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炒挑食小少爷(美食)》 1、炸春卷 晨光微熹,鸡鸣未起。 云府偏院的下人房里,温妈妈从烧得热乎的炕上悄然起身,她睡得不是很安生,昨个半夜刮起北风,刮得院子里的树“哗啦啦”响了一夜,料想今日定是又要降温了。 “……爷爷,你放心。” 史如意对外头的动静一无所觉,在炕上睡得正酣,她翻了个身,在梦里郑重许诺,“我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大厨……” 温妈妈闻声回头,发现女儿鼓着脸,不知道又在咕哝什么梦话。 几根头发粘在她肉嘟嘟的小脸上,伸出来的半截手臂跟藕节似的,粉嫩嫩、圆滚滚,望着可招人疼。 温妈妈小心翼翼地给史如意掖好被角,把她乱动的手臂塞回棉被里。 天冷,若是不小心着凉,那就受罪了。 时辰还早,她不忍心叫醒小女儿,自个儿摸着黑轻手轻脚地起了,提着墙角的壶去烧洗漱用的热水。等待的功夫,温妈妈用梳子沾了水,仔细地把每一根垂下的头发都用布巾拢在脑后。 她们这种在厨房做事的人,最是要注意整洁干净,若是发丝不小心掉到碗里,端上饭桌,那罪过可就大了。 片刻后,烧水壶“咕嘟咕嘟”响起来。 史如意在睡梦中揉揉眼睛,她叹了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五声,“一、二、三、四、五——” 然后一骨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坐在棉被上。 这是她想出来杜绝自己睡懒觉的法子,从六岁开始,她就会每日早起跟温妈妈去厨房里帮工,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这是她主动跟温妈妈提的,小小的人,叉着腰,说话的语气却像极了大人。 温妈妈想想有理,身为家生子,多学一门踏实手艺总是好的。若是做得好了,能顶替自己以后做了厨房的管事娘子,也算是下半生的指望。 只是全家上下,起得最早的便是在厨房做工的下人,从此睡懒觉这件事就基本与她绝缘了,温妈妈虽然心疼女儿也没办法。 “如意,入冬了,天冷……今儿就换那件碎花的厚棉袄吧。” 温妈妈一面用热水敷了巾子洗脸,一面还不忘嘱咐她。 “知道了娘,你也穿多点。” 史如意软糯地应了一声,她麻利地从炕上爬起来,顺手叠好睡了一夜起皱的棉被。 又依着温妈妈的话换了袄子,就着壶里剩下的热水净牙洗面。因着年纪还小,头发也不用多折腾,随便扎了两个小髻在头顶,反而更显出几分十岁女童的娇憨可爱来。 这便可以出发了。 温妈妈牵着女儿的小手,心里欣慰,可能是老天可怜她,如意从小就乖,小时候没人管着,她也从不像普通孩子那般闹腾。 她若是在厨房帮工,如意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着,一看就能看一整天。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们是云府的家生子,二房太太的陪房。当年她男人跟老爷出去做事,半路染疫病走了,老爷看她们孤女寡母可怜,这才跟太太说,提拔自个儿去了厨房。 旁人看厨房都是又苦又累,宁愿做院子里洒扫的活计也不愿意进厨房。 温妈妈却觉得厨房是个顶好的地方,每月月钱按时发不说,有时主子吃的高兴了,还有不少赏钱。如今她在厨房当管事娘子,如意跟着她吃得像个年糕娃娃似的,白嫩圆润,看着就觉得有福气。 外头天色慢慢亮起来,史如意跟在温妈妈后头,顶着寒风来到大厨房,她冷得哆哆嗦嗦的,嘴角呼出的热气都成了白烟。 温妈妈赶紧加了柴,把炉子的火生起来,让如意靠过来烘手。 这大厨房统共有两个管事娘子,温妈妈手艺精细些,专门负责主子们的吃食。还有个沈婆子,专管下人们的吃食,这会都快卯时了还不见人影。 沈婆子向来和温妈妈不对付。 沈婆子是已故的云府老太君留下来的人,总是仗着资历倚老卖老,有什么脏活累活轮不着她,但若是听闻哪里有什么好处,那腿脚跑得比谁都快。 温妈妈被提成管事娘子后,沈婆子对她们母女俩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想来也知道,能伺候太太老爷的吃食,谁愿意去做下人的饭,单是那上面发的赏钱就让人眼红。 温妈妈性子和善,即使碰上沈婆子明里暗里的嘲讽,她笑笑也就过了,还劝史如意不要跟沈婆子计较,毕竟大家都在大厨房做工,抬头不见低头见。 “沈婆子是府里的老人了,多让着她些,就算闹到太太那里,太太也难做。” 史如意愤愤不平,“娘,那就由着那老婆子欺负我们?” 温妈妈只是笑,“说两句酸话罢了,哪里说得上欺负。如意,以前的日子才叫苦啊……娘苦怕了,娘是真心觉得现在的日子好。” 史如意便住了嘴,许是因为穿越的缘故,她还在喝奶的时候就已经能记事了。 那时她那身为家庭顶梁柱的爹出事,温妈妈抱着刚满三个月的她,每天早上起床枕巾都是湿的,直到后来太太发话,让温妈妈去厨房学帮工,她才抹了眼泪慢慢振作起来。 温妈妈人勤快,心细,又是太太带来的陪房,厨艺学得有几分模样后,太太便提拔她做了管事娘子。 云家是世代的官宦世家,云老爷在知州的位子上干了多年,人长得清瘦,口味也吃得清淡,太太自然也跟着老爷的口味走。 “如意,帮娘洗两个胡萝卜,切了丝先备着。” 温妈妈忙着看顾锅里细细熬着的百合杏仁粥,手底还炒着送粥的几样小菜,便叫史如意先预备上炸春卷的馅。 炸春卷这菜不难做,主要是准备工作繁琐。 先把豆芽菜洗净了,韭菜切段,胡萝卜、香干并里脊肉细细切了丝,用配料先腌制一段时间,翻炒后裹上饼皮,入油锅炸至金黄。 一口咬下去皮薄酥脆,馅心香软,果蔬的鲜味和肉沫的香味浑然一体,史如意一餐能吃六个。 听到“炸春卷”的名字,史如意便干劲十足,她用桶从井里接了水,卷起棉袄的袖子正要洗菜,就被旁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止住了。 “如意,把菜放着吧,我来洗。” 史如意转过头,看见香菱放大的笑脸。 她朝史如意挤挤眼睛,拼命暗示,“昨晚老爷和太太没用完的羊肉汤,还在铜锅里冻着呢……嘿嘿,我可想念你做的羊汤面了。” 香菱是云府从外头人牙子手里买下的丫鬟,今年虚岁已经十四了。听闻是家穷孩子多,不得不卖身给人牙子,同批人中只她运气好进了云府,从此混上铁饭碗不说,有了余钱还能贴补家里。 香菱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平民老百姓,豆饭藿羹,能填饱肚子就很好了。 她被分到温妈妈手下做事,香菱进来的那天,府里招待客人,恰巧买了只鲜嫩的小羊羔,史如意便把这剔下的羊骨砸碎了熬汤,洒上香菜,给她简单做了碗面,以示欢迎。 香菱刚吃完第一口就顿住了。 史如意看香菱抱着碗没动静,诧异抬头,就见香菱耸动鼻子,两眼通红,接着两行清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径自滴到了碗里。 史如意:“……” 下一秒,香菱把头埋进面里,哭着喊道:“真是太好吃了!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好吃的面。” 史如意目瞪口呆,她虽然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但是也不至于如此夸张。 一碗汤面飞快见底,史如意默默拿勺起身,又给香菱盛了一碗…… 一碗又一碗。 “嗝,要是我爹娘也有机会尝到这羊汤面就好了……” 吃饱喝足,香菱拍拍肚子,最先想到的还是家里。 像她们这样的小丫鬟,积蓄不多,家乡山遥路远的,卖身后又不得自主,一辈子不得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以后会有机会的……” 她只能这样苍白地安慰香菱。 史如意跑回大厨房,搭上小板凳,去掀了铜锅的盖瞧,里头果然冻着羊肉汤,外头温度低,汤水都结了冰,白白的一层油花凝在上面。 主子们是不吃隔了夜的剩饭剩菜的,倒掉又可惜,这些好东西自然就分给了底下的丫鬟婆子。 史如意摇摇头,笑香菱,“你进府这么久,我给你做了多少好吃的,怎么还老惦记这一碗羊汤烩面……” 说归说,她自己也有些心动,这天时这么冷,又刮风又结霜的,早餐要是来这么一碗热腾腾的羊肉烩面,那真是从头到脚,一天都能暖和。 有香菱来帮温妈妈打下手,史如意便空出手来揉面。 汤要鲜、面要筋,一碗地道的羊汤烩面,这面条要下的功夫一点不比汤少。 先用温水揉面,揉一会醒一会,揉至面团光滑后分成小份,用擀面杖擀成牛舌饼的模样,双面抹油,放在一旁接着醒。 史如意虽然年纪小,力气倒十足,也不用旁人帮忙,她合上铜锅盖子,自己熟练地往炉里添了柴,呼噜呼噜生起火来。 伴随着火柴燃烧的噼啪响声,锅里冰块很快融化,羊肉汤不住地往外咕嘟冒泡,骨头在汤里翻滚,汤面白亮,看上去犹如牛乳一般。那汤的鲜香味释放开来,瞬间弥漫了整个大厨房。 香菱在一旁蹲着帮温妈妈调炉灶的风门,羊肉汤的香味飘到她那儿,香菱情不自禁,“咕咚”咽了一大口口水。 顿时觉得饥肠辘辘。 史如意估摸面应该醒好了,拿起一块面片往两边拉,不拉断,只尽量扯长扯薄,顺势下到汤里。 她动作快,看得人目不暇接,面片在汤里翻滚几下,轻薄得几乎成了透明的颜色。 冷风一吹,大厨房的帘子陡然被人掀开,紧跟着清脆的质问声传来。 “你们在做什么好吃的?” 2、羊汤烩面 “……” 偌大的厨房,无人应声。 先前那出声的人也不尴尬,熟门熟路地窝上前,踮起脚尖往那铜锅里瞄。 “是羊汤烩面!”杏果欢呼一声,激动得差点在地上打滚,也不管有没有她的份,直接出声抢白道:“史如意,见者有份啊!你不会那么小气,连一碗羊汤面都舍不得分我吧?” 史如意用长勺搅着铜锅,没搭理她。 沈婆子跟在后头,听到杏果这么巴巴地凑上去向人家讨食,顿时觉得老脸没地搁。 她竖起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出声喝道:“杏果,回来!又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你要吃我做给你吃。” 她语气听着凶,但厨房里谁不知道,沈婆子最偏疼这个孙女了。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杏果却一身成色半新的绸衫,外头披了件妆花对襟小袄,乍一看哪像是丫鬟,倒以为是哪个小户人家的姑娘。 杏果虚长史如意几岁,早早地便被沈婆子想了法子,塞到府里大少爷的院子里当茶水丫头。 打的什么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杏果长得倒是有几分娇俏,只是沈婆子的精明丝毫没有遗传到她身上。 大少爷去书院读书后,她在院子没事做,便经常在府里乱晃,有次无意中吃到史如意做的奶豆腐羹,之后就成天惦记着。 沈婆子拉长了脸子,但杏果半点不怕,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铜锅,用鼻尖陶醉地嗅着香味,眼珠都不转一下。 “不要,婆婆,你做得不够史如意做的好吃。” 话音一落,大厨房里便传来克制不住的“扑哧”几声,连正忙着做菜的温妈妈都忍不住笑。 沈婆子一听这话,气得七窍生烟,可是又辩驳不得。 也不知这史如意这小丫头是怎么做的菜,她趁人没注意在一旁偷看过几轮,回屋子试做,一样的步骤,味道却天差地别…… 难道这厨艺真的是有天赋的? 史如意嘴角微勾,这杏果虽是讨人厌的沈婆子的孙女,但总是实话实说,直白的还有点可爱。 “你想吃,待会你负责刷碗。”史如意跟她谈条件。 烩面很快烫好了。 香喷喷、热乎乎、白嫩嫩的羊肉掺和在米黄色的汤里,配上晶莹可口的指宽面条,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杏果没挣扎多久就上钩了。 “成,别忘了给我那碗多捞几块羊肉!” 史如意往铜锅里头洒上些许小葱香菜,盛到碗里端出来。 这样热气腾腾的一碗羊汤烩面,汤、菜、面尽在其中。荤素相配,色泽浓郁,面片吸足了汤汁,又融合了羊肉的香味,真是神仙来了也走不动路。 上桌时摆上香菜、辣椒油、糖蒜几样小碟,送着面吃,其味更鲜。 云府人口简单,家主云老爷是老太君的次子,顶头还有一个兄长在京城当官,听说大房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 不像二房云老爷,两袖清风,两手空空,前两年还因为性子太直得罪了顶头上司,被贬到安阳来。 幸亏云老爷和妻子曾氏感情好,曾氏嫁妆丰厚,拿来贴补家用也毫无怨言。 二人成婚多年,府中只一个千姨娘,还是当年云老太君在成婚以前拨给云老爷教导房事的身边人。 千姨娘生了个大女儿,嫁到常州,也是耕读诗书的官宦人家,云老爷和曾氏都挺满意。 千姨娘更是高兴得连连抹泪,她了却了心头大事,每日在屋里吃斋念佛,念的都是老爷和太太的好。 温妈妈和香菱净了手,把做好的早膳分盘装碟,就等着太太派人来取。 不多时,曾氏房里的大丫头珠云来了,因着天冷,珠云怕饭菜凉得快,匆匆提了食盒便走了。 只是走前一直回头张望,心头纳闷,怎么这下人用的饭菜闻起来比主子们的更香。 香菱在大厨房里支起小桌,杏果拿了碗筷,迫不及待地在桌子边坐下。 先喝一口汤暖身子,接着夹一片白嫩羊肉,蘸了香菜辣油送到嘴里,待那香味在舌尖滚动几下,再用筷子提起面片,这么往嘴里一吸溜、一咬,滋味无穷,越嚼越香。 沈婆子没眼看杏果这种没骨气的作派,她暗暗吞了口口水,压下肚子的咕噜声,悻悻地去一旁生火做下人的早饭。 下人吃的那可就省事了,若非逢年过节,要么就是一大锅玉米碴子粥,送茄瓜萝卜,要么就是蒸几个大馒头配腌好的咸菜,没那么精细,能吃饱就行。 大庆建朝不过五十余年,老百姓对战乱饥荒的恐惧还在,寻常人家有口饱饭吃就谢天谢地了,哪能奢望做的有多美味。 再者,古代厨艺秘方都是各家私藏,轻易不传给外人,不像后世什么“御厨秘方”满天飞,傻子也能照着菜谱依样画葫芦。 除了在房里伺候老爷太太的丫头婆子,能拣着主子剩下的饭菜吃,其余人等可没有这样的口福。 所以也不能怪香菱和杏果没见过世面,缠着史如意不放,她那手菜式和花样,没吃之前还好,吃之后就挠心挠肺地想,连做梦都忍不住流口水。 云府现在人丁少,老爷、太太并二少爷都是在一块用早膳。 温妈妈左等右等,见千姨娘房迟迟不来人,自己心急,披上斗篷提着食盒就送饭去了。 香菱和杏果吃完后,被史如意指派去井边洗锅刷碗,沈婆子立眉竖眼的,她只当没看见。 杏果这人虽懒但馋,她生怕下次史如意不做她的份,二话不说抱着碗筷就去了,沈婆子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能恨恨转过身。 时辰尚早,史如意搬了小板凳坐在温暖的炉灶边,慢条斯理地摘午膳要用的冬葵菜,她想等温妈妈回来再一起吃。 “哟,这是什么香味?我隔老远就闻着了。” 忽地一阵盈盈笑语声,紫烟从外头走进来,她左右瞧瞧,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如意你做了羊肉烩面?早知道我就不去早市,吃那什么劳什子馄饨了。” 紫烟行走时,手腕上一只精致秀气的金镯子露出来。 她们一家子专门负责府里的各项采买,手头银钱宽裕,是瞧不起沈婆子煮给下人那大锅粥的。 史如意看看左右,轻声道:“上回宰的那只小羊,还剩一只羊眼,午时我洗了清炖给你吃,姐姐不是最爱那个味吗?” 一般人不晓得这羊眼的好滋味,和汤清炖过后捞出来,简单蘸酱,味就已极美。 羊眼口感极其丰富,嫩滑又有弹性,好似猪筒子骨含胶原最多的那部分,一口下去,满嘴肉香。 紫烟眼睛一亮,嘴里的馋虫立时就被勾出来了。 她不比香菱杏果这些小丫鬟,经常在市井行走,安阳城有名气的那几家酒楼,陈记的烤鸭子、王婆婆的香炸鱼、老东家的干炒牛河和粉羹,她可一样没少吃。 这些酒楼里的大师傅,手艺比不上府里一个十岁的小丫头,说出去恐怕没人敢相信。 但这偏偏就是她亲口尝到的事实。 “瞧我,差点忘了正事。喏,你上次托我给你买的芋头,还有烘干的木薯粉,跑了好几条巷子才买到。” 史如意道谢着接下,她眉眼笑开,嘴边出现一个甜甜的小梨涡。 “谢谢姐姐,花了多少文?我待会回房拿给你。” 大厨房的东西史如意不敢乱用,一是温妈妈管得严,二也是怕被沈婆子抓到把柄向太太告状。 她如果要试做什么新花样,都是拜托紫烟去集市的时候顺便买了,和大厨房的区分开。 “客气什么,就这点东西,算我请你了。” 紫烟没忍住,捏了一把她的小圆脸,手感极佳,“我娘说你之前送的芝麻丸子炸得香,吃了感觉头发变黑不说,连夜里起夜都少了。让你得了闲再给她做几个,多的你和温妈妈留着吃吧。” 说着又递过来一袋黑芝麻。 “没问题,只是那芝麻丸子要等日头好的时候才能做,做好了我就给你送去。” 送走紫烟,史如意拎起那麻袋,用手捻起几颗芝麻细看。 芝麻颗颗鲜亮,乌黑润泽,舌尖一尝也只有淡淡的甜香,并无苦味,便知这都是上好的芝麻了。 她上次照着记忆里的法子,用古法九蒸九晒制成的黑芝麻丸,吸足了日光,一个个滚圆饱满,放在密封罐子里,可以存放好几个月,甚至半年之久也不坏。 若是把这黑芝麻丸拿去集市上卖,也不知道会不会来人买。 之前她年纪小,虽然在厨房里鼓捣出一些新鲜玩意,但温妈妈不许她自个上集市,怕她买卖不成反倒被人骗了。 但史如意想赚钱。 像她亲娘温妈妈,在云府里当厨房管事娘子,虽然日子安稳管吃管住,每个月也才攒不到两百文。 底下香菱这种打杂的小丫头,每月也就得三十五个铜板。 如今快要入冬,温妈妈咬咬牙花五百文买回来四斤棉花,给如意做了个夹棉的碎花袄,自己还是穿那套不知穿了多少年竹青色发白的旧襦衣,北风一吹就冷得牙齿打颤。 温妈妈节俭,总想着花银子的地方多,能省就省,可是史如意看在眼里心疼坏了。 她穿越前是华南厨师世家唯一传人,爷爷是响当当的国宴大厨。 爷爷弥留前还拉着史如意叮嘱,让她一定得把家族绝学传下去,这传承可千万不能断了…… 若是资质平庸,守着手艺吃饭,也算无功无过;若资质尚佳,便想方设法把史家绝学发扬光大,名扬四海。 他们家每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穿越后,她不可避免地受到身体的年纪影响,说话思维都有些稚龄化,但上辈子的事,她日夜念着,不敢忘。 史如意记得自个儿激动地抓住爷爷的手,对天发誓自己一定不会辜负爷爷期望,让他老人家安心地去吧…… 葬礼上史如意哭得晕厥过去,醒来后就发现自己穿到古代,变成了云府的小丫鬟—— 短胖的身子还没有灶台高,做个菜都要搭板凳。 做厨娘是没有前途的,自己当老板才能钱生钱。 史如意掰着指头想,等她攒够钱,就把温妈妈、香菱都赎了身出去,自己在外面开酒楼开食肆,热热闹闹地多爽快。 3、珍珠粉圆 过两日便要到冬至了。 冬至喜吃花生芝麻馅的汤圆,象征着幸福圆满、家庭吉祥。 单吃汤圆未免有些单调,史如意琢磨着,今年给这碗汤圆“加加料”,让大家都尝个新鲜。 她把紫烟送来的芋头洗净去皮,切成薄片,上锅蒸熟后捣成泥,再一点一点混入木薯粉,直到最后揉成鼓鼓的圆球。 史如意哼着歌,她很享受这种揉面团的过程,手掌一用力,面团就软绵绵地陷下去,好玩又解压。 “这面团好生奇特,怎么是这般颜色?” 香菱抱着洗好的碗筷回来,瞅见如意又在做好吃的,那笑容立刻掩饰不住地跑到脸上。 “这是珍珠粉圆,不是面食,当点心用的。” 史如意随口回道,将手下的芋泥团子搓成细长的条,用刀切小段,轻轻把棱角揉圆润,再撒上薄薄一层木薯粉防止粘连。 香菱看了一会起身,“你慢慢做,我去门口帮你守着。” 她这回学聪明了,怕杏果又来抢食,灵机一动,决定拿上杵臼米桶去院子里舂米,顺带把门口堵了,防火防盗防杏果。 史如意忙碌着,把芋圆下沸水煮了,煮到软糯,再捞起来浸凉水。 这样作成的芋圆鲜亮光滑,软糯可口,如同珍珠般闪亮动人,因此又得了个“珍珠粉圆”的雅称。 史如意另起了炉子,用蜜红豆、花生、莲子、百合加红糖熬煮一锅糖水。 她想了想,还觉不够。 史如意让香菱盯着火候,自个儿小步跑回家,扒开屋角藏着的陶罐,用木勺舀一勺洁白细腻的醪糟出来。 这酒酿醪糟还是她赶着入秋时做的,趁天时尚暖,酒曲容易发酵,留到冬日里加了鸡子热着吃,又香又甜,绵软醇厚,这通身寒意都尽消了。 史如意仔细封好陶盖,临走前,又在木桌上的布袋里抓一把夏天晒好的葡萄干。 她回到大厨房,将红糖水并丰盛佐料一齐盛入白瓷碗中,加入几颗方才煮好的嫩滑芋圆,最后才将带来的醪糟和葡萄干洒上去。 这一碗五色珍珠粉圆,色泽鲜丽,清香糯甜,表面白雾浮动,单是看着就很诱人。 史如意用调羹尝了一口,觉得遗憾,她还是更喜欢用牛乳打底的做法。 可惜此时的新鲜牛乳价贵稀缺,达官贵人倒是有机会享用,像她们这样的平民小百姓是万万消费不起的。 史如意惆怅地叹口气,又舀起一勺香甜的粉圆,送进嘴里…… 身后幽怨的视线仿佛自带热度,要把她的背影烤焦,史如意忍不住笑。 她轻咳几声,不再逗香菱,“喏,锅里还有,想吃自己盛嘛。” 忽地,大厨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温妈妈在哪呢?” 来人是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珠云,她在院里左右张望一圈,没找着人,立刻现出焦急的神色。 史如意觉得奇怪,半个时辰前,珠云不是才来拿过饭? “我娘给千姨娘送饭去了,姐姐可是有什么事吗?” 史如意随手合上碗盖,跳下凳子朝珠云迎去。 “偏偏这时候……算了,我这就找她去。” 珠云揪着手中的帕子,一跺脚就要离开。 “姐姐,等等。” 史如意赶忙拦住她,朝香菱使了个眼色。香菱会意,把头朝她一点,匆忙穿过院子出去了。 “别急,我让人去喊我娘了。外头风大,姐姐且安心在这等等,我娘马上就回了。” 听了她的话,珠云这才勉强止住步伐。 “你是温妈妈的女儿吧……唤作如意?” 珠云回头,脸上的神色可以称得上是“沉重”。 “你不知道,二少爷这几日受了风寒,胃口不开,无论什么都吃不下去……早上老爷不在,二少爷不耐烦太太唠叨,还把碗筷都给摔了。” 珠云随着她走到檐下避风,仿佛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对象,拉着史如意大吐苦水。 “这不,太太又气又心疼,赶忙遣我出来,让温妈妈重新做些清淡开胃的吃食。 这生了病的人,再不吃饭,身体可怎么能好?” 史如意听得暗自咂舌,云府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全家人最宝贵的小祖宗,二少爷云佑…… 出了名的挑食,出了名的脾气坏。 云家子嗣单薄,太太曾氏自成亲两年生下大少爷云璋后,便再无所出。 又是请名医调养身子,又是烧香拜佛行善事,盼星星盼月亮,曾氏终于在第八年盼来了自己的第二子。 曾氏生子时难产,二少爷甫一出生就体弱多病。 云老太君见了心疼,索性抱了这个宝贝孙子到自己屋里亲自教养,直到老太君去世后,云佑才回到曾氏身边来。 因此,曾氏对这个自小不在身边长大的二儿子任予任求,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活生生宠出了一个灭天灭地的小霸王。 “可是早上做的菜不合二少爷的口味?”史如意小心翼翼地问。 自家亲娘温妈妈的手艺她是知道的,虽然不是练家子出身,但也实打实地下过几年功夫卖力学过,做出来的味道不比外面酒楼的差。 珠云瞥她一眼,摇摇头,轻声道:“二少爷什么都挑,但他自小跟在老太君身边吃用…… 老太君娘家祖籍沿海,平日里想是惯用海鲜的。” 沈婆子不知道从厨房哪儿突然冒出来,一听这话,她眼珠一转,眼里就带出三分欣喜的算计。 “珠云妹子,要说老太君的口味,老婆子我最熟了。 你看,不如我做些鲜虾馄饨,待会送去太太房里,你看佑哥儿吃不吃得下,可好?” 珠云一听这话如蒙大赦,赶忙点头。 “那感情好,沈婆子你快快做着,我回去跟太太说一声。免得出来时辰久,太太等急了。” 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沈婆子得了准信喜上眉梢,她扭过头得意地看史如意一眼,故意大声显摆。 “这吃食有讲究,还得是自小用惯的吃起来才香。有些人啊,不要得了主子两天青眼就飘起来,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史如意默不作声,只微笑站着听她吹牛。 沈婆子碰了个软钉子,见史如意没反应,还当她是年纪小听不懂,撇了下嘴,不敢再耽搁正事,顾着做虾仁馅去了。 史如意面上不显,心底到底还是着急的。 自从云老太君去世,大少爷又去了书院读书后,整个云府说是围绕着二少爷云佑转的也不为过。 若是沈婆子做的虾仁馄饨真能得云佑的欢心,就算温妈妈是太太陪房也不顶用。 换下去也就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香菱和温妈妈还不见人影,就算等下赶回来也来不及了。 史如意漫步到厨房,仔细观察紫烟早晨送来的食材,猪骨、鱼肉、鲜虾、蔬果,这些都是常备的。 锅头还摆着香菱早上新炸的豆浆油条,她还没来得及吃就去干活了。 她眼睛倏然一亮,生病的人往往食欲不振,若能用上一碗口味清淡、营养丰富的热粥便好了。 方才听珠云说,这二少爷云佑该是喜好海鲜的口味? 那艇仔粥最是合适不过,连材料都是现成的。 相传这艇仔粥本就是水上人家所创,食材最重“新鲜”二字。 日子好时游河出艇,把即时打捞的海鲜杂七杂八煲进粥里,融合了鱼片的鲜、瘦肉的香、花生的脆,粥底又绵又滑,端的是鲜甜无比。 史如意自米瓮里取出半碗米,用井水淘洗干净,倒进瓦罐,又倒入老母鸡熬成的高汤。 这样煮出的味粥更香更滑,米粒很快就能开花。 沈婆子听她这边有响动,狐疑地抬头张望,看史如意只是在煮粥后,又把头扭过去了。 只是突然加快了手上抽虾线的动作。 史如意深吸一口气,她不慌不忙,依次取了一片猪瘦肉,切丝腌制;取一块鱼的腹部肉,切成极透明的薄片;热了油锅煎蛋,依旧切成蛋丝。 一切完成后,她坐下来,和沈婆子一块剥虾仁。 “……” 沈婆子铁青着脸,飞快地把自己剥好的虾仁拨到一边。 史如意也不在意她,左手捏住虾头,左右摇摆后掰掉,虾线也被一齐带出来。 右手抓住虾身,另一只手捏住虾尾往前推,饱满完整的虾仁便自动自觉地从壳中滑出,乖乖落到盘里。 左右不过一分钟的功夫,三四个虾仁就剥好了。 一旁的沈婆子看得目瞪口呆。 史如意起身,将腌好的瘦肉和虾仁都汇入熬好的味粥中,盖上锅盖继续熬煮。 味粥在瓦罐中“咕嘟”作响,无形的香味散发出来。 温妈妈和香菱提着空空的食盒往回赶,还在院子里,就已经闻到了厨房飘来的鲜甜粥香。 史如意正半蹲着去柴调火力,看到温妈妈回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嘟起嘴,半是撒娇半是炫耀。 “娘,你怎么才回来?我熬的粥都快好了。” 温妈妈快速脱了斗篷过来,她看着忙碌的女儿,会意地一笑。 “娘来吧,你力气小,手嫩,哪扛得动这么重的柴。” 香菱在史如意的指挥下,把早上炸的油条切段,花生米去衣炒香,又准备了香菜、姜丝、葱段等作调料。 她一边干活,一边嘴巴不停地抱怨,“千姨娘也真是的,底下的丫头犯懒不干活,她也不罚,还害得我们跑去给她送饭。” 若是让沈婆子逮着这次机会,把温妈妈的位子顶掉,还不一定怎么欺负她们这些烧火丫头呢。 史如意一听就明白了。 千姨娘烧香念佛,是个软弱和善的老好人性子。 可能因为她自己也是老太君身边的丫鬟出身,千姨娘谨小慎微惯了,对谁都是好言好语。日子久了,连手底的丫鬟都骑到头上来,动辄犯病告假的,她也不上报给太太。 史如意冲香菱摇摇头,冲沈婆子那边使个眼色,香菱就憋着不说话了。 她掐着时间踩上凳子,往热粥里倒入鲜鱼片、炒干的花生米、细细的蛋丝,加了盐和姜丝用木勺捞开。 最后铺上切好的油条,撒上葱花和香菜增加风味。 沈婆子已经提着食盒出发了,头也不回,步子极快,似是要把她们远远甩到后面。 香菱马不停蹄地将艇仔粥盛到碗里,温妈妈顺势接过来,装入食盒中。 紧着慢着追在沈婆子后头。 史如意看着二人着急的背影,心中升起担忧,还没来得及细想,她脚步一抬,已经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娘!我也去。” 太太曾氏的院子里,大丫鬟珠云对着两个食盒犯难。 还是史如意仗着自己人小,嘴甜会说话,“姐姐,二少爷胃口不开,我们厨房的人都着急。你都拎了进去,看二少爷欢喜用哪样都行。” 珠云被她说动,和一边伺候的婆子一人一个,拎着食盒进去了。 院子里寒风吹过,寂静无声,沈婆子和温妈妈都屏了呼吸,侧耳听着太太屋里的响动。 “……” 屋里似有调羹碰碗的清脆声。 片刻,一道清哑的少年音响起,尾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娘,这粥的味道倒是特别。” 一阵窸窣细语过后,珠云带着欢喜的笑容推开门,朝着外头道:“温妈妈快进来吧。” 沈婆子瞪了她们母女俩一眼,脸上立刻现出灰败的神色。 赢了。 史如意悄悄呼出一口气。 4、艇仔粥 这还是史如意第一次进太太曾氏的屋子。 云府主子虽少,曾氏管家手段却严密,下人行事自有一套规矩。 史如意不敢抬头乱看,乖巧地跟在温妈妈身后,由大丫头珠云在前边领着进去。 暖炉里烘着银霜炭,寒风都被垂下来的绢帘挡在外头。 屋外北风料峭,屋里却暖意如春。 一扇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们在院子等的太久,手脚都被吹得冰凉,行走间身体慢慢回温,史如意忍不住舒畅地深吸几口气。 偏厅里,曾氏和二少爷云佑围桌坐着。 靠墙的半月桌上摆着两个食盒,另个丫头珠月在一旁站着伺候。 空气里漂浮着熟悉的艇仔粥的香味。 史如意偷眼望去,就见那二少爷云佑坐在桌子左边,身上一袭宝蓝镶边云锦袍子,模样意外地生得好,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 初初长成的少年郎,眉目俊朗,面如冠玉。 许是因为还在病中的缘故,脸颊显得有些瘦削。 云佑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在空中轻微地颤动,手里举着调羹,他慢条斯理地将粥吹凉,再送入嘴里。 因着皮肤生得白,手背骨节分明,上面的青筋看得极明显。 艇仔粥的热气在唇边升腾,倒给他又染上了几分好颜色。 鱼片瘦肉,花生蛋丝,虾仁的红润映着葱花的嫩绿,他的喉结随着粥的吞咽缓慢地上下滚动。 只往那一坐,便让人觉得秀色可餐。 屋里进来了人,云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自顾自地舀着瓷温碗里的粥,仿佛那是现在天底下顶顶重要的事。 一屋子人静静地看云佑用膳,灼热的视线似乎也未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主子不出声,下人们自然也不敢出声。 曾氏将手搁在桌上,满怀欣喜地看了云佑好一会儿,这才像刚意识到那般,恍然回转头来,笑着对温妈妈道:“温妈妈来了,这次你有功劳,得赏。” “这粥是如何做的?说与我听听。菩萨保佑,佑哥儿总算能吃进点东西了。” 温妈妈得了曾氏两句温言好语,顿时受宠若惊,忙着自谦道:“哎,太太哪里的话,不敢当不敢当。” 温妈妈说着,脸上慢慢显出几分为难。 “不过这粥的做法……不怕太太笑话,这粥是我家小女如意做的。” 她笑着解释,“如意虽然年纪小,但总能想出些新鲜吃食的做法。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说这粥味鲜甘甜,料也多,拿来补身子最合适。 我想着二少爷尝我做的吃食胃口不开,倒不如让她试试手。” 温妈妈把如意自作主张煮粥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怕太太知道了怪罪。 曾氏得了温妈妈的回话,眼里闪过几分讶异。 “竟是你家小女儿做的?” 曾氏定睛一瞧,这才看见后头角落里安静站着的史如意。 她招招手,示意珠云带她上前来。 曾氏拉过史如意的手,仔细端详好一会,这才抿唇笑道:“你这孩子倒生得可怜。” 史如意半点也不怕生,听了这话,她便微微仰头,甜甜地冲曾氏笑起来,圆润的小脸上梨涡若隐若现。 “哎,如意问太太的好,问二少爷的好。” 闻言,云佑手上调羹一顿,眼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来。 曾氏看她年纪虽小,但气定神闲,说起话来口齿清晰,生得也粉雕玉琢的,不像一般小孩粗野调皮,心下便生起三分喜欢来。 “不错,难得你年纪那么小,手艺却这么好。” 曾氏想了想,侧头唤珠云道:“去拿钥匙把我匣子开了,拿里头那个小金钏来。” “哎。”珠云得了令,应声而去。 史如意没料到这出,她回头看温妈妈。 温妈妈睁大眼睛,连连摆手,慌张道:“哎哟太太,这怎么使得,这么贵重的东西。” 曾氏抬手止住温妈妈的话,漫不经心地笑道:“无妨,这镯子小巧,留着我也无用。” 她说完,又笑眯眯地逗史如意。 “如意,你可还琢磨过什么其他吃食?若是做得好了,还有别的赏给你。” 说话间,珠云已经从里屋捧着金镯子转来了,她帮史如意撩起左边袄袖,把那镯子戴上。 这金钏样式小巧,单论克量倒不算重,只是光看那上头镂刻的如意云纹,就可知其工艺难得,倒比镯子本身还贵重。 “太太,大小正合适呢。” 珠云笑吟吟地举着史如意的手臂,金灿灿的镯子挂在她白嫩圆润的手腕上,煞是好看。 史如意看着那精美纹样的云镯,眼睛都有点发直。 她在心里噼里啪啦地敲算盘,若是把这金镯子拿去外头典当,少说也能换五贯铜钱。 五贯铜钱,抵得上温妈妈足足两年的份例! 若再来那么五六七八个镯子,不仅她和温妈妈赎身的钱尽够了,还能给未来的开店资金也攒上一笔。 怪不得人人都挤破头,想来老爷太太屋里做事呢。 主子们财大气粗,便是从牛毛中随意拔出一根,就够底下人欢喜半天了。 史如意望向曾氏的眼睛里,立刻多了几分诚恳的热切,好比看见那肥美的羔羊,正在草原上肆意奔跑。 “回太太的话,如意会做的花样可多啦。 芙蓉肉、神仙鱼、水晶肘子还有凤梨酥,不知太太午膳想先尝哪一个?” 曾氏原本只是想逗逗她,未料到史如意井井有条地说了这么一长串。 年画似的小女娃,圆睁的杏眼里写满期待,一时倒让她有些骑虎难下。 曾氏沉吟起来。 “咳。” 云佑突然轻咳出声,放下手里的调羹。 二少爷刚刚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吃粥,没发出半点声响。 但有些人的魅力就在于,他只要一出声,所有人的目光便会自动自觉地回到他身上。 曾氏瞧一眼桌子,那瓷碗中还剩了约莫一半的粥,但她已经很满意了,往常用膳,云佑最多尝不过三调羹便罢食了。 她从怀里掏出手绢,起身亲自给云佑点了点嘴角。 “佑哥儿,吃好了?可还想用点什么?” 云佑下意识皱眉,他冷淡扭头,接了珠月捧来的清水香茶漱口。 他目光极轻地瞥了史如意一眼,轻哼一声,又将眼光撇开,落在桌子的木纹边角。 “你说的那些菜式都太油腻,克化不下,若没有其他新鲜做法,晚膳便还用艇仔粥吧。” 祖母还在时,逢年过节娘家走动,总会差人千里迢迢送来几箱新鲜海货,简单加工味便已极鲜甜。祖母偏疼他,总是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这艇仔粥也是尝过几回的。 他那时虽挑食,长得却并不瘦弱,多半都是祖母的功劳。 后来云府大房二房分家,之前伺候祖母的那几个厨子也跟着大伯去了京城。 ……祖母去世后,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尝过这个味了。 云佑接过珠月递过来的净帕,自个儿拭了嘴角。 他说话时语速不疾不徐,带了一丝少年的微哑,嗓音清淡,如西湖龙井般令人回味。 那茶叶尖尖卷曲缠绕,也不知怎的,史如意的心忽然便被撩拨了一下。 痒痒的刺挠。 温妈妈方才介绍时并未提起,没想到二少爷竟会知道这粥的名字,一时间在场各人都有些惊讶。 史如意眉眼弯起,这是厨子遇到懂行的客人时的愉悦。 “是呢,二少爷果然会吃。 要养胃确实不能荤腥太重,不如我煲一锅老火靓汤,晚膳时分送过去。这老火汤味道清甜不腻,还是适宜食补的养生法子,二少爷觉得如何?” 史如意一说起好吃的,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极认真。 她唇角微微含着笑,轻柔软糯的声音一路甜到人心底,听得太太曾氏都有些意动。 曾氏估摸着云佑脸上的表情,不像是要拒绝的意思,便代替他答了。 “既然如此,你便做了试试吧。” 左不过是多一份菜的事,若是做得好了,回头再让珠云赏些东西下去便是。 这早膳便算用完了。 珠月把吃剩的粥碗收到食盒里,温妈妈伸手正要提过来,就被二少爷出声止住了。 “……那碗又是什么?” 云佑伸出手,不偏不倚,指着食盒里静静躺着的另一个没动过的白瓷碗。 史如意和温妈妈面面相觑,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珠月在二少爷的示意下,将碗上盖子掀开,一碗晶莹剔透、色泽靓丽的珍珠粉圆顿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碗底尚有余温。 史如意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她早上做的那碗粉圆甜羹吗? 香菱怎么把这个也装进食盒里了? 曾氏探头一瞧,饶有兴致地点评道:“这红糖水做的倒是新奇,里头似是放了蜜豆、花生、莲子、醪糟、葡萄干…… 那个紫色的却是何物?” 史如意上前两步,从珠月手里拿过盖子,干巴巴地笑道:“此物唤作‘珍珠粉圆’,是用芋头搓成丸子做的。 不过现在放的时辰长,估计已经凉了。太太和二少爷若想尝尝,我再从大厨房拿一碗新的吧。” 说着便要合上碗盖。 云佑的动作却比她还要快。 她眼睁睁地看着云佑把小碗郑重端到面前,举起调羹,往碗里舀了一勺。 初尝没有什么香味,只觉得口感滑顺。 再咀嚼片刻,舌尖芋头的香味慢慢溢出,花生和莲子软糯可口,醪糟酒香馥郁,葡萄干和红豆更是往其中增添了几分甜蜜。 他原来并不好甜食,尤其是那些果子蜜饯,尝起来甜得发腻。 这碗粉圆清甜舒爽,嚼起来香韧可口,弹性十足,佐料搭配的却是正正好。 云佑勾起唇角,连一身清冷的气质都无意间融化了两分。 不知不觉,一碗珍珠粉圆就已下了肚。 史如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手指微曲,几次欲言又止,粉嫩的小脸上写满了矛盾和挣扎。 可、可是, 这碗是她吃过的啊…… 5、老火靓汤 史如意和温妈妈走回大厨房时,外头天光已大亮了。 薄薄的阳光洒在院子里,也算增添了一两分暖意,残叶被风吹动,落到西面摆放的大石磨上。 香菱坐在厨房门口,她已经把早上的羊汤烩面热了,左顾右盼,正等着她们回来吃。 听闻沈婆子吃瘪,史如意因祸得福还得了太太的赏赐,香菱抱着碗筷大乐,忍不住发出吃吃的笑声。 千言万语化成一个字—— “该!” 好在沈婆子不在大厨房,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屋子生闷气去了,否则沈婆子看到香菱幸灾乐祸的面孔,指不定冲上来撕了她的嘴。 史如意匆匆咽下最后一口面条,捧起碗喝了羊肉汤顺下去,她搭了凳子,就要开始准备二少爷晚膳用的老火靓汤。 不为别的,这老火汤讲究慢火煲煮,“老”这一字就老在时间。 厚底的砂锅,先用中火煮沸,后用小火慢煲,前后足足要花费三四个时辰,这靓汤才算是成了。 她只有从现在就开始煲汤,才能勉强赶上晚膳。 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太太和二少爷面前露一手,她得把握好了。 史如意让香菱帮忙,从墙上挂着的麻袋里取了一小筐干茶树菇,去了根部,剪成小段泡发在温水里。 又将红枣去核,无花果和枸杞洗净,放在一边。 这不同的时令煲不同的汤,都有讲究。 春天尝红萝卜玉米扇骨汤,清心润肺,夏季喝冬瓜排骨汤,解暑清热,秋季品陈皮老鸭汤,利水祛湿。 到了冬季,便要饮这茶树菇土鸡汤,既是补汤也是药膳,男女皆宜,最是滋补不过。 尤其是食欲不振的人,饭前把这汤喝了,补身又暖胃。 “宁可食无菜,不可餐无汤。” 岭南人民对于煲汤的喜爱程度,由这句歌谣便可见一斑。 土鸡是厨房中常备有的,这年头还没有饲料鸡一说,集市上卖的鸡都是农家放在户外散养的,除非是专门留来下蛋的母鸡,否则都是养到八九个月大便捉出来卖了。 只有用真正的土鸡煲汤,味道才会鲜。 史如意切了姜片,和鸡肉块一起下锅焯水。 水滚后去掉表面浮油,将鸡肉捞出,和其余配料一起放入砂锅中,加水合盖。 爷爷小时候手把手带她厨艺时说过,这菌菇和果实都是植物的精华,生长时吸收了天地元气。 茶树菇、无花果、枸杞和红枣,四种无一是药,和土鸡放在一起煲汤,却有健脾养胃、促进食欲的神奇效果。 这就是食物的神奇之处。 她幼时还懵懂,但爷爷这份对于自然的热爱,对时令和食材的尊重,已经潜移默化地传给了她。 史如意蹲下来,给炉膛里添柴鼓风,调成适宜的中火,这才松了口气,站起来捶腿伸懒腰。 煲汤的火候是顶重要的一件事。 一样的材料步骤,各人做出的味道却不尽相同,秘密就出在这对于火候的掌握上。 砂锅乖乖地呆在炉上,热气袅袅,汤水滚动的细微咕嘟声是宁静的白噪音,听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温妈妈和香菱在锅头忙碌着准备主子们的晚膳,这样的时光,惬意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虽然穿越成小丫鬟,但她也因此拥有了新的家人,衣勉强够穿,饭尽可吃饱,这足以让史如意心甘情愿地感谢上天。 临近午时, 紫烟拎着一麻袋芋头紫薯走进院子。 原是为了那珍珠粉圆的缘故,史如意和温妈妈拎过去的食盒中只放了一小碗,统统进了二少爷的肚子。 倒比那艇仔粥用的还要多些。 太太曾氏心疼儿子,看他用的高兴,便把温妈妈新送来的那份也叫人送到云佑院子里,自己都未曾尝到味道。 史如意机灵,这就打算中午多做几份珍珠粉圆,给太太、二少爷、姨娘屋里都送一些。 紫烟后头跟着个方圆脸的男子,穿着玄色的粗布长袄,一身腱子肉,单手轻轻松松提着木桶,跟玩似的。 细细看去,脸上轮廓还跟紫烟有三分相像,却是她同胞哥哥宝源,同在府里干采买活计的。 只是紫烟精明能干,宝源却生得老实憨厚些。 “哎,这不是我们厉害的小厨娘吗? 温妈妈,我看过不了几日,如意真能像你一样,当上管事娘子了。” 紫烟人还没进到厨房,爽利的笑声便已顺着风飘过来。 “哎,紫烟和宝源来了。” 温妈妈笑着应了声,没顺着往下接话。 她不像沈婆子,沈婆子倘若做成了一分事,便要添油加醋吹成十分。温妈妈就算做成了十分的事,旁人问起来,最多就说五分。 温妈妈不爱出风头,生怕树大招风,把她和如意母女俩的运气吹散了,最是低调踏实不过的性子。 史如意走过去迎他们,她接过紫烟手里的麻袋,故意撇嘴抱怨。 “这才哪到哪呀,不过是给二少爷多做两餐吃食罢了,姐姐你惯爱取笑我。” 她脚底一沉,手下用力一使劲,麻袋在地上,半点没挪地。 紫烟“扑哧”一声笑出来。 宝源放下装牛乳的木桶,急急迎上来,他挠挠头,脸上满是不好意思的笑。 “这麻袋沉,还是我来提吧。 如意你想放哪?跟我说一声就成。” 宝源和紫烟两兄妹都是进出厨房惯了的,史如意也没跟他客气,抿唇朝他一笑,点点头。 “谢谢宝源哥,搁墙角那就行,方便我一会儿用。” 紫烟熟门熟路,自个儿在板凳上坐了,从兜里掏出一小袋瓜子,边聊边磕。 “我可是听人说了,如意你用芋头做的珍珠圆子,是什么宝贝? 引得二少爷都忍不住吃了几碗。” 紫烟啧啧称奇。 二少爷云佑挑食这件事,可是全府,甚至全安阳都出了名的。 太太曾氏曾在外头张贴布告,重金聘请好几位名厨来府里一一试过,没有一道菜能进这位二少爷的眼,最后只能把人都打发了。 史如意回头笑看她一眼,又扭过头去专心处理那麻袋, “哪是什么宝贝?只不过我自己琢磨做的花样,二少爷没吃过,觉得新鲜罢了。 这次原料够,我多做些,给你和宝源哥都尝尝。” 史如意把蒸笼叠了几层,每层都码上刷洗干净的芋头和紫薯,一看便知是大架势。 紫烟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她吐出嘴里的瓜子皮,立刻应承下来,笑眯眯道:“成啊,那我们就在厨房赖着你吃了。” 史如意盖上蒸笼,跳下凳子,用巾帕拭干净手,从一边的锅头取出做好后便一直放着保温的大瓷碗,递给紫烟, “早上答应给姐姐你做的羊眼,刚烫好,香着呢,快和宝源哥趁热分着吃了。 再煨一会,口感就不嫩了。” 紫烟愣愣地接过来,碗里装着切成片的羊眼,里头新拌了红油和香菜,肉质细腻,像抹了一层油光,闻着似乎还有股淡淡的奶香味,诱人的很。 她心头滋味莫名,扬起嘴角笑道:“你今天给主子做吃食,这么忙,还记着我这碗羊眼呢。” 连紫烟自己都忙忘了。 紫烟自去篮里取了两双筷子,和宝源一块在桌边坐下。 开始她还顾着矜持,慢慢尝味道,后来宝源夹羊眼的动作越来越快,风卷残云般,大半只羊眼转瞬间都进了他的肚子里,气得紫烟忍不住伸筷子敲了他一下。 “作甚吃的那么快?我都没吃到两片呢。” 宝源闻言便搁了筷子,对妹妹讨好地憨笑。 “一时没留意……剩下的我不吃了,都留给你吃。” 他这么一说,紫烟反倒自个儿别扭起来,搁了筷子起身,把羊眼让给这傻哥哥。 “算了,你吃吧。左右我经常能尝到如意手艺的,不差这一回。” 她溜达去看史如意做吃的。 史如意正欲把宝源提来的那桶生牛乳倒入瓦罐里,看见紫烟过来了,忙唤她。 “姐姐快过来,帮我搭把手。” 紫烟稀奇地看她煮牛乳,大火煮沸后把瓦罐提开离火,待牛乳落滚后又再把瓦罐放上去加热。 如此反反复复三四次。 听如意介绍,这新鲜挤出来的牛乳不能直接吃,会害肚子,要煮沸之后才能用。 不过不能用旺火煮,奶会溢出瓦罐,也不能用文火慢煮,不然喝这奶就失了功效。 紫烟听得头晕,她极少喝牛乳,也不知道这碗牛乳还要有那么多讲究。 果然这厨娘不是人人都当得的,如意身高还不及她腰,说起这做菜的讲究和禁忌却头头是道,一副鬼灵精的模样。 怪不得能入了太太和二少爷的眼。 听说温妈妈之前也是跟京城的灶房娘子拜师学过几年的,现在没了丈夫,膝下就这一个女儿,可不得把一身手艺都传下去。 紫烟思索着回头,却见她那没出息的亲哥宝源,夹起最后一片羊眼,抱起碗,扫着底下的拌料全吃了,一点汁都没剩。 愣是把一个盘子吃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紫烟臊得掏出汗巾子捂脸,心头盘旋的想法却更坚定了两分。 便单是为了这口好吃的,他们家也要努力跟温妈妈和如意打好关系才行。 有这个手艺,又有这样的品性和头脑,这样的人,不管去哪里都是能成事的。 6、双皮奶 杏果提着她们家那个摇摇欲坠的食盒,回到下人院时,沈婆子正倚着门框,和住隔壁的程妈妈碎嘴。 “……恰巧那温婆娘不在,她那丫头鬼精鬼精的,不知煮了碗啥粥,满屋子的香。 这不,把太太和二少爷都笼住了。” 沈婆子煮熟的虾仁馄饨飞了,气得她那叫一个痛心疾首。 假如真让史如意那鬼丫头骗了二少爷的欢心,那温妈妈的位子就更稳了,哪年哪月才轮得到她? 程妈妈听了这话,眼珠一转。 她看看左右无人,用巾帕掩住嘴,低了声音对沈婆子道:“哎,我听我家那口子说,近来外面有人使那种西域传来的香料,混在酒食里……人吃一遍就上瘾。 但就是对人身子不好,很多店家都偷着用。” 沈婆子听得眼睛越睁越大,听到最后,她猛地一拍大腿。 “是了是了,挨你说准了。那死丫头肯定是往粥里放那什么劳什子香料了,不然怎地会这么香?” 沈婆子激动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她抬眼看程妈妈。 “你说温婆娘会把这香料往哪藏? 大厨房定是不敢放的……要不,我改天趁她们不在,翻她们屋子去?” 程妈妈捂着胸口听沈婆子大声嚷嚷,听得她心惊胆战的,连连摆手。 “哎哎,你小点声,可别让人听着。” 程妈妈看沈婆子这般怨气冲天,就知她的话被听进去了,这时再火上浇油,可能自己都得连累进去,便假意给沈婆子泼冷水。 “我看呐,这事也说不准,二少爷本就生着病,体虚着呢,温妈妈哪敢跟她女儿放这个? 怕不是被太太知道了,打板子都得打死。” 沈婆子却已在心里下定论了。 这史如意才几岁,身子还不够灶台高,做吃食难不成比她们这些做了半辈子的人还好? 打死她她都不相信。 定是看那温婆娘没回来,那丫头着急慌了,怕自己顶掉她亲娘的位子,偷偷给粥里下猛料,好把自己那碗馄饨比下去。 改天被她捉着了,定要扭到太太跟前告发她们去。 沈婆子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但她这回缓过神了,知道这翻人屋子的事要偷偷地干,跟谁都不兴说。 “你说的有理,这温婆娘惯是胆小怕事的,风吹耗子爬都害怕,她哪敢做这事。” 程妈妈听见沈婆子这么不咸不淡地回她,眼里闪过几分失望。 莫不是她这冷水泼得太多,沈婆子不信了? 她正要找补几句,就见杏果一扭一扭,远远地拎着食盒返家来。 杏果身上穿了件嫩粉的袄,头上插了朵同色的绢花,鼻尖一点含情痣,身段已是初初长开了。 程妈妈于是便咽下到嘴边的话,另起了一个话头。 “你家杏果倒是长得越来越好,像个大姑娘了……” 提起杏果,沈婆子脸上灰暗的神色瞬间一扫而空,程妈妈这话说得她心里舒坦。 可不是吗?合府上下的丫头,有哪个比得上她家杏果出挑。 当年杏果才十一岁,她腆着老脸去求了云老太君,把杏果放到大少爷的院子里当茶水丫头。 杏果爹妈嘴上不敢说,背地里定是怪她狠心的,那么小就送孙女进去给人使唤。 殊不知能进少爷的院子里做活计,将来的前途是再好不过的。 有这陪伴长久的情分在,若是被大少爷看中收了通房,成婚后抬成姨娘……那直接摇身一变成主子了。 日后都是别人给她端茶倒水。 杏果长得又好,在沈婆子看来,她日后被大少爷收去做房里人,那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 沈婆子望着自个孙女走进院子,眼里投出慈爱的光。 程妈妈偷瞄沈婆子的脸色,装作不经意地问起。 “这眼瞅着就快过年,也不知道大少爷什么时候才放假回府来?” 大少爷云璋,刚满十四就被老爷太太送到嵩阳书院念书,一年就只寒暑回来两趟。 书院治学严格,是不让带丫鬟陪读的,只许每人带一个随身小厮,怕影响学子念书。 大少爷自幼学习刻苦,没辜负老爷太太的期待,十八岁那年便考过院试。太太曾氏早早给他说好了亲,订婚的人家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嫡女,认真论起来倒是云府高攀了。 不过自古高娶低嫁,人家更看重姑爷人品性子,只等过两年参加完秋闱便成亲。 如果想往大少爷院子里塞人,就要赶着新妇进来前的这两年了,府里不知道多少丫环婆子伺机意动。 程妈妈自个儿也有一个闺女,小名唤作丁香的。 她脑子里转的念头跟沈婆子一样,就想让大少爷把丁香收了当通房丫鬟,自己也跟着享福。 可惜被沈婆子抢了先机,早早地去求了老太君。而程妈妈虽然身为曾氏陪房,男人还在外头管着曾氏的嫁妆铺子,但她也是万万不敢到曾氏面前去提这话的。 若是让曾氏发现他们有这份心思,胆敢把手伸到大少爷的房里,轻则打板重则发卖,毫不容情。 去年被赶出府的张妈妈就是顶好的例子。 程妈妈着急,沈婆子可一点不急。 大少爷婚前是要试房里人的,院子里现在伺候的两个大丫鬟,一个是她家杏果,一个是从外面牙婆子那儿买来的。 论出身论样貌,哪一样不被她家杏果比下去? 当务之急,就是要守住这大丫环的位子,不让旁人撬走。 程妈妈旁敲侧击的打听,沈婆子只当没听到,她咳嗽一声,脸褶子上堆出假惺惺的笑。 “主子们的事,谁知道呢。杏果家来那么早,我得看看去,先走了。” 说完拍拍身上的灰,跟着杏果前后脚进屋了。 程妈妈脸色一阵扭曲,等沈婆子一走,她立刻往旁边地上“啐”地一口,面上露出怨毒的神色。 “死老婆子,想的倒是美事,也要看能不能成啊。” 大少爷身边伺候的人就这么多,她得想法子,让丁香把这杏果挤下去。不然就算顶了另个丫头,曾氏多半也是会选杏果做通房的。 沈婆子回屋掩上门。 “我的乖杏儿,怎么今个儿这么早就回了?” 杏果把提的食盒放到桌上,掀开盒盖,兴高采烈地招呼沈婆子。 “婆婆,你快过来。你不在厨房不晓得,今个儿史如意又弄了新鲜吃食,叫什么‘珍珠粉圆’,专门做给主子们配牛乳饮的。 我好不容易才从她们手里抠到一碗,这不,特意带回来跟你一起吃。” 杏果扬起脸,脸上满是“我孝顺吧”、“快夸夸我”的得意。 沈婆子一听那母女俩的名字便头痛,她望着杏果没心没肺的笑脸,心中又生起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恨不得扭头就回炕上躺下。 “杏儿,你别老往那史如意跟前凑,她们母女俩都不是什么好货。 等下你被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沈婆子试图点醒她。 杏果已经拿起调羹开吃了,她睁大眼睛,嘴里还嚼着芋圆、蜜豆和莲子,说起话来模模糊糊的。 “婆婆,明明是我白吃白喝她们的,她们吃亏,怎么可能是我被卖呢?” ……自己的孙女,再蠢也是亲生的。 沈婆子强扯出一个笑容,苦口婆心地跟她解释。 “你不晓得这其中的利害,只要这温婆娘继续做管事娘子一天,管着主子的吃食,你婆婆我就只能煮丫鬟婆子的饭,永远出不了头。” 杏果恍然大悟,她喝一口牛乳,把嘴里的小料送下去,又摸出怀里的巾子擦了擦嘴。 沈婆子满怀期待地望向她。 “可是婆婆,你做的吃食又不够温妈妈做的味道好,老爷太太乐意吃你做的吗? 做丫鬟婆子的饭,丢一大锅菜熬了就是了,轻松又省事,有什么不好?” 杏果扬起一边眉毛,脸上满是怀疑。 沈婆子…… 沈婆子彻底放弃了跟她沟通,她气得胸口疼,自个儿一瘸一拐地回炕上躺着去了。 后头还传来杏果美滋滋的声音,在沈婆子身后追着问, “婆婆,这粉圆你吃不吃?不吃我可吃完了啊。” 夕阳西斜,大厨房内, 史如意踮起脚尖,用巾子裹着掀开砂锅的盖瞧。 在炉上熬煮了一天,灶房空气中满是这鸡肉和菌菇的香味。 汤呈现出茶般透亮的棕色,菌菇、枸杞和红枣掩映其上,白嫩软烂的鸡肉躲在汤底,用竹筷轻轻一戳,那肉便顺溜地从骨架上滑下来。 不用葱花扰乱味道,史如意往砂锅撒下些许盐,捞匀后自个儿尝了一口。 这老火靓汤无需繁复的调料,只需耐心熬煮时间。 汤水清爽甘美,汤的香味却馥郁醇厚,鸡肉的香嫩,配上菌菇的鲜脆,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食材的原汁原味。 这砂锅不算大,汤水舀成四份,老爷、太太、二少爷并姨娘每人各一碗,就见锅底了。 香菱珍而重之地把那浅浅的汤底倒出来,一点肉渣也不放过,跟温妈妈各自仰头喝了。 暖汤入喉,回味无穷。 香菱吧唧着嘴,央求史如意下次一定要多做一些,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哭腔。 看得史如意又好气又好笑。 她将描金的八宝温瓷碗盖好放入食盒上层,底下一层摆着牛肉焐萝卜、清蒸肘子、清炒豌豆苗,并一小盅米饭,都是温妈妈下午新做的。 此时的人一日只两餐,辰时用早膳,申时用晚膳。 官宦人家讲究多,除了过年过节,平日用膳都是各房分餐,派人从大厨房取了回屋享用。 二少爷早膳和老爷太太一起,晚膳却都是在自己屋子用的。 史如意想起云佑早上吃珍珠粉圆的样子,看上去慢悠悠地,实则一勺接一勺不停。 难为他那么快的速度,竟还保持住了优雅的姿态。 虽说是名义上的主子,毕竟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兴许是爱吃甜食的呢。 史如意想着,从柜里又翻出一个大瓷碗,将上午珍珠粉圆用剩的新鲜牛乳都倒进来,准备给挑食的二少爷做份双皮奶尝尝。 这牛乳是紫烟宝源他们打听着,专门赶了车去邻郊的农户家里弄来的。 水牛乳被称为“奶中极品”,这本地水牛产乳量虽比后世的花奶牛小,但含水分少,油脂大,味道香浓,结出来表面的那层奶皮也会更厚实浓郁。 她从竹篮中取出两个鸡子,把蛋黄撇了,只要蛋清,用筷子打散至起泡,一边倒入牛乳一边搅拌。 待蒸锅升腾起热气,把碗放上去,蒸至一刻钟,立刻捧出来放凉。 过上片刻,牛乳表面便凝出了一层薄薄的奶皮子,晃动间微微起褶,一碗白皙如雪,嫩滑如豆腐的双皮奶便制成了。 又从角落的小罐里拈出一小把秋天晒干的桂花,洒在双皮奶上,莹白和金黄交相辉映,甚是美丽。 史如意满意地提起食盒。 “娘、香菱,我给二少爷送饭去了。” 7、龙井茶 从大厨房出来,穿过小花园的游廊,往北边走就是二少爷的院子。 墙边一棵大梧桐树,约莫有数十个年头了,生的高大疏朗,枝头叶片尚未掉光,卷曲的落叶都被扫到了角落堆起来。 “来给二少爷送饭的?给我罢。” 说话的是二少爷院里伺候的大丫环兰芝,她翘着兰花指,接过史如意手里的食盒,扭身就要回屋。 史如意忙出声唤住她,她往前小跑两步,仰头甜甜一笑, “兰芝姐姐,这食盒里头装了份我新做的点心……因着是第一次做,也不知二少爷爱不爱这个口味。 不知姐姐能否帮忙问问二少爷,容我进屋介绍一下?” 史如意说这话是存了私心的。 虽然早膳时,云佑对她做的吃食反应良好,但她到底没有摸清二少爷的脾气。若是这次的吃食让二少爷不满意了,她在旁边站着,好歹还有个认错挽回争取下次表现的余地。 要知道云佑如今在史如意心目中,就像一只金光闪闪的大白羊。 她若能抓住这次机会,把这少爷羊喂得膘肥体壮,那满身的肥羊毛可不就随她薅去了。 薅一把养家糊口,薅两把发家致富,傻子才不积极。 史如意满眼期盼地看着兰芝,后者却丝毫不领情。 兰芝捏着那食盒转身,从上到下打量史如意几眼,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哪来的丫头,这么没规矩。 你以为二少爷的屋子是想进就能进的?你们这些人整日窝在大厨房,烟熏火燎的,身上一股子菜味……没的污了二少爷的鼻子。” 说着,她作势嫌弃地用巾帕捂住鼻,往后又退了两步。 兰芝这话说的刺人。 她是太太曾氏的奶娘李嬷嬷的小孙女,在太太面前很是得脸,平日里盛气凌人惯了,那作派就像是云府的半个主子。 温妈妈将史如意护得好,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阴阳怪气地指着面骂过。 像被细针狠戳了一下,心中化开淡淡的酸涩的疼。 活在这个时代,连下人之间都有高低贵贱之分,被骂了也只能受着。 史如意垂下眼皮,乖顺地往后退了两步,细声细气道:“姐姐说的是,那我便在这院子里候着,等少爷用完膳。 姐姐有什么需要再唤我吧。” 她低着头,只隐约看见半边婴儿肥侧脸,额前毛茸茸的胎发在风中轻摇,看得人心里发软。 可惜兰芝是个铁石心肠的,她丝毫不为所动,只在心里冷笑。 才几岁的丫头,就晓得要来少爷跟前卖乖献殷勤了。 她瞥一眼史如意,无甚所谓地转身离开,“随你,你爱站就在院子里站着吧。” 冬日里天黑得早,史如意送饭来时眼前景色尚清晰,待的日头落了山,那阴影就一点一点地铺满了整间院落。 冷风一吹,院子里那棵大梧桐树簌簌作响,连带着她也跟着瑟瑟发抖。 史如意跺了跺脚,她把冻僵的手放到嘴前呵气,又抱着手臂,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企图让身子回暖一点。 屋子里, 云佑坐在暖融融的炕上,身上随意披了件墨绿的刻丝鹤氅。 紫檀的雕花炕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他左手边搁着本摊开的书卷,右手执着调羹,慢条斯理地等汤水变凉。 下午看书太久,浑身乏力,他本来不想用晚膳的,但这茶树菇鸡汤却熬得颇有滋味。 茶色醇亮,汤美肉香,难得的对他胃口。 云佑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对那几样放凉了的荤腥看也不看,扭头淡淡吩咐一旁的长风, “收了罢,那几碟小菜你拿下去跟他们分了。” 云佑不喜那么多人围着他伺候,屋里只留个小厮长风,是自小伴着他长大的。 长风应了一声走过来,瞥见食盒里还剩没动过的一碗,挠了挠头问道:“少爷,这豆腐可还要不要吃?” 闻言,云佑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扫过去。 那碗“豆腐”嫩白而滑,顶上撒了细碎的桂花,似乎还散发着浓郁的奶香,映着屋子中的莹莹光线,勾的人心中悄然一动。 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下巴就已在空中轻点了一下。 这是要吃的意思了。 长风识趣地把那碗豆腐从食盒里取出来,重新摆上调羹。 ……既然如此,那便试试吧。 云佑浅浅舀了一层,那一小块“豆腐”在调羹里轻微晃动,表面似乎还带了一层薄薄的皮衣。 他怀疑地皱起眉,送入嘴里,顶层是形成的甘甜奶皮,底层是浓稠嫩滑的奶花。 略微吞咽,这奶豆腐便滑至喉中,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 云佑舔了舔唇角,他一脸严肃地放下碗,对长风沉声道:“派个人去吩咐大厨房,明日早膳……我还接着用这奶豆腐。” 长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老天爷,今个儿太阳是从东边下山啦? 虽然有些傻眼,但长风答应二少爷的命令已成习惯,嘴里自觉地应了一声。 望望外头的天色,他赶着天还没全黑,不用提灯笼,披上斗篷便快步往院子里走去。 片刻后,他又掉头回到屋里。 云佑听到声音略皱了眉,抬头望向长风。 “二少爷,已经吩咐下去了。 大厨房来的那小丫环就守在院子里呢。” 长风解释道,他搓了搓手,把身上的斗篷重新解下来。 这日子眼看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外头这风吹的要冻死人,他才出去一会,手脚就又僵了。 云佑听了这话,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下意识扫一眼墙上的支摘窗,为了冬日保暖,窗棂早用不透风的绵纸糊了,望不见院子。 “大厨房的小丫环……最小的那个? 让她进屋来。” …… 史如意进屋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四个字—— 如获新生。 屋内摆设简朴而优雅,窗明几净,没有太太曾氏房里妇人的脂粉味,空气中只弥漫着一股浅淡的龙井茶的味道。 此刻又多了饭菜的暖香,让人熏熏然的陶醉。 逃离了刺骨的凉风,史如意整个人像泡在暖洋洋的池子里,一张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手脚在袄子里舒展活泛开了。 她抻了抻手指,忍不住高兴地朝云佑笑起来, “二少爷。” 云佑垂下眸,用鼻音简单地应了一声, “嗯。” 史如意也没指望云佑能主动跟她闲聊,她自个儿踮起脚尖,远远地瞧了眼炕桌。 桌上的菜碟子大多没怎么动,放的时辰久了,上面都凝了一层白白的油花。 只那碗她耐心煲了几个时辰的老火靓汤,被人好好地吃完了,碗中只剩了光秃秃的鸡架子,挂着两颗枸杞。 云佑修长的手指握着瓷勺,前边还摆着吃到一半的双皮奶。 史如意心下一宽,笑得更是眉眼弯弯,像烛火照亮了阑珊的夜。 “今晚的老火汤可还合二少爷的口味?” …… 明知故问。 云佑继续勺着碗里剩下的双皮奶,面色淡淡地应了一声。 “嗯。” 依然是单音节的回复。 想了想,他略微握紧手中的羹勺,补充道:“奶豆腐还不错。” 明天早晨可以接着用。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复,史如意眼睛亮了一下,唇边浮现一个小小的梨涡,甜的腻人。 她故意作出一副苦恼的模样,絮絮叨叨往下讲。 “奶豆腐……此物原名唤作‘双皮奶’,二少爷想叫它奶豆腐也可以。 二少爷明早儿还想继续用么?我本来想了个新花样,用牛乳配上绿茶,原是想明早做来给二少爷尝尝鲜……” 史如意一边说,一边偷瞄云佑的脸色。 果不其然,云佑手中动作一顿,脸上几不可察地闪过两分挣扎。 史如意心头乐翻,她假意咳嗽两声,努力装出严肃认真的样子,等着云佑说话。 她算是看明白了,虽然表面看上去清冷又早熟,但说到底,这二少爷就是个挑食任性、不愿意吃饭的小屁孩嘛。 再开口时,语气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诱哄, “……不过二少爷喜欢尽可以多用些,或者我两份都做也是可以的。” 十一二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不能老是吃那些清粥小菜,要多用肉蛋奶才是正经。西域那边连姑娘家都生的人高马大,可见这日常伙食是顶顶重要的。 史如意漫无目的地想着,她不停说话的功夫,云佑不知不觉,已经用完了整碗双皮奶。 舌尖还回味着牛乳的甜。 偌大的屋子一扫往日里的冷清,充斥了女童软糯的说话声。 云佑平日里一个人用膳,食不言寝不语,突然耳边多了叽叽喳喳的声响,却也不觉吵闹,只是觉得连烛光的跳跃都骤然鲜活起来。 “叮当”一声清脆的响。 云佑将调羹扔回碗里,抬眸看她。 他不言不语,茶褐色的瞳孔冷冷清清,眸光平淡却极有摄魄力。 史如意无端地瑟缩了一下,紧张得瞬间卡了壳,她颤抖着嗓音出声询问, “怎、怎么了吗……” 是不是自己一下子说太多话了? 史如意揪着袖角,在心中懊恼。 她每次一放松就容易得意忘形,甚至连面前坐的是谁都忘了。 二少爷的坏脾气,和他的挑食在云府中是一样出名的。 那年二少爷才五、六岁的年纪,就把府里一个伺候了云老太君几十年的婆子给骂哭,打了板子连夜把人丢出府。 虽然听说是那婆子做错事,但二少爷的脾气之烈,也从中可见一斑。 下人们敬着捧着,都不敢随意去捋他的胡须。 云佑薄唇轻抿,话在嘴边转了几转。 他向来是不怎么亲近底下这些丫环婆子的。 小时被祖母留在身边教养,他亲眼见着一个婆子,表面对他亲亲热热地叫着“佑哥儿”,拍完马屁,转眼就背着人往他碗里吐口水。 他大发雷霆,把碗摔到那婆子身上,再不肯吃了。 祖母第二天就把那婆子打发了,但问他发脾气的缘由,他却觉着恶心,怎么也说不出口。 也是从那时起落下了这挑食的毛病。 底下的人对着主子永远都是一副笑脸,实际阴奉阳违、暗地咒骂的绝不在少数,他从不轻易信任旁人,身边只一个自小便跟着他伺候的长风。 “……” 史如意眼巴巴地看着他,乌黑的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柔软透亮,仿佛一眼能望到底。 他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干净的眼睛。 不过…… 云佑的目光在半空飘忽了一下,默默落到她的发顶。 又扫过她粉嫩圆润的脸蛋,还有露出来的一节胖乎乎的手腕。 十岁的史如意仰着头,明明是个还不及他肩高的小女娃,说话的语气却像极了大人,带着耐心的温柔哄劝。 甚至隐隐有两分慈爱。 云佑感到匪夷所思, 她难不成是在把他当小孩哄? 8、手炉 史如意仰着头,一脸无辜地和他对视。 云佑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片刻后,他率先移开视线,神色有片刻的不自然。 应该只是错觉吧…… “你想要什么茶?”他的目光落在案几摆着的小铜壶上。 史如意被他问的有些茫然,半晌才迷蒙地嗯一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话,“我想要什么茶?” 云佑蹙了蹙眉,心底有些不解,但还是耐心地给她介绍, “我屋子里只有龙井、碧螺春、金骏眉、凤凰单枞,这些可以么? ……不是你说的明早要用牛乳和茶一起熬制吗?” 听到最后,史如意才恍然大悟,她方才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二少爷看着表情没什么波澜,心里却真的听进去了,还主动要给她茶叶。 她突然有点感动,哪个厨子会不喜欢这样的小客人呐。 “龙井吧,一小袋就好了,不用太多。” 史如意眨巴两下眼睛,她刚才一进来,鼻尖就嗅到了屋子里弥漫的淡淡龙井茶香。 云佑该是喜欢这种茶的吧。 色翠形美,鲜嫩润泽,味清淡而香远……很是适合他呢。 “好。” 云佑朝她微一点头,扬声唤了外头守着的长风进来,“去茶奁中取一纱囊的西湖龙井来给她。” 他的指尖轻点两下炕桌,目光从史如意穿着的碎花袄上扫过,又在她通红的小手上停留了片刻, “再把我小时候那个不用的手炉找出来。” 翻箱倒柜好一阵,长风捧着茶叶和装好热炭的手炉走过来,递给史如意。 史如意受宠若惊地接过,笼入袖中抱在怀里。 那手炉小巧玲珑,工艺精美,光泽被岁月打磨的柔和,一看就是主人常用之物。 一贴上去,她的手掌立刻就暖烫起来,暖气从手上流入身体,流经四肢百骸,舒服得心里熨帖。 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在院子的冷风中站了太久,还是被大丫环兰芝说的话刺激到的缘故,甫一感受到久违的暖意,史如意忽然觉着鼻尖有些酸涩。 她睫毛飞快颤动几下,把心中那股酸涩憋了回去。 其实二少爷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坏脾气嘛…… 除了挑食倒是真的。 “多谢二少爷,谢谢长风哥哥。” 云佑没再多说什么,他重新拿起搁在一旁的书卷,长风做了个手势,便准备送她出去。 史如意却凭空生出几分留恋来,她脚尖粘在原地,期期艾艾地看向云佑。 他也若有所觉地从书中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史如意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容发自心底,显出几分难得的赤诚和柔软, “二少爷平日里还喜欢什么其他吃食呀?可以与我说说。 我都会做哦。” …… 温妈妈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史如意往家去。 “那二少爷是怎么回你的?” 史如意抱紧怀中的手炉,摇摇头,“二少爷说他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让我自己随意发挥就好。” 其实不是,云佑的原话是这样的—— “现在这般便很好了。” 云佑笑看她一眼。 他说话时嘴角轻扬,如霁雨初晴,冰雪消融,冷漠的气质消散在了暖茶的清香之中,随着热气袅袅上升。 史如意一时竟看呆了去。 等她回过神来,不由得面色尴尬,双颊通红,同手同脚地跟在长风后面,火速逃离了屋子。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大厨房,自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十岁小女娃,却无端地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迷了心智。 史如意分析下来,觉得不能全怪己方定力不足,完全是因为对手太过强大。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1] 从前在书里看到这句话,只觉得是古人理想化的寄托,没想到如今在现实中竟真看到了这样的存在。 少年俊秀,如梅如竹,瘦弱挺拔的脊梁下却暗藏风骨,即便侧帽饮水,一举一动也赏心悦目。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云佑放下书卷,朝她看过来的瞬间。 眉眼带上生动促狭的笑,仿佛山雨化开,只听见林间小鹿惊忙的心跳。 …… 史如意离开前,在大厨房里挑了尚有余热的灶灰加进去,现在手炉又是暖烘烘的。 冬季里有这么个热腾腾的东西,走到哪里都可以拿着取暖,连刮在身上的冷风似乎都没那么难捱了。 她把手炉塞到温妈妈手里,温妈妈又塞回给她。 温妈妈有些唏嘘地感慨, “没想到二少爷竟是和太太一样的菩萨心肠,待底下的人这样宽厚。 想来那些传闻,也不过是好事的家伙仗着嘴皮子胡说八道罢了。” 她们拐回下人院,正撞见程妈妈屋里的红豆出来倒夜壶。 红豆是程妈妈买来屋里伺候的丫环,趁北边逃荒严重的时候买的,签的死契也只要四贯钱。 程妈妈男人是太太嫁妆铺子里专负责管账的,程妈妈自己也精明的要命,钱都是一分一分地从手里往外抠。 没看红豆那么冷的天,身上还只一件单薄破旧的秋衫,面黄肌瘦,像根豆芽菜。 虽被人买了,活的还像逃命时一样。 程妈妈想把自己女儿丁香培养成小姐的模样,首先这五指就不能沾阳春水,最多学学针线活。 女孩子家家,手心要光滑细腻,不能留了粗糙干活的痕迹,日后才能搭上个好前程。 便是府里的少爷够不上,外头的富商也是富得流油啊。 史如意遇到红豆,冲她友好地笑了笑。 她见红豆可怜,往日里大厨房若有剩饭剩菜,总会隔三差五地给红豆捎上一些。 红豆不敢拿回屋,怕程妈妈见了说她,都是在外头找个偏僻的地方吃了,抹干净嘴才敢回去。 红豆见到史如意,黝黑的眼珠便是一亮。 她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后头程妈妈就从屋里走出来,满脸不耐烦地呵斥, “红豆,磨磨蹭蹭在外头干啥呢? 还不快着点!” 红豆一听这声音,立刻像鹌鹑缩了脖子,低下头,不敢再多说半句,提着夜壶一路小跑回屋。 程妈妈眯起眼睛,这才看清夜色中站着的温妈妈和史如意。 “哟,温妈妈,这个时辰才归家啊?” 程妈妈像变戏法一般瞬间换上笑脸,裹紧身上的袍子迎过来,“你家如意可是有出息,听说今个儿做吃的还得了太太的赏不是?” 她贪婪的眼光一直往史如意手上瞟,眼睛里仿佛伸出一只手来,要扒开她的袖子看。 “……这金镯子式样这么好,当了得不少钱吧?” 不过是做了点子吃的罢了,竟得了那么好的赏。 她伺候太太那么多年都没得过这等好东西呢。 程妈妈假意恭维着,心里酸的不行,她眼里闪过两分嫉妒,很快便消失了。 史如意发觉了,下意识往温妈妈身后躲了躲。 温妈妈牵着她的手,表面依然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笑, “哪能拿去当啊,这镯子好看,正适合如意呢。 太太赏下来的好东西,搁外边有银子都买不着,我不得好好压箱底收着,留给如意日后当嫁妆去。” 温妈妈慈爱地抬手,摸摸史如意的头发。 也不知温妈妈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太太赏下来”那几个字上着重加强了语气。 这是让别人警醒着点,别犯浑,若是被偷了抢了都有太太看着呢。 史如意心中松一口气,她娘虽然是好说话的性子,却也不是谁都能捏一把的软和面团。 “害,我就是这么一说,正因为这镯子是好东西,当了才值钱啊。” 她说话时瞅瞅温妈妈身上那件褪色的旧襦衣。 这身上衣服还不够穿呢,就想着要戴金镯子了。 程妈妈在心中冷笑,她眼神闪烁几下,“不过啊,你们可得小心着点。沈婆子这回被你们比下去,下午在院子里叉着腰骂了半天。 回头还不知怎么找你们的茬呢。” …… 晚上,屋子里亮起煤油灯。 温妈妈就着那点昏黄的火光,拿了针线,眯着眼睛在纳鞋底。 这两年如意长得快,她故意给鞋子前头预留了些位子,免得如意之后穿了顶脚。 她们屋里摆设极其简单,除了地上的桌儿凳儿,墙角一个红棕色的柜,里边杂七杂八的放了些粮食,还有日常用的器具。 炕边一只带锁的木箱,存的都是贵重的东西,过年过节府里发的做衣服的料子,温妈妈存的月钱,等等等等。 这便是她们母女俩的所有了。 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家徒四壁。 沈如意捅着火盆发呆,这炭不是什么好炭,价虽便宜,但烧起来一股子烟味,呛人得很。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想到二少爷,想到明日早膳的安排,一会儿又想到大丫环兰芝对她的挖苦。 甚至还想到了沈婆子和隔壁的程妈妈。 有句话程妈妈说对了,单她手上这一只金镯子,便顶得过她们整个家的家当。 现在她们没钱,这镯子再精美,也是中看不中用,留着干嘛呢? “娘……” 史如意低低的声音在房中响起,她用钳子拨了拨火盆里的木炭,目光平静,“我想把镯子当了。” 温妈妈手中的针顿了一顿,她放下纳到一半的鞋底,抬起头, “为啥?跟娘说说。” 史如意笑了笑,她左手撑着下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起来, “我还小,戴那么好的镯子做什么?不如把镯子当了,给你添一身新棉衣……剩下几贯钱先攒起来。 等明年开了春,我就让紫烟姐姐带我去外头集市逛逛,看能不能做些芝麻丸子拿出去卖。” 温妈妈叹一口气。 有时候,她总觉得如意太懂事了些。 也怪如意她爹去得早,她自个儿又没有多大的本领,像隔壁的程妈妈,她们家甚至请得起丫环帮做事,这是温妈妈羡慕不来的。 不像如意,尽跟着她吃苦,那么小就要进厨房帮工了。 “娘有钱,都放柜子里攒着呢,给你以后留着用。 现在天时还不算冷,等过年真正冷的时候,府里也该发过冬的新棉衣了……娘晓得的,你不用担心娘。” 温妈妈说着说着,微微地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 “如意现在大了,能在府里做事了。 你看今儿就得了这太太赏的镯子,还有二少爷给的手炉……你说说,娘几时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史如意被温妈妈这么直白地一夸,脸上“腾”地烧起来,手脚都不知要往哪里放。 心头一直压着的石头却忽然减轻了许多。 知女莫如母,温妈妈把手中的针线重新拿起来,对着煤油灯继续缝那鞋边。 “你打小儿就主意正,想去集市卖东西便去卖吧。娘也知道,你不会甘心一直待在府里,当个小丫环……” 温妈妈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她声音听着温和,史如意的眼眶却渐渐红起来。 恨不得立刻扑到温妈妈膝上大哭一场。 “你不用急,慢慢来。 如意啊,娘相信,咱们娘俩在一块,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9、紫薯米糕 已是戌时了,云府正院中仍亮着烛光。 曾氏撑着头倚在炕边,手里闲闲地翻着云老爷昨日换下的一件素面湖杭夹袍。 上头不小心被烛烧了一个洞,云老爷清俭惯了,说这袍子穿的好,舍不得丢。 曾氏便想法子,看能不能绣些花样来把这洞补上。 自家官人的衣衫,曾氏从来不假底下丫环的手,成婚那么多年皆是如此。 曾氏的奶娘李嬷嬷陪坐在对面,喝着丫环珠月捧上来的热茶, “娘子,那么晚就别看了,仔细看久伤了眼睛……明儿日头亮了再补吧。” 曾氏点点头,“我省得的,左不过是在等官人回家,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嬷嬷若是困了,就先回房歇息吧。” 云老爷今个儿晚上散衙后被同僚拉去饮酒,他性情直率,跟下属也称兄道弟,一沾酒便不醉不归。 曾氏心头挂念,早早地备好醒酒汤在屋里等着。 免得云老爷半夜难受,晕了吐了的,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曾氏摸摸手底那光滑的布料,借着烛光仔细端详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偏了头来问, “嬷嬷,佑哥儿晚膳用的可还好?” 李嬷嬷连忙把嘴里的茶饮下,掏出怀里的汗巾子点了点嘴角,满是皱纹的面上露出一点笑来, “娘子放心,兰芝来报我了,说二少爷用的香着呢,一碗汤竟然全用完了。 ……只其他菜还是老样子,没动几筷子就撤下了。” 李嬷嬷孙女兰芝说的话可不止这些。 她先指责了一通那送饭的小丫头没规矩,又抱怨二少爷竟也真的让个烧火厨娘进屋伺候了。 要知道二少爷云佑爱干净,规矩多,平日里连兰芝她们也是不能近身的。 虽是名义上的大丫环,因着进不了屋,也只在院子里做些针线洒扫的活计。 李嬷嬷没把这些话说与曾氏听,她是曾氏的奶娘,惯会揣摩曾氏的心意,知晓什么才是曾氏现在看重的。 ——只要那小丫头能哄得二少爷吃进去饭,那就比谁都强。 正说着话,院子里传来响动。 却是小厮林随扶着云老爷回屋来了。 云老爷大半个身子都挂在林随身上,脚步昏昏沉沉的,眼看是醉的不太清醒了。 曾氏连忙站起身迎过去,指挥林随把云老爷放到炕上,嘴里忍不住嗔怪, “官人怎么又喝这么多? 林随你跟在老爷身边,也不晓得拦着点。” 又招呼珠月快把后院小厨房里温着的醒酒汤端过来。 林随点头哈腰,苦哈哈地笑着,不敢逆曾氏的话。 只是一桌子当官的老爷,哪有他一个小厮说话的份啊。 云老爷躺倒在炕上,听到曾氏的声音又模糊地撑起脑袋,却也不说话,只看着她傻笑。 片刻伸长了手出来,“娘子……” 曾氏被他唤的面红,一旁的奶娘李嬷嬷早已识趣地跟林随退下了。 她便在云老爷旁边坐了,端起炕桌上的醒酒汤,亲自拿了羹勺喂云老爷, “官人可起来用着点汤,厨房刚热上来的。 吃酒吃多了就喝点热汤,既解酒又养身子,这样明儿早起才不会头疼。” 云老爷半闭着眼,倚在炕几上笑。 他一只手扯过曾氏的左手,放在腿上用大拇指摩挲着,大着舌头说话, “他们几个又灌我酒……我说不喝了,还非得要我喝。 还是娘子体贴我。” 云老爷就着勺子囫囵吞下几口汤,忽然微睁开一只眼,不住地往碗里瞅, “这鸡汤味倒是鲜,比我在外面用的还香……” 曾氏便抿着唇笑了,抬手推他一下, “既是比外面酒楼的香,还出去吃干啥? 我看呐,下回也不用特意出去寻地了。 提前吩咐一声,让厨房给你们在府里做一桌子菜,有酒有好肉,保管你们喝得尽兴。” 又把温妈妈小女儿做得一手好菜的事情拣着跟云老爷说了。 曾氏用勺子把碗里软嫩的鸡肉从骨头上刮下来,喂到云老爷嘴里, “……我在旁边瞅着,那丫头做的菜,佑哥儿真是吃的格外受用些。 今个儿光早膳就吃了半碗粥,一碗珍珠圆子,听嬷嬷说晚膳也把汤用完了。” 云老爷不用怎么嚼,那鸡肉就从喉咙滑了下去,汤水一路暖到胃里。 他重又闭上眼睛,抬手揉揉额角, “既如此,你便跟那丫头的娘说了,让那丫头到厨房做事,专给佑哥儿做吃的。 年纪虽小了点,但若是做事麻利也无妨……佑哥儿吃得高兴最重要,大不了多发一份月钱下去就是。” 曾氏点点头,用手里的巾帕子细心地把云老爷嘴角溢出的汤水都给擦了, “官人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明儿我就跟温妈妈说去。” …… 翌日清晨,日头未亮, 大厨房里早已升起炊烟袅袅。 温妈妈和香菱在院子里交替着转石磨。 这石磨又沉又重,两个人一齐用力才推得动。 但正因着石磨慢速的研磨,磨出来的浆细腻柔滑,是任何打浆机都比不了的。 将提前泡发好的大米从孔里倒进去,手用力推动石磨转盘,顺时针转过几圈后,便有奶白色的浆液汩汩地从石磨缝中流出来,汇成一条小溪,沿着木槽一点一滴落入桶里。 表面满是起浮的泡沫,漫漫的米香四溢开来。 史如意教她们用白布兜着把渣过滤了,剩下浓浓的纯米浆。 倒入木碗中,撒一把糖霜,加入打发出气泡的蛋清、少许面粉,搅和成米糊糊,和洗净的紫薯一块儿放入笼屉。 等待的功夫,史如意在旁边另起一口锅。 锅中添了水,她从昨晚云佑给的那一纱囊龙井茶叶中取一小把出来,放进锅里,用大火煮沸。 香菱蹲下去给她添柴,让火力烧得更猛些。 这龙井茶叶青绿润泽,散发着幽远的清香,一看就知品相上佳…… 如今被她用来煮奶茶。 史如意搅着锅中明黄色的透亮茶汤,心中暗道一声罪过。 让香菱把柴去了转成文火,史如意往锅中倒入水牛乳,和茶汤一起熬煮出细密的小泡沫。 煮至沸腾,移开火放到一旁冷却,这奢华版龙井奶茶便算制成了。 茶和奶在锅中完美交融在一起,史如意给香菱和温妈妈各倒了一小杯出来,自己也轻抿一口。 舌尖既品到了龙井的清香,又兼有牛乳的甜美,口感绵密醇厚,散发的缕缕幽香瞬间俘获了她们几人的心。 香菱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锅中剩下的奶茶。 她也就只敢看看,这牛乳价贵的吓人,是府里负责采买的紫烟宝源每早赶了车,专从农户家运来的。 已跟那农户说好了,每日挤出来的鲜牛乳,不必拿出去卖,都给府里留着。 这么好的茶叶更是难得。 在厨房帮工,她每个月得的那三四十个铜板,连外头集市卖的那炒熟的下等散茶也买不起。 香菱砸吧几下嘴,悄悄地把杯底也舔干净了。 史如意从蒸笼中取出紫薯,去了皮碾成泥,趁热往里倒了些槐花蜜,用大木勺搅成紫薯蓉。 均匀地抹在刚蒸好的奶白色米糕上,对半切开,折到一起。 绵软香甜的米糕,里头是暖热的紫薯蓉夹心,摆到白瓷盘里时又撒了点干桂花做点缀。 香菱呆呆地在一边看着, “如意你做的米糕……” 她没念过书,想了半天都没想到合适的词来。 不仅是做工讲究味道好,单是这样放在盘里摆看着,就算不吃也让人觉得心情好起来。 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香菱心里觉着,就算宫里御厨做的点心应该也不过如此吧。 厨房另一头的沈婆子揉好了馒头,又往这儿探头探脑。 香菱往那边瞅一眼,快速站过来,挡住沈婆子的视线,故意提了声音炫耀, “这人跟人的手艺啊,确实不一样。怪不得二少爷只喜欢咱家如意,做出来跟人家画上画的一样…… 像那什么劳什子虾仁馄饨,比外头做的还不如,还拿去主子面前邀功呢。” 昨儿下午沈婆子在下人院里,一口一个“贱婆娘”、“死丫头”的。 那时温妈妈和史如意不在,香菱自个儿回下人院里拿东西,趴在墙上听的可准了,就是在骂她们没错。 她那时不敢跳出来,现在人多了,可不得把这受的气都骂回去。 “咣啷”一声巨响, 却是沈婆子把那馒头团子狠狠砸回了盘里。 沈婆子面色铁青,张着手就朝香菱扑过来,要撕她的嘴。 香菱一骨碌往外跑去,嘴里喊着“杀人了、杀人了”、“糟老婆子要打死人了”。 一边带着沈婆子绕着整个院子乱跑。 她是打小就在农村里长大的,身法灵活,沈婆子年纪又大了,腿脚不好使,怎么追都追不上她。 几次扑空,沈婆子差点一头栽在地上,弄得自个儿灰头土脸的。 温妈妈咬住嘴唇忍着笑,史如意更是乐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香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和沈婆子掐架不是一回两回了,温妈妈和史如意刚开始担心,后来见怪不怪。 到如今,已是变成大厨房一出旷日持久的好戏了。 厨房里每日活计繁重,娱乐活动并不多,若不是不能误了早膳的时辰,史如意真想搬个凳子到门口坐着观赏。 在满院子“死丫头你别跑”、“糟老婆子快来啊”的对唱声中,史如意将做米糕剩的鸡蛋黄拿出来。 在碗中打散,一边倒温水一边搅拌,最后放上几条剥了壳光溜溜的虾仁。 出笼屉时,趁热倒入少许的酱汁,洒上葱花,一碗热气腾腾、滑滑嫩嫩的虾仁鸡蛋羹便做好了。 温妈妈帮她把碟碗放入食盒中。 早上老爷太太不爱用荤腥,温妈妈炒了一盘地三鲜,一盘开胃藕丁,并一碟凉拌豆芽菜。 往日的主食是大白馒头,今日是如意做的桂花紫薯米糕。 院子里的响动倏地平息下去, 香菱和沈婆子将手背在身后,笑容可掬地向来人问好。 太太身边的丫环珠云撩开大厨房的帘子,探了半边身子进来,笑着朝她们招招手, “温妈妈、如意,这早膳可是做好了? ……快跟我走罢,老爷太太等着见你们呢。” 10、专属厨娘 “如此,便让你家如意以后也到厨房做事吧。” 太太曾氏笑眯眯地坐在屋子正中摆着的雕花圆桌旁,她不紧不慢地啜饮了一小口杯中的龙井奶茶,眼里闪过几分满意。 “不过如意年纪还小,便顾着佑哥儿房里的吃食就好,旁人屋里倒是不用管的。” 这几日做上来的吃食花样特别,都是她自个儿也没吃过的,怪不得佑哥儿喜欢。 只是相比起自己的口腹之欲和佑哥儿难得流露出的喜爱,曾氏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史如意让给儿子了。 这温妈妈是她才娘家带过来的陪房,在厨房里干了几年管事娘子,手底下没出过差错,确实是个勤快本分的。 想必女儿也不会差。 温妈妈脸上泛出笑容,她抹抹眼泪,千恩万谢地应了。 “都是太太的恩典……如意她爹早没了,我们母女俩当年多亏老爷太太才没有饿死。 太太放心,如意一定好好为二少爷做事。” 温妈妈在前面和曾氏聊得火热,史如意在后头站得脚都有点麻,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 云老爷脸是清瘦的方形,近不惑之年依然风度翩翩,虽跟儿子说话时严厉,对夫人曾氏说话时却是温文体贴。 成亲那么多年府中就只有一个千姨娘,已是古代少有的好男人了。 怪不得曾氏以高门之女的身份下嫁于他,即便云老爷仕途不顺几次被贬,最后居家谪迁到安阳,她也毫无怨言。 二少爷云佑身形轮廓都与云老爷相似,只脸上融入了几分曾氏那边江南女子的婉约,较之云老爷的硬朗中又多出了几分柔和。 大户人家规矩严,这父子俩用餐时都是不言不语,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云佑用竹筷夹起一块颤巍巍的桂花紫薯米糕,薄唇微张,送入嘴里。 细细地咀嚼过后,又是一口。 ……这回似乎比方才那口大了些。 史如意在心里点评着,若是云佑能回现代做个吃播博主,每日就定时直播吃东西,估计都能收获天南地北不少粉丝。 有些人吃饭是一种享受。 云佑吃东西时慢悠悠地,不疾不徐,每一口都在舌尖仔细品味。 若是觉得好吃了,他嘴上不说,眉毛却舒展了三分,唇角又微微上扬了两分,脸上虽没什么大表情,却无端让人觉着波光潋滟。 他轻轻舔唇,让人看着也情不自禁垂涎起那食物的味道来。 史如意下意识“咕嘟”咽了一口口水。 也不知该说是美食诱人,还是美色惑人。 云佑低着头也能感受到那道视线的灼热,他执着筷,突然毫无预兆地抬起了眼。 目光直直地对上她的。 这一刻,屋子里还响着曾氏和温妈妈的谈笑声,云老爷仰头饮尽杯子的奶茶,丫环珠云珠月都在一边忙碌伺候。 史如意心一颤,突然有一种背着大人偷摸对视的感觉。 云佑眼神清淡,眸光中带了点若有似无的吸引力,她却像被架上热锅的蚂蚁,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史如意第一时间转开目光,脖颈上的温度却依然节节攀升。 急得她整个人都在抖。 史如意在心里唾弃自己,你是大人了,史如意,你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要冷静,别脸红…… 但是热度这种东西,是你越想它,它就会越显眼。 到最后,史如意的脸已经和碗里煮熟的虾米一个颜色,都快往外冒热气了。 云佑还在盯着她。 曾氏说话的声音忽地慢下来,她眼珠一转,瞅见脸颊通红的史如意,赶忙拿了巾帕子往前一扬。 “哎哟,这是怎么了? 温妈妈你快看着她点。” 温妈妈转身,看史如意一副快要晕厥的样子,大惊失色,惶急地把她抱在怀里,用手试她额上的温度, “如意,你怎么了? 可是今早吹风冷着了,烧得这么烫,怎么也不跟娘说。” 史如意在里头被捂得喘不过气,使劲从温妈妈怀里挣扎出来,“娘,我没事。” 丫环珠云连忙捧了杯茶来给她,温妈妈着急到不行,连眼泪都差点飚出来, “脸红成这样怎会没事? 你快跟娘说说,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史如意晕乎乎的,耳畔听到太太曾氏担忧地询问要不要找个郎中,连云老爷都放下筷子看了过来。 …… 她豁出去了。 史如意深呼吸,甩甩头,想把脸上那股热意甩掉。 “娘,我真的没事。” 温妈妈皱眉,还以为她在逞强,“那你脸红什么?” “我脸红是因为……是因为……” 史如意期期艾艾地,支吾了半天。 最后她一不做二不休,勇敢地抬起头,直视餐桌旁坐着的几个人,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来。 “我脸红是因为,二少爷长得实在是太好看啦…… 如意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 史如意表面上笑得天真无邪,没人看得出来她内心羞愤得想要自缢。 当着人家正主的面,承认她看他看得脸红了…… 她上辈子和这辈子,两辈子加起来,都从未做过这种丢脸的事。 …… 她话音刚落,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温妈妈是不好意思的笑,大丫环珠云珠月是捂着巾帕子不住偷笑。 太太曾氏最是笑得光明正大,她笑得整个人几乎歪倒在云老爷身上,喘不过气来。 云老爷咳嗽几声,虽没曾氏表现得那么夸张,但唇角也是弯起的。 若是个其他丫环敢做这事、说这话,那曾氏是万万容不下的,甚至还会视她为试图勾引二少爷的狐媚子。 但史如意才十岁的年纪,穿着小碎花袄,梳着小髻,看上去什么都不懂。 她就算说这“逾越本分”的话,也只会被视为童言无忌,让人觉得天真可爱罢了,不会产生什么其他想法。 曾氏直起身子来,用帕子点了点眼角笑出的泪花,用手指着她俩嗔怪。 “哎哟,笑得我肚子都痛了…… 温妈妈,你家如意还真是个可人儿。” 史如意只能跟着傻笑,她不敢转头去看二少爷云佑,但是余光估计,他应该、大概、也许是没有笑的…… 不仅没有笑,他抿着唇,白皙的耳根竟还透出了微微的粉色。 …… 史如意觉得自己的脸又要烧起来了。 此地不宜久留。 她仰起头,刚想扯温妈妈的袖子,就听见云老爷轻咳一声。 云老爷用完早膳,漱过茶水,已是要去官邸上值了。 太太曾氏忙站起身来帮他整理衣襟,云老爷站定让她动作,目光却投向了桌上剩的那几块桂花紫薯米糕。 “这点心味道做的倒是清新不俗。 拿个巾帕包了让林随拿着,带去官邸吧。” 云老爷用过早膳,便要等到午后散衙回来才能用晚膳。 他生得清瘦,身子顶不住饿,经常一到午时,便让林随去外头买了点心回来垫肚子。 像那知香楼的五仁酥和枣花饼,都是云老爷平日里吃惯的。 知香楼已是安阳城里最有名的糕点铺了,今日一对比才发现甜腻太过,倒不如这小丫头做的紫薯米糕来的松软香甜。 表层是大米的软糯,夹心是紫薯的甜蜜,混合了一丝桂花的淡香…… 不仅无需用茶水送服,吃了还觉唇齿生津。 曾氏最是了解自家官人不过,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喜欢这糕点喜欢的紧了,不由得笑骂一句, “单带这两块去算怎么回事?佑哥儿还没用完呢。 不如明儿再让如意多做些,放竹盒里给官人带去,也好分底下几个同僚尝尝。” 云老爷一听觉得有理,点点头。 “便依夫人说的来吧。” 云老爷面皮薄,若是有旁人在场,是不好意思开口唤曾氏“娘子”的,都是叫“夫人”,昨夜全是因为醉酒才忘了形。 史如意对上曾氏的视线,立刻机灵一笑。 “那我明日多做几样不同的点心,让老爷太太尝尝,看欢喜用哪一样。” 这丫头倒是个懂事的。 曾氏也冲她笑笑,和一众丫环小厮簇拥着送云老爷上值去了。 温妈妈也出去了。 偏厅里突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云佑低头喝奶茶时的细微吞咽声。 史如意只觉着这屋里空气变得燥热的很,她脚底抹油,就打算一点一点往后开溜。 “回来。” 云佑背后仿佛长了眼睛。 史如意咽一口口水,她恋恋不舍地看一眼近在咫尺的门框,缓缓转身。 云佑轻睨她一眼,“过来着点。” 于是史如意就依言过来了……小半步。 也不知怎的,她无端地觉得这样的云佑很危险,像她小时候爱吃的那芝麻糕,表皮奶白奶白,切开却是全黑的。 云佑却只盯着她,既不说话,也不动作。 史如意无法,勉强挨了一阵,只能慢吞吞地又上前几步,走到云佑身边。 他坐她站,这个角度,她将云佑的面容看得极清晰。 茶褐色的眸子离得极近,瞳孔中的旋涡像茶盏般深陷,她似乎能数出上面的每一根颤动的睫毛。 果然对着这张脸,她真的是很难平静…… “二少爷。” 史如意干巴巴地唤他。 云佑从善如流地点头,他眨了眨眼睛,看着史如意逐渐又染上绯色的小脸,若有所思地开口, “你觉得……我长得很好看?” 11、西市 云佑这话一出,史如意脸上的表情就是一僵。 她半垂着头,扭着胖嘟嘟的手指,乔装无事地左顾右盼,目光就是不落到他身上。 “是的呀…… 二少爷就像那画上的人一样好看。” 史如意扭捏半天才挤出这句话,尴尬得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长得好看怎么了,长得好看就可以随便欺负别人吗。 史如意在心里哭泣,难道她不要面子的吗? 而且她这身体还是个小女娃,脸皮嫩,一红就极明显,跟那水蜜桃似的,看着就招人疼。 云佑看了史如意半晌,放在桌上的食指轻动。 他犹豫几下,最后还是没忍住,抬手掐了一把她的脸。 下手不轻。 云佑满意地收回作恶的手,唇角微弯。 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样,手感很好。 史如意:? 屋里燥热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 史如意面无表情地板起脸,只觉得刚才莫名其妙激动的自己…… 实在是太丢人了! 虽说古代人均早熟,但不管是谁,都不会对一个十岁的小女童有什么奇怪想法吧。二少爷只是看她像个小妹妹,觉得可爱罢了。 倒是她自己,一堆奇奇怪怪的念头。 云佑已经若无其事地重新端起桌上那杯奶茶,视线也转向了其他地方, “既是觉得我好看…… 怎么刚刚说要做点心给老爷太太,却没有我的份?” 他语气带上了一点轻微的笑意,像是溪涧荡漾的小鱼,有透明的阳光洒落。 史如意却已经不吃他这套了。 她一只手捂着被捏红的脸蛋,泫然欲泣地后退几步,活像云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气呼呼地控诉他, “如意本来就管着二少爷的吃食,给老爷太太做点心才是额外做的。 哪次做了好吃的,不是第一时间送到二少爷房里?二少爷你还这么欺负我……” 史如意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眼眶几乎包着两泡眼泪。 云佑愕然。 家里兄弟姐妹少,他从不知女孩子是一种如此娇气的存在,一捏就会哭…… 明明他也没用多少力啊,怎么就留了那么红的印子呢。 云佑手足无措地弯下头来,摸摸史如意发顶柔软的小髻,又收回手, “别哭啊…… 那你想我怎么样?” 史如意从指缝里看他。 “我想怎么样都可以?” 云佑点点头。 “那你给我捏回来。” “……” “快点!” “……” 太太曾氏在院子送完老爷回来,一进屋,就看到正襟危坐的云佑脸上多了一道鲜明的红印子。 “这是怎的了?” 曾氏心疼地用帕子给他揉脸。 云佑郁闷地看了他娘一眼,语气淡淡。 “没什么…… 被蚊子叮了一口。” …… 他们说话间,那“蚊子”已经和温妈妈飞回了大厨房。 “太太说了,按我娘一半的份例给我发月银。 一个月一百钱,一年就是一贯多钱。” 史如意坐在灶台旁数手指,香菱蹲在旁边听,越听眼睛瞪得越大。 她也伸出指头一起数数,“那你一个月月银差不多就顶我三个月的量,呀,如意你岂不是要发财了!” 史如意被香菱逗得哈哈大笑,她从板凳上跳下来,豪爽地一挥手, “是,发财啦! 走,今个儿就带你到集市逛逛去。” 史如意跑去和温妈妈说了,保证午时前一定回来,绝不会误了二少爷的晚膳,也不会在集市乱跑。 又和香菱回屋拿了十几个铜子,揣在兜里,便从云府角门出了,往最热闹的那几条街巷走去。 安阳城内东南西北各设四个集市,不同集市分卖不同玩意,各有分工。 像那东市卖牛羊牲畜,南市则卖冶铁器具,北市里古玩字画、珠宝瓷器琳琅满目,都是达官贵人马车出没之地。 她们要去的是西市。 西市卖柴米油盐,街巷上酒肆茶坊云集,乃是城中最热闹红火之处。 一进西市,熙熙攘攘的人流马车,络绎不绝。 各个食肆酒楼都支着窗户,敞开大门,里头店小二热情地吆喝着过往的路人。 前面一堆人围成一圈的,也不知是在套圈、算卦还是摔跤比试。 史如意和香菱攥紧手中的铜板,新奇地四处张望,颇有种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的感觉。 “卖糖葫芦嘞,又甜又脆的糖葫芦——小姑娘,来两串糖葫芦啊?” 香菱咽了一口口水,有些走不动路。 “大爷,您这糖葫芦怎么卖啊?” 那大爷扛着个扎满了冰糖葫芦的草垛,听到有人问话,他把草垛放下,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黝黑的面上露出笑来, “小姑娘,一文钱一串。 我这糖葫芦可甜,采了山里红新做的,包管你吃了还想吃。” 香菱还在犹豫,史如意已经捏了一个铜板递过去,“大爷,给我们来一串。” 她接到后又转手递给香菱,笑眯眯地,“你不是说我发财了? 这串就算我请的。” 香菱捧过那串糖葫芦,一脸动容,看史如意的眼神就像在看天上的仙女。 她没舍得全部吃完,四个果儿,自己吃了两个,给如意留了两个。 史如意咽下嘴里的糖葫芦,向一旁守着胡饼摊子的大娘打听, “大娘,这西市上卖点心酥子的铺面在何处呀?” 她人矮,卖饼的大娘转头没看到人,再一低头才瞅见了。 “小丫头,你问的那可就多了去了。 最有名的铺子,像那知香楼、杏花坊、祥和斋,喏,往前面桥底下绕过去就是了。” 说完,那大娘又热情地朝她们介绍, “尝尝我家做的胡饼吧? 大娘在这摆了足足十几个年头了,都是回头客,吃过的都说好!” 史如意往炉子里一瞧,那胡饼已经炸得面脆油香,芝麻香四溢,大的有脸盆这么大,小的不过茶杯口大小,看着很是让人心动。 要不怎么说赚钱如抽丝,花钱如流水。 她刚当上二少爷房里的小厨娘,第一个月的月银都还没发哇…… “不用啦,娘亲吩咐我买些点心家去呢。”史如意安慰失落的大娘,“下次再来一定尝尝。” 她们绕过观音桥,沿着街往下走。 这边摆摊的小贩明显更多了些,挑着的担里一水鲜嫩的蔬菜瓜果,上头还沾了些地里的泥。 前面一家铺子,较别家的要装饰得格外精美些,上面描金的木字招牌,“知香楼”三个字,看着便有些年头了。 上边那排陈列了各式点心,下边那排摆着蜜饴甘果。 看合适后招呼一声,自会有店小二从竹篮里取来。 一块枣花饼就要八文钱,一个五仁酥十二文钱,像水晶糕这些好吃又好看,深受太太小姐们喜爱的,那就直奔几十文去了。 史如意拉着香菱默默后退一步。 “要不,咱们还是不买了, 等别人来买时在旁边看个样子就行了。” 不是不想买……是想买也买不起。 她本来还想尝尝这点心的味道如何,心里有谱,方便明天做了跟云老爷交差。 香菱压低了声,语气中带着几丝颤抖。 “这糕点咋卖的这么贵? 我滴个亲娘,我每个月的份例,也就只够买三个五仁酥啊……” 史如意深有同感地跟着点头。 不管在哪个朝代,商贩都是最赚钱的存在,卖吃食的更不必说。虽然起早贪黑,辛苦是辛苦了些,赚的也是盆满钵满。 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驶来,缓缓停在铺前。 车上的人躲在轿帘后头,贵家女子是不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的,只吩咐身边的丫环下来买。 史如意连忙让香菱守在后头,自个儿绕过轿子,厚着脸皮跟上去,假装和她们是一伙的。 “店家,给我们小姐包两盒水晶糕,枣花饼和五仁酥也各要一盒。” 那丫环声音清脆,开口便是财大气粗。 一看身上穿的绸缎,手里的刺绣帕子,穿戴倒比云府里太太身边的珠云珠月还要好些。 那丫环瞥了史如意一眼,只当她是凑上来顽的女童,没多理睬,扬声对店家发问, “你们家最近可做出什么新鲜花样没? 我们小姐过几日要在府里开诗会,总是来来回回这几样,吃也吃腻了。” 那店员陪笑着用巾帕包了点心,在竹盒里码好递过来。 史如意忙踮起脚来瞧。 那枣花饼就是红枣馅饼,做成了梅花瓣的样式。五仁酥是金黄的饼,里头嵌了核桃、杏仁、花生、瓜子、芝麻五种佐料。 水晶糕晶莹透亮,看着色白软滑,猜想是用糯米粉掺了白糖做的,上面点缀几颗枸杞,倒也称得上食色俱全。 “哎,我回头就跟做点心的师傅说去…… 您过几日来,一准给您备好了。” 那丫环冷哼一声,接过食盒,却不领情,只撇了嘴抱怨。 “还过几日,我们人倒是等得了,这梅花也等得吗?” 又觉着跟这店小二说了也没用,跺了脚就想走。 史如意一路小跑,赶在那丫环上马车前堪堪拦住了她。 她挡在轿帘前,仰起脸,一叠声地唤,“姐姐、姐姐姐姐——” 那丫环停下脚步,狐疑地看她一眼。 “有什么事?” 史如意喘匀了气,嘴角扯出一抹甜甜的笑。 “方才听姐姐说府里要开诗会,只可惜没有时令的新鲜糕点。 姐姐正是碰对人了,我们家自作的点心可好吃啦,样子比那树上的花还好看……”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惋惜,怎么出门前,没想起包两块桂花紫薯糕带在身上。 那丫环提着竹盒,眼里露出一点好奇来。 “哦? 不知你们家的点心铺开在何处?我与小姐说一声去。” 史如意眨了眨眼,脑子飞快转动。 “我们家没有固定铺面,每日在观音桥桥底支个小摊,申时出摊,不到一会儿就全卖光啦。 不过若是提前订了的话,明日便可以差人送到府上去。” 那丫环听了立刻大失所望,连连摆手。 “算了算了,这没尝过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若是做砸了,我们找谁说去?” 史如意心中一急,生怕鸭子飞了,赶忙扯虎皮做大旗, “姐姐放心,这点心味道没得挑,是安阳城里数一数二的,花样也别致。 ……客人都是老顾客了,便是云府里的老爷太太也都夸赞过的。” 她这话说的也没错,云老爷今个儿早膳岂不是刚夸过吗? 只不过云老爷和太太都是“特殊客人”罢了。 “云府?小丫头,你说的可是云知州云大人家?” 停着的马车中忽然传来女子的询问,紧接着,一只纤纤素手掀开了轿帘。 12、果木烧鹅 直到那马车“轱辘轱辘”绝尘而去,驶出了她俩的视线,香菱都还回不过神来。 她颤抖着接过史如意手里那锭银两,狠狠咬一口,上面顿时出现一排清晰的牙印。 “我滴个亲娘嘞。” 这是香菱今天第二次说这话。 她端详了几眼,果断把银两塞回史如意手里。 “这富贵人家的小姐果然是不一样……如意,那小姐刚才说让我们做好点心了往哪送去?” 史如意小心翼翼地把那银子揣进袖袋里。 这么大笔的生意,她脑子转的可快了,不用笔都能记得牢牢的。 “送到东举街沈通判府上,跟管家说,找他们家的表小姐。” 放好后,史如意仔细地摸了又摸,确认那银子还在,没长出腿跑了,脸上才露出一点满足的笑来。 “走!去买做点心的材料去。 现在咱们有银子了,等下顺路回头,刚才大娘卖的那胡饼也买个来尝尝。 香菱,晚上你得了闲,来跟我一起做点心罢?别想偷懒,我一个人可忙不完……” 史如意走在前面四处张望,嘴巴开心地念个不停。 香菱在后边亦步亦趋地跟着。 趁如意不注意的时候,她悄悄抬手抹了把眼泪。 史如意嘴上这么说,但香菱自个儿知道,她什么点心都不会做,最多只能帮如意烧烧火罢了。 但如意还是愿意带上她,还说要把赚到的铜板也分她一份。 温妈妈和史如意都是天底下顶好的人,被卖到人牙子手上的时候,她跟爹娘笑着告别,什么坏打算都做了,大不了贱命一条,死就算了。 她没想过自己竟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马车上, 江心月稳稳地坐着,即使在闭目养神,纤细的腰背依然挺得笔直。 “小姐,您就这么把订金直接给那小丫头了? 也不怕她拿了银两直接跑路。” 方才那丫环抱着知香楼的食盒,噘着嘴,颇有些忿忿不平。 她们小姐是两淮盐运使江家的大小姐,如今寄住在安阳的外祖母家。 虽然打小就被宠爱到大,但小姐是个心善的,没见识过人间疾苦,自然也不知道底下有些人能有多坏。 江心月听了这话,睁开眼睛,淡淡一笑。 “那小丫头既然能搬出云府的名号,还知晓云二公子挑食一事,把她们家的点心说的那么天花乱坠…… 想必也不是什么没有来路的野丫头。” 左不过一两银子的事,便是掷水里了也不打紧。 马蹄轻响,驶过云府的大门。 江心月不着痕迹地掀了帘子往外看,嘴角带着点落寞的笑。 自云老太君逝世之后,外祖母家和云家便鲜少走动了。云府如今没有小姐,她和云府太太又不熟,便是想来拜访都没有门路。 不能见到人,若是能尝尝他平日里爱吃的点心也是好的。 只是时隔多年, 不知道云二公子,可还记得她这个人否? …… 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史如意拎着几麻袋做点心的材料,和香菱一块儿,从角门静悄悄地打道回府。 香菱满头是汗,手上提的东西比起她只多不少。 “哟,如意,你俩这是打哪回来呢?提了这么多东西。 怎地不让紫烟宝源她们上集市买去?” 便是越不想让人瞧见,便越是会让人瞧着。 这府里的婆子一没事做,就喜欢盯着别人家瞧,恨不得透过窗户,把人家家里大事小事都看个清楚。 史如意转头朝那人礼貌微笑。 “程妈妈好。 因着是老爷早膳后才吩咐的,让我和娘亲多做几块点心,给他明日带到府邸上值去。” 史如意这话说的半真半假,程妈妈是听不出来的。 真没想到,这史如意和她娘去到大厨房也能混得这么好。 如今不但得了太太和少爷的青眼,便是在云老爷面前都排得上号了。 程妈妈颇有些不是滋味,但她心里越是酸,面上就越发笑得可亲。 “那感情好,不敢耽误你们做事,快去吧。” 她心里却在盘算着,回家便拿压在箱底的那块好布出来,让丁香亲自动手,纳鞋底缝花样,到冬至那天给曾氏孝敬一双鞋去。 ……要叫太太也看到她们家丁香的手艺才行。 不能所有好事,都叫温妈妈她们母女俩得了去不是? 回到大厨房的院子, 温妈妈一看到她俩便吓了一跳。 “这是上哪抢劫去了? 还是哪家铺子发善心,今日不要铜子,免费送啊。” 史如意忍着笑,卸了东西,和香菱跑去井边净了手。 也来不及歇口气,一边着手开始做二少爷的晚膳,一边把给人家小姐做诗会点心的事情和温妈妈细细地说了。 温妈妈乍一听,脸上半是欢喜半是忧愁。 倒不是怀疑自家女儿的手艺,好歹活了这么些岁数,外头那些点心铺子她也是尝过的,味道确实不够如意做的好。 但她总觉得这事做的不太踏实。 “如意,如今你也算府里的半个厨娘了,你在外头卖点心,赚点铜子也就罢了…… 只一件事,万万不可把云府的名号,当成点心的噱头放出去。 若是太太知道了,怕是要责骂的。” 温妈妈担忧地嘱咐女儿。 只要手头活计完成得好,曾氏是不禁府里人出去做点小买卖的,她也明白底下人辛苦。 但这官宦人家最重名声,家里大小事都是轻易不往外传的。 史如意:…… 今个儿上午,她刚刚把“云府二少爷挑食只爱吃她们家点心”这件事,手舞足蹈、添油加醋地说了出去…… 史如意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假装专心处理手底下的鹅毛,企图用撒娇蒙混过去。 “娘,我知道啦。 我以后一定不在外面随便乱说了。” 看那订点心的江小姐,一副优雅娴静高门小姐的模样,应该不是会多嘴的人吧。 温妈妈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不忍心多说,自个儿去给太太预备晚膳去了。 便是太太发现了责怪下来,还有她这个做娘的帮顶着呢。 …… 史如意翻动着手中的鹅。 这仔鹅约莫三四个月大,生得肥嫩饱满,胸脯鼓鼓的。 拔毛洗净后,从尾部取出内脏,在颈背开个小孔吹气,倒腾半天,那外皮还是完好无损的。 香菱已经在外头院子里把烤炉支起来了。 烤炉是用砖头和泥巴搭的,底下铺着细条的果木柴火。 如意说这样烤出来的烧鹅,不仅肉甜汁多,还会带着股果香。 这果木柴不是西市铺子里买的,是有个乡下来的汉子自个儿挑了担子来集市卖的,比柴火铺里的便宜。 硬硬的枝条,颜色比她们平日里烧的柴火都要更深些。 香菱蹲在旁边帮她把五香料填进那仔鹅的肚子里,用灶头烧的滚水,从头至尾把皮烫一遍。 最后用米醋加糖水腌过,这便可以开烤了。 香菱在旁边激动地搓手,她早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仔鹅孤零零地挂在烤炉上,史如意一点也不着急,寻了个背风处,搬了小板凳坐下来,撑着下巴,慢悠悠地给它转动身子。 果木干柴上,火舌一点点舔舐,将鹅身烘至干爽。 史如意招呼香菱给它刷了几次香油,烧鹅表皮渐渐泛起金红的色泽。 那滴下来的油从鹅身滚落,落到柴里,“噌”一下冒起烟火,和烧鹅的香味一起传得老远。 香菱一边刷香油,一边吞口水。 史如意笑她,“你的口水可不要一起刷上去。” 说是这么说,她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噜咕噜作响。 巳时在西市吃的糖葫芦和胡饼,在烧鹅面前好像全都不顶用了。 史如意把剩下的果木柴都扔进去,大火烤制,热力猛,约莫两三刻钟,这果木烤鹅便烧成了。 放入盘中,烧鹅的色泽如焦糖般诱人,身上的每一寸皮都是脆的。 刚烤出来的味道是最香的。 她让温妈妈趁热把鹅斩件,取了鹅脖鹅头鹅屁股,三个人眼冒绿光,也不用多招呼,直接上手啃了。 一口下去,表皮酥松香脆,里头的肉肥美细腻,酸酸甜甜的汁水迸溅开来,风味独特,极有嚼头。 鹅肉中带着果木的香气,在舌尖久久萦绕。 几块肉眨眼间就全部进了肚。 香菱好吃得又要哭了。 史如意比她坚强一些,只是意犹未尽地舔干净每一根手指。 她擦了擦满嘴的油,深情地跟剩下的烧鹅道别,缓缓合上食盒的盖子。 这些都是精华,是要留给主子们的。 好想快点过上可以随便吃鹅腿鹅翅膀鹅肉的日子…… 史如意提着食盒,一路小跑着穿过花园。 放凉了这鹅肉就不够好吃了,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厨娘,她有义务让二少爷品尝到热乎乎的新鲜美味。 院子门口, 小厮长风已经在那守着了,探头探脑的。 “小如意,这晚膳又是做了什么好吃的?我还没见到你人呢,就先闻着香了。” 美食的味道总是会让人心情大好,长风一见她就笑了。 也不知道是在对她笑,还是在对食盒里的烧鹅笑。 史如意不好让他久等,蹬蹬跑过去,站定后吐吐舌头,笑得狡黠。 “是果木烧鹅!在厨房院子里搭了架子烤的,要烤半天呢。 我记下了,下回一定给长风哥你留几块。 不过长风哥,你今个儿怎么守在门口,莫非真是闻着味出来的?” 长风搓搓手,在前边引着她进院子。 “害,哪能呢,外头这么冷,我没事干出来吹风? 是二少爷吩咐了,让我在这等你,免得你像上回一样被兰芝堵在外头,再来几次人都要被冻傻了。” 史如意心头一颤,心头滋味万千,下意识停住脚步,抬眼看长风。 长风却没留神,还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说。 “二少爷说啊,以后你来送饭,直接进屋就行。 他准了。” 13、茶杯羊羹 窗户被支起,屋内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阳光。 细碎的尘埃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飞舞。 金红酥脆的果木烧鹅切成了小块,安详地躺在白瓷骨碟之上,隐隐散发出诱人的荤香。 史如意把烤出来的汁都收了浸在下面,旁边配一碟子酸梅酱,又折了一小片嫩绿的香菜点缀其间,层次分明,就像某种精致美丽的艺术品。 美食配美人,确实赏心悦目。 史如意眼巴巴地坐在春凳上,看云佑用膳。 他左手笼着宽袖,右手执竹筷,那汁液从味美可口的烧鹅上淌下来,仿佛滴进了史如意的心里。 云佑把筷子从半空收回来,她的视线也随着那块烧鹅一起移动。 那烧鹅送入口中,只稍轻轻一咬,便觉味美可口,鲜嫩多汁。 云佑嘴巴咀嚼得香甜,史如意看着看着,她的嘴巴下意识也跟着蠕动起来。 云佑终于被她打败了。 “……你也过来一起吃?” 史如意惊讶。 她扭头看看院子外头的长风和兰芝,又转回头来,做贼一般朝他挤挤眼睛,低声道:“这样好吗?” 她回头被兰芝告小状怎么办? 嘴上这么说,她的腿已经像听到召唤,自动往前了一步。 云佑抬抬下巴,示意她坐对面,语气不咸不淡。 “放心坐便是。 我若不主动出声,他们是不会进来的。” 他平日里习惯了一边看书一边用膳,不需要人伺候,都是让底下人也各自忙去。 史如意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用手撑着,一屁股爬上炕沿,神情中没有半分不自在。 虽然是名义上的“主子”,许是因为云佑年纪还小,待她也随意,并没有老爷太太那种和蔼可亲式的居高临下。 她在云佑面前也乐得放飞自己,不用特意扮嫩,也不需要故作老成。 自然得就像是同龄人的相处。 史如意从食盒里拿出备用的竹筷,美滋滋地夹起盘子边缘的一块烧鹅肉。 吧唧两下,虽然没刚烤出来那会儿香脆,但还是一样好吃! 她快乐地眯起眼睛,像一只餍足的小猫咪,浑身的毛都散开了。 云佑心下好笑,故意问她。 “装盘前没吃两块?” 进屋的时候,隔着老远,他都看见她嘴巴上抹的那层蜜油了,偷吃都不知道要擦干净嘴。 史如意举着筷子,回答的倒是坦坦荡荡。 “吃了的…… 但是吃的都是鹅脖鹅头鹅屁股!” 史如意一脸怨念地望向云佑,仿佛在看夺鹅的仇人。 云佑被她看得莫名愧疚起来,他转开视线,轻咳两声,抬手摸了摸耳朵。 “那你把这鹅腿也吃了吧…… 我不爱用鹅腿。” ! 闻言,史如意两眼放光,但她还是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矜持。 “这样好吗?” 云佑低头,却发现她的筷子已经夹了上去,稳稳地定着那肥硕的鹅腿。 “那我就不客气啦。 你看你把鹅腿让给我,我就把鹅翅膀让给你,我好吧?” 史如意扯着鹅腿肉,含糊不清地说。 这腿的脆皮是整只鹅身上最精华的部分,吸足了酸甜的汁水,皮脆肉嫩,肥而不腻,咽下后还余满嘴果木的清香。 云佑听着她强词夺理,本想辩驳几句,话到嘴边却又转了下去,眼里浮现出一点笑来。 转瞬即逝。 “……嗯。” 他不应还好,应得这么干脆,反倒让史如意的良心升起了些小小的不安。 她收回手,用巾帕擦了擦手指上的油脂,看着不知不觉被她干掉一半的空盘子。 “那什么,我好像吃的有点多……” 史如意愧疚地扭手指,“我都吃完了,你怎么办?” 云府家教严格,她这几日给云佑送餐,也摸清了点他的日程规律来。 大庆建朝已有几十年,圣上恐武将势大,重文轻武,尤其看重科举选材。 一般的世家子弟都是早早地便在家请了启蒙的师傅,卯时便起床诵读学习,一天除了用膳之外的时辰,几乎都是扑在书本上。 因着云佑自小体弱,云老爷还特地请了个武术师傅,每日完成学堂功课后,就教他骑射拳戏。 古代的“悬梁刺股”,从来都不只是说笑而已。 像大少爷云璋,十四就被送去嵩阳书院拜师念书,山高路远的,一年就只逢年过节回来几趟。 云佑回神看她,修长的手夹起盘中所剩无几的烧鹅,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语气。 “不要紧。” 分到的烧鹅虽然变少了,但是有个人在旁边一边抢吃的,一边和他闲聊…… 看史如意吃得那么香甜幸福,好像入嘴的食物都变得更美味了起来。 他不是贪口舌之欲的人,从前每餐用的更少,这挑食的毛病在她面前却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 史如意还在对面纠结,小脸上一派苦恼。 云佑抬眼看她,下意识放柔了语气,像溪间的冰块融成水,在日光下波光潋滟,让人心生荡漾。 “若是担心我不够吃, 下次再多做两盘菜不就好了?” “……” 史如意呆呆回望他。 若是她没理解错的话,云佑这是在邀请她下次也跟他一起吃吗? …… 暮色时分,天边滚着火烧云。 夕阳落山前带走了最后一丝光线,云府的大厨房里却依然热闹。 蒸笼上冒着热气,盖着的油锅里听着响,旁边另起的一口小锅文火慢煎,溢出丝丝油香。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竹盒里已然整齐码好的几排“小茶杯”。 一个个小巧玲珑,十分精美可爱。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做成茶具样式的点心。 里头泛着如茶水般青碧的颜色,是史如意用绿豆沙掺了葛粉,加热糖水细细搅拌,冷却后制成的绿豆羊羹。 触感光滑,一抿即化,口感细腻中带着绿豆的微沙,甜度也是恰到好处。 外头栗子蓉做成的“杯子”,挤成了细细的长条状,包裹着里边的羊羹,更添了两分醇香的滋味。 若是于湖畔凭栏,雪卷梅花,一杯清茶一口糕,既雅且俗,引人流连。 那通判府上的江小姐要办诗会,配这茶杯羊羹最是应景不过。 这点心虽不花哨,却暗含着读书人的书香雅致,明日给云老爷带去府邸里分给同僚也是好的。 史如意自小便爱琢磨厨房里这些花样,温妈妈看她的创新点子看得多了,饶是如此,连她也不由得对这点心连连赞叹。 手艺不难,这份巧思却是难得的。 香菱却对旁边那碟四季花点更感兴趣。 小姑娘家天生就爱花赏花,既是以“梅花”为噱头开的诗会,史如意索性就做了这份四季花点。 春日桃花盛景,她用糯米粉、茶粉并豆沙擀成面皮,制出了这个桃花雪媚娘。 一个个软糯滚圆,外头是桃花瓣的娇嫩粉色,里头包裹着碧绿甘甜的茶芯。 夏日荷花濯清涟,用猪油起酥,油锅中下面团,让顶上切开的花瓣一朵朵绽开,在盘中亦是灼灼其华。 至于秋日馥郁的桂花千层马蹄糕,冬日透亮的梅花水晶芋泥糕,单是看着便已令人陶醉。 以自然为题,以四季入味。 四时好景,具在这一小碟花点之中了。 香菱欢喜地捧着脸端详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把竹盒盖好,小心翼翼放回柜里。 冬日是天然的冰库,点心便这样在大厨房放几个晚上,也不会变形变味。 “如意,咱们做的这花点这样好看。 你比那知香楼里的师傅还厉害!” 她今个儿虽然没能尝到知香楼的枣泥饼和五仁酥,但光看外头花样,那知香楼便已被她们甩开几条街了。 史如意笑出了两个小梨涡,眼睛亮晶晶的。 这回算她第一次正式出摊,她拿出了看家本事,就指望着借这诗会的东风,在这帮安阳高门贵女中打响名声呢。 她用油纸拣了几个茶杯羊羹,打算给云佑送去。 方才吃了他的大半晚膳,总不能让人家今夜饿着肚子睡觉不是? 披上斗篷,温妈妈和香菱伴着她来到二少爷的院子里。 史如意把话说的妥帖。 一共两个食盒,点心既有二少爷的份,也有他身边小厮长风和丫环兰芝的份。 那兰芝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冷哼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最终还是把那食盒接了过去。 愿意收就好办了。 史如意悄悄松一口气。 云佑今日派了长风守在门口接她,那便是存了教训兰芝的意思。 上回兰芝把史如意堵在院子,不让她进屋,她的手转天就生了两个冻疮,温妈妈回去给她抹了好几天猪油才好。 但兰芝的祖母李嬷嬷是太太曾氏的奶娘,跟曾氏的情分不是一般下人能比的,兰芝自己又是二少爷屋里的大丫环。 史如意不想让兰芝记她和娘亲的仇。 双手都空了,史如意回头,对温妈妈和香菱灿烂一笑。 “走吧,回家了。” 月亮高悬夜空。 平地忽地刮起一阵冷风,不知哪里吹来大片乌云,将那半轮弯月遮得严严实实。 她们情不自禁打了两个冷战,加快脚底的步伐。 夜凉如水,下人院里家家户户皆紧闭门窗,只有零星的光透出来。 香菱和她们道别,自个儿往东边去了,她和府里其他被买来的小丫环同住一个屋。 史如意回到自家的小院,温妈妈在前边开门,她低着头,看地上模糊的影子。 霎那间,微风轻拂发梢。 万籁俱寂之中,她听到屋后传来“噼啪”的声响。 细微却清晰。 史如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下一秒,巨大的恐慌向她袭来。 ——她们屋里居然有人! 14、柿子饼 千钧一发间,史如意和温妈妈对视一眼。 母女心意相通,不必多说。 温妈妈轻手轻脚地停下开门的动作,朝她点点头,示意自己在这守着。 史如意往后倒退两步,深吸一口气。 她仗着自己人小,跑起来声音轻,一骨碌跑去外头找援兵去了。 若是真进了贼人,她们孤女寡母的,手上又没有趁手的武器,真要扭打起来,恐怕远远不是那贼人的对手。 史如意加快步伐,一边担心温妈妈,一边在心头咬牙切齿。 她们屋里干净得跟个空房子似的,煤油灯一点,四面见墙,半点油水都没有,这都能被贼惦记上? 史如意直接跑到了下人院的边上。 紫烟她们一家负责府里的采买活计,经常拉车卸货的,住的离这角门最近。 紫烟跟史如意关系好,她娘许婶子也是个热心肠的。 上回史如意用古法做了几个黑芝麻丸,密封好后给许婶子送了一罐,隔天许婶子就拎了一盒柿子饼,满脸笑容地来敲她们家的门。 那柿子饼脆甜,打开来一股扑鼻的香味,表面析出了一层天然糖霜,里头藏着的小舌头别提有多嫩滑了。 这一来二去,两家人便熟络起来。 紫烟她哥宝源还没长成,便已是一身的腱子肉,紫烟她爹也是个壮实的,找她们家帮忙最合适不过。 天色已晚,紫烟她们屋里都黑灯了。 史如意心里着急,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礼貌,用尽全身的力气,“砰砰”拍响院子的木门。 “紫烟,许婶子! 开开门呀,我是如意!” 里头传来窸窣声,片刻后,窗户油纸透出些许微光来。 “是如意?” 屋子里头传来许婶子的声音。 她探头往院子望一眼,回头说了两句,披上袄子,哆嗦着小跑出来,一边拉门闩一边大着嗓门问。 “如意闺女,这深夜的这么冷,咋跑出来了? 可是出啥子事了?” 史如意终于见着人了,大喜过望,差点没哭出来,她擦一把脸,急促地恳求。 “婶娘,我家进贼了! 麻烦宝源哥和许叔抄上家伙跟我回家一趟,我担心我娘呢。” 那许婶子听了这话便是一惊,赶忙回头冲屋子里喊, “宝源,宝源他爹! 快穿上衣服抄家伙,如意家进贼了!” 闻声,紫烟也披上斗篷跑出来,跺着脚安慰史如意。 “如意,你别急。 我哥跟我爹都起了,马上就跟你去。” 许婶子把史如意搂怀里,左右看两圈,心疼问她,“你娘呢?” 史如意现在反倒镇定下来,她身子也不抖了,开始把许婶子往屋里推。 “我娘在院子守着,等我带人回去呢。 婶娘你回屋,穿这么少,待会得冻着了。” 外头天这么冷,许婶子年纪大了,受不得冻。 许婶子看史如意眼眶都红了,却还懂事惦记她身子,更是心疼得不行。 这天杀的贼,挑谁屋偷不好,偏找上如意她们家…… 如意她们娘俩孤女寡母的,这眼看日子才好过一点。 许婶子回头看宝源和他爹拎着家伙出来了,连忙嘱咐, “你们快去!你们快去! 护着点如意啊,别让贼人伤了她。” 前边两个男的脚程飞快,肩头扛着锄头也毫无影响,史如意小短腿被撇下好远。 她担心温妈妈,鼓足了气,一路追着跑,愣是没被甩开多少。 还没赶到院子,就在半途碰到了温妈妈。 “娘! 你怎的过来了,那贼人呢?” 温妈妈撑着膝盖,伸手往东边一指,急得喘不上气。 “那贼许是发现有人回来了,跳了窗户,往那边跑了。 我追好久没追上。” 宝源他爹一听,立刻把肩上锄头换到手里,吭哧吭哧地往温妈妈所指的方向奔去。 “宝源,爹去追那贼。 你随温妈妈和如意家去,照顾着她们,看屋里丢什么贵重物什没有。” 来不及多说两句,宝源跟着她们扭头便跑。 温妈妈手一直哆嗦,开了几次才把院门开了。 宝源提着锄头,走在最前面,警惕地左看右看。 温妈妈从院子里抄了根柴火棍,跟在中间。 史如意拾起温妈妈之前丢在院子里的旧灯笼,提心吊胆地往屋里走。 屋里一片寂静,漆黑得吓人。 空荡荡的冷风从窗户卷进来,刮得上面糊着的那油纸哗啦作响。 史如意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温妈妈借着这点灯笼的微光,摸到桌子旁,点亮了煤油灯。 她举着煤油灯,跟宝源把屋子各个角落,甚至院子后头都仔细看过一遍,才回到屋来,对史如意摇摇头。 没有人。 史如意松一口气,浑身像脱力一般,腿软跌坐下去。 ……坐到了一屁股的红豆和葡萄干。 柜子被人开了,里头的布袋都被人抖了出来,豆子针线滚了满屋。 温妈妈熬了几个晚上给她纳的布鞋,刚做完一只,原是放在桌上的,现在被人扔到地上,上头一个清晰的黑脚印。 炕边那个枣木箱也被人砸开了,她们母女俩的衣衫东一件,西一件,被翻得乱糟糟的。 至于存了几年,好不容易存得的那几贯钱,不用看也晓得是飞了。 史如意后怕地看看手上太太曾氏赏的云纹金镯子,缓缓呼出一口气。 幸好温妈妈没听她的话,把这镯子拿去当了换钱。 果然这金银放哪都不安全,还是揣在身上最保险。 史如意忽然想起什么,两三下爬到炕上,把棉被上下掀开,来回翻了几遍。 果然,不见了。 云佑送她的那个精美玲珑的小手炉。 她拿回家之后爱不释手,每夜都是抱着睡的。 史如意失魂落魄地坐到炕上,内心把那个贼杀了一千遍。 宝源观察完木门边和窗上的脚印,走过来,脚底一滑,不小心便踩到了史如意的一件小裙儿。 他红了一张脸,讷讷地往后退几步,不敢再动了。 温妈妈走过来,抹了把脸,对宝源千恩万谢的。 “今儿真是多亏了你们家…… 不然我们母女俩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回去帮我谢谢你娘还有你爹,明儿我一定亲自登门道谢去。” 说话时,温妈妈声音都在发颤。 仔细一看,举着煤油灯的手也在轻抖。 史如意是知道自己娘的,不管内心有多苦,面上还是在对着旁人笑。 温妈妈的眼泪,都是半夜自个儿偷偷抹在被上。 史如意心里酸涩,连忙从炕上跳起来。 “宝源哥,那么晚,真是麻烦你了。 我送你出去吧。” 院子里站着, 史如意觉得身子冷,心更冷。 宝源挠挠头,他嘴笨,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好听话来,憋了半天也只得一句。 “如意妹妹…… 若还有什么事,只管去家里寻我啊。” 史如意点点头,朝宝源笑了笑,目送他扛着锄头离开。 宝源走了两步,又撤回头。 “你们今个儿夜里睡觉,还是得警醒着点。 明儿我就跟我爹说,过来帮你们修修门窗,这样你们日后睡着也安稳。” 宝源低着头,不太好意思看她,黝黑的面上挂着憨憨的笑。 史如意内心涌起一股暖流,她扶着门框,感觉心里的愤懑都被宝源絮叨的话抚平了一点。 果然世上好人还是比坏人多的。 她微笑着轻声道:“谢谢宝源哥。” 想了想又补充。 “我过几日给你做好吃的。” 这是史如意能想到的最好的报答方式了。 她们家现在没银子,贵重东西也被偷得七七八八,就只剩一手别人想偷也偷不走的厨艺了。 宝源听着眼睛便是一亮。 虽然不合时宜,但他心里还挂念着上次史如意烫的那只羊眼呢。 晚上做梦不知流了多少次口水。 “成,那我可就等着了。” 史如意关上院门,振作起精神,回到屋子里。 温妈妈半蹲着,手里拿着布袋,正在一颗一颗慢慢捡地上的豆子。 史如意也蹲下去,陪温妈妈一起捡豆子。 煤油灯安静地在桌上燃着,母女俩没有一个人说话。 捡完豆子,温妈妈把布袋扎起来,重新放回柜子的原位,这才像花完了身上的力气,慢慢开口。 “如意啊…… 你爹给你留的那块缎子没了。” 温妈妈没有哭,但是她的眼中毫无焦距,木楞楞的。 史如意听了这话,心中一颤,心里又浮现出几分难受来。 她这个身体的亲爹去得早,但是单从那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史如意也晓得那是一个很疼爱她的男人。 手掌很宽很厚,下巴满是胡茬,笑声爽朗。 温妈妈说的这块布,是她爹留给她的。 上好的料子,史如意出生时,她爹花了足足一年的月银,托了人专门从苏杭买的。 说囤着以后给闺女当嫁妆。 她爹去世后,她们母女俩过的艰难,家里的东西很多都变卖了。 但再苦的时候,温妈妈都没想过要典当掉那块料子。 温妈妈说,她每次打开箱子,看见这块料子,就觉着生活还有盼头。 史如意眨眨眼睛,忽然一滴泪掉了下来。 她扑进温妈妈的怀里,嘴边呢喃。 “娘,你别难过。 等我赚钱,我现在可会赚钱了。 赚够钱,我们再去铺子里买,买一条一模一样的……” “……” 温妈妈动了动嘴唇,抬手搂住她。 那藏着的眼泪终于大滴大滴地砸了下来。 …… 躺在炕上, 没有了习惯抱着的手炉,史如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和温妈妈扛了桌儿凳儿,把屋里的门窗都给严实堵上了,一丝缝都不透。 但知道屋子进过人之后,这心里头就怎么都踏实不下来。 冬天史如意手脚容易冰,温妈妈把她的脚捂在肚子里取暖。 史如意翻了个身,她知道温妈妈也没睡着。 “娘,你说…… 这贼会是院子里的人吗?” 15、煲仔饭 第二日一大早,史如意和温妈妈提上食盒,直奔云府正院。 也不知道那茶杯羊羹在其中发挥了多大的作用,太太曾氏听闻此事,二话不说,派了奶娘李嬷嬷,并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下人院。 这下人院毕竟也归府里管,温妈妈和史如意又是因着为云老爷做点心才晚归家。 于情于理,她都该为温妈妈母女俩讨个公道。 “对不住了,大家。 因着温妈妈家昨个儿夜里遭贼,太太吩咐了,让我到各家来查一查。 大家容我老婆子行个方便,回头我去太太那里也好回话。” 李嬷嬷作为曾氏奶娘,身份不同,算是云府里半个主子,连云老爷对她也颇有敬重。 如今李嬷嬷把下人院里的人都招来,话也说得客气,底下人就算心里有怨怼,表面也不敢多说什么。 史如意和温妈妈站在李嬷嬷后头,还有不少丫环婆子凑上来,一脸关心地问这问那。 “哎哟喂,温妈妈,屋里可丢了啥子?” “你们娘俩可没事吧?” 温妈妈在前头忙着应付这七嘴八舌。 香菱激动地挤开人群,冲进包围圈和史如意咬耳朵,咬牙切齿的,热气喷了她满脸。 “如意,定是那老虔婆搞的鬼! 我前几日就看她在大厨房偷偷翻我们的柜子了……鬼鬼祟祟的,天晓得她在找什么!” 史如意看香菱一眼,她也是这么想的。 要说整个下人院,有谁跟她们家冲突最大,那当然要数同在厨房做事的沈婆子了。 厨房管事娘子就一个位子,沈婆子和温妈妈之间,那关系不是东风吹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沈婆子之前就总仗着资历,拿鼻孔看她们母女二人,自从知道她厨艺得了二少爷欢心后,更是背地里恨得咒骂。 沈婆子能做得出翻人屋子的事情,史如意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在史如意巧妙地引路之下,李嬷嬷第一个就来到沈婆子的院子。 沈婆子开门的时候,史如意在后边眯起眼盯着。 沈婆子脸上变换出十分复杂的神色。 她的震惊不似作伪。 随后是幸灾乐祸,甚至还有一闪而过的恐惧…… 她恐惧什么,史如意想不明白。 随后沈婆子清了清嗓子,让开身子,大大方方地放了李嬷嬷和打手婆子进去。 史如意便晓得,在沈婆子屋里估计是搜不出什么来了。 不过一晚上的时间,沈婆子能把东西藏哪去? ……如果不是沈婆子干的,又会是谁这么记恨眼红她们家? 史如意在院子里皱着眉冥思苦想,沈婆子孙女杏果见着了,还以为她是因家里丢了东西郁闷。 不顾史如意的推拒,硬是塞给她一朵桃红的绢花。 这绢花是小姑娘戴在头上臭美用的,杏果自个儿就收集了十几种颜色,每天和衣裳换着搭。 史如意有些哭笑不得,握着那绢花,正有些感动。 杏果一开口就原形毕露。 “哎,史如意,你给老爷做的那盒子点心,大厨房里还剩了几个没?” 杏果舔舔嘴唇,眼里满是渴望。 史如意心念一动,挑眉问她。 “你婆婆昨个儿回来没告诉你么? 这点心颇费功夫,我们在厨房忙了一晚,也只得那么一盒。” 她是故意这么问的,昨个儿下午沈婆子做完下人的饭菜,早早就离开厨房了。 杏果失望地“哦”一声,她转开眼睛,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开口抱怨。 “没呢,婆婆昨个儿半夜才归家。 她回到的时候我都睡熟了,又把我拍起来给她开门。 你指挥我婆婆帮你做事,还不给我们家留几个点心……” 史如意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沈婆子刚刚在李嬷嬷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哎哟,我夜里睡得早……这些动静可全没听着。” 史如意深深看杏果一眼,笑着转移了话题。 拿了东西,总不可能一直藏着,是猫是老鼠,日子久了总会现原形的。 最后还是没在下人院中查出什么来。 史如意和温妈妈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心中还是不免失望。 李嬷嬷去报给太太曾氏听,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捧了一个鼓囊囊的包袱,脸上笑眯眯的。 “娘子心疼你们家里遭贼,让我去库里补了这些好东西来。 快打开看看。” 李嬷嬷催促她们。 包袱打开,顶头便是一件整齐叠着的鹅黄色月季纹的袄子,下面叠一件粉紫的小裙儿,搭配的正好合适。 这颜色粉嫩,却不合温妈妈的年纪,一看便知是给史如意的。 另外一匹雨过天青色的素面料子,才是给温妈妈的。 李嬷嬷心知是这两人呈上来的点心别致,入了老爷太太的眼了,赏赐才如此大方。 早膳老爷尝了那茶杯羊羹,忍不住一连吃了好几块,差点就带不去府邸了。 还跟曾氏说,今年过年给亲近人家走动的年礼,尽可以添上这点心去,比在外头点心铺买的都好。 李嬷嬷忍不住拿眼去瞅史如意。 这丫头了不得,小小年纪,厨艺却极好,行事也有分寸。 曾氏早膳时让佑哥儿尝这羊羹,佑哥儿却笑了,说昨晚他便已经尝着了。 时刻记得自个儿是给谁做事的,忠心为主,这对底下人来说是顶顶重要的事。 这丫头虽然是给老爷做点心,第一时间却也给二少爷送去了。 昨晚兰芝回屋,托她的福,李嬷嬷也尝着那茶杯羊羹的味了。 清甜不腻,口感绵密,确实是好。 她以前跟着曾氏在京城娘家住着,连那宫里赏下来的点心都没这么好的味。 这样一个好厨娘,若是传出去了,可是各个大户人家都会争着抢着要的。 不说别的,操办喜事,宴请客人,甚至逢年过节送的年礼,这些都代表了一府的脸面。 那些送礼送不好的夫人,回头少不得被人嚼舌根子,臊都要臊死了,连带着自家官人也在外头丢脸。 温妈妈和史如意这娘俩,身价眼看着就要水涨船高了。 没见太太特地赏了这么好的料子,就为了先笼住她们吗? 这料子可是拿了钥匙,从曾氏嫁妆箱子里取的,安阳这小地方是买不到这样好的东西的。 李嬷嬷心里转着念头,面上的笑容更加热情了三分,又从身后取出一吊子钱来,递给温妈妈。 “太太说了,让你拿着钱,屋里有什么要补充的,都去买新的去。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看呐,温妈妈,你也甭难受了。 你有这么个好闺女,福气还在后头呢。” 往时李嬷嬷经手的银子,总是要昧一些下来的,底下人也不敢跟她分辨。 但这温妈妈史如意眼看着就要成太太前面的红人了,犯不着为了这么一两百文跟她俩过不去。 温妈妈受宠若惊。 她在大厨房做惯了,以为做这点心跟做其他吃食没什么两样,只当是曾氏宽厚,体恤她们母女俩。 一时间眼泪都要落下来。 恨不得指天发誓,日后定要好好做事,来回报太太的恩情。 李嬷嬷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打道回屋,就看见史如意抱着一个罐子朝她走来,嘴里话说得甜。 “辛苦嬷嬷,为了我们家的事,跑了这一早上。 这罐子里是我和娘用古法,九蒸九晒制成的芝麻丸,给嬷嬷带回去尝一尝,最是补肾气,吃了黑头发呢。” 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这芝麻丸她吃的多了,屋头还搁着大半瓶呢,没人吃。 李嬷嬷摆摆手,又不想直接推拒史如意的好意,意思意思地用手拈了一颗,送进嘴里。 入口便是浓重的芝麻香味。 不知道里头另外加了什么料,嚼起来软糯滋润,似乎还带着点蜂蜜的甜味,竟是一点也不油腻。 吃了一颗却还想再吃。 李嬷嬷把那芝麻丸咽下去,挥到一半的手,硬生生在空中改变了方向,把那罐子抱在怀里。 脸上密密的皱纹都笑开来。 “既如此,老婆子我就不客气了。” 史如意叮嘱李嬷嬷早晚各用一颗,最好是用温好的黄酒送服了。 若是不送酒,就含着丸子,细细咀嚼碎了再吞下,如此功效才是最好。 史如意说话时仰头看人,稚嫩的小脸上微微笑着。 一字一句,语气诚恳又真挚,就像真的在用心关怀她的身子一般。 李嬷嬷觉着自己怕不是年纪大了,看这小小的人儿也觉得格外可怜起来。 送走李嬷嬷,史如意回到大厨房给云佑做晚膳。 她用木勺挖一块洁白细腻的猪油,将砂锅上下刷过一遍,往里倒香菱早上舂好的米,加水后,合了盖焖煮。 又跑到院子里,取两根用麻绳倒挂着风干的腊肠,在清水中泡过,切成细细透明的薄片。 待砂锅里头飘出米香时,掀开盖子,往顶上叠一层腊肠切片。 再打一个鸡子进去,把炉子调成文火。 史如意让香菱在旁边烫一小把油麦菜来,自个儿去一边调酱汁。 焖至饭收水,起锅巴,将沥干水分的油麦菜也一齐摆进去,均匀浇上白糖、麻油和酱油调成的酱汁。 “滋”地一声轻响。 刹那间,香味四溢。 砂锅中米粒晶莹细白,颗颗饱满,因刷过一层猪油的缘故,更显得油光发亮。 腊味诱人,那鸡子还流着金黄的溏心,油麦菜是鲜嫩的青绿色,被酱汁包裹着,散发出浓郁的咸香。 史如意待会还要到通判府上给江小姐送点心,便托了香菱去送饭。 “记得跟长风哥说,一定让二少爷把饭搅拌匀了再吃。 底下猪油煎出的那层锅巴是最香的。” 吃煲仔饭,最不能放过的就是底下这层锅巴,集中了整个锅的精华,色泽金黄,干香脆口。 史如意说着都有些想流口水。 她使劲甩甩脑袋,赚钱要紧。 上回去西市,她特地去铺里买了几个上好的竹盒,专为了装这点心用的。 史如意手托油纸,挨个放上做好的花点,按四季分别用心摆放在盒里。 既是决定了这点心要走高端路线,那从样式到包装,必须样样都显出精致才好。 她满意地合上竹盖,小心提在手里,从角门出发了。 这通判府离云府不过两三刻钟的脚程,若是走快些,应该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来。 16、诗会 “二少爷,大厨房的人送晚膳来了。” 屋内宽敞明亮,清透的日光从支摘窗洒进来,纸上挥洒的墨字由水润到干涸,笔力虽羸弱但已初见风骨。 云佑在桌前练习今日的功课,长风不敢打扰他,看他练完一幅字后才出声。 “二少爷的字越发练得好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长风挠挠头,“写的跟那龙啊蛇啊一样好。” 云佑沉默半晌。 “那叫‘笔走龙蛇’。” 长风一拍脑门,嘿嘿笑了几声。 “对,就是这个词! 二少爷快用膳吧,天冷饭菜凉得快。” 云佑把笔搁了,目光从纸张上移开,下意识地往长风身后扫去。 空空如也。 怪不得屋子里那么安静。 如果是史如意在的话,大概从走进院子那一刻开始,笑声就会跟着一块儿进屋。 长风把食盒放到半月桌上,端出里头的砂锅。 煲仔饭还热得烫手,一开盖,那股子腊肠的咸香就满溢出来,还带着点油麦菜隐约的鲜味。 金色的蛋黄被戳破了,正在往外慢慢流淌。 米饭上头淋了酱汁,又黑又亮。 长风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自从史如意接管了他们屋的吃食之后,每次做的饭菜都被二少爷自个儿一扫而空。 他们底下人想拣着吃都拣不到,只能天天去吃大厨房给下人煮的大锅饭,最多就是花上几文钱去集市打打牙祭。 长风虽然悲痛,但是主子好不容易解决了挑食的毛病,看着二少爷吃得欢,他心底还是高兴的。 他摆好碗筷,云佑却坐在位子上不挪窝,目光望向院子。 “大厨房送饭来的人呢?” 长风也随着他回望院子一眼,没见着人,便扭回头,不甚在意地道。 “不在了,许是送到之后便走了。” 见云佑一直盯着他看,长风说话声顿了一顿,这才恍然大悟,结结巴巴地开口解释。 “哦,今日不是如意来送饭,来的是大厨房其他的丫环…… 害,许是如意她们家昨晚遭贼了,在忙着收拾吧。” 今早下人院里那么大动静,他也略有耳闻。 云佑垂了眼睛,在长风端过来的铜盘中净手,手指染上的墨渍漂染在水中,丝丝缕缕地化开。 他取了羹勺,舀一勺淋了酱汁的米饭,沾一点流出来的金黄溏心,送进嘴里。 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鲜香味在舌尖化开,好吃是好吃的…… 但若是这个时候她在,肯定会摇头晃脑地说,哎呀,怎么能不带着腊肠片一起吃。 要混着吃才有味道嘛! 史如意对美食总是有自己的一套讲究,还孜孜不倦地要传授给他。 那人的音容如在耳畔,这时,长风却忽然开口了。 “二少爷,方才送餐来的丫环说了。 如意嘱咐您用饭的时候啊,一定把这饭拌匀了再吃,说底下那层锅巴可香着呢。” 果然。 云佑莫名其妙地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他半垂着头,听话地用羹勺把饭拌匀,顶上的酱汁铺开。 照规矩来说,他们用膳时,碗中的食物是不能弄得这样狼狈埋汰的。 用他爹娘的话来说就是,“这官宦人家,清贵不单是显在面上的。 你屋子的摆设、动作的仪态、吃食的讲究……处处都透着‘清贵’二字。 那是外头人费尽心思,学都学不来的。” 云佑慢悠悠地搅着砂锅里的煲仔饭,把他爹娘的嘱咐扔到九霄云外。 拌好了饭,舀起满满当当的一勺。 腊肠鸡子油麦菜,锅巴和着酱汁一起,又脆又鲜又香,五味俱全。 果然好吃。 于是愈发想念。 “她们屋里损失可严重?” 长风想了想,“听说贵重东西是都被那贼偷完了。 今早看着,母女俩眼眶都还是红的……” 不过后来,太太就让李嬷嬷补贴东西下去了。 长风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云佑眉间蹙起,搁下了碗筷,扭头严肃看他。 长风:? 云佑看向屋角的匣子,下巴微抬。 “把我这个月的份例银子取了,送到她们屋去。” 云府的规矩,两位少爷、以及大小姐还未出嫁以前,每个月份例都是二两银子。 二少爷云佑因着年纪还轻,平日里出门社交打点不多,这银子发下来,都是放匣里存着的。 长风一听这话就傻了眼,连连摇头。 “二少爷,这、这可使不得啊。” 二少爷一出手就这么豪放,要是让太太知道了还了得。 如意她们屋子里丢的物什,全部加起来,都不知道有没有二两银子呢。 这府里的丫环婆子,都是由太太管着,一个少爷怎好越过手去。 待会就不是补贴,而是招人眼红记恨了。 长风宽慰云佑道:“二少爷放心,太太已经叫嬷嬷赏过东西了,她们日子不会太难过的。”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云佑的脸色,突然福至心灵。 “比起贴补银子,二少爷不如赏如意一个什么小玩意? 她年纪还小呢,肯定是爱玩的。” 既不违背府里的规矩,又能顺带表示关心。 长风在心里夸奖自己,这脑瓜子转的就是快。 …… 红瓦黛墙,亭台楼阁。 这通判府远没有云府修的那样气派,但花园里的景致却是别具一格。 曲径通幽,叠石假山掩映着庭院芭蕉。 史如意由通判府的婆子引着,沿着石子小路往里走,尽头一片莺声笑语。 伴随着扑鼻而来的梅花清香。 一枝枝红梅挂在枝头,远远望去如云似霞。 亭子里或坐或站,驻足了不少妙龄女郎,穿着各色衣裳,动作间香粉浮动,正围着中间石桌嬉笑打趣。 史如意一上前,昨日去知香楼买点心的丫环眼尖,立刻注意到她。 那丫环松了口气,握着手帕,焦急地朝她冲过来。 “谢天谢地,你总算是来了! 等你等到这个时辰……我还当你欺了我们小姐呢! 来,快快把点心给我罢。” 丫环又扬起笑容走过去,对着那群贵女道:“小姐,点心到了。” 江心月被簇拥在人群中央,一身茜红色织锦袍子,手中握笔,正往上抄录诗句。 闻得此话,她头也不抬。 直到最后一个字也落下笔锋,才满意一笑,回转头来,招呼那丫环。 “那便把这纸张挪都到石凳上,腾出地来放点心罢。” 她的话音落下,众人纷纷起身。 背地里一道声音却横插进来。 “呵,左不过又是从外面铺子随意买来的点心罢了。 什么知香楼、祥和斋,这种点心也敢拿来打发人。 我看啊,下次不如来我家府上……这小小一个通判府,连个像样的厨娘都无,还办诗会呢。” 史如意寻声望过去。 说话的女郎一身绛紫衣裙,说话时用巾帕捂住嘴,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身畔围着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看上去,却是隐隐和江心月那边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史如意看看这边,又瞅瞅那边,忽然开口。 “这位小姐却是说错啦…… 我们家做的点心可不是外头的铺子能比的。” 她声音软糯,稚嫩的声音在一群半大女郎中尤其突出。 史如意说着,蹬蹬跑上前,揭开上层竹篾,用手小心捧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茶杯”来。 旁边的女郎立时发出浅浅的惊呼声,一脸动容。 “这是何物?做得好生精致。” 明明是点心,却讨了巧,做成茶具的模样。 “茶水”青碧,“茶杯”却一道一道纹路清晰,霎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史如意把油纸托放到那发问的女郎手上,歪着头笑得天真。 “小姐何不亲自试试味道?” 那女郎早有些蠢蠢欲动,听史如意这么一说,便迫不及待地用帕子掩住嘴。 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抿一口那点心。 “嗯……” 那女郎脸颊微动,眯起眼,似乎在仔细品尝香味。 还没等得及说话,又往嘴里送了一口。 先前那绛紫色衣裙的女郎急了,一跺脚,伸手指着她,毫不客气地出声骂道:“是好是歹,你倒是说句话啊。 光顾着吃。” 那女郎故意瞄她一眼,不紧不慢地吃完手中的点心,用巾帕擦了擦手,这才开口。 “有多好不知道…… 反正啊,比你家厨娘做得好!” 说着,她和江心月对视一眼,彼此都掩着唇笑开了。 “你!” 那绛紫女郎急了,拨开众人冲上前来。 丫环方才已经把竹盒里的点心都端出来了。 茶杯羊羹呈一字摆开,旁边配上几瓷碟的四季花点,春赏桃花夏听荷,秋闻桂香冬尝梅。 四季四色,看着便美不胜收。 在座的女郎都是富贵乡里娇养出来的,饶是谁都没见过如此别致的点心。 江心月挑眉,冲那绛紫衣裙的女郎淡淡一笑。 “妹妹可要亲自尝上几块? 毕竟你见多识广,我们是万万比不上的。” 她语气柔和,绵里却藏针,激得那女郎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那女郎狠狠一跺脚,捂着脸,气急败坏地带着身旁几个人转身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江心月却坦然自若。 “不用管她们。” 说着唇边含了笑,细细问起史如意每种糕点的雅名,态度比那天在西市还要温和不少。 又让伺候一旁的丫环取了刺绣荷包来递与她。 史如意悄悄掂了下那荷包的重量,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嘴角的小梨涡煞是喜人。 其他人早已经各捧了点心尝开了,四下里不时传来赞叹声。 方才品尝茶杯羊羹的那女郎,手托着个咬了一半的桂花千层糕,低了声音,故意打趣江心月。 “这就是你说的云府爱用的那家点心?” 江心月不理她,她又把头转向史如意,眼睛笑眯眯的。 “小妹妹,既然云府是你们家的老顾客。 你可知那传闻中挑食的云二少……最爱其中的哪一样点心?” 江心月嗔恼地瞪她一眼,用帕子掩着别过头去,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粉色。 只是耳朵竖起,显然也是在期待答案的。 史如意眨了眨眼。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17、猪脚粉 史如意走出通判府的大门时,还忍不住回头看。 那江小姐身边的大丫环握着手绢,在门边探出头来,热情地跟她挥手作别。 ……和之前来时高高在上的态度判若两人。 冬日里天黑得早。 这个时辰,已有不少小贩都挑着担出来沿街叫卖了。 西市白日里头都是做商铺的生意,太阳落山后,则是以小摊贩间的零碎买卖见长。 闻到满街的香味,史如意的肚子不由得“咕噜”乱叫起来。 一旁守着摊的婆子听见,忍不住低了头,笑着逗她。 “小娘子,来一碗羊血汤罢? 这肚子叫得呀,让我这耳背的都听着咯。” 史如意红着脸摇摇头,她挎着空空如也的竹篮,跑到街角的小店里拣了几块糍糕。 这糍糕是用糯米掺了白糖炸成的,不加馅的一文钱一块,若是加了豆沙芝麻的,便要两文钱一块。 史如意要的是加了馅的,今个儿赚了第一桶金,她心里高兴,决定小小庆祝一下。 有钱就要花,开源远比节流更重要。 史如意知晓香菱爱吃这外头卖的糍糕,但香菱永远只舍得买一文钱的。 她把糍糕小心放入竹盒中,打算带回府,和香菱她们一块儿吃。 挎着的竹盒又变得沉甸甸起来。 做了送出去的是精美的花点,自个儿吃的却是不值几文钱的白糖糍糕。 史如意都快被这反差逗笑了。 只是做花点的材料金贵,牛乳、鸡子、茶粉、干花……哪一样不要花掉大把银子? 她们现在还远远够不到那么奢侈的生活。 但能有这个开始便已经很好了。 她们在外没有点心铺面,想走的又是高端路线,如果没有名气,是不会有人家愿意来买的。 但借诗会的东风,在这帮安阳贵女中打响名气后,她就可以专做点心外卖的生意了。 点心的味道还在其次……香花配美人,这帮富贵人家的女郎,最会为别致的样式买单。 逢年过节,每家都要互送点心。举办诗会茶会,点心也是噱头。 那银子大把大把撒出去,一点都不心疼,越贵越能显出自家的品味和档次来。 方才不少女郎蜂拥上来,让史如意留了地址,让丫环收着,说若有需要,会派府里的下人送笺子去预订。 史如意笑眯眯地被围在中间,连声应好,留的是紫烟她们家的地址。 有了温妈妈的叮嘱,她是不敢透露出云府身份的。 若是来了人到府里,进进出出地找她,不说太太曾氏那里高不高兴,她自个儿都会觉得惭愧。 紫烟她们家管着府里的采买,这差事富得流油,便是在外头也是置有屋子的。 帮代收几张笺子应该不妨事。 史如意跨进角门,琢磨着回头便与紫烟和她娘许婶子说一说。 她心里装着事,一低头,差点没踩着前边人的鞋。 史如意缓缓抬头。 果然是程妈妈家的丫环红豆。 ……整个府里,也只有红豆会穿这么烂的布鞋。 这天时那么冷,脚上的大拇指从鞋头伸出来,都快冻成红紫色了。 可是各家丫环各家作主,卖身契一签,生死都是由主子管,哪会容旁人说三道四? 她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微笑着跟她打招呼。 “红豆,刚从集市回呐?” 程妈妈买了红豆在家伺候,烧饭洗衣倒夜壶,比那转磨的驴还凄惨,从早到晚就没有片刻歇息的时候。 程妈妈自个儿的女儿丁香十指不沾阳春水,十足十的小姐做派。 史如意见红豆可怜,总会背着程妈妈,偷偷从大厨房拿些剩菜剩饭给她。 史如意刚出声,那红豆就浑身一抖。 她慢慢转头,望了史如意一眼,突然掉头就跑。 “……” 史如意呆滞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拔腿就追了上去。 她人小腿短,跑得不算快。 但红豆长期缺食少穿,体力比她还差,没跑多远就头昏眼花,被史如意从后面给逮住了。 史如意喘着气,使劲拉着她的衣角。 “红豆,你跑什么呀?” 红豆低着头看地板,不敢看她。 史如意上下仔细打量了红豆一番,皱着眉,气呼呼地开口。 “可是程妈妈又打你了?” 上次她偷偷送饭给红豆,被程妈妈瞅见了。 程妈妈表面笑得和善,没说什么,回到家就用鞋底把红豆抽了一顿,骂红豆是个“吃里扒外”的。 红豆偷看她一眼,又拼命摇头。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无论史如意怎么问,红豆的嘴巴就像是缝上了一样不愿开口。 “……算了。” 史如意从竹篮里摸出一块糍糕,硬是塞进她的手里。 “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这糍糕是给你的,记得在外边吃完再回,别让程妈妈瞅见了。” 红豆像是木头一样定在原地,目送史如意的背影,手里握着那块糍糕。 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地把糍糕送进嘴里,咬了一口。 一边吃一边哭。 …… 天空一片绚烂,院子的水缸里映着晚霞的倒影。 史如意回到大厨房时,香菱正坐在凳上,抱了盆用井水刷碗。 “香菱!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史如意笑眯眯地将背在身后的食盒拿出来。 香菱睁大了眼睛,立刻丢下碗筷,在衣角抹了手,激动地抱起一块糍糕就啃。 “还是如意对我好。 这加了豆沙芝麻的,果然更好吃了! ……像我娘小时候给我做的那个味。” 香菱吃起东西来大开大合,颇有气吞山河之势,若放到现代,定可以去角逐大胃王比赛的冠军。 史如意哭笑不得地起身,给她倒了碗水,“你慢着点,别噎着。” 她把荷包从袄子内层掏出来。 许是因着史如意帮着下了对手面子的缘故,江小姐这荷包给的也是格外大方,比她们预先说好的还多了半吊子钱。 算上之前给的订金,刨去买原料的成本,这八盒点心一共赚了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相当于温妈妈辛苦一整年的年例了。 史如意眉开眼笑的,把那半吊钱分给香菱。 香菱说什么都不肯收,只肯拿走两百文。 “这点心,主要都是你跟温妈妈做的…… 我就只帮忙烧了烧火。” 香菱握着那铜子,脸蛋红扑扑的,她攒一年工钱都攒不到这么多哇! “如意,咱下次啥时候做点心啊?” 她被这泼天的富贵冲昏头脑,已经迫不及待了,恨不得熬夜做活。 “快了快了,明儿还有一单呢。” 江小姐指了名,要点几盒“云府二少爷平日爱用的点心”。 史如意今个儿下午,在回府的路上就已经偷乐过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有些淡淡的心虚。 在两个女郎脸红着,问二少爷喜欢吃什么点心的时候…… 她说谎了。 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史如意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谎。 她伸手指了指碟中较为清淡的梅花水晶芋泥糕,笑得天真无邪。 “二少爷口味偏淡…… 似乎不太爱甜食呢。” 扯淡。 通通都是在扯淡。 云佑最爱吃甜了…… 这当然不是云佑亲口说的,是史如意从他平日里的用餐情况中分析得出的。 温妈妈做的他不吃,史如意做的他都会吃。 但如果是甜口的点心,什么双皮奶啦,珍珠粉圆啦,他最给面子,直接吃的一点不剩。 是个实打实的甜食杀手。 史如意撑着下巴,坐在凳上,两条腿在底下晃来晃去。 温妈妈说过,官宦人家最重隐私。 她这都是为了保护二少爷的小秘密呢! 不然看上去那么清冷出尘的公子哥,被外头的人知道嗜好甜食,应该会很不好意思吧。 史如意在心里给自己找好了借口。 正说着话,温妈妈从外边回来了。 温妈妈搂着扑过来的史如意,一脸慈爱的笑。 “我方才去紫烟她们家了。 你许叔和宝源帮我们这么大忙,又是捉贼又是补门窗的。 我跟许婶子说,让他们冬至跟我们一起用晚膳,由我们来做顿大餐,好好感谢感谢他们!” 史如意点点头。 她举起那荷包给温妈妈看,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在通判府的经历,小脸上满是骄傲。 温妈妈笑着看香菱。 “你还没把我们准备的东西给如意看?” 香菱难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嘴里嘟囔。 “我这不是等着温妈妈你回来吗?” 说着,香菱转身去灶台那捣鼓了一番。 再回来时,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脚粉。 香菱一接触到她的目光,便咧开嘴笑了。 “我和温妈妈一起做的…… 米粉是我用石磨磨的,猪脚是温妈妈炸的。 庆祝你赚到第一桶金!” 史如意呆住了。 温妈妈轻推她的手臂,把竹筷递过来。 “快趁热尝尝看。” 这汤底颜色鲜亮纯正,扑鼻的清香,是用猪大骨花了时辰熬成的,骨髓精华全都进了汤里,味道浓郁却不油腻。 猪脚的工序则更为复杂,要先用油炸出虎皮,嚼起来脆软酥烂,再放入砂锅中,加了香料焖炖,一直炖到肉里都渗够了香味。 把猪脚捞出来,配上两指宽的石磨米粉,洒上香脆的花生米和鲜嫩的生菜。 最后在上面淋一勺焖猪脚的酱汁。 猪蹄寓意“朱题”,谁家若是有科举考生,考前都会做猪蹄来吃,祈祷金榜题名。 当年大少爷云璋准备院试,温妈妈进厨房学做菜,第一个学的就是炸猪蹄。 软而不烂,肥而不腻,外头的虎皮连着里头的筋,是温妈妈的拿手好菜。 也是史如意童年时最爱的味道。 只是猪蹄价贵,她自小懂事,从来不吵着要吃,没想到温妈妈却默默在心里记着了。 史如意吃得几乎把头埋进了碗里。 温妈妈摸摸她的头。 香菱满眼期待看着她,“好吃吧?” 史如意点点头,哑着嗓音。 “好吃…… 比我做的还好吃。” 忙碌了一上午,又跑了这些路程,在一群娇滴滴的官家小姐中周旋…… 被赚到钱的兴奋盖着,直到坐下来这一刻才觉着累。 18、百味馄饨 一碗汤粉,一块油光发亮的猪蹄,转眼就“呼噜呼噜”进了史如意的肚子。 吃得干干净净,连点汤底都没剩下。 这猪蹄焖得香甜筋道,还是小时候的那个味啊…… 浑身的疲惫仿佛都被这碗猪脚粉给治愈了。 史如意伸着懒腰,惬意地打了个嗝,刚好被走进院子里的小厮长风听着了。 四目相对。 史如意立刻放下手臂,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和长风热情地打招呼。 “长风哥!可用过晚膳了吗? 怎么这个点来大厨房了?” 长风啼笑皆非地看史如意一眼。 亏二少爷还担心她担心了一个下午,下午打拳,因着心不专还被坐馆师傅训了…… 他想起二少爷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上一秒还在师傅面前诚恳认错,表示绝不会再犯。 一回屋就开始着手准备给史如意的小玩意去了。 长风在心里感叹,这丫头能吃能喝的,笑得那么开朗,哪像是刚被偷了家的人呐。 也是,心大一点,总比整日坐在那哭哭啼啼的好。 “我这还不是闻着味来的? 如意你做了什么好东西,是不是又把你长风哥给忘了。 上回送那烧鹅时就说了,下次肯定带我一份……怎么我眼巴巴等了这些日子都没等着啊?” 长风跟一旁的温妈妈打过招呼,转过身,佯怒瞪向史如意。 眼里却是笑着的。 史如意吐吐舌头,那话说的甜。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长风哥你啊。 明日冬至,我们摆桌吃晚膳!长风哥你也一起来罢,我跟娘亲自下厨呢。” 长风本来只是随口打趣她,一听有这种好事,嘴角的笑容立刻藏都藏不住了。 把手里一直拎着的篮子递过去。 “那感情好,不枉我在二少爷面前一直给你说好话…… 喏,看看,这都是二少爷给你的。” 史如意稀奇地接过来,揭开布一看,里头挨挨挤挤,放了一堆动物小木雕。 有猴子、骆驼、黑白小花猪…… 一个个雕刻得活灵活现,十分惹人喜爱。 香菱也睁大眼睛凑过来,史如意欢喜地捧在手心里给她看。 自从穿到这个世界之后,吃的穿的都不够,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些小玩意呢。 长风看着她们玩得开心,心里肉痛得很。 这套木雕是二少爷六岁生日时,大少爷云璋疼弟弟,专托了人从京城买回来的。 一套都是乌木雕的,据说不腐不朽不坏,比金子还珍贵,那么多年了,摸上去还跟新的一样。 二少爷小时候可宝贝这套木雕,甭说玩了,碰都不给旁人碰一下。 如今长大了,说送就送人了。 虽然是长风自己提的主意,让二少爷寻些小玩意送给如意,但他也没想过二少爷真就这么大方。 感情这是府里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把史如意当妹妹宠呢。 长风心头有些不平,他自小就跟着二少爷了,怎么没见自个儿有过这种待遇。 “咳咳。” 长风轻咳一声,像变术法一样,从怀里掏出张细薄柔软的罗纹纸来。 当着史如意的面缓缓旋开。 画上一个稚龄女童,和史如意有七分的相似,梳着两个朝天小髻,在厨房里摇头晃脑,脸上乐呵呵的。 她踩着小板凳,颠着锅勺。 锅中装一只大猪蹄,旁边白瓷碟中整齐码着生鲜和果蔬。 角落一个聚宝盆,正在接着漫天掉落的金元宝。 寥寥几笔,神韵俱佳,将史如意的神态动作描摹得惟妙惟肖。 那女童调皮可爱,感觉下一秒便要跑出画来。 连温妈妈都忍不住走过来,将这幅画看了又看,伸手摸那女童的小脸。 “这画上画的可是我家如意? 画的这样子也太像了,和真的一般……” 史如意的嘴角翘得老高,她美滋滋地看了半天,视线都不舍得挪开。 “长风哥…… 这是二少爷画的?” 长风摸摸脑袋,毫不客气地仰天翻了个白眼。 “我说是我画的,你信吗?” 当然是二少爷画的。 二少爷的手只摹过颜柳欧赵,哪里画过这些女儿家家的玩意。 前后画废了五张纸,最后才得这一张满意的。 这一张罗纹纸就是几十文啊! 他在旁边看着,心痛得都已经麻木了。 长风心里嘀咕着,忍不住拿眼去瞄史如意。 他眼不瞎呢,目力好得很。 如今史如意这丫头天天进二少爷的屋送饭,他前两天还撞着了,他们俩一起坐在炕上用晚膳。 史如意晃着腿说话,二少爷笑着听。 老天爷,他家二少爷往日里对谁有过这样的好脸色?简直像是被夺舍了一般。 他当场就吓得打了个哆嗦,那手中的茶一倾,直接倒到兰芝手上了。 气得兰芝跳起来,把他祖宗娘亲都骂了一遍……他真是有苦说不出哇。 长风晃了晃脑袋,竭力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甩出去。 这史如意小小一个才多大。 就算二少爷真有意思,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 冬至那日,史如意和温妈妈起了个大早。 都说“冬至馄饨夏至面。” 这馄饨是前一日便已经提早备好了的。 史如意捏着馄饨,玩心起了,教温妈妈和香菱包不一样的形状。 不是惯常的三角,而是先包成小饺子的模样,再把两边尖尖对捏起来,捏成元宝的模样,样子漂亮兆头又好。 里头包的馅那可就海了去了,有香菇肉的,有虾仁的,有素三鲜的,有韭菜鸡子的,还有芥菜笋尖的,争着抢着一齐下了锅。 捞起来,一碗里数十种口味,曰之“百味馄饨”。 是现下城里富贵人家都时兴的。 她们那么早起来,主要是为了熬这碗底的馄饨汤。 按温妈妈以往的做法,是将那敲开的羊腿骨放入瓦罐里,加了清水和香料,用文火通宵达旦地熬煮一夜,第二日早上便成了。 还原羊肉最本真浓郁的香味。 史如意想着云佑爱用海味,便跟温妈妈说了,今年的馄饨汤由她来做。 她从盆里取出还在活蹦乱跳的鲫鱼,洗净去鳞,放入热锅之中,两面煎至金黄。 捞出后用纱布包了,和新鲜羊骨、羊肉、羊杂一同下水熬煮,炖得滚香稀烂,熬出的汤色泽乳白,味道香中带鲜,闻着就能馋死个人。 一碗接一碗。 碗底先垫绿豆粉条,捞几个百味馄饨进去,浇上滚烫雪白的羊汤水,最后洒一把海米和香菜。 这冬至的百味馄饨,不拘主子可以用,底下人人都能分得一碗。 “哎,谢谢温妈妈。 如意的手艺也越发好了,像你!” 大厨房里热热闹闹,每个丫环婆子接过汤碗时都眉开眼笑的。 便是和她们不对付的沈婆子都捏着鼻子来,领了一碗回去。 沈婆子的孙女杏果在大少爷屋里做事,她是个厚脸皮的,缠着史如意硬是想多要一碗。 史如意想着节日里头高兴,便给她了。 底下的人一年盼到头啊,就盼着年底年头这几个节日。 不用啃馒头吃白粥,一碗热乎的羊汤馄饨下肚,浑身舒泰。 七窍六腑都淌过热气,既能抵御严寒,又能温补身子,别提有多美了。 做完了这百味馄饨,大厨房还要准备云府冬至祭祖用的猪头、整鸡和炸鱼。 至于糕啊果啊这些,紫烟她们家早从外面市集置办了。 挑的都是最好的,那橘子放在篮里,各个金黄饱满。 忙到午时, 太太房里的大丫环珠云来了。 “温妈妈,是这么着。 太太说了,今晚膳不在府里用了,让我来大厨房告一声。” 冬至里,云府收了不少帖子,云老爷和曾氏拣了最要紧的几个回了,今夜是去人家的宴席作客。 二少爷云佑也一齐去。 闻言,温妈妈和史如意都松了一口气。 若是照这般忙碌下去,怕是到申时都不一定得闲。 平常倒也罢了,今个儿晚上,她们还邀了客人来做东呢! …… “千岁千岁!” 伴随着瓷碗碰撞的几声轻响,众人一齐大笑出声。 这碗中装的是冬酿酒,是米酒加了桂花酿成的,色清香冽,入口甘甜。 唯独一条,后劲极强。 杏果贪杯,等不及先垫点吃食下肚,就已经咕咚灌了几大碗,这会儿面上已是泛起红晕。 最后酒力不支,直接趴在了桌上。 “这菜还一口没动呢!” 大家都在笑她。 本来这晚膳,温妈妈先邀请了紫烟一家,后来史如意又邀了二少爷的小厮长风。 既然多一个人也是多,再多几个也无妨。 史如意特意跑去问了太太屋里的珠云和珠月,可惜她俩都说要伺候太太,抽不开身。 杏果听到史如意晚上要亲自下厨,不顾沈婆子的黑脸,吵着闹着也要参加。 温妈妈是个做惯好人的,想着左右不过添双筷子,点点头允了。 桌上的锅子往外冒着热气,香菱在下头塞了木炭。 锅中翻着奶白的汤,散发着浓郁的药材和胡椒香气,猪肚和鸡块在汤里一起纠缠打架。 旁边的瓷碟里装了油豆腐和凝成块的血,冬菇生菜也码的整齐。 冬日里菜凉得快,这荤腥一冷就油的发腻。 史如意便想出这个法子,让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围桌坐了,打边炉。 许婶子带来了自家做的年糕,紫烟把它切成薄片,也放到锅中,尝起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蒸腾的水汽消散在夜色中。 大口地吃了猪肚和肉,舀一碗汤喝下去,周身都热得发烫。 “好吃!” “香!” 许叔和宝源都是不善言辞的汉子,额角沁了汗珠,饮酒后面皮都成了红色,一直在憨憨傻笑。 长风和香菱为了争锅里最后一块猪肚,怒目相向,筷子相交。 最后史如意趁他们不注意,自个儿飞快地捞来吃了。 因着年纪小,温妈妈不让史如意喝多那冬酿酒,只给她倒了浅浅一个碗底。 史如意宝贝地小口小口抿着,眼睛都舒服得眯了起来。 紫烟突然搁下碗筷,碰碰她的手臂,指着院子外模糊的人影。 迟疑地开口。 “诶,如意,你快看。 ……那不是二少爷吗?” 19、宴席 史如意头猛地往下一点,睁开眼睛,往紫烟所指的方向望去。 今夜月色清浅,那人站在婆娑的树影下,一身靛蓝色绫缎袍子,周围笼罩着朦胧的光晕,轮廓模糊看不真切。 但她一眼就能看出来,确实是云佑没错。 史如意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他还立在原地没动。 可是二少爷……不是和老爷太太赴宴去了吗? 她肚子圆鼓鼓的,塞了太多猪肚鸡块和香喷喷的油豆腐,脑子反应缓慢。 难不成是来叫长风哥的? 史如意往桌上看去,长风吃饱喝足,已经惬意地在桌上眯起眼,打起了呼噜。 没有一两个时辰是醒不过来的样子。 她再抬头时,云佑已经转身要走了。 绫缎袍子下,少年的背如青山挺得笔直,清瘦又孤傲,透着说不出的寂寞。 “砰——” 史如意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促,膝盖甚至撞到了桌子。 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来不及挽起裤腿细看,她匆匆往桌上丢下一句话,便朝着院子外那人的方向奔去。 “二少爷!” 史如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不知为什么,她停在了和云佑距离两三步的位置,没有直接伸手拉住他。 云佑闻声转过身来,长袍在风中扬起微微的弧度,和这月色一样,他的目光和表情都是淡淡的。 有点像他们第一次在太太屋里见面的时候。 史如意直觉,云佑似乎心情不大好。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了。 史如意扭着手指,期期艾艾地开口。 “二少爷…… 你是来找长风哥的吗?” 老爷太太去赴宴,身边跟着一堆小厮丫环。 马车坐不下这么多人,长风便顺势留在府里了。 长风说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刚好能来大厨房蹭饭。 史如意回头望一眼,长风今夜好不容易得了假,可劲地放开肚子吃喝,这会儿还趴在桌上酩酊大睡呢。 “不是。” 云佑摇了摇头,嗓音不复往日的清朗,带了一丝少年的低沉。 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 大厨房的桌子那边安静下来。 夜晚响着清晰的心跳声。 夜风轻柔地送来冬酿酒的香味,锅里的猪肚鸡汤依然热气翻腾。 史如意不用回头看都晓得,除了那几个已经喝趴下的,其他人肯定都在对着他俩望眼欲穿呢。 不是来找长风的…… 那你是来找我的? 史如意脸红了一下,到底没好意思这么问。 “那个,谢谢你今天给我画的那副画…… 我很喜欢。” 闻言,云佑微微一愣。 他很快反应过来,眼神在空中游移了一圈,最后落在史如意的右边肩膀上。 若有似无的触碰。 “嗯。 你喜欢就好。” 他嘴角轻扬,只这么轻轻应了一声。 但史如意立刻发觉周围的气氛松动了。 像积雪化开,露出石头缝里藏着的那一点嫩绿小苗,在春风中微微荡漾。 云佑往院子扫了一眼。 他方才已经在树下站了有一会儿了。 烟火缭绕,欢声笑语,锅中沸腾着诱人的香味,每个人都互相亲密热络地打趣谈笑。 那是一个和他来的地方,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今夜他们是去了翰林院侍讲刘相公的府上。 刘侍讲和云老爷是同一年出身的进士,关系一直不错。 不比云老爷为人方正,这位刘侍讲在朝上进退得宜,官运亨通,眼看着就快要进詹事府了。 此次刘侍讲回乡探亲,云老爷便特地带了他去拜见。 刘侍讲自个的儿子是个不成器的,一见云佑,便目露惊喜,称他“芝兰玉树,颇有乃父之风。” 又在席上考校过他的文章辞赋。 云佑虽然性子清淡,但自小由祖母云老太君亲手带大,不是那等不通世事的。 他祖母云老太君,手腕才智样样了得,当年皇位之争,他祖父站错队。 是他祖母云老太君想了法子,四面奔走,以一介女流之身护住云府上下,才从那腥风血雨中安稳生存下来。 当下云佑微微笑着,应和着刘侍讲的偏好答了。 他来之前,便已粗略读了一遍这位刘侍讲的文论奏章,答出他想要的答案并不难。 云老爷和曾氏眼里都面露满意之色,刘侍讲更是连声夸赞。 又让下人取了公筷来,亲自给云佑夹了块醉鹅肉。 说他俊采华章,前途不可限量,有朝一日必定能如鲲鹏一般展翅高飞。 云佑垂下眸子,看向碟中静静躺着的那块鹅肉。 他和刘侍读一问一答,时间耽搁太长,这桌席面早就凉透了,腻腻一层油脂附在鹅肉上头,看着都提不起半点食欲。 刘侍讲捋着胡须,笑着和云老爷叙当年的旧。 他娘亲曾氏抽空警告地扫了他一眼。 有些事情,他知晓怎样去做,但不代表他喜欢。 不期然的,云佑忽然想起之前史如意给他做的那碟果木烧鹅。 做好后,小女娃飞奔了大半个云府,就为了让他能趁热品尝到“刚出炉的美味”。 摆盘精致,底下是酸酸甜甜的酱汁,烤的皮脆肉嫩,香味渗肉,吃到嘴里还暖乎乎的。 他静静地执了筷,把刘侍讲夹过来的那块醉鹅送入嘴里。 粗粗嚼了两下,硬是逼自己咽了下去。 饮尽几杯茶水,那油腻却还似乎附着在喉咙,让人恶心。 回到云府,云佑还觉着胸口发闷。 他看着月色尚可,便决定出来吹风散步,消消恶心。 不知不觉却走到了大厨房。 远远地听着欢笑声,鼻尖嗅到若有似无的酒香。 他今日自早膳用过一碗百味馄饨后,忙着冬至祭祖赴宴,一直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 晚膳还硬塞了两块冷肉进肚。 现在被这猪肚鸡汤的香味一勾,才觉出自己饥肠辘辘。 但云佑知晓自个儿不能过去。 长风能过去,他不可以。 他这个“二少爷”一过去,每个人都会变得不自在,他的出现,只会白白扫了他们宴席的兴致。 “你回去罢。” 云佑对史如意轻声道,她的亲朋好友都在后面等着,他不应该霸占她太久。 史如意却没有动。 她歪了脑袋看他,似乎在琢磨他脸上的神情。 “二少爷…… 你今晚是不是不大高兴呀?” 她声音软糯,一旦这么轻声说话,那话语仿佛在空中飘散开来。 一直飘到他心里。 云佑高深莫测地背着手,年纪轻轻就装成了个小大人。 “没有。” 怎么这年头,活鸭子也嘴硬。 史如意在心中撇撇嘴,识趣地转移话题。 “那你今晚晚膳用的怎么样? ……宴席上有什么好吃的,有我做的好吃吗?” 又是这般耐心温柔的语气,好像在把他当小孩子哄。 明明比他还小上几岁呢。 云佑莫名烦躁起来,不愿意听到史如意这样的语气,故意硬邦邦地说反话。 “还可以。 ……比你做的好吃。” 当然是违心话。 他不自然地摸摸脖子,下意识转头,看她的反应。 史如意一下子睁大眼睛,又气愤又茫然地抬头,用手颤抖地指着他。 “你、你”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云佑抿了抿唇,不由得有些后悔。 她还真相信了…… 刚想说些话来找补,突然,他的肚子背叛了自我意识,毫无预兆地,“叽里咕噜”乱叫起来。 非常之大声。 响在漆黑寂静的夜里,他甚至觉得院子里的人都能听见。 云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他偏过头,从耳垂到脖颈……那红色鲜艳欲滴,一直往下渗进袍子里,在夜色中依然看得清楚明白。 “……” 史如意沉默了一瞬,她的嘴角悄悄扬了起来。 越来越往上,越来越放肆。 最后她不再压抑自己,直接当着云佑的面,哈哈大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捧着肚子。 “哎哟,不行—— 我吃太撑了,一笑就肚子疼。” 云佑扭头过来,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史如意笑得蹲在地上,一只手还顽强地拉着云佑的袖子,不放他走。 这二少爷傲娇,脸皮又薄,等下若是真恼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笑了半天,她直起身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既然比我做的还好吃……那我可得有危机感了。 不如二少爷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去厨房表现一下。 你尝尝味道,看能不能将功补过?” 史如意的眼睛被泪花洗的亮晶晶的,倒映着天上的明月,还盛着一个他。 嘴角的梨涡笑得比蜜还甜。 云佑几次想把袖子抽出来,最后还是没狠得下心。 他不说话,史如意就当他是默认了。 自顾自地拉着他的袖子,往大厨房走去。 院子摆着的桌上,杯盏碗筷一片狼藉。 锅中的猪肚和鸡块早被分食完了,那汤汁酱汁溅得到处都是。 长风早就被香菱推醒了,又不敢上去打扰他们俩说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云佑走进院子。 史如意想着云佑有洁癖又挑食,应当是不愿坐大桌的。 于是脚步拐了个弯,直接把人往大厨房里带。 那里清静。 温妈妈皱了皱眉,急的立刻站起来,就要出声劝阻。 “如意——” 古话说,君子远庖厨。 如意不晓得事情的轻重,二少爷那么金贵的身份,怎么能进大厨房呢。 史如意没听着温妈妈的呼唤,云佑却若有所感地看过来。 下巴微抬,朝长风使了个眼色。 长风像应激一样,立刻从凳上跳起来,“哇啦呜啦”地拖住温妈妈的手臂,还不停翻白眼。 动作夸张,嘴里不知道在念着什么。 温妈妈立刻朝他看过来,一脸担心地扶住长风,让他坐回凳子上。 “哎哟喂,你忽然怎么了这是…… 酒喝多了? 香菱,快快快,端一碗水过来。” 一群人舞动间,云佑已经和史如意撩开帘子进厨房了。 长风闭上眼,安详地躺倒在凳子上。 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卖力的小厮了…… 回头就得让二少爷给自个儿加月钱! 20、肠粉 史如意在大厨房支起小桌,安排云佑在她的板凳上坐了。 云佑腿长,坐她的小板凳十分不合适,一双腿只能憋屈地歪向一边。 但他脸上神情老神在在,没有半点不安适的样子。 史如意便转身琢磨吃食去了。 这个时辰,都这么晚了,再煮饭做菜都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倒是还有早膳做剩的百味馄饨,不过云佑今天都吃过一餐了,再吃馄饨未免也太可怜了。 她这么想着,一转眼,瞥到角落里放置的木桶。 里头奶白奶白的颜色,像是牛乳。 走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为了给她做那碗猪脚粉,香菱昨个儿用石磨磨的米浆,没用完,还多出了这半桶。 史如意心里有了主意,便添了柴,让炉灶生起火来,开始烧水。 “你要给我做什么?” 云佑轻声问道。 环顾左右,他之前从未进过厨房,看这一切都觉得新鲜。 从案台摆放的刀俎,到柜里的锅碗瓢盆,房梁上麻绳倒悬着干鱼腊肉,墙角一排贴着红字的酒缸。 竹筐里白萝卜和茄瓜紧紧挨在一起,上头放着一把新鲜的蔬菜。 处处都透着生活的气息。 炉灶里火苗渐起,烤得他周身暖烘烘的,肩膀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史如意在忙碌的间隙回头,对他露齿一笑。 藏着几分狡黠。 “还能做什么?热一热今早的馄饨。 这个时辰了,厨房里没什么好东西,二少爷将就着用一些吧。” “……” 云佑无语。 方才在院子外头,还信誓旦旦地说要给他露一手呢。 把他哄骗进大厨房以后,就开始说话不算话了。 云佑闲闲地把身子往后一靠,手肘撑在桌子上,揉了揉额角。 罢了,馄饨就馄饨吧…… 只要是她做的,应当都是美味的。 史如意扛出竹匾,往上头铺一层干净的布,将木桶里雪白的米浆舀进去,均匀摊开薄薄一层。 又往里加了两个打散的鸡子,剥好几个虾仁,同样放进去。 云佑不动声色地看着,嘴角微勾,心里暗喜。 他再不通五谷也是知晓的,这看着便不是要热馄饨的样子。 于是心里生出了些期待来。 这时,史如意回转头来,看向云佑。 “二少爷,来帮帮忙呀。 帮我把这竹匾放到蒸笼上。” 史如意脸上一派理所当然。 云佑开始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蹙着眉,“……我来?” 史如意点点头,将云佑从凳子上拉起来,欢快地推他。 “对啊,当然是你来。 你把我的板凳坐了,我不够高,你这身高刚好合适。 顺便,也让你体验一下自己动手的过程……这吃食啊,都是自己做的最香呢!” 云佑被推到蒸笼前,他想说“那我把板凳还给你罢”,话到嘴边,对上史如意满是期待的眼睛。 他再一次屈服了。 摇摇晃晃地扛起那竹匾,他没有经验,里头乳白的米浆四处乱晃,好几次差点没溅出来。 最后合上蒸笼盖的时候,云佑实打实地松了一口气。 垂眸看向一边小小的人儿。 “……这便可以了?” 史如意就等着他这句话呢,她摇摇头,笑得露出了大白牙。 然后云佑在史如意的指导下,另起一口锅,沸水时,将青菜放下去烫。 时间没把握好,再捞起来已经变色了。 史如意忍住笑,开口敷衍地安慰他。 “第一次呢,已经做的很不错了。” 实际上,云佑表现得确实比她想象中的好太多了。 十指没沾过阳春水的公子哥,站在炉灶前也忙得有模有样,他抿着唇,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修长的手指飞舞,神色认真得像在书房提笔练字。 史如意心头欢喜,忍不住开口调戏。 “认真做饭的男人最帅了…… 额,不是我说的啊,我娘说的。” 云佑捞菜的动作顿了顿,转头望她,微微皱眉。 “‘帅’是什么意思?” 史如意眨了眨眼,大言不惭。 “‘帅’的意思当然就是夸你啦。 说你风华绝代,英俊潇洒,貌比潘安,芝兰玉树……” 听着史如意叽里咕噜一长串,云佑把视线移开,唇角微微翘起。 哪怕知道她是在夸张,心情也莫名其妙好了起来。 掀开蒸笼的盖子,白色的汽龙瞬间奔出,鲜活地呼了云佑满脸。 先前的米浆被热气蒸熟,变成了晶莹剔透的颜色,上头铺着的虾仁红艳艳的,明黄的鸡子和底下的粉皮融在了一块儿。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是彻底分不开了。 史如意动作熟练,她把粉皮卷成肠状切块,在两边码了云佑刚刚烫好的青菜,趁热淋上一勺黑亮的酱汁。 那咸香味立时散发开来。 光滑嫩白的粉皮,褶皱处被汁水浸着泡着,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色泽。 云佑的眼睛都被吸住了。 史如意递来碗筷,在旁边托了腮看他,笑着打趣。 “尝尝吧,你的劳动成果。” 刚出蒸笼还有些烫,云佑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也有迫不及待的时候。 等不及吹凉,用竹筷夹起一片浸过酱汁的肠粉条,晃晃悠悠地在空中摇摆。 连着酱汁,毫不犹豫地送入嘴里。 外头包裹的肠粉软润爽滑,混入鸡子后又多了一层细腻弹牙的口感,虾仁的鲜在舌尖绽放开,随后又被酱汁的咸甜牢牢统治住了。 肠胃都被舒服地熨帖,争先恐后地吵着要多吃些。 也不知是不是饿了太久的缘故,他竟然觉着这肠粉尝起来…… 分外可口。 最后连那煮了太久,已经变老变色的青菜都一口吃了。 史如意本来已经吃撑了,看云佑吃得那么香甜,她自个儿也有些意动。 “好吃吗,要不要再做一份? 我一半,你一半。 当然是你来做,师傅已经把能教的都教给你啦……” …… 过了冬至,白昼渐长。 史如意她们的点心生意做得红火,每日都有几张笺子递进许婶子家,紫烟进府时再帮她们拿来。 她每次做出什么新品,都会送一份过去,给许婶子她们尝个鲜。 “许婶子,总是麻烦你们家,哪里好意思呢。 这是我今日新做的点心,拿给你们尝尝……看看味道如何?” 史如意甜甜地笑着,举起手中的竹盒。 “这孩子,你既然叫我一声婶子。 还跟婶子这么客气干啥呢!” 许婶子笑得见眼不见牙,转身回屋,取了一条自家熏干的腊肉,硬是塞到她手里。 紫烟尝到美味,乐得跑这个差事。 她亲哥宝源是个性子憨厚的,嘴里不说那些好听话,只默默出力,经常帮史如意跑腿,把点心材料也一并买了。 像他这样跑府里采买的,最晓得哪家铺子经济实惠。 因着是常年的熟客,又有云府的旗号在,掌柜都愿意做人情,卖价比外面单买要便宜许多。 同样的点心吃惯了,容易让人觉着腻味。 史如意三不五时就在屋头琢磨新花样。 她特地留了心眼,但凡是给云老爷做过的点心,都不会再拿出去卖。 云老爷和曾氏给人送礼,讲求的就是一个独一无二,外头想买也买不到,以显出自家的诚意来。 若是得知外头也有卖,就没这般贵重了。 史如意往外卖的,都只是些女儿家欢喜的样式。 什么花儿草儿,弯月盈云,兔耳猫爪…… 单是看着,便先让人爱怜了三分。 总是在大厨房,做糕点不方便,旁边总有沈婆子乜眼盯着不说,还经常窜出个杏果偷吃。 温妈妈拜托许叔,用木板在她们院子里搭了小灶房。 史如意每日在大厨房忙完云佑的晚膳,就回到院里,和香菱一起做点心。 她从不对香菱藏私,香菱耐下性子来学,上手也快。 从刚开始只能干站在一旁帮烧火,到如今自己也能做一些简单的点心了。 香菱数了数,把这些日子卖点心赚得的铜子,并这几年攒下来的月钱,自个儿只留了两百文,其余都托了人帮捎回家。 还有她亲手做的一包云片糕。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那人盼了回来。 打开包裹,里头装了几个白生生的糯米糍糕,两坛子农家腌制的咸萝卜干。 远远比不上香菱寄回家的那些贵重,但她也高兴了好多天。 抱着那糯米糍糕,舍不得吃。 一坛金黄的咸萝卜干,尝起来酸脆香甜,和许婶子给的那条腊肉一起切片炒了,早膳时送一碗热乎的小米粥,最是爽口不过。 另一坛咸黑的,却是温妈妈和史如意都未曾见过的。 不仅颜色变了,味道也由脆爽变为软糯。 香菱得意地嚷嚷显摆,“嘿嘿,如意。 终于有你不晓得的东西了罢……” 这萝卜干是她娘亲手腌的,味道比外头做得都好。 终于轮到她给温妈妈和如意露一手了。 香菱跑去外头集市,用剩下的积蓄买了一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和这黑萝卜炖煮上几个时辰,开锅请她们吃。 别说,倒是有一股浓烈奇特的风味。 那咸香味渗透进大块的五花肉里,因着萝卜干把油都吸了,并不显得腻。 猪皮滑嫩,猪肉滚烂,萝卜干入口即化,在冬日里来上这么香喷喷的一餐,十分解馋过瘾。 最后淋上砂锅中的肉汁,单单香米饭也能干上两碗。 “我娘托那人给我带了口信,说家里样样都好。 我姐已经嫁人了…… 有我寄回去的这些银钱,家里开年就能盖新房,我哥就能娶媳妇了。” 香菱喜滋滋地说完,转头又有些落寞。 那年在家吃过最后一顿饭,阿娘哭着把她送到人牙子手里。 后来入府,待了这几年,她几乎都快忘了阿爹阿娘的模样了。 本来只是一个厨房的烧火丫头,每月银钱都不够自个儿过活。 还是如意和温妈妈,愿意事事都带着她……到如今,她也能往家贴补银子了。 她不晓得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 香菱把温妈妈当干娘来敬,她没有妹妹,史如意以后便是她亲妹妹。 大家有饭一起吃,没饭一起饿。 但她暗暗下了决心,宁愿是自个儿挨饿,也不要温妈妈和如意挨饿。 21、猪耳朵 温妈妈和如意的小院子,日日飘出香味。 门窗虽是紧闭了,这味道可怎么都关不住。 似是花香,又掺杂了一股淡淡的蜜甜,若有似无的,在这冬日里勾人鼻子。 史如意和香菱挎着竹盒进进出出,上头虽合了盖子,也挡不住云府丫环婆子那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 “如意,香菱,你们这是搁哪去呀?” 她们刚出院门,就被住隔壁院子的程妈妈叫住了。 程妈妈搬了张板凳,坐在门框边慢条斯理地嗑瓜子,一见她们,这笑容便挂了上来。 门口遍地的瓜子皮,也不知程妈妈在这守多久了。 香菱不喜程妈妈,撇撇嘴没说话。 史如意微笑答她。 “程妈妈好,我和香菱去外头逛逛。” 却没说到哪块地,也没说去干什么。 这识趣的便该知难而退了,可程妈妈偏偏是个喜欢顺杆爬的。 闻言,她双眼发亮,招呼她们一声,“你们等等。” 朝屋里喊一声,“丁香——” 程妈妈吐出嘴里的瓜子皮,“正好,丁香这几日在屋里绣了花,也准备拿去集市卖呢…… 让她和你们一块儿走吧?” 不等史如意反应过来,丁香已经应了一声,匆匆地从屋里拿了个包袱出来,回身掩上木门。 “娘,那我去了。” 丁香是程妈妈的女儿。 程妈妈特意买了丫环在家伺候她,养得一副娇滴滴的小姐作派。 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冬怕风吹夏怕日头晒的,不知今日怎么有兴致出门来了。 程妈妈对她们笑笑,拍掉手上的瓜子皮,转身回屋。 拉长了声音吩咐。 “红豆,死哪去了—— 来把门口的瓜子皮扫了。” 丁香在她俩面前站定。 “如意,香菱,我们走罢。” 她身量高挑,穿一身葱绿色褙子,下头是暗花的粉棉裙,脸上笑吟吟的。 看在香菱眼里,却是黄鼠狼给鸡做笑脸,没安好心。 程妈妈一家欺负丫环红豆的事,她早从如意那儿听闻了。 这丁香是程妈妈的女儿,老鼠儿子会打洞,成日使唤红豆给她烧水倒夜壶,能是个好的? 当下“哼”一声,斜了眼瞅她。 “你们家不是什么事都让丫环做吗。 今个儿风是往哪边吹呀,怎地把你这个大小姐给吹出门了?” 丁香看香菱说话横冲直撞,半点不给她留面子,脸上的笑容便是一僵。 她确是不想出门的……冬日风烈,若是吹伤了她的脸怎么办? 涂多少油膏都补不回来。 但她娘程妈妈发话了,说那温妈妈家被贼偷了精光,冬至还能请人宴客吃饭,必是有什么赚钱的法子,藏着掖着呢。 红豆和史如意亲近,是个不顶用的,挨打也不肯说实话。 只能让丁香来瞅瞅,看她们每日出府是做什么去了。 丁香不愿出门,程妈妈哄着她,又答应给她买铺子里新进的那盒子香粉,她这才应了。 “你们竹盒里装的是啥,可是也要拿去集市上卖?” 丁香装作没听到香菱话里的嘲讽,自顾自地跟在她们边上,厚脸皮地开口问。 眼睛还直往那竹盒瞅。 香菱朝她吹鼻子瞪眼的,史如意伸手拉住她。 出去卖点心的事,史如意没想过能瞒府里的人多久,这一个个丫环婆子都精着呢。 只是太太曾氏那边还没过过明路。 现在自个儿也算云府的厨娘,做了点心出去卖,还经常出没其他达官贵人家里,说出去总是不大好听。 史如意忍不住想,若是她们在外头,能有个自己的铺子就好了。 “不是,丁香姐姐,二少爷明儿早膳想用糖醋山药。 大厨房里没米醋了,我们俩去外头补点回来。” 史如意睁眼说瞎话,料丁香也无法找二少爷求证去。 她说这话,丁香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她们手上提的这竹盒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里头装得满当。 但是她也不好扒开人家竹盒去看,便只悻悻地笑了两声,心想我一直跟着,看你们能演到几时。 沉默之中,两边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一边是想把人甩掉,另一边却缠得死紧,跟狗皮膏药似的。 她们快,她也快。 她们放慢脚步,她也欣赏风景。 就连拐去杂货行里也要跟着,这个香料摸摸,那个梳篦看看。 史如意有心想跑起来把人甩掉,但她腿短,跑不跑得过还是一码事。 主要是怕这竹盒里的点心变形。 丁香方才说要把绣的花拿去卖的,却也不见她往绣坊里去,只围着她们在这街道打转。 到现在已是走到第三圈了。 眼看这太阳慢慢下落,点心还没能送到人家去…… 史如意小脸气得鼓鼓的,想跟她干架的心都有了。 二打一,她好歹也能算是半个吧? “……如意? 你们在这干啥呢?” 忽然,一道有如天籁的声音响起。 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去,却见紫烟站在粮店门口,皱了眉,往她们这边看过来。 史如意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奔过去,摇摇她的袖子,仰着头,嘴里甜甜地唤人。 “紫烟姐姐……” 紫烟眼光毒辣,扫一眼就知是什么情况。 她好笑地看了史如意一眼,转头问丁香。 “丁香妹子,今个儿怎地也出门了。 可是要买什么家去?” 丁香提着那包袱,轻轻“啊”了一声,下意识用之前敷衍史如意的那套回她。 “我绣了花…… 娘叫我拿出来卖呢。” 紫烟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故意亲亲热热地揽过丁香的肩膀。 “这你可就问对人了! 来,跟我走。 我认识一家绣坊的老板,他们家收的价格又公道又好,保证不会亏了你的。 哟,这帕子是你绣的罢……这手艺了不得,上头这梅花跟真的一样。” 丁香满脸不情愿地被紫烟拉走了。 史如意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连忙几步并作一步,和香菱脚底抹油跑掉。 紧赶慢赶,好歹是赶在太阳落山前,把点心给送了。 回府的路上,史如意买了一块用香料卤好的猪耳朵。 让那娘子用热水温好了,切片,放竹篮里装着。 紫烟最爱用这个,冬日天冷,她们家每晚睡前都是吃酒的,暖身子,一觉能睡到天光。 下人院里,丁香拎着空空的包袱皮,垂头丧气地归家。 刚迈进院子,就懒洋洋地叫,“娘——” 又吩咐红豆给她热个肉饼、煮碗疙瘩面汤来,跟史如意跑了这一下午,可把她累得够呛。 “哎,我的好香儿——” 程妈妈听着她归家的声音,一股脑从炕上起来。 听闻丁香说了今个儿一无所获的事情,也不见程妈妈失望,还反头宽慰丁香。 “这时日还长着呢…… 这史如意躲得过初一,还能跑得过十五?” 倒是对那横插一脚的紫烟很有意见。 “呸! 又关她们家啥子事了?我看呐,狗拿耗子都没她闲。” 程妈妈往地上啐了一口,心里这好奇跟猫爪子挠似的。 她这人是看不得别人家比自己好的,当年史如意死了爹,温妈妈死了男人,程妈妈没少在背后幸灾乐祸。 旁人倒下了,这管铺子的美差,不就落到她自家男人头上来了吗? 不然,程妈妈现在还要日日在府里扫地。 哪能像如今,家里还能使银子,买了下人来做事。 等红豆过来,往桌上放了碗碟,程妈妈抬脚便往她身上来了一下。 故意嘲笑着问她,“那史如意,这几日怎么不见来给你送吃的了? 日日拣人家剩饭吃,你是史如意养的狗啊。” 那红豆被踢得踉跄一下,直接滑倒在地,低头瑟缩着,不敢回嘴。 丁香喝着面汤,咽下嘴里的肉饼,习以为常地看着这一幕。 “娘,你别踹她了。 她就这一身破衣裳,跪烂了我们还得给她买,多不划算。” 她们自个儿的衣裳,就算是旧了,红豆也是不配穿的。 拿出去当了,都能换得几身粗布麻衣给她穿。 “哎,我晓得。” 程妈妈对自个儿女儿笑眯眯的,这精明劲,一看就知是随了她。 只是这丫头,该敲打的还得要敲打……不然出去乱说,坏了事,累到她们头上怎么办? 转头斜眼瞅红豆,脱了鞋底,拿来慢条斯理地敲桌子。 一下、又一下…… 红豆听着那熟悉的“砰砰”响声,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干黄的脸变得煞白。 程妈妈冷笑一声,“红豆啊,你卖身契落在我手里,这辈子是死是活都飞不出去。 心该向着谁,自己有点数。 若是让我在外头听着,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程妈妈异常缓慢地朝她笑了一下。 红豆身子一抖,眼泪一下子就狂飙出来。 …… “我晓得,你跟你娘都是个好的,不忍心对人恶声恶气。” 紫烟坐在炭火边,一边用筷子夹猪耳朵,一边毫不客气地点了史如意的额头,开始教训她。 “但若是碰着那无赖的人,偏偏吃准了你们这点。 你对她们再好,她们可会记你半分? 她们若是不要脸,你就跟她们撕破脸了,日子倒还过的舒心。” 史如意捧着下巴,虚心地听了,乖乖点头。 今日若不是碰上紫烟,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做了。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她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怎么跟这三教九流打过交道,自然也不懂这底下人处世的智慧。 又把自个儿的担心给紫烟和许婶子说了。 “我毕竟是府里的厨娘,老是跑到人家家里送点心…… 若是太太知晓了,怕是会不高兴。” 可是若一直像这般瞒着,改日被程妈妈这种人抓了把柄,直接捅到曾氏那里,那才更是要糟。 许婶子放下手中搓到一半的麻绳,望着她,欲言又止。 史如意朝她眨眨眼睛,直起身子,“婶子但说无妨。” 许婶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婶子之前不说啊,是怕你这点心是秘方,回头被人学了去。 我倒是知晓外头有个点心铺子……这眼看着,就快要开不下去了。 如意,你若只是想找处地方卖点心,不如去那儿碰碰运气?” 22-30 第22章 祥和斋 许婶子说的那家点心铺子,史如意是晓得的。 她那日和香菱在西市向人打听点心铺,那卖胡饼的大娘,看史如意年纪小,估摸手里没几个铜子,特地好心提点她。 “小丫头,你若要买那寻常的麻团蜜糕,别到知香楼去…… 那地儿卖的忒贵,都是老爷太太才去。 再拐两条巷子,有家老牌糕点铺,名唤‘祥和斋’的,点心最是美味实在。” 牛车晃晃悠悠地驶至观音桥,史如意手里提着竹盒,从车上小心翼翼地下来,回头挥挥手。 “婶子,宝源哥,我这就去啦。” 宝源在前头架着牛车,应了一声,许婶子伸长脖子看她,一脸的担忧。 “哎,如意闺女,你可千万慢着点! ……真不用婶子跟你一块儿去?” 虽然如意脑子好使,说起话来也条理清晰,但毕竟人小。 许婶子不大担心史如意被人骗,担心的是旁人故意欺负她。 史如意心头涌上一股暖流,知晓许婶子是真心为她着想,笑眯眯地摇头。 “真不用,婶子放心吧。 我心里头有数。” 她虽然人小,但也正因着如此,店家才容易放下戒备心来。 毕竟这点心铺子经营情况不好,若是一大帮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故意来砸场子的呢。 史如意目送牛车离开,并不急着去那点心铺。 先沿着青石板街慢慢走,东瞧西望的,把周围商铺环境都看了一遭,心里大概有了个数。 这巷子位置不算偏,离那最热闹的观音桥只隔了两条街,巷面略窄,地上青砖被岁月踏得平整。 巷子里头都是上了年头的老店,许多家门口支着的幌子都已褪色了,在风中飘摇。 除了吃食小店,巷子里头还有什么杂货行、绸缎店、杏林铺……无所不包,应有尽有。 人流量虽少了些,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譬如,这边的顾客都是熟客。 进了店,都不用出声,店家便已经晓得他要点啥子,一边打包,一边闲话着家常。 史如意摸摸下巴,进了祥和斋附近一家卖羊杂碎的脚店。 这个时辰,店里没什么客人用饭。 像这样的小脚店,是请不起伙计的。 店家并师傅,是一位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一看见史如意进来,就热情地吆喝开了。 “小娘子,里边坐…… 想吃点什么?阿叔给你做,保管你吃得香。” 史如意点了一碗煎白肠,要五个铜子。 这年头肉价贵,寻常人家嘴馋,又买不起红肉的,便会点上一碗“煎白肠”来过过嘴瘾。 名义上虽然是“煎”,实质上只是单纯水煮。 清洗干净肥肠,放在碟里,若是店里来了客人,随吃随切。骨头汤则是一直在锅头滚着的,越熬越有味道,满屋子的香。 史如意自个儿调了一小碟酱料,蘸了酱送那白肠。 却无想象中油腻的腥膻味,滑软柔韧,肥嫩鲜美,嚼来满口奇香,让她暗暗称奇。 果然这能屹立多年的铺子,都是有几分真本事在的。 当下毫不客气地赞了那店家一番。 “哈哈哈,小娘子是第一次来我家吧? 不是阿叔吹牛皮,咱这煎白肠啊,在整个安阳都有名气。 许多官人都特意赶了路来吃咧——” 那络腮胡汉子看桌上史如意调的那碟子酱料,就晓得她是个会吃的,脸上的神色颇为自得。 史如意吃完白肠,把碗里的汤也仰头喝掉,用汗巾子擦了擦嘴角,向那店家打听。 “阿叔,我娘让我出来外头点心铺,买几包糖糕回去,招待亲戚用的。 阿叔可有哪家推荐吗?” 那汉子面上显出几分犹豫来,他神色变幻几次,忽地放下手中搅汤的长勺,重重叹了一声。 “小娘子,若是从前,我想都不用想,定是要给你推荐‘祥和斋’的。 喏,看见没,就巷子口那家…… 搁上十几年前,大家都要排队挤破头去抢,每日不到午时就卖光光! 只可惜,那店家如今人老了,不中用了,做不成糕点了。 许多人来尝,都说再不是那个味了……” 那汉子是个热心肠的,连声叹气,似乎打心底里为那祥和斋感到惋惜。 史如意心念一动,坐直了几分身子,眨眨眼,饶有兴致地追问。 “那这家的后人呢? 怎地就做不出先前的味道来了?” 那汉子“哈哈”大笑几声,像是在笑她年纪小,不晓事,单纯。 “不是阿叔吹牛,这人跟人的手艺啊,确实不一样。 哪天换了个师傅,碰上那嘴刁的客人,立刻就能尝出不对味来。 我有次感了风寒,不得已在床上躺着,让我娘子出来代做两日,那客人一个个都嚷嚷。 你说说,难道我还能对我自家娘子藏私?都是手把手亲自教过的,可那煎白肠做出来的味,就是不一样。” 史如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复问那汉子。 “阿叔,那这祥和斋……现下是谁在管?” …… 史如意提着竹盒,走进祥和斋,一眼就瞧见了那阿叔口中的“罗娘子”。 罗娘子一身荆钗布裙,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端坐于木台之后,静静看着门外过路的行人。 并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从容雅致的气度。 据那隔壁煎白肠的阿叔说,这罗娘子嫁的是这祥和斋店家的独子,成亲不过两年,丈夫便不幸得了痨病走了。 大庆风气开放,礼教束缚不重,公主养男宠,贵妇上花楼。 这寡妇要再嫁,不是甚稀奇事。 罗娘子年纪还轻,众人都劝她,连公公婆婆也劝。 这罗娘子却说出嫁从夫,如今夫君既去,留下二老无人照应,理应替他孝顺爹娘。 这邻里有笑罗娘子傻的,也有夸她赤诚孝心的…… 更多的,还是说罗娘子精明会打算的。 这百年之后,两个老的撒手人寰,祥和斋不就落到她手上了吗? 这祥和斋有口皆碑,也是安阳城响当当的点心铺子呢,到时铺子到手,再娶再嫁,又哪是什么难事? 史如意把这些听来的话都在脑中过了一遍,仰头打量那罗娘子。 三人成虎,这市井谣言的威力她是知晓的。 单看罗娘子的面相,却并不像传闻中的市侩之人。 罗娘子接过她的打量,不慌不忙地起身。 朝史如意微微一笑。 “小娘子,可要买些什么糕点?” 史如意便趁机在店里踱步起来,把竹匾中陈设的糕点都一一仔细看过。 柜台上摆了只陶瓶,里头斜插一只腊梅,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更给黯淡的店里添了几分好颜色。 单看那点心却并不特别。 金黄滚圆的麻团,长方白玉的蜜糕,切成薄片的青黄栗糕…… 便是在寻常小店也是有卖的。 只是光泽质感,看着倒比外头卖的要好些。 点心摆在竹匾里,用洗净的青碧叶片托着,更衬出那色泽的鲜妍来。 史如意心道,也不知这叶托是祥和斋的惯例,还是罗娘子的巧思。 环顾店内摆设,木质的桌椅柜台,素朴却不显得简陋,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整洁大方。 只是作为点心铺子,清静有余,少了这几分热闹的烟火气,一看便知生意不佳。 史如意进店来,左顾右盼了这半晌,罗娘子却并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含了笑立在一旁。 不似寡居的幽怨妇人,倒像从仕女图走出的娴雅女子。 史如意心下一定,搬出脑中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娘子好。 我娘亲买了你家的点心,托我来店里问。 为何你家的点心味道,尝起来,倒好似和从前的不大相同?” 她抬头,朝罗娘子友好地笑笑,脸上并无责怪之色,有的只是孩童般的天真好奇。 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乌黑的瞳仁清澈又明亮。 罗娘子似是听多了这句话,脸上闪过黯然的神色,稍纵即逝。 “回小娘子的话,这原先的点心,都是每日清晨由我公公亲自动手做成,并不假手于人。 如今公公年岁大了,身子已不是很好,手脚常常肿胀发硬。 我与他学点心,却做不出那香味的十分之一…… 说出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这些话,已憋在罗娘子心头许久。 今个儿看史如意年纪小,想着无妨大碍,忍不住把心底的话都倾诉出来。 罗娘子闭了闭眼,掩去打转的泪花,又强打精神与她笑着。 望了一眼史如意提在手中的竹盒。 “小妹妹,你可是因着味道不好,来退点心的? 我退与你罢。” 说着,便要回转身,去匣里取铜子。 史如意赶忙伸手拦住罗娘子。 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史如意眨眨眼睛,脸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笑来。 害羞地晃了晃脑袋。 “娘子这般大度坦荡…… 那如意也就开门见山了。” 史如意一边说着,一边踮起脚尖,把竹盒放到桌上。 当着罗娘子的面,缓缓掀开竹盖。 罗娘子正疑惑着,定睛一看,这竹盒里装的,却哪是她们祥和斋的点心? 那模样形似艾窝的,嫣红的皮子,里头透着碧绿的芯,盈如满月,浑圆饱满。 再看过那花瓣精致的荷花酥,水润透亮的马蹄桂花糕、芋泥水晶糕…… 四季花点,旁边配一个再标志性不过的茶杯羊羹。 几次呼吸之间,罗娘子已经收了面上的惊诧,低头,不显山不露水地瞧她一眼。 不复之前的亲和,冷静地一笑。 “原来是你。” 这回轮到史如意惊讶了。 她咽下到嘴边的话,微蹙了眉,不可置信地望向罗娘子。 “……娘子识得我?” 第23章 山药艾窝窝 罗娘子轻哼一声,往前小踱几步,抱了臂看史如意。 “我不识得你…… 可我识得你这竹盒中的糕点。” 她伸手,隔空拂过那四季花点,眼里带了点兴味。 “这安阳城里做点心的就这么几家,谁不知近来有家‘四季花点’横空出世,专做那上门送点心的生意…… 点心精致昂贵不说,出入皆是高门大户,店主却隐在幕后,神龙见首不见尾。 甚至还有传言,那做花点的,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娃。” 说到最后,罗娘子嘴角带了点轻微的笑。 “那知香楼跑了贵客,急得抓耳挠腮。 听说还使了关系,重金买了一份‘四季花点’来,想方设法地要做出相似的样式来。” 知香楼里几个京城来的糕点师傅,奋力研究了这些时日,未果。 这算是知香楼的老把戏了,当年她们祥和斋在安阳一枝独秀,知香楼便偷偷遣了人过来偷师学艺。 幸好她公公梁翁发现得早,暴跳如雷,挥着扫帚把那“弟子”赶出去了。 却也灰了心,从此不敢再收徒。 知香楼势大,仗着背后有人,处处挤兑祥和斋。过分的时候,甚至还派过人直接蹲在店门抢生意。 如今风水轮流转,看知香楼吃瘪,罗娘子嘴上不说,心头自是高兴的。 活该! 罗娘子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重又看向史如意,“不知小娘子…… 你这尊大佛突然来我祥和斋,可有何事?” 刚刚还一口一个“小妹妹”,这会子又成“小娘子”了。 听罗娘子这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史如意不仅不气馁,眉眼反而添了几分喜悦。 史如意今个儿进店之前,最怕的就是店家看她年纪小,不把她说的话当回事,那才叫人头疼呢。 “娘子既然识得我……额,和我的花点,那如意便有话直说了。 如意今日来,原是想和娘子谈一笔生意。” 史如意三言两语,把自己想借铺子卖点心,赁价如何算的事情都与罗娘子说了。 “并非要赁下整间铺子,只希望娘子能与我一栏空位,让我有地方卖这花点便好了。 不是如意吹牛,如今这花点生意做的红火,供不应求,娘子应当也是知晓的。 若是客人常来常往,亦能给祥和斋招徕生意…… 两全其美之事,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史如意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罗娘子脸上的神色,心中悄悄打起了鼓。 不为别的,罗娘子虽认真听她说完了这番话,眉头却是皱得越来越紧。 史如意最后一句话音落下,罗娘子转了视线,却并未直接回答她,转而问起其他事来。 “小娘子这花点生意做得如此之好,为何不自己在外头寻了铺子开店? 何必寄人篱下,还要让出利来与人分成。” 罗娘子这双眼却是利害,一语就说准了其中关键。 史如意心知糊弄不过她,便心下斟酌着,拣着能说的都说了。 说起自个儿亲娘在府邸里头做厨娘,卖身契捏在老爷太太手中,并不是自由身。 她人小体力少,能做的点心份量着实不多,只想着先做些点心小生意,一来填补家用,二来也盼着早日攒够赎身的银两,带娘亲出府。 罗娘子上下打量她几眼。 “听小娘子口中所言,主家应当也是富贵人家。 背倚大树好乘凉,不愁吃喝,安稳度日,已是许多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 怎麽你这小娘子,偏偏要从那富贵窝里跳出来……须知这开店做生意,又岂是什么容易之事?” 似她们祥和斋在安阳经营多年,如今却也入不敷出,不过苟延度日罢了。 罗娘子苦笑一下。 这开点心铺子也有讲究,一要味道好,二要善经营,三最为紧要,背地里还要有人照应。 当年那知香楼为何如此嚣张,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抢人生意? 不过是因为知香楼店家沾了与官人沾亲带故的光,平民百姓都不敢得罪罢了。 面对这送上来的大好机缘,罗娘子却没有一口应下,反而劝史如意再行思量,可知是个良善之人。 史如意却摇摇头,朝罗娘子微微一笑。 “我晓得娘子是为我考虑,当一府厨娘,自是也有一番前程在的。 不过在府里做事,身家性命皆握在主子手里,打骂随意,不得自由……哪一日不得欢心了,便如败家之犬惶惶不安。 这样的‘安稳’,终究不是如意所盼。” 史如意想起那时,她被大丫环兰芝拦在屋外嘲讽,说她身上一股子菜味,想进二少爷的屋,也不先撒泡尿瞅瞅自己。 那些话,她一字一句都还记得清楚。 在府中阶级分明,不单是主子,连下人之间都有贵贱之差。 每个丫环婆子都拼了命地想往上爬,像狗一样,朝主子摇尾乞怜,处处逢迎。 谁更得主子看重,谁便有了高人一等的身份。 ……如今云佑确是喜欢她做的吃食,若有朝一日,他不喜欢了呢? 史如意轻呼一口气。 比起小心翼翼讨二少爷欢心,她更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罗娘子见史如意小小年纪,却能说出这样一番有见地的话来,不由又在心里高看她三分。 宁为林间鸟,不做笼中雀。 罗娘子也曾是那躲在丈夫背后的娇小妇人。 一朝天塌,她被逼扛起家业,才晓得世间最可靠不过是自个儿的双手。 罗娘子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下来。 “小娘子有这等志气,是好事。 只是我虽是名义上的祥和斋掌柜,这等大事,却仍要交由公公作主。 小娘子若有信心,便跟我来,去试试我公公的态度罢。” 说罢,罗娘子领史如意穿过厅堂,来到后院。 这前厅看着黯淡又其貌不扬,后院却自有一番天地。 青砖铺地,天井敞亮,水缸蓄财。 院中站一位头发花白的婆婆,身着蓝底的袄,腰上系一块青色的汗巾子,正弯着腰伺弄庭中花草。 “娘,您仔细着点,千万别像上回那样,又把腰闪了,几个月不得好。” 罗娘子关心地叮嘱那婆婆,复又问。 “爹却在何处?” 梁婆婆头也不回地回道:“还能在哪? 那老头子是操心命,闲不下来,一没事做就成日往厨房里跑……我说他没事做,让他帮我把花枝剪了,这会子他又说没空了。” 梁婆婆说完,慢悠悠地直起身子,以手握拳锤了锤腰,这才看到罗娘子背后站着的史如意。 日头太盛,梁婆婆眯了眼瞅上半天,忽地展颜一笑,笑出一脸的菊花褶子。 朝史如意招招手。 “哟,哪来这么俊的小娘子。 快过来,跟婆婆顽,婆婆给你点心吃。” 史如意眨眨眼睛,看罗娘子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乖乖挨过去,嘴里甜甜地喊一声“婆婆好”。 那梁婆婆脸上的笑容就更大了,就差咧到耳后根。 罗娘子哭笑不得,在一旁出声提醒。 “娘,这小娘子不是其他家来顽的…… 人家到这儿来,可是有正经事做的。” 梁婆婆却不以为然,笑眯眯地牵了史如意的手。 “害,罗儿,你又哄我了。 这么小的女娃娃能有什么要紧事做?” 又问史如意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啦,家住哪条街,怎地一个人跑出来。 史如意见梁婆婆和蔼慈祥,也乐得与她亲近。 罗娘子无法,自己转到厨房,唤人去了。 梁婆婆看罗娘子走了,鬼鬼祟祟,从怀里掏出个巾帕包着的白软团子。 外头裹着雪粉,中央沾一点红枸杞,这般瞧着,颇有几分“踏雪寻梅”的趣味在。 “小娘子,尝尝看。” 梁婆婆低声凑近她,比个“嘘”声的手势,自己先乐了。 “这跟外头店里摆的不同,店里摆的都是罗儿做的。 这个啊,是我家老头子手脚好时,亲自下厨做的。 蒸了一笼屉,被我偷走了几个,他还纳闷呢……这些日子,拎着扫帚到处打老鼠。” 这梁婆婆如孩童般顽皮童趣,史如意也被她逗笑了。 谢过梁婆婆后,小心翼翼地捧过那雪白的团子,“嗷呜”就是一口。 入口绵软,表皮柔韧。 这艾窝窝外皮不知是如何揉成的,极薄极透。虽是用糯米做的,因着外头滚了一圈粉,吃起来并不粘牙,只觉着味道香甜可口。 咬到馅心时,口感却极为细腻滋润,爽滑不沙,隐约带着股山药的清香。 史如意一下就被折服了,喃喃自语。 “这山药泥口感怎会如此奇特?” 像冬日里的冰淇淋一般,黏稠顺滑,浓郁香甜,滋味一直美到心底。 ……若是这梁翁身体康健,怕是十个知香楼的师傅来了,都未必比得过他。 正说着话,传来一阵脚步声。 史如意抬头一瞧,发现那厨房里冲出来两个人。 领头的老翁一身褐衣麻裤,把手负在背后,气呼呼的,脚步虽有些蹒跚,那背却笔直得像插了木板。 罗娘子有些焦急不安地跟在他后头。 一看见史如意,就忙不迭地朝她使了几个眼色。 梁翁板着脸,把院子里四下看过一遍,不知道在找什么。 一无所获后,目光才缓缓投向院子中央,站在他老婆子身边,塞了满嘴山药艾窝窝,穿着碎花小棉袄的史如意。 怎地是个娇滴滴的小女娃? ……这身子瞅着,似还不够灶台高。 不期然望见这一幕,梁翁头脑有些混乱。 但有一件事他是明晰的。 当下瞪了史如意一眼,毫不客气地大喝一声,中气十足。 惊得树上的雀儿啾啾乱飞。 “罗儿,送客!” 第24章 比试 梁翁此话一出,史如意还没作出什么反应。 梁婆婆先跳起来不干了。 她叉着腰,柳眉一竖,毫不客气地用手指着梁翁的鼻尖,气势汹汹地开骂。 “好你个老头子,不就吃了你个艾窝窝吗,当是什么宝贝似的! 你自个儿不陪我耍也就算了,好不容易盼来个女娃娃,你还二话不说赶人家走。” 一边牵过史如意的手,扭头就要走。 梁婆婆伸出手点点自己脑袋,看似在与史如意说悄悄话,音量却大得足够让整个院子听闻。 “小如意,别理那老头子啊,他年纪大了,脑筋不大清楚。 你喜欢吃这山药艾窝窝,跟婆婆来,我房里还藏了几块……” 罗娘子对她公公婆婆之间的斗法已是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心,忍着笑,当自己不存在。 梁翁被梁婆婆这么一打岔,那脸却再也板不起来了。 气得在原地跺脚。 “你、你、你,你个老婆子,你知道啥子。 这女娃娃可不是寻常娃子,她是来挖祥和斋的墙角来了! 我都听罗儿说了,这女娃娃想赁下我们的铺子,卖她自个儿的点心。” 闻言,梁婆婆迟疑地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向手里牵着的小人儿。 史如意仰着头,无辜地回望她。 “小如意…… 你想赁我们铺子卖点心?” 那梁翁瞅见梁婆婆终于把他说的话听进去了,大感快慰,连心头的焦躁都缓和了许多。 梁翁是知晓他这老婆子的,甚至比他自个儿还要看重祥和斋。 当年他俩双剑合璧,梁翁只顾一头扎进厨房做点心,两耳不闻窗外事,铺子一应大事小事都交由梁婆婆打理。 最开始,他们每日去观音桥支起小摊叫卖。 他年轻时木讷嘴笨,也不懂说话,都是老婆子负责吆喝摆摊,和街坊邻里混得关系极佳。 人家宁愿多跑两条街来他们摊买点心,就为了和梁婆婆多唠上一会磕。 哪家有什么喜事难处,梁婆婆也都记在心里,恰到好处的一盒点心,总是能送到人心窝窝里去。 后来他们攒下家资,盘下了这临街的屋子,后院拿来自个儿住,前屋充做点心铺面。 一晃眼,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去了。 如今他们祥和斋确是经营不佳,但也容不得旁人趁虚而入,染指家业。 租铺子给外头的人卖点心,这跟挂羊头卖狗肉有什么区别? 不是他家自个儿做的,卖着心虚不说,如果味道不好,更是砸了几十年的口碑名声。 梁翁负着手,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之色。 他一点儿不担心梁婆婆的反应,她年轻时便是个极泼辣的性子,年纪大了这臭脾气才缓和一点。 之前知香楼派人来偷师,他发现后气愤,不过是拿了扫帚将人赶出去。 梁婆婆却直接抄起菜刀,嘴里骂着爹娘,追了那人三条街,把那人屎尿都吓出来了。 史如意被梁婆婆握住一边手,又被这么盯着,突然升起几分紧张不安来。 她下意识抽出手,结结巴巴地开口解释,罗娘子也在一旁帮腔。 梁婆婆打量史如意半晌,眼里精光一闪而过,片刻后,又变回了方才那个笑眯眯的小老太。 努努下巴示意她。 “这竹盒里装的,便是小如意你自个儿做的点心麽?” 梁翁:? 他是不是听错了? 梁翁发觉梁婆婆也不站他这边,事情完全不像他预想的那般发展,急得直瞪眼。 那一老一少却没有半点理会他的意思。 史如意微微一愣,旋即漾开笑容来,一个劲地点头,嘴角的小梨涡遮都遮不住。 她打开竹盒的盖子,从里小心捧出一个油纸托的茶杯羊羹。 “都是我自个儿做的……茶杯羊羹,配上四季花点。 婆婆尝尝看?” 梁婆婆也不和她客气,不动声色地接了一个过来,在手心转一圈细看。 她咬一小口,闭上眼,摇头晃脑地品味。 “……” 史如意眼巴巴地等着梁婆婆的评价,大气不敢出一声。 梁翁亦停下了往这边来的脚步。 庭院寂静,只余鸟鸣。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梁婆婆身上。 好半晌,梁婆婆才嘴角扬起,她睁开眼,目露激赏之色。 却并未朝着史如意,而是向着梁翁说话了,语气捧腹,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笑。 “老头子,你不行咯…… 如意才那么小的女娃娃,做出来的点心,味儿却不比你老头子差!” 胡说八道! 他做点心这许多年,祥和斋若是在安阳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便是那知香楼重金从京城聘来的点心师傅,在他面前也得自称孙子。 梁翁得了梁婆婆这句评价,气得七窍生烟,大步走过来,往那竹盒中扫一眼。 抱着臂,冷哼一声。 “哗众取宠。” 做点心做成这般花哨的模样有何用?像知香楼的作派,华而不实,又虚又浮,估计味道也好不到哪去。 梁翁心中不屑,也不等史如意出声邀请,自顾自地从竹盒中取一个花点来。 毫不客气就是一口。 下一秒,梁翁表情骤然凝重,他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舌尖翻卷品味着,要辨出其中几重滋味来。 这点心味道,竟与他从前尝过的都不同。 酥皮带着花香,细腻柔软,却极有弹性嚼劲。 更令人惊讶的是那井水般的微凉之感,令其甜而不腻,如细雨清晨桃花瓣上凝结的露珠。 內馅是磨得粉细的茶粉,许是和了牛乳,融得极好,滋润顺滑,并不显得生涩粗沙。 一扫外皮的馥郁厚重,茶香悠悠,带来清新飒爽之气。 一整个点心转眼下肚,梁翁闭着眼,依依不舍地砸吧嘴唇,显然还在思考回味。 罗娘子忍俊不禁,梁婆婆更是不给他面子,*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史如意心头松了一半,抿唇笑着,递给罗娘子一个花点。 “娘子也尝尝看罢。” 梁翁被笑声惊得睁开眼,自觉讪讪,脸上却少了几分忿忿之色,在原地来回踱步,转了几圈。 少顷,他停下脚步,面色严肃地转过头来。 “小丫头,你这花点手艺却是从何处学来? 可是有师傅教你?” 史如意眨眨眼睛,有些跟不上梁翁的思维跳跃。 想了想,还是老实答了。 “祖父教过我一些祖上传下来的糕点手艺,不过我自己也琢磨,改进了方子……” 上辈子,她爷爷是国宴大厨,主要擅长蒸煮一道,自小教她的也是这些。 至于史如意做的点心,只是根据记忆里后世的菜谱法子,大概仿出个囫囵模样,主打的是个样式别致,赏心悦目。 单论起口味来,却未必比得上梁翁钻研多年的手艺。 “那你祖父……” 梁翁带着疑问,欲言又止。 史如意垂下头,淡淡地笑,望着手心,露出几分怀念和怅然来,“祖父已去世多年了。” 老一辈手艺人,最怕的无非是断掉传承。 祖父临终前,在病床上对她殷殷嘱托,让史如意一定把家族绝学传承下去。 祖父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她这个孙女,说如意天赋好悟性高,又舍得花功夫钻研,假以时日,定能超越他成为天下名厨。 史如意虽穿越,又历经了这许多事…… 但这梦想心愿藏于心中,没有一刻忘怀。 她不能,也不愿一辈子待在云府里,当个只顾日子安稳的厨娘。 这花点便是她迈出府的第一步。 也不知是不是史如意目光中的期待之色表露得太明显,梁翁转转眼睛,忽地朝她一笑。 笑中竟带了几分狡猾。 他端出架子,装模作样地感叹。 “小丫头,你这花点,外观虽别致,却多是取巧为之。 论表皮內馅精细程度,手艺远远不及那些老师傅,我如何能放心将铺子交予你? 没的砸了我祥和斋的名声。” 梁翁说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 史如意轻咳一声,转开眼睛,盯着屋檐的鸟窝。 “恕如意直言。 不过如今祥和斋外头的点心,也不是由您亲自来做了罢……” 店家梁翁身子不好,祥和斋后继无人,点心水准一降千里,早已是坊间公开的秘密。 这眼看着,铺子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若与她合卖这花点,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能保证祥和斋能照常经营下去。 史如意故意用的激将法。 她话中的暗示之意太明显,梁婆婆顿住了拿点心的手,罗娘子更是黯然地撇开头。 梁翁勃然变了脸色。 “……” 史如意一个激灵,差点以为他要冲过来揍人,正琢磨着是要往梁婆婆还是罗娘子身后躲。 梁翁却转怒为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深呼一口气,口中慢慢吐出三个字。 “好、好、好!” 梁翁居高临下地看她,脸上带了几分正经倨傲之色。 “小丫头,既然你对自己手艺这么自信,敢不敢与我老头子打个赌? 一个时辰之内,你我二人比试同做一个点心。 若你做的点心味道胜过我,我便作主,允了你的请求,这祥和斋明日就摆上你的花点! 不过,若是输了的话,你便要应我一个要求。” 罗娘子面上愕然,梁婆婆却看热闹不嫌事大,越听越兴奋,笑出一脸菊花褶子。 梁翁背着院子的光,站在对面,与史如意沉沉对峙。 史如意被这气氛感染,呼吸逐渐加快,心脏忍不住“砰砰”跳起来。 已经太久了……跟人比试厨艺,已经遥远得是上辈子的事了。 久违的兴奋跳跃在血管里,她连掩在袖子下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如何,小丫头。 你敢与我比上这一场吗?” 第25章 荤素蜂糕 “好!我答应。” 没让梁翁等待太久,史如意爽快应下了。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罗娘子和梁翁公婆,看上去都不像那等市侩奸诈之人。 她心里琢磨着梁翁会提什么要求,最多也不过是把那四季花点的方子要过去。 这花点实际做法并不难,只是法子新奇,一般人琢磨不出罢了。 便是真把这花点法子给了祥和斋也无妨……左不过结个善缘,先搭上这层关系,日后就算史如意再来死皮赖脸地求,梁翁也不好再赶人出去。 史如意的小算盘在心里打得啪啪响。 见她上钩,对面的梁翁咳嗽两声,借机按下嘴角的笑容。 “只有一事,先前我听闻罗娘子说,梁翁手脚似乎不方便……” 史如意犹豫地望向梁翁,若真要比试,她便要赢得堂堂正正,欺负一个身子不好的老人家算是怎么回事? 梁翁听她这问话,眉头微舒,心道这女娃娃倒不是个趁人之危的。 希望这回他没看走眼。 当下转过身,摆摆手,一马当先朝着厨房走去。 “小丫头,这你无需多虑。 我老头子虽然手脚不灵活了,便只拿出当年七成功力,对付你一个女娃娃还是绰绰有余。”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硬气,是老一辈手艺人多年实力累积而成的自信。 史如意幼时在爷爷身边学厨,和那一群老师傅都处成了忘年交。 她听这番话听得亲切,丝毫不恼,笑眯眯地跟着梁翁走进厨房。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如意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如果您老真的输了,可不要怪我不敬长辈……也不能倚老卖老不认账哦!” 梁翁从鼻孔里哼一声,没理她,对后头跟进来的罗娘子发话了。 “罗儿,你带这小丫头到你的位子上去。” 史如意左右打量,这祥和斋的后厨,倒比云府的大厨房还要大些。 案台上蒸屉码得老高,一排排的竹匾里摆着半成型的点心,角落堆着几麻袋的米面粉和酒罐。 梁婆婆搬了小板凳进来,怀里抱了只肥硕的狸花猫,正懒洋洋地伸着懒腰打哈欠。 梁婆婆笑眯眯地在板凳上坐了,拍着胸脯向史如意保证。 “那老婆子我啊,就坐着等好吃的了。 小如意你放一百个心,我这人最公正不过,如果老头子敢赖账,我第一个不饶他!” 罗娘子微笑着,带史如意看过厨房里的一应食材器具。 史如意一个个用心记下了。 梁翁等罗娘子给她介绍完了,才开口说比试的规矩。 一个时辰之内,梁翁和史如意同做一道点心,做完由在场的几个人分吃,味道是好是歹,一试便知。 梁翁让史如意来选想做的点心,选她自个儿拿手的即可。 只一条,不能是似那四季花点一般,做成花里胡哨的。 梁翁是自信乃至于自负的,他做这传统点心做了一辈子,没有哪样是他做不趁手的。 便让让这女娃娃又何妨?也好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史如意原来心里还打着鼓,一听梁翁这话,却瞬间安定下来。 单论做点心的手艺,她可能不及梁翁。但她脑子里装的,可是经过上千年岁月,不知多少大厨琢磨锤炼而成的方子。 史如意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外头祥和斋里摆的点心。 “嗯…… 那便比这蜂糖糕罢。” 麻团需入油锅炸至金黄,火候掌握极难掌握得当。栗子糕虽是上笼屉蒸熟捣烂来做,到底青黄几层,显不出点心的精致好看来。 只有这白蜂糕,长方白玉,切开来里头糕发如蜂窝,好吃又好看。 蜂糖糕分荤素两种。 素者制作时多用白糖,色泽白润,味道清香松软,又称为米面蜂糕,梁翁拿手的应当也是这种。 有珠玉在前,她只能另辟蹊径。 史如意挑挑拣拣,弃了粳米粉,取粟米面和栗子面来。 先用细箩细细筛上几遍,加入老面肥,慢吞吞拌和成肥面。 这时的面粉远远比不得后世精细,要把杂质统统筛掉,后面做出来的点心才会细腻。 但古人也有自个儿的爱用讲究,比如这老面肥,发起面来,比一般的发酵粉都要醇香可口,不仅不会蓬松太过,还带着一股原味食材的香。 她问了罗娘子,在柜子里寻着一大罐枣蜜。 毫不客气地挖了一木勺出来,加入鸡子、杏仁大小的猪油丁,搅匀后分几次揉和进面里。 最后形成的面糊,颜色如鹅黄凝脂,肥润稀松。 因着做这蜂糖糕的经验少,史如意特意放缓了揉面的速度,不图快,只求稳。 本以为会被梁翁远远甩在后头,等着面团发酵的功夫,史如意抹了一把汗,抬起头来,惊奇地发现梁翁竟然比她慢了一步,现下还在揉面。 她皱眉观察一阵,才发现罗娘子之前所言不虚。 梁翁的手指比常人的都要肿大,屈伸困难,动作僵硬不说,每一次揉面的动作似乎都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身体条件受到限制,梁翁恍若未觉,面上的神色极为投入,一丝不苟。 千百次的重复,速度虽然慢,动作中却透出格外的郑重来。 这一刻,世界上仿佛只剩了梁翁,和他面前这碗白面。 像年迈的侠客重新握起宝剑,似那颤巍的读书人,在病床上还要挣扎着提笔,哪怕写下的字迹已经潦草到不成形。 在这场和岁月无声的对抗之中,要认清事实,放弃并不困难。 但只要这一刻还在继续揉面,只要他还是被需要着的,他身上就有一股不会被打倒的力量。 史如意心头一颤,恍惚间意识到了自个儿的残忍。 她在逼梁翁承认……承认他自个儿的老迈,承认他的不被需要,承认他努力奋斗了一辈子的祥和斋江河日下的事实。 史如意想起上辈子,她早早学会了爷爷的拿手菜,在日复一日的融会贯通中超越了他。 高高兴兴地跑到爷爷面前炫耀。 爷爷当时的神情甚是复杂,似是欣慰又似是难过,他夸了她半天,微笑着喃喃自语,“我们史家后继有人啊……” 转身,脊背却一下子弯了下去。 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终于可以不用挺那么直。 后来没过多久,爷爷就病倒了。 史如意怔怔地看着梁翁,他揉面的身影和记忆中的爷爷不断重合。 人活一口气,这口气不能散。 她那时候年轻,并不晓得这些。 时间一点一滴,碗中的面糊已经发酵完毕,表皮呈出细密的纹路。 史如意垂下眼帘,静静地给笼屉刷上一层油,往里注入一层厚厚的稀面团,撒上少许青红丝,并肥嫩粒大的杏仁,薄皮白肉的核桃碎。 青是青梅干切成的细丝,红是糖渍玫瑰的细片。 最后合上盖子,灶中燃起旺火。 史如意往梁翁那儿扫了几眼,见他终于也开始烧炉子了,便放下一半心来。 也不在旁边守着,跑去和梁婆婆逗那狸花猫去了,惹得梁翁吹胡子瞪眼的。 …… 一炷香烧过,开盖时间到。 厨房中飘满热气,梁翁早已掐着时辰,把自己的米面蜂糕端出来了。 因上了油,蜂糕呈有光泽的乳白色,上头蜂眼又大又匀称。冷却后切块,表皮平滑光洁,中间夹了糖桂花,一看便知其香甜可口。 总算功力还在,没丢人。 梁翁颇为自得地点头,对自个儿做的这道蜂糖糕很是满意。 史如意故意沉迷逗猫,误了时辰。 她看到梁翁动作,这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飞扑过去,大呼小叫的,把自己的蒸笼也端出来。 比试还敢三心二意,去逗猫! 这小丫头能做的好点心才怪了……果然还是年纪小,爱顽。 梁翁冷哼一声,差点没出声教训史如意,好不容易才把话憋了回去。 罗娘子和梁婆婆对视一眼,悄悄摇摇头。 再看史如意做的那碟子玉面蜂糕,表面光润,虽红绿搭配,别有一番趣味,那蜂眼忽大忽小,却明显蒸得不如梁翁的好了。 送入口中,味道却是意外地好。 果干甜美,糕身松软柔滑。 因着核桃仁剥皮未净,甘中又带了点微涩,滋味分出几个层次来回,美味异常。 罗娘子和梁婆婆各抱了一个碟子,面面相觑,竟犯起了难,一时拿不定主意来。 梁翁看她们如此情状,脸上顿时现出狐疑的神色。 史如意也伸手,从盘中拈起一块梁翁做的糕点,闭上眼细细品尝。 这米面蜂糕色如白玉,丰盈饱满。 梁翁做的虽是净素,并不用像她一样用脂油丁,味道却也甘旨柔涓,柔软韧糯,暗含桂花香味,嚼起来半点不显干涩。 不至于像马拉糕松软到入口无物,也不似鸡蛋糕腴而厚腻的滞喉。 略嚼两下,便如暖流顺喉入腹,是恰到好处的正正好。 史如意咽下嘴里的米面蜂糕,微笑着睁开眼。 却不去尝自己做的那份,而是转向梁翁,心悦诚服地道。 “我输了。 今日如意尝到梁翁的手艺,才明白这祥和斋的名气果然不虚。 之前,是如意有眼不识泰山。” 梁翁得了她这几句评价,顿时收起满腹的狐疑,扬起一边眉毛瞅她,嘴角都得意地翘起来。 “小丫头,姜还是老的辣。 你虽有几分手艺,要跟我比试,还差远了点。 单单是这厨艺心性,就还有得你磨啊。” 罗娘子欲言又止,梁婆婆更是瞪大眼睛,憋得面颊通红。 她正要开口,却被史如意抢了先。 史如意笑眯眯地塞了半块蜂糕到梁婆婆嘴里,朝梁翁诚恳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那按之前我们的赌约,我愿赌服输,答应您一个要求…… 不知梁翁有什么见教?” 第26章 三鲜面 夜色渐深,月明星稀。 云府的大厨房内,油灯的光透过窗,映亮了屋外一小片院子。 史如意把下巴撑在桌子上,转着乌黑的眼眸,一会儿看看香菱,一会儿瞅瞅温妈妈。 香菱忙得不亦乐乎,正一块儿接一块儿地往嘴里塞点心。 这点心是史如意挎着竹篮,从祥和斋拎回来的。 她回到云府时,天已经全黑了,温妈妈担心得不行,差点亲自跑去寻人,还是许婶子好说歹说才把她拦下了。 “如意这丫头,人小鬼大,心里可有主意。 温妈妈,你也甭太担心,我估计啊,应当是有什么事把她耽搁着了……” 香菱把嘴里的麻团咬得“咔嚓”直响。 这麻团外头炸得金黄酥脆,一股白芝麻香,咬到里头糯叽叽的,甚至还能在齿尖拉丝呢。 外头卖的麻团大多绵软,不及这堆口味焦脆,油甜,吃了一个还想吃。 毫无疑问,这手艺当然也是出自梁翁之手。 史如意看香菱吃完还要伸手,立刻瞪着眼打了她的手背一下。 “香菱,一盒子点心都快被你吃光啦! 我和娘都还没尝着味呢。” 温妈妈却没有半点要吃的意思,她手里捧着碗,盯着煤油灯跳跃的烛火发愣。 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许久了。 “如意…… 那祥和斋的梁翁果真说要收你当徒弟?” 史如意叹了一口气,将祥和斋的来历、经营状况、罗娘子及梁翁公婆为人如何,都与温妈妈细细说了。 “曾经梁翁也指望过在外头收徒来,帮衬着铺子做事…… 但外头找来的那些人,要么是沉不下性子,学得初见皮毛,便想甩了师傅飞出去单干。 要么就是那等不怀好意之人,欺他们老人寡妻,还想占了他们的店去。” 罗娘子虽管着祥和斋,因着丈夫去世,无心描眉画黛,但布衣荆钗,亦难掩一身清秀姿容。 不少人打着“学手艺”的旗号上门,却成日围绕罗娘子打转。 甚至还有那企图霸王硬上弓的。 幸亏罗娘子还算有两把子力气,奋力呼救,惊动街坊邻里,这才没有让那贼人得逞。 过了这事之后,梁翁心中对罗娘子有愧,再不愿提收徒之事了。 “这祥和斋,许是命数该绝…… 也罢,也罢!能撑多久便多久罢。” 梁翁说这话时负着手,背对梁婆婆和罗娘子,语气平稳,双眼却含泪。 独子早逝,一身手艺后继无人,眼看着他和老婆子拼了一辈子命的祥和斋逐渐没落…… 梁翁的心头积压着这几块石头,喘不过气来,身子一日比一日地衰弱下去。 比试赢了史如意,梁翁笑得畅快,惊得院子里的鸟扑棱乱飞。 他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却是收史如意为徒,传她手艺。 “小丫头,你年纪如此小,手艺却也了得,可见天赋不差。 我欲收你为徒,将一身手艺都传与你…… 你意下如何?” 当了梁翁的徒弟,从此史如意就是祥和斋的人,有罗娘子在外头掌管铺子生意,她担子轻,只需用心做点心便好。 梁翁允诺,百年后他和老婆子离世,祥和斋便归她们二人共有。 梁婆婆和罗娘子知他心事,没有不应的。 梁婆婆欢喜得很,稀罕地瞅了史如意半天,嘴角都快咧到耳根,抱着她不愿撒手。 “我还在院子浇花呢,猛一见小如意,就觉得她模样生得俊,与我投缘。 以后啊,如意你就是我老婆子的亲亲孙女!” 罗娘子弯唇笑得开怀,自丈夫早逝,她与公公学做点心,学了足足有五六年之久。 奈何自个儿就不是学厨的那块料子,死记硬背,放料放得一板一眼,怎么学也学不着精髓来。 外头常来客人抱怨,说怎地不是从前的味道。 她应付客人,在公婆面前笑得坚强,暗地里却不知偷偷落了多少泪。 罗娘子见史如意面露犹豫,连忙关心。 “如意,可是有甚么顾虑在? 若是担心赎身银子,咱们祥和斋经营多年,不至于拿不出这几十两,你切莫忧心。 你和你娘来我们祥和斋,从此咱们就是一家人,千万不要客气。” 罗娘子握着她的手,眼睛盛满热切和坚定,把这番话说得掏心掏肺。 任是块石头也要被焐热了。 “娘子……” 罗娘子柳叶眼一瞪,史如意不好意思地一笑,乖乖改口,“罗姐儿。” 罗娘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大了史如意十来岁,却是有些尴尬的年纪。想要当她干娘,岁数又嫌小,便只能厚着脸皮,让如意唤一声“姐”了。 史如意舔舔嘴唇,从梁婆婆怀里脱出身来。 “梁翁、婆婆、罗姐儿, 你们这般看重我,如意领你们的情,自然是十二万分的愿意…… 只是这事关系重大,不是如意自个儿能决定的,还须回去问过娘亲才好。” 罗娘子恍然一拍脑袋,懊恼地笑了。 “说的在理呢! 只怪你说话做事跟个小大人一般,让我把你年岁都忘了…… 回去好好跟你娘商量,当然是从长计议为好。” 梁婆婆拉着史如意的手,不放人走,硬是留她用了一顿晚膳。 罗娘子去外头买回来一整只硕大烧鹅,一碟子批切羊头肉,一碟子葱泼兔。 祥和斋在这扎根几十年,西市大大小小摊子食肆,哪家料放得足,荤腥味好,罗娘子心里都门清。 人家看是街坊邻居,也尽挑那些做得好的来与她。 那烧鹅烤得肥腻金润,香喷喷的,提回来还热乎着呢。 羊头肉细细切成片码在碟里,肥瘦相间,红白分明,蘸上陈醋辣子,一口下去那香味直冲天灵盖。 葱泼兔是买给梁翁的,梁翁最爱用这兔肉下酒。 今个儿他心里高兴,喝了不少,红光满面的,看着精气神都足了几分。 梁婆婆从柜里掏出许久不用的擀面杖,亲自下厨,给史如意做了碗拿手的三鲜面。 她这面条的做法却与一般不同,要先在面板上方的墙掏个洞,擀面杖一端放在洞里,另一端用来压面。 做出来面条颇有质感,里头配了虾仁、墨鱼和海参,一大碗面亮澄澄、金灿灿,鲜得舌头都要掉下来。 史如意吃得“呼噜呼噜”的,一边在心头模糊地想着,二少爷最爱海味,她如果向梁婆婆学了这三鲜面,做给云佑吃,他肯定欢喜。 ……还会有机会吗? 如果离开云府,来了这祥和斋,他们以后应当也不会再见面了罢。 这么一想,史如意心头忽然涌上了些不舍来。 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云佑确是她穿到古代以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云佑给她送过一大群可爱的动物小木雕,现在还珍藏在她的小木盒里。 她家遭了贼,他特地画了一幅画来逗她开心。 还有冬至那个晚上,云佑第一次进大厨房,做了虾仁肠粉,最后还被逼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喊她“师傅”…… 史如意用手托腮,嘴边带了抹笑。 温妈妈却忽然叹息一声,把手里捧着的碗放到桌上。 “啪嗒。” 清脆的一声响。 史如意被打断思绪,抬起头来。 正好温妈妈也转过头来看她,眉头微敛,眼中变幻的情绪十分复杂。 “如意…… 按理说,这该是好事,你跟着梁翁,定能学着不少做点心的法子。 咱们娘俩出府,不仅有落脚地,还有个能够做营生的买卖……” 温妈妈絮絮叨叨地说了这许多,史如意的唇却越抿越紧。 她再了解自个儿娘亲不过,这样的表情语气,温妈妈应当是不愿意的了。 香菱吃点心太快,噎着了嗓子,本来在咕咚喝水,现在看气氛严肃,她也不敢吭声了。 温妈妈抬头,看看大厨房房梁上的影儿,又瞧瞧案台砧板、门边挂着的腊肉。 最后望向院子外的树影。 她在云府待了快二十年,这大厨房许多物件都是她自个儿亲自添置,人非草木,说没有一点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当年你爹染疫病走了,那时,如意你才不到三个月大。娘心头难受啊,老哭,哭得停不下来……” 时隔那么多年,温妈妈才终于能轻描淡写地说起那段往事。 她面上带了怀念的笑,语气却怅然。 “我原是在屋头干那浆洗衣物,洒扫打杂的活计,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铜子。 没了你爹,家里便没了进账,日子穷啊。 娘奶水不够,你半夜饿的老哭,娘没用,只能找些米汤和菜糊糊来喂你……” 史如意赧然,她那时候太小,脑子昏沉,只晓得睡和吃,却不记得还有这么一段往事了。 香菱听得恻然,温妈妈笑了一下,按了按眼角的泪花。 “后来太太怜恤我们孤女寡母,提我到厨房,发了话,让那灶台娘子教我学厨。 之前咱家里遭贼,太太听闻后,又赏了这些个银两袄子下来,待我们娘俩够厚道了。 二少爷是太太的掌心肉,心头宝。为着二少爷挑食的事,太太没少头疼。好不容易,你做的吃食入二少爷的眼了,这个节骨眼头,咱们娘俩却说要赎身出府。 太太对我们有恩啊……如意,这等忘恩负义的事,娘做不出来。” 煤油灯的光晕映在墙上,将人的影子无限放大。 灯芯弹跳一下,发出“噗噗”的细微声响。 史如意怔怔地看着温妈妈。 温妈妈也望向她,身子前倾,不知是想劝她,亦或是在说服自己。 脸上带了两分恳求的神色,摇摇头。 “如意,你再考虑考虑…… 咱们不能出府啊。” 第27章 羊舌签 天时眼看着越来越冷了。 次日清晨,史如意从炕上爬起来,屋外已经铺开了薄薄的一层雪。 她和温妈妈牵着手去大厨房时,那雪花如飞絮一般,打着旋呼到脸上,粘在睫毛上。 被热气一烘,更衬得史如意乌黑的眸子湿漉,温润的似能看到人心底。 香菱嫌天冷,取了井水到大厨房里来,就着锅炉的柴火热了,把手浸在里头,洗白萝卜、择菜叶。 这样一桶水,很快就浊了,终究是杯水车薪,还是要换冷水。 史如意劝她不要热冷水交替着用,这般手指更易生冻疮。 香菱乖乖地听了。 她瞅瞅后头,温妈妈在灶台前忙碌,给老爷太太准备早膳。 史如意搭了板凳在熬粥,脸色平静,看上去却和往日无异。 “如意,那你们真个儿不打算出府啦?” 香菱小心翼翼地开口,她昨个儿晚上为这事翻来覆去了一夜,没睡着。 就连那满肚子的点心都不香了,只觉着心头堵得慌。 香菱打心底是想跟着如意和温妈妈的,但她自个儿攒下来的银子,不久前刚寄回去贴补家里。 若要赎身,还不知要重新攒到何年何月。 在云府里头做事,到底生活安稳些,有吃有喝,每月的份例都送到手里。 这点心铺子现下又不知能不能做得起来,她这手艺,帮不上啥子忙,出去平白给她们娘俩添负担。 香菱知晓若是自个儿开口,如意和温妈妈明了她心意,定不会撇下她。 可她开不了这个口,若是当上拖油瓶,她臊都要臊死。 于是也只能顶着肿得跟核桃一般大小的眼,眼巴巴地问上这么一句。 “嗯,不出府了。” 史如意微笑着应了香菱一声。 她娘说的话毕竟在理,若是她们母女俩就这样离府,按温妈妈的话来说,就是“知恩不报”,估计温妈妈这辈子心里这坎都过不去。 温妈妈性子最是温和良善不过,史如意舍不得让她娘这般难过。 她想赎身出府,赚钱开酒楼,还不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本末倒置,最是不该。 史如意在心头叹一口气,其实还有一件事,她之前未考虑到。 现下史如意得了云佑的青眼,云佑性子又挑剔,只爱吃她做的菜。 就算她和娘亲攒够银子,想赎身出府,太太也未必会放人…… 要知道她们一家都是太太曾氏的陪房,那黄纸黑字红手印,按的都是死契。 一辈子任打任骂,是死是活,都由主子说了算。 不像香菱这等签了活契的丫环婆子,若想离开,还能替自个儿交银子赎身。 除非主子格外开恩,不然她和温妈妈一辈子,都是离不得云府的。 史如意从前不晓得这些,还是昨晚躺在炕上,和她娘温妈妈说了半夜的话,才晓得这其中的利害。 乍一得知,自个儿的身份竟是个“终身丫环”,还是永不得人身自由的那种,史如意两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只觉得前途渺茫。 那些做天下名厨,开食肆当掌柜,啃鹅腿吃大肉的美梦,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史如意心头失落,哭丧了一夜。 今早起身,看见屋外白雪茫茫,心情却意外平静下来。 牵着温妈妈的手,脚陷在松软的雪地里,路是靠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不能赎身,她也依旧能每日去祥和斋,和梁翁学点心手艺。 如今花点也有了能固定售卖的地儿,不至于像从前那样,出入高门府邸,引人注目。 温妈妈觉着太太曾氏有恩,不能不报,那她们便继续留在府里做厨娘。 左不过多干上四、五年,二少爷云佑到了年纪,必也会像大少爷如今这般,离家到书院读书。 这人长大了,嘴也不会似小时候这般挑食。 到时,史如意也不再是云佑不可被替代的那个“小厨娘”,再提出府,定不似现下这般困难重重。 说不定……云佑还能替她与太太说说情。 史如意做着美梦,手下活计不停。 她把羊舌洗净,切成极小块,加了香米下瓦罐,倒入猪大骨吊的高汤,合盖炖上一个时辰,熬成香喷喷的浓稠肉粥。 在旁边起锅,打几个鸡子,摊成鸡蛋饼。 要用时,便以鸡蛋饼作卷,包裹这碎肉粥,送入嘴里,那味道又鲜又甜。 史如意还额外熬了几个奶皮子。 这奶皮子工序稍复杂些,需取了每日新挤的水牛奶来,倒入锅里,用文火烘煮。 中途手不能停,需用木勺一直翻滚搅动,让那水分都蒸发掉了,最后在锅底凝成圆形的一大片奶饼。 用筷子挂起通风晾干,若奶皮子纯黄夹白,尝着口感醇香,便是上品。 待拌到粥里,清甜的米香中混入丝丝奶味,不油不腻,酥柔味美,最是香甜可口。 香菱得了史如意“不出府”的答案,心头巨石落地,不由得眉开眼笑。 三步两步,抢过史如意用过的锅碗来,美滋滋地朝她摆手。 “我帮你洗,你快去给二少爷送饭罢。” 史如意拗不过香菱,看着她兴奋的背影,心下好笑。 香菱性子直率,心头藏不住事,似那白花花的米面,掺了什么杂质,一眼就能瞅着了。 史如意本就打算,如果外头点心铺子能做起来,定是要回来带香菱一块儿的。 她也早把香菱当自个儿家人看待了。 只是若做不成事,生意艰难……香菱跟着她们,倒还不如在府里当个丫环安稳。 这才没主动跟香菱提。 史如意把热气腾腾的羊舌签装入粥碗,旁边配一碟奶皮子。 外头还下雪,这温瓷碗也顶不住多久,肉粥凉了容*易腥,还是趁热吃才能品着好滋味。 她提起食盒,温妈妈在后头唤她,“如意,披上斗篷再去。” 途经小花园,枝头坠满沉甸甸的雪。 待那细枝不堪重负,往下一滑,雪簌簌地砸到底下的假山石头上,“砰”一声巨响。 吓了史如意一大跳,差点没把手上食盒摔了。 天寒地冻的,太太曾氏心疼儿子来回跑,都是让他自个儿在屋里用早膳。 史如意紧赶慢赶,赶到二少爷院子里。 云佑却不在,连着身旁的小厮长风也不见人影。 “二少爷一早就被老爷叫去考校功课了…… 说是大少爷来了信,再过二旬他归家来,要看弟弟读书。” 二少爷院里的大丫环兰芝,是太太曾氏的奶娘李嬷嬷的孙女,主子们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再灵通不过。 史如意听了这话,便乖乖把手中食盒递与她。 只可惜这碗煮得热乎的粥,云佑却不能够及时吃了。 兰芝接过来,打量一眼史如意这满身的雪,眉头微皱,“你跟我来。” 也不等人反应,抬脚就走。 史如意微怔,只能无奈跟上。 没想到兰芝却是把她领到了自个儿屋里。 兰芝在丫环中算是最得脸面的,一个人睡一个屋,屋里还烧着暖烘烘的炭。 柜上摆一个釉色青瓷瓶,看成色相当不错。 雕花桌摆着一面圆形铜镜,前边放一块细绢帕,上头的腊梅才绣到一半,针脚十分细密。 凡是主子屋里伺候的丫环,都是要会针线活的,帮主子做衫缝补,有些自小练熟的,手艺不比外头的绣娘差。 兰芝也是家生子,从十岁开始,她祖母李嬷嬷就叫她娘教她针线。 如今她虚岁十四,从头到脚,袄子到布鞋,样样都晓得做。 阖府上下,也就程妈妈的女儿丁香,据说针线活计可与她相比,可丁香毕竟还长了她两岁呐! 兰芝端了一碗枣花蜜水来,看史如意盯着那帕子看,以为她是想要。 “那帕子还没绣完,你想要,这个给你。” 说着,从匣子里另取了一条杏花粉蝶的,硬是塞到史如意手里。 又冷冰冰地把那碗蜜水往她前面推了推。 “这也是给你的,快喝!” 上回史如意来给二少爷送点心,也送了她一盒,叫什么“茶杯羹”的,味还不错。 她祖母李嬷嬷早晚吃着的芝麻丸,据说也是史如意给的。 兰芝不是那等爱占便宜的人,她白得了人家东西,就总想着要找机会还回去。 史如意只得捧起碗喝了。 水温烧得恰好合适,枣花蜜在水中化开,色泽金黄,馥郁香甜,身子瞬间就觉着暖了。 她仰头饮尽蜜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碗中一滴都不剩。 这年头,蜂蜜可是稀罕物,做点心多是用白糖。 上回与梁翁比试做那玉面蜂糕,她从罐子里毫不客气地挖一大勺蜜出来,梁翁眼都瞪大了。 史如意不好打扰兰芝太久,喝完蜜水,就起身说要离开。 兰芝送她到屋门口,还把自个儿的油纸伞借了一把给她挡雪。 史如意站在院里,回头朝她一笑,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多谢兰芝姐姐…… 等雪停了,我立刻就来还你。” 兰芝哼一声,转开眼,不自在地看着地上那雪面。 “一把旧伞罢了,你爱还便还,不还也没事。” 史如意撑着那油纸伞回大厨房,果然雪落不到身上,袄子不湿,便不觉着有多冷了。 没想到兰芝人还挺好的,只是盛气凌人惯了。 之前,她瞧不起厨房里这些丫环婆子。 现下虽然也还是瞧不起,但毕竟吃人的嘴软,待史如意态度比之前好上许多。 史如意站在院子里,把那油纸伞上的雪抖落在地。 香菱在大厨房听到动静,猛地转过身来,手里还捏着几十文钱。 她气冲冲的,垮着个脸大声抱怨。 “来来来,把你这几个臭钱拿走! 谁稀罕给你做吃食啊……” 话说到一半,香菱一怔,这才发现是史如意回来了。 第28章 脆皮五花 香菱瞅见她,神色立刻转阴为晴,嘴里大呼小叫的。 “如意!你可算回来了。” 随后便像倒豆子似的,把大厨房发生的事都说与史如意听。 “沈婆子那孙女杏果,方才跟着她婆婆,到大厨房来了。 杏果想找你,说她过几日生辰,让你得了空给她做几个菜,至少要两碟子荤腥。 还指名要一块你之前给老爷做的羊羹点心。” 香菱撇嘴“呸”了一声,摊开手给史如意看。 “喏,就给了一百个子,那么多个丫头吃…… 还不知够不够买菜钱呢。” 杏果在大少爷云璋的院子里做事。 这伺候主子可是件“美差”,比大厨房的活计清闲干净不说,每个月的月钱不少,一百多文应该是有的。 这还不包括主子另外赏下的好东西。 譬如太太曾氏的奶娘李嬷嬷,作派就像是云府的半个主子,身上的衣裳都是曾氏与她的好料子。 若是云老爷出去应酬,曾氏还会留李嬷嬷同她一块用晚膳。 李嬷嬷平日就住正房的后院,屋里还有专伺候她的丫环。 因着得曾氏看重,府里下人待李嬷嬷,甚至比待老爷的千姨娘更热络敬重些。 毕竟那位千姨娘成日吃斋念佛,唯一的大女儿又远嫁常州,多年都不能回府一趟,连云老爷也鲜少去她房里。 便只逢年过节,府里才会想起这位默默无闻的“千姨娘”,太太曾氏会遣下人来,唤她一块儿用膳。 自大少爷云璋去了书院读书,杏果在屋里闲着没事做,便成日在府里晃荡,和人挤着头说闲话。 府里大大小小的丫环,都成了杏果的“手帕交”,见了面都亲热地喊她一声“杏姐儿”。 这次她过生辰,还不得热热闹闹地摆一桌。 “杏果还说,上回冬至她吃了我们的酒…… 这回生辰就算回请我们了。” 香菱翻了个白眼,看杏果那假惺惺的慷慨样子,当她和如意很稀罕去似的。 上回如意家遭贼,她眼瞅着,合府上下,就数沈婆子嫌疑最大。 老鼠鼠一窝,杏果是那老虔婆的孙女,成日像只小老鼠似的,神出鬼没,到大厨房来偷吃如意做的吃食。 好几回都把香菱的份给吃了,气得她牙痒痒。 这回杏果有事求上门,给的铜子又少,香菱二话不说,就想把人给打发了。 没成想杏果这丫头狡猾得很,直接把钱丢桌上,一溜烟地就跑了。 香菱急匆匆地把铜子捡起来,再追出去,外头白雪茫茫,哪里还能见半个人影? 忽然瞅到史如意怀里露出的半截绣帕,香菱奇问,“如意,怎地去二少爷院子一趟,你还多了块帕子?” 史如意低头,微笑着将那帕子掏出来给她看。 “是兰芝姐姐送的。” 史如意现下年纪还小,头上只扎两个小小的朝天髻,不戴绢花,手里也不爱拿绣帕。 那些大丫环就不一样了,从身上穿的衫儿裙儿,到戴的绢花、拿的绣帕,处处都有讲究和巧思。 不同的裙衫,要搭配的绢花也不一样。 史如意想起上回家里遭贼,杏果以为她情绪低落,硬塞到她手里的那朵桃红的绢花。 不是绸子料,是细布做的,但看着还算新,样式也精致好看。 这杏果虽然贪吃懒做了些,性子倒还不算坏,不像她婆婆沈婆子。 史如意把绣帕重新叠好,塞回袄子里,随口问香菱。 “杏果可说了她生辰是什么时候?” “说是初四那天……” 香菱下意识回她,说到一半,才发觉不对,转头,瞪眼看向史如意。 瞬间垮下了脸,老大不情愿地碎碎念。 “不是吧,如意。 你真要给那杏果做生辰啊……” 史如意愉快地拣起桌上那一小吊子钱,在手里掂了掂。 “便给她做罢…… 苍蝇再小也是肉啊,不赚白不赚。” 只说是要尝到荤腥,未说是什么肉,省一省,八十个子还是能做的,点心也是顺带的事。 杏果惯是个贪杯的,上回冬至,还未吃菜便醉倒了。 这回自个儿生辰摆桌,她不可能不买酒来吃。这杏果喝了酒醉醺醺的,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要套话最合适不过。 比如问问她,近来沈婆子有没有去典当过啥子好东西…… 家中有没有天降横财。 沈婆子最疼杏果这个孙女,若有银子买了好东西,定是先紧着杏果用的。 史如意心中惦念着她爹攒着给她当嫁妆的那块好缎子,她娘温妈妈攒了这么多年的积蓄,甚至云佑送她的那个小巧玲珑的手炉…… 是哪个贼人不长眼啃了她们家一口? 待她找出来,必定要像公鸡拔毛一样,将那贼人薅得一干二净。 史如意笑得天真无邪,一旁的香菱却突然打了两个冷战。 …… 做过二少爷的晚膳,史如意撑上油纸伞,顶着雪,挎上小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角门出了。 这般冷的天气,西市里冷清得很,连过路人都是少的,更没啥人出来支摊子。 但史如意晓得,祥和斋里的几个人定都是在等着她的。 果不其然,远远一见史如意,罗娘子立刻就笑了。 连忙走出来迎她,嘴上促狭道:“如意,你可算是来了……公公今个儿鸡鸣晨起,就在院子里晃悠了。 三不五时,就跑到铺子来瞄一眼。 连花花都被他呼噜得不耐烦了,这会儿不知道躲哪去了。” 花花是梁婆婆养的狸猫,养得硕大一只,皮光油亮,乃是祥和斋一霸,让方圆百里的耗子闻风丧胆。 因着花色驳杂,又喜钻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便得了这诨名。 花花亲人,上回见史如意第一面,就喵喵叫着,直往她裤腿蹭。 来到院子里,史如意把温妈妈和自个儿的打算,都细细地与他们说了。 “太太有恩,不能不报。 我们娘俩现在还不能出府……” 梁翁听到一半就开始咳嗽,越咳越剧烈,跺脚躬腰,直把肺都要咳出来似的。 史如意连忙补完后面几句,嘴角带上一抹微笑。 “不过,如意愿意拜师,跟着梁翁学点心手艺! 日后就是咱们祥和斋的一份子…… 希望梁翁不要嫌如意天资愚钝就好。” 梁翁难掩脸上的失望,梁婆婆瞪他一眼,他这才直起身子,不咳了。 梁婆婆安慰地拍拍史如意的手,却没说话。 收徒是老头子的事,她虽然稀罕如意,也不能替老头子作主。 场面一时有些寂静,不远处,传来花花轻柔的喵叫声。 罗娘子攥着手帕,欲言又止,紧张的眼神在她公公和史如意的身上来回打转。 天井上空无声地飘落雪花,满院子都沾了白色。 史如意咽了口口水,小心地觑着梁翁的脸色,心中有些打鼓。 她垂下头,细声细气地道:“如果梁翁觉得此事不妥,如意也是可以理解的……” 史如意心中失落,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毕竟这与她们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梁翁不情愿,她也是能理解的。 梁翁负着手,又咳嗽两声,这才睁开一边眼睛,装模作样地打量她几眼。 终于不再试图掩饰嘴角的微笑,轻哼一声。 “如意,既是决定了要跟着我老头子学手艺…… 怎么还不改口?” 不能出府便不出罢,这母女俩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不比外头那些趁火打劫的泼皮好? 三年五年,他还是等得起的。 便把这点心手艺传下去,祥和斋也算后继有人了。 梁翁此话一出,梁婆婆“噗”一下笑出声,摇摇头,罗娘子也松了口气。 史如意惊喜地抬起头,她机灵,瞬间顺杆子往上爬,甜甜地一连唤了好几声。 “师傅、师傅师傅!” 又唤另外两人,“婆婆、罗姐儿!” “哎!” 众人都欢喜地应了一声,史如意从竹篮里掏出给梁翁的拜师礼。 这年头,拜师学艺都是要送礼的,以表对师傅的敬重。 最基本的要有芹菜、莲子、红豆、桂圆、红枣以及肉干这六种,温妈妈一早便替她准备好了。 除了那肉干,是史如意自个儿下厨炸的。 从肉摊上买回来一条下五花,肥瘦均匀,用手按压还会回弹,这部位肥肉不腻,瘦肉不柴,吃起来口感鲜嫩。 瓦罐中先加清水香料,把五花肉丢进去,炖上一个时辰入味。 切块后,裹上鸡子和酱汁调成的粉糊糊,入油锅翻滚热炸,直到那猪皮变成金灿灿的颜色。 捞出来咬一口,还在滋滋冒油,那酱汁的香味都渗进了肉里。 皮脆而不硬,肉嫩而有嚼劲,香酥可口,拿来佐酒,或者平日里当小吃,都再合适不过。 史如意上次在祥和斋用晚膳,瞅着梁翁爱吃酒。 她自个儿不晓得什么酒好,便跑到酒楼里,依着云老爷平日里爱吃的那几种酒,每样都买了一小角来。 她看梁翁的神色,估摸着这礼应当是送到了他心坎里。 送给梁婆婆一只福寿瓷瓶,瓶身绘的竹子花草,都是她欢喜的。 另一对真珠坠子,是送给罗娘子的。 她在北市的珠宝铺子,一眼就相中了这对坠子,上头珠子不算大,但圆润有光泽,看着典雅又低调,也符合罗娘子的性子。 罗娘子说这礼太贵重了,本欲推拒。 史如意仰着头,拉拉她的衣袖,劝罗娘子,“日子还长,难道罗姐儿怕外头泼皮缠身,便从此再不打扮了吗?” 又说,“女为悦己而容”。 泼皮敢打坏心思,是欺他们祥和斋弱势无人,和罗娘子打扮与否并无太大干系。 罗娘子眼中闪过异彩连连,她捧着那对坠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梁婆婆也笑着让她收了。 “小如意一片心意…… 你这个做人姐姐的,要你收,你便收了罢。” 便连花花也是有礼的。 一串小草鱼,便把花花从庭院中召唤出来了,整只瘫下来,把肚皮敞开给史如意揉。 这几样礼,零零碎碎加总起来,几乎将她这些日子卖花点赚得的银子花了大半。 罗娘子几人待她热诚,掏心掏肺,史如意心中感动,自然投桃报李。 隔日,梁翁便开始教史如意如何做点心。 第29章 虎皮凤爪 史如意和紫烟她们家通了气,若是还有人上门递笺子要订点心,就请他们到祥和斋来。 这以后,祥和斋就是她固定售卖花点的地儿了。 史如意这几日在大厨房忙完,就跑来和梁翁学做点心。 梁翁先让史如意按她自个儿先前的法子做了一轮,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直接唾沫横飞地训起人来。 从点心的用料,到揉面团的功力,再到火候的掌握…… “没有一个是学到家的! 难为竟有这么多老爷太太愿意买你做的点心,没吃死个人,真是老天保佑。” 史如意没忍住喷笑出声,立刻就挨梁翁瞪了一眼。 “还敢笑! 现下你是我徒儿了,做出这种点心,走出去……那都是丢我的脸!” 史如意连忙收敛笑容,轻咳两声,再正经严肃不过地点头。 于是从最基础的教起,单是做桃花雪媚娘用的糯米粉,其中就有十几种讲究。 史如意之前做雪媚娘用的是全糯粉,吃起来柔韧十足,但容易松散、涨发。梁翁教她往糯米粉里头掺入些许粳粉,这般蒸出来不易粘牙,硬度也会稍稍增大。 她们二人尝试了几番,最后才定下糯粉与粳粉“八二”的比例,是为最佳。 改进过后,轻薄雪白的一层皮子,望之晶莹剔透,闻之清香扑鼻。 史如意兴奋得不行,别看这只是小小的一点改动,点心的质感瞬间更上一层了。 为了把雪媚娘调成桃花瓣一般的绯色,她们先后用了炒熟的红豆沙、葡萄皮研磨的汁液……最后还是选定了醉人的桃花酱。 做出来的粉白团子颜色鲜嫩,如少女唇上的胭脂,自带一股花香的芬芳。 也算不负这“桃花雪媚娘”的美名了。 史如意绞尽脑汁,回忆脑子里那些点心的新鲜做法,和梁翁描述一番,两个人商量琢磨,最后总能做得八九不离十。 梁翁一谈起做点心,仿佛瞬间年轻了几十岁似的,没了之前那股衰弱劲,整个人精神抖擞。 梁婆婆抱着花花,和史如意咬耳朵,偷笑。 “这老头子啊,嘴上从不夸人。 晚上小如意你走后,我们仨在屋头用膳,老头子总是如意长、如意短的…… 如今顿顿都能用得下饭了,还经常喝点小酒呢。” 史如意听她这般说,想起梁翁手脚晨僵、肿胀的毛病,心头担忧。 让梁婆婆准备生姜、大葱、辣椒这三样,同面条煮食,趁热吃了排出汗来,连吃十日,看看有没有效果。 “我爹还在世时,据说也有这个毛病…… 我娘听人说了这个偏方,煮了面条给爹吃,不说全部治好,至少能有所缓解。” 梁婆婆心中一动,为着这手脚的问题,罗娘子没少给梁翁找郎中来看。 只是哪位郎中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推说是因着年纪大了,身子虚弱之故,给他开了补身子的汤药。 日日喝着,嘴里那味又苦又涩,影响做点心不说,喝了足足半年也不见好。 最后梁翁生气,也不肯再看郎中,自个儿就把汤药停了。 梁婆婆摸摸史如意柔软的发顶,目露慈爱,“好嘞,婆婆今个儿晚上就下面条啊。” 反正这几样生姜啥的,都是厨房里头的常备之物,试试也无妨。 这回梁婆婆学聪明了,她打算说是如意孝心,特意帮老头子寻来的法子。 那老头子最是嘴硬心软,若是这么说,他嘴上埋怨,背地里一定会乖乖用完这面条。 …… 初四那日,史如意提前向梁翁告了假。 拖着嘟嘟囔囔的香菱,赶集买了新鲜的菜和肉回来。 一道干炒河粉,当主食。 里头加了芽菜、韭黄、香葱,打了个鸡子,加河粉一块儿炒了,整盘油润亮泽,汁水都被河粉吸掉了,闻着又鲜又香。 虎皮凤爪费的功夫要多些。 去摊子上,专挑那些肉掌丰厚的鸡爪子来买,把指甲都切了,以免吃的时候咯喉咙。 丢入瓦罐之中熬煮,加一勺醋、一勺白糖,这样鸡爪子熟了,皮也不会烂。 捞出来,放油锅之中炸至金黄色,骨肉都分离开来。 把鸡爪放入瓷碗里,拌入调好的豆豉糖汁,放到蒸笼上,用热气熏蒸得爪皮子回软涨发。 端出来,满满的一碗胶原蛋白,色泽诱人,酥软又弹牙。 齿尖轻轻一扯,那酥软的皮子就跟鸡骨分开来,在口中越嚼越香。 香菱蹲在旁边给她生火,间或也没忘记伸手来偷吃。 偷杏果的吃食,香菱偷得心安理得,按她的话来说,这就是“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已到”。 史如意哭笑不得,只能分出心神来盯着香菱,不让她找机会全吃光了。 一碟角炙腰子,也就是猪肾,给大丫环们吃来送酒的。 杏果口味重些,史如意另炒了一碟子韭菜香干,上头撒了些红彤的辣椒,鲜嫩可口。 数数也有四样菜了,再添一样点心。 她把米浆和白萝卜丝拌匀,上笼蒸了切片,透明柔软的萝卜糕堆叠在瓷盘里,好吃又好看。 至于茶杯羊羹,因着杏果只要了一个,史如意装到小碗里,私下递与她,让杏果自个儿拿回家吃。 杏果望着这一桌子菜,眉开眼笑的。 舔舔嘴唇,觉着这一百个子花得真值,在一群丫环中也显得格外有面子。 要知道去外头酒楼,花几倍的银子,都吃不上味这么好的菜。 那群丫环举着竹筷,争着抢着吃菜,连干杯吃酒都忘记了,只恐晚上几秒,那碟子就被夹空了。 急得杏果都快忘记了是自个儿做东请客,尖声喊道:“你们别跟我抢啊!” 硬是把一双筷子舞得虎虎生风,突出重围,夹走了最后一个虎皮凤爪。 其余丫头皆羡慕嫉妒恨地看着她。 她们往日都是吃沈婆子煮的大锅粥和咸菜,偶尔花十几个铜板,去西市改善一下伙食,几时尝过这等美味? 这回尝到甜头,不少人都围到史如意身边来,想着跟她套近乎,日后点什么菜吃也方便。 史如意却都微笑着拒了,转而把香菱推了出来。 拍着胸脯保证,“香菱做的味,可不比我做的差。” 她每日要给二少爷做吃食,还要去祥和斋学点心,时间都快掰成两半用了,哪里还能给这些丫环做菜吃? 一瞬间,香菱那边就被人海淹没了。 这个说想要一碟子萝卜糕,那个问香菱会不会做这虎皮凤爪,过两日也给她做一份,菜钱算她的,加工费另算。 杏果撇了撇嘴,趁人不在,把那河粉整盘都捞到自个儿碗里。 “你是温妈妈家的小女儿罢?” 身旁烛火忽地一暗,有人凑近她坐下,史如意抬头,看见一张颇有些面熟的脸。 那大丫环一身石榴红的褙子,底下着一条白绫子布裙,耳边晃着两只金叶坠子。 眉眼妩媚婉约,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这般好颜色,不像云府做工的丫环,倒像是外头哪户人家新娶的娘子。 “红玉姐姐,叫我如意便好。” 史如意放下手中的小碗,乖巧应声。 红玉是千姨娘身边伺候的大丫环,之前史如意见她来大厨房拿过饭。 按理说,红玉也到了该要许人的年纪,千姨娘只顾吃斋念佛,也不见管管身边丫环的终身大事。 之前史如意听见太太房里的珠云珠月咬耳朵,说千姨娘怕不是自觉年纪大了,故意留着红玉,等老爷到她屋子,便推红玉去伺候老爷。 想想又觉着站不住脚,千姨娘的女儿已然出嫁了,曾氏往日也并不苛待于她。 千姨娘就算要争,又能争什么呢? 红玉打量史如意两眼,嘴角勾起,忽地伸出一截白腕,轻轻拧了她的小脸一下。 瞬间就把她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两分。 “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红玉闲闲地撑了下巴,一只手在空中比划。 “如意你两三岁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可能你人小,不记得了。” 史如意大窘,她其实是记得的,但不好意思承认,只能含糊地转移话题。 “红玉姐姐怎地不吃酒?” 红玉抿唇一笑,她扫了只见油光的碟子一眼,摇摇头,朝史如意微挑眉。 “菜都没了……便光吃酒麽? 就算是再好的酒,这般喝着也不舒坦。” 说着,红玉突然凑近她,低下声来,近似耳语。 “姐姐知晓你是大忙人,平日还要管着二少爷屋头的饭。 这么着,姐姐也不想白吃你的…… 这个给你,如意你若得了闲,能帮姐姐做一份点心麽?” 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最好是与上次给老爷做的不同的。” 史如意膝上微沉,她用手一摸,触手柔软光滑。 却是一个颇有重量的荷包袋,天黑,她看不清,估摸着至少得有半吊子钱。 史如意被红玉的出手阔绰惊了一下,但这点心毕竟比做菜容易,她改日从祥和斋捎些回来就是了。 于是便也笑着对红玉耳语。 “可以的,红玉姐姐……这点心,你想什么时候要呢?” 红玉看史如意脸色平静,心底便先满意了两分。 她之前在桌上观察史如意,看她不像是那种不晓事的小女娃,这才打定主意坐近了来。 “便在腊八后两日罢…… 我估计呀,腊八节应当有得你忙,我就不添事儿了。” 红玉说完,轻轻地坐直身子,端起酒杯,对史如意微笑了一下。 她款款起身,与杏果说了些讨人喜欢的吉祥话。 “杏姐儿过了这十四的生辰,便也算大丫头了。 姐姐虽虚长你几岁,却是个无才无德的……便祝杏姐儿日后能遇良人,得偿所愿罢。” 言罢,红玉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率先推开屋门,走出了院子。 一个接一个的丫环过来,与杏果碰酒,也嬉笑打闹着告辞了。 灯火摇曳,史如意摩挲着手中丝质的小荷包。 上头用素线绣了并蒂莲,很是低调,跟红玉张扬妩媚的气质却不相合。 红玉是不得宠的千姨娘身边的丫环,她哪来的这么多银子,又买这么贵的点心做什麽? 史如意垂眸,望着荷包上盛开的并蒂莲,心中微动。 第30章 套话 夜黑风高,庭院中幽幽带起一阵冷风。 “吱呀”一声,香菱把大厨房的门掩上,守在门边,远远地朝史如意点点头。 大厨房中央支起的小木桌上,杏果瘫软地趴着,绢花散乱,双眼迷离,垂下的长发甚至沾到了桌面倾倒的酒水。 她今个儿过生辰摆桌,吃的高兴,来者不拒,不知吃了多少杯酒,吃成了这般醉醺醺的模样。 史如意笑眯眯地在杏果身边坐下,轻轻推她半边肩膀。 杏果皱起眉,不依不饶地扭了两下身子,挥手的动作像在赶苍蝇。 “婆婆!别吵我……我困着呢。” 史如意忍住笑,贴近杏果的脑袋,温声提醒她。 “杏果,你起来看看呀,我可不是你婆婆。” 杏果动作一顿,猛地从桌上抬起头,瞪圆一双杏眼,茫然地四顾。 “什麽!你是谁? ……我这是在哪?” 她毫无焦距的目光在空中晃了半天,落到史如意身上,杏果松了一口气,又想趴回原位。 “切,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杏果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换了只手臂当枕子,自以为声音很小地抱怨起来。 “史如意那丫头啊,忒小气,防我跟防贼似的。 还好我大人有大量,不跟那鬼丫头计较,这回还请她来过生辰。 来日等我入了大少爷的屋,天天让史如意给我做吃的,气死她,看她怎么办……” 杏果砸吧两下嘴巴,半梦半醒中也美得冒泡。 史如意嘴角的笑容僵住了脸上,香菱一边守门一边艰难地忍笑,发出“吭哧吭哧”的奇怪声响。 杏果用手臂蹭了蹭脸蛋,接着诉苦。 “上回,我不就偷了她一碗藕粉羹吗? 史如意硬是让香菱拿着扫帚,追了我大半个院子……还好我那日没穿绸子鞋,跑得快,谅她也不敢追进大少爷的屋来。 嘶,香菱这乡野泼妇,也不知当年是怎么选入府的。那牙婆子都瞎了不成?” 这回,轮到香菱笑不出来了。 她怒目圆睁,左右一看,又要抄起角落的扫帚。 史如意唬得连忙站起身来拦住香菱,拼命给她使眼色,让她不要忘了自个儿守岗望风的任务。 若是那沈婆子久不见人回屋,到大厨房来寻人,下次可再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好说歹说,终于把人劝住了,香菱这牛脾气上头极快,去的也快,只拿双眼睛忿忿地瞪着杏果。 要知道这府里的丫头婆子,也分三六九等。 那家生子世世代代都在府里经营,跟着主子多年,情分深重。 外头买来的丫环,没少被家生子欺负。 有些最多明面上嘲笑两句“没规矩”,最怕的是那些黑心的丫环婆子,暗地里指使人扇耳光、让人“孝敬”月例,都是常有的事。 也就是温妈妈当上厨房娘子,史如意又得了二少爷的青睐,香菱的日子才跟着好过起来。 从前时不时地,胳膊上总会带些淤青回来,问香菱,香菱怕给她们娘俩惹麻烦,从来不肯说。 史如意郁闷地转头,望一眼趴桌上睡得甘甜的杏果。 ……这人怎麽喝醉了都这么惹事呢? 烛光微闪,映在杏果的绣花对襟小褂上。 史如意眼睛一转,忽然拉起杏果的手,扑闪着眼睛,作出崇拜稀罕的样子。 “杏姐儿,你这身衫儿料可真好,衬得你人也好看…… 置办得花不少银子吧?” 杏果被史如意拉着手,脸颊酡红。 她今个儿过了生辰便满十四了,在这个时代,已是到了能配人的年纪。 杏果眉眼长得娇俏,又喜穿嫩粉的衣裳,即使在冬日,看着也如春日枝头的花骨朵一般。 只是这性子随了她婆婆沈婆子,惯常贪人小便宜不说,还好出风头,对别人的吹捧更是格外受用。 果不其然,听了史如意这话,杏果的嘴角立时勾起来。 “那是,总共花了好几贯钱……我婆婆疼我呢!” 杏果说话爱夸张,一文钱在她口中摇身一变,能变成十文钱。 她瞧不起史如意她们娘俩的作派,家里没男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年到头省吃俭用,不舍得给自家花半个子。 这钱光攒不花,留来有什麽用? 好了吧,家里遭一回贼,攒下多少银子,最后还不是全便宜贼去了。 杏果手头攒不来钱,每月初,月例一发下来,她转头就同其他大丫环,到外头逛铺子、买吃食去了。 她匣子里头塞满各式的五色绢花,若是换着天戴,二十来日都不带重样的。 沈婆子劝不住杏果,便哄她拿月例出来,让自个儿替她收着。 每到这时候,杏果又一下变精明了,任沈婆子好话说尽也不肯*掏钱,最后沈婆子无奈,也只得随她去了。 沈婆子心头琢磨着,杏果打扮娇艳一点也不算坏事…… 她也是年轻过的,知晓这帮年轻郎君嘴里正人君子一套一套,实则有哪人不好美貌颜色呢? 眼看着大少爷云璋过年就要回府来,不知有多少丫环都蠢蠢欲动,盯准了杏果的位子。 沈婆子听屋头的婆子闲话,说冬至那日,程妈妈带着女儿丁香到了太太曾氏的院子,给曾氏孝敬了两双丁香自个儿做的绣花鞋。 说得那婆子咂舌,不知程妈妈花了多少银子,鞋面用的都是上好的绸子料。 上头绣的莲生贵子,跟画上去似的,活灵活现。 曾氏陪房中有针线娘子,但做了这么多年,这老三套的手艺看也看腻了,不由顺口夸了丁香几句。 程妈妈带着自个儿女儿来,不为别的,就想丁香在太太曾氏面前露个脸,也好进府讨个差事。 曾氏管儿子院里的人管得严,程妈妈不好明求,让丁香进大少爷屋里,只含糊说盼着有个差事做做。 程妈妈对女儿手艺有信心,她专个儿花银子请过外头绣娘来教丁香,就盼着丁香日后能攀上大树,有个好前程。 丁香样貌不够出彩,程妈妈便让她在这绣活上下功夫。 这一磨许多年,直到如今挑不出差错了,才让丁香到太太面前露脸。 大少爷云璋过两年就要成婚了,程妈妈揣度曾氏的心意,估计曾氏给大少爷挑的通房丫环,未必要模样出挑,却一定是要老实本分,最好是手艺活不差的。 果不其然,曾氏沉吟两下,并未拒绝,只让奶娘李嬷嬷留心着,看府中哪里缺人。 程妈妈谢过曾氏和李嬷嬷,满心欢喜地带着丁香走了。 回头沈婆子得知这个消息,急得嘴角起了两个泡,背地里,问候程妈妈全家祖宗不知多少回。 这才咬咬牙,拿了自个儿的私房出来,去外头买了缎子,给杏果添置了这两身好衣裳。 都是由外头裁缝婆子亲自量身度过的,看着不起眼,穿上却衬得杏果脖长腰细。 人靠衣裳马靠鞍,七分的颜色霎时变成九分。 杏果拿到新衣裳,一刻也等不得,立刻就换上了,今个儿特地在府里晃荡显摆,不知得了多少丫环的夸。 沈婆子和程妈妈明争暗斗,一个赌大少爷的欢心,另一个把宝押太太身上…… 这些史如意没甚兴趣。 她只关心一件事——杏果身上做衣裳的好料子,到底是不是沈婆子偷她们家,得了银钱买的? 跟杏果套话,杏果絮絮叨叨扯了半天,只知臭美她穿的褂子,其余一问三不知。 最后史如意问得头都大了,也只确定了一样事。 云佑送与她的那个小手炉,确实不在杏果她们屋里,也未见沈婆子拿类似的物件出去典当过。 杏果大着舌头,枕在桌上,嘿嘿地傻乐。 “我婆婆把箱头的钥匙,藏在豆袋里…… 她以为我不知道呢,我每次只拿一点点铜子,不敢拿多,拿太多婆婆就发现啦。” 夜幕漆黑。 史如意和香菱把杏果扛回下人院,沈婆子警惕地从院里探出头来。 看见是她们两个,脸上的不虞更是多了两分。 还没等沈婆子说话,史如意眼观鼻鼻观心,和香菱一同把杏果丢下,脚底抹油就想溜走。 杏果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看见她婆婆,立刻像软泥一样缠上来。 “婆婆,你回来啦! 我今个儿请府里丫环,吃了好多酒…… 但我记着事呢,史如意和香菱问我,你把箱柜钥匙放哪,我嘴可严了,谁都没告诉!” 沈婆子在她们背后怒喝一声,史如意吓得差点往前跌了一跤。 香菱听得动静,立刻跑回来,把史如意从地上捞起来。 “站住! 我就晓得你们俩不是个好的,敢把主意打到我老婆子身上来!” 沈婆子像头被惹怒的母牛,在背后追着,香菱拉着史如意,放开了脚丫子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杏果没了人扶,瘫坐在地上,看她们你追我赶,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还在鼓掌助威呢。 香菱随着史如意一气跑回她们家院子,插上门闩,听沈婆子在外头叉着腰,吐地板,一口一个“小贱蹄子”地骂人。 一晚上,愣是没敢回自己的丫环房,在炕上和史如意母女两人挤着睡了。 后来几日,一见到沈婆子,撒腿就跑。 史如意也知道自个儿这事,越纠缠越说不清,便让沈婆子这般误会下去也好。 反正沈婆子之前趁她们不在,老是偷摸翻大厨房,就算那偷家的贼真不是她,沈婆子定是也没安什麽好心。 至于为啥要翻厨房,史如意也听杏果说了,沈婆子怀疑她私底下往菜里放那种西域传来的香料。 这香料据说吃了对身子有害,但一吃就会上瘾。 不然怎地把二少爷那么挑嘴的一个人迷住了? 30-40 第31章 梅菜扣肉 史如意初听这缘由,只觉啼笑皆非。 回头细细一想,却也晓得是自个儿风头太过,怕是入了有心人的眼了。 不然她一个十岁的小丫头,就算亲娘是厨房管事娘子,从小跟着学做菜,凭啥小小年纪就能学得这般好? 若说她厨艺都是温妈妈教的,为啥二少爷又不爱用温妈妈做的菜,偏要她来做吃食? 像沈婆子这般,认为史如意是偷放香料还好。 这年头人都迷信,要是被谁盯住不放,怀疑到太太曾氏那儿去,那她和温妈妈真是长出八张嘴都说不清。 史如意忧心半日,却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来,便决定把这事撇在脑后,走一步看一步算了。 清者自清,她又没往吃食中放这劳什子香料,曾氏就算派人来,把大厨房翻个底朝天,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这时代人皆早熟,十岁便能诗的神童虽不常见,到底也是有的。她便厚着脸皮,认下自个儿是天赋异禀,又有谁能多指摘半句? 只盼着时日久了,她年岁上来,这手厨艺便也不会似现下这般惹眼了。 忙过午时,史如意熟门熟路地出了云府,直奔西市。 祥和斋后院另有个两扇的木门,原是方便运点心原料之用。 她们母女俩如今还在云府做事,史如意担心回回都走正门,容易落人话柄,便和花花学了,进出都从这个偏门过。 后厨里暖意融融,梁翁在灶头煨蒸笼,他穿一身长灰褂,正专心致志地往竹匾中刷油。 白色的水蒸汽飘满整个屋,视线模糊不清,史如意一直走到梁翁面前,梁翁才瞅着了人。 把手中刷子丢给她,眉眼一竖,“怎地这个时辰才来……以为来晚了,我就不让你揉面了? 今个儿不揉完十个面团,不准你家去。” 梁翁教徒弟极严格,深信手艺出自日复一日的苦练。 水面比例,差一点儿都不行。 不同的面团各有自己的脾气,力道有大有小,速度有慢有快,有的要保持松软,有的不能失去弹性。其中规律,只能随顺,是万万不可忤逆的。 史如意在梁翁的铁眼监督下,揉过一个又一个面团,连做梦都梦到自个儿在揉面团,感觉自己都快悟出了人生的真谛。 自从开始学揉面,每晚回到家,胳膊抬都抬不起来,只能让温妈妈帮她换衣裳。 梁翁发话了,什么时候她的技术能达到“三光”:面光、盆光、手光,什么时候开始学下一样。 揉出来的面团,要光滑得像剥了壳的鸡子,能轻松拉出极薄极透的膜。 史如意一听“十个面团”这话,腿就先软了一半。 撒娇这套只对梁婆婆有用,梁翁却是个铁石心肠、油盐不进的,史如意从挎着的竹篮里掏出她准备的杀手锏——一坛子酸菜扣肉。 这扣肉用瓷盖盖严实了,上头为了保温还厚厚裹了两层布,这会子抱出来,坛子还是温热的。 梁翁原本严肃的眼神,立刻倾斜了一半过来,下意识咽一口口水。 “咕嘟”一声,很是响亮。 史如意上回和梁婆婆说了治手脚僵痛的那个法子,这些日子,日日给梁翁下面条,据说要吃足十日才见效。 面条里加几片生姜、一根大葱、一把辣椒,梁翁是早膳吃,晚膳吃。 吃得他闻到面的味就怕。 梁翁甚至都怀疑这丫头是故意想了法子,来报复自个儿每日令她揉面,史如意说的这几样都是寻常食物,哪会有甚么治病的效用? 没想着,吃着吃着,这手脚竟似乎真得了缓解,晨起时可以缓慢屈伸,动作间也觉着没那么僵硬了。 梁婆婆喜得抱着史如意连亲好几口,骂外头郎中都是庸医,还不如她的亲亲孙女有见识。 梁翁只能继续板着脸吃,吃成一张苦瓜脸。 其实要是能治好这腿脚毛病,他心头比谁都高兴。 史如意却不往自个儿身上揽功劳,她之前听罗娘子说了,觉着梁翁这病,有一半得是心病。 如今手艺有了传承,祥和斋也后继有人,史如意总扔给他一些稀奇古怪的点心难题,梁翁每日有了事做,精神气一上来,病自然好了大半。 史如意知晓梁翁光吃面无味,这面味道又重,她中午在大厨房忙完,特意回自个儿家搭的小灶台,赶做了这道梅菜扣肉来,给梁翁送面条用。 梅菜是用新鲜的萝卜叶子做的,要经凉晒、飘盐多重工夫,腌出来芯嫩色黄、清甜爽口。 那股咸酸的香气,直往人鼻尖里钻,别提有多开胃了。 史如意不擅做这小菜,好在香菱似乎得了她娘亲腌制东西的天赋,依着她娘小时候教她腌脆萝卜干的法子,瞎琢磨着做了,味道竟也不差。 将五花肉垫在梅菜上蒸煮,五花肉的油光浸润了梅菜,梅菜的香气渗透进肉里。 出锅时撒上葱白,汤汁浓稠鲜美,食之软烂醇香,搭上什么主食都好吃。 梁翁未料到史如意是为了给自个儿做菜才迟来,哼了两声,红了老脸,犟着嘴没说话。 晚膳用那坛子梅菜扣肉,却把底下汤汁都拌进面里,一滴不剩。 梁婆婆只夹了两筷子,再伸箸,就只见坛底了,气得梁婆婆搁了筷,大骂老头子没良心,也不晓得给她留两块。 “这云府的老爷太太,过得是什么神仙日子哟…… 每日有小如意给他们做吃的。” 史如意抱着花花,一下一下地给她顺毛,闻言,笑眯眯地给二老讲了云府二少爷云佑的事。 “不是给老爷太太做吃食…… 只给二少爷做。” 史如意一提起云佑,眉眼弯弯,嘴角那梨涡笑得甜。 对二少爷云佑的事如数家珍。 梁婆婆和梁翁对视一眼,又问这二少爷年纪多大了,为人可好相处,为甚只要如意给他做吃食。 便连史如意亲娘都比不上麽? 听闻只是个半大的少年,比史如意大不了几岁,梁婆婆并未松一口气,心中反倒更添几分忧愁。 这般家世的郎君,有权有势,又有年少陪伴的这分情谊在,若是看中了如意,日后…… 梁婆婆不敢往深里细想,也不敢贸然说出来,徒让梁翁烦心。 她家老头子,身子才刚见好一点呢! 史如意在凳上晃着腿,面色兴高采烈,应当也是喜欢这个云郎君的罢。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梁婆婆满脸慈爱地听她说,笑中却藏了一点苦涩。 若是如意有机会当上云府的主子,就算只是个姨娘,那也是外头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 不比在他们祥和斋抛头露面,整日干这卖力气的活计好? 梁婆婆原先只晓得如意娘俩在府里当灶房娘子,不晓得她们这么得主子看重,这倒和她预想的不一样了。 她既然稀罕如意这个丫头,便舍得阻了她的前程麽。 梁婆婆在这头心乱如麻,梁翁听着,却觉着这事再正常不过。 他自个儿会做点心,嘴也极刁,这做吃食火候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是那么回事。 远的不说,就说他们祥和斋隔壁的老邻居,羊胡子家做的煎白肠。 那羊胡子去年搁家躺了小半个月,舍不得歇店,让他娘子出来替他。佐料骨汤,都是同先前一样的做法,几天下来,那客人却差点跑了一半。 不过他们祥和斋那时也没好到哪去,甚至比羊胡子家更惨,百步笑五十步,徒增自嘲罢了。 这云二少应当是个会吃的,晓得如意手艺好。 梁翁心头没那么多弯绕绕,他白拣着这么个好苗子徒弟,只觉如有荣焉,心头更得意了。 正说着话,前头罗娘子算着时辰,料得如意应当来了,特地返院子来见她。 罗娘子穿着淡紫的素绒妆花袄,耳上挂一对真珠坠子,是史如意之前送的,行走间随风微动,盈盈动人。 往日见罗娘子,都是着布衣蓝裙,不施粉黛的模样,今日骤然打扮起来,不由让人觉着耳目一新。 史如意打趣她。 “罗姐儿怎地忽然打扮起来…… 不会是知晓如意要来,特意打扮给如意看的罢。” 罗娘子笑着睨她一眼,伸手在史如意粉嫩的小脸上拧了一把。 “不是你说的,咱们祥和斋花点价高稀缺。 既是专卖给达官贵人,我作为祥和斋的掌柜,也要打扮得优雅体面才是。” 史如意这丫头人小鬼大,说起歪理一套一套的,细细想来,却似乎真有几分道理。 如今公公年纪大了,如意也只有半日待在祥和斋,做不出多少点心。 如意却甜甜笑着,安慰她们,说这境况正合适呢。 让罗娘子打出“每日限量”的招牌来,巳时开店,一日只卖够二十份竹盒装的点心,卖完就收摊。 罗娘子和梁婆婆本来还忧心,从没听过哪家做生意是这般做法,怕这法子不成。 谁知没过几日,这门口便排起了长队。 安阳城里的老爷太太,官家小姐,不知从哪听闻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不少人家天未亮,就派下人来祥和斋守着了。 等着点心出炉,立刻蜂拥上前,你推我挤,杀红了眼,直把银子往罗娘子手里塞。 罗娘子从二老手中接过祥和斋,辛苦经营数年,几时见过这个架势。 回头算算成本获利,甚至比从前整日开店时还要赚上许多,至少现下,祥和斋无需再担心关店倒闭之事了。 史如意听罗娘子说起这几日的账目情况,心中并不讶异。 物以稀为贵,她经梁翁提点后做的点心,本就滋味绵软,香甜沁心。再有这么一个“限量”的招牌打出来,会遭人疯抢,一点儿也不稀奇。 要说好吃的点心,真论起来哪儿都有。 限量的点心,却更能彰显自家的贵重,不管是宴请还是送人,都显出了这份诚意在。 第32章 羊肉小笼包 罗娘子牵了史如意的手,兴致勃勃地带她来前头店面探看。 几日不见,这铺子却已上上下下变了个样。 支摘窗朝外支开,冬季的暖日从外头斜进来,望着便觉光明亮敞。 门前挂一个灯笼,上头剪纸红底,贴的“祥和如意”四个字。 墙面刷成了浅白,左边檀木色的架板嵌着墙列成几排,最顶上摆一只插了腊梅的陶瓶,由白到黑棕,点缀几点沁润的红,深深浅浅的颜色堆叠几层,煞是好看。 下面几排搁着圆形竹匾,里头装的花点,不用惯常的油纸托,或选素瓷碟子,或摘了嫩绿的叶片来盛着。 远看,还当是漂浮水面的一朵朵小荷。 右边设了两张小桌,桌上备了茶具,供客人稍事歇息,品尝点心之用。 墙上挂一幅狸猫钻花丛的宣纸画,史如意走近一看,发现落款“花花”两个大字,还按了红色的爪印。 罗娘子看她驻足,忍俊不禁,解释道:“是婆婆画的。” 画完和公公吵了几架,一定要挂到前厅墙上来。 罗娘子看着,觉着这画倒给铺子添了几分活泼的生趣,便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婆婆那一边。 史如意在店里踱了几圈,有些不可置信。 她只是和罗娘子就屋子摆设比划了几次,没成想她特地请了工匠来,每日卖完点心,就闭门修缮。 未料仅三五日的功夫,罗娘子便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都显出巧思雅致来。 史如意感动地握住罗娘子的手,“从前让罗姐儿进大厨房,真是太委屈你了。” 各人禀赋不同,明明是做掌柜的料,却回后厨当点心师傅,和灶台互相折磨了这麽久,想来也是令人唏嘘。 又说,“日后罗姐儿别进后厨了,这铺面可半点离不开你。”便放过那些石磨蒸锅罢。 罗娘子板起脸瞪她一眼,到底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 “现下厨房有如意你和公公管着了,我进去做什麽?” 难不成进去献丑麽。 罗娘子环顾四周,手指颇为眷恋地从木桌上抚过。 她实际上并不爱做点心,这前堂一柜一椅,才是她的天地。迎来送往,实惠让利,人情周到,都得了梁婆婆的真传。 之前把自个儿逼急了,日日关在大厨房苦练,关了几年也没练出什麽名堂来。 有时候罗娘子想,是不是老天爷也听见她心头的绝望,才遣了如意来? 看着那么小的一个女娃娃,却救活了整个祥和斋……甚至救活了公公和她。 如今的祥和斋,四面都宽敞,她的心也是亮堂的。 罗娘子做事这般可靠,史如意把心收回肚子里,高高兴兴地当起了“甩手师傅”。 点心铺子的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虽说是“限量限购”,有些熟客腆着求上门,说家中亲朋来访,正愁这点心呢……也不好直接把人赶出去不是? 忙不过来时,香菱也会跟来帮忙。 香菱做点心的手艺和罗娘子差不多,但生火上蒸笼这些却是在大厨房做惯的,干起活来利索极了。 她在村头乡下长大,是个自来熟的,很快便和祥和斋几人打成一片。尤其是花花,尾巴都快被她撸秃了,见到香菱,喵都不喵一声,翻墙就跑。 月末算账本时,罗娘子往她怀里也塞了张银票。 香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史如意托了腮,逗她,“你便收了罢,现下铺子赚钱呢。” 史如意这话不假,虽说商贾身份轻贱,但这帮人也是最富得流油不过。 罗娘子算术极佳,把账本摊给史如意看了,上头字迹秀丽工整,每笔进出账都清楚明白。 她们这花点走的都是高端路线,一竹盒子点心卖二百四十文,上下两层,拢共八个。每日限量卖掉二十份,那就是四贯多钱。 就算刨去开店成本,这一月下来,也有差不多百两进账…… 发了,发了! 史如意捧着账本,乐得合不拢嘴,十足十的一个小财迷。 罗娘子要把属于史如意的那份银两给她时,史如意却摆摆手,拒绝了。 “铺子如今刚起步,日后需要用到的银两还多着呢。 索性如意和娘亲现下也无甚太大支出,我的那份,罗姐儿便先一同替我收着吧。” 罗娘子怔了怔,不同意。 “如意你信得过姐儿,我心里高兴…… 但这银两,毕竟还是握在自个儿手里才趁手。” 她另有一层顾虑没说,这父母兄弟,干起活来总能往一处使力。当情中掺了钱的铜臭味,好好的人心却也能变禽兽,为了几两银子反目成仇的也不在少数。 史如意只得把家中遭过贼的事情与她说了。 “这贼人是谁,如意至今未有头绪…… 白日头家中无人,银票就算锁在箱子里也不能让人放心啊。” 罗娘子这才点点头,接过那张银票。 “那我另起个账本,替你记着,你们娘俩若是有需要,随时来找我拿。” 史如意笑着应了,罗娘子转头,又从匣子里摸了个荷包过来,递给她,眼里满是关心。 “这里头装着五两碎银子,拿回去用。 ……之前也未听你提起,如意你们家遭了贼,平日吃穿可紧张了?” 心头暗怪自个儿疏忽,罗娘子自得知如意自小没了爹,娘亲一个人拉扯她长大,便总对她有一分格外的怜爱在。 史如意摇摇头,虽然她娘温妈妈的积蓄都被洗劫了,但有太太曾氏贴补银子下来,加上她卖点心,零零总总赚的也不少。 真算起来,她们娘俩并不缺钱,反而比从前还要宽裕许多。 现下每月又多了祥和斋这笔进账,她身家剧增,都快成安阳小富婆了, 罗娘子知晓史如意不是那等随便逞能的,放下一半心来,低声道:“这官人府邸森严,不是外头小贼敢进的,我估计这贼多半就是府里的人。 这贼人既然盯上你们家,有一便有二,不如你们娘俩故作高调些,也好引蛇出洞……” 史如意认为罗娘子的话有道理,但是要高调,往哪高调去? 她亲娘温妈妈性子最温吞和善不过,要她去其他婆子面前吹牛,莫说温妈妈做不出来,史如意自个儿想想,都打了个哆嗦,觉着这场景诡异得很。 难不成真要她学杏果,买上两身新衣裳,成日里满院子地晃荡?要是高调太过,入了太太曾氏的耳朵怎么办。 怎么恰到好处地“露财”,也是个难题。 前些日子下了两场大雪,这几日,倒是日日天气晴好。 雪后初霁,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史如意在梁翁那学了揉面团的绝活,今个儿早膳,打算给二少爷云佑露一手。 她想起上回送到院子里去的羊舌签和奶皮子,也不知云佑吃得好不好。 自从大少爷云璋写信回来,说归家要考校弟弟功课,这些日子,云佑自觉跟着西席念书习字,不敢有丝毫懈怠。 史如意学点心、整铺子,自个儿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论起来,二人确实有好久未见了。 ……还怪想念的。 史如意选了稍带些肥的羊肉,和香葱姜片一块儿,剁得细碎打匀。 生火,下油锅,先热酱汁,再往锅中倒入一半的肉馅。 这还是史如意上辈子,从一个专做面点的老师傅那儿学来的,那师傅和她爷爷是多年的交情了,不然也不会舍得将自个儿的秘方告人。 这汤汁小笼包,精华全在里头那一口热乎的肉汁。 如果这肉馅不炒,小笼包蒸出来便没有那股子香味。如果全部炒熟,蒸出来馅是散的,成不了凝实的一团,美味也少了一半。 用温水和面,左手转动面团,右手手掌揉面。 有梁翁这位严师在旁鞭策,史如意如今揉面团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她就算闭着眼睛不看,都能感觉出手下面团的状态来。 羊肉小笼包新鲜出炉,香喷喷,热乎乎,一个个小巧玲珑,刚够一口的量。 小笼包上头捏了几个花褶,举起底下肚子一看,里头的肉汁渗出来,把松软的面皮染成了褐酱色。 晶莹透黄,薄而不破,露出一点油脂的丰润,是故意勾着人去尝呐。 史如意用两根手指捏了一个小笼包,小口吹着气。 先在包上咬出一个“小天窗”,把汤汁吸出来,吹凉了面皮,一口送到嘴里,越嚼越香,回味无穷。 吃这小笼包极容易烫到舌头,但即使被烫了也还是爱吃。 其实要史如意自个儿来说,这汤汁小笼包,她还是最爱那肥美的猪肉馅的,猪肉相比羊肉,肉质更柔软,汤汁更鲜香。 只是此时人大多认为猪是“污秽之肉”,只有底下老百姓才吃。 士大夫之流自诩清贵,都偏爱牛羊,对于猪肉做的吃食,是万万不愿碰的。 做完小笼包,顺手做一碗姜撞奶。 将水牛乳煮沸,趁热倒入装了姜汁的瓷碗之中,不到片刻便凝结了。 动作要快,手不能犹豫耽搁,牛乳与姜汁在一瞬间完美融合,才体现出这“撞”字的奥妙来。 味道香醇,甜中带了一丝姜汁的微辣,冬日里食用,最是暖胃不过。 自从史如意开始管二少爷云佑的吃食,宝源和紫烟得她嘱咐,每日清晨都赶了车,去郊外农户家进了新鲜的水牛乳回来。 这时候的人早膳都惯用白粥送小菜,肠胃是清淡了,营养却跟不上。少年人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多用肉蛋奶才是正经。 她每日变着花样给云佑做肉和蛋,这牛乳却都是会固定来上一碗的。 好在云佑也都配合,她这般说,他便这般听了。 反正史如意对吃食总有自个儿的一套理论,也不知是她都是从哪听来的,说起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云佑仰头,乖乖地喝尽那碗牛乳,喉结上下滚动,绯红的唇瓣边染了点亮色,在日光下直晃人眼。 史如意也忘记了自个儿那时在想什么,只记得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甚至没拿巾帕,食指微曲,在云佑的唇角勾了一下。 云佑顿一顿,不可置信地放下瓷碗,抬眼看她。 “……” 于是史如意也僵住了。 第33章 莲花茶点(三合一) 史如意盯着指尖那点湿润,咽了一下口水,目光艰难地上移,落到了云佑的脸上。 云佑目光幽深,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史如意想要缩回手,那手停在半空,却像被他的目光牢牢抓住了一般,进退两难。 她艰难地动了动指尖,心中暗道一声罪过,自个儿这犯花痴的毛病到底啥时候能改…… 不怪己方定力不够,全因对手太过强大。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二少爷云佑这骨和皮,却似乎都长在了她的心尖尖上。 一双丹凤眼,天生带了两分摄魄之力,看人时清清淡淡,眼角却如尾羽般上翘,就像视线收回时,余光平白还要来勾人一眼。 鼻梁挺直,唇红齿白,端的是一副好容貌。 只是一抬手一行走间,那副好容貌便被周身的冷清气韵压了下去,如雪压翠竹,空谷幽兰,让人生不出半分戏弄之心来。 府里的丫环婆子,大多是对二少爷有几分惧怕在的,平日里见了面,低头恭敬喊一声“二少爷”,都不敢主动与他搭话。 也只史如意这没脸没皮的,仗着自己人小,肆意妄为,动手动脚…… 云佑自个儿都不觉,就这么纵着她。 史如意把两辈子都加上,自认为脱去少爷丫环这层身份,按年纪,她好歹也能在云佑面前称一声“姐姐”。 平常说话,不自觉地就带上两分温柔和溺爱,就像在看一个哪哪都合她心意的帅弟弟。 有时得意忘形了,就忍不住做出这等调戏人的事来。 史如意平生三大乐事,做美食,看美人,美美赚大钱……此中排名有先后。 不慌不慌,只要她不尴尬,就没人会尴尬。 史如意在心中安慰自己,她扬起脸,冲云佑傻笑一下,借机收回手,又想若无其事地蒙混过去。 云佑却没像往常那样轻松放过她,他挑起一边眉毛,眉眼微敛,不依不饶地盯着史如意,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史如意伸出那根食指给他看,道:“你的嘴角有牛乳。” 云佑似乎从鼻尖轻哼一声,眼里染上一点薄薄的笑意,抱起手臂看她,“我知道。” 史如意眨眨眼睛,试图说服他,“所以……我替你擦了。” 她笑得狡黠,明明嘴角的梨涡都透着得意,小脸上却满是佯装的无辜。 史如意歪着头,心道:“这你就不用专门感谢我了罢,论起来,还算是我占了便宜。” 云佑几乎要被她气笑了,一时间,牙根都有点痒痒。 嘴角有牛乳,便能随意这般伸手替人擦了麽? 甚至不用巾帕,她柔软温润的指尖拂过下颌,极轻极快,如在琴弦上勾挑,却留下莫名的震颤。 他们对坐着,彼此心知肚明,说的压根就不关牛乳的事。 只是史如意打死了要赖账,一双水润的黑眸忽闪忽闪的,料这冷清的二少爷也拿自个儿没法子。 短暂的静默中,云佑忽然轻笑了一下。 史如意警惕地看向他。 下一秒,他忽然倾身,越过了挡在他们中间的那炕桌, 云佑动作迅捷,史如意怔在原地,完全反应不过来。 他嘴角弯了抹笑,伸出右手,修长的四指搭上史如意圆润的小下巴,定住她不停乱动的脑瓜子。 漆黑的睫毛微颤,他垂下眼睑,目光盯着她咬红的唇角。 大拇指指腹极轻极慢地在上面摩挲了两下,云佑半个身子漫*不经心地倚着桌,神色却十分认真,仿佛在描摹什麽人物像。 一下、两下…… 他鼻尖呼出的热气,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额头。 指腹时不时地碰到她柔软微张的唇,又轻巧地回到原位。 肌肤相贴,细腻柔软,屋内温度骤升。 史如意的脸“轰”一声,红了个彻彻底底,她下意识想偏头,云佑却早有预料,下巴被他牢牢地握在掌心,不许她逃。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云佑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轻飘飘地理一下身上起皱的袍子,望向史如意,微笑道:“你的嘴角也有东西…… 是不是在大厨房吃了什麽,忘了擦?” 云佑说话语气诚恳,史如意却激动得眼眸润湿,颤抖地伸出手指,指向他。 “你、你……” 云佑挑眉,侧过半边耳朵,示意她自个儿在听。 史如意只觉叫苦无门,冤枉啊,她来之前明明没吃过什么东西好不好!若要辩驳,“证据”又已经被他先下手为强,一下子都擦没了。 云佑转头看她,嘴角笑容不断加深。 眼里带上生动的促狭,故意捉弄人的少年,笑得风光霁月,一派坦然,却让人无端地心跳加快。 史如意“腾”一下跳下炕,提着食盒,像兔子逃命似的,蹬着两条腿跑回大厨房。 后来几日,她不敢到二少爷的屋里,都是让香菱去送饭。 史如意心头知晓,这番较量,是她输了。敌人狡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下就将她击溃了。 好在时间既能抹消一切,也能让当初的尴尬烟消云散。 隔了这段日子,史如意的脸皮又厚回来了,提着一盒子小笼包,斗志昂扬,往二少爷院子去了。 这会儿不到辰时,云佑平素早起,都会读上一个时辰的书再用早膳。 史如意也不想去太早,平白扰他功课,走到小花园时,脚步下意识慢了下来。 这小花园冬日的景致,虽不够夏日繁盛,别有一番幽静的味道。 枝条疏朗,慵懒地晒着日光,假山掩映的枯草之中,几只小麻雀蹲在地上,身形望着消瘦不少,不似从前那般圆润了。 其中一只灰背白肚的,平日里总与人亲近,没少跑到大厨房,找温妈妈要碎谷子吃。 香菱跟麻雀有仇,一看到麻雀就狞着脸挥舞扫帚,有种武松打虎的气势。 她说麻雀最爱糟蹋粮食,每年田里割稻的时候,跟强盗似的,一大片冲过来,赶都赶不走。 史如意撅起嘴巴,“啾啾”叫两声。 麻雀们瞅她一眼,扑棱棱全飞草丛里去了,还有几只挂在枝上,地面只剩那只灰背。 史如意乐得弯起嘴角,灰背不时往前跳几步,她也慢悠悠地跟在后头,一边散步,一边晒太阳。 左拐右拐,却是逐渐深入这小花园,来到一个偏僻之处。 史如意皱了皱眉,停下脚步,左右看了一会儿。 云府占地极大,这头她往日极少过来,估摸着,前边不远就是千姨娘的院子了。 千姨娘平日烧香念佛,人又爱清静,因着府里人少,太太曾氏便单独辟了个院子,给她自个儿住着。 那灰背的小麻雀早不知飞哪去了,周围极安静,远远能听见一两声鸟鸣。 史如意踏上石子路,有些着急地往回赶。 她刚走几步,绕过小花园的一块巨大假山,忽然像被点穴似的,呆立在了原地。 北风扫过光秃的树梢,带来一阵细碎的(呻)(吟)声。 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但是,确实是(呻)(吟)没错。 史如意不是真正的十岁小女娃,自然晓得这个时辰、这个地点、这个声音代表着什么…… 她瞪大眼睛,满脸通红,提着那食盒,一时间如热锅上的蚂蚁,十分煎熬。 觉着自个儿闲逛的真不是时候。 这大清早的,她不好好送她的吃食,乱跑什么呢,好巧不巧,撞到了野鸳鸯不是? 大庆建朝不过五十余年,礼数不重,风气开放。 外头有那互相看对眼的男女,不强娶、不求嫁,你情我愿,一夜风流的也不少。 但此地是云府,太太曾氏是京城高门出来的,治家手段严格,若是有小厮丫环偷到一块儿,被她发现了,打板发卖都是轻的。 曾氏最瞧不得这种厮混的勾当,放着正经婚嫁不做,在府里偷人——当这云府是勾栏啊还是妓院啊。 而如果发出这声音的,不是丫环和小厮…… 史如意倒吸一口气,不敢再往下想了。 她听着那断续的(呻)(吟)声,用手扶假山,悄无声息地猫着腰,一步一步,朝反方向后退。 那假山内的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窸窸窣窣,少顷,传来一女子柔媚的嗓音,带了几分嗔怪。 “死货,让你不要揉我的裙儿…… 皱成这样,还怎麽穿啊?” 随之响起的男声,还在粗噶喘着气,话中透着熏熏然的满足。 “好玉儿,你特地穿这条裙来见我,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穿的裙儿,这麽久了,你还记得……” 史如意听着假山里头的交谈,又喜又悲。 喜的是事情没到她设想的最坏地步,偷汉子的还好不是千姨娘。悲的是这女声她识得,前两日,还在一个桌儿上吃过饭。 熟人相见,这时机却不大对头。 说着说着,男子的声音又变得火热起来。 红玉哼一声,仿佛兜头给男子浇一盆冷水,话语尖诮中藏了两分深重的悲哀。 “光我记着有什么用? 我问你,你娘是不是准备去求老爷太太的恩典,让太太把珠月许给你了?” 假山内外,同时沉默。 红玉轻笑几声,却听不出半分愉悦。 “珠月是个好的,我见过几次面,人俊,梳头手艺又好……将来,自有太太看重呢。 不像我,是从外头买的野丫头,没有手艺本事不说,一身骚味,长这么张脸,一看就是惯会勾引爷们的狐狸精……”还跟着府里最窝囊的千姨娘,没有半点前程可言。 那男子骤然打断她,声音中满是痛惜。 “你别听我娘话说八道……”他的声音渐低,没有了方才的意气风发,满是憔悴。 “玉儿,你晓得我心中只有你一个。我娘年纪大了,去年中风才躺了一个月,我不好直接逆着她来。但是你信我!我不会放弃的,我继续劝她,一定早日把你娶回家……” 见红玉沉默着不接话,男子的声音中多了两分慌张,讨好地道:“过两日便到我生辰了,腊八节老爷放假,不去府邸。我到外头酒楼订一桌菜,买些好酒,与你一起过生辰可好?” 史如意听到这里,逐渐回过味来。 估摸着这和红玉在假山“厮混”的男人,应当就是伺候云老爷的小厮林随了。 怪不得如此大胆,光天化日,敢在云府大花园里行这事。 林随的亲娘是云老爷的奶娘,如今年纪大了,又中过风,在外头庄子上荣养着。唯一的儿子林随,也得云老爷看重,日常进出府邸宴席都是带在身边的,是府里一等一的红人。 难怪林随的娘会看不起红玉的出身,嫌这嫌那,在她眼里,也只有太太曾氏身边的大丫环,才能与林随相配。 莫要以为底下的人万事不挑,有个媳妇便知足了。 这见过荣华富贵的人,自个儿又不是主子身,只会更拼了命地抓住东西往上爬。 林随的娘在云老爷面前有两分脸面,便想林随娶个太太曾氏身边的,和主子绑的更紧些。 算盘打好了,唯一的变数,出在自家儿子身上。 去年过节,云府已经出嫁的大姑奶奶,从常州寄了年礼回来。 除了给老爷太太的那些,一匹绸子,一匹缎子,并两根烛,在信中特地指明了,是给她亲娘千姨娘的。 太太曾氏自是不会霸下这点物件,云老爷为表对女儿的重视,亲自使了林随,让他把包袱送到千姨娘屋里。 去时好端端的,这一回来,林随就跟丢了魂似的,茶饭不思。 过了两日,忽然跟他娘说,想娶千姨娘身边的大丫环红玉,如果同意,他这就求老爷去。 林随他娘听了这话,两眼一翻,双腿一蹬,直接气得中了风,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好不容易能下地走路了,颤巍巍拄着拐来到府里,让丫头偷偷唤了红玉出来,指着她鼻子骂“狐狸精”,还扇了人两个耳光。 红玉也是个性子烈的,捂着脸,当场发下毒誓:有这等婆婆在,她红玉死都不会进林家的门。 林随他娘得了红玉这句话,不气反笑,连道几个“好”,回头便告诉林随,让他甭再惦记红玉,她这个做娘的,自会给他相看个好媳妇回家。 史如意不晓得他们之间发生的这许多事,但光听二人对话,心头也觉恻然。 红玉沉默半晌,忽然柔声应了。 “也好,也不知我同你还能在一起多少时候…… 你的生辰我一直记着,给你准备了生辰礼,是你之前说过爱吃的。” 顿了顿,似是有些不忍,再开口时语气却坚决。 “待你订下婚事,便不要再来找我了。” 此时的男子,大多十七、八岁便成婚,过了二十,家中老人便开始急了,到处相看媳妇。 便不是太太身边的珠月,也会有其他女子,红玉凄然,却也晓得今生今世,她和林随怕是没有夫妻缘分。 林随心中一痛,下意识伸手拉她。 红玉却挥袖甩开他的手,掏出巾帕抹脸,深吸一口气,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大厨房给姨娘拿饭。” 说着也不肯再多看林随一眼,匆忙迈开步子,往外走。 林随一边系布腰带子,一边忙不迭地冲出来,想拦住红玉。 二人一前一后,刚转出假山,就看到半人宽的小树后头,蹲下身子,假装自个儿是蘑菇的史如意。 小小的一只,看上去并无什么威胁,林随脸色却骤沉下来,怒声喝道:“谁?” 一手挡在红玉身前,红玉受惊,也下意识往他身后躲了躲。 这会子,林随哪有方才在红玉面前低声下气的模样?狐假虎威,他跟着云老爷,是府里的大管事,跺一跺脚,丫环婆子都要跟着抖上几抖。 史如意眨巴着眼睛,转过头来,像是刚发现他们似的,眼前一亮。 “红玉姐姐!我在这逗雀儿玩。” 四周树枝光秃秃的,地上空空如也,连根羽毛都没有。 “……你们一来,麻雀都吓得飞走了。” 史如意扁扁嘴,有些委屈地抱怨。 天晓得,这两个人动作也太快了,这冬日里又没什么可遮挡的,她若是直接撒腿跑了,倒像是跑出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林随的眉头皱起来,并不相信她的鬼话,上下打量史如意几眼,沉声道:“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在哪做事?” 史如意正要答,红玉认出她,走向前来,安抚地拍拍林随的手。 “这小妹妹是我认得的……不妨事,你忙你的去罢。” 林随有些不放心,但红玉这么说了,他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云老爷上值的时辰可要到了,他得赶回去备马车伺候着。 史如意拉着红玉的手起身,蹲太久,她的腿都有点麻。 红玉轻笑着,捏捏她肉嘟嘟的手,又放开,“听到多少了?” 史如意提起放在地上的食盒,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没听到多少。” 红玉摇摇头,横睨她一眼,眼波流转间竟也带出几分难言的妩媚来,竟把史如意看怔了两秒。 史如意毕竟年纪小,也不知方才这一幕,她究竟看懂、听懂了多少。 红玉不知与她怎样开口合适,便无言地伴着她走了一阵。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像话,史如意斟酌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红玉姐姐,我觉着你不是狐狸精。” 她义愤填膺,“怎么人长得俊,就要被说成是狐狸精呢?” 红玉没料到她一开口便是这句,愣了一下,“扑哧”笑出了声。 好半天,才掏出巾帕按了按笑出的泪,温柔地摸摸史如意毛茸茸的发顶,“嗯,如意说不是狐狸精,那姐姐就不是。” 史如意点点头,眨了眨眼睛,小声开口,“那红玉姐姐,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你的事,我不会和旁人说的……” 她们默契十足,绝口不提在假山中发生的事。 红玉得了史如意这句保证,面上闪过十分复杂的神色,片刻,自失地点点头,“嗯,那姐姐谢谢你。” 她望着史如意,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日后,尽量攒下银子,和你娘赎身出府罢…… 你们娘俩都是有手艺的,如意你又这般懂事,外头的小郎君怕是都要争着你呢。” 在府中过活的家生子,到了年纪,婚配不过这么几条路。 要么是和府里适配的小厮成婚,那些有野心的,争破头去爬主子的床也是有的,被看上了,最不济也能当上个通房。 家生子身契都捏在主子手里,若非得了恩典,赎身出府,是不能和外头人订亲的。 红玉说这话时,只想着了前面一条路。 林随说服不了亲娘,还要来招惹她,她心头不是不恨的,恨林随无能,又恨自个儿心软。 “罢了,如意你还小呢,我与你说这些做什麽……快去给二少爷送饭罢,别耽搁时辰了。” 红玉只是随口一提,史如意心里却久久震动起来。 她打穿越以来,家里一穷二白,首先要考虑吃和穿的问题。 如今吃饱穿暖,温妈妈厨房管事娘子的地位稳固,她在外头学做点心,铺子生意也蒸蒸日上。 看似前途光明,史如意心中却觉着极不踏实——当自个儿的身家性命,婚嫁自由都握在别人手里的时候,手上握的东西再怎麽多,失去也就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和男子不同,此时女子一般十三、四岁便早早定下人家,再过两年,满十六了便嫁人。 史如意今年十岁,过了年便是十一岁,原以为遥不可及的事情,实际上,离她并不远了。 若是三年五年之后,老爷太太不愿意放她们娘俩走呢…… 若是为了打消她们的念头,把史如意随意指给某个府里的小厮,或者“运气”好一点,塞进哥儿房里当通房呢? 而最悲哀的是,史如意发现,她竟然没有说“不”的权利。 …… 史如意垂头丧气地提着食盒,进到二少爷的院子时,日头已经挂在空中了。 云佑却不坐在屋里看书,一身素白练功服,在阳光下直晃人眼。少年肩宽背直,沉肩坠肘,一出拳一踢腿,挟带破风之声,行云流水般的好看。 “啪啪啪”,史如意欣赏一会儿,给他鼓起了掌。 “二少爷今个儿不用读书麽?” 史如意把食盒放到院子的石桌上,在凳上坐下来,歪着头问云佑。 世家子弟,自小精细教养。 云佑每日卯时起了,用过早膳,到书房跟着西席读书,经史诗文,无一不学。本朝重文轻武,但为着云佑体弱挑食的毛病,云老爷又专请了位颇有名气的武术师傅来,教他强身健体。 “准备到年关,先生返乡探亲去了。” 云佑摇摇头,又打完最后几式,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他走近来,史如意仰头看他,发觉几日不见,云佑似乎又长高了些,如那抽条的竹节,清瘦挺拔。 也不知是不是史如意日日进补肉蛋奶的功劳,他并不似从前那般瘦削,肩膀薄却有力,如一只优雅的猎豹。 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年轻男子危险的气息。 云佑身子投下一小片阴影,刚好将她笼在里面,史如意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轻咳一声,转移了视线。 脚在凳下晃着,“日头这么好,坐在院子里用膳罢?” 云佑点点头,慢悠悠地唤了几声长风。 二少爷在院子打拳,长风趴在石桌上,晒着暖阳补觉。睡到香甜处,吧唧两下嘴巴,主打一个“少爷做事我偷懒”的惬意。 云佑最后一句的时候加重了语气,长风浑身一个激灵,像被人抽了个大嘴巴子似的,立刻从美梦中抽离出来。 左右看看,望着史如意傻笑,坐直身子,“小如意,你来啦……” 云佑看他叫得亲密,心头莫名生出两分不满来,用脚踢踢长风屁股下的石凳。 长风识趣地站起来,擦擦石凳,“二少爷坐。” 又识趣地闪身回屋,“我去泡茶。” 云佑这才满意地坐下来,打开史如意提过来的食盒,将那一碟子小笼包端了出来。 又打开底下那层,发现用瓷盖盖着的一碗凝固的牛乳,他垂眸,似是思考了两秒,“……双皮奶?” 是好久之前做的甜点了,他还记着。 史如意心情莫名变好了一些,她放下支着下巴的手,摇摇头,唇角微弯,“不是,是姜撞奶。嗯,跟双皮奶吃着有点像……但是冬日里头,吃这个更暖胃。” 又把汤汁小笼包的吃法传授于他。 云佑吃起东西来极认真,细嚼慢咽,吃这小笼包,一般人都会吃得一身狼狈,汤汁顺着下巴流。轮到云佑,哪怕舌尖被烫到,也只是蹙起好看的眉,轻轻吹气。 真是一举一动,都十分合她眼缘。 史如意看他吃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二少爷,你去过东举街沈通判的府上吗?” 云佑舀姜撞奶的调羹顿了顿,不过时日久了,也习惯了史如意天马行空的说话方式。 “沈老夫人和祖母是手帕交…… 祖母还在世时,她带着我去通判府作过几次客,怎麽问起这个?” 史如意哦了一声,低下眼睫,望着石桌上不平的凹起,心道:“没怎麽……只是忽然想起,通判府上的江心月江表小姐,似乎心悦于你呢。” 一听说是云府二少爷爱吃的点心,立刻眼也不眨,出手买下好几盒。到现下,江心月身边的丫环,都还是祥和斋的常客呢。 她看那江小姐,通身的沉静气度,一看便知是大家闺秀,为人温婉得体,被人针对也始终微笑着,手段玲珑而不圆滑…… 便是与云佑也是相配的罢。 不晓得二少爷以后会娶一个什麽样的女子呢?他自个儿心里又会喜欢什麽样的女子呢? 毕竟是少女闺阁心事,史如意不好告诉他,便含糊地说道:“听外头人提起,说通判府府里景致修的极雅致,冬日腊梅,是安阳一大盛景,想着若有机会能去看看多好。” 云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停顿片刻,又问道:“你喜欢腊梅?” 史如意惊讶地笑了一下,倒是托着腮,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喜欢,雪地里面一抹红,极热闹又极安静……不管是少了这白雪,还是少了这红梅,感觉一下子就都不一样了。” 正说着话,长风挤眉弄眼的,拎着一个竹盒从屋里走出来。 史如意越看那竹盒,越觉得眼熟,直到长风把竹盒放到石桌上,故意吸引人眼球似的,慢吞吞地掀开盖子。 史如意一下瞪大了眼睛。 长风伸出右手,比出两根手指,夸张道:“小如意,你还不知道罢?最近安阳城新开了一家点心铺,专卖花点,每日限量二十份。 啧啧啧,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抢这点心大打出手啊。” 他迷迷糊糊地被二少爷指派去买点心,守了一上午,布鞋都快被挤掉了,还好最后幸不辱命。 看这竹盒里装的花点,什么花儿草儿,云啊月啊……一看就是小女孩家家喜欢的东西。 看二少爷指名要买这花点,他还纳闷呢,这会子看着史如意,这谜底不就出来了吗。 长风在心底老成地叹气,给二少爷美言的同时,没忘了把自个儿的功劳也捎带几句。 这点心卖着这么贵,也不知味尝起来如何。 但长风机灵,看二少爷一副要赶人的模样,这石凳也没有他坐的地儿,恋恋不舍地看那花点两眼,便狠狠心回屋了。 说腊梅,腊梅点心到。 云佑唇角带了抹笑,献宝似的,下巴微抬,示意史如意,“尝尝看?” 前几日,曾氏看云佑每日关在府里学习,心疼儿子,借着礼佛的名义,硬是要把人拉出去透透气。 说是礼佛,但似曾氏这般的官家娘子,都是和相熟的娘子一起约了时间,提前打发人去通知主持,到了寺里,自有专门的小沙弥接待。 主持笑眯眯的,亲自引着这帮官家娘子烧了香。 香火拜上几拜,善缘结上一结,便由小沙弥带着,去提前清扫干净的厢房里品香茗、聊闲事。 这慧明寺曾氏是来惯了的,今日与香茶一同呈上来的茶点,却似乎与往日的不大相同。 素净竹匾中,呈着一排四只点心:莲蓬、莲叶、莲花、莲藕。 从左至右,由碧绿到荷色再到藕白,寥寥几个花点,说尽了莲花的一生。 官家娘子们纷纷惊叹出声,曾氏用帕子捏了那莲蓬花点,送进嘴里,再喝一口清茶,十分的香甜可口。 不由笑着招呼珠云,“段一盘去给佑哥儿尝一尝,这点心他兴许喜欢呢。” 又问一旁的小沙弥,“小师傅,你们慧明寺换点心师傅了不成?这茶点滋味,比从前好上不少。” 小沙弥年纪还小,摇头晃脑的,学着寺里师兄们的样子,双手合十,“哦弥陀佛”了一声,才开始说话。 “回这位女施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这茶点却不是寺里做的,有位点心铺子的掌柜来烧香上供,给本寺供了几十盒莲花茶点。 主持觉其中颇有禅意,今个儿贵客前来,特意交代我取了这份茶点来,让贵客品尝。” 曾氏看小沙弥这般会说话,不由莞尔一笑,让他也尝一块。 其他官家娘子吃了觉着味道好,抢着问道:“敢问小师傅,这上供茶点的铺子却是哪一家?” 听得“祥和斋”这名号,立时有娘子恍然大悟,和坐近的人分享起来。 “我说呢,这祥和斋不知是不是换了新掌柜,铺面翻新了不说,做的花点也新奇…… 前几日,我打发下人去买点心,回来却跟我说什么‘卖光了’!还说每日都是限量卖的,卖完掌柜的便不做了。” 她觉着新奇,也不知这掌柜是什麽想法,竟还有人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 沈通判的娘子也在蒲团上坐着,闻言,抿唇一笑。 “这祥和斋的花点确实不错,我家表姑娘是个爱吃的,这花点在府里常备着呢……点心做得精致玲珑,花样也多,姑娘们都爱。据说啊,如今她们姑娘办诗会宴席,都是买这家的点心。” 云佑坐在隔间的座上,手中捧着一卷书,面前摆着一杯茶,空气中飘着缕缕茶香。 他尝一口那莲花茶点,莲蓉的香甜和糯米的软糯结合到了一块儿,细腻芬芳,花香馥郁,味道清甜又不腻口,果真不错。 他的视线凝在书卷那行小字上,耳边却捕捉到厅堂传来的只言片语,“精致……姑娘们都爱……” 隔日一大早,长风便肩负使命出了府。 云佑蹙着眉,望向史如意,她愣愣盯着竹盒中的糕点,神色十分复杂,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惊喜”。 见云佑盯着她看,史如意立刻收起面上的复杂神情,嘴唇微张,故作惊讶。 云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史如意眨眨眼睛,装傻,“我这是什么表情?” “……” 云佑已经熟悉她这套了,史如意每次像这般耍无赖,肯定没好事。 他揉了揉额角,组织了一下语言,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吃过这点心?” 史如意对上他的眼神,下意识地有些心虚,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云佑于是更加怀疑起来,他坐在石凳上,思维发散了一会儿,想起史如意之前做给他爹的那盒子茶点,又想到自个儿竟然觉得这点心味道不错,甚至隐隐还有种熟悉的感觉。 “……难不成,这点心是你做的?” 云佑唇角勾起,原本只是随口玩笑地一说,下一秒,史如意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却恰恰证实了他的无稽之谈。 史如意仰着头,冲他傻笑,云佑却笑不出来了,他薄唇轻抿,眼中情绪深邃难辨。 半晌,他缓缓咬着牙,一字一句。 “这点心真是你做的。” 第34章 情愫 云佑说这话的语气斩钉截铁,眸光摄人,幽深如火。 史如意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答。 视线飘在空中,一会儿看看云,一会儿瞧瞧树,就是不敢和云佑对上。 要说起来,这莲花茶点还是罗娘子的主意。 史如意把后世的一些经营铺子的好点子,用自己的话简单跟她说了,罗娘子不愧是天生的掌柜之材,举一反三,领悟得极快。 这每日限量售卖的噱头,人人都能效仿,那知香楼惯爱与祥和斋打擂台,如今也有样学样。 要稳住祥和斋的地位,关键在于提升名气,稳住客流。 既然是走的高端点心的路线,便不能在街巷随意地与人试吃,平白让点心掉价不说,目标群体也不大对劲。 一盒子点心,怕是还没走到巷子口,便被那贪心的孩童争着抢着吃光了。 这上供给慧明寺的莲花茶点,就是罗娘子在达官贵人中打出的“广告”。 慧明寺是安阳城香火最盛的寺庙,主持一身袈裟,手数佛珠,圆脸福相,总是笑眯眯的,却很有做人情生意的天赋。 若有贵客前来,早早地便让底下和尚打扫出清静厢房来,准备香茗茶点,又派小沙弥前后招待,唯恐有不周到之处。 慧明寺素斋也做得极妙:用菌子熬了油,或拌面,或烹煮时蔬,瓷碗中不见半点荤腥,尝着却满口清香。 不少官家娘子常常约着来慧明寺,礼佛烧香,顺带相聚茶话。 人气旺了,这香火钱自然也供得极为大方。 寻常式样的点心,怕慧明寺看不上。 史如意和梁翁琢磨着,弄出了这碟子莲花茶点。 佛与莲有缘,修行弟子常自称“莲友”。传说中佛祖释迦牟尼,于菩提树下悟道成佛,观树经行,一步一莲花,共生十八朵。 她们做的莲花茶点,由花叶到莲蓬,再到最后结出嫩白的藕。 一轮造化间,花开花谢,终结善果。 罗娘子换了素净的衣裙,亲自带着茶点去上供,与主持相谈甚欢,主持赞其气韵不凡,称她为知己小友,对这茶点亦是欣然笑纳。 临近年关,不少娘子都来慧明寺还过去一年的愿,这碟子莲花茶点为慧明寺博得了不少赞誉。甚至还有人夸,比京城广仁寺做的茶点还好些,要知道那广仁寺是皇家寺庙,里头可是有当今圣上的一帮御膳班子。 再经小沙弥介绍,晓得了背后祥和斋的存在。 这茶点清美雅致,品格不同,那掌柜女流之身史如意,亦是诚心礼佛向善之人,不见商贾污浊之气。 有了背后这个故事在,祥和斋名气大增,顿时显出与其他点心铺子的清贵不同来。 这莲花茶点专供慧明寺,铺面里头却是不卖的。 云佑买给的这盒子点心,上头图案刻的是些花儿草儿、弯月盈云,玲珑活泼,精致可爱,最受女儿家欢迎。 也不乏那些想讨女郎欢心的小郎君,害羞腼腆,来到店里,问两句答一句,付了银子,提上点心就跑。 石桌上方的那棵大梧桐树,在秋日落光了叶,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们身上。 史如意想起方才红玉对她说的关于婚嫁之语,脑子里纷乱复杂,望着那花点,如见到烫手山芋一般,一时竟不敢伸手拿。 于感情一事上,史如意虽然迟钝,但也晓得或多或少,云佑是对她有些偏心喜爱的罢……只不知里头掺杂了多少少年的心动,日夜相见的友谊,亦或是平日里用膳闲话的舒心。 庭院里寂静无声,长风被赶回屋泡茶,只余对坐用膳的二人,连日光与风也温柔,有种岁月静好的不真实感。 史如意在心中无声地叹息,她和云佑的关系开始于此,恐怕,也只能止步于此。 这个时代阶级分明,同是府里做活的丫环小厮,千姨娘身边的大丫环红玉,想要“攀上”伺候老爷的小厮长风,尚且如此困难。 她心怀梦想,继承爷爷遗志,想成为天下名厨,外头市井嘈杂,人间烟火,那才是她大展身手的地方。 既不能留在云府,也不愿像杏果或者丁香一般,以成为某位郎君的姨娘为人生目标。那这些情愫,就像田里不该长出的杂草,一开始萌芽,就应当狠心拔除。 史如意的目光虚虚落在空中,手托下巴,并不看他。 云佑抿着唇*,平生第一次,心底生出了可称为“难堪”的情绪。 他把用到一半的瓷碗推开,又将手收回来,垂下眼帘,盯着竹盒里的点心,缓缓开口道:“所以,你不打算与我解释一下麽?” 史如意把头转回来,望了云佑一眼。 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编造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并不难。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突然不想对云佑说谎。 沉默片刻,把梁翁收她为徒,教她点心手艺,还有在祥和斋卖花点的事都说了。 史如意娓娓道来,唇边慢慢攒起一抹笑,不用说也知晓,她在经历这些事的时候,心情一定是很愉悦的。 云佑喉咙有些干涩,听到史如意说“现下铺子的境况转好,生意蒸蒸日上”时,他心头焦躁,掐着指尖,想都没想,一句话冲口而出。 “——你很缺银子吗?” 之前听长风说,史如意她们家遭了贼,莫不是生计困难,才会出去寻活干。 “哎?”史如意惊愕地微微睁大眼睛,没料到云佑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她想了想,谨慎答道:“不能说很缺罢,也不能说不缺,这银子当然是越多越好的。荷包鼓鼓的,心里也安心……” 现下她和娘亲温妈妈赎身的银子是尽够了的,但日后若想扩大祥和斋的店面,亦或者开其他酒楼食肆,那都需要一大笔银两呐。 云佑抬起眼眸看她,身子微倾,语气很是郑重,“如果你缺银子的话,尽可以与我说的。” 毕竟是一府的少爷,说起话来很有底气。 云家乃是官宦世家,云老爷在知州的位子上经营多年,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地方官了。曾氏是京城高门贵女出身,当年下嫁云老爷,陪嫁很是丰厚,光是带来的陪房就有六家之多。 云佑这个公子哥,受曾氏千宠万宠,虽然现下年纪不大,社交打点不多,每月份例也足有二两银子,抵得上外头普通六口之家的开销。 更不用提当年云老太君还在世的时候,箱笼里的珍贵之物,不知塞了多少给他。 史如意轻笑一下,算是领了云佑的好意。 她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声音软糯,问他道:“二少爷,你觉得我是为甚么想出去学做点心呢?” 只是因为缺银子,受生计所迫吗? 史如意摇摇头,告诉他:“我出去学点心,是因为我真的热爱…… 我做了好吃的,看见别人被我做的吃食所打动,心里真的感到很幸福、很快乐。 我晓得,可能在二少爷眼里,厨房里又脏又累,都是‘下人’才会做的活计,但我是真心喜欢。” 她抿唇笑着,嘴边又出现了那个小小的梨涡,很是甜蜜。 云佑心中仿佛被针轻轻扎了一下,立刻便想否认,他想说自个儿从未这么想过,话到嘴边,却换成了另一句,“所以,你是想出府吗?” 去外头学点心,又开铺子,听史如意话里的意味,似乎还打算将来继承她师傅的事业。 ……她便这么轻易地就舍掉云府,舍掉他了麽? 云佑内心只觉荒谬,他小时跟着云老太君,也看过祖母打理铺子上的事。 做这商贾生意,既看自身实力,也要看老天保佑,碰上荒年战乱,老百姓逃命果腹都来不及,谁还有闲钱去铺子买吃食? 昨日富贵,明日黄花,凄惨之时卖儿卖女,老了无依无靠,这些都不是在说笑。 若留在府里,至少他在一日,便能护她安稳一日。 史如意闻言,抱了臂,仔细抬头看他,云佑任她打量,面色无波无澜,眸子深邃,辨不出喜怒。 她的视线下移,看见云佑放在石桌上的手,他掌心握成拳,手背的青筋顺着小臂一路延伸,像岩石上蜿蜒的藤蔓,很是好看。 她娘温妈妈跟她说好了,要报答老爷太太的恩情,现下并不出府。 史如意定定望着云佑的眼睛,唇畔微动,却是问道:“可以麽?” 可以麽,云佑在心中问自个儿。 ——去求他娘亲曾氏的恩典,放史如意出府,让她去成就自个儿想做的“事业”。不再是他的专属小厨娘,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再无关联……便连见上一面都是奢侈。 可以麽? 史如意看云佑一直不说话,眼睛微微睁大,透出些难掩的期待来。 云佑心头冷笑,便这么盼着他同意吗? 他的心仿佛被一根绳子吊着,扔进了深不见底的井里,漆黑一片,半晌,听不见水声。 云佑似是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看着史如意,语气轻缓却强烈。 “不可以。” 史如意被陡然浇一盆冷水,不可置信的同时,又慢慢从心底生出几分不甘的火气来。 她本来以为云佑会理解的。 她本来还以为云佑甚至会替她去向太太说情的。 这么久了,那些对视、打闹,心意相通的瞬间,最后只换来云佑冷冰冰的一句,“不可以。” 云佑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中间骤然拉远的距离,如隔天堑。 仿佛回到了在太太曾氏屋里初见的那一日,他是高高在上挑食任性的大少爷,她是躲在温妈妈身后,小心翼翼、不知所措的灶房丫头。 第35章 仙人脔 云佑眼底的情绪被如冰封,就这么冷淡地看史如意一眼,道:“你作为府里的厨娘,私自到外头开铺子、学点心的事,我不会告诉我娘。 要学点心可以,要提月例可以……要想出府,不可以。 话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史如意咬着唇,仰头,倔强地回视他,虽然未说一句话,摆出的防备姿态却已清晰表明了她的态度。 他们无声地对视着,疏离至极,如看一位陌生人。 石桌上,小笼包早已凉透,失去了诱人的面香,黄色的油脂凝固在皮子上,让人胃口全失。一旁竹盒里的花点,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并不得主人欢心。 云佑在心中自嘲地笑了一下,平静地收回眼神,抬步,往屋子里走去。 他背对着史如意,一步一步,步伐缓慢,光线恍惚中,忽然想起少时在祖母云老太君身边的时光。 那时他年纪还小,阿姊尚未出嫁,阿兄仍留在府中念书。 阿姊虽是千姨娘所出,因着府里姊妹兄弟不多,并无亲疏之别,平日里,与他们都是玩到一块儿的。 几年前,安阳城达官贵人之家养猫风气盛行,不少女郎聚会,都会捧了自家的狸奴来,比毛色比神态,憨态可掬,爱得不行。 他阿姊见旁人都有,硬是缠着曾氏,让人抱回几只出生不久的猫来,她们姊弟仨人,每人一只。 那日他刚用过早膳,阿姊背着人,偷偷摸摸地来到祖母屋内,从怀中掏出一个玉雪般的团子,趁云佑不注意,一下子塞到他手里,吓了他一大跳。 他阿姊哈哈大笑,袖手旁观,看他手忙脚乱地抱那只猫,半晌,才用帕子点掉笑出的眼泪,道:“佑哥儿,这只狸奴是给你的。 你看她,雪白雪白的,眼仁乌黑……是不是很好看?” 阿姊用手拨拨那猫额前一小片绒毛,有些不舍地道:“三只里面,就数这只最娇俏可怜。我本来想自个儿留下的,想想,感觉这毛色脾气,还是跟你更合一点,便让她跟着你罢……你可仔细养着,不许欺负她!” 他阿姊说的没错,云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只“雪团”。 雪团毛茸茸,热乎乎,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怀里。片刻,舔舔爪子,抬起好奇的眸子,轻轻地朝他“喵”一声。 云佑立刻甘拜下风。 他五岁启蒙,晨起在窗前念书,雪团就窝在书桌上慵懒地打盹。午后日光晴好,他跟武术师傅学打拳戏,雪团会跳到窗子上看他。 也有调皮的时候,爪子沾了墨印,在云佑刚描好的几幅大字上乱走一遭,害他交不上功课,被先生一顿臭骂。 雪团死了,死时不过两岁大。那时是冬季,下了雪,底下人在府中找了很久,才把她小小的身体从雪堆中刨出来。 长风说,也许雪团是误食了大厨房里的鼠药。 云佑沉默着不说话,他把雪团放到她惯常趴着的书桌上的小角落,不许任何人动她。自个儿在旁边念书习字,神态自若,就像雪团还在时一样。 下人们噤若寒蝉,都不敢靠近他。 后来祖母被长风找来了,她把云佑抱住怀里,握住他不停颤抖的手,道:“佑哥儿,雪团死了。 ——你得放她走。” 祖母心疼地看了云佑一会儿,半晌,幽幽叹一口气,又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佑哥儿,你是祖母看着长大的,看着万事冷清,实质性子最是执着不过……凡事看开一点,能放手的便放手罢。” 六岁那年,云佑听祖母的话,放了雪团走。 八岁那年,阿兄远去嵩阳书院拜师念书,一年只返家两趟,次年,阿姊远嫁常州,山高路远,从此姊弟二人再未见过面。 十一岁那年,一手带大云佑的祖母也走了。 云佑跪在祠堂前,守灵守了三天两夜,滴水未进。他动动嘴唇,忽然想问祖母,是否人生中真的要有这么多的别离?而他别无选择,只能一个一个放手。 老人静静躺着,眉目安详,任他有再多的疑问,不会再开口答。 他祖母是大智若愚之人,早年夫君懦弱,妯娌难缠,她上侍奉公婆,下掌云府中馈,两个儿子皆成材。即使在先帝夺嫡的腥风血雨中,也护住了全府安稳。 年纪大了,她便让出权来,交给小辈,自个儿养花弄草,含饴弄孙,时不时还带上云佑探亲访友,远赴他乡,过得十分潇洒快活。 云佑知晓,自个儿远不及他祖母这般豁达。 走到屋子前,云佑极轻极快地侧身,往身后瞥了一眼。 ……梧桐树的枝头在风中摇动,那石桌上,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史如意一鼓作气地出了二少爷的院子,跑到小花园,才逐渐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抬起袖子,恶狠狠地擦掉不断涌出的眼泪。 她自小有个毛病,每次气到极点了,就会忍不住掉眼泪。 ——两方交战,吵得正欢,突然掉眼泪算是怎么个事? 史如意赶在忍不住吸鼻子的前夕跑了出来,也不想回大厨房,让温妈妈和香菱瞅见她这个丢脸的模样。 在小花园挑了个看着平滑的石块,一屁股坐在上面。 前人早有金玉良言:没有期待便不会有失望。这回,算她识人不清,看错了云佑那张脸,还以为他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史如意冷静下来,迎着风,脸上挂着眼泪鼻涕,满是自嘲地一笑。 明明人家是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大少爷,凭什么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会理解自个儿的心愿?还傻乎乎地把一切和盘托出。 假使云佑心情一个不好,跑到老爷太太面前一说,她和亲娘温妈妈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所希求的“自由”,在主子眼里,就是不安分的群魔乱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眼看着景况好了,便想奔着自个儿前程去了,背信弃义,不是啥好东西。 ……做她们厨子这行的,最忌讳爱上客人。 也怪她自个儿,不该随便对二少爷真心相待,她们身份有别,生活的时代更是差得千年万里,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史如意深呼吸几下,没花多久就调整好了心情。 擦干眼泪,从石块上跳下来,拍拍屁股,若无其事地走回大厨房。 温妈妈和香菱发觉她出去送饭回来,眼眶红了一圈,史如意只笑着,道:“路上不知哪吹来的邪风,不小心吹迷了眼。” 史如意放下食盒,借口祥和斋有事,荷包里揣了点银两,一个人去了西市。 她日日到这边来跟梁翁学点心,与梁婆婆和罗娘子闲话,哪家食肆摊子好吃,她了解得一清二楚。 往日里无甚时间,今个儿特地到这,放开了肚皮来吃,羊胡子家的羊皮花丝,张大娘家的芝麻胡饼、鸳鸯卷,都做得喷香。 最过瘾的是赵家酒楼的仙人脔,也不知那庖人是如何做的,白汤炖鸡,炖得肉酥烂,汤雪白,犹如仙人点化而成。 端上来时仙气飘飘,以描金的白底青瓷碗装了,端在牡丹纹葵形盘中盛上来,贵气无比,仅这么一小盅汤,就要花足足半吊子钱才能吃上。 这赵家酒楼,是西市数一数二的富贵酒家,上下两层楼。一层是大堂,四周摆了圆桌椅凳,中间一个搭起来的戏曲台子,二层都是小隔间,装修的很是雅致。 每到夜间,灯火通明,安阳城的达官贵人相聚来此吃酒,到时,还会有胡姬跳舞,行首弹唱。 史如意一边用膳,一边左顾右盼,把酒楼里的装修摆设都认真看过,看到让人眼前一亮之处,便默默记在心中。 以后,她也会有属于自己的一家酒楼的。 一路沿街吃过去,从西吃到东,小摊也吃,酒楼也进,直吃得满足地打了个小嗝,史如意才意犹未尽停下竹筷。 抱着圆滚滚,不余一点空位的肚子,她呼出一口气,心情终于变明朗起来。 人间烟火气,最是美食暖人心,史如意自个儿擅做美食,也爱四处品尝美食。 她厨艺虽好,并不自傲,每一位大厨都有自己擅长的地方。有的擅长爆炒,有的擅长卤煮,有的最是精通食材品性:譬如做那蒸羊羔,选用几月大的小羊合适,山羊还是滩羊?哪个部位最柔最嫩,蒸煮不膻…… 每个上了年纪的厨子,都有自己的一套经验门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史如意默默地品尝,也默默地在旁边观察偷学,能学到一点是一点。 吃饱喝足,掏出巾子抹抹嘴巴,又回祥和斋提了一盒子点心,拿回去给温妈妈和香菱吃。 快到午时,史如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起了波澜。 这世上最让人着恼的事情,莫过于看一个人不顺眼,还不得不给他做吃食。 在外头开酒楼,若不愿意,还能关了门罢做,客人生气,也不能拿你店家如何,顶多啐上几句一走了之。在府中当厨娘,主子有命,底下人敢不从吗? 卖身契还在人家手里捏着呐! 砂锅中煨着肚儿辣羹,旁边一碟拌好的酸黄瓜片,一碟子滑熘鸭脯。 史如意心中憋着股气,搭了板凳来,拖过砧板,“咚咚咚咚”,飞快地把冬笋和红椒切成细丝,泡发的香菇条裹上面糊,入油锅中炸至定型,炒拌断生后撒上香菜,又得一碟子素炒鳝丝。 二少爷云佑口味清淡,尤好海味,独爱甜食,对酸辣食物一概敬谢不敏。 史如意今个儿晚膳做的这几样菜,没一个是不辣的。 “……” 食盒送到二少爷院子里,长风忐忑地在炕桌铺开碟子,云佑面色平静地用完。 第二天,嘴巴肿了。 第36章 下火茶 云佑坐在窗台前温书,他穿一身墨绿色的刻丝锦袍,眉头微蹙,在日光的偏心下显得格外好看。 只是唇瓣处明显的肿起,让人难以忽略,好似树上结出的鲜红樱桃,碰一碰就会掉落。 云佑自然是不敢用手去碰的,连这般静坐着都感到轻微的肿痛。 长风忍住笑,咳嗽几声,给二少爷倾斟泡好的绿茶,金银花和菊花在杯盏里头舒展开来,轻微荡漾。 冬日里头,屋子里哪会备有下火的茶饮呐,去找大丫环兰芝,兰芝也道没有。 长风背着人,特意拐去了大厨房那儿,摇摇头,幸灾乐祸地指着史如意,道:“小如意,你这下闯大祸了。”二少爷嘴巴肿了,几天见不得人啦。 那丫头死犟,没吭声,踌躇半晌,去布袋里取了这两样干花来,用巾帕包了塞给长风。 盯着脚尖,有些幽怨地让他拿回去,给二少爷泡茶喝。 长风忍不住低头嗅了几下,看史如意脸上不情愿的表情,让人不由怀疑巾帕里头裹着的到底是干花,还是能苦死人的黄连。 长风从大厨房领了布包回来,二少爷见了,清清淡淡地瞥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那周身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好歹是缓和了两分,至少能容旁人近到半丈的范围内了。 昨日,长风虽没在院子里头观完全程,但看二少爷和如意各自的态度,也晓得两人大概是因着什么事拌嘴了。 没瞧二少爷在屋里“看”了一上午的书卷,也只是“看”着同一页,手指尖尖翻都没翻页过吗。 长风在心中叹一口气,觉得自个儿很有必要说点啥,否则太太发觉,怪罪下来,背锅的还不是苦命的他麽。 于是放下手中细长嘴的茶壶,挠了挠头,斟酌着开口,道:“二少爷,有什么事,您别多往心里去……如意这丫头年纪还小呢,有时心直口快,说错什么也是有的。” 云佑闻言,神色微动,忽然放下手中书卷,捧起茶杯来浅浅呷了一口。 片刻,抬起一边眉毛来,望向长风,语气颇令人捉摸不透,“假使给你选……你愿意出去还是在府里?” 长风:?这又与我有何干系? 他原本只打算乐呵呵地和和稀泥,未料到二少爷这回脾气这么大,像炮竹一点就着,以至于他随口一句劝慰,便有点引火烧身的程度了。 当下苦着脸,扁着嘴,可怜兮兮地垂下头,道:“长风知晓了,二少爷不高兴,我不说就是了。” 可见这少年人的气性啊,就是令人捉摸不透。莫说史如意之前那般得二少爷喜爱,他长风自小也是伴着二少爷长大的呢,只是说多几句话,便要连他一起扫地出门…… 云佑却不晓得长风心头的弯弯绕,他皱了眉,放下手中茶盏,有些不悦地盯着长风,道:“要你说,你便说。” ……不是罢,二少爷真要赶他出府去麽? 长风心中有些慌,他震惊地看着二少爷,云佑面色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让他逐渐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见大事不妙,长风突然扑通一下跪下来,抱着云佑的腿,二话不说,开始大哭。 云佑:“……” 长风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的那是声泪俱下,闻者心酸,一边回忆着自个儿做了什么错事,一边颤抖着声音,道:“二少爷,长风八岁就进院子来伺候您了啊,您不能赶长风走啊…… 我知晓,今个儿就不该偷吃您放在院子里的小笼包,呸呸呸,我自个儿掌嘴! 可我是以为您不吃了才动的。” 越说,长风越觉着自个儿冤枉,认真论起来,兰芝那丫头吃的比他还多呢,他就抢着最后两个。 主子们挑剔,往日里头用剩的吃食,都是不会再用的,全分给底下伺候的人,这也算云府里不成文的规矩了。只是没想着二少爷对史如意做的吃食这般看重,连一碟子小笼包都要追究到底,这是王母娘娘的仙丹不成? 云佑反应过来,垂头看长风一眼,略有些无奈地揉揉眉心,道:“你先起来。” 长风抱着他的腿不撒手,把脸也贴上去,闭眼喊道:“我不起来。” 云佑都要被气笑了,用脚尖轻踢长风两脚,道:“起来!”半晌,终是缓和了语气,“……我没有要赶你出去的意思。”心头有些郁闷,这都哪跟哪啊。 平素里他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出去,另一个巴不得脚底生根扎在府里,搞得好像他才是那个坏人一般。 长风睁开半只眼睛,打量二少爷脸上的神色,“二少爷此话当真?” 云佑面无表情,道:“你再不起来,就当真了。” 长风见二少爷还有闲心跟自个儿玩笑,五脏六腑一下落回肚里,麻溜地收了哭脸,从地上爬起来,忍不住埋怨,道:“二少爷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怪吓人的。” 可不是吗,吓得他魂都飞了,假使真的被赶出去,估计他老娘光是抽他就能抽断三根木棍。 云佑敛了眉眼,到底没把史如意的事说出来,只含糊地说道:“没什麽特别的,只是想起从前在府里做事的人,不知他们赎身出去后,现下景况如何了?” 一谈起这个,长风可就来劲了。 虽然有些疑惑二少爷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但转瞬便被八卦的兴奋遮掩了过去,兴致勃勃地道:“害,二少爷说这个呀,前几日我去那祥和斋买点心,还碰着以前伺候大少爷的铭山了……” 铭山是当年跟着大少爷的小厮之一,后来大少爷去嵩阳书院读书,身边只带一个小厮,没点铭山。 眼看着也做够年数了,铭山家里人便来求了老爷太**典,给他赎了身出去,到自家开的粮店里做事。前两年南边闹了饥荒,米价飞涨,各家粮店都趁机大赚一笔。 提起这个,长风有些酸溜溜的,羡慕地咂嘴,“人家现在是老爷了,做粮米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出门都是坐轿呢。” 铭山见了他,还是同往常在府里一般,热情地打招呼,是个会做人做事的,怪不得人家发财。两人一坐一站,唠了几句,要说长风心里头没点子想法,不可能。 见二少爷目光幽幽地看着自个儿,长风吞吞口水,莫名有种危机感袭上心头,身子一激灵,赶忙补充道:“不过这做生意的,哪里有定数呢? 也算铭山运气好,像张妈妈她们家,日日在街头摆摊,也没见赚着几个子,据说连女儿都快卖了。 求着太太想回来,太太连人都不肯见,让李嬷嬷直接把人赶出去了。” 长风谄媚地朝二少爷一笑,笑中竟带了一种难言的羞涩,“至于我嘛……嘿嘿,我又没有手艺,又没有做生意的脑子,就只剩听话这一条可以夸一夸了。二少爷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让我去哪,我就去哪,绝无二话!” 长风拍拍胸膛,趁机剖白了一番心意,把自己都快感动到了。 云佑听了他这番话,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心头却在想:“史如意是个厨艺有天分的……嗯,脑子也灵光,她若是开铺子做掌柜,定是也会做得风生水起的。” 又想起,“不对,人家本身就已经是那点心铺子的小掌柜了。” 于是冷笑了两声,心头更加烦闷,手下无意识一用力,书上就起了几条清晰的皱痕。 大厨房里。 史如意冷静了一夜,到底回过味来,没在二少爷用的早膳上继续捣鬼了。 倒是时不时瞧瞧外头的院子,又沮丧地转回头,也说不准自个儿是盼着有人来,还是害怕有人来。 她昨个儿下午,一时气愤不过,做了一碗辣羹,三碟子酸辣菜,给二少爷送去了。 晚上和温妈妈躺倒在炕上,那懊悔和后怕才慢慢渗到心头来,莫说二少爷云佑是老爷太太的心肝宝贝尖儿,她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被曾氏知道,会受怎样的处置。 便是云佑他自个儿,往日待她也不薄…… 听长风憋着股笑,说二少爷云佑嘴巴肿的老高,史如意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心头惨淡,回荡着两个大字:“完了完了完了……” 温妈妈发觉史如意有心事,等大厨房没有人的时候,在裙上拭干净手,走过来,摸摸她柔软的发顶。 犹豫半晌,低声道:“如意……你是不是跟二少爷闹矛盾了?” 谁家女儿谁心疼,自从昨个儿午后,从二少爷院子里回来,如意脸上就挂了两道红红的眼圈。 眼皮都是肿的,自个儿抬手,笑着揉了揉,却说是被风迷了眼……这话也就能哄哄香菱。 史如意也没想着能瞒过温妈妈,低着头,不作声。 温妈妈长叹一声,还是狠了狠心,提醒女儿道:“如意,二少爷,毕竟是二少爷。” 温妈妈这话说得隐晦,但是她知晓如意能听出她话中的意思。 二少爷身份贵重,不是她们能对着使小性子的,昨个儿送出的晚膳,做成那样,二少爷没发脾气已是天大的幸事,万万不能再继续胡闹下去。 另一层意思,二少爷毕竟是少爷身份,与丫环如有云泥之别。如若日后不想有太多牵扯,现下便不要有太多投入,做好自个儿该做的,她们之间,只当是主子和厨娘。 温妈妈不舍得对自个儿女儿说重话,但这些日子,她都看在眼里,知晓二少爷待如意不一般。 如意是个聪慧早熟的,心性坚忍,她这个做娘亲的,只是怕她竹篮打水,日后伤心。 史如意闻言,浑身轻轻一震,良久,几不可闻地开口,道:“我知道的,娘……” 心中慢慢浮现几丝难受来,眨了眨眼睛,把眼角的泪花压回去。 ——便正因为知晓他是二少爷,她才觉着难过。 第37章 腊八粥 民间有俗谣,腊八不吃粥,来年不丰收。 提前五日,紫烟和宝源两兄妹便已经架着板车,在集市云府来回几趟,把熬煮腊八粥的佐料备齐了。 腊八前一夜,史如意和香菱忙碌着,将各式豆米栗粟都倒在竹匾上,泼了井水清洗过,又倒入瓦罐中泡发。装满豆子的瓦罐和木桶挨挨挤挤,并排堆在灶台上,很是热闹。 就连专做下人大锅饭的沈婆子,和她每一动手就抱怨两声的孙女杏果,也不情不愿地来大厨房帮忙了。 不为别的,今年腊八要熬的粥份量可不一般。 太太曾氏前几日去慧明寺礼佛,和一群官家娘子相谈甚欢,约定自发善行,在腊八那日,由各家在西市支开摊子,免费施粥予穷苦百姓。 云老爷作为一府知州,乃是安阳城最大的官了,他们云府做的施粥摊子,味道自然也要争个最好,给底下大小官吏家属做表率。 这施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在于“润物细无声”几个字。若是做得好了,在老百姓嘴里传开,也算是一桩助云老爷提升声望政绩的美事。 故而太太曾氏对熬制腊八粥一事颇为看重,特地使了身边伺候的大丫环珠云来,替她盯着灶房。 倒不是怕温妈妈她们偷奸耍滑,而是有人在旁督着,无论指挥谁帮忙都便宜许多。 夜里星月幽幽,清凉如水。 史如意提着暖黄的灯笼,趟着夜色,和温妈妈来到大厨房。 这回腊八施粥,太太曾氏把温妈妈叫到正房仔细商量过,决定做一甜一咸,味道不尽相同的两样粥,把南北的口味都顾上。 史如意执勺做甜粥,里头放糯米、红豆、枣子、栗子、花生、白果、莲子、百合,零零总总十几种。 这是备去外头施粥的大锅粥,如果是府里老爷太太用,还要放桂圆、荔枝肉、和糖渍腌的桂花。 史如意在瓦罐中放好了料,把长木勺递给香菱,让她盯着炉火,自个儿去帮温妈妈做咸粥。 做这咸粥,讲究也不少,稻米、胡萝卜、青江菜,是为其中三宝。 青江菜只取嫩叶,不要茎梗,且不能放太多。 花生,提前一晚浸水泡发。莲子白果要熬煮到烂熟,香芋、豆腐和油条提前油炸过,晾在一边。 熬粥之前,要先把油锅热了,提前放米炒过,再将炒米倒入热水中,合上盖子熬上两个时辰,起锅时还要焖上一刻钟,这样煮出来的粥油光水滑,入口绵软有味。 滋味有了,颜色也要好看,才能撑起云府的门面场子来。 所谓“五味调和百味香”,整锅腊八粥色彩鲜明:论黄亮有油条,论白糯有莲子白果,论红软有萝卜,论黑脆有木耳,青绿当属青江菜……所有食材浑然一体,香味亦勾人。 史如意自个儿尝过味道,盛了一小碗来,给珠云试吃。等珠云点了头,回去秉过太太曾氏,便可以装车了。 宝源和他爹许叔吭哧吭哧,两人一齐用力,把几个沉重木桶都扛至板车上的大竹筐里,用麻绳仔细栓好,防止路上倾倒。 柴火和铁锅是昨日便已送到粥摊上去了的。 这天时凉得快,木桶里的粥到了摊上,还要倒出来,在铁锅翻滚加热。热气腾腾一碗,才好端给外头百姓吃用。 一共两辆牛车,一辆运粥,一辆坐人。 香菱先利落地跳了上去,搀过温妈妈的手,又把史如意向上一提,三个人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 车刚刚拐出窄巷,未至观音桥,西市的正大街上,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排了好几条长龙。 史如意定睛一看,其中多是衣衫破旧的百姓,想是得到施粥的消息后,一大早便三五成群地聚集到此等待。 从拄拐的老人到牙还没长齐的幼童,男人女人都有。不少人端着磕了一角的碗,踮起脚*尖,看前方队伍的行进,脸上带了久违的欣喜和期盼。 史如意心下默然,平常西市热热闹闹的,瞧不出来,这安阳城内缺衣少食的人竟有如此之众。 宝源在前头驾车,吆喝着让人避过:“哎,让让咯! 老大爷,劳驾让条路出来,给牛车过去。” 那老大爷眼睛浑浊,扫一眼宝源,又看看车上结结实实码着的几个木桶,忙不迭地让开了,“你们也是来施粥的,敢问小伙是哪家的?” 宝源忙着驾车避人,顾不上说话,温妈妈温和地回了他:“是云知州云大人府上的。” 那老大爷闻言,眼神骤然一亮,他再无知,也晓得知州大人可是安阳顶大的官。 当下,也不管排着的队了,四处挥舞手臂,吆喝一声:“云知州家的粥来了!乡亲们,快来吃啊,晚了又排不上了!” 老大爷一呼百应,不少人都从队伍里钻出来,自发跟在她们牛车后头。 也有那些还犹豫的,见队伍人少了,趁机上前几步,占住空出的位置。 牛车经过时,史如意看见那老大爷回身,推一个头发稀疏松乱的小女娃,“翠丫,发什么呆,快跟上!” 那小女娃捧着碗,仰头朝老大爷笑了笑,露出几颗参差不平的细牙,声音稚嫩地道:“大伯,我不去,据说这边有仙女姐姐在施粥呢!” 史如意听了这话,心头好奇,趁着路人避过牛车的间隙,往那粥摊前一瞧。 拥挤的队伍尽头,果真有位“仙女”似的人物。 那女郎上穿水红色的撒花褙子,下穿银白绣线的绫裙,腰间不坠香囊,只以一个通透的玉环压住裙角,很显贵气。 ——却不是沈通判府上的表小姐江心月是谁! 仔细说来,这江小姐与史如意还颇有缘分,是史如意售卖花点的第一位客人,当时举办诗会,给了她不少赏银。 江家的丫环家丁在旁警惕守着,生怕前面这群莽夫粗儿不知轻重,冲撞了自家小姐。江心月却泰然自若,嘴角含了抹笑,关切地与来人嘘寒问暖。 明明是盛粥递碗的动作,却做得优雅又娴静。 那排在队伍前头的几个人,都红了脸,一个劲地盯着江小姐瞧。 江小姐身边的丫环气急了,冲一个瘦弱的尖嘴男子喊道:“看什么看!再看我们小姐,把你眼珠子都剜出来。” 那男子被捉个正着,羞愧低下头,脸上神色讪讪。 江心月出言制止,道:“夏荷,不得无礼。”又歉意地朝那男子笑笑,立时博得周围一片好感。 不少人都在探问这是哪家的小姐,交口称赞,说她是菩萨转世。 史如意心下惊叹,虽然这粥铺的主意是官家娘子们提的,可无论哪家夫人或是小娘子,都是交由底下丫环婆子来操办,自个儿是万万不会到粥铺里来的。 今个儿江小姐亲自来铺子里分粥,不论是不是为了闺誉名声,这份作派都是难得的。 有多少小娘子,明知能赚一个善心娴慧的美名,任爹娘好说歹说,也是不肯与这帮乡野村夫打半点交道的,更别说亲自捧粥给人了。 牛车驶到整条街最繁华正中之处,云府的铺位早已经搭好了,旁边插一面“云”字幌子,底下堆着柴火,上头架着大铁锅。 宝源和他爹跳下车,把木桶卸下来。 眼见着周围人开始聚集,温妈妈拿出长木勺开始盛粥,让他们不要急,排成队,每人都有份。 香菱蹲下身子,二话不说开始生火,史如意则在旁边分送粥的小菜。 单是小菜都做了四样:选那肉厚腔小的碧绿黄瓜,加了盐,封在陶罐里腌制,待黄瓜失了水,表面出褶皱,瓜身就会变成如落日一般金黄的渐变色。 这瓜皮加了蒜和小米辣炒香,又脆又爽,咸酸可口,嚼起来甜滋滋的,满嘴生津。 两种萝卜干,一黄一黑,是香菱照她娘的法子腌成的,和腊肉片放一块儿翻炒过,油光发亮,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最后一样是鲜嫩的蕹菜,切成段,焯过水凉拌,酸辣适口,让人直呼过瘾。 一般说来,这腊八粥都是甜口的分得快,因着这些小菜的缘故,除了那些喜甜的孩童,大人们都反而都争抢着要盛咸粥了。 分到粥,捧着碗,就旁边的干净地坐了,呼噜呼噜,吃得头也不抬。 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四面八方的人都涌向这边,把粥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大家,不要挤啊,往后退!粥还有的多!” 宝源和许叔在外边艰难地维持秩序,脚下布鞋都被踩掉了好几次。 温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史如意只得丢下小菜,让盛粥的人自个儿去夹,转来帮温妈妈分粥。 本来每人是不限量的,后来大家伙看这腊八粥煮得美味,都舍不得走,吃了一碗,又来一碗,后头的人都吃不上。 最后便只能限量供应了,每人只得两碗,就算再重新排队也是这般。 史如意毕竟人小,搭了板凳,似这般片刻不停地辛苦盛粥,一会儿便觉着胳膊酸痛,脸上笑容都僵硬了。 但前边还有这么多人看着盼着呐!只能咬着牙支撑。 旁边却突然斜过来一只素白的腕,接过史如意手中的木勺,“如意,放着,我来罢。” 史如意沿着那手腕往上看,只见红玉笑得眉眼弯弯,自然而然地上前两步,顶了她的活计,接碗盛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忘嘱咐来人,“哎,您拿稳,别把粥洒了。” 史如意十分惊讶,道:“红玉姐姐,你怎么来了?” 红玉努了努嘴,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见另一边,温妈妈惶恐不安的声音传来,“哎哟,千姨娘,使不得啊,这等事让我们做就好了,怎么好让您亲自来盛粥呐!” 第38章 修罗场 千姨娘笑眯眯的,自告奋勇要来帮忙。 见温妈妈拦住她,千姨娘也不恼,和声细气地道:“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我又是什麽贵重的身份不成?温妈妈快别取笑我了。” 千姨娘穿一身素净的湖蓝褙子,下面是细布做的裙,妥帖整洁,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面容祥和,唇边带笑,说话语气不疾不徐,料想年轻时应当也是位清丽佳人。如今鬓边染了白霜,望着不似老爷太太那般年轻,倒像是差了半辈似的。 红玉看温妈妈犹疑,捂着嘴,笑道:“温妈妈,你就让我们姨娘来罢。 这施粥是做善事呢,我们姨娘一早起来,特地去求了太太,说自个儿是向佛之人,也盼着到粥铺来,能尽一份心,用一份力。” 温妈妈听了这话,便不好再拦着千姨娘,更何况连太太曾氏都发话了,她自然不能拒绝。 只是担心千姨娘做不惯粗话,在旁边守着,预备随时顶上。 千姨娘挽起袖子,长勺入锅,搅拌几下让粥料均匀,满满一勺出来,刚合一碗,竟是一点不洒。 甚至比大丫环红玉看起来都要更熟练些。 队伍有条不紊地往前行进着,温妈妈脸上诧异之色难掩,千姨娘莞尔一笑,道:“温妈妈别担心,当年我伺候老太君,屋头十八般事样样来得,可是连老太君都夸的。” 千姨娘原是云老太君身边伺候的大丫环,二子成婚在即,才忍痛拨给云老爷,教他通晓房事,免得新婚之夜一窍不通,白叫人家娘子笑话。 云老太君手段了得,她看上的人自然也是个好的。 做姨娘的,性情要温婉体贴,手艺也得好,不能选那等掐尖要强的,容易惹得新嫁娘与夫君离心,闹得府里鸡犬不宁。 千姨娘谈起自个儿出身,语气自然,并无半点得意或羞惭之色。 她看史如意人小,但做事麻利,厨艺也十分了得,一双乌黑的眸子十分灵动,瞧着就聪敏善良。 千姨娘自个儿也是有女儿的,如今远嫁常州,母女二人多年未见了,因此看到活泼的女娃都觉分外喜爱。 一边盛粥,一边笑道:“不知哪一份粥是如意的手艺?我待会可得厚着脸皮,尝上一碗。” 史如意眉眼弯弯,笑着应了一声,“哎,没问题!姨娘尝了味道,不要笑话如意就好。” 说是这般说,让千姨娘吃木桶底的剩粥剩菜,到底不合适。 当下另起了柴火,重新热起一锅甜粥来。 “咕嘟咕嘟”,软糯浓稠的米粒在锅中翻滚,粥汤成了丝滑的杏红色,丰润绵滑。桂圆红枣的甜香被风一吹,在空中散发开,过路人走都走不动路。 红玉闻着香味,肚里的馋虫顿时被勾出来了,她也不跟史如意客气,直接笑着唤人,道:“如意,也给我留一碗。” “……什麽留一碗?” 回话的人却不是史如意。 红玉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心头一颤,木勺一下没拿稳,立时就要摔进桶里。 男子眼疾手快,向前一步捞住了,轻咳一声,把木勺还给人,笑容隐蔽又亲昵,道:“给你……红玉姑娘,这回可要拿稳了。” 红玉抢过勺子,咬住唇,半羞半怒地瞪了来人一眼。 又顾忌着身旁的千姨娘和温妈妈,只能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谢,一边继续若无其事地勺粥,一边与他攀谈。 语气中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原来是林管事,您贵人事忙,怎么今个儿偏有空到粥铺来?” 林随跟着云老爷做事,自个儿娘亲又是云老爷的奶娘嬷嬷,在府中得了一等一的脸面,底下这些丫环婆子,见了面,都得尊敬喊他一声“管事的”。 只红玉跟他关系不一般,私定终身,又不能让旁人知晓。 这声“林管事”,叫得疏离,是故意叫来调侃林随呢。 二人你来我回,嘴仗打得火热,别人不知内幕,史如意却是个大大的“知情人”,那日在假山中,更是把人墙角都听过了…… 当下面色一红,把头又往下压低两分,恨不得能缩进地里。 林随自是注意到后头煮粥的史如意,但既然红玉说不妨事,不用他管,他便也顺着红玉的意了。 有时候他自个儿嘀咕,就是爱惨了红玉身上这股肆意的劲,像那花上带了藤蔓的刺,直挑他心底最软的地方扎。 那会儿林随他娘不同意他俩的事,气得中风,在炕上躺了两个月。 他被逼得在他娘面前发誓,本已下定决心再不找红玉了,相思苦毒,最后到底没忍住。 林随两手空空,浑身狼狈,好不容易在府里逮着红玉,第一句问她:“你可是在躲着我?” 第二句问:“玉儿,你愿意跟着我麽?” 红玉问他:“那你娘呢?” 林随呼吸一滞,低头沉默着,不说话。 红玉便笑了,笑得尖诮,像刀子一般割人,往地上啐了一口,“不能娶不能嫁的,你凭啥子来找我?” 林随攥紧拳头,浑身发抖,高大的身躯似乎坚不可摧,又仿佛风一推就能倒,他嗓子眼干涩,好不容易才从舌头挤出话来,“凭我心头有你……” “凭你心头也有我。” 此话一出,红玉赤红着眼瞪向他,像头被激怒的母狮,有那么一瞬间,林随觉着红玉就算从怀里掏出把刀子,把他捅死,他也不会奇怪。 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解脱。 红玉却没掏出刀子来,她咬牙,和林随对峙片刻,最后扑到他怀里,无声地哭了。 今个儿各家都在西市支起粥铺摊子,施腊八粥,云老爷休假在府,和曾氏闲话半天,想遣人来西市瞧瞧施粥情况。 按理说这事是不需林随亲自来的,让底下小厮跑一趟就成了。 他心中却记挂着红玉,想方设法,想和红玉多处点时候,便和老爷说了,自个儿替老爷来西市就成。 今日厨娘都出了门,太太曾氏从外头酒楼订了吃食,二少爷云佑便也在曾氏屋里用膳。 听得林随此言,二少爷神色微动,半晌,却放下手中书卷,说也想一同去粥铺。 二少爷说得义正词严,冠冕堂皇,什麽“家事国事天下事”云云,君子有为,不能一心只读圣贤书,更要躬行践履。 林随傻了眼,老爷和太太却听得心下欢喜,忙不迭地应了,立刻让人去备马备轿。 只是苦了林随,好不容易腾出时间,公事私办出门一趟,身后却多了个小主子要伺候。 听红玉问他为啥子来,林随苦哈哈地一笑,让开半边身子—— 史如意忍住笑,下意识抬头,目光移过去,不偏不倚,恰好和云佑对上了视线。 “……” 不是罢,他他他,云佑怎么来了?! 史如意浑身一激灵,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下来,左顾右盼,油然而生一种想要后退逃跑的冲动。 天晓得,自从那天两个人不欢而散之后,她再没见过云佑。二人之间,只通过食盒交流,送饭还都是让香菱送去的。 云佑却神情自若,朝她微微一颔首,接着,坦坦荡荡地迈步走了过来。 那神情悠闲得不像是在喧闹熙攘的西市街头,更像是在自家庭院中漫步。 不少大娘的视线都自动自觉地聚拢到云佑身上,目送他经过,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的小公子,哎哟,长得这般俊……” “还问谁家的,没看那旗上写着麽,云府!大官呐,怪不得这通身的气派,见都没见过。” “哎哎,那这云府,和方才那家小娘子的沈通判府,哪个官大?” “你问我这个,这我哪知道啊……” 云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来,引起了周围一小片轰动,他先和千姨娘问了好,又来到史如意身边站定,却不发一言。 温妈妈不停推她,史如意搅着手里的甜粥,硬着头皮,声若蚊蝇地招呼了一声,“二少爷……” 心道:“你来这里干嘛?这里不是你二少爷云佑该来的地方,你快从哪来回哪去罢!” “嗯。”云佑仿佛真的听见了她的心声一般,嘴角带上了点清浅的笑意,轻轻应了一声,如山雨化开,风雪初霁。 周围又响起大娘们倒吸气的惊叹声。 云佑半侧过身,对史如意道:“这粥可有我的一份?” 没有。 温妈妈又推她,香菱也在底下疯狂扯她裤脚,“……有的。” 史如意内心在流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着,等我十年后回来,还是一条好汉! 铺子里头支了小桌子,旁边几张歇脚的小凳,原是堆放杂物用的,温妈妈把桌子清了出来,自个儿从怀中掏出巾帕擦了擦,请二少爷坐。 云佑这般爱干净讲究的一个人,倒也不嫌,谢过温妈妈,便在凳上坐了。 一双眼睛,若有似无地在她身旁打转。 史如意瘫着脸,装出没留意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盛粥,屏退杂念,在心中默数人数:云佑一碗,千姨娘一碗,红玉姐姐一碗…… 正数到一半,前头又传来喧哗声,把她的思绪又打乱了。 史如意蹙起眉头瞧过去,心头不耐,这又是怎地了,来一尊大佛还不够她烦的呐? “哎,请夫人安,我家小姐是沈通判沈府上的…… 夫人心地慈悲,亲自来粥铺施腊八粥,我家小姐听说了,一定要来向夫人问好。” 说话的丫环语声清脆,说话极给人体面,口称千姨娘为“夫人”,脸上笑容也甚是热切。 又道:“您府这腊八粥熬得如此之好,隔半条街都闻着香了……我家小姐还纳闷呢,怎么一会子功夫,人就少了一大半,原是都跑到这边来了!” 那丫环仿佛是江小姐的代言人,替她把话都说尽了。 江小姐江心月本人只含了笑,垂下眼眸,用半块绣帕微遮了脸,望之身影曼妙,很是楚楚动人。 史如意倒吸一口气,拎着勺子,下意识回头看了云佑一眼,不知怎的,她直觉这主仆二人是朝着二少爷来的。 云佑与她目光相触,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来,众人的视线立刻望了过去。 那丫环“哎呀”一声,惊讶笑道:“这位可是云二少爷? 那可真是巧了——” 话说到一半,余光扫到伫立在一旁的史如意,那丫环一怔,猛然截住话头,嘴巴惊奇地张成饼状。 江心月也随之望了过来,目光里的情绪,由娇羞到不解再到皱眉,短短几秒,转换得十分迅速。 史如意尴尬地站在原地,举起木勺,一时拿不准是否要开口打招呼。 脑子里飞快旋转,又想着要怎么圆这个场子:作为云府的丫环,偷偷溜出去卖花点……这两边一碰头,她真是要死得透透的,先不说千姨娘等人,云老爷身边伺候的林随还在呐! 电光火石间,那丫环睁大了眼睛,伸手指着史如意,一开口便是气势汹汹地质问,“你不是那卖花点——” 第39章 讨厨娘 史如意有些傻眼。 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也未料到这么快便会被人揭穿身份,而且还是面对面地对质。 那丫环手刚举起来,云佑就蹙起眉,反应极快地上前一步,不偏不倚,刚好挡在史如意身前。 史如意一愣,眼底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这一刻显得格外漫长。 千姨娘和温妈妈停下施粥的手,林随与红玉也不打情骂俏了,一双双眼睛瞧过来,或担心或疑虑。只有香菱一无所知,半蹲在地上,哼着不成曲的小调烧柴,摇头晃脑,快活极了。 那丫环嘴巴快过脑子,伸手指着人,话刚说到半截,就被人骤然打断:“——夏荷,住嘴!” 那丫环闻言,立刻就愣住了,委屈地咽下剩下的半句话,闭上嘴巴,看向自家小姐。 她家小姐素日里做事大方得体,待底下丫头也温和,很少有似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那丫环眼里涌起泪花,不晓得自个儿做了什么错事,竟惹得小姐如此不快。 江心月胸膛微微起伏,深呼吸几口气,这才调整过来,用帕子掩了面,微微一笑,道:“诸位,恕我失态了……夏荷,还不快把手放下,去跟云二少爷赔个不是,粗俗无礼,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夏荷满腹的委屈,却不敢顶撞自家小姐,远远地朝云佑一欠身,红着眼圈,道:“对不住,云二少爷,夏荷方才一激动,冒犯您了。” 云佑微微点头,身子却没有从史如意前方挪开的意思,回护之意明显。 在场之人都不是傻子。 江心月深深地看了史如意一眼,转了笑容,又问道:“不知这位小妹妹是? 我和丫环一见她,竟觉着颇有眼缘……不知从前是否在哪里见过?” 她这话说得颇有水平,既没有直接点人,也给自家留了回转的余地。无论史如意是何人,从前又与她们在哪里见过,都能重新说道说道两分,不至于一棍子打死。 史如意也回望江心月,眨眨眼睛,心知肚明:这江小姐是在暗暗点她呢。 为甚江小姐要出声拦住自个儿丫环,不让她点破史如意的身份,史如意也能揣摩出一二,心里默默道:“江小姐,你放心罢,就算你丫环真把我私下卖花点的事捅出来,我也不敢倒打一耙,说你心悦二少爷之事啊……” 一府厨娘私卖花点,还算是小事,如果还胆敢把别家贵女,府上郎君牵扯进来,那太太曾氏便是真的容不下她们娘俩了。 况且史如意心底,还颇为欣赏这位江小姐,觉得她一举一动,都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得知心悦之人前来,也不纠结于虚无缥缈的礼数,找了个借口便敢大胆出击,直接带上丫环到粥铺来问好。 有勇有谋,若不是时机不合适,史如意还想为这位江小姐鼓掌叫好。 千姨娘回头看了眼史如意,温和地一笑,转回头,对江心月道:“这是我们府上的小厨娘,年纪虽小,厨艺却是了得的,平日里专负责二少爷的吃食……如意,还不快来给江小姐见好?” 于是史如意便上前两步,从云佑身后探出身子,嘴角带了甜甜的笑,道:“江小姐好。” 江心月乍一听闻史如意的身份,目光在云佑和史如意身上打转了几下,眉眼神色有些复杂。 云佑目光清淡坦然,任她打量,并无丝毫揶揄促狭之色。 史如意乌黑的眸子柔软澄澈,眼睛亮晶晶的,看江心月注视着她,便轻轻地朝她摇了摇头,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了两分。 “……” 江心月心底稍稍松一口气,呼吸氤氲,绯红逐渐染上面颊。 少女毕竟面皮薄,并不愿让心上人得知自个儿心事,或许心底觉着,若是那人知晓了,便会暗地发笑,也因此降了自个儿身价一般。 许是为了逃避脸上的热度,江心月用帕子半遮了面,走到粥摊前,垂了头打量片刻,道:“夫人说的是,这厨艺果真不错,香气四溢,晶莹透亮……看着便觉美味,我们通判府上的厨子却是被比下去了。” 又故意把话题往二少爷云佑身上扯,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我来安阳外祖母家暂住,身边正缺这样一位小厨娘呢,今日一见,真真是心动……就是不知云二少爷可愿割爱?” 江心月这话问的有些冒昧,但也并不算过分。 她是两淮盐运使江家的大小姐,论起来,父亲官阶比云老爷这个知州还要高上两阶。 江心月由家里人千宠万宠到大,母亲逝世后,她来到安阳外祖母家借住,每日里,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的娘子递了帖子想来拜访结交,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她故意开口向云佑讨要厨娘,是想让自个儿欠他一份情。 这小厨娘手艺虽不错,之前诗会来通判府上送过花点,香甜美味不说,样式也新奇别致,但江心月自幼在扬州富贵水乡之地长大,什麽吃的穿的没用过?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虽然因着外祖母和云老太君的关系,二人小时见过几面,到底不算熟络。 现下云老太君也仙去了,云府唯一的大姑娘又已出嫁,江心月便有心想登云府的门,亦是无可奈何。 有这件事情起头,二人便算是打过交道了,日后还礼书信,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她想讨要史如意,除了想跟云佑打好关系这一层之外,也是怕这小厨娘身契不在自己手里,回头把自个儿心悦云二少爷一事胡说出去……那她可真真是要羞死个人了! 能让盐运使家的大小姐欠下一份人情,这可是提着灯笼都找不来的好事。 伺候云老爷的林随,平日里跟着老爷出入宴席,听官人喝酒应酬,对这官场中事还是略知一二的。 一听江小姐这话,林随顿时喜得睁大双眼,满眼期盼地看向二少爷,恨不能满口替他应下,心头美滋滋地想着:回头就得跟老爷太太报喜去,这可是天上砸馅饼的美事啊! 老爷来年就要回京述职,这京城地方假使都有人帮衬说话,便不能往上升,平调去富庶之地当知州,不比窝在这小小安阳好? 江心月脸上带了胸有成竹的浅笑,眉目婉约,故作羞怯地望向云佑。 温妈妈瞧了自家女儿一眼,脸上满是担忧:如若二少爷真点头了,主子买卖下人,身契一交,她们可是没法子拒绝的!这时候心中又生出一丝后悔来,如意前些日子说想赎身出府,她没许,想着要留在府里报答老爷太太的恩情。 可要是真被送到别家去了,主子好不好还是一码事,日后再想赎身出府便难于登天了! 史如意没料到江小姐竟然会出声讨要自个儿,心下一慌,直直望向云佑。 少年侧脸如刀削般锋利,脊背清瘦挺直,如青山,如翠竹,虽还不算宽阔,却莫名给人一种安稳的力量,无声地抚慰了史如意焦躁的内心。 史如意顿了顿,心下一定,嘴唇微动几下,到底没说话。 这一刻,她忽然觉着跟云佑心意相通起来,不用开口,也知他定是不会把自己让出去的。 趁旁人视线都在二少爷身上,无人注意自己,史如意抬头望天,小手背在身后,脚步微抬,无声无息地往云佑的背后挪了两步。 姿态故意做的随意,虽没说话,态度却表现得极明显。 云佑原本抱了臂,抿唇,敛下眉眼,在心里沉思要怎样婉拒这位江小姐,才能不伤两家情面。 余光发觉史如意的动作,心下一乐,笑得十分开怀。他本就是十分好颜色的少年,唇边沾了这抹笑,如日光穿破云层,映入湖水,眉眼间波光潋滟,竟把周围人都看呆了去。 片刻,云佑收了笑,轻咳两声,对江心月道:“承蒙江姑娘抬爱,此事却是不大方便。” 按理说,旁人这般婉拒,便应当晓得适可而止了。 江心月却犹自沉浸在他方才的笑容里,此刻脑子空空,没有了往日的人情练达,傻乎乎地追问,道:“有什么不方便的?” 云佑讶异地微一抬眉,却也不恼,仿佛把这几日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大好,唇角的笑自在舒展,很有闲心地与她解释,道:“江姑娘有所不知,在下……平日里甚是挑食,母亲头疼,为我遍寻名厨,也只得她一人合我胃口。若是旁的倒也罢了,我身边,却也是离不开这位小厨娘的。” “……” 他话音落下,在场的人都傻了眼。 尤其是林随,眼看着到嘴的肥鸭子飞了,急得嘴角冒泡,又不当好众驳了二少爷的意,只得暗自捶胸顿足。 云佑从未似这般唤过她“小厨娘”,这几句“离开离不开”云云,更是多了几分汹涌的暗流与纠缠。 他把话说得风光霁月,坦然无比,史如意的脸却无端地红了一红,发现江小姐看向她,又强撑住脸上表情,拼命点了点头。 “哦。”江心月垂下眼睛,虽然失望,但她也是知晓云二少爷挑食一事的,半晌,又重新抬起头,大方地笑道:“原是我考虑不周了,确实不该强人所难,夺人所爱……” 说到这,她也觉着自个儿用词有点奇怪,便住了嘴,心下懊恼,今日真是说多错多,净在云二少爷面前丢人了。 但错过今日这次机会,日后要和云二少爷搭上话,更是难上加难,脚底煎熬,却又舍不得走。 场面便这般奇异地僵持住了。 千姨娘到底心善,不忍心看人家小娘子尴尬,咳嗽一声,温言替她解了围,笑道:“江小姐可要坐下,一同尝尝这腊八粥?我闻着味道极好,方才在此吃过粥的人都连声夸赞呢。” 江心月呼了一口气,心头感激千姨娘,忙收了手上帕子,笑着应道:“谢谢夫人,云二少爷,那我和丫环便打扰了。 忙了这几个时辰,夫人不说我还未意识到,腹中确实饥肠辘辘了。” 于是和丫环走进粥摊,来到那张孤零零的小圆桌前。 这桌子本是放杂物用的,小小一张,被温妈妈清了桌面来给二少爷坐,四处一望,统共也就三张小凳。 江心月自个儿坐一张,云二少爷肯定也要坐一张,这最后一张…… 她心中正踌躇,史如意捧着瓷碗过来,放在桌上,便想要起身离开。 云佑却忽然自身后叫住她,下巴轻抬,眸子带笑,指着最后一张小凳,闲闲地道:“你也坐。” 第40章 三人桌 ……她也坐? 史如意听了云佑这话,心头一愣,第一反应是转眼去看那江小姐。 这桌子这么小,大庆风气虽然开放,未出阁的姑娘和郎君同坐一席,到底是不合适的。 江心月攥着帕子,似乎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朝史如意轻轻点头,和善地一笑。 她虽称千姨娘一声“夫人”,那也是看在云府的面子上,说破天,姨娘也只能算是小半个主子,与伺候人的丫环并无不同。 林随跟着云老爷伺候,是云府管事,身份较体面些,但毕竟是外男,年纪也大了,不便与小姐共桌。 剩下这些丫环婆子,也只史如意年纪还小,倒暂时不必介意这么多规矩。方才看这小厨娘与云二少爷相处熟稔,应当也是得云佑看重的,不知不觉,江心月心底就存了两分打量的心思。 史如意心里头没这么多弯弯绕,见无人来救场,她在原地呆立半晌,也只得硬着头皮坐下了。 左边坐着通判府上的江小姐,右边坐着二少爷,史如意夹在二人中间,缩手缩脚,如坐针毡,心知自个儿这是被云佑拿来当挡箭牌了,心下气恼,不由得悄悄撩起眼皮,瞪他一眼。 未料云佑却一直漫不经心地含笑看着她,史如意这一瞪,恰好撞入他眼底,眼中笑意更深。 史如意一怔,匆忙转回头,脸上若有似无地烧起来,却无论如何都板不起脸了。 温妈妈走过来,和*煦笑着,问江小姐和二少爷要用甜粥还是咸粥。云佑不答,意思是让江姑娘先请。 江心月犹豫半晌,忽地想起从前向这小厨娘旁敲侧击过,问云二少爷的口味,道是:“口味清淡,不好甜食。”于是决定投其所好,下定决心,对温妈妈道:“我要一碗咸口的。” 温妈妈点头应是,转头又问二少爷,云佑却说要一碗甜口的。 “……” 此刻再要更改,又显得太过于刻意,江心月大为惊奇,冲口而出,道:“云二少爷,不……不应当是不好甜食的麽?” “咳咳咳!”史如意突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云佑把手随意搁在桌上,挑起一边眉毛,他不好甜食?这又是从哪得来的印象。正要矢口否认,余光瞥到中间坐着的史如意,捂着嘴巴咳嗽,头越来越低,一张小脸上很是心虚。 云佑眯起眼睛,又想起方才这江姑娘身边的大丫环,一眼就认出了史如意,几人似乎打过不少交道,话中还隐约提起“花点”一词。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史如意一眼,话到嘴边,却改口了:“……今个儿忽然想换换口味。” 说完,眼睛移开,不着痕迹地抬手,摸了摸脖子。 却是在帮史如意找补了。 史如意的脸“腾”一下红了,她不敢抬头看云佑,也不敢看江小姐,凝视着圆桌上深浅的划痕,欲哭无泪,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报应,这人呐,不能在背后随意说人小话,否则便会如她一般,总有一天会被舞到正主面前。 好在这时,她亲娘温妈妈捧着腊八粥来救场了,史如意如蒙大赦,像那饿了三天三夜的灾民,接过碗,立刻埋头吃起来。 二少爷云佑用膳时总是慢条斯理,自不必说。 江心月贵女出身,也是自小被家中长辈规训长大,此刻在心仪之人面前,更是一举一动,力求仪态完美:调羹不触碗壁,暖粥入口,用绣帕轻轻掩面,缓慢咀嚼,全程不见牙齿。 三个人中,只史如意“呼噜呼噜”吃得最香,她也爱甜粥,在摊子吹着冷风忙碌了这一上午,早就饿坏了。 腊八粥里放足了料,粥米顺滑,红豆莲子缠缠绵绵,桂圆甜滋滋的,吃起来满口芳香。热乎乎一碗热粥下肚,从里都外,浑身都被熨帖得舒舒服服。 云佑许久未跟她一起用膳了,看史如意用的这么香,觉着自个儿食欲竟也变好了些。修长的手指握着调羹,姿态虽优雅从容,速度倒也不慢。 江心月心不在焉地用着粥,她原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没吃两口,便搁了碗,努力地和云佑搭话,笑道:“云二少爷果真和从前不一样了……我还记得小时,外祖母带我上云府拜访,一桌子好菜,二少爷筷子却是动都不带动的。” 如今坐在西市街头,四周嘈杂,冷风扑面,却也能用粥用得香甜。 高高在上的云二少,身上少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漠,却无端地更吸引人了。 说着,江心月一双眼含羞地望向云佑,忐忑中又带了些期盼,时隔多年,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自个儿…… 史如意眼观鼻鼻观心,并不作声,默默在心中腹诽:“不止是从前,云佑现下也是这般,可难伺候了,害我只能每天变着花样弄好吃的。” 云佑凝神回忆片刻,放下调羹,礼貌地笑笑,却未直接回应江心月的话,转而问道:“许久未见了,不知沈太君身子可好?” 江心月听了他这话,神情有一瞬的怔忡,低了头掩饰过去,这才回道:“多谢云二少爷关心,外祖母身子康健,精神也好,每日用过早膳,都要让人扶着在花园散上几圈步呢。” 心底却十分黯然,他果然不记得了罢。 于是重新执勺,伸出筷箸,夹起一小块金黄的瓜皮,赌着气送进嘴里。 本只是无意之举,她漫不经心地咀嚼两下,速度却逐渐慢了下来,目露惊喜之色,忍不住出声问道:“这小菜是什麽做的?” 鲜嫩脆爽,咸酸中又带了一股田野的清香。 江心月在富贵乡里长大,玉盘珍羞吃惯了,却从未尝过这等农家小菜,一口粥,一口小菜,两相搭配,别有一番田园风味。 她一边在心里默念“失礼了”,一边喝粥送小菜,一时竟停不下筷来。 连云佑都侧目,默默伸长竹筷,夹了几片到碗里来,生怕晚了就尝不着了。 史如意看这位江小姐难得露出真性情,忍不住笑,心道:“合该这样才对嘛,毕竟也才是十来岁的女郎呢,整日端着架子,估计也很累罢。” 又放缓了语气,声音软糯道:“这小菜是由嫩黄瓜腌制而成的,时人有云,‘宁缺燕窝鲍鱼,不可没有瓜皮’,说的便是此物了……江小姐若是喜欢,今个儿出摊还备下许多,尽可以拿回府尝尝。” 说着,向云佑投向询问的眼神。 云佑自是允了,随口吩咐林随用碟子装这瓜皮,放到食盒里,给江姑娘的丫环带去。 林随心下宽慰,忙不迭地应了,心道:“果然二少爷还是晓事的,虽然不愿意把厨娘让出去,好歹还懂得给这位盐运使家的大小姐送礼,拉近关系。” 他让人回府禀过老爷太太,拿了全新的红酸枝八仙食盒来,又自作主张,往里添了两个细白瓷海棠碗装的腊八粥,并几碟肉脯鱼丝的小食,合盖摇了几下,确保装稳当了,才双手捧过去。 满面堆笑的,惹得红玉看了他好几眼。 江小姐身边的丫环夏荷,看林管事如此上道,自觉找回了点场子,倨傲地点点头,并不如何道谢。 江心月吃过腊八甜粥,再无强留下来的理由,只能站起身来,和云佑告辞,道:“今个儿倒要感谢云二少爷的款待了……来日还需亲自登门道谢才是。” 她脸颊微红,微一欠身,和千姨娘点点头,便携着丫环夏荷离开了。 “……” 江小姐虽然走了,史如意却觉着这圆桌更为拥挤了,靠近云佑的那半边身子,浑身不自在,不由又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她这小动作自以为隐蔽,云佑眼睛却利得很,头也不抬,轻哼一声,毫不留情地开口嘲她,道:“方才有人来的时候,往我身后躲……这会子等人走了,拍拍屁股就想走?我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 史如意被他这么一戳,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软下来,半晌,闷闷地开口,道:“那二少爷……你想怎麽样?” 她在背后偷说二少爷小话的事情被抓了个正着,虽然都是胡说八道,没说实话,到底是心虚的。 云佑垂了眸看她,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扫了周围的人一眼,看无人注意他们,又转回头来,定定地望向她,道:“真的?我想怎麽样都行?” 史如意吞了口口水,莫名觉得有种危机感沿着后背攀升,她慎重地思考了一会,使出太极推拉大法,道:“……只要不是太过分的。” 她这话说得狡猾。 什麽事是过分的?由她定还是他自个儿定?要说过分,让她留在府里算过分吗…… 云佑轻嗤一声,对她的含糊说法不置可否,垂了眼皮,继续吹凉调羹里的粥。 史如意的心被吊在空中,七上八下,眼巴巴地坐在凳子上,看云佑慢吞吞地用完最后几勺粥,又接过红玉捧来的香茶漱过口,净帕拭过嘴…… “……” 史如意忿忿不平地瞪向云佑,他绝对是故意的!故意放慢动作来折磨她! 云佑用完甜粥,终于站起身来,冲她粲然一笑。 史如意下意识用手扣在桌上,身子后仰,警惕看他。 云佑将手负在身后,嘴角笑容浅淡,说话似漫不经心,又似极为认真,道:“走罢,你不是说自个儿有个点心铺子,生意做得蒸蒸日上,十分红火麽?百闻不如一见,我慕名而来,十分想去拜访一下…… 就由你亲自带我去,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罢?” 40-50 第41章 倒糖人 日落黄昏,各家粥铺都纷纷收了摊子。 来时沉甸甸的几个大木桶,被吃得只剩下薄薄一层舀不出的粥底,盘中小菜也被扫荡一空。 来讨粥的人捧着碗筷,抱着圆了一圈的肚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望着他们脸上单纯喜悦的笑容,千姨娘深受触动,双手合十,微笑着闭上眼,叹道:“都道‘施比受更有福’,今日才知,此话不虚。” 连管事的林随也被一个瘦弱的小女娃扯住衣摆不放,他被缠得没法子,咬牙一用力,把整个木桶都倾倒过来,硬是让红玉又刮了一碗甜粥出来。 林随虎着脸,对那小女娃道:“可以了罢?你瞧,真的没了,最后一点都倒与你了。”声音听着不耐烦,表情却柔和。 红玉一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俩。 那女娃果真趴在桶口看了两眼,这才捧起那碗甜粥,一溜烟地跑了,一边跑还不忘一边回头道谢。那女娃嘴里细牙缺了半角,笑容却极开朗,看得人又好笑又怜惜。 林随朝那女娃摆手,板着脸,让她仔细着脚下的路。 西市里人流逐渐散去,云佑轻咳几声,转身对林随吩咐,让林随先自个儿回府,不用顾及他:“阿兄不日就要回府,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打算去外头铺子逛逛,给阿兄挑些物件再回。” 史如意被噎了一下:瞧瞧,不愧是二少爷,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就是不一般。 云佑脸上没有半点不自在,让人生不起半分疑虑来。林随听了这话,只一愣,问道:“二少爷想逛哪儿?” 小主子要逛街,他自是要跟上伺候的,人是他带出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他跟老爷太太没法交代。 云佑幽幽地看了林随一眼,还未说话,红玉却先看出了点苗头,不着痕迹地扯了扯林随的袖子,笑道:“我看呐,如意对西市却是极熟悉的,不如让如意跟二少爷去罢?赶着天黑前回府就是了。” 说着,促狭地朝如意眨了眨眼。 云佑唇角微勾,点点头,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事就算这么定下了。 林随有心多说几句,又以为红玉是想跟自个儿相处,二人好不容易才盼来这么个机会,想了想,终是咽下嘴里的话,勉强道:“那便如此罢。二少爷若看中什麽,让人送到府上就是了,可不用自个儿费劲扛回去。” 又絮絮叨叨地嘱咐史如意好好跟着二少爷,金娇玉贵的,可别把人跟丢了。 史如意低头应了,磨磨蹭蹭地来到温妈妈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娘……” 温妈妈正埋头收拾着桌面,闻言,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带了几分慈爱,抬手,把史如意额上的碎发拨到耳后,道:“想去就去罢,累了这麽一天了,是该轻松一下。” 母女两人无声地对视一眼,史如意心头漫上潮水般的愧疚,她前两日还答应了娘亲,说会记着二少爷的身份,既不得罪,也不过分亲近…… 温妈妈却宽容,做人娘亲的,心头所想,不过是盼着女儿过得舒心,得偿所愿罢了。该说的话她都已说过了,如意自小就是个主意正的,无论最终选择哪条路子,她都会在身后默默支持。 两边都通过气,史如意便拐上云佑出发了。 云佑背着手,慢悠悠地跟在她后头,一群人在背后目送她们远去。 观音桥下,江面波光粼粼,夕阳的光线也温柔。 史如意战战兢兢地走在前边,心头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她们……这算是在约会么?”下一秒,又自顾自地否决掉这个想法,轻嗤道:“哪能呢,自个儿顶多算是个陪玩,还是免费打零工的那种。” 云佑看着史如意在前边蹦蹦跳跳,嘴角轻扬,脚下步伐不紧不慢,和史如意的距离保持得不近不远。 虽然没说话,中间还隔着一小段距离,但旁人一看就晓得,他们俩个是一起的。 史如意每日打此处过,她人长得娇憨可爱,嘴又甜,见了人总会问好,日子长了,附近摆摊的阿爷阿娘都识得她。 远远一望见史如意,眯着眼睛就笑了,“小闺女,今个儿咋这麽晚才来?”又瞄到史如意后头不声不响跟着的云佑,双眼一亮,揶揄道:“哟,小闺女,哪找来一位这么俊的小郎君啊……小郎君,要不要尝尝婆婆做的倒糖饼?” 二少爷哪会吃这种街头小食啊。 史如意眨眨眼,冲那卖倒糖饼的婆婆笑了一下,“不要啦,婆婆。” “要。”异口同声,却是云佑在说话。 “……” 史如意回头看他,见云佑神色认真,不像在开玩笑,沉默片刻,她又无奈地转回头,僵笑着对婆婆道:“那便来一份罢。” 那婆婆被他们逗乐了,从小凳上站起身来,爽快应道:“好嘞!等婆婆给你们做个好吃又好顽的,包你们欢喜。” 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热起炉子。 饴糖在勺子里慢慢化开,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空气中飘着诱人的甜香。 待糖汁融化,熬到可以牵丝时,在石板上飞快地浇画造型,稍凉时用铲子将糖画铲起,粘上竹签,便算大功告成。 这婆婆日日在观音桥摆摊,手艺练得极好,一勺成型,飞龙彩凤、花鸟虫鱼,样样都画得栩栩如生。 上回香菱因在祥和斋帮忙,得了罗娘子塞给她的银票,兴高采烈地买了两串倒糖饼回府,因那鱼儿画得活灵活现,稀奇地在手心里捧了一晚上,愣是没舍得吃。 云佑站在摊子前,看那婆婆作画,看得目不转睛。史如意悄悄自身后靠近他,幽幽地问道:“二少爷,你带银子了?” “……” 说话时热气微微拂过云佑脖颈,云佑身子骤然一僵。 似乎完全忘记了这茬,缓缓地扭头,震惊又无措地看向她。 他平日出门,都有小厮长风随侍在旁,身上……自然是不习惯放银子的。 史如意早便料到了会是这般,她忍着笑,作出严肃的表情,轻声对云佑道:“那怎麽办……我也没带银子。” 她神情真挚,由不得云佑不信。 于是云佑脸上的表情便有些龟裂,仔细想想,方才确是他自个儿开口说要吃倒糖饼的,要怨人也没处怨去。 这倒糖饼卖的价贱,不过一文钱一个,她们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身上一文钱竟然都拿不出来,估计要让这婆婆贻笑大方。 云佑摸遍全身上下,只腰间挂的玉佩或可抵押,但这玉佩又是他祖母赐他之物,不可轻待。为了几文钱的倒糖饼,要让这婆婆自去云府拿银子,也不大合适。 短短几秒,云佑面上神色变幻,精彩异常。 未等他思虑清楚,那做倒糖饼的婆婆已经吆喝一声,笑道:“做好咯,小闺女,来,这头拿着签子,小心别烫手!” “哎。”史如意应了一声,笑眯眯地从袖里掏出荷包,摸出一个铜子,给婆婆递了过去,顺手接过那糖画。 “……” 被耍了。 云佑看史如意这一套不慌不忙的动作,立刻反应过来,脸上一黑,面无表情地望向她。 史如意再也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得眉眼弯弯,道:“出门怎么会不带银子呢,我随口说来玩的,二少爷还真相信啦……” 眼看云佑的脸色越来越黑,她见势不妙,赶紧找补,把糖画往云佑手里一塞,若无其事道:“给!二少爷你看,这糖人画得这么漂亮,二少爷可不能再生气啦。” 云佑一怔,视线转移到手中的糖画上。 竹签上粘着两个金童玉女,因着做糖画需一鼓作气,中间不能断连,小人的手心衣角都牵在一块儿,望之很是活泼可爱。 仔细一看,眉眼之间,还和她们二人颇有几分神似。 云佑心头的气恼不知不觉地散开,握紧了掌心的竹签,不说话。 史如意偷看几次那糖人,脸也有点热,该说不说,这卖倒糖人的婆婆手艺也太好了些,她们的神韵捕捉得十分到位。 以勺为笔,以糖浆为墨,以石板为画布,那婆婆手腕翻转,游刃自如,短短几十秒便做出这样一幅形态逼真的糖画,果然高手在民间。 史如意笑着谢过那婆婆,又甜甜地夸了几句,说这糖画画得这么好看,都让人舍不得吃了。 两人无言地继续向前走。 史如意看云佑一直捧着糖画,左瞧右瞧,就是不动嘴,她这人最见不得美食被糟蹋,心急地催促云佑,道:“二少爷,你吃呀,怎么买了又不吃呢?” 云佑静静地看她一眼,不吭声。 史如意愈加觉着奇怪,喋喋不休,道:“二少爷你现下不吃,放久了也会化的。不要像香菱一般,舍不得吃,糖画挂了几个晚上,晨起一看,就只剩一根竹签立在那儿了……” 话说到一半,云佑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她,扭过头,沉声道:“要吃可以,先吃我还是先吃你?” “……” 史如意一怔,若是说要云佑吃掉他自个儿,不太对,让云佑吃掉她,更不对。思来想去,脸颊慢慢爬上红晕,一时竟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毕竟两个糖娃娃都手牵手连一块儿,不管吃了谁,总觉着另一个都会伤心呢。 在这片诡异的沉默中,史如意把人领到了祥和斋。 云佑望了一眼门口悬着“祥和如意”四字的剪纸灯笼,眸子闪过异色。再看厅内摆设,腊梅陶瓶,茶具宣画,极为清淡雅致,却和他从前去过的点心铺子都不同。 祥和斋每日限量售卖花点,巳时出摊,不过两刻钟便卖完了。 余下的时间,罗娘子得了闲,或是描字算账,或是在后厨与梁婆婆做晚膳,帮梁翁盯着灶台蒸笼的火,并不总守着前厅。 史如意没见着人,也不觉奇怪,熟门熟路地带云佑穿过厅堂,撩开帘子,来到后院。 “婆婆!” 史如意人未至,声先到。 梁婆婆一听她的声音,扔下手里的花浇,满面笑容地直起身子,锤了锤老腰,道:“哎哟,乖乖如意来啦!今个儿不是说要去施粥麽,怎地这个时辰——” 话还没说完,梁婆婆瞅到史如意身后跟着的云佑,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 史如意“哈哈”地硬着头皮笑了两声,向前两步扶着梁婆婆,介绍道:“婆婆,这是……我们云府的二少爷。” “……” 云府的二少爷?跑来她们祥和斋作甚。 梁婆婆沉默着打量云佑片刻,待目光落到他手里捧着的双人糖画时,神色便变得愈加狐疑和复杂。 云佑缩回手,对梁婆婆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学着史如意的叫法,温声开口道:“婆婆好。” 第42章 凤梨酥 史如意听云佑跟着她这么一叫,眼前便是一黑。 她有心想和梁婆婆解释几句,张了张嘴,又觉着只会越描越黑,毕竟都领着人家二少爷登门来了,手中握着的倒糖人就是罪证,怎麽看她们俩也不像是单纯的“主仆情谊”。 云佑突如其来的拜访,让整个祥和斋上上下下,如临大敌。 敬重之余,眼神中又藏了几分若有似无的评估和打量,直看得人心慌慌。 梁婆婆客客气气地伸出一只手,请云佑到桌上坐了。 罗娘子低声向史如意问过二少爷的喜好,回屋里取了茶奁中最好的龙井,双手捧来热气腾腾的茶盏,汤色杏绿明亮,叶底细嫩呈朵。 她谦虚笑道:“虽比不上府中用的茶,但好歹是今年炒制的新茶……还望二少爷不要嫌弃才是。” 这龙井茶是罗娘子专托了熟识的经纪买的,预备铺子里来了贵客娘子用,一斤茶叶便要一两银子,真正的寸茶寸金。 但似云府这般的官宦世家,他们平日吃的茶,都是在外头市面上买不到的。 从圣上到士大夫,都以最先喝到春茶为傲。茶农年初采摘明前绿茶,甚至是社前茶,层层上贡,其色深碧,挺秀尖削,鲜嫩香气都是一年中最佳。 云佑微微一笑,道:“多谢罗姐儿。” 没等他接过茶盏,梁翁又举着一碟子花点出现了。 “……” 相较众人的兵荒马乱,云佑倒是最为淡然的那个,收起了平日不近人情的冷清,态度温和又不失礼数。 他跟着史如意叫“梁婆婆”、“罗姐儿”,如同对着自家熟识的长辈一般,很是亲近。 每叫一次,对面梁婆婆她们的脸色就多一分古怪,尤其是罗娘子,似笑非笑地瞥了史如意一眼,眼里满是揶揄。 史如意被她这一眼看得有几分面热,对云佑却敢怒不敢言,心道:“好嘛,我叫我师傅,你总不能跟着叫了罢。”于是扑过去,拖住梁翁的手臂,甜甜地连叫几声,“师傅师傅师傅!” 一边喊,一边得意地回头,望了云佑一眼。 梁翁被她猛地吓了一跳,一下甩开她的手,声如洪钟,粗声粗气道:“叫啥子叫,你师傅年纪是大了,耳朵还好使呐!” “扑哧”一声,身后传来云佑忍俊不禁的笑。 史如意有些讪讪地收回手,梁婆婆和罗娘子对视一眼,脸上均是无奈,这才装了不到一刻钟,就在人家少爷面前原形毕露了。 梁翁方才在大厨房里,才被梁婆婆提点过一番,让他好好表现,显出她们祥和斋的体面来。 梁婆婆心头忧虑,不好与梁翁多说,只道:“你这做师傅的,整日行事无状,假使被小郎君笑话,不让如意来继续跟你学做点心了,你待如何?” 梁翁睁圆了一双虎目,气势汹汹道:“腿长在如意身上,她愿意来便来,还能拿绳子捆住人不成?还有,你个老婆子,我怎地行事无状了,你给我仔细说道说道!” 嘴上逞完英雄,梁翁心头到底还是怕的,他这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盼了快十年,就盼来这么一个徒儿。 天分高,悟性足,耐得下性子,前段日子日日揉面团也不抱怨,与如意说过的做点心的法子,她样样都记得清楚。 头脑灵光得很,总能想出做点心的新花样来,更难得的是人也纯孝,知感恩。 梁翁常常背着人,和梁婆感叹道:“如意比我,只差在年岁经验罢了……把祥和斋交给她和罗儿两个,我放心。” 这话梁翁当着面,是绝对不好意思与史如意说的。可能做人师傅的都是如此,面对徒儿,端起架子,这夸赞总说不出口,怕徒儿骄傲,也觉得有损自个儿做师傅的威严。 他嘴硬心软,但梁婆婆最是知晓自家老头子,若论对如意的宝贝程度,梁翁居第一,她和罗娘子都得甘拜下风。 果不其然,梁翁没忍耐多久就破功了。 他心头焦虑,大马金刀地在凳上坐了,横了云佑一眼,面容严肃道:“你们打哑谜打半天,我老头子听不明白。云哥儿,我直接问你要一句话:你今个儿到祥和斋,可是来带如意回府的?以后便不许她学点心啦?” 梁翁说着,一双眼紧紧盯着云佑,语气更似质问,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拼命的架势。 梁婆婆一听他开口便知要糟,人家堂堂云知州家的二少爷,走到哪不是笑脸相迎,几时得旁人这般粗鲁对待过?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倾家荡产也是斗不过的。 这小郎君虽然看着好说话,实际性子如何,谁也不知。万一惹恼了人,不止她们祥和斋要倒霉,如意母女俩的身契还捏在人家手里,受磋磨可如何是好? 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她干笑两声,再想捂住老头子嘴巴,却也是不能了。 史如意动作顿了顿,下意识回头看云佑。 云佑放下手中茶盏,回看她一眼,嘴角微勾,不疾不徐地开口,如春风吹融了屋内的冷意,道:“梁翁别急,晚辈绝无此想法。” 茶褐色的眸子中闪动着细碎的暖光,他语气很是诚恳,“如意有幸跟您学做点心,厨艺进步一日千里,可知是梁翁您平日里教导有方……晚辈得此口福,也算是从中受惠,又岂会出手阻拦?” 史如意在心中啧啧两声,云佑这番话既表明了态度,又不着痕迹地捧了梁翁一把,可谓是狡诈至极。 梁翁听了,心中松一口气,看云佑顿时看得顺眼起来。 他咳嗽几声,嘴角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兴高采烈地跟人分享,道:“哪里哪里,如意也确是个做点心的好苗子。这厨艺也看天分悟性,她呢,无需多教,什么都是一点就通……”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攀谈起来,相谈甚欢,史如意满头黑线,恍惚中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前世的家长会现场:一边是她严格的班主任师傅,一边是她与有荣焉,含笑点头的小家长。 气氛热烈又融洽,史如意自个儿被晾在一旁,等了半晌,愣是插不进一句。 笑着摇摇头,索性不理他们,自顾自地拣着桌上茶点吃了。 不同的茶搭配不同的茶点,各有讲究,罗娘子便是其中的行家。 似红茶滋味醇美香浓,她会搭配微酸的点心,如话梅、酸枣糕,恰好中和了那一点甜腻的滋味。黑茶消脂解腻,饮时腹中易有饥饿之感,送油炸的肉脯鱼丝最妙不过。 白茶这类属微发酵茶,茶汤透明轻盈,香味含蓄,需配一些清新不油腻的点心,否则茶香轻易被掩过去,尝之无味。 史如意向罗娘子求教几次,也算勉强摸出一些门道来。 品茶如品人,古人说以茶喻人,并不为过。每个人口味不同,偏好取向也不同,琢磨起来也颇有一番趣味。 梁翁除饮酒之余,最爱黑茶,喝时必配重口之物,一口浓茶一口肉脯,“爽!” 梁婆婆说梁翁那作派是牛饮水,平白浪费好茶叶。她自个儿偏爱红茶,吃起来又香又甜,日子晴好时,梁婆婆在院子里修剪过花枝,抱着狸花晒太阳,饮一口红茶,和梁翁拌嘴,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罗娘子性子如幽兰内秀,吃的白茶也是淡淡的,要在口中回味良久,才能咂摸出那一丝甜来。 史如意的目光落到云佑身上。 二少爷云佑喜好的龙井茶,属绿茶的一种,口感最是清新淡雅,带着春日雨后的气息……回味却略带苦涩。 这碟中装的几块凤梨酥,外皮似月饼金黄,内馅绵软酸甜,搭配这绿茶最是适宜不过。 史如意上回提出来之后,梁翁琢磨尝试了数天才做出这一碟子点心,光是里头酥馅就要熬制两三个时辰。 先将凤梨去皮,切成细细的丝,加入枣花蜜,文火慢煮。看果肉在锅中一点点融碎,汁水浓缩成可口的果酱,果肉纤维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 揉面是梁翁的拿手好戏,这凤梨酥外皮酥而不散,咬到嘴里,随着舌尖的温度瞬间溶化,露出里头香甜的內馅来。 丝丝晶莹剔透,口感绵密,凤梨天然蕴含的一点微酸果香,是这道点心的点睛之笔。 史如意没想到梁翁这么快便能将她的描述复刻出来,时间如白马过隙,距离她上次吃这凤梨酥,已是隔了两辈子的时间了。 再次尝到这熟悉的口味,她心下欢喜,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云佑和梁翁闲聊,一块接一块的凤梨酥不停往嘴里送。 史如意拈起盘中最后一块,眉眼弯弯,刚珍惜地咬了一小口。 梁翁猛地咳嗽两声,睁开半只眼睛瞪她,捏着鼻子,道:“客人都没吃上呢……你这个做厨子的倒好,一下子把点心吃光了。” 史如意被梁翁打了一下手背,心中气结,忿忿道:“刚才还说我是你的宝贝徒儿呢,现下跟二少爷聊开心了,怎地,把你的徒儿又抛到脑后啦?” 云佑轻笑一声,忽然抬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 下一秒,史如意只觉手心一空,低头一看,那块她咬了一小口的凤梨酥,却是不翼而飞,直接飞到云佑手上了! 史如意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起身抢回来,“那个!二少爷,我已经咬过了。” 云佑将手举高,侧身避过,瞄一眼凤梨酥上的缺口,眉梢微挑,像是在与她玩笑,嗓音带了几分清哑和随意,“你咬过,难道它就认主了?” 说完,也不等史如意答话,云佑若无其事地低头,咬了一口。 牙印不偏不倚,刚好覆盖过史如意方才咬过的位置。 在一群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史如意脑袋里“轰”地*一声,脸红了个彻彻底底,慌乱之中,手和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云佑垂眸,认认真真地咀嚼几下,这才笑起来,扫了史如意一眼,煞有介事地点评道:“嗯……味道果真不错。” 第43章 争执 二少爷云佑吃了史如意吃过的凤梨酥点心,这事一出,直接震撼了祥和斋里的所有人。 偏偏当事人还一副老神在在的微笑模样,没有半点局促尴尬,让史如意情不自禁怀疑起自个儿来:难道同吃一块点心,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是自己思想太过保守? 瞟了罗娘子她们一眼,却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云佑那句关于“味道不错”的点评出来后,罗娘子更是神色复杂地望了云佑一眼,又扭头看史如意,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 于是史如意默默收回视线,在心里下了定论:二少爷怕是疯了。 素日里最是清冷低调的一个小郎君,天上谪仙似的人物,今个儿却像是被夺舍了一般,行事肆意张扬。先是在通判府江小姐面前,扔下“离不开她”的豪言壮语,这会子又在罗娘子等人面前,吃她咬过一口的凤梨酥…… 史如意呼吸一滞,耳边又升起几分热度,她觉着不能在祥和斋继续待下去了,如果再不走,怕是自己也要疯了。 于是史如意霍然站起来,拉过云佑的袖子,朝他拼命使眼色,一刻不停地催促道:“二少爷!我们该走了。你不是还要去外头逛铺子,给大少爷挑东西麽?再坐下去,铺子都要关门了。” 云佑“啊”了一声,倒没多挣扎,顺水推舟地借着史如意的力道起身。 他看看桌上剩着的半盏茶水,又晃了晃手上的凤梨酥,语气很是无辜,道:“……可是我还没吃完。” 史如意气绝,想说“那你拿着在路上吃罢”,又想起时代不同,如今这个时代,在路上吃东西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流民,流浪各地吃百家饭,边走边吃。二是戴罪之人,亲友送行时予他食物,称为“路祭”。 一边走一边吃,不是二少爷这等身份会做出来的事。 正经人家用膳时都要正襟危坐,若是官宦之家,规矩更多,平心静气,细嚼慢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可史如意顾不得这么多,她在屋里待的煎熬,只想拉着云佑快快走人。 史如意一咬牙,从云佑手里接过那凤梨酥,三口两口,囫囵吞枣地吃了下去。 因吃得太急,酥皮噎在嗓子眼里,她憋红一张小脸,咳了几声,回头匆忙端起桌上剩下的半盏茶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也不敢再回看罗娘子她们的眼神了,一边抹了嘴巴,一边把云佑往外推,道:“可以了,咳咳咳!我们快走罢,咳咳……” 云佑看史如意忙完这一系列动作,不觉有何奇怪之处,只忍俊不禁地偏过头,低低笑了几声。 她们起身了,桌上另外几人自然跟着站起来。 梁翁心中奇怪,伸手指着史如意,吹胡子瞪眼道:“如意,你怎地回事?有啥子事这麽急,不让人好好吃完个点心再走。” 史如意埋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既然解释不了,她权当听不见。 梁婆婆伸手,把梁翁举着的手打下来,语气嗔怪,道:“你这老头子,你当谁都跟你一样成日晃悠没事干?”又看向史如意,笑出一脸菊花褶子,慈爱道:“如意,去罢去罢,路上小心着些,别跑太快,摔着碰着就不好了。” “知道了,婆婆!”史如意用鼻音应了一声。 再推云佑,却忽然像在推一块岩石,怎麽都推不动了。 “……” 她从云佑身后探出头来,却见前方挡路的,不是人,而是梁婆婆养的那只肥硕狸猫,芳名唤作“花花”的。 花花平日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无恶不作,乃是名副其实的祥和斋一霸。性子却十分亲人,靠一身油亮水滑的皮毛,博得了街坊邻居的喜爱,不管跳到哪家,都有鱼干小虾米招待着。 因此花花乍一看见生人,半点不怕,“喵喵”两声走过来,仰头望向云佑。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无声地对视半晌。 许是这场面太过喜感,史如意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见云佑一副走不动路的模样,蹲下身,招呼花花过来,用手挠挠花花的下巴,笑着瞥了云佑一眼,道:“二少爷,你是喜欢花花麽?过来这里,如果你不怕的话,可以伸手摸摸她……花花很亲人的,不会咬你。” 说着,伸手捉了云佑的手来,放到花花鼻尖前,道:“先让花花熟悉一下你的气味,动作不要太大,会吓到她。” 云佑淡淡“嗯”了一声,道:“放心吧,我知晓。” 他修长的手指微弯,关节贴到花花毛茸茸的脸蛋旁,轻轻蹭了几下,动作竟然很是熟练。花花被摸没多久,就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舒服得胡子乱飞,一副十分没出息的模样。 云佑唇角微扬,目光专注地看着花花,语气中带了几分怀念,轻声道:“我小时……也养过一只猫。” 史如意动作微微一顿,回头看云佑,记事以来,她从未在云府中见过猫咪的身影,下人都道,太太曾氏下了命令,不许私自在府里养猫。 她还失落过好一阵,揣测是否曾氏不喜猫咪,现下听云佑提起旧事,想曾氏是个溺爱儿子的,应是怕佑哥儿触景伤情罢。对爱猫之人来说,猫咪离去的伤心,不亚于看见至亲之人去世。 史如意故意没转头看他,托着下巴,语气温和,道:“原来如此,不知二少爷养的那只猫,叫什麽名字?” 余光瞥到云佑的睫毛轻颤两下,沉默半晌。 正当史如意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云佑忽然开口了,道:“雪团。我养的猫……名字唤叫雪团。” “……很可爱的名字啊,一听就能想象出模样了,定是如白云团子一般,浑身雪白可爱!”史如意不忍云佑陷入心事,轻松说笑两句,就转了话题,仰头问罗娘子,道:“怎地前几日来铺里都不见花花,是跑哪里顽去了?” 罗娘子笑了一声,向前两步,伸手指着外头宽檐窄巷,故作无奈,道:“谁知道呢,花花成日在街头乱跑,两三日不归家的时候,多了去了。 前几日听闻江边有渔公钓鱼,渔公钓了几天,花花便在人家旁边守了几天,人家那些卖不出去的小鱼,都进了她的肚子。 再说一月前,张大娘家进了老鼠,可恨得很,天天偷芝麻吃,闹得全家翻箱倒柜,人仰马翻……怎么打都打不着!不得已,张大娘捧着几串小鱼干上门来,千哄万哄地带花花回去住了几日,直接把那老鼠一窝端了,张大娘把花花送回来时,还乐得直夸呢。” 罗娘子口中的花花十分有灵性,她说得有趣,史如意也听得发笑,唯有云佑垂头看着花花,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闲聊几句,罗娘子瞥了云佑一眼,嘴角笑容不变,话锋却陡然一转,意有所指地道:“这猫呀,有些天生就是不爱拘束的性子。外头天地广阔,花花爱往哪处跑,便任她跑去。 若是把猫日日拘在屋里,平白磨掉了身上野性,只知撒娇谄媚,倒失了那份自在,和一般畜生无二了……不知云少爷以为如何?” 越说到最后,越是咬牙切齿。 罗娘子向来娴静温文,史如意从未见过她如此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一面,当下便呆了一呆。 罗娘子抱了臂,在心中轻哼,她算是看明白了,云府二少爷今个儿突然登门,又在人前和如意作出这等亲昵举动,不是宣誓主权是什麽?只差没明晃晃地把“这是我的人”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可惜如意自个儿不愿意,这云二少再有心,也不过是强人所难罢了。 罗娘子自丈夫去世后,守着二老和祥和斋,不肯再嫁,明里暗里,没少遭人闲话。 甚至有形容猥琐的男子以为她故作矜持,直接冲上门来,腆着脸求娶,说罗娘子一介女流,家中没有个男人,如何能顶事?罗娘子不愿意,他们登时便变了脸色,骂她是婊子立牌坊,不知在装什么清高。 天下男子一般黑,罗娘子想起前尘往事,怒意涌上心头,一时竟失了态,立在原地,身子微颤,字字都像控诉。 梁婆婆连忙上前来,不赞成地摇摇头,出声唤她,斥道:“罗儿!不可对二少爷无礼。”又对云佑歉意地笑笑。 云佑眉眼轻扬,淡淡地摆手,道:“无妨。” 他垂下睫毛,凝神思索片刻,忽地从地上直起身子来,转头,郑重对上罗娘子的视线。 罗娘子一怔,明明眼前之人仍是少年身形,清瘦的背却挺得笔直,如俊秀的山峰,如狂风压不倒的翠竹,无端给人一种信赖之感。 云佑和罗娘子远远对峙着,神色极为认真,茶褐色眸子天生带着股摄魄之力,他莞尔一笑,说出的话却不容人置喙,“罗姐儿说的是,只这流浪猫和家猫到底是不同的…… 街头遇见的流浪猫,瘦骨嶙峋,形容凄惨,吃了上顿便不见下顿,渴了到泥地里的水洼喝水,若是恰逢乌云暴雨,连个避雨落脚之处也是无的。 别看花花平日虽四处游荡闲晃,心头总知,自个儿是有家可回的。若在外头遇到什么事了,大不了一跑了之。 晚辈不才……料想若是猫儿自己能选,估计都是愿意有个踏实的家罢?” 云佑将话说得客气,不动声色间,便把罗娘子说的话全部驳了回去。 罗娘子一时气急,“你”、“我”了半天,却想不出什麽话来。 半晌,只能咬着唇,无奈转向史如意,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自失一笑,道:“云少爷能言善辩,我是说不过的……如意,那你自个儿认为呢?” 第44章 竹蜻蜓 罗娘子充满期待的目光望过来,凭空给史如意添了三分压力。 云佑抿唇,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身子朝她这个方向侧着,眸子跃动着晦暗不明的光。史如意心中一颤,直觉自己如果站到罗娘子那边,云佑嘴上不说,心中必是会悄悄难过的。 两边无言地拉锯着,局面看似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潮汹涌。 拉锯的中心,史如意半蹲在地上,怀中抱着花花,被她们视线紧紧盯着,犹如火烧屁股,心道:“方才就应该拉上二少爷快快离开,谁知道两人因为一只猫的事情都能吵的起来呢?” 她一个头两个大,踌躇片刻,只能“哈哈”地干笑两声,举起花花一只爪子,道:“与其问我,不如问问花花,她才是最有发言权的呢!嗯?花花你说什麽?……哦,花花说每只猫脾性不同,有的猫就想浪迹天涯,有的猫就欢喜窝居在家。子非猫,安知猫之乐乎?” 史如意晃晃花花的爪子,脑袋也跟着摇了摇,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这两人说话,道:“假使心有疑虑的话,不如问问猫自己罢。” 她说完话,就低下了头,余光中还能感受到云佑的视线在自个儿身上停留了小片刻,又匆匆移开了。 罗娘子怔了怔,片刻,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向云佑欠了欠身,道:“如意说的是,方才我一时心急失态,言语失当……还希望云少爷不要介怀。” 称谓亲疏明显,云佑跟着史如意唤她一声“罗姐儿”,罗娘子却半点不敢逾矩,从头到尾,都是恭恭敬敬地称云佑为“云少爷”。 史如意在心中叹一口气,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没有再待着的必要了。 她放开怀里的花花下地,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这才笑着去拉云佑的袖子,道:“二少爷,我们走罢……罗姐儿、婆婆、师傅,我们这就回去啦!” 云佑朝几人微微点头,算是告别,手中握着来时那个糖画,顺从地跟着史如意走回前厅。 正要跨出前门去,后边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慢着!” 却是梁翁提着一个竹盒,跟了上来,左右一看,二话不说,将竹盒塞到史如意手里,道:“今个儿哥儿初次上门来,如意你把人的茶和点心都吃了,罗儿又……唉,算我们招待不周,这盒点心是我老头子今日做的,新鲜着呢,给哥儿拿回府去,千万别嫌。” 说完,梁翁和他们摆摆手,大踏步地回院里去了。 史如意“扑哧”一笑,揶揄地看云佑一眼,故意叹道:“师傅还是挺喜欢你的嘛……二少爷你才跟他聊这么一会儿,就把我这个关门大弟子都比下去了。” 云佑板着脸,眼里隐隐浮动着几丝笑意,道:“是麽?可惜,花花好像没他这麽喜欢我。” 夕阳被远山吞没了最后一丝光线,万物即将坠入黑暗,这一刻,她们之间的距离仿佛无限贴近,又好似无限遥远。 云佑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史如意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却无端地笃定,云佑一定也是在认真注视着她。 她心底的防线悄悄坍塌了一个角,那些埋藏许久的话,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道:“如果不是不喜欢呢?” “……” 晚风吹散话语,云佑低着头看她,沉默不语,她的心也随之砰砰乱跳起来。 史如意握紧了手中的食盒,上面的凹凸花纹印入掌心,她撇过头,舔了舔嘴唇,艰难地开口补充道:“我是说,花花刚刚表现得很亲你,不是麽?花花喜欢外头自由自在的生活,又不代表……不代表她不喜欢你。” 她话说到最后,磕磕绊绊,脸颊通红,眼泪几乎要从心底倒涌到眼眶里。唯一庆幸,此刻天色昏暗,无人能看得清她脸上的神情。 但是相应的,史如意也看不见云佑听到这番话的表情。 见云佑一直不说话,史如意捏着指尖,几乎是立刻就懊悔方才说了这些话,恨不得跳进江里,让冰冷的江水给她醒醒脑子。 她脑中天人交战之时,云佑轻轻开口,“嗯”了一声。 他语气是前所未闻的温柔,尾音带了点钩子一般的笑,清清淡淡的嗓音,如这晚风一般清凉,立刻缓解了她身上所有焦躁的不安。 史如意看不清他,只能听见云佑安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几分保证似的承诺,低低地道:“我知晓了。” “……” 史如意睁大了眼睛。 云佑伸出手来,在空中犹豫半晌,手心轻轻落在她的发顶,像方才摸花花似的,一下一下,很是轻柔。 史如意抿紧嘴唇,又有种想哭的冲动。她穿到这个时代以来,一直对遇到的一切心怀感恩,唯一的不甘,是社会如此阶级分明,主子与丫环的身份,如天堑一般不可跨越。 扪心自问,她这么想赎身出府,也有自个儿的一份私心在罢……假使她只是云府的一个小小厨娘,永远只能仰视着二少爷,便连触碰他衣角也是不配的。 史如意低头,揉了揉眼睛。 云佑在心中轻叹一口气,垂头看着她,嘴唇微动,正欲说些什麽。 忽地平地里刮过一阵邪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直冲二人而来,史如意下意识侧头,那飞来的东西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巧砸在她胳膊上。 史如意吃痛一声,捂住胳膊,后退一步。 云佑吃了一惊,立刻向前扶住她,眸中带了点紧张和怒气,视线四下扫了一圈,“怎么了……没事罢?” 史如意摇摇头,突然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从巷子尾传来,伴随着一道稚嫩的叫喊声,很是慌张,“哎呀呀,打到人了!对不住对不住,翠丫不是故意的!” 史如意觉着这声音十分耳熟,待那人跑到近前,细细一看,果真是今个儿施粥遇见的那个小女娃。 史如意对她记忆犹新,轮到这女娃时已没有粥了,但她缠着管事林随,又是卖可怜又是装乖,惹得林随心软,从木桶底硬是给她刮了一碗下来。 翠丫跑过来,她望着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比史如意还小上几岁,穿一身破旧的袄,身子瘦瘦小小,头发细塌软黄,给人几分营养不良的感觉。 翠丫看到她们二人,脚步明显一顿,挠了挠头,目露惊喜,道:“咦……你是那个下午施粥的姐姐!”她歪头笑起来,笑时露出缺了一角的细牙,很是稚嫩可怜。 云佑蹙着眉不语,史如意却认出了翠丫,也朝她友好地一笑。 翠丫很是机灵,见史如意捂着胳膊,立刻撒丫子跑过来,给她吹呼呼,满脸自责,道:“对不住,仙女姐姐,都是翠丫不小心……阿兄刚给我做的竹蜻蜓,让我玩时一定注意着人,可是天太黑了,我没发现你们。” 云佑从地上拣起那刚刚撞到史如意的小东西,递过来,上面打磨轻薄的一片竹片,作为蜻蜓的“翅膀”,中间留一个小圆孔,下接一根竹柄。 竹片末尾刻了一个小小的“丫”字,不过是儿童寻常的小玩意,做得却很是玲珑可爱,史如意一看就笑了。 翠丫一看史如意喜欢这竹蜻蜓,立刻把竹蜻蜓往她手里一塞,笑着道:“姐姐要不要玩玩看?我阿兄做的竹蜻蜓飞起来可远啦,别家小孩的都比不过。”翠丫说这话时昂首挺胸,很是自得。 史如意听她这么说,玩心一起,便把竹蜻蜓接过来。掌心合着竹竿,用力一搓,往前一送,那竹蜻蜓果然高高地飞了起来,借着风,飞得比江畔的杨柳还高。 史如意和翠丫齐齐发出惊叹声:“哇!” 竹蜻蜓在空中旋了半圈,猛地一个回旋,不偏不倚,又砸回了云佑的头上。 云佑:“……” 史如意“噗”地一声,赶忙跑过去,踮起脚尖,一边从云佑发丝中取出竹蜻蜓的叶片,一边忍俊不禁道:“哈哈哈,二少爷,我不是故意的……翠丫,这竹蜻蜓飞得确实高,就是容易误伤人。” 说着,把竹蜻蜓还了回去。 翠丫看看云佑,又看看史如意,忽然一拍脑门,一手握着竹蜻蜓,一手拉着史如意跑起来,兴奋道:“我知道啦!姐姐你跟我来,阿兄做了很多竹蜻蜓,都在家里放着呢……翠丫想送两个竹蜻蜓给你们,你们是好人,今个儿发的腊八甜粥可好吃了。我拿了一碗回家给阿兄,阿兄也说好吃!” 史如意猝不及防被她拉着跑起来,翠丫虽然瘦小,许是平日里在街头野惯了,手上力气竟也不弱。 史如意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回头望云佑,眼里透出无声的希冀。云佑叹一口气,自是不放心让她自个儿去的,他腿长,几步就跟了上来。 翠丫气喘吁吁地跑在前头,欢快地喊道:“快到啦!仙女姐姐,翠丫家就在巷子尾那。” 翠丫使了点力推开木门,史如意和云佑跟着她进来,入目是一个狭窄的小院,周围横七竖八堆了木料,刨子锯子散在桌上,中间一间破瓦屋,亮着昏黄的煤灯。 翠丫还没进屋,先高高兴兴地嚷起来,道:“阿兄!我带了客人回来。” “咳咳、咳咳!”屋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油纸糊的窗上人影晃动,接着,一道无奈的男声响起:“翠丫,你又拐了哪家的娃娃回来?还不快放人家去,这么晚了,待会人家爹娘着急。” 翠丫不高兴地撅起嘴,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阿兄你乱冤枉人,这次的客人是在西市施腊八粥的姐姐,我特意请了人回来感谢她们的!你不是总跟我说,做人要晓得知恩图报吗?我打算送她们两个竹蜻蜓‘报一报’。” 那边似是极为惊愕,一个极为古怪的“骨碌骨碌”声响了起来,片刻,门边出现了一道矮小的人影。 第45章 刻字 烛火在地上映出的那道人影矮小,听说话声却是成熟男子的嗓音,史如意前一刻还觉着奇怪。 待那男子真正出现在视野之中,她才恍然大悟。 这男子望着二十来岁的年纪,五官端正,面色微有些憔悴,须发却修饰得干净整洁,衣衫破旧,透出的手臂线条结实而有力,一看就是做惯木匠活计的人。 只是当她视线下移,却发现男子下半身坐于一辆木质轮椅之上,从裤中露出的一截小腿枯瘦异常,竟是一位不良于行之人! 刚刚她们一路顺着巷子过来,听翠丫吹嘘自个儿阿兄木匠活做的多麽多麽好,满眼骄傲之色,却不曾听她提起阿兄双腿残疾之事。 想来,方才那奇怪的滚轮“骨碌”之声,便是他轮椅行动时发出的声响了。 史如意眼中有一闪即逝的愕然,很快掩饰过去了。 那男子抬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们几眼,目光从史如意身上掠过,触到云佑身上的绫缎袍子时,瞳孔微紧,一抱臂,沉声道:“在下名唤石英,不知有贵客前来,多有怠慢……小妹翠丫行事不知分寸,惊扰贵人了,还望二位多多见谅。” 他心头焦虑,不知翠丫从哪领回来这两尊大佛,这穿着打扮,一看便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的人物。 石英倒是听街坊提起过,今个儿腊八,西市那边有官人支粥摊行善事。翠丫下午还兴高采烈地捧了一碗甜粥回来给他喝,里头不知放了什么食材,熬得甘甜美味,他没舍得吃完,推说早膳吃撑了,只尝了几口,剩下的都留给翠丫了。 眼前这两位,估计就是哪家官人府邸的少爷和小丫环罢。 只是看她们行走交谈,却是由那丫环在前领着,另一位在后边漫不经心地跟着……这倒让石英有些看不懂了。 那边翠丫已经绕过石英,进了屋,一边翻找箱柜,一边兴冲冲地呼唤道:“仙女姐姐,你们进来呀!翠丫箱子里放了好多小玩具,随你们挑。” 沉默中,史如意和石英互看一眼。 石英踌躇半晌,无奈地推着轮椅的轮子,让开门边的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史如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拉过云佑的袖子,朝石英点点头,厚着脸皮道:“石英哥好,我名叫如意,这位是……咳咳,是我表兄,佑哥儿……突然冒昧登门拜访,是我们不好意思才对。”她不知云佑愿不愿意暴露自己身份,只能这麽含糊着介绍了。 云佑似笑非笑地瞥了史如意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 石英好歹年纪比他们大上许多,听懂了史如意话中的暗示,知晓这些官宦人家规矩多,微微一笑,并不多问,推着木质轮椅引她们进了屋。 屋内摆设朴素,中间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桌,上面搁了个木箱,翠丫把头埋在里面,翻箱倒柜,掏出来的小玩意挤满了整张桌子。 史如意粗粗一看,便发现了七巧板、孔明锁、弹弓、华容道这几种,旁边一排精致小巧的木雕,刻的十二生肖,形态各不相同,栩栩如生,十分活泼逼真。 她心下一动,想起云佑送给自己的那套动物小木雕,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些许笑意来。 云佑许是跟她想到了一块儿,垂眸,指尖拿起一个木雕来,在手上把玩着。借着灯光端详,见每个木雕底都有一个小小的“石”字刻印,不由得讶异地微微挑眉。 物勒工名,只有那等世袭匠籍的工匠之家才会在作品上刻印家族之姓,这外头望着,院子屋子皆落魄,没成想里头还藏了这等人才。 那头翠丫终于翻到了两支竹蜻蜓,握在手里,蹬蹬地跑过来,兴冲冲地喊道:“找到啦!阿兄,你也帮仙女姐姐她们在上头刻名字罢……这样就不容易搞丢弄错啦。” 像隔壁住着的二虎子,一看见阿兄给她做的玩具就挪不动步,偷拿几次,被她发现了,一翻名字确认,拿上弹弓追着二虎子好一顿打。 石英轻咳两声,心说这等价贱的小玩意,人家府邸的大少爷要什麽没有,才不会像翠丫,一个竹蜻蜓还担心被人顺走。 但既然翠丫这般说了,他也不好意思不照做,面皮微红地道:“如此,麻烦二位在凳上坐着,稍等片刻……翠丫,去拿那套竹制茶杯来,给二位倒茶。不知小娘子是想刻‘如’字还是‘意’字?这位小公子,‘佑’字可是天佑的‘佑’字?” 史如意一一答了,石英便拿了棱刀,坐在灯下,左手举着叶片,右手捏刀,一丝不苟地刻起字来。 白拿人家两支竹蜻蜓,史如意心头有些过意不去,举起食盒,询问式地看了云佑一眼,低声哄他道:“嗯,可以麽?我明日再给你做一盒点心……我亲手做。” 云佑唇角微扬,朝她点点头。 于是史如意便高兴地笑了,三两下掀开竹盒盖子,捧出里面用油纸托的花点来,招呼翠丫过来吃,道:“翠丫,来尝尝看,味道怎么样?别全吃完,也给你阿兄留几块罢。” 翠丫闻言,立刻跑过来,看见那盒子花点却“咦”了一声,道:“仙女姐姐,这不是祥和斋的点心麽?” 史如意点点头,把花点放在翠丫手心里,道:“你吃过?” 翠丫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最后不好意思地一笑,露出那缺了一角的细牙来,道:“祥和斋卖的点心太贵啦,翠丫和阿兄买不起……但是之前翠丫住在庙里的时候,每逢初一、十五,罗姐儿就会提着几盒子点心过来,分给那些没有爹娘、在街头流浪的小孩子吃。” 她嘴巴里塞得鼓鼓囊囊,吃着花点,笑得很是满足,片刻,又补充道:“没有这个花点做得这么好看,但是,也一样好吃!” 史如意不知罗娘子还经常做这等善事,这翠丫名字却记得清楚明白,想想罗娘子和梁婆婆、梁翁的为人,又觉着她们会做出这种事,一点儿也不奇怪,便笑着道:“原来如此,罗姐儿正是我长姊呢……不过翠丫,你怎地会住在庙里?” 看翠丫和她阿兄石英的相处,便知石英定是极疼这个小妹的,二人好歹有一院一屋,手艺傍身,怎会落魄到住去庙里? 翠丫摇摇头,比划着道:“翠丫不是安阳城的人……翠丫的家在北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前两年,翠丫跟着爹娘逃荒逃来安阳,娘在路上饿死了。后来爹爹发烧,像火一样,身子烧得很烫,第二天早上起来,翠丫发现爹爹也不能动了……翠丫就只能跟着其他小孩住在庙里。” 史如意听翠丫这么说,又是错愕又是同情。她也听说过北方遭灾的事情,全家老小逃命到南方来,衣衫褴褛,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面黄肌瘦,经常挨不到半路就走了。 院里下人程妈妈买来做苦活的丫环红豆,就是趁那时买的,签了死契也只需四贯钱。许多人没米下锅,只能卖儿卖女,牙婆子手头积攒的丫头多了,价格自然贱下来。 史如意自记事以来,就生活在云府里,云府像一个象牙塔似的和外界隔开。世道艰辛,平民百姓一年到头辛苦劳作,还不够一家人勉强糊口的。若是碰上什么天灾人祸,摆在面前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人命如鸡毛。 翠丫沉默了一会,小脸上满是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成熟,片刻,她又微笑起来,道:“那时候阿兄日日在西市摆摊,我缠着他要一个小木雕玩,阿兄却直接送了我一个。我说,我没有地方能放小木雕,拿回庙里会被其他人抢走的……阿兄听了不说话,后来,他就把我带回家了,让我以后住在这里。” 半晌,无人说话,“骨碌骨碌”的轮转声响起,却是石英拿着刻好字的竹蜻蜓来了。 他不忍心翠丫回忆太多过去,故意转移话题,自嘲道:“我家原是做木匠活计的,铺中失火,爹娘皆在梦中离世……我被横梁砸中腿,侥幸未死,却也是废人一个,再也走不了路,更别提继承祖业了。只能做些简单的小玩意,摆摆摊,维持生计罢了。” 翠丫忽地笑起来,道:“我刚遇到阿兄的时候,他一个人过,过得比*我还像乞丐呢!头发乱糟糟的,那些小孩子见到了,都不敢靠近。如今阿兄专心做木工,我负责去外头摆摊,能赚好多铜子。仙女姐姐,你不知道,翠丫可会叫卖啦,改天,你来我们摊上逛逛,看中什么,我都便宜给你……” 明明是凄惨的事情,被翠丫一说却多了几分活泼乐观,其余几人都被她逗得笑起来。 石英咳嗽几声,提醒道:“好了,翠丫,夜深了,不要耽搁两位贵人太久。” 翠丫撅了噘嘴,还是听话地站起身来,把食盒盖子合上,递过来,道:“那仙女姐姐,大哥哥,我送你们两个出去。” 史如意笑道:“多谢翠丫,你既认识罗姐儿,得闲时,欢迎你到我们祥和斋来顽……”悄悄觑了觑云佑的脸色,又轻声补充道:“我午后多半也是在铺子里的。” 翠丫一听,立刻咧开嘴笑了,忙不迭地点头,道:“好,翠丫记住啦。” 云佑却立在原地未动,他视线凝在桌面的果核木雕上。 不过拇指大小的杏核,上头呈现的画面却丰富:船舱中空,门窗往外敞开,船上小和尚趴在桌上酣睡,手边一幅摊开的书卷,毫厘之间,隐藏着大千世界。 细看,那船头两侧还刻着诗句对联,精巧无比,让人惊叹。 那核雕太小,史如意方才压根没注意到,现下被云佑引过去,一瞧,立刻佩服地睁大眼睛。 云佑笑着看她一眼,收回目光,问石英道:“石兄可是传说中的‘奇巧人’?” 第46章 回礼 夜幕低垂如绒布,上头群星璀璨。 回云府的路上,史如意提着轻飘飘的食盒,呼出的白色热气在空中慢慢消散,她伸手抓了一把,由衷地笑起来,道:“二少爷……我替翠丫她们兄妹谢谢你。不过,你真的决定了,要让石英来做送给大少爷的礼麽?” 云佑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微勾,道:“阿兄年少时读奇闻杂记,与我聊起传说中的‘奇巧人’,说以径寸之木,雕梁画栋,手艺了得。阿兄心头向往,还特意使人去外头铺子找过,一无所得。今日恰好碰见,想来,这份礼是最合适不过……明个儿我便叫长风把玉料送来。” 给云府大少爷准备的,自然不能是普通木料果核的雕件。 云佑预备订一套玉质的文房四宝,花生米大小,上头有书有画,料想他阿兄定然欢喜。 “哦,”史如意应了一声,眨眨眼睛,望着云佑只是笑,半晌才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二少爷是因着看他们兄妹俩可怜,有心想帮一把。” 云佑失笑,摇摇头,道:“自然也是有这层缘由在的,不然这么多铺子可逛,何必专找他家?但说到底,还是因为那石兄手艺了得,虽然身有残疾,不能再做木工,另辟蹊径,倒也闯出了一条路。假以时日,名声传出去了,定然有人愿意上门求奇的。” 史如意兴奋道:“真的麽?那我回头就跟翠丫她们说,看能不能替她们想想办法,宣传一下。” 云佑未置可否,只道:“你对别人家的事情总是热心。” 终于,两人走到了云府偏门前,沉默中,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史如意碾着脚尖,偷看云佑一眼,忽然有些不舍,这一日好像偷来的一般,和云佑似这般并肩在西市闲逛,梦幻得不像真实。 她知晓,等走进那扇黑漆漆的大门,一切还是会和从前一般,他是金娇玉贵的二少爷,她是蹲在厨房烧火的小丫头。 这一刻,史如意突然理解了灰姑娘从舞会上跑回家的感受。 但就算没有以后,有过今日也是好的,她向来不喜欢为难自个儿。 史如意努力笑得更甜,嘴角的小梨涡望着很是动人,她瞥一眼云佑拿在手中走了一日的倒糖人,道:“二少爷,这倒糖人你真不打算吃啦?放不了多久,最后总是会融化的。” 云佑也回看她一眼,语气淡淡道:“我知道……”可他不想这糖人融化,正如他不愿史如意离开。 云佑望着史如意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目光深远。这话含在舌尖,滚了几圈,到底没能说出口。 …… 次日,通判府的腊八回礼早早地送到了太太曾氏的屋里。 曾氏一听人来了,连忙让珠云请进来说话。 原以为来的只是沈府普通一个小丫环,没想到却是那江心月江表小姐身边的嬷嬷亲自来了。 按理说江老爷乃两淮盐运使,官阶比云老爷还高,那嬷嬷却并不拿乔,语气亲热又自然,话中提起当年“云老太君与沈府太君交情”云云,忆起先人,和曾氏各掬过一把泪。 又道自家太太早逝,小姐借住沈府的外祖家,听舅母沈夫人提起曾氏风采,很是仰慕,小姐盼望着日后有机会,两家能多多走动才是。 曾氏自是求之不得,满面笑容地应了。 那日腊八江心月在粥铺施粥的善举,曾氏亦有所耳闻,忙称赞江小姐兰心蕙质,可惜她们云府大姑娘已然出嫁,不然定要让她们小娘子好好交往才是。 谢过礼,又让珠云备下赏银,送走了江小姐身边的嬷嬷。 曾氏回屋,看到桌上江小姐送来的礼,一个装了腊八粥的蓝地白色梅花瓷罐,几碟果脯小食,倒在其次。 另有两匹细绢,两盒扬州香粉,最名贵的是一幅前朝书法大家的墨宝,虽不能称得上价值连城,但也是书香人家的压箱之宝了。 自云老太君走后,云府和沈府走动不勤,和江家更是从未打过交道。 这份重礼唬得曾氏吓了一跳,看见珠云回屋,连忙让她去唤伺候云老爷的林随来,细细问过那日给江小姐的礼究竟装了何物,又问江心月与众人相处情态,慢慢听着,心中便有了两分计较。 待云老爷下午回屋用膳,曾氏屏退下人,跟他提起通判府江小姐无故送来的大礼。 曾氏用手指了云老爷,嗔怪道:“我今个儿才知,佑哥儿面上正经,内里跟官人一般,必是个油嘴滑舌的。官人你说,佑哥儿何时跟那江小姐有过来往?难不成,真是小时候的交情,那时这两人才多大……” 二人成亲多年,也算是老夫老妻了。 云老爷难得见曾氏这般如女儿家的娇羞情态,心下微动,用宽大掌心裹住曾氏的手,哑声道:“娘子这话可是冤枉我了,我何曾对你油嘴滑舌过?当年我面皮薄,订亲相看时,连偷看你一眼都是不敢的……” 说笑几句,曾氏脸一热,抬手推了云老爷一下,不依道:“官人别闹,说正事呢!” 云老爷把玩着曾氏的手指,头也不抬,笑道:“佑哥儿还未到能相看的年纪,能有什麽正事……虽说高娶低嫁,乃是常事,只江家根基在扬州,夫人若有意,还要让人去扬州细细打听过亲族品性才是。人家既有与我们交好的心思,你便先当成一门亲戚,热络走动着,只别太殷勤,让人看轻咱们就是了。” 曾氏一听云老爷这般说,心头半喜半忧,忍不住哼道:“官人现下不急,须知若是到了年纪再相看,那品貌拔萃的小娘子早早地全被人定下了……剩那些歪瓜裂枣,如何与我们佑哥儿相配?” 云佑出生时体弱,自小在云老太君身边长大,与她这个娘亲并不十分亲近,曾氏连他和江小姐是旧识都不晓得。 自小不在身边的,越是会在心头挂念,曾氏心中,总是要偏疼这个二子多些的。 长子云璋日后要挑起云府大梁,正妻必须出身名门,还得贤惠体贴善持家,这才镇得住场面。云璋十六岁那年,她就和云老爷商议,为他订下了京都翰林院侍读学士柳家的嫡女,已算是她们云府高攀了。 这江家乃是世家大族,门第却比柳家还要高些。曾氏心头担忧,怕佑哥儿日后真娶了江小姐进门,日后妯娌之间难分高低,容易生嫌隙。 况且,曾氏亦有自个儿的一份私心在: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膝下唯有一宝贝女儿,年纪只比佑哥儿小两岁。 曾家也是官宦世家,若佑哥儿欢喜这个表妹,能与自个娘家亲上加亲,曾氏自然是更愿意的。 她脑子转过几个念头,话锋一转,又笑着应和道:“不过官人说得对,还有三、四年工夫呢……咱们慢慢相看,不急于一时。” 心中却暗下决心,借着送年礼的时候,便给哥哥寄封信去,让侄女来安阳,陪自个儿这个姑姑小住一两个月,也好观察品性,借机和佑哥儿培养感情。 听哥哥往日来信中说,她那侄女得婆婆宠着,是个刁蛮活泼的,好歹嫂嫂竭力管束,这两年才见消停了些。 曾氏却觉着这不算什麽大事,佑哥儿是个清淡性子,夫妻俩一动一静,这才叫互补呢。不然两个闷嘴葫芦对坐着过日子,还不得生生憋死。 夫妻俩对坐闲话,一夜便这样过去了。 过了腊八就是年。 史如意琢磨着她们祥和斋也要迎合年味,喜庆喜庆。 想了几天,让罗娘子去打一套谐音呈祥的点心模子来,前面印花果图案,后面刻吉祥之语:什么柿柿如意、榴榴大顺、蕉财进宝、不梨不弃…… 省去了捏花样的繁琐功夫不说,配着花点的雅名,以栗子、豆沙、南瓜、莲蓉作馅,熟糯米粉作皮。 面团揉出来,模子简单往上一印,入蒸笼一蒸,五颜六色的拼盘,样式清透好看,还能接受大批量的预订。 亏她想得出来。 罗娘子忍俊不禁,梁翁负手咳了几声,还是没忍住,悄悄弯起一边唇角。 梁婆婆更是笑弯了腰,伸手,用力点了点史如意的脑袋,道:“你这丫头,鬼点子恁地这般多。” 史如意调皮地吐吐舌头,回头,把翠丫兄妹俩的事与祥和斋几人说了,皆是唏嘘不已。 她想找石英来做这套模具,也算是力所能及地帮衬一下,罗娘子自是应了。 罗娘子回来之后,连叹可惜,道:“那石英石公子,虽是匠籍出身,也是个正经读书人,家中倾力资助,原是准备读书科举的。谁知临考前夕,铺中一场大火,爹娘双亡,自个儿腿也废了。” 匠籍之流,尚能科举中选,双腿残疾,却是终身与做官无缘了。 史如意那日看石英做的雕件,上刻诗赋词句,风雅与一般工匠不同,心中还啧啧称奇,原是还有这层隐情在。 想那石英一朝从天堂跌入地狱,也并未自暴自弃,自个儿生计艰难,却还收养了翠丫作小妹,心中更是多了几分佩服。 梁婆婆却指着罗娘子,摇头,笑骂道:“这几日罗儿每日收了摊,就往人家里跑,又给人小妹梳头,又是给做了几身新衣裳的……我知罗儿你心软,看不得这些,但不要做得太过分,叫人家赖上你倒不好了。况且你一个姑娘家,每日出入别人屋子,也容易叫人闲话。” 罗娘子面皮微红着应下,第二日,却还是忍不住跑过去了。 第47章 三黄油鸡 祥和斋这套谐音吉祥的花点,甫一推出,便大受欢迎——毕竟新年到了,谁不爱听几句讨巧的吉祥话呢? 这点心虽是由模具统一制成,但样式新奇有趣,价格也比往日祥和斋里卖的限量花点便宜,一盒子装八个,卖一百文钱,是寻常人家也能负担得起的。 许多人家早早预订下十几盒,不管是送与亲朋好友,还是正月宴席祭祖,摆在桌上都显得格外圆满好看。 大少爷云璋提前写了信回来,太太曾氏盼着数着日子。到了大少爷归家的这天,曾氏便使了奶娘李嬷嬷过来,亲自点了晚膳的菜让大厨房做。 “娘子说了,做两道大菜,两道主菜,一道羹。余下几道小食,温妈妈看着拿主意便好……只大少爷回来,老爷高兴,两个人难免是要吃酒的,二少爷指不定也陪着吃一些,温妈妈,别忘了再备几碟下酒菜。” 温妈妈笑着应下,道:“晓得了,多谢嬷嬷提点。” 史如意看李嬷嬷要走,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赶过来,嘴角的梨涡笑得甜,道:“嬷嬷!别急着走,早晨我们自个儿做了几个牛肉丸子,还在锅头温着呐。嬷嬷嘴巴利害,帮尝尝看味道如何?” 李嬷嬷笑道:“哎哟,如意做的吃食,那味道定然是好的……不过,还是别忙活了,娘子还打发我去外头买几斤蜜饯呢,过年府里来客人,要提前备下才行。” 嘴上是这么说,李嬷嬷到底没舍得挪步。 有时云老爷去外头应酬,她跟着太太曾氏用膳,也用大厨房送来的吃食。史如意有时做了什么时兴菜式,除了送到二少爷院子里,也会给太太屋里、千姨娘屋里送一份。 李嬷嬷年纪大了,舌头不灵,喜欢咸油酱香的口味,吃那些清淡的,嘴里总尝不出味来,什麽猪耳朵、酱牛肉、鳢鱼脯,都是常使唤底下丫头去买的。 但史如意上回做的三黄油鸡,据说是不加调味,白煮而成。 选那脚黄、皮黄、嘴黄的鸡,民间俗称“三黄鸡”的,鸡去毛入锅,加冷水淹过一半鸡身,倒入葱姜、料酒,大火煮沸,翻过一面,再转文火焖煮一刻钟,这般焖出来鸡肉极嫩,骨中骨髓仍鲜红。 趁热斩了块,摆在白瓷碟中呈上来,肉色洁白、皮带黄油,肥嫩鲜美,还散发着葱油的香味。 葱段打花镶边,用熬熟的“虾子酱油”同鸡一起上桌蘸食,佐以姜蓉、蒜泥等,最大限度保持了鸡肉的原汁原味,皮爽肉滑,食之别有风味。 太太曾氏初尝这三黄油鸡,觉着十分惊喜,连连伸了几筷箸。李嬷嬷自是不能和自家娘子抢的,她留了个心眼,回头特地跑去大厨房问史如意这三黄油鸡的做法。 “嬷嬷爱吃三黄油鸡,正好呢!我看嬷嬷平常总用得太咸,对身子不好,除了三黄油鸡,我再给嬷嬷说说几样其他吃食的做法……不难学,嬷嬷在屋头吩咐丫环做了吃就是了。” 问人家讨吃食做法,本是不应该的,这是人家厨娘安身立业的本事。 李嬷嬷厚着脸皮过去,也有几分仗着自个得娘子看重,倚老卖老的意思,她开口了,府中哪个敢轻易拒绝她? 只史如意笑脸相对,没有半分不得已的意思,反倒主动想了吃食法子,细细说给李嬷嬷听。话音柔和又诚恳,听上去是真在为她自个儿身子考虑,连李嬷嬷自个儿孙女兰芝平日里都没这般贴心。 想到这,李嬷嬷不由得提点她们两句,笑道:“温妈妈,我看呐,这大菜不如就做如意上次做的那三黄油鸡罢。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大少爷不爱吃,他还就爱吃那天上飞的。” 说话间,史如意捧了一碗牛肉丸子过来,汤水透亮,弥漫着一股子香味,是用牛骨熬的。 里头静静躺了几片菜叶,色泽嫩绿,在热汤中一烫立刻就捞上来了,鲜脆得很,嚼起来还有响。 史如意把竹筷递给李嬷嬷,又去调了一小碟的沙茶酱来,里头磨了蒜葱,芝麻酱、虾米末、花生末、沙姜粉等。沙茶酱香而不辣,略带甜味,配这牛肉丸子是绝配。 李嬷嬷也不跟她客气了,先喝一口热汤,竹筷捅进一个牛肉丸子,蘸了酱,送到嘴里。 满咬一口,竟是十分的爽脆,毫不费牙劲,嚼着嫩滑又有弹性,一股浓郁的牛肉香味,搭配咸鲜的沙茶酱,慢慢覆盖整个唇舌。 李嬷嬷一口一个,竟吃得不亦乐乎,压根停不下来,忙里偷闲道:“如意,这牛肉丸怎地做得这么脆?” 西市赵家酒楼的招牌菜,也有一道“鱼丸”。上回云老爷应酬回来,特地提了一瓷罐给太太曾氏尝,曾氏怕夜深克化不好,没敢多吃,尝了几个,剩下的都赏了李嬷嬷。 那鱼丸是取新鲜鱼肉剁了馅,细白的小圆球,因着鱼肉本身的脆嫩,才能做得如此弹牙。 这牛肉丸都做得这般有弹性,却是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史如意忍不住笑了,促狭地眨眨眼睛,用下巴指着香菱,道:“还能是什么法子,全靠手下功夫。为了做这牛肉丸子,香菱举着两支大铁棒,足足槌了半个时辰的牛腿肉呢。” 这牛肉被暴力打成肉泥,肌肉纤维都被破坏掉,再加干淀粉搅打至起胶,用手摸到都觉着有弹性。 若是弹性正正好的牛肉丸子,不软不硬,砸到地上还能回弹。 每根铁棒足有三、四斤重,又挥又槌的,一般人还真做不来这活,也幸亏香菱自小在家中做惯农活,身上有两把子力气,饶是这样,也把她累得够呛。 李嬷嬷的目光顺着移到香菱身上,香菱坐在大厨房的小板凳上歇息,捏着又酸又痛的胳膊和小臂,龇牙咧嘴的。 按理说府中丫环这么多,李嬷嬷也不是每个都识得的。但她偏听孙女兰芝提起过这香菱,说有许多丫头使了银子来找香菱,给几个铜子的辛苦费,便能托她做一碟子菜,菜钱另算。 不必担心味道不好,若是有香菱不会做的,还有温妈妈和史如意这两个“师傅”在旁边帮看着呢。 兰芝自小被李嬷嬷娇惯大,看不上大厨房沈婆子给下人做的那些粗羹淡饭。兰芝虽然擅长做针线活,唯独一样,不愿意进大厨房,嫌做吃食惹得身上有味,自个儿只会做白水炖肉。 她在二少爷院子里做事,自个每月月钱就有一百五十文,自从得知只要花上几个铜子就能打牙祭,兰芝恨不得日日在香菱这儿点菜吃。 李嬷嬷对这事也是默许的,甚至还怂恿兰芝拿回屋去跟她一块儿吃。 她手下的丫头虽然得了史如意给的几个吃食法子,毕竟不是厨房出来的人,做出来只是差强人意。 史如意看李嬷嬷用完丸子,抢着收走碗筷,又道:“这牛肉丸子也是预备晚膳作羹用的,还怕大少爷不喜欢……既然嬷嬷尝得好,如意就放心啦。” 李嬷嬷掏出巾帕擦了擦嘴,面上带了笑,谢过温妈妈母女俩,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是太太曾氏的奶娘,平日里得的赏赐不少,想着回去便把曾氏给她的那一罐子槐花蜜拿出来,让丫环给温妈妈她们送去。 云府正院,云老爷、曾氏并两个少爷围了圆桌坐着。 大少爷云璋从书院归家来,让曾氏心情大好,甚至还让丫环珠云去请了千姨娘来,一齐给大少爷接风洗尘。千姨娘亦是看着兄弟俩长大的,久未见面也是想念,自是笑着应了。 屋外余晖未落,屋内已经亮起了明亮的烛光。 大少爷云璋约莫及冠之龄,比亲弟云佑长了八岁,前两年便考过院试,已是到了能成亲的年纪。 云璋穿一身鸦青色素面直裰,书卷味极浓,脸庞方正,同云老爷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他和弟弟云佑坐一块儿,二人虽一个肖父,一个肖母,交谈中透露出的随意亲密,一看便知是亲兄弟。 因着天冷,等人坐齐了,饭菜才开始上桌。 太太曾氏身边伺候的大丫环珠云,跟史如意学了,虚虚指着桌上的菜,开始报菜名,道:“一道牛肉丸羹,主菜是状元及第粥、东江酿豆腐,大菜,一道是三黄油鸡、另一道鲍汁扣辽参。另有佐酒的小菜,光明虾炙、八仙盘、炙鹑子……” 一道道菜数过去,大少爷云璋诧异挑眉,问曾氏道:“娘,我半年不回,这府中竟是换了厨娘不成?这么多菜,好几样听都没听过。” 曾氏用帕子掩住嘴,笑道:“你问佑哥儿去!他最是挑嘴的一个人,也被那小厨娘治得服服帖帖。你瞧着,佑哥儿是不是壮实不少,倒是你自个儿,在书院用功,眼看着脸都瘦了一圈……快多吃些。” 说着,曾氏亲自拿起公筷布菜,给两个哥儿每人各夹了一块金黄的鸡肉。 云老爷轻咳两声,率先举杯,道:“璋哥儿归家,眼见着又稳重不少……爹盼着你来年秋闱,一举高中,为我云家光耀门楣!”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暗叹一声爽快。 云璋跟着父亲举杯,并不自傲,微微一笑,道:“孩儿定不负爹娘期望。” 又望向弟弟云佑,道:“佑哥儿也跟我们一同吃酒麽?他年纪还小,别吃醉了,伤身。” 他年纪比云佑大上不少,都道长兄如父,二人幼时一同在书房念书,云璋管教弟弟的次数倒比云老爷还多。 第48章 醉酒 云佑瞧着阿兄,举起酒杯轻晃几下,但笑不语。 曾氏让丫环珠月给他斟了一杯,跟着笑道:“这杯中装的葡萄春,不过果子酒罢了,吃几杯不妨事……只是你们哥儿俩莫贪多,饮几杯暖暖身子便是了。” 千姨娘温言帮腔道:“太太说得正是呢。大少爷好不容易归家来,二少爷得见阿兄,心中欢喜,一起吃酒才见趣味。” 于是父子三人举杯共饮,觥筹交错间,从念书之事聊到人生大事,聊完家事聊国事,气氛好不愉悦。 突然,只听“砰”地一声,云老爷重重把酒杯砸到雕花桌上。 他双眼通红又迷蒙,大着舌头,冷哼一声,不屑地开口道:“什么九千岁……王德忠一个宦官罢了,净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哄得圣上欢心,便把自个儿是谁都忘了——” 大少爷云璋眉眼一凛,似是忽然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左右一望,道:“父亲慎言。” 千姨娘用完膳,已经早早退下了,丫环也被曾氏挥退,都不在近旁伺候。 曾氏握了云老爷搁在桌面的手,柔柔地道:“屋里没有旁人,你父亲要说,便让他说个痛快罢。他自从被贬安阳,一直心头郁郁……偏生你大伯早已站队那边,几次写信来,斥你父亲行事不知规矩,说要不是他在中间帮转圜,何止被贬安阳这麽简单?” 见屋中只他们四人,云璋微松一口气,捏紧手中酒杯,冷哼一声,道:“大伯是个会见风使舵的,王德忠如今权势滔天,干儿子干孙收了一堆,只有那群没种的人,才上赶着当他的狗。那些不肯同流合污的,要么如父亲一般,被寻了错处贬谪发配,要么便在朝上被百般折辱,我……” 说到最后,云璋收了声,半晌,重重叹一口气,咬牙道:“嵩阳书院一派,早被王德忠盯上了。老师身子不好,致仕还乡后只重教书育人,如此这般,还是躲不过那狗贼的眼,前些日子,朝廷连下三封诏书催老师回京复职,老师教书多年,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王德忠是想把老师握在手里,警告嵩阳一派,让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他话音一落,屋中无人接话,安静得只听见烛光跳跃的声响。 二少爷云佑静静听着他们谈话,眸光幽深,慢慢抿着杯中的葡萄春,自斟自饮,已不知吃了多少杯。 曾氏沉默半晌,忽然按住云佑的斟酒的壶,把杯子从桌上移开,缓缓道:“官场上的事,璋哥儿你说多了,为娘也听不懂。娘只盼着我们全家上下安安稳稳,你们都不要出事便好。” 说是这么说,曾氏自个儿也知晓,官场上就没有“中立”二字,没有立场也代表了一种立场,挡了他人路,自会变成他人眼中刺。 云璋惭愧低头,道:“母亲说的是,孩儿定当牢记在心。” 心中暗怪自个儿,怎么今夜吃多了酒,便胡说一气,平白惹得母亲曾氏担忧。 曾氏拍拍云璋的手,朝他宽慰一笑,道:“你们父亲喝多了,我先扶他回炕上休息……佑哥儿,你吃酒吃多了,早点回屋歇着,别乱跑。璋哥儿留在这,娘还有话跟你说。” 说着,曾氏便和云老爷朝里屋去了。 大少爷云璋见弟弟云佑摇摇晃晃地起身,心下好笑,冲淡了心头的几分郁闷,忙给他唤了小厮进来,道:“……长风?把你们二少爷送回屋去,顺便叫大厨房送碗解酒汤,你盯着佑哥儿喝下去,别明个儿起来头痛。” 谁知,云佑却忽然望着他,一脸郑重,道:“阿兄,你还年轻,千万珍重自个儿。有些事不急于一时,你且稳扎稳打着……来日,有我助阿兄一臂之力。” 云璋一听这话,便知云佑是醉了,他这弟弟表面望着喜怒不显,冷清得很,但其实内里最是重情重义不过。 但也只有似这般吃醉酒的时候,才会肆无忌惮地把心里话说出来。 云璋心下动容,面上却板起脸来,严肃道:“胡话,佑哥儿你还小呢,专心读书要紧。外头的事,自有我和父亲顶着,再怎麽都轮不着你操心。长风,还不快来扶着二少爷,仔细脚下的路。” 长风忙不迭地应了,云佑这一年身子长得快,他扛着也是很有分量,半个身子都弯了下去。 那头,曾氏已经掀了帘子出来,伸手唤他,道:“璋哥儿,回来坐。” 云璋依言坐了,曾氏握着他的手,借着烛光明亮,仔细打量他好一阵。直看得云璋浑身不自在,轻咳一声,以拿酒杯为借口,挣开母亲的手。 兴许每个男子都有这般毛病,随着年岁渐长,和母亲相处,总不似小时候那般自在。 曾氏也不强求,握着帕子收回手,含笑道:“不知不觉,璋哥儿已经长这般大,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过两年,都要娶娘子过门了……我问你,你去书院读书这半年,可曾得过柳家的书信?” 曾氏早早地帮大儿子订下亲事,订的是京城柳家的嫡小姐。柳太太和曾氏是旧识,对云府家风十分满意,若非如此,这桩婚事还轮不到璋哥儿。 也就是云璋十八岁那年便考过院试,眼看着前途大好,曾氏才自觉在旧日姐妹面前腰杆挺直了些。 云璋不料母亲提起这个,面皮微红,道:“……逢年过节,都是有的。” 常送的是纸笔,偶尔也有茶叶和方头屐。中秋时,柳家托人带来的包袱中多出个香囊,绣纹十分规整,不起眼处有个小小的“湘”字。 柳家小姐,闺名便唤作柳湘如。 他和婶母到柳家相看之时,云璋隔着整个厅堂,遥遥地看过那柳小姐一眼。 云柳两家已然定下婚事,下过聘礼。柳小姐此等行径,虽然大胆,并不算逾矩,两府家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那香囊也不能公然装在柳家的包袱中一起送来。 曾氏听云璋这般说,脸上笑容更深,看大儿子一副强装淡定的模样,也不拆穿,见好就收,道:“如此,娘也放心了。按理说,大婚前是该给你挑个房里人……你看,你屋中伺候的大丫环杏果如何?” 官宦人家有自个儿的一套规矩,哥儿大婚前都要有通房丫鬟,教他通晓人事。免得大婚之夜,鲁莽得像个毛头小子,万事不知,叫人新娘子笑话。 便如千姨娘,当初被云老太君拨给云老爷当通房,曾氏进门后,便提成姨娘,算是半个主子。 曾氏选杏果,是有一番考量在的。 首先不能挑那些签活契的丫头,外头还有另一个家,心不定。杏果一家都是家生子,身契捏在手里,不怕人不听话,她婆婆沈婆子也是伺候云老太君的老人了,料想教出来的孙女,规矩应当不差。 曾氏差奶娘李嬷嬷暗暗看过,李嬷嬷回来,说这杏果长得颜色不差,是个蠢笨没心机的。 ——正合曾氏心意。 这姨娘拣那些颜色好些,让郎君能舒心消遣的便罢了,若心计太重,野心太大,肖想那些不属于自个的,那还不得反了天去? 如千姨娘这般安静度日,在府中不争不抢,曾氏也愿意给她体面。当年千姨娘在曾氏之前怀了胎,曾氏并未叫她打下来,生下大姑娘,曾氏亦是一视同仁地关爱着的。 曾氏那陪房程妈妈就是个不安分的,带了自家女儿丁香来,又是给曾氏送鞋,又捧着她脚说了一堆好听话。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献殷勤,程妈妈母女俩想求什麽,一看便知。 曾氏面上笑吟吟的不显,随口赞了几句敷衍过去,心头却暗恼。 这通房丫环只能由曾氏自个儿来挑,旁人多说一句,她都觉着是手伸得太长,没看清自个的身份地位。 有些东西,只能由主子给,做下人的,不能主动伸手拿。 可怜程妈妈和丁香还不知,她们砸大笔银子买的绸子料,花了许多心思做的绣花鞋,却是拍到了曾氏的马蹄子上,倒不如一开始便不送。 云璋听曾氏提起“杏果”*这个名,眉头一皱,想起上午回屋时,在他身旁左右扑腾的那只大粉碟,嘴角抽了一抽,终是道:“娘亲安排便是。” 左右不过一个通房丫环罢了,算不得什麽。 史如意在自家的小院中做点心,听长风说二少爷吃醉酒了,她心头诧异,还是赶回大厨房,热了一杯浓浓的水牛乳来。 里头拌了槐花蜜,闻着香味又甜又醇。 跨了大半个府邸,长风好不容易把二少爷弄回炕上,累得话都不想说一句,直接坐倒在地。 偏偏二少爷喝醉酒像变了个人似的,极难伺候,一会儿让他倒茶,一会儿要喝白水。让长风拿书册来,挑来挑去,都不满意,说不是他要的那本。 长风在心里腹诽,二少爷您坐都坐不稳了,还看书呐,这不得跟看天书似的。 看到史如意来了,长风如蒙大赦,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将卷起来的书册都塞到史如意手中,看看倒在炕上不省人事的二少爷,又看看史如意,冲她点点头,郑重伸出手比了个大拇指。 然后逃也似的飞离院子。 史如意:“……” 她开口唤了云佑几声,声音由小到大,半晌,没见任何应答。 史如意无法,只得把牛乳盏放到炕桌上,身子前倾,一只手扶桌,一只手轻推云佑的肩膀,道:“二少爷?……二少爷!” 她手下使了点力,忽然,手腕被人牢牢握住,从掌心到心尖,传来灼热的温度。 史如意睫毛一抖,抬眼,正好撞进一双茶褐色的眸里。 云佑握了她的手,眼中神色清明,却哪有半点吃醉酒的样子? 第49章 相思豆 史如意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云佑掌心抓着她的手腕,眼睛盯着史如意,身子却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神色中没有醉意,手心传来的温度却烫得吓人,清冷的面容染上了点点绯色,像白玉盘中捣碎的花汁。 这般定定地望着她时,如江畔春风,缱绻又和暖,那岸上的柳条柔柔地招啊招,招得过路人心荡漾。 ……这张脸还真是容易勾人犯罪。 史如意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踌躇片刻,伸出另一只手在云佑面前晃了晃,没反应,甚至眼皮都没动一下。 她松一口气,目光移开,道:“二少爷,你醉了。” 云佑回她道:“我没醉。” 醉酒的人都会说自个儿没醉。 史如意忍不住笑,她试图往回抽自己的手,云佑握得紧,没能抽出来,索性不管那只手,任由云佑握着,在炕上找了个舒服的位子一同坐下。 她和云佑挨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云佑身上的热度,比她要高上两分,像坐在一个天然火炉边,暖融融的。 史如意闲闲地用手捧起那杯牛乳盏,放到云佑面前,引诱般的劝哄道:“二少爷,趁热吃点牛乳罢,解酒的,明个儿起来就不会头疼啦。” 云佑瘫着脸,没反应。 史如意微微皱眉,心想,也许跟醉酒的人不能说这么多,他听不懂。 她被云佑捉住的那只手反过来,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手臂,酥酥麻麻,像有蚂蚁在爬,又耐心问了一遍,道:“二少爷,喝牛乳麽?” 这回云佑很给面子,他点点头,道:“喝。” 史如意举着那牛乳盏,和他大眼瞪小眼,半晌,见云佑还是没有动作,她瞪大眼睛,心道:“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要我来喂吧?”四下环顾一圈,长风又早不知道逃去哪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史如意收回目光,看了云佑一眼,试探性地问道:“二少爷,你知晓我是谁麽?” 怕云佑醉了听不懂,她特地放慢语气,重复了几遍,仔细观察着云佑脸上的神色。 云佑眼中笑意渐深,嘴角轻勾,道:“知道……你是‘雪团’。”说着,他忽然松开抓着史如意的那只手,像抚摸猫咪那般,轻轻柔柔地顺过她头顶的茸发。摸了几次,手臂垂下来,指尖停在她下巴上勾了几下。 史如意:! 史如意猛地一个后仰,差点没直接滚下炕,“你你你你你!”一连串叠音出口,她蹦到地上,激动得双颊通红,似是极为愤慨,又像是害羞得不知所措。 云佑依然半倚在炕桌上,极其无辜地和她对视。 史如意气鼓鼓地在原地站了半晌,硬邦邦地丢出一句,道:“算了,二少爷你喝醉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她把牛乳盏往云佑手中一搁,语气坚决道:“喝!”十分有气势的一个字,简洁明了。 云佑似是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没再生幺蛾子,默默地仰头喝了。 史如意一直盯着云佑喝完牛乳,这才接过空杯盏,转身,想去找那偷溜大吉的长风算账,二少爷醉成这样,没个人看着可不行。 她才往门那边走了没两步,身后又传来云佑的声音,又低又沉,“……你要去哪?” 史如意脚步不停,轻快回道:“二少爷用完牛乳,我功成身退啦,去找长风哥回来照顾你。” 看史如意没有要站住的意思,云佑心头一阵莫名的恐慌,下意识想站起来,却稳不住身形,“哗啦哗啦”,炕桌上的书卷滚落一地。 史如意惊讶地转回身来,云佑已经挣扎着下了地,蹙着眉看她,眸子溢出几分难过,道:“别走。” 史如意却没有答,她蹲下身子,慢慢拣起地上一幅摊开一半的画卷,上头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对金童玉女,左边清冷右边活泼,手心衣角相依偎,很是登对。 是那日逛西市,卖倒糖人的婆婆给他们俩做的糖画,糖画融化了,云佑却把那画挪到了罗纹纸上。 史如意先是忍俊不禁,笑着笑着,却有些难以为继。 她故意不看云佑,目光留恋地描摹那纸上的小人,轻声道:“二少爷,这画画的真好,比那卖倒糖人的婆婆画得还像呢……不过,这画还是给我罢?放在你屋里,旁人看到了,可能不大合适。” 云佑一步一步靠近她,目光中自带勾魂摄魄的力,最后,停在三尺之外的距离,轻声问道:“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 史如意原想这麽说,想想还是没能狠下心,她摇摇头,往后退了一小步,嘴角的笑容却笑得甜,那梨涡深深,刺痛了云佑的眼。 史如意垂下眸子,笑道:“二少爷,你这是明知故问。” 她将画卷小心地重新卷起,慢慢转身,在云佑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离了屋子。虽然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好歹是走完了。 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这回,云佑没再出声叫住她。 …… 翌日清晨。 许是为了转移思绪,打发时间,给红玉做的那盒子点心,史如意做得格外认真。 统共捏了四对八个的点心,一个个如花骨朵般大小,粉皮透亮软糯,相思红豆作馅,有并蒂莲、比目鱼、成对的鸳鸯,合欢花树几种形状,让人看着便爱不释手。 红玉被小丫环从千姨娘屋里叫出来,只掀开食盒看了一眼,便怔怔欲落下泪来。 她用帕子按了眼角,笑道:“如意,你这点心做成这般,费了不少功夫罢……叫姐姐怎么谢你才好。” 史如意有意宽她的心,调皮笑道:“红玉姐姐不是早就谢过了麽,那荷包给的沉甸甸的。” 林随好歹是云老爷身边伺候的红人,云府首屈一指的“管事”,虽碍于母亲的压力,不能娶红玉过门,想来手中银钱也是不会吝啬的。 史如意想起红玉荷包上绣的那支并蒂莲,用素线绣的,很是低调,像红玉不能张扬的恋人。 她和林随这段情,遮遮掩掩,藏在假山之中见不得光,从未获得过别人的祝福,迎来的只是林随他娘的咒骂。便明知没有结果,史如意这份无言的祝福亦令红玉感动。 纵然世事难为,仍盼望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 史如意心头想着事,慢吞吞地走回大厨房,却见院中空无一人,紫烟焦急地在里头来回踱步。 一见史如意,紫烟立刻松了口气,冲上前来,焦急道:“小如意你哪去了?我到处找都找不着你,快快,跟我来。温妈妈和香菱已经去了,我娘让我过来找你。” 说着,拉过史如意就往下人院的方向赶去,脚步飞快。 史如意稀里糊涂地跟上,紫烟走一步,等于她小跑两步,没半会就开始小喘气,道:“紫烟姐姐,可是出什麽事了?” 紫烟神神秘秘地回头看她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对你来说啊,是好事!之前偷你们家的那个贼人找到了,死性不改,偷了你们家,昨夜又潜进沈婆子家。哪知沈婆子半夜起来起夜,听见异动,也不吭声,拿了耙子蹲在角落,把那贼人打得头破血流,捉个正着。” 那沈婆子可是个人来疯,听她娘说,这沈婆子年轻时刁蛮的很,惯是与人掐架斗狠的,她手劲又大,府里的婆子都怕她。 这几耙子下去,那贼人身上估计得多几个洞。 史如意闻言,心中五味交杂,她之前恨这贼人恨得要死,把她娘温妈妈辛苦攒了多年的积蓄洗劫一空不说,连她爹留给她的唯一一样物件也不放过。 有段日子,史如意在夜间翻来覆去睡不着,都在心中猜测这贼人会是谁。她甚至怀疑过沈婆子,毕竟沈婆子本来就眼红温妈妈厨房管事娘子的身份,与她们很不对付。 没成想这贼人再偷,却偷到了沈婆子头上。 史如意问道:“沈婆子家可丢了东西?” 紫烟摇摇头,道:“刚进屋子就被沈婆子抓着了,想是还没来得及,不过半夜偷摸到旁人屋里,能是做什麽好事?冤枉不着她。” 回到下人院,沈婆子屋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来看热闹的丫环婆子。 紫烟一手拨开人群,拉着史如意努力挤进去。 遥遥地便听到沈婆子激动的声音,压过了周围密密麻麻的窃语声,又尖又利,很是响亮,“李嬷嬷,你来评评理!昨个儿太太刚说要抬我们杏果给大少爷做通房…… 程家的这个老虔婆,呸,看不得我们杏果好,派了这死丫头来,翻墙进我们屋里,黑灯瞎火的,蹲在杏果炕边…… 如果不是我老婆子发现得早,还不知要做什么事呐!” 史如意脚步一顿,程妈妈的声音传来,比沈婆子低了半个音,很是恳切,道:“沈婆子,我与你认识这么些年,我什么人,你还不清楚麽? 红豆这丫头心术不正,我之前就看她鬼鬼祟祟的,几次半夜进出屋门,被我逮着了,打了好几次都不肯说实话。这回,许是看你家杏果穿着艳丽,便盯上了她,想偷钱寄给她亲娘老头也是有的……怎麽能说是我指使的呢!” 周围议论声四起,有丫环抢道:“你们各说各的,问问那丫头不就好了!” “那丫头被打成这样,肚子都被扎了几个洞,血流到这边来……进气多出气少的,还能说话?” “打就打罢,偷人东西被抓个正着,被打死都算轻的!” 史如意听到这,再也按捺不住,顾不上紫烟,仗着她身形小,左冲右突,几下挤到最前边。 沈婆子和程妈妈各站两头,地上躺的那人,衣衫破旧,满脸血污,一节手臂干瘦得只见骨节,大脚趾从烂布鞋中伸出来,一动不动,一时竟不知是死是活。 史如意认出她来,骤然瞪大眼睛,想要尖叫,又伸手捂住嘴。 “红……红豆?” 第50章 捉贼 沈婆子和程妈妈各执一词,吵得天翻地覆,什么不堪入耳的词都往外蹦。 程妈妈买的丫环红豆躺在地上,生死不知,在场的人似乎都毫不关心。 紫烟也来到史如意旁边,史如意头猛然一抬,揪住紫烟的袖子,嗓音干涩地道:“红豆……躺在地上,她们不找郎中来救人麽?” 紫烟往地上一瞅,抖抖袖子,奇道:“你之前没听我说不成?这丫头就是偷过你们家的贼人,如意你还担心她做什麽?” 温妈妈这才注意到自个女儿来了,有些不忍地侧过头,半捂住史如意的眼睛,道:“从昨夜到现在,都几个时辰了,地上血都快不流了……现下找大夫来,也是无力回天了。” 李嬷嬷被沈婆子她们闹的一个头两个大,扯着嗓子道:“安静!听我老婆子说几句……都别吵了,再吵我就和娘子说了!” 沈婆子这才恨恨地住了嘴,那一双眼像刀子似的,往程妈妈身上剜,恨不得能剜下一块肉来。 程妈妈只惭愧地低下头,作出一幅惨遭冤枉,好生痛心的模样,博得了底下人不少同情。 程妈妈惯是个会做好人的,在下人院里人缘不差,立时就有人替她张嘴,道:“沈婆子,你家虽然遭贼可怜,但也不能欺人太甚,这事情都还没查明白呢,就把人骂成这样……” “是啊是啊,这丫头是程妈妈外头人牙子手上买来的,听说平日里手脚就经常不干净,偷吃偷喝的。” “我看呐,八成是这丫头自个儿想钱想疯了,偷完温妈妈家,又来偷沈婆子家,嘿,真当捉不着她呢!” 史如意听着耳边议论纷纷,思绪成了一团乱麻。 她是知晓红豆偷吃的事情的,不过那是因为她饿得很了,站都站不稳。 程妈妈把红豆买回来,只晓得往死里使唤,却从来都不给她吃饱饭,一餐有个窝窝头已经算好的了,有时只有一碗稀粥,清可见底,连漂浮的米粒都没两颗。 史如意看不过去,有时大厨房剩了饭菜,就会带回下人院来,偷偷叫红豆出来吃。不能叫程妈妈看见,不然红豆回头还会被打,说红豆“吃里扒外”,给自个儿丢脸。 红豆很是感激史如意,有时半夜下了大雪,早上起来,她们院门口的雪却已经被清扫干净。 史如意看向隔壁程妈妈的院子,会看到红豆悄悄地朝她笑一笑,黑黄的面上很是羞涩。 李嬷嬷咳嗽几声,道:“沈婆子,刚刚派人去翻这丫头的衣裳,你在旁边也看到了,温妈妈她们家丢的那绸子料,还有一吊子钱,都藏在底下……她一个做工的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多铜子,想也只能是偷来的。温妈妈,你检查过了,那绸子确是你家的不是?” 温妈妈身子僵硬了一瞬,抖着嗓子,道:“是……是如意她爹留下来的,在箱子压了这么多年,我不会认错。” 史如意抿紧唇,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无力开口。 李嬷嬷“嗯”了一声,道:“既如此,温妈妈你把你家丢的物件都拿回去罢,也算物归原主了。沈婆子,依我老婆子看呐,这事确实跟程妈妈她们母女无关,最多也只能说是看管丫头不力,好在,你们家也没什么损失……让程妈妈给你赔个不是,这事就算过了。” 李嬷嬷是太太曾氏的奶娘,她发话,等于是曾氏发话,众人不敢不听。 程妈妈上前两步,低着头,跟沈婆子道歉。 沈婆子气得胸膛上下起伏几下,“呸”一声啐到程妈妈面上,恶狠狠道:“你是个会装模作样的,我等着看你们母女俩狐狸尾巴什么时候露出来……你买的那丫头胆小怕事,成日挨你打骂,没有你指使,她敢进人家屋里偷东西?” 程妈妈的女儿丁香看见这一幕,忙悄不做声地往旁边移了两步,躲到人群里。 程妈妈捂住脸,看看沈婆子,又望向李嬷嬷,双眼红着,很是可怜地道:“沈婆子,我知你心头不爽,可你也不能拿我出气,个劲地埋汰人啊。” 李嬷嬷当着众人的面发了话,沈婆子还这般粗野,不顺着台阶下。 李嬷嬷的面上顿时不太好看,斥道:“沈婆子,住嘴!还要吵,你们到娘子面前吵去,看是不是我老婆子说得不厚道,委屈你了。” 沈婆子这才收了声,叫上孙女杏果,像只护仔的老母鸡,阴阳怪气地道:“杏儿,跟我回屋,好好检查检查,看看还丢什么物什没有?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嘴里嘲的是谁,一听便知。 李嬷嬷闭上眼,压住怒气,她跟着曾氏到安阳后,许久没这般被人当面顶撞过了,若不是考虑到沈婆子孙女杏果就要成大少爷屋里人了,她才不会这么轻易饶过沈婆子。 有婆子小心翼翼地上前,问李嬷嬷,道:“嬷嬷,你看,地上这个丫头如何处置?” 李嬷嬷垂头,用脚尖嫌弃地踢踢红豆的脸,看她毫无反应,才哼了一声,道:“程妈妈,这个丫头留不得了,丢在这儿也是发烂发臭……既是你家的丫环,你使人拖去外头乱葬岗,埋了算了。” 说完,她带上来时的几个婆子,回正院向曾氏禀报情况去了。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程妈妈走到红豆旁边,蹲下来,用手试了试她的鼻息,表情无悲无喜。 程妈妈女儿丁香用绣帕捂住鼻子,隔着老远,不情愿地喊道:“娘,你还做什麽?去外头随便找个人来拖走得了。” 史如意身形一动,自个儿还没反应过来,步子已经迈了出去,道:“程妈妈……”她不知该说什么,顿了片刻,才缓缓道:“虽然红豆……罪有应得,但人死如灯灭,我与她相识一场,不如,由我来替她收尸罢。” 香菱惊讶,小声拉史如意袖子,道:“如意!你疯啦。”搅这摊浑水做什麽。 温妈妈却知晓自家女儿的心思,回过神来,冲程妈妈点点头,道:“唉,这丫头也是个可怜的,人一时动了歪念头,也是有的,何至于被活活打死……” 程妈妈犹豫一会,对温妈妈假意笑道:“温妈妈,你们母女俩是菩萨心肠,既然你们都这麽说了,那我——” 她话音未落,丁香已经匆匆小步过来,揽了程妈妈的胳膊,撒娇道:“娘,快走了!我不想留在这儿,又脏又臭的,一股子味道……” 程妈妈无可奈何地被丁香扯走了。 史如意看向紫烟,没等她说话,紫烟已经叹一口气,道:“行,我这就回去,叫我哥赶板车来。你们母女俩也真是以德报怨,什么活都往自己身上揽。” 紫烟虽然精明,倒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这点是随了她娘许婶子。 她们在原地没等多久,紫烟她哥宝源就推着板车来了,上头垫了一层麦秆干草,是怕红豆身上血污染了车子,洗不干净。 一人捧头,剩下几人托脚,想合力把红豆抬到板车上,未料到红豆十分瘦弱,体重轻飘飘的,这一使力,倒差点把人摔出去。 “咳咳!” 红豆被摔倒板车上,突然咳嗽出声,嘴里淹出血花来。 众人皆被吓了一跳,香菱更是连退几步,史如意面露惊喜之色,俯下身子凑近她,唤道:“红豆!” 她眼里浮现出丝丝缕缕的难过来,又道:“红豆……你能听得见我说话麽?” 红豆乱七八糟的头发混了鲜血,脏兮兮的,一缕一缕粘到额前,温妈妈帮她把碎发拨开,露出眼睛。 她似是痛极,身子发抖,连呼吸都艰难,好半晌,才勉强睁开眼睛,似是回光返照,喃喃道:“我这是在哪……我是不是要死了……” 香菱原先以为是诈尸,这会子缓过神来,怒气冲冲地道:“你偷人东西,被打死有什么可稀奇的!但是红豆,你偷沈婆子家的也就罢了,如意对你这般好,你为啥子不放过她们家?” 红豆侧过头,似是费力地听了一会,眼中蒙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双目无神地道:“偷东西?我没去偷东西……我是要去放火,放火烧掉杏果的脸。程妈妈让我去的,我不去,她就说要打死我。” 说到最后,她眼睛睁得更大,像是看到地狱一般,脸上那惊恐害怕之色,不似作伪。 红豆这话一出,史如意心神便是狠狠一震。 她早便知晓沈婆子孙女杏果和程妈妈女儿丁香争大少爷通房一事,但未想到,程妈妈下手竟如此毒辣,见自家女儿没被选上,就想下手毁了杏果。 香菱一怔,以为红豆死到临头还替自个开脱,忍不住上前两步,厉声道:“你别胡说八道!如意她爹留给她的绸子料,就是从你衣裳堆里翻出来的,我们都看见了。” 听香菱提起这件事,史如意沉默半晌,心下恻然,轻声道:“红豆……你可是吃不饱?”所以才来偷东西。 红豆听见史如意的声音,艰难地侧过头。 她视线模糊,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呼吸之间,却突然滚滚落下泪来,哭着道:“不是我,不是我……她们威胁要打死我,我不敢跟你说,可我马上就要死了。 如意,我对不住你,你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还、还给我送吃的……我对不住你。” 红豆反反复复重复这几句,身子扑腾起来,史如意慌乱地把她按下去,道:“红豆!别说话了,你在呕血。” 红豆意识已经模糊了,还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史如意的手,不知她哪来这么大力气,将史如意的手攥得通红,一声比一声凄厉地喊道:“不是我啊!不是我……” 史如意鼻子一酸,也要落下泪来,几乎是瞬间,她便相信了红豆的话,强撑着笑容,回握红豆的手,道:“好,好,我知道了……不是你,不是你。” 不是红豆干的啊……可为什么,死的偏偏要是她呢? 50-60 第51章 青皮鸭子 荒山的一座小坟,上头没有立墓碑,史如意手拿三根香烛,插在坟前,拜了几拜。 这是一座隆起的小土包,紫烟她哥宝源使了力气,帮了大忙,不然凭史如意她们几人,不知要挖到什么时候。 这荒山上四面凹凸隆起,多的是这样无名的小坟,有的小坟还干净,坟堆上零星散着纸钱,有的无人看护,早已杂草丛生了。 这地界近郊偏僻,是翠丫带史如意她们来的,翠丫说,她爸爸妈妈就躺在这,那年逃荒的人多,都是成村成村的逃,为的是在路上能有个照应。 若是不幸死在路上,好歹也有同村的能帮收个尸,不需要棺木,入土已算安。 史如意去找翠丫她哥石英,石英是个木匠,手艺很好,她想给红豆打一副薄棺,石英不肯收银子,说他们兄妹俩平日受罗娘子照拂良多。 翠丫瞅见板车上红豆千疮百孔、满是血污的尸体,并不怕,问史如意这是谁,为什麽死了。 听了红豆的事后,翠丫“哦”了一声,片刻,道:“翠丫当年也想把自己卖给牙婆子,但是牙婆子不愿意收我……牙婆子说我太小了,不会有人家肯收,卖也卖不得两个钱。” 翠丫提起往事,语气平淡,听得在场众人心头一酸。 地上放着几碟果儿点心,史如意本想买来红豆生前爱吃的食物,仔细一想,发现她居然不知红豆爱吃什么。 史如意每次给红豆捎来大厨房剩的饭菜,红豆都像那逃荒许久的难民,头也不抬,狼吞虎咽,问红豆什麽都说“好吃”。也是,平素连肚子都填不饱的人,胳膊瘦成那样,吃什麽不觉得是无上美味呢。 最后史如意去外头市井小店拣了几块糍糕,芝麻和豆沙馅的都要,她记得,她最后一次给红豆带的就是糍糕。 后来红豆见了史如意就躲,眼瞅着,人也越发单薄消瘦了。想来是红豆心里藏了事,自觉有愧,不敢再面对史如意,吃她的东西。 一碗豆腐素面,是借了翠丫她们家的灶头做的,只放了清汤菜叶,寓意“清白的来、清白的去”。这辈子吃尽苦头,只希望红豆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一生平淡顺遂。 史如意呆呆看着那坟,忍不住会想,如果她处在红豆的境地,能不能做得好些。身契在程妈妈手上,不听话去沈婆子她们屋放火烧人,红豆就会被程妈妈打死。去了,被沈婆子逮个正着,不由分说用耙子活活打死。 横竖左右,竟都逃不脱这一个大大的“死”字。 那时红豆奄奄一息地躺在板车上,温妈妈于心不忍,问红豆籍贯名姓,可要托人告她爹娘一句。 红豆艰难地呼吸着,好不容易听清了温妈妈的问话,惨然一笑,道:“温妈妈,不是谁都像你和如意,那把我卖出去的狠心爹娘,估计早、早不记得有我这个女儿了……” 香菱蹲在一旁,听了红豆这话,突然侧过头去,抬起脏兮兮的手悄悄抹了一把眼睛。 将红豆下葬,史如意她们赶回云府,在太太曾氏面前,和程妈妈母女俩对峙。 史如意把红豆临死前的话都与曾氏说了,她这会子回过味来,头脑清晰,一条一条地驳程妈妈的话,道:“程妈妈,你说早注意到红豆手脚不干净……若是她真的偷了我家的银子,为何不花钱去外头吃点好的,身子瘦得跟条豆芽菜似的?” 史如意她爹留的那条上好的绸子料,程妈妈说是从红豆的衣裳堆里翻出来的,之前,一直被红豆压在最底下。 天知道,红豆进程妈妈屋以来,就只有两件粗布麻衣,日夜换洗,洗得破洞起皱,多一条也是无的,又哪来的“衣裳堆”呢? 想是程妈妈见红豆被沈婆子捉住,慌了神,故意丢了一堆旧衣服出来,把一贯钱和绸子料都藏到最底下。待曾氏奶娘李嬷嬷来搜,就故作惊讶,给红豆泼脏水,说红豆早就有偷家的“前科”。 红豆死了,程妈妈倒是做足了委屈样,把自个儿母女俩摘得干干净净。 说到最后,史如意双眼通红,用手指着人,激动得已然说不下去,家中遭贼的愤怒、红豆惨死的情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 史如意第一次晓得“憎恨”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这情绪浓烈,化成火焰在她心中灼痛,快把她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那头程妈妈却睁大了眼睛,“扑腾”跪下,膝行两步抱住曾氏的腿,抹着泪,赌咒发誓地喊道:“太太,您说说,这都是些什麽事啊……明眼看着都死了的人了,她们又说半途活了,还指认我是那杀千刀的贼,指使丫头去杀人放火! 我我我,我不知该如何说了,难道还要叫那丫头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与她当面对质不成?” 死无对证,程妈妈一口咬死自个儿是清白的,是那丫头倒打一耙,话中明里暗里,还在暗示说史如意几人和沈婆子串通好了,故意栽赃于她。 史如意气得浑身发抖,如果不是温妈妈拦住她,恨不得扑上前去撕了程妈妈的嘴,看看人皮底下是什麽妖魔鬼怪,竟可憎可恨至此。 曾氏奶娘李嬷嬷,瞅着情况不对,俯下身子对曾氏耳语,道:“娘子,您刚提了沈婆子孙女给大少爷做通房,没到夜里,这程妈妈家的丫环就进了沈婆子的屋……” 冬日风干物燥,人夜里又睡得沉,假使真的放火成功,沈婆子祖孙俩能保住命都算是好的。 李嬷嬷与史如意和温妈妈交好,说话自是向着她们的。 太太曾氏对李嬷嬷微点头,这层她自是想到了,下人间勾心斗角,闹出人命来,这府中还没有过这等先例。 曾氏心头恼怒,疑罪从有,不论程妈妈到底在这事中参与了多少,这等狠毒又有心计之人,是万万不能留在府中的。 只是可惜了这程妈妈的男人,在外头帮她管着嫁妆铺子,平日里勤勤恳恳,也算得力,出了这一遭,还需另外物色新管事才行。 程妈妈一家被曾氏赶到了庄上,等于是贬成农户,日后面朝黄土,从地里刨食,再要回来可是难了。 程妈妈不敢置信地跪坐在地,如今才知后悔,原先她男人管着铺子,家中进账不少,还能买得起下人,穿得起绸缎,女儿丁香十指不沾阳春水,当寻常人家的小姐养。 包袱被塞上驴车赶出门的时候,还哭天抢地,手指使劲抠着下人院的门框,不肯*走。 史如意却仍不满意,这几日做完二少爷的晚膳,她就和香菱出门,一家一家的典当行问过去,几乎把安阳城走了个遍。 那时从程妈妈家搜出来的,只有“红豆偷的”一贯钱和一匹绸子料,云佑送与她的小手炉却还是下落不明。 那手炉工艺精美,抱在怀里很是玲珑小巧,若是程妈妈她们怕人发现,不敢留在屋里,拿去外头典当了,应该也能兑得不少银子。 典当行掌柜会用行话详细记下典当物件的全部信息,包括典当顾客的名姓,当赎日期等。 若是真能找到那手炉,不怕程妈妈不认账。 但史如意她们又不是官府之人,两个小丫头,连续奔波数日,往往进了铺子,刚表明来意,就被掌柜赶出去了。 伺候二少爷的小厮长风,连着几日不见史如意人影,从前却是天天见她来院中送吃食的,心中奇怪,不由问起香菱来。 长风得知此事,不由长叹一声,道:“唉,小如意若是对程妈妈有怨,直接跟二少爷说一声不就成了?” 下人待如何,还不是上头主子一句话的事,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不必问缘由。 长风瞧着史如意从前和二少爷的熟稔劲,大感疑惑,不知这史如意为何不去求二少爷,放着二少爷这条捷径不走,偏偏要自个儿辛苦地在安阳城中苦寻。 晚上回到院里,瞅着二少爷练字歇手的空当,自作聪明地把这事同云佑说了。 这段日子,史如意不来院里送吃食,每到饭点,长风看着二少爷总是魂不守舍的,那目光老往院子里瞟,饭菜都用不香。 长风自觉知情识趣,要论体察二少爷心意,他在府中称第二,没人能称第一,这小厮做得再尽职尽责不过。 云佑闻言,若有所思,轻轻“嗯”了一声,却只口未提要把程妈妈她们赶出府之事。沉吟片刻,对长风道:“你去跟林随说一声,便说,我屋中也丢了个手炉……怀疑是府中下人偷了,让林随以府里的名义,去外头典当行问问。” 云老爷好歹是安阳知州,云府的名头一抬出来,那典当行的掌柜吓得差点从椅上翻下来。 林随只亲自出马跑了一家,那掌柜已经拍着胸脯,让林随不必担心,他这就让伙计去同行店中问询。 不出半日,查到的结果已经摆到了林随面前,黄纸黑字,按了手印画押,半点抵赖不得,上头写的果真是那程妈妈男人的名。 这程妈妈满嘴谎言不说,贼胆包天,偷东西竟敢偷到主子头上。 太太曾氏震怒,差人到庄子上,把程妈妈一家狠打一顿板子,不给身契,统统撵了出去。 大庆户籍制度严明,没有身契的人,赁不了屋子,找不了正规活计,只能是在外头自生自灭。 沈婆子听闻后喜笑颜开,转头,待史如意和温妈妈亲亲热热,好似把往日的不对付都忘到九霄云外了。在沈婆子眼里,她孙女杏果得了前程,就要当上姨娘了,不是史如意她们这些厨房丫环能比的。 这人身份都要不一样了,还有啥子好较劲的呢。 隔日,还给史如意她们送了自个儿腌的青皮鸭子,用竹筷一挑,就有黄油滋滋地往外冒。 香菱看不上,说沈婆子腌的不好,咸得齁嗓子。像她娘腌鸭子,要把盐、黄沙、水搅拌成糊,把鸭子放在粘泥中滚几圈,仔细封入坛子。 只消静待一月,掀盖一闻,满屋子的清香。 鸭子黄白分明,咸淡适宜,蛋白细腻,蛋黄流沙,里头还分层呢,最里层是红心的。 冬日里送热腾腾的稀饭,还少了几分滋味。若是在夏日,就着冰镇绿豆粥,一个咸鸭子能吃好几碗,爽口又爽心,浑身暑气立散。 史如意到底没尝那咸鸭子,她知晓,红豆这事是程妈妈的锅,不能怪沈婆子。但她拼尽全力,不能为红豆讨一个公道,最后还是得靠着二少爷云佑出面。 长风说的那句话对,“公不公道,还不是上头主子一句话的事。” 史如意选了个晴好的日子,去到红豆的小坟前,一边往地上斟酒,一边把程妈妈的事告诉她。 若有一日,愿世上再无“红豆”。 第52章 槐花饮子 冬去春又来,辗转又三年。 立夏时节,金灿的日光洒满枝头,翠绿的叶片间,缀满一簇簇嫩生生的白花。许多都还是花骨朵,望着十分惹人怜爱,风一吹,满院子的清香。 要入食,要趁这槐花花苞未开时,尝起来最鲜嫩,口感最好,一旦花瓣盛开,意味着它也已经老了。 史如意摘槐花,左右一望,精挑细选,只掐枝条顶尖最水灵的一小簇,慢条斯理的,摘了半天花苞也没堆满半篮子。 香菱像只野猴一般,挎着几个竹篮也能嗖嗖窜上树,一边吃一边摘,等到篮子装满,肚子也变鼓了。 摘下来的槐花,可以烙成饼,可包成饺子包子,做成槐花饭,便是用来清蒸鱼也是极为清甜的。无论做成什么,吃着都有股隐隐的清雅花香。 槐花虽好,生吃却易苦寒,没过多久,香菱就叫苦不迭,捧着肚子跑开了。 史如意哑然,笑骂她背影两句,依然坐回小厨房的桌边,把竹篮中的槐花叶仔细挑拣出来。 紫烟来给她送早晨采买的新鲜食材,一看史如意这架势,便知今个儿又有口福了,一边坐下帮忙,一边笑问道:“如意,摘这么多,今个儿可是要做‘槐花宴’不成?” 史如意喜欢依着时令做吃食,常坐了紫烟她们家的牛车,一同去集市逛,看那些乡下人挑来的野菜。 许多都是山间野生生长的,上头还挂着露水,沾着泥,最是新鲜不过。 春三月,买回来榆钱串儿,搅和成玉米面,撒上一点盐拌匀后上锅蒸,口感软绵,蘸着蒜泥吃,又甜又爽。 前两日,瞅见一妇人担里自家种的一小把七里香,买回来当香料调成卤汤,卤出来的牛羊肉,香味浓郁,一试难忘。 自从二少爷云佑去应天书院念书,史如意只帮着温妈妈打打下手,平素里空闲时候多了,府里不知有多少丫环婆子跟着享口福,一见面,嘴里亲亲热热地叫着“史姐儿”,都盼着她做好吃的呐。 夏日里酷暑难耐,太太曾氏穿着薄薄一层纱衣,让丫环珠云珠月轮流给她扇风,屋里头整日搁着冰,还是热得不行。 云老爷还要到府邸当值,虽然里衣尽量清减了,官服还是厚重,往身上一套,汗珠排不出去,能闷出一层痱子。 曾氏让大厨房常备下消暑的饮子甜水,史如意从温妈妈那接手过来,做山楂酸梅汤、水晶皂儿、荔枝膏、绿豆甘草水……换着花样,一周七天都不带重样的。 曾氏吃得欢喜,索性另拨给她一间屋,挨着大厨房,专给史如意做小食饮子用。 二少爷院里的大丫环兰芝,前几日外出中了暑气,她婆婆李嬷嬷是曾氏的奶娘,和史如意她们母女俩关系不错。 史如意得知兰芝中暑,给她熬了几日解暑的雷公根茶,待人缓过来了,又特地做一碗“冰雪冷元子”送过去。 把黄豆炒熟去壳,磨成豆粉,和砂糖拌匀后加水,团成小团子,浸到冰水里,拿勺子舀着吃。 团子口感绵密香甜,顺着冰水滑入喉咙,清凉的气息遍布全身,立刻便缓解了盘踞心头的焦躁烦闷。 史如意也尝试过往团子里头加蜂蜜,但蜂蜜太过厚重,总不如砂糖吃着清爽。 兰芝说史如意做的香饮子,比外头集市婆子卖的还好,她馋虫被勾起来,恨不得日日往大厨房里跑,却再不提厨房丫头身上有味之类看不起人的话了。 史如意正要答紫烟的话,就听见院子外头传来人声。 “史姐儿,人呢?我们小娘说让你给她做一盏饮子。” 人未到,声先到。 来的人是伺候杏果的小丫环青儿,是前两年才从牙婆子手头买的,被太太曾氏拨给杏果。 因着杏果还只是大少爷的通房丫头,要等正头娘子过门了,才能抬成姨娘,目前便只能自称“小娘”。 杏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仅有丫头端茶倒水、忙上忙下地伺候了,还把她婆婆沈婆子也从“又苦又累”的大厨房提了出去,到她屋里做事。 虽名义上说是做事,活计自有丫环顶着,沈婆子只消动动嘴皮子,每日嗑瓜子打牌,很是清闲。 最重要的是,杏果现下算云府的半个主子了,和一般丫环身份不同,她有吩咐下来,史如意不得不听,让杏果很是得意了一阵。 大少爷的院子和大厨房隔得这般远,沈婆子也不在大厨房做事了,杏果那鼻子却还跟狗鼻子似的,每次史如意做了什么新鲜吃的,保准第一个派丫环青儿过来讨要。 连带着她丫环青儿也颐指气使的,说话很不客气。 紫烟皱了皱眉,史如意按住她的手,摇摇头,略提了声音,笑道:“知晓了,不过饮子还在做呢……还得等上半个时辰才成。” 青儿犹豫了一会儿,隔着帘子喊道:“那史姐儿你快着点!若是热着了我们小娘,中了暑气,到时看你咋办。” 看她怎麽办?……史如意不准备怎麽办。 青儿抱怨着走掉了,史如意充耳不闻,继续慢悠悠地拣她的槐花叶。 紫烟呼一口气,有些着恼地道:“这才当了个小娘呢,尾巴就快翘到天上去了,外头官家正牌娘子都没她这般霸道……” 史如意将槐花用井水清洗干净,浸到木桶之中,这才抹了把额头上的晶莹汗珠,回头道:“跟她计较什麽呢,横竖饮子都是要做的,送多一盏过去罢了,不算什麽麻烦事。” 紫烟想一想,也是这个理,撇了撇嘴,道:“我就是见不得这杏果趾高气昂的样,飞上枝头,就忘掉自个儿原先是谁了。原先当丫环的时候,天天腆着脸来跟你求吃的,一口一个好妹妹……” 史如意但笑不语,她穿一身鹅黄色的无袖褙子,下面搭了浅紫的裙,一双乌黑的明眸,顾盼生姿,望着活泼又水灵。 她手头有了银子,在吃食上头从不亏待自个儿,把那价贵的水牛乳当水喝,这两年身子长得快,如抽条的柳芽似的,眼看着就是大姑娘了。 将那槐花捞出来,和泡软的大米一块儿倒入石磨磨浆,史如意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这是个慢活,急不得。 紫烟闲闲地吃着生槐花,看史如意初见窈窕的背影,在心中暗叹,府中都道大少爷眼光好,那新纳的通房小娘杏果长得最是娇俏不过。 要她看呐,如意过不久就得把杏果的风头压下去了。 紫烟忽然想起什么,截住话头,从旁囊中掏啊掏,掏出一把团扇来,递给史如意,努嘴道:“差点忘了这个儿……喏,前几日布料行新来了一批扬州货,我哥让我送这个给你。” 那团扇是白绢质地,上面绣了孔雀花纹,黑色漆柄镂空,很是精巧。 史如意一怔,望了那团扇一会儿,突然有些不敢接。 紫烟看她这幅模样,笑道:“拿着罢,放心,我也有一把。” 紫烟她哥宝源,没少给史如意送礼,各种各样的小玩意,看得出来用心。 宝源打着“总是蹭吃哪好意思不回礼”的名号,史如意见他这么说,不好推拒,也只能接下来。 听到不是单买给她一人,史如意松了一口气,正要道谢着接过,就听紫烟爽朗一笑,补充道:“不过,我觉着我的那把团扇……应是顺带的。” 史如意伸出的手又僵在原地,把紫烟逗得哈哈直笑,半晌,才用帕子按了笑出的眼泪,道:“不是,难道我不说,如意你便看不出我哥的心意了?” 宝源今年十九,早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了,为什麽拖到现在,史如意不是不清楚。 许婶子一家都是热心肠的人,从前史如意她们家遭贼,大半夜的,宝源和他爸直接抄起家伙来帮忙。最开始史如意找不到卖花点的地,还得多亏了许婶子介绍呐。 紫烟也和史如意亲近,像个大姐姐似的,有什么体己话都愿意和史如意说。 前些日子,许婶子拿了双亲自做的绣花鞋登门,和温妈妈唠家常,明里暗里,都带了这层意思,说是若两家能成好事,必定把如意当自个儿闺女看。 温妈妈却为难,说如意从小就是个主意正的,她这当娘的也不能替如意作主,关键呐,还是看如意自个儿。 史如意心头思绪纷乱,故意瞪了紫烟一眼,不依道:“紫烟姐姐,有功夫取笑我,你成婚的床件可绣好了?” 紫烟顿时笑不出来了,她做人做事都精明得很,唯独手底绣活一点也不灵光,绣出来那鸳鸯跟个水鸭子似的,没少挨许婶子念叨。 和紫烟订亲的铭山,在外头做的粮店生意,原也是在云府里伺候大少爷的,后来做够年数,由家里人赎了身出去,做掌柜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出门都坐轿。 人家挑中紫烟,是看中她是个精明强干的,做老板娘,能管事。 许婶子对这婚事满意得很,前月已去求了太太曾氏的恩典,讨要紫烟的身契,找人算好日子,年底便要成亲了。 紫烟和史如意玩闹半晌,叹道:“如意,不是我替我哥说好话……他这人虽老实憨厚了点,不是那种冷心冷肺的,日后定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那种人。 你不知道罢,我哥甚至说过,日后,如果你想接手那祥和斋,他愿意跟你走。” 史如意听了这话,心中便是一震,宝源一家管着云府的采买,这活计富得流油,没少被其他陪房惦记。 但史如意一定是要出府的,宝源肯放下一切跟她走,真真是拿出极大的诚意了。 史如意立在原地,默然良久,有些不知要怎么回应紫烟。从小到大,宝源没少照顾她,她不想太过直接,伤了宝源的心,也伤了两家的情分。 正想着心事,就听到紫烟的声音传来,带了几分小心和犹豫,试探道:“不过如意,你不愿意接受我哥,可是因为你跟二少爷……?” 第53章 烤乳猪 那年冬至,史如意她们在院中设宴,众人喝到酣醉之时,院外却站了位“不速之客”,正是二少爷云佑。 长风醉倒在桌,不知怎的忽然发起酒疯,闹得鸡飞狗跳,紫烟抬头一瞥,恰好望见史如意脚步轻快,牵着二少爷的袖子,隐没在大厨房的帘子后。 而二少爷竟也这般乖乖地任她牵了。 许是那一幕给紫烟的震撼太大,她到如今还记得清楚。 本以为史如意将来也是走杏果的路子,顺理成章进二少爷的屋。没成想这几年过去了,半点动静也无,二少爷去书院读书,史如意也一心扑在外头祥和斋上,倒叫紫烟看不明白了。 也是因着这个,紫烟她哥宝源才又慢慢起了心思。 宝源生得方头正脸的,肩宽背阔,若是站着不动,那一身的腱子肉也是很有气势。到史如意跟前,没说上几句话,整张脸涨得通红,像个小姑娘家似的,连紫烟都捂了眼,嫌自家哥哥没出息。 史如意小时,她哥宝源就被史如意做的吃食迷了魂。如今长大了,怕是被史如意整个儿迷了魂。 紫烟她娘许婶子,让媒人牵线,给宝源介绍外头那些姑娘家,他都瞧不入眼。 要紫烟自个儿来说,她也中意史如意,这人长得俏不说,心性也好,嘴又甜,三句两句,总能哄得跟她说话的人心情好起来。 最紧要的是史如意那手厨艺,据说是禀了老爷太太,到外头跟着师傅扎实下功夫学过的。 大少爷云璋得中进士,天子门生,春风得意,在京都吃御赐的琼林宴。 云老爷和曾氏接了消息,荣光满面,欢喜得不行,在府中也大摆宴席,前来道贺的人家手提重礼,几乎踏破了云府的门槛,都道大少爷年少有为。 席面摆了八桌,男女分席,来的都是安阳城有头有脸的官人和娘子。 紫烟一家负责采买活计,太太曾氏给了几十两的银票,让她们听史如意和温妈妈的要求,专拣那些贵重的买,银子不够的话再来要。 烤乳猪,要去买赵家的珍珠香猪。刚满两个月大的小猪崽,皮薄骨细,肉嫩味鲜,宰食时,无半点奶腥味。 因着是刚断奶不久的小猪仔,不算贱肉,一只香猪两公斤,就要花上一贯子钱,比羊肉价还高。 找外头工匠,打了八只铁制的长方烤炉。烧烤的木条,是从自家庄子上砍的果子木。 开席那天,史如意她们忙不过来,紫烟一家都来大厨房帮忙。 退毛洗净,从臀部内侧顺着劈开,除去板油,剔去前胸肋骨,这就完成了准备工作。 腌制有“三板斧”,一是香料涂腔,二是糖水淋身,三是浓汁刷皮。 烧烤时亦分了三步,把炉膛烧红,放入叉好的乳猪。先用小火烤全猪一刻钟,再烤头臂一刻钟,用油细细涂一遍皮后,重烤猪身,这回要烤上一炷香的功夫。 色泽发黑是火猛了,色太浅,则是火候不到家。 上碟时那刀工也是一绝:在全猪耳朵脊背部和尾部脊背处横切,分成两片,再加一刀成四条,每条切成八块,共三十二块摆盘。 那烤乳猪味美,异香扑鼻,切块后舔一舔,连手指头都是香的。 其色同琥珀,烤得焦红油亮,含浆膏润,入口则消。 远远地由上菜的婆子呈上来,还没上桌,那香味顺着风,直往在座的贵人鼻子里飘。 官家娘子都在打听这是什麽大菜,怎地这麽香,又问云府厨娘是谁,从哪学的手艺。 席面连着摆了三日,那一桌桌席面好吃又有派头,胜过外头赵家酒楼,为云府挣足了脸面,有那懂行会吃的,说甚至有宫中御膳的质感。 喜事做完,太太曾氏论功行赏,史如意得了曾氏的一支金丝桂花钗,华美又俏皮,少说也值十两银子。 似这等灶台娘子,若是出了府,是各家都会抢着要的。 但紫烟也了解史如意,这丫头看着随和,实际是个心气高的,怕是不愿在府里给人使唤,宁愿自个儿在外头开个酒楼,热热闹闹,自由自在。 她琢磨着史如意和二少爷这事,两人对视相处的那感觉,骗不了人。 许是史如意不愿当小娘,跟二少爷生分了,也未尝可知。 史如意听紫烟突然提起冬至那事,记忆纷至沓来,脸皮就是一热,她打了个哈哈,嗫嚅道:“嗯,我跟二少爷,怎麽可能呢?不过是那时年纪还小……不懂事。” 不懂事,牵了二少爷云佑的手,又吃了他亲自下厨做的肠粉,回想起来,也是够“胆大包天”。 当然,作为云府的小丫环,这般不守规矩,后来史如意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如今再想,只觉得当初真真是青涩又幼稚,让人失笑。 紫烟也不知相信了没有,自顾自地说道:“不是就好……眼看着二少爷也快订亲了,听李嬷嬷透出来的口风,太太似是中意自个娘家的亲亲侄女,那曾家的表小姐,从前也是来府中小住过的。” 史如意身子一僵,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故意转过身,背对紫烟在灶台忙碌。 磨好的槐花米浆加入点卤,趁热倒入木质的大漏勺中,糊糊被分割成细长的小条,底下搁着装了冰凉井水的木桶。 捞出槐花粉条,放到蜜水中,再刨两块小冰丢进去。 这年代冰块也是个稀罕物,只有富贵人家才能随便取用。寻常人家用不起,只能用帕子浸了凉井水,抹脸抹脖子,以此来消消暑热。 有专门贩冰的商户,冬日存冰于地下冰窖,夏日以硝石造冰,在炎炎夏日也能尝到清凉美味。 云府里头有私人冰窖,并不缺冰用,因着史如意要做甜水饮子,曾氏给她额外拨了冰块的额度。 木桶里装着冰,感觉屋内都跟着凉快不少,温妈妈和香菱每日里做完活计,都爱来这边小厨房待着。一直待到夜色升起,温度降下来,才依依不舍地回下人院。 史如意调整了一下情绪,端着瓷碗走过来,笑着道:“那表小姐我也是见过的,虽然任性了些,看着,和二少爷也算一对璧人。”她嘴里发干,编不下去了,只能转移话题,把碗递给紫烟,道:“紫烟姐姐,你尝尝看?” 紫烟眼睛一亮,接过那碗槐花粉。 碗中粉条明黄剔透,像蝌蚪在水中游弋,散发着槐花的清淡幽香。 拿起调羹尝了一勺,蜜水冰镇清甜,芳香适口,槐花粉细腻柔软,在舌尖一触即走,竟比豆腐还滑嫩。 吃得紫烟连连点头,连声赞道:“这饮子做法看着简单,味道却好,赶明,我也在家自个儿做了试试。” 史如意嘴角微扬,附和道:“是呢,这树上槐花这么多,等凋谢不吃,全浪费了……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引花入胃自开颜。” 她偏爱各种以花制成的吃食,花于山野之中,携朝露清风而生,兀自氤氲了一世界的芬芳。 祥和斋中作为主打的四季花点,是史如意的招牌,更是得了其中精髓。 紫烟吃了第二碗槐花粉,嘴里吐出的都是凉气,随口问道:“这首打油诗不错,谁写的?” 史如意也给自个儿装了一碗,笑眯眯道:“前半句不知是哪位大家写的,后半句,是我自个儿加的。” 紫烟差点把口中含着的槐花粉喷出来,把碗搁在桌上,咳嗽了几声,才道:“……如意,你这是自卖自夸。” 史如意不以为然,道:“我这夸的是实话。” 紫烟吃完饮子,用巾帕抹了嘴角,站起身来,道:“得了,吃完饮子舒舒服服,该干活了。我一会儿还得去店里一趟,这槐花粉你装几盏,我顺路帮你给杏小娘送去罢。” 紫烟说的“店”,是跟她订亲的铭山经营的粮店,她还没过门,已是开始帮忙操持起来了。 史如意谢过紫烟,道:“那感情好。”犹豫了一下,终是把桌上那孔雀绣样的团扇拿起来,递给紫烟,道:“这个,姐姐还是帮我还给宝源哥罢。宝源哥一番情谊,实在珍贵,还是不要浪费在如意身上了。” 紫烟并不接那扇子,她转头看着史如意,眼中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便是她偏心自个儿哥哥,也晓得与二少爷云佑比起来,论学识论才能,论长相论人品,她哥都差得太远了。 一个是官宦人家精细养出的公子哥,一个是在府中做工打杂的小厮——萤火如何堪与明月相较? 史如意既是心慕二少爷,看不上宝源,也是正常的事,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紫烟自然晓得。 不过,紫烟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如意,你不要这扇子,你自个儿跟我哥说罢……我哥这人固执,认定了什么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说了没用,还得你去跟他好好说清楚,不然,他不会死心的。” 史如意喉中一哽,更觉愧疚了,有些讪讪地收回手,道:“我明白了,我会去和宝源哥说的。” 紫烟朝史如意点点头,一手提上食盒,到了门边掀开竹帘,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如意,有些话姐姐不知当说不当说……你的身貌品性,在丫环中都是极出挑的,但身份摆在这。 有些人物,就像天边挂着的月亮,看着好看,不是咱们能够肖想的。” 她说这番话,虽有两分私心在,到底还是为史如意着想的,怕她日后难过。 史如意慢慢吃了一勺槐花粉,冰在碗中都化开了,冻得她牙齿激灵一下,这才抬头,轻轻地笑道:“我明白的。” “她配不上二少爷云佑”,这件事,两年前便已有人清清楚楚地告诉过她了。 第54章 樱桃酪 “如意,你坐这发什麽呆呢?” 香菱回了小厨房,看史如意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子边,心中觉得纳闷。 史如意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笑着道:“没什麽……今个儿是你第一天出摊,我跟娘亲说一声,跟你一块儿去罢。” 午后云老爷和太太曾氏出府作客去了,大厨房里没什麽活计,温妈妈一个人就能应付得来。 香菱喜笑颜开,絮叨道:“那感情好!如意你在的话,我心里就安定多了,不然呐,这心头总是慌,也不知在慌啥……” 观音桥这边,每到夜间,都是小摊小贩的天下。 如今天热,还属那卖香饮子的最受欢迎,剩下有卖麻腐的、卖鸡皮麻饮的、卖水晶皂儿的、卖各种细粉素签的,琳琅满目。 有家卖生淹水木瓜,其实是将木瓜切丁放碗里,倒入碎冰,有几分像后世的水果捞。 那卖花灯的婆子沿街走着,花灯映亮了江水,盈盈水波,倒映着岸边的婆娑人影。 天还没黑,就要出来占位子,不然被挤到角落里,黑灯瞎火的,谁看得见呐。 二人到了祥和斋后院,香菱忙着把几个瓦罐从大厨房扛上板车,碗和签子这些都要提前预备好。 香菱忙活开了,史如意看她干劲十足,不需要自个儿帮忙,笑了一下,先到前堂去找罗娘子。 如今的祥和斋早便推翻重修过了,先头挨着祥和斋的那家杏林铺,坐堂的老郎中年纪大了,自个儿晓得自个儿身子,怕是撑不住几年,一心念着要回乡落叶归根。 史如意便和罗娘子商量,算了算铺中的积蓄,一咬牙,花了足足五百两银票,把那杏林铺盘了下来。 墙壁一打通,店面大小扩了一倍有余,建成两层高,一楼大堂摆着竹制桌椅,二楼都是茶水雅间。 掀了竹帘进去一瞧,只见屏风瓷瓶,焚香插花,墙上挂一副仕女图。中间一台镂空缠枝纹样的圆桌,桌上新沏的茉莉花茶旋着热气,散着幽香,旁边摆几只海棠式木凳,很是风雅。 这是史如意从那慧明寺得的启发,总有要好的官家娘子相约一同去寺庙上香,借厢房小叙闲话。 有时上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男子有酒肆茶楼可聚,女子却不能似这般随意抛头露面。即便相约家中,惊动一大家子人,上有公婆相公,下有妯娌小儿,到底不方便。 因着祥和斋二楼只招待女客,这茶水雅间各自独立,隐蔽私密性做得极好,到如今,已然发展成了安阳城贵女们聚会时首选之地。 祥和斋专供的花点,还有搭配点心的牛乳龙井茶,是这群贵女们心头一绝,每次前来必点之物。 夏日时,还备有各式解暑的冰点。 一碗冰果,里头加了甜瓜、藕、百合、莲子、桂圆、葡萄干、鲜核桃、山药等新鲜果蔬。 甜瓜去籽,藕切片,鲜核桃要去嫩皮,葡萄干要在蜜水中浸过,最后一并浇上冰镇的牛乳……工序繁复,端上来时碗中还冒着丝丝冷气,味道也是鲜美无比。 樱桃酪,用甜甜的樱桃熬汁,加糖、牛乳冷冻而成,打成碎冰,磨成冰沙,果香中混了香浓的奶香,闻着便让人陶醉。 史如意走到前堂,正撞见客人下了马车,搭了身边丫环的手往屋里来,却是一位老熟人——江家小姐江心月。 她反应过来,正待回身避过,那江小姐已转过头来,看见史如意立在这,也是明显一怔。 二人对视片刻,一位穿着丁香直褙的女郎丢开身边丫环,从楼上直冲下来,欢喜热切地拉了江心月的手,道:“阿月,你怎地现下才到?快来快来,三缺一,我们都等你许久了……” 祥和斋中也备了叶子牌,供贵女们消遣取乐,可谓是周到之极。 若是肚中饥饿,亦可翻阅册子,点上一碗甘菊冷淘。 这种夏日凉面,是用甘菊磨粉和面,搓成细长条,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然后拌油冷藏。食用时加入时鲜蔬菜与香料调味,入口清新宜人,再是闲适不过。 有那在府中清养、不理家事的老太君,约上几个老姐妹,在祥和斋中打叶子牌,一坐能坐一整日。 晚间家中儿女忧心,派来家*仆,催了又催,才不情不愿地上轿回府。 江心月有心想问候云二少近况,这情状下亦是无法,只能朝着史如意略一点头,便挽了那女郎的手,携着丫环一同往楼上去了。 史如意保持着微微欠身的姿态,一直等到人走出视野,才直起身来,随口问店中帮忙的丫头,道:“莲心,罗姐儿哪去了?” 这丫头是罗娘子去年买来帮工的,长了一张巧嘴,又会看眼色,便专负责在前堂迎来送客。 莲心笑着道:“方才店里来了两位老太君,罗掌柜亲自接待去了,想一会子应该就下来了。” 祥和斋店面扩大了,需要的人手也多起来,单是厨子便另雇了两个,都是有些手艺的。 只梁翁性子傲,一把年纪了还是驻守厨房的第一线,花点从不肯假手于人,说俩厨子要学的东西还恁多。 至于做那酪饮、冷淘面倒是无妨,梁翁说那些不需要技术,有手就行。 史如意哭笑不得,但想着这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忙点好,闲着反倒容易闲出病来,就和罗娘子哄着梁翁,说做花点怎能离得开他,客人都是冲着他这手艺来的。 梁婆婆也有活干,祥和斋瓷瓶中插的兰花茉莉,都是她在后院种的,每日里“心肝宝贝”地伺候着,闲时还唱小曲给花听呐,别提有多用心。 就连花花都成了团宠,花花毛茸茸的,很是亲人,来这作客的贵女们都爱她,还有主动拿了小鱼干来投喂的。 史如意听莲心这么一说,便在一楼坐了等罗娘子。 楼下大堂坐的多是女郎身边伺候的大丫环,上头伺候的人不用这麽多,她们便在下头等着,也闲话,也打叶子牌,好不热闹。 “如意姐,你来啦!” 远远地便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由远及近,像个小炮弹,一头扎进史如意怀里,抱着她的腰蹭了两下。 不是旁人,正是翠丫,她今年不过十岁的年纪,已是极懂事了,空闲时候都来店里帮忙,还跟着梁翁和厨子学手艺,跑上跑下,一个比几个都能干。 史如意揉了揉翠丫的脑袋,发现她身上斜挂着旁囊,问道:“翠丫刚下学?” 近几年,长公主始在各地修办女子学堂,堂下坐的是女子,堂上授课的亦是女师傅。由朝廷拨专款,束脩收得极低,一般平民家也是负担得起的。 识字是好事,若再会些算账的本领,能去外头铺子谋个活计。 虽还有很多人家心怀疑虑,但那有远见的,早都把自家闺女送进去读书了。 温妈妈之前也向太太曾氏求了恩典,让史如意和香菱每日做完晚膳,也去这女子学堂学读书识字。 曾氏心善,府里有想去学堂读书的丫头,都应了,只一条,不能耽误自个儿的差事,否则有的罚。 史如意本就忧愁该如何名正言顺地坦露自个儿会认字的事,正是求之不得。 香菱也学得认真,晚上回府,白日里在学堂听师傅怎么讲的,照葫芦画瓢,依样讲给温妈妈听,也算作温习,二人如有不懂的,便一同去问史如意。 云府中许多丫头都结伴去了,如果不是有长公主设这女子学堂,她们一辈子都不会识得字。 凭这一条,史如意便在心中叹服长公主。 达则兼济天下,长公主这番举动,在史如意心中投了一束光,让她知晓即便在这个时代,女子也能努力成就一番功绩。 虽然如此,长公主在朝野之中名声却十分不好,她是圣上最疼爱的亲妹,却至今未有婚配。 世人都道她不守妇道,刁蛮擅权,府中如流水般养了许多男宠,日夜笙歌,又仗着自个儿独得圣上信赖,将枕边男宠皆送入朝廷谋取官职,自成一派。 权势之滔天,便是传闻中的“九千岁”,圣上亲侍王德忠,见了长公主也只能谄媚跪下来,给她除靴脱袜。 翠丫点点头,笑时又露出了那缺了一小角的牙,不过她如今吃得圆润,再不复当年营养不良的青黄模样了。 史如意左右闲着无事,便出题考了考翠丫。 罗娘子招待完贵客,转下楼来,映入眼帘的便是翠丫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史如意托着下巴但笑不语的模样,不由失笑摇头,道:“如意,你又给翠丫出难题了…… 梅师傅总说你是她最得意的弟子,偏生你学了三年,便不肯再去了,惹得她心痛不已。” 梅师傅是安阳女子学堂的师傅,约莫有四十左右的年纪了,素衣华发,气度不凡,除了教授经史子集,琴棋书画亦是样样精通。 据传闻描述,这梅师傅原是罪臣之女,没入宫廷,长公主开恩,放了一批这样有才学的宫人出宫,去各地充当学堂讲师。 史如意没有继续跟这梅师傅学习,有她自个儿的考量,本朝科举不对女子开放,再读下去并无多大意义,学那琴棋书画,不过闺阁助兴。 以女子之身,若有心成就一番事业,还须另辟蹊径才是。 史如意无辜地眨眨眼,连声道冤枉,待罗娘子坐下,又正经了面容,问她:“罗姐儿,你前几日说的那群泼皮无赖,可查到了他们身份,最近可还有上门惊扰客人?” 第55章 酸嘢 史如意和罗娘子说的泼皮这事,翠丫竟还不知,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听她们说话。 罗娘子轻哼一声,道:“他们哪敢呢?我们祥和斋接待的都是安阳城有头有脸的女郎,若是敢冲撞贵人,不被家仆直接打死都算轻的,还等得到扭送官府。 也就只敢使些下三滥的招数,趁夜半无人,提了那尿桶屎尿泼到门口,做贼似的逃之夭夭。 好在我那日偏起得早些,回后院叫醒莲心她们,又是刷又是洗,不知用掉了几木桶的水,竟还是有股子熏鼻的臭味……这般情境,怎好招待客人?只能无奈歇店了好几日,指望靠那日头晒着能散散味道。” 罗娘子看这招数颇有些眼熟,当年知香楼刚在安阳兴起时亦是如此,正面打不过,就在背后搞些小偷小摸的动作。佯装学徒来偷师,甚至还派过人直接蹲在店门口抢生意。 估计这回见祥和斋来往的都是贵客,不敢在这上头使坏心眼,便故意在门前泼粪,一为恶心她们,二也能搅了祥和斋的生意。 若是隔三差五来这一遭,哪家铺子能顶得住啊? 这群无赖泼皮又不是日日来,罗娘子使人在门口守了几夜,连人影都没瞅着,人倒是折腾的够呛。 报了官府,官府也说没辙,总不能官府出人替你夜夜守着罢?一群杂役大爷都懒散着呢。摊上这事啊,只能自认倒霉。 祥和斋对面那做煎白肠的羊胡子是老熟人了,悄悄给她们出主意,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人家来给你泼大粪,你们也给人家泼去。 罗娘子却不肯,一来又不能确定是知香楼的手笔,二来人家做这下三滥的事,是他没脸皮子,遭人唾骂,咱们也跟着做,那咱们不也成那什么了? 愁眉苦脸好几日,祥和斋的客人中,其中一位老太君,是日日都和老姐妹约来祥和斋打叶子牌的。 祥和斋不开门迎客,首先把那老太君急得够呛,连着几日摸不到叶子牌,嘴上都起了泡,忙遣了家仆来问究竟是咋回事? 罗娘子据实说了,那家仆一听,嘿,那贼人也算是倒霉,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家老爷正是安阳兵马都监呢!专掌训治兵械,巡察贼盗…… 回府跟老太君如此回禀,老太君二话不说,指挥自个儿儿子,务必三日内把这贼人缉拿归案! 那兵马都监是个大孝子,得了母亲发话,连声应是,回头便吩咐命令下去。 官府这帮杂役认真忙活起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们街头巷尾都识得人,哪用自个儿亲自守着?四处打听了几日,果真把那几个无赖泼皮都逮住了。 只不过都是小惩大诫,那知香楼背后也是有官人罩着的,杂役们两边都不敢得罪,只意思意思打了几板便过了。 这倒是小事,只是那知香楼丑事被人揭开,被街坊邻巷指着,到底挂不住面。再有这般动作,不用问也怪到他们头上,也不敢再轻易做了。 罗娘子也不继续纠缠,祥和斋能安稳做生意,她便已心满意足了。 今个儿那老太君来,罗娘子亲自上去扶人道谢,又送花点又亲自给泡茶,道多亏老菩萨施援手,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 老太君高高兴兴地和姐妹打牌,并不以为意,说罗娘子一个女子家家当掌柜,有诸多不易,这等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史如意松了一口气,高兴道:“要不怎么说罗姐儿是当掌柜的料呢,客人都欢喜你……若是别家遭事,她们才不肯多管呢。” 罗娘子待客,既不过分热络显谄媚,又周到细心,哪位贵客好咸口好甜口都记得清楚。若是谁家有喜事,还会登门亲自送点心,几盒子点心不算什麽钱,但那人脉不就顺着发展起来了麽? 如涓涓细流,一路流到人心底。 罗娘子刮一下史如意鼻子,忍俊不禁道:“就如意你嘴甜。” 想了想,又对翠丫道:“这事解决了,翠丫你夜里回家,与你哥哥说一声,让他别忧心了。” 翠丫她哥石英,原先也是正经读书人,后来家道中落,双腿不良于行,便继承祖业做了工匠活计。 她们祥和斋重修后,上头挂着的新牌匾,就是石英做的。屋里摆的雕桌木凳,也多是出自他手,镌刻中透出风雅,与一般工匠铺做的就是不同。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呐。 翠丫平日总跑到祥和斋来帮忙,连她都不晓得的事,石英一个坐轮椅上的人却先晓得了。 史如意促狭地笑看罗娘子一眼,念她面皮薄,并不出声调侃。罗娘子却领悟到她目光暗含的意思,脸“腾”一下地红了。 看看日头,也差不多该到夜市出摊的时间了,史如意伸个懒腰起身,到后院去看香菱准备得如何了。 史如意爷爷曾是国宴大厨,有时正经说起话来,颇能唬人。 爷爷说这做菜也是一门艺术,一盘精美的菜肴,既惊艳了味蕾,也是视觉的无上享受。 人间滚烫的烟火气,自锅中升腾而起,水流声、切菜声、油锅滋啦声,热热闹闹……柴米油盐作涂料,锅铲便是厨子的笔,好的厨子,会在盘中作画。 从一个人做的吃食,能看出这个人的品性如何。 她那时拉着爷爷的大手,仰着头,连声追问,道:“爷爷,爷爷,那你看我是什么品性?” 她爷爷乐不可支地笑了半天,才摸摸史如意的头,回她道:“你啊,你是个闲不住的,脑子里想法多,最喜欢尝试那些新花样……管它搭不搭配,先试一轮才知道。” 史如意觉着她爷爷这话有理,如她娘亲温妈妈,为人和善,做菜也清淡。 她们自个儿在大厨房用膳,温妈妈有时割一把韭菜炒鸡子,只下盐米和菜油,呈出来绿黄分明的一碟,如见那油菜花田,清淡又不失其味。 梁婆婆尤好面食,自个儿也做得一手好面,三鲜面、丝鸡面、猪羊庵生面、笋泼肉面……每日换着花样,梁翁说她是“换汤不换药”,吃这么多年也不见腻。 香菱在乡野农户长大,她家里穷,养不起这么多孩子,把香菱卖给牙婆子,指望她自个儿去搏一搏生路。 听香菱说她娘做腌食有一手,香菱似是继承了天赋,自个儿琢磨着做,也做得有模有样。 拿来送白粥的几样小菜,萝卜丝和瓜皮,她腌的比史如意腌的还好,嚼起来脆爽,咸中带甜,透着一股乡野的清香。 她们常在西市上逛,夜市卖啥的都有,就是没人卖酸嘢。 酸嘢是拿米醋加砂糖腌的新鲜瓜果,夏日里头最是开胃消暑,那股子奇异的酸香,尝过一遍就难忘。 用餐前来两块酸嘢,开胃。大鱼大肉后吃点酸嘢,解腻。吃酒后来点酸嘢,提神醒酒。小儿把酸嘢当零嘴,过瘾解馋……有人为此特地胡诌了几句打油诗,诗曰:“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难过酸嘢摊。” 香菱这几年下来,手头也攒了些银两,她动了心思,和如意这么一说,如意也支持。隔天就去石英那儿订了个板车,板车上用木架子隔着,罐子放上去,不会倒。 做酸嘢的果蔬有讲究,选料的精华都在一个“生”字上。熟透的果蔬,腌制后会变软,少了那生脆的感觉,反而不美。 藕有红白两种,清脆甜爽,取嫩生的部分,剥去薄皮,以酸梅白糖腌之,唤作梅藕。 将熟的青皮李子,用木夹板夹裂,方便入味,腌制后的李果,青涩的皮会渐渐变黄,酸中带甜,吃着满嘴生津。 还有那鲜嫩的萝卜,切了片,在糖水中煮沸,凉后倒入白醋搅匀。用竹筷夹起一片,晃晃悠悠,雪白的片中带一点辣椒的红,如美人白面胭脂。 日落黄昏,香菱和史如意推了板车出来,到夜市上叫卖。 这几罐子酸嘢,由客人随意挑,装满一瓷碗,拿着吃,卖五文钱。 一开始,人来人往,没人买,酸嘢是啥子东西,安阳这边没人听过。偶有几个驻足的,看一看瞧一瞧,又走了。 香菱嘴上不说,东张西望,眼巴巴的,明显开始急了。 史如意让香菱把梅藕、李子、白萝卜片,各装了一碗出来,这就开始吆喝道:“来尝酸嘢咯,免费吃酸嘢啦——开胃又解暑,酸甜又脆口,吃酒当零食,样样都来得,包管您吃了还想再来。 这位郎君,您来尝尝看麽?” 史如意声音本就软糯,这会子放开了声,不少人见是两位年轻俊俏的小娘子在摆摊,都过来凑热闹。 “酸嘢?这名头没听过……给我个签子尝尝。” “哎,您拿好!想吃什么尽管尝,吃好了再买。” 史如意笑眯眯地招呼客人,香菱被她带动,脸上逐渐也多了笑容,试吃的人多了,她立刻手脚麻利地盛了新的一碗来。 一位老妇人尝了几块,爽快从怀中摸出五文钱要了一碗,口中道:“好吃,酸甜!真是奇了,我老婆子这几日胃口不开,吃这酸东西却吃得好。” 这么快便开张了! 香菱闻言,脸上立时冒出喜色,满满勺了一大碗递过去,顶上还堆出一个小尖。 有一就有二,围观的人看着也蠢蠢欲动,纷纷道:“那我也来一碗!” “小娘子,我那碗只要李子萝卜,不要藕。” 香菱一声声应得清脆,她在大厨房做惯活计,动作快而不乱,一手托碗,一手勺酸嘢,很是稳当。 看香菱忙得不亦乐乎,史如意一笑,在旁边专负责收铜子,她最爱干这活计,看着荷包慢慢鼓起来,心里头高兴。 第56章 夜市摆摊 不一会,小小的酸嘢摊前挤满了人。 因着是第一日,香菱没想到会卖得这般畅销,碗和签子眼瞅着就不够用了,只能抱歉地对来人道:“大娘,对不住。咱们今个儿第一次来,没准备这麽多碗。” 史如意听了,笑吟吟的,嘴甜补充道:“大娘,我们以后都在这儿摆摊,您明日再来的话,给您多来一碗!” 那大娘刚巧住在邻巷,听了这话,一拍大腿,道:“不妨事,你们没碗了,我有碗啊!” 她自个儿先前已经尝了一碗,觉着味道好,这便蹬蹬蹬地跑回屋,捧了自家的碗来,说再要一份,带回去给小儿吃。 夏日暑热难耐,一般人家用不起冰,小儿最是怕热,在院中哭闹不休,怎麽哄都不成。 这下好了,买了这碗凉丝丝、甜津津的酸东西,给小儿喂一口,这哭声便是突然一顿,眼里还含着泪,那嘴巴已经张开了。 史如意看得弯起嘴角,甚是有趣。 那些不住附近的人,见没有碗了,只得悻悻地走掉了。 那街坊邻巷却是有样学样,端了自家的碗来,买回去给相公下酒,给老人消食,给夫人小孩当零嘴,都是极好的。 板车上几个罐子,转眼只剩下底部薄薄一层。 眼见着夜市上人渐冷清,史如意向方才那大娘家借了几只碗来,给附近摆摊的阿翁婆子都装了一碗。 “咱们今个儿新开张,图个吉利,给您装一碗尝尝……日后,还得拜托您多多照应呢!” 在这辛苦忙活了一晚,史如意额前的发早被汗水沾湿了,一丝一缕贴在脸上。 但她笑眼弯弯,完全没有半点急躁和不耐,让人看了只觉鲜活生动,心情都不自觉地惬意起来。 那卖鸡子的吴翁,在旁边看了半晌,嘴早就馋了,咽一口唾沫,颤巍巍地伸出手来,道:“真是白给我的?” 他虽然年纪大,耳还不聋,方才可是两只耳朵都听着了,这一碗酸萝卜李子,要五文钱一碗呢,能买上四个鸡子! 还有免费吃这么好的事,莫不是天上掉馅饼? 那吴翁还在犹疑,史如意已经笑着把碗往他手中一塞,大声道:“放心吧阿翁,不收您钱,您吃的好就成!” 沿街行走卖花灯的刘婆子,被史如意叫住,停下了脚步。 刘婆子得了她们这碗酸嘢,笑眯眯的,自取了一个纸糊的灯笼来,递与史如意,道:“婆婆我丫,不白吃你们两个姐儿的……喏,这灯笼不值几个钱,小娘子你拿去顽罢。” 这灯笼是纸糊的不错,但上头画了只玉兔,映着橘黄的光,颇有几分活泼可爱。 刘婆子一边说,还一边斜觑了卖鸡子的吴翁一眼,故意慢慢地摇了摇头。 那吴翁碗中酸嘢正吃到一半,冷不丁碰到刘婆子的目光,面皮瞬间涨得通红,粗声粗气道:“刘婆子,你看我作甚?” 刘婆子收回视线,笑着道:“不作甚,就是看你吃得好不好,香不香。” 吴翁不吭声了,待刘婆子走后,忽然站起身来,硬是给史如意和香菱塞了两个他卖的鸡子。 史如意哭笑不得,也知晓吴翁多半是在和刘婆子斗气,便忍着笑,道:“阿翁,真不用,您留着卖罢!” 吴翁把吃光的碗放回板车上,抹了把嘴,坚决道:“小娘子,你拿着,我老头子不白吃你们的。” 盯着史如意收下了,吴翁这才道:“小娘子,你们卖这酸嘢,给人带回家怕是不方便……我家那边有个池塘,里头都是大片的荷叶,洗干净晾了卖给你们,装这酸东西用,要不要?” 史如意和香菱对视一眼,忙不迭地道:“要!阿翁您能摘多少?多少我们都要。” 于是约好了明个儿晚上,还在这个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叶。 香菱望着史如意,两只眼都写满了“崇拜”二字,若是她自个儿,想不到要主动给人试吃,也绝对想不到要跟旁边摊子打好关系。 人家在这摆摊这麽多年了,有经验,不是她们两个初出茅庐的毛丫头能比的。多问多学,嘴甜一些,没坏处。 周遭的小摊子都走了一遍,史如意回到板车前,把那玉兔花灯挂在上头。 从罐子舀出最后一碗酸嘢,闭上眼,陶醉地深吸一口那清凉酸爽的香气。 这最后一碗,她打算跟香菱分着吃,忙了这么久,得犒劳犒劳自个儿。 史如意让香菱递给她签子,还没叉上一块李子,就看见旁边酒楼里斜冲出来个瘦高的人影,似是头昏脑涨,找不着北了。 四下一顾,急冲冲地朝江畔这边冲过来,手扶上杨柳树,下一秒,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呕——” 浑身的酒气,混着一股难言的酸味,扑鼻而来。 史如意:“……” 她默默往旁边挪了几步,看着手中那碗酸嘢,忽然间没了胃口。 片刻,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也从酒楼里钻出来,满街乱跑,哭天喊地大叫道:“少爷,少爷,您哪去了?!” 那柳树边的人影顿了顿,片刻,抹了抹嘴巴,缓缓直起身子,没好气地扬声道:“叫什么,这么大一个人,还能走丢不成!” 那小厮听闻声响,松一口气,颠颠地跑过来,扶着“少爷”,道:“您走不丢……我是怕黑灯瞎火,少爷您一个不稳,一头扎进江里! 少爷您又不识水性,等下被哪条不长眼的鱼吞进肚了,我、我就只能往这江里扔米粽了。” 史如意虽不是故意,立在一旁,听这主仆俩说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本来是能忍住笑的,但是听香菱捧腹笑得夸张,她被香菱感染,也乐出声来。 那“少爷”从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一把折扇,半遮住脸,作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跟那小厮怒道:“闭嘴!你别跟我说话了。”净给他丢人。 忽听岸上传来这般悦耳动听的笑声,“少爷”动作一僵,缓缓抬起头,不偏不倚,跟史如意四目相对。 二者都是怔了一怔。 “少爷”这一怔,是乍一看见如此年轻俊俏的小娘子,眼睛骤然一亮。 他下意识挺直腰杆,一甩头发,那手中折扇摇的速度忽然便缓了,仿佛摇着摇着,便能凭空摇出几分风流倜傥来。 史如意这一怔,是看那形容潦倒的醉汉,忽然摇身一变变成贵公子,如同在眼前上演“大变活人”一般,不由得啧啧称奇。 那“少爷”缓步上前,嘴角轻挑两分浅笑,模样看上去颇能蒙骗无知少女,道:“在下柳逸之,敢问姑娘芳名?” 只可惜,史如意刚刚看过他扶着柳树,在江边狂吐的模样。 当下只抱了臂,笑吟吟地看着这位柳公子,并不接话,半晌,伸出一只手指,轻轻点了点自个儿的嘴角。 那柳逸之面色倏然一变,心头暗道:“该死!” 忙用袖子掩了脸面,低声招呼小厮,道:“快快快,给我帕子!你个没眼色的,也不懂得提醒本少爷,要你何用!” 那小厮被柳逸之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狂喷一通,十分委屈,明明,他方才看少爷脸上干干净净,啥子都没有啊。 史如意小小地整了一下这随意搭讪姑娘的公子哥,唇角微勾,十分满足。 她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刚才听人在江边呕吐,倒了胃口,那碗酸嘢还没来得及吃呐。 柳逸之见史如意不乐意搭理自个儿,眼里却更添了两分兴味,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打量板车上那碗又白又红又青的玩意,道:“这摊子可是姑娘的? 这吃食看着倒是新鲜,在下孤陋寡闻,竟从未见识过……不知姑娘可否解惑?” 史如意还没说话,香菱已经回护着她,粗声粗气地道:“有啥子没见识过的,酸藕、酸李子、酸萝卜!” 说完,虎视眈眈地看着柳逸之,意思是让他问完就赶紧走。 这两年史如意长开许多,走在街上,常能遇到不知名男子的注目和搭讪,烦不胜烦,防不胜防。 在香菱看来,这些男子就跟那苍蝇似的,闻着美食的味就围过来,成日里“嗡嗡嗡,嗡嗡嗡”地叫。这柳公子长得高挑,也就是只俊美些的大苍蝇罢了,该赶还是一样的赶。 那柳逸之碰了钉子,低笑一声,却不见恼,反而悠悠地摇着折扇,道:“这酸萝卜吃得多了,这天仙般的小娘子做的酸萝卜,在下还未有幸尝过……兴平!” “哎!”柳逸之身后跟着的那小厮兴平习以为常地应了一声,就要上前来接那碗酸嘢。 他们公子风流惯了,那住在巷头的“豆腐西施”莫娘子,住在巷尾沽酒的陆娘子,都和公子眉来眼去的, 史如意皱了皱眉,这最后一碗,可是给自个儿和香菱留的! 刚想出声婉拒,眼风一转,扫到那小厮在板车上放下的一小锭银两,目光瞪大,这这这,这得有二两银子吧! 她话到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弯,道:“我们不——哎,您拿好。” 笑容可掬,跟方才冷面捉弄人的小娘子判若两人,又亲手叉了签子,把碗递过去,贴心地介绍道:“这位……柳公子方才吃了酒,吃我们家的酸嘢是再好不过,解酒又提神…… 您瞧,现下是不是觉着没那么头晕恶心了?” 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大爷,史如意人生信条之一: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银子过不去呀! 柳逸之莞尔一笑,觉着这小娘子变脸飞快,倒是能屈能伸,颇合他的口味。 这梅藕生脆,李子酸甜,确实把翻江倒海一般的胃抚平不少,嘴里的味也没这么恶心了。 一连尝了好几块,柳逸之放下签子,用帕子仔细抹过嘴角,这才笑问道:“小娘子看着面生,许是第一次来这夜市摆摊罢?以后可是每晚都来麽?” 第57章 香囊 柳逸之这话问的,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史如意手上动作停顿片刻,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柳公子终于得了美人凝眸,心情甚好,他眉眼细长,眸若含情,这般笑着与史如意对望。若有那不知情之人,还当他是有多款款深情。 不少路过的小娘子触到他的目光,都掩了面仓皇而逃。 在这灼热目光中心的史如意,却坦然自若得很,眼都不眨一下,道:“柳公子说笑了,这摆摊若是生意好了,自然是夜夜都来的。” 摆摊定是会接着摆的,只不过来的是香菱罢了,这话史如意却没说出口。 柳逸之闻言,眼睛一亮,右手纸扇敲了一下左手掌心,道:“哈哈哈,小娘子放心,有如此佳人在……这生意定会红火得不得了。” 史如意微微一笑,道:“那就借公子吉言了。” 柳逸之勾唇一笑,想着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便充满暗示地朝她眨眨眼睛,携着小厮兴平,大摇大摆地走了。 待人走后,香菱颇有些忿忿地开口,道:“那人从酒肆出来,开口便语气轻薄,真是欺人太甚……这种人,如意你理他作甚!” 嗯,长进了,至少晓得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开怼了。 史如意上前两步,拾起板车上搁着的那块银锭,在手中掂了掂,心中咂舌:“好一派纨绔子弟的奢靡作风……这酸嘢不过八文钱一碗,这柳公子一给就是二两银子,真真是出手阔绰。” 这柳家,她隐隐约约有些印象,许是曾听紫烟提起过,说是祖上世代经商,到这一代柳家掌门人,更是靠做绸缎生意吸金无数,铺子开到天南地北,四处都有分行。 有道是“一曲红绡不知数”,在如今这个时代,织布等于织钱,绸缎布料都是硬通货啊。 史如意在心中羡慕了一会儿,举起那银子,到香菱眼前晃了晃,收回荷包之中,道:“人家要说,你便任他说去……不痛不痒,又不会掉两块肉,有何干系?能赚到银子是正经。” 若是被人看两眼就掩面逃走,被人说两句就羞愤欲死,那还做不做生意啦? 香菱一怔,扁嘴道:“虽然如此,那男子油嘴滑舌,一看便不是什麽正经人……还敢来纠缠如意你,是那什么,‘蟾蜍想吃天鹅肉!’不行,明个儿起,如意你还是别来了,免得被他盯住不放。” 她说得一脸严肃,十分认真,反而让史如意忍不住笑场了。 安阳首富柳家的公子哥,和街头卖酸嘢小摊的自个儿,也就只有香菱会觉得是柳公子配不上她,她吃大亏了。 史如意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满口应承道:“好……本来看香菱你卖得这般熟练,生意也好,倒也不用我操心了。” 二人说说笑笑,把板车推回祥和斋后院放着,罐子洗净晾干,一路走回云府。 算算今夜的收获,三个罐子,能舀出四十来碗的酸嘢。 一份酸嘢卖五文钱,刨去盐、糖、米醋、香料等成本,摆一晚上摊,约莫能赚上两百个铜子。 若是生意日日都这般好,一周下来,怎麽也能赚得一贯子钱……香菱掰着手指和史如意算,越算心头越美,眉毛差点高兴得飞起来,一贯子钱,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那杏果做了大少爷的小娘,看不起她们,成日里头穿金戴银,显摆自个儿,她一个月月例,也不过二两银子。 温妈妈是云府大厨房管事娘子,去年因着做那宴席做得好,给府里长了脸面,曾氏特地给温妈妈提了月例,从两百文升到三百文。 辛辛苦苦一个月,赚得三百文钱,出来摆摊,一晚上就快赚到了! 香菱捧着沉甸甸的荷包,浑浑噩噩,脚步虚浮,像走在梦中。 她自个儿爹娘都是淳朴农民,只晓得侍弄家里那一亩三耕地,拼死拼活,昼出夜归,养不活几个孩子。 当年揭不开锅,没办法,把香菱卖给牙婆子,也不懂得讨价回嘴,那牙婆子价压得极低,最后只给了她爹娘二两银子。 史如意看香菱低着头,就晓得她又想起了家里的事。 这几年过去了,人人皆*有变化,唯独香菱仍是初见时的率真心性,有什麽心事都写在脸上。 当下史如意便摇摇头,笑着拉了她的手,哄道:“瞧把你激动的,不过是个开始罢了……以后香菱你还能赚到更多的银子,住大院子呢!”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手中提着一盏玉兔花灯,幽幽照亮前方的石板砖路。 明明史如意自个儿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女郎罢了,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却让人有种信赖之感,更别提对象是自小就崇拜她的香菱了。 史如意和香菱告别,回到自家院子里,温妈妈已经给她温好洗澡水了。 屋内摆一个大木桶,足足有半人之高,可以伸脚坐进去。 井水夜间冰凉,温妈妈不给史如意直接拿来洗澡洗头,说若是寒气入体,对身子不好。 她们平日里洗头,用的是大厨房里攒下的淘米水,先把米淘干净了,留出二三轮的澄净米汤,在瓦罐中静置数日,发酵成粘稠状。 要用时加热到适宜的温度,直接倒出来洗即可。 如此洗出来的头发,黑、滑、亮,还有股淡淡的米香。 云府其他的丫环婆子,也有用皂角的,或是直接用木槿叶捣碎了来洗头的,史如意也试过,觉着没淘米水这么清爽。 像太太曾氏洗头,费的功夫就更多了,取几只鸡子的蛋清,拌了花露油,细细涂抹在头发上,按摩一刻钟后,再把头发清洗干净。 每天晨起,还要让身边丫环珠月用“香发散”给她涂发梳头,那“香发散”卖五两银子一盒,据说有固发养发的功效,也不知是真是假。 史如意用一桶水洗完澡,换另一桶水洗头发,擦干身子,换上肚兜小裙,直接仰面往凉席上一躺。 那竹片贴着肉,凉丝丝的,顿时舒服地长出一口气。 只不过没一会儿,就被身子的温度捂热了,史如意翻了个身,去到凉快的那边,问温妈妈道:“娘,屋里的冰块可是用完啦?” 云府里头有冰,不过都是给主子用的,和底下丫环婆子没什么干系。 史如意一头乌发又黑又长,一到夏天,就闷热到不行。自个儿去外头藏冰铺子买了冰块,拜托宝源他们用板车运进下人院,到了夜间拿出来,搁在屋里头降温。 冰块化的快,哪怕是省着用,也用不到两三日就没了。 温妈妈将帕子浸在井水里,半晌,走过来,把湿漉漉的帕子敷在女儿头上,温言道:“昨日便用完了……不过,总也不能老是麻烦人家,宝源自个儿活计也重呢,哪能天天替我们跑藏冰铺子。” 帕子沾了井水的凉意,很是舒坦,史如意眨了眨眼,轻轻“嗯”一声。 宝源自个儿倒是乐意每天跑一趟的……但既然她对宝源无意,便不能承他人情太多。这事不用温妈妈说,她自个儿也知晓。 若是能出府,在外头有个自己的屋子,便不用似这般束手束脚了,用个冰块,还要藏在板车里,担心被旁人看见。 史如意想起白日里,宝源托妹妹紫烟送她的那把团扇,默默在心中叹一口气,这团扇也要找个机会还人家呢。 敷完帕子,温妈妈又给史如意露在外头的手臂小腿都抹了清凉膏。 这清凉膏不仅消暑解乏,还有驱虫、止痒的效果,涂上去冰冰凉凉,用扇子一扇风,就跟那处贴了冰块似的。 史如意在祥和斋、在香菱面前,都是让人信赖的大人模样。唯独回到家,在自个儿娘亲面前,还是跟个小孩似的,成日伸胳膊伸腿地撒娇。 温妈妈吹熄了灯,放下素白的蚊帐子,也一块儿躺了上来。 今夜夜空明亮,如水的月色洒进院子,也透过窗照进屋里头,并不显得十分暗。 史如意身上涂了清凉膏,一时半会反倒睡不着了,在竹席上滚了一会,悄悄开口道:“娘……” 温妈妈笑了一下,慢悠悠地摇着手中蒲扇,问她:“怎麽了,如意,可是扇不到风热了?” 母亲低低的说话声,便是最好的催眠曲。 史如意嘴角微扬,无声地傻乐了一会儿,这才摇摇头,道:“没有,娘,你也给自己扇扇风……别只顾着我呀。” 温妈妈只道:“娘不热。”又继续给史如意徐徐地扇风。 史如意见娘亲这般,索性身子一滚,直接滚到温妈妈身边,身子挨着身子,眯着眼睛笑道:“好了,这下就能两个人都吹到风了。” 又跟温妈妈絮絮叨叨地说了祥和斋和香菱卖酸嘢的事。 说着说着,她似乎闻到一股隐约的草药味,鼻尖在空中猛嗅几下,奇道:“娘,怎么有股香味?” 温妈妈这才恍然大悟,从史如意枕子旁边拿起一个香囊来,递给她看,道:“你不提醒,娘差点把这事忘了…… 晚膳时,红玉来大厨房给千姨娘拿饭。问如意你在不在,又让我把这个香囊拿给你。说是她自个儿到外头药铺抓的,里头塞了香薷、甘菊花、川连、连翘……都是解毒驱蚊的。” 史如意伸手接过那香囊,闭眼轻嗅几下,笑道:“红玉姐姐有心了,许是她见我之前被这蚊虫叮,身上起了红包,几日都没见消,才想着要给我做个香囊。” 温妈妈替她把额前的碎发拢好,半晌才颔首,道:“如意你平日得了闲,便多去找她顽顽罢……红玉这丫头,如今在府中过得也是艰难。” 第58章 表小姐 史如意闻言一怔,缓缓收拢了手中的香囊,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不平地道:“可是,那件事,明明不是红玉姐姐一个人的错……她和林管事你情我愿……” 今年开春时候,林随林管事成亲了,新娘子也很美,只可惜不是红玉。 林随他娘是府中老人了,当年还奶过云老爷,如今在外头庄子上荣养着,前些年中风过一次,身子早不大好了,唯一心愿是尽早见林随成家,抱上孙子。 林随他娘不喜红玉,觉着她长了个狐媚样,将自个儿儿子迷得三魂五道。 至于林随媳妇的人选,她早就瞧好了,太太曾氏房里的大丫环珠月,有一手梳头的好手艺,又得太太看重,性子也是个温婉可人的。 林随虽心悦红玉,面对他娘亦是无可奈何,只能尽力拖着时间。 一日日这么拖过去,林随他娘就是再老糊涂,也瞧出他的算盘来了,以死相逼,骂他不孝,又是让人拿白绫,又说要一头撞死在墙上,闹得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老爷和太太。 据说林随在门前跪了一宿,未果,隔上一月,终是娶了太太房里的珠月过门。 打那以后,红玉的处境在府里便逐渐变得微妙起来:同样是大丫环,一个是太太屋里的,一个是姨娘屋里的,那身份能比么? 何况那珠月嫁得林管事,梳了妇人髻,日后前程大好。不似红玉,平白跟人厮混一场,把自个儿也搭了进去,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府里陪房中,若是有女儿的,都把红玉当反面教材来闲话。 这些丫环婆子窃窃私语,红玉不是没听着,把脸子一甩,合上窗,管她们在外头嗡嗡嗡。 被林管事在府中逮到几次,发了脾气,又罚了人,这议论才眼见着少了些。 林随的新媳妇珠月在一旁冷眼看着,劝林随别气,外头人胡说八道,由他们说去罢了,真计较起来反倒气坏身子。 背地里,却故意和亲近的姐妹哭了几次,姐妹为她出气,处处给红玉使绊子。 曾氏并不苛待姨娘,往日里头,千姨娘的人来办事,总也是顺利的。 如今却不同了,千姨娘屋里若是缺了什么,红玉来正院取,总会碰上丫环在忙碌,要在门口站上半个时辰,才有人注意到她。 这类的事说大不大,若要禀告太太曾氏,又有些小题大做——人家也不是不给你取,不是眼见着在忙着麽? 大小姐嫁了人,千姨娘一月都未必见得云老爷一面,在府中也不是个能话事的。 红玉知晓这些丫环是针对自个儿,也不跟千姨娘说,咬牙扛下了。只偶尔来大厨房取饭,和史如意坐下闲聊,话语神态里,会透出那么一两丝的难过来。 那年过生辰,史如意给红玉送一盒相思花点,是阖府上下,唯一祝福过她们这段感情的人。 红玉嘴上不说,心头一直记着。 红玉往日的小姐妹,如今见了她,都跟见了洪水猛兽似的,慌张避开眼,不敢跟她打招呼。也就只有温妈妈和史如意,还是待她如从前。 史如意翻了个身,仰头望着帐顶,觉着有些荒谬:同样一件事,为何身为男子,就可转身娇妻在怀,女子却要迎来冷眼嘲弄,甚至被暗地排挤? 片刻,听温妈妈长叹一声,史如意这才意识到,原来自个儿不知不觉,竟把方才的话说出口了。 温妈妈停了手中轻摇的蒲扇,握住史如意冰凉的手,道:“如意,娘不敢跟你说……娘其实是怕你当了下一个红玉。” 史如意身子轻震,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回过神来,又僵住了,只能听温妈妈缓缓接着道:“那年太太的亲侄女,曾家表小姐来府里暂住,如意你和二少爷……怕是入了那位表小姐的眼了。 听李嬷嬷说,二少爷的婚事,这两年也该订下了,太太属意自个儿侄女,只老爷还在犹豫……但老爷又一向是事事依着太太的,娘看呐,这婚事多半没跑了。” 温妈妈看着史如意蜷成一团的身子,有些心疼地道:“娘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表小姐看着,不像是个好相与的主……如意,娘是担心你啊。” 史如意闻言,喉咙一哽,她慢慢回握住娘亲的手,默默无言,心中却暗暗道:“娘,你放心,这回我断不会让你替我受委屈了。” 犹记那年,曾表小姐曾采苓受姑母之邀,来云府作客。 一日里头,有半日都在缠着二少爷云佑,满腔少女心事难以诉说,眼中唯他一个,得一个不经意的挑眉、一句回话,就能暗自高兴许久。 相较之下,云佑反应却冷淡,该看书看书,该练武练武,待这个表妹亦没有半点不同。 曾采苓并不介怀,只当云佑性子本就如此。身旁嬷嬷也和她说,这般出色的小郎君,将来成就应当不在他阿兄之下,有些傲气也是自然的。 直到那一日,史如意到二少爷院里送饭。 曾采苓本是和姑母曾氏一同出门,到北市逛绸缎铺子去了,去的是那柳家开的销金布匹肆。 这柳家布匹肆也开到了京城,许多达官贵人都是常去的,里头的针线娘子都是自小练出来的手艺,真正的寸布寸金。 曾采苓长这么大,也只每年生辰,能央了自个儿娘亲,去柳家布匹肆订做两身合心意的衣裳来。 姑母和那掌柜的显然是熟识,熟门熟路地唤了针线娘子来给曾采苓量过身寸,说几年不见,苓儿都长成大姑娘了,要掌柜的给她做两件合身的轻罗衫来,极是大方。 又取了给云佑做的一件薄绸衫,让曾采苓给他送去。 那曾采苓得姑母打趣,羞红了一张面,然则好不容易有正经由头去“打扰”表兄云佑,自然是一万个愿意。 她屏退了身边嬷嬷丫环,自个儿兴冲冲地往云佑屋里去,却见云佑正坐在桌边用膳,手中执了竹筷,低眉浅笑,很是愉悦。 曾采苓从未见过云佑如此平易近人的模样,一声“阿兄”卡在喉中,直接愣在原地。 心中的不安却逐渐升腾起来。 转眼一看,却发现桌边坐了另一个人,是一个半大的小丫头,一手托腮,指尖轻点桌面,摇头晃脑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云佑便这样一直笑着看那小丫头说话,眼中是自个儿都没意识到的温柔。 曾采苓呼吸一窒,来不及思考,她匆忙跑进屋里,作出一副亲昵的口吻,扬声道:“阿兄,姑母让我给你送衣裳来了……咦,你这小丫头是谁,好没规矩,谁让你跟二少爷平起平坐的?!” 她劈头盖脸训了那小丫头一顿,那小丫头赶忙站起来,一直垂着头,不敢吭声。 曾采苓越说声越大,似是要把心头的慌张和嫉妒都发泄出来,不管不顾了。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冷漠微怒的声音,却是云佑放下竹筷,道:“够了。” 云佑的声音并不大,曾采苓却像被突然卡住了喉咙一般,僵硬地转头看他。 她那一直放在心尖尖仰慕的表兄啊,她第一次在云佑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却只听得他一字一句,道:“这是云府,这里是我的屋子……你问是谁让她坐的?自然是我让她坐的。” 曾采苓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中惶然,云佑他……竟是一点也不给自己面子。 少顷,云佑又转过头,缓和了语气,对那小丫头道:“如……你先回去罢。” 那小丫头犹豫地看了曾采苓一眼,默默地欠了欠身,就这般匆匆地跑了。曾采苓手心攥得死紧,自觉颜面扫地,拼命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涨出来。 云佑转头望她,眼神又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下巴轻抬,道:“……表妹还有事麽?” “……没、没有了。” 后来,曾采苓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回到屋里的,她扑到榻上,回想起云佑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结结实实大哭了一场。 嬷嬷试图劝她,道:“姑娘莫要难过,不过是个丫环罢了……二少爷许是待下人宽厚,让丫环一同坐着,也不是什麽大事。” 曾采苓越想心头越是慌张,拼命摇头,含着泪道:“不是的,嬷嬷……表兄他看这丫头的眼神不一样。” 她也说不出哪不一样,但对心上人的敏感已足以让她困惑至落泪。 嬷嬷闻言,叹了口气,提点她道:“姑娘若是心中着实在意,不如找姑奶奶说去?姑奶奶在府中做小姐时,就是个最重规矩的。” 她口中的姑奶奶,是指太太曾氏。 曾采苓从枕上抬起头来,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抓着那嬷嬷的手,喃喃道:“对,嬷嬷你说得对!这丫头没有规矩,不知本分……我找姑母说去,姑母定不会轻饶了她。” 史如意一路小跑回大厨房,悬起一颗心,默默拣了个凳子坐等着,从正午等到黄昏,都没见有丫环婆子来找自己。 她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微感疑惑,之前看那曾表小姐的情状,不像是会轻易放过自己的意思。怎么老老实实等了这一下午,却都没人来找?难不成是二少爷把事情都压下去了? 心中正升起些轻微的庆幸,史如意一偏头,就看到院子外头慢慢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佝偻着身子,远远望见史如意,忽然又像振作一般挺起背来,艰难地递给她一个笑容。 笑容中带着几分慈爱,几分关切,几分酸痛…… 史如意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怔怔的,似有雾水模糊掉了视野。忽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颤抖着声音奔过去,道:“娘亲!” 第59章 文思豆腐 太太曾氏听了亲侄女曾采苓添油加醋的告状,的确发怒了。 只是曾氏的怒气没直接朝着史如意而来,想是觉着她年纪还小。子不教,母之过,温妈妈是她当年从娘家带来的陪房,这么多年都规规矩矩,怎麽教出来这样的女儿,却敢跟主子坐一块儿用膳? 下人应当时刻记着自个儿的本分,主子给你体面,是主子的事。这份体面,下人敢不敢要,能要多少,不能拎不清。 就是曾氏自个儿的奶娘李嬷嬷,这麽多年,让李嬷嬷一同坐下吃饭,李嬷嬷要么让丫环令拿了春凳,要么只敢半侧了身子坐炕沿,永远要低曾氏一头。 本来这事说大可大,说小也能小,不过严厉提点温妈妈几句,让她管束好自个儿史如意就是了。 奈何曾采苓在旁边看着,许是在佑哥儿那吃了瘪,言语之间很是委屈,曾氏这作姑母的,又抱着和娘家结亲的算盘,少不得要给她做脸子。 史如意听了这番话,身子一直在抖,眼泪不停往下掉,无限的懊悔涌上心头,几乎要把她整个淹没。 自穿越以来,史如意催眠自己,还是拿后世那一套来待人,长到这么大,嘴上叫着“老爷太太”、“二少爷”,心里却从未记着自己是丫环身份。 一朝被曾表小姐寻了错处,抓个正着。史如意自个儿受罚不要紧,若是因此连累到娘亲,甚至娘亲代自个儿受过……才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 史如意哆嗦着手,立刻便想转去背后,看温妈妈的裙,看上头有没有血渍。 温妈妈捉住她的手,摇摇头,安慰道:“便是真的打上几板子了,也不妨事,李嬷嬷在旁边盯着,不至于下重手…… 更别说那板子并未真的受了,二少爷不知怎的,忽然出现在正房,他一来,表小姐便不吭声了。二少爷跟太太说了几句,太太屏退了所有人,跟二少爷单独在屋里说话…… 二少爷还让丫环扶娘起身,让娘先回来。” 云佑自小跟着云老太君,不在太太曾氏身边长大,曾氏待他总是格外上心些,说句任取任求,不为过。 温妈妈说到这里,在心头暗叹一声,二少爷云佑聪敏灵秀,气度不凡,年纪虽还小,自有一番担当,怨不得如意喜欢亲近他。 史如意听了温妈妈的话,还不放心,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最后确认她娘真的只是看上去疲累了些,并未受什麽皮外伤,才松了口气。 她红了眼圈,投到温妈妈怀里,喃喃道:“娘,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史如意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落泪,怎么擦都擦不住,眼看着就要发展成嚎啕大哭,仿佛她才是那个受了板子的人似的。 看得温妈妈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温声哄她道:“哎,乖如意,咱们不哭啊……你看娘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吗,不算什麽大事,啊,以后注意着点就是了。” 她们母女没想到,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翌日,曾表小姐屋里来了人,指名要史如意做一道文思豆腐来,说她离家几周,分外想念这菜的味道。听姑母说这府中厨娘了得,要做什么菜尽管吩咐就是。 这一道小小的豆腐,不至于做不出来罢? 普通的豆腐菜,确实没什麽难做的,但这文思豆腐是道斋菜,相传是个和尚发明的,专为他修心养性用。 难就难在刀工,一块质地柔嫩似水的豆腐,要经过精细切割,切成细如发丝的细条,不烂不碎。普通厨子没十几年的功夫,练不来。 豆腐削去老皮,横切八十八刀、竖切一百八十八刀,切成发丝般粗细,用沸水焯去豆腥味。 香菇去蒂,洗净,切成细丝;冬笋去皮,洗净,煮熟,切成细丝;鸡脯肉扔入锅中煮熟,切成细丝…… 史如意手下切菜声不停,她双颊酡红,眼睛迷离,热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香菱要蹲在灶头生火,更是燥到不行,想着大厨房也没有旁人,她脱了外衣,身上只留一条小衫和小裤。 角落阴凉处搁了一木桶的井水,若是热得狠了,就去泼一把水到脸上、身上,能缓解片刻。 若是冬日倒也罢了,这可是七八月的天呐,光是在大厨房里静坐不动,都能出一身的汗,若是待上一刻钟,衣裳便能拧出水来。 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天上,院子里被炙烤得鸦雀无声,大厨房如蒸笼一般,冒着白气,要将人蒸熟了。 曾采苓坐在竹椅上乘凉,她屋子里搁了冰块,让丫环给她扇扇子,望着窗外的热浪,冷笑一声,又合上眼,让那丫头扇快一些。 她这是心中憋了气,故意要在史如意母女俩身上找回来呢。 温妈妈掌勺,她将锅移到火上,里头是吊了几个时辰的老母鸡清汤,依次投入香菇丝、冬笋丝、鸡丝、火腿丝、青菜叶丝…… 以高汤烹煮后,丝丝豆腐轻盈洁白,浮跃汤羹之上,盛入白底青花碗,这文思豆腐才算是成了。 远远望去,这瓷碗中细丝缕缕,如菊花盛开,浅青和嫩黄间杂,软嫩清醇,一口入喉,鲜答肺腑。 这般辛苦做出来的一小碗豆腐细丝羹,她们紧赶慢赶送到院子里,曾采苓尝了一口,便用帕子抹了唇,假惺惺笑了一下,道:“不错……嬷嬷,剩下的都赏了你罢。” 一旁伺候的丫环手中团扇轻摇,曾采苓不发话,史如意和温妈妈便不敢告退。 曾采苓眯起眼睛,似是不小心打了个盹,半晌,这才支起下巴,懒洋洋道:“我平素听人说起,外头酒楼有道唤作‘镶银丝’的菜……鸡茸嵌在豆芽芯里,也不知是如何做的,听说味美得很,你们可知?” 史如意如何能不知? 这菜耗的功夫也极多,要挑细嫩的豆芽出来,用棉线把鸡茸从豆芽芯穿过去,最后淋上热油。 一盘子镶银丝,清香脆嫩,要穿上近百根豆芽。 史如意默然片刻,上前两步,垂首乖顺道:“是,我们一定好好做,不让小姐失望。” 如此这般,曾采苓在云府住了一个月,日日都会精挑细选,点上一种极费工夫的吃食。 三人泡在大厨房里,满头大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着这位曾表小姐走了。 一月下来,眼见着三人都清瘦了不少,特别是史如意,脸颊上的嘟嘟肉消减下去,连小尖下巴都出来了。 温妈妈和香菱都不知晓,曾采苓返家前,单独叫过史如意到小花园中。 曾表小姐的奶嬷嬷就站在一旁,膀大腰圆,虎视眈眈,几个小丫环围在史如意后头。 曾采苓坐在亭中石凳上,脸上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她那天仿佛格外好说话,语气亲和,简直像变了个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史如意面上不显,心中警铃大作。 打量史如意片刻,她轻呷一口茶,温温笑着,柔声细语道:“史姐儿,我看你长得也算可人,厨艺也不错……若是你有意,我便替你向姑母求了,日后让你进屋伺候表兄可好?” 史如意睫毛一颤,这是让她像杏果那般,以后给哥们做通房的意思么? 明明头顶烈日,史如意却觉着如坠冰窟,通身的寒意,就凭周围围的这圈丫环来看,她不认为这位曾表小姐是会如此“好心成全”的人。 更不用说,她自个儿从来便志不在此…… 史如意斟酌片刻,攥紧了手心,一字一句,坚决道:“谢过小姐好意,但二少爷谪仙般人物,岂是如意能够肖想的? 小姐放心,如意从前便没有,日后也更不会起这般念头。” 曾采苓看着她,不语,似是在等待盘算着什么,半晌,嬷嬷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曾采苓满意地勾起唇角,示意史如意可以走了。 史如意不晓得曾采苓这般作态是为何,直到她转过身来,瞳孔微缩,只见庭院月石门处,有一截被风扬起的靛蓝色衣角。 那人渐渐地走远了,史如意却突然怔怔地停下脚步。 自那以后,史如意和云佑如有默契似的,她再没去过二少爷的院子,云佑也没让长风来找过她。 一日两餐,饭菜都让香菱送到二少爷的院子里。 偶尔在小花园遇见了,史如意微一欠身,轻声道:“二少爷。”云佑也朝她点点头,擦肩而过,彼此并不多说一句。 等云佑十四那年,也如大少爷一般,身边只带了小厮长风,被云老爷和曾氏送到应天书院读书,史如意便更是清闲了。 去年,史如意已经托罗娘子在外头物色好了房屋。她和温妈妈娘俩的身契不在自个儿手上,买不了屋契,按不了手印,只能由罗娘子出头买。 屋子也在西市坊间,跟祥和斋隔了两条街,前边一个不大不小的店铺,后边统共三间屋舍,一个小院。 史如意找房东去看时,恰逢冬月,仰头一看,院中一棵柿子树,叶片已经落光了,枝头满缀金黄果实,像是挂了一个个圆润可爱的小灯笼。 几乎是瞬间,史如意便确定了,这就是她们以后住的屋子。 那房东要价两百二十八贯银钱,史如意拿出这些年攒下来的积蓄,财大气粗,直接盘了下来。 她们母女俩一个屋,香菱一个屋,剩下一间屋,可以找工匠砌灶台,当厨房用。 当年史如意跟梁翁学点心手艺,罗娘子要替她们赎身出府,温妈妈不愿意,说要报答太太曾氏的恩情,几年下来,慢慢的,也没当初这般坚决了。 温妈妈看那即将和二少爷订亲的曾表小姐,不是个能容人的,她们娘俩若继续留在府里,如意只有受磋磨的份。 她到底还是更心疼自个儿女儿的。 第60章 花糕凉粽 既是已经做出了决定,温妈妈便择个时日,去和太太曾氏提了。 她把话说的恳切,又有曾氏奶娘李嬷嬷在旁边帮着说情,太太曾氏沉默良久,虽并不十分高兴,但想着佑哥儿也长大,不像小时那般挑嘴,终究还是允了。 只淡淡讽刺道:“温妈妈生了个好女儿,有这般手艺,留在府里是屈才,委屈你们母女俩了。” 温妈妈深深低下头,捏住衣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头很是惭愧。 曾氏似是倦极,撑了额头,又道:“罢了,你们母女俩心都飞了,我也不爱干这等强留人的事……我让林随去外头找厨娘,赶明府里新厨娘到了,你们就收拾收拾走罢。” 温妈妈闻言,脸上却不见喜色,慢慢跪下来,在地上恭恭敬敬给曾氏磕满三个响头,口中道:“谢过太太的恩典……太太对我们娘俩的恩情,我们娘俩永远记在心中,不敢忘。” 在这节骨眼上,温妈妈说这番话,曾氏听进耳里只觉讽刺,也不答话,挥一挥手,便是让温妈妈走的意思了。 等温妈妈退出屋子,曾氏出神片刻,才强打起精神,看看外头天色,问奶娘道:“嬷嬷,送过去的晚膳,官人可用了?别还是自个儿关在书房里罢。”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曾氏即便是深宅妇人,亦有所耳闻。 朝上文臣和近侍两方相争,彼此倾轧,已不是什麽新鲜事。九千岁王德忠权势滔天,嵩阳书院一派不断被打压,他们大郎璋哥儿入朝没几年,根基未稳,却已好几次被牵连至浑水之中。 云老爷和曾氏心忧,这才让二郎佑哥儿到应天书院念书。 应天书院主持萧明阳,当年官至太子太师,太子即位后功成身退,至今仍得圣上和太后的敬重。 云佑自个儿也争气,入书院不久,便被萧老慧眼识珠,认为弟子。云老爷收到消息,喜不自胜,若是日后真出什麽事,佑哥儿有这般师友扶持,能为云府留一条后路。 李嬷嬷出去问过小厮,进来回话:“林随说是已经用过了,不过老爷还在书房与人商量事情……娘子,您不能只关心老爷,也得保重自个儿身子啊,珠云说您昨夜里翻来覆去,到天明都没睡着。” 晨起珠月给曾氏梳头,竟然梳掉了一大把头发,这可是从前都未有过的。曾氏是李嬷嬷奶大的,李嬷嬷自然看着她心疼。 曾氏摇头叹了一声,双眼无神道:“我没事,倒是嬷嬷你看官人,这两月来头发尖尖都白了不少。唉,我怕他是心里搁着事,怕我担心,不肯跟我说啊……” 府中有事不断,今个儿又有下人自请出府,曾氏隐约觉着,无论如何,这都不算是个好兆头。 虽不知新的厨娘几时能到,史如意和温妈妈回到屋里,这就开始打包行囊了。 香菱也替自个儿出了赎身银子,准备跟如意她们一块走。 收拾一番,该搬的大件,都用板车陆续运到新屋里,只剩些零碎的物件,是每日都用到的。 她们虽未开口相求,紫烟一家都主动到院里来帮忙,许婶子还怪道:“你们娘俩这一出府,日后要见面,可是就没这般容易了……如意是我看着长大了,她唤我一声‘婶娘’,怎麽,还不让我们来送送不成?” 宝源闷不吭声,专顾着忙前忙后、跑上跑下。许叔年纪也大了,这几年腿脚一到下雨天就疼,那些沉重的箱柜,多是由宝源出力在搬。 宝源把最后一个瓦罐抱上板车,用袖子随意擦了把脸上的汗滴,回头道:“如意妹妹……” “哎!”史如意下意识抬头,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是宝源叫她,身子便有些僵硬。 她自那日把团扇还给宝源之后,心头又是歉疚又是不安,如今搬家之事又要麻烦他,简直不晓得要怎样跟他相处才好。 宝源却仿若未觉,挠了挠头,半晌才憨厚笑道:“如意妹妹,我娘和紫烟都说你是个有能力的,以后想在外面自个儿开酒楼…… 开店的事,我也不大懂,但如意妹妹你若是有啥子需要了,随时跟我们说一声就成。” 史如意听得心中感动,猛点头道:“若是酒楼真的开起来了……宝源哥你们什么时候来,我跟娘亲亲自下厨,随时都欢迎!” 屋子腾出来,万事俱备,只等新厨娘一到,她们立刻就能拿上身契走人。 史如意想着出府要做的事,心头慢慢雀跃起来,一连几日在大厨房做吃食,都是哼着小曲,好不快活。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温妈妈估摸着新厨娘怕是得端午后才来,便领着人手脚麻利地包起了粽子。 粽子做咸甜两种口味,取箬叶裹糯米煮之。 咸口的夹肥五花、绿豆、栗和花生,糯米被浸得金黄油亮,入口润滑细腻,食之鲜香。 甜口的加枣儿、豆沙、松子几样,黏韧而清香,很是甜蜜。 祥和斋里也应时推出了花糕凉粽,史如意亲自带厨子做的,一个个捏的形似菱角,白莹如玉。 吃时用丝线或竹刀切成小片,盛在素雅瓷碟里,淋上玫瑰蜜、桂花糖水,吃起来筋软凉甜,很是芳香可口。 香菱说,她们乡下有端午“立鸡子”的习俗。端午那日,正午十二点时阳刚正气汇集,平日不易竖立的鸡子,在此时便可直竖在地上。 史如意不信邪,和香菱打赌,说不用等到端午,这鸡子便能竖起来。 鸡子壳上染了不同的色,将香菜叶盖在鸡子上,和回回葱皮的水一起煮,能形成天然的花纹。这是紫烟教她们的,说从前端午赶集时,看婆子卖过这样的小玩意。 “什麽?!二少爷回府了……” 史如意正蹲在桌子边,小心翼翼地和香菱比竖鸡子,大气都不敢出。 眼看着鸡子颤颤巍巍地晃了两下,立定了,史如意正要松开手指,就听到大厨房外传来让人惊悚的一句。 她手一抖,鸡子顿时歪倒在桌上,连带着碰倒了香菱的杰作。 香菱立刻捏起自个儿的鸡子,睁大眼跳起来,怒道:“如意!你故意的!” 史如意顾不上听香菱的抱怨,转头望去,来人却是太太曾氏身边的大丫环珠云。 从前,曾氏屋里统共两个近身伺候的大丫环,珠月虽和林随林管事成亲了,搬出了下人院,仍每日伺候曾氏梳头。 珠云自个儿不愿意嫁人,说要一直陪着曾氏,这在官宦人家也不罕见,丫环熬成婆,操劳了一辈子,府里会负责给她们养老。 如今李嬷嬷年纪大了,曾氏又提了几个小丫环上来,让珠云教规矩。太太曾氏身边一应大小事宜,都是交由珠云在管。 温妈妈微一愣神,立刻反应过来,有些担忧地扫了史如意一眼,这才转头对珠云道:“晓得了,那晚膳我还是让如意做了送去……二少爷也在屋里和太太一起用麽?” 珠云摇摇头,又点点头,道:“还不知呢,二少爷一回府,就到书房找老爷去了……无论如何,温妈妈你们先预备下吧。” 她还要赶去二少爷院里安排事情,云佑突然回府,被褥床罩都要重新整理。 史如意侧耳听完,也没心思和香菱继续比这竖鸡子了,举白旗认输,立刻起身忙活起来。 原想着二少爷不在府里,她和娘亲出府,也能免去离别前的尴尬。如今云佑这一回来……说不清心头是什麽滋味,似是庆幸,又有点别扭的想逃避。 香菱赢了比赛,很是得意,半蹲下身子,给史如意烧火。 今个儿早晨,紫烟提了两条新鲜黄鱼来,比巴掌略大些。大黄鱼鱼肥肉厚,但略嫌粗老,小黄鱼肉嫩味鲜,但刺稍多。 这等不大不小的,吃起来最是受用。 黄鱼剖开肚子洗净,在鱼身两侧上波浪花刀,入锅加酒,煎至两面金黄。 再倒清水,加入雪菜、盐和嫩绿的葱段,用旺火烧沸,滴几滴牛乳进瓦罐,能使鱼肉鲜嫩,香味更浓。 史如意反应过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了一碟子芥兰炒墨鱼,一碟子白灼虾,一碟子酿冬菇炖,配几样开胃的小菜。 等到那道雪菜黄鱼羹最后端上来,史如意自个儿也沉默了:一桌子的海味,都是云佑的最爱…… 虽然云佑到书院念书,几年不做了,她也是记得牢。 珠云来大厨房拿饭的时候,史如意磨蹭一会,还是往食盒中又加了两盏自个儿做的槐花饮子,小声道:“天热,这槐花饮子是凉物。若二少……主子们要用,珠云姐姐还是提醒一句,等吃了饭再用不迟。” 珠云把食盒提回去摆桌,太太曾氏正遣小丫头去唤二少爷来用膳。 片刻之后,云佑一个人来了,曾氏凝眉,问他道:“佑哥儿,你爹呢?” 云佑眼下还有些淡淡的青色,想是在路上奔波半月,很是劳累,这两年笋竹似的往上拔高,人又显得清俊了些,坐下时脊背依然笔直。 开口时声音微哑,似乎是先前说了太多话,淡淡道:“父亲有事,出门与人商议去了。” 具体什么事,云佑得了云老爷的嘱咐,没跟他娘说,以免曾氏帮不上忙,还日夜忧心。 曾氏沉默半晌,想也知道云佑突然回来,指不定是得了璋哥儿什麽消息,为避人耳目,不便传书,只好亲自返家。 但她也不想拂了父子二人的好意,勉强笑道:“既是如此,坐下来用膳罢……听得你回来,特地叫大厨房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尝尝看味道如何。” 云佑微一点头,拿起摆好的筷箸,目光落到桌上那几碟子,少顷,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变得有几分柔软。 60-70 第61章 新厨娘 云佑用膳时一向是个少言的,曾氏似乎也谈兴不高,问过他书院的几样事后便不说话了。 默默无言地用完膳,珠云捧了清水香茶来给主子漱口。 云佑摇摇头,捧过食盒中那盏槐花饮子,慢条斯理地用起来。 平日不在父母身旁孝顺,好不容易返家一趟,他也愿意陪曾氏多坐一坐。 冰凉的甜水一路润到心底,云佑舒展了眉,嘴角轻扬,这麽多闻所未闻的新鲜吃食,也不知她是怎么瞎琢磨出来的。 他虽然嘴上不说,知子莫若母,曾氏看他吃这饮子吃得高兴,心头一宽,让珠云再去大厨房多拿两盏甜水来。 她旋即想起什么,皱眉道:“对了,佑哥儿,有一事还未与你说……那大厨房的温妈妈前几日来找我,说攒够了银子,想给自家和女儿赎身出去,府里怕是要找新厨娘才成了。” 曾氏沉浸在自个儿思绪里,没注意到云佑瞬间僵硬的身子,半晌,才低着头,幽幽地重复了一遍,道:“……厨娘,她们要出府?” “……” 曾氏觉着他语气似是吃味,抬头,仔细地觑了觑云佑脸上的神色,小心道:“……佑哥儿,你可是不愿那小厨娘出府麽? 也怪娘,因着你在书院,也没提前跟你说。娘琢磨着你长大之后,挑食的毛病也不见了,想着温妈妈既是自请出府,倒不必强留,再找个手艺好的厨娘便是了……若是佑哥儿你不高兴,我就让她们留下又何妨?” 云佑攥紧手中的瓷勺,盏中明黄剔透的槐花粉条静静漂浮,散发着如缕的清香,他却仿佛突然失了胃口。 恍惚中,耳畔还能听到那日小花园里,史如意语气坚决,“二少爷……不敢肖想……如意从前便没有,日后也更不会起这般念头。” 少女婷婷,衣袂随风扬起,背影从来都是这般倔强,明明主动靠近是她,最后主动抽身也是她。 史如意总说他是“明知故问”,到她自个儿,才真真是“明知故犯”。 云佑自嘲轻笑,心道,出府也好,这云府之于史如意,或许更似牢笼,才让她拼了命地想挣开。 他曾一厢情愿地以为能将她置于保护之下,可如今朝堂动荡,云府也未必是安稳之地,若阿兄落罪,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还不如远远地送她走,远远相护一把…… 山高水长,她不必知晓,他也不必总在心头惦念。 曾氏看云佑沉默着不说话,拧紧了手帕,忽地想起两年前那桩旧事来,侄女采苓哭着来与她说,大厨房那丫头不守本分,不知规矩,和二少爷并坐一处,很是亲密。 她那时给侄女做脸面,叫了温妈妈来,本打算小作惩戒打上几板,让她晓得管教好自家女儿,却被佑哥儿止住了。 云佑让长风拦下打板的婆子,无波无澜地抬起头,对曾氏道:“娘从前跟我说过,主子的话才是规矩……我让那丫头坐,她便坐了,何错之有?若是娘你觉着有错,便先罚我罢。” 佑哥儿素日和母亲本就不亲,连“娘”都少叫,今日特地来服了软,曾氏哪舍得罚他? 最后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又从箱里另拿了一套点翠头面出来给侄女曾采苓,哄她开心,叫她莫要与佑哥儿再计较。 云老爷只得一妻一妾,府中人丁稀薄,长姊和长兄都和佑哥儿差了岁数,大了之后,一个出嫁一个念书,佑哥儿自小便少玩伴,总是孤身一人。 曾氏不是没从李嬷嬷那听过史如意的事,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这小厨娘既有一手好厨艺,又能哄得佑哥儿用膳,逾矩便逾矩些罢,大了自然便晓事了。 如今看佑哥儿这情态,莫不是小时的情分,竟还持续至今? 曾氏也不知该说什麽了,官人总说佑哥儿看着冷清,实际和他一样,心底是个细腻长情的,她那时还老不信。 曾氏捧着茶盏慢慢呷一口,笑了一下,若有所思道:“佑哥儿,你与娘说句实话,若是中意那小厨娘,倒也不是不行……” 只她原先都安排好了,奶娘李嬷嬷的孙女兰芝,在佑哥儿院中伺候也有几年了,等着到了岁数,便给佑哥儿收到屋里。不过哥儿喜好最重要,想自个儿挑人,便由着他罢。 在曾氏心底,压根就没考虑过史如意会不会同意这个问题,麻雀变凤凰,多少丫头争着抢着都盼不来的福气。主子发话,她还敢拒绝不成? 云佑眸光一紧,意识到他娘想做什么,下意识蹙眉,冷声开口道:“不用。” 话音比他素日说话声都大了些,这话一出,不仅曾氏诧异抬头看他,连一旁站着伺候的珠云都望了过来。 云佑抿紧了唇,丢下手中羹勺,羹勺和碗壁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他向来行止得宜,从前小小年纪便已是一副世家作派,这般动作,已是难得的失态了。 他了解自个儿娘亲,从小到大,但凡他多看了两眼什麽东西,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曾氏都恨不得立刻把月亮取下来塞他怀里。 就算云佑不喜欢,只要是曾氏自认为好的,也会不由分说让他收下。 云佑揉了揉眉心,在心中叹一口气,再次无奈强调道:“不用……我并未中意于她,母亲,你别乱点鸳鸯谱。” 他怕曾氏真的动了念头,反倒阻了史如意母女俩的去路,便认认真真,严肃重复了几遍:“孩儿真的没有这份心思,母亲休要再提,传出去落人口舌,平白又给……惹上许多麻烦。” 佑哥儿小时便是个自己拿惯主意的,认定的事,旁人如何说都不管。 曾氏明显一愣,回过神来,便有些讪讪:“也是,佑哥儿还不到年纪,像你阿兄那般认真读书才是正经。娘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你莫放在心上。” 母子俩一个转移话题,一个垂首倾听,心照不宣地便把这事带过了。 小厨房里,丫环珠云看二少爷吃着受用,也想来要一碗槐花饮子吃。 史如意回身一笑,眉眼弯起,道:“早不巧,晚不巧,珠云姐姐来得正是时候呢。” 说完,她掀开蒸笼,清香顿时四溢开来,里头精巧的粽叶扎着丝线,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件玲珑的翡翠饰品。 史如意探头看一眼,从里头拣了个肥五花绿豆蓉的粽子,巧手飞翻,几下剥开深绿的粽叶,切成易夹的厚片,给珠云放到碟里,送槐花饮子吃。 珠云吃着喜欢,见四下无人,便压低声音,把太太和二少爷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改地与史如意说了一遍,惋惜道:“我听太太那口气,倒像是在认真考虑了……不过二少爷果断拒了,太太便也不再多说什麽。” 她是真心替史如意觉着遗憾,二少爷也是要正经考取功名的,日后前途无量。 珠云听太太和云老爷私底下说话,如今才十六的年纪,水平已是能去院试了。只他师傅萧老对他寄予了厚望,有意让云佑多磨几年,压一压性子,盼着他将来能连中三元,一飞冲天。 ——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史如意听了珠云的话,只垂下头,怔怔出神,心头思绪复杂难言,不知该说是庆幸还是失落。 珠云见状,以为是自个儿说多了,史如意难过,忙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道:“是姐姐多嘴了,如意你们娘俩有这手艺,去到哪都能成事。自个儿开酒楼,也不用看人眼色过活,岂不是很美?” 她另有一句话没提,放线放长远,李嬷嬷盯着二少爷通房丫环的位子许久了,唯一一个孙女兰芝,早早便安排进了二少爷的院子。 李嬷嬷是曾氏奶娘,地位不一般,史如意突然横插一脚进来,李嬷嬷未必乐意,还不知有什么招在后头等着呢。 之前如意她们娘俩想出府,李嬷嬷一反常态,帮着在太太那儿说了不少好话,表现得太过热心,珠云心头还纳闷。 如今回头一想,李嬷嬷多半是为着自个儿孙女兰芝打算,顺水推舟,把史如意扫出去,府里可不就无人与兰芝相争了麽。 没过两日,新的厨娘便到府里来了。 曾氏在安阳寻不到人,特地写信回娘家,让娘家帮忙在京城找合适的厨娘。没想到曾家估计是考虑日后小姐也要嫁到安阳,二话不说,直接从府里指派了人来。 是曾采苓平日里爱用的厨房娘子,一大家子人,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安阳,身契也一并转给了云府。 曾家在京世代为官,门槛比云府还高,家底丰厚,送一个厨娘过来,不算什麽大事,还在信中怪曾氏为何不早些开口。 曾氏让李嬷嬷亲自出门,接到了人,在下人院中安置下来。又让温妈妈给她们细细讲一遍大厨房的规矩,每日用膳时辰,主子偏好的口味,下人饭如何做,都要费好一番唇舌。 史如意她们一早便接到消息,在小厨房中坐下静待,屋子是早拾掇好了的,身契文书也发还了自个儿手上。 温妈妈和史如意,给自个儿赎身,每人要五十两银子。她们是曾氏陪房,按理说是不能出府的,这已是太太曾氏格外开恩了。 只等温妈妈和新厨娘交接完,高高兴兴出了府,她们和云府便再无干系了。 香菱背了随身的包袱,高兴得坐也坐不安稳,在小厨房里走来走去,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 她叫了史如意几次,却都不见应答,疑惑道:“如意,如意!你在想什麽呢?”伸手在史如意面前晃了几下,道:“回神啦!” 史如意吃了一惊,身子后仰,瞧见香菱放大的脸,一把伸手推开。她似是下定了决心,豁然站起来,道:“……香菱!我要出去一会,若是娘亲来问,就说我马上回来。” 第62章 五色百索子 史如意攥紧了手心,一路小跑过花园回廊,心跳也因着动作而剧烈起来,一直来到二少爷的院子边,她才放慢脚步。 长风一看到史如意就丢下扫帚,皱起眉头,两手交叉在胸前,点着她忿忿道:“如意!你个小没良心的,都要出府了,现下才舍得过来啊……我当你把咱二少爷都忘了呢! 这么多年,二少爷待你可不薄啊,如今你一句话不说,偷偷摸摸地就要出府了。你你你,你让我说你什麽好!” 史如意无话可说,只能尴尬地笑笑,踮起脚尖,目光绕过长风就想往屋里看,心虚道:“哎呀,长风哥,我这不是来了嘛,忘了谁都不能忘记你跟二少爷呀……长风哥,二少爷可在屋里?” 长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她一眼,挥挥手道:“不在屋里能去哪?快去吧快去吧,如意你再不来,我就要去大厨房抓你来了……” 二少爷把自己关在屋里,都练了一上午的《清心帖》了。要他说啊,既然两方都有意,二少爷早向太太开口讨人不就好了,这般忍着耐着,也不知是为哪般。 长风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史如意这会也无心听他嘟囔,强自稳下心神,轻手轻脚地迈进屋里。 片刻,意识到自个儿的作派太像做贼,史如意轻咳几声,又故意加重了些脚步。 抬头望去,那人长身玉立,背对她站在窗前,日光寥寥在身侧洒落,他手中执了墨笔,一笔一划皆是行云流水般,容貌端肃,神色清淡……让人望而却步。 史如意轻微一怔,距离她上次来云佑屋里,已不知过了多久了,这屋里情致摆设,却还如当年一般……二少爷果真是个长情又恋旧之人。 只是昔日里挑食又傲娇,几句话就会被逗得面红耳赤的小少爷,如今,已长成了这般让她不敢轻易靠近的模样。 皮肤还是玉般的冷白,手上骨节分明,青筋明显。 肩宽背直,清俊端正,一双丹凤眼似挑非挑,眼角一颗小痣,为他平添了两分难言的欲色。 像一把正待磨砺的宝剑,满是锋利的锐气。又似一块质地绝佳的璞石,慢慢被岁月雕琢得青翠剔透,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捧来细细赏玩。 “……” 只这一眼,史如意好不容易稳下的心神又荡漾开来,面上无端燥热了三分,心口砰砰乱跳。 她忙把视线挪开,两步化作三步,小心翼翼磨磨蹭蹭地挪到云佑身边,与他隔了半丈的距离,清了清嗓子,道:“二少爷。” 云佑手中动作一顿,少顷,不轻不淡地“嗯”了一声。 他扫了史如意一眼,将毛笔搁在桌上,低头揉了揉手腕,哼道:“从前出去顽时,不是还敢捉我手臂,叫我‘表兄’?如今站这么远,莫不是怕‘表兄’吃了你?” 史如意被噎了一下,两手背在身后,干笑道:“嘿嘿,从前……从前那是我不懂事嘛。” 云佑眉眼轻扬,道:“哦?那现在可是懂事了?” 话音刚落,云佑便抬腿朝她走了过来,他步伐虽缓而不乱,但仗着腿长,没两下便欺到身前,在她头顶笼下一小片阴影。 这这这,史如意震惊地睁大眼睛,下意识连连后退,身子磕到了后头的檀木圆桌上。 好巧不巧,外头守着的长风一转头,瞅见屋里这般见不得人的景况,大惊失色,“吱呀”一声,便贴心又迅速地把门关了。 “……” 屋子里视线顿时暗了三分,光影打在云佑俊秀的面容上,更衬出他眉骨的深邃来,茶褐色的眸子深深,隐隐地勾人而不自知。 史如意眼前骤然一黑,哭笑不得,心中问候了长风一千遍:“长风哥,我真是谢谢你了啊!” 有些事,真是不描不行,越描却越黑。 云佑似是也被长风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些无语,步伐一刹,堪堪停在史如意身前两步的位置。 他望了门那边一眼,转回头来,揉了揉眉心,道:“……我是想说,你手上藏了什麽东西,可是要给我的?” “哦哦!”史如意像突然活过来一样,结结巴巴的,摊开手心,里头赫然躺着一条五色百索子,由赤红、竹青、缃色、月白、藏蓝五色交织而成,丝线拧成小绳,大小刚适合系在手腕上。 她望着那条百索子,嘴角忽然勾出一抹笑来,脸上的梨涡若隐若现。恍惚中又回到了年少时候,她和云佑的相处,永远都是那么自然而然,让人情不自禁地沉醉。 史如意道:“二少爷不知,这百索子可是有讲究的……五色丝线意为五龙化身,端午那日戴了,能保人平安健康,一……岁岁无病无灾。” 本来想说“一岁”的,但想着离府以后,也不大可能和二少爷再见面了。她是诚心盼愿,在那些两不相见的岁月里,云佑能岁岁年年,永远平安幸福。 史如意的语气轻柔活泼,说到最后,尾音渐渐低了下去,眸子却晨星似的亮起来,笑得很是晃人心神。 云佑心中倏然一空,沉默着,没有说话,有时他在想,眼前之人是不是把他想得太好了些?明明前几日母亲问起他的心意,他是很想应“是”的。 明明只要应一声“是”,史如意就会留下了。 但云佑终究是怕的,怕史如意身上鲜活的气一点一点被磨灭,最后像府中其他人一般,待他如“二少爷”,而不只是单纯的他自个儿。 云佑垂眸打量那五色的百索子,似乎是笑了一下,道:“是你做的?” 细绳大小不匀,这里肥一点那里瘦一点,但透着一股灵动活泼劲,跟主人如出一辙。 史如意笑眯眯点头,忽然重新把手一合,歪着头调皮道:“我给二少爷准备了百索子,那,二少爷给我准备了什麽?” 她说这话是带了一点点的私心和一点点的放纵,纵然日后不见,总有东西可供怀恋。 云佑微一挑眉,道:“你想要什麽?” 史如意听了这话,在屋中慢悠悠地转了一圈,视线从笔墨纸砚,箱柜桌案一一划过,最后托着下巴,煞有介事地道:“嗯,都是我要不起的……还是二少爷你看着办罢。” 云佑眸光微动,再开口时声音却带了些哑,低不可闻:“是你要不起,还是你不愿要?” 史如意:“……” 好在云佑也没有指望她的回答,他沉吟片刻,取下腰间佩玉,递给史如意道:“这个,拿着罢。” 那佩玉洁白通透,质感温润,上头云纹形若如意,绵绵不断,往日里云佑总是随身带着,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史如意吃了一惊,慌忙摆手,苦着脸道:“不行不行!二少爷,使不得,这个佩玉……也太贵重了。” 古人有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佩玉乃是男子贴身之物,她若是带上这个出府,也太惹眼了,别的不说,太太曾氏火眼金睛,一眼就能发现云佑身上少了什么。 云佑失笑,轻轻摇头,上前两步,把那块佩玉塞到她手里,顺便把那根五色百索子抽了出来,合拢掌心,道:“给你的,你便拿着罢。这佩玉是祖母留给我的…… 日后若是遇到什麽事了,拿上佩玉,到府里来找长风,他知道要怎么做。” 史如意还在怔愣,云佑又扯扯嘴角,道:“如果真有一天,生计艰难,混不下去了,把佩玉拿去典当行当了也行。” 当年他年纪还小,成日里头板着个脸,一副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模样。 云老太君和姐妹在府中聚会,座上有人故意逗云佑道:“佑哥儿,总是这么严肃,日后看上哪个小女郎,人家被你吓跑了怎么办?”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应该是撇过脸,闷闷地应了一句:“吓跑了,再追回来就是了。” 话音落下,一群老太君老不正经,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他祖母云老太君笑完了,把云佑搂在怀里,让彼时还是丫环的千姨娘拿了这佩玉来,给他亲手系上,慈爱道:“来,祖母给这块佩玉给你…… 佑哥儿不爱说话,不要紧,你中意哪个小女郎,把这块佩玉送她就是了,她会晓得你心意的。” 云佑专注地望了史如意一会儿,退后半步,移开眼眸,淡淡道:“既然道别也道完了,你回去罢。” 史如意攥紧了手中的佩玉,那一瞬间,嘴巴快过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出声唤道:“二少爷——” 云佑身子一顿,寻声望过来,嘴唇轻抿,目光中带了些探究和期盼,像被人丢弃在原地的小猫,却倔强得一言不发。 史如意心中一软,半晌,嘴唇翕动,仿佛怕惊扰了谁一般,侧过头轻声道:“如果我说……我出府是为了有一天能‘要得起’呢? 我、我心慕一人……那人家里世代书香,金枝玉贵,是我这等丫环出身的人……拍马所不能及的。假使我永远跟在他身后,那我就永远追不上他,也不配站在他身边。” 史如意内心滚烫,脸红到耳根,说话的声音也一直在颤抖,但她还是努力地直视云佑的眼睛,艰难地说完了这番话。 不知为何,莫名有种想落泪的冲动,她用尽全力忍住了,眼眶还是发红。 云佑眸中神色逐渐深沉,流淌过种种情绪,说不清是喜悦或是难过,他垂着的手指微动,半晌,才轻轻笑了一下,道:“如此,便祝你事事顺利,终有一日能得偿所愿了。” 第63章 红烧黄鳝 昨个儿半夜响起了雨声,淅淅沥沥的,敲在青瓦上,下了这一整夜,倒将空气中的闷热消了大半。 温妈妈昨夜拉着她们打扫屋子,又整理箱笼,一直折腾到戌时才睡下。 史如意躺在凉席上,半闭着眼,颇有闲心地听了一会雨打柿树的滴答声,半晌,打个哈欠,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很是惬意。 想几时起便几时起,这就是给旁人打工和自个儿单干的区别啊! 想到这,史如意便觉精神一振,她一骨碌翻身坐起,这才发现温妈妈早不在屋里了。 出了屋一看,地上薄薄一层积水,正值盛夏,院子角落一棵柿子树,墨绿的叶片舒展开,上头隐有水珠滑落,青黄的小柿子从叶底探出头来,很是袖珍可爱。 香菱绕着柿子树转了几圈,不时兴奋地伸手比划,在和温妈妈说着什么。 史如意凑过去一听,发现香菱嘴里念叨的是:“在树下,用木桩铁线做个围栏,搭个鸡笼。夏日天晒,小鸡能在叶片下躲阴,等柿子成熟了,落在地上更省事了,连鸡都不用喂……到冬天,直接宰了做猪肚鸡吃,暖身子。” 香菱说的美滋滋,史如意哭笑不得,道:“这小鸡还没影呢,你倒是给它们安排的明明白白。” 温妈妈回头,发现女儿醒了,笑眯眯催道:“如意醒了?娘给你在木桶里接了水,快去洗把脸梳个头,不好叫婆婆她们饿着肚子久等。” 她口中的“婆婆”是指梁婆婆,史如意如何唤人,温妈妈也跟着她唤,倒真显得两家亲如一家了。 听闻史如意从云府中赎身出来了,梁婆婆和罗娘子安排,要在祥和斋里摆宴,给她们“接风洗尘”,以示庆祝。 来到祥和斋一楼大堂,守门的丫头莲心便满脸笑容地迎上来,定睛一看,桌上已经摆齐了“端午五黄”。 在端午节吃“五黄”,有祛除“五毒”之意。“五黄”,指的是五种名字或颜色带黄的吃食:黄枇杷、黄鳝、黄瓜、咸蛋黄、黄酒。 江南水乡那带,端午不吃“五黄”,吃的是“五白”,白斩鸡、白切肉、白豆腐、白蒜头还有茭白,都是一样的理。 本来梁翁是要吃雄黄酒的,史如意说雄黄酒有毒,吃了伤身子,不给他吃。黄酒酒性温和,温润养人,硬是让罗娘子换了黄酒来,气得梁翁吹胡子瞪眼的。 众人围桌坐下,稍等片刻,翠丫和她哥石英也来了。 石英坐在木质轮椅上,穿着石青色的薄衫,整洁干净,少了几分文弱的书生气,肤色似乎黑了些,身子也更壮实了些。 一见史如意几人,便微笑着对她们轻轻颔首。 翠丫一蹦一跳的,隔老远就听见她的声了,她捧了个自己刻的龙舟小摆件过来,递给史如意,笑眯眯道:“*如意姐姐,翠丫送这个给你,恭贺你成功‘逃出生天’!” 史如意嘴角抽了抽,接过那小龙舟把玩两下,笑道:“刻的倒是有几分你哥哥的手艺,但是翠丫,这个词不是这麽用的……” 石英送翠丫去了长公主开设的女子学堂念书,翠丫经史子集学得一般,算术倒是十分在行,一算到银子就两眼发光,活脱脱的小财迷一个,想必私底下罗娘子没少给她开小灶。 翠丫扁了扁嘴,道:“哎呀,我知道我知道,我念书念得不够如意姐姐好嘛! 对了,梅师傅前几日还向我问起你呢,我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嘿嘿嘿,我说你赎身出府了,梅师傅听见,让你过几日得了闲便去学堂寻她……我去帮罗姐儿端菜去了!!” 史如意:“……翠、丫!” 梅师傅是安阳女子学堂的主持,也是史如意当年的授课恩师。 梅师傅乃是大家出身,因罪没入宫廷,长公主去求了圣上恩典,给她们这等有才之士指明一条出路。宫人四散天涯各地,授课讲学,此路虽艰辛了些,相比于在宫廷寂寂终老,已是再好不过。 但女子学堂多为民间女子启蒙之用,略识得几个字,会些算术,已是十分难得。 梅师傅空有一身才学抱负,却无人可传,对月伤情,亦是十分嗟叹感伤。 好不容易,那一年安阳女子学堂出了史如意这么个“才女”,十岁便机敏能言,过目不忘,除了书法如鬼画符写得丑了些,竟是无可挑剔的一个好苗子! 梅师傅如获至宝,大为激动,全部心神都放在史如意身上,把她当成了亲传弟子在培养,日日揪着史如意临字、念书、吟咏、习律令,恨不得倾囊相授。 史如意苦不堪言,她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沾了穿越者的光罢了,说到底,都是立在前人的肩膀上。 她寻思“识字”也识得差不多了,便挑了个日子,正襟危坐,和梅师傅坦白:辜负师傅厚望,弟子惭愧,弟子不孝,但弟子的心思还真就在那两口吃食上……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自家酒楼开遍江湖四海,名扬天下! 俗话说得好,君子远庖厨,梅师傅这等大家出来的淑女,原先未负罪时,亦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自然无法理解史如意的“远大”志向。 梅师傅被爱徒这麽一刺激,两眼一黑,差点没厥过去。 几名助教侍女慌成一片,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参汤,好不容易人悠悠转醒了,望着史如意,两相无言,只余默默一行清泪。 梅师傅对史如意,就是恨铁不成钢,恨女爱庖厨,得了空就给史如意洗脑,一心想要劝她走回念书的正道,将来好继承自个儿的衣钵,把这女子学堂传下去。 史如意从前还能拿“要回府里做活计”作借口,趁梅师傅不备,逃之夭夭,如今…… 翠丫自知惹了麻烦,心虚地起身,给史如意斟来满满一杯黄酒,又殷勤地夹了块鳝背到她碗里,道:“如意姐姐快吃,放凉了味就没这么美啦。” 民间俗话道“端午黄鳝赛人参”,端午时节,黄鳝正是肥美鲜嫩的时候。 乡下农人有经验,黄昏时分,在水田里找着了黄鳝的洞,用蚯蚓做饵,将准备好的弯笼放在洞口。清晨时收笼,拎到集市上卖,运气好时,一笼能捉到近十条。 黄鳝外皮滑腻,要扔到木桶里,用盐和小木刷细细刷净,两下去头去尾,改刀将鱼背切段。 锅内起热油,往里丢入大蒜炸至金黄,依次加入葱段、姜片,待香味出来后,放入带皮的五花肉块,烧酒这么一浇,金黄的油滋滋地往外冒,看得人流口水。 往里倒入兑了酱汁、糖、盐的香料汁,待肉块烧至半熟,倒入鳝背,烧至酥烂即可。 盛出来红艳艳的一盘,五花肉边缘微微卷曲,香浓多汁,又软又糯。鳝背口感更是滑嫩,细腻而醇厚,如在舌尖上滑行一般,转眼入喉,那香味却还久久地萦绕在舌尖。 史如意默然品尝片刻,却是自愧弗如,奇道:“我竟不知咱家哪位大厨师傅,竟有如此的手艺?” 话音刚落,梁婆婆便喷笑出声,拿帕子捂了嘴咳嗽几声,这才道:“哪是什麽大厨啊!如意,你别捧你师傅臭脚,他这个老头子啊,这辈子也就会做这一道菜……” 史如意惊疑不定地看向自个儿师傅,梁翁虽整日待在厨房,不是揉面就是在捏点心,还从未见他亲自下厨做过菜。 梁翁为人古板得很,冷不丁被徒弟这么一瞧,却极难得地红了脸,扭过头,不言不语地哼了一声,表示不想多说。 他不说,自有人会替他说。 梁婆婆但笑不语,史如意便把目光转向罗娘子。 罗娘子夹了一块黄瓜给史如意,扬眉笑道:“吃一口鳝背,要配一块这脆甜的黄瓜,清嘴解腻。” 又喝了一口黄酒,慢悠悠地说起梁翁和梁婆婆那一段陈年旧事来,当年他俩住邻村,梁翁一眼瞅中了梁婆婆,但他人长得高,嘴却笨,站梁婆婆面前,八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不知听村里谁说的,知道梁婆婆爱吃黄鳝,这下好了,半大小子使不完的力气,夜夜拿了钩子和蚯蚓去池塘边钓。 响油、红烧、清蒸、蒜香,变着花样去做。做好了盛到碟里,眼巴巴地送去给梁婆婆,末了收回碟子,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梁婆婆伸出一根手指,夸张道:“一个月!我足足吃了一个月的黄鳝啊……他这老头子,死犟死犟,脑筋都不带转弯的,旁人说我爱吃黄鳝,他就天天都做黄鳝来。” 听起来像在抱怨,她眼角眉梢的得意却明显得很,这般笑起来,皱纹都舒展开,整个人仿佛又变回了当年的十八少女。 罗娘子说起这段往事,史如意和翠丫她们听进耳里,只觉有趣。 温妈妈却如有所感,怔怔握着筷箸,眼里似有泪花闪动,少顷,诚心诚意地叹了一句,道:“婆婆和梁翁情意厚重,能如此相伴到老,已是世间难得的,我、我……” 说到半途,竟是哽咽得说不下去了,罗娘子也神色凄然。 史如意默默地伸手握住娘亲,知温妈妈应是想起了这具身体早逝的爹。 男人性子宽厚,依稀印象里,也十分疼爱她们母女。史如意甫一出生,她爹高兴得不得了,花了一年的月银,专门托人从苏杭买来一匹上好的绸子料,说要囤着以后给闺女当嫁妆。 ……便是这样好的一个男人,跟云老爷出去做事,途中害了疫病,没了,丢下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史如意记事得早,最艰难那几年,温妈妈总在夜间抹泪,压低了声音喃喃自语,看着她爹留下的物件发呆。 史如意总觉着她娘亲当时心里怕是存了死志,想随她爹去了的,假使身边没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她,温妈妈应当撑不过去。 少顷,温妈妈拍拍史如意的手,用帕子抹了眼泪,笑道:“瞧我,忽然说这些做什麽?我是老啦,不像罗姐儿还年轻,以后日子还有的过呢……” 罗娘子闻言,面上浮现了些许绯红之色,目光下意识往石英那儿扫去。 二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一眼,石英微微一怔,旋即,低下头,攥紧手心,有些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罗娘子心下黯然,慢慢地把视线收了回来,还未来得及说话。 这时,却听梁婆婆煞有介事地跟着点头,声音如一道响雷,震得在场众人齐齐一惊:“温妈妈这话说的正是呢……石哥儿,你怎麽不问问罗姐儿爱吃什麽,回头也给她做去?” 第64章 枇杷 梁婆婆这话里的意味太明显,下一刻,夹菜的顿住了,吃酒的呛到了,便连香菱这等只知吃喝万事不顾的,都停了剥枇杷的手,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桌边五、六双锃亮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向石英望去。 只有罗娘子在片刻惊讶过后,微皱了眉,不知是羞是恼地瞪了梁婆婆一眼,十分不赞同地喊了一声:“……娘!” 石英本在默不作声地吃着咸鸭子,听了这话,他握紧手中羹勺,面皮有一瞬间地涨红,少顷,又退的干干净净。 他苦笑一声,微低了头道:“婆婆说笑,罗姐儿……蕙质兰心,温婉贤淑,现下正是大好年华,什麽人家找不到?石英倘若敢有如此不知廉耻的念头,叫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最后一句,石英说得语气强烈,竟像赌咒发誓似的,梁婆婆一时不知该说什麽好。 罗娘子似是早便料到石英是这般反应,一双眸子微微黯淡下来,勉力强笑道:“多谢石兄称赞,不过石兄亦不要妄自菲薄,贬低自个儿才是……”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罗娘子的不对劲,视线飘忽着,虽是在笑,却是明显的口不对心。 翠丫扭头看了一眼罗娘子,又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哥哥,撅起嘴巴想说些什么:“阿兄,你明明……” 石英眉头一拧,骤然出声,截断了翠丫没说完的话。 他胸口起伏几下,尽量语气平稳地道:“并非妄自菲薄,实话实说罢了。石英不过废人一个,就算双腿并无残疾,也远远配不上罗姐儿……这等玩笑话,若传出去怕是会有损罗姐儿清誉,婆婆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 “……” 说完,他严厉地扫了翠丫一眼,翠丫虽不服气,看她阿兄面色肃然,也不敢再多嘴了。 史如意捏着筷箸,在一旁偷觑二人神色,心中也琢磨出了个七七八八。 罗娘子自结识石英兄妹一来,念翠丫自小孤苦,心生怜惜,有心相助,一日中忙完祥和斋的事,得了点闲便往工匠铺里跑。 平日里,也总叫翠丫带她阿兄一块儿来用膳,说不过是多一双筷子罢了,不妨事。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又从未成过亲,照料起翠丫来笨手笨脚的。翠丫成日在外头和人疯跑,顶着一头稀疏的乱发,嘴里细牙还缺了半角,被街坊邻居叫成“野丫头”。 罗娘子看不过眼,接手过来,教翠丫梳小髻,缝补衣衫,做些简单的吃食,日子久了,倒也慢慢有了个正经女童的样来。 石英默默看在眼里,心怀感恩,祥和斋要重新修缮那会,他把其他活计都推了,日夜守在店里。大到屋中装潢摆设,小到瓷瓶挂件,全都一丝不苟,经由他手而过,一雕一琢,务必力求完美。 祥和斋如今人气如此之旺,倒有一半要归功于这清幽雅致的店面风格,颇合安阳贵人们的品味,没少得到赞誉。 那几月的朝夕相处,罗娘子也渐渐和石英熟识起来。 梁婆婆和梁翁早已视罗娘子如己出,看出她心意后,都道这石英是个品性好的,双脚虽残,并未怨天尤人,反倒靠着一双手艰难打拼。 当年自个儿生计都艰难,还愿意收养翠丫,拿她当自个儿亲妹妹对待。 梁婆婆私底下还和梁翁嘀咕:“这人残不可怕,怕的是心残……那些个虽然手脚健全,有好吃懒做的,有吃酒赌钱的,有稍不如意就打妻打儿的,反而不能要。” 又对罗娘子道:“石英日子过得苦啊,这吃过苦的人,才晓得生活的甜。罗儿你也是这般苦过来的,你们俩凑一块儿,不如意时能把日子过好,顺风顺水时就更不用说。 罗儿,你不用顾及我跟你爹,我们啊,一大把年纪了,就盼着你能有个伴,如此,就算哪天闭了眼也能安心地去咯。” 石英从始至终以礼相待,不敢逾矩半步,罗娘子得了梁婆婆鼓动,虽然心中羞赧,行事却较之前主动大方了许多。 恰逢石英生辰,罗娘子问翠丫要了她阿兄的鞋样,亲自给石英缝了双软底轻便的布鞋,她语气坚决,又有翠丫这个助力,好歹是让石英收下了。 大庆风气开放,外头哪家小娘子若是看中了心上人,当街抛绣球也不是甚稀奇事。 但依罗娘子的脾气,最多也只能做到这般,更大胆的事,梁婆婆教她,但罗娘子面皮子薄,做不出来。 满怀期盼的,想着石英应当晓得自个儿心意了,第二日相见,石英待她态度却依然如故,甚至比从前还更疏远两分。 如那惊弓之鸟,罗娘子进一步,他便退两步。 如此这般几次,罗娘子心中郁闷,倒不敢再轻易试探石英心意了,只求能先维持好面上关系,不至于将人吓跑。 眼看桌上气氛有些僵持,温妈妈连忙伸了筷子打圆场,笑道:“哎,罗姐儿品貌都好,石哥儿你也不差,怎麽说自个儿是废人呢……来来来,我们吃菜,今个儿端午,大家伙都高兴些。” 自聊到年轻时捉黄鳝给梁婆婆那事起,梁翁便一个劲地闷头吃酒,借以掩盖心头的不好意思。 吃着吃着,这酒却有些上头,这会他放下手中酒杯,盯着石英,大着舌头道:“什麽配得上配不上的,石哥儿,你当着罗儿的面说这话,罗儿一番心意怕是都喂了狗! 罗儿她诚心待你,我老头子不信你看不出来…… 男子汉大丈夫,你能赚银子,能干活,护得一家老小就够了。你坐轮椅上,罗儿也不嫌你,你反倒还摆出这幅窝囊样来,给谁看呐……” 梁翁越往下说,石英面色越是难堪,手指紧紧扣着木轮椅的扶手,眼里闪出几分痛苦的挣扎,看得人心不忍。 罗娘子也没好到哪去,用帕子半遮住嘴,眼里泪光盈盈,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梁婆婆大喝一声:“老头子,够了!” 她伸手,毫不客气地打了梁翁手臂一下,硬生生把他后面的话打了回去,嘴里念叨:“你酒吃多了,胡说八道些什麽呢……孩子们的事,她们自个儿有主意,要你来瞎操心? 石哥儿,老头子他年纪大了,脑子不清不楚的,你听听就算了,别往心里头去啊。” 说完,又歉意地笑了笑,让翠丫给她哥多夹两块鳝背吃。 石英面上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他怔怔抬头,望了罗娘子一眼,扣着轮椅的掌心不知不觉泄了力,少顷,嘴唇翕动,下定决心一般地开口道:“罗姐儿,我……” 罗娘子被他这么一唤,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颤,转头看来,似是期待,又像是恐惧着石英要说的话一般。 气氛如梅子果酱般黏着,连史如意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嗒嗒!” 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叩,打破了一屋的寂静。 史如意反应过来之后,猛然起身,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对石英点头:“有人敲门,我去招呼就好,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啊……” 又在心头暗恼,祥和斋每日巳时才开店,往来熟客都是知晓的,早不巧晚不巧,怎地偏挑了这个时候来敲门,她们正说到罗娘子的终身大事呢! 旋即,一个家仆打扮似的人物探头进来,头上裹了蓝布方巾,看见史如意,满面笑容地道:“请问罗掌柜的可在?” 这回史如意也无话好说了,只得微笑着点点头,往里头唤道:“罗姐儿,来人找你呢!” 罗娘子已经几小步跟了过来,见到那家仆,却是眼熟,道:“在呢,可是蒋老太君有什么吩咐?” 连忙请人到桌边坐了,史如意见状,又斟了一杯黄酒,拣了一小盘金黄的枇杷来。 这蒋家蒋大人是安阳兵马都监,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他娘蒋老太君也是祥和斋的常客了,日日和一帮老姐妹约着来打叶子牌,一天不摸牌,浑身不舒坦。 之前有知香楼买通的泼皮无赖,趁夜半提了尿桶来门前泼尿泼粪,想搅了她们的生意,还是多亏了蒋老太君仗义出手,才又得了这么些安稳日子。 那家仆推却不过,就手吃了两个枇杷,连声道:“当真好甜。” 这枇杷熟得刚刚好,软硬适中,滑润又饱满,剥了皮送到嘴里,那甜美的汁水顺着手心一路流下来,余下满口果香。 “咱是得了老太君的吩咐,给罗掌柜的送端午的礼来了……” 那家仆说着,把带来的几样东西都托来给罗娘子看,除了粽子、打糕、雄黄酒,竟还有两把棕竹花鸟团扇,两只双蝶海棠香囊,并一根镶金的钗。 史如意看着奇怪,罗娘子也唬了一跳,忙摆手谦让道:“使不得,老太君平日里照顾祥和斋生意,之前又帮出面赶走泼皮无赖,已是得了老太君不知多少恩惠,哪还能收这么贵重的礼……” 那家仆却不肯收手,眯起眼睛笑道:“罗掌柜的何必客气,要咱说啊,您的福气还在后头等着呐,这点薄礼不算什麽……再说,老太君吩咐了要把礼送到您手里,咱也不能再拿回去呀。” 来回推让几次,那家仆到底把礼放下了。 罗娘子亲自到门边送走了人,回头,无奈地对史如意笑道:“如此,我只能改日再亲自备礼,向那老太君登门道谢了。” 史如意盯着那香囊,疑惑道:“罗姐儿,蒋老太君为何突然送这些来?” 唯有亲近人家端午才会互相赠礼,熟客和店家之间也送礼,却是称得上稀奇了。 第65章 臭干子 罗娘子闻言,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石英,轻咬下唇,冲史如意摇摇头,示意她噤声,一副“回头再说”的模样。 史如意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用口型回道:“晓得了,你就放心吧。” 被这番岔子一搅,回到桌边,石英已经重新垂了头,刀削斧凿般的侧脸上没有什麽表情。倒是翠丫睁圆了滴溜溜的眼睛,这个看看,那个看看,忙得不亦乐乎。 梁婆婆眼睛里含了些忧虑,道:“罗儿,可是那蒋府又派人来了?” 罗娘子顿了一顿,少顷,缓缓地点点头。 梁翁被梁婆婆方才一顿修理,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听到“蒋府”这个名头,又来劲了。 他故意点着石英,哼哼几声,指桑骂槐道:“蒋府……蒋老爷好啊,安阳兵马都监,听人说这蒋老爷是个孝顺的,家中人口也简单清静。那老太君发话了,罗儿若是肯应下,下个月就能让人上门来提亲! 老婆子,你别这般盯着我,我说的难道不在理麽?!嘿,有人窝囊,便让他自个儿一直窝囊去罢,装聋作哑的,须知这天下可没有后悔药吃!” 梁翁一开口,梁婆婆眉心就是狠狠一跳,听到最后,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开口道:“……说完了?” 梁翁身子莫名抖了一下,梗着脖子转过头,道:“说完了!” 梁婆婆冷笑一声,随手拿起筷箸就往梁翁身上敲,二人一个跑一个追,一边打一边骂:“你个老头子,吃了酒就数你多话!让你闭嘴你不闭,成,我来与你说道说道! 那蒋老爷好啊,是大官人,年纪得有四五十了罢?底下两个郎君,听说大的都成亲了,小的也订了亲事,你叫罗儿进去给人当填房当后娘,一日里头操持家事劳心劳力还不算完,整个家可有谁会听她的?!” 更别说罗娘子还要守着祥和斋了,嫁给人家官老爷,难不成还能让她手握私产抛头露面。 依罗娘子的条件,找个上门赘婿是最好,只是哪能找到人品相貌样样都合的郎君,肯让女子当家做主的更是世间少有。 从前祥和斋里来学徒的那几位便是顶好的例子,欺她们老人寡妻,都做着娶了娇妻独吞家业,一举两得的美梦呐。 好容易遇到一个石英,谦逊稳重,也算知书懂理,最难得是罗娘子自个儿也中意…… 梁婆婆想到这,更是气得急眉瞪眼的,下手也没轻没重起来。梁翁醉迷糊了,跑不快,又躲不及时,嘴里“哎哟哎哟”地直叫唤,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温妈妈忙不迭地叫上香菱,起身去拦:“婆婆,梁翁是吃醉酒了!您跟一个吃醉酒的人计较生气,伤自个儿身子……香菱,快去扶梁翁起来。” 满大堂鸡飞狗跳中,石英沉默半晌,对翠丫平静道:“翠丫,可是吃好了麽?吃好了谢过罗姐儿,我们回去罢,不好叨扰太久。” 翠丫不情不愿地起身,眼巴巴地望了罗娘子一眼。罗娘子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苦笑着对翠丫点点头,转身瞧梁翁去了。 轮椅骨碌骨碌地行在青砖路面上,两边商铺人头攒动,十分热闹,更衬出兄妹二人的冷清,少顷,忽地听见后方传来呼唤声。 翠丫眼睛一亮,回头招手,喜道:“如意姐姐!” 史如意笑着朝翠丫摆摆手,一双眼却紧紧盯着石英,沉吟着道:“……石兄还请留步,如意有些话想与你说。” 石英操纵那轮椅转过来,面对着她,轻轻颔首,沉静道:“在下听着,如意姑娘……直言无妨。” 史如意不语,对翠丫悄悄使了个眼色,翠丫见状,立刻道:“如意姐姐,你和阿兄慢慢说,慢慢说!我刚看到前头有西域来的骆驼商队,我去瞧瞧热闹去。”说完,屁颠颠地走了。 史如意上前两步,接过翠丫的位子,把石英的轮椅推到江畔垂柳安静处,满意地拍手道:“还是这边方便说话。” 石英不动声色地回道:“只是说话,在下还以为……如意姑娘是要直接把我推到江里。” 史如意笑倒,这石英看着沉闷,说起话来倒也是个妙人。 她眯眼看了半晌柳梢垂下的日光,忽然开口:“石兄,我阿姊是个面皮薄的,有些事她不好意思开口。我嘛,我是个厚脸皮的,有话直说,你莫要见怪。” 石英应了一声,史如意又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心中……可有罗姐儿?” “……” 史如意见他不答,自个儿笑眯眯地点头,接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答案,太明显了,我和阿姊又不是傻子。” “……”石英愈加无言。 史如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石兄你不过是觉着自个儿双腿残疾,配不上罗姐儿……那我问你,你觉着那兵马都监蒋老爷,可称得上是罗姐儿良配?” 石英沉声道:“自然不算,这蒋老爷虽有官职在身,长了罗姐儿这些岁数,大郎有妻有子,差不多与罗姐儿一般大。罗姐儿要才能有才能,要品貌有品貌,什麽好人家找不着?若是进了蒋家,上奉公婆,下抚孙儿不说,到百年之后……” 石英忽然注意到史如意唇边的笑容,住了嘴不提了,猛地扭过头,双颊也变得有些燥热起来。 史如意在心中感慨,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果然不假,士贵商贱,任外头是谁,听了这门官家娘子的亲事,都会觉着是罗姐儿头上砸馅饼,祖坟烧高香了。 石英能说出这番话,是真心实意地爱护罗娘子,设身处地地为她考虑了。 却见那石英回过头来,肃然道:“……即便如此,那蒋老爷也比在下胜出太多,石英父母双亡,家无余财,不过一条贱命一双手罢了,哪敢让罗姐儿跟着在下过苦日子?” 史如意在心中暗叹他顽固,叹了一口气,诚恳道:“石兄你未免太过轻贱自个……为什么是罗姐儿跟着你过苦日子,而不是你跟罗姐儿一块过好日子呢。 我们店面重修后生意红火,有一半都是石兄的功劳,旁的不说,日后新开店面,需要仰仗石兄的地方还多了去呢。” 石英微微一怔,偏过头道:“尽我所能罢了,并不算什麽。” 史如意摇摇头,见石英面色稍有松动,趁热打铁道:“罗姐儿的心意,石兄也是知晓的。石兄口口声声为她考虑,敬而远之,说是为她好……但罗姐儿偏偏想要与你一块儿,觉着与你一块儿才是‘好’,你又待如何? 若真是为她考虑,不应当以她的心意为心意麽?” 石英说不过她,低着头沉默不语,史如意点到即止,见好就收,道:“从前师傅与婆婆有意招徕学徒,让罗姐儿相看,上门那些男子多为不入流之辈,甚至有人试图对罗姐儿行那不轨之事…… 比起旁人,我反倒更相信石兄,与其把罗姐儿推开,不如想法子照顾好她,石兄说是麽?” 石英身子轻轻一震,史如意知道他听进去了,松了口气,道:“如此,我去找翠丫回来,石兄不妨仔细考虑一下再来答我。” 翠丫挤在人群之中,远远地飘过来一股奇味,似香似臭,很是勾人。 待史如意靠得近些,就听着翠丫兴奋的声音传来,对那摆摊的人道:“赵翁,也给我来一碗臭干子,不要辣油!” “好嘞——是翠丫啊,阿翁给你装大块的啊。”那赵翁头发灰白,一抬头,瞅见是翠丫,面上立刻就浮出了笑来。 他面前摆了两个木桶,其中一个装着色绿如碧的卤水,上面厚厚一层白沫,似是用苋菜梗腌成,里头深深浅浅地泡着切成方块的豆腐。 那阿翁手快,将灰白豆腐从卤水中捞出来,在另一个木桶中冲洗干净,下油锅一炸,滋滋作响。诱人的臭味弥漫开来,豆腐干的表面也起了细密的小泡。 待色转变成灰黑色,豆腐便炸成了金黄酥脆、外焦里嫩的臭干子。 那阿翁动作不停,一起锅,往里浇上辣椒酱、芝麻酱、蒜汁、香菜、小葱、姜末,盛在小碗里,递给翠丫。 这一碗里头装了六块,卖十文钱。 翠丫刚想从荷包里掏铜子,就见旁的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来,抢先替她付了。 翠丫回头朝史如意傻乐了一下,从阿翁手上接过那碗臭干子,和史如意挤出人群,找了个空地,站着吃。 “如意姐,快来尝尝这个!赵翁卖的臭干子可好吃了,每日就只得那么多块,若是排队排晚了,就没得卖了。” 这异香直冲人天灵盖,味道十分霸道。旁边有卖胡饼的大娘,卖糊辣羊蹄的西域大汉,风头俱是被盖过去了,在一旁或擦着桌子,抱着手臂,郁闷不已。 史如意夹着臭豆干,咬了一小口,外脆,内酥软,又有豆腐的新鲜爽口,又有油炸的芳香松脆,味道很是香浓,确实不错。 闻着越臭,吃着越香。 大抵这种浓烈刺激的吃食,总是爱的人越爱,恨的人也越恨,别说吃了,经过的时候都恨不得捂了鼻子。 史如意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周围骚动的人群,这安阳人士似乎对臭辣咸香之味非常热衷啊。 也是,她在云府里待了这些年头,云老爷、太太……还有云佑,都喜食清淡。但安阳本地人士,如她师傅梁翁梁婆婆,饮食下酒,都是爱好重口,无辣不欢之人。 史如意回到祥和斋,问明罗娘子那卖黄鳝的渔人在何处摆摊,怀里揣了银两,兴冲冲地拉上香菱出了门。 第66章 螺蛳粉 史如意跑了个空,她锲而不舍,一连守了两日,才又撞上那卖鱼的老翁。 一问才知,那老翁住在近郊,家附近二三里有几条小河沟子,清可见底,他得了闲就去拿网捞鱼,改善家里伙食。若是网得多了,才拎到集市来卖,并不是日日都来的。 史如意向他买一只鲢鱼,准备回去炖一锅鱼头泡饼吃。 这大花鲢的头长得比其他鱼都要大,不管是拿来剁椒清蒸,或是焖煮一锅嫩豆腐,都十分鲜甜。 鲢鱼之美,全在于头部的精华。 它身子肉柴,人们不爱吃,但鱼头的肉质却细腻,刺少不说,里头还有半透明的果冻状物,用筷子一戳,颤颤巍巍,吸到嘴里,滑溜溜的,满满的胶原蛋白。 她拎着鱼,又问阿翁能不能在河沟里摸到螺蛳,若是能的话,她明日还来这里守着。 那阿翁看她是个年轻的小娘子,好心提醒道:“不瞒小娘子,这螺蛳到处都是,长竿网探到水底面,来回拖拉一番就是了…… 只这螺蛳吃着麻烦,要砸开尾,用针挑,吸半天嘴肿了都吸不上来,连村子里头的穷人家都是不吃的。” 除了有些人家盖房时,会把螺蛳壳拌入泥土砌墙,结构轻巧,盖出的房冬暖夏凉,很是适宜。 史如意在心里啧啧感叹几声“暴殄天物”,决心要让这宝贝螺蛳大放光彩,笑道:“阿翁尽管捞就是了,我会做。若是做得好了,这螺蛳肉吃起来劲道,比吃肉还爽快呢。” 那阿翁看她坚持,自然是千肯万肯,第二日便如约提了一木桶的螺蛳来。 买回来螺蛳,要用桑剪割掉“屁股”,再倒入一盆清水中养一养,去掉泥沙和土味,好以玉洁之身端上餐桌。 拿来磨浆的米是陈年的老米,史如意特地拐到紫烟那米粮店买的。 紫烟虽还未*正式过门,点数算账,指挥伙计,俨然已是一副管家娘子的作派了。 她给史如意拿今年的响水新米,史如意还不要,紫烟叉着腰,摇摇头,怪道:“人家买米,都是拣着今年的新米好米,如意你倒好,特意来要这陈米。” 伙计帮着把陈米码到板车上,史如意回头,朝紫烟招招手,乐道:“紫烟姐姐说对啦……新米做不出我要的味来,还偏要这陈米才行呢。” 大米要过浸泡、磨浆、蒸煮、挤压四道工序,选用陈米,是为了做出来米粉有筋道,弹牙又不易折。 再经发酵之后,粉的外层多了一层米油包裹着,晶莹剔透,色泽光鲜,就算和螺蛳汤一起混煮久了,也同样清爽不腻。 猪大骨吊高汤,汤里加入一羹勺的米酒,避腥。酸菜丝、酸豆角丁、黑木耳、猪肉并螺蛳,和香料一块下了锅爆炒,再整锅倒入骨头汤里熬煮。 到这一步,螺蛳的香味便已经被猪油完全激发出来了。 温妈妈在院子里搭完鸡笼圈子,在地上放两只豁口的大碗,一只倒了半碗米粟和玉米碎,另一只装了清水。 鸡笼里十几只毛茸茸的嫩黄小鸡,是邻居吴二婶给的,一听温妈妈说想养鸡,就巴巴地送来了,还夸她们端午送的肉粽和黄枇杷好吃。 小鸡似乎是把温妈妈当成了母鸡,叽叽喳喳地围着她转圈,叫个不停。 温妈妈闻到香味,直起身子,才意识到肚子饿了,打井水上来净了手,回到屋里,帮史如意炸腐皮和花生米。 她望了一眼天色,忧道:“香菱这个点还没回呢?” “没呢,这两日过节,来逛夜市的人多……香菱早就推着板车出去卖酸嘢了,说想趁端午多赚些银两,回头托人一块送回老家去。” 史如意一边说,一边扒开角落里埋的两个瓦罐,里头是香菱腌的酸笋和萝卜干。 碗底铺一层烫好的米粉,倒入红辣鲜香的螺蛳汤,依次加入炸好的腐皮、花生米、萝卜干,绿油油的是葱花和时令青菜——这便是后世风靡全国,让无数人魂牵梦萦的螺蛳粉了。 史如意曾经还特地去过螺蛳粉发源地柳州“朝圣”,都说螺蛳粉臭,本地正宗的螺蛳粉其实是不臭的。 酸笋是螺蛳粉的灵魂,好的酸笋,细长白嫩,只有一股自然发酵而成的朴实酸香,和“臭”字半点儿也不搭边。 母女俩拿了筷箸,刚要坐下来分吃,便听见院门传来“吱呀”一声。 却是香菱推着板车回来了,咽了口水,兴奋道:“好香啊,我在外头就闻着味了……吴二婶她们家那小子都被馋哭了,吴二婶没办法,看到我便追着问是在做啥子吃的,我说是如意做的!我也不晓得。” 温妈妈忙起身道:“害,这有什麽,我装一碗送过去就是了……如意,你们先吃啊,不用等我。” 香菱早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桌边坐下,捧起碗喝一口热汤,顿时被辣得呛了几下,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好半天,才吸着舌头吐出一个字来:“——爽!!!” 说完,毫不留情地嗦着粉,埋头苦干起来。 史如意扑哧笑出声来,自个儿慢慢尝了一口,汤底鲜香,滚在舌尖,螺蛳和猪骨都被煮烂了,香浓的味道融进汤里。 米粉柔韧嫩滑,酸笋和萝卜脆爽,腐竹和花生米炸得酥口,这般带了侵略性的美味,吃上一口就忘不掉。 香菱吃螺蛳粉吃到一半,又辣又爽,浑身每个毛孔直往外冒汗,用手做扇给自个儿扇风:“呼,这也太够劲了……” 她凑近史如意,呼吸之间喷洒的都是螺蛳味,乐道:“如意,你猜我今个儿晚上又在夜市遇着谁了?是那柳逸之柳少爷,你还记得不,那天从酒楼出来蹲在江边狂吐的那个。” 如此形容,想不记得都难。 史如意笑了一下,用筷子把香菱的脸推开,正色道:“怎地,他来找你麻烦了?” 香菱摆摆手,吃一口米粉,喝一口螺蛳汤,熏熏然地陶醉道:“哪能呢,那柳少爷一看就不是啥子正经人,一天到晚总在西市晃荡,和一大帮人上酒楼吃酒,吃得醉醺醺的。 每次他路过我摊子前,都会问一声‘那拿玉兔灯的小娘子去哪了’……” 史如意听了这话,差点没一激动咬到舌头,哭笑不得地问:“你怎么回的?” 香菱嘎巴嘎巴嚼着腐竹片,兴高采烈地道:“我当然是不回了……那柳公子为了收买我,今个儿带小厮来,一口气买完了剩下所有的酸嘢。我乐坏了,但还是不肯说,他反倒被后头排队的人指着骂着,落下了一身的埋怨。” 史如意抿着唇笑道:“怪不得你收摊收得这么早,不过这柳少爷——” 香菱歪着头等下文,看她一副没心没肺的乐天模样,史如意失笑着摇摇头,把剩下的半句收进肚里。 这柳家富贵得很,看那柳少爷一身的气派就知道了,锦衣华服,光是手上戴的墨玉扳指,水墨天成,自然洇开,一看就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不过柳逸之虽然为人轻佻,在香菱这得了几次没脸,都没仗势要挟为难,估计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 史如意放下心来,促狭道:“下次那柳公子若是还来,你就指了我们的店面给他又如何?这螺蛳粉味重,吃着浑身冒汗,像他那样的贵公子哪敢踏足我们小店来?” 香菱的眼睛“噌”地亮了,笑得合不拢嘴,道:“我们真的要开店啦?!那我以后不去夜市摆摊了,就在店里帮忙。” 史如意教她,以后不必再跑去夜市摆摊,直接在店铺门前支个桌,把酸嘢摆出来卖,过路的人都能看见。 梁婆婆专门找了人,给史如意挑了开张的吉日。 墙壁是重新粉刷晾干过了的,门上贴了红联,地上铺了青砖,被温妈妈拿水桶抹布擦得锃光瓦亮。 石英早按史如意的要求,订做了四、五张方正的木桌来,摆在厅里,一桌配四个胡床,舒适又齐整。 这粉店不比祥和斋这类的点心店,来者多是亲近的街坊邻巷,若装饰得太过华美,反倒容易吓跑了客人。如此简单修整一番,整洁又接地气。 唯一“出格”的地方,史如意没像西市其他普通店面一般,简单在门口挂个幌子或灯笼了事。 她找石英雕了一张古色古香的牌匾来,拿了梯子,亲自钉在正门上,顶上“如意食肆”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很是张扬。 史如意抬头端详一会儿,满意地拍了拍手,万里长征第一步,自是要有个好彩头的。 祥和斋往来都是贵人,不会轻易踏足这等坊间小粉店,史如意谢绝了罗娘子要给她在店里打广告的主意。刚搬过来那会,和温妈妈挨家挨户上门拜访时,她就已经笑眯眯地宣传了一波:“粉店开张当日,免费品尝,欢迎街坊来吃!每人仅限一碗,送完即止——” 别人不晓得如何,那邻居吴二婶家的小儿得知有这等好事,已经日日都在数日子盼着了。 安阳多水田,田中养螺蛳,不但能育肥鱼肉,还能滋养主粮稻谷。那阿翁和史如意说定了,他们村水田里的螺蛳都给她留着,每日清晨就派他家小子运过来。 螺蛳粉酸辣十足,若有那等不爱吃辣之人,也可不放辣油,只是望着成色难免逊色半分。 除了螺蛳,还可换叉烧脆皮,浇上猪骨头汤,做成桂林米粉。换烧得喷香红润的猪蹄,做成猪脚粉。又或者配外酥里嫩的烧鸭,淋一勺烧鸭酱汁,做成酸甜的干拌粉…… 应有尽有,无所不包,简直把“粉”之一字做到了极致。 六月初三,宜嫁娶、作灶、开业,如意食肆风风火火地开张啦! 第67章 卤水鹅掌 任是史如意也没想到,这免费试吃的“大旗”扛出来,竟招徕了这么多客人。 里里外外,挤挤挨挨,愣是把本就不大的食肆挤得水泄不通。 粉店的规矩,花生米、香菜、豆角丁等辅料都是放在案几上,供客人自个儿取用的,她们只需烫粉、装汤,做好了按牌号唤人来取就好。 饶是如此,依然忙不过来,每张桌上都挤满了客人,甚至还有那蹭不到座位的,悻悻然捧了碗到外头蹲着嗦粉,依然吃得不亦乐乎,也算是一道奇特的街景了。 不少过路人看到这些“行走的招牌”,都起了好奇心来一探究竟,于是队伍越排越长,简直一眼望不到头。 好在虽然史如意没提,开张第一日,罗娘子留守在店里头,梁婆婆和梁翁、翠丫等俱是来帮忙了。 翠丫力气小,但机灵,声音尖细,专在前边招待客人,吆喝着点单。 梁婆婆和梁翁一个负责收拾碗筷,一个负责拿抹布清理桌面,配合得默契无间,偶尔相视一笑,倒想起当年二人在街头摆摊卖点心的日子来了。 接下来几日,客人少了许多,却依然络绎不绝,虽不如开张之日那般夸张,到了饭点却也是抢不到位的。 不怪乎街坊如此给面子,这时候各家厨艺绝活都是秘不传人的,要吃上正经吃食,得去外头酒楼,一道菜不花上两三百文,做不出来。 一般人家自己屋头做吃食,豆饭藿羹,咸菜清粥,好一些的白水炖肉,加些盐,喝着肉汤便已觉得是天大的美味。 便连云府的下人吃的也不过是这些罢了。 西市里头摆的小食摊子,多卖杂嚼下水,什麽肚肺、鸡皮、腰肾、鸡碎……客人顶多尝个肉味,送些酒,不算正经菜。 螺蛳粉里配螺蛳,其实也不算是正经肉菜,奈何它“咸”、“鲜”、“香”三样都占齐了,一碗只卖十五钱,美味又经济。 这就好比嘴里清淡惯了的人,一日掉进装红烧肉的罐子里,大开眼界,大吃特吃,不把肚皮撑破出不来。 市井里头开粉店,都是闹腾腾的烟火气。客人呼朋引伴,大口吃酒大口吃菜,吃得红光满面的,额头不时沁下汗珠来,越辣越上瘾。 妇人们要矜持些,也不愿意跟这群热烘烘的大汉挤在一块儿,往往是取了自家的碗来,让温妈妈帮装了粉带走。 若是店里少人,便会拉着史如意闲话家常,问她们母女俩是哪里人,怎地自个儿出来做营生。问来问去,最后总落到一个话题上:“史姐儿长得这般俊俏,又利索能干,可是订亲许了人家没有?” 这帮妇人都是街坊邻居,围坐一块儿,最大的乐趣便是给人牵线做红娘。 史如意这么个水灵灵的姑娘家在这,可不就成了现成的活靶子么,便是香菱也没少被人当面戏问。只香菱虎着脸,一见说不过,她就跺跺脚跑回厨房,妇人们的嬉笑声还在后头追着呢。 史如意一开始总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日子久了,她脸皮也练出来了,这会坐在凳上,一边剪螺蛳屁股,一边面不改色地听吴二婶给她介绍“大舅的姨妈隔壁家的小儿子”。 吴二婶说到激动之处,唾沫横飞:“年纪呢,与如意你正相当……那郎君早年跟了乡里的秀才启蒙,识了字,人也勤快肯干,如今在书肆做替人抄书的活计。” 在吴二婶看来,这一桩媒是极好不过。 大庆重文轻武,读书人地位不可谓不高,便是一个抄书匠待遇都极好,管吃管住不说,每月还能得五百钱,在常人眼里看来都是再体面不过的。 若不是吴二婶自个儿家中没有适龄的小娘子,史如意厨艺好不说,长得又出挑,开店这一月,俨然已经成了许多人家眼中的香饽饽。 看她们家有小儿,哪日若有卖剩的猪蹄子,总会送过来一份,笑眯眯地,说给哥儿吃了长个。吴二婶领了她们好意,要不然,才不舍得这“肥水”流到外人田。 史如意听完,认真点点头,笑道:“这桩亲事果真是好,只是……” 她低着头沉吟不语,手起剪合,螺蛳掉入盆中,惊起一小片水花。 吴二婶以为她小娘子面皮薄,说了没两句便害羞,用帕子抹掉额头上的汗,一边扇扇子一边道:“害,本来你娘亲温妈妈在,这些事不该我跟你提,但一问你娘,总是不说话,笑得跟个活菩萨似的。再问几句,你娘就说她做不了你的主…… 如意,这会没有外人,你跟婶子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若是觉着能成,我便跟那头说了,让郎君来店里跟你相看相看。” 史如意摇了摇头,故作羞涩道:“既然如此,如意也不瞒二婶了,其实我家那边,已经有了个心仪的小郎君……小郎君是读书人,家里正经当官的,只他爹娘不同意,小郎君说等有朝一日中举了,便来娶我,让我千万等着他。” 史如意托了腮看向门外,添油加醋,几句就描绘出了一个“痴情女苦等读书郎”的故事。 这故事本就半真半假,她提起那人语气柔软,托了几分少女的倾慕和幽思,由不得人不信。 吴二婶被她这神来的几句惊得目瞪口呆,半晌,颤抖着问:“你娘可知……” 史如意脸红地点点头。 既是官家的小少爷,哪是她大舅的姨妈隔壁家的抄书匠小儿子能比的,吴二婶默然片刻,犹不死心,道:“原是如此,怪道如意你眼光高,看不上别人呢…… 不过二婶是过来人,这小郎君说的话,听听就算了,哪里能当真呢。” 眼光忽然瞥到史如意腰间坠的一块云纹佩玉,通体洁白,一看便知玉质上乘。吴二婶顿住了嘴,心头颇不是滋味:“……这玉也是那小郎君给你的?” 平头百姓,哪见过这种好东西。 正想拿起来细看,却见史如意轻轻巧巧地捧了那盆螺蛳起身,不着痕迹地避过,微笑着道:“这螺蛳尾总算剪好了,我先去后头炖汤,二婶你且坐着,回头我给你端一碗来尝尝。” 吴二婶讪讪地收回手,道:“你先忙,你先忙,我回家看看我那小子去——哎呀,一天到晚也不知到哪野去了。” 从这天过后,上门来想为史如意说媒的人却瞬间少了许多,想也知道,必定是她和“家乡小郎君”的故事流传开了,坊间难有秘密。 不少婶娘背地里磕着瓜子,都对她又笑又怜,说史姐儿看着伶俐,实质倒是个傻气的,守着一句承诺不放,到头来,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史如意听了,下意识摩挲着身上的佩玉,轻笑一下,左耳进右耳出。 其实她并不是在等着云佑,虽是穿越,毕竟是一介凡夫俗子,拼尽全力,能护得身边之人安稳已算不错。 即使内心希冀能攀得再高一些,离那人更近一些,但连她自个儿都不能保证的事情,又怎能给人以承诺?正如之前在府里,她也从未向云佑要过许诺一般,明知是不现实的事情,做做美梦,藏在心中惦念就好。 再过一两年,太太曾氏也该给云佑订亲了罢,曾家的表小姐,性子虽刁蛮了些,看着对云佑也是一往情深…… 史如意失笑着摇摇头,尽人事,听天命……自始至终,她对这份情谊都坦坦荡荡。 忙过酉时,晚来吃粉的客人也差不多散了干净,却有一位“贵客”,专喜欢挑了这个时辰上门来。 手中折扇摇的风情万种,一双细长的眼顾盼含情,香菱正在擦拭着桌椅,回头一见那人,脸便耷拉的老长:“……柳公子,您又来啦。” 语气和热情欢迎半点不沾边。 那柳逸之的小厮兴平不知从哪掏出帕子,把桌椅仔仔细细又擦一遍,回头谄媚道:“少爷,您坐。” 香菱看自个儿擦过的桌椅被人这般嫌弃,攥着抹布,鼻子里的气喷的可响,柳少爷却仿若未觉,笑眯眯地环顾一圈,问她:“你家店主人呢?” 香菱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后头唤史如意,心里后悔了一千万遍:当时就不该给这柳少爷指路到店里来!如今好了吧,跟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脱,来者是客,上了门也不能明着赶人,如果不是银子给的多…… 又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史如意教她的那句真言:“跟谁置气也不能跟银子置气。” 转眼,史如意步伐轻盈地从后门转出来,菜色上桌,一碟子白灼菜薹,嫩生生的青菜,旁边铺上红椒和葱切丝,淋了汤汁,吃着鲜脆不已。 另一道是酿豆腐,豆腐油炸过后,中间挖空,用香菇、鱼肉、虾米、葱蒜等佐料填补进去,鲜嫩滑香,肉汁醇美,香菱一顿能吃八个。 最后一盘卤水鹅掌,用玫瑰露等多种香料卤制而成,望着平平无奇,吃起来不着一物,却唇齿留香。 便连那清简粥吃起来都格外让人受用,大米下锅后滚几滚便快速盛起放凉,和一般白粥不同,清简粥米是米,水是水,炎炎夏日,这麽一碗下肚,解渴又清凉,十分爽口。 这几样菜都不是店里卖的,是史如意做来自家人晚膳用的。 可自从柳逸之无意间吃过一轮之后,三不五时地便带上小厮,拣了这个点上门,专为等着这一口吃的。 外头酒楼里的菜多油腻,他在外头跟狐朋狗友厮混久了,日日吃着心头也厌烦。 这如意食肆菜式虽简单,却自有一股家常的温馨和满足感。 史如意她们拣了远一些的位子坐了,远远地听着,聊天谈笑声还是能钻进耳里,看着门外天色变暗,夜风微凉,吃着清粥小菜,心中不知不觉也平静下来。 小厮兴平在心中腹诽自家少爷是见色起意,但这回可真不是,柳逸之若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可真要狂呼冤枉了。 第68章 茉莉冰豆浆 柳公子用完晚膳,朝史如意遥遥抛一个眉眼,摇着折扇施施然地走了。 如往常一般,小厮兴平在桌角留了一小块银锭,柳家做布匹生意,积富无数,每次出手不会低于二两银子。 史如意专门找罗娘子问过这柳家的情况,据说这柳家柳老爷正房夫人早逝,就留了柳逸之这麽一个独苗苗,锦绣堆里扔着由奶娘嬷嬷带大的。 柳老爷说是薄情吧,人家倒也多年未再续弦,偌大家业都为这大儿子留着呢。说他长情吧,柳府里一二三房小妾,并十几位没名没分的通房丫环,日夜争闹不休。 更别提那养在外头,没带回府的外室,光是底下庶出的弟妹,都不知有几人,怕是柳老爷自个儿都数不清。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柳府里的戏更是精彩绝伦,你方唱罢我登场,怨不得柳公子整日流连烟花之地,不愿归家了。 这段日子,柳逸之来过如意食肆几次,他神态虽轻佻含情,举止却有度,不曾有过半点无礼的行为,倒比许多客人还讲理。 奈何史如意不是寻常女子,脸皮厚度也非同一般,任柳逸之出言挑逗,自个儿岿然不动,甚至还能抓住他话尾的小辫子反戏弄一番。那柳逸之兴致被激起,愈战愈勇,一来二去,两人见面也能搭上几句话了。 认真说起来,这柳公子生得一副白净温文样,身材也高挑俊朗,一看便是没受过生活磋磨的公子哥。 上回食肆里有客人借酒疯闹事,一会儿说这螺蛳里吃出泥沙,一会说这猪蹄子上毛没刮干净,醉眼朦胧,吵吵嚷嚷的,摆明了要吃这霸王餐。 史如意想着食肆新开张不久,大事化了,小事化了,给人赔罪免单,这事就算揭过了。 没成想柳逸之和一群狐朋狗友恰巧路过,不由分说,给人套了麻袋,拖去巷尾狠揍一顿,直揍得那几人求爷爷告奶奶。 第二日放出话来,那柳家是安阳地头蛇,街坊混混消息灵通,得知有柳家罩着食肆,都不敢再来如何造次。 史如意经历完这遭,大手一挥,又往这柳公子身上添了一条:讲义气。 嘴又欠,人却讲义气,不正像极了她上辈子大院里那些勾肩搭背的光屁股好兄弟麽。 史如意借今人思故人,柳逸之再来用膳,她说起话来便和颜悦色多了,有时做了什么好吃的,还会主动给人留一份,等着他哪日大驾光临。 柳逸之一时得意忘形,坐在桌边,折扇狂摇,美滋滋地对小厮兴平大放厥词:“我说什麽来着?这西市里,就没有你少爷搞不定的小娘子!” 小厮兴平闻言,眼角抽搐,五脏六腑都似乎要用力地咳出来,目光频频往他少爷身后扫。 这主仆二人搭档惯了,柳逸之见状,额上冒出几滴冷汗,话锋一转,打着哈哈道:“只可惜这如意姑娘,恁是不留情面,让我行也思,坐也思,心头好生难过……” 后头传来几声轻笑:“柳公子反应倒是快。” 香菱撇着嘴,提了木桶和抹布,特意从两人间穿过,嘴里翻来覆去,咕哝着什麽“油嘴滑舌,不是正经人”。 史如意盈盈素手轻抬,清脆声中,一盏冒着凉意的雪白饮子放到桌面上。 顶上几朵茉莉花轻飘荡漾,史如意别出心裁,还从屋角掐了片苏薄荷的嫩叶来,碧叶白花,点缀在透明冰块间,煞是好看。 柳逸之左手执盏托,轻抿一口,豆乳和茉莉香完美地混合在了一块儿,甘冽清甜,芳香四溢,自有一股冰浓香醇。 他深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地赞道:“果真是美!”抬头望一眼史如意,老毛病嘴瘾又犯了,故作深情款道:“……茉莉饮子虽美,较如意姑娘还是要逊色半分。” 史如意今个儿心情好,并不着恼,只笑着骂一句道:“柳公子又说笑了。” 柳逸之见竿上爬,得了一寸便想再进半寸,腆着脸皮道:“如意姑娘这便不应该了,我们二人相识这么久,你却还叫得如此生分……在下不才,虚长如意姑娘几岁,不如,如意姑娘改称我为‘逸之兄’,可好?” 二人说话间,外头青砖路上传来马车的“骨碌”之声,渐行渐远。 云佑面无表情地阖了眼睛,双手抱在胸前,往后一靠,在车架上歇息,只是那眉目间的冷意又添了三分,唇角弧度又往下压了几分,看得人心惊胆战。 明明是大热的天气,怎麽突然这么凉。 如意食肆里的谈笑声如在耳畔,长风觑了半天自家少爷的眼色,小心翼翼地开口:“二少爷,咱们……不进去啦?” 最近朝堂书院都不甚太平,九千岁王德忠和嵩阳书院一派彻底撕破了脸,诗文奏折被翻出来,若是捉到把柄,便肆意妄为给人横扣罪名。 大少爷云璋亦被牵连其中。 云老爷和太太曾氏上下奔波打点,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便连二少爷也是书院云府两头跑,已不知有多少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人眼看着已是清瘦多了。 如此这般,他还记挂着如意母女俩的事,不动声色,让人去提前打点关照。 这外面做生意,讲究一个黑白通吃,哪头都轻易得罪不得。若是不识相,不晓得给这帮“官爷”交保护费,不等那帮无赖混混上门,“官爷”们自个儿便能隔三差五找了借口,让店歇业整改。 如意食肆刚开张时,史如意便由罗娘子领着,到坊丁处走了一遭。 罗娘子行事做得滴水不漏,十分热情。那群“官爷”更是行事热切,一个个的极好说话,不仅把她们送的礼全部退了回来,还殷勤地表示若有事,直接遣人来问就可,必定随叫随到,让小娘子安心。 唬得史如意吓了一跳,摸着下巴,心道:“这安阳城治安风气竟然如此之好么,难不成云老爷还挺有两把刷子,治下手段严厉至此?” 史如意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左右平安无事,她便也没多放在心上。 手头攒了些银两,史如意便想着要给食肆改头换面一番,主要是饭点人来得多,店面里总没有空位子坐着,白白流失不少客流。 史如意把想法和石英一说,石英回去一琢磨,第二天还真拿了套方案给她。 左右贴墙处嵌两行深棕桌案,旁设一列胡床,中间茶几相隔错落,排成了个五角的星星状,一进门,显得宽敞而不拥挤,能坐之处也多了不少。 史如意听后大喜,过两日石英带工匠来重新修整好了,白墙上也挂上了梁婆婆的最新画作:一副如鱼得水,一副猫儿戏珠,很是活泼童趣。 柳逸之几日没来,再登门时折扇在手心一合,后边小厮鱼贯而入,捧着含苞待放的十几盆茉莉。 “茉莉正应配美人。”柳公子含笑着如是说。 茉莉别名“末利”,寓意经商人家,应当把利益放最末,如此才能立身长远。 史如意爱这说法,虽然哭笑不得,还是拣了一盆开得最盛的茉莉,放在窗台上,日光下洁白如雪,晶莹剔透。其余或是送到祥和斋,或是栽到了后院之中。 也不是没有好处,这冰豆浆里的茉莉随处可摘,倒成了食肆里不可或缺的一大招牌,熟客们都爱点上一碗,刚好解掉嘴里螺蛳粉带来的咸辣之味,还口气清新。 店里客人多了,这人手便明显不够用起来,忙起来轮轴转,一天都不带歇的。 史如意正苦恼要去何处寻人,第二日起身,便看到店前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身姿窈窕,眉目灼灼婉约,一身石榴红的轻薄衣衫,正抬头仔细凝望着如意食肆的牌匾——不是千姨娘身边的大丫环红玉又是谁? 史如意惊喜地叫出来,把人拉进店里:“红玉姐姐!今个儿怎麽得闲来看我了?” 又把温妈妈和香菱都喊出来看。 红玉任她拉着手,把店里光景都打量过一遭,抿唇笑了一阵,这才坐下道:“可不是今个儿才得闲,我前月便出府了,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个落脚地。 近日听闻坊间新开了家‘如意食肆’,红火得很,想着会不会是你们娘俩,果不其然,被我料着了罢!” 细细一说,才知晓,红玉紧跟着史如意她们前后跟,向千姨娘求得恩典,也出了府。 她人长得有几分妩媚,又擅察言观色,跟在千姨娘身边管着箱笼多年,算术也算得清楚明白。出府之后,便去了那柳家布匹肆谋了个活计,勉强够赁屋温饱罢了。 比起在府中伺候千姨娘,活又清闲,吃穿不愁,可不是一下从天堂掉到地狱么。 红玉将下唇咬得惨白,颤声道:“我哪能不知呢,如意,只是云府里头,实在是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我早是没了家的人,在外头自由自在,做什麽都行,饿死也行,何必回去看人脸色!” 温妈妈递给她一碗茉莉饮子,叹道:“唉,林管事应当也是不得已……” 红玉冷笑一声,道:“有甚么不得已的,当初说成婚是不得已,是他娘以死相逼。难不成,那孩子也是刀架在脖子上,逼着生出来的?” 温妈妈竟不知还有这一遭,默默住了嘴,只安慰地拍了拍红玉的手。 史如意开口道:“红玉姐姐,你孤身一个人在外头,到底有许多不便,不如来和我们住在一块,彼此也有个照应。刚好两间屋,我和娘亲一间,香菱那间还尽可收拾出一张床铺来呢……香菱,是不是?” 香菱沉浸在自个儿思绪中,史如意叫了她两声才恍然惊醒,闻言,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不用另外收拾了,红玉姐姐不嫌的话,直接睡我的床铺就行……” 说着说着,她脸上的笑容逐渐黯淡,最后才慢慢地道:“……如果合适的话,我、我过几日便返家了。” 第69章 牛巴 史如意和温妈妈先以为香菱在开玩笑,少顷,看香菱一副垂头丧气,不敢看人的样子,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顿时坐也坐不住了。 红玉慌张摆手,以为是自个儿惹出了这一场事,忙不迭站起来道:“不必,香菱你住你的!姐姐手头还有积蓄,哪至于到沦落街头的地步呢……” 史如意却知香菱向来有话直说,待人赤诚,绝不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会为了要分床的事耍脾气闹性子。 她眉头微蹙,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眼里已弥漫出了几丝难过来,轻轻地问:“香菱,你要回家?……回哪个家?” 香菱指甲握得太紧,陷进肉里,好半晌,才嗓音滞涩地道:“上回我托乡人寄回家银两,昨个儿那人回来,给我捎了信,说我娘病重躺床上了,千盼万盼*,就等着再见我一眼,让我莫要耽搁,尽快启程……” 香菱不比史如意她们娘俩,是太太曾氏成亲时带来云府的陪房,一家子人都在府里。 香菱是从外头牙婆子手里买的,爹娘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听说是因着家穷,不得已把她卖了。 没成想她竟得了好运,选进云府,又在大厨房和温妈妈学了一手厨艺,倒慢慢混出个前程来了,惦记着爹娘,三不五时地就往家里头寄东西。 这些年,靠着香菱寄回去的银钱,家里顺利盖上新房,哥哥娶媳妇生了娃,已是大变样了。假使她回去,一家人敬着捧着这位“姑奶奶”,应当日子也不会难过。 温妈妈担忧问香菱:“你娘可是得了什么急症?”又怪她:“这么大的事,怎麽不早跟我和如意说?” 香菱含着眼泪摇摇头:“哪知呢,乡下都是赤脚大夫,随便上山抓点草药,胡乱在锅中煎熬了便让人服下……据说吃了一月也不见好,如今反倒起不来床了。 店里日日都满人,我一走,人手哪里够?本想等如意这几日找好了人再说,现下红玉姐来了,有人帮忙,我也能放心地去了。” 香菱原籍在济平,和安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来回一趟也需月余。 史如意听不下去,胡乱抹了把脸,站起身来,道:“香菱你一个人回去,山遥路远,途中出了事怎麽办?我去问问紫烟姐,看近日有没有米粮商队是往济平去的,你跟着商队一块走。” 说完,生怕自己掉下泪来,咬咬牙,飞快地闪出了门。 这辈子在云府里出生长大,除了这具身体那早逝的爹,史如意所认定的家人,不过是温妈妈和香菱两个。 折腾一番,好不容易赎身出府,正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本以为大家永远都会在一块儿,就算吃馒头咸菜也乐乐呵呵,史如意从未想过香菱会先离开。 紫烟看史如意失魂落魄地冲进店里,忙上来问,四面一打听,转回来笑道:“莫急,我替你问了,这几日正好有商队往那边去,中途放香菱自个儿下来,再走上二三十里路也该到了。” 史如意微松一口气,揉揉眼睛,笑道:“多谢紫烟姐,我方才一时着急,让你见笑了。”又问给多少银两合适。 紫烟在史如意鼻尖刮了一下,悄声跟她咬耳朵,道:“都是认识的人,顺路的事,给个半吊子钱也差不多了。” 紫烟一边说着,一边在心头同情史如意,她如今替自家相公掌了这粮米店面,知晓要找到伶俐又忠心的伙计有多难,香菱是温妈妈一手带出来的,厨艺不一般。 这般突然,火急火燎地要返乡去,这一去,回不回得来便难说了,就算娘亲病好了,人家家里哪肯轻易放人啊。 这些话,紫烟不好跟史如意说,但看她眼眶微红的模样,应也是料想到了这层。 后日一大早,史如意和温妈妈关了店门,亲自送香菱上了商队的驴车。 香菱身上几个包袱,有她自个儿的贴身衣物,也有去布匹肆里给老子娘买的几匹布料,若是回到乡下,哪能买到这么好的料子? 听说她哥前年娶媳妇,生了个小侄子,香菱还兴冲冲地让史如意帮她去首饰行打了个银的长命锁,不大,但里头是实心的,摸着沉甸甸的,有分量。 史如意去钱庄兑了三十里的银票,温妈妈给缝到了香菱里衣兜里。倒不是怕别的,这银票不是小数目,怕香菱路上毛手毛脚的,一不注意给弄丢咯。 如此这般,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柳条编的小圆筐里,几层麻布包裹,里头整齐码了叠得厚实的锅盔,给香菱路上做干粮用。 锅盔看着普通,但做法忒讲究,统共和面、制坯、烘烤三个环节,调味只加一点盐和小茴香,酸甜的梅干菜做点缀,基本保持着麦子原有清香。 这锅盔是西市张大娘家的,用的油是菜籽榨的油,和面打进去的鸡子是自个儿家母鸡下的,烙锅盔用麦草,锅是一口乡下土灶的黑老锅。 一个锅盔,要做两三个钟头才能做熟,还要不停地翻,真是细火慢功夫。 旁边一个厚纸盒子,细看过去,角落还有一个“祥和斋”的印章,很是典雅,是罗娘子昨个儿晚上送来的。 里头装的不是精致花点,是梁翁亲自下厨和糯米面,炸成的金黄糍糕,香菱从小到大就爱吃这口,戒不掉。 路上不能光吃饼面,史如意前些日子做了牛巴,原是打算配新出的干捞粉来卖的,软糯的米粉加上嚼劲十足的牛巴,堪称一绝。 如今全给香菱一股脑打包了,怕她在路上饿着。 这牛巴是拣牛后臀肉做的,这部位的牛肉最弹韧,配上八角、桂花、丁香、橘皮和冬菇等天然香料,经蒸炊、煸炒、煨制,最后做成咖啡色的薄片。 牛巴色泽油亮,香味扑鼻,尝起来咸甜适口,韧而不坚。 前世史如意家乡风俗,逢年过节,探亲访友,即使千里迢迢也要带上一两包牛巴,才足以表达彼此的深厚情谊。 若是有婚嫁喜宴,大鱼大肉都不算稀罕,每桌上一碟牛巴和炸花生米才能让主人赚足面子。小孩子最爱把它当零嘴吃,又脆又香,在嘴里嚼着欢喜,眼里都看不见其他菜式。 那商队领队是个壮实的汉子,国方脸,看着很是豪爽。 史如意到前边和他打了招呼,又把带来的牛巴分商队一份,笑道:“还要麻烦诸位郎君路上多多看顾了……这是咱自家食肆做的牛巴,不嫌弃的话,请尽管试试。” 那领队闻言,大喜不已,他在一旁早闻着香了,但看她们是年轻小娘子,哪好意思开口讨要。 商队平日里赶路,多是背粱糗当干粮,硬的很,直接嚼费牙,要从瓦壶里倒卤汁出来,泡软了吃。 肉脯也有,是用鲜肉蒸熟之后,往上抹姜抹盐,再挂起来晾干,不管是香味和色泽,跟这牛巴比起来都差远了。 当下人人都分得几片,面上挂了高兴的笑,捧着牛巴啃得不亦乐乎。那领队还好奇,打听史如意她们食肆开在安阳城中哪片,下回启程前,想亲自去买。 闲聊几句,商队便要出发了,夜路难行,还得趁早赶路。 香菱已经哭得两眼肿成了核桃,史如意放开她的手,把眼泪逼回去,点点头,勉强笑道:“去罢,路上小心着些……回到家里,别忘了寄信给我们报平安。” 香菱坐在驴车上,拼命点头,史如意本想问一句“你还会回来麽”,到底没问出口。 还是温妈妈接过话来,上前两步,摸了摸香菱的脑袋,缓缓道:“若受委屈,待不下去了,就回来,我和如意等着你……这儿永远是你家。” 香菱走了,史如意还久久回不过神来。 往常她做了什么新鲜吃食,香菱总是第一个捧场,迫不及待地守在灶台前,一出锅,趁热呼啦呼啦地吃下去,烫得吐出舌尖猛猛吸气,脸上倒还浮现满足的笑来。 史如意笑香菱这般吃法是“牛嚼牡丹”,囫囵吞枣,直接吞到肚里,也不知尝出味来没有。 只是没有了这头“牛”,牡丹花雕得再好,似乎也少了几分兴味。 红玉辞了布匹肆的活计,来食肆里帮忙,她是千姨娘身边伺候的大丫环,很是得体面,十指不沾阳春水,哪晓得这厨房里的门门道道? 但温妈妈用心教,红玉也下了苦劲学,前些日子,为了练刀工,不知切了多少个洋芋。后来洋芋切熟了,便改切胡萝卜,胡萝卜没炒熟前,质地生硬,更难切。 原本嫩生的手上起了红肿的水泡,一碰就疼。 但红玉身上自有一股韧劲在,水泡磨破出血,她敷了药裹上帕子,第二日还接着练。 这螺蛳粉本也不算难做,只是煸炒熬汤要多费些功夫罢了,是以红玉上手极快。慢慢地,她脸上也多了笑容,不似刚出府时那般阴云惨淡,凄清寡情了。 红玉在云府时,因着长得漂亮,又和林管事有过那么一段,没少被其他丫环妒忌,背地里都戳脊梁骨,说她是“狐狸精”。 如今在食肆做事,往来的客人都喜欢她,夸红玉样貌长得好,手下动作也轻柔利索,都问史如意这地风水怎地这般好,招徕这么多标致的小娘子。 晚上客人散尽,温妈妈用完晚膳,到后院喂小鸡去了,红玉和史如意一人一杯,吃了大半盅果子酒。 红玉忽然笑出声,她用手半支着头,眼睛亮晶晶的,道:“从前在府里,陪在千姨娘身边,到底是寂寞的,也没几个姐妹聊天闲话…… 林随日日来找我,我想着,这心意总也是难得的。那时也没见过其他郎君,三言两语就被他哄骗住了,现下想想,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那时路过府里的水井,总忍不住探头下去看。 如今出了府,才晓得原来困住人的都是自个儿,不过一个男人罢了,何必要死要活的? 第70章 拍黄瓜 如意食肆里头经营的各色米粉,在西市很受欢迎。 尤其是螺蛳粉,又咸又鲜又香,浓烈的香味刺激着食客的味蕾,几日不吃心里头就念得慌,馋的要命。 吴二婶那日来店里和史如意唠嗑,拐弯抹角地打听起那螺蛳的做法来:“真是奇了怪了,我自个儿去水田里捞螺蛳回家做,却怎么试都做不出那股香味来。” 她家小儿爱吃,自从温妈妈母女二人搬来隔壁,送过几次吃食,他日日嘴里念叨的都是“如意姐姐”。 由奢入俭难,若非如此,吴二婶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来问。 史如意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给吴二婶介绍:“婶子若是拿来清蒸,取螺蛳一碗,加适量黄酒、猪油、糖、盐,并生姜一薄片、嫩葱一小段。隔水蒸一小时,味道最是鲜美。” 不光吴二婶,晚膳时常有人来食肆里,不要米粉,专点了螺蛳、炸猪蹄、牛巴等小菜来吃酒。 粉店原就备有油酥花生米、炸腐竹片、酸豆角丁这些,倒也不算多事。 厚重的佳酿下肚,容易头晕脑胀,嘴里腻味,史如意适时端上一盘清脆的拍黄瓜,可谓是送到了食客心头上。 翠绿新鲜的一根,用清凉井水洗净了,搁在案板上。斜切几刀,改换刀背这么一拍,青花盘中一摆。再加点米醋、香油、烂蒜、细盐拌好,最后洒上猩红透亮的辣子作点缀,生生激出黄瓜芯子里的清甜来。 脆爽的黄瓜在齿间激灵,油香气、爽辣感和着些许甜爽滋味直入咽喉,酒至微醺,送来清凉,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史如意看那些有经验的驴友爬山,背包里必备几根嫩黄瓜。 在雾气缭绕的山顶上,伴随清脆的“啪”一声响,手中黄瓜一掰两半,和好友欢笑着一同分了,眺望山川秀美,解渴清甜胜过冷泉水。 来吃酒的客人多了,史如意索性从外头酒垆里订了酒回来,水浴加温,香味更加醇厚。 “店家,再来一壶酒,要温的!” “哎!这就来。” 红玉笑应一声,素手轻托酒壶,从后厨转出来,石榴红的衣衫翩跹,婷婷呈上,酒水如泉入樽,赏心又悦目。 酒坛子里盛的都是米酒,因里头有碎米沉淀,又称浊酒。这酒吃起来甜中带香、清冽爽口,渣滓浮在酒面上形成糟沫,时间长了还会变成淡绿色,故有诗人称浊酒为“绿酒”、“绿蚁”。 明代杨慎的诗句“一壶浊酒喜相逢”,这酒正如天上明月,不知见证了人世多少悲欢离合。 前世史如意并不好这杯中物,如今许是经历的别离多了,心中有了所要挂念之人,慢慢地品味咂摸,也更能尝出酒中的百转滋味来。 托了柳公子柳逸之的福,食肆里也迎来了几位“贵客”,主要特征为衣饰华丽,身边小厮婢女出手都极为大方。 “我家少爷是柳公子的好友,在席上吃到了柳少爷带来下酒的好肉,特意打听了,到你这店里来买。” 那婢女倨傲得很,环顾如意食肆一周,心中泛起了嘀咕:这食肆眼看着这点地盘,虽还算整洁雅致,哪够她们公子常去的赵家酒楼装潢讲究,雅间里头,还有行首吹拉弹唱呢。 她虽然面露质疑,到底给店家留了几分颜面,没把这番念头说出口。 史如意莞尔一笑,假装不知,三两下手脚轻快地装好盘,放入那婢女带来的漆金食盒中,口中道:“好了……您拿好,慢走,欢迎下回再来。” 这样“金贵”的客人,是断断不会像平头百姓一般挤在食肆里用餐的,多是指派下人,买吃食回府中作添菜,或是到外头哪家酒楼和好友举杯去了。 那婢女点点头,总算找到了如意食肆胜过赵家酒楼的一处地方。 好歹掌柜的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这般眉眼弯弯地清脆笑着,怎让人忍心说出一句重话来? 如此这般,白日里头,店里继续做这米粉生意,到了黄昏傍晚,食肆便兼做卖酒。 不得不说,自开始卖酒之后,店里利润一下高了不少,一晚的进账便能抵得上过去几日。 席上,詹事府少詹事刘相公拂了长须,微笑坐着,旁边次席陪着云老爷并云佑。 刘相公原是京中翰林院侍讲,和云老爷是同一年出身的进士,却比云老爷长袖善舞得多。 这两年,似是投了九千岁王德忠门下,仕途升得极快,人也越加轻飘起来。 “子柳,我们相识多年,有些话,该我提点你一句。年轻人不懂藏拙,令郎云璋风头太过,如今朝中许多人都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便是低调忍让一些又有何妨?” 云老爷心中怄得很,不知这位昔日同窗怎地会变成今日这幅模样。文人最讲风骨,如今竟也脸也不要了,甘当奸宦门下走狗,言语中仿佛还以此为荣。 来作客前,夫人曾氏晓得云老爷的性子,特意提点了她不要当面驳斥刘相公,便是看在璋哥儿的份上,尽量包容着些,便当狗吠听听罢了。 但要云老爷应和着说些违心的话,亦是比登天还难,他默不作声,场上便慢慢凝出了几分尴尬来。 刘相公被当面下了脸子,脸上登时便有些不好看,捏了手中酒杯,正待发作,忽然被云佑温文的一句打断了。 “这个点了,如何竟遥兄还不见来?我听父亲素日常提起竟遥兄,说人品文采皆是不凡,心中敬仰已久,可惜一直未能相识,还盼着今日得偿心愿。” 云佑小时便被父亲引领着拜见过这位刘相公,还得过后者“芝兰玉树,英姿卓然”的美评。 对待中意的小辈,刘相公语气总是更和缓些,笑了两声,道:“唉,我家那混小子,不说也罢,一天到晚不知到哪鬼混,我已让下人找他去了……子柳,你家里两个儿郎都是好的,我这心里头,着实羡慕得很啊。” 刘相公自个儿给铺了台阶,云老爷再如何清风板正,也晓得伸手不打笑脸人,顺台阶下的道理。 二人一唱一和,绝口不提朝中事,气氛倒也渐渐缓和了些。 不多时,雅间竹门被推开,刘竟遥几步迈了进来,口中笑道:“父亲、云相公、佑弟,哎呀,我来晚了!是我的不是,这厢给你们赔罪了。” 刘相公横眉一竖,看也不看他,扭头道:“这半日才到,酒都吃一半了,又到哪野去了?让人好一顿等!” 刘竟遥看父亲着恼,也不敢再摆出轻浮作派,忙让身边婢女把食盒摆到餐桌上,把人挥退下去,殷勤地亲自介绍道:“父亲这就错怪我了…… 我是听说有家食肆做这下酒菜做的妙,刚巧听说父亲宴请云相公,忙不迭地坐了马车去,把吃食买回来。” 桌上摆了几碟小菜,色泽丰润,香气扑鼻,确实让人食指大动。 螺蛳菜可贵可贱,丰俭由人。 依刘公子的要求,这螺蛳也是做得非同一般:壳里的肉挑出来,倒入麻油煎热,加以切碎之鲍鱼、火腿,及酱汁、砂糖少许,清水一碗,覆盖煮之,最后才浓缩成这一小盏精致的美味。 云老爷拊掌笑道:“竟遥是个会吃的!得闲啊,让佑哥儿多与你学学,他小时便最是挑食,大了也没好上多少。” 刘相公摇头,乐道:“你还叫佑哥儿向他学,能学出个什麽样来! 我看呐,还得是佑哥儿这样清淡端正的,才是少年君子模样……竟遥没个正形的,心思都不花在读书上,也就会和那帮狐朋狗友研究吃喝罢了。” 一头曰“生活情致”,一头曰“读书正事”,互相捧着对方,只顾觥筹交错,倒冷落了桌上几碟好菜。 刘竟遥对自个儿父亲的话习以为常,听了并不过耳,笑着请道:“佑弟不如尝一筷箸?趁热吃才是正经呢。” 云佑心头微动,恍惚中想起很久以前,似也有个软糯的声音,坐在炕边晃着腿,急切地催他:“快吃呀!不要辜负了美味,趁热吃才是对美食最大的尊重呢!” 自阿兄云璋被卷入“青台诗文”一案后,他尝吃食,味如嚼蜡,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云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举起了手中竹筷,夹起一块晶莹欲滴的肥美螺肉,犹豫一下,还是送到了嘴里。 ……咀嚼片刻,却是意外的好吃。 云佑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一下,道:“果真好吃,不知竟遥兄是去哪寻到的美味?” 刘竟遥得意一笑,仰头喝一口酒,道:“嘿,大隐隐于市,佑弟你猜是哪?任你怎麽猜亦是无法,这不过是西市一家不起眼的食肆,这两月新开的,那庖厨娘子手艺确是好,把外头酒楼都比下去了……” 又问身边伺候的婢女:“那食肆名唤什么来着?如……” 云佑下意识接道:“如意食肆。” 刘竟遥诧异一挑眉,眼中闪过意外的神色,连声道:“不错!似乎正是这个名,佑弟消息竟也如此灵通麽。”一时间,倒忽然生出两分酒逢知己,惺惺相惜之感。 他家老头子总是骂他“不务正业”,但人生在世,不过吃喝玩乐罢了,什麽算正业?正业来作何用? 再者,书读到头,不也是为了自个儿过好日子?追求高一些的,便是让百姓也过好日子。 既然他们刘家有祖宗保佑,父亲官运也算亨通,他就等着享福便行了,争来争去,不觉着累麽。 云佑自失一笑,并未开口解释,只是那竹筷动得却勤了许多,唇角的笑也多了几分真心,如冰山融雪,清风拂月,不知不觉便显得近人情了许多。 刘竟遥以为遇到同道中人,在底下对云佑竖起拇指:“佑弟,有眼光!” 70-80 第71章 青梅酒 六七月,正是青梅成熟之季。 吴二婶得了史如意做螺蛳的法子,让她家小儿送了一箩筐的青梅来,一个个青脆小如丸,脆嫩多汁,甜中带酸。 青梅虽好,吃多了牙又酸又软,犹如八十老太,史如意望着箩筐中剩下的大半青梅,撸起袖子,决定开始尝试酿酒。 去掉果蒂,在盐水中浸泡两个时辰,捞起来,滚在竹匾上晾干。瓦罐经煮沸消毒,往里头装入青梅,按一层梅、一层糖放,沿着瓶内壁缓缓注入酒,直至八九分满,移至阴凉处即可。 都道“青梅煮酒醉夏日”,这是专属于时令的浪漫,梅子浸在酒中,只消静待三月,梅子颜色逐渐变暗,表皮稍微起皱,便可开盖起封。 青梅酒一贯以清酸称绝,据说纯正的青梅酒,酒液呈澄透的碧色,酸甜中和,甘润醇香,自古便很得文人雅士的偏爱。 这日晴光正好,云淡风轻。 还未到饭点,史如意手上提了花壶,口中哼了小曲,慢悠悠地给窗台边的茉莉浇水。 红玉早起,到祥和斋和梁婆婆学算账去了。史如意自认不是那块料子,看到账簿就眼花,只愿一心一意泡在后厨。如今红玉来了,她总算能把这烦心事让了出去,正哦弥陀佛呢。 红玉摇摇头,促狭地笑史如意:“人家哪家掌柜的不是把账簿牢牢握在自个儿手里,如意你倒好,想做个‘甩手掌柜’。” 她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打心底里感激史如意和温妈妈。 一气之下从府里出来,满目茫然,无依无靠。好不容易,到布匹肆中找了个活计,三天两头便有地痞无赖出言调戏,颜色好反倒成了她天生的罪过。 一介弱质女流,内无缚鸡之力,外无家人护身,如同一块上好的肥肉被扔到大街,谁见都想咬上一口。 她自个儿赁的那间小屋,夜里睡觉都不得安稳,心惊胆战地拿了桌椅拦在门后,听着风声,生怕有无赖夜半翻墙,一通蹂躏完,第二日还能把人卖青楼老鸨手里换银子。 想要报官府?无赖老鸨狼狈为奸,自有一百种手段让人出不了门……磋磨日子久了,孩子都生下两个,慢慢也心灰意冷,认命罢了! 如意食肆方寸之地,倒成了她们几个的世外桃源,身处闹市之中,却自有股闲云野鹤般的闲适自在。 史如意把食肆账簿交给红玉管,红玉转天便拿了自个儿的身契来,一定要让她收下。 史如意不肯接这份“投名状”,蹙眉推拒道:“红玉姐这是做什麽……我早把你当自家人来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我之间,难道还信不过麽?” 红玉轻轻颔首,语气却坚决道:“一码归一码,便是因着这份信任,如意你帮我拿着身契又如何?难道我还怕你拿了身契去做坏事麽…… 你捏着身契,我管账也能管的安心,也不怕日后有那等子小人出言挑拨。” 如若双方都是好的,身契在谁手中都无妨,若是动了歪心思,这身契便是最好的警示。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红玉想得长远,是真把如意食肆当成自个儿的家在经营。她不比温妈妈和如意母女血缘,香菱甚至祥和斋的众人和史如意相处多年,情分自然深厚。 她一个横插进来的“外人”,却得了众人如此的信任,惶恐惊喜之余,也想着要让对方更安心些。 茉莉盛放在青釉方花盆中,朵朵洁白,清香四溢,被红玉拿剪子修得甚是雅致。 这茉莉既可作绿植观赏,又可入食,前一天史如意刚摘光了枝头上的花,第二日来看,水灵的花苞又在叶间含羞待放了。 靠墙高高的木隔板上,摆了一排憨态可掬的动物木雕,什么骆驼、猴子、黑白花猪,活灵活现,总能让祥和斋用膳的小客人们眼冒金光。 可惜掌柜的对这套乌木雕宝贝得很,从不肯随意拿下来给人顽,木隔板修得又高,只能望之兴叹。 史如意搬了木梯来,摇晃两下确认稳当,正准备爬上去擦拭木雕,就听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如意姐姐!” “翠丫!快过来帮我扶着梯子——” 史如意听出了翠丫的声音,欢天喜地地转头,那笑容忽然僵在脸上,身形一顿,立刻手脚并用,就想要爬下梯子往后厨跑。 进来的女师傅约有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月白裙衫,华发成髻,只用一根竹钗定在脑后。 如此仙人之姿,脸上的表情却只能用“狰狞”二字来形容,她见史如意慌张的模样,冷笑两声道:“见了我,还想跑?翠丫,去给我把她梯子堵上,我要让她这次插翅也难飞!” 翠丫讪笑着从她身后钻出来,心虚道:“如意姐姐,师傅有命,不得不听!我来了,你可别怪我啊……” 鸡飞狗跳之后,史如意终于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地在案桌对面坐了。 翠丫在这如意食肆熟门熟路,自个儿到后厨一摸,不多时,捧了茉莉银耳汤来,银耳、枸杞、茉莉相熬煮,澄汤里淡淡的花香,对女子而言最是滋补。 她狗腿得很,递给梅师傅一盏,史如意跟前也没忘记放上一盏。 史如意趁梅师傅不注意,抬头悄悄瞪翠丫一眼,翠丫佯装不知,捧了自己那碗坐得老远,似也预料到这头即将沦为战场。 梅师傅用羹勺轻拨几下盏中的茉莉,头也不抬地道:“你不用看翠丫,是我让她带我来的……我让你来学堂找我,等了一月也不见人来,看你这般‘不得闲’,我不得亲自来找你了么?” 史如意听她不软不硬的训话,立刻便有些委屈,嘟囔道:“如果师傅只是想如意了,想见我,那我不得日日冲上门找师傅去? 可惜您偏不是,回回见了我,就说那几样老三篇的话……什麽‘君子远庖厨’啦,‘读书是正道’啦,听来听去,我耳朵都起茧了!您看,我这食肆不是开得挺好的吗?” 梅师傅被这不知悔改的“逆徒”气到不行,手中杯盏往桌上一扣,怒道:“我说是说得多了,你可有听进去半点?人家为了逃开后院这一亩三分地都是竭尽全力,你倒好,一心只围着柴米油盐打转……” “……您又来了。”史如意偏过头,抱起手臂,一副油盐不进,蒸不熟嚼不烂的顽固模样。 梅师傅深呼吸几次,想起正事来,终是和缓了语气,道:“算了,我不跟你瞎扯,我今个儿来,只为了和你说一事——长公主月前借圣上之手发布诏令,广召天下才女入宫,辅其左右。”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史如意,道:“女子学堂本就由长公主兴修开设,各地皆有举荐名额,我思虑几日,仍是属意于你。若你肯应,我明日便将你名字报上去。” 梅师傅说起这件事,身子前倾,神态不自觉带上了两分激动,以及难言的热切。 扶摇直上青云梯,长公主身边的女史位子非同凡响,只因这位长公主殿下,也非历朝历代随波逐流,命不由己的皇女可比。 长公主与当今圣上为双生子,感情深厚。 十年前圣上继位之后,更是风头无两,出入民间甚至有传闻,说圣上对长公主言听计从,虽不知其中真假,想必不会空穴来风。 当今太后并非圣上亲母,太后膝下无子,圣上与长公主乃是先皇宫人所出。 先皇一夕驾崩,朝野大动,外有突厥兵临城下,内有王爷蠢蠢欲动,京都满是鹤唳风声。 关键时刻,还是太后出马,将圣上和长公主记于名下,顺理成章继承大统。太后则垂帘听政,与摄政王携手亲理朝事数年,一直到圣上大婚,才纳百官谏言放了权。 如今潜心修佛,不理世事,若有不知情的人进了宫,打眼一望,还以为是哪座庵中慈眉善目的主持师太。 虽是退隐,太后毕竟临朝数年,积威犹在,母族花家又是封疆大吏,手握兵权,便连当今皇后,亦是太后嫡亲侄女。只可惜中宫成亲多年,和其姑母一样,并无所出,让人忧心。 反倒是先皇子侄,当今圣上的堂兄弟,年仅六岁,据说生来慧敏,很得摄政王的亲眼,中宫似乎亦有抱养之意。 近年来,京中偶有风波,道太后与长公主不甚和睦,圣上左右为难,很是掣肘。 按理来说,长公主应当是与圣上一派,长公主的态度,便代表了圣上的态度,只是…… 史如意一想到这,便觉得朝堂之事诡谲云涌,能在里头如鱼得水之人,都是成了精的老妖怪。她这个细皮嫩肉的掺和进去,怕是最后连个骨头都剩不出来。 她这辈子的指望就两个,一是把厨艺绝学发扬光大,酒楼开遍五湖四海,二是护好身边之人,不求大富大贵,但盼衣食无忧。 不是史如意不爱富贵,实是收益越大,风险越大,自古以来,富贵总要险中求。若是那光脚的倒也不怕穿鞋的,自个儿一条贱命,赔就赔进去了,但她现在开着食肆,努力想为身边人撑起一片天来。 她若是倒了,这帮人也必被牵连其中……这教她又如何忍心。 史如意轻咳几声,严肃道:“师傅,徒儿知晓您对我的期盼,只是以女子之身建功立业,未必只得这一条路可走……若论经纶才智,徒儿连您都比不过,是有几条命,敢到宫闱之中上蹿下跳?” 梅师傅听她话语中隐现退缩之意,柳眉一竖,立时便要发火。 却又听史如意道:“不过……” 第72章 窑鸡 翠丫望着梅师傅的马车逐渐远去,心有余悸地转头,对史如意道*:“如意姐姐,师傅这回竟然没有再多训你!” 若是放在以往,这师徒俩相爱相杀,谁都说服不了对方,各拿出十八般唇舌武艺,不论上几个时辰是不会收手的。 史如意眉眼弯弯的一笑,把手负在身后作高人状:“师傅是想着水滴穿石,每日给我洗脑一点,总有脱胎换髓的一天。奈何我这石偏是块顽石,冥顽不化的那种……师傅这可不就没法子了麽。” 况且,她也没说错,与其和那些有着七窍玲珑心的朝臣们比谁心眼子多,倒不如老老实实把自个儿的厨艺发扬光大。 条条大路通罗马,若是她真能把酒楼开至天南地北,成为直达天听的皇商,封官受爵都不无可能。 翠丫心悦诚服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又问道:“如意姐姐,那你方才举的那些女子经商的例子……” 史如意笑道:“自然是真的,你以为我瞎编的?梅师傅通读百书,我岂敢在她面前胡说一通。” 据残卷记载,古有女商人俞大娘,以炒茶起家,后做船运。 在她以前,所谓“水不载万”,大船容载量最多不过八、九千石,俞大娘所造巨型航船却可远超万石,体积宏伟,气势惊人。 这种船上甚至可种花果生蔬,驾驶船员有数百人之多,生死嫁娶都在船上进行,俨然一个移动的江上小城。巨船直接以“俞大娘”来命名,航行在江西、淮南两地之间,每来往一次,便能获得巨利。 前朝名将朱儁母亲“贩缯为业”,靠贩卖丝绸成了富婆,家资甚丰,个性不羁,曾一次在赌场豪掷千金为人还债。 这布匹业果真赚钱,听红玉闲聊时说起,苏杭顶尖的那批针线娘子,都是代代相传的技法,似菩萨一般被人供起来,吃穿用度都由人包揽。 一架刺绣屏风,酸枝木为屏座,白缎为地,以五彩丝线满工绣制孔雀开屏、鹤舞松林等景,表祝寿之意。这样一架屏风,要花上数名绣娘好几年的心血,有价无市,最后多入了达官显贵的府邸。 更别提早些年的广陵茶佬、丹砂巴妇……多少杰出的女豪杰,孤身一人走天下,即使身受桎梏,也挣扎着在男人所写的历史中留下姓名。 士农工商,商人所行多被认为是不体面之事,但也幸亏如此,女子才未被排除在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可悲。 史如意摸摸翠丫头顶的小发髻,道:“天无绝人之路,女子不能读书科举,我便走厨艺经商一途。世界之大,总有可大施拳脚之地…… 谁说女子不如男?翠丫,郎君们说的鬼话,让他们骗骗自己也就算了,你可不要中了奸计,被他们一块儿骗到了。” 长公主身边女史之位,看着虽然前程大好,贸然入局,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不确定的时候,史如意选择让子弹飞一会,先把自个儿这边养的兵粮马壮,比投靠谁都重要。 翠丫兴奋地摩拳擦掌,道:“我明白了!” 史如意问:“你明白什么了?” 翠丫傻乐道:“跟如意姐干准没错!” 史如意听了,终于没忍住笑。二人天南地北地胡侃了一阵,又畅想了一番酒楼的前景,人家赵家酒楼里请行首胡女来吹拉弹唱,她们若是发达了,专请那身材精壮的汉子耍百家杂戏,什么弄剑、跳丸、走索、缘杆、五案、七盘…… 力量与美感兼具,看得底下人连连喝彩才好。 史如意忽然想起一事,问翠丫道:“对了……翠丫,你阿兄跟罗姐儿如何了?” 翠丫撇了撇嘴,恨铁不成钢:“还是老样子,罗姐儿最近不怎么到工匠铺里了,我阿兄便时常对着石料发呆。我让阿兄去找罗姐儿,阿兄偏不肯去,说是怕耽误人家……我有时真恨阿兄是块木头!” 史如意眨了眨眼睛,低声道:“若只是要让你阿兄多说几句话,这有何难?两杯酒下肚,什麽都能招出来。 正好,酒垆伙计前两日刚给我送来了一坛桃花酿,这酒甜润,吃一两口不妨事,吃多了就醉人了……” 二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八卦的兴奋之色。 七夕佳节,民间习俗爱吃“巧果”,发面团后放入印有瓜果梨桃、游鱼仙鹤的榼子中,做出糖饼。 夜晚在自家院里摆上巧果花瓜,小娘子对月穿针,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获得一手绣活绝技,称霸绣林。腊月拜灶神,七夕拜织女,衣食之事乃是百姓大事,织女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祥和斋亦适时推出了七夕限定花点,冰皮巧果,点染成七色,样子比花朵还娇艳,让人舍不得吃。 史如意跟梁翁做完巧果,来到前头帮梁婆婆包饺子。 把一枚铜钱、一根针和一个红枣分别包到三个水饺里,传说中,吃到铜钱的人有福,吃到针的人心灵手巧,而吃到枣的人会有美满的姻缘。 翠丫还小,只关心饺子是羊肉馅的还是三鲜馅的。 梁婆婆笑眯眯问史如意:“小如意想要吃到哪一样?婆婆给你包。” 史如意坦然道:“我自然是愿意吃到铜钱的了,不过罗姐儿一定是要吃到枣儿的……”她故意把那褶皮包的歪了一些,好顺风顺水地夹到罗娘子碗里。 七夕晚膳要吃鸡,而且专逮着公鸡吃,因为公鸡鸡鸣报晓,天亮之时牛郎织女就得分别。 把公鸡吃掉,也表现了百姓对于牛郎织女的朴素祝愿,史如意总会被百姓淳朴善良、二话不说就是吃的精神所打动。 温妈妈的鸡在柿子树下养了两三个月,每天清晨喔喔直叫,不大不小,正适合做窑鸡。 将鸡宰杀干净,去皮去肠,剩黄澄澄的一整只,用盐给鸡做个周身的按摩,葱、姜、蒜、香菜和香菇,混合后塞入鸡肚子里。 池塘里新摘的荷叶,碧绿的一大片,严实地包裹住鸡肉,往上抹一层厚泥巴,最后再用荷叶裹一层,总共是三层。 石英拿了瓦块和黄泥块来,在后院搭一个简易的窑。窑上的瓦片烧到泛白时,熄灭柴火,把鸡和红薯丢进窑里,再猛一抬脚,把窑弄塌,热气都被困在里面。 算好半个时辰,开窑,把鸡和红薯从土坑里刨出来。 红薯的焦香扑鼻而来,一层一层地剥开荷叶,最里头是金黄的整鸡,外焦里嫩,鸡汁渗出来的鸡香,让人情不自禁流口水。 捉着荷叶的边角,把鸡抬上桌,蜜甜的红薯也装了一碟,顾不上烫手,众人咋咋呼呼的围上来,先扯个鸡腿再说话。 绯色的桃花清酿在杯中荡漾,映着天边的弦月,清澈透亮,较酸甜的果酒多一分清淡,却又比甜糯的米酒多一分香气,很是醉人。 史如意果真在碗里吃到了包着铜钱的饺子,美滋滋道:“我吃到了铜钱馅的!” 过了一小会,却又吃到了包着针线的饺子、包着枣儿的饺子……史如意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扫了梁婆婆一眼,道:“感情是婆婆您私底下做手脚,我说怎么今个儿运气这么好呢。” 梁婆婆笑出了一脸的菊花褶子,望了梁翁一眼,转头道:“可不是我,我包的饺子最是公正不过,怕是你师傅偷偷给你夹的!” 温妈妈慈爱道:“包着针线的饺子是我放的。” 翠丫举手道:“包着枣儿的是我放的!” 罗娘子的碗里则堆满了枣儿馅的饺子,认真说起来,在座的每个人都有功劳。 史如意咳嗽一声,举起杯来掩饰,对石英道:“我敬石兄一杯,窑鸡烧的妙,全靠土窑堆得好……我干了,你随意!”她嘴上说着“随意”,目光却炯炯地盯向石英的酒杯,微一挑眉,大有不醉不归之势。 石英接连几杯桃花酿下肚,面皮已微现潮红,呼吸间热气灼乱。 史如意也没好到哪去,但她还记着自个儿的使命,直到罗娘子的手按上她的杯盏,关心地朝她摇摇头,低声道:“如意,你喝多了。”她的声音像杯中清澈的酒液,在眼前乱晃。 史如意意识到吃酒上头,松开杯盏,慢慢呼出一口气,开始傻笑。众人早得了史如意的暗示,看她停了,一个接一个的向石英灌酒。 红玉号称千杯不醉,女中巾帼,明显是几人中的主力干将。翠丫一看她阿兄酒杯空了,便积极地给他斟满,这个妹妹做的可谓是贴心至极。 石英今夜似也是高兴的,来者不拒,罗娘子不好像方才阻止史如意似的去抢他的杯盏,目光带了担忧,轻轻在石英身上滑过。 酒过三巡,梁婆婆笑眯眯道:“我和老头子年纪大了,一到时辰就犯困,不搅你们年轻人的性子,你们多喝点啊!”她精神矍铄得很,梁翁还想吃酒,被梁婆婆拿巧果堵住嘴,硬是拉回屋里去了。 史如意手肘搁在桌上,半支了额头,少顷,忽然叫道:“娘!” 温妈妈闻言望过来,史如意“嘿嘿嘿”地看着她傻笑半天,扑到温妈妈怀里,砸吧两下嘴巴,呢喃道:“娘,你真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亲!娘做的窑鸡也好吃,红薯也好吃……嗯,比我做得还好吃。” 温妈妈哭笑不得地抬手,揽住史如意,一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一边对周围几人道:“如意这孩子,以前从没吃得这般醉过……也不知今个儿到底是怎么了,这般兴奋?” 史如意模糊中听到这话,吓得立刻站起来,左顾右盼道:“翠丫,翠丫呢!红玉,咱们出去看花灯去,外头花灯好看……” 说着,歪歪扭扭地就往院子门口走,温妈妈和红玉赶忙站起来,一左一右扶住她。 翠丫似乎还在身后,喋喋不休地对罗娘子道:“罗姐儿,那我去外头看花灯了……阿兄还要麻烦你多多看顾下!” 还得是翠丫啊,史如意心中隐隐约约闪过这样的念头。 第73章 五色饮 七夕夜,坊间花灯摇曳。 安阳城不少妙龄女郎用过晚膳,都盛装打扮,着罗裙,抹胭脂,打着赏灯闲逛的旗号,跑出家门和情人幽会。 这婚姻一事,讲究两情相悦为美。感情是处出来的,家中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让她们年轻人去外头找找乐子。订了亲的光明正大,未订亲的含羞参看…… 若是那心未有所属的,立于桥头顾盼回眸,惊鸿一瞥间也能成就不少美事。 温妈妈摇头失笑,自觉年纪大了,和这热闹的场面格格不入,只逛了一会儿,便说要返家。 临行前,还不放心地叮嘱道:“过节你们逛着高兴,便多逛一会儿,晚些回来也不打紧,我给你们留着门……红玉,翠丫,如意吃酒醉了,你们多看着她些,别一会儿人多,挤着碰着了。” “晓得了,您放心,我们沿着观音桥走,让风吹着慢慢也能醒酒。”红玉今夜也吃了也不少酒,但她神色清明,只两侧颊边的酡红能看出些微的醉意。 翠丫则拍着胸脯,满口保证:“有我看护,如意姐姐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灯市热闹,走马灯、珠子灯、羊皮灯、罗帛灯……各色花灯争奇斗艳,越往里走,行人越加拥挤,说一句“人比灯多”并不为过。 史如意被二人护在中间,架着走了一段,从酒后的困倦混沌中缓过神来,前所未有的精神亢奋,平日脑中紧绷的弦骤然松开,整个人轻飘飘的如踩云端。 花灯映在史如意明亮的眸中,衬得她愈加眉目灵秀,人比花娇,似是画中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史如意拍拍她们的手,笑道:“放开我罢……三个人并排难走。” 她说这话时语气似是清醒,翠丫不疑有它,下意识松开手,指着前头一只彩珠龙灯,拍手乐道:“这龙灯扎的好看,比我还大呢!如意姐姐你瞧,它嘴里是不是还含着龙珠?” 史如意闻言,和翠丫凑过去细看,嘴里不时还发出啧啧惊叹声。 红玉不大乐意在人群中挤,瞅见前头有卖五色饮的,便道:“如意,你们在这等会儿,吃了酒容易口渴,我去前头买乌梅浆来。” 正值盛夏,消暑饮子花样繁多,时人尤其钟爱“五香饮”和“五色饮”。 五香饮,指的是用五种香料,沉香,木香,鸡舌香,熏陆香,麝香制成的饮子。五色饮指的是青饮、白饮、玄饮、黄饮、赤饮共五种,兼有养生健脾功效。 酪浆和乌梅浆,一为白饮,一为玄饮,都可用来解酒去腻。 等待那婆子用长勺往碗里舀乌梅浆的功夫,红玉用帕子轻掩住唇,眼波微转,就看到前边柳树下一对“亲密无间”的璧人。 垂柳轻拂江面,那妇人面庞红润,手中团扇轻摇,不知抬头对身边相公笑着说些什么。 她身着宽松的衣衫,腹部已有轻微的隆起。那相公伸出一只手护在妇人肚子前,替她隔开来往的行人,垂眸听妇人说话,眉间微微皱起,似是不耐又似是担忧。 红玉一时看得入神,直到林随不经意地往这边扫来视线,顿时心头大震,连护住妇人的手都下意识垂落身侧。 那妇人便是林随的新妇珠月,从前太太曾氏身边伺候的大丫环。红玉出府时,珠月不过刚怀上,消息便已自个儿长了脚,在丫环中四处宣扬开来,如今瞅着,已是开始显怀了。 恰巧这时那婆子把装了乌梅浆的瓷碗递过来,红玉付过钱,微微一笑,接到手中。 遥遥地对林随夫妇一举杯,轻轻颔首,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乌梅浆在唇舌中淌过,虽然冒着丝丝冷气,好歹醇厚酸甜。 梅采半黄者,以烟熏之得乌梅。乌梅泡发以后,加了白糖、陈皮、甘草、桂花一起熬煎,冰镇之后就成了酸梅汤。 白日里头,西市常见卖乌梅浆的婆子,摊上插一根月牙戟,表示乌梅浆是夜间新熬成。 摊主手持一对小青铜碗,敲击时发出铮铮之声。路人行走在烫脚的青砖路上,听着这声,抬眼望去,大有望梅已自解渴,闻声已自清凉之感。 红玉抱着碗转过身,脑海中已是想着这乌梅浆正合适在食肆中卖,客人吃过酒肉,再喝点酸汤子,这才叫对味嘛。 她人走了,林随却还在立在原地,怔怔回不过神来。 珠月望着自家相公,心头滋味莫辨,少顷,扯了他袖子,若无其事开口道:“郎君,这街上人多杂乱,孩子听着声,在肚子里头踢我呢……咱们还是快些回府罢。” “翠丫,如意人哪去了?” 红玉捧着两碗乌梅浆,急匆匆赶回那彩珠龙灯前,却只见翠丫一人在原地打转。 翠丫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左顾右盼,看到红玉立刻急道:“我也不知,如意姐姐方才还在这和我说着话呢,下一刻,人就找不着了!这看花灯的人这么多,许是被冲散了也未可知。” 一边又在心中懊悔,怎麽没死死拽住史如意的手。 却听前方空地围圈处传来一片喝彩声,有人在大声叫好:“小娘子好厉害的身手!” “赵生,你今个儿可是白忙活了……十文钱八个圈,小娘子套中六个,你怕是连本都挣不回来。” “小哥,给我再来八个圈!” 翠丫耳朵捕捉到熟悉的声音,眼睛一亮,仗着人小灵活,挤进人群中一看,站在摊子最前边的那个小娘子,不是史如意是谁! 史如意手中捏着几个套圈,屏息静气,全神贯注,这会她腿也有劲了,眼神也不飘了,半扎马步,瞄准之后手腕一甩,套圈飞出去,一抛一个准。 脚边堆的满满都是“战利品”,大的有几个青瓷瓶子,小的也有胭脂盒子、香囊、木珠手串,甚至还有三四串精巧的竹风铃,并排摆在一块儿。 一位衣着华丽的白面公子站在史如意身旁,手中折扇摇个不停,对这幅场面仿佛是乐见其成,喜滋滋地对摊主道:“拿!再给她拿八个圈来!” 一边伺候的小厮兴平闻言,立刻从怀里掏出铜子,递给那摊主。 那摊主赵生苦着脸,满面肉痛不忍之色,不像收钱倒像在被讨债,低声下气地道:“柳少爷,您看让小娘子玩完这八个圈……”是不是就该收手了? 赵生在圈子上动的手脚,一点都没影响到史如意,再让她这麽玩下去,怕是整个摊子都要赔进去。 奈何人家身边陪着柳少爷,柳逸之大名在安阳如雷贯耳,底下普通商贩走卒哪家不知,哪家不晓?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了这公子哥去,只得赔脸笑着,盼小娘子玩腻了快走。 柳逸之笑得春风得意,脸上半点不耐之色也没有:“她想玩多久就玩多久,玩得尽兴才好。” 翠丫闻言,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回头对人群外的红玉招了招手,这才上前,瞅准机会,捉住史如意的手腕,道:“如意姐姐!” 史如意回头,看见是她,高兴道:“翠丫!你怎麽也来了,你也想玩吗?来来来!” 翠丫忙道:“我不玩,我不玩。”她绞尽脑汁,想要想出法子劝史如意离开:“如意姐姐,你看,那边花灯上贴有灯谜……抛了这么多,我们不抛圈了,改猜灯谜去罢?” 史如意仰头望着夜空,想了想,道:“不要,没兴趣。”作势又要扎起马步抛圈。 翠丫满头大汗地又拦住她:“那那那,我们去摇七夕签筒,猜姻缘,那个好玩!” 史如意耳朵一动,止住手中的动作,似是在思考,片刻,缓缓重复了一遍,道:“摇签筒?” “摇签筒!” “……猜姻缘?” “猜姻缘!” 史如意满意地收回手,拍了拍,眼睛亮晶晶的,道:“好,我们就去玩那个!” 翠丫松一口气,扭头看柳公子。 柳逸之听到要去“猜姻缘”,矜持点头,心中似也是满意的,他手中折扇往地上随意一指,不用发话,那摊主赵生已经点头哈腰地道:“不知小娘子家住何处,我晚些便亲自送去,不烦小娘子亲自动手……” 观音桥畔,曲水流觞,二层酒楼临江而设,一楼大堂传来莺莺呖呖的弹唱之声,曼妙的舞步翩跹。 詹事府少詹事刘相公家的大郎刘竟遥,吃了两樽酒,正拉着云佑大吐苦水。 “我爹说我文不成武不就,整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就想给我讨个媳妇,指望让她来管束着我。我爹看上沈通判府的江表小姐,说人家贤淑典雅,秀外慧中,有大家作派……在席上见过两次面,嘁,人家哪看得上我啊。 我也不耐烦成亲,那些个小娘子家家的最是娇气不过,就跟我爹说,‘我不成亲!你要看上人家,你自个儿娶去,反正我娘也去世了。’ 嘿,又得他老人家好一顿打,让我跪在我娘牌位前,统共跪了三天三夜……” 云佑杯盏中没装酒,装的是茉莉清茶,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刘竟遥诉苦,远眺外面七夕街景,人影憧憧,灯火浮动,思绪竟罕见地有片刻走神。 刘竟遥也习惯了他这位佑弟冷清的作派,虽不多话,偶尔几句妙言快语,倒也十分犀利,较那些绣花草包不知高出多少。 刘竟遥叹口气,望着眼前好友不动声色的面容,忽然起了好奇,促狭道:“想来不出这一两年,婶母也当为佑弟说亲了罢?” 这等七夕良夜,酒楼雅间,他们却是两个男子相对而坐,对月斟酒…… 无论如何,此情此景也太过凄清了些。 第74章 酥糖 刘竟遥正在感怀自身,却见云佑手握杯盏,目光定定,似是被酒楼下某处吸引住了。 静坐半晌,忽地一撩袍角,站起身来,眉头微蹙。那张不染俗尘的俊容上,担忧、薄怒、惊喜、恍然……种种情绪流淌而过,生动如人间烟火,在夜空骤然绽开。 刘竟遥情不自禁呆了一呆,他识得云佑这几个月,只当这位义弟是个修俗世仙的,还未见过他这般激动的模样。 却看一炷香以前。 翠丫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总算把史如意带出了套圈的摊位。 那柳公子柳逸之带着小厮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近旁,似也要追过去看热闹。他手中折扇摇得风流,对着街上俊俏的小娘子四处抛媚眼,犹如一只开屏的花孔雀。 翠丫默默瞅他一眼,敢怒不敢言。 红玉安抚地拍拍翠丫的手,示意她无需担心,这柳公子是如意食肆的常客,往日也与史如意有几分交情,今夜偶然于西市撞见,应当只是从旁相护罢了。 西市街头,设有乞巧神坛,神坛中放一只七姐盆,圆盆内有罗衣、巾履、脂粉、镜台、梳篦等物件,各有七份,取织女排行第七之意。 月光下摆一张供桌,桌子上置茶、酒、果、五子等祭品。又有鲜花几朵,束红纸,插瓷瓶里,花前置一个小香炉,香炉袅袅上旋,在夜空中缓缓散开,很是朦胧圣洁。 史如意抿着唇,不知在一个劲地偷乐什么,她学着旁人,手执香烛,面朝织女星,摇摇晃晃但也规规矩矩地拜了三下。 待史如意起身,解签的妇人把签筒递过来,笑道:“小娘子拜过织女娘娘,便可以摇签了,摇时还需在心中默念心愿为好。” 史如意脑海中混沌不清,半天才悟出一点清明来,心道:“七夕之夜,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若真能得织女庇佑,让我今夜也能与我家‘牛郎’相聚便好了。” 想到这里,她自个儿先笑起来,出府不过两个多月,怎地回想起云佑来,却有这等恍如隔世之感。 虽是早已告诫过自己,不可回头,不可想念……心里早已明白,出了府以后,兴许这辈子都再无相见之日,但那佩玉日日坠在腰间,如有重量压在心上,让她不由自主地去怀恋。 明知云佑应当还在书院念书,离安阳千里之遥,但史如意吃醉了,在坊间闲逛,还会下意识在人群中找寻那道熟悉的背影。 也罢,今个儿高兴,便是做做梦也无妨。 史如意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手中签筒摇的愈加用力,半晌,一只竹签被她从筒里甩出来,签顶一个小小的“柒”字。 史如意拣起签子,立时牵起嘴角,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得意之色,织女行七,今夜又是七夕之夜,便不是上上签,得了这个数字已胜似上上签。 那妇人接过签子,定睛一看,半是惊讶半是羡慕,笑着先道了声喜:“七七呈祥,小娘子抽出这签,定会得织女娘娘庇佑!心想事成,姻缘美满。” 又回头翻起案几上那本泛黄古籍,手指抚上书页,口中念道:“‘闲花弄影,但闻金佩响;月明星稀,疑是贵人来。’ 金佩叮当,乃是吉兆……想来小娘子应当是好事将近,不必心忧,只需静待佳音,良人自会来寻。” 史如意歪着头,仔细琢磨一会,心中安定下来,觉着应该是抽到了好签,心道:“人在家中坐,郎从天上来,世间竟然还有这等美事?” 她吃了酒后管不住嘴,心头想什么,嘴上便老老实实地全说了出来。 柳逸之本在绕着那神坛胡乱打转,探头去看坛中的七姐盆,闻言,哈哈大笑:“可不是郎从天上来麽?如意姑娘品貌俱佳,厨艺又如此了得,相信‘牛郎’一旦经过你家食肆,便再也走不动道了。” 那妇人把签子插回筒里,对史如意轻轻颔首,乐道:“小娘子,凡世间之事,大多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观小娘子风华正茂,是个有福之人。” 史如意嘿嘿地傻笑两声,不说话,红玉往前两步,替史如意谢过那妇人,乖觉地往功德箱里添了香烛钱。 那妇人看红玉出手大方,面上笑容愈加热情,殷勤地把签筒递过来,道:“这位娘子也来试试罢?一祈福,二乞巧,三求姻缘……所求为何,在心中默念即可。” 翠丫在一边怂恿,史如意也难得安静地立在原地,总共两双眼睛亮亮地盯着她。 红玉失笑,虽经历过林随一事后,心生冷淡,对感情之事暂无所求,还是拗不过她们,无可无不可地伸手,从筒里晃了一只签来。 那妇人沉吟片刻,对着古籍解道:“签名贰拾叄,云:‘恋慕复恋慕,时至今宵方得晤’。 时过境迁,亲人疏别,若只身困于囹圄,旁人施出援手亦是无法。好在绝处逢春,柳暗花明,这只签签尾求来转机,小娘子来日必定事事顺遂。” 红玉听闻这几句,面上的笑便怔了一瞬,片刻,才恍然笑道:“果真如此……那便承您吉言了,这签,当真是有意思的紧。” 趁着那妇人给红玉解签的空当,柳逸之看她们玩得高兴,眼珠一转,兴致勃勃地绕了过来,趁无人注意,眼疾手快从签筒里取出一只签来,颠来倒去随意扫了几眼,递给那妇人,美滋滋道:“叁拾伍,劳烦娘子也帮我解解签。” 那妇人皱起眉,为难道:“乞巧求签,来的一贯都是小娘子,这……”似乎不大合规矩。 柳逸之挥了挥袖子,小厮兴平知情识意地走上前,学着红玉的样,往功德箱里扔了块不小的银锭,沉甸甸的,还带着响。 妇人立刻转了口风,满面笑容道:“郎君稍等,我这就为郎君参看……签云:‘无奈关险不得越,遂在关前徒经年。’ 呀,郎君所抽之签……似有坎坷。于姻缘一道,常被关险所绊,若无决心过关,最终怕是只能望关兴叹,徒增伤感。” 此言一出,翠丫和红玉都侧目看他。 柳逸之立在原地,沉默片刻,却是突然耍起无赖来,道:“不对,本公子不相信,你这签子是不是出错了?怎麽她们一个两个都是好话,到我这就不成了……来来来,我再抽一个,你看看。” 那妇人哭笑不得,退后半步护着签筒:“这位郎君,从没有过这样的道理!求签只求一次,再来几次,只会平白搅乱运势。” 柳逸之鼻子哼一声,振振有词道:“此言差矣,求签怎会有一次准,二次不准的道理?若是上天注定,无法更改,便应次次都是相同结果……” 柳逸之和解签的妇人纠缠不休,闹出的声响越来越大,红玉以帕遮面,似是觉得丢脸。翠丫拿了一把案上的榛子花生,看得津津有味,眼风一扫,忽然惊叫起来,道:“如意姐姐又跑哪去了?!” …… 史如意不知神坛边的鸡飞狗跳,她方才被香烛熏得有些头晕,趁乱一个人偷跑出来,左右顾盼,四处找“桥”。 传说中,牛郎织女不正是在鹊桥相会么……安阳虽然没有鹊桥,只有观音桥,史如意迷糊觉着,效果应当差不多。 此时灯会已近尾声,花灯依旧明朗,街上人逐渐稀薄,便偶有徘徊不愿离去的,也大多是结伴的野鸳鸯,很少有如史如意一般落单的女郎。偏又是站在桥边,望着江水,叫人好生可怜。 史如意倚着观音桥的桥沿,默默站了半晌,觉着腿酸。 一位收摊的大娘经过,以为史如意是被人放了鸽子,把最后一块织女样的酥糖从怀里掏出来,笑着劝道:“小娘子,拿着罢,送你吃。老娘年轻时也为了个郎君要死要活啊,如今,家里孩儿都两个了……没有什麽是过不去的。” 史如意听得似懂非懂,仰头,冲那大娘甜甜一笑,乖巧道:“大娘,我晓得了。” 卖酥糖的大娘点点头,欣慰地走了,走到巷子口时,有一穿着粗布短衣的男人迎上来,接过她手里提着的扁担,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史如意睁大眼睛,看着她们慢慢离去的身影,片刻垂下头,捏紧手心的织女,心头忽然生起了些许羡慕。 “咦,小娘子……怎麽,孤孤单单一个人?” 几个吃了酒的醉汉勾肩搭背地经过,一人眼尖,瞅见桥底柳树下,站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年轻女郎,忍不住用手肘戳了戳同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如此夜晚怎能虚度?小娘子,要不要陪哥几个玩玩?”又有其中一位调笑道。 史如意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立刻强咬了下舌尖,让自个儿保持清醒。 此时绝不能露怯,她深呼吸一口气,笑道:“多谢郎君相邀,只不过,我夫君让我在这等他,不好乱走。” 这几人能凑一块玩乐,自有臭味相投处,彼此猥琐地对视一眼,酒壮怂人胆,不*约而同地散开,堵住史如意前面几处去路。 又有一人出声调笑道:“我看呐,小娘子你也不必多等了,把握良宵才是要紧……你那位‘夫君’,都这个时辰了还不来接你,怕是早把你忘在脑后了罢。” 地上黑色的影子逐渐笼罩过来,史如意背抵着桥,情不自禁地往后看了一眼,如夜空一般宁静的江水,倒映着璀璨花灯,江面波光粼粼,不知底下深浅。 史如意颇通水性,上辈子四样泳姿样样来得。 时人无专人教导游术,如非在南边江河长大,多不善凫水。这几个无赖吃多了酒,更是行动迟缓,大不了她跳江逃生,如果动作够快,应当不会被捉住。 她咽了一口口水,专心寻找时机,虽是有两分把握,心头还是情不自禁地砰砰乱跳起来,虚张声势道:“你们别过来……我夫君马上就到了!等他来了可有你们好看的……你瞧,他这不是来了吗,夫君!夫君!” 史如意大喊出声,那群无赖有片刻地惊慌骚乱,纷纷转过头去,寻找她那位“夫君”。 旋即,又愤怒地转回头,从袖子里钻出一只手来,恶狠狠地想攥住她:“好啊,你个浪蹄子,敢骗老子!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史如意出声喊叫时,手已经撑上桥沿,望着足有两丈远的黑黝黝的江面,眼睛一闭,就要翻身下去。 太晚了!身后遽然一股大力传来,力道之大,她甚至能听到身上传来轻罗衫的撕裂声—— 史如意心头一惊,下一秒,她预想中摔到地面的疼痛却未传来,反而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咬牙切齿的,带着冷冰冰的愤怒:“……你们想做什麽?!” 第75章 夫君 史如意被云佑用力拉进怀里,周围萦绕着熟悉的龙井茶香,鼻尖似乎还挟着一股清淡醉人的酒香。 几乎是瞬间,史如意身子便如脱了力一般垂下来。片刻,颤巍巍地睁开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高瘦身影,拽着云佑的手,似还没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喃喃道:“夫……夫君?” 又开始怀疑自个儿,果真不是醉了出现幻觉吗。 云佑身子骤然一僵,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了史如意一眼,这一眼中,情绪幽深难辨,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 少顷,他才缓缓回握了史如意的手,把人护在身后,呼吸不稳地应了一声:“……嗯。” 他的嗓音清哑低沉,握着史如意的手却温热而有力。 史如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个儿刚刚说了什么,明明知道在这场景并不适宜,面上还是忍不住“腾”地一下烧起来。急慌慌地想甩开云佑的手,却发现被人牢牢地困在了掌心。 那几个地痞无赖停下脚步,踌躇地互看几眼,目光在她们二人身上扫来扫去,似是在评估打量,不忍心放弃快到手的美人。 有一人狐疑,阴着脸,尖着嗓子出声质问:“你便是这小娘子的夫君?若不是,劝小哥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云佑冷笑一声,并不答话,上前两步,将史如意在身后挡得严实,他面上森然,目光如带冷焰,狠声道:“看我来了,还不快滚!你们是想找死麽?” 史如意闻言,脆弱的小心肝又在心头扑腾乱蹦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捏了一下云佑的手,犹豫道:“二少……夫、夫君啊……”我们这么嚣张真的好么。 对面五个吃醉酒的大汉,有壮有瘦,虽然看上去不是很能打,好歹也都是成年男子的体格身型。 再看己方,虽然云佑个子甚高,少时请师傅坐馆教过武术身法,方才在他怀中滚过一遭,手下肌肉似也是精瘦有劲的……可毕竟双拳难敌四腿,醉汉打倒老师傅,再说,她在这里也难免会让云佑束手束脚,腾不开身。 史如意想到这里,又纠结地回头望了一眼江水,琢磨着若是拉云佑一起投江,不知胜算大不大? 在心头苦恼,也不知云佑会不会水,肯不肯听她的…… 史如意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翻滚,云佑却以为她害怕,将人往自己怀里拢了拢。 再开口时,云佑似是怕吓到怀中人,语气特意收敛了些怒意,显得格外漠然:“我再说一遍,滚——”似乎再多说两个字,都嫌脏了他的嘴。 殊不知,云佑这轻蔑一瞥,却让对方格外愤怒起来。 常言道,人若是缺少什么,便越是看中什么,这群地痞无赖常年在街头耍酒斗狠,不怕与人起冲突,却最受不得旁人轻视的眼光,当下不退反进,跃跃欲试地便要往前冲。 史如意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踮脚,在云佑耳畔轻声说:“好多人,你打得过麽……不如我们还是跳江罢?” 说完,才觉出了话中的不妥,云佑既然不知她会水,听这句话会不会觉着她是心存死志,死前还要不依不饶地拉上他殉情。 刚要开口解释,就见云佑捏了两下她的手,深深望她一眼,似是要看到史如意眼底,这才缓缓松开手,嘴角轻扬,语气半是轻松地笑道:“……你这是信不过你‘夫君’麽?一会躲着点,别伤到自己。” 少年人清俊中透露出些许傲气,并不把这些散兵游勇放入眼里,肩背挺阔,似是能为她撑起一小片天来。 史如意被他这笑容晃了一晃,竟然忘了反驳,可是,她也不想见到云佑为此受伤…… 话音刚落,破风之声陡然响起,云佑担心留出身后空隙,下手格外狠了一些,刚长出利爪的狼兽,于月夜下初初亮出獠牙。拳拳到肉,骨骼脆响,一圈过后,那群地痞无赖已经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哀鸣不断。 史如意看得目瞪口呆,云佑视线盲处,地上一人偷偷爬过来,喘了口气,眼里闪过狠厉之色,抱住云佑的腿便想将他拉倒在地。 云佑陡然抬腿,就要往那人手上碾去,却有人比他更快,余光捕捉到有一厚重物什飞来,云佑下意识闪避,下一秒,一个大大的织女形状的酥糖已经砸到了那无赖的脸上! 那无赖得了这迎面一击,惨叫一声,面粉馅心糊了他满眼,鼻梁似乎也被砸歪了。正在“哎哟”之时,云佑脚下一用力,他手骨折裂,这下直接痛得说不出声了。 “……”确认四周再无威胁后,云佑回头看史如意,却见史如意拍了拍手,腼腆一笑,谦虚道:“小事、小事。” 忽听得远方传来熟悉的呼喊:“二少爷——二少爷——” 史如意眼睛“蹭”地一亮,从云佑身后探出头来,激动地挥手道:“长风!!!我们在这!” 长风也朝她招手,小跑着赶过来,他身后领着乌泱泱十几号人马,很是能壮人胆。史如意彻底放下心来,摇手也摇得更加热切,如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亲人一般。 眼见救兵来了,云佑却忽然皱起眉头,反应极快地转身。 还不见他如何动作,一件轻薄的靛蓝外袍却从空中扬了一周,将史如意上上下下兜头包了进去。 “……” 史如意从中艰难地探出头,伸出手,就见云佑拦在身前,一本正经地替她把袍子束上。眼神镇静,似乎并无波澜,除了轻颤的指尖和微红的耳廓,还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方才情急之下,云佑一把把她从桥上拽了下来,力道甚大,似有罗衫撕裂声。 但史如意缝缝补补地把罗衫裹起来,也能勉强护体,最多也就小露个香肩罢了。有些官家女子在家中穿的绫罗轻纱,透薄不已,即便裹上五层,还能看得清肚脐边的痣,较之后世还要奔放许多。 是以史如意撇了嘴,轻笑两声,若有似无地嘟囔道:“小古板……” 她说得小声,但夜风清凉,云佑耳力又极好,当即面上一热,极轻极隐蔽地瞪了史如意一眼,扭过头不说话。 长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挥打来的那群酒楼打手把人架起来,扭送到府衙去,口中骂道:“呸,不长眼的东西,太岁头上动土!吃了酒,眼睛也不好使了,我们少爷也是你们敢惹的?” 又狗腿地对史如意二人笑道:“如意,二少爷,你们没事吧?没事就好啊!” 云佑矜持地一点头,史如意兴奋地蹦过来,道:“我们没事!长风哥,你怎麽知道我们在这?” 长风还未答话,却见后头又转出一个穿着浅青外袍的闲散士子来,喘着气道:“佑弟,你为何跑如此之快?连话也不留一句!那群鼠辈什么下三滥招式都使得出来,你跟他们打,自降身价不说,小心阴沟里翻了船。” 云佑略微颔首,淡淡道:“事出紧急,劳刘兄费心了。” 刘竟遥哈哈笑了两声,口中道:“不妨事,不妨事……”扫到云佑身旁旁的史如意,眼睛一亮,目光在她披着的靛蓝外袍上格外留意了一会,顿了顿,促狭问道:“这位女郎却是?” 有些话,当着女儿家的面不好说,是以刘竟遥只隐晦地看了眼云佑,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又暗中朝他比个拇指。 红袖添香,佑弟真是学业美人样样不落啊,我辈楷模。 云佑抿唇,移开目光,竟下意识地对刘竟遥的反应有些着恼。 史如意闻言,大方一笑,上前见礼道:“多谢刘公子仗义出手……改日若是得了空闲,欢迎二位公子来食肆小聚,如意定准备佳肴以待。” 那刘竟遥口中“噢”了一声,惊讶道:“不知女郎食肆开在何处?” 史如意把食肆位置一说,刘竟遥一听,才知是正经见着了店家,他往时多是派遣婢女去买吃食,却未亲自去过店里,是以不曾和史如意打过照面。 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拊掌笑道:“如意,如意食肆……哈哈哈,久仰大名,小娘子做的吃食味道确实是好,看来今日多亏佑弟,在下也是得享口福了。” 刘竟遥是个重口腹之欲的,说起吃食头头是道。 单是一样下酒菜,二人从拍黄瓜说起,一直论到螺蛳鲍鱼,旁征博引,相谈甚欢,大有把几人晾在一旁吹凉风的趋势。 云佑默默听了一会,忽然从心底生出几分烦躁来,颇有些不是滋味。他轻咳两声,面容清淡道:“夜深了,刘兄还是不要在坊间逗留为好,否则叔伯明日问起,又要责罚。” 刘竟遥浑身一个激灵,上次跪祠堂牌位跪了三天,膝盖仿佛又在隐隐作痛,忙道:“佑弟说的是,我这便回府了。你们忙,你们忙……” 长风见势也要撤,史如意托他到神坛那边和红玉说一声,免得她们找不着人,心中担忧。 一阵晚风吹过,漾起江面涟漪阵阵,观音桥边,终于又剩下了史如意和云佑二人。 史如意望着那观音桥,拍了拍桥沿,心中欢喜,织女娘娘果真是仙女下凡,万事皆灵,她和“牛郎”果真就在桥边相遇了。 云佑低头看她:“走罢,我送你回去。” 史如意傻乐着点头,颊边染上点点生动的红晕,她身上披着云佑的外袍,鼻尖萦绕的都是他身上的味道,茶香苦涩中带着些许回甘,暖意浸人。 云佑走在她身前半步,史如意不着痕迹地低下头,在袍子上轻嗅几下,顿了顿,又嗅几下,眉眼弯如天边新月。 她自以为动作隐蔽,云佑却忽然开口,道:“你……今夜怎么吃了这么多酒?” “啊?”史如意吃了一惊,这才想起来自己吃了酒,先前那番激动过后,整个人还处于无比亢奋的阶段:“哦,我身上酒味很浓吗……今个儿不是七夕嘛,我去灌石英兄酒了。本是两情相悦的美事,他不明不白地拖着罗姐儿,人生能有几年时光能这般浪费?” 史如意絮絮叨叨地把故事说给云佑听,说着说着,又义愤填膺起来,只盼罗娘子能一展雌风,今个儿就算是霸王硬上弓,也得把石英这块臭石头给拿下咯。 云佑垂眸专心听着,唇边似是噙着抹笑,半个身子朝她侧过来,长长的睫毛垂下,眼角一颗小痣,勾得人心痒痒。 古人有云:月下不看女,灯下不看郎。今夜坊间花灯次第悬空盛开,仿佛是专为她二人准备的一般,青砖铺地,灯火明灭,映在云佑高挺的鼻梁处,实是好看的紧。 史如意看看身边的云佑,有些心热,若无其事地挪向前半步,和他并排走在一起。 “你……” “你……” 下一刻,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开口了。 第76章 荔枝 话音刚落,史如意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云佑眸子微暖,视线在她身上一转而过,勾起一边嘴角,道:“你要说什么?你先说罢,不是都道‘女士优先’麽。” 史如意听了这话,轻咳几声,难得地有几分不好意思。这还是她们俩年少时,她为了和云佑争那果木烤鸭的翅尖,随口说来哄云佑的话,没想过这人记性这么好,说一遍就记着了。 云佑之于她而言,便是那么奇妙的存在,她所有与世格格不入的小怪异,目无尊卑的小叛逆,都被云佑自然无比地接住了。 史如意踢一脚街上的小石头,轻声说:“二少爷什么时候回安阳的?不是早过完端午便去书院了麽。” 云佑闻言,微微蹙了眉,似是对她疏离的称呼有些不满,顿了顿,到底没说什么,转头道:“阿兄……近况不是很好,父亲一气之下病倒,几日未去官邸,母亲催我回来,看能不能一齐想些法子替阿兄周转。” 只要在朝为官,必会陷入党派之争,几方势力倾轧之下,想要明哲保身也只能是痴人说梦。阿兄云璋既被牵连进去,他这个做弟弟的,早已被动入局。 只云佑深得应天书院主持萧明阳看重,收为关门弟子,为其授业解惑,倾囊相授。 苦读数年,萧老却迟迟不放云佑去科举入试,对外头放话说是为了继续磨他的性子,盼他来日一举冲天,连中三元。实则是怕如今朝野动荡,送云佑入场,犹如羊入虎口。 云佑心底不认同师傅做法,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若阿兄身上被泼黑水,锒铛入狱,云府上上下下都会被牵连,那时怕是书院也护不得自个儿。 更不用说他与阿兄自小一块儿长大,情分深厚,虽年岁相差有余,如兄如父,如何能做到袖手不理。 好在史如意已先一步要回身契,出了府,若是日后真出了什么事,应当也不会牵连到她。 见史如意担忧,云佑笑了笑,道:“不妨事,现在父亲已无甚大碍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抿唇严肃道:“若是方才……我未及时赶到,你待如何?” “……莫不成是想投江自尽不成?街上人虽少,奋力呼喊,未必不能引来救援,为何如此轻贱自个儿性命。” 史如意有些傻眼,裹紧身上的袍子,争辩道:“停停停,你在说什麽?我才不会自尽呢!” 史如意看云佑不信,叹了口气,和他仔细分析起来:“照方才那种情形,前边既没有退路,便只能往后走。街上零丁无人,若是大喊大叫惹怒了那群无赖,被堵住嘴拖走反而被动。” 她眨了眨眼睛,又道:“我是不是忘记跟你说了,我水性尚可,便是扔进水里也沉不下去。陆路不通,便走水路,也是一种法子。” 史如意嘿嘿笑了两声,再看云佑,却发现他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四个大字,少顷,摇头失笑道:“如此,却是我想岔了……”早该想到史如意不是寻常女子,如此胆略心计却仍是超乎他的预料。 前几年云佑随师傅萧老行走各地,体察时事,途中见野有蔓草,婉如清扬,蔓蔓不断,遇水则生,似是无根却别有一番韧劲…… 便是没有他的照拂,她在府外应当也能过得很好。 二人心照不宣,把方才史如意开口唤“夫君”一事略过不提。 微妙气氛之中,云佑将人一路护送至食肆前,仰头望了望夜色,轻声道:“到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史如意“啊”了一声,歪头看他,若有所思地笑道:“二少爷怎知我开的食肆在这……对路线这般熟悉,莫不是曾趁我不注意,自个儿悄悄来过?” 云佑顿了顿,难得地有些语塞,偏过头,如玉的面孔一点点染上绯色,沉默片刻,突然抬脚就要走。 史如意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忍俊不禁道:“怎麽如今实话也不让人说了……好好好,我不说了,虽然是半个救命恩人,但也不能不谢啊。二少爷何不跟我进食肆坐坐,让我想想如何答谢,可好?” 她语气轻柔,拽住他衣袖的手指却暗暗使了劲,一边开门,一边暗搓搓地把人往屋里带,颇有一种恶霸强上良家女的豪迈。 食肆前堂里没有光亮,温妈妈似是已经在后院睡下了,史如意就着门口透进来的月光,四处翻找燃烛。 黑暗之中,却听见身后云佑的声音有些闷闷地传来:“你怎么还是唤我‘二少爷’……” 明明已经出府这么久,叫长风是“长风哥”,叫他还是叫“二少爷”……一路憋了这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果然还是让人不得不在意啊。 史如意停下手中的动作,心头有些讶异又有些好笑,转头,仔仔细细地盯了云佑一会。 夜色昏暗,云佑长身玉立,站在店里,不自然地偏过头,望着墙上挂的那幅猫儿戏珠图,双臂交握在胸前。虽然看不清云佑面上的表情,但总觉得他话里话外都藏了委屈。 难不成这人傲娇成这样,偏要躲在暗处才肯吐露心声来? 史如意微一挑眉,手上虽还在继续翻找,这回却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半开玩笑道:“叫你二少爷,你不高兴?那你想我叫你什麽……云兄,佑哥儿,还是……” 说到这里,史如意话音微微一顿,忽然想到了方才在观音桥边,轻狂的那两声“夫君”,云佑却也应了。 虽然知晓云佑应当只是在那群地痞无赖面前装上一装,酒劲上来,她还是忍不住被熏得身子发软,面红耳赤。 当下胡乱地把手中东西塞回柜子,咳嗽几声,道:“算了,不找了。” 她随手把食肆大门掩上,拉着云佑来到后院,口中嘀嘀咕咕地念道:“烛火如何堪与明月争辉?今晚月色这般好,要尽情享用才算对得起它。” 院子安静,母鸡都入了笼子安睡,还有几只飞到了树上,把头伸进翅膀里。听闻这边有动静,便睁开半只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咕”的细微声响。 史如意看了一眼那柿子树,有些遗憾:“公鸡喜欢清早吵人安眠,今个儿晚上都被我做成窑鸡吃了……可惜柿子再过半月才熟,不然我就摘几个来给你尝尝了,皮薄肉厚,很是脆甜呢。” 月色清凉如水,瓦屋里黑着灯,窗子半支着,似也在夜里酣酣沉睡。 墙角几株茉莉,散发着幽幽清香。旁边似是辟了个小菜圃,土地湿润,嫩绿的叶片上还沾有露珠。 云佑负手站着,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似是要把眼前景致印在心底。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外头繁华热闹,这瓦屋小院却让人觉着舒适安逸,如同置身遥不可及的幻梦一般,若有似无地触拨着他的心弦。 片刻,却听史如意扒在井边,撅着屁股,惊喜地唤他道:“快来!我就知道我娘肯定在井里冰了好吃的。” 云佑:“……” 他力气不小,走过去,没三两下便轻松把井绳拉了上来。木桶里装了荔枝,满满一桶,鲜红欲滴,在凉丝丝的井水里浸了一晚上,用手拨着都能感到凉气。 史如意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大竹篮,把冰好的荔枝丢进去,让云佑抱着。 又从墙角搬来木梯,自个儿手快脚快地爬上屋顶,熟稔地寻到一处安稳的位子坐了,探头,喜滋滋地对云佑招呼道:“上来呀!” 云佑只觉得每次在史如意身边,他都会做出一些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做的事,比如恶打醉汉,比如爬上屋顶赏月,再比如把剥了壳的荔枝皮衣随意扔到院里。 荔枝身披红衣,膜如轻纱,里头细腻果肉莹白如雪,清甜的汁液顺着手臂蜿蜒而下,酸甜胜似醪糟。 史如意笑眼弯弯,小腿轻晃,劝云佑不要多在意:“吃的尽兴就好,明个儿起来我扫扫地就是了。”还兴致勃勃地要跟云佑比赛,看谁扔的荔枝皮最远。 云佑淡声道:“我不跟你比。” 下一秒,便被史如意用荔枝核砸了个正着,偏偏屋顶狭小,避无可避。 史如意笑得前俯后仰,云佑慢条斯理地把荔枝核从身上取下来,温言提醒她:“小心别摔下去。” 史如意连声道不会,她笑够了,下意识转头,云佑抓住时机,手中的荔枝核弹射而出,正巧砸中史如意脑门,“嘣”一声轻响。 他用了点巧劲,力道之大,甚至让史如意忍不住捂住脑门,眼里泛起泪花,作恶多端的人终于得到报应,云佑嘴角微弯,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清亮如泉,被晚风吹散,似还有微波久久荡漾。 自从阿兄云璋出事,父亲病倒,他已不知有多久没这般畅快真心地笑过了。 史如意放下捂脑门的手,故意扁了扁嘴,嘴角却又情不自禁地牵了起来,眼睛亮亮的,道:“这样才对嘛,长得俊就应该多笑笑,于己于人都是好事。别每日板着个脸,像个小古板一样……有了,既然你不喜欢我叫你‘二少爷’,不如我以后就叫你‘小古板’怎么样?” 云佑抽了抽嘴角,一板一眼道:“不要。” 史如意得意洋洋,连叫几声“小古板”,道:“不要?我就要!小古板、小古板……哎呀,你又用果核偷袭我!” 玩闹累了,身子的疲倦满溢上来,史如意半撑着头,酒意昏沉,嘴巴还在坚持叽里咕噜地说话。 云佑低声道:“困了就回屋睡罢。” 史如意眼皮慢慢合上,声音渐闻渐低:“不要,人家牛郎织女好不容易见一次面……我才不要错过呢。” 恍惚中,她仿佛被人伸手揽了过去,脑袋靠上了一处温热微硬的肩,鼻尖是淡淡的龙井茶香,史如意似小猫一般留恋地蹭了一蹭,在睡梦中微笑:“……今夜是七夕呢。” 第77章 盐水鸭 七夕再过一周,七月十五乃是中元节,地官赦罪,主祭祀。 中元节这日,安阳城内有些名气的道观都会举行盛大法会,祈福吉祥道场,点荷灯为亡魂照亮回家之路。中元是道教称呼,佛教称之为“盂兰盆节”,主持带领众弟子诵经超度过后,盂兰盆装的五味百果便散于信徒手中,供其带回呈香祭祀。 史如意不知该信哪边好,索性都去拜了拜,在观音桥下放了只荷灯,又从慧明寺里取回来一只金黄桔子。 将桔子和米酒、瓜果、糖饼、楮钱一并放入竹篮子里。 布上放一只盐水整鸭,民间又称“桂花鸭”。农历八月时节,山间稻谷飘香、桂花盛开,此时鸭子最为肥美,鲜嫩多汁,甚至有人声称能从肉里尝到桂花的香味。 制这盐水鸭,有十二字诀窍,曰“熟盐搓、老卤复、吹得干、煮得足”。 鸭子褪毛洗净,先用炒熟的盐细细搓遍全身,据说熟盐较生盐更能入味。卤汁不能用辛香料新调,要用家家户户瓦罐里反复卤后所剩的老卤汁,又醇又厚,浓浓的透着香。 腌后风干,提起一边鸭腿,将鸭腹中的汤汁沥入锅内,又将其重新浸入汤中,反复几次,使鸭腹内灌满热汤,文火焖而成型。 盐水鸭白皮红肉,油润光亮,食之肥而不腻,占足了“香、酥、嫩”三字。 若是以肉脯上席,还要将鸭块雕成菱花或葵花形状,不过史如意是提去祭祀,无需切块,做成整鸭便好。传说亡灵可以立于鸭上,通过鸭子的运载在阴阳之间穿梭。 两个竹篮,两只鸭子,其中一份是帮翠丫祭拜她父母准备的,另一份是为红豆准备的。 城外荒山小坟坡。 温妈妈除掉坟上新长的杂草,停下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感慨道:“转眼就是四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若是红豆新去投了胎,现在应当也有几岁大了吧。” 史如意微笑着道一声:“是呢,都这么久了。” 她把竹篮中的吃食都在坟前摆开,燃香烛,烧楮钱,倒一杯米酒浇在地上,看着那袅袅上升的灰烟,无声地消散在空中。 那年红豆被程妈妈派去沈婆子屋里,被沈婆子捉到打个半死,呕着血,倒在板车上,临死前还死死握着史如意的手,睁大的眼里涌满泪花,满是不甘和后悔。 还记得红豆迷茫中问她的那句:“为什么是我?” 史如意思来想去,终是没有办法回答。红豆若不听命去作恶,会被程妈妈打死。若是去了,被沈婆子捉到,同样也是个死。 人命如鸡毛,轻飘飘地飞走了,一个丫环的死对这世间而言,仿佛毫无重量。 是史如意亲手合上了红豆的眼,下葬那日,她忍着哭腔,咬着牙,在红豆坟前许诺,希望有朝一日,世上再无“红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若说和杜子美比肩,史如意没有这么崇高的意向,她只想尽自己所能,为身边人撑一把伞。只要如意食肆开着一天,世上就多一处地方,能收留这些落魄无家的女子,让她们不至于走上绝路。 史如意给红豆上完香,又另寻了一块平地,点燃剩下的楮钱,供郊外无名野鬼取用。 片刻,山坡上传来“骨碌骨碌”的滚轮声,却是翠丫推着石英的轮椅来了。 翠丫今日似乎兴致不高,通红的眼里仍有泪痕,见到史如意和温妈妈,便揉了揉眼睛,讷讷地问声好。史如意揉揉翠丫的发顶,把竹篮递给她,温声道:“去罢。” 她立在石英身边,二人沉默着看翠丫忙忙碌碌一阵,史如意忽然问石英道:“罗姐儿呢?” 翠丫带来的一盒子花糕点心,精巧无比,上头印刻“庆赞中元”、“广施盂兰”等中元敬语,一看便知是出自祥和斋之手。 石英略微一怔,很快手臂搭上轮椅扶手,半垂了头答道:“罗姐儿……她随梁翁梁婆祭祀先夫去了。” 史如意恍然,心想我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新欢碰上旧爱,可不是尴尬嘛?半晌,讪讪道:“是了,我竟把这层忘了……” 石英微微一笑,摇头道:“无妨,我并无介怀……梁翁和梁婆婆均是明晓事理之人,他们教出的儿子应当也是顶出色的,若是梁兄还在,罗姐儿这么多年又何至于这般辛苦。” 石英说这话时目光平静,话中真情实感,便是史如意也不由得为之动容,轻声道:“如今,罗姐儿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石英侧头看史如意一眼,语气幽幽,忍不住揶揄道:“后来,七夕那日,我都听罗姐儿说了……如意妹妹伙同红玉姑娘,酒量果真了得,竟把我个大男人生生喝倒了。” 史如意嘿嘿一笑,厚着脸皮,把他这话当夸奖收下了:“助人姻缘,功德无量,石兄不必多谢。” 有些话,果真是只有喝醉了才说得出口,她可是听翠丫八卦说了,七夕晚上,石英可是直接宿在了祥和斋里,如此,估计两家合为一家的日子也不远了。 下了山,史如意和温妈妈同翠丫她们道别,坐上了来时在赁车行租的驴车。 她们在荒郊耽搁这半晌,那车夫早等得不耐烦了,归家心切,待史如意和温妈妈一上车,嘴里吆喝一声,手中鞭子飞舞,将那驴臀打得啪啪直响。 温妈妈哎哟一声,不忍心看这场面,劝道:“这驴已是开始走了,何必再抽它这么多下?” 那车夫嘿一声,道:“你们城里人不晓得,这驴成日只知道吃草,好吃懒做得要命,跑几步就开始走……我让你走!!”说着,又啪啪抽了几下。 帘外田埂翠绿,茅屋流水,好一片荒郊之景,这车夫看上去脾气还不大好的样子,若在这旮旯被丢下…… 史如意和温妈妈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忧心忡忡。 俗话说得好,人越是怕什么,便越是会来什么。驴车行至半途,那驴子许是被车夫抽得发了脾气,鼻中喷着粗气,蹶子尥得老高,气呼呼地立在原地。 那车夫把一根鞭子抽断了,累得瘫倒在地,都不见那驴子再动弹半步。 车夫无法,摘下额头草帽,半喘着气,对温妈妈和史如意道:“您看,不是我不用心,实是这驴子不听话,还想回头来踹我。” 史如意有心想说:“若是你方才不那么用力抽它便好了。”好歹按捺住了,她看一眼渐渐沉入山边的夕阳,转回头来,有些焦急地问那车夫道:“阿叔,那现下可如何是好?” 此处距离西市,少说也有二十里路,还都是坑坑洼洼的山路,若是仅靠两只腿走,走到戌时不知能到家没有。 更何况此地偏僻,农户都不见几家,若是遇上什么流民山匪,劫财又劫色…… 正踌躇间,忽听得远路上传来马蹄哒哒之声,前边赶车的遥遥喊一声:“小娘子借过——” 马车飞驰而过,掀起道上尘烟滚滚,史如意被温妈妈拉着侧身避开,用帕子掩住嘴,还是忍不住被烟呛得咳嗽几声,眼里沁出泪来,暗道今日出门果真应该提前看看黄历。 好巧不巧,那马车经过时,车中贵人听到车夫喊声,颇感兴趣地“咦”了一声,心道:“这荒郊野岭,还有什么小娘子?” 下一秒,帘子被折扇挑开,柳逸之随意往车外瞧了一眼,眼光顿住,忽然焦急地叫唤起来:“停车——兴平,快去让车夫给我停下来!” 片刻以后,史如意和温妈妈灰头土脸地上了马车,坐在柳逸之对面,上车前和那驴车夫说了,回到西市,便遣人到赁车行里,让掌柜的差人来解救他。 史如意望着柳逸之,不知是该先感谢,还是先控诉这一身烟尘,咬牙笑道:“柳公子,又见面了。” 柳逸之手中折扇“啪”一下展开,笑得见牙不见眼:“好说,好说。天一黑,逗留郊外实是太过危险,幸得本公子经过……如意姑娘,你说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温妈妈微微一笑,替史如意岔开话题,问柳逸之道:“不知柳公子是从何处归来?这般迟才返家。” 这话似是戳到了柳逸之痛脚,他哼哼两声,折扇也摇的慢了许多,半晌,才不情不愿道:“我回外祖家……给我娘上香去了。” 史如意眨眨眼睛,心中疑惑,照理来说,古代出嫁女牌位多是在夫家供着,柳夫人乃是正房,膝下又有亲子,何以牌位却供回了娘家? 她没有出声,柳逸之自个儿却仿佛绷不住了,哈哈笑两声,道:“……和你们说说也无妨。我娘呢,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她腹中还怀了我亲弟妹,八个月大了。 我爹那时满眼都是钱,为了增加财路,广进客源,半夜还在画舫与人应酬,吃醉酒后,和胡姬滚到了榻上。 我娘本已睡下了,不知怎的,总是忧心难安,见我那混账爹迟迟不归,以为他出了什麽事,哈哈哈哈哈!我娘让人扶着去画舫接我爹,我爹见她来了,慌慌张张从榻上滚下来,那胡姬的肚兜还缠在他腰带上——” 柳逸之沉浸在回忆里,似是笑得狠了,连连咳嗽几声:“然后我娘便气昏了,倒在画舫上,难产,血一盆盆地端出来……当然,我都是听我奶娘后来说的,奶娘说我娘临终前,只留了一句话,‘葬也不要葬在他家’,她嫌脏。” 第78章 荷叶饭 史如意意外听了柳逸之的身世故事,心下恻然。 小厮兴平默默给柳逸之斟了一杯茉莉花茶,低声道:“公子,您别激动,少说两句罢……” 每年一到中元节祭祀的时候,他家公子就要发疯。 他家公子还小的时候,中元节这天,柳老爷在外边找胡姬灌酒麻痹自己,深夜回来,一个踉跄扑倒在院子里,抱着他家公子痛哭,扇自个儿耳光,骂自己是个“混账玩意”。 柳老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醉醺醺地说:“逸儿,你别担心啊。爹的夫人永远只有你娘一个,挣的家产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你别担心啊!” 柳逸之那时才一丁点大,看着状若癫狂的父亲,只觉恐惧,哭着推开柳老爷,喊道:“我不要家产!我不要!……我只想要我娘回来!” 柳老爷被他推得坐在地上,手和脚不停颤抖,忽然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对自个儿子连踢带打,口中骂道:“小兔崽子,反了你了!连你老子都敢打,你以为你是谁啊!啊?!没有老子你什麽都不是!” 如果不是公子奶娘,兴平亲娘拼死来相护着,恐怕那夜柳逸之就要被自己亲爹活活打死了。 兴平亲娘挨了几脚,正中心口,从此落下旧伤,没过几年便去了,临走前还嘱咐兴平,让他好好看顾着少爷:“少爷是我奶大的,我知道他,他心里头比谁都苦啊……兴平,少爷若是要做什么事,你别拦着他,陪着他,由他高兴做就是了。” 兴平跪在床边,忍着哭声应道:“哎!” 等他家公子大一些了,想回外祖家给娘亲牌位上香,外祖家也不给他好脸色,堵在门口被人辱骂,那都算是小事。 这上一辈的恩怨,说到底,与他家公子有什麽干系呢?但偏偏谁都拿他家公子当出气筒,里外不是人,仿佛生来便负着枷锁,背着罪孽…… 今个儿回外祖家,大舅往他脸上吐一口唾沫,公子闭上眼,用衣袖擦掉,再睁开眼,又只能低声下气地赔笑。 柳逸之摇着那把折扇,面上嬉皮笑脸的,如同说的是别人的故事,还不时哈哈大笑,笑得呛出泪来。兴平给他端来茉莉花茶,上头还冒着热气,他二话不说仰头就直接干了。 温妈妈最是见不得别人受苦,轻叹一声,用帕子掩去眼角的泪花,道:“好孩子,你也不容易……千错万错,都是你爹的错,你娘若是在天有灵,想必也不愿见你日日难过。” 温妈妈望着柳逸之,身子前倾,面上诚恳,说:“天下母亲的心,大抵都是一样的……” 柳逸之总算止住了笑,喃喃道:“是麽……”少顷,他嘴角忽又勾起笑来,道:“是与不是,我娘都已经不在了,哈哈,我爹却还是日日逍遥快活。温妈妈,你说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道理?” 他爹柳老爷想让他进铺子学着做事,将来好继承家业。柳逸之便故意在外头花天酒地,大手大脚四处挥霍银子,瞧着总没个正形。 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把他爹活活气死,便算是功德圆满,日后到地下也有颜面见他阿娘。 史如意虽能理解柳逸之心中想法,却打心底里不认同他的作派,犹豫一会,终是劝道:“柳公子,听你话音,似是极为憎恨你爹为人……可你如今行事种种,岂不是在你爹的老路上走麽?” 柳逸之沉默半晌,把杯盏放回桌上,无甚表情道:“哦?我是做什麽事和我那混账爹像了?” 温妈妈捏了一下史如意的手,示意她不要多嘴,别人的家事哪是外人能品头论足的。 史如意和柳逸之对视片刻,还是败下阵来,忍不住偏过视线,道:“既是憎恨人寻花问柳,吃酒滥情,为何自己也是这般四处留情的作派?” 柳逸之听了她这话,忽然笑起来,说:“如意姑娘此言差矣……我既未娶,旁人又未嫁,你情我愿,调笑两句又有何妨?” 史如意被他这目光盯得有些恼了,冷淡驳道:“柳公子确实是未娶,不过那住在巷头的豆腐西施莫娘子,住在巷尾沽酒的陆娘子,也是未嫁之身麽?” 调戏良家妇女,又哪能算是什么正经君子? 柳逸之“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折扇托在下巴底,眼神颇为玩味地在史如意身上转了一圈,轻飘飘道:“如意姑娘倒是消息灵通,我就这几个老相好,都被你了解完了。” 史如意坐得端正,口中道:“不敢,不敢,柳公子的风流名声西市谁人不知?怕不要被人夫君找上门来就好。”说到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轻轻刺了柳逸之一句。 柳逸之没说话,小厮兴平却忍不住为自家公子打抱不平了。 他把茶杯挨个放到史如意和温妈妈跟前,仿佛受了莫大的冤枉,道:“掌柜的这话又从何说起?!那卖豆腐的莫娘子,丈夫早就去了,留她一个拉扯两个娃长大。那沽酒的陆娘子,丈夫没去,可是病重在床,连自个儿翻身都苦难…… 我们少爷是看她们生计艰难,路过了,便常去买些豆腐买些酒,好歹也算帮衬一把。 若真是为了调戏人家,怎地买豆腐买这么久了,连小手都还没摸过一次呢!” 兴平话说到一半时,柳逸之就开始不停咳嗽,想要打断他。 但兴平光顾着把话说得畅快,不理会他家公子想要杀人的眼神。好不容易终于停下了,柳逸之怒吼一声,折扇毫不犹豫地敲在兴平头上,道:“干什么说这麽多!到处说你家公子连小手都没摸上,以为很给我长脸是不是?!” 但他这会子就算中气再足,在史如意和温妈妈眼里,也只把柳逸之看作是被人揭穿不好意思,为了掩饰自己的热心肠而大呼小叫,助人为乐不留名的真侠士罢了。 温妈妈握住柳逸之的手,眼里又涌起泪花,一边轻拍他的手背,一边连声叹道:“唉!好孩子,好孩子啊……” 史如意知是自个儿听信传言,误会了人家,心下愧疚,闹了个大红脸,嗫嚅着道:“柳公子,真对不住,是我不知内情胡说八道了……” 顿了顿,又硬着头皮道:“不如请柳公子今个儿到食肆作客可好,我亲自下厨,算是给公子赔不是了。” 柳逸之本来被温妈妈拍着小手,听着温妈妈不住嘴的夸赞,很是熏熏然。 忽然听见史如意前半句道歉之语,一句豪气的“没事”含在口中。将将吐出之时,又听史如意说要请客,嘴里的话立时拐了个弯,大义凛然道:“没……想到如意姑娘如此诚心诚意,好罢,兴平,还不快谢过如意姑娘?” 史如意回到食肆,因匆忙顾着去给红豆上香,店里也没特地准备什么食材,就地取材,有什么便做什么。 那供螺蛳的老翁早上摸了螺蛳到店,见池里多荷叶,又给摘了几朵送来。 碧绿清香的大片叶子,裹了香米鱼肉,淋上酱汁,放至蒸笼之上。过一刻钟便成了,表里香透,饭粒颗颗晶莹,软润而爽鲜。 后院木桶里还养着虾,这河虾生命力顽强得很,过了一个白日还在活蹦乱跳呢。捏成半月形、蜘蛛肚的虾饺,里头馅料有虾、有肉、有笋,外面一层薄薄的澄皮包着,色如水晶。 用筷子夹了虾饺,蘸上酱汁,送到嘴里,鲜得舌头都要掉下来。 窗台摆着的茉莉花苞掐了,攒够一碟,便打散几个鸡子来一起炒,出锅时浇上少许白酒,真是又香又嫩。 食肆里常备着烫粉的猪大骨汤,熬了一天,精华全留在了汤里。拍黄瓜、凉拌木耳这些小菜也是现成的,不用多忙活就能开吃。 柳逸之咬一口虾饺,品一口清酒,只觉得滋味美妙,快活赛神仙。 方才在马车上被小娘子误会烦闷的心情转瞬间烟消云散,若是次次都有美食安慰,真恨不得这种被人误会的事情再多来几次,多多益善。 柳逸之吃饱喝足,看向史如意的眼神又炽热起来,慢悠悠摇那把折扇,赞叹道:“食肆这般小,如意姑娘有这等手艺,胜过那赵家酒楼的老师傅,隐没在小店却是屈才了……” 兴平吃得上瘾,恨不得把脸埋在盘里,史如意让他悠着点,笑着对柳逸之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稳扎稳打,一步步慢慢做大就是了。 柳公子肯多多光顾食肆,替我们在外头宣扬宣扬名气,估计离开上酒楼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柳逸之春风满面,满口应承下来:“好说,好说。” 送走柳逸之,史如意收拾碗筷时,又在桌角发现了一块二两小银锭,包在帕子里,帕角绣着一个小小的“逸”字。 ……明明说是请客赔不是,怎麽这人又悄悄留了银子下来。 三番两次,史如意都快被柳逸之闹得没脾气了,摇摇头,举起那块银锭给温妈妈看。温妈妈温和一笑,道:“日后柳公子若是再来用膳,如意你不收他银两也就罢了。” 一顿饭原料成本不过百钱,即便算上人工,也不到五百个子。这哥们次次来店里,一出手就是二两银子,果真是“散财童子”不成。 史如意嘀咕几句,想起当初和香菱在夜市卖酸嘢,估计柳逸之也是见她们两个小娘子抛头露面,摆摊辛苦,却是她先入为主,给人定下不好印象了。 夜间,史如意心绪复杂地关了店门,躺在清凉的竹席上,滚来滚去,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睡意。 却忽然听得外头“砰砰”拍门声大作,一声哭喊响起,划破了寂静的夜。 第79章 安神饮 史如意半梦半醒间,似被人兜头浇一盆冷水,陡然一个激灵,睁开眼睛,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 她翻身坐起来,和温妈妈对视一眼,又是疑惑又是害怕,谁会这么无缘无故半夜拍门? 那敲门声还在继续,连隔壁吴二婶家的小儿都被吵醒了,听着声哭闹起来,又被呛得连连咳嗽。 史如意听到那小儿哭声,反而找回了一点清醒,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轻声对温妈妈说:“娘,你去院子拿那个钉耙,跟在我后边……我去开门。” 温妈妈点了点头,推开屋门,红玉已经站在院里等着她们了,她嘴唇发白,手臂环在胸前,身子有些发抖,但看着还算镇定。 史如意让红玉去后厨拿了把趁手的菜刀,自个儿摸到柜台,熟门熟路地掏出小壶装的辣椒水来,拧开盖子,握在手里。 这里头装的是红辣油,倒了烧酒,泡着蒜和生姜碎,腌了足有两、三个月。还是当初刚开店那会子,史如意怕有无赖在店里闹事,提前预备下的,没想到今夜倒是派上了用场。 凑近瓶口,那味道立刻直冲脸来,既辣眼睛,又呛鼻子,好一瓶生化武器。 史如意确认完毕,把瓶口挪远,扇了扇鼻子,一边眨掉生理性涌出的泪花,一边朝温妈妈和红玉竖起大拇指。 那拍门声似乎慢慢小了点,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史如意轻手轻脚地往门边凑,深呼吸一口气,抬高了音调,刻意作出凶猛泼辣的样子来,掩盖语气中的颤抖,说:“谁啊?!大半夜的拍门来闹鬼呢!” 话音刚落,史如意猛然想起今个儿是中元节,悚然一惊,手中小壶差点没握稳砸地上。 还好还好,拍门声忽然停下来,一个嘶哑难辨的声音随之幽幽响起:“如意……” 史如意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蹬蹬蹬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没摔一跤,她一把抱住温妈妈,四面环顾,恨不得能挖个地洞供她们躲起来。 那声音还在继续,伴随着指甲挠门声:“如意,给我开开门啊……我回来了……” 史如意快要哭了,红玉将手中的菜刀握的死紧,硬着头皮向前几步,狠狠拍了下那木门,哑着声音道:“谁?!装神弄鬼的,你到底是谁!!!” 史如意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外头沉寂片刻,传来几声艰难地咳嗽,再开口时,声音终于变得清晰了些,恍惚中似还有点熟悉。 “是我!我是香菱啊!” 史如意听闻这话,仿佛突然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总算能喘得上气了,心跳一恢复,眼前便是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啪嗒”一声轻响,史如意将杯盏放到桌上,推到香菱跟前。 这饮子里头放了酸枣仁,扔了几片陈皮、桂圆和枸杞子,一同煮水喝,有镇定安神之效。 史如意努了努嘴,示意香菱快喝,瓮声瓮气地揉着鼻子,说:“红玉姐到厨房给你烫粉去了,饿坏了吧?别急,马上就好……慢慢喝啊,小心烫。” 香菱嘴里呜唧两声,喝一口枸杞水,就用衣袖抹一把泪,脸上的黑泥尘土一道一道的,看着又可怜又心酸。 温妈妈终于忍不住伸手,心疼地把香菱揽在怀里,看了又看,哭道:“咋个事哦,回一趟家,把自个儿搞成这个模样……早知道,还不如不让你家去了!” 温妈妈一哭,史如意忍不住也哭,紧接着,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红玉从后厨转出来,就看到这幅让人哭笑不得的场面,她把热乎乎的猪脚汤粉放到香菱面前,把筷箸一并递过来,温言安慰道:“好了好了,快别哭了……先吃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慢慢说呀。” 史如意想想也是,慢慢松开手,香菱抽着鼻子,从温妈妈怀里出来,接过筷箸,揉着眼笑道:“多、多谢红玉姐……我、我两三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红玉摇摇头,坐下来说:“快别谢了,香菱你是跑了多远的路,这嗓子哑成这样,都快说不出话了。我在灶头给你烧了水,待会啊,好好洗个澡,搓搓脸上的灰尘。” 饿了两天的人,胃像个无底洞,似乎一头小猪都能塞得下去。 大口撕开炖得软烂酥香的猪皮,嚼着嫩筋,喝一口骨头汤,用筷子撩一帘米粉。一碗小肚,香菱打着嗝,含着眼泪,嘶哑着声音道:“再、再来一碗!” 史如意:“……” 她冷酷着脸,把香菱的筷子收起来,不让香菱多吃,说香菱饿了这么久,一下子吃太多肚子会积食胀痛。 香菱不甘心,但还是乖乖听了。 她仿佛那惊弓之鸟,劫后余生,只余满心满眼的庆幸,看到温妈妈和史如意,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她们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吃完米粉,洗过热水澡,回屋换了干净整洁的衣衫,香菱捧着枸杞饮子,坐在大堂竹椅上,恍然四顾,道:“我不是还在做梦吧?如意,你掐我一把,看疼不疼……不疼我不放心。” 史如意依言掐一把她腰间的软肉,香菱立刻“嘶”一声,在椅子上扭起来。 史如意收回手,笑道:“这下放心了?……有力气说话了麽,说罢,到底是谁把你欺负成这个样子?”说到最后,史如意的语气渐渐严肃,如同平静水面下潜藏的暗流,让人心惊。 她其实护短得很,有谁敢动她身边的人,扑上去连撕带咬,怎麽也得让人付出点代价来,否则这事不算完。 香菱喝一口枸杞饮子,搓了搓鼻子,把杯盏放回到桌上,半晌没有说话。 温妈妈见状,缓和地拍拍香菱的手背,叹口气,温声道:“可是……可是香菱你家里人欺负你了?” 香菱低着头,眼眶越来越红,沉默片刻,眼眶兜不住泪,大滴大滴地砸了下来。 她复而仰起脸,重重地点了点头,哭着说:“刚开始回到家一个月,还好好的。如意让我抓回去的草药,我在锅里熬了给我娘吃,慢慢夜里也不怎么咳嗽,能继续下地干活了……” 食肆内一片寂静,大家都在凝神听着,香菱抽噎着继续说:“我说我想回安阳,我哥就劝我,我嫂子也劝,说‘姑奶奶离家这么久,好容易回来一趟,怎地不花些时日多陪陪家里人?’我那个侄子还小——” 香菱破涕为笑,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说:“身量还不到桌子这么高,每天拉着我叫‘二姑、二姑’,跟我到田里捉蚂蚱玩,说舍不得我走。 我心软了,想着那多住两个月罢。两个月里也不能没事做啊,我就继续做酸嘢,做吃食挑去圩上卖……但乡里头,家家户户都是自个儿弄吃的,谁有闲钱买你的吃食?” 温妈妈叹息道:“是这个理。” 生意都是在城里才好做,乡下人多是以物换物,挣到些铜板都是攒起来,哪舍得拿出去花呢? 香菱苦笑几声,喃喃道:“我见卖吃食挣不到两个子,便想学着我爹娘,去地里帮干活……唉,久不做农活,手生了,过段时间,夜里听见我嫂子跟我哥抱怨,说我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外头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姐身份呢。” 史如意无言地摸摸香菱的头,香菱抹掉眼泪,说:“慢慢地,我嫂子就开始对我甩脸子。我想托人送我回安阳,我哥却拦着我,还跟乡里人嘱咐不要听我的。 嫂子让我掏出钱来补贴家用,说我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样不要用钱?便是姑奶奶也没这个理。” 红玉似是气急了,道:“香菱,那你爹娘呢?他们也不出来说句话?!” 香菱沉默了一会,才有些无力地开口:“家里都是哥哥和嫂子管事……刚好镇上有家办宴席,我爹就让我去帮忙做菜,十桌席面,得了好几两银子。嫂子看我又能赚钱了,对我态度也好起来,还夸我果然是知州府里出来的——能干,有见识!” 史如意哼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说:“这会子知道你的好了?” 香菱摇摇头,道:“我得了这几句夸,高兴得不得了。隔天,我那小侄子却突然跑过来,仰头问我,‘二姑,我偷听到我娘和我爹说,你准备要嫁人啦?还是嫁给什么大地主……大地主是不是有很多钱,很多地啊?’” 史如意愕然,温妈妈皱紧眉头,重复道:“……嫁给地主?” 香菱点点头,激动得站起来,道:“我听了这话,浑身血都凉了,冲去问我爹娘是怎麽回事——那地主比我爹年纪还大啊!除了正头娘子,屋里还三房小妾! 我爹只顾着抽水烟,不吭声。我娘说,那地主是在席上吃了我做的菜,觉得好,又听嫂子吹嘘说我是知州府里出来的,养得跟个小姐似的,这才动了心思……那地主有钱有势,乡里人都不敢开罪他。” 香菱握紧拳头,在桌上砸了一拳,道:“我又哭又笑,问我爹娘,‘这次又打算把我卖多少钱?’ 又像疯了一样,冲回屋子里,把我的包袱都翻出来,把银票甩掉他们身上,说卖了我一次还不够吗?你们要多少钱,我给你们!我统统给你们!” 香菱说到这里,颓然坐下,道:“然后,我哥和嫂子就从地里回来了。 我哥说我疯了,把我关到柴房里,不让我出来……他们把我的包袱银票都收走了,我往他们脸上吐唾沫,我嫂子反而笑起来,说明个儿一早,地主家就来接人,姑奶奶有力气,到那地主家再使不迟。 我、我以为我这辈子完蛋了,像死鱼一样躺在柴房里……” 香菱忽然哽咽起来,捂着脸,道:“半夜三更,我听到柴门外有响声,爬起来从门缝一看,是我娘……我娘故意睁眼不睡,撑到这个点,就是为了偷钥匙来开锁,放我走。 我娘让我走得越远越好,以后啊,就当爹娘死了,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第80章 五仁月饼 香菱回食肆养了几天,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只是无师自通,学会了耍赖撒娇,抹着眼泪,说自个儿回乡一个月,没吃过像样的吃食……一边哭一边偷眼看史如意。 史如意哭笑不得,又被香菱缠得无法,正巧中秋快到了,她在和梁翁试做不同馅的月饼,便日日拎了香菱到祥和斋去,做专职试吃员。 她琢磨了几日,觉得月饼还是要做烤皮和冰皮两个样式的。 烤皮月饼金黄,经典有经典的道理,上至八十白发,下至垂髫幼儿,人人都爱。 做莲蓉馅的,里头夹了双层咸蛋黄;做枣泥馅和芝麻馅的,搅打的十分细腻,质感如沙;五仁馅最是讲究,里头搁了橄榄仁、核桃仁、黑瓜子仁、白芝麻和杏仁,加了冰肉,混合橘饼搓制而成。 这五仁月饼刚出炉不能立刻吃,得放那么两三日,等饼身浸了水分,变得柔软油润,空气中飘满果仁和柑橘的香。 果仁酥脆,冰皮和橘肉甘香柔韧,一口咬下去,简直是无上之美味。 对此,香菱有自个儿的坚持,她砸吧着嘴,闭眼品尝一番,摇头晃脑道:“五仁馅虽妙……我还是最爱冬蓉馅的月饼。” 取瓢肥肉厚的灰皮老冬瓜,削皮、去瓤、刨丝,蒸煮后过冷水,捞出冬瓜丝,混合砂糖、菜籽油,倒入锅中慢炒数个时辰,才形成半蓉半丝、晶莹剔透的內馅。 吃冬蓉馅的月饼,清甜软滑,入口如翅,丝丝缕缕缠绵齿间,怎么吃都吃不腻。 梁翁拣起一块五仁馅的月饼,边吃边笑话香菱:“……白长了这么些岁数,没想到还是个娃娃,不识货!” 史如意不以为然,各花入各眼,你觉着芍药娇艳,我还偏爱这梅花高洁。没看濂溪先生说么,“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 每种花开都有人爱,每种口味都有人欢喜,世上万事万物都热热闹闹,千姿百态的,才叫有趣呢。 问香菱,香菱说她最爱乡野间一种紫色小花,初夏生,深秋才落,开成一片一片的。洗净后,可以放笼上蒸着吃,口感不粘,鲜嫩中带着淡淡的甘甜。 又做了冰皮的月饼,皮子真如白雪,薄薄的一层,捧在手心软糯微凉,是做来给小娘子、孩童们尝鲜的。 各式花样,目不暇接,有奶香芋泥馅的,金沙南瓜馅的,茶香绿豆馅的,桃子山楂馅的……颜色半露不露,从冰皮里稍微透出一点儿,像花上凝的露珠,勾得人心痒痒。 这冰皮月饼最合翠丫的心意,不拘是什么馅,只要是冰皮她都爱。如若不是罗娘子在一旁拘着,翠丫一日三餐,能把这冰皮月饼当饭吃。 如今如意食肆渐渐做起来了,中秋将至,要走动的人家也不少。 “烤皮和冰皮的月饼,各个口味都挑一盒,要印花精致的,凑成‘八’数,送到女学里给梅师傅。还有云府上的……便由香菱送去罢。” 史如意手托在腮下,说到这里,沉吟片刻,回头看温妈妈,点点头,又道:“送到太太屋里便是了,跟李嬷嬷说一声,她会晓得的。” 她们如今虽然是出府了,便是不提云佑那一层……勤快点跟旧主家走动,总没有什麽坏事。 温妈妈从前是太太曾氏的陪房,昔日在云府里做事时,母女俩没少得曾氏照拂体贴。像温妈妈最常在嘴边说的:“这做人啊,不能忘本……做生意也是如此,才能做的长久。” 红玉应声“是”,微笑着在簿子添上一笔。 史如意手指轻叩着茶几,思量着道:“许婶子家的,我改日去紫烟粮食铺里拿陈米,到时一并送去便是了。” 温妈妈提醒她:“街坊邻居也不能忘了……平日里食肆做生意,多亏得街坊帮衬。” 香菱拍掌笑道:“这个我知道,邻居吴二婶家的小儿,前几日来我们院里摘柿子,我掰了一半月饼分他,他说还是冬蓉馅的好吃!”冬蓉派又加一名新成员,香菱心头很是得意。 史如意眉眼弯弯,笑着点点头,对红玉道:“说得对!街坊邻居……嗯,便记三十盒罢。” 远亲不如近邻,香菱之前跑回食肆半夜拍门那会,周围听着响的邻居,都从家中抄了家伙,蹲在暗处,只等她们一声动静,就冲出来帮忙。 史如意也是后来开门才晓得的,甫一推开门,一大群大汉婶子面容狰狞地从四处冲过来,吓得她又差点把门在眼前摔上,幸而温妈妈及时大声喊停,才险而又险地把香菱从围殴惨剧中拯救了出来。 当时只顾着后怕,现下回想起来,才觉得周身都是暖意,安全感十足。 邻居们大多淳朴,虽然有时爱八卦碎嘴了些,谁对他们好,他们都记在心里,有事是真的抄上菜刀就出来帮忙。 街坊邻居送了,常来食肆的熟客自然也不能不送,史如意道:“提前预备下几十盒在店里,若有熟客们这几日来了,结账时一同送出*去便是了。” 俗话说得好:“秋天到,南瓜俏。” 祥和斋里做馅儿剔出来的南瓜子,史如意让厨子们特地留出来,回到食肆,一个个剥去了壳,磨成细浆,点成豆腐脑。 色白中微微带点浅绿,如初春湖水一般的光景,滑嫩清香,占尽一个“鲜”字,味美胜过鸡蛋羹。 这道南瓜子豆腐脑虽是好吃,着实太费功夫了些,即便把瓜子提前在水里泡发,剥壳时依然容易剥得指甲疼,手指尖印出条条细痕,半天都消不掉。 只有香菱尝了一口便放不下,日日从祥和斋里乐颠颠地捧回南瓜子。 洗净剥壳,按史如意教的法子依葫芦画瓢——做出来吧唧几口,哎,怎麽不是那个味? 最后还是央着史如意亲自来“点卤”,画龙点睛,搁在厨房里便成了卤水点豆腐,炉底火候、卤水用量、倾倒速度、搅拌手法……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柳逸之那日赶巧,尝到了南瓜子豆腐的美味,隔天来却又没了,要吃,就得亲手坐下来剥瓜子。 小厮兴平见状,熟门熟路地上前两步,从小到大,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哪干过这种活啊?还是他来替罢。 兴平刚要开口,史如意就料事如神地一伸手,举高那碗瓜子,朝柳逸之笑道:“柳公子,不如自己动手试试?这做吃食也讲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自己动手,吃起来才会格外香呢。” 兴平够不到碗,苦着脸,心道:“哎哟,掌柜的,我家少爷看起来像是会干活的人麽?” 回头,却看柳逸之眼睛发亮,把折扇递给自个儿,一边挽起袖子一边点头赞同道:“如意姑娘说的没错,不劳而获,是为下品……你看剥多少才够?我把你的那份也一并剥了罢。” 史如意微一挑眉,道:“好呀,求之不得。” 一转身,从厨房端出来一个竹匾,上头南瓜子堆得如小山那般高。史如意把瓜子山放到桌上,扬手道:“……那便辛苦柳公子了。” 柳逸之的笑容有些僵在了脸上,硬着头皮道:“这、这麽多啊……兴平,你也一块儿来帮忙罢,到时做出来也有你一份!” 史如意哂笑一下,并不以为意,转身忙碌去了,快到饭点,温妈妈和红玉两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这位郎君,您要了一碗螺蛳粉,加一只鸡子、两只鸭爪子,并一爵桂花酒,共是两百钱。” 史如意又从柜中取了一盒烤皮的月饼来,眉眼弯弯,轻言曼语,道:“平日食肆生意多得郎君照顾……中秋将至,送您一盒祥和斋的月饼,预祝中秋团圆,前程锦绣。” 她对面站着一位穿了白衫的清秀书生,撇开头不敢与史如意对视,面皮通红,很是羞涩。 半晌,才用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忸怩地道:“如此,多谢掌柜了……再给我包一斤牛巴、两只猪蹄罢,要炖得酥烂的,家中长辈牙口不大好。” 他手里拎着月饼、牛巴和猪蹄,却还迟迟不愿离去,绞尽脑汁找着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史如意闲聊。 柳逸之看在眼里,莫名觉着不是滋味,手里剥着瓜子,舌尖抵着牙,道:“这人谁啊?!没看如意姑娘忙着吗,硬扯着人闲聊。” 香菱虎着脸,把柳逸之刚扔进碗里的瓜子仁拿出来,放到旁边一个小碗里,严肃道:“那碗是你剥的,这碗是我剥的,柳公子,请你认真些,不要再弄错了!别想偷偷分走我的功劳……” 柳逸之气得不行,把手里瓜子一扔,摇出折扇,指挥兴平:“兴平,你去问问如意姑娘,嗯,就说本少爷渴了,要一碗茉莉冰豆浆来!” 柳逸之每回来如意食肆,必点这茉莉饮子,食肆里的茉莉都是他亲自选了送来的。 一进食肆,看到茉莉,柳逸之便会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挑,觉着这是自个儿和史如意间的一个小秘密。 果不其然,史如意听了兴平的话,目光便往柳逸之这边扫过来,笑着摇摇头,便要回厨房,那书生见状,也只得悻悻告别。 柳逸之心头得意,折扇便摇了几下收起,继续专心致志地剥瓜子。 香菱却狐疑起来,抬头看柳逸之一眼,嘴里嘀嘀咕咕的:“不对劲,人家和如意聊天,干你啥子事?”她眼睛眯起来,上上下下扫了柳逸之几眼,撇嘴道:“……哼,你死了这条心吧。” 有时候,这妮子脑袋真是灵光得很。 柳逸之哑然,本来还想替自个儿辩驳两句,一听香菱后面这话,顿时恼了,振振有词道:“什麽叫‘死了这条心罢?’……我可是有哪处不好?!” 80-90 第81章 蟹宴 香菱板起脸,像个严肃的老师傅,道:“哪处都不好。” 柳逸之气得牙痒痒,故意把装了南瓜仁的碗举高,道:“好歹我长得也不赖……” 香菱斜他一眼,抬手去抢那瓷碗,说:“如意长得比你还俊……再说,郎君长得俊有什麽用,绣花枕头,都是只能看不能吃的!” 柳逸之脑子动得飞快,又道:“我、我身家丰厚,够如意姑娘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的了……如意姑娘想开酒楼,我立刻就能把临江那几家二层楼的盘下来,都写在如意姑娘名下。” 说着说着,柳逸之自个儿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觉得意图是否表现得太过明显了些,显得他蓄谋已久的样子。 他拿折扇扇走面庞的燥热,犹豫一会,还是压低了声音,目光炯炯地看向香菱这个“娘家人”,期待道:“如何?” 香菱似是被引诱,剥瓜子的手逐渐慢下来,忽然一个激灵,说:“这‘身家’可是柳公子你自个儿挣出来的?” “这……”柳逸之支吾起来,顾左右而言他,道:“是不是我自个儿挣的,有什麽打紧?” 香菱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说:“如意跟我说过,看郎君不能只看金银的‘财’,要看才能的‘才’!那些靠祖宗的,吃软饭的,都不能要……千金总有散尽的一日,才能却是自个儿实打实的,有了后头这个‘才’啊,不愁没有前头这个‘财’。” 香菱鹦鹉学舌了这一长串,捧着瓷碗站起来,说:“我剥完瓜子了,不陪你闲扯……柳公子,慢走不送!” 说完,像打赢一场胜仗一样,把柳逸之撇在后头,得意洋洋地举着南瓜仁和史如意献宝去了。 兴平端了一杯茉莉冰豆浆来,柳逸之啜了一小口,颇有些浑不知味,捏着手中的杯盏,忽而开口:“兴平,你觉得……本少爷怎么样?”他舔了下嘴唇,看着兴平,眼神躲躲闪闪的,难得地有几分焦虑和不自信。 兴平毫无防备地听得柳逸之这一问,双腿便是一抖,想起前几日和少爷赴宴时,同桌的几位纨绔,有带了自家豢的僮仆来的。 说是僮仆,其实便是兔儿爷,生得细皮嫩肉,脸上涂脂抹粉,作派比女郎还娇俏,上来倒酒伺候,那脚一歪,便往人怀里倒。 ……可是少爷不是一脸嫌弃地把人推开了麽?!难道说,少爷看不上那些僮仆,却看上了自己不成? 兴平欲哭无泪,嗫嚅道:“少、少爷……” 柳逸之看兴平说半天都说不出什么来,烦躁地一抬折扇,道:“算了算了!” 香菱说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如意姑娘的喜好他却是听出来了。如意姑娘能凭一双手白手起家,挣下这间食肆,他若是离了柳家,离了他娘留给他的那些积蓄,能做什么? 生长在富贵乡里的小少爷第一次思考人生大事,兴平几次想说话,都被他打断,“……先别烦我!” 兴平默默地住了嘴,默默地、不着痕迹地把自己屁股挪远了一些,一直坐到少爷斜对面的位子上,这才长呼一口气。 八月十五的晚上,在祥和斋吃蟹宴。 中秋四大佳景,一曰赏秋月、二曰食肥蟹、三曰饮黄酒、四曰待菊开,是文人雅士的小团圆。 菊是梁婆婆栽种的,从花房中捧出来,一朵一朵的赏看,竟和天上的黄月是一个颜色,婀娜多姿,千丝万缕,如广寒宫中的垂坠珠帘。 史如意从前对时令气候并无太大感觉,塑料大棚里瓜果长青,一年四季都有收获。下一场雨或没有雨,阳光曝晒或阴云密布,似乎都不会对世界万物造成多大影响。 但在这时不行,昨夜若是下了雨,今个儿果农抬来的西瓜指定不甜。 连着几日日头高照,夜里风凉,葡萄皮生出一层白霜,趁时摘下来的葡萄,最是酸甜多汁。 没有了人工的介入,万物都按其规律慢悠悠地长。史如意觉得自个儿前世就是被“揠苗助长”的那根小苗,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就被社会催着发芽啊,往上长啊,成熟啊,收割啊……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努力。 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厨,一直是她的目标,可是达成目标之后呢?也许目的地从来都不是答案,过程才是答案。 史如意想通这一层后,做什麽都觉得有趣起来。 中秋时节,螃蟹黄满膏肥,史如意和香菱特地起个大早,搭上了去邻县的顺风车。 邻县靠太平湖,捕蟹人在港湾间设置闸门,闸用竹片编成,夜间挂上灯笼,蟹会自个儿循光爬上竹闸——好一个闸上捉蟹!一捉一个准。 “公母怎么分?看蟹脐,圆脐是母蟹,里头有黄,有子,肥的很……公的也好吃,肉很结实!”史如意用长筷把那大闸蟹翻个身,努了努嘴,指给香菱看。 那捕蟹人闻言笑了,道:“嘿,小娘子是个会吃的。” 又摇了摇竹笼,让里头大闸蟹动起来,指给她们看,说:“小娘子要挑蟹,选我家的准没错……喏,瞧见没,青背白肚,金爪黄毛,都是上品!” 史如意看着有些心动,如今大闸蟹尚不算太贵,价格略高于鲜鱼,卖四十钱一斤。 她花上半吊子钱,买了二十只,用红线捆好了,放在竹篮里,便立即出发赶回去。大闸蟹要趁活蹦乱跳的时候就上锅,死蟹吃不得,不单是对身子不好,味道也失之千里。 回到食肆,拿出刷牙子,三两下将大闸蟹洗刷干净。 炉上坐锅,往里头丢几片姜,水烧至大滚时,便蟹肚朝天放入蒸笼中,一刻过后半钟,蟹便转成了通体的红色。 所谓大简即大工,这大闸蟹如芙蓉美人,还偏得清水洗脸,才能见出至纯至美来。 那些花里花哨的烹蟹手法,蟹羹啦、面拖蟹啦、豆豉蒜蓉蟹啦、香辣蟹啦,掩去了大闸蟹原本的鲜味,画蛇添足,反而不美。 荷叶形状的盘,里头堆了白色的碎冰,红蟹放至其上,气、味丝毫不泄,锁其鲜甜爽口,让人按自个儿节奏自取自食。吃得从容不迫,聊天才能聊的畅快。 蘸汁也调好了,酱汁铺底,倒些陈年的香醋,味不至于太酸,里头搅了姜泥、棉糖。史如意用竹筷蘸一点试滋味,满意地点点头,嘿,成了! 大闸蟹一上桌,众人便迫不及待地围上来,各取一只,分“文吃”、“武吃”两派,泾渭分明。 “武派”以香菱和梁翁为首,史如意放在一边的蟹三件:锤、签、钳,她们看也不看。抓起螃蟹,“哗啦”一下掰开蟹壳,金液淌出来,若是雌蟹,还能看到里头鲜红如石榴一般的子。 用嘴巴嘬上去,把壳里的蟹汁吸得干干净净,美得长出一口气。 再“咔哒”一声,那是香菱徒手掰断蟹钳的声音。“嘎吱嘎吱”,那是梁翁嘴里咬开蟹脚的声音。 梁婆婆用锤对着蟹壳四周轻轻敲打一圈,笑话梁翁道:“老头子,你悠着点,也不怕把那两颗老牙崩掉!”又对史如意道:“看你师傅,像不像牛嚼牡丹,可不是糟蹋了这蟹?” 史如意将蟹脚在手中旋几下,扭出一小节雪白鲜嫩的蟹肉来,送进嘴里,笑眼弯弯道:“那这牛倒也是个会吃的!不错,不错。” 一只大闸蟹,仔细咂摸,可品出四种滋味来:大腿肉,柔韧结实,味同干贝;蟹脚肉,丝长细嫩,鲜美如银鱼;蟹身肉,洁白晶莹,满口留香;蟹黄,妙不可言,真是神仙般的享受。 石英第一次吃这大闸蟹,忙得满头大汗,但他毕竟是手艺人,很快就掌握了其中诀窍。 拿起专用的小锤子,轻轻地敲,力度正正好,把壳敲开,又不至于敲碎螯里的肉。剥开壳,螯里的肉还是完整的一大块。 石英剥好了蟹肉,并不吃,放到罗娘子的碟里。再取另一只螯,敲开壳,放到翠丫碗里。 抬袖子抹汗的功夫,石英一抬头,看到满座的人都举着酒杯和大闸蟹,笑眯眯地看着他,顿时涨红了脸。 罗娘子轻咳两声,史如意“扑哧”一下笑出来,开口解围道:“得得得,你们别盯着看,弄得人怪不好意思的——我们来行酒令,吃酒,选到谁,谁就喝,提前讲好了,不准耍赖皮哈!” 不是史如意故意劝喝,这螃蟹性寒,吃多了,便要配黄酒平衡一二。 温妈妈主动担了这替人添酒监酒的工夫,红玉用帕子抹干净手,从一边摸了写着酒筹令的筒子来,摇晃两下,嘻嘻笑道:“天灵灵,地灵灵,让我看看,是谁拔得头筹来了——” 很快筒子甩出一根筹子,众人低头一看,上头刻诗句,云:“劝君更尽一杯酒。” 史如意大乐,举起那筹子给红玉看,道:“红玉姐,还是你自个儿先自罚一杯罢!” 红玉自个儿也笑,仰头干脆地一饮而尽,又重新摇了一支筹子来,念道:“‘十七人中最少年’……最少年,当是翠丫喝!” 翠丫饮了酒,有些摇晃地接过签筒,摇了半天才摇出一支筹子,醉眼朦胧地说:“我辈岂是蓬蒿人——”翠丫沉默了一小会,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把签筒递给史如意,献宝般道:“这支筹子,最符合如意姐姐啦!” 史如意冲她遥遥一笑,也不推辞,饮尽杯中酒,随手取一根筹子出来,顿住手,支支吾吾的,闹了个大红脸。 众人当然不依,围上去,将筹子从史如意手底抢出来,香菱眼睛利得很,读道:“巫云楚雨遥相接……”她念完,眨了眨眼睛,茫然四顾,“这却是什麽意思?谁要喝啊?” 罗娘子的脸“噌”一下红透了,石英猛地咳嗽几声,把头撇到一边,东张西望,好像一副很忙的样子。 ……香菱,叫你不好好到学堂念书! 史如意把脸埋在手里,手埋在桌上,好半天才想出一个委婉的说法来,声若蚊蝇,道:“同、同居者喝……” 第82章 中秋夜 云府之中。 一轮皓月当空,小花园设竹案几张,佳肴美酒,炙肉果盘,清香四溢,无不动人。 大少爷云璋一手持酒壶,一手执杯盏,自斟自饮,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二少爷云佑端坐一旁,衣衫随风而动,人却安静得很,陪着阿兄饮酒,并不言语。 之前云老爷身子不好,云璋特意向府衙告假归乡,正巧遇上中秋,便顺理成章地在家过节,只等过了十五再返京。 嵩阳书院一派被王德忠打压,云璋仕途亦受牵连,得中进士后,初次授职便做了六科给事中,调令下来,却让他到国子监领了个闲职,心头很是郁郁。 太太曾氏扶着云老爷从小径穿过来,看他们兄弟二人默默无言地对坐吃酒,心头便是一酸。 云老爷安慰地拍拍曾氏的手,曾氏朝他笑一笑,赶忙扭过头,用帕子拭掉眼泪,整理一番面上表情,才上前嗔道:“怎麽你们哥俩净顾着吃酒?干吃酒烧心,好歹夹两块炙肉送一送。” 曾氏扫一眼竹案上几乎未动过的碟子,暗暗摇摇头。 曾氏陪房温妈妈同女儿出府后,她娘家送了新的厨房娘子来,似是她侄女曾采苓平日里爱用的。这新厨娘做吃食做得倒是十分体面,白炸春鹅、排炽羊、清撺鹿肉、红熬鸠子,样样来得。 只是体面有余,精细不足,说白了,看着是好看了,吃着味儿着实一般。 偏偏这厨房娘子又是曾氏娘家送来的,也不好将人遣了,再另外寻人,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光吃酒怎么行?曾氏琢磨片刻,忽然灵光一现,对一旁的丫环招招手,低声吩咐道:“去正屋找李嬷嬷,让她把前日得的那几盒月饼端来,要冰皮的,五仁馅的也拣几个。” 云老爷咳了几声,坐到位子上,道:“也给我倒酒来……心情不畅快,便痛痛快快饮上一场!璋哥儿,你还年轻,官场起伏是常有的事。国子监虽是清闲了些,远离风波,目前来看,未必不是个好去处。” 曾氏略皱了眉,有心相劝,随后又做罢了,只道:“官人身子刚好,吃两、三杯也就罢了。”便唤了身边伺候的珠云来斟酒。 云璋放下酒壶,自哂一笑,语气平稳地说:“父亲不用劝我,柳家退婚一事,我已经晓得了。” 珠云手下一惊,那酒液便洒了几滴出盏外,忙不迭地告罪,取了帕子来擦拭。云老爷和曾氏对视一眼,半晌,斟酌着开口道:“你知晓了?……谁说与你听的。” 云璋与京城柳府的小姐柳湘如自小便订下亲事,两家一直当作是儿女亲家在走动,聘礼都下了,本打算等云璋参加完秋闱便成婚。 哪知柳家老太爷逝世,柳小姐一守孝便是三年。 掌家人换了一代,柳家风向亦有转变,尤其是近两年,和九千岁王德忠一派似是走得极近。柳小姐的嫡亲长兄,娶的便是京兆尹张士昌的三女儿。 在张士昌以前,京兆尹这位子,十年间换了三、四位,谁来都没坐得稳当。 说到底,京兆尹管着京城里头的事,皇帝脚边,那还不是由王德忠说了算?张士昌抱得了这只大腿,很是会孝敬,搜罗到什么美人宝器都往王德忠私宅里送,只差没开口喊“干爹”了。 云璋听得云老爷这声问话,摇摇头,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今年端午我没收到柳家的包裹,便觉着不对劲了,再一打听,还有甚么猜不出的麽?” 聘礼尽数返还,亲事告吹,恰巧又和这明升暗贬的调令合到一块,任换到谁身上都会感觉不痛快。 曾氏长叹一声,用指尖按了按眉心,这柳太太是她旧日的手帕交,亲事也是曾氏一手订下的,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她自觉对璋哥儿有愧。 沉默之中,有丫环捧着几碟月饼转来了,曾氏强打起精神,笑道:“来,尝尝这冰皮月饼!是原先出府那厨娘送来的,我吃了两个,味道倒是新奇,皮子也软糯,你们也尝尝……” 云老爷掰了一块茶香绿豆馅的,放到嘴里,咀嚼片刻,确是皮滑瓢软,丰盈细腻,怪不得能让曾氏记着,不由开口赞道:“我记着那小厨娘从前点心便做得极好,我还带过几盒到府邸分给同僚。 出了府还念着旧主,是个好的……嗤,比有些官家人还知事明理。” 这官家人指的是谁,自不用说。 云佑从盘中捏起一块冰皮月饼,端详片刻,忽然笑起来。他这人平日里冷清得很,笑起来却多了一层温柔的光晕,如清风徐来,澹月疏林,很能惑人心神。 他尝一口月饼,嘴角微勾,淡淡道:“和柳家退亲,倒也不算坏事,阿兄若是真的跟这等人家成亲,才是耽误了一辈子。” 在座诸人皆是失笑,曾氏用帕子掩了嘴,高兴道:“佑哥儿这话说的正是呢,我儿都生得这般拔萃,何愁没有好的婚事?璋哥儿,娘再替你仔细打听去,包管给你寻到个贤淑大方的女郎来!” 云璋也笑,笑了片刻,又有些怅然,说:“我倒是无所谓,只是身为长兄却未有订亲,佑哥儿的亲事怕也被耽搁了……”说着,有些歉意地望了弟弟一眼。 曾氏看他们吃得尽兴,心头松快许多,一时嘴快,没忍住道:“佑哥儿的婚事不必担心,我早就……” 语到中途,自觉失言,掩饰性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有了先头柳家这遭事,没完全确定之前,曾氏不想对哥儿们开口,免得他们空欢喜一场。 却见云佑微蹙了眉,抿唇道:“……母亲的意思是?”竟是打算穷根究底了。 曾氏本打算含糊过去,云老爷却又吃了一口酒,摆了摆手,解释道:“你娘给你看好了曾家的侄女儿,佑哥儿你也见过的,前两年还来府中小住过。” 云佑垂首把玩几下酒杯,沉默片刻,把酒杯微微推向前,轻声道:“外祖家麽……”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着曾氏,缓缓道:“母亲,孩儿不愿。” 云佑这话一出,语惊四座,云老爷和云璋都放下酒杯,皱了眉瞧过来。 曾氏触到云佑的目光时,便已有片刻的慌乱,听得云佑如此坚定的一句,心头更是“咯噔”一下,下意识质问道:“为何不愿?……苓儿在你外祖母身前管教长大,女红管家都是个好的,这两年,性子眼见着也慢慢沉稳下来——” 亲上加亲,乃是美事一桩,相比起外头人家的女郎,曾氏自然是更属意自个儿的亲侄女。 话未说完,就听云佑轻笑一声,说:“孩儿也见过表妹,自然晓得她的品性,母亲无需多言。” 曾氏怔然,少顷才道:“……那为何?” 云佑微偏过头,下巴微抬,说:“感情一事,岂有那么多‘为何’?似桌上这碟吃食一般,有人爱,便会有人不爱……强扭的瓜不甜,母亲应当也晓得这个道理。” 他话音刚落,云璋便是“噗”的一口酒喷出来,锤了几下胸口,乐道:“好你个小子,才多大,张口闭口就敢说感情了!你阿兄我都是二十来岁能成亲的人了,还不敢妄言呢。” 云璋无心之语,却被云老爷听进耳里。 云老爷打量几下云佑面上神情,忽而严肃道:“佑哥儿,你老实跟爹交代,你可是已有心上人了?!” 曾氏攥紧手中帕子,身子前倾,猛地抓住云佑的手,道:“你爹说的可是真的?……对方是哪家的小姐?” 云佑只是垂眼沉默,云璋忙轻咳几声,开口替弟弟解围道:“好了,娘,佑哥儿面皮薄,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事改日再说不迟。” 云老爷估摸着云佑这反应,应当是八九不离十了,摇摇头,竟生出几分好笑来,颇为自得地说:“看来你们兄弟两个,倒是佑哥儿随了我,当年我与你娘也是在江亭一见钟情……” 曾氏看云老爷不劝阻不说,还在这头火上浇油,又羞又恼,拧了帕子,啐道:“都什么时候了,官人还说这些!” 云老爷嘿嘿笑两声,朝云佑微一挑眉,道:“不说了,不说了!你娘不让我说了。”神色顾盼飞扬,两鬓虽已染霜,仍然依稀可见当年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进士。 曾氏心头似有触动,再开口时,语气也情不自禁和缓了两分,道:“罢了,只婚姻大事,绝不可轻率为之。家世、人品、相貌、才能,样样都要考校过,需与你相配才好。” 云佑微一点头,这会倒显得十分能屈能伸,颔首应道:“母亲说的是。” 曾氏不上他的当了,指着云佑,摇头笑道:“还当我不知!佑哥儿你嘴上应得快,心里怕是都在敷衍娘呢。” 云老爷身子还有的养,略吃上几杯酒,便被曾氏架回屋了,临走前还回头嘱咐,道:“你们哥俩接着吃酒,吃醉的话,让底下人扶回去便是了。” 长辈们一走,云璋吃酒也没了甚顾忌,只消片刻,身子一歪,手中酒杯倾洒,直接醉倒在了桌上。 云佑把阿兄扶起来,一只手搭到自己背上,云璋脚下勉力撑住自个儿,右手大力拍着云佑的肩,大着舌头夸道:“佑哥儿,这臂力练的不错,有劲!” 又贼兮兮地凑到云佑耳边,压低声音道:“爹娘不在,你跟阿兄说说,你是看上哪家的小姐了?” 云佑身上扛了个人,还能走得四平八稳,语气也不见波澜,道:“不是哪家的小姐……硬要说的话,她比‘小姐’还厉害些。”自个儿挣出的家业,不比深闺里的小姐厉害么? 云璋嘴里“咦”了一声,似是有点诧异,手臂一弯,把云佑脖子扣着,道:“瞧把你能的……” 笑了片刻,云璋脑袋渐昏渐沉,揽着弟弟,遥遥地望着天上明月,吐了口胸中浊气,当年年少轻狂,他也是曾在席上这么自豪地对好友提起自个儿未婚妻的啊…… 物是人非,欲语已休。柳府退亲一事,不知湘如姑娘是否知晓,但便是她知晓了……又能如何? 二人踉跄着来到院中,杏果百无聊赖坐在屋里,瞅见他们,忙不迭地放下团扇迎上来,殷勤道:“二少爷,我来扶大少爷回房罢。” 云佑眼皮微抬,认出她是阿兄的通房丫环,便点点头,松开手,叮嘱说:“阿兄吃醉了……记得化些蜜水或牛乳来,让阿兄喝下去,或可解酒。” 第83章 莼菜鲈鱼羹 中秋那夜,史如意着实是把大闸蟹吃到畅快了。 她自个儿用得好了,回头也没忘记造福来食肆的客人,毕竟一年到头,也就秋季这几月能吃上肥蟹,真真是“过时不候”。 那捕蟹人一来二去,和史如意打熟交道,翌日来送货时,还搭了好些鲜嫩的莼菜,道:“都是湖里新摘的,如今正是时令,掌柜的拿来做莼羹,好吃的很呢!” 史如意笑着谢过那捕蟹人,说:“那我可得要好好品尝品尝。” 古人所谓“莼鲈之思”,便是指这一道莼菜鲈鱼羹,传说中好吃到能让西晋张翰辞官返乡的美味佳肴,乾隆皇帝每下江南的必点美食。 不过这乾隆帝在天下各地留传的美食逸闻属实太多,一路南下,一路品尝民间美味:从保定的“驴肉火烧”,到武清的“豆腐皮”,在山东又留下了“乾隆大碗鱼”的传说。六下江南,各色佳肴更是令他开怀。 乾隆自称“十全老人”,在位六十余载,他晚年最爱的“八珍糕”,是一款实打实的养生点心。 烹煮不难,用料倒是很丰富。八珍,包括党参、茯苓、生白术、扁豆、莲子肉、薏米、山药和芡实等,研碎搅拌均匀,加入白糖和热水,搅成粘稠的面糊,上屉蒸熟即可。 史如意因此对乾隆帝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情,人生在世,不过食色性也,从乾隆爱美食这一点,便可看出他亦是个性情中人。 据说乾隆帝最远甚至到过中部、广西等地,史如意心向往之,期待以后攒够银子,也学着乾隆帝四处吃喝游玩,看中哪了,就把自家酒楼开过去,在地图上插个旗子。 只是此时出远门一趟,所费甚靡,不是一般人家消费得起的。 但也正因如此,各地都能保留最本真的特色原味,不像后世,连锁的馆子开得到处都是,千篇一律,令人大失胃口。 莼菜入口鲜墩细滑、甘凉爽口,乃是吴越名蔬,有“水中碧螺春”的美誉。 史如意出门一趟,回来时手里便拎了条两条长约一尺的鲈鱼。鲈鱼不能贪大,太大肉就柴了,小鱼则不够肥美,像这种个头不大不小的,正值青壮之时,肉质才最是滑嫩鲜美。 香菱一看这架势便知有好吃的,兴冲冲地围上来,史如意笑道:“想吃不?想吃的话,今个儿便由你来片鱼。” 香菱知道史如意是想考校自个儿,嘿嘿一笑,几步跑回后厨,拿来一条巾子,两把刀:一把用来杀鱼,一把用来片鱼。 史如意摸摸下巴,点点头,赞了一句,道:“这架势倒是有模有样了。” 香菱闻言,干劲更足,从井里打了凉水上来,鲈鱼丢进去,抖上几抖,洗净泥尘,余下满身清凉。 活蹦乱跳的鲈鱼躺在砧板上,香菱深吸一口气,提起刀,快速刮过鳞片*,随后是开膛,掏肚,剔骨,一气呵成。 史如意倚在门边,笑眼弯弯,大声给她喝彩:“好!” 香菱右手拿刀,左手按住鱼身,从鱼尾部下刀,刀平放,顺着鱼骨往鱼头部位推拉,分出上下两条雪白漂亮的鱼片来,用巾子包了,放另一块砧板上。 紧接着就是切片。 江湖有言:“天下武功,唯快不败。”放于厨艺一道亦是适用,腕部含着劲,下斜刀,银光闪动,分出一片片几近透明的薄片,看得人目不暇接。 “完工!”香菱大笑一声,收刀入鞘,杀鱼到摆盘,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还真有些武侠豪气的意味了。 史如意上前一一查过,鱼片虽略有些薄厚不均,但速度确实是极快。越快,越能保持活鱼的鲜,晶莹剔透中散发着诱人的质感。 她顺手把鱼片搁入装了冰盐水的碗中浸泡,调侃道:“若香菱你真会拳脚功夫,想来多半是靠‘莽’字诀的。” 香菱吐吐舌头,自个儿引以为豪,反问她:“如意,那你呢?”史如意想了想,乐着回道:“我?我修‘降龙十八掌’的,刚柔并济,融贯古今,汇通东西……” 史如意大言不惭,说到最后,自个儿先撑不住笑场了,不过现下这院子里只她们两人在,香菱听得似懂非懂,也不觉害臊。 把泡发的鱼片捞出来,加盐抓出胶质,混入蛋清和芡粉,能让鱼肉更紧致滑嫩,倒点凉油,锁油锁鲜。 弃置的鱼头和鱼骨也没丢,扔到砂锅里熬汤,文火熬上小半个时辰,放入重头戏——莼菜,汤滚后倒入鱼片,不稍片刻,即可出锅享用。 奶白色的汤羹,袖珍荷叶般的莼菜如在湖面漂浮,蝴蝶似的鱼片翩翩起舞。趁热用勺尝个味道,鲈鱼鲜美醇香,莼菜脆爽柔滑,富含胶质,汤羹浓而不腻! 只一口,便能让人美得冒泡,飘飘乎如羽化登仙。 史如意反一琢磨,既是有了莼菜鲈鱼羹,怎能没有藕、菱角、芡实、茭白……得了,一整个全湖宴! 做一道藕合子,裹上鸡蛋面粉,中间夹些碎肉,炸得色泽金黄,酥脆可口。荷藕外形圆中有孔,形状又酷似古时的钱币,寓意甚好,又能团圆又能发财。 菱角甘甜,清脆,既可生吃也能熟食。剥了壳的菱角,加香米、莲子熬清粥,吃了月饼后喝一口粥,最是适口解腻。 茭白掰去外皮,从白胖的根部渐变到清爽的嫩绿,看着十分水灵,肉多柔嫩,又被称为“美人腿”。 香菱听了,啧啧称奇,一边抚摸一边道:“美人的确是美人,只是这美人腿还挺肥!” 史如意差点笑倒在地。 茭白独好油焖,用油才能锁住其水分鲜味,别的做法都不甚可取。去皮洗净,切滚刀块,趁油热下茭白,加酱汁砂糖快速翻炒上色。 出锅前撒葱花点缀,洁白小巧的茭白裹着浓油赤酱,色泽红亮,一口咬下,唇齿间溢满鲜甜。 香菱早已经守在灶台边,美其名曰“试味道”,小心翼翼地夹一块,送进嘴里。 史如意笑着看她,问道:“如何?” 香菱咂摸两下嘴巴,竖起拇指,肯定道:“脆嫩!”又吃一块,道:“香!”最后依依不舍地将茭白装盘,说:“竟然比肉还好吃!”这句算是盖棺定论。 这菱角和茭白有的多,食肆里还有些正在用粉的客人,史如意用小碗装了,每桌送去一份,收回不少夸赞。 有位熟客吃得满意,用帕子抹了嘴,在桌角留了一小块银锭,遗憾道:“好手艺!我家中厨娘,怕是都做不出这菜的三分味来……掌柜的若是愿意亲自下厨,我一定日日来。” 史如意笑得含蓄,说:“承您赏脸了,原便计划着按时令上些新菜呢!只如今食肆店面还小,人手也少,每日头里忙不过来,来晚了怕是就吃不上了。” 回头又找石英打了个木架子,大手一挥,在上头写了每日特供的几样菜品,摆在门口。 食肆卖各色米粉,这是史如意一早便计划过的。 米粉讲究,讲究不过是在原料制作上,客人要用时,在骨头汤中一烫便能捞出来,洒上早已预备好的荤素配料,转眼就可上桌。 她们食肆占位不大,一人一桌一碗,如流水席般,吃完就能轮换,是走了“薄利多销”的路子。能推出菜品当然好,一道菜,一爵酒,利润不知要比米粉高出多少,但要先有位子供客人坐下闲聊呀! 史如意这些日子总留了心,在坊间打听租铺子一事——这么大的铺面,要史如意直接盘下来,还是有些艰难的。 虽然祥和斋和如意食肆如今每月进账都不少,但店铺日常周转要银子,底下厨子、丫环都指望着她们吃饭…… 还有史如意和罗娘子、红玉提起的“风险预防”,做生意的总要留一手,天有不测风云,哪年碰上个饥荒什么的,老百姓光景不好,生意就做不起来,总不能一群人抱着米缸看天吧。 但想租到合心意的铺子,也是一件颇费功夫的事。 西市里多是脚店多,偶有几家大店,都是在坊间经营了有些年头的酒楼,客源稳定,并无转让或是出租的打算。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史如意也不心急,一边慢慢打听着,一边在食客中宣传新菜,积累口碑。 每到饭点,便有不少人守在店里,若是抢不到位子不能堂食,便拿了瓷碟,装进食盒中带走,第二日再还了碟来。如此这般,甚至兴起了热潮,不少宅门都遣了婢女来,提前“预约点菜”。 有客人每日下衙便来,却一连几日都跑空,实在是气急了。 史如意抿唇一笑,从后厨端来她们给自个儿留的晚膳,香菱瞪大了眼睛,好歹被温妈妈及时拉住了。那客人眼神一亮,伸手接过来,嘴上还在推拒:“掌柜自家用的,我怎好夺人所爱——” 史如意把话说得客气又周到,道:“怠慢了客人,本就是我们不是……只可惜铺子位置就这么多,还要辛苦您自个儿端回家用了。” 那客人美得不行,又听史如意说正在寻新店面一事,心头一动,道:“掌柜的要租铺子,我倒是知道有一处地方,铺面大小正合适呢!只是……” 史如意看那客人犹豫,忙追问道:“只是什麽?” 那客人讪讪一笑,换了只手提着食盒,悄声道:“那铺子搁置有些年头了,位置也好,只一点不好……听说是柳家的资产!害,那柳家做布匹生意的,财大气粗,连管家都傲得很,宁愿空着也不租出去,怕是看不上这点子租金……” 柳家?! 史如意缓缓点头,跟那客人道谢,少顷,突然成竹在胸地一笑,显出几分商人特有的“老奸巨猾”来。 第84章 鱼香茄子煲 史如意这般日夜盼着,柳逸之却像失踪了一般,好几日都未见来食肆。连香菱都嘀咕开了,“这人怎么回事?不想见时日日都来,想见时却又不来了。” 史如意咳嗽一声,提醒道:“香菱!”虽说她们是司马昭之心,也不好做得太过明显不是? 史如意无法,又不好亲上门去逮人,只得先暂且耐下心来,回厨房研究菜式花样,新铺面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就已经开始美滋滋地畅想菜单了。 练厨的同时,顺道教一遍温妈妈和香菱。 做一道鱼香茄子煲,要想做的味美,秘诀之一便是不能沾铁气。 选长条的茄子,用竹刀麻利地破成四瓣,焯水去过腥气,口感十分鲜嫩。同煨的葱白也只能手摘,切成碎段,熬葱油。泡发的咸鱼干,撕成筷箸般细长的条,下油锅炸成金黄色,连骨头也给炸酥了。 到这一步,香菱已经开始咽口水了。 史如意会心一笑,把炸好的茄堆和咸鱼一齐倒入砂锅,下椒姜末,加少许烧酒、砂糖、清水,小火慢煨,熬煮一刻钟便能出锅。 若是没有长茄子,嫩的圆茄子也能替。只一条要格外注意,勾兑酱汁时不能太浓,否则文火煲的时候容易粘锅,有一点焦味都是大忌。 最后盛盘,咸香四溢,鱼肉丰润,茄子口感十分醇厚,连底下酱汁都被捞出来,拌到香米饭里,锅底朝天,吃得干干净净。 红玉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意犹未尽地问史如意:“如意,这么多花样,你都是从哪学来的?” 史如意抿唇,笑道:“从书里学来的。” 她这话说假也不算假,凡是看过红楼的,谁能不记得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吃的那道茄鲞? 只贾府富贵泼天,每道菜工序都十分繁复,茄鲞里头,单单配料就有近十种:鸡脯、鲜笋、水发香菇、口蘑、五香豆腐干,并核桃仁、甜杏仁、花生仁、瓜子仁、松子仁……如众星捧月一般,将那指头大的茄丁衬出来。 便是个貌若无盐的,也要被捧成花容月貌了,更何况茄子本身味道便极鲜美,并不被抢风头。 大有大的讲究,小也有小的门道,史如意要在食肆里推广这道菜,还须考虑成本利润。安阳不比京城繁华,定价不能太高,不然客人一看菜单都被吓跑了,要做到味美又经济才好。 史如意琢磨几日,想起用咸鱼干增香这个法子,试买了几条新鲜的马鲛鱼回来,让香菱拿去腌制。 鲜鱼发酵后,加盐腌了再晒干,会产生一股奇特的梅香味。肉色粉嫩,鱼身绵软无弹性,以其鱼肉佐菜,那香味真是难以言表,又叫人尝之难忘。 “少爷!少爷——” 柳府里,小厮兴平捧了茉莉香茶回来,看到柳逸之已经伏倒在桌上,正呼呼大睡,顿时觉得一个头一个两大。 毛笔沾了墨水,在账本上晕出好大一团,兴平急得把茶盘叩在桌上,把账本拿起来抢救,“少爷!您怎么又睡着了,管事不是让您申时前看完这几本吗?!” 柳逸之迷蒙着从睡梦中醒来,嘴里胡乱嚷嚷:“吵什麽、吵什麽,我看着呢!——哦,是兴平啊。” 他抹一把冷汗,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个儿胸口,随意扫了一眼窗外,接过茶盏呷一口,做贼心虚道:“兴平,管事那老驴呢?” 兴平苦着脸,用帕子把上头的墨水一点一点擦掉,说:“管事有这么多事要忙,哪能成日守在书房里…… 少爷,不是您前两天回来,自个儿吵着要跟管事学管铺子的生意经麽?管事欣慰得不行,偷偷跟老爷说了,还当您是浪子回头迷途知返,哪知道您天天在这睡大觉。” 柳逸之吹掉茶上轻旋的热气,满脸的一言难尽,说:“我这不是在学麽?只这老头子像倒书袋一样,念经念得我头都大了! 前些日子领我去外头转了一圈,看船运跑镖,倒还有些趣味……这两日却丢了一堆账簿过来,唉,真不是人干的活计。” 他看兴平对着那账簿又是呼气,又是用手扇风,乐得嘴角上扬,笑道:“得了,你也不用着急,这都是经年的旧账了,管事特意从箱底翻出来练我呢……” 兴平心上悬的石头落了地,把账簿放回桌上,道:“少爷,那您还看吗?” “都被墨淹了,怎麽看?”柳逸之从椅上起来,伸个懒腰,望了一会天色,摸着肚子自言自语:“唉,在这枯坐一下午,都把我饿坏了……” 兴平心领神会,接道:“这么说,少爷似乎好久没去如意食肆那儿用膳了——” 柳逸之脸上的笑容遮都遮不住,故意瞪兴平一眼,说:“既然知道,还不快去备车?!” “哎!” 柳逸之下了马车,和堂里正在擦拭桌椅的香菱打了个照面。 香菱这小妮子对他跟防贼似的,向来没什麽好脸色,柳逸之厚着脸皮,也逐渐习惯了。哪知今日似乎有些不同,香菱一见到他,立刻睁大了眼睛,二话不说,欢喜地往后院跑,边跑边喊,“如意,柳公子来了!” 唬得柳逸之后退一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纳闷:难不成用功几日,竟还变得更英俊潇洒了? 史如意闻声,从柜台后探出头来,笑眼弯弯,热情地招手:“柳公子好久没来啦,快坐罢!” 柳逸之冷不丁被这笑容晃了一下神,等菜一上桌,更觉受宠若惊,荷叶饭、卤水鹅掌、水晶虾饺、上汤娃娃菜……好家伙,都是他素日里爱用的。 史如意还亲立在一旁,给柳逸之斟酒,笑道:“柳公子来得巧,这青梅酒是我自个儿酿的,静置三月,如今正是品尝的好时候呢。” 一番糖衣炮弹下来,柳逸之手中折扇都有些扇不稳了,面颊微红,心道:“难不成是香菱和如意姑娘说了……我心仪如意姑娘一事?!如意姑娘这番表现,难不成是也对我有意麽?” 柳逸之轻咳一声,请史如意坐了,忍不住开口试探,道:“在下爱用什么,如意姑娘倒是记得清楚……” 史如意笑眯眯的,正坐在对面,托着腮,随口道:“若是有心,自然记得清楚。” 食肆里常来常往这么多客人,史如意都把各人喜好放在心上,还让红玉也用心记着。客人进门了,若能面带笑容地问上一句,“还是老规矩麽?”便能使人有宾至如归之感。 说到底,餐饮亦是服务业的一种,让客人觉得自个儿被重视了,服务就算到位了。 柳逸之却不知史如意心头所想,“轰”一声,只觉得热气直冲面上来,忙吃了两口酒作掩饰,心中却已然开始计划如何跟老爷子说,何时遣媒人来提亲了,成亲后住哪栋宅子了…… “……便是这般,食肆太小,供客人堂食的位子不多。 听客人提起贵府似有闲置的铺面,不知是否方便……柳公子?柳公子!”史如意说到一半,看着眼前之人叼着酒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她的话,便伸手在柳逸之面前晃了几下。 “啊!”柳逸之一个激灵,有几分歉意地一笑,突然不敢看史如意的眼睛,撇过头忸怩道:“赁铺面是罢?没问题,我回头便让兴平和管事一说,回头自有人来寻你。” 后面又嘀咕了几句,什么“你我之间”、“这点小事”之类的…… 他声若蚊蝇,史如意没大听得清楚,但看柳逸之面上态度,也放下一半心来。 她没想到谈得这么顺风顺水,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郑重起身,对柳逸之行了一礼,眼睛亮晶晶的,说:“还是要多谢柳公子厚爱,不知怎么报答才好?” 只得又拍着胸脯,说几句“柳公子日后吃食都由店里包了”云云。 史如意嘴角边又现出那个小小的梨涡,很是醉人,离得近了才看得清晰。 若是从前,柳逸之定会顺杆上爬,调侃几句“不如以身相许”。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胡乱应了几句,面红耳赤,最后竟连坐也坐不住了,便让小厮兴平拿食盒装了这几碟子菜,说要回府慢慢用。 兴平也是机灵得很,没忘记给他挣面子,说:“我们少爷这几日在和管事的学经营铺子,可用功呢……这不,回去还得接着看账簿。” 史如意又给拿了几块桂花千层糕来,装进食盒里,点点头,笑道:“怪不得这几日都不见人影呢……” 她眨眨眼睛望向柳逸之,顿了顿,忽然意有所指道:“最好的报复,不是作践自己。而是比那人做得好一千万倍,扯碎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碾进尘埃泥地里,让他看清自个儿的愚蠢和卑劣……柳公子觉得呢?” 柳逸之面上微怔,本来一只脚已经踏上马车,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偏头望去。 食肆招摇的灯笼下,月色清风,佳人婷婷玉立,面庞微仰,乌黑带笑的瞳仁映出他的倒影,澄澈如镜。 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柳府。 那时他娘还年轻,看柳逸之从外面疯跑回来,会弯下身,掏出帕子仔细给他抹掉额上的汗,催他进门换洗衣物,依稀笑道:“逸哥儿先回吧,娘再等等你爹呢……他吃多了酒,不看着,怕是连路都走不稳当。” 眼前身影与记忆中的悄然重叠,柳逸之内心又酸又涨,仿佛有一个不敢言说的美梦悄悄成真。 掀开马车帘子的前一刻,柳逸之还是没忍住,如郑重许诺一般,回头对史如意道:“如意姑娘,你放心……我定不会像我爹一般。” 第85章 新罗婢 柳逸之回到府上,让兴平摆桌。 他尝着史如意亲手做的菜,时不时吃点小酒,便连看账簿这么无聊的事情都觉着有趣起来。 朱管事忙完外头铺子的事,进到书房来,看到柳逸之这副挑灯夜读的勤奋模样,感动不已,说:“少爷,用功虽好,也不必争一朝一夕的功夫……选千里马,看的是脚程,欲速则不达哇。” 柳逸之头也不抬,挥了挥手,耐烦道:“嗯,我省得。” 他忽然想起史如意委托他赁铺子一事,放下账簿,和朱管事几句交代了此事。 朱管事闻言,却有些沉吟。 柳逸之皱眉,问:“可是有什麽不方便?若是爹那儿有问题,你就跟他说是我要拿来用。” 朱管事不敢马虎,又确认了一遍那铺子的位置,这才垂首道:“不,不是老爷那有问题……少爷要用这铺子,最是名正言顺不过了——您不知道,这是太太当年的陪嫁铺面,原是做些瓷器生意的。 后来……铺子便一直搁置了,按理来说,这铺子就是留给您的,老爷也一早就交代过。” 朱管事是柳府里的老人了,从小看着柳逸之长大,就算平日里头再是沉稳,提起旧日女主人,还是忍不住唏嘘。 兴平一边挑那灯芯,让光线再亮堂一些,一边偷觑柳逸之面上的神色。 他们少爷脾气好,但龙总有逆鳞,少爷听不得“娘亲”二字。每每听人无意间说到旧事,面上不显,回头总忍不住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去找老爷闹腾一番。 只是近来,似乎少爷身上也有了变化,比如总到如意食肆里头用膳,不爱去外头寻狐朋狗友吃酒了。 柳逸之攥紧书页,少顷,忽然嘴角轻扬,手里也松了力,自言自语道:“如此……给她倒是正好。” 有柳逸之作保,新铺面的事算是定了一半,史如意琢磨着,温妈妈和香菱定是要一块儿过去的,后厨离不开人。 粉店的事,红玉也逐渐上手了,再招两个丫头来,调教一番帮忙打下手,问题应当不大。 史如意本打算在附近找雇工,罗娘子听说后,温言细语,没两下便打消了她的念头,“从前,如意你没来的时候,祥和斋也是从外头招过学徒的……你看来的都是些什麽人?有想偷师的,有觊觎家产的,甚至还有那心怀鬼胎的无耻之徒,趁夜深人静,想霸王硬上弓的……” 石英缓缓握了她的手,罗娘子冲石英一笑,勉强平复了心情,这才缓缓劝道:“如意,身契不是握在手上,终归难与你一条心。” 末了,又让史如意不要介怀太多,“这些丫头在人牙子手里,惶惶不得安定,不知明日便要被卖去哪家,受何等磋磨……如意你能救她们出火坑,教她们手艺,让她们能有安身立命之地,已是再好不过的事。” 史如意被罗娘子说动,回了食肆,决定和红玉去牙行转转。 东市多是卖牛羊牲畜的,也有人卖驴马,味道可算不上好闻,幸而现下距炎炎夏日已离得远了,没这么刺鼻。 转过马场,便来到了牙行街,外头挂着旗子,门前进出还算热闹。 史如意随意挑了一家进去,看见堂里二、三十个丫环僮仆,围了几圈,皆是垂头,屏息望着地面。有婆子引着买主进去,看上哪个,便让人抬起头来仔细看过,像在挑选什么器具,甚至还货比三家呢。 史如意望了一会,问那牙行的老板,有会些厨艺的丫头没有? 那老板翻了翻名册,摇摇头,想也知道,被卖到牙行里的,多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能吃饱饭的都是少数,哪还能谈什么有厨艺呢? 史如意也不失望,正打算去下一家,那老板抬头,打量史如意和红玉几眼,忽然暧昧一笑,道:“普通丫环是不会厨艺,我这新进了几个婢女,都是新罗来的,受专人调教过——厨艺听说还不错,脸蛋更是一绝。 只是这价钱,也不是一般丫头能比的……” 史如意忍不住侧目,新罗婢的大名,饶是她也是听过的。 许多青楼老鸨都会特地选这新罗婢回去,容貌上佳、脾气温顺的,便教其吹拉弹唱,歌舞书画。次一些的便授厨艺针线,自有高门大户愿意将人买回去,收做婢女通房。 就像赵家酒楼,灯火通明,夜夜笙歌,雅间里头负责伺候达官贵人的,便多是这新罗婢。 史如意本欲摇头,红玉却似被触动心弦,开口恳切道:“如意,我们去看看罢……”因为一张脸,徒招许多祸端,没有人比红玉更晓得其中滋味了。 几个新罗婢站在里头最右侧,余光瞥见有人来了,都抬起眼皮,单眼皮、小五官、白皙的皮肤,别有一股异域风情。 有几位年纪大些的,发现她们是两位女郎,都无甚兴趣地撇开目光,这些人多是抱着去富贵人家做姬妾的心思,美人一见,分外相妒,态度摆的清楚。 只其中一位挺直了腰杆,舔了舔嘴唇,目光炯炯地盯着史如意二人看。 史如意忍不住开口问她:“会做吃的吗?” 那新罗婢望着不过十四、五岁,和史如意差不多大的年纪,圆脸蛋,面庞生得很是清秀,只唇畔干裂,境遇似乎不是很好。 “……会。”答得不卑不亢,口齿倒算是清晰。 那牙行老板发现她们看中这位,笑意变得有些勉强,压低声音道:“女郎,莫怪我好心提醒一句,这个啊……脾气烈得很,卖到几家,最后都被人退了回来……唉,我正发愁呢。” 史如意和红玉对视一眼,目露犹豫。 那新罗婢听懂了牙行老板的话,赶紧摇头,面上满是羞愤之色,道:“不是,他们是要卖我去勾栏里头,我、我不愿,才拼死了反抗……” 她把希冀的目光转向史如意,又看看红玉,眼中涌泪,说:“我什么都能干,什么都能学,我学的快极了……除了像条狗一样伺候男人,我什么都愿意干!求求你们……” 那牙行老板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尖脸猴腮,闻言,他面上有些挂不住,踹了那新罗婢一脚,怒道:“胡说些什麽!” 那新罗婢倒在地上,还不放弃,又强撑着身子爬起来,抓着史如意的腿,喃喃道:“求、求求你们……” 史如意当机立断,转头,对那牙行老板道:“多少钱?你别踹她,这人我买了。” 那牙行老板诧异一扬眉,态度倒是变得极快,多云转晴,殷勤应道:“哎,您看着好就行!只一条,出了这个门,人钱两清,您日后若是要把人再送回来,我可就不认了……” 这都砸手里几趟了?他巴不得能快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否则卖又卖不出个好价,想随便处理罢,又可惜了这张脸。 拨拨算盘,加加减减,红玉又和牙行老板讨价还价一番,最后牙行老板一脸肉痛,忍痛“割爱”,只要了她们四两银子,算是“成本价”。 史如意和那牙行老板交接过身契,刚走出牙行,来到街上没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扑通”一声。 回头,发现是那新罗婢跪了下来。 史如意有些震惊,微一挑眉,轻声问道:“……这又是为了那般?” 那新罗婢咬着牙,看了看那牙行,道:“恩人大恩大德,如果可以的话,能够把我弟弟也赎出来麽……他才十三岁,但是力气很大,肯吃苦!那老板早就看我不顺眼,我刚刚在里头待着,不敢说,怕他知晓了,欺负我弟弟。” 史如意沉默一会,让红玉扶她起来,笑着摇摇头,道:“你倒是个机灵的。” 怕是她和红玉方才一进牙行,就被这新罗婢看上了,认定她们心善,奋力一搏,要给自个儿和弟弟挣个去处。 ……这哪是她们挑人?怕是被人给挑了才对。果然在外头社会里摸爬滚打过的,都是一等一的人精,史如意这点道行,早便被人看穿了。 史如意轻咳一声,摸摸自个儿鼻子,还是问了那新罗婢她弟弟的姓名样貌,依言转回牙行去了,没多久,领着一个怯生生的半大男孩出门来。 那男孩衣衫褴褛,见到新罗婢守在外头,黑漆漆的眼睛骤然一亮,扑过去,欢喜喊道:“阿姐!” 那新罗婢头一次笑得灿烂,和男孩叽里咕噜地用方言说了一通,才又转向史如意,眼里流露出货真价实的感激。 不顾史如意的推拒,硬是带着男孩,给她和红玉磕满两个头,平静道:“如此,阿珍再无其他心愿了……日后听凭二位女郎吩咐。” 史如意心底颇为欣赏这位“阿珍”,身处这种绝境,还能不慌不乱,想出法子,带自个儿和弟弟脱离苦海——嘴皮子了得,看人也准,不得不说是个可造之材。 阿珍弟弟名唤“阿武”,还是半大孩子心性,眼睛大大的,看史如意望过来,就冲她腼腆一笑,像只垂毛小狗。 史如意收回视线,脚步一拐,带她们转去集市,各人买了两套成衣,并一些日用铺盖。 阿珍有句话倒是没蒙史如意,她弟弟阿武力气是真的大,不要人帮,左手抱了两卷铺盖,右手提着重重的包袱,脚步不见半点滞涩,跟上她们毫不费力。 阿珍垫高脚尖,摸摸弟弟的头,温柔一笑。 史如意看这姊弟俩互动,也觉温馨,心道自己莫不是还机缘巧合,捡回来两个宝贝? 第86章 荔浦扣肉 回食肆的路上,阿珍颇为自觉,小心翼翼问史如意:“还请女郎给我和弟弟取个名?” 此时的惯例,奴仆被人从牙行买回家,照例是要取新名的,表示从今往后就是这边的人了,一切过往都再无干系。 红玉抿唇笑起来,史如意摇摇头,温言道:“不必,你们姊弟俩原来的名字便很好……日后大家都是一块儿生活,一块儿做事,当是自个儿人相处就是了。” 又把自己和红玉的名字介绍给她们听,阿珍点头念过,她似是识得几个字的。 阿武不识字,也在姐姐后边,腼腆地跟着念了几遍,倒把史如意逗乐了。 史如意把姊弟俩领回食肆,给温妈妈和香菱认过人,便让她们去后头屋里洗头洗澡,顺带换一身新衣出来,原来的衣服破成这样,是不能再要了。 等二人换洗的功夫,史如意钻到后厨,琢磨着要做什么菜来欢迎她们。 这人和人之间,讲究第一眼的印象,美食亦是如此——譬如当年香菱初进云府,史如意给她做的那碗羊汤烩面,香菱一直记到现在。 阿武正是长身子的年纪,阿珍亦是形容消瘦,怕是在外头过了不少苦日子,这时炖红肉便比白肉香了。 正巧前几日,史如意去紫烟的粮食铺拿货,紫烟从走商手里要到了一麻袋芋头,看到史如意来,硬是塞了几个给她,还嘀咕说:“这可是好宝贝呢。” 史如意笑纳下来,回食肆切开一看。 嚯,体形椭圆,如织布纺缍,里头遍布淡紫的槟榔纹,史如意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不是被誉为“芋中极品”,在后世鼎鼎大名的广西荔浦芋么? 得了这宝贝,史如意送两个到祥和斋给梁婆婆她们,剩下的拿回食肆,一直没舍得吃。今个儿阿珍和阿武加进来,还有比这更合适的享用时机吗? 说做就做,史如意哼着小曲,挑了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出来,用筷箸推下油锅炸了,一直炸得表皮酥烂,色泽红亮。 炸好的扣肉捞出来,切成长方形块状,和粉白的芋头相间拼,摆在海碗中,上蒸笼蒸得熟透。 走菜时沥出原汤,动作迅速,把海碗覆扣盘中。原汤用酱汁水粉勾芡过,淋在肉上,“哗啦”一声,热气升腾,甜香迎面扑来,好一副活色生香的景象。 芋头酥粉软滑,五花肉如脂胜玉,入口滑嫩,叠在一块儿,最是相得益彰。 吃时要两片并夹,芋头的清香染到肉上,扣肉的油光浸到芋里。阿珍和阿武甫一出来便瞪大眼睛,后来的餐桌上格外沉默,每个人的嘴巴都不得空闲,鼓鼓囊*囊塞满了肉。 阿武吃着吃着就掉了眼泪,用袖子抹一把脸,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抱着他姐姐哭。 阿珍解释道:“阿武是觉得太好吃了……” 香菱看看她们,仿佛是想起了过去的自己,难得地没有像平日一样护食,还主动夹了一块芋头扣肉到阿武碗里,大义凛然道:“别哭,你吃罢,我不跟你抢!” 香菱有长进了,史如意欣慰,又夹一块给她做奖励,香菱欢呼雀跃地捧住碗。 史如意半托了腮,一边吃青梅酒,一边笑眯眯地和阿珍闲聊,说:“方才听阿珍你说会些厨艺?擅长做什么吃食呢?” 阿珍汗颜,放下筷箸,用帕子抹了嘴巴,沉默了一会儿,红着脸道:“尝过这道菜才发现,我的厨艺和小娘子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还敢说擅长。” 便是温妈妈随意烫来的两碗汤粉、葵菜,她尝着味道都是极鲜甜,更不敢出来献丑了。 温妈妈看她们吃得香,从头到尾自个儿就没动过几筷子,慈爱笑着安慰阿珍,说:“不要紧,谁不是一步一步慢慢学来的呢?难道有天生就会做吃的神仙不成?” 红玉点点头,和史如意微一碰杯,眉梢微挑,说:“我刚到食肆的时候,也是什麽都不会呢!” 阿珍看她们并不嫌弃自个儿,心下微松,正要回答,就被阿武抢先了,“嗯,我知道!我阿姐做烤肉做的最好吃!”阿珍抿唇,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史如意闻言,眼睛一亮,喜道:“真的麽?!店里如今正缺会烧烤的人呢。” 史如意对新酒肆的菜单有自个儿的一套想法,上辈子她爷爷是国宴大厨,家族绝学,主要擅长蒸煮一道。而粤菜讲究“清而不淡,鲜而不俗,嫩而不生,油而不腻”,正适合她大展拳脚。 掰指头数数食肆里的“大厨”们,温妈妈口味清淡,一道青蔬冷盘,做得鲜甜无比;香菱做腌食有一手,经她手腌的吃食风味极佳;红玉学厨时间不长,但做些简单的饮子甜点还是不在话下。 ——只一提到粤菜的灵魂,如何能割舍掉蜜汁叉烧、烤乳猪、果木烧鹅、脆皮五花肉这几样? 后院屋子不够,阿珍主动开口,说她和弟弟随意惯了,在堂里打个铺盖就能睡。 “现下也不算天冷,怕什麽呢?”阿珍盈盈笑着,抬头看史如意。 史如意跟阿珍相处这一日下来,也摸出了些她的脾气,阿珍外表看着像支白杏,柔柔弱弱,内心却极有主意,是个外柔内刚的,和红玉恰好反着来。 “如此,便暂且委屈你们姊弟几晚了。” 史如意想了想,也不再坚持,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若缺什麽东西,只管和我说……过两日,等新铺子赁下来了,就有地方住了。” 翌日清晨,阿珍轻手轻脚地走过院子,敲响史如意的屋门。 “小娘子,外头有个老丈上门,指定要找你呢。” 食肆每日于巳时前后开门,往来的熟客都是知晓的,这个时间登门,想必不是客人。 温妈妈推了推女儿,史如意睡眼朦胧地翻身坐起,反应过来,扬声让阿珍先招待客人,自个儿麻利地换上衣衫,打水洗漱,一通拾掇后便飞快地往堂前走去。 朱管事端坐在桌边,手里捧一杯茉莉饮子,华发锦衣,看着有些年纪了,面容倒还和蔼可亲。 史如意松一口气,赶忙迎上来。 朱管事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店里的布置,阿珍半垂着头立在一旁,看到史如意,面上便浮出浅浅的笑来,欠身介绍道:“这便是我们掌柜的。” 史如意点点头,冲朱管事一笑:“客人上门,多有怠慢,不知这位老丈怎么称呼?” 朱管事却忙站起身,避过她的礼,殷切道:“不敢,不敢,原是我突然登门,还请小娘子见谅。”又三言两语,道明自个儿的来意,笑眯眯道:“若是小娘子方便,不如稍后便与我去那铺子看看,还合心意否?” “方便的,耽搁您这么长时间……那我们即刻便出发罢。”人家姿态放的低,史如意无话可说,只能比人家更谦让。 连出个门都你让我让的,折腾了好半晌。 她心中觉着奇怪,柳府家大业大,产业四通八达,像赁个铺子这样的小事,也需要劳烦到一府总管出马麽?态度还恁般客气,实是让史如意有些受宠若惊。 思来想去,估计还是柳逸之在府里的淫威起了作用,这才让她“狐假虎威”一番。 史如意心头思绪纷杂,没注意到朱管事也在暗中打量着她。 听兴平那小子的意思,少爷似是对这小娘子上了心,朱管事那时还觉得诧异。 朱管事摇头苦笑,今日一见,方知兴平所言不虚。 小娘子生得俊俏不说,说话做事也精明能干,瞧着颇有几分先夫人的品格。其他的倒也罢了,小娘子能说得动少爷用功,不像从前,日夜留宿花丛,便已是十分了不得了。 这日后说不定就是柳府的少奶奶呢,朱管事自然万事小心恭敬。 晴光正好,朱管事在前头领着,带史如意去看铺面。 二层的小楼,里头似是已经被人提前修缮整理过,窗明几净,并无丝毫烟尘腐朽之味。 史如意四处张望,听朱管事笑着一一介绍:“铺面是先夫人的陪嫁,原是做瓷器生意的,赚了不少银子。小娘子,你看这桌儿柜儿,擦拭过后还像新的一样。” “二楼是放古董珍奇的,平日不摆在外头,有客人要看,才由伙计去二楼捧出来……现下都收拾入库了,小娘子想辟作雅间,或是用来自个儿夜间憩息都是方便的。” “后院不算大,几个屋子原是给伙计住的。院子栽了几株海棠,多年无人照料,倒还生得茂盛,我已让人提前来修剪过了。” 史如意心中满意得不行,又问朱管事道:“外头的摆设是谁弄的?” 原先既是做瓷器生意的,便断不会是这般的布局:左边柜台,右边摆着雕花木桌,一扇小门直通后院,方便来往上菜。栅栏屏风,灯笼香炉,字画插花,均是错落有致,风雅不俗。 史如意逛了一轮,隐隐从中看出了好些安阳有名气的酒楼的影子。 朱管事陪笑道:“前几日,少爷亲自来过,带了好些人手,里里外外折腾了一番。” 这答案倒是出乎史如意的意料,她感动于柳逸之的靠谱,又不免暗叹一声,心道:果然是富贵乡里长大的多情人儿,好物见得多了,品味自然不一般。 即便让史如意自个儿来布置,怕是也比不上这般精雅风流,处处有巧思。 倒让她想起末代皇帝溥仪那桩趣事来,专家拿了古玩字画来,溥仪一眼便扫出是赝品。问起缘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支支吾吾半天,最后道:“我也不晓得如何辨别,只觉得和宫里的不大一样!” 第87章 蜜汁叉烧 西市的规矩,赁铺子多是预付一年的租金。 史如意仔细看了几眼那契上的数,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自个儿没有眼花,这才放下手臂,语重心长道:“管事您要不再看看?这契上数目……是不是不大对?” 这铺面离江边不远,人来人往,整条街道都热闹非凡,江风拂面,垂柳游鱼,端的是风景极佳。 史如意之前也打听过这附近的铺子,小店独院,赁价都要到了两千文一月。 这屋子有二层楼高,后院几间房舍也宽敞,史如意早做好了被狮子大开口的准备,没想到,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只收她两千五百文一月,堪堪比那小店多出五百文。 这数目就低得让史如意有些惭愧了。 朱管事闻言,和蔼笑起来,说:“这契是少爷亲自拟的,价也是少爷定的,我们底下人哪里晓得呢……少爷说多少便是多少了,小娘子若是心有疑虑,不若自个儿去问问少爷?” 史如意踌躇半晌,笑道:“哪有什麽疑虑,柳公子是食肆的常客了,为人也厚道,总是接济街坊邻居……” 说到最后,她嘴角不由抽了抽,但这话也不算硬夸,柳逸之确实喜欢接济街坊——尤其是街坊里头生计艰难,又颇有几分姿色的小娘子。 史如意心情复杂地在契上按下手印,心道:自己现下应当也算是柳大少爷“接济”的对象之一了。金钱债易结,人情债却难还,唉,如果免费给柳少爷当食堂,不知能不能偿清一二。 回到食肆,温妈妈已经收拾好几个大包袱等着了,甚至没忘了摘两把新鲜的菜苗,几只小鸡赶到笼里,预备待会儿提去新家。 温妈妈看阿珍阿武两个孩子夜间睡在店里,心头颇不是滋味,想快快把地方腾出来,让她们有个安稳落脚的地。 这会儿不是饭点,香菱大马金刀地往桌边一坐,咬牙切齿,浑身都绷上劲,在和阿武比掰手腕。阿珍在中间当裁判,握了她们的拳头,缓缓松手,道:“一、二、三,开始!” 红玉倚在门边,闲闲地磕着瓜子,看到史如意回来,笑问道:“都忙完了?铺子赁价多少钱一月?” 史如意眨眨眼睛,有点苦恼地回道:“柳大公子发善心,只收我们两千五百文……红玉姐,你也觉得太便宜了不是?” 红玉微一挑眉,把瓜子皮吐出来,并不十分诧异,揶揄道:“两千五百文?啧啧,天下哪有掉馅饼的好事……怕是另有其他图谋罢,如意,人家是不是看上你了?” 史如意不以为然,打了个哈哈,道:“柳公子风流惯了,哪便一定是这个意思了……自作多情才是好笑呢。” 虽是表现得坦然,她心里却也有几分打鼓。 “砰”一声巨响,却是香菱的手背重重磕到了桌上。 阿武也吓得跳起来,握住香菱的手连声道歉,急得眼泪都要往外冒。香菱左手捂着右手,倒在桌上,一面还在试图说话:“不、不是的,如意,柳公子他确实对你有意。” 史如意吃了一惊,下意识反问:“你又是怎么晓得的?” 香菱疼得倒抽冷气,半天都说不上来一句完整的话,红玉用帕子掩了唇,乐道:“连香菱都看出来了,只如意你一人还傻乎乎的呢……你啊,是当局者迷,我们是旁观者清!” 温妈妈也赞成,她摸摸史如意的头发,温和笑道:“人家虽是给了便宜,咱们也不好随便占了去,做生意还归做生意,手头又不是没有银子。如意,改日那柳公子再来店里,你与他细说便是了。” 史如意沮丧地点点头,有心想找人说个明白,柳逸之却像故意躲着她似的,数日都不见人影。 她们各揣几个大小包袱,阿武用板车运了几趟,便把一应日常家具都移了过来。 新酒肆房屋多,二楼两间,后院又几间,每人分到一间还有余,不至于像从前似的,大家都挤一个炕上,夜里翻身都困难。墙面都是重新粉刷过的,地面铺了青砖,很是整洁干净。 史如意偏爱二楼那个雅间,临窗能看到观音桥畔江水悠悠,一道屏风分开两头,外边设着茶几竹椅,里边是长榻竹帘,很是雅致。 温妈妈和香菱说二楼挨着街,夜里怕是吵闹,还是更愿意到后院屋子去住。 朱管事中间来过一趟,看看史如意几人住的习惯否,说若有什么需要和难处,尽管放心提出来。 史如意捏着帕子,吞吞吐吐,问朱管事道:“柳公子哪去了?”不早点和柳逸之说清楚,她总觉得这屋子住的不踏实。 朱管事显然误会了她话中的意思,面上露出欣慰的一笑,道:“少爷和老爷负气吵了一架,前几日跟着商队上船,到扬州那边去了……怕是要两三月才能回来。小娘子有事也可托我转达,少爷收到了一定高兴。” 史如意尴尬一笑,心道:“那可未必。” 最后只得无可奈何地一笑,推说道:“……既如此,等人回来了,我再亲自说罢。” 她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既然一时解决不了,索性把事抛到脑后,专心筹备起新酒肆来。 秋季的夜晚,月明星稀,晚风清凉,总让人心旷神怡。 史如意几人得了闲,总是围坐在院里,闲话聊天,看阿珍烤肉。 烧烤的铁架是史如意托石英做的,下面底炉煨着炭火,暖意融融,烤肉在火上翻滚,油脂在表面滋滋作响,充满原始的野性魅力和风味。 史如意教阿珍做那道经典的粤式蜜汁叉烧,亲身示范,还饶有兴致地说起这道菜的典故来。 “叉烧原为“插烧”,是将猪的里脊肉加插在烤全猪腹内,经烧烤而成…… 但一只猪,只有两条里脊,食客们吃得不满足了,便开始嚷嚷。店家冥思苦想几日,便想出‘插烧’之法,将数条里脊肉用叉子一同串起来,叉着来烧。” 香菱眯起眼睛,赞道:“那店家果真是个聪明人!”发明了这么好吃的菜肴,怎么不算是位天才呢? 叉烧的选材格外讲究,早起去肉摊,选上好的梅头肉——这是猪后肩至腰部的肉,夹一点脂肪,肉质嫩滑。史如意偏好半肥半瘦的叉烧,肥肉经烧烤过后,全凝成透明晶莹的块,酱汁淋漓,又嫩又香,别提有多美了。 将梅头肉清洗干净,晾干水份,用竹签在肉面戳出一排排小洞。 凤梨蓉加麻酱、生抽、砂糖等调成酱汁,和肉搅拌均匀,腌制过夜,第二日再上铁架子烤。 加凤梨蓉,是为了要那点酸甜的香味,消去肥腻,还因为它能分解纤维,使得肉质松软。 烤时要注意着火候,在肉上不时涂抹蜜水,缓解火势而不致干枯,一直烤到肉的边缘微焦。如此精心烤出来的叉烧,淌着金黄的蜜汁,又香又软,甜度也恰到好处,是为上品。 阿珍是个有悟性的,上道极快,没两日便能烤得有模有样了。 烤出来的叉烧,一半进了阿武的肚,一半进了香菱的肚,史如意笑她们,怎么连吃几日都没吃腻。 香菱鼓着腮帮子,回过头来,很是诚恳地发问:“世上真有人会吃叉烧吃腻麽?” 她怎么觉着怎么吃都吃不够呢。 史如意对瓷器没什么研究,便放弃了自个儿淘古玩的心思,托罗娘子和石英去北市选一批杯盘碗碟来,并配套的羹勺、筷箸。 石英果真是里头的行家,送来的几套瓷器,虽算不上名品,俱是釉面光润,月白中隐有泪痕流动,或深或浅,如冰裂纹,十分雅致。 虽然这铺面原身便是柳夫人的瓷器店,但柳逸之不在安阳是一方面,史如意自个儿也怕承太多人情,若那朱管事半卖半送,再给她弄一套贵重的定窑瓷来,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开张前两日,史如意拜托翠丫,特地邀了一位“专家”来酒肆试水品鉴。 客人坐稳上桌,先放上两碟冷盘:卤水鹅掌和虎皮凤爪。再来一盅冬瓜莲子水鸭羹,接着便是蜜汁叉烧、三黄油鸡、鱼香茄子煲、清蒸东星斑、白灼菜薹……琳琅满目,看得人目不暇接。 最后是主食荷叶饭,并几道餐后小食,史如意选了一碟桂花紫薯米糕,一碗五色珍珠粉圆。 梅师傅轻哼一声,笑道:“单看这颜色倒是齐全了。” 史如意笑得眉眼弯弯,捧了茶盏来,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师傅快趁热尝尝,看味道如何?” 梅师傅因罪没入宫廷,在宫中待过数十年,进宫前也是大家出身,什么吃的用的没见过?若是这吃食能得梅师傅几句肯定,史如意不怕酒肆生意开不红火。 “急什么?”梅师傅瞥她一眼,慢悠悠地用清茶漱过口,这才拈起筷箸。 按顺序品下来,每道菜都只浅尝辄止,漱过口后才吃下一样。夹起那块蜜汁叉烧时,梅师傅略皱了眉,等入口咀嚼几下,眉头才又慢慢舒展开来。 史如意看她用完,立刻狗腿笑道:“师傅,怎麽样?你徒儿手艺还不错吧。” 梅师傅轻笑着摇头,拿起帕子轻点两下嘴角,眉梢虽诉说着满意,嘴上却不饶人,说:“尚可……雕虫小技罢了。宫中御厨十八般武艺,你较之还差得远了。” 史如意只爱听自个儿想听的,她得了梅师傅前半句,已是喜不自胜,道:“师傅此话差矣!宫中御厨是给圣上做吃食,一道菜就能做一日,工序用料都讲究千般精细。 我这酒肆开在招摇大街上,往来都是老百姓,这么折腾,还做什么生意?” 第88章 香茶桂花饼 “行了,油嘴滑舌的,师傅说不过你。” 梅师傅伸出一根手指,用了几分力点史如意的额头,笑说:“热菜中规中矩,这小食倒是做得新奇,是别处未尝过的……你这个钻钱眼里的,也毋须多虑,便坐等着收银子罢!” 又和史如意嘱咐几句,道:“这鸡爪子鹅掌下酒虽好,吃时难免污脏了手,用清水也洗不掉,抹得到处油腻!师傅这有个法子,你让人去将绿豆磨成粉,熏上菊花、桂花香,拿来净手,腥味全消,最是合适不过。” 这不是纯天然洗手液吗? 史如意眼睛发亮,忙点头记下,又笑着追问道:“师傅还有什麽好法子,快快都说与我听罢。” 原先食肆里头卖的螺蛳粉,虽然受客众多,难免得了抱怨,说用过粉之后,嘴里都是味,一下午都散不去。 梅师傅听了,摇头笑道:“这不难,只是懒!拿酽茶漱过几遍就是了。 若有贵人讲究,也有讲究的法子——新摘的桂花配甘松、白豆蔻、沉香、檀香、桂枝、白芷各三钱,甘草半斤,细切,水浸一宿,去渣,同茶作成膏饼。 吃时掰指大一片咀嚼便可,满嘴皆香,多了反而味苦,如吃药一般。” 梅师傅用餐只讲究半饱,每碟子菜,堪堪夹过几筷箸就不吃了。 梅师傅胃不大好,是年轻时在掖庭做活落下的毛病,难以想象这等气度的贵女子,当年整日洗衣捣杵,手上都是磨出的厚茧。 剩下的吃食多进了翠丫的肚里,她嘴巴塞得鼓鼓囊囊,活像只贪吃的松鼠。 梅师傅轻咳一下,瞪翠丫一眼,翠丫赶忙正襟危坐了,道:“如意姐姐,我昨日听学堂里的娘子们提起,太后似是身子微恙,多日胃口不开。长公主和圣上心忧,向民间广寻名厨食方,许诺若有得用者,便能赏赐金银,甚至还能进官加爵呢。” 史如意惊讶片刻,转头看梅师傅,见她只是沉默不语,便笑问说:“有这等好事,师傅方才怎麽不告诉我?” 梅师傅呷一口茶,不咸不淡,说:“不是如意你自个儿说的无意入宫麽?宫中亦非安慰之地,若真得中选,去留岂是你能决定的。不如安心留在安阳,开你的食肆酒楼,假以时日,虽不荣华也算富贵了。” 史如意听了,心中更觉疑惑,不由半含笑道:“师傅忽然转性,倒叫徒儿不习惯了。” 梅师傅眉间似有折痕,轻哼一声,片刻才压低声音,说:“这两日,朝堂又起波澜,无辜受波及者甚多……”她心有顾虑,说了这几句便停下,长叹一声,道:“罢了,过几日你便该晓得了。” 史如意将二人一路送到大门外,看翠丫将梅师傅扶上车。 凡事皆有利有弊,太后不思饮食这事,史如意在心头琢磨一会,觉得似是可行。 要史如意入宫,她是万万不愿的,想也知道,宫中规矩众多,哪比得上外头潇洒自在。 好不容易从云府赎身出来,哪能傻到主动往更大的“火坑”里跳? 但若是她做的吃食真能得宫中贵人青睐,先不提那些画饼的官爵金银,便是圣上随口来的一句赞扬威力都不容小觑,足以让史如意把酒楼名气一炮打响。 再适时推出几道圣上菜,取个类似“乾隆大碗鱼”一样的名——什麽“太后娃娃菜”、“公主鹅掌”,从此销路不愁,史家绝学名扬天下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太后在宫中礼佛斋戒多年,想着应当是吃素的,她记忆中倒是有几个珍稀食谱,或可上贡一试。 只是心头唯一担忧,诚如梅师傅所言,若是贵人用的好了,召她入宫,难道她真能选择不去麽? 甭管史如意夜里如何辗转纠结,酒楼都按着选定的吉日那天,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一大早,史如意便从榻上蹦起来。 新酒楼,要有新气象,她先前去柳家布匹肆,给自个儿并温妈妈和香菱都做了几套衫,昨个儿便叮嘱温妈妈要在今日穿上了。 “娘,你不要舍不得穿,又把衫堆在箱底压着,做来就是给你穿的!”史如意赖在温妈妈怀里,半是撒娇半是耍赖,强调说:“不要老是想着为我省钱,赚银子就是为了自家享福呢!不然挣钱拿来做什么?” 温妈妈“暧哟”一声,半为女儿感到骄傲,半是惭愧不安地说:“可娘这辈子还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呢……” 她手心粗糙,摸上去都担心给衣衫勾丝咯。 香菱嘻嘻笑着,穿着新衣在酒楼里得意洋洋地晃了几圈,就是门前路过两只狗,都得叉着腰炫耀上两句:“好看罢?如意给我做的呢!” 史如意只抿着唇笑,她今日穿了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 这量过尺寸、由针线娘子手工定制的确实不一样,裙衫剪裁十分合身得体,将她脖颈衬得修长如玉,腰身盈盈,如画中走出的古典美人一般。 阿珍手巧,为史如意挽了个燕尾髻,走远几步,端详片刻,笑起来道:“小娘子略略打扮一番,便十分光彩照人了。” 她瞧着,并不比那赵家酒楼里炙手可热的行首差,只这顾盼生辉的灵动之态,如林间鸟比笼中雀,羽毛色彩都要鲜艳几分——但这话却是不兴说的。 酒楼开张第一日,客人便是爆满,打眼望去,往来面孔都不算陌生。 不少客人都是米粉店原先的常客,听了消息,特地来捧场的,史如意心中感激,每桌都额外上了碗石榴,以谢来宾。 石榴是剥好的,刀切四瓣,刀背反过来轻捶石榴背,一颗颗鲜红欲滴的子,纷纷扬扬,落入白瓷碗里,很是晶莹好看。吃时客人不用亲自动手,拿了羹勺舀着吃,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迸溅开来,十分沁人心脾。 客人中不乏达官富豪,阔绰子弟,吃酒聊天,兴致一上来,留的打赏小费也不少,还有那为了付账争得面红耳赤的。 刚开始一两天,香菱收拾桌子时往往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后来逐渐习以为常,几锭的银两说收就收,末了,还能眯着眼呲着牙欢乐地道上一句:“客人慢走。” 酒楼中偶也有女客,多是上了年纪的人物,史如意认出兵马都监家的老太君,去岁常在祥和斋与姐妹打叶子牌的。 这老太君出手帮祥和斋解决过无赖,有心与罗娘子说亲事,虽未谈成,也并不介怀。只看到罗娘子与石英在一块儿后,还是摇摇头,满脸不忿地骂了一句,“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这般年纪的老人家,反而像孩童一般,百无顾忌,性情十足。 史如意看老太君光临,赶忙迎上去,笑眼弯弯,说:“老太君要用什麽,遣底下人来吩咐一句便是了,何苦自个儿亲自前来?” 老太君拄着拐杖,步伐稳健,旁边婢女小声回道:“我们家老太君说了,‘拿回去热过三轮五轮,味道天差地别,哪够吃这刚出锅的香?’这不,刚打完叶子牌就来了!” 史如意抿唇轻笑,亲自扶了老太君上楼,又折回后厨,嘱咐香菱炖虫草乌鸡羹时炖得更烂些,要能入口即化方是好。 二楼两间屋,一个充了史如意的卧室,另一个辟作雅间,临江赏月,美景当空,美食当前,位子抢手得很。 到底史如意私心,这雅间总爱预给女客更多些。 未见外头吃酒行令,寻花问柳的多是郎君?娘子们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多是默然隐没于家中,上侍公婆,下抚子女,操劳家事,一年到头总不得空闲。 幸得大庆风气开放,又有长公主为榜样,女郎虽自矜身份,但也从不惧在外抛头露面。 身为圣上亲妹,长公主声势极大,上街骑马冶游,赏花听戏,府里养的俊俏面首不知凡几。 坊间传言,长公主宠着面首,几乎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甚至向圣上举荐,把人送去朝堂为官。 每有朝臣劝谏,长公主便跑去圣上跟前哭闹一番,圣上心疼妹妹,多事之人莫不被训斥贬官。加之又得摄政王和太后默许,渐渐也无人敢再提“驸马”、“男宠”一事了。 甚至还有不少读书人,久官不成,便想以此为捷径,甘愿投入长公主门下。 昔年,史如意在女子学堂,跟着梅师傅念书。 梅师傅因长公主诏令才得以出宫讲学,言谈之间,对长公主很是敬重,曾道:“在宫中遇过长公主几次,飞凤凌云,气度雍容,不似我等闺阁之辈;又得太后亲传,心智谋略,还超出寻常男儿之上。若非公主为女身……” 梅师傅摇摇头,涉及宫中隐秘,不作细讲,史如意却听懂了她言外之意——若非公主为女身,当初皇位归属犹未可知。 史如意追问圣上如何,梅师傅沉吟几下,只道:“圣上亲仁宽厚,亦是位难得一见的君主。” 史如意闻言,“扑哧”一下,不由得笑出了声,心道师傅果然是读书人,褒贬都暗藏话中,婉转曲折,不露痕迹,唯有前后对比,才能瞧出一两分偏心来。 开张一旬,史如意倒是遇上不少从前的熟人。 譬如詹事府家的刘公子,便携了小厮上门来,贺道:“小娘子酒楼新开,柳兄远在扬州,特地捎书一封,托我带几个兄弟过来热闹一番,也给酒楼增几分人气。” 刘竟遥目光在酒楼中打转一圈,失笑说:“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柳兄多虑了,酒楼热闹,连下脚之地都是难有的。” 第89章 柿子醋 按说这刘公子与史如意初识,是在七夕之夜,观音桥边,刘竟遥亲眼见着云佑为了护着这女郎,动手赶走几个醉汉。 刘竟遥心中还怪,不知史如意有这许多能耐,能让他这义弟勾动凡心,特意遣了底下人去参军那边递话,那群无赖几十大板怕是免不了的。哪知今日上门贺喜,却又是得了另一位旧友——柳逸之所托。 他想到这层,神色不由得现出几分暧昧来。 转头打量史如意几眼,见她生得娇俏,鹅黄衣裙,灵动间带出一抹鲜活温柔来,愈发坚定了内心所想,只以为自个儿是撞见了“二郎争一女”的戏码。 只是手心手背皆是兄弟,刘竟遥也不好明着偏向哪位。 他忽而想起正事来,凑近史如意,压低了声音问道:“敢问小娘子,近日可见过佑弟不曾?或是得过他的消息。” 刘竟遥说话时身子前倾,头微偏向里侧,温声细语,打眼望去,还当他们二人是极亲密的。 史如意轻咳两下,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佯装无事道:“云公子贵人事忙,哪能日日见的。”她看刘竟遥神色认真,想了想,又补充道:“自那日七夕一别后,便未再见。” 刘竟遥沉吟片刻,若有所思。 史如意心下一沉,顾不得掩饰,开口询问道:“云公子……可是出了什麽事?”面上不自觉地带上两分焦急的关切。 刘竟遥这人最是看不得美人颦蹙的,当下忙扯了笑,安慰道:“不,不是,随口一问罢了,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不由得自嘲几句,道:“不过是些空穴来风的话罢了,没个准信的,当不得真。小娘子这等春花秋月之容,还是不要为了这等无稽琐事忧愁了。” 言语最后,便透出些不正经来。 他这是素日里习惯了,要安慰小娘子,总脱不开奉承几句容貌,以为天下女郎都是这般,一听人夸就欢喜。 史如意不耐他说这些有的没的,正要追问,便听身后一道动听的声音响起。 “掌柜的。” 史如意只得收了声,回头望去,却是通判府家的江小姐从楼梯上缓步走了下来。 江心月朝史如意微一点头,说:“这道鱼香茄子煲做得好,我外祖母吃粥时最爱用这样咸香的味,劳烦再做一份,给我带回去,仔细把鱼刺都挑了。” 刘竟遥乍一听到江心*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浑身便是一抖,只觉得阴魂不散,头皮发麻。 下一刻,脚如有自主意识一般,蹬蹬撤出几步,最后离得史如意足有一丈远,这才颤抖着回头,道:“你……” 爱八卦乃是人之天性,史如意眉梢微挑,直觉此中有情况,顿时心也不急了,摆出一副看好戏的面容,笑吟吟地望过来。 江心月像才注意到刘竟遥一般,用帕子微掩住嘴,状似惊讶道:“……刘公子?” 她身边的大丫环夏荷,方才站在楼上,把底下二人私话这幕看得清楚,心说这刘公子身无功名,又为人轻佻,哪配得上自家小姐,偏生两家却有撮合之意。 顿时略带鄙夷地笑道:“原来是刘少爷,我们还以为是哪个荒唐的,借酒疯要调戏掌柜呢……倘若是刘少爷,定然干不出这等逾矩之事才对。” 话虽如此,夏荷的表情明显是在说反话。 史如意轻咳两声,站出来打圆场,说:“却是误会一场,刘公子不过是在问我友人消息罢了。” 丫环夏荷眉头抬得高高的,满脸不信,道:“哦?……打听消息,也需要站得如此之近麽?” 刘竟遥被堵得哑口无言,江心月含笑止住丫环,道:“夏荷,慎言。”朝刘竟遥敷衍地行了个礼,二人视线都未相交,便转头对史如意道:“既然如此,我在马车上等着了,烦请掌柜快着些。” 刘竟遥望着她们二人远去的身影,怔怔出神,怎么看怎么透露出失魂落魄那味。 这回轮到史如意同情他了,“刘公子,不然来一爵青梅酒罢?江小姐走后,雅间现下便空出来了。” 晚间,粉店几人过来一块儿用膳,阿武吭哧吭哧地跟在后头,扛着一箩筐的柿子进来了。 个顶个的金黄饱满,大小如元宝似的,单是闻着味道都觉得香甜。 红玉因笑道:“院子的柿子树结了许多果,街坊邻居,能送的都送了个遍,便是祥和斋那儿前后也拿了几筐去,给梁翁做柿子糕……还剩下这么些,如意你看看怎么做合适?若继续留着,烂在地里便全浪费了。” “这还不简单?”史如意笑出声,边撸起袖子边活泼道:“今个儿就让你们开开眼界,什麽叫做柿子也能做出花来。” 史如意挑挑拣拣,把那些熟透的软柿都拣出来。 清洗风干后,挨个放入大陶缸里,铺一层棉纱盖在上面,闷缸密闭,便让阿武把陶缸搬到后院阴凉的角落。 发酵两、三个月,等闻到醋酸味时即可开盖,缸里面沥出的柿子水就是柿子醋原液,口感醇厚,酸甜可口,带有柿子的果香,颜色正如红葡萄酒一样透明。 柿子酒和柿子醋,虽然都带有柿子香,口感却有微妙的不同。 史如意偏爱后者的酸甜更多些,席上吃厌了荤腥,品一口醋,更能助人解腻消食。 “古法记载,洗脸或洗澡时,在清水中加几匙柿子醋,久而久之,皮肤还会变白变嫩。”史如意这话一出,在场众人俱被吸引过来。 “真的?!”香菱蹲在陶缸前,将那盖子拍了拍,确认稳当,转过头来担心地问:“……如意,那只做一缸会不会太少了?” 旁边几人闻言,均是乐倒,温妈妈笑说:“你这孩子,原先天天日头里晒,风雨里淋的,什么时候开始也关心起自个儿容貌来了?” 红玉也打趣问是哪家的小郎君。香菱挣得面红耳赤,却怎么也不肯说。 柿子去蒂,剥去外皮,用杵子捣成果泥,加适量白糖,倒入锅中煮至黏稠。放凉后,密封阴藏,能吃上好几个月。 史如意一边熬柿子酱,一边让阿珍去张大娘家买几个无馅的炊饼来,明个儿早晨上蒸笼热得软了,饼上抹一层清甜的果酱就可以开吃。再煎几个鸡子来,配上酪浆,也算是对前世生活的纪念了。 筐里剩下七、八成熟的柿子,分成两小堆。 其中一堆,洗净后用麻绳串了,晾在屋檐底下,等着风干成柿子饼,望之如成串的风铃,很是讨喜可爱。 温妈妈帮着史如意挂柿子饼,她微微笑着,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有些怀念地说起:“如意你还记得不?这柿子饼,就数你许婶子做得好……她家村子那边似是有好几棵百年柿子树,脆甜多汁,和一般柿子不同。” 史如意也笑道:“哪能不记得呢?那年家里遭了贼,许婶子哄我,怀里揣来好几个柿子饼给我吃。” 便是如今她们娘俩出府了,史如意每次去紫烟粮店里进货,紫烟还总要给她塞些东西,或是一条腊肉,或是半干的咸鱼,有时是一罐子梅干菜。 紫烟用帕子抹额头上的汗,无奈地笑笑:“我跟我娘说了,‘如意现下食肆生意做得红火着呢,大厨扎堆站,哪就缺这些东西了……’但娘不听,还是一定要让我带给你。” 史如意也跟着笑,心头倏忽涌起一股暖流来,知道许婶子这是疼她呢,心头总还记挂着她们娘俩。 跟那时还住在下人院里头似的,有什么好吃的,总不忘给她们捎一份。 温妈妈点点头,温声说:“改日挑个时间,邀许婶子一家来酒楼用膳罢,也好久没见他们了,不知宝源娶亲没有?我们也好过去吃席,跟着热闹热闹。” 史如意想了想,抿唇笑道:“上回到店里,听紫烟姐姐提过一两句,似是已经下定,想着应当是好事将近了。” 宝源曾一心想着求娶史如意,一直不愿成亲,拖了这么些年纪,在府里时又格外照顾她们母女俩,史如意看在眼里,一直觉得心中有愧。只是这世上哪来这么多专情不移呢? 宝源能想开走出来,史如意也替他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温妈妈似乎深以为然,连声道:“那感情好!那感情好啊……” 她惬意地眯起眼望了会天,少顷,又道:“日子过的真快,你们一个个的也都大了,连香菱都有心上人了……” “……” 史如意意识到自个儿娘亲想说什么,面颊微红,不依地跺了跺脚,止住温妈妈的话茬,撒娇耍赖道:“娘!好端端的突然提这些做什麽……” 温妈妈笑眯眯的,不为所动,说:“我看那柳公子,虽然外头看着是玩世不恭了些,确实是个好孩子,是个孝顺,懂得疼人的……” 史如意扛起箩筐,扭头就要走。 温妈妈喷笑,一把拉住女儿,“……好好好,娘不说啦!若无良人,不娶不嫁,也不是甚坏事,如意你是个万事会自己找乐子的,娘信你啊,不管怎麽样都能过得好!” 筐里还剩一堆半生不熟的青黄柿子,史如意让阿珍生起炭火,几人搬来胡床,坐在院里,准备围炉烤柿子吃。 炭火微热,史如意把柿子穿在竹签上,放于铁架之上,来回翻转几次,一直烤至表皮变成焦糖色。 烤过的柿子温软可口,丝丝分明,有种类似于烤红薯的绵密口感,但更为饱满多汁。丰沛的汁液顺着手臂一路淌下来,又黏又甜,史如意吃了两个,便要去就着井水洗手。 却忽然听得外头街上喧哗,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第90章 抄家 史如意一愣,电光火石间,还未来得及动作,便听到狗吠声四起,黑暗中似有人在狼狈地奔逃。 香菱侧头仔细听了一会,“噌”一下从吊床翻下来,口中念道:“是大毛和二毛!”大毛二毛是街坊里的两只流浪狗,警惕性强,并不亲人,却肯吃香菱给的剩饭菜。 温妈妈微微皱了眉,忙说:“可别是把人给咬了。” 香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大毛二毛聪明着呢,和住在这儿的街坊都熟,前些日子,还帮吴二婶抓着了偷米的贼。” 现下院里人多,史如意也不至于再像从前那么害怕,微抬下巴,让香菱开了门闩,打算直接一探究竟。 甫一开门,大毛和二毛两只狗都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一个大转弯,跳过门槛来,伴在她们身侧。又朝外面威胁似的低吼了几声,一副狗仗人势的得意模样。 史如意看着这幕,微觉好笑,心道:“这狗确实聪明的很,不过喂了几餐,就开始义务帮看家了。” 正要对那无辜过路人道歉,那人却抢先开口了,勉力笑说:“这狗叫得这般凶,我还当是找错地儿了呢,如意,果真是你!” 史如意愕然,借着月光仔细打量那人几眼,看那人不住喘着气,虽然裙钗凌乱,形容狼狈,发髻都被扯歪了,模样轮廓却越看越眼熟。最后,史如意直接惊叫起来:“——紫烟姐姐!” 紫烟笑着点头,说:“是我。” 她犹豫了一下,静静望向史如意,说:“……可方便进去说话麽?” 温妈妈也从院子赶过来,闻言,忙关心道:“这有什麽方便不方便的!快进来,暧哟,身上怎地弄成这幅样子,可是家中出了什麽事了?!” 紫烟点点头,又摇头,苦笑着叹道:“唉,都是一言难尽,来的却不止我一个人……” 她朝巷尾招了招手,压低声音,远远喊了两句话,没多久,那边又转出来几个人影,史如意挨个瞧过去——许婶子、许叔、宝源,虽强打起精神,面上却难掩疲色,一家子竟是都齐了! 夜风拂过,史如意心尖一颤,陡然间手脚冰凉。 …… “什麽,云府被抄家了?!”温妈妈忽然失声叫起来。 史如意听得这句,手下一抖,茶水直接浇在了自个儿裙上。烫的她“嘶”了一声,此时却也顾不上多管,右手捏了左手指尖,随意吹了两下。 紫烟从怀里摸出帕子递给她,史如意点点头,又听许婶子长吁短叹道:“这事也来的突然,原本好端端的呢……突然间,林管事就从府衙里跑回来了,我在云府做这么多年了,从没见过他这么慌张的模样!” “后来,府里突然就乱起来了,到处都闹哄哄的,有人说,老爷已经在府衙里被人扣住了,官帽都被摘了,抄家的人不久就到……” “大家伙都怕死,冲到太太屋里,问到底是怎么个事,还有人已经跑回屋收拾包袱去了——” “闹了半刻钟,没见太太,倒见珠云红着眼,手里捏着一叠身契出来了,说‘太太有命,如今把身契都发还回去,谁有能耐的都赶紧飞罢,别围在这等死了!’ 我的老天爷,那真是叫一哄而散,我这辈子就没见这些人跑得这么快过!” 许婶子说到这里,颇为唏嘘,道:“我偷偷把珠云拽到一边,问她,‘那太太怎麽办?’珠云哭肿了眼睛看我,说,‘底下人跑得,太太却是跑不掉的!方才奶娘李嬷嬷不肯走,哭得要晕过去,太太硬是让小厮把李嬷嬷扛走了。’” 说到这里,酒楼内众人俱是沉默,连香菱都安静下来,温妈妈更是听得格外不忍心。 红玉重新沏了茶端上来,许叔和宝源闷头吃茶,像喝酒似的,一盏接一盏,最后还是紫烟按住了他们的手才作罢。 许婶子抹了把泪,说:“唉,太太待底下人宽厚,素日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我便去屋里问太太,可有什么能搭上手的没有? 太太和千姨娘坐在一块儿,手牵着手,从没这么亲密过……千姨娘谢过我,说,‘难为你还这么想着。’太太只摇着头,喃喃说,‘若是家里那几个孩子……你跟他们说,要他们保全自个儿便是,不用管我和老爷。’ 千姨娘朝我使眼色,我只能干巴巴地应‘是’。太太是糊涂了啊,连底下人都看得明白,一家子都进去了,少爷们能脱得了干系麽?但我哪能说得出口,这是用刀往太太心窝子里戳啊!” 史如意怔然半晌,担心问道:“二少爷……和大少爷,都不在府里麽?” 许婶子摇摇头,说:“都不在,但大小姐出嫁常州,又这么多年了,应当不会被牵连才对……唉,如今云府也就剩这么根独苗苗了。” 几人枯坐半晌,都不知说什么好。 史如意揉了揉眼睛,让阿珍阿武去后院帮收拾烧水,强颜欢笑道:“怪不得婶子身上这大包小包的,如意还当是终于想起我来了,心里正高兴呢!累了一日,快别说这麽多话了,正合适,酒楼还有几间空屋呢,婶子你们先住下,往后再慢慢打算罢……” 温妈妈陪着许婶子她们往后院去了,紫烟站起来,故意玩笑道:“……我也能住麽?” “巴不得呢!”史如意随口接了句,扭过头,看紫烟目光闪动几下,反应过来,迟疑道:“紫烟姐?” 紫烟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木着脸,说:“如意,我们姐妹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瞒着你——爹娘她们出府,先是投奔粮店里来了。刚开始公婆倒还热情,娘说明情况之后,公公脸色就不大好了。” “我相公私底下拉了我出屋子,说府衙抄家,这么大的事,若有牵连可如何是好?话里话外,兜了半天圈子,竟是不敢让我爹娘兄弟住下,要赶了他们出去的意思。” “我一时气不过,和他扭打起来,宝源看我招架不过,立刻上来帮手,几下便把人打得鼻青脸肿……” 史如意拍拍她的手背,紫烟自嘲一笑,反握了上来,道:“你说我整日为了粮店忙里忙外,侍公婆如侍亲生,敬爱相公,到头来,却什麽都落不下……连我爹娘走投无路上门来了,还要被人这般欺辱,甚至连夜赶出门去!” 香菱听得连连点头,说:“该!便该让宝源多打几下才是!” 红玉收好桌上茶盏,轻轻一笑,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紫烟你看重自个儿爹娘,他不也看重他自个儿家?只能说,他打心底里没把你们两家当一家罢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史如意让其他人守在店里,自个儿换上一身朴素的衣裙,到云府那边去探听消息。 离她和温妈妈出府,也不过几月,昔日朱墙黛瓦,扶疏竹影仍在,漆红大门上交叉贴着的封条却十分惹人注目,不知里头现下是怎样一副光景? 安阳知州下马,不过半日时间,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附近来看热闹的人不少,有平头老百姓,也有不少读书人。 “这知州这么大的官,说进去就进去了?别是犯什么大事了罢……” “不是犯事!我听我那亲戚说啊,是这家少爷在朝廷做官,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还死犟着不认罪,这不,阖家上下都给一起连累进去了!” “真是可惜了啊,这云老爷也个好官了!上回腊八时,他家不是组织施粥来着,我还抢到几碗呢……” 周围议论声纷纷,吵得人脑瓜子疼。 史如意在人群中茫然找寻了一会,才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她连忙小步上去,拉了那人的袖子,低声唤道:“刘公子!” 刘竟遥回头,看到史如意,诧异地一挑眉,“是你!” “刘公子,借一步说话。”史如意没等刘竟遥把话说完,三下两下,把人拉到偏僻的巷子里,这才急切道:“现下云府是个什麽情况?刘公子上回来酒楼,问我是否见过云佑,是否早已知晓内情了?” 刘竟遥好容易把衣袖从史如意手里抢回来,重新整了整衣冠,这才道:“算是略知一二罢,再详细的话,我爹也没告诉我,他担心我嘴不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原本在下有心想与佑弟提个醒,哪知,变故来得这么快。” 史如意心头纷乱如麻,问道:“他人现在何处?” 刘竟遥摊了摊手,表示他也不知。 史如意咬了咬牙,又问:“那……云老爷和太太?” 这个刘竟遥倒是答得很快,说:“昨夜便被押入牢里了,府里被翻了个底朝天,上边传了诏令,还要继续查——我估摸着,怕是凶多吉少。我让小厮去牢里使了银子,多少能照顾着点,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 史如意深吸一口气,了然地点点头,对刘竟遥行了个礼,口中道:“多谢公子仗义出手。” 刘竟遥连忙伸手虚扶一下,讪讪道:“一点小事,何足挂齿……” 史如意坚持把礼行完,刘竟遥望了她几眼,终是不忍,出声提醒道:“小娘子要知道,如今没有消息,便是顶好的消息了……可佑弟许久没消息,你若是见到他……”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把话补全,“让佑弟先寻个安稳地,躲过这阵风头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连他也进去了,那云府就全完了!” 90-100 第91章 重阳糕 史如意倒是盼着云佑来找她,哪怕帮不上什么忙,见个面,好歹知道是死是活,是胖是瘦…… 但就像刘竟遥说的,“现下出了这档子事,没有消息,便是顶好的消息。” 史如意也只能这么安慰自个儿。 她和温妈妈到牢里去试过几次,见面当然是不能让见的,吃食也无法送。 温妈妈估摸着天气渐冷,牢里阴凉,夜里怕是不好受,便让史如意买了一床被褥,两身厚袄子。那狱卒收了史如意三十两银子,才“不情不愿”地给送了进去。 云府出事,闹得整个安阳沸沸扬扬,来酒楼的客人,席上聊天总脱不开这个话题,史如意给客人上菜,什麽不靠谱的小道消息都听了个遍。 有士子在席上旋着酒杯八卦,“按理说,这云知州和夫人关进去也有些时日了,上头怎地还没个消息啊?” “哪知道呢,这云家到底也是官宦世家,怕是族中有关系罩着也未可知。” “嘁,还谈什麽关系呢?那云家大房,云知州的亲长兄,说是在京城里做到了户部侍郎,那可是正三品的大官。自家兄弟出了这事,也就意思意思地上了封奏章,被当廷驳回后便再无下文,可见也未有多尽心……” “啧啧啧,可是那云学正还不肯认罪呢?私下煽动国子监学生,联名上书,举检王德忠佞臣专权——我滴个乖乖,这云璋是有几条命,敢这么玩?” “砰”地一声,却是有人激动之下,把碗摔碎了。 史如意皱眉望过去,只见一位面庞清瘦的士子霍然起身,怒道:“奸人当道,圣上受蒙蔽,自王德忠上位以来,有多少名士学子无辜被迫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吾等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云学正做了,我便敬他是条汉子……世人皆为苟且蝇利之辈,英雄末路,却只换来嘲笑,哈哈哈哈,可叹!可叹!” 其余人慌忙四顾,邻座上的人伸手拉住他,说:“袁五,你疯啦?!快坐下,小点声,你不惜命,我们还要命呢!” 那士子慨然把衣袖一挥,却是一副不屑再与人为伍的模样,快步往门外去。 只在经过史如意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沉声道:“在下一时激愤,当堂喧哗,还望掌柜的不要介怀……摔碎杯碗,小娘子看赔多少合适?” 史如意眼睛亮亮的,朝袁五微一点头,低声说:“郎君乃品行高尚之辈,仗义执言……我等亦听得慷慨激昂。区区一个碗罢了,郎君不必放在心上。” 那袁五深深看她一眼,仰天大笑出门去。 ——世风日下,读书人均为胆小鼠辈,一介商贾女郎却是个有见识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矣! 袁五走后,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一会,吃了两口酒,嘴上越发没了个忌惮。 还是先前那人开的头,“这云家人都进去了,怎麽偏云二公子一人被摘了出来?” “害,枉你自称消息灵通,你竟不晓得他?!这云二公子于应天书院念书,乃是主持萧明阳一等一的得意门生。据说年少聪敏,又生得芝兰玉树,世人皆传其是文曲星下凡……萧老毕竟是从太子太师的位子退下来的,在圣上那里,或多或少有几分薄面,甘愿舍了老脸来保这个弟子,也不奇怪。” 史如意在柜台后边坐着,故意竖起了耳朵听,听到云佑没事,心中正感宽慰。 那边忽又有另一位调笑说:“萧老早十几年前就退下了,哪还有这通天的本事?我怎地听说是长公主出面,才只是将人扣押待审,若按九千岁的意思,早就——” 那人嘻嘻笑着,举起右手,在自个儿喉咙上比了一刀。 众人会意,也跟着那人笑起来,不知在座是谁拊掌大笑道:“是了,是了!不是说这云二公子生得一副好皮囊,妍若好女……嘿嘿嘿,若得长公主青眼,收入府里也是有的。陪长公主睡上一觉,就能换来全家性命安稳,还说不清是谁占了谁的便宜呢!” “哎,别的不说,传闻这长公主天姿国色,艳如牡丹……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换我我倒贴都情愿啊!” 场上污言秽语,越说越不堪为听。 史如意在心中冷哼一声,有心想治治几人,步履轻柔,缓缓走近,眯着眼笑说:“诸位郎君慎言,背后妄议贵人之事,非是君子所为。幸而我家主人不在食肆,否则今日便是徒惹祸端了。” 众人吃酒正吃得上头,看史如意一个弱质女子,更不将其放在眼里,哂笑道:“你家主人却又是何方神圣?” 史如意笑眯眯的,眼睛眨也不眨,谦虚说:“我家主人乃是长公主旧仆出身,昔日得过长公主不少恩典。” “咣当”一声,却是酒杯砸到桌上的声音。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酒瞬间醒了大半,在座几人赶忙收起那副轻慢的态度,又是肃言咳嗽,又是正襟危坐。 他们都只是一群未出仕的子弟,还在书院念书,这家主人哪怕只是长公主旧仆,若在长公主身旁无意提起一句、二句……从此前途尽毁不说,贵人之怒,不是他们这种家族能担待得起的。 方才那出言意淫长公主之人更是面色涨红,悔得肠子都青了,当下用袖子捂住脸面,就要夺门而出,生怕史如意记住他的模样。 后面几人坐不住,也要纷纷跟随而去,史如意眼疾手快,让阿武揪住其中一人,仍是那副笑眯眯的,不疾不徐的语气。 “这位郎君,这席面还未结呢!不然,回头我让人亲自到府上要也行。” 那士子早被吓得魂飞魄散,只恨自己慢了一步,手脚不够旁人快,怕史如意记住自个儿还来不及,哪敢把府名报上去,让她摸到家来?当下立刻解开腰间荷包,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塞到阿武手里,慌张道:“多、多谢款待,不用找了!” 阿武憨憨地挠挠头,把荷包递过来,史如意打开一看,里头几块零散的碎银,夹一张银票,数额足有十两之多。 扯了虎皮拉大旗,这效果倒是不错。 史如意笑得和煦,把那银票抽出来,剩下的碎银子连荷包一起推了回去,对阿武说:“剩下的拿去给你姐姐,再过一月天便冷了,提前备下两身袄子才是正经。” 许婶子一家在酒楼里借住几日,避过风头,便回了自个儿家。 她们原先在云府里头负责采买的活计,手头宽裕得很,之前是怕府衙不放过家仆追上门,才连夜躲到史如意这儿来。 紫烟是个极爽利的性子,一点不矫情,说从这事就能看清相公一家的人品,不依不饶地要跟人和离,放言闹到官府也不怕。她相公脸上还有宝源揍出的青紫痕迹呢,签了和离书,看紫烟潇潇洒洒地走出屋门,这才品出一丝后悔来。 许婶子说起这事,有些担心自己坏了女儿的亲事。 紫烟嗤笑一声,摆了摆手,说:“娘,你放心,他们家哪是舍不得我啊,是舍不得我又做掌柜又做丫环,伺候他们伺候得舒服呢!” 紫烟来酒楼住过这几天,算是看明白了,温妈妈、香菱、红玉……甚至买来的那两个姊弟,唤作阿珍阿武的,哪一个日子不是过得舒心自在?不像她,嫁为人妇勤勤恳恳,离开时,整个家连一根鸡毛都带不走。 她打定主意,跟史如意商量,说:“如今姐姐出来,暂且也没什么好去处。我看如意你这酒楼里,似还缺个送客记账的,若是不嫌弃姐姐,姐姐就托个大,替你担了这事罢。” 史如意眉眼弯弯,立刻笑着应承下来,道:“成啊,我从前不敢说,是怕紫烟姐姐不愿意,说是‘大材小用’呢!” 祥和斋有罗娘子管着,粉店有红玉管着,只酒楼还缺个像样的管事,史如意这些日子前堂后厨地跑着,大事小事都要过目张罗,一天到晚,总是忙得不可开交。 史如意眼睛一转,又掰手指跟紫烟数数,鼓着腮帮子道:“紫烟姐姐,你看,如今手里三家店,缺了什么,样样都要出门采买,未免太不方便……” 紫烟是个精明的,很快领悟到史如意话中含义,笑着上来要拧她脸蛋,气呼呼说:“好你个如意,我自个儿卖身给你还不够,你这丫头胃口大,是把我们全家都盯上了!” 两人你来我回地拉扯一番,最后史如意捂着被捏红的脸蛋,“含泪”把紫烟一家统统拉上贼船。 没过多久,重阳佳节又至。 史如意跑到祥和斋里,趁梁婆婆不注意,对后院的菊花很是霍霍了一番,提着竹篮溜之大吉。 重阳糕又称菊花糕,制无定法,但一共要做成九层宝塔的样式,史如意越看越觉着眼熟,最后恍然大悟,这不是后世堆叠的千层蛋糕嘛!又捏了两只小羊,放在菊花糕上,以符合“重阳(羊)”之意。 重阳糕做好了,在两只小羊中间插一朵红色茱萸,按民间习俗,还要点燃蜡烛灯。 史如意听温妈妈这一番介绍,百感交集,望着重阳糕兀自出神,颇有种“今夕是何夕”之感——有了蛋糕,有了蜡烛,如何忍得住不许愿? 听摩诘居士说重阳,总忍不住想到“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那人。七夕匆忙一叙,到如今,父母兄弟皆入狱,料想他如今定然也是自身难保,满眼疲惫……史如意阖上眼睛,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愿望,轻轻把蜡烛吹灭。 每逢佳节倍思亲,果然是真的。 第92章 清白 寒露霜降,日渐转凉。 酒楼后院那几株海棠已是满地落叶,踩上去有沙沙的触感。 许是因为云府被抄家之故,史如意不知怎的,总觉着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伤情。 京中迟迟不见下判决,前些日子,据说云大少爷云璋也被押回安阳受审,和云老爷、太太关在一块儿。刘竟遥受他父亲刘詹事安排,也动身往京城去了,从此,史如意的消息渠道又少一个。 既然判决一日未下,史如意想,云佑应当还是在远处默默努力着的,只她不知道罢了。 那群士子醉后玩笑之语,话里话外,暗示“云佑做了长公主面首”云云,史如意一字一句,全都听进耳朵里了。 她听到了,但从不敢细想……那日鲁莽,情急站出来,扯出弥天大谎来教训这几个士子,有几分是出于置气怨怼,有几分是出于震惊失措?心头那点被针扎一样的酸涩感,翻滚上喉咙,又被史如意重新咽下去。 史如意抱着臂,坐在海棠树中间拉起的吊床上,看影子在青砖地面被黄昏拉得老长。 她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倘若云佑真的选择入长公主府上,他这样清淡矜贵的性子,该是对自个儿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能迈出这一步? 旁人闲话起来,总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史如意也是护短的人,如果温妈妈或是身边其他家人性命不保,她估计自己什么都做得出来——清白算什么,自尊算什么,总是性命保住了,才有心情谈其他。 便是让她进宫伺候岁数能当她爷爷的老皇帝呢?多半也是会点头的。 史如意望着天边那抹淡淡的云,毫无幽默感地笑了笑。 牢里是常去的,便是碰了壁下次也还去,一来二去,竟和外头那些个狱卒都混熟不少。 史如意每回去牢里,手里总记得提上几个食盒,里头装的有酒有菜:叉烧、猪蹄、凤爪鹅掌,这是热的,炖得皮酥肉嫩,又香*又过瘾;凉拌木耳、拍黄瓜、几碟花生米并豆腐干,这是冷的,吃起来清新解腻。 狱卒不给她进,史如意也不恼,笑吟吟地把食盒递过去,只说:“几位大哥守着辛苦了,一点点心意,不足为道。”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那群狱卒态度也慢慢好转许多,有时见史如意来,还会主动告诉她,云老爷他们身子怎么样,最近又缺了啥子东西。史如意笑着记下,下次便会买来,托狱卒再转交进去。 这回史如意来,刚放下东西,就被狱卒抬手拦住了。 “今儿我们头头休假不在,能放你进去看看……只是手脚得快着些,我一叫你就出来,别被人看着了!” 说着,便不等史如意回应,一下把她推了进去。 这事来得太过突然,史如意在原地愣了一会,这才想起时间紧急,快步往里走去。 牢里幽暗,气味难闻。 史如意心脏砰砰跳了起来,记起那狱卒方才所说,径直往最里间去。沿途路过不少监舍,多是衣衫褴褛,黑漆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人,一动不动躺在石床上,不知是死是活。 偶有几个人听闻声响,抬起头来看她,眼眶深陷,嘴巴里发出叽哩的怪笑。 史如意摆回脑袋,让自个儿正视前方,在心中默念:三、四、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最里间到了。 这间牢笼最大,里头关的人也多,史如意顿下脚步,一一辨认他们的面孔。 大少爷云璋伏在石床上,抱着头,旁边太太曾氏抱住他的肩,不住地安慰着什么。云老爷笔直站着,眼神却不知落在何处,千姨娘看上去是最平静的那个,正在收拾墙角堆着的稻草。 虽然几人俱是身形消瘦,竟还保持了起码的体面干净,在这种地方,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史如意心头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却是——“先前只送了一床被褥,怕是不够用。” 也是千姨娘先认出了史如意,她站起身锤了锤腰,眯着眼睛,辨认片刻,欢喜道:“你……是如意丫头麽?” 史如意收拾好心中千头万绪,点点头,迎上去道:“千姨娘,是我。” 另外几人都吃惊地望过来,史如意看看左右,发现今个儿只提了个食盒来,便笑道:“今个儿狱卒大哥忽然说能让我进来了,我未有预料,也没能提前准备什麽东西。这些吃食原是给狱卒大哥准备的,老爷太太们若是不嫌弃,就拿来用了罢。” 说着,她把食盒放在地上,一碟子一碟子的拿出来,贴着铁栏缝隙递进去。 云老爷看着史如意,沉默片刻。 史如意见云老爷似有疑虑,灵光一动,低声道:“这吃食都是我亲手做的,还请放心。” 千姨娘已经把碟子接过去了,太太曾氏也走过来,扫了那吃食一眼,眼中冰霜缓和下来,对史如意道:“之前狱卒拿来的被褥棉袄,也是你送来的?” 史如意点点头,见状,云老爷面庞便温和许多,低声谢道:“……你有心了。” 树倒猢狲散,云府当年昌盛时,日日都有人拜了请帖上门。哪知如今全家锒铛入狱,往日至交亲友连影子都不见一个,生怕与他们担上干系。 云璋从石床上坐起,他身下垫着被褥,但整个人还是哆嗦成一团,抖了半日才堪堪说出一句话来,“你、你先前在府上做事?既是非亲非故,卖身契又早已发还,为何偏要冒险来看我们?” 他满心满眼都写着不信任,不知在京中受过什么磋磨,原先丰神俊朗的一个人,却变成了这幅形容枯槁的模样,满头蓬发,精气神较之云老爷还要不如。 曾氏咬着唇,在边上补充了一句,“这丫头和她娘亲,是早就赎身出府了的。” 史如意挨个看了看她们,平静道:“娘亲与我有言,当年我爹爹新亡,最难过的时候是老爷太太给了我们家一条生路。若今个儿不是酒楼生意繁忙,娘亲也是要同我一块儿来的……此乃原因之一。” 她说话声音不疾不徐,如清泉泠泠,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尤显得格外动听,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云老爷摸了摸胡子,迟疑看她,“……原因之二?” “……”史如意面上突然飞起两抹红霞,但也心知肚明,若是不如此说,怕是难以取得他们信任,顿了顿,硬着头皮道:“原因之二,我与二少爷……脾性甚合,出府后也得过他许多照顾,今日云府落难,如意断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史如意把话说得隐晦,但在场的都是人精,哪有听不出潜台词的道理? 云老爷和曾氏脸上都藏了微笑,狱中气氛陡然松快许多。 千姨娘对史如意眨眨眼,云璋微微一愣过后,更是大笑出声,说:“好、好好!看不出来,佑哥儿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中秋那时,我便觉着他不对劲,咳咳咳……” 话到最后,力气却是不支了,只能伏着身子乱咳一气。 曾氏连忙给他拍背,千姨娘端了那碟子过去,口中道:“大少爷高热发了这些日子,东西总吃不下,白挨了这些时候……看看这些可有胃口麽?” “大少爷……病了?” 史如意关心道,她目光扫到墙角吃剩的半碗汤水,不过是些馊米汤和窝窝罢了,便是正常人见了都要倒胃口。 云老爷目光沉沉,说:“在京中时,那些个阉人拷打他,使了不少下作手段……身上伤口未愈合,又千里迢迢押到安阳来,唉。” 太太曾氏用袖子抹去眼泪,扶着云璋起来用膳,强笑说:“还是送回来好,若继续留在京城,还不知要接着受多少苦楚!” 史如意无言,只能道:“下回我来,看能不能带几包伤药来。” 云璋又咳了几下,掩住口鼻,让千姨娘把饭拿开,说:“我不吃,你们吃罢……横竖我都成了这个模样,吃不吃还有什么所谓,糟蹋粮食罢了!” 云老爷闻言,眉毛便是一竖,骂道:“逆子,你爹你娘还站在旁边呢,听听,你说的是什麽话!你不愿意吃东西,饿死自己,是想让你娘也跟着你一块儿去不成?” “……” 云璋得了云老爷指着鼻子的一顿臭骂,总算勉强拿起了羹勺。 史如意心下酸涩,努力笑道:“大少爷还是好生保重自个儿,他日或许查明清白,出狱,甚至官复原职都未可知……二少爷应当也是如此想的。” 云璋艰难地扭头看过来,问:“佑哥儿,你可曾得过他的消息……” 众人期盼的目光下,史如意虽然一千一万个想点头,最后还是只能摇了摇头,亲眼看着他们目光中的火焰熄灭,真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 史如意想起刘竟遥临走前跟她说的那句话,吸了吸气,扬起嘴角,笑道:“……如今没有消息,便是顶好的消息了。” “也是。”曾氏看着史如意,也跟着动了动嘴角,挤出一个笑来,对云璋说:“你也好,佑哥儿也好……你们几个孩子都还好好地活着,对娘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狱卒站在门口唤人了,千姨娘连忙把还没用完的吃食倒进墙角那个大瓷碗里,竟是半点也不舍得浪费。 史如意看不过眼,劝道:“姨娘何至于此,几个碟子罢了,留在这也无妨。” 千姨娘笑着摇摇头,说:“不能留的!留在这里,待会一样会被那几个狱卒收走,到时连饭菜都吃不上……” 却是自个儿想岔了,史如意恍然,她慢吞吞提起食盒,一步三回头地道:“那……我便去了,老爷太太你们放心,我过几日又来看你们。若是缺什么,跟那狱卒说了也是一样的,他自会转达给我。” 曾氏闻言,又开始掉泪,她点点头,久违地对史如意露出慈爱的笑来,“知道了……好孩子,你去罢。” 第93章 菊花火锅 史如意心情不大好的时候,就喜欢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弄吃的。 上辈子她爷爷就经常对她说,“如意啊,以后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事,甭管三七二十一,先吃一顿再说。等吃饱喝足了,事情虽然未必能解决,好歹自个儿的心情先高兴了,你说是不是啊?”史如意深以为然也。 日子越冷,人越是要过得热热闹闹的,就像冬天里,总要配上热腾腾的火锅才叫完美。 石英已经习惯了史如意层出不穷、稀奇古怪的要求,今个儿早晨,就托人把做好的大铜锅送了过来。结结实实的大锅,要两人同扛才扛得稳当,上边是锅,下边是炉,炉内可置炭火。 香菱稀奇地拍拍铜锅,问史如意:“如意,这又是什麽大宝贝?” 史如意回头得意一笑,道:“这是我的秘密武器,威力非同一般,你试试就知道了。” 上回从梁婆婆那薅来的菊花瓣还有剩,史如意决定也附庸风雅一回,来一道菊花火锅,也算给这大铜锅开开光。 吃火锅的趣味,要数南宋美食大家林洪说得最妙。大雪纷飞之中,他和三五好友围坐一堂,炉上架个汤锅,野兔是山里现捉的,把兔肉切成薄片,用酒、酱、椒、桂做成调味汁,等汤开了,夹着片在汤中涮熟,随性取食,愉悦非常。 因当时“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的光景,又给这火锅取了个“拨霞供”的美名。 吃火锅,吃的就是这份热腾腾、闹哄哄的劲! 尝一口汤,吃一块肉,雾蒙蒙的热气从锅里升腾,弥漫整间屋子,能一路暖到人心底。 后世也有所谓的独食火锅,一人一座一锅,史如意去吃过几次,咂摸着嘴,总感觉怅怅然,少了几分火锅真正的灵魂。 吃火锅不算什么难事,只准备功夫要繁琐些,对厨艺却无甚特别要求。 这菊花火锅,被视为火锅之上品。锅内兑入滚沸的鸡汤,菊花瓣洗净,撕成茬丝洒入汤内。稍作耐心,等火锅“咕咚”片刻,菊花的清香便满溢开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围着锅炉,菜碟放的也有诀窍,史如意教香菱,“不难,你就记住这几句,‘前飞后走,左鱼右虾,四周轻撒菜花。’” 鸡肉片放在火锅对炉口的前方,走兽类如牛羊猪肉等,放于火锅后边。左边是鱼类,右边是虾类,各种菌子生蔬瓜片琳琅满目,零散地放在四周,犹如“众星捧月”,以示对火锅的尊敬。 各人口味不同,蘸料也随人爱好取用,史如意从前跟着爷爷走南闯北,对各地酱料颇有心得。 在北方麻酱是万能的,芝麻酱能蘸万物,北方火锅的“三大金刚”——芝麻酱、韭菜花和豆腐乳,红黄绿的奇怪搭配,堪称一绝!与之打擂台的,是南方油碟,一碟清油,往里加些蚝油,味精,香菜,葱花之类,降温为主,调味为辅。 史如意摇头晃脑,说到一半,锅中的鸡肉片烫好了,四面八方伸来筷箸,没一会就被夹空了。 香菱半个身子都倾到桌上,抢着吃完两块,意犹未尽,如大海捞针一般,还正悻悻地用长勺在汤底捞呢。 阿武碗中堆起了小山,吃得“嗷呜嗷呜”的,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肉片蘸了酱,能送一大口米饭,吃得头也不抬。 他姐姐阿珍相比之下就要文雅多了,看史如意没吃到鸡肉片,抿唇一笑,用竹筷夹一片过来,低声说:“小娘子,尝这个,我还没吃过的。” 史如意顿时感动得眼泪汪汪,心道我家阿珍果真是知情识趣,又温柔体贴! 哪知香菱听到动静,立刻眼巴巴地望过来。史如意见状,赶忙闭上嘴,护住碗,把什么美食讲堂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说得再多,哪够自己亲自吃到来得美! 一旁有吃完还没走的客人,瞧她们这边吃得热火朝天,瞧得眼热,抹了嘴,也凑过来问:“掌柜的这是做什么新鲜吃食,却是未曾见过的,改日也让我们尝尝!” 史如意满口答应下来,翌日,便勤快地跑到石英的工匠铺“进货”。 走上观音桥时,瞅见常向粉店进螺蛳的那位老翁,又在山沟里网到几条鱼,赶早到城里来卖。 今个儿那老翁运气却不大好,似乎遇上了什么棘手的麻烦。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郎,背对着史如意,用手不住戳着网里的鱼,气势汹汹道:“你这鱼都快死了!还敢卖这么高的价。这条,瘦不伶仃的。这条,都快翻白眼了!成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你便宜着卖我,就四条鱼,二十个子总够了吧。” 老翁明显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急得满头大汗,支支吾吾道:“这、这……小娘子,强买强卖,没有这般的道理啊。” 史如意跟这老翁打过多次交道了,知道他最是老成厚道,鱼捞起来,都会放水缸里养着,第二日送来时还是活蹦乱跳的。 那女子却明显不是个“讲理”之人,蛮横地把鱼拎起来,铜钱扔到老翁手上,随口应付道:“若是吃着好,我改日还来同你买!” 那老翁叫苦不迭,有心要把鱼抢回来,却又像是顾忌着什么,不敢轻易动手。 史如意见状,皱紧眉头,连忙加快了脚步,要上去帮那老翁说话。却在那女子转过来的瞬间睁大了双眼,二人对上视线,下一刻,史如意二话不说,抬脚便走! 史如意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要跑起来一般,后头传来凄厉的呼喊,“史如意,你别跑!!!” 杏果把手中提着的鱼都丢了,不管不顾地要冲过来,那老翁一惊一乍的,叫道:“哎哟,小娘子你悠着点,别冲这么快!” 不知杏果哪来这么强的爆发力,细胳膊细腿的,却憋着股劲,硬是把史如意追上了。 杏果喘着粗气,睁大一双眼睛,指着史如意说:“你、你……” 史如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勉强跟杏果打了个招呼,便作势要走。先前在云府的时候,杏果因着当上大少爷云璋的通房丫环,小人得志,没少骑到史如意头上作威作福。 杏果一把拉住史如意,难得地低声下气,说:“别走!我,我有事要求你,看在我们以往的情面上……” 史如意微一挑眉,抽出手来,纳闷道:“我怎麽不知道,我和你之间有什么旧情要叙?” 杏果涨红了脸,显出几分气恼来,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说:“我到你那‘如意食肆’去过了,怎地如今却是红玉在管事?红玉一见到我,就把我赶走了……我说愿意留在食肆里头做事,她也不听。” 史如意哂笑一声,道:“红玉姐做得没错!你这脾气,又喜欢偷懒,又爱出风头,不是个能安稳做事的。” 杏果咬着嘴唇,暗中瞪她几眼,史如意也瞪回去,说:“说完了?还有别的要说的话没有?没有的话我就告辞了。对了,那老翁一大把年纪了,捉点鱼来卖不容易,你别看人好欺负就蹬鼻子上脸的。” 史如意说完,扭头就要走。 杏果声若蚊蝇,说:“……我有身孕了。” 刹那间,史如意都要以为自个儿出现了幻听,她回过身来,一脸的不可置信,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杏果几眼。 杏果单手扶在肚子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天真的喜悦,初为人母的喜悦。 史如意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喃喃道:“你怀孕了……”她沉默一会,问道:“谁的?” 杏果柳眉一竖,登时便要发作,忿忿道:“还能是谁的?大少爷的!”她昂首挺胸,满是自豪。 杏果虽是通房,大少爷云璋之前却从未碰过她,直到中秋那夜,大少爷似是吃醉了酒,走都走不稳,被二少爷扶回院子里,躺在榻上,嘴里似乎还喃喃着什么“香姑娘”。 杏果婆婆沈婆子一再怂恿,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早确定名分是正经。 再说,若真能一举得中,成功诞下个麟儿,日后都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杏果被沈婆子说得意动,这才扶着大少爷,半推半就地上了榻。谁知变故来得如此之快,昨日天堂,今日地狱,云府被抄家,沈婆子又惊又怕,提着大包小包,带杏果逃回农庄,半个月后才敢露脸。 杏果抚摸着肚子,低声说:“到今日,我已经三个月未来癸水了。” 史如意只觉得自个儿脑中晕乎乎的,半晌,才勉强找回了声音,道:“你婆婆知道这件事麽?” 杏果眼睛别开,望着两旁的商铺,说:“知道,婆婆不想让我要这个孩子……她说云家倒了,大少爷以后怕也是废了,这个孩子留着是个祸根,再要嫁人便难了。我晚上睡觉都不敢睡安稳,怕我婆婆变卦,又要给我灌堕胎的药。” 她硬拉着史如意的手,放到自个儿肚子上,抖着嘴唇说:“你摸摸她!真的,我感觉得到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命,我不能放弃……” 三个月大,能摸出什么呢? 但杏果虚张声势下暗含的担心,提起孩子时温柔平和的模样,却是她从未在杏果身上见过的,让人不由得动容。 史如意没把手收回来,而是认认真真地瞎摸了一会,半晌,唇角微扬,肯定地朝杏果点点头,说:“嗯,我摸到了,一定会是个很健康的孩子!” 杏果高兴地掉了眼泪,又用帕子擦掉,说:“我就知道!我日日来这老翁处买鱼,也是听人说,怀孕时吃鱼,生下的孩子会聪明伶俐……” 史如意问她:“你真的确定要这个孩子了麽?” 她想起上次去牢里探望,大少爷云璋一副自暴自弃,了无生趣的模样,若不是有云老爷太太督着,怕是早就去了。这个孩子生不逢时,却又像枯石中生出的一株小草,前途犹未可知。 杏果毫不犹豫地点头,史如意叹了一口气,终是笑说:“我就知道,遇到你肯定没好事……如此,那你就回去和婆婆说了,收拾包袱拿上身契——跟我走罢。” …… 杏果来到酒楼,香菱第一个跳起来不干了,指着杏果气呼呼道:“如意,你出去一趟,怎么把这个人带回来了?!” 史如意哈哈笑着,打马虎眼,杏果仗着有身孕,得意洋洋地躲在史如意后头,还朝香菱比个鬼脸,故意激道:“来啊,来啊,你继续来打我啊!” 史如意制住这个,又拦住那个,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还在云府时,这二人就总不对付。 杏果爱来大厨房偷吃食,屡教不改,屡教屡犯,温妈妈是好脾气的,倘若不幸被香菱逮到,能拿上扫把追着杏果绕云府三圈。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史如意跟酒楼众人解释清楚来龙去脉,温妈妈叹息一声,看着杏果尚且无忧无虑的脸,说:“你也是个苦命的……” 温妈妈是想到自个儿年轻的时候,史如意也是早早没了爹,温妈妈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最是知道做娘亲的艰辛。 连香菱都不闹脾气了,抱着臂,气呼呼地坐在板凳上,竖起眉头对杏果道:“你要住便住罢……只要你不惹我,我就不来打你,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红玉私底下,也悄悄对史如意说,若是她自个儿,怕是万万不会为了一个孩子做到这个地步,她虽然不认同,但打心底里佩服杏果的勇气。 ……是否人拥有的越多,顾忌的也会越多? 史如意不知道,但这些日子,她晚上睡觉,总睡得不大安稳,有时会梦到前世的事,有时会梦到那些在云府的时光。 多是在二少爷的院里,她和云佑对坐谈天,屋外那棵大梧桐树在风中飒飒,光影斑驳,照在云佑的脸上。他手执书卷,笑容那般清浅,如小溪里一弯金红的游鱼。每到这时,史如意总会下意识地心中一痛。 画面陡转,恍惚中又回到离府那日,她亲手为云佑系上五色的百索子,在心中默默祝愿,希望从此他岁岁年年,都能平安幸福。 云佑曾经问过她一句:“是你要不起,还是你不愿要?” 若说曾经是囿于身份的差距,现如今这般踌躇,又是为了什么呢? 史如意张开了嘴想要回答,却如溺水的人一般,骤然跌落,挣扎着从梦中醒过来,于是再也睡不着。 史如意下了榻,推开窗,清凉的晚风迫不及待地扑进来。观音桥畔依然江水悠悠,倒映着天上明月……七夕时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却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第94章 京城 女子学堂内。 桌上的杯盏氤氲着热气,梅师傅亲手为爱徒沏了清茶,二人隔着茶几对坐,彼此却不言语。 梅师傅慢慢吃完一盏茶,才开口问道:“你真的想好了麽?” 史如意深吸一口气,似是要把这茶的香味都吸入肺里,少顷,才不好意思地一笑,诚恳答道:“其实……没想好,但,这是弟子现下真心想做之事。” 梅师傅放下杯盏,悠悠地叹一口气,自嘲说:“想来天下做人师傅的大抵都是如此,从前总想劝你上进些,不要只顾着眼前一亩三分地,天高海阔,可供你施展身手的地方还有的是……可等你真的说要走了,又未免担忧,想着安稳一世未尝不是福气。” 史如意的眼角似是被茶水热气熏红了,波光润泽的。 她揉了揉眼睛,才道:“师傅,你不用说,我都明白的。”沉默一会,又笑道:“只可惜如意天性愚钝,师傅智谋心计未学到万一,若出去给您老丢人了,希望师傅还愿意认我这个徒弟才是。” 梅师傅笑了起来,因着素日保养得宜,面容并不显老态,霜华却早已满鬓。 她出身高门贵女,及笄之时,才女之名便已名动天下,十五岁时全家获罪,男儿充军流放,女眷悉皆没入宫廷。梅师傅被罚去浣衣局,那双只会抚琴弄墨的手,寒冬腊月天也浸在冰水里,泡了一年又一年。 本就是深闺娇养的女郎,宫中婢女病亡率又高,或许是没有了求生的意愿,最后,她的母亲姊妹都没挺过来。 梅师傅在宫中熬了二十年,终于等来长公主放宫人的诏令。 长公主尝听闻梅师傅的才名,特意来问梅师傅愿不愿意留下,长公主府仍设有虚位以待。 梅师傅想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说:“得蒙长公主天恩,但我在宫中待的时日太长,岁数也不年轻了……如今族中人才凋零,京城举目无亲,听闻长公主在各地兴修女学,愿意尽一份力。” 于是她来到安阳,教学八载,学堂中女学生如流水落花,匆匆的来,匆匆的去。 终究读过一些书的人,和没读过书的是不一样的。每有学生来学堂探望,梅师傅听她们说起近况,心中总觉欣慰。 这么多女学生中,又属史如意最得梅师傅注目,私底下,总忍不住对身边人炫耀,说她是个聪敏能言,胸有丘壑的,眼界气度皆不输男儿——唯独一条,志向短浅了些。 侍女嬉笑,有那胆大的被推出来,说:“女儿家家,志向要这么大作甚?又不能科举作官,又不能经纶治世,最后还不是回到家中,料理琐事罢了。” 梅师傅素日脾气宽和,那一回却罕见地发了大火,面如冰霜,说:“我问你们,你们现在站着的是什麽地方?” 侍女被吓了一跳,均是低头不敢言。 梅师傅深吸一口气,疾言厉色道:“此处是女子学堂,是为天下女儿讲经授课之地!若连你们都是怀揣这样的想法,身为女儿家,便自愿平庸,得过且过——那就不要怪旁人把女子当草芥碾,当石阶踩!” 众人悄悄退下以后,史如意给梅师傅奉茶,让她消气,挤眉弄眼的,悄悄笑道:“师傅,我从前写在文章里句子,你怎么记得这般熟?” 梅师傅瞪她一眼,没好气地接过茶盅,说:“你光会逞嘴皮子有什麽用,有本事,就去外头施展你的抱负去。” 这回史如意真的要去了。 梅师傅沉吟许久,挥笔写就一封举荐文书,封好了,让她带在身上。 “京城繁华,又与各处不同,街上行走俱是达官显贵,万事不可争强掐尖……”梅师傅一一嘱咐过史如意,又笑道:“翠丫那丫头缠了我许久,让我松口,也罢,你带她去京城长长见识也好,读万卷书,总比不过行万里路。” 翠丫从梅师傅身后转出来,脸上笑嘻嘻的,说:“如意姐你放心,我已经跟阿兄和罗姐儿说好啦!” 离开之前,还得打点好食肆酒楼一应事项,史如意格外叮嘱杏果,如若仗着身孕作威作福,就让紫烟把她弄回家去。 杏果闻言,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她待在屋里绣未出世孩子的小衫小鞋,从来没动过针线的人,把手指戳出了几个红点,含在嘴里吸。 温妈妈温和笑道:“哪能够呢,杏果是要当娘亲的人了,懂事了,这几日都在帮忙做活呢。” 杏果其实本性也不坏,只是臭美了些,好吃懒做了些。温妈妈最是有耐心的一个人,菩萨一般的心肠,身体力行,谆谆善诱,一遍不行,便说两遍、三遍……史如意还未见过有人能不被她娘亲感化。 这回去京城,史如意计划只带上香菱和翠丫两个。 温妈妈留在安阳,一是因着酒楼离不开,二是云家那边,还需有人时时去打点关照。 再有,这么多人里,只温妈妈有过生娃经验。杏果是个爱一惊一乍的,稍有动静便闹得鸡飞狗跳,有温妈妈在一边看着,杏果养胎才能安心。 临出发前,史如意还特地去了一趟牢里探望。 她前几次送来的伤寒药还算及时,大少爷云璋看着面色已好多了,至少不再是蒙着死灰气的病容模样。 太太曾氏心中大石落下,脸上终于多了笑来,对史如意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日如意你们娘俩要赎身出府,我还多有怨怼,如今看来,倒是菩萨保佑我做下的一桩善事了。” 史如意也笑,说:“老爷为政清廉,太太治家有方,姨娘吃斋做善事多年,底下两个郎君又都这般出色……天无绝人之路,要如意说啊,云府的运道还在后头等着呢!” 史如意笑眼弯弯,说起好听话来一套一套的,把每个人都夸了个遍,总能逗得几人笑出声,牢里沉闷的气氛为之一松。 曾氏看着她心下喜欢,故意板起脸来,说:“如意,怎地还叫的如此生疏?云府遭此一劫,我们走投无路,幸得有你和你娘一力照顾看护,连璋哥儿的命也是你救回来的……我们心里早已将你看成自家人一般,若你愿意,唤作‘阿叔阿婶’可好?” 曾氏在狱中度过这些日子,一身贵妇人的傲气似都被磨了大半,穿着袄衣,头发白了半边,竟显出几分沧桑。 史如意不忍心逆曾氏心意,微红着脸,改了称呼,转而提起自个儿要去京城一事。 云老爷问她此行为何,史如意只含糊地说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也在京城开家食肆分店。 云老爷和太太不疑有他,只关心嘱咐了好几句。云璋勉强支撑起病体,和史如意谈起京城布局,告诉她哪条街巷人流密集,来往商客众多,又道:“京城人士口味多重,偏爱浓厚、烂熟、香醇之味,菜单或可思量一二。” 史如意谢过他,犹豫半晌,到底没说出杏果怀有身孕的事,不为别的,怕隔墙有耳。 云家判决一日不下,这个孩子的存在便一日不能暴露。 紫烟借着从前在粮店结识的人脉,很快为史如意找了到京城跑镖的商队,使了银子,让镖师务必把人安全送到。 离开安阳那日,众人都来送行。 红玉和阿珍阿武一早过来,用尽毕生所学,给她们做了一顿丰盛的践行餐。 史如意又感动又好笑,揉着眼睛,说:“你们这是作甚!我只是先去探探路,又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她习惯了前世四处旅游,去哪都方便,并不觉离别艰难。但如今这个时代,多少人*一别过后,余生便再未相见,这才有了泛黄书页里众多的送别诗,相思曲。 梁翁把手负在背后,神气十足地骂她:“小丫头片子,别一去了京城,就把我教给你的手艺都丢咯!” 梁婆婆将史如意揉在怀里,不舍地看了半天,才说:“如意,别理你师傅……他啊,是刀子嘴,豆腐心,知道你要去京城,担心得一连几个晚上没睡好觉。” 罗娘子提了几盒子点心来,轻声说:“你们几个女郎孤身在外行走,毕竟惹眼,若是能在庵中借宿,也算是清静安适……这里头装着些上供的莲花茶点,你也知慧明寺与我们家的渊源——主持说,你若去京城,可到净月庵中找善真师太,她自会为你提供方便。” 史如意心下意外,没料到罗娘子还为了自个儿,特意去求过慧明寺的主持。 她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跟众人一一挥手道别。 从前,她只是云府大厨房里的一个烧火小丫鬟,本也一无所有,也不怕从头开始。 何况,身后有这么多支持她的人,她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此次前往京城,虽是因着心里头不安定,想为云家尽一份力,艰难中博得一线生机。却也是为了自个儿厨艺长进,京城卧虎藏龙之地,若能有幸与高手切磋讨教一番都是好的。 把酒楼开到五湖四海,成为天下第一名厨,是史如意一直以来的盼愿。 马车辘辘行远,回头望去,能看见外城郭城墙上大大的匾额,刻着“安阳城”三个大字,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以外。 香菱早迫不及待了,跟翠丫两个坐在旁边,又唱又闹的,对路上什么都觉着新奇。 日夜兼程,没过一月,史如意来到京城,亲眼看见了这天下第一繁华之处。 大路上车马如织,喧嚣热闹,处处雕梁画栋,古树红墙,庭院深深,不知掩映着谁家的音容笑语。不论贩夫走卒,亦或是青衫白袍的读书人,步伐间自有独一股的从容神气,又与别处不同。 果然在净月庵中顺利安顿下来,史如意奉上茶点,又向女尼问清长公主府的所在。 自个儿揣上梅师傅的举荐信,慢悠悠地出了门。 第95章 蜜浮酥奈花 长公主府占地极大,御制赤金匾额,石狮威武。 立冬时节,京城百花皆已凋零,只余空荡一片的枝头。惟有这长公主府中,栽了棵硕大的木芙蓉树,高过砖墙来,红似云霞,浓而不艳,正迎寒风盛开,好一副风流气象。 正门不开,史如意蹭到角门前,见往来奴仆俱是穿金戴银,不由暗暗庆幸自己来前特意沐浴更衣过,否则怕是搭不上两句话就被赶走了。 那门房听了她的来意,一双锐利的眼将史如意从上到下扫了个遍。 输人不输阵,输阵歹看面,史如意笑吟吟地站着,脊背微挺,任其打量。她穿一身杏黄缎面底子的刺绣交领袄,绛紫绫裙,虽不是京中的时新款式,倒也有几分出彩颜色。 尤其腰间那块坠着的如意云纹佩玉,通体莹白,不似俗物。 那门房便收起两分轻慢神色来,替她转头通报去了,一会便转出一个圆脸婢女来。 婢女收下史如意的举荐信,笑说:“哟,这可真是不巧了!宫中正办赏花会,太后近来身子又多惫懒,我们公主这些日子都住宫里侍奉太后。这帖子我先替你收下了,可就不知何时能送到公主跟前。” 史如意早料到长公主尊容,岂是想见就能见的,闻言,脸上也未见分毫失落之色,只笑道:“多谢姐姐!无妨,我也是前几日刚到京城,正想趁此节好好领略领略京城风物呢。” 说着,又悄悄上前两步,不着痕迹地递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囊来,微微福一福身,说:“劳烦姐姐费心。” 那婢女将荷囊掂量两下,拢入怀里,她观史如意说话仪态,文雅竟似贵家小姐一般,不由奇道:“小娘子当真是有厨艺麽?” 布告一下,民间倒也有许多能人庖厨应召而来,多是半老的婆翁,会做吃食,但说起话来总战战兢兢。像史如意这样气度不凡的年轻小厨娘,她还是头一回见。 史如意微微笑道:“有或没有,姐姐一试不知道了?” 那婢女用帕子掩住嘴,娇笑一声,道:“那感情好!这些日子来的人太多,什麽鱼目珠子都有,咱也不耐烦一个个相看。长公主下了命,小雪那日,命各厨子齐聚府中,各比试拿手菜式一道……若有心,可万万别误了时辰!” 要不怎么说地府也要摆渡钱呢,史如意眉眼弯弯,对那婢女谢了又谢,深感这荷囊给得是真值。 长公主府在皇城东边,史如意从长公主府转出来,望了眼天色,见时辰还早,便一路西行而下。 斜晖洒在青砖地上,这边清静,小巷两侧多是官吏后宅,品阶或高或低,素朴的大门,很是低调内敛。 巷子深处,便是颜府所在。 这回可是真要见大佛了,史如意整整身上衣裙,深呼吸几口气,又将云大少爷云璋嘱咐的话在脑中过了两遍,这才脚步轻踮,叩响了颜府的青铜门环。 不多时,便有一小童迎了出来,抱着书卷,说话稚气中又带着股老成之气。这般情态,让史如意瞬间想到了某个人,不由“扑哧”一下笑出声。 那小童瞪大眼睛望她一眼,有些微恼,一板一眼道:“此乃翰林院学士颜掌院府上,不知女郎前来,有何贵干?” 史如意忍住想揉那小童脸蛋的念头,告诫自己颜松青乃是云璋授业恩师,嵩阳书院一派德高望重的前辈,万不可随意失礼。 于是她轻咳两声,抿唇一笑,道:“素闻掌院不惯京中吃食,府上在寻江南厨娘,今个儿特来一试。” 那小童微诧,情不自禁地歪了半边脑袋,自言自语道:“竟有此事,我怎地不知道……”他见史如意一脸严肃,不似拿他玩笑,便也郑重点头,说:“烦请女郎稍等,待我去去通报就回。” 那小童去了,史如意遥望他的背影,心中打鼓。 “莼鲈之思”是天底下读书人都晓得的,她以京城江南作喻,暗示故人来,若这颜掌院有心,不至于听不出来。 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那小童便跟着一个管事,亦步亦趋地出了门来。 管事望了史如意一眼,便垂下眼帘,似恭敬又似冷漠,淡淡道:“……女郎请进,我家主人有请。” 史如意屏气凝神,跨过门槛,跟着他俩人穿过堂去,那小童身量未长,小跑着跟在史如意身边。院中石砖铺地,假石修竹,似还有潺潺流水之声,环境十分清幽。 走近一处屋前,明黄烛光映在纱糊窗上,那管事示意史如意,说:“我家主人现下便在书房中。” 那管事打头掀开帘子,带史如意进了。 书房中摆设简单,不过一张桌,两张椅,墙上挂着山水画,柜里书简堆放得整齐。 颜掌院五十左右的年纪,面庞清瘦,蓄了胡须,正在案上提笔写字。明明是久居上位之人,却不见丝毫酒色富贵之气,那样子倒像个乡下的教书先生。 先前那小童一到书房,便自觉地放下书卷,蹬蹬跑上前去,挑芯磨墨,样子很是熟练。 等颜掌院写完一行,史如意才行了个礼,开口道:“民女唐突,未曾招呼便寻上门来,还请掌院见谅。” 颜松青抬头看她一眼,将毛笔搁下,站起身来,捋着胡须笑言:“我本致仕,得朝廷调令,重又离乡返京,一晃又是三年……江南家乡至味,太湖三白,清蒸鱼圆、银鱼跑蛋、盐水白虾——着实令每一远行游子魂牵梦萦。” 史如意微笑着听他说完,颜松青沉浸在思绪中,少顷,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复问:“不知是哪位故人知我心意,特意遣了女郎上门来?” “掌院一看便知。” 史如意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那小童小步跑来,双手接过,又递给颜松青。 颜松青将其展开,里面不过薄薄一张信笺,寥寥四行诗句,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仔细一琢磨,捉了每行第一字连起来,才发现是“弟子怀玉”四字。 云大少爷云璋,表字怀玉。 这是史如意一路北上京城时,在马车颠簸中想出的法子。倘若运气不好,见不到颜掌院本人,只能留下信笺,便作藏头诗一首,或也可遮掩一二。 颜松青沉吟片刻,忽对那管事道:“你们都退下罢。” 管事应声,带着那研墨的小童撤下了,颜松青将那信笺重新折好,在烛上借了火点燃,顺手丢进香炉之中。 一声长叹过后,颜松青道:“小娘子有勇有谋,胆色实非寻常人物……不知我那不肖徒儿怀玉身子可还好?” 史如意犹豫一会,方轻声道:“刚押送到安阳时,病得厉害。我一月前复去牢中探望,高热已退,胃口也渐好了……” 只是不知在京城中受过什么审讯,身上都是深浅的鞭痕,尤其是右腿,跪在地上磨过,如今已是不良于行……就算来日真能清白出狱,想必仕途却是无望了。 颜松青想必也知晓此事,他眼中划过几分痛苦之色,似深邃海底涌起的浪花,半晌,才缓缓说:“怀玉品性如玉,为人刚直,过刚却易折……朝堂之事波谲云涌,本就不适合他,若能出来,安心治书授课,未尝不是有益后世的一番事业。 若小娘子来日再见怀玉,务必把此话说与他听,就当是……为师最后对他的劝诫。” 史如意心中一颤,直觉此话不详,话未细思,便已脱口而出,“掌院亦需珍重自身才是,若是为了搭救,将自个儿也赔进去……”云璋得知了,必定悔痛难安。 颜松青微微抬手,止住她,说:“老夫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衰朽残年,留有何用?不如尽力一搏,也算为后辈尽心。” 史如意心下感怀,却只能默默无言。 少顷,忽然想起一事,目光灼灼望向颜松青,问:“敢问颜掌院,可知晓云家少郎君,怀玉幼弟,单名唤作一个‘佑’字的?” 颜松青闻言,脸上便扬起笑来,说:“自是识得的。昔时怀玉还在学堂时,便常提起家中幼弟,言语中颇为自得,道这幼弟年纪尚小,博闻才学却已不在他下。后来家中出事,听闻他在京中多奔走求告……” 史如意忙追问,道:“……他如今可平安?” 颜松青摇摇头,又点头,叹息说:“我那时不在京城,得知消息赶回来时,已是晚了。听闻有他师傅萧老作保,未曾入狱,性命应是无虞的,只是……” 史如意心里忽上忽下,颜松青望她一眼,终是不忍,故意笑着转移话题道:“小娘子何不坐下谈话?站久了也疲乏。” 二人在椅上坐了,颜松青又扬声,让外头上了茶和点心来。 那小童端来一碟子点心,规规矩矩放到桌上,稚声道:“贵人请用。” 冷凝的酥油,拌入蔗浆和面粉,做出白色茉莉花瓣的型来,漂在盛了蜂蜜的盘里,烛下波光粼粼,如金液琼花,真真是精贵奢靡之极。 颜松青抚须笑道:“宫中赏花宴,圣上体恤未去的老臣,特赐了这些御制点心下来。我年岁已大,吃了总觉得脾胃不受,盼着小娘子或可替我分忧解难。” 史如意忍不住微笑,这颜掌院胡须飘飘,儒雅温文,料想年轻时定也是个会哄女郎开心的,便道:“那我却之不恭了。原说要为颜掌院做家乡吃食,不曾想却是沾了掌院的光,在府上享用到宫中美味。” 颜松青诧异说:“小娘子竟真会做吃食不成?……先以为只是托词。” 史如意点点头,笑道:“等到食肆开张,欢迎掌院来点评一二。” 第96章 菌汤面 先前看颜掌院对太湖三白如此头头是道,想必也是个会吃、爱吃的。世间文人雅士,一吃酒,二品茗,哪样离得开美食作伴? 却又听那颜松青思忖片刻,仔细打量一番史如意的面容,笑道:“原不该贸然相问,但看小娘子方才信笺上字迹灵动飘逸,似有故人遗风……不知小娘子竟师从何人?” 此时闺阁女子多是临簪花小楷,柔美清丽,秀雅端庄。 这字迹隶草相融,却自然流畅,清丽不减遒劲,约莫是学到了几分古时文姬的品格——颜松青多年前识得的一位故人,不爱颜筋柳骨,恰恰专情于这文姬书风。 史如意微微一怔,笑说:“承蒙掌院夸赞,只我笔力不精……说出来倒是给师傅抹黑了。” 颜松青却已自顾自地思索开了,略沉吟道:“怀玉祖籍安阳,安阳……”他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她后来岂不是去到安阳讲学麽?” 颜松青连胡须也不摸了,身子微倾,眼睛在史如意脸上来回搜寻,似要找出几分熟悉的影子来,一时激动道:“小娘子,你与梅大家是何关系?” 又悔道:“聊了这些时候,竟还不知小娘子唤作何名?既未怀玉上下奔走,小娘子可是云家中人?” 史如意没想到光凭字迹便能被人猜出师承来,又是惊讶又是好奇,简单介绍完自个儿来历,便忍不住追问道:“颜掌院……和我师傅是故交?” 颜松青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情绪如薄雪融化,语气也变得十分温和,少顷,笑说:“你既是她的弟子,说来,也该算是我的半个弟子才对。” 颜梅两家祖上便是世交,到颜松青这一代,更是有先辈订下的娃娃亲。 只颜松青虚长梅宛白八岁有余,又有这层关系在,启蒙书法皆是他亲力亲为,梅宛白少时懵懂,待他如兄长,如师傅。好不容易等到小姑娘十五及笄,初通情事,见到他时还会脸红跑开了…… 这节骨眼上,梅家却犯了事。 颜家试图搭救,连上几封奏章,字字恳切陈青,却惹得先皇大发雷霆,差点没将颜尚书一并贬官处理。 一入宫门深似海,颜松青等了又等,再没能把他心念念的小姑娘牵回家。 史如意不知这层内情,却也从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顺水推舟地抱上这个真佛大腿,一口一个“师公”叫得欢。 师公,既可以指师傅的师傅,也可代指师傅的丈夫。颜松青许是从没听人叫过这个称呼,微微一愣,接着却笑得开怀,不知想到了其中哪层含义,灯光映在他眼里,满是暖色。 若是当年他与宛白未曾经历过那遭……孩儿应当也有史如意这般大了。 最后史如意是被颜掌院亲自送出的门。 方才磨墨的那小书童守在外头,望见这幕,惊讶地张大眼睛,连一向古井无波的管事脸上都尽是愕然——上回那传闻中权势滔天的九千岁来了,他们老爷亦是冷淡以待,今个儿却对一个后生小娘子如此礼遇。 若不是知晓颜松青终身未娶,又从不近女色,都要开始怀疑这小娘子是不是老爷沦落在外的亲女儿了。 颜松青对史如意和蔼一笑,捋着长须道:“好孩子,倘若在京城遇到什麽麻烦事……不要怕,来师公这里,定会护你平安无虞。” 史如意知晓自个儿这都是沾了梅师傅的光,笑着点点头,说:“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如今得师公庇佑,不论做什麽都更有两分底气了。” 颜松青忍俊不禁,摇摇头,说:“还没底气时,便敢孤身闯官员府上,如今有了底气,岂不是直往宫廷里去了?”史如意尴尬一笑,心道您老猜的还真准,我岂不是要往长公主府去麽? 却又听颜松青展颜笑说:“好!当宛白的弟子,是该有这等志气!” 坐着颜府的马车,回净月庵的路上,史如意在心底揣摩梅师傅与这颜掌院的关系,这二人年纪相差也不算大,既非同族,又是名义上的启蒙“师傅”,手把手教习书法…… 嗯,确实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史如意在外奔波一天,打赏完车夫小厮,好不容易回到净月庵后院厢房之中,真有一头扑到榻上的冲动。左呼右唤,却不见她带来京城的那两位活宝。 该不是去外头逛了,到这个点还未回来罢? 史如意心下焦急,忙到前院寻了位小尼姑来问。 那小尼姑双手合十,对她行了一礼,这才抿唇笑问:“女施主可是昨日来到庵中借宿的那几位?我知晓另两位女施主现在何处,请随我来罢……” 七拐右拐的,却是一路把史如意领到了香积厨里头。 遥远地就听见了香菱的笑声,等走近一看,更是了不得——香菱掌勺,翠丫在一旁打下手,周围围着一圈尼姑,或惊奇或赞叹,皆是看得目不转睛。 翠丫一看到史如意,便跟香菱说了两句,笑着从里头钻出来。 香菱听见史如意来了,回头咧嘴一笑,有心在史如意面前表现一番,手上动作更为卖力,几下颠勺,引得周围呼声阵阵。 史如意忍不住笑,问翠丫:“你们两个促狭的,跑出来在这做什麽呢?我回来不见人,吓得找了半天。” 翠丫吐吐舌头,说:“我和香菱猜如意姐你肯定顾不上吃饭,借了庵中后厨,想给你做顿晚膳……没成想香菱稍露一手,就把周围掌厨的姑子都引过来看了。 我们想着做都做了,做一份也是做,做一锅也是做,便把今个儿庵中的暮食给承包了,也算报答主持借宿的恩情……” 史如意绝倒,早该想到翠丫是个自来熟的,到哪都能混得开,又碰上香菱直率莽撞的,这两个双剑合璧,一会不看着,指不定就能把屋瓦都掀了。 她笑着点点翠丫的额头,抿了抿唇,到底没多说什么,只道:“做了什麽好吃的,让我也瞧瞧!” 翠丫看史如意不责怪,便高兴地跳起来,一一给她介绍道:“庵里禁荤腥,我俩只好做些素食。” 按说这些尼姑久居京城,什么吃食没见过? 但素斋以清淡为主,多是三菇六耳、瓜果蔬茹及豆制品等素食菜肴。香菱得了史如意真传,又有改进了几千年的方子做底,便是做素斋也能想方设法做出朵花来。 一碗菌汤面,金汤银丝,上头点缀几颗青翠油菜,汤底是用多种野菌子熬了数个时辰而成,菇香扑鼻,鲜美异常。 小米糯米豇豆合蒸的香米饭,颜色分明,米粒松散,糯糯叽叽,清香黏软,让人越吃越上瘾。 豆油皮做的素鸭,水发冬笋、冬菇煮熟切丝,入烧热的香油锅,和盐、酱汁、葱、姜、烧酒炒拌入味,兑成汁。豆油皮放在汁内浸透,两张一叠,下油锅炸至金黄,嚼起来酥脆鲜香,颇有几分烧鸭皮的口感。 论小食,也有几碟南瓜酥饼,水晶萝卜丸子。 白萝卜切成细丝,放盐抓匀腌制,将萝卜里面的水分杀出来,和土豆粉搓成丸子,上蒸笼一蒸,一个个晶莹剔透,软糯鲜甜,光是看着便让人爱怜。 香菱这厨艺也是能独当一面的水准了,史如意目光扫过这几道吃食,颇觉与有荣焉。 美味上桌,庵中尼姑们对着碗碟“阿弥陀佛”念诵了一番,吃起来的速度却一点不比常人慢。史如意腹中早已饥肠辘辘,虽然这几碟子里都未见半点肉沫,仍是吃得津津有味,把一碗菌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吃过晚膳,正要回厢房,便有尼姑来请,“女施主,善真师太邀您几位到禅房一叙。” 她们初到净月庵时,便已见过这位主持,手捻佛珠,慈眉善目,圆脸佛像。要史如意说,看着还有几分眼熟,似与安阳慧明寺那方丈轮廓有几分相像。 善真师太轻笑出声,道:“小娘子慧眼,方丈确是我俗世长兄。” 史如意心中惊奇,原先只听闻岭南一带,佛儒相融,僧人多为地主置有田产,又兼香火鼎盛,娶妻生子亦不在话下。 子承父业,大和尚的儿子继续做了小和尚,女儿便为小尼姑,也算是“佛传世家”了。 善真师太似是能猜到史如意心里在想什么,笑颜可亲,说:“方丈昔时与我传信,便常提起小娘子家中上供的莲花茶点,手艺精美,颇得禅意,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指的便是罗娘子让史如意带来的那几盒点心。 史如意忙谦虚道:“哪里哪里,难得师太喜欢……我们初来京城,又是女流之身,在外有诸多不便,幸得师太庇护,收留我们于庵中。借宿多有叨扰,还不知该怎样报答。” 善真师太笑眯眯的,说:“怎能算叨扰?小娘子手艺不凡,今夜偏又得尝做的吃食,不想素斋竟也做得这般妙!实是让我等大开眼界。” 史如意抿唇笑了一笑,摆摆手说:“这素斋并不难做,只法子新奇些,都是我素日里瞎琢磨的罢了。” 于是爽快回头,让香菱把做素斋的法子教给掌厨的女尼,还嘱咐香菱亲自示范几遍,让人掌握其中精髓才是正经。 此时哪家有手艺不是藏着掖着的?如江南绣活绝技传女不传男,厨艺传男不传女。偏偏史如意这个后世之人浑然不觉,只想着人固有一死,美食却能横跨千里,代代相传。 能让更多人品尝美味,也算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善真师太见史如意毫不藏私,心下动容,只由衷叹道:“小娘子胸襟广博,怪不得能做成如此美味!” 第97章 白水煮羊肉 离长公主府比试之日还有些时日,史如意也不急。 清晨,庵中做早课的钟声响了,她也跟着起身,香菱给庵里掌勺女尼示范如何做素斋,史如意便在外头趁早市买回来米粮菜蔬,借用后厨炉子练手艺。 布告一贴,天南地北有些名气的厨子都往长公主府涌了来,指望能在这打响名气,给自个儿挣一番前程。 民间藏龙卧虎之辈不少,史如意也不敢托大。 等忙完朝食,史如意回屋里取来些银两,便和香菱翠丫出了门,在京城里四处闲逛。 似是宫里流出来的风尚,京中女郎追捧胡服者甚多,窄袖收腰,干净利索,别有一番飒爽之美。 史如意略微沉吟,想起那日去长公主府,门房“验货”一般的上下打量,脚步一拐,还是到布匹肆量身裁衣,订做了好几套胡服。先敬衣冠后敬人,从古到今,这都是难免的事,京城又不比安阳,穿得神气些也能免人轻看。 布匹肆便位于大少爷云璋提起的升平坊之中,果然商贩众多,客流密集,宝马香车,热闹得让人眼晕。 史如意逛了一圈,还是更钟爱隔着几条街的长乐坊,虽比不上中心繁华,好歹路面干净整洁,附近食店竞争也没这么大。 翠丫甩着小辫,左右四顾,忽然指着一处惊奇地叫起来,跟史如意咬耳朵,说:“如意姐姐,你看,那里头坐着好多胡人!” 安阳偶尔亦有西域来的骆驼商队,高鼻深目,轮廓方硬,一看就知是异域人士。只这么多胡人聚在一个食肆中,还是史如意穿越以来头一回见到。 这时节天已经冷了,这食肆门口架起大锅,锅上升腾起白雾,杂嚼下水在锅里滚得稀烂,一碗碗羊肉汤被吆喝着端进去,香味弥漫得整条街都是。 香菱眼睛睁大,早已经按捺不住了,史如意和翠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迈出脚步。 西域多牛羊,连胡人都认可的羊肉铺子,定是非同凡响。 史如意要两碗羊肉汤,那店家看她们几个小娘子,又是新面孔,特地拣了一只羊腿来,切成厚片,连黄皮带肉。 羊汤舀去了顶上的沫子,不是想象中的奶白,而是清澈的一碗。上头洒了些许青黄的胡荽,热气缭绕,随汤漂浮,喝起来却不见一丁点腥味。 外头也设有桌子胡床,不少胡人就围在大铁炉子旁喝汤吃肉。 一碗下肚,额头的汗止不住地往外冒,却浑不在意,用袖子随意一抹,口中连道:“爽快!再来一碗!” 史如意心中惊奇,问店家如何熬成的汤。 店家是个浓眉大眼的壮汉,身形魁梧有力,嘿了一声,说:“哪有什麽诀窍?白水煮羊肉,顶多搁点盐!羊是西域商贩带来的羊,水是后山担来的鲤泉水,那泉眼是个宝贝,便是冬日里头也冻不住!” 又给史如意推荐自家妻子做的大白馒头,“小娘子,吃羊肉汤,不配点胡饼馒头,说不过去!” 一个馒头,有一口锅这么大,冻得梆硬,要吃时拿出来切片,在炉子上烤得金黄绵软,撕开来泡着汤吃。 有那会吃的客人,让店家现调来一碗辣椒油,羊油在锅里热了泼进去,滋啦啦的响。辣椒油拿来抹馒头,羊油的香味都浸入里头,一点也不觉腻。 西域吃食,不究精细,只讲一个量大过瘾,最后史如意几人都是扶着肚子出的店。 她们用过暮食,也出来逛夜市,什麽水饭、爊肉,干脯,并各式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琳琅满目,她们三个人,每过一个摊前只敢点一碗,饶是如此,接连几日吃下来,也觉着肚子似是滚圆了一圈。 史如意对大少爷云璋那句“京城人士口味多重,偏爱浓厚、烂熟、香醇之味”有了更深层的体悟。 正因如此,史如意没两日便把食肆内容敲定下来。 她是从那羊肉店里得的启发,如今初来京城,人手不足,香菱可以说勉强出师了,翠丫还是个半桶水——但开火锅店却是毋须什么厨艺的。只讲究一个原料新鲜,味道醇美。 锅上了桌,还是由客人自个儿烫食取用,连人力都省了。 恰逢冬日,真是老天也在帮她。 当下便不停歇地写了几封信回安阳,一面是和温妈妈等交代入京经历,报过平安,一面是让催促把酒楼里头石英打好的十几口铜锅都托人运来,若是等到下雪便马路难行了。 没忘记另附一封信笺,夹在大信封里,点明是给梅师傅的。 史如意提笔,在上头含蓄而婉约地八卦,“师傅,这位突然跳出来的‘师公’究竟是何许人啊?可靠不可靠?听说颜掌院至今未婚娶,莫不是还在等着某位心上人……”虽然一把年纪,还是风度翩翩,这等有魅力又深情的好男人可难找了。 调戏完自个儿师傅,史如意封好信封,心情很好地去外头经纪行逛。 经纪就像是后世的中介商人,帮人牵线搭桥,各行各业均有门路,代客收买货物、放贷收利,按买卖大小收取一定的佣金费用。 此时不像后世网络通达,消息大多闭塞,京城寸土寸金之地,史如意想赁得好的食肆铺面,又不至于被人忽悠给出高价,免不得要找个妥帖的老经纪从中说和。 翠丫早和净月庵众位女尼打成一片,都道这经纪行里有位赵经纪,资历深,眼光也是独到的。从前庵里积攒了些香火钱,要在外头乡间置田地,就是托这赵经纪帮牵的头,最后买得的那几亩地确实都是肥田。 那赵经纪容长脸,一把羊胡须,蓝色长褂,望着很是面善。 翠丫远远地朝那边瞅上几眼,压低声音问史如意,“如意姐姐,这经纪靠谱麽?”脸上怎么不见一点精明样,倒像是个茶馆的说书先生。 史如意笑着对翠丫摇摇头,傻丫头,这就不懂了吧,真正的高手,永远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若是一脸精明样,反使人心生警惕,还得是这慈眉善目的,让人不知不觉放下戒备心,这才好谈成生意呢。 柜台前站着个面庞黝黑的青年,身量极高,手长脚长,说是不日前刚从东海跑了躺船回来,拢共收了近百颗珍珠,十几株珊瑚,让赵经纪尽快帮忙找买主把货出掉。 史如意在后边听得咂舌,怪道这海上跑船这么危险,怎地还有人前仆后继的——跑一趟船,花上一年半载,赚的银子实在是多啊! 不过也更放心了几分,这赵经纪这么大宗的生意都敢接,帮忙赁个铺子便更不算事了。 等那青年走了,史如意上前几步,向赵经纪说明来意。 赵经纪沉思片刻,提起笔,问史如意想开什麽样的铺子、地段如何、赁价又如何。 史如意一一答了,赵经纪点点头,便添几笔将其记录在册,摸着胡须,对史如意道:“小娘子无须担心,这事便包管在我身上,不出三日,定能为小娘子找到合适的店铺来。” 史如意看赵经纪说得肯定,心中便先松一口气,却又听那赵经纪为难道:“只不过*……” 史如意忙问:“只不过什么?您有顾虑但说无妨。” 赵经纪把毛笔搁到砚上,笑道:“小娘子既是由熟人介绍来,应当也知晓我这儿的惯例,生意不论大小,茶钱都是收这个数——”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史如意跟前晃了晃。 史如意心领神会,一口应承下来,说:“这是自然,指望您帮多多留意,找些好的铺子就是了。” 这赵经纪办事的效率实在是高,安阳的回信还没到,食肆铺子便先给找好了。 铺子前头是开的茶馆,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在京城是响当当的名号,某次和掌柜的谈不拢,一气之下便甩袖走人,另找东家,同时也卷走了一批忠诚的听书群众。 这掌柜的也尝试过另寻高明,只是附近好听书的胃口都被养刁了,再听新人,总觉得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鸡子里也得挑出刺来。 掌柜的无法,最终只得把茶馆一关了事,铺面赁出去,一年到头也能挣得几个子,不然继续开着茶馆,还得往里倒贴钱。 既是茶馆,屋内装修都不用大动了,原先这古朴雅致的调调就不错。上下也是两层的楼,因着说书听书的需求,一楼修得极宽敞,能容纳不少桌椅。二楼几间雅间,空间虽不大,史如意几人住着绰绰有余。 后边一个小院,一个水井,一间屋舍,原是堆放各类杂物用的,史如意打算到时重新请工匠来,把墙打通,就能合成个大厨房。 史如意对这铺子很是满意,拿银子谢过赵经纪,便和那掌柜牵了契,按手印。又额外添些银子,把茶馆里头的橱柜杯碗等物一并买下来,省得自个儿再多费事奔波几回了。 拿净月庵里的女尼们,看她们动作如此迅速,都是不敢置信。 主持还试图挽留她们,捻着佛珠,笑说:“小娘子何必匆忙,多住几日,收拾清楚店面再走不迟……你们一走,庵里上上下下怕是都会想念你们。” 要征服一个人的心,先征服一个人的胃,此话果然不假。这些日子下来,香菱靠这手厨艺,显然已经成了净月庵里的头号香饽饽,翠丫更是大显神通,庵里诸位女尼的法号,人人见到了都叫得出名来。 史如意能在净月庵中住得这么舒服,还要多亏了香菱翠丫这两人。 她嘴上谦虚,心中却自得,颇有种孩子养大了的骄傲。 第98章 开水白菜 外头天光蒙蒙,远处似有鸡鸣声。 翠丫一手捧着铜盆,一手提着灌满热水的壶,用脚轻轻踢开屋门,探头一瞅,史如意正面朝榻里躺着,睡梦香甜。 翠丫跺了跺脚,将盆和壶都放到几上,上前几步,推史如意的肩,低声催促道:“如意姐姐,可快些起来准备了,今个儿可是大日子,误了时辰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自从翠丫知道小雪那天便是到长公主府比试的日子,表现得比史如意还激动,昨夜三更方睡下,今儿五更便醒了。 史如意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充耳未闻,纹丝不动。 她昨个儿白日来回跑出去几趟,添置装饰,又把酒楼上下都收拾打扫了个遍,浑身酸软,回到屋里,头一沾枕就睡熟了。 香菱不晓得史如意为何这般匆忙,仿佛生怕自己赶不上什么似的,要拼命在京中立住脚跟。翠丫却隐约觉察出了些什麽,有好几回,她瞥见史如意坐在凳上,摩挲着佩玉,不知在想些什么。 翠丫跟着长兄石英过活,家中开工匠铺,自是练得一双利眼。那佩玉是上好的玉料,细腻白润,重要的是,望着很眼熟。 从前她和如意姐姐第一次见面,陪同如意姐姐来的那位大哥哥,腰间就坠着块类似的玉。 翠丫人小鬼大,联想到云府全家入狱的境况,不由得在心中长叹一声。 她搓了搓手心,把手搓热,摸进被子里—— “哎哟!” 史如意吃痛出声,泪珠都差点迸出来,好不容易睁开眼,抬头便对上了翠丫热切的视线,“现在清醒了吗?” “……”史如意翻身坐起来。 翠丫的手劲怕是得了香菱的真传,专拣人软肉的地方捏。 屋内昏黑一片,翠丫叉着腰,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史如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睡眼朦胧,恍惚中竟有种自个儿是要进京赶考的错觉。 她换上新做的胡服,用帕子净过脸,就着青盐刷过牙,问翠丫,“香菱呢?” 翠丫慈爱地上前两步,替史如意敛好翻领,说:“香菱一早便起来做朝食,寻思着要让如意姐姐你用早一点,也免得到时犯困。” 史如意失笑,道:“你俩哪至于如此紧张,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翠丫听她这般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黄纸来。 上头朱砂画了些谁都看不懂的图案,叠成三角的样式。 翠丫神神秘秘地把符塞到史如意贴身的兜里,嘱咐道:“如意姐姐,记得把符收好了。这是我特地从外头庙里找老道士求的,据说可灵验了,万事化吉呢!” 她朝史如意挤挤眼,又低声凑上来,笑说:“……佛祖菩萨那边我也拜过了,如意姐姐你就放心罢!” 史如意被她逗笑了,中原大地人们朴素的信仰观,东南西北不论是哪路神仙,走的是哪一派别,能祈福保佑人便是好神仙。 也不知长公主府里是个什么景况,史如意寻思做吃食方便,便只配着胡服挽了个单螺髻,想着这样简单又不失庄重,便是要面见长公主也不算失礼。 哪知到了长公主府,却见来人各个盛装打扮。 若是婆子女户,便抹脂涂粉,便连老相公头上也缀着硕大的绢花,行走之间一摇一晃,好不喜庆。史如意别过头去,别说是她,就是长公主府训练有素的婢女们看着也忍不住笑。 时辰到了,她们便束着手,由小丫环领着从角门进去。 一路亭台楼阁,玻璃玉栏,芙蓉灼烁,细草蒙茸,廊下挂一排画眉鸟雀,但闻鸟语,走动间俱是不敢见人声。 后院花园中辟了片空地出来,树下搭好了灶台。 一位圆脸的婢女转了出来,让人站成一排,伸出手来,细细打量一通。 那些瞧着便邋遢的,二话不说统统打发走,噘嘴冷笑道:“长公主何等精贵的人物,你们这些人当这是什么地,自个儿都收拾不干净,还妄想挤进来?也不撒泡尿仔细照照自己。” 几句话便骂得人无地自容,抱着包袱匆匆走了。 轮到史如意时,史如意便朝那位圆脸婢女微微一福身。 和那日不同,史如意今个儿穿了一身胡服,眉眼好像会说话,活泼又神气,那婢女一愣,顿住脚步看她几眼,这才认出史如意来,便抿唇笑了,冲她点点头。 挑挑拣拣,又用各种理由舍去七、八人,场中顿显宽敞几分。 那圆脸婢女让她们一一报上名来,记录在册,下巴微抬,拍着手掌道:“好了,你们这便去选自个儿的灶台罢!不拘做什麽,只我们太后信佛,碗里是不能见荤腥的。 限两个时辰的功夫,巳时便端上去,再要拖延却是不能的!若是需要什麽食材,只消对一边的小丫环吩咐就是了。” 她话音刚落,一群人都蜂拥上去了。 史如意也不敢拖延,两个时辰的功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要从头做起,也就堪堪够熬成一副高汤。 食材管够,这倒是一件好事,不然看这群婆子老翁熟练的模样,估计到她最多也就只能抢到两片菜叶。 史如意想到这里,自个儿先笑出声,她可不是要做菜叶子麽? 只不过这菜叶不是简单的菜叶,当年她爷爷做国宴大厨,史如意和一群老师傅处成了忘年交,没少偷师学艺,各个派系的经典菜肴均有所涉猎。 鲁菜历史悠久,咸香浓郁,堂堂正正,很是上得了台面,如那经典的九转大肠、酱肘子、糖醋鲤鱼,都是鲁菜经典。只是到了后世,这些菜肴早已不是王公贵族们专享,得以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桌上节庆大菜。 粤菜清淡脆爽,讲求原汁原味,鸡有鸡味,鱼有鱼香。 淮扬菜原材则多以江湖河鲜为主,扬州炒饭、松鼠桂鱼、文思豆腐,让乾隆七下江南的地方,自有其魅力所在。 四大菜系中,属川菜最有地方特色,善用小炒干煸,味多突出红油麻辣。 虽说如此,这道开水白菜委实是川菜里头的奇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史如意让小丫环拿来老母鸡、老母鸭、火腿、排骨、干贝这几样,放入汤锅内,倒入足量清水,加姜、葱,大火滚沸后,转文火慢熬。 开水白菜,讲究汤如清水,望之寡淡,尝着才觉着清鲜。 宫中饮食多以华美为盛,史如意早前做过一番功课,心想长公主太后在宫中什么精贵东西没尝过?嘴刁非是一般人能比。一般厨子以为迎合宫中口味,多以精细繁复取胜,手上尖刀飞舞不停,细屑乱飞,看的人眼花缭乱,萝卜都能雕出朵花来。 史如意认为此举不行矣,穷人家吃粥不稀奇,红楼中宝玉食碧粳粥才是让人惊奇,这叫“饭饱弄粥”,是显贵人家才有的情调。 便如看惯牡丹富贵的人,偶然一瞥水莲清丽之态,会起到惊为天人的效果。 这人的胃口终究是有限的,第一口吃下去的东西往往是最美,若长公主尝前头的菜都尝腻了,才轮到自个儿,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 众人想到这层,都赶着做吃食,你追我赶,生怕自个儿被落下了。只有史如意笑眯眯的,坐在小凳子上,不疾不徐地摇扇,盯着炉火。 不多时,便有第一个勇者做好冷盘,叫小丫鬟端了进去。 史如意瞥了一眼,似是以北瓜作为盛器,内有素鸡、甜酸藕等,北瓜皮表面雕刻山水花鸟并一些如意吉祥的奉承话。 那人搓着手,满目期盼地等着。 过一会,那圆脸婢女娇娇俏俏地出来,扬了扬手,只冷笑道:“长公主找你们来,是找厨子呢,还是找工匠呢?华而不实,净会做些表面功夫,冷盘里头可有什么出色?” 那人灰着脸,低头领银子走了,其他人看在眼里,都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史如意还在慢悠悠地熬汤。 鸡胸脯中间那一块肉取出来,剁烂至茸,灌以鲜汤,搅成浆状,可以放入锅中吸附渣滓。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陆陆续续地又有几人盛盘了,史如意听那小丫环报菜名,有什么“鲜菇烩湘莲”、“樱桃萝卜”……史如意竖起耳朵听着,有些她能想出模样来,有些却是没听过名的,琢磨着也觉新鲜。 不少人拿赏钱打发走了,也有人似得了长公主的赏识,抖着腿被人叫进去回话。 史如意动作依然不紧不慢。 吊汤是个功夫活,马虎不得。反复吸附两三次之后,就能看见锅中原本混浊的鸡汤变成开水般透彻清冽之状。奇异的是,这汤汁香味却不减反增,不油不腻,清新动人。 菘菜选将熟未透的东北白菘,外皮剥掉,只用当中一点发黄的嫩心。富贵人家所谓体面,翻译过来,便是只取精华,弃其糟粕,差一丁点都不能用。 史如意选的这原材既是常见的,就得在烹调上仔细下功夫。 天色渐亮,前头的厨子都走完了,只史如意这个灶还在生火。那圆脸婢女打发走最后一个厨子,转过来,好奇地凑过来,道:“……小娘子还没结束?”不过就一道菜,也要费这么长时间麽。 史如意笑起来,说:“姐姐别催,心急吃不上热豆腐,马上就成了。” 菘菜心下水微焯,用井水漂冷,去尽菜腥,再用“开水”状鸡汤反复淋浇,直至烫熟。 清汤弃置不用,烫熟的菜心小心垫入白瓷钵底,沿着边,慢慢倒入吊上两个时辰的鲜美鸡汤,碧光粼粼,荷心轻漾。 乍看上去,成品似乎清汤寡水,油星全无,靠近一闻,才觉香味扑鼻。送入唇齿咀嚼,清鲜柔美,甜嫩脆爽,自胜过那万般佳肴。 史如意小心地用帕子捧起白瓷钵,扬起头,笑道:“如此,我这也好了。” 第99章 公主府 那圆脸婢女点点头,接过那碗白瓷钵,笑说:“小娘子请随我来。” 史如意心中微奇,方才那几个厨子都是先由丫环捧着吃食进去,自个儿在外头静候吩咐,怎麽到她时却不是这般? 那婢女似是看透了史如意的疑虑,笑道:“小娘子有梅尚仪作荐,自是跟旁人不同的。”说着,又嗔怪道:“长公主素敬爱尚仪之才,当年尚仪不愿留京,长公主心底很是觉得可惜。那日小娘子来府时若是同我直说,我与长公主进言,料想也不必等到今儿。” 史如意醒悟过来,到底还是那封举荐信的功劳。 果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入京不过一月,她不仅识得颜掌院做靠山,又得长公主青眼相待,这都是蹭了梅师傅的名号……只是师傅啊,你有这么多人脉关系,怎么也不提前跟她说一说啊!让她心里好没底啊。 史如意暗暗抹了冷汗,忙谦虚笑道:“姐姐说笑,梅师傅大才,我作为徒儿学不到万一,哪里敢托大呢?没的叫长公主失望了。” 那婢女咯咯笑起来,说:“你们师徒俩这低调的作风却是一脉相承的……只是梅尚仪当年总领四司,掌礼仪起居,事事妥当,你既是她的弟子,何以竟走了膳食一道?” 史如意眉眼弯弯,答得不卑不亢:“人各有材,并不能强求,师傅也是因材施教罢了。” 那婢女朝她挤了挤眼睛,拊掌乐道:“很是!我们长公主正是爱才之人呢,不拘什么出身、相貌、年纪,只要是得了长公主眼缘的,长公主总忍不住关照几分。” 许是因着先入为主了,史如意听到“关照”这两个词,心头一跳,总觉得其中意味深长,暧昧得很。 翠丫天生是个自来熟的,在京城混跑了这些日子,听得不少关于长公主的流言风语,晚上回到酒楼,就鹦鹉学嘴说与史如意听。 近来最热闹的一件,当属长公主与赵国公争男宠一事。 当年太祖建朝定都,感昔年同袍同泽之谊,分封八大异姓王爷,几世几代传承下来,除当今摄政王成王一支外,其余家族后代多不成器,生活奢靡,渐沦纨绔。 赵太爷薨逝以后,其子赵明阳顶了爵位,行事愈发荒唐,毫无忌惮起来。养了一大台戏班子,在府中夜夜设宴笙歌,兴到浓时,便不管不顾地把台上名伶扯下来,当众寻欢作乐。 赵明阳尤好男色,如今四处大兴豢养娈童之风,最初便是从赵府中传出的。 专拣那些细皮嫩肉、眉目清秀的半大男童,强买进府里,派人专门训导,身姿动作、说话腔调都养成一副阴柔模样,一眼望去,竟教人雌雄莫辨。 赵明阳既有这驯养娈童的本事,也想来与长公主献殷勤。只长公主看不惯他那副作派,据说宴席上当众嗤笑一声,顺手扬起马鞭抽了一鞭下去,正正好打在赵明阳脸上。 “当我与你一般恶心麽?什麽不入流的东西,抽你都嫌脏了我的鞭子。” 这话倒是真的,长公主容貌艳丽,手段人才皆是上等,成年开府以后,虽在府里养了许多男宠,却皆是你情我愿的交易,未有听过霸王硬上弓一类的戏码。 赵明阳马屁拍到了马蹄,大叫一声,又羞又恨,捂着脸上的血痕让人抬下去了。 俗话都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后来京中关于长公主的流言越来越离谱,竟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想必也有赵明阳几分功劳。 “不守妇道、擅自插手朝政”,这些都是御史上谏的旧谈了,风波喧嚣日上,最后甚至传闻长公主与摄政王珠胎暗结,似乎也有一腿。 长公主与当今圣上是同胞兄妹,乃先皇宫人所出,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摄政王乃成国公之子,世袭三代,按理当再降一等,袭郡公爵位。 只八姓王爷之中,摄政王成家、太后母族花家又和其他几家不同。 成家世代驻西北边境,黄沙漫漫镇五胡,花家坚守东南海域,黑波翻涌退倭寇,威名赫赫,皆是手掌一方兵权的封疆大吏。 当年先皇驾崩,继承人未定,京中禁军乱作一团,边境亦是虎视眈眈,花家千里奔马,和北边赶来的五万成家军遥遥对峙。千钧一发之际,太后连发三封懿旨,邀成望秋进宫相商。 成太爷不理世事多年,成望秋虽是世子,却早已稳坐成家掌权人的位子多年。 边境苦寒,成家子孙后代皆是自小放养,如草原猛兽一般,厮杀到最后存活的人,便是下一代家主。只可惜到成望秋这代,却出了他这么个异类,先皇还是皇子时期,往各家挑选适龄伴读。 名义上是伴读,不过是滞留京中的质子罢了,似奴仆一般护卫左右,各家公子都是傲气惯了的,有谁肯应? 成望秋亲娘出身不好,当年是冀州首屈一指的名流歌伎,据说歌声楚楚,断人心肠,总能让边疆将士忆起江南烟雨风光。 成太爷早年一夜风流,便有了成望秋,得到消息后,虽依例将人赎出青楼带回家,却并不如何上心。成望秋主动提出愿意入京伴读,让成太爷第一次看见了这个儿子的存在。 彼时太子之位竞争激烈,先皇虽占了个“长”字,母妃也算受宠,到底非正宫嫡出,有太子弟弟在上头压着,名不正言不顺。 但先皇耐性很是了得,在正宫和太子面前伏低做小,友爱恭亲,隐忍了这许多年,直到高祖崩逝,才骤然出手。在花家和成家两家护持之下,囚中宫,废太子,顺利登基。 花家系先皇正妻母族,成家则全靠成望秋一人之力,先皇对其倚重信赖,从中可见一斑。登基之后,先皇二话不说,下令封成望秋为亲王,仍掌兵权,权力之显赫,京中一时无两。 入宫三日,不知成望秋与太后最后达成了何等共识,诏令天下,共举年仅十三岁的圣上即位。 因着圣上年少,太后垂帘听政,成望秋则以摄政王身份佐理朝政,一番雷霆手段,软硬兼施,这才勉强平稳了朝廷内外。 摄政王年少入宫,腥风血雨中一路摸爬滚打过来,到如今身居高位,也不过三十五的年纪。加之结发之妻前些年病逝,膝下无子,是京城炙手可热的钻石王老五。 岁数上只比长公主大了十来岁,辈分却差了一截,论理,长公主见到成望秋,还得要恭敬喊一声“王叔”。 就这么两人也能被编排到一块儿说闲话,是史如意万万没想到的。按她自个儿的想法,太后和摄政王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听起来都要比“长公主和摄政王”听起来靠谱些。 据说摄政王威严淡漠,常年不近美色,府中姬妾甚少。长公主府内行走的美少年却如流水一般,身姿品貌各不同。就史如意这么随意一打眼望过去,都能瞧见不少让人心神一荡的存在。 史如意存了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一边走一边故作新奇地四处打量。 她抿了抿唇,联想到在安阳中听那群士子醉后所言,既怕在长公主府中真的见到云佑,又怕真的上天入地,哪里都找不见他。 “到了。你且在外头候着,由我进去通报一声。” 那婢女走在前面,跟史如意招呼几句,便先一步打起芙蓉色撒花软帘,钻了进去。 随着那婢女掀帘的动作,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从屋里透出来,似花香似酒香,暖意融融,拂面微醺。史如意屏住呼吸,少顷,听得里头一个懒洋洋带点笑意的女声响起。 “把人带进来罢。” 史如意随着那圆脸婢女小心翼翼地迈进屋去,头微微垂着,脊背挺直,并不敢随意乱看。 余光瞥见长公主闲闲地倚在榻上,面前设一张紫檀雕漆桌,地上铺长方绒毯,图案正中为灼灼盛开的牡丹,两旁上对对双飞的凤,并以四合如意云纹作间饰。 长公主身披大红羽缎袍子,手支下巴,一只玉足伸出来,轻轻点在绒毯上,白得很是耀眼夺目。 一旁侍候着三、四个俊朗的少年,一个立于案旁研墨,一个跪坐毯上捏腿,还有一个手里捧着史如意做好的那碗白瓷钵,正仔细地吹凉了,喂给长公主吃。 屋中寂静,史如意眼观鼻鼻观心,上前两步,从容给长公主行了礼,微笑道:“民女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并不言语,就着那少年的手又喝了两羹勺,片刻后才轻笑出声,“起来罢,不愧是梅尚仪的弟子,规矩学的是好的。”她一挥手,身旁那几个少年便意会地收回手,安静迅速地退下了。 长公主稍稍坐直身子,自个儿用瓷勺慢悠悠地搅着羹汤,笑问道:“汤水清冽,菜心脆嫩……‘清水芙蓉’,这名起得又贴又好,文雅自在,可也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 史如意见长公主态度亲和,心情似是不错,便大胆地抬起头,笑道:“确是民女想的,不过借用先人诗句罢了。想着长公主平常吃惯珍馐美味,来点乡间野趣,或可解解腻味。” 她觑着长公主的神色,又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温言笑道:“民女还另预备下几个食方子,若能有幸入了太后和长公主的眼,便是再好不过了。” 那婢女接过册子,双手呈上。 长公主随手翻阅两下,下巴微抬,说:“不错……琥珀,你让人着手誊抄一份送入宫中,给尚食局过目,看有什么相克忌食之物没有,也好给皇兄和母后换换口味。天天尽是那些个菜,换汤不换药,吃也吃腻了。” 那婢女应了声“是”,领命退下,又被长公主叫住了,“……还有,王叔那儿也别忘了。” 呼,看来这关是过了。 史如意心中巨石落下,面上不知不觉便带出了几分真心的笑来,一抬头,却见昭华长公主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目光若有所思。 “……”史如意被捉了现行,赶忙继续低头装鹌鹑。 耳畔听到长公主长叹一声,摇着头,轻笑道:“抬起头来,我又不会吃人,在我面前何须如此拘束……既是特地千里来京,上贡了这些个食方,你想得个什麽赏?” 史如意一激动,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昭华长公主摸了下巴,又慢悠悠地问道:“我观史小娘子知情识趣,颇合我之心意,让你入长公主府做事可好?” 第100章 搭救 史如意心头“咯噔”一下,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眨了眨眼,下意识拒绝道:“……民女不愿意。” 她这话一出,屋中之人动作皆是一顿,侍立一旁的少年皱了皱眉,抬眼看向史如意,似在惊叹世上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不愿意入府不奇怪,但在长公主面前,毫不委婉地把这话说出来,这小娘子还是头一位。 史如意嘴快说完话,自个儿也在懊悔,上辈子的印记太深,她总以为自己还活在人人平等的时代。 殊不知对于眼前这位来说,自己的前程、性命、家人,都只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若是惹这位不高兴了,动动手指,她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相比之下,昭华长公主算是最平静的那个。 她眉梢微挑,脸上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目光在史如意身上一转而过,轻轻“哦”了一声,复又问道:“……这是为何?” 史如意微微俯首,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却没正面回答昭华长公主的话,而是说起了自个儿的身世。 “长公主恕罪。民女生于安阳,长于安阳,身边多是类似身世的可怜人——有那夫婿早亡的,以一己之身护下偌大家业;有那夫妻离心的,不忍气吞声,也敢有底气提出‘和离’二字…… 我等本只是厨房中普通的烧火丫环,幸得长公主恩典,在各处修办女学,又免了束脩,这才能跟着梅师傅念书,识得了这许许多多的道理,知晓世间广阔,即便生而为女,不是注定要被困于深闺,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这诸多种种,都是多亏了有长公主作天下女子表率,殿下往前移一步,天下女子能行走的路就多一步。 民女不才,自认心智谋划都只寻常,浑身上下也就厨艺堪能称道,如今在外头开了几家食肆酒楼,生意还算红火,也想学着殿下,为改变女子处境尽一份力。 民女私以为,相比长公主府中厨娘之位,若民女有朝一日能将酒楼开满天下,能佐女学一二,也算是报得贵人恩德了。” 白瓷钵盛的清汤早就凉透了,炉内香烟袅袅上升,一旁侍女听得这番话,皆是侧目,面色无不为之动容。 史如意半跪在地上,脖颈柔顺地垂下,脊背却挺得笔直。恍惚中,昭华长公主竟似看出了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良久,空中才传来幽幽一声长叹。 “起来罢。” 昭华长公主又一抬手,侍女福身行了个礼,俱都鱼贯而出,转眼屋内只剩了她们二人。 “你的胆子倒是很大……”昭华长公主笑了一声,似有些感慨地说:“我兴修女学,如今不过八年之久。犹记当年朝野上下,反对之声一片,户部不愿拨款,我便从自己的汤沐邑中分一大半出来,克服万难也要将女学办下去……谁承想那麽快就结了善果,让你能站到我的面前。” 长公主凝眸,似是有些欢欣,让史如意走上前来,握了她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遍,问:“你可知,我为何要兴修女学?” 史如意望着那双手,纤纤玉质,柔弱不堪折。 却也是这双手挡在了天下男人面前,为她们女子撑起了一片天。 她不知长公主为何不愿纳驸马,但她知因为长公主一直未嫁,民间女郎便不会被指指点点,逼上花轿,辛苦一生,空为他人做嫁衣。譬如祥和斋这种情况,从前,若罗娘子不另行嫁娶,她是不能作祥和斋的主,按律法,铺面归属只能记男人名下。 到如今,却有越来越多撑起家业的女郎出现,招婿生子,也再不算什么奇观了。 是因为长公主“插手”朝政,游说太后圣上,用自个儿的影响力压倒抗议之声,这才有了女学的兴盛。史如意不知要做到这些有多费心力,但她想,也许在这个时代,她和长公主是唯一能理解彼此的人。 当年在红豆坟前,史如意许下心愿,要让世间再无“红豆”。 每一位女子,都应当和男子平起平坐,有掌握自个儿命运的权利。 史如意缓缓回握住长公主的手,微笑道:“因为世间,只有女子能体会女子的不易……也只有女子能相助女子。” 昭华长公主唇边的笑容慢慢扩大,连说几个“好”字,豪迈道:“少时我着男装,入国子监,太傅亲授我诗书,力压学堂一众男儿……什麽‘女子不如男’,可笑,不过是迂腐老头的谎言罢了。 惟恨当今女子读书习字者不多,女学之后虽有改善,要成气候,还不知是将来何日之事。” 史如意轻叹一声,真心实意地说:“此乃千秋大计,万万着急不得……殿下开了个好头,已是极为难得的了。” 昭华长公主深深看史如意几眼,松开手,轻轻颔首,沉思片刻,又笑道:“难得遇上这么个合我心意的……你既不愿入我公主府,日后长留京中,我遣底下人去寻你,你却不可不来。” 史如意眉眼弯弯,故意逗趣道:“有这泼天的福分,民女怎敢不接?只不知殿下要我来,是为了*做吃食,还是为着找人聊天解闷呢?” 昭华长公主自小在宫中长大,身份虽然尊贵,却是从宫人之子过来的,摸爬滚打,自小便极擅察言观色。 她看史如意的眼睛,乌黑明亮,柔软澄澈,其中有对她这个长公主的敬慕,向往,崇拜……却遍寻不见恐惧,害怕,谄媚等等常见的情绪。 史如意师傅梅尚仪乃大家出身,品行高洁,出淤泥而不染,在内廷多年一直秉公办事,太监宫女中口碑甚好。只是梅宛白太过出尘,早早抽身,不愿留京染尘埃,没想到教出的弟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知世故而不世故,心怀赤子之心。 昭华长公主看过太多朝堂尔虞我诈,更知其中难能可贵。 “能者多劳,你既是个有厨艺,又是个能与人说话解闷的,当然是两样都要了。”她兴致起了,当下便唤了外头侍立的婢女进来,说:“取一块府上通行牌子来,给史小娘子拿去。” 史如意谢过恩,昭华长公主点点头,扫了史如意身上的胡服一眼,又命人道:“上回茜罗国进贡的珊瑚串子,香如意,玛瑙枕,这些零碎玩意都各取一样来……再拿一套官窑青瓷盖碗,一副茶盂酒具,让人装箱拾掇好了,一并送史小娘子家去。” 那进来的圆脸婢女,名唤琥珀的,知晓史如意怕是入了自家公主的眼了,不敢轻慢,含笑应下来,自去外头准备去了。 史如意脚尖点地,作出为难之态,道:“殿下厚爱,民女也不敢推脱……只这些物什这般贵重,平日里哪敢摆出来,供在案几上都怕哪里磕了碰了。” 昭华长公主笑着摆摆手,说:“你这小娘子,又在夸张!若不敢用,你便好生安置起来,回头等食肆开起来,我亲自去视察,你拿来招待我不迟。” 史如意眸子满是惊喜,自是一口答应下来,沉吟半晌,又面露恳切道:“民女有件事想求殿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昭华长公主闻言,难免生出些好奇,随口道:“竟还有你不敢说的?但说无妨。” 史如意便把云府之事,一五一十地同长公主说了,求道:“……民女与娘亲昔年得太太曾氏恩惠,这才侥幸存活下来。臣女不在朝,也不知云府大公子云璋是犯了何事,竟至严刑拷打,全家入狱的地步。 但云府对民女有恩,不知殿下能否着人彻查一番,若能保住性命,便是贬为庶人也无妨。” 说完,她便满怀希望地看向昭华长公主。 史如意是仔细思考过这番说辞的,言语恳切,给自个儿树立了一副“忠实旧仆”的形象,一心只为报恩,便是云府的事果真帮不上忙,应当也不至于把自个儿也搭进去。 尽管希望渺茫,史如意也要尽力试上一试,才敢说死心。 对于传言中云佑做了昭华长公主面首一事,既然史如意不了解事情真相,便只佯装不知。在这些眼光犀利的贵人面前,她如浅池游鱼,一眼就能被看真切,哪里敢借机试探? 昭华长公主闻言,和身边婢女对视一眼,唇边笑容便多了两分玩味,低声喃喃道:“怎地,又是云家麽……” 听得这话,史如意心下猛地一沉,咽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云老爷曾做了安阳知州之位,为官多年,是个百姓称道的好官。云大公子云璋乃是前科进士,后来才充了国子监学正。” 昭华长公主从思绪里抽出身来,笑着睨史如意一眼,说:“我看你不像是万事不知的样子,倒像是有备而来,故意在这等着我呢。” 史如意干笑两声,叹道:“民女也知兹事体大,只是若不为恩人尽力奔走……总觉得心间有愧,到底过意不去。” 昭华长公主笑着摆摆手,说:“行了,你也无需多说,这事我知道了。只是其中牵连甚广,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能掺和的,既已尽力,从此便放下心事罢。” 正巧,婢女琥珀收拾好箱笼,从外头进来,对史如意道:“马车已经备下,小娘子请吧。” 果然还是不行么…… 史如意辞别长公主,安静地跟着琥珀出了府门,垂着头,捏着袖角,难掩面上失落。 那琥珀送她上车,见到这副模样,“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到底低声安慰她说:“小娘子,倒也不必作出这副模样,这云家虽然还得在狱中待些时日,但殿下答应过旁人要保住他们性命,自不会食言。” 100-110 第101章 玫瑰腊肠 回到酒楼,史如意谢过车夫,下了马车,仍被琥珀最后那几句话震得久久回不了神。 琥珀所说“长公主答应了旁人”,“旁人”又是何人?云府出事,往日交好的亲朋好友都恨不得将自家摘得一干二净,时至今日,还有谁会如她一般为云府奔走。 史如意不敢细想,她脑子不断回放着长公主面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以及那个意味深长的“又”字,心中似喜似悲。 果然云佑最后还是走上了这条道路麽……他那样矜持冷淡,如松如竹的少年,史如意将他捧在心尖尖上,连喜欢都不敢轻易说出口的,却不得不在大好年华委屈自己,为了保住家人性命,甘心忍辱求全。 是不是也像她今日在长公主府里见到的那些少年一样,小心侍奉一旁,到了夜间,便辗转承欢。 史如意在门前默立半晌,拼命想要拉回脱缰的思绪,但难受一阵一阵地涌上喉咙,几乎令她喘不过气。她闭上眼,却不知该怨谁,片刻,突然俯下身,眼泪顺着呕吐声一齐涌了出来。 翠丫听闻响声,从二楼探出头来,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流浪醉汉,待看清那人容貌,登时被唬了一跳。 “如意姐姐!” 史如意在榻上躺了几日,翠丫和香菱整日头轮着陪她,端茶倒水,将人照顾得服服帖帖。 她们不知在长公主府里发生了什麽,但看史如意这番情态,也不敢多问。 只香菱还在穷开心,坐在一边的胡床上,安慰史如意说:“如意,选不中就选不中罢,不妨事。去一趟长公主府,得了这麽些宝贝东西,该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人才刚见好了,又哪壶不开提哪壶。翠丫气得在身后拉香菱,怒道:“香菱姐!” 史如意莞尔,从榻上翻身坐起来,说:“……你怎地知道我没选上?” 香菱瞪大眼睛,翠丫也不继续装模作样地生气了,两只脑袋齐刷刷地凑过来,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惊喜道:“如意姐,你说的是真的?!” 史如意点点头,一人弹了一个暴栗,淡笑说:“当然是真的,日后如果幸运,指不定还能看见长公主光临食肆呢……我不过是劳累过度,又在院中吹了风,胡乱躺几日罢了,瞧都被你们想成什麽样了?” 屋中欢呼声乱作一团,史如意笑着躺回榻上,用手臂遮住泛红的眼眶。 好在过了几日,安阳的信及时到了,一同到来的,还有大大小小,足足二十多只铜锅。锅身皆是足两打造,十分厚重,连香菱都觉吃力,史如意正愁要怎么扛进去,就见后头两个人影闪出来。 仔细一瞧,不是阿珍阿武两兄妹是谁! 史如意回头喊香菱和翠丫,惊喜道:“你们怎麽也来了?” 几月不见,阿武似是又长高了些,黑发微卷,湿润的一双小狗眼,表情还是那般腼腆,朝史如意问了声好,便吭哧吭哧地扛起了铜锅。 阿珍望着丰润了几分,依旧是明晰温柔,说话语调能安抚到人心上。 她笑着迎上来,抿唇解释道:“小娘子动作这般快,来京不过几个月,就说找好了店面,准备开食肆分店。紫烟收到信,怕你们帮手不够,京城人士不知底细,在安阳重新找人却是容易的……听我和阿武说从前在京城待过,便让我们跟着上来了。” 紫烟是个事事都想得妥帖周到的,她管事的手段,当年还在云府里时,史如意就已见识过了。 这回史如意能那么放心地扔下安阳城酒楼食肆,自个儿跑到京城开疆拓土,有一大半都得归功后方有紫烟坐镇。 自从账目收到紫烟手上经管着,每月除去原材人工,还能凭空生出一大笔银子,真不知她是从哪里抠省出来的,连罗娘子都跑来和紫烟取经。 史如意又问众人好不好,阿珍一一笑着答了。 “一切都好……温妈妈带着几个新买的小丫环学厨,一天到晚不肯歇的,只嘴上总念着小娘子。杏姑娘开始显怀了,前段时间害喜,闻着什么味都要吐,只爱香菱姑娘留下的那几缸子腌酸嘢。” 说着,阿珍仔细打量几眼史如意,忽然叹道:“……小娘子看着却是消瘦多了。” 阿珍看着史如意,眸子里带了隐隐的关切,史如意被这么注视着,情不自禁眼眶微热。 自从史如意把阿珍和她弟弟从人牙子那儿买下来,阿珍待她总如恩人神明一般,不远不近地呵护着,与其说阿珍一心为食肆做事,不如说她一心为史如意来得更贴切些。 似乎阿珍眼中除了自个儿弟弟,便只剩史如意了。 史如意揉了揉眼睛,笑着掩饰过去,说:“还不是为着新食肆左右奔忙,近来连觉都睡少了……好歹等到你们姊弟俩来,我总算可以歇一口气了。” 阿珍点了点头,贴心的没有追问,她跟着史如意走进店里,听史如意给自个儿和弟弟安排住的地方。 她们这回上京城,还捎来了许多祥和斋的点心,酒楼里藏着的好货——有史如意最爱的青梅酒,翠丫抹馅饼用的柿子果酱,香菱垂涎已久却不得不挥泪作别的几串风干腊肠。 民间有“秋风起,食腊味”的习俗,这腊肠八月底便灌好了,一直挂在安阳酒楼后院的廊子下,还没等尝上一根,她们就启程来了京城。 香菱对此痛悔得很,每每想象腊肠切成透明的肉色薄片,裹在嫩滑的肠粉里,淋上酱汁的模样……亦或是铺在煲仔饭上,拌着底下金黄香脆的锅巴一起勺着吃,那味道,能馋得她深夜抓耳挠腮地睡不着。 紫烟娘亲许婶子做腊肠做得有一套,史如意也是跟着她摸索着学的。 从选材开始就有讲究,要选农家放养的花斑猪,割前腿的梅花肉十斤,三肥七瘦乃是黄金比例,吃着清爽,不油腻。古籍记载美男子宋玉说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史如意深以为然,换作猪腿肉应当也是如此。 腿肉精挑细选出来后,要经泡水、粗绞、肥膘、切丁几道工序。调味只靠基础的盐、糖、玫瑰露酒,激发出食材的天然风味。玫瑰酒的存在,还额外赋予了腊肠一种微醺的甜蜜口感。 打发好的肉浆灌入肠衣,天然的猪肠衣口感脆香,弹性极佳,还会随着肉糜的失水而收缩,最终紧贴着肉。 寒冬时节,腊肠自然风干成熟,腌制两三个月时便可享用,一根根红白相间,似揉碎了的玫瑰花瓣,色泽明亮、皮薄肉嫩,鲜味和香味都属上等。 香菱在前头提着腊肠,一个猛子扎到后厨里去了,翠丫和阿武在后头兴冲冲跟着,活像民间故事里被胡萝卜牵着走的驴。 史如意和阿珍在一边看得忍俊不禁,少顷,阿珍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厚实的一沓信来,仔细数了一轮,递过来,说:“小娘子,这是大家写给你的信。” “竟有这麽多?!”史如意欣喜地接过信,挨个拆开来看。 罗娘子字迹娟秀,她最是娴静典雅的一个人,在信中也忍不住絮絮叨叨,问史如意一切可好,不要累着了自个儿,到底银子是挣不完的。又说梁婆婆和梁翁身子康健,她和石英也好。 前些日子,听来祥和斋里的老太君打叶子牌聊天,说扬州有一个老郎中,祖传的针灸手法,很是了得。扬州前太守林峰,有个卧床多年、双腿无力的老母亲,慕名请人前来诊治,扎了两、三个月的针,如今也能颤巍巍地下床,拄拐行走几步了。 她有心想和石英到扬州一试,但苦于祥和斋离不开人,梁婆婆年轻时做事雷厉风行,如今年纪也大了,不忍心把这么大一个铺子交给老人家。 史如意看毕,立刻提笔写信鼓励罗娘子,“——当然要去!铺子的事,交给紫烟一并统管就好。” 若真能医好石英的腿,便是再好不过的事。就算不能,也可借此机会去扬州暂住几月,顺道视察餐饮业情况。 祥和斋走的是高端花点的路线,特色冷饮小食及私密雅间的设计,决定了其受众多为女客,铺子开在繁华富庶之地,远比开在偏僻城郭生意要广得多。 自古以来,江南便是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这世世代代的积累下来,其底蕴甚至不是京城能比。史如意早就有心将食肆扩展到江南一带,只是分身乏术,有罗娘子前去探路,自是再好不过。 再下来是史如意亲娘温妈妈的信,当年史如意和香菱去女子学堂念书,香菱晚上回府,似鹦鹉学舌一般,把那师傅日里授课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和温妈妈说一遍,权当温习。 温妈妈自个儿也刻苦,刚开始认字总是吃力,她也不在意,慢慢地看,慢慢地学,如今竟也能看得几本书,算得些简单的数了。 这信中字迹难免笨拙歪扭,只首列“如意”二字写得最好,是她的名字,不知温妈妈在私底下练过多少次。 史如意微微笑着,伸手抚过那干涸的墨迹,似乎还能想象出温妈妈慈爱的微笑,和她在灯下一笔一画,小心琢磨好了才敢落笔的样子。 看着看着,她的笑容却逐渐凝固在脸上。 史如意来京城以后,去狱中探望云府老爷太太的事便落到了温妈妈头上。 她特地带温妈妈去过几次,跟狱卒混过脸熟,倒不会出什麽差错。唯一担心的是大少爷云璋的身体,受了这么些伤,在狱中又缺医少药的,怕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温妈妈在信中却说,云府早已出嫁的大小姐云子衿,因着实在担忧父母弟弟,不惜和婆家闹翻,只带着随身两个婢女,千里迢迢的从常州回来了。因着尚无合适的落脚之处,如今也暂住酒楼里头。 第102章 桂花糖 当年云府大小姐云子衿出嫁时,史如意年纪还小,甚至还未到厨房帮工,自然也无缘与其相见。 大小姐虽为千姨娘所出,但系全府唯一一位女郎,昔时在闺中也颇为受宠。听府里老人讲,姊弟三人,都是一视同仁,由云老爷手把手的启蒙识字。 云子衿十三岁订下婚事,又跟着太太曾氏学了几年家务管事。 千姨娘是个温柔周到,万事不争的,大小姐不肖其生母,倒学到了曾氏的几分脾气,胆大心细,颇有几分女中豪杰的意味。 史如意还记得某年云府人仰马翻,闹的动静极大,全因这位大小姐养的猫不知怎的跳到了树上,又怕人,缩成一团,谁叫都不肯下。 云子衿趁人不注意,自个儿飞快地爬上树,把猫哄劝着抱到怀里,要下时木梯子才由下人搬了来,吓得曾氏和千姨娘在下面站都站不稳,脸上还一派笑嘻嘻的。 当年云老爷疼爱大小姐,并不想着要将女儿高嫁,去干那攀权附贵的事。陆家门楣比云家略低些,却也是常州世代耕读的读书人家,又有云府做后盾,云子衿一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 但也正因如此,云府出了风波,陆家怕是也使不上多少力气。 按律法,娘家犯事,罪责一律不及外嫁女。云子衿本可以躲在陆家,继续安安稳稳地做她的当家夫人,说句难听的,即便她赶回来也没用。但亲人入狱,安能不顾死活地冷眼旁观?有没有用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又是一回事。 史如意从前和云佑闲聊,分明冷俊的少年,提起自个儿阿姊,面上却总忍不住带了轻松的笑,语气怅然又怀念。 如今那人既然沦落天涯不知……对于他的亲人,史如意总忍不住爱屋及乌一些。 “如此,便先妥帖安置人住下——我二楼的那间屋空也是空着,临窗正对江面,风景又好,娘亲你让大小姐她们安心住了,不必担忧。只对外不好泄露身份,只说是娘亲侄女投奔来罢。” 史如意如此写完,来回检查几遍,这才满意地将信笺折起。 又打开紫烟托来的小包袱,里头是一封信,几只细绳绑着的长方纸包。 阿珍一看便笑起来,拈起那纸包,道:“这是桂花糖呢,宝源兄弟上月成亲,我们都赶着去吃席了,在场人人都得了几包。想是紫烟姑娘虑及女郎们不在,也想让小娘子沾沾喜气,一块儿乐一乐。” 史如意嘴巴微张,惊喜道:“当真麽?真真是喜事!快快,拿去给翠丫和香菱也分一分。” 一包里装着共六个色的糖块,面上还印有元宝福字,阿珍伸出手指一一点过,给史如意介绍,“虽说都叫‘桂花糖’,是不同花叶做的——黄的是桂花,红的是玫瑰,白的是玳玳花,绿的是薄荷,黑的是乌梅,蓝的是靛青花。 虽说只是几颗糖,要经采摘、分筛,捣汁、印制、收乾,里头工序可多呢。许婶子她们全家前后忙了一个月,这才赶上了。” 史如意小时候也吃过许婶子家做的糖,只没这么多色,她最爱乌梅糖酸甜,捏在指尖停留片刻,会染上一抹淡淡的紫色。 这糖都是人手工制作,和后世粗劣的色素糖精不同,细细含在嘴里,仿佛真能嗅到一股山野花香。糖身质地冰凉微硬,化出的甜水却香浓,叫半大的孩童怎么吃都吃不够。 史如意一边吃着颗糖,一边翻包袱里紫烟送来的信,五页的纸,有四页写的是铺子状况,菜品花样,盈余开支,行行列列极为详尽。 酒楼里新置的那批铜锅,反响很是不错,客流翻了几番。 甚至有不少客人试探着问工匠铺子,也想照图样打几个锅回家,石英没得她们发话,自然不会做这单生意,紫烟也拿不准主意,便来问史如意的意见。 史如意却想得开,这火锅做了出来,就算一开始难被其他工匠模仿,多试几次总能制出个大概来。 像传家宝那样藏着掖着实在没有必要,若是单靠个锅子吃饭,后世技术那么发达,也没见家家火锅店都生意兴旺。千年积累下来,各地特色丰富的汤底、蘸料、涮食……这些才是专属于她的致胜法宝。 考虑到这层,史如意毫不犹豫地回信给紫烟,与其被动接受,不如主动出击,把石英的铺子介绍给这些熟客。不仅向客人卖了个好,也能为石英招揽生意,一举两得的美事。 最后一封信包装得甚是精美,松脂火漆封缄,纸上暗纹勾勒,似乎还熏了香。 如此风雅又麻烦的事,史如意认识的人里头只有一个会做。 梅师傅先在信里跳脚了一番,批评史如意称呼颜松青为“师公”等胡言乱语,对史如意的好奇追问也不作回答,只在最后不情不愿地提了几句,颜掌院为可信赖之人,若真的出事,可向其寻找庇佑。 史如意看到这句,便知梅师傅和这颜掌院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不然梅师傅这么薄的脸皮,这般傲的性子,万事都不愿麻烦人的,该是多麽亲近的故人,才能让她在信中流露诸多情绪。 史如意把几封信都仔细收进匣子里,问阿珍:“这回捎来的青梅酒有多麽?再拿几罐柿子酱、几串腊味,送到坊间颜掌院颜府上……便说是弟子史如意敬上,不是甚贵重东西,自家做的小食,给师公尝个味道。” 这开店的事,一回生,二回熟。 史如意趁热打铁,隔天就让阿武给酒楼挂上了新招牌。 众人如今都对史如意有了一种盲目的自信,觉得跟着她做吃食,生意总会红火的。哪知这回境况却不一般,也许是初来乍到,也许是因着没有前期打下的口碑人脉,开店一旬,客人并不如想象中多。 香菱和翠丫都有些失望,尤其是香菱,如今后厨多由她掌勺,生意不景气,她便把锅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夜里哭得睡不着,问史如意,“是不是我功夫没学到家?如意你做吃食的时候,就没见过外头有空着的桌。” 阿武负责挑水、烧火、刷盘洗碗,奔来走去,比谁都勤快,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用。 阿珍领着翠丫洗菜切菜、端盘上桌,在前堂招待客人,几日下来,也没见出一点差错。 史如意又笑又叹,反过来安慰她们,说:“你看看,又想多了不是。皇城根底下,这些京爷什么吃的用的没见过?敢吃螃蟹的人毕竟少,冷不丁冒出一家新店,卖的又是没听过的新鲜吃食,许多人瞧一瞧就走了,也是难免的事。 不过这也毋须担心,口碑是一点一点挣出来的……只要我们吃食做得好了,自会有客人替我们在外头宣传。终归做生意啊,稳扎稳打才是正经。” 史如意一番话下来,大家心中都安定不少。 趁着现在客人不多,正可以从从容容地研究火锅汤底蘸料。 粤式火锅喜欢吊清汤,汤底熬成,色泽清冽,不见一丝渣滓,味道香醇,犹胜过奶浓鱼汤。譬如那日长公主府里,史如意应比试做的那道开水白菜,便得了其中几分精髓。 涮品亦是花样繁多,什么海鲜火锅、粥底火锅、豆捞火锅、猪肚鸡火锅、潮汕牛肉锅……虽没有川渝的辣,没有北方的咸,没有云贵的酸,却多了股菜品天然原汁原味的香。 牛肉片、羊肉片、鸡肉片、猪肉片,这些都是客人下了单,在后厨现切的,保证新鲜地道。 那几样虾滑、鱼滑、牛滑,却都是听都没听过的,用羹勺下锅团成一团,蘸上酱汁,入口极嫩,又爽又脆,你道是怎么做的!价格虽定的高了些,来店的客人总忍不住点。 更别提那各式各样的脆骨丸子、汤丸子,一口下去,热热的汤汁便在嘴里迸溅开。外头天寒地冻的,吃上这口火锅,心里却如同开了花一般美。 如今往来客人虽不多,各个都是回头客,刚吃完上顿便开始想着下顿,目测还有稳步增长的空间。 晚上送走客人,大门一关,后厨还剩些什么涮品,统统都端上桌来,一锅大乱炖。 每人爱吃什么,便用筷箸拣了下锅烫,只要注意“先荤后素,先厚后薄”这几句真言,汤底便不容易混味,也不至于烫涮时间过长,反倒失其口感。 香菱几人仍在埋头苦干,吃得不亦乐乎。史如意笑了一笑,放下筷子,自个儿提了一壶子青梅酒,搬了个胡床坐到门边,刚吃完火锅,她手心脚底都烫得很,任凭寒风如何吹也不觉着冷。 这天上的云沉得很,过两天该是下雪了。 史如意吃一口酒,便对着街景发一会儿呆,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人群中,也不知是不是在找谁。 上辈子她和朋友去海南玩时,尤其钟爱那边的特色椰子鸡火锅。与粤式清汤锅有几分相似,更多了些甘甜,椰汁煮着鸡肉,虫草花作装点,甜、咸很好地融合在了一块儿。 都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史如意乐于看海。海远比山和水还要广阔,谁也不知波涛汹涌下藏着什么旷世美味。 她不期然想起云佑来,笑着撇撇嘴,那人挑食,也是个不爱山珍爱海味的,放到这个时代却实是少见。 史如意本想着以后挣得银子,当上富家娘子,便天南地北到处走走,海边山里都逛逛……若是云佑也有意,她们俩便作个伴,逍逍遥遥做个人间散仙可不好? 终究是做一场美梦罢了。 第103章 红枣桂圆姜汤 这夜史如意早早上榻歇息,却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 迷迷糊糊中,外头似已敲过了三更天,却有清透的白光透过窗缝,映得屋内一片明亮。 月光能有这么亮?不会是真下雪了罢……史如意在心头嘀咕一句,坐起身,随手披上暖袄,从铜壶里倒出一盅温水来,捧在手里慢慢地喝了,才去推开窗看。 天与地皆是皎洁一片,漫天漫地的飞雪,如鹅毛如飞絮,纷纷扬扬,能看得人一时痴了去。 史如意轻呵一口气,伸手欲接雪花,目光不经意扫过白茫茫的地面,却见屋檐下似有人在躲雪。那人身披鹤氅,长身玉立,独立雪中,不知站了多久,却未撑油伞,也未戴风帽,素雪纷纷落到他发上肩上,衬得他如出尘仙人一般。 史如意看在眼里,却只觉得冷,倚着窗台,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这位郎君……雪夜景致虽好,如此这般淋着,回头雪融,得了风寒可不是小事。” 那人闻言,身子骤然一颤,缓缓抬起头来,不偏不倚,正和史如意对上视线。 刹那间,连天空飘落的雪花都静止了。 她们之间隔着的距离不近不远,近到史如意能看见云佑眼睫上凝的白霜,却怕这又是自己的梦境一场。 史如意睁着眼,动也不敢动,半晌,才从嘴里喃喃吐出两个字,似乎咬牙切齿,又好像蕴含着无限的安慰,“……云佑。” 云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这样静静地仰着头看着史如意。他衣衫不算整齐,似乎只是匆忙之中潦草披上,颈上风领也歪了,有雪花顺着他的下颔飘进领口,看得史如意的心莫名一颤。 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你……你在下面等我,我马上下来!” 史如意回身,下意识“砰”一声合上窗,下一刻,她反应过来,又立刻重新推开窗,探出头警告道:“不许乱跑!老老实实待在原地……被我抓到你就完蛋了!” 也不等云佑有反应,史如意忙忙地回屋,扯了件斗篷,头发也来不及挽上,从被窝里拽出犹带余温的松竹梅花手炉来,下木梯,穿过大堂,又顺手从柜里抄出一把青绸油伞。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乱,史如意的心却一直在砰砰乱跳。 一直到推开门,她望见外头那道静静立着的人影,云佑果真听了她的话,乖巧站着,连站立的位置都丝毫没有变过。 史如意这才发自心底地松了口气,唇角的笑也不知不觉带了出来,故意嗔怪说:“二少爷这么会挑时间,深夜光临寒舍,我在二楼看着,还以为是哪只雪魅精怪化了人形。” 她撑开油纸伞,走过去,为云佑遮住头顶的雪。 这雪已下得极深了,堪堪没脚。走近了才发现,她自己披头散发,没个正形,云佑也没好到哪去,束发的玉带歪到了一边,胸膛上下起伏着,呼吸喷洒之间都是酒气。 “……你吃酒了?” 史如意脚步一顿,下意识问出声。 “……嗯。”云佑从鼻子里轻轻应了一声。他微微舔了舔唇,那双茶褐色的眸子在夜色下尤为深邃,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盛满了许许多多的困惑,只有她一个人能解答。 史如意踮起脚,把伞撑得更高了些,这酒气混着云佑的体温,熏得她有些微微的面热。 她悄悄吸了吸鼻子,越闻却越觉着熟悉,这酒味有些像是她亲手酿的青梅酒,今儿晚膳时还吃了不少的——难不成这京城文人雅士也热爱青梅酒不成? 这般景况,史如意也不好开口问云佑从哪儿来,怎么知道的食肆方位,今夜……是特地来找她的麽? 又或者,她本来就不想听到那答案。史如意摸了摸鼻子,只管扯住他一边袖子,轻声道:“外边雪大,跟我进去躲躲罢。” 史如意手底下暗暗用了劲,像是怕云佑会逃跑一般,闷着脑袋就要拖着人往屋里去。 云佑的声音清冷如夜,低低地从身后响起,说:“不必了,我——” 却没预料到地上积雪太滑,方才又被史如意穿着木屐一走、一踏,一下没拽动他,倒是把史如意自个儿摔了出去,张牙舞爪中往后一倒,正巧被云佑抱了个正着。 “……” 事已至此,史如意干脆闭上眼,头拱在云佑胸膛上胡乱蹭了一番,口中嚷嚷道:“诶呀,好疼啊!我的脚扭了,走不动了——” 一边说着,一边睁开半只眼睛偷*瞧云佑的脸色。 云佑似乎信以为真,一只手将她扶着,倾下半边身子来,垂着头仔细瞧她乱指的地方,掌心轻轻印上去,那温度灼得她发烫。他微微蹙着眉,眼睫颤着,连无意间流露出的担忧神色都那么吸引人。 “……怎麽还是那么不小心。” 耳畔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气声,热气不经意拂过她的耳垂,史如意身子一抖,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刻,整个人便被腾空抱起。 一声短促的尖叫被她藏在了喉咙里,云佑半垂着眼看她,心情似乎好了一点,嘴角微微上扬,下巴轻抬,说:“看着点门,小心别撞着了。” 他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托着她的膝弯,确实腾不出空来。 这会子沉默的人换成了史如意,她照着云佑的话,讷讷地用油伞的柄顶住门,等两个人跨过门槛,又挣着腰回头将门合上,大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怕什麽?抓我袖子抓的这么紧,我又不会跑。”云佑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轻轻笑了一声,他的步伐放得极慢,抱着她的双手很是稳当,声音似是从胸腔中发出的,又低又缓,一路震到她心底。 进了自个儿的地盘,史如意的底气足了,说话的声音也随之大了起来,喜不自禁地信口胡诌道:“哼哼,我当然不怕你跑……小郎君,你还年轻,不知人世险恶——今儿进了我的门,再想出去可是难了。” 方才在外头冷了这么久,骤然进屋,被暖气一冲,云佑双颊都染上了淡淡的酡色,细看眼角那一颗小小的黑痣,如有魂魄一般,勾的人心里发痒。 乖乖,要是她是长公主,怕是也得想尽办法把这人弄到府里去,“美色误国”果真不是一句空话。 史如意得意忘形,一边说着,一边模仿古装剧里色眯眯的土匪恶霸,仗着云佑此刻腾不出空来,举起右手放在他下巴上,作势轻轻摩挲了两下。 指腹下的皮肤温热,带着点细碎的胡茬感,唇畔微张,似在引人探寻。 “……” 云佑望着史如意,默不作声地任她动作,瞳孔神色却变得愈加深邃难辨,似笑非笑,喉结上下滚动一下。 怎么明明是自己起的头,她却成了更紧张的那个,不应该啊。 史如意咽一口口水,正想找回场子,就听得后头匆匆脚步声传来。原是阿珍下了楼,不期然撞见这一幕,似是极为愕然,一贯温柔平和的语气都扬了八个度,“小娘子?!” 怎么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酒楼里就多了个面容俊秀的男子出来? 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为何小娘子偏偏还倚在那人胸口上,主动挑起人下巴,行这下流调戏一事,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阿珍脸上神色复杂极了,她一手拢着斗篷,另一只手微微伸出来,竟不知是该帮谁好。 “咳咳咳!”史如意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她似是一条刚从水里被活捉的鱼,在云佑怀里上下翻腾起来。好不容易落到地面,一回头,见云佑把双臂合在胸前,眉毛微挑,满脸“怎么不继续装了”的疑惑。 史如意左顾右盼一会儿,想要解释,又觉得真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最终只能清清嗓子,道:“无事,别担心……” 她看一眼云佑被打湿的发鬓,回身若无其事地说:“方才在外头淋了雪,阿珍,帮我去厨房煮碗红枣桂圆姜汤来,枣去芯,姜切片。”史如意想起云佑的口味,没忍住多添了一句,“……记得往里头多放些红糖块。” “好……小娘子,可要唤阿武起来帮忙?”阿珍忧心忡忡地地扫了史如意几眼,眸中满是关切。 史如意心中一暖,唇边便绽出一个笑来,笑着摇摇头,说:“不用担心,让阿武继续睡罢。这位……故人,和我相识已久了。” 阿珍心中犹豫,安慰自己到底不是小娘子被占便宜。虽好奇这陌生郎君的身份,却也晓得此时不是出言打听的好时机,便只点了点头,快步熬姜汤去了。 云佑跟着史如意在桌边坐下,史如意让他脱掉鹤氅,又去打了铜盆热水,拣了自己的巾帕来,想给他拭脸。 回到桌边,却见云佑一手撑在桌上,抵着额头,另一手搁在膝上握成拳,眉毛蹙起,似是极力忍耐着什么,脸色却比先前还要潮红几分,看上去十分不自然。 史如意意识到不对,收起脸上的笑来,两三步过来,用手背试了试云佑的额头,竟是烫得吓人! “云佑、云佑……”史如意咬着唇,一边让阿珍把阿武叫起来,一边用手摸他的脸,心中又急又气,只恨自己怎么早点没察觉到。这个时代又不比后世,大半夜缺医少药的,若是得了什么急热,可是能要人命的。 整个酒楼都被惊动起来,阿武应史如意的要求,把人背到二楼,暂放到史如意的炕上。 翠丫和香菱闻声,都披了衣起来看,两脸震惊,一个唤“大哥哥”,一个唤“二少爷”,搞得阿珍和阿武更加摸不清头脑了。 史如意摸着云佑里头衣裳也湿了,抖着手就要给人脱下来,却猛地一下,被人扣住了手腕。 第104章 龙井豆腐 云佑闭眼颤抖着,仿佛沉浸在一个噩梦里,扯开的宽袍里露出半截白玉般的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他手心灼热,力气也用得极大,大手紧紧箍住她的手腕,丝毫动弹不得。 史如意吃痛,下意识喊出声,泪花都要冒出来,“——疼!” 阿珍和阿武见状,忙放下手头物什就要过来帮忙,见掰不开手指,手背作刀就要去砍云佑的腕臂。 史如意赶忙摇头,制住她们的动作,另一边手使了点力去推云佑的肩,说:“云、云佑!别怕,放轻松,是我,不是别人……” 云佑睫毛颤了几下,似是听进去了史如意的话,十分艰难地睁开眼皮。他神志已然不清晰了,狭长的眼尾被体温烧得通红,抿着唇,唇上两丝干裂的纹路反倒为他添了几丝鲜活的人气。 从前他是神是仙,是离史如意千里万里,只能仰望不可触碰的存在。 现在神堕落凡间,成了人,虚弱挣扎着躺在她的榻上,只消一眼,就能勾起人心底最邪恶贪婪的欲念来。 史如意避开眼,不再试图抽出手来,反而就势在榻边坐下,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替云佑拂开额上汗湿的发丝,手背从脸颊上划下来,一下一下安抚地轻拍他的脊背。 不过几月不见,却已是沧桑巨变。 家人入狱,四处碰壁,望着骤然消瘦的面庞和身躯,她甚至不敢细想云佑经历过什麽,即使现在都快陷入半昏迷的状态,还对旁人有如此大的警备心。 她的小少年,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罢了。 史如意心中抽抽两下,再开口时,语气不自觉就带了点温柔的哄劝,“云佑……你听得见我说话麽?你发热很厉害,先、先给你换身衣裳罢?” 云佑的视线缓缓聚拢起来,落在史如意身上,还没等她再说话,便觉手腕上力气瞬间一松。 他又重新闭上眼,似是卸下千般重担一般,如同过了千年之久,才从鼻内发出一声闷哼,“……嗯。” 夜间偏逢大雪,再难请来郎中,一夜里爬上爬下,不知换过了几铜盆的热水。史如意喂云佑吃过姜汤,又让翠丫去外头用帕子裹了干净的雪来,给云佑敷在额上降温。 阿珍捏着帕子劝道:“小娘子,熬了这么一夜,你好歹歇息一下罢。”史如意听了,只是摇摇头。 好容易熬到天明,云佑的体温终于逐步降下来,史如意心头一松,再眨眼时,只觉得眼皮有千钧重,倚在榻边,握着云佑的手,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再次睁眼,是史如意感觉身体骤然腾空而起。 她猛一下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前襟后背满是冷汗,下意识握紧拳心大叫道:“云佑!” “……我在。”少年低低的声音响起,有些沙哑,却依然动听。 史如意惊魂未定地抬眸,才发现自己被云佑横抱起来,右手死死攥着云佑胸前的衣衫,让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呼吸全部喷洒在她的脸侧,痒得要命。 云佑似是刚喝过水,唇瓣不复昨夜的干枯,水亮润泽。 史如意鬼使神差地盯了好一会,才松开手,结巴道:“你、你醒了……身子还发热吗?” “嗯,已经好多了,托你的福。”云佑似是也有些怔忡,少顷,才把她轻轻放平在榻上,犹豫地说:“昨夜……”他的脸上泛起有些可疑的红色,目光看向墙角的某处,好半晌,才舔了舔嘴唇,硬着头皮问道:“我的衣物……都是你帮换的?” 他身上穿了件胡服冬衣,是阿珍和阿武来京城以后,史如意特意去布匹肆里给他俩订做的。 论理,云佑和阿武身量也差不多高,只这胡服是常见的靛蓝色翻领样式,领子上点缀着些许绒毛,偏偏穿在云佑身上,便衬得他身量颀长,宽肩窄腰,无端透出一股清俊之气来。 史如意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拥着被子,笑眯眯地逗他,“……我若说‘是’呢?” 她故作无奈地摊开双手,叹一口气,说:“事态紧急,当时也顾不得这许多,莫非……二少爷是要让我负责不成?” 飞霞一路漫到云佑的耳后根,他先是面红耳赤到说不出话来,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红晕又褪得干干净净,平稳却苍白地说:“或许你也早便听闻了……云家上下皆获罪,我的父母,我的长兄……我虽得师傅一力担保,侥幸未充入狱,日后……” 云佑说不下去了,他如今连自己和家人都护不住,又哪里能谈日后? 屋中一片寂静,云佑见史如意只是沉默着不说话,便坦然勾起一边嘴角,自嘲地笑了笑,说:“云家已是没入泥塘,我亦不愿让你牵连其中……如今,和我保持距离才是明智的选择。” 云佑说完,抬脚便要走,史如意从身后喝住他,“慢着!” 史如意从榻上翻身起来,一步一步靠近他,语气带了些恼怒,说:“……你是当真以为我会不管你?那你说的怕是晚了!” 她双手抱在胸前,把在安阳那会儿如何得知的消息,如何靠吃食买通狱卒,如何入狱探视,云家一干人等状况如何都噼里啪啦说了出来,“后来,我听人说你留在京城,便特意来了京城寻你……上天入地,好不容易昨夜终于找到了人——” 史如意赌气地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威胁说:“你如今再要说走,却是万万不能了!” 她说这话时理直气壮,颇有种山大王讨压寨相公的豪气,云佑失笑片刻,望着史如意不依不饶的模样,内心不自觉地柔软下来,说:“我……” 史如意此刻不敢听他说话,便抢白道:“你什么你!”她瞪云佑一眼,气呼呼地撇过头,说:“我问你,你如今还有其他去处不成?这食肆是我新赁下来的,安阳的生意也还算红火,维持生计不算难,养你一个也还绰绰有余……” 她还没说完,就听头顶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只轻轻的一个字,道:“好。” 史如意眼睛微睁,剩下的长篇大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云佑使了点巧劲,轻轻松松便转开她的手腕,大手换了一个姿势,慢慢覆上她的掌心,双手相贴间,传递着让人心安的温度。 云佑低头看了她们交握的手一眼,抬眉,似笑非笑地朝史如意看过来,煞有介事道:“光吃白饭岂是君子所为?既然掌柜愿意收留,我自当任劳任怨,任打任骂……一切听凭掌柜的吩咐便是。” 史如意故意板起脸听他打趣,哼了一声收回手,转过身,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开始狂跳起来。 “要当我手底的小伙计,这麽瘦弱的小身板,没二两肉可不行……”史如意抬了抬下巴,转身下楼,示意云佑跟上来,“说罢,想吃点什麽?” 云佑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路过时往前堂瞧了一眼,里头零星坐了几桌的客人,旁边满堆荤蔬碟碗,正中间的炉上白雾缭绕,阿珍和翠丫脸上带着笑容,在其中穿梭来去。 “……那炉子又是何物?”云佑淡笑道:“尝尝那个可好?” 史如意往他目光所及之处瞥了一眼,斩钉截铁道:“不成。火锅荤腥油腻,你一个才发热烧了一夜的人,克化不下,吃点清粥小菜是正经。” 云佑答应了要留下来,史如意行走之间都变得欢快起来,叽叽喳喳的一刻不停,恨不得要把这些时日憋在心底的话全都吐个干净。 掀开锅一看,里头还剩了香菱早膳做的白粥。 史如意重新将粥热了一热,一边在瓷碗中磕开五个鸡子,和鲜豆浆拌匀。 倒入泡开的小半壶龙井茶水,大火上蒸笼。蒸过一刻钟,便用巾帕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碗色如瑶碧的豆腐来,上头只撒些鲜叶和葱花做点缀,散发着茶香和豆香,光滑又弹嫩。 云佑闻到熟悉的香味,笑着说:“你倒是偏跟这龙井杠上了。” 龙井清新鲜淡,尤合某人的口味,为此,史如意从前没少下功夫琢磨,什麽龙井虾仁、龙井茶香鸡、龙井氽鲍鱼,都是极风雅的美味。 史如意面皮微红,犹自嘴硬说:“茶香解腻么,素日里来食肆尝鲜的士子都爱点。” 鱼骨滚一道白萝卜汤,不用那些复杂的调料,撒些盐下去,便已是十分清甜。 用来下火锅的轻薄鱼片,史如意攒了一碟子来,放上少许的果皮丝增香,出锅后,夹出果皮丝,换上葱姜丝。 史如意估摸着云佑宿醉又加风寒发热,怕是不喜油腻,就没淋热油,只调了小半碗酱汁均匀浇上去,味道依然诱人。 她在灶台上忙碌,云佑只与她隔着一臂距离站着。 史如意也舍不得赶人走,便故意调侃道:“小伙计这麽勤快,现在便开始偷师学厨了麽?放心,这厨艺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算账管事……自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云佑便低着头,笑着浅浅应了一声,院中树梢水滴化开,“滴答”一声落进大水缸里,漾起一小片涟漪。 做好菜后,史如意便在后院支起小桌,自个儿搬了胡床来,托着腮看云佑用餐。 简单的两三道菜,份量并不多,云佑吃的速度不快,但不知是不是受了史如意那句“身板没有二两肉”的刺激,每样都吃得干净,慢条斯理中更显赏心悦目。 雪已融了大半,青砖地上满是褪去的水痕,有日光照在身上,也并不觉着多冷。 史如意不好探问云佑的情况,便只得把话题往自个儿身上绕,状似苦恼道:“如今也是开了第三家酒楼分店了……只是于京城毕竟初来乍到,我虽对自家手艺有信心,可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一两月下来,也不过勉强求得个收支平衡,不亏不盈罢了。” 第105章 金钱肚 史如意上辈子一门心思跟着爷爷学厨,混的都是“金饭碗”,要说经营食肆酒楼,还是穿越后才第一次尝试的事。 安阳的店起来得顺风顺水,京城这边却进度缓慢。她在香菱几人面前自然是作出成竹在胸、不疾不徐的大师形象,私底下自个儿也经常犯嘀咕,只是把担忧都藏起来,不让人知道罢了。 云佑看史如意半晌,唇角微勾,曲起手指关节,故意在史如意皱起的眉心上弹了一下,逗她说:“我以为掌柜的无所不能,没成想也会有苦恼之事不成?” 这话虽是玩笑,到底存了几分真心。 云府世代从仕,祖上亦曾出过入阁拜相的人物。从前他是府里金尊玉贵养大的二少爷,锦衣玉食,从没为生计发过一天愁。直到家产抄没,身无长物,竟全靠师傅好友出手救济,才不至于沦落街头。 最艰难的时候,主仆二人连回乡返京城的路费都凑不够。 长风去码头领了搬船卸货的活计,云佑去书肆领了纸回来替人抄书,抄一百字,能换得八十文钱,这还是那书肆东家看他字迹不凡,爱才之心起了,才多给的十文。 抄写时聚精会神,中间不能有丝毫漏字错字,否则多费了纸张,还要拿自个儿工钱补上。 这般兢兢业业抄写一日下来,眼累腕酸,一、二千字已是极限了。 都道生计艰难,偏偏他那时才有所体悟。有时云佑抄字抄累了,闭眼靠在椅上,心头却总浮现出史如意的身影,他从前只钦佩她赎身出府,誓做一番事业的勇气。 却没看到她以女子之身,上带着母亲,下护着一大帮人,出没街头巷尾,还能生活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内心是蕴含着一种多么大的力量。 云佑每每想到这里,总是自愧弗如。 也许正是因着这分惭愧,纵使穷困潦倒,他也从未试图联系过史如意。 直到昨夜风雪忽骤,云佑在席上痛快饮了酒,明明已经决意要催眠自己,捏着杯子时,无意中却听旁人提起了她的名字。像一束磊落的光一般,刹那间,照亮了他所有的自卑、窘迫和无所遁形。 再回过神来,他发现自个儿已经站在了酒楼招牌底下。 大雪纷飞,云佑静静地让雪花把自己淹没,没有半点想要上前敲门的欲望,也许只是多一夜就好,这麽遥遥地望着窗,想象史如意在里面安详地做着美梦。 那也是他曾希冀过的美梦。 云佑一直都知道,她是天底下顶好的女郎,脑袋里总冒出一千、一万个古怪的念头来,与世格格不容,却又相处融洽,身上自有股火烧不尽、水泼不灭的鲜活气息。 ……和史如意待在一块儿,哪怕是什麽都不做,他也觉着开心。 许是他眼角眉梢泄露的信息太多,长风从前便学会了,每次犯了什麽错,或是察觉到自家二少爷心情低落,就喜欢找借口去大厨房把史如意拐来。 云佑知晓史如意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过得很好。 如今他前途渺茫,身上又背负得太多,再不愿把她牵连进来,只盼日后哪怕再也不见,她也能平安顺遂一生。 只是窗台扑簌雪落,云佑忽然又听到了史如意的声音。 那一刻,他浑身僵直,不期然想起少时从祖母那儿偷翻到的话本。传闻山野有精怪,法力高强,无拘无束来去自如,欲收服者皆不得门路,除非来者喊对了他的名姓,那精怪会动弹不得,于刹那之间现出原形。 云佑望着史如意推开门,朝他狂奔而来,心头涌上些茫然,更多的是满溢的欣喜。 他料想那精怪被抓住时,应当也是同样的想法。 史如意毫无防备,眉心被弹了个正着,捂着额头,没好气地瞪了云佑一眼,说:“我无所不能的话,早就去把你捉回来了,还能让你在外头逍遥这么些时日?” 二人正说着话,就见到香菱做贼似的摸了过来。 香菱先吸吸鼻子,循着味把厨房锅头蒸盖都打开看了一遍,又扫了一眼桌上,见碗盘空空,什么都没剩下,难免有些大失所望。 史如意心下好笑,问道:“又饿了?早膳做这么多都没吃饱?” 香菱遗憾地跺了跺脚,眼巴巴说:“吃是吃饱了。不过我做吃食的味道,哪够如意你做得好,好不容易下厨,怎麽每样不多做一些……” 史如意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香菱成为酒楼掌勺大厨后,做菜水准一日千里。如果不特地说明,翠丫她们没那么灵的舌头,都尝不出来哪道是香菱做的,哪道是史如意心血来潮下厨的。 约莫是因着香菱当年来云府的第一餐——羊汤烩面,就是她给做的,有了雏鸟情结也不奇怪。 午膳后,史如意瞅着酒楼里没客人的空当,向众人宣布了云佑要留下来的事实。 翠丫第一个欢呼起来,甚至还捧场地鼓起了掌。阿武憨憨地挠挠头,阿珍温婉地笑着,她自是事事都以史如意为准的,小娘子说怎样就是怎样。 只是香菱有些扭捏起来,期期艾艾半天,说不出话。 等人都散了,才凑近史如意耳边,轻声央道:“如意,二少爷要留下来的话……长风怎麽不见来?他如今是到哪儿去了?” “怎地,你还想买一赠一不成?”史如意随口调笑了一句,回头看看香菱吭哧吭哧脸红的表情,这才恍然大悟,好歹把笑忍住了,艰难道:“这……之前听云佑提过一句,长风是回书院给云佑师傅送东西去了,不出两月应该就能归来。” 香菱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没等她把气松完,史如意就朝她眨眨眼睛,一脸促狭地凑过来,低声说:“别担心!等长风人回来了,我一定帮你把人给弄到酒楼里。” 史如意说这话时理直气壮,没有半点古时女子被称颂的那些良好品德——贤淑、羞怯、端庄、有礼,反倒生出几分梁山好汉的豪气冲天来。 而香菱也不愧是自小跟史如意一块儿长大的,听了这话,顿时把方才那点害羞脸红丢到了九霄云外。 一脸激动地跳起来,握着史如意的手,说:“真的!如意,说话算话,你可别哄我啊……那那那,我是不是让长风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嘿嘿嘿,我早就想指挥长风那家伙很久了……” 香菱满面红光,迈着梦游似的步子,飘回厨房片牛肉去了。 翠丫坐在凳上,将史如意她们的对话听了个全,她咬了一口凝出白霜的柿子饼,满怀憧憬地和阿珍夸道:“如意姐姐真是女中豪杰!日后我要成亲了,也得像她们一样拐个郎君回屋才行。” 过了两日,云佑总算得史如意允许,吃上了那白雾缭绕的火锅。 菜碟未上,先摆了一径六七个小瓷碗的酱料,什么盐、糖、醋、酱汁、花椒、辣椒油、蒜泥,芝麻酱、花生酱、沙茶酱等。云佑看在眼里,倒也算接受良好,心道还有这么多讲究。 接着,阿珍翠丫两个依次端菜盘出来,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桌。 山上跑的、海里游的,荤腥果蔬,或干或鲜,竟无所不有。这些往日里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东西,看这架势,如今竟然有要下在同一个锅里的意思…… 圣人有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云佑自小习惯了一盘一菜,道道美味分明的饮食,望着这锅大乱炖的火锅,着实让他从心底生出了些许手足无措。 史如意还美滋滋地举起筷箸,夹起一块蜂蜜色泽,有渔网纹路一样的“金钱肚”来,亲身给云佑做示范,说:“这个最好吃啦!记住了,口诀是‘七上八下’——若是涮过时辰,就没这么弹这么好吃了。” 云佑捏着眉心,沉默了一会,觉得自己仿佛突然知道了酒楼在京城生意不景气的原因。 却见史如意把那金钱肚蘸了酱汁,特意放到他碗里,眉眼弯弯,催促道:“你也尝尝看。” 云佑心中天人交战一会儿,到底举起了筷子,闭着眼睛,将那奇怪的一团放入嘴里。没想到入口鲜香,味道竟然不差,而且筋道弹牙,韧性十足,竟然有越嚼越香的感觉。 云佑睁开眼,就见史如意托着腮看他,乐道:“怎样?我没骗你罢……小郎君,年纪轻轻,莫要犯了那以貌取人的毛病,火锅这东西,谁碰谁上瘾!” 别说如今是冬日了,就是夏天,上辈子也有不少狂热爱好者特意跑到冷气呼呼的火锅店里,吃得浑身冒汗,还要高呼一声“爽”! 云佑看史如意得意洋洋的模样,嘴角便带出两分笑意来,故作矜持地点点头,说:“……确实不错。” 又鲜又烫,那股生猛的劲直冲进他身体里,热气熏到天灵盖上,暖意一路流淌到四肢,好像让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了。 剩下几人见状,也纷纷给云佑推荐起她们的心头好来。 香菱和阿武是肉食动物,无肉不欢,首选必是牛羊鸡豚片。翠丫还是孩子心性,中意弹弹的肉汤丸子,一口一个,怎么都吃不腻。 唯有阿珍更爱吃素菜多一些,火锅烫的青菜真是清香脆嫩,美味至极,犹胜过大鱼大肉。 史如意吃一口醪糟米酒,倾身过来,观察云佑一会儿,笑道:“你却是个专爱吃鱼片海味的……只可惜冬日里头河流结冰,这几日什么水鲜进货都少了。” 她说话时,嘴里的热气轻轻拂过云佑的面颊,带着点米酒的清香,甜丝丝的。 云佑微微向旁边仰了仰身子,转开目光,轻笑道:“无妨,时日还长……我等得起。” 第106章 冰泉羊 吃完火锅,云佑斟酌一番,委婉提出了自个儿的建议。 “火锅虽好,这什么都往里丢的架势,怕是会吓到不少客人……不若先拣一两样传统的锅底来,涮品也只要最经典的那几种,潜移默化,食髓而知味,慢慢地让客人从心底里接受这种美味,岂不更好?” 史如意一听,觉着有理,之前自己的确太过心急了些,直接把后式全套花样都搬了上来。 如果主打一两样特色火锅,选那种符合京城人民口味的,慢慢打开市场,一步一步把火锅店发扬光大…… 史如意恍然,脑子转的极快,眨眼便确定下来火锅的口味。 羊肉在此时甚受追捧,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无不以羊肉为最美。 后世雄踞肉摊半壁江山的豚肉却地位不高,还被视为不洁之肉,甚至到东坡先生写《猪肉颂》时,还特意在文中为其抱怨“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史如意虽也替豚肉鸣不平,却也知道人们的观念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扭转的。 上回史如意视察街情,带香菱和翠丫去吃羊肉汤时,就见店里头坐的大多是高鼻深目的胡人——如今草原小国和大庆朝贡贸易频繁,出入西域,从事“牛羊”买卖的商人也多。 不仅宫廷中设有“太仆寺”,圈养肥羊,专供宫廷宴席。民间也出现了职业养羊人,经营数代下来,甚至有牧场规模。 这道冰泉火锅,据说是当年草原上成吉思汗发明的美味,羊肉锅中不加一滴水,只用山泉冻的冰块来涮羊肉。 史如意先前试了几月,觉着还要数张家的羊最好,张家自个儿不养羊,做的是批发生意,专收各路西域商人手头里的货,翻一层价再卖出去。 张家收羊的渠道广,价格公道,品相也还算稳定,时不时还能有些难得的鲜货。 比如上回她们就得了些乌珠穆沁羊肉,这种羊被誉为“天下第一羊”,长年是皇室贡品。据说乌珠穆沁羊终年在野外放牧散养,不能圈养,只在冬季雪大不能放牧时稍加补草,因此肉质十分紧实鲜嫩。 八个月左右的羊羔,正是极品美味,无一丝膻味,切得四方的肉块,每一个都带着筋。 史如意在锅底铺一层晶莹剔透的冰泉块,阿武刚巧端来刚斩好的羊羔肉块,不耽搁一秒,及时下锅。 热胀冷缩,羊肉在最鲜美的时候接触冰会骤然收紧,后续冰融水热,肉又会慢慢涨开,最后煮熟的羊肉嫩爽非常,筷子轻轻一夹,立马骨肉分离。 锅底除泉水冰块,还搁了葱段、姜片、大枣、枸杞来熬汤。接着是干香菇、西红柿、红白萝卜、洋葱,一一添加进去,最末倒些自酿的葡萄红酒,为了去腥提鲜。 趁着热乎乎的劲,蘸上酱汁,吃一块肉,喝一口汤,果真又香又浓,又甜又鲜,舒畅滋味难以言表。 香菱好不容易放下筷箸,捧着肚子,当下便决定把冰泉火锅定为自己的火锅最爱。 有了主打的特色火锅,门口却还缺配套的宣传图。 史如意于厨艺一道天赋算是点满了,跟着梅师傅学习几年,稍会听琴音,棋艺尚可,一手隶草也还看得过去。唯有诗画两样,都是要从小熏陶的功夫,梅师傅叹息一声,并未强求,史如意就也乐得逍遥。 如今她工笔的水平,最多也就到了“画山是山,画水是水”,能让人看出本来面目的地步。 京城文人雅士众多,总不好拿出来贻笑大方,是以史如意从前只在木板上简单写了菜品名字,并不敢随意露馅。 她不会不要紧,史如意想起从前云佑为了安慰她被偷家,送她的那幅人像画,寥寥几笔,已是形神俱佳。 便不知从哪掏了纸来,奸笑着把笔塞到云佑手上,一叠声催促他快画。 云佑抿唇笑着,微微挽起袖子,略一沉吟,一*副热闹的冬日火锅图便跃然纸上。锅中冒着热气,周围菜碟挤挤挨挨,虽未画人,也能想象出那份鲜活热闹劲来。 史如意凑头过来在旁边看着,忽然灵机一动,直接接过云佑手中的笔,在右上角题下“暖阳熏人醉,冰泉沁锅鲜”这句自诌的打油诗来。 写完,她自个儿又不好意思起来,就把纸张举起,认真吹了几下墨迹,头也不抬,故作矜持道:“如何?我这诗……可配得上你这火锅画?” 云佑便假装思考了一会儿,放下手臂,笑意含在眼角,颔首说:“……我觉得甚好。” 赶着即将到来的冬至节气,史如意又做了一波美食节活动,在酒楼外头插了旗幌子,又是打折又是送酒水,将人们爱凑热闹、爱贪小便宜的心理拿捏了个十成十。 又搞什么粉墙题诗的活动,邀士子饮酒作诗,作得好诗者不仅能直接免单畅饮,还可题诗于粉壁上,留待后来者观赏。 这招可谓是抓住了天下所有文客的心,有谁不希望自个儿写的文章出人头地,被世人评比称颂?又是在皇城根下,若是能有幸入了哪位大人物的眼,那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几番动作下来,酒楼名气一炮打响,饭点时总也座无虚席。 史如意打从心底舒了一口气,隔天,就让阿武扛了个铜锅,自个儿亲自送到颜掌院府上。 恰逢冬至,颜府虽人丁寥寥,来往车辆青袍却多,颜松青在嵩阳书院执教多年,说一句“桃李满天下”并不过分。 颜松青本在书房和一群弟子论义,听见管事低声通传,严肃的面孔顿时便柔和了两分,却是少见地提前结束了会面,挥挥袖子把人都打发掉了。 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事,颜松青一生未婚娶,把书院当家,把门下徒弟当自家人对待。往往讲学起来,不论时间、地点,常常忘乎所以,兴尽而止,哪有过这样赶人的事? 诸位弟子皆好奇,便有好事者故意磨蹭了脚步,在院子里流连。 却见一口大铜锅被下人捧在手里,迎面而来。 后面跟着位年轻俊俏的女郎,一身胡服,脚步轻快带风,偶遇诸位青袍学子,眸光闪动只见好奇,不见半点羞涩,发现其中有一位熟悉的面孔,便笑眯眯地行礼问好。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等史如意走进书房,立刻把潘二郎团团围住了。 有人压低声音,挤着眼笑道:“二郎,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几时结识了这般神气的小娘子,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是啊,那小娘子得掌院如此看重,想必是沾着亲带着故的!啧啧,二郎,你可是好福气!” 潘二郎被朋友明里暗里揶揄好一阵,虽然高兴,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喃喃道:“你们别乱说,这女郎确实是眼熟,可我在哪见过呢……铜锅……哦,我想起来了!你们知道长乐坊新开的那家火锅店不,就是比试赋诗那家。” 好几位在场的士子都纷纷道:“略有耳闻。” 潘二郎得意地卖了个关子,才兴高采烈道:“这女郎,好似就是那酒楼的掌柜。” 众人先前都以为史如意是颜府亲眷,骤然听闻这个答案,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好半会,才有人试探着问道:“既然行程未定,不如我们今夜就去……?” 一下便得到了众人响应。 颜松青也是个好吃的,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巨大铜锅接受极快,尝过味道后,还兴冲冲地让下人吩咐后厨做些馎饦来,浸到汤里吃。 后厨见主人难得有此雅兴,十分卖力,竹匾上盛来的馎饦,光白可爱,有上翘如猫耳状,有高挑如笆斗状,宽翼如蝶翅状,灵动如鱼尾状,各色花式不一。 史如意看得啧啧称奇,更觉出了似颜府这等名门望族的底蕴之深,便是连最简单的馎饦都要变出好几种花样来,供人美食赏玩。 吃穿用度,无一不讲究到了极致。 史如意今个儿早膳吃得晚,动筷不多。她今个儿来,主要是看冬至已至,想着要来陪师公吃一顿饭,算是遥尽自己对梅师傅的“弟子之谊”。 她吃了些馎饦,便慢悠悠地喝着汤,没忘记仗着自个儿的身份便利,旁敲侧击梅师傅和颜掌院的事。 “……如此,为何梅师傅出宫之后,您却不及时挽留她?” 颜松青闻言,怔怔地望了史如意一眼,这才叹道:“我何尝不想留她……只是当年宛白因罪没入宫廷,我却无可奈何,已是罪大恶极,又有何颜面敢以聘礼再请她入府?” 他苦笑一下,另存了些隐情没说,嵩阳一派早和王德忠等势大宦官正面对上,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之时。 梅宛白已经被家庭牵连一次,颜松青不想她再被自个儿牵连第二次。 远走安阳,避开朝堂风波,教书育人,抚琴写字,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每每想及此,哪怕那人不在自己身边,颜松青也觉得欣慰。 史如意摇摇头,心道,又来了,又是一个为了“大义”把人推开的家伙。 她摇摇头,叹息说:“此言差矣。” 颜松青愕然抬头,却见史如意一本正经,不像是在玩笑的模样,放下酒杯,脸上不自觉就带起了两分郑重来,“……这是为何?” 史如意联想到过去云佑所作所为,由此及彼,恨铁不成钢道:“古至今来,郎君们在外头冲锋陷阵,便以为端坐家中的都是柔弱女子,凡出言便是‘为你好’,‘保护’种种……焉知这不是某种意义上的自高自傲,早早做了决定,便自作聪明地把人推远。” “……掌院若有心,当年可曾问过我师傅一句?” 第107章 桑落酒 史如意这会子不称“师公”了,一口一个颜掌院,语气疏离得很,还带着几分忿忿不平。 颜松青神色微怔,少顷,苦涩道:“……确是不曾相问。”他深深看史如意一眼,几乎年到半百的人,这一刻却似找回了当年年少时的心情,既忐忑又期冀地小心询问道:“宛白她……可曾与你说过什麽?” 史如意吸了口气,心道一声“果然”,板着脸说:“掌院莫非还不知我师傅的性子?似雪如梅,冷冷清清的一个人,被折断枝头,碾落香尘,哭也不见哭一声的。” 她抿着唇,补充道:“饶是如此,我前些日子给师傅写信,她回信中还再三给我叮嘱,若是遇上难事,可来向颜掌院寻求帮助。你们二位虽是年少故交,时隔多年,却仍对对方抱有如此信赖……掌院只消细思片刻,便可知师傅待你与旁人不同。” 颜松青眼中神色似悲似喜,身子轻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杯盏。 “宛白在信中,果然是如此说的?……可想我竟是天底下第一大蠢人来!无才无德,懦夫一个,枉费了从前相处时光。” 史如意见颜松青如此沉痛地将自己骂了个遍,倒不好继续往人伤口撒盐,便轻声安慰道:“情之一字,多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颜师傅大家出身,矜持婉约,见掌院不提,只当你对她心怀弃厌,自不会主动上门来拜访。” 她有心添柴加火,端起饮子尝了一口,装作若无其事道:“或许远走安阳,为的是远离京城,以免触景伤情也未可知。” 颜松青面上悲怮神色更重,以袍遮面,不胜唏嘘,若不是史如意在场,怕是会当场淌下泪来。 史如意便故意望向窗外,看院中苍绿竹叶,给颜松青留一些平复心情的时间。 她想起之前云佑不告而别,一个人扛下家庭变故,怕给她添麻烦,所以故意不来找自己——这是以为她人品有多不堪?大难临头只想着各自飞。还是看轻她的能力,觉着即使来找她也无用? 那些辗转反侧,担忧到难以入眠的日子,史如意以为已经过去了,没想到还是像根刺一样,越扎越深,钝钝的疼。 越想越觉得气上心头,眼中也隐有泪珠打转。 师徒二人隔着食案火锅默默无言,相对而坐,各自流泪,若此时有人进来,不知看到的会是一副多么古怪的场面。 史如意哭了片刻,到底叹息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梅师傅入宫二十余载,出宫十余载,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正欲托人寄信回安阳,师公若是想好了,不如修书一封交予我。” 那颜府管事在一边伺候着,被她们情绪所感,又想到命运弄人,自家老爷孤苦这些年,到头来不知为的那般,也忍不住用袖子来拭泪。 及至送史如意上马车时,犹眼眶半红,待史如意态度不觉较上次热切了许多。 “包袱里是两匹子缎,老爷说不知如今流行风尚如何,倒是特意不叫人裁出成衣,让小姐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的好…… 盒子里是冬至宫中赏下的内造点心,老爷一个人哪用得完,早都嘱咐我了替小姐留着。另一个包里是些时鲜干货,也有旁人孝敬的,也有颜府自己庄子上的,小姐看着用罢。” 史如意伸手探开帘子,听那管事细细嘱咐了半天,微红的眼角一弯,便露出了些笑意来。 她虽然注意到了“小姐”称呼的变化,但没多放在心上,只轻轻点头道:“如此,替我多谢师公。” 天昏暗,马车在酒楼门前缓缓停下。 阿珍在里头望见,立刻迎出来,从史如意手中接过那大包小包,笑说:“小娘子可用过晚膳了?这回管事又给了这么多东西……掌院真真是把小娘子当自家后辈一样的疼爱呢。” 史如意微笑着轻轻点头,先前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了,但脸上还是闷闷地不舒服,便先去后头拿帕子净面。 前堂没剩了两桌客人,但看那摆盘架势,估计是要饮到夜半,不醉不归的主。 阿武在后院洗杯盘碗筷,翠丫用木桶从井里舀来水,爬上爬下,将柜台桌面都擦得锃光瓦亮。 香菱正在厨间预备做自家人的晚膳,史如意见了,忙指着一边的盒子,笑说:“香菱,不必做太多,今个儿我们也享享福,尝尝宫中御厨的手艺。” 环顾一圈皆不见人,复问道:“云佑上哪儿去了?” 香菱早已经美滋滋地凑了过来,听见这问话,挠了挠头,说:“今个儿午后,有位郎君来找二少爷……” 史如意听见这话,心中一紧,匆忙抬起头来,连水珠滴到衣上也顾不得,问:“哪位郎君?” “好像叫做刘公子……从前在安阳时,便常来酒楼的那位。”香菱想了想,犹豫着补充道。 阿珍走过来,笑着点点头,证明了这个说法的可靠性,“确实是詹事府家的刘少公子。那时前堂人多,位子坐不下,云公子便在二楼屋里设了桌子招待他。” 她离得近了,才看清史如意面上的神色,仓皇如惊弓之鸟,顿时收住笑容,蹙眉担忧道:“小娘子,此人可是有何不妥?” 云佑如今住在酒楼里,做史如意的“账房先生”,将她公账私库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史如意偷乐之余,总有种大材小用、浪费人才的愧疚感。不论是当年在府里,还是在酒楼听人八卦,她都没少听云佑的事迹,什麽文曲星下凡,当代大儒萧老得意门生,指望其一鸣惊人,连中三元,有朝一日或可名垂青史的风流人物。 可惜明珠蒙尘,恰巧被她捡到了,像做贼一般把人藏到屋里……自己也知未必能长久。 于是一丁点动静都能让她惶恐不安。 史如意垂头立在原地,用帕子一点一点擦干面上的水珠,这才抬起头来,强笑道:“没有的事,刘公子也是云佑的旧相识了,我只是忽然想到其他事罢了……” 阿珍依然担忧地注视着她,史如意避开她的目光,上前几步掀开食盒,从里头拣了几样出来,放在茶盘里,让翠丫给云佑他们送过去。 一道羊皮花丝,是将羊皮煮熟后,切成一尺多长的花条,繁复堆叠而成,过水加热便极为美味。 一碟子水晶龙凤糕,用糯米、云豆和红枣蒸制而成。 下面一层糯米,黏软香甜,枣色渗进去,呈一种晶莹鲜润的绛红色泽。上面一层咖啡色的云豆,再上层便是烂成暗红的枣泥,枣泥上又撒上一层碧绿的葡萄干,色泽也因此显得更加分明立体。 一碟子梅花饺子,碧绿的皮,里头似是肉馅的,花瓣纹理道道清晰可见。 桑落酒乃是宫中御贡,据说是每年十月桑落时,天气初冻,便收井水酿之,清香醇厚,酒液清白如涤浆。 二楼雅间内,铜锅炉中早已熄灭了火,汤底还余热气。 刘竟遥吃掉碗里最后一块嫩羊羔肉,啧啧叹道:“这锅果然奇异,回头我也使人去工匠铺打两个才好。” 云佑慢悠悠地喝着汤,抬眉,不带情绪地扫他一眼,问:“你今日来找我,果真是为了吃这口火锅的?”停顿片刻,又说:“没有图纸,外头工匠怕是要费不少功夫琢磨,你若喜欢,回头送两个到你府上便是。” 刘竟遥是混迹惯风月场的,一听这语气,立刻就嗅到了几分不寻常的气息。 人家酒楼安身立命的本事,岂是你说送就能送的,除非…… 刘竟遥目光一转,点点头,面上忍不住露出了点不正经的笑来,又过片刻,才长叹一声,道:“怪不得那日长公主府上宴席,佑弟你忽然一句话不留,自席上奔逃而出……” “你走得匆忙,我遣人去宅子问,那婆子却说云少爷今夜没回来过……一连几日没有消息,我还总担心你出事。” 云佑听得此事,便微微垂了头,抿唇道:“惭愧,我那时滞留京城,身无分文,幸得刘兄仗义出手,否则怕是连落脚之地都无。” 刘竟遥不在意地摆摆手,“唉,你我既是兄弟……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他打量一遍屋中装设,又吃两口酒,视线转回到云佑身上,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只是佑弟,你果真打定主意了?长公主那边……” 刘竟遥咳嗽两声,不好意思把话说得更直白,男儿大丈夫,为了家人不得不献媚于长公主。文人最重风骨,他这小兄弟更是矜贵清傲的人物,这话说出来,就是拿刀往人心窝子里戳。 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云佑一个人的意愿了。 他听那群京城纨绔朋友的酒后戏言,长公主虽向来不爱做霸王硬上弓之事,对云佑却隐隐存了志在必得之意。 刘竟遥一边说话,一边偷觑云佑,见他睫羽微动,唇畔微抿,如高山化雪,岁冷松筠,身上总透出股不属于世间的淡漠疏离,偏偏是这股劲,更容易吸引女儿家的爱慕。 刘竟遥心中暗叹一声,果然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姿容太盛也不是什麽好事。 比如他自个儿既然容貌平平,就从不用担心这种问题,忧虑有朝一日要在拯救家人和以色侍君两条道路中艰难作抉择。 却听云佑忽然轻笑一声,说:“长公主所谋甚大,我区区姿色,未必能入她的眼……长公主是要我表忠心,要我甘愿当她的狗任其驱使——就算救父母兄长,也未必只有那一条法子可走。” 刘竟遥愕然,连酒杯掉在桌上都没意识到,半晌,才喃喃道:“你是说……” 他沉默一会,艰难地说:“那更是千难万险的一条路。” 第108章 痴情种 云佑眸光晃了晃,并不接话。 刘竟遥缓慢地把桌上酒樽重新扶起,借以掩饰心头的惊涛骇浪。 听闻今年入冬以来,圣上咳疾更重,夜间总不得安眠。圣上与长公主乃先皇宫人所出,双胎本被视为不祥之兆,生母更因产后失血过多而亡,昔年兄妹俩相依为命,在宫中受尽苦楚。 圣上本就先天不足,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继位后更是遣人四处寻丹问药,未见有大好转。大婚五年,中宫至今仍无所出,怕是也与此有关。 旁的倒也罢了,唯独子嗣艰难,皇储无人,这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事。 朝中如今林立几派,站摄政王一派者有之,奈何是异性王族,名不正言不顺。中宫和太后皆出自花家一脉,如今花家蠢蠢欲动,怂恿中宫抱养慎郡王,似为效仿当年太后与圣上,日后行垂帘听政之举。 除此之外,有那政治嗅觉敏锐的,早已觉察出暗地里第三股力量的滋生。 近年来,随着长公主频繁出入宫闱,在朝中安插人手,影响力越来越大。 长公主年少聪慧,胆识过人,手段果决,颇有高祖之风。昔年着男装入太学,太傅一并授其诗书,曾有“恨其不为男儿身”之叹。民间亦有传闻,先皇崩逝后,太后于众多皇子之中选中圣上,亦有长公主一份功劳。 政事繁多,圣上体力难支,除亲信宦官王德忠之外,凡事多倚重长公主,允其以公主之身参政议政。 长公主借此,名正言顺兴修女学,又广招天下才女,在朝设女史之职,用以协助自己辅佐理事。 将府中得宠面首送入朝堂,不知被御史参了多少本,长公主眼光独到,男宠中不乏落魄世家子弟,文韬武略者皆有之,又遭正经仕宦排挤,别无出路,只得一心一意为长公主谋事。 长公主这番作派,让不少人心中揣测,这位是否想学先朝承天女皇,以女子之身称帝。 那位承天女皇先是当了太后,垂帘听政,成了天下实际掌权者。后野心逐渐膨胀,加之幼帝年龄渐长,政见多与其不合,甚至对亲近仕宦透出中伤谤讥之言。 女皇大怒,果寻机会废黜幼帝,另立傀儡,几次三番之后,索性自己登基当了皇帝。 后世史书评承天女皇,终其一生,政绩斐然,算得上一位中兴之帝。但其在位十几载,为压下朝堂民间对于其称帝的非议,肆意任用酷吏和锦衣暗卫,使天下损失不少忠直栋梁之材。 这便是女帝继位最大的弊端——不论推行何政都将面临巨大的阻力,因其“继位”本身便是一个最大的“错误”。 云佑说“长公主所谋甚大”,莫非他已经看出了什么,或知道了什么…… 刘竟遥咽一口唾沫,就算知道屋中无人,恐惧的视线还是忍不住四下扫了几回,压低声道:“你疯了?一旦参连进去,若是那位成功了,你助其上位,稍不轻易便是个遗臭万年的下场……若是失败了,更不用说。” 全家抄斩都是轻的。 云佑镇定摇晃着酒樽中仅剩的一点酒液,没有要饮的意思,淡淡笑道:“这些年,王德忠仗着圣上身子不好,掌权敛财,大兴文字狱。我兄长鼓动国子监众生,直言上谏,云家早已成为王德忠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摄政王态度暧昧不明,花家和王德忠暗中勾结,做着扶幼帝掌权的梦。” 他目光平静,仿佛说的是类似于“今个儿晚膳”吃什么的小事,刘竟遥则恨不得拔腿就跑,或者把自个儿耳朵捂起来,“你、你……” 过了半晌,云佑才缓缓道:“事到如今,难道我还有其他选择么?” 身处风波之中,要么被大浪席卷淹没,要么就只能想尽办法,成为其中掌舵之人。 刘竟遥大喘几口气,忍不住说:“所以你之前让我牵线搭桥,故意在席上和长公主碰面……可我不明白,要取得长公主信赖,救你家人,那是最便捷的一条路,为何你事到临头,又……” 他话音说到一半,听到外头传来敲门声,便自觉地把后半句缩了回去。 翠丫端着茶盘,“吱呀”一声推开门,对他们笑一笑,活泼道:“郎君们用得可还高兴?如意姐姐带回来这些点心,让我送几碟上来,说‘不知贵客光临,有失远迎’,让刘公子千万不要客气。” 刘竟遥忙谦虚道:“哪来的话,可惜不知小娘子来京城也开了分店,不然我就来探望,哪还等到今日。” 他脑海中想到那史小娘子,却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原先初识,只知她在安阳开了一家小食肆,卖些粉条和下酒菜,这才过了几月,人家都把分店开到京城来了。 关键是,刘竟遥一边接过点心,一边用眼神偷觑云佑,这小娘子竟能让他身旁两位好友,云二公子,还有锦缎庄柳家的少东家柳逸之,同时对其念念不忘。 柳逸之随自家商船跑到扬州那地去了,两月前的来信中还问刘竟遥,小娘子一般都爱些什麽新奇玩意?他好搜罗些带回来。 那时刘竟遥心中还吐槽,不知这柳兄是被迷了什么心窍,明明自个儿身处扬州,吴侬软语乡,富贵繁华地,还巴巴惦记着安阳酒楼那位掌柜小娘子,是有多大的魅力? 今个儿见了云佑才知,呵,这痴情种子原还不止一位呢。 刘竟遥自己吊儿郎当,不思进取,对女郎的喜好却保守传统得很,心头爱的是那等名门之后,优雅贤淑的贵女。 他父亲刘詹事的官越做越大,想给他说亲,对象是两淮盐运使江家的大小姐,江心月。刘竟遥自个儿心头满意得很,奈何他如今做的这七品小官是捐来的,不是正经科举入仕得来,江家,或者说江大小姐,看不上他。 刘竟遥想到这,闷闷仰头,灌了一大口桑落酒。 这酒是宫中佳酿,桌上几碟点心,似乎亦是宫中御膳所出,他这会儿却也无心细细询问了。 方才关于“为何不当长公主面首”的尖锐话题才说到一半,刘竟遥沉默着,以为云佑不会再答。 却见云佑也对他遥遥举起酒樽,干脆地将杯底的酒一饮而尽,良久,才扯扯嘴角,自嘲地一笑,说:“谁知道呢……” 他闭上眼睛,“也许,我也有自己的一份私心罢。” 云佑把刘竟遥送上马车,刘竟遥被小厮扶着,路都走不稳了,还一摆手,回头大着舌头道:“佑弟,你放心,你今个儿跟我说的话,我半句都不会透给其他人听的……” 他父亲刘詹事仕途能升这么快,是沾了九千岁王德忠的光。 但刘竟遥自个儿不大看得起阉人,觉得他们身体少了根东西,性子也变得阴狠和喜怒无常。若有仇家落到他们手里,浑身总剩不下一块好肉,和这种人共事,哪天得罪了人被弄死都不晓得。 但他父亲被荣华权力迷了眼,一个劲地往上爬,他这个做儿子的说再多也无济于事,还要被斥“不思进取、胆小如鼠”。 旁人都避之不及,刘竟遥却对云佑施以援手,也是为了如果日后出事,能在长公主那边留条后路。 云佑轻轻颔首,没有多言,他自是摸清了刘竟遥是什麽性子,不然也不会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时辰已晚,酒楼中客人都已散尽了。 阿武正独自一人在后院练拳,见云佑回来,便默默地擦了汗,站直身子,憨憨笑唤一声,“师傅。” 古人云:睡子午觉,炼卯酉功,夜间虽然光线不好,反倒更助于听风辨位,练平衡内功。 云佑小时身子羸弱,便找了坐馆师傅习武,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晨起练武的习惯。阿武撞见之后心头惊艳,前些日子,终于鼓起勇气问云佑,能否拜他为师,跟着学些拳脚功夫。 他和阿姊自小被人倒卖,背井离乡,他阿姊为了保护他,不知吃了多少苦楚。 阿武想,若是自个儿也像云公子一样厉害,当年他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阿姊被人欺辱,即便拼了命也无济于事。 云佑静静打量阿武半晌,见他性子拙朴,体格也健壮,史如意身边正缺一个会些武艺的人保护,没多犹豫便应下了这个“弟子”。 “气沉丹田,下盘要稳。” 云佑也吃了酒,但走路步伐还稳,他粗略一看,便指出阿武几处缺漏来,又亲身示范一遍,拳拳生风,带着寸力。相比起来,刚刚阿武挥舞的那几下只能说是“雷声大,雨点小”。 阿武兴奋地狂点头,冲云佑感激一笑,又听他问道:“你们小娘子呢?” “小娘子?……好像在屋里吃酒,还不让人陪着。”阿武瞧他一眼,视线转开,有些尴尬道:“我听阿姊说,小娘子今夜心情不大好。” “……知道了,你继续练罢。” 云佑走上二楼,停在史如意房门前,轻轻叩响,良久,无人应声。 他蹙起眉,耐心又敲了一轮,还是无人应答,云佑心头越发担忧起来,沉声道:“如意?……我进来了。” 云佑快速闪身进去,只见史如意埋头伏在案上,一腿伸着,一腿微弯,桌上几碟小菜,酒壶打翻了,酒液慢慢渗出来,整个屋里都弥漫着一股令人迷醉的甜香味。 他松了一口气,有些气恼,又有些好笑,忍不住摇头道:“是吃了多少酒……怎麽趴在桌上,也不到榻上去睡?” 第109章 樱桃煎 史如意听到动静,慢慢从臂弯里仰起脑袋,抬头看云佑。半晌,才直起身子,用手撑额头,晃晃脑袋,又想去案上取那酒壶,随口问道:“刘公子回去了?” 云佑眼睛微眯,绕到桌子另一边,把酒壶从她手里拎出来,说:“莫要饮太多,醉酒伤身。” 史如意却牢牢地握住壶手,不让它被抽走。 云佑对上她的视线,沉默一会,终于忍不住率先败下阵来,慢慢松开手,柔声问道:“心情不好?” 刘竟遥来了一趟,把云佑原先暂放他私宅里的行李都打点过来。因着方才和人吃酒,屋里又煨着暖炉,云佑便换了一身云锦玄色夹袍,上头银丝暗线勾勒出兰叶,低调中又显清贵。 这才是他应该穿的衣裳嘛,史如意看一眼,心头又觉难受起来,闷闷地也不想说话。 云佑得不到回应,轻轻叹一口气,绕到对面坐下来,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想吃酒,自己吃有什么意思……我陪你。” 这宫廷桑落酒入口绵甜,后劲却足,不是史如意素日里自己酿着玩的那种果子酒能比的。 史如意心情不爽快,便故意不理云佑,自个儿一杯接一杯地吃酒,几杯下肚,心中那股燥热不仅没被压下去,反倒有火上浇油的趋势。 云佑也不劝阻,只安静地看着她,史如意吃一杯,他便陪着吃两杯。吃得眼角都泛红了,唇畔润湿,一片波光潋滟,拿着酒壶的手指修长,却止不住地轻轻摇晃。 史如意看不过去,把眼别开,赌气把那碟子樱桃煎往云佑面前推了推,“光会说我,你好歹也吃点东西垫一垫。” 蜜煎和果脯其实是差不多的东西,只不过甜味来源有点不同,一个是用蜂蜜浸渍、煎熬的水果,另一个则是用糖浆。 从高祖时期兴起的风尚,京城人士多爱以蜜煎水果作下酒菜。为此,宫中还设有“四司六局”,六局之一的“蜜煎局”,便专门负责宴会所需一切糖蜜花果、咸酸劝酒。 云佑停下斟酒的动作,倒是乖乖听她的话,用手拈起一颗樱桃煎。 眼皮撩起,幽幽看她一眼,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道:“……舍得和我说话了?” 他揉了揉眉心,手指轻敲桌面,语气柔和似劝哄,“若是小的犯了什么事,小娘子也要明着示下才是,一声不吭喝闷酒,这等处罚人的法子……平白叫人看着难过。” 云佑说话时喉头滚动几下,平常那么灵动活泼的一个女郎,似三春暖阳一样的,笑起来几乎能消融冰雪——该是受了怎样的委屈,才会在夜半借酒消愁。 甚至那个罪魁祸首,不是旁人,也许就是他自己。 史如意抿着唇,看他一会,眼里慢慢升起雾气,“……云佑,你是不是觉着我很没用?” 她鲜少这么郑重地唤他名字,云佑一听,五脏六腑顿时揪起,心中失措,想要开口,又不知说些什麽才能安慰到她,身形一时定住了。 史如意本只是铺垫一下,满心等着云佑出口辩驳,好引出他的不是。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回音,眼睛微睁,忍不住哭闹起来,“你不说话不否认,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云佑失笑,看史如意发髻微乱,张牙舞爪的模样,就像看到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小猫*。 发现她身上这份鲜活劲还在,云佑才稍稍放下心来,唇角微勾,说:“在外头听谁胡说八道了什麽?”他放下酒杯,手心难耐地痒,到底没忍住,伸手揉揉她的发顶,认真说:“若如意身为男儿,我不如你。” “啪”地一声,史如意把云佑作怪的手打下来,气呼呼道:“人家说正经事呢!……哼,就算你是女儿身,也必不如我。” 最多,容貌长得比她好看些就是了。 史如意在心中嘀咕一会儿,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云佑,“既然如此,当时云府出事,你为什麽不愿意来找我?!难道刘公子能帮得上你,我便帮不上你麽?” 她今个儿听了颜掌院和梅师傅的旧事,物伤其类,想到二人阴差阳错,虽然各自心中都念着对方,最终不约而同地把对方推远。 蹉跎这么些年,一个终身未娶,痴痴等待着当年的未婚妻,一个守身如玉,好不容易出宫却又远走他乡。 让人千般惋惜万般嗟叹,一时都涌上心头。 史如意苦笑一声,偏偏她家这位也是个如颜掌院一般的闷葫芦。她站起身来,踉跄一下,借着酒意一把拽住云佑的手,目光深深,直接看进他眼底,轻声道:“云佑,你真的没有什麽要跟我说的麽?” 关于她在士子口中听到的那些流言,他和长公主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史如意左手抚过云佑的脸颊,轻轻描摹他的眉眼,说出的话既像情人间的絮语,又蕴含了强烈的伤感。 “那个雪夜,我不管不顾就把你拖进家来,到底是帮了你,还是反而阻了你?” 她语带哽咽,却还是咬着牙往下说:“我找到你之前,你住在哪里,未来又打算作何安排?这些你统统都不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如果你真的决定好了,只要跟我说一声,我真的可以放手的,真的……” 云佑身躯猛地一震,时至今日,在自己心爱的女郎面前,他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无地自容、羞愤欲死。 曾有过最阴暗不堪的想法,就这么直白地被史如意点了出来。 他所有世家子弟的清高、自尊、风骨,在现实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以至于云佑完全不敢告诉她,是的,曾有那么一刻,他放弃掉一直以来的坚持,成为了命运的俘虏。 如果不是那时史如意推开窗,飞奔下来拉住自己不放,也许他早已认了命,就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云佑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垂在膝上的双手蜷起,死死攥成拳,半晌,他逃开史如意的目光,艰难地笑一笑,说:“……你都知道了。” 他呼吸急促起来,侧过头,闭上眼睛,睫毛不停抖着,浑身肌肉紧绷,在史如意面前却仿佛脆弱得毫无防备,随时等待着她下一句话便判处自己死刑。 史如意见云佑这幅模样,轻叹一声,用手指万分珍惜地拂去他额前滑落的发。 身子倾下来,和他额头相抵,二人说话时的灼热鼻息都交缠在一起,她的嗓音渐低渐柔,撒娇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只听你想告诉我的……云佑,你同我说,你到底想不想跟我在一起?嗯?” 她尾音上翘,似蓬松的猫尾,偷偷在人手心挠了两下,待要伸手去抓时又抓了个空。 云佑唇畔颤动两下,眼睛猛地睁开,下一秒,却径直陷入史如意乌黑柔软的眸里。不见他预想中的奚落和失望,只有满满的疼惜和恋慕。 他觉得喉咙干涩,又无端想要落泪,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心跳如鼓擂,目光却怎么都不舍得从史如意身上移开。 史如意调皮地笑了起来,似猎人追逐半日,终于看见白狐心甘情愿跳入布好的陷阱。 她用指尖轻戳云佑的胸膛,睫毛忽上忽下地扑闪,故作为难道:“郎君可要思虑好了,在下区区一个酒楼掌柜,既无倾国之貌,又没有长公主那样的权势人才,堪堪只够生计温饱罢了……不过古话说得好,贫贱之交最可贵,患难之中见真情,我自认是千里马,郎君可愿为伯乐?” 云佑的胸膛笑得震动起来,方才的自我轻贱、患得患失,被史如意两三句话就打得烟消云散。 他从未想过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人,即便知晓他最卑劣下流的一面,依然愿意接受他,相信他真是如她想象之中那样的翩翩君子。 于是终于能脚踏实地,安稳地落到了地面。 云佑大手反握,轻巧地包裹住她的掌心,肌肤相贴的温度灼热得让人眩晕,发丝交缠,他望着史如意,仿佛望见了自己的从前、现在与将来。 哪怕未来渺茫,前路坎坷,他也知只要有她在身边一日,自己必定会走得心生欢喜。 他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史如意,一只手环在她身后,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拉进彼此的距离。 史如意攥着他的衣领,觉得自己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脸红得像在煮虾子,最后的意识是命令自己闭上眼睛。 一个轻柔的吻,珍而重之地落在她的眉心。 “自然是愿意的。”他低低地说。 史如意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已经下意识地弯起,欣喜仿佛要从心尖满溢出来,却还是故意撅起嘴,抱怨道:“……就这?” 她睁开半只眼睛,轻舔嘴唇,目光如有所指地在他唇上流连而过,如狐狸一般狡黠的脸,满是遗憾和惋惜。 云佑“扑哧”一声笑出来,手心却忍不住用力,把她往怀中拢得更紧了一些,嗅着她发丝的幽香,似喟叹一般地道:“……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至于亲吻……那些,是订亲以后才能做的事。 虽然大庆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密,眉来眼去后,便私奔定终身者有之;豪门贵族,招妓纳男宠者有之;甚至只求一晌贪欢,男欢女爱的也不在少数。 但云佑总不愿这么轻慢待她。 他半闭着眼,面颊滚烫,轻轻拥着史如意,如同拥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史如意不甘心,左看右看,忽然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咦,云佑,你耳朵怎麽那麽红?!”史如意伸手,捏了捏云佑的耳垂。 “……” “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是害羞了罢?”史如意弯下腰,凑过去看他的脸,啧啧称奇。 “……” 最终,云佑忍无可忍,直接把坐他膝上作威作福的史如意掀翻下来。 第110章 浮元子 宿醉醒来,史如意只觉着脑子钝钝地疼,喉咙干渴得厉害。 隐约记得昨夜夜深,云佑看她醉得步伐不稳,便把她亲自抱上二楼。 那人倒是翩翩君子,非礼勿看,目不斜视,手心放的位置规矩得不得了。史如意却是女中流氓,仗着云佑双手没空,色性大发,对其上下其手,捏捏手心,揉揉胳膊,只恨不得亲自撩开袍子…… 史如意在内心尖叫一声,用被褥遮过头顶,被迟来的羞耻感淹没了个彻底。 酒楼中往来客人繁多,史如意看人发酒疯的次数也不少——有那吃醉了便痛哭流涕,反省人生的;也有见人就嘿嘿傻笑,直笑得人鸡皮疙瘩全起的;还有抱着门外的酒幌子,说啥都不肯放手的。 要是一一细数下来,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足以编成一本《酒后笑谈集》。 但据她观察,这酒不过是一个契机,像关着野兽牢笼那把的铁钥匙,把人心中隐秘的欲望放纵出来罢了。 痛哭流涕的,平日多半有烦闷压在心头;嘿嘿傻笑的,要么是乐天派,要么是万事不过脑子;抱着酒幌子不撒手的,史如意也能编出一套解释来,“性子执拗,不爱听人劝的”。 如今到了她自个儿,史如意沉思起来,原来她心中最隐秘的欲望,就是化身色狼,把云佑扑倒麽…… 云佑明明跟她一样吃了不少酒,面色都染了红晕,人却更加清冷自持,实在是——让人难以招架。 史如意舔了舔嘴唇,回想起那个落在眉心的吻,云佑红得要滴血的耳垂,克制又沉迷的眼神,只觉得这酒喝得真值,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此刻再拿酒来,她还能豪饮三百杯。 阿珍敲门进来,抿唇微笑,“我估摸着小娘子是该醒了。” 茶盘中端来一盅蜜水,是阿珍考虑史如意宿醉难受,特意化来的。 史如意美滋滋接过来,心中暗赞一句阿珍贴心,拿起羹勺喝一口,温度合宜,味道……是苦的。 她下意识吐吐舌头,看阿珍一眼,眉毛飞得老高。 阿珍“扑哧”一声笑出来,解释说:“这还是小娘子自个儿从颜掌院府上带回来的,那几罐子蜜颜色又浅又白,牛乳似的,我们都不晓得。” “还是云公子先认出来,说他从前跟师傅外出,在岭南农户家中见过这样的蜜。这蜜是冬季才得,那附近山中多鸭脚木,茎皮可入药,故这鸭脚木蜜的功效也与一般蜜不同。” “云公子一早出门,临走前特意嘱咐,等小娘子醒了,就用这蜜化水让小娘子服下。” 史如意一边喝蜜,一边暗叹云佑收买人心功力了得,“……云佑出去了?” “嗯,云公子说回来再和小娘子详谈。” 得,这人算是上道了,不枉她昨夜费这么多唇舌,又哄又骗的。 “呼……”史如意心头舒一口气,把靠枕往身后一垫,歪在榻上,难得起了几分谈兴来,翘起一边嘴角道:“云公子他是个半桶水,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知道些什麽呢。” 史如意惯是会促狭打趣人的,阿珍听得捂嘴直笑。 笑声把楼下的翠丫也吸引了来,二人坐在榻边,一起听史如意讲如何挑选蜂蜜。 “你们见过绿色的蜜没有?不是青草的那种浅绿,而是很深的墨绿,像潭水一样的。” 翠丫稀奇地摇头,掰着手指道:“花蜜、白蜜……甚至黑蜜都是见过的,绿色的还真没见过。” 史如意咂两下嘴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往事,眉眼弯弯道:“绿色的叫五倍子蜜,每年秋天才有的,味道酸酸甜甜……哎,那才叫真正的好蜜呢。” 她小时候总和爷爷一起回老家住,房前屋后,荫凉树下用木棍撑着,散放了几个蜂箱。 村子依山傍水,道具很简陋,酝酿出来的蜂蜜却无比甜美。 “春夏两季的百花蜜,自己是不吃的,刮干净了存作蜂粮,冬天可以留给小蜜蜂吃。” “秋冬农作物都收了,花开的少……蜜蜂专门飞去采那几种花树,那时候流的蜜是最纯的,色泽也漂亮。” 史如意托着腮,想起童年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愉悦又怅然。怪不得文人心中多有一个隐士梦,摩诘居士笔下的辋川也着实令人向往,与山水相和,竹林明月相伴,真是神仙一般的逍遥日子。 买宅置地,和后世一样,都是压在人身上的一座大山。 没见杜子美老大不小,混了一辈子,终于在锦官城外建了座草堂,就高兴得跟狂夫似的。 掰指头算算,如今酒楼算是开了几家,除了开头那家粉店,一院三舍,剩下铺面都是赁的。也不知何时才能买得起终南别墅,也做一做种菜养花,品茗钓鱼的富贵闲人。 不是史如意异想天开,做生意虽然难,入账的每分银子都能到荷包里。 那些做官的有权有俸禄,看着是春风得意了,后头撑门面,需要上下打点的地儿也多。就算云佑以后入仕,多半也要从小官一步一步往上熬,就算日后穿绯袍,她们俩之间还指不定是谁养谁呢。 史如意扭过头,见翠丫听得入神,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由指着她笑道:“不得了,这丫头真的听进去了。到时你香菱姐姐专负责养小鸡,翠丫便负责养蜂罢,也算各得其所了。” 香菱离开安阳时,最舍不得她养在食肆后院的那几只鸡崽。 其中一只母鸡特别凶,扑扇着翅膀,威武得很,毛发也亮,和公鸡干架的气势似得了香菱的真传。还很聪明,会看人眼色,下的鸡子被香菱摸走,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喔喔”意思意思叫两声便完事了。 农耕文明五千年,田园种植怕是刻在国人基因里的爱好。千辛万苦登了月,第一步要先研究月球土壤,到底适不适合在上面种地。 阿珍抿着唇笑,“小娘子,等来年开春,我们把后院拾掇拾掇,酿蜂蜜是不行……辟个小菜圃,种种菜、养养鸡还是足够的。” “屋角那只大水缸,里头挂了青苔,似是有些年头了,拿来养红鱼正合适呢。” 史如意一听,立刻便喜欢上了这份清凉的氛围,连声道:“这个好!到时在水缸上搭几个架子,扯葡萄藤,半阴半阳花影,又能给鱼遮阴乘凉,又方便我们自个儿家吃酿酒……” 嗯,也算得上是她们酒楼一景了。 下楼来,香菱早便做好了早膳,手揉的浮元子,晶莹光亮,一个个圆滚滚,白胖胖,雪团子似的。是以糯米、粳米细细地磨了浆,取粉制皮,用枣泥并桂花做的馅。 这口味是史如意爱的,再往碗中搁些蜜水,香甜可口,能让一夜宿醉的疲惫感尽消。 这浮元子一经推出,颇受众人欢迎,哪怕刚吃完火锅,也忍不住每人来上一碗。 冬日里做了好几种馅的,论经典有芝麻花生,一咬就甜得流沙;论风雅有玫瑰桂花,很得小娘子们青睐。 孩子们爱凑趣,什麽颜色都想来一个,史如意也就笑眯眯的,每样都耐心地拣一个,装进白瓷碗里,还嘱咐道:“吹凉再吃,小心别烫到舌头了。” 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方圆十里的孩子都晓得了,缠着自家大人要来尝鲜。 史如意端了碗浮元子出来,掀开帘子,就看见有位穿着红袄子的小女娃坐在桌边,不住地用手背擦眼泪。 旁边梳着妇人髻的母亲一脸严肃,“你既要来吃这浮元子,便好好吃。每个都用羹勺戳破了,里头芝麻馅都流出来,还吃什麽呢?” 闻言,那小女娃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到碗里,很是委屈地辩解道:“可我是真心觉得这样好吃……” 那母亲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史如意连忙凑上去打圆场。 “这小妹妹正是个会吃的呢……之前也有客人来店里,专让我们把浮元子熬得稀烂,奶皮和芝麻馅都融在一块儿,黑黑的稠稠的,口感绵密得很,还有股花蜜味,比一般芝麻糊还香!” 那女童闻言,睁大了眼睛,眨巴眨巴,又转回头去看自己母亲。 妇人神情稍缓和了一些,点点头道:“既是如此,你爱用便用罢。” 那女童立刻高兴起来,扬起羹勺,又冲史如意甜甜一笑。 史如意收好碗筷,走回柜台,就见翠丫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如意姐姐,你说的这吃法真的好吃麽?我可要去试一试了。” 说的她都忍不住嘴馋起来,在想象中比吃到嘴里还香。 史如意莞尔,“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口味千人千样,你眼里的黑暗料理,也许是他人眼中的无上美味。史如意学厨这么多年,首先学到的就是“尊重”二字——尊重每个人特殊的小癖好,爱怎么吃便怎么吃,怎么高兴怎么来。 “……要是连吃也要委屈自个儿,遵守那些不知所谓的条条框框,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史如意高谈阔论到这里,就听到旁边背对着柜台的桌上,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如今她的脸皮也算是磨练出来了,被人偷听也丝毫不脸红,诧异抬眉望去,竟是一位老熟人。 “柳公子。”史如意上前见礼。 柳逸之起身,施施然回她一笑,可惜时候正冷,不像夏日手边有折扇可摇,“如意姑娘,别来无恙……时隔几月再见面,如意姑娘言谈仍是这么有趣味,似能说到某心坎上。” 这话却委实太亲密了些。 史如意手一抖,望向这位自己的旧房东兼熟客,脑中不期然想起香菱大着嗓门的那句,“柳公子对你有意!” 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110-120 第111章 八宝茶 史如意轻咳一声,把话题岔开。 “先前在安阳时,听朱管事说柳公子随商队到扬州一带游历去了……看柳公子情态,此行大概是收获颇丰?” 她含笑地将柳逸之上下扫过一遍,见他肤色黑了些,姿态挺拔却放松,不似从前虽然一副纨绔作派,整日寻欢作乐,眉目中却总有挥之不去的郁郁之色。 柳逸之听了这话,面上神色一正,却是朝史如意正经作了一揖,口中笑道:“还未谢过如意姑娘当日提点……若非如此,我还不知要身陷囹圄到几时。” 本该如此,父母辈的罪责与孩子何干? 偏偏他却成为了那个夹在中间,两边唾骂的存在,所有的悔恨和怨怼都被放大在他一人身上。依史如意看来,这柳公子只是自我放逐,没到发疯的地步都已经算是个性顽强了。 史如意眨眨眼睛,嘴角微翘,同样替他感到开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见到广阔天地,便不觉得自己的烦恼是烦恼了。” 柳逸之目光炯炯看她,点头叹道:“正是如此。” 他舔了舔嘴唇,虽然想说在船上航行的日日夜夜,他望着明月江头,心中总忍不住忆起眼前人的音容笑貌。 到底出门这些时日,长进了些,知晓对女郎不能如此轻慢以待,便话锋一转,道:“我思来想去,不知如何答谢如意姑娘为好……正巧,看到扬州一带有店家售卖岭南奇石,想着如意姑娘看了一定喜欢,便自作主张买下了。” 小厮兴平本坐在另一边的桌上,喝着浮元子汤,在和香菱翠丫说话凑趣的。 看自家少爷一抬手,忙把喉咙里一整个浮元子吞下,转身回马车,不一会儿,扛了两座绸布包裹的方石回来,只看那模样便觉沉甸甸的。 “……都是熟人了,柳公子何必如此客气。”史如意婉拒的话刚说到一半,便瞪大了眼睛,目光像黏在了石上。 一座是叶腊石雕的中秋蟹宴,画面巧用石色,灰处雕蟹,黄处刻花,黑处恰到好处留成蟹眼,蟹肥菊瘦,俏色自然,显得鲜活又生动。 另一座是天然肉石——白皮、肥筋、肉块,色泽纹理全是天然形成,不经任何人工雕饰,与普通红烧肉并无二致,也因此更让人觉着稀奇和亲切。 旁边香菱早已惊呼一声扑过来,还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试探其真实性。 若能有这两块奇石摆设,当真会为酒楼增色不少。 史如意卡了卡壳,才把后半句补充完整,“再说,当初柳公子以那般低廉的价把安阳铺面赁给我们,我心中早已惭愧不安。” 柳逸之笑眯眯的,和她推拉打太极,没有半点要收回奇石的意思,“那时我和兴平日日上食肆蹭吃蹭喝,所尝饭菜都是由如意姑娘亲自下厨,哪里又是一般食客的待遇了?” 得,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的话直接被人堵得结结实实……越说,还越有往暧昧发展的趋向。 要再说自己是看上人家出手阔绰,恐怕也只会越描越黑。 “柳公子一片心意,再推辞就是我们不懂事了。”史如意大大方方,有意把气氛往正经方向带,心中暗自滴血,如此珍贵的奇石,要回礼,怕是只有先前长公主赐的那些个香如意、玛瑙枕之类才够格了。 史如意低声嘱咐阿珍两句,转头,在桌边坐下来,微笑面向柳逸之。 “柳公子用过晚膳否……酒楼新出的火锅子,荤素不禁,一锅可涮万物,柳公子尝尝?” 有些话,虽然有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但也不好不说清楚。若是日子久了,横在心头,平白耽误人家反倒不美。 饶是吃多识广如柳逸之,也立刻被火锅的美味吸引住了,赞其是“还原自然本味,天地若为羹汤,万物本就于一锅之中,何用分一碟一盘,彼此你我。” 几人又听柳逸之闲扯了一些船上见闻,史如意觉着时候差不多了,端一盏八宝茶来,笑道:“火锅虽好,吃多怕是热气盛,来一盏茶中和一下,便是吃再多也不怕了。” 这八宝茶又称“三泡茶”,常以盖碗方式饮用。 壶中按顺序先加毛尖、罗汉果,然后是甘草、枸杞子、桂圆肉、红枣、葡萄干等。最后用干茉莉花茶封盖,放上两朵菊花,冲出来的茶汤色泽碧绿,更能显出菊花的幽致清雅。 闲吹饮用时,各色配料依次释放其独特滋味,每一口茶的味道都会因时长不同而略微发生改变。 泡这八宝茶,史如意是专门练过的,定做一个特制的三尺长嘴龙头铜壶,尖尖的壶嘴快触到茶碗时,沸水就对准盖碗直射下去,既快又准。 史如意从前在川蜀看茶师示范一手绝活,还有诸如“苏秦背剑”、“反弹琵琶”等赋有艺术性的动作,水一路顺着碗底翻上来,片片菊花涌开,茶香缓缓四溢,很是美妙。 柳逸之端起茶盏尝一口,便开始大赞其风味独特。 史如意失笑,摇摇头道:“这茶汤不过胜在味道新奇了些,配料却都是寻常的……柳公子四处行走,当知天下之事,不必拘泥于区区一隅,柳暗花明处更有一村。” 这话是在暗示些什麽?! 柳逸之眉梢高高挑起,为平复心境,又耐着性子吃一口茶,舔了舔嘴唇,这才笑道:“走出万里路,仍思故乡事,故乡之愁思满系游子心头,岂是异域风光便能轻易消解的?如意姑娘说这话,虽是好意,未免让我伤怀。” 茶香在嘴里化开,又香又浓,不见半点涩味。 柳逸之朝史如意眨眨眼,反倒开始思索是不是自个儿表现还是不够,才让她如此患得患失。或许该择个时日,直接遣媒人上门来说亲麽…… “……” 史如意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舔了下后槽牙,隔着火锅的水帘雾气,和柳逸之对望片刻,脸上满是苦笑。 落在刚进门的云佑眼里,便是二人模糊不清,嘴角含笑的温情对视模样。 他下意识抿了抿唇,顿住脚步。 史如意却一眼瞅见了云佑,眼睛倏地发亮,高兴地朝他挥挥手,猫咪摇尾巴似的,“……你回来了!” 她本来想问,“你去哪了?”话到嘴边,又及时咽了回去。此处人多眼杂,柳逸之还在旁边看着呢,回头再说不迟。 正好云佑回来,倒是方便许多,有些事不用直接宣之于口,用行动表达,又含蓄又直白,也不至于伤人颜面。 史如意松了口气,站起身来,犹豫片刻,踮起脚尖,伸手替云佑拂去发梢和肩上的落雪,语气嗔怪,“你一早出去,也不知道戴个风帽……又着凉了怎麽办?” 柳逸之看史如意打招呼时,便已瞳孔微缩,猛地回头,目光所及是那人静静矗立的身影。 她口中直呼的是“你”……语气熟稔又亲密,全然不是称呼自己时一口一个疏离的“公子”、“郎君”能比的。 云佑睫毛微颤,专注地凝视着她,难得乖顺地微微俯下身子,让史如意动作。 半晌,才小小地翘起嘴角,笑了一下,说:“风雪是骤然下大的,我也没有防备。”语气又低又沉,带着些小小的委屈,竟似在对她撒娇一般。 史如意哪里吃过这套,嘴角一下子就咧到耳根,喜滋滋道:“那你先回屋换套外袍,我去替你沏壶茶来暖暖身子。” 说完,朝柳逸之歉意地点点头,颠颠地跑回后厨去了。 云佑淡淡笑着,望她背影半晌,却没依言回屋,反而转向柳逸之,颔首道:“柳郎君。” 柳逸之捏紧茶盏,身子后仰,瞳孔微眯,细细打量他片刻,这才慢吞吞回了一个假笑,“云二少。” 二人同在安阳多年,一个是仕宦之子,一个是富贵少爷,又有刘竟遥这个**白道什么道都混的共同朋友,好歹也在酒席上见过几次面。只是那时二人性子便不大合,今日又是在这番景况下相见,虽未称得上剑拔弩张,也有几分鹤唳心惊的意味了。 云佑不以为忤,一撩袍子在桌边坐下,扫了桌上一眼,微笑道:“本店特色招牌,冰泉羊火锅,八宝茶……柳郎君用得可还满意?” 柳逸之皱眉,警惕看他两眼,忽而笑开,“之前听闻云府落罪,还满心替云二少担忧。只不知云二少神通广大,有法子逃开狱牢之灾不说,还敢来到京城天子脚边——” 云佑从从容容听他说完,点头道:“某并不神通广大,只是有幸得故人相助……在这闹市之中得以偏安一隅,做个跑堂小伙计罢了。” 柳逸之咬牙瞪他几眼,想想便知那“故人”是何人,更觉酸泡沫从心底满溢上来。 食不知味地嚼着茶沫,连体面都顾不上了,压低声音,愠怒道:“云佑,你如今是罪臣之弟,全家被投放入狱!虽然我不知你与如意姑娘有何‘旧故’,但如意姑娘一个弱女子,无权无势,比不得你们官场中人——你可曾考虑过她?!” “……”云佑喉结上下滚动一下,直视柳逸之,冷淡道:“这是我们的事,便不劳柳郎君费心了。” “你!” 柳逸之面容扭曲一瞬,待要发作,余光便瞥到史如意哼着歌,撩开帘子的身影。 他眼中闪过种种复杂情绪,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句叹息,右手作拳狠狠敲一下桌面,霍然起身,竟是头也不回地冲门而去。 第112章 酥琼叶 史如意端着茶盘僵在原地,愕然望着柳逸之的背影,又回头看看云佑。 心里开始反思,难道自个儿真的魅力这么大,知道她心有所属的消息,竟然会给柳公子带来这么大的震动吗? 史如意心头不免愧疚,心虚地瞥了云佑一眼,解释说:“柳公子他……”话音拖得老长,支支吾吾的,等了半晌也“他”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佑轻叹一声,接过史如意手中茶盘,微微摇头道:“你不必多解释。”他勾起一边嘴角,目光柔和下来,认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如意本为淑女,便是我也早便……心有倾慕。” 他这话来的突然,史如意没有丝毫防备,脸腾一下燃起来,快和碗里飘着的玫瑰馅的浮元子一个色。 不论是穿越前后,她都没经过这般委婉又庄重的表白。 她偷眼看云佑,那人轻咳几声,耳根染上绯红,捏着茶盏的手指紧张用力到泛白,似松针上被风吹得簌簌掉落的雪,神色远不似他话中表现得那样平静。 史如意心中一定,嘴角也不自觉牵起一抹笑容来,仔细捕捉云佑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像松鼠特意储藏起松果冬眠。 阿珍走过来,问史如意那两座奇石要如何处置。 史如意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疼,柳逸之方才走得匆忙,要再找到人回礼,都不知要挨到哪年哪月,那铺子赁价的事都还没掰扯清楚。于是随口道:“摆在柜子上罢,这两块石头有趣又雅致,若是放起来积灰怪可惜的。” 阿珍笑着应是,云佑吃茶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睛,“这是方才那位柳郎君送的?” 忽然又涌上些后悔,方才对柳逸之一事,是否态度表现得太过淡然了些。 史如意一无所觉,笑眯眯地点头,“柳公子去扬州游历一趟,赚得不少新鲜故事,让人听得着实神往。” 翠丫也挤过来,摇头晃脑说:“如意姐姐今个儿早上起来,还说要挣银子当土地婆,在终南山买一座别墅隐居终老。怎麽几个时辰不到就变了心愿,要四处行船游历天下?” 史如意被人当场戳穿,没有半点羞赧之色,嘿嘿一笑,说:“别墅做仙人老巢,但在一处待久了总会腻味。人活一辈子,总要出去多走走,多看看……走得脚酸了,住得疲乏了,吃得不合意了!哎,这就想起家乡的好了。” 小小一桌一椅,史如意说得眉飞色舞,颇有几分茶馆说书先生的气势。 翠丫听得咯咯直笑,眨着眼睛,一脸崇拜,“在山里就露天席地,烤山珍野味;出海就大网捞鱼,吃醉虾醉蟹……我算搞明白了,反正啊,跟定如意姐姐就对了!” 云佑随手合上茶盏,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我呢?” 史如意*顿了顿,抬眼看他,云佑脊背挺拔,垂着头看桌角,嘴角分明是翘着的,眼里却不见半点笑意,“掌柜的……可有想过我?” 史如意身子抖了一抖,下意识觉得不妙,连忙撇过头,笑着安抚他说:“嗯,只是不知二少爷是更中意深山别墅,还是海边渔村?” 云佑微微一愣,她倒是回答得狡猾,不动声色间又把问题抛回给他。 他心上忽然生出一阵隐痛来,像被漫山遍野生长的蔓草勒出的痕。似那年他听史如意说决心要出府,七夕路过她那间小小食肆,方寸后院却被她开辟出一片天地,那般自得其乐的小家园…… 视线扫过摆在柜上的那两座蟹菊石,云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即便没有他,史如意也能过得很好。 也许还会更好。 看他迟迟不说话,史如意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笑得心满意足,嘴边的酒窝若隐若现,“即便酒楼生意不景气,滞留京城,也有名胜八景可观,四时风光各不同……郎君不曾听过那句诗麽?此心安处是吾乡。” 云佑听她庄重唤“郎君”时,面上热度便已重新升起来。 听到最后,他鼻尖轻哼一声,到底绷不住笑容,唇角扬起,眉眼似新雪化开,让人单是看着心情都便好了。 史如意看得沉醉片刻,未料云佑突然抬手屈指,行云流水,直接在她脑门上弹了个栗子。 看史如意捂着额头,一门心思要复仇的模样,他眼里笑意如溪水流淌,得意洋洋的,散漫又不羁,终于生出几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意气来,哼道:“你既喜欢,辋川别墅又如何,海上船帆又如何?该有的,我都会找来给你。” 史如意挑起一边眉毛,目光意有所指地在他唇上打晃。 “正所谓宝马不如香车,香车不如美人……正是大好年华,更应珍惜此刻,郎君何必舍近求远?”史如意眨眨眼睛,低头尝一口花蜜饮子,赞叹两声,一副风流登徒子的作派。 云佑在她灼灼目光逼视下,下意识收敛起坐姿,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眉头微蹙,瞪了史如意一眼。 这才咳嗽一声,转开话题道:“明日我要离京一趟。” 他抿了抿唇,几番挣扎后,才将目光转向史如意,轻声道:“朝上之事隐秘甚多,不知者尚且无罪,有些事,我不能,亦不愿将你牵连其中……” 史如意轻轻呼一口气,微笑着点头,这也是她所希望的,她可以不顾自身安危,却不能把酒楼众人的性命也置之度外。 “你只拣能告诉我的那些说便是了——比如,此行有没有危险,什麽时候回来……还有,我想你时要怎麽办?” 史如意看着云佑清俊眉眼,到底没管住嘴,半真半假地说出了最后那几句玩笑话。 罪过罪过,调戏人似乎也是会上瘾的……尤其是看云佑眸中点火,咬牙切齿笑着,似是想将她拆吃入腹时的模样。 一直到第二日早膳时,那笑容还若隐若现地挂在嘴角上。 香菱扛着菜贩送来的一筐菘菜萝卜悠悠飘过,笑她,“二少爷早起都走这么久了,还没回神呢!” 史如意也不恼,慢悠悠地勺瓷碗里的雪梨燕窝羹,朝香菱飞一个媚眼,半托着腮道:“不怪你,你还小呢……玩去罢。” 香菱撇撇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着自从再见二少爷之后,如意放下心事,一天比一天嘚瑟起来了。那段时间,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的,这几天,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香菱也不晓得什麽叫“情意”,但她心头除了温妈妈、如意之外,却多挂念着一个人。 也并不是多麽想念,只是在府里时,如果长风来大厨房用膳的话,就算那餐没有吃上肉,她心里也觉着高兴。 托颜掌院的福,来到这世之后,史如意终于有机会奢侈一把,吃上了燕窝这古时的“贵家珍品”。 听酒楼里来的士子闲聊,圣上连年咳疾不愈,燕窝温和滋补,总是御膳常馔菜。但宫中多用燕窝做配菜,淋鸡丝汤,烩冬笋糟鸭子,炖鲫鱼肚面筋羹…… 听起来花样工序是繁杂,但史如意总觉着衬不出燕窝本身清和柔美的滋味。 将燕窝提前用井水浸泡过夜,银针挑去黑丝。 取一个洁白如玉的雪花梨,洗净去皮,底部打横切开作盖,挖去芯核,是为天然炖盅。择净的燕窝放进去,倒入清水,搁两钱冰糖,盖上梨盖,文火隔水炖一个时辰即可。 开盖观之,确如食仙袁枚所言,“以柔陪柔,以清入清,燕窝皆作玉色,不炖白也。” 阿珍回屋点过食材米面,走进前堂对史如意道:“前几日下雪,听闻郊区几条河都结冰成块,再要鲜鱼货怕是不能了。” 史如意应一声,想了想,对她笑道:“年关底下,大家伙事都繁忙,来酒楼作客的人也少,缺几样菜倒是无妨的。只将豚肉、鸡鸭牛羊几样常见菜都提前预下冻好,能藏的菜蔬便多囤些……腊八以后,再过些时日,怕是连米粮肉铺都要歇业返家了。” 阿珍点点头,说:“一会儿我便带着阿武到集市备货去。” 史如意笑说,“急什么?快让阿武也别忙了,出来一块儿歇会,尝尝我做的‘酥琼叶’。” 这“酥琼叶”是诗人杨万里起的名,所谓“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不过是拿隔夜的蒸饼切薄片,抹上蜜浆,放到火炉子上烤,吹凉了就能吃。 这般简单的做法,偏偏配了个这么清雅的名,咂摸两下,似也能品出几分俗世散仙的快意。 史如意捏起一块琼叶饼,琢磨片刻,决心要发动群众智慧——特别是云佑,把酒楼里的菜品都换个别致的名才好。 她让阿珍阿武别急着出去,自个儿却没能如约闲下来。 午时未过,便有贵客上门,史如意定睛一瞧,不是旁人,正是陪在长公主身边的圆脸婢女,名唤琥珀的。 史如意忙迎上去,扬起笑脸,“姐姐今个儿怎麽有空上门?快往里面请。” 琥珀站在门口,打量酒楼装潢片刻,又扫一眼堂内景况,才用帕子捂嘴笑道:“小娘子,你家火锅子如今可是名声在外了,我们在宫中都多有听闻呢。” 还有人取巧献宝,把这锅釜当新鲜之物进献到公主府。 长公主吃得好,也要给府里男宠配几个,遣人去外头打听时,才发觉是长乐坊这家酒肆里兴起的。却道那店主人是谁?正是那日来府里比试厨艺的史小娘子,还得过长公主青睐赐物的。 “……你说说,我这可不是要来找你了不成?别家做的,哪有你酒楼里出来的地道。” 第113章 蜜渍梅花 史如意笑着答应,也觉得和这火锅子与有荣焉,短短几月时间风靡京城,这可不是寻常吃食能做到的。 即刻便让阿珍挑几个新锅子来,就要让琥珀捎回去。 能在长公主前讨个好,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美事,只是火锅没打响名气,也不知合不合京城人民口味,她才没擅作主张送到公主府去。 若没那些吃法讲究在里头,说到底,火锅也就是个特别些的铜炉子罢了。 琥珀矜持点头,笑道:“这当然好,只我今日奉公主之令来,不单为了把这火锅子带回去的,人也得请回去才成。” 史如意脑门突突一跳,正待说话,就听琥珀抬头看她一眼,慢悠悠接上后半句,“……不知小娘子可得闲否?” 还好还好,不是要带走云佑。 虽然长公主知史如意与云府有旧,但贵人日理万机,哪里就把她们两个放心上了……不由又庆幸起云佑今个儿不在酒楼里,好赖没被人逮着现形。 琥珀似是看出史如意慌张,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解释道:“小娘子上贡的那个食方子,宫中御厨看过,都说是好的……便是圣上和太后也多有赞誉。只是其中有几道菜,总仿不出其中精髓,便特意遣我来带小娘子回府相授。” 史如意听出她话中含义,心中便有了点底,抿唇笑道:“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琥珀好奇看过来。 “天底下哪有把一本秘籍宝典丢过去,便坐享其成,万事大吉的师傅?”史如意笑得眉眼弯弯。 她请琥珀在店中稍后,又让阿珍端一碗浮元子来待客,史如意自回屋换了件庄重些的衣裙,便跟着琥珀坐上公主府的马车,大摇大摆地出门,沿街行人纷纷走避。 史如意也算来过公主府几回了,但还是第一次有闲心观赏庭院景致。 飘雪几轮,上回开得灼灼其华的那棵木芙蓉树已然花谢叶残,只余一片枯枝,史如意叹道:“可惜了这花……” 琥珀顺着她视线望过去,了悟地一笑,说:“小娘子也是性情中人……我们公主前两日还说呢,人间两大憾事,芙蓉辞树,美人迟暮,真是令人触景伤情。” 史如意微微睁大眼睛,羞涩一笑,道:“我是个俗人,断不及公主雅致。 方才是想到一道名菜,名唤‘雪霞羹’的,取枝头开得最绝最艳的那几朵木芙蓉,除掉花心花蒂,一片一片摘瓣洗净,焯水与嫩豆腐同煮……啧啧,红白交错,真如云霞仙境,这才得了此美名。” 琥珀听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笑起来,无奈道:“我们几人若有小娘子这张巧嘴,也不愁哄不得殿下开心了。” 身后突然传来笑声,史如意回头看,琥珀连忙引她过去。 “殿下,我可是不辱使命,替您把小娘子带回来了。” 史如意跟着上前行礼。 院中寒凉,冬风飒飒,昭华长公主独坐亭间,孤身一人,栏上虽铺了锦褥暖毡,桌上摆了茶酒器皿,自斟自饮,看院中残雪花草。 这番场景,让人平添几分寂寥。 史如意偷望几眼,长公主身边并无婢女侍立……也无男宠环绕。琥珀却见怪不怪似的,只抿着唇关心道:“殿下,久坐难免生凉,我去给您拿件斗篷罢?” 昭华长公主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琥珀领命退下。 又见长公主指着院角那几株白梅,似是有些醉了,慵懒着眼问:“史小娘子别出心裁,木芙蓉虽谢,梅花仍存,这可另有说法?” 史如意想起从颜掌院处得的那碟梅花饺子,说是“梅花饺子”,只是作成花瓣样式,并不以梅花入馅。 她眯着眼笑起来,“说来也简单,撸一串梅花,拿着蜂蜜,调和雪水淋在梅花上……或是撒些白糖,便可作一道下酒菜了。” 长公主蹙眉,“梅花酸苦,便是匀蜜撒糖,怕是也压不下那股涩味。” 史如意安然地点点头,微笑解释,“兴许吃酒之人,要的就是那股子涩味呢?”心情郁闷,酒入愁肠,放任嘴苦,是盼着或能解心中苦。 皱眉饮下酒,梅花苦涩,只余外带的一点甜味,为了压苦,又尽一杯。 一朵花便下一杯酒。 昭华长公主听闻,沉默片刻,忽然大笑出声,“小娘子果真妙人一个,识情解语……早知如此,我上回便该强压你留下了。” 史如意知长公主在说笑,便作出为难的样子,道:“若不混迹市井,哪来这么多故事说与贵人开心?殿下何时乏累,随时遣人唤我便是了,这圆中景致这般好,看一千遍都觉看不够。” 她看长公主心情不佳,故意转开话题,聊起酒楼中的一二事,“如今酒楼也算是正经开起来了。上回殿下送我那套官窑青瓷,说他日或大驾光临……我日日期盼,还是没能等到贵人,心头正失落着呢。” 昭华长公主笑着觑她一眼,吃一口酒,随意道:“我去了,莫非你就敢接待不成?” “云郎在你酒楼,你可将人藏好了?” 刹那间,史如意只觉天打雷劈,眼前一黑,连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都维持不住,险些跌倒在地,“殿、殿下……” 昭华长公主看她模样,乐不可支,笑得随手把酒樽往桌上一扔,摇头道:“不必害怕,我若介怀,早已让人出手将你处置,何须等到今日?” 长公主微抬下巴,示意史如意坐对面的石凳,“没有梅花,只有俗酒凡菜,你自便就是了。” 史如意依言坐下,沉默片刻,拎起银壶,将热水倒入烫酒皿子,为昭华长公主烫好一壶酒,仔细用帕子拭过水渍,这才心悦诚服地叹道:“殿下好度量,是民女太过小器了。” 长公主微微笑道:“你那是关心则乱。” 她往后散开身子,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园中梭巡一番,似是在赏花,又似繁花皆不如眼,“男女之事,总要你情我愿才算美……哪是强求能得到的?” 史如意心中失笑,没去辩驳,如此,莫非府上男宠皆是自愿入府麽?也对,有求于人,毕竟也是一种自愿。 想到这里,她忽然生出些好奇,凭公主身份之尊,也有辗转反侧,求而不得之人吗? 史如意陪着昭华长公主吃了一口酒,电光火石间,无端想起坊间那无稽传闻来——有倒是有的,摄政王成望秋,昭华长公主口中的“王叔”,位高权重,丰神俊朗,喜怒不形于色,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发妻三年前故去后,一直未再娶,因其成亲多年,膝下无子,又有人猜测他身患隐疾。 史如意默默又给自己灌一杯酒,这等皇室秘辛,可不禁胡思乱想啊。 这口闷得太重,她直接被呛得连连咳嗽,昭华长公主哭笑不得,一挥袖子,让人兑了些百花露来,“这酒甚烈,哪是这麽喝的,就连宫中摆宴,那群武将莽夫都不敢似你这般吃酒!” 史如意绯红了面颊,连连摆手,贵人面前失仪,这事往大了说可是能治罪的。 昭华长公主也不勉强,斜斜看她一眼,打趣道:“你这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倒跟我从前有几分相像。” 她叹一口气,语气渐说渐轻,逐渐飘忽不可闻,微笑着仿佛在自言自语,“……就连看人的眼光都是相似的。” 那年孟春,她初次在宫里遇到成望秋,他也不过是云佑那样的年岁。 并不是容貌多么相肖,而是侧头微笑时,眼睛里依然透出的那股子冷淡自持,完全不似这个年纪的郎君。明明饮了这么多酒,视线从她身上划过,却未惊起任何波澜。 后来她晓得了,这郎君不过是和王叔一样,有个日夜挂念的心上人罢了。 她年少冲动,在那人身上撞得头破血流,受过太多次求而不得的苦楚,如今倦了,也想试试被人放在眼里心上是什麽滋味。府中这么多男宠,为了得她垂青一回,不惜大打出手。 二人沉默对坐一会儿,就见琥珀捧一件羽缎斗篷转来了,身后还跟着公主府里的几位庖厨。 为首那位庖厨,似是没预料到这位“民间大师”是如此年轻俊俏的一位小娘子,还能得昭华长公主看重赐座,脸上登时便现出几分愕然。 史如意忙放下手中的香露饮子,站起身。 听庖厨将烹制“鼎湖上素”的困难诉苦一番,这才微笑道:“三菇六耳、九笋一笙,这些泡水浸发,逐一煨制,这做法是不错的。” “最后味显油腻不相融,要注意着加上配料后,以猛火共炆之,边炆边加入大量的山泉水……泉水甘冽清甜,能还其天然滋味。”史如意一边回忆做法,一边轻声细语地讲解,直把旁边几位婢女的馋虫都引了出来。 明明早膳也才用了没多久啊…… 况且,她们跟在长公主身边,悉天下奉一身,嘴一个比一个刁钻。怎么光听这史小娘子温柔絮叨几句,就如身临其境一般,连鼻尖都似乎嗅到了香。 “按序铺排,取白菌、花菇、竹荪、鲜菇、黄耳、莲子、蘑菇、笋花,在碗底砌成葵花状,余下各料填满其中,叠成层次分明的‘山形’。芡汁勾芡,雪耳银针围边,桂花洒满山上即成。” 几位庖厨恍然大悟,又有些激动地点头,认真将史如意的话记下。 昭华长公主背靠在栏上,撑着额角,似笑非笑地听她们讲,倒也未见不耐烦的意思。 看史如意说完,长公主才慢悠悠道:“如此说来,这菜原材虽繁杂,彼此风味各异,却又浑然一体,宛若天成。嗯,甘香脆口、爽滑鲜甜——凡是素菜之味,想想也尽在其中了……确实不愧于‘上素’之名。” 史如意弯起眉眼,逮着机会就拍长公主马屁,笑道:“原来我竟班门弄斧了,殿下才是真解其中三味呢。” 昭华长公主微微一哂,“尝的多罢了,说几句总是会说的。” 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又挑眉笑道:“你在净月庵做的那道素鸭和水晶萝卜丸子也不错。” “殿下……”史如意幽怨唤一声,差点没哭出来,知道宫中能人众多,没想到昭华长公主查她家底,连件里衣都不给她留下。 婢女琥珀掩嘴偷笑一会儿,开口解释,“当年伺候殿下的旧仆,年纪大了,又身有腿疾,不愿住在府里。惟愿去净月庵中修行,日夜为圣上和公主祈福祷告。” 史如意明白过来,“那位善真师太?” 琥珀摇头,“善真师太是净月庵主持,亦是那位座下弟子。” 第114章 羊方藏鱼 史如意辞别昭华长公主,回到店里,恨不得直接瘫在榻上,一动不动了。 阿珍替她收好长公主赐下来的荷包,两对押岁锞子,一个足有半两重,有芙蓉式的,也有梅花式的,崭新发亮。并一串紫檀念珠,触手温润,一摸就知不是凡品。 史如意撑起身子略瞄一眼,有些失笑,嘿,也算是公主府一日游的纪念了。 她在榻上滚一个圈,想着那位不按常理出牌的长公主,慢慢呼出一口气。 不论如何,云佑这事算是过了明路,日后也不必金屋藏娇似的,费心在外人面前遮掩。 不然她老是担心行差踏错半步,全店的人都要性命不保,毕竟“和长公主抢男人”,这名号不是谁都担待得起的。上一位敢这么做的是堂堂赵国公,后者在席上被长公主拿马鞭抽了一脸,被人抬下去的。 赵明阳好歹也是当年太祖分封的八大异姓王之后,长公主愣是一点面子不给。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消息传到宫中也无声无息,风平浪静得仿佛从未发生过此事。 本来因“长公主和太后生嫌隙”的消息而蠢蠢欲动的几波势力,都默默偃旗息鼓下去。昭华长公主最大靠山,不是太后花家,也不是捕风捉影传的摄政王,而是血浓于水,与其一母同胞的当今圣上。 腊八转眼便至,翠丫一大早起来,去净月庵供佛烧了香,领了一钵腊八粥回来。 香菱凑上去看,微微皱眉,诚心实意道:“闻着不如我们从前在安阳做得香。” 翠丫动作轻快地放下粥钵,说:“味道可能不如咱家的好,但庵里的腊八粥,每道材料都大有来头呢——米、栗、枣、果仁,都是姑子带着小尼,亲自沿街化缘得来。煮得腊八粥,重又散布给众人。” 史如意一听,兴致被挑起来,也拿瓷碗小勺来分了一些,“这粥福气昌隆,倒似有从前‘百家衣’、‘百家饭’的意味了。” 翠丫赶忙点头,吐了吐舌头,说:“不过善真师太也说,下回熬煮腊八粥,还要请如意姐姐或者香菱姐姐过庵指点一二为好。”福气和美味,缺了哪样都少些滋味。 史如意笑起来,“这简单,改明让翠丫剃掉头发,到净月庵问问善真师太,愿不愿收你为座下弟子。若成了,便是一举两得的美事,省得你也日日往庵里跑了。” 翠丫自小失掉双亲,在净月庵住的那段时日,得女尼们宽慰,听了不少轮回转世的念经道理,心有感念,便常去庵里上香,为亲友祈福。 翠丫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善真师太常夸如意姐姐,说你是个‘胸襟广博、有慧根的’……我呢,我是个没有慧根的,还是跟着如意姐姐老老实实入世修行为妙。” 香菱“哼”一声,叉着腰,毫不留情拆穿她,“翠丫,你是舍不得你的火锅子、肉汤丸子、煲仔饭、香芋扣肉和凤爪子罢!” 吃过腊八粥,云佑还没回来。 不过史如意也养成了习惯,除了偶尔在心头挂念,日子依然过得有声有色,小年要到了,她领着酒楼的大家准备祭灶的一应物品。 民以食为天,酒楼是做吃食生意的,祭灶更是头等要事。 相传,小年第二日,灶王菩萨要向玉皇大帝汇报一年的“工作”和所见所闻,诸如这一家人是不是乱倒饭菜啦、是不是不爱惜烟火等等。若是祭灶不好,不得灶王菩萨美言两句,接下来这年的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 也许是因为新衣美食都唾手可得,后世的年味总是淡薄。但因为穿越以后,小到做灶糖、蒸年糕,大到粉刷墙壁,糊窗花……万事万物都要史如意亲力亲为。 酒楼里一天比一天变了样,人对过年的期待也慢慢攒得浓厚。 史如意在灶台附近贴上灶神画像,旁边便是灶王奶奶。传统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习俗,但史如意置若罔闻,酒楼众人对此更是毫无意见。 灶旁供两节甘蔗,甘蔗头要完整保留下来,寓意为“节节高”和“金榜题名”。 云佑虽然不在,史如意还是诚心诚意替他拜了两下。 桌上祭灶的吃食繁多,有煮得烂熟的猪头双鱼,十二色的灶祭果,红球、白球、麻球、油果、寸金糖、脚骨糖、白交切、黑交切等。 胶牙饧就是糖瓜,麦芽制成,柑子一般大小,黏性十足,沾到手上甩也甩不掉。大人喜欢让小孩子咬胶牙饧来练牙口,深信若牙齿久用不掉,人就能活得长年百岁,听着也似有几分道理。 这些供品讲究甚多,让人晕头转向,史如意自个儿都弄不清…… 若是在安阳,自有梁翁和罗娘子为她准备,但留居京城,少不得要偷些懒,在外头铺子买回来便是了。 黄昏时分,翠丫怀抱一只鸡,一脸茫然地跪在灶爷像前。据说鸡是灶爷升天所骑之马,故鸡不称为“鸡”,而称为“马”——若是红公鸡,俗称“红马”,白公鸡,俗称“白马”。 焚烧香表后,屋内已然香烟缭绕,满是神秘色彩。 史如意忍着笑念完祷词,执酒浇鸡头,若鸡扑楞有声,说明灶王菩萨已经领情,明儿会在玉皇大帝面前多奏好事。 香菱小步凑过来,悄悄问史如意,忧愁道:“这鸡都不肯吱声,灶王菩萨不领情可咋办?”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史如意让香菱用手指拈一块黏稠的糖瓜和糕,分别抹在灶王爷和灶王奶奶嘴上,笑眯眯道:“不要紧,吃点甜的下去,嘴巴不就像抹了蜜麽?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便是灶王菩萨也逃不出这个理。” 香菱偷摸着做完坏事,净手回来,还是很忧愁,“那要是灶王菩萨牙齿都被黏住了,张不开嘴可怎么办呢?” 史如意笑倒。 磕头祭灶完毕,开始享用祭灶的糖饼吃食。 光是那道羊方藏鱼,就费了史如意一下午的功夫。古法取材十分讲究,夏秋季用羯羊配鲫鱼,冬春季用阉过的牝羊配鳜鱼,要的就是那份原汁原味的香。 先将羊肉炖制断生,整修成正方的大块,侧面割开一个口子,鱼肉腌制后塞入其中,倒入酱汁同烹。 出锅时,羊肉烧得极为酥烂味香,内鱼肉鲜嫩,鱼羊味道相得益彰,这才合成一个“鲜”字。 史如意看翠丫她们争相举起筷箸,吃得嘴角流油,有了好酒好菜菜,怎么能没有下饭故事? “这菜别名“鱼咬羊‘,亦称’鲜炖鲜‘。说是从前有个农民带着四只羊乘船过江,小船超载,有一只羊不小心被挤落水中。羊哪会游泳呢,挣扎几下,很快沉入水底,水中的鱼儿立刻便蜂拥而上,争食羊肉。” 阿珍咂摸出几分味来,笑着看向她,嗔道:“小娘子这故事,莫不是在拐着弯骂我们呢!” 香菱见状,嘴里塞满羊肉,还发出“唔唔”的声响,不依地闹起来。 史如意咳嗽两声,掩住面上的笑,“鱼群吃得过饱,一个个撑得晕头转向……恰得一位渔夫赶到,撒网捕鱼,鱼身比往常重上许多,原是鱼腹里都装满了羊肉!” “一不做二不休,渔夫干脆把鱼和羊肉一起炖煮,才有了今日这番美味。” 世上多是因巧合而生的美味,豆腐是炼丹修仙时点卤成的,酒是粮食花果堆积在岩洞里腐烂发酵而成,属实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翠丫最爱听史如意说这些民间故事,听完,意犹未尽道:“可见丢羊也不一定是坏事。” 史如意点头,笑眯眯夹一口鱼肉,想起当年还在云府里的时候,自个儿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温妈妈也刚当进大厨房做事不久,府里做年夜饭,温妈妈忙到很晚才回屋。 “娘亲!” “哎,如意乖,肚子饿了罢,看娘给你带回来什麽?” 史如意欢呼一声扑上去,看温妈妈像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一碟子鱼羊鲜。 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些边角料,剔了肉的羊排、鱼头鱼尾,上头挂着红艳艳的酱汁,醇香扑鼻。 温妈妈怕史如意被鱼刺噎着,便给她抱着羊骨头啃,自己就吸鱼头鱼尾。吃一口菜,送一口热乎乎的大馒头,屋中虽然冷清,只有母女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倒也吃出了热热闹闹的过年氛围。 史如意嘴角扬起,开始在心头埋怨杏果,若不是顾虑杏果挺着个大肚子,马车颠簸不方便挪动,又离不得人照看,温妈妈早就跟她一块儿来京城了。 又想到云老爷、曾氏几人,转眼就要过年了,有温妈妈在外头打点的那些银子,他们在狱中……应该能吃上一顿饱饭罢? 云老爷是个两袖清风的正直好官,曾氏待底下人也是赏罚分明。至于家风为人如何,虽然史如意没跟云大小姐打过交道,单看底下两位郎君便可略知一二。 所谓爱屋及乌,史如意待云老爷他们是这样,云老爷和曾氏应当也是这么看她的。 如今她手头宽裕许多,安阳地价也便宜,若是云府几人得出狱来,另置一处房屋院子并不难。 想到这里,史如意自个儿先笑了,什么叫“财大气粗”,农奴翻身把歌唱。当年她是大厨房里一个烧火丫头,现在倒想出了要接济旧主人的事,果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道说变就变。 只是不晓得这几只旧时的“王谢堂前燕”,一朝飞入寻常百姓家,能否适应得了……但看云佑情状,问题应当不大。 香菱听到笑声,偷瞄史如意一眼,摇摇头,故作老成叹一口气,继续吃嫩滑鱼肉。 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意这是没救了。 第115章 诗礼银杏 “叮叮当当。” 门口挂的竹风铃响了。 彼时史如意正坐在柜台边,让翠丫教她剪纸窗花,听见声响便笑着抬起头,未见其人,先行问候,“客人请进。” 这风铃也是为了迎接新春,翠丫自个儿动手做的。翠丫常看兄长石英做活,区区几样小玩意自是不在话下,竹条捆成三角,底下系鹅毛竹片,提起来一看,竹风铃已做得有模有样。 每有客人进门,这风铃竹片叮当相撞,既是提醒,也算欢迎。 挡风的厚重毡帘被人撩起,旋即进来的女郎,身穿一件莲青氅衣,眉眼如画,很是端庄秀美,后边跟着的婢女亦是熟悉的面孔。 史如意讶异抬起一边眉毛,喃喃道:“……江小姐。” 心中颇有几分哭笑不得,这位怎么也到京城来了。 江心月朝她矜持地微微颔首,并不言语,只是这般站在大堂边上,就吸引了不少客人瞩目。她目光款款,将酒楼内外上下打量过一番,并没有要落座的意思。 史如意顿下步子,忽然福至心灵,试探着发问,“……江小姐可是来寻人的?那可真是不巧了。” 不是她故意藏人,云佑如今的确不在店里。 江心月闻言一愣,浅浅一笑,“非也,我并不是来寻云公子的。”她抿了抿唇,看向史如意,目光中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 史如意眨眨眼睛,心头困惑,不过也知晓这些名*门小娘子一贯矜持谨慎的毛病。她在心中揣度一番江心月的消息来源,应是那位苦恋而不得的刘竟遥公子无疑了。 “如此,请女郎到窗边一坐,也尝尝我们店里的特色罢。” 来者是客,史如意也没多想,转头吩咐阿珍上一盏八宝茶,自个儿避开人群,将江心月引到角落的清静位子上。 婢女熟练地替江心月脱去氅衣,侍立一旁。 史如意请江心月坐下,递过菜单,正要开口介绍店里的招牌火锅,江心月便早有所料一般,微笑着开口了,“除了火锅,店中还有其他可口之物麽?” “……”史如意许久未听过这种请求,难得地有些怔愣。 江心月看她不解的模样,叹了口气,轻声解释,“小娘子不知,最近京城流行吃火锅的风尚……” 她那婢女见状,立刻嘴快地补充道:“先有刘詹事家的公子送两只锅来,见老爷喜欢,小姐在府里陪着吃了几次。哪知前日出门,参加陆学士家二小姐举办的茶社,也是吃这火锅子……几次三番下来,唉,就算小姐不腻,我看着都要腻了。” 这火锅子果真是无孔不入,史如意在脑海中想象一下那个场景,自个儿也忍不住笑起来。 江心月轻点头,无奈道:“此话不假,小娘子只管拣些清淡解腻的菜色上了便是。” 史如意仔细歪头想了想,便将菜单收起,笑道:“明白了,只是冬日里头菜粮进货有限……我尽力而为,还请女郎莫要嫌弃便是。” 这个点,离暮食时辰还远,店中人也不算多。 江心月坐的这个位子靠近墙边,离那零星几桌客人都远,倒也不必担心视线窥探。 她吃一口八宝茶,微微偏头,目光在粉墙涂抹的诗句上停留片刻,又望向柜台那株插瓶白梅,枝叶蔓蔓,端的是欺霜傲雪,寒香淡淡,风雅俱是有了。 京城不比安阳,爱栽梅花者不多,就江心月所知道的,只长公主府上有几株名品。 江心月才留神多看几眼那白梅,就见史如意步履匆匆从后厨出来,手里拿一个竹编小篮,一抬手,就撸了十几瓣梅花下来。 “……” 史如意转身,不期然瞅见主仆二人愕然目光,顿了顿,换上羞涩笑容,扬了扬手中竹篮,“有花堪折直须折……梅花也可入食。”还很好吃。 那婢女是个心直口快的,毫无顾忌“扑哧”一声笑出来。 江心月端起杯盏,借机掩去嘴角的笑意,这小娘子的确是个妙人,她现在有些理解云佑的选择了。 如今酒楼里多是由香菱来掌厨,史如意专职专忙,小半个时辰不到,便将几碟吃食都端上桌。 因着史如意先前的话,江心月本没抱多大期望,随意一瞧,却见瓷白碗里端坐着两个颜色间杂的丸子,肉糜嫩粉,鸡子鹅黄,均匀搅在一块儿,如彩色绣球置于汤内,是冬日里难见的温暖颜色。 史如意微笑着给江心月介绍,“这道菜名叫’汤浴绣丸‘。” 顺手奉上羹勺,“丸子软嫩,女郎用勺子挖着吃才美,若是筷箸夹断便不香了。” 江心月伸手接过,下巴微抬,含笑道:“单看这菜色之美,便知小娘子定是又谦虚了。从前在安阳时,外祖母便总念着贵楼的鱼香茄子煲,隔三差五便要打发婢女去买。” 另有一道“鸡髓笋”,竹签取出骨髓,清汤煨透,点缀在酸笋之中,雅致清透。 江心月慢慢夹了一筷,咀嚼片刻,应道:“脆嫩爽口,确实不错。” 史如意弯起唇角,谈兴更浓,她最喜碰到这般懂行的客人,接着上一碟白果羹,似有几分把这位江家大小姐当试吃小白鼠的意味。 “江小姐再尝尝这个——此菜唤作’诗礼银杏‘,是将白果去壳炒至银红,淋上桂花酱,清新甜美,酥烂甘馥……相传乃孔圣人家宴,非诗礼之家不解食也。” 江心月唇角微扬,斜觑她一眼,“小娘子好张巧嘴,这是提前把不中听的话都堵回去了。” 顿了顿,她又点头道:“这名起得却好。”怪不得能讨那群文人酒客喜欢。 想想又有些惆怅,她从前便看出云佑对这小厨娘的在意,只没多放在心上,想郎君们多半年少轻狂,待各自都长大了些,自然便知身份、见识都天差地别。 今个儿亲到人家地盘一见,才发觉酒楼处处拙朴中见雅致,能以诗作名,以花入菜,这小娘子哪是个俗的。 便是从前身份不相称,自云府家道中落后,也算不得什么了。反倒是她自个儿,碍于家世束缚,又怕连及父兄亲朋,婚事哪得随意自主? 江心月将那白果含在嘴里,试图用桂花蜜的香味压下心里的苦涩。 史如意得了称赞,并不自得,只微微一笑,道:“江小姐谬赞,不过拾先人牙慧罢了。”又把汤羹、粥和点心也依次端上来。 浮元子算常见之物,不过换了些新奇的馅,并不值得特意拿出来说道。 史如意打起精神,重点介绍后一样点心,“素醒酒冰,用切碎的姜、橙做蘸酱,味道如何……要吃了才能晓得。” 琥珀般透明质地,用淘米水浸泡琼芝菜而成,模样有些像后世的果冻。里头裹着方才史如意新取下的雪白梅花碎瓣,不但闻之寒香扑鼻,观之亦有料峭冬意的韵味。 江心月盛情难却,犹豫着尝了一小块,舌尖触感温润微凉,橘子和姜味混在一块儿,果真十分独特。不知不觉,便把一整个水晶冻都吃下肚。 旁边站着的婢女有几分惊讶,她们小姐对吃食向来浅尝辄止,每样不过略尝一点,哪有吃得这般豪放过? 若是史如意听见那婢女内心的想法,定会瞪大眼睛,从后厨邀香菱出来,给她展示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豪放派”,一个没看住,连锅底汤汁都能给你舔干净咯。 依史如意看来,江心月每吃一口,便用帕子掩住嘴,细嚼慢咽,明明是再斯文不过的“婉约派”。 那碟子里的菜,像新端上来的一样,还没动过几筷子,就说已经吃饱了。 江心月对那婢女点点头,道:“好了,你端下去用罢。” 那婢女早就看得眼馋,顿时喜不自胜,应了声“是”,自去一旁找桌案坐下了。 史如意看江心月喜欢,问是否再上些“素醒酒冰”来,江心月摇头,笑着解释,“便是太过喜爱,反而不能贪食,否则难免受凉。” 她指指对面的位子,示意史如意坐下,“若是小娘子不忙,可否陪我闲聊一阵?” 果然还是来了麽!史如意深吸一口气,反而有种等待已久终于松了口气的感觉,忙理了袍子,点点头,正襟危坐,“夏忙冬闲,酒楼生意也是如此,能与贵人谈天片刻,求之不得呢。” 江心月似听非听,手指轻轻摩挲茶杯纹理,外头风又起了,雪花簌簌扑在油纸窗上。 上头贴的大红窗花,不似一般人家惯常糊的福字,而是镂空的葡萄樱桃,柿子橘柚,一大串挤挤挨挨,热闹红火,一看便觉有趣。 史如意静坐半晌,看江心月没有开口的意思,主动问道:“江小姐日后……也是长居京城麽?” 江心月回过神来,朝史如意点点头,语气柔婉亲近不少,“小娘子不必如此客气,我在家行三,唤我一声’三娘‘便是。” 史如意惯是个厚脸皮的,也不多加推辞,顺水推舟唤了一句“三娘”。 江心月眸光转向史如意道:“不出意外的话,当是长居京城的,日后和你打交道的地方还多着呢。”她轻轻一笑,自顾自说起来,“待明年开春,我便要定亲了。” 史如意惊讶一瞬,立刻道喜几句,含蓄追问道:“能迎娶三娘,不知是哪家郎君如此幸运?” 可怜的刘竟遥公子知道这事吗? “中书令孟家长子,现任翰林院点簿。”江心月淡淡介绍道,非常公事公办的语气,完全没有一般少女提起未婚夫君的娇羞和期待。 史如意沉默片刻,慢慢敛起笑脸,忍不住关心一句,“这位郎君……品性如何?” 江心月抬眸看史如意一眼,便知她误会了,笑着摇摇头,道:“孟家世代耕读,家风一贯严谨……非妻无所出,不得纳妾。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替我应允这门亲事。” 她年幼失母,父亲虽不善言语,素日对自己也是极为宠爱,亲事当是力所能及内为她挑最好的。 但也仅此而已了。 那位罪臣之子,虽素有文曲星之名,官场中人都是现实的,谁会愿意将膝下女儿押注过去,赌一个可能被牵连的将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江心月安安静静,提都没有对家人提过一句。 她比谁都知晓那不可能。 史如意轻呼一口气,由衷为江心月高兴起来,祝愿道:“郎君如人中龙,三娘是女中凤,未来……定会幸福美满。” 江心月朝她端庄一笑,干脆地举杯,一饮而尽,“承你吉言。” 雪下得越发大了,那婢女用完膳,在桌上留一枚小银锭。 史如意将人送到门口,笑眯眯地目送江心月上马车,“雪天路滑,三娘记得慢些走……下回再来,我再想些新菜式款待。” 江心月将帘子掀开,朝史如意微微致意,“我走了。” 马车驶出一段路,那婢女一边忙碌沏茶,一边不解地问,“这酒楼吃食这么对小姐胃口麽?”绕了大半个京城特意过来,还让那掌柜小娘子直接以“三娘”相称……往日里,这都是和小姐交好的贵女才有的待遇。 江心月轻阖上眼睛,往马车壁上一靠,有些飘忽地笑了笑,“味道确实不错,不是麽?” 也许她只是不甘心,心底想看看另一种可能罢了。 自然,她们二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史如意当年是个厨房烧火丫头,如今赎身出府,也不过做了个酒楼掌柜,奔波于市井巷陌——但她此刻却是如此地羡慕史如意。 再看这世间,自由和不自由,又有谁说得清呢? 第116章 三套鸭 酒楼后厨,史如意在指导香菱做今儿年夜饭要吃的“三套鸭”。 自上回史如意做那道羊方藏鱼,众人算是大开眼界,识得了这“肚里乾坤”的美妙滋味,都吵嚷着要再尝一回。 史如意大手一挥,笑着应承下来,“好歹是年夜饭,总要尝点旧岁没尝过的新花样……不如做一道鸭子羹,也是一层裹一层的,味儿比那羊方藏鱼还胜一筹。” 京城中爱鸽养鸽的人多,几乎可以说是“处处人家畜之”。 史如意没见过传说中军队用作“飞鸽传书”的信鸽,倒是在长公主府里见过几只体态娇美的观赏鸽,悬金铃于尾,飞而扬空,清脆之声铿如云间之珮。 这是属于富贵人家的闲情逸致。 史如意看得十分羡慕,回酒楼也叫翠丫去买了几只小肉鸽,时不时投喂些绿豆、粟谷,在屋檐底下养得肥肥胖胖,胸脯那块肉饱满肥厚,经常看得香菱口水都忍不住淌下来。 从前香菱不晓得鸽肉的美味,嫌弃那腿和翅膀太小,咬两口就没了,还不够自家塞牙缝。 后来在安阳夜市摆摊卖酸嘢,有位大娘烤得一手好鸽子,外皮香脆,里头的肉嫩得不得了,连骨头都是软的。 香菱自从不再继续往家里寄钱后,史如意给她的月银,得有一多半花在各种好吃上,曾创下“一夜食七鸽”的壮举,哄得那烤鸽子的大娘每一看到她就眉开眼笑的。 “三套鸭,往简单里说,就是家鸭里面套野鸭,野鸭里面再套鸽子。” 史如意边说边演示给香菱看,先给雄鸭去完骨,再去骚味。 将鸭子整个在沸水里烫一下,翻出来,内部在外,外皮朝里,再烫一下,如此反复三四次,直至骚味全除,而鸭身却不被烫熟。 前几日肉贩来送年前最后一波菜,顺道贺新春喜,捎来一只野地里打下的鸭,臀黑腹白,背阔肩宽,长得倒是十分俊俏,难怪韦刺史曾称其为“绿头公子”——只叫声着实难听了些。 不过想起世人又称少年变声线为“公鸭嗓”,史如意品味一会儿,觉得韦刺史这名起得真是够妙。 可惜云佑十四便往书院求学,压根没给自个儿留下嘲笑他的机会,想想真是令人扼腕。 京城里菜摊肉商众多,难得有史如意这样的酒楼大主顾照顾生意,自然是多多益善,巴不得和她打好关系。 史如意笑着谢过人家,让阿珍给回礼一盒如意吉祥花点,角落盖着“祥和斋”的章。 那肉贩眼尖,注意到印章小字,笑着发问,“眼见酒楼兴旺,小娘子是也预备要开糕点铺子不成?” 史如意点头,弯起唇角,“我们就是做花点起家的呢,只店面不在京城罢了。” 那肉贩笑嘻嘻地叉手行礼,顺嘴恭维两句,“怪道酒楼做吃食都做得这般精贵……那咱就祝小娘子生意昌盛,早些把糕点铺子也热闹开起来了!” 史如意收回心思,继续给香菱解释怎么挑鸭子。 “一般来讲,飞禽皆尚雌,唯独鸭尚雄,与众鸟不同。母鸭偏肥影响口感,雄鸭则肉紧……诸禽贵幼,而鸭又独贵长。” 香菱费劲琢磨半天,恍然大悟,以拳击掌兴奋道:“原来鸭子是’老来俏‘,像云老爷、颜掌院——啧啧啧,那气质风度,就不是一般毛头小子能比的。” 史如意闻言,哭笑不得,沉吟了片刻,不情不愿地承认道:“你要这么说也行……” 但是毛头小子也有自己的魅力所在啊!恣肆、青涩、腼腆,偏偏在心上人面前手足无措,被随口一调戏就面红耳赤的。 史如意垂下眼睫,仔细将鸽子塞入野鸭腹内,空隙填上冬菇、火腿片、笋片,再将野鸭套入家鸭中。 竹箅垫入砂锅,防止糊底,铺葱姜片及洗净的肫肝,先下套鸭,加酒和清水淹没鸭身,烧沸去浮沫,焖炖两个时辰到酥烂,待出锅时再撒盐。 香味咕嘟咕嘟满溢出来,鸭子的味道醇厚,浸润了水汽,更有种清淡鲜美的气息。 史如意忙完净手,还是忍不住替“绿头公子”鸣不平,小声嘟囔道:“……不过长风看着也没多老啊。” 香菱耳朵最尖,隔着大老远也听得清,她抬头瞪史如意一眼,扬了扬手中菜刀,门牙一呲,锃亮如有杀气闪过。 史如意打个激灵,不敢试其锋芒,连忙脚底抹油,打个哈哈溜走了。 刚到前堂,便有翠丫机灵凑上来,对她附耳道:“如意姐姐,那柳公子家的小厮又来了!今个儿酒楼里也没预备什么菜,都是我们自家用的,你看……” 史如意眨眨眼,往堂里扫一眼,当真有几分犯难。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柳逸之绝少上酒楼来,只矜持矜持地让小厮提着食盒来“外卖”,一日两顿,餐餐都不带落下的。 史如意心头叹一口气,又联想到柳逸之身世,爹不疼娘早逝,一个人住在京城,遇上逢年过节的,怕不是连吃饭都冷清。要邀请人过来用膳,未免又太过亲密,无端给人留些不必要的希望。 史如意想了想,到底回厨房,迎着香菱悲痛欲绝要杀人的目光,提一只鸭子起来,装进食盒,依例配一盒花糕点心。 “新春将至,遥祝柳公子万事吉祥……这是我们自家熬的三套鸭,权当给府上添道年夜小菜了。” 小厮兴平本已抱着空手而归的打算,闻言,顿时喜不自胜地接过来。 他望史如意一眼,到底开口道:“掌柜的,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我家少爷麽……” 那日他们少爷从酒楼回去后,像失了魂魄一般,食不知味的,好几日吃不下东西。还是兴平大着胆子,瞒着柳逸之到酒楼打了吃食回去,他们公子眼前一亮,虽然嘴上埋怨,心里到底是默许了的。 所以他才会几次三番地上门来。 “咱家府上的情况,掌柜的也是知道的,上头只一个老爷,下无嫡亲兄妹,进来便能当家。我家公子惯是个怜香惜玉的,耳根又软,自是万事都听夫人安排……吃香的喝辣的,虽然面上不敢肆意铺张,里子不比那等官宦人家差。” 小厮兴平说到这里,迎面对上史如意笑容不变的目光,登时有些泄气。 挠了挠头,有些懊恼地道:“我胡言乱语,掌柜的听了莫要生气。” 史如意眨了眨眼,佯装困惑,“郎君方才有说话麽?”顿了片刻,又正色道:“无论何时,酒楼的大门总是为柳公子打开的。人之交往,也非只有姻缘一途,相信我与柳公子都不是那等畏惧人言之流。” 兴平不软不硬碰个钉子,回想起自家少爷醉后所言,心说掌柜的倒是不在意,你府上那位……怕是在意得不得了。 只得无奈行礼道:“掌柜的话,我一定给少爷传到。” 史如意点点头,笑眯眯地送人出去,“甚好。” 顺手把店门关上,史如意转过身,叉起腰,招呼坐在柜台上,握着毛笔竖起耳朵的翠丫,嗔怪说:“翠丫!还偷听,你负责的那道糖蒸茄可好了?” 史家年夜饭的惯例,桌上每人都来一道拿手菜,互相品鉴,互相嘲笑——今年落第的人,安慰几句,回去重整旗鼓,争取明年再露一手。 幸亏云佑没能赶回来,若不然,千金少爷也得下厨。 她从前兴致起来,教过云佑如何做虾仁肠粉,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云佑学废没有。 翠丫被史如意揭穿,索性连装都不装了,笑嘻嘻把毛笔一搁,吐吐舌头道:“菜都上桌了,就等如意姐姐你了。” 阿珍做一道野鸡年糕汤,细长的白条糕,丰润软糯,切成圆圆的铜钱样。她弟弟阿武做的石碗拌饭,放肉片、鸡子、鱼鲊、豆芽菜、菘菜,碗底那层锅巴烤得喷香。 这拌饭咸香,送那砂锅熬的三套鸭正合适。 由外层吃向里层——家鸭肥嫩,野鸭喷香,菜鸽细酥。清汁味甜,越吃越嫩,越吃越鲜,简直让人停不下筷。 史如意有心酝酿了几句祝酒词,举着酒杯等待半晌,看香菱、翠丫几人从左吃到右,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没有半点抬头的意思。 阿珍轻咳一声,推一下阿武。旁边两人这才后知后觉抬起头,眼巴巴看向史如意。 史如意摇摇头,忍笑道:“改明也不用费心琢磨菜谱了,我给你们做’一根面‘,面条顺溜滑爽,又有嚼头。关键是省事——把你们抬头夹菜的时间都省了。” 一根面又叫“水拉面”。面团揣匀、揉光、饧好后,搓成指头粗的长条,一圈一圈列在冷水里。想要多长有多长,一根面就能装一碗。 香菱对史如意做个鬼脸,到底放下筷箸,率先举杯道:“如意不说,那我来说。嗯,新年到了,便祝我们掌柜的喜得佳婿,日子过得一年胜过一年!” 翠丫乐不可支,大呼一声,“好!”一马当先干了一杯。 阿珍和阿武见状,也跟着陪一杯。 史如意被反将一军,也是无奈,只得捏着鼻子吃下酒,半是好笑地开口,“香菱你自个儿都不急,我急些什麽?” 几人中,还数香菱年纪最大,若是当年还在乡下家里,早被她爹娘押去给地主做小老婆了。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香菱总有种恐婚恐育的担忧成分在,即便对长风,也只是占占嘴皮子便宜,从不多想以后。 史如意拍拍胸膛,一把搂过香菱的肩,动作中带了几分豪气,“反正不管成不成亲,我们始终都在一块儿。” 她们早已经是密不可分,家人一样的存在了。 二人看向阿珍,阿珍也微笑道:“小娘子既然收留我们姊弟,我便一直陪着小娘子,便是赶我也赶不走的。” 香菱捧着杯子傻乐了一下,红着眼圈,重重地点头。 第117章 新春 大年初一,史如意是被楼下的欢声笑语弄醒的。 也不知这几人又在闹些什麽,隔着一层木地板,香菱鬼魅般的笑声依然毫无滞碍地传入耳朵,这让史如意还没睁开眼,嘴角就已经无意识地翘起来。 她在榻上伸个懒腰,打着哈欠,泛着泪花的眼角忽然发现屋里有一个不寻常的存在。 史如意一激灵,心跳直接过速,差点直接从榻上蹦起来。 “醒了?”云佑坐在屏风那边的几案上,挑眉笑着看过来。他身上只一件靛蓝色绫缎袍子,偏偏衬得肩宽腰细,面如冠玉,好看得像画上走出来的人。 说云佑是个正人君子罢,君子哪有不请而入女郎闺房的。若说他不是个君子罢,人家坐在大老远的另一边,脊背挺直,目不斜视,要开口指责倒似冤枉了他一般。 “你……咳咳、咳咳咳。”一夜没出声,史如意激动得连咳几声,开口时嗓子甚是沙哑。 只能用手势示意那人过来。 云佑犹豫片刻,到底慢慢走过来,手捧一杯桐叶碗,是史如意平日里惯常用的。 他垂下眼睫,嘴角却翘起,故意劝道:“说话莫要太急,喝点水再说不迟。” 史如意随手接过来,趁机抓住云佑的一边手,触感微凉,还带着外头的冷气。 史如意蹙眉,直接调了个姿势,把云佑的手握在掌心里捂着,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大爷似的拍拍床榻,清清嗓子道:“坐这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云佑抿了抿唇,下意识要把手挣出来,“我身上凉。” 史如意不依不饶,笑嘻嘻的,“捂捂就暖了……”她眉梢微挑,逗他说:“被窝里更暖。” 云佑无奈,只得依着史如意在榻边坐下,耳根稍红,也不敢乱抬头,只盯着被褥上她垂落的青丝看,“本来想昨夜赶回来,和你吃年夜饭的……可惜没赶上。” 这个时代,如史如意一般年纪的女郎,在外多挽发髻,用清水和桂花油梳头,垂头散发的娇慵模样是闺中隐秘,非亲密之人哪能轻易得见。 偏偏史如意是个穿越混不吝的,外壳变了,里子还是现代人的心性观念,不过是在云佑面前散个头发罢了,她还没做更出格的事呢。 史如意喝完杯盏中的蜜水,觉着心里丝丝的甜,“现在回来也不晚——还没说呢,祝郎君新春安康,万事皆如意。” 她是故意的,用她自个儿的名来祝他。 云佑瞥史如意一眼,分明洞察她那些小心思,接过杯盏,沉吟一会儿,抬手揉揉她的发顶,微笑道:“祈尔添福佑,明朗胜春朝。”两句十字,也含了他的名。 史如意点点头,笑得心满意足。 她嫌外头人多,不愿起身,便拖着云佑在这打闹,一会儿细细观察他掌心纹路,一会儿轻捏住他下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好奇歪头观察他因旅途奔波没来得及打理的青茬。 云佑一只手还拿着杯盏,单拳难敌双手,左支右绌,很是狼狈。 他脸庞的温度也渐渐升起来,喉结滚动一下,到底出声唤她,嗓子低低的,带着点愠怒和好笑,“如意……” “嗯。”史如意笑眯眯地应一声,等他发话,手上小动作仍是不断。 云佑无语片刻,到底温声哄她,“若是快些起身,还能带你到外头逛庙会。” “真的?!”画大饼果然是有用的,史如意眼睛一亮,立刻翻身下榻,把云佑三两下推出门。自个儿从箱笼里翻出一身妃红撒花裙换上,抿一口唇纸,颊上薄施一层胭脂,额心按此时习俗,用朱笔勾勒一朵梅花。 阿珍手巧,替她挽好一个云顶髻,忍不住赞道:“小娘子打扮起来,容貌之盛比那花朵还胜过三分呢。” 又兀自可惜道:“这发髻要配个簪子才好看呢。”只是史如意平日里甚少打扮,首饰就更少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史如意用铜镜自顾照照,已经很是满意。回过身双手压着阿珍肩膀,让她在位子上坐下,兴致勃勃道:“来来来,换我给你打扮打扮。” 二人嬉闹上妆完毕,又骗香菱和翠丫上来,一个都没放过。 香菱紧闭着眼睛,一脸大义凛然,活像要上刑场,出乎史如意预料的,竟然也没有过分抗拒。 翠丫梳了个双螺髻,两颊嫣红,被涂抹得像个年画娃娃。见状,偷偷附耳过来,告诉史如意,“大哥哥这次回来,带了身边的小厮哥哥,好像名字就唤作’长风‘的!” 香菱紧闭着眼睛,眉毛抖动几下,装作没听见。 史如意偷笑两声,恍然大悟,翠丫有这见微知著的八卦能力,不能去当锦衣卫真是可惜了。 几个女郎欢笑着推挤下楼,香粉萦绕,环佩叮当。 阿武在后厨忙些简单的吃食,看见阿珍这副模样,挠挠脑袋,很是羞涩地笑了一下。自从他们被牙行买卖过几轮后,阿姊一直甚少打扮,恨不得在脸上抹刀痕,直把好容色毁掉才好。 如今看见他阿姊重新打扮,阿武真的打心眼里高兴。 长风在一边摆弄竹节,抬头一望,眼睛都差点掉下来。 史如意炫耀般地牵起香菱的手,在面前晃一圈,笑道:“好不好看?” 长风抹一把脸,支支吾吾半天,脸红到脖子根,眼神却是黏在香菱身上的。香菱跺了跺脚,瞪她一眼,自去厨房帮阿武做晨食。 史如意笑得几乎弯了腰,这对羞涩的小情人啊…… 云佑静静地看着她笑,直到史如意望过来时,才郑重点头,毫不犹豫道:“好看。”他唇角微扬,瞳孔中倒映出史如意穿着红色衣裙的身影,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温柔。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这回轮到史如意说不出话了。 云佑笑了笑,又从怀里拿出一个云纹簪子来,比划两下,替她稳稳插在发髻上,轻声道:“方才就想给你的,还未没来得及说,就被赶出来了……”话语里颇有两分委屈。 史如意瞪大眼睛,抬手摸摸发上的簪子。 云佑抿抿唇,对她解释道:“我中途回安阳一趟,和阿姊见了面。” 云家大小姐云子衿,出嫁多年,仍是当初那副风风火火、万事不拘的性子。 自个儿离了婆家跑回安阳,照拂狱中父母兄弟,又积极用旧时人脉帮衬酒楼诸事,完全不要人操心半点。 他祖母云老太君昔时还在时,曾点评她们姊弟三人,“璋哥儿太过刚直,佑哥儿性子冷峻……唯有你大姊是个能屈能伸的,胆大心细笑面虎。唉,只可惜生得女儿身,若为男儿,可保家业百岁不愁也。” 云佑从前还未有太大感触,经此一事,才知祖母所言非虚。 骨肉至亲,姊弟二人在桌边对坐,把未来打算如何都商量了个遍,谈至深夜,最后自然脱不开聊起史如意。 “倒是给你捡到宝了!”云子衿端详一下自个儿弟弟,笑道:“史小娘子自立门户,白手起家,端的是聪慧又稳重。听酒楼客人说啊,掌柜的容貌性子都是顶好的。” 云佑俊脸微红,轻咳一声,承认道:“……她确实无一不好。” 云子衿“啧啧”两声,摊手道:“如今咱家的东西多半都被抄没了,你阿姊我走得匆忙,身上也没带什麽好东西。这个簪子是当年祖母传下来的,你拿去,送给那位史小娘子。” 云佑张了张嘴,正要推辞,又听他阿姊“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好好一个俊俏郎君,性子这般闷……如今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不晓得主动些讨人家欢心,这可怎麽办哟?” “莫要以为人家欢喜你便万事大吉。嘴甜一点,要晓得夸人;三不五时,准备些小玩意,哄小娘子开心;时不时捯饬一下自个儿,你当为什麽世人都欢喜看白鹅嬉水,不去看野鸭扑腾呢?” 这一番话条理分明,左右围堵下来,云佑当真是无言以对。 最后到底把这簪子收下了。 史如意听说原委,放下心来,自恋地转了一圈,眨眨眼睛,厚着脸皮笑起来,“如此,替我多谢阿姊。” 长风在外头已经摆好了炮竹堆,回头跟史如意一示意,点起火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此时的“爆竹”还真是竹子,药线连着一串串竹节,声响*多达百余而不绝。待烟消声寂,众人即刻便一同欢呼起来。 史如意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小荷包,里头是新融的押岁锞子,挨个按人头发下去。 甚至连长风都有,打开一看——是个拇指大小的小银葫芦。长风捏着那葫芦,想到以前在府里,史如意还叫自个儿“长风哥”,便感觉这荷包有千斤重,有些抬不起头来。 回头一看,见自家二少爷也被发了一个荷包,长风顿时转回头,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他心头喜滋滋的,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就知道自个儿当年没压错宝,一心一意撮合如意和二少爷,不然哪里能有今日? 云佑那个荷包装的是笔锭如意,他抿抿唇,正要开口说什么,就被史如意率先堵住。 “我问你,你是掌柜的,还是我是掌柜的?” 云佑:“……你是。” “所以要听掌柜的,知不知道?”史如意扬起嘴角,趁机在他腰上摸一把,“乖,既然在酒楼里,就是我的人了。押岁锞子代表的是福气,能压一千岁、一万年,得好好收着。” 云佑被她蛮不讲理的态度逗笑,沉默片刻,终是应下了自己“酒楼小伙计”的身份,从鼻尖应了一声“嗯”。 第118章 豌豆黄 新年第一顿早膳,史如意吃得很是清淡。 不过是熬得稀烂的小米粥,红枣去核取肉,磨成枣浆来煮粥,味道融得浑然一体;一大碟蒸好的腊肠薄片,红艳艳的,铺成葵花状;一道韭黄炒鸡子,又香又嫩,是此时难得能吃到的反季新鲜蔬菜。 小菜是炒瓜皮和糖醋豆芽,豆芽是翠丫在后院自个儿种的。 盆里铺一层糠皮和沙子,撒上泡好的豆,上面用木板压住保温,出芽几天就能上桌,嚼起来嘎吱嘎吱,很是清脆。 一蒸笼的红糖马拉糕,制成大圆饼状,切成三角的小块,发得蓬松又柔软,闻着有轻微的香。每人取了一块带在身上,预备待会儿逛庙会吃。 浩浩荡荡出了门,史如意领着云佑走在前头,后面几人乖觉地与她们隔了段距离。 景明寺临近京城东郊,在万岁山下。 山上开得好一片烂漫桃花,霞蔚云蒸,映着寺庙前寓意吉祥的福门福柱、高悬的大红灯笼、迎风招展的金黄旗幡,隔老远就感受到了过年的热闹气氛。 僧人把神佛塑像装上彩车,抬出庙外巡行。 沿街来了不少小摊小贩,音乐百戏,诸般杂耍,史如意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盛况,惊奇地睁大眼睛,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云佑偏过头,问她笑什么,二人说话的声音被笼罩在锣鼓声里。 史如意立在人群中,大着嗓门回他,“我笑这庙会原是神仙节日,为的是娱神拜神……如今日子久了,如今倒变成人们自己的节日了。可见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连神仙也是不能免俗的。” 说完,便扯着云佑的袖子晃了晃,这“神仙”调侃的是谁自是不言而喻。 去庙里上了香,化过纸,烟雾徐徐上旋,史如意安静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默默祈祷身边亲人喜乐安康。 愿上辈子的爷爷、这辈子的生父都能魂灵安宁,他们皆是憨厚淳朴之人,辛苦操劳一辈子,若为来世,当有福报。 云佑陪着她,神色肃穆又认真,也对那香烛拜了几拜。 史如意望着云佑微笑,心中既骄傲又怅然,都说独在异乡为异客,她却似乎真真正正地融入了这个时代,有疼爱自个儿的家人、能谈天说地的姊妹好友、甚至还找到了愿意执手一生的存在…… 如果爷爷真的在天有灵——怎么样,你孙女的眼光还不错罢? 出了庙门,史如意难得地有些沉默,云佑看她一眼,脚下拐了个弯,带她去窝凤桥边摸浮雕。 这边人头攒动,民间传闻,摸一下庙中浮雕便可以去病消灾、延年益寿。史如意一眼看中一只石猴,聪慧机灵的模样似得了大圣两分真传,头顶那两根毛都被摩挲得油光水滑。 桥下吊着一只小铜钟,上书“钟响兆福”四字,不少百姓都掏出铜钱,试图投响那只钟。 待晚上一捞,池底不知能扫出多少铜板,这不是坐等收钱的美事麽?史如意由衷感慨,“真是个化缘布施的好法子。”一边说,一边跃跃欲试地从怀里掏了荷包出来。 世家子弟出身,云佑自小便练过投壶骑射,眼睛微眯,屈指一弹,那小铜钟便身子轻晃,发出叮当轻响,围观人登时大声喝采。 史如意便不一样了,但她落空数次,依然不急不馁,姐们如今银子有的是,这就是传说中的“钞能力”啊! 她屏住呼吸,专注凝神,忽然听到耳畔传来旁人闲谈。 “要我说啊,今年定是个好年!冬至时,长公主代圣人到圆丘祭天,许愿风调雨顺……这不,果真天降祥瑞来了,昨个儿关外传来消息,收得一批葱韭、佛花、生菜、兰芽,据说还有三尺长的一个大白萝卜,已是快马加鞭,进献到宫中去了。” 众人随喜赞叹一番,一位老丈咳了两声,缓缓道:“这太平日子能过这么久,全靠圣上贤明!只可惜圣上操劳国事,咳疾难愈,唉……” 在场之人纷纷沉默,古往今来,唯有太平是众望所归。 前两次朝堂换代,都是一片腥风血雨,边境胡人蠢蠢欲动,民间亦是大动干戈。有位孩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没经过那些动荡,一脸纯真的稚气,好奇地追问几句,却不见有人答。 “听说前不久,有渔人在洛水打捞出一块石碑,上头野藻成书,乃是’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 “圣母?!这……” 史如意听到这儿,越来越觉得耳熟,不着痕迹地撇过头,暗中瞪一眼佯装若无其事的某人。 这吉兆祥瑞,怎麽那么像那日她吃酒时,在酒楼里和香菱几人的闲谈夜话。 虽说她说这故事时是抱着点“大不敬”的调侃之意,所谓圣人“受之于天”,非同凡响,常有天降预示。例如武王伐商时,后院屋子起火,却偏说山火乃凤之双翼,“凤鸣岐山”,自然是大大的吉兆。又有光武帝刘秀,祥瑞相较之下稍稍逊色,这位出生时,田间一棵禾苗上长了九个穗子,便以此为名。 那会儿史如意正苦于冬日没有新鲜瓜蔬,火锅之美味不能尽出,客人光顾几天就喉咙上火,心有余,身体却不成行,便随口和云佑讨论了几句对于“反季蔬菜”的设想。 “冬日栽果蔬,说难也不难,首先要选那些耐寒之物,嗯,如白萝卜、生菜等,比人还抗冻。” “再次,要挑风水宝地,古籍记载,有地下热泉流经的区域,地面温度也会高。选好地盘,挖地窖搭密室,在里头筑个炕烧火,呵,不愁菜苗不长。” 史如意侃侃而谈半日,扭过头,正对上云佑灼灼目光,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糟糕,是不是说太多了,史如意立刻咳嗽两声,找补道:“纸上谈兵罢了……这每一步都费不少人力,我也就那麽一说。” 这话倒也不是她自谦,后世“温室栽培”的雏形,史如意从未实操过,也就大概会画个葫芦样子——哪想到真正被有心人听进耳朵去了。 怪不得云佑突然离京,行踪还那般神神秘秘的,也是,事关“祥瑞”,若提前走漏风声,那可不是说笑的。 史如意轻笑一声,视线重新锁定那风中摇摆的小小铜钟,抛出手中铜板。 “铛”一声响,一击即中! 史如意满意地收回手,朝云佑挑眉一笑,“主公不声不响,纳某之谏,却无半点嘉奖不成?” 她面上笑得坦然,心中到底有些忧虑,都走到了营造声势这步,莫非宫中那位身子已经越发不行了?洛水离京不过数百里远,天子脚下,如此嚣张,也是得到那位默许不成? 云佑注视她片刻,微微一笑,轻声道:“进奉宫中的都是掐尖那批蔬果,待到二、三批成熟,我让人运几筐到酒楼里,供卿品尝。” 这是变相承认了,“祥瑞”确实是经他手所为。 史如意听得有些遗憾,她是个俗的,还以为会是长公主赏的几大箱金银珠宝,保下半辈子吃用不愁。 转眼又高兴起来,这个时代的反季果蔬“洞子货”,不知道费了多少劳力心血,说句“价比黄金”不为过,只可惜不能拿到外头去卖,不然还有价无市呢。 买卖是不行的,做个孝敬人情或许可行。史如意眨眨眼,试探着问道:“到时,我能否送一些到师公府上?” 云佑思索片刻,轻轻点头,抿唇道:“我与你一同前去。” 颜先生学问渊博,不问名利早早退隐,为护嵩阳书院一脉不得已重返京城。既为长兄云璋的师傅,替长兄多有奔走,便是没有史如意这层复杂的“师公”关系,他也早该去拜访的。 “如意!” 香菱是个嘴馋的,早早忍不住,一上完香出来,早早守在吆喝的婆子推车前,用银子买了两盒点心,招呼她和云佑去吃。 庙会上卖的都是粗豌豆黄儿,用砂锅将豌豆烂煮成泥,扔几块小枣,淀成粉坨扣出,切成像切糕一样的菱形块,整块出售。豆面糕,是用豆沙或红糖包成像鸡蛋大小的团子,滚上炒豆面,卷起来一切,状如螺丝转儿。 并不十分精细,却带着股乡间质朴的香甜气息,让人想起小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史如意自个儿尝上两块儿,托着让云佑浅浅咬了一口,便把位子让给翠丫她们。 没想到方才香菱那声呼喊,却也把其他人的注意力吸引了来。 来人步伐直朝自己,史如意一怔,反应过来,含笑着上前见礼,“三娘也逛庙会来了?” 江心月头戴帷帽,身边跟着一位白袍士子,容貌并不十分出众,胜在仪表稳重大方,想来便是她那位未婚夫君,现任翰林院点簿,中书令孟家的长子无疑了。 孟庭梧恪守君子风度,淡淡一笑作为回应,视线并不多停留在史如意身上。 瞧见她后头那位时,却显而易见地愕然片刻,接着,便满脸激动地迎了上去。 江心月侧头看一眼便知是怎么回事,摇了摇头,和史如意自去一边看佛塔,边走边与她轻声解释道:“孟郎君亦是出自萧明阳主持门下。”算起辈分来,倒是应唤云佑一声“师弟”。 想想命运巧合,江心月心绪颇有几分复杂。 江心月望着那供奉舍利的七层白塔,双掌合十,沉诵片刻,怔怔道:“传闻舍利是佛色身之遗留,因戒定慧熏修而成就……既已得道,为何还因留物于世间?” 史如意在心中笑起来,说不定是因为高僧生前吃素太多,纤维堆积结晶形成。 表面却一本正经道:“凡经过,必留痕迹。世之于人是如此,人之于人大抵也是如此。” 江心月沉默半晌,慢慢扬起嘴角,那一刻,她笑容浅浅,却似比二月桃花还要夺目。 她朝史如意微一点头,“……我明白了。” 啊,你又明白什么了?我自个儿还没明白呢,史如意摸摸鼻子,茫然又不失礼貌地回了她一个笑。 第119章 虎跑素火腿 不比云佑正儿八经地投名帖到颜府,史如意上颜府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熟稔得就像是逛自家后花园一般。 从门房小童到管事,各个都识得她,口中还恭敬称其为“小姐”。 史如意浑然不觉有异,笑嘻嘻地朝几人问好,云佑望她一眼,抿抿唇,到底咽下了口中的话。 下人接过两大筐沉甸甸的“果蔬”年礼,管事自引着二人到了书房,案上备了三盅茶盏,颜松青已在位子上静坐等待了。 史如意迎上去行礼,口中调皮贺道:“师公新春吉祥,福寿安康!” 颜松青在她这个便宜“徒孙”面前一点架子都没有,捋着胡须,笑着对史如意点头。目光投向云佑时,却霎时带上了几分锐利,淡淡道:“不知这位却是以何身份前来?” 云佑不卑不亢,上前两步,安然行了个晚辈礼,“先生学识渊博,桃李满天下,兄长亦有幸得先生多年教诲,某自是以弟子身份前来。” 狡猾,狡猾!自己哪是问他这个? 颜松青联想到近日京城里传“圣母石碑”一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管是云佑答长公主座前,还是套如意这边关系,颜松青都预备好话来堵他。偏偏人家走师徒亲情路线,行的也是正儿八经的弟子礼,倒让他无计可施了。 颜松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云佑几眼,到底看在史如意面子上,鼻尖“哼”一声,悻悻让人坐下。 史如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他们两人打何机锋,看气氛严肃,也不敢随意插科打诨,吃了两口茶,便故意转移话题笑道:“师公,看如意带了什麽好东西给您?” 她不提这茬倒好,一提起这“反季祥瑞”,颜松青心中这把火是噌噌往上涨。 牝鸡司晨一事,自古早有定论,女为篡权,国将不国,乃乱世之相也,文人皆以为不耻。偏偏眼前这位看着恭谨俊逸,却不顾自身前程,为长公主行那妖言惑众之事。 当下颜松青一甩袍子,冷言道:“天有精,地有形,不时不食,乃先贤所言……逆天时而为之,吾不敢苟同也。” “我虽然非汝师长,但萧老一世英名,料想其若是知门下得意弟子这般行事,当觉面惭无光。” 这话说的着实严重,当面提起对方师傅来骂人,若非是恨急了,以颜掌院的涵养,断不会说出如此指责之语。 史如意心中一紧,下意识担忧朝云佑望去,却见他垂下眼睫,似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幕,脊背挺直,答得从容又冷静,“圣人之’圣‘,圣在圣德庄严,静渊有谋;明君之’明‘,明在聪亮明允,疏通知事。” “先朝有承天女皇,在位十五载,躬亲庶绩,善用人才,治国有方,民生得以养息,实为中兴之治。” 史如意听到这里,知道云佑早有准备,神色一松,悠闲地重新捧起茶盏,开始欣赏起他辩论之态来。 “较其后代子孙,虽俱为男儿之身,继位之事名正言顺,保守中庸者有之,颓废享乐者有之,劳民伤财,天下大乱,谋略不如女皇者甚多也……不以出身论英雄,巾帼不让须眉,此乃佑一己之见,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你!”颜松青眉毛一竖,胸膛上下起伏,明显被气得不轻。 一时却又找不出话来驳他。 史如意见状,忙站出来打圆场,故作伤心道:“师公不爱这冬菜麽?倒叫我难办了。” 颜松青被这么一打岔,神色一怔,朝她看过来。 史如意捏着茶盏,叹一口气,演得更加卖力,“师公困于京城,多年不得返乡……江南风景至味,如意早就应下要为师公做家乡吃食,只苦于冬日里头缺食少蔬,不得为之。” “那日和佑郎说起心事,好不容易得了这筐新鲜东西,自个儿还舍不得用呢,就巴巴地做好了几碟子菜,想着要过来孝敬师公——谁知!” 史如意情绪烘托到位,眼圈微红,已然是一副泫然欲泣,又难过又委屈的样子。 她跺一跺脚,声音停顿片刻,喊出那句后世经典台词,“……终究是错付了!” 史如意话音落下,在场之人俱是目瞪口呆。 云佑肩膀微颤,似用尽平生功力才维持住面色淡然,眼神极不自然地撇开,盯着桌上木纹,试图催眠自己。 颜松青从未娶妻生子,平生唯一心爱女郎梅宛白——偏又是个冷冷清清,喜怒不形于色的孤傲性子,哪见识过小娘子这般作派? 见史如意举起帕子,作势要哭,颜松青立刻慌了神色,扫云佑一眼,想求助二句,想起方才是自个儿给人没脸,这会子再怎么也拉不下身段来。 颜松青满头大汗,虽做得学问策论,如何晓得如何对后辈小娘子做宽慰之语? 又转而怪起云佑来,小娘子在跟前哭得这般厉害,哄也不会哄上两句。先前眼花,以为是松杉杞梓,虽家道中落,一表人才,清正端雅,尚算有可取之处,哪知是个木头性子,作夫君那是万万要不得的。 “如意,莫要再哭了……师公方才是不晓得其中原委。你有这分心意,亲自动手,师公高兴还来不及!快快快,让后厨热了端上来,也让师公见识见识。” 史如意得了这几句,才破涕为笑。 下人们拿过食盒,奔走一番,很快便热好一桌子菜端上来。 打头是一道白萝卜羊肉羹,汤汁白玉般清透,羊肉炖得软烂,也不知熬了几个时辰才有这么香浓的味出来。 紧接着是一道扁豆腊肉,肉的边缘炒得金黄微卷,那扁豆却还是翠绿的;一道油焖冬笋,黄中带白,又细又嫩;最后素炒一盘海米菘菜,确实都是隆冬季节难能一见的宝贝。 颜松青夹一片虎跑素火腿,咀嚼片刻,眼底露出些许怀恋来,“只是听人说过一遍,难为如意你做得这般地道,确实有我故土风味。” 这是用豆腐皮做的“假火腿”,用红曲液浸成酱红颜色,柔中带韧,香鲜微甜。 这一套菜做下来,所费功夫不简单。颜松青不是没看出来方才史如意有假声装哭,替云佑解围的成分在,但看到这桌子菜上来,也忍不住心软许多,那些重话是再说不出口了。 月前,如意突然说要替自个儿捎信给宛白,他为此数夜不能寐,最终在信笺上提笔落字。 待回信抵达,他手抖得几乎拆不开封。 许久没互通音信,颜松青对她的字迹依然如此熟悉,那信上一字一句,说的几乎是他梦里才会出现的话。 虽然宛白一心牵挂学堂,不愿来京,反倒劝他一大把年纪,也该告老辞官,留天地给后辈闯荡,不如到安阳跟她一块儿开堂讲学。 颜松青抬起手,仔细抚摸过那墨痕字迹,忽然捂住额角,由衷笑出声来,恍惚间还能看到当年轩窗廊下,那位一身白衣、才气过人的明珠少女。 既是已知彼此心意,即便暂且相隔两地,他也觉安宁无比。 如漂泊多年游子,终于等到孤舟系故园的那日。 如今他和宛白都到鬓皤年岁,双亲故去多年,远房子侄数位,素日往来亦不算亲密。难得如意与宛白和他有这番因缘际遇,颜松青欲将其认为义女,已对身边亲近仆从吩咐过,颜府中人才会称其为“小姐”。 择日不如撞日,眼下便是个好时机,一来能报如意为她们二人牵线情谊,二来也能警醒一番那云家二郎,让他不敢对如意轻慢以待,否则,自有颜家为如意作主。 “虽未同宛白商量过,想来你是她得意弟子,宛白定会愿意……只不知你自个儿心意如何?” 颜松青捋一把胡须,笑得很是慈爱。 史如意睁大眼睛,下意识向云佑瞥去。却见他怔然过后,唇边换上浅淡笑意,鼓励般的看向自个儿,轻轻点头。得做掌院义女,此事对史如意只会有利无弊,他自是十分赞成的。 颜松青察觉她们暗中眉来眼去,咳嗽一声,抬起瓷碗,缓缓喝一口汤,看云佑越发不顺眼起来。 史如意收回视线,搁下筷箸,深呼吸一口气,诚恳道:“如意得长辈厚爱,原是激动之事……听过师公指责女子摄政之言,似有轻蔑女子之意,如意思来想去,到底不能应。” 颜松青皱眉看她,史如意不等他开口,便抢先祭出“梅师傅”这面大旗。 “昔时在学堂,梅师傅在堂上讲经书学问,座下不少女郎不愿听,言既不能科举入官,又不似练字算术,对料理家事无益,学来有何用?” 史如意叹一口气,看面前两人专注起来神色,说话语调也郑重许多。 “梅师傅体谅她们大多出自寻常百姓之家,并不强求,私底下总不免有几分失望。言天地万物,先生阳,后生阴,是否女子之身似乎生来便是一种罪过,只配深居幽宅,相夫教子。” 云佑静静注视着她,抿抿唇,心底生出些恍然来。 怪不得如意总愿亲近昭华长公主,甚至隐隐猜出他站队长公主时,不仅不劝阻,眼底还露出激赏之色,赞他“眼光独到,不拘泥于世俗,有大丈夫之色。” 他早知如意并非寻常小娘子,但却不晓得她心怀大志,昂扬气度岂在男儿之下。 史如意又谈起自个儿那套“林中鸟、笼中雀”的理论。 “雀之所以安于家室,乃没看过山野广阔之故。两位郎君扪心自问,若真能选择,你们岂愿安稳待在家宅后院,庸碌一生?”史如意笑容不变,说的话却像蔓草生刺,扎人身上,密密的疼。 颜松青心中动容,想起当年梅家女眷没入宫廷,男儿发配充军。 想起宛白声嘶力竭的那句“我只恨我不是个男儿!”若是身为男儿,即便发配军营,也有建功立业,为家族平反机会。 史如意对云佑笑一笑,转头面向颜松青,正色道:“昭华长公主为天下女子之表率,我和梅师傅都崇敬于她,盼她站得更高,立得更远……师公说愿收我为义女,既有’妻‘有’女‘,妻女心中愿景,师公究竟能体谅一二否?” 第120章 咬春饼 谈话到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 史如意坐上颜府马车回酒楼,方才在席上的慷慨激昂散了一大半,担忧对云佑道:“我方才言语是否过分了些,师公他……” 颜松青毕竟是长辈,年纪又摆在那里,先是一番好意被自个儿兜头浇一盆冷水,再是一句接一句不带歇的驳论,最后颜松青那难堪神情,都快跟桌上扁豆一个色了。 云佑摇头,低声安抚她,“先生并非迂腐顽固之人。” 史如意叹一口气,毕竟隔了数千年的时代鸿沟,她虽然知晓有些观念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但听见心中亲近长辈说出这样言论, 他垂下眼睫,看史如意无精打采的模样,连额上张扬的发丝都垂落到颊间,又好笑又可怜模样,心里不由软下来。 云佑想了想,安慰道:“若着实过意不去,过两日做得佳肴,可再来陪先生用膳说话。” 史如意耳朵动了动,这是让她走温情路线,滴水穿石工夫?也是,亲人哪有隔夜仇,吵归吵,吵到最后还不是要一块儿上桌吃饭。她再做几道师公爱吃的菜,死皮赖脸蹭几句,万事大吉。 她上辈子由爷爷带大,最晓得如何哄这群“老小孩”开心。 想到这里,史如意坐直身子,心中郁闷消退了些,不忘记调侃云佑,“唉,你变了……” 云佑动作一顿,抿唇看她。 史如意笑眯眯地补充,“郎君明明最是清风朗月一个人,何时学会了收买人心?” 云佑失笑,半晌,才摇着头道:“小时你若是惹人生气,都是这般贿赂人的。” 专门做一桌爱吃的菜,知道被挂在心上惦念不说,又有个梳着丫髻的小女娃守在你面前,眼睛眨都不眨,张口就来,把夸人的话说得天花乱坠——怕是连莽夫武将看到,都难免于心不忍。 过完年节,日子逐渐和暖起来。 来酒楼吃火锅的客人不少,但总也比不上小寒大寒那段时令的光景热闹。史如意对此早有预料,一点一点把安阳招牌当家菜搬出来——“蜜汁叉烧”、“三黄油鸡”、“卤水鹅掌”、“香芋扣肉煲”、“煲仔饭”…… 各式羹汤粉面,点心小食,无论是宴食请客,还是闲来自家吃个早茶,都是再适合不过。 雨水刚过,田间地里不少青芽便冒出来了。迎春既到,怎能不食春饼? 此时的春饼、春盘还是富家士庶之家才会弄的玩意,宫中亦有立春赐春盘的习俗,以示圣上恩宠。 当年她们还在云府里时,史如意娘亲温妈妈也常做春饼来吃,是把菜肉都细细切成丝,面皮下锅炸至金黄,尝起来皮薄酥脆。 史如意颇有些怀念“娘亲的味道”,但炸物好吃是好吃,太容易上火,若是搭配火锅就不太适宜。于是就琢磨着,用鸡子、细盐、麻油、葱花打和成面糊做饼。 在鏊子上把饼烙熟,薄若蝉翼,大若茶盘,口感润滑细嫩,有些类似于她前世上学时常吃的鸡蛋饼,只比那做得更薄些,嚼起来也更筋道。 一盘切丝的时令菜蔬,有豆芽、菠菜、芥菜、韭黄、胡萝卜丝……热热闹闹,鲜嫩水灵,凡是地里长的全被揪上来了。 史如意在碟里铺开一张大饼,用筷箸拣了些爱用的菜丝,抹上面酱卷细筒,放到嘴里嚼啊嚼,满意地眯起眼睛。 外皮柔嫩,菜芯丝丝缕缕,满满的新鲜水汽,很有几分春天的味道。 怪不得苏大学士有诗句云,“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虽然里头没有放肉,味道也丝毫不输,清雅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啊。 史如意正在心中感慨,不料听见吭哧声响,扭头,就见香菱从炉子里把烤鸭捞出来,舞刀极快,鸭肉飞成薄片。翠丫和阿武在旁边守着,满脸期待,哈喇子都快要流下来。 史如意:“……” 她怎么忘记了,自个儿身边都是一些无肉不欢的生物。 史如意只做过一次北京烤鸭,奈何香菱记得这么清楚,看到大饼就自动触发了身体的对应动作。 史如意叹息一声,很快就欢乐地加入到了肉食大军之中。 见识过煎饼卷万物,她的经验比香菱还是要丰富多了,指挥翠丫去集市买两块卤好的猪头肉,让香菱起锅,做牛肉渣子——牛肉切碎、芹菜切碎,加葱姜蒜辣椒花椒暴炒,热辣生猛,有不少人就爱吃这口。 史如意自个儿炸些小黄花鱼,这黄花鱼又叫“报春鱼”,早春时不过拇指大小,炸的透骨酥脆,洒上盐来卷饼,风味真是一绝。 恰巧,上回给了只野鸭作年礼的那孙大郎送肉来,殷勤替她们扛到后厨。 他一进院子就鼻孔翕动,瞧见桌上春盘,纳闷笑道:“小娘子这是在做什么吃食?花样多的似把整个集市都搬来了。” 听史如意解释,那孙大郎才恍然,“我们却是没这么多讲究的,地里洗个萝卜,给小儿啃几口就算数了。” 史如意眉眼弯弯笑起来,让阿珍装一碟子春饼,给那孙大郎带回去,“就当给底下小儿尝尝鲜。” 这春饼一经推出,就受到了广大京城民众的热烈欢迎,没有只来一张就喊停的,大人少则六七张,小童也能摸着滚圆肚子吃上两张。往来客人络绎不绝,堂食挤不上,就带自家食盒来装盘带走。 史如意送春饼到颜府中去,尝到了宫中御赐的“五辛盘”,比较一番,觉得这回还真是自家的春盘胜出了。 回到酒楼,史如意一眼瞅见熟悉的主仆俩。 当真是豪客,食案上铺的满满当当,左边放着菜盘,右边放着肉盘,边上是面饼碟和蘸酱,这两人吃得头也不抬,满嘴流油,到史如意走到近前才发觉。 “柳公子,新春吉祥。” 史如意笑着朝他们问好,看柳逸之噎了一下,为了维护自身形象,灌了一口茶,咳嗽两声,又急急忙忙地从怀中抽出帕子拭嘴。 大鱼大肉新年过去,这两人看上去倒像是清减不少,史如意微一挑眉,是该多吃些春饼补补。 “咳咳……”柳逸之好不容易振作起精神,略正了正衣冠,微微含笑,“如意姑娘新春安康。” 史如意抿唇,心中有些哭笑不得,看柳逸之这副端着架子的模样,是还没放弃希望的意思?……那要再多寒暄一下却是不能了。 她面上不显,只笑着朝人点点头,便想走回后院换阿珍出来。 “如意姑娘请留步!”身后却传来柳逸之有些焦急的声音。 史如意顿了顿,转过身,笑道:“柳公子有话请说。” 小厮兴平得了柳逸之一个眼神,立刻机灵站起来,请史如意到食案对面坐下,自个儿跑到一边空桌去了。 待史如意坐下,柳逸之才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指着桌上春盘,笑说:“我也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之人,可自幼到大,吃过这么多老师傅做的春饼,未及得上如意姑娘手艺半分。” 这是开始旧事重提了,史如意叹一口气,正欲说话,就见柳逸之郑重站起来,对*自己行了一揖。 “我上回举止实是有违斯文,急怒之下,还砸了酒楼桌子……还请如意姑娘恕罪。” 史如意连忙站起来,避开半边,佯怒道:“柳公子说哪的话?未免太过见外,咱们从安阳一路到京城,都是常来常往的,如今倒为这点小事见怪了。” 柳逸之闻言,立刻露出微笑,顺杆上爬极快,“如意姑娘说的是,我们交情自是不同一般。” 他视线在酒楼里打转一圈,状似无意开口,“今日那位云二郎似是不在?” 史如意一愣,眼里泛出些兴味来,感情这就是传说中的“关注情敌更甚于关注对象吗?” 云佑自承办“元日”祥瑞一事后,经由长公主介绍入宫,在圣人面前露了脸。 虽然圣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深深打量云佑几眼,咳嗽道:“不错,只盼明年殿试得见英才。”云佑面色肃然地应下,从宫里回来以后,长公主直接拨了外头一栋私宅给他,令其闭关读书。 史如意咂摸出其中深意,这是让云佑走科举之路,若是来年幸得高中,有圣人亲手提拔,便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出身正统。 即便日后昭华长公主奉诏继位,仍免不了被朝臣口诛笔伐,到时云佑以身份之特殊,传明圣意,或有转机也不可知。 但这些话却不足为外人道。 柳逸之看史如意沉默,似乎会错了意,有两分急切道:“并非我多管闲事,只是那日天色已晚,恰巧撞见云二郎自昭华长公主府出来……”还坐上了公主府的马车。 昭华长公主风流成性,好豢养男宠的名声,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来不必多说。 柳逸之怕自个儿冤枉好人,还特地去找刘竟遥求证,没想到刘竟遥也语焉不详,支支吾吾的,既是不可告人之事,能是什麽好事! 他抬起头,见史如意虽然坐在自个儿面前,眼神却有些心不在焉地游移。 柳逸之只当她是震惊过度,面色沉痛,缓缓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如意姑娘,你放心,若是云二郎胆敢欺瞒于你,我即便豁出去,也要为你讨个公道回来!” 史如意一个激灵,从思绪中回神,连忙摆手,“不不不,郎君会错意了!其实……是、是我与长公主殿下交好。” 云佑为长公主做事的消息一定不能暴露,史如意舔舔唇,十分苦恼该怎么说,最后还是一咬牙,把锅都揽到自个儿身上。 “长公主府上能师众多,调教得当……是我让佑郎过去的,他这个性子太过清冷,还是要磨一磨才好。”说到最后,史如意双颊飞上红霞,盯着食案上花纹,到底闭着眼睛,磕磕绊绊把话说完了。 场面沉寂了一瞬。 柳逸之坐在对面,目瞪口呆看她,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120-127 第121章 白灼河虾 柳逸之脸色煞白,也不知在脑子里想象了什么画面,没过一会儿,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跟史如意告辞。 因着跑得太快,离开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史如意在身后强笑着与他招手作别,宽慰自个儿,好吧,担下女流氓的名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最起码,她相信柳逸之日后都会自动自觉的,与自己保持和谐的“掌柜熟客”关系了。 史如意拍拍手,站起来,方才这一打岔,倒让她真有些想念刻苦用功的某人了。 初春的河鲜最是肥美,溪水解冻,凉凉的还带着春意。 今个儿清晨,卖鱼的早早送来一筐子河虾,看着个头不大,个顶个的活蹦乱跳,放到后院的大水缸里养着,还要用一层木板压在上头。 史如意捞了一海碗河虾上来,上锅白灼,趁还冒热气就装食盒里,另调了一碟子酱汁,抄上四五张春饼,和众人招呼一声,“我到那边屋去一趟。” 阿珍笑眯眯点头,香菱闻声,眼睛一亮,蹬蹬蹬跑过来,把另一个食盒塞到史如意手里。 不知道香菱塞了多少片肉进春饼里,满满当当,史如意手中一重,食盒差点没摔到地上,她几乎被气笑了,努努嘴,“又来,你怎麽不自个儿送去给长风?” 香菱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振振有词,“我和阿武忙着搭葡萄架子呢,走不开。” 史如意无奈一笑,顾及香菱超高的武力值,到底没直接戳破她内心的羞涩,认命地提起两个沉重的食盒,一摇一晃地往门外走。 阿珍在背后叫她,“小娘子,我帮你提着去麽?” 史如意摇了摇唯一能动的脑袋,“不用……阿珍你留着看店罢,也没有多远。” 确实没有多远,出府右转,拐上两条小巷便是。 三进的院落,不算特别气派,但收拾的很干净。门前还挂着上元时节的花灯,双鱼样式,是她和云佑亲自动手做的。 史如意仰头,望见花灯在风里飘摇,想起昭华长公主脸上促狭的笑,只差没直接点明了是特意为她做的安排。 酒楼里毕竟人多眼杂,到这边清静院落来,读书是适宜的……红袖添香,自然也是更方便的。 史如意暗道一声惭愧,天时地利都有了,不是她有意辜负长公主盛情,只云佑实在是坚贞不移,脸皮又薄,她稍稍动手动脚一下,最后两个人都闹得个大红脸。 竹影憧憧,云佑坐在案边看书,从窗口望过去,侧颜清俊得像一幅画。 长风拿着扫帚站在院子里,见到史如意,立刻机灵跑过来,接过她手里的两个食盒,“哎哟,小姑奶奶,这么重,什么福气得你亲自送膳过来?” 史如意揉了揉手腕,笑道:“知道重,长风哥你还不多往酒楼里跑跑……香菱在搭葡萄架子,喊你过去帮她呢。”被香菱支使一回,她转头就把人卖了,撒起谎来丝毫不脸红。 长风求之不得,乐颠颠地抱起食盒,“哎,那我就去了!二少爷那里……”他朝史如意眨眨眼睛。 史如意点头,拍胸脯保证,“我替你兜着。” 她提起剩下那个食盒,脚步轻快走进屋。云佑神色微动,从书页里抬起头,明明想作出抿唇严肃的模样,但笑意还是从眼睛里淌出来,目光温柔看她。 史如意看得小脸发烫,情不自禁哼起乐府小调来,语带调戏,“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君作沉香水,侬作博山炉。”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此情此景,真是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这首是市井中有名的男女欢会之曲,来酒楼的士子吃醉酒,最爱狂放高歌,史如意在柜台后边虚心学习,进步一日千里。 云佑脸上的柔情显而易见地淡下去,沉默少顷,蹙起眉道:“谁教你的?” 淫词艳曲,姑娘家家,不可助长歪风邪气。 史如意半点不怕他,笑嘻嘻的,“这还用教?酒楼听几遍就会了。”她歪头打量云佑一眼,“莫要担心,我只唱给你一人听就是了。” “……” 云佑面色微红,刚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手心就被史如意牵住了。 偏偏后者还浑然不觉,拉着他起身,兴高采烈地掀开食盒盖子介绍,“来,看看我今个儿给你带了什麽好吃的!” 吃河虾是个要用到双手的活计,史如意故意做的这道菜来,让云佑不得不放下书册,跟自己闲聊一会儿,转换下心情。 两个人挨着在圆桌边坐下,一只一只地吃,剥好一只,蘸酱送到嘴里,再剥另一只。肉质极嫩,齿间稍稍用一点力,虾肉竟然有近乎“脆”的质感。 史如意剥虾剥得飞快,转眼碗里就堆起小山,扭头一看,云佑还在努力和第一只虾搏斗。 看他专心致志的模样,史如意翘起一边嘴角,刚要捉住机会,过去嘲笑两句。 就见云佑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捏着虾腿,在蘸碟里点了少许,递到史如意唇边,笑容浅浅,“尝尝看?” 史如意心神一荡,下意识顺着那淌着汁的绯红虾肉往上看去——手指修长,指节分明,虎口处略有薄茧,手背青筋若隐若现。她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心中暗骂一声,怎么连一只手都会勾人! 云佑见她迟迟不动作,顿了顿,敛下眼睫看她,眸子波光潋滟,犹如夕阳晚照。 史如意被他容光所摄,下意识张开唇,只可惜动作太大了些,堪堪把云佑的指尖也含到嘴里。 云佑浑身一颤,脸瞬间红到脖子根,一副良家公子被轻薄样,抽出手来,满脸不可置信,“你……” “咳咳咳!”史如意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哀叫道:“不是……你相信我,这只是个意外。”她对天发誓,她方才真的没想这么多。 云佑起身给她斟茶,面上神色复杂万分,也不知道相信没有。 完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更别提自个儿本就有这么多“先例”在。 史如意大气也不敢出,猛灌几口茶,用帕子拭脸,破罐子破摔,嘟囔道:“若是我真的想亲你……才不会挑手指呢,手指有什么好亲的。” 云佑僵硬片刻,喉结上下滚动,语气沉沉,问她:“……那你想挑哪里?” 正是暮色四合时,屋内昏暗一片。 史如意闻言一怔,听云佑话音不同往常,抬头正好撞进他幽深目光之中,眼角一颗小痣,无端惑人得很。 她咽了口口水,鬼使神差上前两步,大着胆子用手指轻轻抚上他的眼角,踮起脚尖,嘴唇稍后一步覆了上去。 “这里……” 交缠的呼吸灼热,她语气轻柔呢喃,吻顺着脸颊滑下来,辗转来到鼻尖,“还有这里……” 心跳如鼓擂,史如意飘飘然简直不知身在何处,目光下落,来到云佑唇上,流连好一阵。 她右手抚上云佑胸膛,到底忍不住心痒痒,印着他唇线轻轻贴上去,一吻盖章,眉眼弯弯乐道:“好了,如今都是我的了。” 下一刻,视线天旋地转。 云佑一手搂住史如意的腰,闭上眼睛,俯身加重了这个吻,史如意霍然睁大眼睛。 专属于他的清冽气息铺天盖地涌过来,像是漩涡,让人不得不沉溺其间。 “唔……”不知过了多久,史如意被吻得喘不过气来,艰难伸出一只手挠人,绯红着脸往人怀里躲,“好哇,原来你是狼崽子麽?故意伪装成小绵羊的样子,欺骗于我……唔唔!” 云佑的胸膛笑得颤动起来,俯首亲亲她的发顶,挑眉道:“你胡作非为这么久,莫非真的以为……我会毫无感觉?” “我、我……” 史如意有苦说不出,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调戏还是被反调戏了,只得忿忿抬头,瞪云佑一眼。 她不依不饶撅起嘴,又羞又怒芙蓉面,一双眼睛灿若晚星,灵动万分,唇畔却被亲得娇艳欲滴,让人想起诗中有关“夜色海棠”之语。 逾矩如此……毕竟不是君子所为。 云佑闭了闭眼,用尽心中最后一丝清明,艰难压下心中翻涌的欲望,稍稍退开半步。 史如意瞪大眼睛,“好啊,亲完了就想跑!”双手一使劲,环住他劲瘦腰身,差点把整个人挂上去,“跑什么,我又没说不对你负责……” 她脸颊绯红到不行,说出来的话却似是极为认真。 云佑这下是真的被她逗笑了,眉眼轻扬,低头在她唇上轻触一下,不带情欲,像蜻蜓点水,或是池中互相逗弄的小鱼,一触即分,带着些悠悠然的得意。 他将史如意抱紧,嗓音又低又沉,像白狐故意摊开爪子,轻微的诱哄,“好,不跑……等你对我负责。” 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如意!香菱说她没让我去搭葡萄架子啊,直接把我赶回来了,你是不是弄错——”长风挠挠头,提着食盒一脸困惑地走进来,话音顿时卡在嘴里,脚步尴尬地顿在原地。 史如意躲在云佑怀里偷笑,没有抬头。 云佑抬头看他一眼,冷若冰霜,不带喜怒,“出去。” “二少爷,我我我我这就出去!” 长风脚底抹油,顺畅至极,一个拐弯还顺带把门给人带上了。一路小跑到院子里,才长出一口气,猛地一拍脑袋,“瞧你这个没眼力见的!” 天色这么暗,两个人在屋里,又不点灯,他还这么没轻没重地瞎闯进去…… 长风悲苦地看看自个儿手上的食盒,地上的影子,回头定要被二少爷教训了,得了,他还是回酒楼找香菱罢。 第122章 罐罐肉 二月龙抬头,圣人领文武百官祭天,消灾赐福,特此大赦天下。 云佑好歹也是进过宫,在圣人面前露过脸的人,云家果然在此次特赦名单之中,无罪释放不说,名下田宅皆悉数得还。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 史如意坐在返乡的马车之中,内心十分感慨。她托着腮,隔着袅袅上升的香茗雾气,欣赏一会儿云佑清俊的侧颜,鼻梁高挺,丹凤眉眼细长如山水画,尤其是睫下那一点黑痣,啧啧啧。 她突发奇想,“若佑郎改日登科,莫不会因相貌出众,选得探花郎而非状元?” 先时探花郎并不是指殿试第三名,而是琼林宴上,择同榜进士中最年轻且英俊的两人为探花使,走马遍游名园,采花赋诗。美人雅事,总引得倾城出动,只为一睹今科进士的风采。 状元或许是最有文采才气之人,但探花郎才貌双全,往往最得圣上心中青睐,譬如史上和坤之于乾隆帝。 云佑从书册中抬起头来,笑着觑史如意一眼,“花点名字都想好了?” 史如意预备在京城里开祥和斋分店,依京城人士爱附庸风雅的调调,免不得要想些有典故、有新意的名来,让人未尝到时便有遐想,尝到后更觉回味。 所以在马车上这些日子,她也端正态度,学着云佑的样子日夜耕读,翻阅各式闲谈杂记、山川游记,试图从中发掘些灵感。 虽然总是看着看着,心神就被吸引进去,被里头诗赋雅谑逗乐,捧着脸笑得乐不可支;亦或是坐着坐着,身子便慢慢歪斜起来,最后甚至直接靠在了云佑肩上……还有腿上。 史如意轻咳一声,努力挽回自个儿形象,“还可以,有所收获。” 云佑不动如山,“哦?说说看。” 史如意“嗯”了半天,到底维持不住严肃表情,嘻嘻笑起来,“若佑郎得选探花郎,我便在杏园外头搭摊子卖’探花糕‘,专等郎君回眸一顾……若是钦点状元郎——” 她眼珠一转,眉眼弯弯,“那更好了!咱家的特色宴席,从此改名为’状元宴‘。” “有郎君这个活字招牌在,怕是天底下苦读学子都要蜂拥而至了。” 云佑浅笑着摇摇头,伸手将史如意额上垂落发丝拨至耳后。 天下有才之士众多,便是他自个儿也不能保证一定登科入选。但史如意总是对他充满信心,用一种笃定憧憬的语气描述将来,让人听着心情也慢慢安定下来。 一步一步走向她口中的那个“以后”。 史如意低下头,就着云佑的手吃两口龙井春茶,咂摸了一下,又好奇问道:“不过兄长连同国子监学生上书,举检王德忠佞臣专权,这可不是小事——那位竟也这么算了?” 云佑放下茶盏,目光回到书册上,轻声解释道:“圣人亲信宦官,不过是身子虚弱,力不能及,多出于制衡之故。” “昭华长公主既是女子之身,若真能顺利得掌大权,前朝风波必然不断,巡视宫廷、守夜值宿、侦察百官……倚重宦官是可想见之事。” “哦——”史如意激动一声,捂住嘴巴,颇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感情是这两位暗中达成秘密协定,长公主画好大饼,把那位“九千岁”王德忠也拉上贼船来了。 也是,俗话不是都说了么,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史如意放下心来,在云佑腿上翻了个身,听见车辕上传来“笃笃”轻叩声。 长风在外边扬起声音道:“二少爷,如意,前边村庄有个酒家幌子,要不停下来用过膳食再赶路?” 史如意闻言,一骨碌坐起来,掀开帘子往外头一瞧,果真有家小小的酒肆。 青山绿水,燕子斜飞,树上飘着褪色的酒幌子,茅舍旁设了个水井,似专给过路人所饮。 她早觉得浑身快被颠散架了,忙欢喜地应下来,“正好!趁这机会舒展舒展筋骨。”一边回头,对云佑一本正经道:“莫要小看了这种村野小店,铁锅焖饭,香得你舌头都能掉下来呢。” 云佑含笑点头,他自是万事都由着史如意的。 他总爱史如意身上这股生机勃勃的劲,如二月明媚春光,又似她手底做出的那些美味佳肴,取材漫山遍野,偏能登得大雅之堂。 入世而不流于世,出尘而不绝于尘,他每每自叹弗如。 马车停在茅舍前,店娘子是个极朴实憨厚妇人,头上围着葛巾,见有贵客光临,立刻拭手迎上来。 安顿几人坐下,史如意让店娘子领着到后院转了一圈,看竹筐里堆着不少刚摘的嫩生野菜,登时双眼发亮。 她蹲下身子,仔细拣了六、七种识得的野菜出来——芹菜、荠菜、芥菜、繁缕、蔓菁、油菜薹、萝卜缨。这便足够了,让店娘子熬一道“七菜羹”。 “做法却是不难的,生菜落锅,热火煮熟,撒一把盐,原汁原汤盛上来就是。”史如意笑起来,她想吃的就是这乡野的鲜味。 “哎!”那店娘子忙不迭应声,看史如意喜欢,又从底下拽把紫色的嫩苗出来,“小娘子不若试试这个?这草紫在田边地里,长得到处都是,但是掐下嫩杆和猪油煮食,比肉还好吃呢!” 史如意若获至宝,连连点头,在店娘子推荐下,又点了一道香椿炒鸡子,香椿芽嫩,绿叶红边,状如玛瑙、翡翠,让人看了就喜欢。 乡野村落,一般贵人宁愿在马车上啃干粮,也是不愿来这酒肆茅舍用膳的。 店娘子看这对小夫妻相貌谈吐,不是寻常人物,心中本来十分惴惴不安。 但看那清俊郎君始终眉眼带笑,似是极好说话的;这娇娇俏俏小娘子,更是一头和自个儿扎到了后厨,还指点她如何做吃食,心神便定了大半。 店娘子从角落里扛一个罐子出来,掀开盖让史如意看,“我们这儿的习俗,女儿女婿雨水回娘家,要炖一罐子猪蹄带去。我家老母爱吃,我便多做了两罐,这罐还没动过呢。” 史如意都不用凑上去闻,空气中已然飘满流油的咸香。 店娘子怕她们贵人看不上,黝黑脸上带了些害羞的笑,“是把猪蹄洗净去毛,装砂锅里渗水,放一把黄豆、糯米,入睡前用柴渣引火星子,放砂锅进去焖炖一晚……熬出来那肉和皮,都软烂透了,滑得像舌头似的。” “我家老母今岁八十,牙齿都快掉光了,一顿还能吃两个。” 史如意听得心驰意动,立刻拍板,要点一道这“罐罐肉”上来。 主食是农家土灶柴火饭,米汤泡煎得金黄的锅巴,撒一把豆子,旁边堆几个玉米馍馍,青菜馍馍,本来几人因路程奔波劳累,胃口不算太开的,单闻着这味也觉着饥肠辘辘。 便连云佑也吃得香,他夹一块猪蹄子放到锅巴饭上,汤汁都渗下去,拌着香椿鸡子吃。 这人很上道嘛,史如意故作诧异挑眉,得意洋洋道:“怎麽样,我没骗你罢?是不是美味?” 云佑微笑看她,“嗯,味道很是熟悉……有几分像你从前给我做的煲仔饭。” 所以他才用得如此欢喜的麽?史如意颊上飞点点红霞,二人相视而笑,将“妇唱夫随”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长风吃得正兴起,闻言,猛咳几声,差点没被锅巴呛得翻白眼,喝了几口七菜羹才勉强压下去了。他和车夫对视一眼,有种惺惺相惜之感,只觉得这个桌上他们俩的存在属实太过多余。 史如意啃得一只猪脚,放下筷箸,兴致勃勃道:“刚刚我到后院,看鱼篓里几只鲫鱼,店娘子说是她小儿贪玩,从河里捉的,只可惜太小了些,便是下锅做了,不够我们塞牙缝的。” 方才下马车时,确实看到附近河道,水流湍急,极为清澈。 “据说要是在晴朗天气,弄了钓钩,弄几条小泥鳅,早早起身去杨柳边打窝,运气好的话,还能钓上甲鱼呢!”史如意想象那个画面,一脸神往。 她上辈子最爱的乌鸡甲鱼汤,甲鱼肉极嫩,乌鸡皮极滑,二者同炖,汤汁又香又浓,呈清澈琥珀色,堪称十全大补汤,吃过都说好。 云佑闻弦歌便知雅意,用帕子拭干净嘴,唇边带了隐约的笑,故意逗她,“如此,辋川那栋别墅又不想要了?” 一路风景下来,史如意是这边也喜欢,那儿也觉着好,像欢呼离巢的燕子,没有一处是不爱的。 这让云佑心中生出不少危机意识,仿佛一个眨眼,一个疏忽,燕子便会消失不见。 史如意天性便向往自由,早在当年她闹着要出府时,他便瞧出来了。只可惜时过境迁,她既已牵了自己的手,此生不论天涯海角,他都不能、也不愿再松开了。 史如意不知云佑内心所想,瞪大眼睛,语重心长,“鱼与雉鸡便不可兼得麽?郎君,做人要有远大的理想与抱负。” 她瞧瞧左右,把身子凑过去,拍拍云佑的肩,和他咬耳朵,“别怕,便是你不中用了,你家小娘子还是能日赚斗金的。我呢,负责赚钱养家,郎君负责貌美如花便好。” 云佑这回却没顾及旁人在场,垂下的睫毛轻颤,大手覆盖住她的手背。 那灼热温度顺着交叠手掌传到身上,酥麻之中,史如意听见云佑轻笑声,“盛年不再,容颜易老……珠玉在前,我还是努力一些,不要被小娘子落下太远才好。” 第123章 金玉羹 马车还没驶到酒楼门前,史如意哪坐得住,早早掀开了帘子张望。 她娘亲温妈妈自从收到信,搬了个小凳,日日坐在堂前剥豆子。这会儿终于看见车子,喜得忙不迭站起来,差点没把装豆的竹篮给掀翻了。 “娘亲!”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史如意霎时红了眼眶。 “哎,如意啊——”温妈妈颤巍巍地应了一声,拿出帕子抹眼泪。 “哎哟喂!我的小姑奶奶,您倒是慢着点。”长风捏一把冷汗,史如意都没等他来搀扶,自个儿提着裙子跳下马车,径直朝温妈妈急奔过去,一头赖在人怀里便不愿起来了。 里头紫烟杏果等人闻声都出来迎她,还有不少安阳店里的老客人,识得史如意的,都举起酒杯善意哄笑起来,“哟,掌柜的回来了!” “可叫我们盼得久了!” 被这么多人围观,史如意颇有几分扭捏,温妈妈笑着用手摸摸她的头发,温声哄她道:“怎麽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娃娃似的。” 史如意昔日余威尤在,杏果挺着大肚子,也不敢随意开她玩笑。 紫烟却没这个顾忌,扑哧一声笑出来,将手中帕子一甩,“温妈妈你不晓得,就是这性子才招人疼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云佑刚巧下了马车,跨过门槛,堪堪听得这句,不由轻咳一声,清俊脸上似有飞红闪过。 他缓步上前,正正经经给温妈妈行晚辈礼。温妈妈犹攥着史如意的手,等云佑俯下身子才反应过来,焦急失措地闪开半边身子,“这、这——二少爷,这怎么使得。” 温妈妈茫然看向自家闺女,却见史如意手下使了点劲,特意没让她避开,眉眼弯弯,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隐有羞涩之意。 云佑示意长风把提盒送上来,微笑道:“燕窝养身,侥幸得了这几盏,拿来给您尝尝。” 他说话时目光扫向史如意,眸中满是春风化雨般温柔。 温妈妈毕竟也是过来人,一看这情景还有什麽不明白的?当下心便定了一半,嗔怪地拍拍史如意的手,让云佑到楼上雅间坐。 又问二人路上走了多久,可觉身子劳累,想不想用些什麽。温妈妈望一眼那提盒,眼角皱纹微微舒展,笑道:“二少爷一片心意,只可惜这金贵东西落到我们手上,也不晓得怎么吃才好哟。” 云佑目光微动,抿一口茶进肚,才温声道:“若说普天之下谁最会调弄这燕窝,好巧不巧,您面前就坐着一位。” 这云府二少爷向来是矜持冷淡的性子,在座几人谁见他主动说过促狭话,一时都纷纷瞪大眼睛。 紫烟咽了口口水,杏果更是暗中朝史如意竖起大拇指,真是驯夫有方啊,得闲时能不能教教她。 长风坐在远远的案几旁,翘起二郎腿,见怪不怪,这些人是没见过二少爷私底下和如意相处的模样,那才真真叫捂化了的冰——融成一滩水呢! 父母兄长刚出狱,田宅返还,要处理的事项繁多,况且云佑心存体贴之意,要让史如意她们母女说些体己话,略陪吃几盏茶便告辞了。 史如意下楼,亲自把人送到马车上。 某位郎君还黏人得很,茶褐色眸子一眨不眨看她,带着几分不舍的委屈,“……我得了闲便来看你。” 史如意笑出声来,趁四下无人,快速低头,在他眉间落下一个吻,“嗯,我也是。” 说是这么说,接下来几日,史如意俱是忙得团团转。初回安阳,铺子里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去处理——巡店、盘帐、训练新招的庖厨,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使。 她到祥和斋探望梁翁梁婆婆,还带上了做到一半的点心名册,搁到膝上翻看,问二老这些名起得如何。 今年甫一开春,罗娘子便带着石英上扬州寻那位针灸名医去了,顺带考察餐饮状况。 若是一切顺利,年底以前,史如意预备在京城和江南各开一家祥和斋分店试水,劲头足得不得了。 梁婆婆端一碟子山药艾窝窝上来,笑出一脸菊花褶子,哄她说:“小如意,先用些你师傅做的点心填填肚子。可怜见的,一个人在京城开店,又没个帮手,可累坏了吧?” 史如意眼前一亮,随手把名册扔到桌上,就着梁婆婆的手咬了一大口,含糊道:“不累、不累!” 梁翁哼笑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拿过那名册细细端详,“这丫头掉进钱眼里去了,每日忙着扒拉金子,怎麽会觉着累?当年跟我学手艺时都没见这么勤快……” 他嘟囔半天,被梁婆婆无情拆穿,“别听他胡说!你师傅心头挂念着你呢——罗儿和英儿走了,听见你回来的消息,你师傅高兴得大清早爬起来,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点心。” 史如意轻咳一声,掩去嘴角的笑容,好歹要给自家师傅留点面子。 梁婆婆探头过来看几眼,“让我老婆子先瞧瞧,哟,酥脆合宜,饼身金黄如鳞片,二月食之,百病惧龙体外跑,故起名为’龙鳞饼‘——了不得,真是好俊的名!” 梁翁对梁婆婆敢怒不敢言,只得借着点心名册的由头撒气,“山药与板栗各切成片,加羊汁,煮熟至酥烂成羹。因盛在碗中,黄白两色交相辉映,又取名为’金玉羹‘。” 他眯眼读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负手道:“这不就我教你的那道山药板栗糕麽?好好的,取这般花里胡哨的名作甚。” 史如意还没说话,梁婆婆先急得跺脚,“害,你这老头子,每日净晓得钻厨房了,对外头经营买卖之事真是一概不通。” “起个好听名,你晓得能省多少口舌事?便如相看人家郎君,未得见人,先叫大名来听听,若是起得有水准,心下便先爱了三分,知晓人家底蕴丰厚,不是那等粗俗大汉可比的。” 史如意听得猛猛点头,连声赞道:“婆婆说的正是!” 梁翁被她们俩噎了一下,又板起脸道:“都是花架子,有没有真本事,一尝味道就知。” 史如意笑眯眯的,赶忙在这边也顺毛捋几下,“名呢,是负责吸引新客的;味呢,是负责留住熟客的。二者缺一不可,尽善尽美,做生意才能长久。” 梁翁从鼻孔里“哼”一声,这才不情不愿承认,“也有两分理,只是为何把做法也写得那么详尽?” 这算问到点子上了,史如意忙正襟危坐,清清嗓子,把将来开分店、训练厨子的想法拣着重点交代了。 “两家分店开业,如今人手断然不够,招新厨子前把方子总结出来,也是为了方便后头统一口味,以免出现客人出了东家铺子,隔几日心心念念,到西家来尝,却发现味道远逊于之前的情况。” 此时难出现后世之类的连锁店,史如意琢磨着,除去路程遥远,大部分人都留恋*故土人情,不愿离乡以外。从事庖厨一途者又多为市井小民,大字不识一二,做吃食全靠“玄学经验”。 分身乏术,子承父业却技艺不精,以致门店没落的情况屡见不鲜。 史如意心头觉得惋惜,从古到今,有多少美食记载在诗词中被人传颂,其技艺做法却被遗忘在历史长河之中,让人只能遥想其美味。 梁翁一听,越发拧起眉头,嗤她异想天开,“原料大小不一,切片厚薄不一,要蒸煮烤制时间也因之不同,做起来全靠日常功夫经验,哪是这么几句便能概括完全的?” “说的这么简单,要是人人看着方子就能做得出来,咱家这铺子也不用开了。” 史如意志向不小,但梁翁总心有顾虑,当年再辛苦,他和老婆子也把“祥和斋”的名声守了几十年。 能把分店开到大江南北固然是好事,光是听着都让人心潮澎湃,但若是砸了自个儿招牌,还不如就这般守着老铺子过。 史如意早料到梁翁会这般说,胸有成竹笑道:“若像师傅当年带我那样,从头到尾,手把手教出来,还不知要费几年的功夫……但如果细细分工下来,揉面团发酵由一批人,装饰花样是一批人,蒸调烤制又是另一批人,要学的东西少了,见成果也快。” 这个模式若是管用,史如意打算将来在酒楼食肆中也有样学样。 至于管事和跑堂,梅师傅带的安阳女子学堂里便有现成的好人选,授学多年,先生学生彼此都知根知底,人品能力一问便知。 这个年代,小娘子要自食其力,在外寻到活计养活自己,总有这样那样诸多不易,史如意盼望着自个儿酒楼开大做大,也有“达则兼济天下”这层意愿在。 她嗓音不疾不徐,自带着一股溪水般安抚人心的力量,就连凭空画出的大饼也让人信服。 梁翁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若有所思。 梁婆婆更是直接拍手叫好,“老头子,我看小如意这个点子要得!每个厨子只学自己手头半截,便是回头泄露到对家去也不怕。” 在两人灼灼目光注视下,梁翁摸摸鼻子,到底露出一点笑容来,咳嗽两声道:“算了、算了——我一个老头子懂什么,反正这铺子交给你跟罗儿,你们年轻小娘子,爱怎麽折腾就怎麽折腾去罢!” 话是这么说,梁翁眼里也不由得透出几分自豪来,看到后继有人,他哪怕是现在闭眼都觉欣慰。 人老了越是不能闲下来,心头要有事惦念着、忙碌着,身子骨才能硬朗。 史如意心头一咯噔,忙伸手抓住梁翁的衣袖,故意不依道:“好哇,被我发现了罢,师傅你想偷懒可不行!要说这做点心手艺还属师傅功力深厚,徒儿最多学到九牛一毛……我看呐,这《花点经》还是拜托师傅来写才好!” 梁婆婆也做出严肃神情,“如意你放心,从今个儿起我督着老头子写,每日写不完一篇,不让他上榻睡觉。” 梁翁瞪她们一眼,半晌,自个儿也忍不住笑了。 第124章 藤萝饼 史如意来祥和斋里,从没有一回是空着手走的。 梁婆婆和梁翁待她如待罗娘子一般,平日里见着什么吃的玩的,自个儿总舍不得用,只好好地收在柜里,等史如意从京城回来。 “还有这盒子藤萝饼——也是你师傅亲手做的!如意你带回去,跟你娘一块儿吃。”梁婆婆将最后一个沉重的竹盒塞到她手里,环顾一圈确保没有遗漏,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如今祥和斋每至逢年过节,总是积极给慧明寺上供茶点,做得又雅致又精巧,给寺里挣了不少体面人气。 慧明寺主持投桃报李,春时藤萝花盛开,便遣了底下小僧人采摘满满几木箱的藤萝花送来,正好借这时令入馅做花点。 史如意用手帕裹着尝了一块,啧啧赞道:“唔,好酥的皮!” 提起这个,梁翁一边嘴角翘得老高,咳嗽几声,洋洋自得道:“那是自然,你睁大眼睛瞧瞧,这可不是普通酥皮,是翻毛皮子。讲究层层起酥,每一层皮都薄如蝉翼,没有几十年的手下功夫,做不来。” 梁婆婆也拈起一块来尝,满意地半眯起眼,道:“不错,你老头子也就这一点能吹一吹了。” 这藤萝花馅极清香,紫云累累,里头裹了蜜糖芯、果料松仁,虽不比玫瑰浓烈,吃起来却别有一番淡雅滋味。 史如意若有所思地点头,拍了拍手上碎屑,下了结论,“师傅的千层翻皮,配上寺庙里头的仙花,是安阳一绝!这花在树上待着,日日听经念佛,又与一般凡俗之花不同了。” 再过一段日子,便是寒食芳辰,郊游踏青、禁火祭祖,家家户户须得吃冷食,把这广告词打出去,定能赢得不少官家娘子青睐。 从“菜单花名”到“广告词”,史如意觉得自个儿真是越来越上道了, 她美滋滋地提着食盒回去,刚跨过门槛,杏果闻到味就挺着大肚子迎上来,跟有一条狗鼻子似的,双眼发亮,“这是什麽好吃的?” 史如意嘿嘿一笑,无情地挥散了她的美梦,“藤萝饼——化血的,双身子的人吃不了。” “哦。”杏果悻悻地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回到桌边,继续吃那半海碗的龙须面,旁边一碟子粉丝豆腐,另一碟红艳艳的,赫然是史如意特意带回来孝敬给温妈妈的罐罐肉。 史如意看得眼角抽了几抽,捏了捏眉心,心道算了算了,天大地大,孕妇最大。 半晌,还是没忍住开口,“杏果你也控制着些,别吃这么多……胎儿大了,容易难生。” 史如意一边说,心头觉着奇怪,拧着眉道:“如今云老爷官复原职,宅子发还,大少爷也出来了,你怎麽还待在这?” 依杏果贪图富贵的性子,能重新回府继续当她好吃懒做、有丫鬟专门服侍的姨娘,自是再好不过的事。 甚至照史如意对杏果的了解,云府无罪赦免的通告一出,杏果下一秒就该开始着手收拾包袱了,何以至今还无声无息,委委屈屈地待在她这个小酒楼里? 杏果闻言,更是唉声叹气,手中举起的猪蹄行到一半,又落回碗里,似是完全失掉了胃口。 她掏出手帕,点掉眼角那滴眼泪,可怜兮兮地望向史如意,“别提了,如意……我以后能继续在酒楼里待着麽?你别赶我走,下厨、跑堂、洒扫……不管是啥我都能做。等、等孩子生下来,我让孩子认你做干娘!” 做干娘?史如意眼前一黑,按云佑那边辈分一算,她做这孩子婶娘还差不多! 史如意狐疑看向杏果,她这个样子,指不定是做了什麽亏心事,如今不好意思找上门去了。毕竟是大少爷的亲骨肉,难道她们真能任其跟着生母流落在外? 但她现在事头繁忙,也没空多管杏果,去过祥和斋,又到螺蛳粉食肆这边来视察,如今店里新招了厨子和几个跑堂伙计,仍是由红袖在管着。 乍一进门,史如意就望见云子衿正坐在桌边,和红袖对坐闲聊。 红袖原是在她亲娘千姨娘身边伺候的,说起这些年的经历,二人都不胜唏嘘,只差没执手相看泪眼了。 一见史如意,云子衿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仔仔细细打量她一通,才握住史如意的手道:“百闻不如一见,佑哥儿将你当宝贝一样藏着,说你旅程奔波辛劳,不许我们上门扰你,还要让人择个好日子才肯亲自请你到府里坐坐……唉,可怜我这是日也思夜也想,说这般有情有义又伶俐能干的妹妹到底是何等人物?今儿可算是给我见着了!” 这番话说得促狭,史如意俏脸微红,又不好意思挣开,小声道:“应该的事……姐姐这般夸我,待会出门我该美到找不着北了。” 红袖见状,赶忙抿唇笑着解围,“小姐从未见过如意,如何一眼就把人认出来了?” 云子衿是成了亲的人,虽然如今和丈夫和离,按理也该称一声娘子。但是红袖喊“小姐”喊惯了,云子衿也毫不在意去纠正她。 “人确实是没见过……画像我倒是见了不少。”云子衿哈哈一笑,笑声极是爽朗,“这几日被官府抄没的物件都发还回来,佑哥儿那处书箱底下压了几幅画卷,倒叫你们猜猜,这画像上人儿是谁?” 这回史如意的脸真是要烧起来了,连忙转移话题,“姐姐来店里可用过什麽了?要不来碗螺蛳粉加个炸蛋,鸡子放油锅里炸,看外头还金黄酥脆的,里头嫩滑着呢。” 云子衿笑起来,拉着她坐下,“我可不能再吃了,这螺蛳粉让人上瘾似的,一顿不吃心里头就痒痒。我近来连用了两三餐,喏,嘴里都快长泡了。” 史如意闻言,笑得眉眼弯弯,又给云子衿倒了一盏茶,“姐姐居然能吃辣麽?佑郎就碰不得螺蛳粉,一吃脸上像涂了胭脂,红得滴血,像被人欺负了一样。” 她有时也会故意坏心眼,诱着云佑吃辣。 平日里清清淡淡的人,靠在椅子上轻喘着气,眼角眉梢忽然绽开艳色,那景象能把人魂都勾了去。 云子衿听见史如意对云佑的称呼,脸上笑意更是浓重两分,“原先是吃不得的,跟着父亲母亲,菜式都是拣清淡的用……也就是成亲以后才慢慢开始吃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云子衿托着腮,笑容不变,史如意和红袖却俱都沉默下来。 半晌,红袖小心翼翼开口,“如今老爷太太出来了……小姐日后还打算回常州麽?” 云子衿将手一挥,很是洒脱道:“还回常州做什麽?看我那没出息的前夫吗?成亲将近十载,我既无所出,又霸着人不许他纳妾,彼此早已相看两厌,再多的情谊也早就磨没了。若是父亲母亲还愿意顾着我呢,我就还是返府里住,若是哪一天嫌我了……” 云子衿扭过头,笑脸盈盈看史如意,“我觉着像如意这样,自个儿在外头买宅买地,开店置业也挺好的。谁也不靠,谁也不求,不用指望着别人过日子。” 红袖叹了一口气,泪凝于睫,“小姐……” 红袖自个儿也是被人所负,格外能懂得其中滋味,“您操持陆家上上下下这麽多年,若不是您有手段,在外头帮着周转人情,陆官人怕是到现在还是白身,连个官职都混不上……” 史如意的关注点却偏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微微蹙眉,关心道:“姐姐可请大夫看过身子了?” 云子衿安抚地拍拍红袖的手,抬眼看过来,“这么多年,什麽庸医神医都看过了……却都说脉象摸不出病症来,还吃药吃这么多年,苦也苦死了,早知道不如不吃。” 史如意问:“陆官人也摸过脉麽?” 云子衿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摇摇头,“你是说……他确实不曾把过脉,生不出孩子向来是怪到女人头上,哪有男子愿意舍下脸皮查自己的?” 她越想越新奇,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话说的在理,生不出蛋也不能只怪母鸡啊。” 史如意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劝道:“许是有缘无分,孩子也愿意成全姐姐呢。” 在这个时代,若是早早有了孩子,再想轻易和离便是不能了,便是云子衿自个儿也未必完全割舍得下。 云子衿用手帕捂住脸,半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红袖看着这一幕,自个儿也忍不住转过身去跟着掉眼泪。 好半晌,云子衿才慢慢平静下来,这么多年的委屈、愤懑和不甘,仿佛终于找到了个宣泄口,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反而感觉精神振奋许多。 史如意想到自家酒楼里大着肚子赖着不愿意走的杏果,一个头两个大,向云子衿询问是怎么回事。 云子衿捏着手帕笑起来,“要我说啊,这两个人也是冤家。我刚回安阳,要去狱中探望她们,杏果这丫头听到了,不顾自己身子,也哭着闹着要跟着去。” 史如意苦笑着揉揉眉心,她听到这句已经开始头疼了。 云子衿继续道:“那会子璋哥儿刚知道自个儿腿的情况,心灰意冷,若不是父亲母亲在旁拦着,怕是早要寻死。” 红袖小小的“啊”了一声,皱着眉,听得很是揪心。 云子衿说:“没成想到了牢里,杏果看见璋哥儿这般景况,就开始犯嘀咕,说人残就算了,人残志也残,哪里能做孩子父亲,说不定最后就剩她一人把孩子拉扯大呢!” 第125章 杏仁酪 史如意捂住脸,她完全能想到杏果说这句话时理直气壮的表情。 本以为怀了个聚宝盆,哪怕离家出走也要保住孩子。没想到风水陡转,孩子变成了个吞金兽,孩子父亲还下了大牢。 但这种念头在脑子想想可以,说出来就太伤人心了。 云子衿却笑得乐不可支,“璋哥儿听到这话,气得差点吐血,我们心中都吊着一口气。没成想下回再见,精神却好转许多,还开始在狱中看书习字了。” 史如意听得心中称奇,这是被杏果瞧不起之后,自尊受伤,结果反倒触底反弹了? 云子衿笑着摇摇头,“自此以后,父亲母亲便给我暗示,让我务必带杏果一同去狱中看望璋哥儿。这两人逢一见面就吵,璋哥儿对她更是没半点好脸色,活下去的劲头却一天比一天更足了,和之前判若两人。” 史如意和红袖跟着笑起来,红袖道:“要我说呀,大少爷为人太过刚直方正,一时转不过弯是有的。这性子是该搭个杏果这样的,虽然爱贪便宜,心里头没什么坏心思,相处下来人都变活泼了。” 云子衿点头说:“正是这个理,有时我在旁听着,还真不知道她们是在吵架还是在打情骂俏呢。” 史如意放下心来,忙问道:“那怎么还不让杏果回府?再拖下去,怕是在酒楼就生了。” 云子衿说:“出狱以后,母亲就问璋哥儿,说他身边也没个照顾的人,要不要叫杏果回来。璋哥儿听了默不作声的,过了两日,却说请母亲择个好日子,想扶杏果做侧室呢……这才会把时日耽搁了。” 红袖吃惊捂住嘴,“此话当真?” 云子衿笑道:“那还能有假。我看呐,璋哥儿是早动了心,自己还不晓得罢了。” 三人越聊越投趣,云子衿索性让丫环回云府禀告自己今夜便不回去用膳了。 红袖招呼完这波客人,便把店门一关,三人回到屋里卸了斗篷钗环,头上简单挽了胡髻,围着炕桌坐下,浑身都觉着暖和畅快。 底下小丫头把果盘碟子搬来,另有个大的在旁边温酒,被红袖调教出来,看着都是机灵样子。 红袖兴奋得不得了,一迭声笑着嚷道:“快把我下午调的那杏仁酪拿来,再来一碟子盏蒸鹅、蜜煎笋!好不容易两位姑奶奶回来,得让她们好好瞧瞧我们手艺,免得回头说我教不好你们。” 小丫头们也跟着乐,四下分散开来,鱼贯而出。 史如意也跟着拍掌,“还是红袖姐想得周到,先用点其他的垫肚子,再吃酒就不容易醉。” 红袖亲自把杏仁酪端给她们,得意道:“这杏仁酪是我午后亲手做,都快成店里新招牌了。功夫可不少——须得提前用灰水泡过,带水磨腐,绢带滤渣,米糖调成酪。杏仁只能用南杏仁,吃起来微甜,北杏仁涩苦,加了桂花蜜和牛乳都消不掉。” 云子衿自成亲之后再没跟姐妹这样吃过酒,略吃几口脸色便开始红了,环顾四周,朦胧笑道:“要我说啊,咱们这跟女儿国似的,怕是天上仙境也就这般了!” 史如意给云子衿夹一块鹅肉,脸上笑出了浅浅梨涡,“正是女儿国才好呢,有外男的话便不如这般自在了。” 红袖给二人续上酒盏,笑道:“也是有男丁的,平日里头帮着采买,干些重活。只我不让他们住在店里,晚上一关店便都各自打发回家了。” 云子衿谢过她们,又道:“原来如此,我看酒楼食肆里的伙计多是丫头,原来竟是故意不成?” 史如意也吃了酒,有些上头,没忍住把当年府里丫头红豆被冤枉打死的事说了,“那以后我总想啊,身为女子本就不易,底层女子更是难上加难,进也是错,退也是错,从古至今每每身不由己。” 红袖也记着这回事,摇头叹道:“如意上京城前就跟我说了……让我以后照管店里,需要招新伙计的时候,尽量多找些可怜的女娃娃,她们肯吃苦,只要给她们一个机会,耐心教她们本事,她们不比那些男儿差。” 一旁几个侍立的丫头都垂下头,眼里隐有泪光闪动。 那个说自个儿是被家里卖给牙婆子换米钱,这个说自己差点被卖进勾栏,是红袖花重金才把人捞回来了。 云子衿听了这番缘故,心头动容,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史如意摇了摇盏里琥珀色的酒液,笑道:“你们可知这酒是何名?” 红袖打起精神笑道:“不是唤作’女儿红‘麽?那年赶集,如意你自个儿从南边商人手里买下来的……买回来就埋在后院柿子树底下,我馋了三年,今个儿可算开封了。” 史如意点头,和她们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听那商人说这酒的来历,女儿红——女儿生下来时便在后院埋酒,出嫁之时,便用这酒作为陪嫁的贺礼,恭送到夫家。按照老规矩,从坛中舀出的头三碗酒,要分别呈献给公公、父亲以及自己的丈夫。” 云子衿吃了一口酒,说:“竟是十几年的酒麽?怪道如此香醇味厚。” 史如意笑道:“这酒唤作’女儿红‘,最后尝酒的却是三个男人。我们今儿是有口福了,但有多少女子能吃上这一口呢?” 红袖默默听着,神色渐凄然,“女儿便是这酒罢?从这家到那家,颠来倒去,被人咂摸喝光,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云子衿深深吐一口气,自嘲笑说:“我白白痴长如意这些岁数,枉你称我一声’姐姐‘……现在看来见识却是不如你了。这么多年只安心做个后宅夫人,忙忙碌碌这些年岁,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史如意放下酒杯,肃然道:“姐姐何必伤悲,圣人云三十而立,四十才能不惑。你如今不过桃李年华,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云子衿望向她,目光有些惑然,“可我能做些什么呢?论手艺我不如你们,论经商管事不如紫烟,也就是能识些文、断些字,待人接物还算通情练达罢了。若是男儿身还能去试试科举……” 史如意道:“未必。” 史如意给了红袖一个眼神,红袖会意,起身把小丫头们都打发出屋子。 史如意便用手指蘸了点酒液,在桌上写了个“昭”字,又将其抹去,笑道:“那位雄才大略,又碍于身份特殊,许多事情不能放心尽数交给臣子。此刻身边正是用人之际……姐姐是长袖善舞之人,既不愿再拘泥于闺阁之内,为何不更进一步,直达青天?” “你是说……”云子衿恍然,目光微动,道:“我确实对长公主广招女史之事有所耳闻,只不过已然出阁从夫,便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史如意没再往下说,她从盘子里拈了颗果脯来吃,转去跟红袖聊起了店铺客流收支之类的事。 她为云子衿指明这条路,却也不想推着云子衿走上去,深入宫廷中心,翻手为云覆手雨,稍有不慎便是倾巢覆灭的境况。 云子衿默然半晌,眼神却逐渐坚定起来,“长公主对云家施恩甚多,佑哥儿早已牵涉其中,多我一个也不算多。云家早已是长公主一派,再也脱不了干系的。” 她安抚地拍拍史如意的手背,再开口时,声音里便多了些果断,“我也再不愿体验父母兄弟入狱,自己却站在一旁束手无策的感觉了。” 史如意笑着叹一口气,点点头,“我早猜到姐姐会做此打算……如此,你我同回京中,互相照应,便又是多一个亲人了。” 云子衿握住史如意的手,摇头道:“我内心早已把你看作自家人……云家落难,佑哥儿自身难保,若没有你在外照应,等我赶回来,父亲她们怕是早被磋磨得不成人样了。” 她本来性子极是爽朗的人,想起亲人在狱中受苦那段日子,还是忍不住掉泪。 史如意连忙宽解云子衿,“都过去了,路总是越走越顺的,往后一片坦途光明着呢。姐姐不知道,在长公主身边日子可过得极逍遥,其他尚且不谈,单说长公主养在府里的面首,一个比一个俊俏……” 她话还没说完,云子衿便扑哧一声笑出来,擦着眼泪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也是个促狭的!” 史如意微一挑眉,“怎么?只许男子三妻四妾,就不许我们风流快活麽?” 云子衿被她噎了一下,好半天,才竖起一根手指点一下史如意眉心,“你呀……说的也是。” 云子衿摸摸下巴,沉吟一会,郑重道:“虽说我是佑哥儿亲姊妹,但有些话,我也不能不提前跟你说。男子是世间顶容易善变之人,昨日海誓山盟仍在,今日就将发妻弃之如敝履。当年我刚成亲时……也是鸾凤和鸣,蜜里调油过来的。到后来,我一直无所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的心也早就不在我这了,甚至有次仗着酒意,连我身边的丫环都想下手。” 史如意默然听着,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惘然。 难道她和云佑,以后也注定会走上相看两厌的道路吗…… 云子衿仰头,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就算云府没出事,我和他也早就过不下去了。虽然我相信佑哥儿的人品,但姐姐倚老卖老,还是劝告你一句,若真的到了那一天,尽早脱身,不要留恋,不要回看,放过彼此,也算是放过当年的自己。” 第126章 鸭子肉粥 夜已深了,云府的马车驶到食肆门前。 云子衿喝得神志都不大清醒了,云佑扶自己阿姊上了车,叮嘱丫环几句,又转身回到屋里。 史如意穿一身胭脂色的绵纱袄子,盘腿坐在炕桌边,青丝散乱,双颊酡红。她抱着酒杯不肯撒手,一见云佑来了,立刻把脸撇到旁边,重重哼了一声,“我问你,你为什么拉阿姊走?!” 气鼓鼓的模样,真真是娇憨到人心上。 云佑倚在门框边看史如意,想笑又忍住,“嗯,我的错。” 史如意不依不饶,“我不管,你把人还回来!” 云佑放下手臂,慢慢走近看她,逐渐放大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那个还不回来了,我陪你一个……好不好?” 他坐过来时嗅到史如意身上的气息,绵暖的酒香,带着一点果子的酸甜,尝起来,味道应该很好。 到底还是心疼的。 云佑轻轻拢住史如意的手,把那酒杯抽出来,放回到桌上,语气有些无奈,“怎么和阿姊一下子喝这么多?平日也不见你这般贪杯。” “我、我们那是一见如故。”史如意打了个酒嗝,努力保持气势,瞪大双眼看他,“我不要你——阿姊说,你们男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云佑动作停滞了一瞬,眯起眼看她,“……阿姊说的?” “对。”史如意点头,恶狠狠补了一句,“而且我也十分同意,红袖姐也同意。” 云佑沉默了一会儿,拿过史如意的酒杯,自己取过温酒壶倒了一杯酒,抿一口平复了心情,才诱哄一般低声道:“……为什么同意?” 他不接话茬还好,一提起这个,史如意眼睛就红了,“阿姊一心一意待她前夫,并不曾辜负半点,为何她前夫却负心于她?还有红袖姐,她和林管事彼此倾心,林管事最后听从长辈另娶他人,红袖姐却被排挤出府……” 云佑安静地听着,没有作声。 史如意说不下去了,她低下头,感觉连桌边的烛火都摇动起来,在泪眼中模糊成一片。 “如意……”云佑低低叹了一声,将人揽到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待怀里的人抽泣渐歇,云佑才掰正史如意肩膀,望进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意,你是不是怕我也会这样?所以你又不敢了,退缩了,像当年在府里的时候,想把我丢下来,一个人远走高飞……” 史如意瑟缩了一下,身子下意识想往后退。 但云佑牢牢地抓着她,将距离缩得更近,“我不许。我早就说过了,你既然牵了我的手,不管天涯海角,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松开。” 史如意扁了一下嘴,很是委屈,“可是人是会变的,虽然我相信现在的你……” “那你就相信现在的我。”云佑打断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我的资产都会过户到你的名下。如果你不愿成亲,我就一辈子跟你耗着。如果你愿意成亲,我就提前写好和离书给你,如果我有一天真的辜负于你,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史如意震惊睁大眼看他,云佑的眸子又沉又痛,静静地和她对视。 “我知晓,这世间给予女子不公太多……”云佑握住史如意的手,慢慢地放到自己胸膛,嘴角微微翘起来,“看到你所行大义,我总是想自己何其有幸,能得你相伴一生。” 掌下搏动的心跳如此清晰,史如意鼻子一酸,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这世间,爱与被爱都不罕见,如过眼云烟,过了就散。 难得的是被看见,被发自心底的欣赏,而史如意清清楚楚地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熠熠生辉的自己。 云佑还要开口,史如意闭上眼睛,倾身吻住了他。 酒香透过唇齿传来,云佑呼吸一滞,扶在史如意腰上的手紧了紧,又强行按捺下来,只专注地闭着眼,接受她毫无章法的啃吻。 到底年轻气盛,又干柴烈火,史如意慢慢摸索出些门道来,似是从中得了趣,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唇上轻舔,像只漫不经心品尝美味的小猫。 云佑清俊的面庞已经染上一层红晕,长长的睫毛轻颤,呼吸几近滚烫。 最后,他几乎是狼狈地把头偏开,伸出手,盖住史如意嘴巴。 史如意哼了一声,欲求不满地睁开眼看他。 云佑垂下眼看她,胸膛还在剧烈地上下起伏,嗓子喑哑,像是蕴含警告,“不能再继续亲了。” 史如意笑起来,第一次顺着云佑的话没再兴风作浪,懒洋洋往前一趴,环住云佑劲瘦的腰身,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头好晕,给我揉揉。” 云佑便把腿放下来,让她枕得更舒服一些,手指穿过她的发根,按揉的力度轻柔适中。 史如意满足地哼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瞧他,“手艺不错。” 云佑目光落在她红艳欲滴的唇瓣上,又把目光移开,“儿时学武,也跟着师傅辨认了一些穴位。” 史如意把脑袋贴在他怀里蹭了蹭,含糊不清道:“若是成了亲,你要日日都这样帮我按。” 云佑的指尖静止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颤抖,“……好。” 史如意闭上眼,嗅着云佑身上淡淡的龙井茶香,嘴角笑容慢慢上扬,“若是我们分开了,那不是我的损失,是你的损失,你知道罢?从此以后你便再也没有珍珠粉圆艇仔粥煲仔饭和果木烧鹅吃了——你想偷偷来酒楼吃也没用,我让跑堂一见你就拿扫帚赶你出去!” 云佑忍不住溢出点笑来,煞有介事地点头,“知道。” “嗯。”史如意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意犹未尽地说:“我只有你一个的话,你也只能有我一个。如果你在外头养小妾养外室了,我就学昭华长公主那样,夜夜和面首风流快活,今夜宿东屋,明夜宿西屋,后夜东西屋一起……” “……”云佑快要被她气笑了,抵着牙关,声音沉沉,“我怎么觉得你是蓄谋已久?” 说这一长串都不带停顿的,不知这念头已经在她在心头盘旋多少次了。 史如意羞涩一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不过是*效仿圣人之道罢了……唔!” 剩下的话都被吞没于唇齿之中,在辗转缠绵间细细研磨。 第二日史如意是在酒楼自己的床榻上醒来的。 虽然昨夜吃了不少酒,但也许是因为睡得足,云佑送人回来,又亲自盯着她喝了蜂蜜水才走。总之史如意身上不见宿醉未消的昏沉,反倒有几分神清气爽。 厨子专门给她预备下鸭子肉粥,看她没起,就一直在锅头热着。 鸭子用盐、黄酒提前腌过,撕成小块,和上等的粳米一同熬制,入口即化,滋味醇美得很。 紫烟坐到桌子另一头陪她,说些酒楼经营的事。 “罗娘子日前传信回来,说已看中扬州一家铺面,和咱们这差不多大,也是上下两层,但价钱却翻了两三倍还多。扬州地市繁华,人来人往,地皮贵些也是难免的。”紫烟吃了一口茶,面上不免露出些肉痛之色。 食盒里装着张大娘家的芝麻胡饼和鸳鸯卷,是温妈妈知道史如意念着这口,特意赶早去西市买回来的。 史如意就着饼把粥送下去,凝眉思索道:“之前盘下京城那家铺子,把这几年攒的利银都花得七七八八,一下子要拿这么多怕是有些难。” 紫烟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账上总得留着一笔周转银子备用,不然心里头不安。” 史如意叹一口气,仰头喝光碗里最后一点粥,抹着嘴道:“我再想个法子,看能不能多筹点钱罢……石英兄的腿刚见起色,这治下来也是要好几年的功夫,罗姐儿跟他在扬州总得有个落脚处才便宜。” 紫烟本想说还要去哪里找法子,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麽? 就昨夜云二少抱如意上楼,又是亲自打水替她擦拭额角脖颈,又是喂蜂蜜水、掖被角的,看那宝贝珍惜样,怕是史如意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给。 话到嘴边,紫烟又咽了回去,只神秘地笑笑,“你心里有数就好。” 窗外日头升得老高,温妈妈在外头敲门进来。 温妈妈头上庄重梳了发髻,还插了金丝钗环,是上回过生辰时史如意送她的。上身穿一件梅青色袄子,虽不华贵,但衬得人体面精神,望上去比平日年轻好几岁。 史如意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不由笑道:“娘,今儿是什麽好日子?让你这么打扮。” 温妈妈看她蓬头垢面随意样子,更是惊讶,“二少……佑郎君没与你说麽?” 史如意隐隐有了不好预感,忍不住站起身,“说什麽?” 温妈妈走上前边来,仔细替她把碎发掖到耳后,笑起来,“佑郎君昨个儿送你回来,说行程紧张,恐不日便要返京。又说老爷太太心头一直挂念,请我们母女俩得空时往云府坐坐……” 紫烟闻言,立刻拍掌笑起来,“今儿果真是好日子,得,我也不敢再拿这些琐事烦你了。如意快收拾收拾打扮去罢!” 虽然史如意和云佑更是早就定下终身,云佑更是当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上门女婿”。两家人彼此知根知底,已经是熟到不能再熟了。 但在正式下定礼以前,两家长辈总要再见见面,表达一下郑重,以及对这门亲事的看好。 史如意领会到这层意思,面皮顿时火烧火燎起来,把头埋进温妈妈怀里,不依道:“娘……” 温妈妈笑得慈祥,像小时候一样拍着史如意的手,温声安慰,“没事,有娘陪着你呢。咱家如意是好孩子,佑郎君呢,也是我自小看到大的。有他顾着你,念着你,遇到事两个人就一起扛…… 你们和和美美的,我这个做娘的就能安心了。” 第127章 樱桃 史如意母女俩坐上云府派来的马车,车夫在正门停下,而云佑早已在立于门前等待了。 小厮长风束着手,规规矩矩跟在云佑后头,一边忍不住对着史如意挤眉弄眼的,一副普天同庆的欢喜神色。 云佑上前,亲自扶她二人下轿,见史如意如小麻雀一般往他怀里扑。 史如意今个儿着意打扮过一番,眉心点染花钿,身穿水红短袄海棠花裙,外头披了件白狐滚边的斗篷。 杏果从史如意嘴里听闻大少爷的消息,高兴得喜不自胜,挺着大肚子亲自给史如意梳了云顶髻,在旁斜插一支点翠,揽镜自顾,真真是人比花娇。 长风瞅见自家二少爷没出息的模样,那嘴角压都压不下来,赶忙挺身而出,上前扶过温妈妈的手,“您请这边走。” “哎,我哪用你带路呢?都是在府里生活快二十载的老人了。”温妈妈笑起来,但还是很配合地作出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跟着长风走到前边,给她们俩腾出空间。 云佑牵起史如意的手,微微一笑,“走罢?” 宽袍袖子垂下来,挡住了二人交握的手,指腹相触时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稍稍化解了史如意的不安与忐忑。 周围的小厮仆妇都退出一丈远的距离,史如意挠挠云佑的掌心,小声抱怨道:“这么突然,你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云佑抿唇,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我说了的,你也答应了。” 史如意蹙起眉追问:“什么时候?” 云佑郑重道:“昨个儿晚上。” 史如意绝倒,气呼呼地说:“你这是趁人之危,把我灌醉之后,问我什么我都会应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最受不了美色的诱惑……”美酒加云佑,和行走的春药有什么区别。 云佑忽然偏头看她,轻笑了一声,“我倒觉得,这’美色‘所指另有其人。” 怪史如意日日毫不自知地撩拨他,又总是摆出一脸无辜的模样。私底下竟还想着效仿昭华长公主,行那豢养面首之事…… 这亲事一日未定,他真是一天也安不下心来。 被云佑灼热的目光烫了一下,史如意忽然有点脸红,转头望那边的穿山游廊,“……好看麽?” 云佑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不假思索道:“好看。” 史如意眯起眼睛,故意歪解他的意思,“平日里便不好看麽?” 云佑笑起来,大拇指在她手腕处摩挲一下,“只因如意今日是特地为佑而容,故佑心中,格外欢喜……” 他这人甜言蜜语水平渐长,偏偏说起情话又格外真挚,饶是史如意这般伶牙俐齿的人也招架不住,三两下便被哄得眉眼弯弯,唇角的梨涡都若隐若现。 进入屋内,真是满满当当一屋子人。 从云老爷、太太曾氏、千姨娘,再到大小姐云子衿、大少爷云璋都迎上来问候。 温妈妈哪里见过这般架势,唬得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太太曾氏看着苍老了些,发髻间藏不住的花白发丝,看上去真是和温妈妈一般年纪了。但她精神头却是好的,含泪笑道:“如何使不得了?就算不说姻亲这层关系,你们母女俩对我们家有恩,不能不谢。” 温妈妈也抹着泪说:“要这般算来,当年如意她爹故去,老爷太太让我去厨房学本事,又提我当管事娘子,这恩情也难报啊。” 云子衿连忙上前劝解,“哎哟,这个也要报恩,那个也要报恩,恩恩相报何时了?不如我们坐下慢慢叙,理清楚了再’报‘可好?”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曾氏和温妈妈都止住泪坐下了。 史如意松开云佑的手,依次上前见过礼,又从丫环手里把食盒接过来,俏皮介绍道:“这是慧明寺寺内今年开的第一茬早花,平日受佛门仙气供奉,以花入馅做成藤萝饼,用过后定能保转运昌隆,福泰安康。” 出狱以后,曾氏也开始和千姨娘一道信佛茹素,二人对此深信不疑。 听闻这话,曾氏立刻念了声“哦弥陀佛”,握住史如意的手,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细细端详片刻,才对左右笑说:“我说罢,还得是她说话伶俐!你肯来云府,就是我们最大的福气了。我瞧瞧,怎么看上去清减多了……可是佑哥儿没看顾好你?” 云佑还在后头站着,满屋子的人没一个分半点视线给他。 他注意到史如意望了自己一眼,抬手捂住嘴巴,不知对曾氏悄声说了句什么,少顷,二人俱都开怀大笑起来。 云佑无奈,只能自个儿挑了个离史如意近的位置坐了,心中却是悠闲适意的。这般安稳时光,从前好似只活在他的梦里。 云子衿招呼底下人捧茶捧果上来,盘子里堆满樱桃,那般娇嫩水灵的颜色,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一般。 云老爷和璋哥儿毕竟是男子,吃过茶、用过藤萝饼,陪着众人略坐一坐,便借口书房有事离开了。 有事却也是真的有事,人情冷暖,先前看云府落难时跑得飞快那一批,嗅到这不寻常的气味又奔回来了。云老爷如今官复原职,日后还要在官场打交道,虽他们心底不忿,表面功夫也还是需做一做。 云子衿回过身来,指着云佑发笑,“怎地父亲璋哥儿都走了,偏偏你还赖在这儿?” 云佑看了他阿姊一眼,没应声,从盘中拣了个最饱满的樱桃来,递到史如意嘴边。 温妈妈正关切问着太太曾氏的腿如何了,“这腿的毛病可不能含糊过去了,落下病根,以后下雨下雪的日子都会发作。” 狱中条件苦寒,不单是大少爷云璋,余下几人或多或少都落下些小毛病,要么是被冷的,要么就是被冻的。 曾氏应了一声,捶着自己的腿,“正是呢,上回你带给我那膏药效果倒是好。涂着暖烘烘的,发作时也没那么难捱了。” 温妈妈笑起来,“那也是民间的土方子,管用,就是味道不太好闻。太太用着好,我下次多熬些过来。” 几人说着话,忽然外头有仆妇来报,“太太,外头有客来。” 曾氏皱起眉头,面容微沉道:“我先前不是吩咐过,今个儿不见客麽?竟也没提前下过帖子,是哪家如此不知礼数。” 那仆妇讪讪笑了一下,嗫嚅道:“来人说递过帖子了,太太您……不愿意接。” 曾氏微怔,那仆妇紧张地抬头望了一眼,垂下头立着手恭敬说:“太太,来的是您娘家的嫂嫂和侄女。” 厅堂中无人说话,曾氏闭了闭眼,深深吐一口气,好半晌才道:“那年云府落难,我走投无路,写信回娘家求救,阿兄嫂嫂却回信与我说……汝已为云家妇,生死随夫,早和曾家再无瓜葛了。既是再无瓜葛,为何今日又寻上门来?” 史如意想起当年来云府作客的那位表小姐,一片倾心于云佑,以至于将自个儿视为眼中钉,还连累温妈妈挨了一顿板子。 她偷觑一眼云佑,云佑神色淡淡的,专心为她剥去樱桃上的蒂。 那仆妇颤巍巍站着,不敢说话。 曾氏自嘲一笑,不知是说与众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当初说得这般绝情,是不是未曾料到今日,都说患难见真情,如今我才明了这句道理。风水轮流转,谁家都有突逢遭难时候,阿兄荫职多年,敛财贪政,早该想到被人检举一天。 我原以为不接她们的帖子,她们就晓得知难而退,奈何有些人脸皮太厚……不见黄河心不死。” 温妈妈不忍说了句,“太太……” 曾氏睁开眼,肩膀忽然倾颓下来,说话似是耗尽了所有气力,摆了摆手道:“子衿,你代我出去,把她们母女打发了罢,要支领银两便从我账上走。也不用再回来告知我了。你帮我跟她们说,没有下次了,日后也不要再来。” 云子衿答了声“是”,领命而去。 见人走了,千姨娘故意活跃气氛,打岔道:“今个儿外头日光却盛,不如一同去外头园子走走,对太太腿也好呢。” “说的是。”曾氏巴不得地站起来,想了想,又对云佑笑道:“咱们仨去逛,便也不拘着你俩了。佑哥儿,你便带着如意四处散散吧,暮食再一同过来用膳。” 这园子似是重新修缮过,花圃也是后头新栽种的,假山中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了,安静得有些冷清。 史如意特意拉着云佑,绕路到小厨房看了两眼,满意地拍了拍院中粗壮的槐树,“好歹它还在,到明年夏天,又是一树繁花。” “嗯。”云佑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却没看那树,而是落到了史如意身上,“……还好她在。” 从厨房到云佑院子的路,春夏秋冬,史如意不知道走过几次,简直是熟到不能再熟了,她觉得就算自己闭上眼都不会迷路。 但这还是第1回,她走在日光底下,光明正大地牵着云佑的手。 史如意在心里偷笑半天,努力作出严肃神情来,穿过抄手游廊,一路往北边走。 进了院子,史如意就像回到自己家一般,这边瞧瞧,那里摸摸。 顶上梧桐落叶疏朗,少时云佑在院子里练剑,她便爱坐在这石凳上看他,一看就入了神,入了心,一晃过去那么多年。 长风很有眼力见地把院中伺候的下人都带走了,院中顿时只剩下她们二人。 整个院子就这么一丁点大,走来走去,不过一炷香功夫也看完了。但屋里是个危险地带,自从昨夜史如意喝酒上头……轻薄云佑以后,她还不是很敢和他共处一室。 第128章(正文完) 第128章 梧桐籽 云佑也不催她,就这般慢悠悠地任史如意牵着,漫无目的地四处乱晃,眼底笑意似融入了日光。 再转下去就是第三圈了,史如意轻咳一声,鼓足勇气,硬着头皮道:“不如我们……” “嗯?”云佑挑起一边眉看她。 只一眼,史如意就被看得面红心热,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她咽了口口水,指着墙角那棵巨大的梧桐道:“我是说,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炒梧桐籽吃罢?” “……”云佑似是被她的话震惊了一下,“你确定?” 史如意点头,开始四处张望寻找趁手的工具,“不碍事的,只要寻个长竹竿做成钩子,把枯叶打下来,剥掉外壳,加点盐炒熟就能吃。你还没吃过吧,比瓜子和花生米都香呢。” 云佑看她兴致勃勃模样,到底配合着去削竹竿、打梧桐叶。 幸好底下小厮都被长风遣走了,不然看见云佑虎虎生风挥舞竹竿这一幕,估计震惊得下巴都能掉下来。 史如意笑眯眯地拎着小竹篮,一边从地上拣叶子一边给云佑鼓掌,“好身手!不瞒你说,我早就想眼馋想尝尝这梧桐籽的滋味,可惜它生在某位二少爷的院子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云佑眯起眼睛看她,一字一句,“吃干抹净,还不算’亵玩‘……那如何才算’亵玩‘?” 史如意哑口无言,只得指着那梧桐籽耍赖,“分明没吃上!只是光看着闻闻香气罢了。” “那走罢。”云佑忽然把竹竿放下,牵起史如意的手。 一刻钟后,史如意果然吃上了梧桐籽。 锅内铺一层盐,梧桐籽洗净,放进去翻滚炒香,看上去如同在雪地里打滚一般,爆开时有坚果香气。 “我没骗你罢,是不是又香又脆?”史如意往云佑嘴里塞了一颗,一边吃一边笑道:“没熟时里头是白的,炒熟了就变成黄色,和栗子肉是一样的。只不过梧桐籽比栗子还更酥脆些,只是有点难剥费手罢了。” 云佑看史如意吃得不亦乐乎,起身亲自给她沏了一壶龙井,“喝些茶润润喉,莫要贪吃上火了。” 云佑是个恋旧的人,屋内摆设和当年相比并无太大变化,墙上挂着佩剑,箱笼里还有尚未收拾完的书册,除此之外,一切皆是井井有条,笔墨纸砚亦规整有度。 唯独一幅紫檀折屏显眼得很,远处是青山含黛,近处是茅舍溪流,野有蔓草,连根纠缠,生生不息,几乎要缠绵至天涯。 这屏风给屋子平白带来几分生气,硬生生挣扎着闯出一片天地来,史如意一看就心生喜欢。 她凑近点去瞧,却未见题款,也无印章,“……这是你画的?” 云佑顺着史如意视线望过来,抿了抿唇,“是我当年和恩师途中游历所见……明明是微不足道蔓草,却生得漫山遍野,占据了人全部视线。” 史如意笑起来,对着那架屏风看了又看,点头赞许道:“就像我一样。” “……”云佑面皮毕竟比她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虽然这屏风本就是因她所画,这蔓草婉约清扬,柔软却坚韧,约莫有几分像她。史如意不像任何一种花,她是扎根在他心底的蔓草,不知从何时开始生根发芽,随即霸道地蔓延至每个角落。 史如意眨了眨眼,唇角微勾,慢悠悠地问:“只这一幅麽……你还有没有其他的,要送给我的画?” 她语气带了点轻佻的戏谑,云佑倒茶的手忽然一顿,很有骨气地没出声。 史如意唇角笑容更是得意了两分,“佑郎,你还是招了吧,阿姊都已经全部告诉我了。她说云府抄家时,从你屋子里搜出箱笼,上头堆着书,下头却都是画卷……” 云佑喉结滚动一下,把手中茶壶搁在桌上。 史如意歪着脑袋,在屋子里四处踱步打量,“你什么时候又给我画了画像?嗯,箱子放在哪呢?” 云佑静静注视着她,眸子微深,“不必找了,在我卧房内放着。” 这次轮到史如意自个儿僵住了。 云佑语气淡淡的,辩不出喜怒,“你真的想看,那就随我来罢。”说完,轻轻扫她一眼,也不等史如意反应,抬脚就往里间走去。 史如意:“……” 卧室乃私密之处,史如意从小到大,来过云佑屋子无数次,可每回都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外间,从来没敢往里间去过。不过,她和云佑也早已经不清白了,上回吃醉酒,云佑更是亲自抱她回榻上。 史如意舔了舔唇,给自己灌一口茶,又做足了心理建设,终究是好奇心占据上风,颠儿颠地跟在云佑后头进去了。 卧室摆一张四方大床,折屏把外间和里间分隔开来,云佑正伫立在墙角的书架子旁,一幅一幅把画卷堆叠在一块儿。 史如意来到云佑身边,顺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有些惊讶,“这么多都是?” “嗯。”云佑轻轻答应一声,低头牵起她一只手,在画卷上轻点,“想看那幅?” 史如意笑得眉眼弯弯,毫不客气道:“想每一幅都看!嗯……那就先看这幅吧。”她指指最上面那幅画卷,这幅纸张看上去颜色最新,应是时日不久。 “好。”云佑微笑一下,依言将那幅画展开,动作小心却流畅。 这上面画的明显是一个大雪之夜,一位穿着大红斗篷的少女从楼上探出身子,她的发丝被冷风卷起,在风中飘扬。永无止境的大雪,却给画面附上了难得的温柔。 颤栗从尾椎骨攀升上来。 史如意久久凝视着画上的自己,鼻子微酸,“我那天晚上刚从榻上爬起来,头发都是乱的,哪有你画得那么美。” 云佑胸膛里传来低沉的闷笑,回身抱她在怀里,摇头道:“在我眼里,你便是如画上这般。” 史如意小心地把画重新卷好,拿起另外一幅。 这幅画的是一个月夜,少女身着轻曼罗衫,行事却与一般闺秀大相径庭,光拎着竹篮爬上屋顶不说,还把吃剩的荔枝皮丢到院子里。 史如意有些羞恼,侧头瞪了云佑一眼,“你连这个都画!” “嗯。”云佑把头搁到她脑袋上,眸子是闲适柔软笑意,“不好么?我觉得画得很贴切。”简直是栩栩如生,他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笑。 余下的画卷,史如意或坐或站,或侧目或微笑,其实大多都是远笔,面孔半遮半露,只有亲近熟悉的人才能一眼认出来。 史如意再三追问其中缘由,云佑才垂下眸子,缓缓道:“我也会担忧,若是画得太细致,有朝一日……这画流落出去,怕对你有所妨碍。” 于是藏在随身箱笼内,妥帖放置,如果不是云府被抄家,这些画怕是永远不会有见到天光一日,就像是云佑对她的感情一般。 “……”史如意心中百感交集,只觉得这人实在是……傻透顶了。 她踮起脚,发了狠,在云佑唇上重重咬了一口,直接把他唇瓣咬出了血,“这是惩罚。” 云佑用舌尖舔一下那血迹,依然搂着她,眉目却变得幽深了些,“……这是为何?” “因为你画上画的……都只有我一个人,太孤单了,我不喜欢。”史如意揉了揉鼻子,侧过头哼一声,小小声道:“以后都要画两个人的。” 云佑看着她笑,摇摇头,“我从前……的确画过两个人的糖画,可惜被某人卷走了,还警告我不要再画,说这是’于礼不合‘。” 提起从前的斑斑劣迹,史如意脸便有些发热,但她向来脸皮厚习惯了,理直气壮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你还不是我的,现在……” 她把手臂攀上云佑的脖子,含住他受伤的唇瓣慢慢吮吻。她唇间还有龙井茶的茶香,血腥味被冲淡开,这滋味却让人口渴更甚。 云佑一只手贴住她的背,一只手搂住她的后脑勺,身子前倾,情不自禁加深了这个吻。 一直到两个人双双倒在收拾整洁的榻上,史如意才回过神来,微喘着道:“不行!” 云佑便用手撑起身子,那双向来清明的眼眸迷乱成欲色深深,眼角一颗小痣魅得惑人心神,“呼,你说得对,我不该……” 史如意打断他,一脸严肃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没有弄歪。” 云佑:“……” 史如意眨了眨眼睛,无辜看他,老老实实道:“这是杏果帮我梳的髻,我自个儿可不会弄。”待会顶着个鸡窝头出去,全府上下都知道她们做了什么白日宣淫的好事。 她看一眼云佑被咬破的嘴唇,有些心虚。 云佑闭了闭眼,平复下呼吸,翻身坐到榻边。 史如意也跟着他爬起来,理了一下身上衣裳,把嘴巴附到云佑耳边,低声调戏道:“郎君莫要失望,等下回到我屋里……”她说话时热气喷洒在云佑颈侧,亲眼见着那一小片都变成了绯红色。 她拣这个时机,用这种语气说这句话,纯属是在帮倒忙。 云佑眼前一片气血翻涌,他用尽全身意志才死死按捺住了,“这么说,你是已经想好了?” 他说这话语气暗含危险,史如意咽了口口水,下意识想摇头,琢磨了一下,又觉得自个儿实在是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安之若素点头,笑眯眯地说:“只要郎君准备好了,我没问题。” 云佑说:“很好。” 他牵着史如意从卧室里间出来,来到厅堂,从桌上书堆里翻出一张压在下边的票子,递给史如意。 居然是一张屋契。 史如意眨了眨眼,攥着那票子仔细看了两三遍。 上头标的分明是安阳最有名的那家赵家酒楼,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雅间,还有吹拉弹唱的戏曲台子,史如意当年梦寐以求的地方。 那会子她还只是一个刚从云府赎身出来的小厨娘,省吃俭用开了家小食肆,身上所有零花加起来,也就堪堪够点赵家酒楼的一道菜。 她前几日听紫烟提起过,说这赵家犯了事,酒楼也跟着倒闭,不少客人都涌到如意食肆来。 紫烟也想过要不要把赵家酒楼盘下来,只可惜还没等她筹措资金,便被人抢先一步,让紫烟跺脚懊悔了数日。 原来云佑就是那位幕后之人。 云佑唇角微勾,把史如意手掌合拢:“这屋契在我手上已经有些时日了,之前不给你,是怕你不愿收。如今你既已想好……我们夫妻一体,更不该推拒才是。” 如意食肆如今的所在地还是柳家柳逸之的地盘,他每次想到这个,心中就会升起微妙的不爽。 史如意听他这句称呼,面庞立刻飞起两团红霞,“怎麽这么突然……”来云府拜见长辈也是,突然送她地契也是。 “突然么?”云佑执起史如意的手,在上边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瞳孔里清晰映出她的身影,缓缓道:“可我怎麽觉得……已经等待太久太久了。” 透明的日光从窗外洒落,史如意和云佑对视着,彼此会心一笑。 如同当年初见时那般-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