是猜对了。
喝时苦,回味更苦。和宁忍住干呕的冲动,脸皱在一起,应他:“好苦,这是毒药吗?”
沈彧答:“阿胶,当归,红枣,就那些?中药好像怎么喝都很苦。吃个糖?”他将手伸在和宁面前,手原是握拳,一甩,突然翻过来,平摊开,掌心就有了一块白蜡纸包着的小方块。
和宁准备去接的时候莫名染上了几分迟疑,脑子里噼里啪啦地响过“寡妇守寡!”,突然仰头,凝望着沈彧。
沈彧见她突然不接,微微惊讶,但还是忍住没有表现,收回了手,给她剥开了蜡纸才又递过去。他猜,对方应该是这个意思。
和宁觉得对方好像误解了自己,但不知道要说什么解释,总不能把想到的如实说出来。再说,人都喂到嘴边了,还不吃,那也忒不知好歹了,况且她也想吃。她捧过纸,捏着含在嘴里,滚了一圈,她说:“对不起啊,害你被骂了。”
其实他感觉也还好,但突然戏瘾大发,捂住心口,故作夸张,叹道:“唉,被误解这种事,我这么英俊,已经早就习惯了。”
和宁被他那样逗笑了。
含着的糖化成小小一片的时候,她认真说:“我娘,她不是自己想那样的。我爹告诉我,她从前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我没见过,但我没有不信。她只是嘴上很凶,其实很护短。因为这样,镇上人总说,她太凶了,和我爹不般配。但我爹说,她这些年一个人过得很苦,拥有的很少,所以才要紧紧攥着,对那些外人有防备心,是正常的。”
“我爹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和我一样,也老被骂。但他说,喜欢一个人,就没有不会吃苦的。他说,这和种花是一个道理,用心才能养好。”
她说着,语速越来越慢,感觉好像要哭了。
但是最终也没有。
她只是发觉自己有点想念。
都过去那么久,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和宁闭了闭眼,想给自己找点事做,这样,情绪才好被冲淡和遗忘。她呆呆的,抿了抿嘴,舌尖的糖被推抵至上颚,任其品味最后一丝泛苦的甜。
沈彧对她说:“他把你就养得很好。”
“是吗?”
沈彧突然伸出手,她没避开,他的手便反过来,轻轻覆在她的眼皮之上,修长的指尖松松擦过她的脸颊,察觉于此,他克制地躲开半寸。他端过药,有股浅香。这个距离,只要她眨眼,睫毛就会扫到手心。
“是吗?”
她又问了一道,这次几乎是气声。很近,都几乎听不清。
“是啊。”
嘤咛的声音,来的又轻又急。和宁双手贴住脸,要遮住自己的悲伤,却遮不住肩膀的战栗。她这样的动作,他的手只好被夹在她的脸和双手之间。少女丝绸般的皮肤又滑又凉,手则软软的。这般光景浪漫,他却无法心猿意马。
他的指尖不住地跟着哆嗦,她的眼泪,落在手心,烫得他浑身僵硬,不仅不敢动,气都不敢喘。少女轻微啜泣的声音剐蹭着少年的心房,他感觉手心被烫出一个洞,悲哀的心,和她一起在哭。
她喃喃问:“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会找上我爹?为什么会找上我家——我好恨啊。我说真的。”
和宁的双手慢慢蜷了起来,叩住他的手背。一直被无视的伤口在作用之下再度隐隐作痛,洇出的血染红纱布,温热泛滥。
沈彧垂头看着这一切,眉梢一跳,不知想到什么,只感觉有一盆冰冷的水迎头灌下,要他清醒看看。
5. 抉择
宅院之中,一人被反剪双手,压跪在地上。她身上那件粗麻布衣不用特地去试,光是看着,就觉得不干净,再加上她满头乱发四处飞扬,撇在脸边,整个毫无形象可言。一整个扮相下来,虽是女人,也教人不想怜香惜玉。
矮个青衫男抱拳,弯腰作揖:“师姐,我们昨夜整夜巡逻,绝没有一刻偷懒。这宅子里鬼鬼祟祟的,只有她一个!拿她去交差得了。”
宁月晗双手抱臂,不置可否:“你确定?”
孔溪不敢答,也不敢动。
女人被人按在地上,并不言语,只抬起一双清白的眼睛,盯着宁月晗的眼神,满是敌意。
怎么可能是她。
第一个死的,就是她儿子啊。
宁月晗垂下眼皮,直面那不善的眼神,没有感到丝毫不适。那模样,反倒是让旁人觉察她居高临上的傲慢。
她金口轻启:“背后真正的凶手,根本没来过这里。”
孔溪抹了把汗,连声称是。心中却狂翻白眼,暗骂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甭说隔空杀人、隔山打牛了,就是毁灭宇宙也是反手之间、小菜一碟!你妈的,想一出是一出,真他妈是个祖宗!整天摆个死脸不知道是想恐吓谁,八百年不碰上一次,凡要碰上一次共事,回去得气八百年。
似乎心有灵犀,宁月晗倏地回头瞥他一眼。孔溪连忙收住想怪模怪样学她说话的冲动,弯起嘴角,双手抱拳,摇摇晃晃道:“哇塞!我根本想不到还有这种可能。还是师姐您——独、具、慧、眼。”
*
铜镜倒映着少女影影绰绰的身姿,她凑近了一些。伸手,抚摸自己皙白的脖颈,只见两侧,毫无规律排布着几点青紫。她试着将指尖一个个对准,除了右手小拇指悬空,其他的,竟全部对号入座。
这些骇心动目的痕迹,是她自己的指痕。
昨夜,她竟是想掐死自己。
和宁有几分苦恼,然而再使用明目符,也找不着阵法的痕迹了。那阵中,一咒比她人还大,满地红线,无处落脚。如此夸张的景象,竟一夜间全然消失了,什么也不存在了。
只有一种可能。
之所以她用符能看见的阵法的线,是因为有能量波动,现在不见,是因为阵法失效。
昨夜,阵法再度运作,其目的,必然有一条是要杀死她。然而,目标没有成功实施,阵法却也失效了。
是达成了别的目标?还是被人破坏掉了?
都不太像。
她又想:阵这种东西,一旦布下,不是主人说收就能收回的,甚至因此,还极有可能被人捡到修改,二次利用。往往习阵有成之人,另外最会使的就是藏匿阵法的符咒。总不可能是阵主连杀三人后突然幡然醒悟,金盆洗手吧。
正想的入神之时,有人在外叩门。
和宁撇下头发,将领子往上拽了拽,想盖住脖颈。同时心里冒出几个可能来找她的人,如果是丫鬟春桃,步伐应当不会这么跳脱摇摆;如果是母亲周氏,声音应当会比敲门先到。
“小姐儿,在不在呀?”
这破锣嗓子,拿腔拿调的。世界上喜欢这样式说话的人不多,能被和宁所认识的那就更少了。虽然少,不过,有那么一个,她印象深刻。
想到那人,和宁真想回答不在。然而磋磨片刻,还是起身,拉开门。迎面一张笑脸,说是在笑,却隐隐有不怀好意之势;说是别有用心,偏生他又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条正气凛然的青衫披在他身上,简直像是给老鼠穿官服,人模狗样。
孔溪“哈哈”着,拱手相让:“哎咿、我们师姐找你。”
他闪开身子,和宁看去。院外还有一众青衣人,共七八人,皆有佩剑,只不过方式不同,有人勒在裤腰上、有人握在手里、还有人驮在背上,全是玄清宗的弟子。身上的校服,虽与宁月晗的白衫颜色不同,材质不同,款式却十分类似,这表示他们皆是普通弟子。
顺着孔溪摊手的方向瞧去,宁月晗独自站在几步开外,负剑而站,衣袂飘飘,活像世人传言中女神,羽化而登仙,遗世而独立。
和宁默然,望着她腰间的银玉,竖着耳朵,只待她吩咐。
“你镇上的异常已经解决。自此以后,不会有人再因此枉死。不必再为此担惊受怕。”她那把嗓音极冷淡、极疏离,全然是在公事公办。
“多谢、……道长。”和宁神游天外,差点脱口而出“师姐”二字。而令她神游之事,无需她问,宁月晗便自己解释了。
“不必谢。不是我。”宁月晗承认的很大方。
和宁果断追问:“那是谁?”
这次,宁月晗却很犹疑。
一旁,孔溪老早就觉得百无聊赖,在旁边搔头望天,这见有机会给他抖机灵,立马哼哼招着手地插话进来:“哎唷、小姐儿你听我的。凡事、不要非得问个结果!你若非想知道,我悄摸告诉你,其实——就是我们神通广大、手眼通天的师姐干的。只不过,她为人低调,不想被崇拜。嗯嗯,就是这样。”
宁月晗:“……”
和宁:“喔。”
见她如此,孔溪歪嘴一笑,食指抵在唇上:“你自个知道就好,不要四处宣扬。”
和宁:“……”她看起来真很傻吗,怎么可能会真信啊!
宁月晗嘴角抽搐,趁她赶人之前,孔溪觍着脸嘿嘿一笑,心中想:难道这套对她还不管用啦!?怕被打,自觉躲到一旁去了。
这出闹剧才落幕,那边一阵“簌簌”响起。修道之人,无一不是耳聪目明,宁月晗倏地扭过头,接着另外几人也一同“唰”地整齐朝墙头看去。和宁慢下一拍,跟着看的时候就见一抹黑色的身影,一脚踩在房檐,另一脚踩在屋顶,叉腰而站,神气洋洋:“哈哈!我来迟了。”
说完,丈高的墙头,他猛地往下一蹦,在地上滚了一圈,站直,满分落地。他这一套,把一边几个弟子看得都惊呆了,不知这是在表演什么好戏。和宁瞧见宁月晗微微摇头,似乎是觉得玄清宗真要完蛋了,心中甚是好笑,抚掌捧场:“这好厉害。”
有门不走,非要上墙,谁让帅就一个字!
沈彧搓着脖子,心中暗爽,偏头暗喜。
宁月晗面无表情:“东西呢?”
沈彧缓了缓,从袖中掏出一张卷成一细条的薄纸,抛了过去,宁月晗眼皮都不眨一下地接住,反手拆开当众看了起来。片刻,她眉头紧皱,神色凝重:“没出错?”
沈彧答道:“绝不可能。”
和宁不是刻意偷看,奈何纸太薄,光线透穿了上面的笔迹。不用细看,光是看见里里外外几个圈,和宁清楚,里面的内容大概是圈住她家的阵法。
而看反应,宁月晗应该是在阵破后才发觉阵的存在,所以才叫人去记录下来。那么,反推过来,阵的存在之所以此刻能被不精通阵法之道的外人察觉,大概率意味着一件事,原先的隐匿被破解了。
答案呼之欲出,有人破坏了阵眼。
和宁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千金一发之际,似乎……是有人阻止自己自裁?
可是是谁?
她几乎可以确认那个闯入阵中救她的人正是破阵之人。当时在阵中,她的神志被影响,醒来后简直就像做了个被人分|尸的梦,浑身不爽,却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
谁,到底是谁,居然比她还精通阵法。
目前,据她所知,只有一个,那就是——布置此阵的人。
不可能!要是真的想留她一命,怎么会放任她入阵,等到快死了才来救?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
虽已确信,但和宁还是长吸一口气,感觉浑身发冷。
青天白日下,沈彧莫名打了两个喷嚏,疑惑道:谁蛐蛐我?莫非是宁月晗。
什么也不知道的宁月晗全程蹙眉,作沉思状,看毕了整张纸,晦涩不明和眼熟不已的内容掺在一起,看不出任何名堂。她谨慎地叠好,将纸张收入怀中。随后抬眸,盯着和宁:“你,想不想和我们回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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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
和宁本来颇为讶异,但是很快,她明白了。
宁月晗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眼光中,毫不留情地下定结论:“在栖桐镇连杀三人的东西,原本就是奔着你来的。我的意思是,那三人,可能皆是被波及连累而死。”
很简单,阵眼在她房中,但凡启动,最先死的肯定是她,这就好比射箭要射最中心的红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没事,阵法失去目标,但都已经启动了,无法收回,只好挑一些旁人发泄。
直到,杀死目标为止。
如此一来就完全通顺了,为什么第一个人会在水中?她家院子后边就是一条小河,她老爹养花的水正是从那引渡而来,第一个受害人八成只是从附近经过,莫名其妙就被这阵操控神智,自己掐死了自己。这种害人的阵,往往招来的都是阴煞之气,白天弱,夜里强,所以他大有可能是死在夜里,又恰巧碰上连日大雨,河流涨水,最终把尸体卷了进去。
下一个,就是庄孝云。
宁月晗不知何时又插上了双手,她看着和宁,静候回复。和宁昂起头,回望着宁月晗,万分平静地作了答复:“我不要。”
这倒令对方顿住了,似乎完全无法想象到和宁的这个答案。
一同顿住的,几乎是在场的所有人。
还是孔溪率先惊叹:“你确定?你知道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来吗!不不不,别说进门了,我们玄清宗可是天下第一,就连摸门槛都要排队的啊!……算了,你才多大?和你说这些你也不会懂的。我只是提醒一句,到时候,你无论是哭是喊,我们都没人会理你的。”
正是因此,更加不要。和宁想。
宁月晗大抵是觉得她没有听懂,满脸严肃,和她解释:“你只是现在没有受伤,不可能一辈子都这么走运。退一万步,就算你一辈子都不受影响,但你只要留在这里,很有可能会害死更多人。你可能不知道,这里,离玄清宗太远了,我们不可能时刻顾及的上……”
她这样说,让和宁感到难受:事情明明不是她做的,明明她才是最大的受害人,可别人的误杀此刻却好像成了她的原罪。
和宁不想再听宁月晗说话,低声道:“我知道。”
宁月晗这种人,居然也会和喋喋不休染上关系。她穷追不舍,继续道:“那你……”
和宁有自己的打算,于是,她再次打断宁月晗,有几分自嘲,但却很认真地说:“我只是个普通人。我配不上的。”
听罢,宁月晗收回了全部关切,恢复往日神色,如霜似雪,凛然果断道:“没有谁生来就注定要当普通人,是你自己甘愿。”
她这样说,和宁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哭还是笑才好。是她没试过吗?是她不愿意那样活吗?
什么叫做甘愿?不就是再怎么努力,也不行吗。
难不成知道结局,她还要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宁月晗天赋异禀,资质得天独厚,从来都是高高在上,有资本去目中无人,不理解普通人的平庸和挣扎,这没什么。
话音落地甫一落地,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甩了袖子,不作挽留,扭头便走。其余几名弟子见着也立即追上。孔溪走在队尾,扭头瞧了一眼,突然对沈彧招手:“你搁那杵着干啥?走啦走啦!”
我走个蛋啊!
沈彧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多做了什么。姥姥的,好不容易求来个一封推荐信,总算有了进玄清宗的机会,好不容易盼着等着迎来与和宁同行、甚至同吃同住的美好生活。怎么、扭个头就翻天覆地,全都改变了?
全都白干!
白干就白干吧,管他的。沈彧心一横:“算啦,我也不去了!”
遥遥听见,孔溪头跟掉下来似的,须得一想,才知道是脖子猛然前倾造就的视觉错误。他大张着嘴,看口型像是无声的在“啊——?”,他眼神飘忽,跟看鬼一样在两人中间转,小声咕哝道:“一个有病,另一个……也没法治了!”遂扭了头,跟着队伍走了。
6. 双池郡
几天后,沈彧蹲在墙头院下,满脸愁容,时不时睨会蚂蚁搬家,时不时又眺望远方蔚蓝天际,罢了,兀自叹气,循环往复。
院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偶有几句话留有回响。
“我说,只要我没死,你可以随时回来。”
“你做那样是想怎样?赔钱的样子、我看你还是莫要出去丢丑了。”
“当然,你死了我是绝不会跑出去给你收尸的。我已经上了年纪了,抬不动!”
“不要在外边随便就给别人欺负!听到没有?听到了就要做。不然你以为谁还能护着你?”
沈彧几乎能想到,和宁矮着头听骂的样子。心中莫名有一丝不是滋味。她肯定不知道,她那样看起来,真是特别好欺负。
接着,院里静了下来。
沈彧飞身树上,不经意随手捞了片叶子挡脸,偷摸着往院里看。果不其然,妇人训诫完毕,带着一人转身离开,场上除开和宁外,还有个女孩,至始至终没说过什么话,躲在一旁,一直抹脸,眼泪直掉。
和宁过去,和她说了什么,两人便一起搀着往自个院里走。沈彧见势,提前一步,闪进院中,找了偏僻的窗口,一屁股坐底下,好偷听房中,人家主仆两人深情款款,闲絮旧事。不觉听着听着就神游天外,心中感慨: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要过这种生活了。
本来可以正大光明地一同在玄清宗内修行,再一同游历四方,最终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咳!现在好了,现在只需千万小心不要被当作小偷,不要被人发现,不要被乱棍抽死就好了。
哈哈哈。
我真是……
他抱臂蜷在墙角,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心中隐隐有股直接冲出去,干脆把人绑走的冲动。想到那个场景,他又摇头:要是真的干了,那他这辈子可就又要完蛋了。
他暗暗告诫自己:莫要再张扬,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才行。
“……”
正是此时,未曾预料,头顶“吱嘎”一声,声音钻进沈彧耳朵里,紧接着心脏就猛猛一跳,才发觉房里的动静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有一会了,他正忙要躲,不料一缕带着清香的发丝从窗里探出,拂过他头顶。
仰头看去,和宁额角两侧的发丝垂在窗前,她双手攀着窗台,倾着头往外看,恰如其分的灿阳给她的脸颊和发丝渡上一层暖光,像不会完结的夏日里,一块落进气泡水饮料里的冰,铃铃作响,沁人心脾。
而她垂着看他的眼睛,里面好像盛着一整个太阳系。
两秒后,他回过神来,猝然跳到一旁,捂住心口,强装镇定:“哈哈,好巧好巧……有缘有缘。这莫非就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哈哈、我其实是在瞎说,你也就随便听听好了。快看,天边。多么美的云。”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他如此胡说八道一通,最后指着天边空旷,两人仰头半晌,好不容易才有一朵长得像云的琉璃彩云幽幽飘过,总算没拂过他的面子。如此,他仍是不禁心中发汗,只觉得:如果实在没话可说,不说也行,不是非要说。望周知。
和宁睁着一双湿润的眼睛,虽然还是常日的表情,但他却总觉得自己可以从中看出一分玩味来,仿若对方早就察觉到他蹲在这里,是偏偏等着他来。
她朱唇轻启,声音似铃铛般清脆,蕴含着少女的稚气和迟疑。
她说:“我看见你站在树上。方才。”
绝对、再也不站了。
他强忍捂脸遁逃的冲动,思索出对策。旋即微微一笑,双掌摊开,缓缓上升,到了胸前,又翻面缓缓向下,同时吐出一口气。果断道:“哈哈,为什么呢——因为,极目远眺有益于增长修为,吸纳天地灵气。”
他一套打完,回望去,她不知何时变化了姿势,手肘支在窗台上,手指松松靠着脸颊,眼皮薄薄垂着,另一只缠着纱布的手指尖夹弄着头发,若有所思地问:“沈彧。你想不想去双池郡?……和我一起。”
沈彧简直听不明白她说的话,只恍惚觉得有春风拂面,前路光明。
*
双池郡的中心城池,既是政治中心,也是文化中心、经济中心,其声名远扬,享誉海内外。百年前,不少今天赫赫有名的世家就是由此萌生,包括如今坐镇于玄清宗宗主宁夜阑。仰头看去,光是正面,就分别有三道城门矗立,皆是几丈之高,底下百姓商贩自觉排成长龙,按序进门,场面十分壮观。
和宁和沈彧一同排队进了郡中,四周吆喝私语声齐飞,街道两侧,光是外摊便吃喝玩乐样样俱全,商品种类繁多,琳琅满目,和宁这两辈子里还是第一次来,让她可谓是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心中想到:这里,比桃姒口中描绘的,还要繁华啊。
她摸向自个腰间挎着的小花包,忧心忡忡,不知自己盘缠带够了没有。托着包底,掂上一掂,钱没摸着,反倒是一个硬角撞在她手心。她沿着边摸,发现大概是个近一寸大的方块。
哪来的?
她自己装的行囊,里头就两条衣裳,三条发簪,一堆符纸,些许盘缠。现在她摸到的这是什么东西?又是哪来的?
她拉住沈彧,两人站在原地。和宁垂着头,撩开系带,掏来掏去,翻出来一个红丝绒盒子,揭开一看,发现一块润亮的玉佩静静躺在其中,泛着浅浅的紫色,红绳的绳圈被人精心打理,齐整地摆在旁边。
这玉佩,她明明偷偷塞到她娘寝房里去了。
和宁突然想到临行前她娘在她房里四处晃悠,装似闲扯地问了几个问题,什么“哪来的包?还怪好看。”“你亲娘给你绣的?手艺倒是精湛。”“你这是要带着它一起走吗?”当时,和宁满头大汗,忙着把房里沈彧藏起来,一一应付已然够呛,根本额外的没精力去观察周氏的动作。现在想来,她当时种种举动真是错漏百出,周氏居然毫无察觉,怎么可能?
八成是她也有事要瞒,极有可能正是趁那时把玉佩塞进包里,还了回来。
沈彧凑上来看,他也见过这块玉佩,于是问:“怎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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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
和宁哑口,她本来,是想留下这块玉佩保护周氏的。
原因很简单,她前世全然未受阵法影响,这一世却差点自戕,唯一所能被她察觉到的变量,只有一个,那便是这块玉佩。前世她从未摘过,这一世却将它置于了周氏房中。能佐证她猜想的,便是周氏本人,这一世,她活了下来。和宁很难不将功劳拜于这块玉佩。
她之所以放心离开,正是觉得这块玉佩能护住周氏,且自己这个危险源远离了栖桐镇。现在玉佩却被还了回来。
和宁还来不及担忧,余光中突然闯进一抹人影,绝不是沈彧。她正要偏头去看,那人好似提前感知自己的冒犯,已经主动让开了,只听“唰”一声,折扇展开,轻风缓缓,此人一张笑脸,两侧鬓角随风轻摇。
他虽所着一身青衣,却与旁边二人色有悬殊,这青色与表面暗色金纹浑然一体,更与此人的气质般配至极,高贵自如。
和宁心中瞬时弹出三个字:“谢永年”,微微退后两步,巧迎沈彧上前一步,将他拦在跟前。两人皆是如临大敌,沉默不语,隐有剑拔弩张的势态。
然对方却好像完全感受不到自己令人厌恶,仍是浅浅挂笑,合了扇,以扇柄指着和宁手中的方盒子,道:“这般品相,实为上品。不、上上品,世间罕见。姑娘,开个价?”
身后冒出一人,比他要矮上三寸有余,两只眼睛极贼,说起话来,摇头晃脑。他道:“嘿。巧了,这不是熟人么?”
“孔溪,你认识?”
孔溪龇牙一笑:“不但认识,还印象深刻着呢!他俩啊,就是胆敢拒绝宁师姐的人!”
“哦?”
孔溪定定看着身影交错在一起的两人,笃定道:“谢师兄。依我看啊,您不管开多高的价,这丫头都绝不会卖您——不过你看她,居然这般望着你,简直像已经被您伟大的个人魅力蛰伏了,或许,有一天、她会主动将这玉佩亲手奉上。”
和宁:“……”
谢永年听完似笑非笑,眼神轻飘飘地掠过两人,遂长袖一甩,又展开他那扇子,一边摇一边往外走,轻浮道:“哦、不卖啊。呵呵、什么上品,连你也信了?我见她甚是可爱,逗她玩呢。既然不欢迎我、那我们走喽?反正、总还会再见的。”
和宁微微蹙眉。她和谢永年,虽说两人前世几乎长至一年的时间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对于此人,和宁对他所说孰真孰假,无法判断。
三人扬长而去,和宁看见,谢永年的佩剑被除孔溪外的那名修士背在背上。那人她也认识,名叫明嘉,虽然相貌平平,却有些许自恋,但剑道一直修的很好,为人也还可以。
一个矮一平庸,中间夹着个谢永年。
这倒是他一贯的作风。
对此,和宁没心思嘲弄,见三人消失不见,她反而更加心有焦虑。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来得够早了,可偏偏碰见这三人,她明白,接下来要做的事万万不能拖沓,一定要快,要赶在他们之前。
7. 朱砂(一)
和宁沈彧两人沿桌对坐,一人杯中酒,一人杯中水。和宁双手伏案,右手捏着笔,在一张纸上涂画,时不时抬脸端详,又添上两笔,沈彧晃着酒,饶有兴趣地看她,心中期待愈发浓厚。
末了,她抄起那张纸,摆至沈彧面前,道:“我要找的人,就是她!”
沈彧一眼看去,差点一口喷出,想说:……这什么?长了长发的丁老头?
看她神色欣然。没忍心。
话到了嘴边,连同酒一起给咽了回去,转而战术性地揉了揉眼睛。
只见那纸上一个圆润的大头,两只跨过脸颊边际的大眼,小巧的鼻子弯弯勾起,底下还有一道弧线,微微向上;那圆圈旁,直直竖下数条长线,应当是画中人的满头长发,头上圈圈点点的笔墨,像是满头钗钗环环。除了这些依稀可以辨认的部分外,四处还有许多不知用意的笔触,其中一些,大概是胳膊、腿?
感觉拿着这画问到本人面前,她可能也认不出来是个什么。
和宁看出他有难处,沉默中收回了手。沈彧见她那般,好似闷闷不乐,心都化了,咬咬牙,想说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给她找来,刚要出口宽慰,对方笔尖轻轻一点,又把画抬了起来:“这回准了。”
沈彧再一看,原先这人额间眉中点着一坨黑墨,他错以为是不慎飞溅的墨水,无视了,现在和宁换了道朱砂红,再点了一回,总算能辨认出应该是颗痣。
沈彧抵唇细想:他知道是谁了,是前世同和宁几乎整日里形影不离的一位女子。两人具体的渊源不知。只知道那女子最大的特征,就是这颗眉心这颗朱红的美人痣。
这特征就十分鲜明了,千万人中,都不一定能有一个这样的人。
沈彧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一想到届时若是把人找着了,肯定自己又只能灰溜溜地当个跟踪狂。悲从中来,更是万分珍惜眼下两人独处的时光,装模做样地对着画一连问了好多个问题,譬如什么“多高?”“多重?”“个性如何?””姓甚名谁?”,几乎把能问的都问了个遍。当然,沈彧虽然松弛,但不是缺心眼,绝没问什么“是男是女?”或者“如果和我和她掉河里你救她还是救我”这种显得脑袋不正常的问题。
见到和宁时而沉思,时而浅笑,总之是在想着回应他,他就已然很满足了。
两人正对着画琢磨着,却见店外一人径直走来,其肩上各自一边系着道粗麻绳,绳子底部穿着一个十寸以上的木箱,挂在胸前,想来是方便扛着随处走。他托着箱底,箱子大敞着,向两人打招呼:“哈喽啊,郎才女貌的两位少爷小姐,你们好。”
“你好。”和宁出于下意识,回了一嘴后便直直望着这人,心中疑惑,自己曾几何时见过此人?结果是:从没有过。不禁连连想到:他是和自己打招呼吗?可他们完全不认识啊。
然而事实是,他不但打了招呼,还拖来一把椅子供自己坐下;不但坐下,还把自己的箱子“砰”地一声放在他们的桌上;不但如此,还伸手去够杯子,要给自己倒水喝。
和宁和沈彧彼此对了个眼神,两脸狐疑。沈彧挑起放在一旁的剑,抬起剑身,挡住他的手,只道:“等等、你是谁?”
他反倒仔细打量起剑身来,故作神秘,微微一笑:“好剑好剑!”
沈彧:“……”骂人呢你。
这人泰然自若,拍拍衣裳,将肩上绳子沉重的压痕拍去了,才轻咳一声,道:“听好了,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颜,单字一慈。跟着我念:颜慈,一定要记好。当然,如果你忘了,我也不会知道,毕竟我也没法扒开你的脑子看。不过,如果我知道了,就会狠狠伤心的。所以,最好还是要记好。”
真是惊奇,一个短短的自我介绍能说八百个字。也不容易。
和宁跟着他拍胸的动作看,这才发现他坐的很直,穿的也很不错,脱去箱子,举手投足间竟能看出一种少爷气派。
当然,不排除这是种错觉。
只因下一刻,他拉过箱子,又是滔滔不绝:“这位英俊非凡的大少爷,敢问对面这位,是您的谁?好,不用急着答我。这位美貌绝伦的大小姐,也甭管他是你哥你叔你大爷还是夫婿什么的,您先请看,我这箱里,可都是全世界各地的宝贝。您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和宁听的头昏,只想马上应付了:“没有。”
沈彧见他半点不气馁,正准备揭开箱子下一层,一掌摁下,道:“闭嘴。”
颜慈只好作个哭脸,转头又说起别的:“不买也不妨事的。你们不是本地人吧?我悄悄告诉你们,莫要住这家客栈。为何?这里以前啊,起过大火,地下全是冤魂,每每到了夜里就……”
他压低声音,捂住嘴瞧瞧说,奈何他就是天生惹人注目,和宁察觉四面八方的人都偷偷竖起耳朵在听。可惜,他没能说多久,突然一人抄了扫把,指着骂:“又是你这小子!你滚不滚啊!——到底谁又把你放进来了?!”
他头也不回地躲过一道攻击,语速加快,继续道:“会做噩梦啊啊啊——建议你们还是住另一家、我可以带你们去、那里就非常好啊啊啊——等等等等、草菅人命啊!没人管啦!?啊、我死了。不是你们就这样看着我死掉吗?我的天,太冷漠,我的心碎了。”
连着有两三个伙计抄起各式各样的工具加入战局,他也只好趴到桌下,四处打滚,终于,他背上被抽中一道,听上去就痛得咬牙。
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撒泼似的四处甩手,鬼喊鬼叫一通,把人都吓退了,总算没人再抽他。这时,他嚷道:“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周围人都是笑他的。他也不觉得丢丑,双手一撑,“蹭”地站起,回到桌边,忿忿地盖上他的箱子。周围的客栈伙计虎视眈眈,他哼道:“等我出名了,你们求我来我也不来。”
为首那个拿扫帚的,不耐地一下一下戳着地面,哪有心思听他说什么?反正他说的内容要不是吹牛逼,就是胡言乱语,不听也罢!
颜慈捧起箱子,走前还手痒,想蹭先前没蹭到的那壶水喝。这次,他伸手的时候,沈彧没有拦他,他“咕咚”下肚,辛辣顺着嗓子滑下去,才发觉拿错了,拿成酒了,他突然又发疯:“好酒!好酒!”
他“斯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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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一脚踩在自己曾坐过的凳子上,手指点着桌上那副和宁的“大作”,道:“我方才听见,你们想找她?我告诉你们,一般人,可不会带你们去!”
和宁旋即眼前一亮,仰头看去:“你认识?”
“当然了,我可是——”
老板见他还要胡言乱语,使了个眼色,几个伙计上去就架住他两条胳膊。他怀中紧紧抱着自己的箱子,大抵是怕晃坏里边的东西,竟也配合着跟着往外走。
和宁起身,欲图追上。途径沈彧的时候,他却牵住和宁的手腕,将其拦了下来。和宁停住,不明所以,低头看去,他将一张纸塞进和宁手心。和宁接过,展开:亥时四刻,到廊桥上找我。
上面的几个字端正,但每一笔结尾都拖沓很长。这字迹,并非来自沈彧。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和宁重新坐回桌旁。
颜慈此人,满嘴跑火车,但偏偏留下这么条有时间,有地点的纸条,简直是让人质疑不是他留的,可偏偏又确实是他。以及,他刚刚上蹿下跳,哪有时间去写这东西,除非是他早在没进来之前就准备好了。
只有得出一个:他的目标,一早就是他俩。
有这个认知,和宁下意识就觉得并非好事。
正是因此,他没成为两人的最优选择。在夜晚来临之前,两人拿着那副图画,找了几个当地人询问,然而要么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要么看得直挠头、要么压根不搭理人,一无所获。
和宁急于在谢永年之前找到人,于是最终还是按点前往了廊桥。
廊桥这种建筑,十分有特色。说到源头,双池郡的双池正是与其有关——灵江。双池郡中心城中左右各有两道水门,正是方便奔流到此的灵江支流横穿城池,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当地生态文明能有今天发展,多是依仗灵江。郡中城外两道积蓄灵江水的水库,规模很大。双池郡,故此得名。
而廊桥,则是在此支流之上建起的桥梁,桥梁特色便是有屋顶,不惧日晒雨淋,因此,上面常常也聚集着很多流动商贩。
中心城繁华,饶是此时,仍然灯火通明、笙歌阵阵。
台阶两侧,卖什么的都有,甚至可以看到此处左边卖软绵芳香的糕点,右边就卖浑身是伤、栓着铁链的奴婢。和宁只是投去一眼,立即被对方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然而路人却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和宁见识到了大城市的可怕,默默退回来,跟在沈彧后边走。越是往前走,人越是多,往左往右的都有,还不少,一个不留神就容易被卷走。她年纪小,在这种时候有点犯怵。仔细算起来,她上辈子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不想那些晦气的,她很怕和沈彧走丢,很怕自己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于是伸出手,两根手指插进了沈彧的腰带,勾着跟着走。
沈彧一惊,然不用回头也知道了,除了和宁还有谁?总不可能谁大庭广众之下要来偷他的腰带,要偷也偷钱袋吧!
他向后伸手,将和宁软软的手抽了出来,轻轻握着牵着走。她的手安静地躺在自己手心,光是如此,沈彧感觉自己心跳渐起,忍不住嘴角浅浅濡笑。
8. 朱砂(二)
忽地,他察觉到和宁的指尖动了动,却不是要抽出去,他侧首望去,她抿了抿唇,目光闪烁,瞧上去有几分忐忑地说:“沈彧,等找到她了,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
沈彧正是侧耳倾听,心中微动,没说出好还是不好。忽地一道煞风景地声音闯了进来:“喂啊!错过了!我在这呢,再走要去哪啊?快来快来。”
两人齐齐望去,皆是一奇。只见颜慈又换了身打扮,他此时一身黄袍,手里牢牢抓着一根棍子,上面支棱一旗帜,潦草写着:不准不要钱。他癫狂地摇着旗,试图把两人摇来。和宁走近了,发现他抚着脸上不知何时长出的两撇长须,哈哈大笑,同身旁的人说:“我说了吧,我一叫,他俩就会停下,朝我过来。”
旁边一人高挑眉,显然不信:“你那样叫,谁不要过来看看你发什么疯?”
颜慈甩手:“行了!不信就算了,别妨碍我生意,我忙得很!走了。”
他脱了袍子,披上下午穿过那身,一撩头发,撕下胡子,也有几分仪表堂堂。他领着和宁沈彧走到桥下街上,找了家一妇人经营的铺面寄存东西,这才正式对着两人说:“你们不是要找画上女子吗?走啰,我带你们去。”
沈彧问:“你怎么知道?”
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扬起手,拇指在其他指肚有节奏地点动,又是满脸神秘讪笑:“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样子有点贱。
陪他收了作法道具,三人正是并肩往回走,和宁微微落后一步,心中惦念着别的事,也没细听两人对话。突然,只听“我操!”一声,循声看去,颜慈往前一扑,跪在地上,一转,像摔了个大屁股蹲,他仰着脸,难以置信地指着沈彧:“你你你你!”
沈彧支着腰,似笑非笑:“怎么了?走路不看路。”
这人明明刚刚伸脚绊了他一下,怎么眨眼就闪到一丈之外了?!他本来想让和宁评理,一看,真是把自己撇的干净!一时间无话可说,卡壳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此时,和宁幽幽道:“可能是地有点滑,要小心啊。”
她那态度、神色和说话的语气,令颜慈瞪大眼睛,立即笃定:你!你绝逼看见了!人不可貌相,果真是装纯良,其实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彧呵呵一笑,伸手去拽他起来,对他说:“下次走路之前,要不也给自己算一算?”
颜慈被他一噎,才站直,“哼”地甩了他的手,又开始作妖,蹭蹭蹭地自己一个人向前蹿,扬言:“你们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嘛!我伤心了!我走了!你们就兀自后悔去吧!”
他出走两丈远,发现两人没一个人叫住他,心中惊疑:难道自己说太狠了?忍不住回头,忽地天际一抹澄亮飞来,不等具体辨认是什么,他已经下意识接住了,凉凉的、硬硬的、闪闪的,他两眼放光,摊开手一看,果真是钱!金子啊!
他变脸简直比翻书快,转头连忙扑了回去,差点抱住沈彧的腿,喊道:“爹,亲爹。”
沈彧凉凉道:“你说说你,怎么自己摔倒还跟我们发脾气了。”
“是啊,我可太贱了。”颜慈此生从不跟钱过不去,心想:果真是找到大金主了!遂把金子贴身收好,绕着和宁和沈彧转圈。和宁被他绕的眼花,暗自惊叹大城市里的人,真是,朴实无华,除了钱什么都不认。
沈彧微笑着把他一巴掌扇开,他“哎哟哎哟”捂着胳膊,这回怎么也不生气了,反而怎么看都像是更高兴了,哼着小曲,喜气洋洋地把人往处领。
三人在建筑之间穿行,左拐右转,途径大街小巷。差不多一刻钟后,走到一处僻静之处,此处灯火都很少,颜慈蹦上几层台阶,在上面招呼两人跟上,沈彧让和宁走中间,她迈了步。有沈彧在她身后,她很安心。
途中,扶着黑暗的墙壁前进之时,和宁心有疑虑,但也只好跟着走。细说来,这全然碍于桃姒从不跟和宁提起她的过去——就算她们关系愈发亲密的前世末,她甚至肯为她去死的时候,她也没对和宁提过那些事。她知道的太少,撑死不过寥寥几句,只能在碎片中拼凑出几个结论:
她以前在双池很有名。
她以前过得不好,但是比现在自由。
平心而论,和宁从未想要窥探挚友的秘密,但什么都不知道,这太容易没有安全感。好比现在,甚至还要通过外人来寻找她的痕迹,这让和宁有几分沮丧,但一想到即将会见到桃姒,她又高兴。来到双池后,她幻想过一万次再见到桃姒的场景。忍不住地想看看:假若这一世她们都没有进入玄清宗,会过得好吗?
同时,和宁也默默期待着:或许,有可能桃姒,同样也会重生。
毕竟,有沈彧这个先例——如果说最初她还仅是猜忌,那么,到对方义无反顾说要跟自己一同留下来的时候,和宁已经可以斩钉截铁地确认:他和自己一样,也重生了。
总而言之,既然现在还搞不懂重生的规则,对此抱有期待总不会是一件坏事。
思绪到此为止,她回头望了一眼。她踩在比沈彧高的台阶上,总算是比他高上些许,让他也要仰着脸才能看自己,想是这么想,然而平时也多是沈彧低头找她。
她回头,便停住没动。少年去搀她的手,一面笑,一面问:“怎么啦?”
这么黑的地方,他笑得却明朗。
和宁晃了晃神。她想,她明明一直愧对他,他却可以毫无芥蒂吗。
没有言语,继续向前。
走至楼梯中段,隐约听见有音乐声。继续上至顶处,视线豁然开朗。
和宁瞳孔里倒影着面前那座庞大的建筑,如此的夜里,这整座楼竟如白昼般闪亮。和宁不懂建筑,只在心里默数,十二根,这栋楼光是正面就支有十二根高大威猛到看起来比她肩还宽的柱子。
颜慈靠着窄墙蹲下,从怀里掏出什么要吃,同时含糊地说:“我没钱,就不进去了。”
和宁不禁有几分奇怪,进去就要钱么?是要收过路费?
和宁正欲发问,突然门口就有人现身说法。只听先是阵阵脚步声传来,有急促,也有拖沓,一男一女从门里出来,女人背对着三人,这一看,不得了了,她的整个背居然都光裸在外,雪白的肌肤几乎刺眼。和宁讶异,虽然双池的天气甚佳,但也渐渐转凉,穿这么少,不会冷吗?
她睁着眼地看,遥遥听男人温怒道:“你追着我做什么?”
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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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从肩头露出来一截和宁认不得的东西,但大致应该是什么木质乐器。她语气悠闲,却毫不留情:“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曲是你点的,钱是不给的,人是着急要跑的,想怎地?”
和宁上前两步,还要继续往前,倏地发现同行两人一个都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瞅,两人皆是背过身去,一个看天,一个望地,怪有默契。
和宁不明所以,心道:咋啦?
“谁来这就为了听曲!?摸一把就不行了?”他说着,要去推人家。
还不欲问,听见争吵,再扭过头一看。女人双手一撤,那乐器“哐哐”摔在地上,发出重重回响。她斜眼一瞥,哼笑:“赔钱。”
男人急得唾沫星子乱飞:“你自己摔的!凭什么让我赔?!”
女人憎恶地让到一边,继续冷笑:“你推的。我说是你推的就是你推的,准备倾家荡产吧。”
和宁看得很紧,心知确实是女人自己摔的,只因她虽被推了一道,却巍然不动,只有琴掉了。虽说如此,两方皆有不对,可听了来龙去脉,和宁的心还是不自觉就偏向女人这边。
男人又转了面,对着她的脸嚷道:“尽讹人了!”他额角青筋暴起,眼角抽动,和宁心道不妙,一揣兜,暗暗在手里捏了道符纸。果不其然,下一刻他的手就往上高高扬起。
和宁指尖夹着符纸,差点甩出去,千钧一发之际,女人周遭居然突然跳出来七八个彪形大汉,似熊如虎,怒目圆睁,感觉一根胡子拔下来都能当剑使那种,比和宁见过最彪悍的还要彪悍。
男人的巴掌急忙拐了个弯,缩回胳肢窝里。女人才不惯他,扬手,干脆又清脆地抄他一脸,冷笑也渐渐转为了讥笑:“你这狗玩意,你以为我们想服务你吗?又穷又事多,想怎地?想死?投河上吊割|腕跳楼,数不胜数,敢惹你姑奶奶我?老娘要你生不如死。”
和宁突然意识到,这可能从一开始,早在她没看见的时候就是个套。
男人捂着脸,呜呜地跑走了。
女人把他当空气,完全无视,正要进楼。和宁再忙追了两步上去,莹润的光打在她头上,使得长睫又投影在脸颊上,这下,她离女人很近了,她有几分紧张,虽然还没有看到那张脸,但她知道,不会出错。
桃姒最爱对别人说的就是“想咋地?”了。
想着,心跳简直都到了嗓子眼。和宁故作镇静,酝酿片刻,开口的声音却仍微微颤抖。她轻唤道:“桃姒……”
女人果然回头,额间果然有一点红。
可是,这反倒使和宁的心凉透了。
她半挑着眉,抱臂而立:“你哪位?……我们这不招人。”说完,楼里再走出一女子,两人自然而然地搀在一起站着。一见她,和宁再又呆了呆。只见两人浑身装束类似,裸着背和肩,两条胳膊间披着一道长绒,像条很长的狐狸尾巴,中间那段则挂在脖子上。两人除了脸长得不同,除此之外,就连看人的眼神,也是如出一辙的懒散。
最关键的是,两人眉间皆有一点狞红的痣。
和宁这意识到,这是可以点上去的。就像她可以拿笔改色一样点上去。
这两位,没有一位是桃姒。
9. 朱砂(三)
谢永年斜倚在榻上,胸襟大敞,长发交织,却并不散乱。身后跪着的侍女眉眼低垂,轻柔地捻过一缕,梳子放在上面,直直滑下。
面前赤条条白花花的人体遍地,孔溪早就搂着不知道哪位跑到不知道哪里,不见人影。只剩明嘉,从站着,到被逼至坐着,伥鬼般的美人扒开他的腿,他脖子都红了,她好笑,以长长的指甲搔过,明嘉立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在负隅顽抗:“师兄,我们不是来办公的吗?”
谢永年沉吟深思:“没错。”
然而“没错”完后,就没有下文了。
看他故作矜持的样子,谢永年觉得搞笑,然而看久了,趣味也就渐渐消散了。他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眼神越过栏杆,飘至楼下。眯起眼,微微一笑,又见到了让他起兴趣的东西。
“桃姒。”
房中最角落的暗处,抚琴的少女一抖,指甲弹劈一个音,手掌抚直了,轻轻盖上去,安抚了震颤微鸣的琴弦。云帘后缓缓走出一个少女,面上覆着一层薄纱,底下的容颜娇俏,却只隐约可见。她轻声应和道:“是。”
谢永年把她招呼过来,指着楼下让她看:“把她弄上来。”
“是。”
见她扭身,谢永年盯着她的背影,突然问:“你能做到吗?”
少女盯着那抹浅粉的人影,问:“她很强吗?”
“没有,就一个普通人。不过她旁边那个,注意一下。”
“哦。没事。不必担心。”少女答,随后便径直下楼去了。
*
楼外,昏黑巷子里,沈彧握着剑鞘戳他脊梁骨,质问:“你把我们带哪来了?“
“你们不就是要找有红痣的人嘛!这里有一屋子,我也没说错啊!”颜慈大叫,手绕到身后去推他的剑鞘。
和宁有几分失落,道:“你明明知道我们要找的不是这样的。那个人的痣,是天生长的。”
颜慈声音陡然提升几个调:“什么!?我哪知道?你哪知道我知道不知道?就算我看过你那画、可你那画又没有特别注明!你怎么不问他知不知道!”
他神情激昂,被和宁沈彧一前一后夹在中间,腹背受敌,叫苦连天。和宁细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心中认为他的自白只有三分可信。她琢磨三秒,问:“那你知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天生长着的。”她觉得,如果一群假的里面有一个真的,那肯定很出名。
颜慈靠着墙,沈彧就在旁戳他的肩,他蹲下,他就戳他的头,感觉像是玩上瘾了。他护住脑袋,哇哇大哭:“我根本没进去过,我哪知道?”
“能不能靠谱一点?你可是收了钱的。”这下,沈彧装挑他护不住的地方戳,戳的脑门“笃笃”响。扭头又问和宁:“天都暗了,要不、我们先回去?明天再找。”
和宁满脸忧愁。
其实,她没觉得来错了地方,不知为何,她觉得,桃姒就在里边。她拍拍脑袋,企图让脑子再吐出一点前世的记忆。
不知哪一幕掉了出来,只记得:石桌上,两人看似执子对弈,实则聊天。桃姒完全不会下,将自己的四颗黑子皆落在最角落的地方,和宁想研究她的下法,却看见她满脸无所谓。
和宁闭上眼。忆起她那时说:“我住的地方很热闹,笙歌不断,每逢节庆就更加了,鼓乐震天,鲜花遍地。不像这里,跟个坟场似的。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带你去看。”
忽然,更为深刻的记忆撕碎了这点美好,情况陡然急转之下,和宁跪在地上,扶她躺在自己腿上,用双手去捂她心口的伤,她看见自己指缝不断有血泪泪地淌出来,十足恐惧,恐惧对方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在自己的指尖流走。
和宁问她怎么办,她还是一脸无所谓。
那时,她想说什么?
“干嘛要哭。我们这种人,死了也是解脱。”
“其实。我、我……”
“我要是宁月晗……有她那么厉害,断不会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我对不起你……”
眉间一烫,和宁睁开眼。发现沈彧正伸手,拂过她的眉头,紧绷的肌肉被抚开,她心里一股暖流途经,刚想说什么,他却先一步把她想说的说了。
他说:“要还是想进去看看,那我们就去。”说罢,回头一把提起颜慈的衣领:“喂、把钱还来。”
颜慈就地一滚,双手由抱着头改为护着胸,耍赖道:“不啊、都给我了,肯定是我的。有本事你砍死我!”
沈彧不怒反笑,握着剑鞘,掂了掂,反手抓住剑柄,看似漫不经心,笑道:“当真?”
颜慈没听明白,又滚了一圈,扭头发现这人真有要砍他的意思,心中立马清白:他问的是,当真砍死他就还钱吗!是啊,在他眼里,又砍死了他,又拿回了钱,岂不是说到他心坎了!如此一想,不是?妈的、你丧心病狂啊!
颜慈连忙道:“等等等等——走走走!我带你们去找脑门上长痣的!”
“哦?这下你又知道了?”
颜慈嘿嘿道:“当然了。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和宁上前一步,搀了搀他的手。沈彧侧目,她凝眸,低声:“留下他吧。”
若是方才还只是开玩笑,那和宁这一句出来,是真让颜慈有些后知后觉地怕了。
沈彧笑眯眯,又拿剑鞘把他从地上挑起来:“那你还是跟我们走吧。”两人一走一爬,要是牵条绳那完全就像在遛狗。和宁见他背影都僵了,完全禁不住吓的样子,漫出几分笑意。总之也跟在后面,三人进了楼中。
这楼外看气派,走进后更是令人惊叹,富丽堂皇,足有四层高,整个内部呈现出一个巨大的环形结构,除去搭着巨大看台的大厅,圆的最边上,皆是一个一个的房间。目光攀升,上三层也同样是差不多的结构,楼的最顶端扯着一道长帷幕,上面绘制着千千万个数不清的美人,抚着乐器,什么样的都有,多姿多彩,皆是风情万种。
和宁从入口继续往里走,这里头还有一道门,虽说是门,却并没有装配那种供推拉开关的门,也不是在房间里面,只是一个长方形,供一人出入的通道而已。
它的门廊上挂着一串深色矮帘,在很高处,帘子上拿白色丝线绣着图案,圆圆的,十分精致,乍看像眼睛。和宁总觉得在哪看过,不自觉在原地站定了。
凝神片刻,前方对话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一个同样额间点痣的女子冲了过来的,长长尖尖的指甲直逼颜慈的脸颊,这利器直抵他的额头。骂道:“你个王八蛋,还敢回来?还钱!”
颜慈本来被拖进来就已经面如死灰,猛然听见这几句,眼睛瞪得差点掉出来,直接原地蹦了三尺高,最擅长的嘴炮都说不利索了:“我来都没来过,咋么能欠你钱?”
他这句话,配上表情,在和宁心中能有五分可信度。本来欲图上前替他辨证两句,奈何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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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然不管不顾,坚信没有认错人,一挥手,霎时又召出先前在门口见过的一排壮汉,厅中乐声如流水,鼓点丛丛,韵律十足,一行人就在大厅追着瞎跑。
中途颜慈还有空捞一把沈彧,五官快飞出脸地和他说:“我真没有,你救救我啊!我是跟着你们进来的——你们要对我负责的啊啊啊——!!!”
和宁头痛,心说谁让你前科累累,又视财如命、胆小如鼠,这般奇葩,做出什么事都不叫人奇怪。她转过身来,正要对身侧的沈彧说话,一抬眼,却蓦然发现人不见了。
见不着人,和宁心跳都漏跳了一拍,她手不自觉就往腰包里伸去,同时视线一寸寸刮过人群。
毫无所获。当然了,毕竟沈彧怎么可能会一声不吭地离开。以沈彧的实力,她不担心他会受到伤害,反而不得不在意:追赶颜慈,引走沈彧,不正是为了让她落单吗?
她默默退了两步,靠墙而站,将包掖至身后,指尖明灭。紧闭上眼,却见脚下金光灿烂,这是个好阵,一看便知。虽是如此,她也没有松口气,毕竟阵法也算作技能,具体效果还是要看使用者居心何在,换而言之,坏阵未必坏,好阵也未必不能起反效果。
和宁正要细细观摩阵法密文,怎料面前突然有人轻飘飘地开口,将她吓了一跳。
“我好像没在这见过你?”
猝然睁眼,一个以纱覆面的少女站在她跟前,纱下的半张脸晦涩不清,和宁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放在了她的上半张脸上,发现这少女是这楼中鲜少没有额间点痣的人,不止如此,她衣着也不如别人那般暴露。
然而,她却长着一双异常有情的眼睛,和宁明明是女生,当她抬来一眼时,却莫名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酥了。和宁不自觉答道:“啊、昂。我第一次来。”
少女盯着她,声音如拨弦,问:“哦……那你和我走吧?好吗。”
“……”
和宁被她牵着,竟万分听话,丝毫不多问一句,温顺跟着她贴着墙根走,慢慢上了楼。
走至一半,远处视野里冲进一抹玄色。按这个距离,至少,和宁压根不可能看清那人在做什么,更别提在闹腾的大厅里去听他说什么了。可和宁眸光微动,偏觉得他很急。看着他着急,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焦灼起来。
少女有所察觉低低问:“你认识他吗?”
和宁点点头。
她又问:“他是你的男人吗?”
和宁微微摇头。
“你喜欢他吗?”
和宁微微睁大了眼睛。
少女却轻轻叹气,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说:“男人,一旦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某个女人,扭头就会走了。”
她本是蒙着面的,和宁却觉得她在笑,她确实在笑,然而牵着和宁的手却不自觉紧了紧。悠悠道:“当然了,一旦他们知道自己太轻易能得到某个女人,也会扭头就走。”
听她说完,和宁的眼睛睁的更大。
她的话,与记忆渐渐重合。
接下来,桃姒会说:“太冷血,太善变。对吧?所以我不喜欢男人。你这是怎样?不要这么看着我,我谁都不喜欢。除了我自己以外,我谁都不喜欢。”
但她没有,她甚至也不是桃姒。
现实中,少女却双眼含笑,走到不能再继续往上走的楼梯道中停下,在昏暗温黄的笼光中,把和宁往里一推:“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呀?”
10. 朱砂(四)
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
和宁浑身一震,思绪蜂拥而至,立即,她意识到刚刚那个少女绝不是人,是妖!问题就出在她那双眼睛上,有操控人心的本事。
屋内全然漆黑一片,一直萦绕在和宁心头不妙的预感此时警铃大作,她反身,对着刚被关上的门先推再拉,最后无助地敲了两声。
忽地,一只手摸上了她的颈侧,凉丝丝的,一道同样带着寒意的声音袭来:“你这,是被他亲的吗?”
和宁刚想推开,突然又伸出一只手,力道巨大,将她牢牢按在原地。无奈之下,忽地意识到对方说的是她脖子上掐出来的紫痕,别的几个那些如今都看不见了,只有右手拇指那道最狠,现在仍依稀可见一个浅浅的圆形。
不过因为位置过于偏僻,和宁认为头发会遮住,所以几乎没管。
和宁不答。原先,见第一面的时候,她还无法猜测谢永年是否重生,但此话一出,和宁感觉:他必然没有重生。原因无他,只因谢永年前世一直认为自己喜欢他,根本不会问出这种醋意满满的话。是了,毕竟在他眼里,哪有不喜欢他的女人。
就如桃姒所说:“在他面前你就装着好了,千万别露馅,不然他定要抓着你不放。折磨不死你。你装作喜欢他,他反倒觉得你傻又痴情,懒得鸟你。”
谢永年的手一路攀,最终抵着她的锁骨停下,和宁察觉到耳畔他的呼吸,他捻起和宁脖子上的玉佩,似乎是在仔细地看,但四处没光,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看个什么,好半晌才终于放下。
突然又问:“你喜欢他么?”
和宁无语,心想:怎么感觉自己近日来总听见这句话?但这回,她不得不答:“不喜欢。”
他轻叹:“你骗人。”
“你不像是会让人随便亲这里的那种。”他指尖挪动,指纹覆在痕迹上轻轻点碰,气氛旖旎暧昧。
和宁真想给他一肘子,奈何是这是在他的地盘上,只好憋气,忍不住心想:瞎了你的狗眼。
毫无征兆,房间里的烛火依次亮起,谢永年忽然退开。
先前背对着又黑着灯看不见,甫一亮堂,这房间里竟然是个巨大的水池子,而且,这房里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只见靠墙站着一列同样打扮、同样眉间点痣的侍女,皆是低眉顺眼。和宁暗自佩服,谢永年居然能在那么多人面前还那么腻歪。
她还正想,侍女们齐齐垂着头向她走了过来,第一个碰到她的,毫不留情地扯她的衣裳。
“干、干嘛……”和宁捂着问。虽然也不需要问了,但是还是问问吧!她想跑,七八条胳膊拦着她,直把她往水里揽去。这种情况,她再长出两条腿来都未必能跑掉吧!
和宁顺着谢永年退去的方向看,只见他笑得狡黠:“你说你在这里陪我一晚上,回去了他还要不要你?”
和宁:“……”真龌龊。
一头被拉进水中,“咕噜噜”地浮上来,只见这房中,哪还有谢永年的影子。
一刻钟后,和宁被两个侍女夹着走上一条蛹道,正往深处走。和宁打量四周,发现大约每走两丈左右,蛹道右侧就会出现一道门,有的里面有人,有的里面没有。有人的房里,传出来的声音缠缠绵绵,大多不堪入耳。她假装无视,试图和两位姐姐搭上话。奈何两人完全不理,不仅是不答,看都不多看一眼。
至于……她为何不逃?
别说逃了,她简直都不敢动。
她现在身上挂着的这件衣裳,简直和方才在下边看见讹钱女人身上的那件别无二致!虽说款式颜色皆全然不同,但和宁认为,它们内核都是一个:暴露。
她从未穿过这种两条腿都裸在外边的裙子,一块嫣红的布裹在胸前,腰封窄而长,勒得她一命呜呼,底下四处坠着的红穗飘飘,中看不中用,但凡要跑走,人家一拽这穗子,她肯定就要摔倒了。
不仅如此,大抵是怕她真跑了,鞋也不让穿,捆了几道绳在小腿上,她不刻意注意着,随着她走路,绳子便全部潇洒地滑到脚腕上去了。
衣服就更加了,完全不合身。
她万分拼命才保住自己的小花包,湿哒哒地抱在怀里,唉声怨载。
走了片刻,和宁发现,两位姐姐的步伐越来越急促。本来是夹着搀着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架着她跑。
和宁直觉:她们越急,自己就越应该拖延。但她无论是抱怨,还是蹲下不配合,两人都巍然不动,扛起她一路跑跑跑,最终打开通道最里面的一道侧门,毫不留情地把她掷在里面,扭头便走。
她摔在房里,揉着膝盖忙爬起来,正想追,两人已经不留一片衣角,“砰”地一道把门关上了,留下一道巨力带起的风,吹得她穗丝飘飘。
扭头瞧去,这间房窄小且封闭,一目了然,琴棋林立,有些拿布盖着挡在后边,不过看轮廓,大概也不会是别的东西。这里好就好在,房里没有别人,然而坏就坏在,房里也没有别的门。和宁猜测,这应该是一道堆积杂物的房间。
至于方才所行的那条蛹道,十分长且窄,差不多就是三人并肩而行那么宽点,地面铺陈着厚厚的暗红色绒毯,人在上面走,只需稍加留心,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难以听见。
和宁细细想去:有可能吗?这楼有可能有这么长的蛹道吗?何况还是最顶层的四楼之中。再辅以途径其他门口时听见的那些旖旎缱绻的声音,一个想法在和宁脑海中闪现:一个圈。
这蛹道是一个巨大的圈,圈住了顶楼所有的房间。之所以走的时候无法轻易觉擦,只因为这圈太大,细微的弧度偏移太不明显。
至于这蛹道的真正作用……联系到那些可怕的呻|吟,和宁猜测:捉奸逃跑!
此时,和宁看见身上的穗子又在轻轻摇动,盯了片刻,她伸手贴在墙上,发现四周墙壁竟也在轻微颤动。如此这般,她有种预感,谢永年找人给她盛装打扮,不太可能是为了把她扔在杂物间吹冷风,只能是计划有变,不得已才把她藏在了这里。
为什么?
因为谢永年低估了沈彧的能力。
他来找她了。
想到这,和宁精神为之一振,旋即想,自己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谢永年此人,细致到谨慎的程度,这一遭过去,他不知会从哪处冒出来逮着她发作。
到此,和宁从包中搓出一张被水浸没软趴趴的符纸,拎过旁边的布细细擦干到总算能用的地步,咬破指尖,点过血痕。这回没有上回情况紧急,细细看去,只见从她指尖跑出的鲜血,在撰写符咒的同时,正在一点点消失,不知是哪个被引来的冤死鬼在吮吸她的血液,蓝火腾起,她轻念咒术,将纸甩飞出去:“急急如律令!”
那鬼听从号召,无形之中向前扑去,和宁避过脸,下一刻,一声巨响,它竟是直接把那几寸的门带锁一起撞飞出去,余留一地狼藉。
和宁暗道多谢,探头出去,见没人看守,便光着脚避开碎屑,从门里踏了出来。
如果她方才的设想是对的,那么可能走廊上的其他房间都是客房,意思是,蛹道的门可能都是正常客房的后门,供逃跑,而房里应该还有前面,应当是通向外面正常的走廊。
和宁正想验证一下自己想的是否正确,找到一扇听不见的动静,也看不见光亮的门,先是伏在门缝处再听,没动静,最后又轻声敲了两道,没回应,才小心翼翼地推开。
然而,甫一进去,她便立即暗道不妙。
入目瞧去,榻上有一人,穿着褒衣,正盘腿而坐。和宁以前在宗门里看多了,她认得,这是在静心炼气。可却又看不明白:你说说谁来青楼修炼啊!?就好比和尚在屠场工作,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得了,不要再想啦!人倒霉的时候青天白日也是要撞见鬼的。她屏息凝神,把呼吸放到最轻,她想趁着对方集中精神,没空发觉自己进来的时候赶快出去。
“吱嘎”一声,和宁刚打开一条缝。身后咆哮道:“为什么!我都说了不要来烦我!!!”趁他发火,和宁也不矜持了,猛地拉开门,往外跑,心说:我走了!我真走了!!!
怎料她还没有关上门,一阵刺耳声挠过耳璧,回头一看,对方居然追了出来,一把给她重拽回房里,她细胳膊细腿被拽的生疼,疼得她五官错乱,站不稳,“咚”地一声摔在木地板上。
和宁支着手,仰头见此人双目赤红,手里银光乍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佩剑出鞘了,被他紧抓在手里,不住地抖,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
她吓得直往后闪,不管不顾地颤声道:“明嘉师兄!”
那男人眉头皱成一团,似乎正在疑惑她怎么会认得自己,想着想着,他忽地捂住头,佩剑就“呲”地一声落在地上。
和宁来不及松口气,“哈——!!”对方又怒吼一声,像只猩猩一样手脚并用地去捡他的剑,和宁魂都飞了,立马掷出一张符纸,斜斜勉强打中半边,将掉在地上的剑往一旁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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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怒气更盛:“你使妖法!!!”
和宁见他还要捡,又不听人话,没法安抚,顾不上别的了,自己先爬了过去,一只手举了起来,摇摇欲坠,连忙又伸出一只手,双手握住剑柄,大喊:“不要过来了!”
他青筋暴起:“你拿我的剑威胁我!!!”
他说道,又逼近两步,驻足沉思,好似正在考虑对方是否具有威胁性,结果是:完全没有!除了她手上握着的剑,他立刻决定:抢了就行!霎时劈手去夺。
和宁只能借着距离优势堪堪避开,她心知这剑要真被夺走就只能等着挨劈了。你死我活的场面,那还是我活下来比较好。再不懈怠,一眨眼,反手直直一剑刺了过去。
仿若不可置信,明嘉两颗眼珠子都要瞪掉出来,余怒更甚,不顾剑更深入几分也要擒住和宁。和宁撒开手,头也不回地躲,直到地面一颤,明嘉口吐鲜血,跪倒在地。
和宁不觉得他死了,甚至不觉得她倒下有自己的功劳。修道之人身强体健,被剑刺中肩头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他们来说,顶多休养两周,他吐血倒下的真正原因,大有可能是因为走火入魔神志动摇,内力紊乱,所以吐血倒了。
此时,地面又是一颤。
和宁惊魂未定,心说这到底是哪在颤,忽然福至心灵,顺着本能瞧去,有人一脚踹了前门。房中昏昏,那人只背光而来,和宁心脏一跳,看见他右手抓着的剑,银光森然,心中更是一凛。
她两辈子为数不多砍过两个人,怎么都给沈彧看见了?
和宁:“……我。”
少年忽地涨红了脸。和宁不知所以。他却奔了进来,牵住她的手:“快走!”
和宁又跟着他一头扎进后门里,雪白的足尖点在软毯上,浑身穗子乱飘摇。两人极速奔驰,回头看去,整个蛹道竟然全被填满了,如此居然还不够,那怪玩意仍在喷涌,甚至还有暴涨之势,一个劲地往前漫。
和宁立马意识到选择进蛹道这是个错误:在蛹道里,反倒好像更有着鬼东西发作的机会。
这时,沈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解释:“谢永年招来的。”
和宁一直知道谢永年挥金如土,经常在各处收集法宝法器,有十分古怪的,也有十分珍贵的,她现在还惦记着自己曾在他手下做工的时候用的那丹炉,之后就再也没用过比那更好的。
只是她跑得气喘吁吁,没空思索沈彧突然这一句背后的含义。
后面的鬼玩意堪称穷追不舍。
两人遥遥见一道门,和宁却没有欣喜,只断定:“肯定锁了。”
不了解别人,她还能不了解谢永年吗?
把她关在这里,当诱饵呢。
他这人,一向万无一失,把她关在最里面就罢了,肯定还要让所有门都没法打开。
他想他们死。
沈彧微微一笑:“没关系。”
和宁看他,他手腕一翻,一道剑气把门劈了个稀巴烂。四周怒震,有天塌地陷的感觉,和宁暗自惊叹,她这下总算是知道楼中震颤的源头了。
两人忙不迭地闪身出去,门后是下楼的长梯和窗户,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到:楼下不知道还有什么洪水猛兽在等,干脆爬窗。沈彧一把推开窗子,探头出去,窗外飞檐层层叠叠,他率先出来,转头一瞧,和宁已然立于身后,竟是爬窗业务也非常熟练。
沈彧站在檐尖,将和宁一层一层接了下来。直到二楼以下,约有两丈之高,只能凭空跳下。这对于他们有修为傍身的人倒是没什么难度,对于和宁来说就难了。
都怪这个世界没有御剑飞行的设定。
沈彧正在琢磨一个恰当的法子,好让和宁也可以安安稳稳、如履平地地下去,忽地,一点绵软袭来,他浑身一僵,看去,发现和宁突然抱住他,语气软软,向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可以抱我下去。”
沈彧不置可否,即刻像扔垃圾一般将手握的佩剑掷了出去,佩剑受驱策插进墙中。随后反身抄起她的膝弯,两人直直往下跳去。和宁闭上眼,却反倒是心安的表现,一颤一掂,他足尖点在剑鞘上,算作缓冲,剑身抖动,红穗斜飞,两人终是稳稳落地。
回首望去,整座楼震鸣不已,隐隐有倾倒之势。
此时,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人拔腿狂奔,嚷道:“□□|妈的孔溪,不还钱也就算了,你他妈想害死我啊!”
“我他妈知道个屁啊!”
11. 不甘
第二日,亥时。廊桥。
夜色如墨,江流静谧。颜慈伏在桌案上,凝视着台上的一只右手,细细地看,从掌纹看到指纹,鼻尖差点要怼上去。
他一边看,一边啧啧不断。
在他摊前的妇人愈发坐立不安,发愁问:“道长,这道难题、我要如何破解才好?”
颜慈微微一笑,突然掏出一张黄纸拍在案上。妇人想凑去看,他却连忙以手盖住,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个“一”以暗示她先掏钱再看货。
猝不及防地,飞来一剑鞘挑去他的手。
颜慈来不及惊慌失色,紧接着就见一只瓷白瘦软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劫走了黄纸,手的主人眼神轻轻点过纸张,转手便交给身旁的少年,少年又看过后,随手往外一抛。
颜慈连忙趴在桥的护栏上,眼巴巴地顺着那黄纸坠落的轨迹往下看,只见那纸“噌”地凭空自燃起来。
颜慈欲哭无泪,扭身见这少女今天穿着身白衫,看起来像朵小梨花,在一旁浅笑。
然而她越笑,颜慈就觉得她阴险。
沈彧双手抱臂,挑眉道:“跟我们走吧。道长?”
“诶诶诶,颜道长,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妇人不明所以,一把拦住准备收摊的颜慈。
和宁问:“您是碰见了什么事?兴许没什么,他可能是骗你的。”
要是单论所说的话,妇人对这两边都半信半疑,但她见这姑娘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不自觉更有几分青睐。她犹疑片刻,悄悄凑近,在她耳旁气声说了什么。
和宁侧耳听了,脸颊泛起一点红晕,结巴着说:“可、可他刚刚那张符纸绝对没有那种作用!”
颜慈一摔行囊:“你不要砸我的场子!您千万不要听她说的。她就是个小丫头片子、她懂个摆子!”
这下,四个人里一人纠结,一人急躁,一人羞耻,就独留沈彧摸不着头脑。
颜慈从包里又掏出一张黄纸,满脸悲壮地说:“这张,我就免费送您了!要是事情没有解决掉,那你再来找我!”
和宁瞄了一眼,不还是刚刚那张一样的嘛!道:“你这骗子——”
“行了行了小祖宗,不就是跟你们走嘛!我都答应了!少说点,俗话说得好,多说多错,越说越错!”
颜慈忙一把蒙住她,让她千万别再继续说了。完事捧着一脸假笑和妇人道别,扛起行囊,拽着和宁就跑。
速度之快,甚至让沈彧都愣了片刻。
两人算是互相缠斗,好不容易走远了,和宁总算一把甩开他,转而一头栽进沈彧怀中,她本想请沈彧判个对错,但她一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又有几分羞涩上涌。
沈彧呢,原先身上的云淡风轻全然飘到别处去了,随之替代的是拔剑砍人的欲动。只待和宁重新扑来,他一手护住,神色这才总算有所缓和。
和宁埋首缓了片刻,还是要说,于是搀着他胳膊,踮起脚,捂住半边脸想偷偷说。
沈彧低下头,侧起身子,凝神屏息,他本来是真的很认真在听,奈何女孩贴的有点太近了,她一说话,他腰就软了,连带着脑子都晕乎了。
颜慈捂住眼,在旁边嚷:“简直闪瞎我的狗眼!我都没眼看了!我要走了!”
和宁说完就立即撤开了,扭头幽幽道:“你就是个骗子。”
“略略略!”颜慈吐着舌头做鬼脸,趁沈彧还没拿剑戳他,他连忙掂起行囊冲进替他收摊子的铺子里。
沈彧缓过来,想清楚方才和宁对自己所说的话,径直去铺里把颜慈拎了出来,他双脚拖地,哭道:“你们未免也管的太多了,就一定要坏我生意么?”
和宁道:“我还要问你呢,这算是别人的家事吧,你怎么知道的?”
颜慈答:“她自己说的啊!虽然不是跟我说,但人长着耳朵就总会听见的嘛!我只是路过啊。”
这回和宁是半点都不愿意相信他,但谅在符咒也没有害处,只是普通的安神符,暂且按下此事不表,问他正事道:“你和孔溪是不是一伙的?”
他抑扬顿挫道:“什嘛!”
他那神情,三分装傻七分惊讶,和宁吐出三字提醒他:“玄清宗。”
颜慈一字一句地问:“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是你居然说,我、和、他一伙!?”
说出这种话,仿佛他自己都很难以置信一般。
此时,沈彧撒开手,他“哎唷”一声死乞白赖地摔到地上,干脆也不爬起来了,就在地上躺尸。沈彧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道:“别装,昨夜,我们看见你们在一起。”
颜慈一个鲤鱼打挺,一锤敲在地上,痛心疾首道:“你们还好意思说我?我昨天被七八个一巴掌就能把我呼噜飞的大汉追着跑的时候你们在哪里!?难道整整一天下来你们还不相信我吗!就会冲我发威!呜呜呜……”
他一个大男人趴在地上呜呜,属实是颜面扫地,无论是字面意义还是语境意义。
和宁听着他呜了两分钟,觉得他确实和他自己所说的一样,不坏,且有点可怜,蹲在他脑门前,放了一个小拇指大的东西,安慰道:“你不要生气,可能是我们误会你了。”
颜慈亮起一双眼,见那东西金光闪闪,不是金子嘛!立即饕餮般将其卷入怀中,马上也不哭了,翻坐起来,大有一副讲故事娓娓道来的姿态,说道:“你们确实误会我了!孔溪那个死玩意,欠我八百万!我怎么会和他是一伙的呢!”
和宁看他时而捶地咆哮,时而仰天顿足,暗暗认为这是他说话最有头有尾的一回,有八分可信。
故事是这样,他俩呢,本来是一个村里的,相互玩的还不错,颜慈家底不薄,就是可惜家里没个勤学的,家中做父母的就一直希望这个小儿子能出人头地。
可是呢?颜慈这厮就爱不务正业,见一个爱一个,见一行爱一行,就是不爱学习,天天从学堂逃出去鬼混,兴许学堂是为了留住这个人傻钱多的,就经常同他父母说:“你家这孩子很聪明,就是心思不放在这上面。”
这么来回的次数多了,父母还真把他当那块料了,学着学着,到了年纪就送他去考试了,结果自然是没考上。
但颜慈这人,非常不要脸,只因常常听那些过了试的书生说城里多么多么好,心中一直暗暗地想进城去。
那时,他还当孔溪是他志同道合的好友。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当时年纪也小,听了孔溪的几句谗言,两人联合一起诓骗父母,从家里拿了钱,一整个喜大普奔地出村了。
然而一到城中,孔溪就给这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上了一课:卷了全部的钱跑路了。
他评价:“孔溪这厮自小就是个畜生,吃百家饭长大,那时候家家人人都嫌他是个乞丐,只有我爹娘觉得可怜,愿意多帮衬他一点。”
和宁评价:“好坏。”
沈彧评价:“好蠢。”
他自个追评:“好贱。”
“所以,我是绝对不可能和他同流合污的。”
颜慈总算从地上爬了起来,双脚用力在地上踩了几步,以抖去身上的灰。
和宁问道:“既然都没钱了,那你怎么不回去呢?”
颜慈道:“我也想过啊,但是,算啦!反正我也待不住,不如就留在这里,做点什么。”
同样是年少离家,和宁眸光闪动,似乎有几分理解他的执着。
沈彧却道:“可是你好像也没做出来什么吧?与其天天这样装疯卖傻勉强混活,不如回去向你父母磕头认罪。”
颜慈朝他竖起一根食指,觑着眼,摇了摇:“像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他指尖一转,指着远处街边一个正在表演喷火吞剑的艺人,又说:“好比他,也好比你们昨天看见的那些衣着赤裸的女人。在这座城里,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梦想而放下尊严。”
“这是命,也是不甘于认命。”
和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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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认真地听他说每一个字,心中不免触动。
难以置信,这样一个完全不着调的人居然也能头头是道。
方才的理解转化为了几分钦佩。
她打心眼理觉得,颜慈说得对。
或许她心底里不承认,事到如今她仍然想凭借着一己之力去对抗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就算飞蛾扑火,就算重蹈覆辙。
或许重生的原因,正是因为她死到临头也不愿认命吧。
和宁第一次认真地喊他的名字,和他说话:“颜慈,我觉得你会成功的。”
沈彧也难得对他施予鼓励:“没错,只要不随便放弃的话,千次、万次、万万次,总会成功的。何况,你说不定还真挺有天赋的。”
和宁好奇:“你的梦想是什么?”
颜慈一本正经:“双池首富。”
和宁:“……”
还真是嗜财如命啊。
一通闹剧下来,三人总算又重回正题。
和宁凝神问:“你细细说说,那个额间红痣的人。”
经此一役,颜慈对两人也正经不少,他一边转着眼睛想,一边说:“说来话长,不过,长话短说。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翻进一户墙头——你不要问为什么,都是废弃院子,我想找找有没有什么人家不要的,我又恰好需要的东西嘛!”
“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一屋落叶!墙角整齐地码着一棚柴火。我一看就知道,这肯定是人家不用的院子,我悄摸着潜进房中……吱呀……吓我一跳!原来是个老鼠。”
他表情一惊一乍,双手呼来挥去,简直将那天的场景活灵活现地摆在两人面前,把和宁吓得无言,把沈彧烦得又想举剑。
“——就是这时!我进去,差点就尿了,你们知道吗?床榻上坐着一个人啊!操!不是!不是我胆小,是那屋里特别黑,窗户都拿木板死死钉住了,你不要问我怎么看清的,我不是把门打开了吗!我这时还只是看见一个轮廓而已,你不要急!”
“我那时还以为这他妈是个僵尸,因为她一动不动,你们知道吗。……我大脑空白啊,等缓过劲来了,我就立马往外爬,还没爬过门槛,突然,我头皮发麻,她扑到我的背上,我操那我只能一边甩,一边往外爬啊。”
“她抓着我,我俩就一起摔到外边来了。我回头定睛一看,她脑门上正长着那颗红痣呢,如果不是那颗痣,那我肯定觉得她已经死了很久了。但是因为那颗痣,我感觉她应该只是被人关着,关太久了。”
“当时,我看着她,她突然抓着我的手,对我说:请你杀死我吧。”
他怒拍胳膊肘边的墙,好似在向两人讨个公道:“你们说说,我一个遵纪守法的三好良民,哪敢杀人啊?太可怕了,我直接头也不回地就钻洞爬走了。”
一口气说完,他长叹一口气,仿佛说出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卸下重担。
然后,他搔了搔后腰,罕见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是故意不和你们说,估计那家人发现我进去过了,总之后来就一直有人莫名来问我有没有见过额间有痣的女人,我怕被杀人灭口,不敢说嘛。”
沈彧道:“不对吧?我怎么记得,是你找上我们的?”
颜慈一拍大腿:“我还没说到那呢!你看看你,心急吃不到热豆腐。后来嘛,我发现不仅是那户人家假装在问,外边还有人真的是在找这个女人,这应该也是她被藏起来的原因,俗话说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再说这不巧了嘛,我刚好知道哪有爱在头上点红痣的女人,反正,我又没有骗人!”
“你们说嘛,那处的女人是不是都有红痣!”
和宁说是也不是,说不是好像也不太对,简直没法回他。
干脆不答,心中暗自思忖:假使颜慈这次所言皆真心实意,按他的描述,额间天生长有红痣的人有那么少,大有可能真是桃姒没错了。但是了,这个桃姒似乎和她记忆中的那位好像又不太对得上号。
12. 蒙尘(一)
两个时辰后。白墙外密丛后。
颜慈用脚攘了攘墙角,除了一靴泥,别的什么也没有蹭上。他发现,从前这处拿木板封着的狗洞,此时换上水泥浇筑,紧紧捂了个结实,不可能再钻进钻出了。
仰头看,丈高的墙顶加高了一道尖刺围栏。
这下是爬也不方便的,钻也不方便。走正门恐怕更是会被乱棍击出。
颜慈扶着下巴,思忖:“除非我们会飞。”
沈彧微微一笑:“那不是巧了。”
说罢长臂一展,不管颜慈满脸惊恐,节节倒退,一捞住他的领子,使了个巧劲,把人往里面一丢。
颜慈啪叽一下,惊起一地尘土,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好歹是进来了,再爬起来一看,那俩货飘飘然左手牵右手地款款落地。
颜慈:“……”
颜慈泫然欲泣:“如果你们再不对我好点,是真的会失去我的……”
沈彧良心发现,走近了搀他站直,道:“下次一定。”
颜慈还杵在原地琢磨这句话的真实度,和宁已经探头探脑起来。
这座院子同颜慈所描述的相差不大。确实不太能见到有人在此生活的痕迹,水缸是空的,小径旁的石桌上除却落叶,什么也没有,就连灯笼,也被摘下,几个一起叠在墙角,红火的颜色泛旧成浅褐。
和宁挪了两步,走至院落一角,那个陈旧似杂物间的房子门口。她的右手贴上房门时,左手不自觉捏紧了包带。
当年,桃姒是由谢永年亲手带进玄清宗。
具体原因不知。
谢永年和宁月晗不愧是一脉相承的师兄弟,如宁月晗带走和宁后不管不问一样,谢永年对桃姒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起初,她们并不相熟,只是后来一同从事分拣药材的工作,和宁熬药的时候,她就常常在旁边发呆。
那时,和宁注意到,她发呆的时候会旁若无人的哼调子,指尖经常会无意识地曲动。
后来相伴相陪的次数多了,两人也就渐渐熟悉起来了。
她是她最好的朋友。
沈彧注意到和宁没有急着推门,似乎是在感知里面是否有活人的痕迹。
他凑到她身旁,低声道:“我来?”
和宁转朝向他,微微摇头道:“推不开,被封死了。”
两人眼神交汇,皆是扭头,找人。
视线扫过半个院子,半天才发现颜慈这厮,不知什么时候躲了个老远八远,在距离房子最远的一棵树后边站着。
他只敢露出一双贼溜的眼睛朝门口看,提心吊胆半天。看两人不开门,还以为是他两也不敢进,叮嘱道:“喂,你们小心点啊。但也不用太小心了,那女的除了有点可怕以外,应该不会打人的。”
沈彧道:“别躲了,门打不开。”
颜慈这才从树后跳出来,几步跨到门口,犹疑地站在一旁瞅。沈彧见状,颇为用力地推了一次给他看。
颜慈这才更贴近了,疑道:“不应该啊,我之前简直是一碰就开了。不过了,我走了之后变成什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会不会人已经不在里面了?”
和宁却答:“应该是在的。”
颜慈:“门都锁上了,里面的人不用吃饭喝水吗?”
沈彧明白了和宁的意思,解释道:“人不在里面的话,根本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又是封洞又是加高的吧。总之,先进去看看。”
三人正在琢磨进去的法子。劈门吧,便捷,但恐怕动静太大。
正是此时,沈彧忽地屏息,摁住话多的颜慈:“嘘。”
和宁也顿住了,直觉不妙。
果不其然,沈彧又小声道:“有人来了,走!”
然而和宁和颜慈也马上听见了几人踱步的声音,情况紧急,要想三个人都出去,时间是肯定不够了。
这院里清冷空荡,一目了然,和宁扒着院中空落的水缸,招呼两人,颜慈像条泥鳅似的,咚地一跳就钻进去了。
颜慈进去,蹲在里面,哎呀哎呀地叫。和宁一看,他一个进去,水缸就要溢了。
此时几人谈吐的声音已经到了院门,和宁的心也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沈彧有修为傍身,身轻如燕,飞身出去对他来说简单。和宁虽说没有什么别的能力,但好在人娇身软,不说二话,也钻进缸中。
见此,沈彧也没别的好说,往里深深看了一眼,遂叩上木盖,将两人笼进黑暗中。
缸内,颜慈挤在缸璧,捂着脸哭,用气声嘤咛:“我就不该和你们玩儿,我就知道没一件好事发生。早知道我还不如在外边挨棍子,等下沈彧劈我,那我可真死了。”
和宁轻轻点了两下他的胳膊,颜慈也知道这时候不宜插科打诨,跟着安静下来。
两人凝神听着外边的动静。
一个利落伶俐的女声说:“我怀疑老爷就是给我们没事找事呢。”
另一个女声相较之下就显得有些木讷了,片刻,她应话:“反正、来都来了。”
利落的那个继续说:“我倒觉得还不如就让小姐死了痛快,这样弄得我们全府上下都不痛快。”
木讷的那个温吞道:“或许真是这样的吧。”
两人不再说话。脚步声从缸边经过,算着距离,大概已经走到了房边,几轮呼吸之后,两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利落的那位说:“你一个人进去可以吗?我不敢啊。”
木讷的答:“没事。”
又过了一会,一个人说:“我们走吧。”
两人的脚步再次经过缸边,利落女声抱怨:“还有几天啊?”
木讷女声认真说:“我听那位谢道长说,要整整七天七夜才可以。一点都不能少。”
“有用吗?”
“有用也好,没用也好,总之都快结束了。”
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和宁蹲在颜慈边上,感觉自己呼进的少,呼出的多,原是缸里密闭,要缺氧了。
片刻,木盖被人揭开,颜慈蹭地站起,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大口吸气:“我滴娘,差点死了。”
沈彧目不斜视,架着和宁的手将其从缸中半抬半抱的接了出来。
甫一落地,和宁忙和沈彧说:“谢永年。他已经来过了。”
两人脸色皆凛然。
颜慈听不懂,只好在一旁阿巴阿巴。
沈彧也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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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在外面的发现:“她们是从窗户进去的。”
三人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到了窗前,沈彧一推。随着窗子翻开,一股奇异的味道翻涌上来,和宁认为,这和旧书的味道极度相似。
这窗户后面是一段台阶,不高,通向的地面上立了一面屏风,很大很高,完全遮住里面的光景。当然,从里面也无法看清外面。
沈彧的手扶上窗台,轻轻一跳就翻了上去,他佝着腰,率先投身进去。
和宁在窗口定定看着。不是她不想进去,是房间狭隘,容下沈彧一人都很难做多余的动作。
“唰”地一声,屏风被推开,里面的景色完全展现在众人面前。
刹那,和宁的心一颤。
房里只有一张床,床上有一女,脚朝窗躺着,全身仅有头露在外面。然而,就算只能看见这一点,也足以揪心了。只见她的双颊深深凹陷着,因极消瘦而凸出的双眼睁着,静谧地盯着天花板,形似一具骷髅。
不止形似,简直就是。
她平静地躺在床上,就算有人闯了进来,就算被几双眼睛注视着,也毫无反应。
不需要看清那颗痣,和宁也知道:她正是桃姒。
那张理应夺目耀眼的脸,和宁曾见过她笑脸盈盈的模样,也见过她横眉冷对的模样,唯独没见过她这样。就连前世死的时候,她也不是这样。
和宁本能地想再靠近看看,可这窗对她来说有些高了,她一次两次都没能成功,最后不知道怎么进去的,跪在床前,伏在枕边。
她轻声唤:“桃姒,还能听见吗。”
意料之中的,毫无反应。
沈彧判断:“她丢魂了。”
和宁喃喃问:“那怎么办。”
沈彧道:“找。”
和宁微微蹙眉,眨去泪花,茫然道:“还找的回来吗?”
马上,她又自言自语道:“试试看吧。”
沈彧凭空抽出一张黄纸来,双指并拢,受法力驱策的纸浮在房中,闪着微弱的亮光。沈彧的双目灼灼,其中映着湛蓝的光,定睛看去,那黄纸凭空旋转,指出一个方位来。
说走就走,三人重新关好窗子,马不停蹄地往方位处赶去。
三人跟着符纸跑了半个双池,在一处,符纸总算转停了下来。
此处依傍河流,夕阳时分,停岸船只络绎不绝,其中一只,与别的都不尽相同。
整个船身足有几丈之高,分上下两层,并不随水飘摇。上面来往的人们,多是手捧鲜花,笑逐颜开,不少人俯在船头船尾,一支一支的把花别在上面。
这个建筑,异常大,异常精致,异常豪华。
那魂体,正悠悠地倚在二层护栏边,怔怔望着四处游走的普通人。
和宁颜慈皆被沈彧点了共感。见此情景,颜慈大骇,咕哝着什么走到一旁。和宁则是一怔,忽地想到桃姒曾和她说过的场面:鼓乐震天,鲜花遍地。
颜慈一头扎进人群中,咋咋呼呼地冲来冲去,回来时不知从哪薅来两只鲜花,突然蹦到两人面前,一改神色:“我草,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想起来她是谁了。”
“双池第一才女。裴思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