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千金与穷书生》 1、【01】 已是踏上回程的第三日了。 春日将尽,阳光灼烈起来,马车里又闷又热,宋蕴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心神随着马车起起伏伏,始终无法静下。 沉默良久,她终是拿出香炉,给自己点了一炉安神香。 熟悉的香气漫入鼻端,她僵直的躯体得到放松,繁杂的思绪一点点清空,整个人如石入水般沉静下来。 接连两日的赶路,不得安宁的夜晚,早已让宋蕴身心俱疲,安神香燃起不久,睡意就彻底袭来。 朦朦胧胧中,她仿佛又看到平阴侯气到狰狞的脸,听到平阴侯夫人苦口婆心的对她说:“入了王府有何不好?阿蕴,我们都是为了你打算,你虽并非我与侯爷的骨肉,没了侯府嫡女的身份,却也同样是我们的心头肉掌中珠,娘我还能害你不成?” “便是妾室又如何?你身后有平阴侯府,又生得这样一张美人面,王妃的位子迟早是你的!等将来啊,再高的位子也未必没可能……” 声音渐渐散去,很快又变得尖厉冷硬:“你就不能软下身段去求王爷?!他可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到底不是亲生手足,你连搭把手都不肯,宋蕴,你好狠好毒的心肠!这十几年,十几年啊,我可真是养了一头白眼狼!” “不,你连一头畜生都不如!没有了兄弟帮衬,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在王府立足!” 一声声呵斥怒骂犹若刀子捅进心口,牵扯出淋漓的血肉,宋蕴拼命地想要醒来,却只能感受到冰凉的眼泪浸湿脸庞,下一瞬,眼泪化作锋利的刀刃,狠狠刺破脸颊,剥下一层皮—— “既然你不肯听话,便休怪我不念母女情分,说到底,都是你欠侯府的。宋蕴,你这条命,你这张美人面,甚至你每一根头发丝,都是侯府千娇万宠养出来的,如今,也该是你回报的时候了。” “还真是跟你那瘸子爹一个德行,贱命一条还自诩清高,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你,我又怎会跟亲生骨肉分离十几年?这张美人面,就是宋蕴你欠我儿的,早就该还于她!” 淬过药汁的利刃生生刺破脸颊,顺着额间向下划去,似乎要一刀一刀将她切碎,铺天盖地的疼痛与恐惧将宋蕴彻底淹没,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再一次死去,正在这时,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宋蕴下意识抓紧那只手腕。 “姑娘?姑娘快醒醒!”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宋蕴望着摇晃的车顶,眼中渐渐聚起光彩,手上却不自觉的用力,紧紧攥着莫绫的手腕,不肯撒开。 莫绫一怔,迟疑的看向她:“姑娘?” 对上那双充满担忧的眼神,宋蕴鼻头止不住发酸,漂亮的眸子里盈满雾气,她吸了吸鼻子,认真的看着莫绫,突然说道:“莫绫,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为了任何人牺牲,哪怕是我。” “啊……”莫绫看她的眼神愈发忧虑,小心翼翼的问,“姑娘是不习惯离开侯府吗?最近几日,姑娘似乎总睡不好。”还总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仿佛她很快就要命不久矣。 莫绫是被宋蕴从街上捡来的,因打小好动便学了些身手,在侯府被当护卫养着,心思并不算细腻,可即便如此,如果不是一直贴身守着宋蕴,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换了个主子。 从前的姑娘进退有度最是守礼,做事也不疾不徐,总是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可最近几日,姑娘做事似乎格外匆忙急切,病着也要连日赶路,不像是回乡寻亲,倒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也对,出了那样的事,姑娘定然不想再继续留在侯府。 “没什么不习惯的,我本就该这样活,”宋蕴挑开帷裳,瞥了眼愈发苍凉寂寥的乡野小道,带着泥土与草木气息的凉风卷过她乌黑的发丝,闯进来,生生劈开马车里的闷热,她的声音也因此飘忽不定,“侯府终究不是我的归处,倒是你,莫绫,你本有更好的选择,就算不留在侯府,也可以去铺子里做管事……” “姑娘!”莫绫的语气异常坚定,“我哪儿也不去,姑娘你不想叫我死,就别再赶我离开,我可跟侯府的那群丫鬟奴才不一样,只认你一个主子。” 本也没想过要赶她走。 宋蕴笑笑,握住莫绫的手,声音很轻,却又很重,像是许下了一个诺言:“好,不赶你走,我们一起好好活。” 前世莫绫陪她走过最艰难的岁月,最后又为了保护她而死去,这份情谊,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今生重来,纵是鱼死网破,她也不会再让主仆二人的性命握在别人手中。 是的,她曾死过一次,又在五日前重活。 这五日里,梦境与现实交织,愤恨与错愕彼此拉扯,几乎让宋蕴分不清前世与今生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境。 她不敢相信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侯府,竟然是别人的家,更不愿相信对自己万般宠爱的父母、口口声声说要为她寻一个如意郎君的父母,会亲手将她推进地狱,促成她凄惨又短暂的后半生。 可当她发现事情的走向与梦境中别无二致,不管是现实还是那所谓的“梦境”中,那位真正的侯府千金脸上都有一块胎记,甚至连位置都一模一样,宋蕴心头仅剩的一丝侥幸也彻底湮灭。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她是阴差阳错抱回侯府的假千金,真实身份不过是一介草民之女,她所以为的梦境也并不是梦,而是前世真正发生过的事。 宋蕴向侯夫人提出请辞,却遭到了强烈反对,向来温柔慈爱的“母亲”甚至对她发了脾气,执意要让她等到平阴侯回来再离开。但宋蕴知道,等平阴侯从凉州回到侯府,才是她真正的绝路。 她那位极擅钻营一心要高处爬的“父亲”,早就为她找好了去处,即便没有侯府千金的贵女名头,也会让她这张美人面发挥最大作用,为他搏一个锦绣前程。 为了不让旧事重演,她必须尽快离开侯府,但侯夫人铁了心不愿放她离开,宋蕴只好用了些手段,逼得她不得不赶她出府。可时间紧事情急,她用的手段十分粗糙,被发现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可即便是被发现了,又会怎样呢?最差也不过是像前世一样,把她不清不楚的送上王爷的床榻,但很可惜,这一次,她不会乖乖听话,任由她们掌控。 与高高在上的侯府相比,她的生父生母地位的确卑贱,可她宋蕴既然能做十几年的侯府千金,又为何不能坐到更高的位置上? 前世她如浮萍,如柳絮,桩桩件件皆是被推着走,从未有过真正的自由,她活了一场不假,却像是局外人观戏,麻木而痛苦的承受着,死到临头才知反抗,却已是全盘皆输。 这一世,她不想再那样活了。 既然地位有尊卑,生命分贵贱,那她这条贱命,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自己手中。 哪怕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通往慈水村的小路坑坑洼洼,颠得宋蕴毫无睡意,她迟疑着挑开一角帷裳,打量着这片她本该生活的土地。山水俱佳,草木昌盛,称得上是膏腴之壤。 只是,她竟有些近乡情怯,或许更准确地说,是忐忑。 前世她回来的迟,连生父的葬礼都未赶上,只能在乡亲的描述中一遍遍想象他的模样,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是一根用旧了的残破毛笔,是一方沉甸甸的石头砚台……他的轮廓朦朦胧胧,从未清晰。 他如今还安好吗? 他会不会期盼她的到来?还是会责怪她来得迟?又或是,全然把她当做行骗的陌生人?还是…… “姑娘,咱们到了,前面就是慈水村。” 纷杂的思绪被莫绫打断,宋蕴回过神,努力将那些忐忑尽数抛去,她是从未与生父谋面不假,可世间之大,也只有他们二人是血脉至亲。 他……会喜欢她吧? 这时村口恰巧有人经过,莫绫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叫住他:“哎,这位小哥,请问慈水村的宋夫子家在哪个方向?” 正要起身下车的宋蕴一顿,又坐了回去。 她前世去过生父的住处,自然知道是在哪个方向,可在旁人眼中,她不该知道。即便是面对最信任的莫绫,宋蕴也不愿将那荒谬的一生诉之于口,倒不如紧紧藏住。 马车外,被拦下的少年转过身,原本放松的脊背瞬间绷直:“你们要找宋夫子?” 莫绫脆生生的解释道:“是啊,我家姑娘是来寻亲的。” 少年垂下眼:“顺着这条路往前,尽头倒数第二家,门口种有两棵桂花树的便是。”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中带着些许少年的稚嫩与青涩,却又不浑厚,像夏日林间的溪流撞在鹅卵石上,悦耳不俗。 不知为何,宋蕴竟隐约觉得这道声音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又或许只是错觉,毕竟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与慈水村的交集都极其浅薄,不可能有相识的人。 “多谢。” 马车里传出客气又疏离的道谢。 少年轻轻颔首,抱着书箱继续向前走,马车从他身旁经过,日暮的凉风吹起帷裳,卷出一丝女子的幽香,又很快散没在风里。 一时间,他竟不敢再呼吸,生怕惊了这不属于乡野的香气。 2、【02】 马车在两棵桂花树前停下。 春日已过,桂花树的枝叶生得繁茂葱郁,满是生机的枝杈越过墙头,娇俏的探进院子里,另有两根枝杈搭在门框上,虚掩着紧闭的木门。 “有人吗?”莫绫叩响了木门。 空气中一片安静,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宋蕴深吸一口气,略带憔悴的娇美脸庞上神色依旧冷静,葱白玉指却不由自主的攥紧了一角帷裳。 她几乎就要控制不住的走下马车。 莫绫又加大了力气,拍打着木门:“有人在吗?宋家姑娘回来了。” 她实在不忍心让姑娘的心愿落空,这一路匆忙赶来,哪怕姑娘吃尽了苦头都没有丝毫迟疑,没舍得停下歇息,不知对生父怀有多少的期待。 门内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正当莫绫打算推门闯入时,发现一个拄着木杖的跛脚男子正朝这里走来。他身形清瘦,举止间染满书卷气,一身灰扑扑的长衫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格外齐整。 莫绫眼前一亮,当即迎上去:“您可就是慈水村的宋夫子?我们姑娘……” 拄着木杖的男子脚步一顿,低头掩住眼里的复杂,匆忙打断她:“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莫绫无措:“可是,慈水村不就只有一位夫子吗?” 拄着木杖的男子沉默不语,脚步却加快了许多,木杖落在地上与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交织,震得宋蕴的耳中一片轰鸣。 一路赶来,她设想过许多种相认的场景,但从没想过,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肯承认,更遑论与她相认……她这个血脉骨肉就这样让他不喜吗?可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将她生下来? 从未有过的愤怒将她淹没,宋蕴掀开帷裳,隔空与他对望。 一件灰扑扑洗得发白的长衫,一根被打磨光滑的木杖,他清瘦得像是另一根木杖,笔直的站在门前。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他拄着木杖走进木门,抬眼撞入她的视线,不由得怔住。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可单是美并不足以让宋柏轩失神,让他失神的是那与亡妻相似的弯眉明眸,只是她的美远胜过她的母亲。 在她未诞下时,他与亡妻曾一起设想过她的模样,最好是三分像他七分肖母,可在亲手抱住婴孩的那一刻,宋柏轩便知道这样的设想不可能了。 女婴的脸颊上有一块红色胎记,但饶是如此,他仍旧十分爱她。他教她容貌不是一切,饱读诗书方能心有才谋,教她用另一种目光去打量世间,拼尽力气为她遍寻名医医治脸上的胎记……可到最后才发现,原来她并不是自己的女儿。 如今真正的骨肉就站在他面前,她生得那样美,正如亡妻所期待的那样,可宋柏轩却不敢相认。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一介白身空无所依,未能养育她长大已是亏欠,如今年纪大又伤了腿,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拖累。 宋柏轩移开视线,狠心关上了门。 浅浅的一道木门隔绝了所有视线,世界好像被分成了两半,宋蕴望着那扇粗糙破旧的木门,如入冰窟。 上辈子所受的所有屈辱,竟不比这一刻心痛。她所有的忐忑都落定,所有的期待都落空,连仅剩的一丝希望都被他亲手浇灭。 这就是她拥有血脉亲缘的生父? 可在前世乡亲们的描述中,他从不是这般狠心绝情,为了让村里的孩子都能念得起书,他只收很少的束脩,连上课念的书本都是他一手抄写,逢年过节乡亲们所用的桃符、对子,也都是他不收分文,一笔一划亲手所书。 她的生父端方雅正,热心赤诚,是一位真正的良善君子。 可为何偏偏会对她如此残忍?! 宋蕴闭上眼,心底涌上难言的失落与愤怒,她可以不被父亲所喜,可以不被他所接受,但这样无视逃避的态度,让她的满腔期待成了笑话。 等等…… 刚才她见生父虽拄着木杖,行走间却十分有力,显然身体应当康健无虞,可为何会在几日后突然死去? 宋蕴心底一寒,倏地睁开眼,掀起帷裳,莫绫紧张的迎上来,安抚道:“姑娘别伤心,兴许是咱们走错了,这条街这样长,不如再往前走走,宋夫子是姑娘的血脉至亲,怎么可能不认姑娘?” 刚才那位论年纪、论身份,都像是一位夫子,又恰巧进了门口种有两棵桂花树的宅子,实在是十分契合。但莫绫却不敢点破,怕惹得宋蕴再次伤怀。 谁知宋蕴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紧闭的门前:“他们说我的生父叫宋柏轩,是慈水村的一名夫子,我信了,所以千里迢迢连日赶路来寻亲。” “你走吧,慈水村没什么夫子……” 仅隔着一道木门,宋柏轩的声音却像是飘在云端,听得并不清晰。宋蕴已失了耐性,不愿再听到一声声的糊弄,声音不由得拔高:“你闭嘴!我且问你,你可是姓宋?” 她因病而憔悴的脸庞紧绷着,神色间满是冷意,连莫绫都被吓住了,她在姑娘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从未见她如此生气。 门内的宋柏轩沉默许久:“……是。” “好!”宋蕴语速极快,“我再问你,你的妻子可在十五年前,千辛万苦于妙春堂诞下一个女婴?” 宋柏轩痛心的闭上眼,不敢再触碰多年前那桩伤心事。他以前只当是失去了亡妻,却留下了她的念想与心愿,可不曾想,在那日他失去的不止亡妻,而是他的一双妻女。 她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深深砸进他的心口,无法否认,难以承受。 宋柏轩眼含热泪,攥紧了手中的木杖,明明在哽咽却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是,可那一日……” 宋蕴打断他:“既如此,为何不开门?” 宋柏轩沉默下来,他也曾以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既当爹又当娘,一人独自把女儿拉扯长大,教会她读书做人的道理,用尽全力给她最好的一切。可在得知真相那日,真心相待的女儿不辞而别,连话都没留下一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贫瘠无力,身为一介白身,又伤了腿,纵是熟读经史也无法入仕,耗尽家财也付不起名医的半日诊金,实在寒酸。 即便能认回亲生女儿,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什么都不了,还会成为她的拖累,叫她沦为旁人的笑柄。 “你走吧,”宋柏轩擦去脸上的泪,狠心别上门闩,“我只是一个瘸子,家徒四壁,什么都给不了你。” 宁愿让她跟着自己受苦,不如逼她回去,有十几年教养的情分在,平阴侯夫妇应当不会薄待她。 宋柏轩不忍再听,拄着拐杖慢吞吞的离开。 门外的宋蕴简直气笑了,她本也没求过什么,可生父如此态度,实属叫她寒心。倘若是她鸠占鹊巢多年,侯府是那位真千金的家,那她的家又在何处? 凭什么她的血脉生父能养育别人家的女儿,却偏偏不认她?她又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待她如此残忍! 他要她离开,她偏不! 宋蕴脸色已经冷了下来,抬眼看向莫绫:“去开门。” 莫绫心头一紧,连忙走在她前头,伸手推了推残破的木门,却不料根本没推开,反而感受到了一股阻力。 “姑娘……”莫绫小心翼翼的问,“要砸开吗?” 她实在没想到宋家老爷竟然会如此狠心,将亲生女儿拒之门外,难怪姑娘会气得完全变了副模样。 依着宋蕴往常的脾气,这扇门必然保不住了,可她望着残破的墙头,摇摇欲坠的木门,到底没忍心使性子。 “翻、墙!”宋蕴压着火气,语气却因此变得嘲讽,“哪有回自个儿家还要换扇门的道理,今日|我非要光明正大走进去不可!” 莫绫麻溜的翻过墙头,在宋柏轩错愕的目光中拔出门闩,大开双门将宋蕴迎了进来。 宋蕴轻哼一声,提着裙摆走进院子,用刻意挑剔的目光打量着院中摆设,宛如主人般自在闲适。 忐忑不安的反而变成了宋柏轩。 “你……”他攥着手中的木杖,转过脸藏住眼中的湿润,“你一介女子,怎可如此无礼。” 明明是极附训教的话语,可他说的却无半分攻击力,宋蕴陡然看过来的时候,他慌乱的移开视线,一只手握着木杖,另一只手却无措的放在身后。 宋蕴自顾自的挑了张藤椅坐下,提起扁壶想给自己倒杯茶水,不料却没倒出一滴。她丢下扁壶,下巴微微抬起,不客气道:“我渴了,想喝水。” 宋柏轩顿时变得手忙脚乱,匆忙去烧水,连一直紧攥的木杖都被撇下,一瘸一拐的去抱来柴火。 莫绫想去帮忙,却被宋蕴一个眼神拦下。 直到宋柏轩灰旧的长袍弄得脏兮兮,手忙脚乱的烧出一碗热茶,宋蕴才接过茶碗,热气飘忽掠过她的脸颊,娇嫩白润的肌肤被熏成绯色。 站在一旁的宋柏轩欲言又止,但不等他开口,宋蕴的声音就幽幽响起:“怎么,还想赶我走?” 宋柏轩哽住,无力的垂下视线:“小心,烫。” 宋蕴捧着茶碗的手一顿,满腔的怒意竟已消了大半,她低头继续喝水,嘴上却依旧赌着气,咕哝道:“你最好是没这样想。” “我只是……”宋柏轩顿了下,对上宋蕴看过来的视线,一时哑然,轻声说道,“我去收拾房间。” 宋蕴放下茶碗,嘴角翘了翘,显然那股气已经消了,莫绫悬着的心跟着安稳:“姑娘,我去帮老爷收拾。” 傍晚的天气格外闷,瞧着似乎要下雨,宋蕴想起了停在外头的马车,有些不放心,恰在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 宋蕴漫不经心的开门:“谁啊?” 听闻应声的是女子,卫辞匆忙后退,不料一个不稳,怀里的书接连掉落,撒了一地,其中一本还砸到了宋蕴脚上。 熟悉的香气侵入鼻腔,卫辞动作一僵,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边匆忙捡书一边致歉:“对不住……” “是你?”宋蕴认出他的声音,饶有兴致的看过去,却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顿时怔住。 那是一双极漂亮、琥珀色的眼睛,清亮剔透,不染纤尘,胜过世间最好最昂贵的田黄石。 3、【03】 失神也只是一瞬,宋蕴很快便收回视线,若无其事的俯身,捡起那本砸在自己脚背上的书。 是一本才抄不久的论语,书页间还残余着劣质墨香,但书面整洁,字迹端方清晰,浑劲有力,最适合给孩童启蒙。 看得出,抄书人用了不少心思。 宋蕴将书递过去,卫辞连忙腾出手来接,青涩的脸庞上仍带着些不好意思:“实在抱歉,是我走得太急,才不小心冒犯了姑娘。” 他身形削瘦却富有生机,如拔地而起的青竹,稚嫩的脸庞掩不住格外出众的五官,尤其是那双如田黄石般剔透清澈的眼睛,是一种几近耀眼的漂亮。 上辈子宋蕴见多了男子眼中的算计和欲.望,如眼前少年这般赤诚坦荡的眼神,她从未遇到过。 “不碍事的,”宋蕴脸上带出浅浅的笑意,侧身让出一条路来,“进来吧。” 卫辞双手抱着杂乱的书本,脚步却迟疑起来,或许是离得近了,那曾在风中嗅过的香气愈发清晰,他连忙垂下视线:“不必了,既然恩师家中有贵客,卫某改日再来拜访。” “恩师?”宋蕴突然来了兴致,一板一眼的打量着他,“你……就是父亲的学生?” 听到“父亲”二字,卫辞抱着书本的双臂猛地收紧,恩师家中发生的变故他早有所耳闻,起因还与他有几分干系,不必问他就猜到了眼前这位贵女的身份。 不知为何,他竟生出了些许羞.愧,结结巴巴的承认:“是,是我。” 如果不是因为他,青云师妹的身世不会那么快曝光,恩师不会痛心多日,寡欢至今,而这位出身侯府的贵女,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像是一个卑劣的行凶者,在受害者面前无所遁形,只能俯首等待审判。 但贵女却似乎对他不感兴趣,只问他:“这些书是你亲手抄的?” “是,”卫辞脸上划过一丝窘迫,小声解释说,“往常都是恩师亲手书写,只是恩师最近不得闲暇,我便自作主张抄了些,远比不上恩师用心。” 宋蕴眸底掠过笑意:“已是很不错了。” 小小年纪便习得这样一手好字,饶是整个大盛朝都找不出几个,可宋蕴有一点想不明白,以卫辞这样的才识,前世似乎并未出仕? 前世她回到慈水村时,父亲已然入土为安,村中的学堂被遣散,唯一的学生也不知去向。可如果卫辞有心出仕,京城不会没有他的消息。 那他究竟去哪儿了?会不会知道父亲离世的内情? 宋蕴想得出神,连卫辞的话都没听清,直到他递来一个巴掌大的白瓷药瓶,她才如梦初醒。 “恩师腿上有伤,又不肯医治,每逢阴天下雨便会疼痛难忍,今日天闷得厉害,夜里怕是有雨,此事便劳烦姑娘上心了。” 卫辞拱手朝她行完礼便离开了,宋蕴握着仍有余温的瓷瓶,垂眸望见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两摞书,正是他抱来的那些。 一摞是论语,一摞是千字文。 “姑娘刚才在跟谁说话呢?”莫绫脚步轻快的行至门口,低头一看,惊讶起来,“怎么还有一摞书?姑娘,咱们可没带书过来呀。” 宋蕴收起白瓷药瓶,匆匆瞥了两眼地上的书:“收起来吧。”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不知是夜色更浓,还是乌云更密,闷热被带着丝丝凉意的南风吹散,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打在桂花树的叶子上。 宋柏轩忙活了许久,才把房间收拾出来,可面对一脸平静的宋蕴,他仍有些忐忑:“蕴儿,这房间太小太简陋了些……” 慈水村地处偏僻远离县城,本就十分贫穷,即便宋柏轩是村中学堂的夫子,也只是吃饱穿暖,根本赚不到多少束脩。 宋家宅子满打满算也就三间房,一间是宋柏轩在住,一间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在住,剩下那间被拿来用做宋柏轩的书房。 如今宋蕴突然回来,宋柏轩便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给她住,自己则搬去了书房,剩下那间给了莫绫。 跟侯府的奢华相比,房间是差了些,但倒也正合宋蕴的心意,毕竟她可不愿住赵晴云曾经的房间。 她望着宋柏轩,突然笑了起来,轻声说道:“父亲多虑了,此屋虽小,却足以遮风蔽雨。” 宋柏轩心头一松,眼眶却莫名开始泛酸,身为人父,却不能给子女最好的一切,他已是很失败了。 雨点拍打窗棂,烛火摇曳跳动,蓦然刺目许多,他连忙移开视线。 宋蕴拿出卫辞送来的白瓷药瓶,摆在桌上,宋柏轩一愣,却听她问道:“父亲腿上的伤还未好全?” 那白瓷药瓶太过熟悉,宋柏轩想骗过她都难:“卫辞来过?” “蕴儿,”宋柏轩连忙解释道,“你别听他胡说,父亲腿上的伤已经好全了,不必再上药,是卫辞太多事了。” “真的,伤已经彻底痊愈,蕴儿不用为父亲担心……” 任他解释再多,宋蕴只是平静的看着她,一双秋水剪瞳在昏黄的烛光下生辉,那与亡妻格外相似的眉眼让宋柏轩心神恍惚,忍不住落下泪来。 “蕴儿,父亲很好,真的很好,”他的声音很轻,甚至越不过那敲打窗棂的雨滴,“能见到你,父亲已经知足了,一些小伤不碍事的。” 或许是生来亲缘淡薄,尚在侯府时,宋蕴就难以与平阴后夫妇亲近,如今面对几乎全然陌生的宋柏轩,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虽是亲生父女,可却错过了彼此十几年的光阴,而这十几年,便是她短暂的一生,也是宋柏轩一生中本该最好的年纪。 宋蕴视线低垂,望着跳跃的烛火在地上映出的光影,心中情绪复杂难言,沉默半晌,她才轻声问道:“父亲腿上的伤,是因何而来?” 宋柏轩瞬间身体一僵,视线逃避般转过侧脸,若无其事的答:“也没什么,只是不小心被马车撞了下。都怪卫辞这小子太多事,他呀,什么都好,可偏偏不肯把心思放在科考上,蕴儿今日见他如何?” 他有意避开腿伤的话题不谈,宋蕴便不再多问,对着他笑笑:“父亲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卫辞师兄的确有君子之风,尤其写得一手好字。” “不止一手好字,”宋柏轩神色惋惜,止不住的叹息,“他啊悟性极高,才学见识都是一等一的好,如果出仕,必然一举得中!” 宋蕴问出心中疑惑:“既是如此,父亲可知他为何不肯出仕?” 宋柏轩遗憾的摇摇头,他也曾追问过不止一次,然而卫辞虽心性赤诚却也格外执拗,认定了的事绝不会轻易动摇。 外头的雨下得极大,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偶尔也能听见些许蛙声,别有一番意趣。 这一.夜,宋蕴伴着雨声入睡,竟是从未有过的安稳。 - 雨下了整晚,第二日才放晴。 天色刚蒙蒙亮,宋蕴就已经起身,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雨后的冷意,她给自己多披了件外袍,才漫不经心的踱步出门。 从前她并没有这样的习惯,但前世被困在王府的那段时光太枯寂也太压抑,只有晨起时的宁静才能让她感受到久违的自由,时间一长,也就刻进了骨子里。 雨后的慈水村焕然一新,草木翠绿,砖瓦清晰,像是重新上了色彩的古画,别有一番景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路面尚未干透,行走艰难。 宋蕴没走几步绣花鞋便被打湿了,素色的绣面溅上灰褐色的泥点,丑陋不堪,全然浇灭了她的好兴致。 好在她并未走远,离宅子仅有两步路,正当她转身之际,“吱呀”一声,隔壁的门开了。 四目相对,宋蕴难得感到窘迫。 她来得匆忙,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和两双常穿的绣花鞋,根本没考虑过天气变化,更何况京城遍地都是青石路,偶尔差些也是鹅卵石铺就,哪里有这般坑坑洼洼的泥水小路。 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推开门的卫辞僵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没睡醒,不然怎么会看到那位侯府出身的贵女,一大早出现在自家门口? 卫辞试探的问:“姑娘?” 宋蕴很快调整好心态,放下提着裙摆的手,佯装无事的说道:“卫辞师兄,好巧,我正有事要问你。” 卫辞当即松了口气。 宋蕴忍着脚上的不适往前走了两步,向卫辞行礼道谢:“昨夜父亲用了卫辞师兄送来的药,果然好受了许多,这些年,还要多谢卫辞师兄对父亲的照顾。” 卫辞慌乱避开她的礼:“姑娘说笑了,照顾恩师是学生应该的,不必道谢。” “可我仍有一事不明,还望师兄能帮我解惑,”宋蕴抬眸望着他,“父亲的腿伤究竟是何缘故?” 卫辞呼吸一滞,匆匆别开视线,愈发后悔今日不该早些出门。 宋蕴看出他的犹豫,心头掠过一丝阴霾,低下头,眼睑微颤着问道:“卫辞师兄,我不能知道吗?”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姿态又这般小心翼翼,轻易勾起了卫辞心底的歉疚,他连忙解释说:“不是,只是那腿伤已有好些年了,记忆难免疏忽,其实那腿伤……” 卫辞顿了下,坦然道:“告诉姑娘也无妨,恩师的腿伤是意外,也是为了救晴云师妹。” 当年宋柏轩去府城赶考,恰好听说附近有神医逗留,就带上了女儿同去,希望能借此机会诊治她脸上的胎记,不料尚未赶到府城,就出了事。 彼时赵晴云不过八九岁,正是对一切好奇的年纪,宋柏轩一个不注意就不见了人影,等再寻到她时,已是千钧一发,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从此便落下了病根。 卫辞说起时仍觉得唏嘘,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以恩师的才学,恐怕早就能入朝为官,庇佑一方百姓。 竟是因为赵晴云! 宋蕴脸上神色平静,心底早已掀起无边巨浪,只恨不得立刻回到侯府,亲手敲断赵晴云一条腿。 父亲断的不止是一条腿,还有一个读书人兼济天下的毕生信仰! 可即便如此,赵晴云却丝毫不领情,不止一次在平阴侯夫人面前卖惨,声称父亲自幼苛待于她,还拿她的终身大事做人情……便是救了素不相识的路人,也会得一声感谢,可赵晴云,她都说了些什么? 凭什么她的生父为她耗尽心血,自断前途,她却还能心安理得享受一切?又凭什么她宋蕴伶仃一生,竟不得半分偏爱?! “宋姑娘,”卫辞望着她,稍显青涩的脸庞上神色认真,尤其是那双田黄石般的清透眼眸,满是赤诚与恳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恩师做这一切全因爱女心切,倘若换做是宋姑娘遇险,他也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少年的声音如山涧溪流越过荒野砂石,悄无声息的阻止了一场蔓延的火灾。 宋蕴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掩住了眸底的晦暗。 “是吗?”她轻声问。 卫辞:“是!” 宋蕴心头的阴霾仿佛迎来了一阵风,她轻轻笑了声,弯起唇角,视线却直直撞入他那双赤诚的琥珀色眼眸:“卫辞师兄,多谢。” 卫辞呆了呆,倏而慌乱的移开目光。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会如此动听。 4、【04】 在宋蕴离开侯府的第三日,平阴侯夫人终于从昏昏沉沉醒来,然而刚睁开眼就得到了一个噩耗。 宋蕴跑了!!! 吴氏气得连摔三套茶碗,对着伺候的婢女发怒:“把刘婆子给我叫过来!” 刘婆子是她的陪嫁,这几日她缠绵病榻,为了不让亲生女儿多想,便将府上的庶务全都交由亲信打理,而非以往的宋蕴,可吴氏万万没想到,刘婆子竟敢昏了头将宋蕴放走。 一旦放走,她就成了旁人家的女儿,想再要回来可就难了! 吴氏气得脸色铁青,见刘婆子神色坦然的跪下行礼,更是没忍住一个茶盏砸过去:“瞧瞧你干的好事!” 刘婆子吓得身子一颤,连忙解释道:“夫人,冤枉啊,此事并非奴婢擅作主张,而是两位小姐都点了头的,奴婢……” “还敢狡辩!”吴氏怒目而视,扬手便要掌她的嘴,刘婆子清楚主子的性子,丝毫不敢躲避,闭眼硬生生的受了。 两巴掌下去,刘婆子的脸颊已是高高肿起,鲜红的指印无比刺目。 火气泄去,吴氏渐渐恢复冷静:“这到底怎么回事?” 刘婆子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道:“夫人有所不知,自您病倒后,晴云小姐将京城大小医馆里的大夫都请遍了,太医也来了两回,可您的病情都没什么好转,晴云小姐担心不已,便请了城外寒明寺的大师来……” 吴氏脸色稍缓,她虽不待见赵晴云在乡野沾染的粗俗,可一片孝心却是极好的,不像那个辛辛苦苦培养了十几年的逆女,一心想着回乡下去。 她问:“然后呢?寒明寺的大师怎么说?” 刘婆子不敢抬头:“寒明寺的大师说,咱们侯府的两位小姐命格相克,强行留住只会两败俱伤,克母伤父,还是分开的好。” “胡闹!”吴氏气得猛地站起来,不敢置信的看着刘婆子,“这种胡话你也相信,一个是高贵的侯府血脉,一个是低贱下等的农女,命格怎么可能相克?” “夫人……”刘婆子战战兢兢的提醒她,“当年两位小姐在妙春堂诞下时,蕴小姐的生母便血崩而亡,您、您也差点儿没救回来……” 吴氏呼吸一滞,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混乱的雨夜,脸色止不住的发白,手里捏着的丝绸帕子险些被绞烂。 她隐隐退缩,但想起那张国色天香的美人面,还有侯府十几年的栽培,心中到底不甘。 那可是侯府未来几十年的富贵,为了这场富贵,他们夫妻不知搭进去多少心血,哪能就这样拱手让人? “哪儿有什么命格相克,巧合罢了!”吴氏强撑着气势,冷脸训斥下人,“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蕴儿自幼在侯府长大,不管血脉如何,她都是侯府的小姐,谁都不许怠慢!” “可是……” 刘婆子还想再劝,吴氏却冷笑一声,下定决心:“芳香苑的一切摆设都不许动,蕴儿从小娇生惯养,让她回去吃点苦头也好,等她……自然会乖乖回来。” 门外戴着面纱的女子脚步一顿,从婢女手中接过托盘,笑意盈盈的走进门:“母亲,该喝药了。” - 慈水村,宋蕴回到宅子里便将绣花鞋换下,却没寻到合适的鞋履。 刚醒来不久的宋柏轩立刻翻箱倒柜,许久才翻出一双旧木屐,穿在宋蕴脚上却偏大,空荡荡的悬在脚在脚腕上,根本走不成路。 宋柏轩站起来,脸上带着些许尴尬:“我、我去王婶家借一双。” “父亲,”宋蕴笑着将他拦下,“不用了,莫绫身形与我相似,鞋子尺码一样,我穿她的就好。” 宋柏轩看了眼莫绫手中的鞋子,灰扑扑的旧颜色,上面没有丝毫点缀,样式更像是男款,松松垮垮,与宋蕴身上的衣裙极不相称。 他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木杖。 早饭是莫绫烧火煮的米粥,她平常在侯府不做这些杂事,做出来的味道一言难尽,连她自己都只喝了两口。 宋柏轩望着宋蕴那碗没怎么动的米粥,终于打破了整个早上的沉默:“以后还是我来吧。” 莫绫心虚的看向宋蕴:“姑娘,我努力过了,真的。” 宋蕴:“……也好,女儿也想尝尝父亲的手艺。” 宋柏轩眼神飘忽着应下,匆匆用过早饭便往学堂去,宋蕴也抱着书跟他走出门。 “蕴儿,你……”宋柏轩看着她,欲言又止,许久才叹息道,“你本不必做这些的。” 宋蕴笑着问:“那父亲觉得,女儿该做些什么?” 她本就生得极美,笑起来更显乖巧,倒真有几分该有的孩子气了。 宋柏轩心里泛软,认真的对她讲:“自是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什么都可以。” 他给不了平阴侯府能给她的富贵权势,也买不起华丽的钗裙,甚至都没有一双合脚的木屐……他能给女儿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 或许也只有这份无拘无束的自由。 “既然如此,”宋蕴眨了眨眼,笑得狡黠,“今日我只想去学堂上课,父亲也答应吗?” 宋柏轩愣了愣,无奈应下。 学堂在村子最北面,要横穿大半个村子才到,父女俩一人分了半摞书,慢吞吞的朝学堂走去。 慈水村不大,芝麻大小的事都能传得人尽皆知,宋家抱错的女儿是侯府千金这样的奇事,更是闹得沸沸扬扬。 于是昨日刚找上门的宋蕴就被迫接受了各种好奇的目光。 村民们一边热情的跟宋柏轩打招呼,一边偷偷打量着宋蕴,却又都顾忌着宋蕴的身份,不敢问得太过火。但无论是什么问题,宋蕴都浅笑着一一回应,毫无半分侯府贵女的架子。 宋柏轩隐隐松了口气,顺势为她介绍起街坊四邻,一趟走下来,村里的关系宋蕴已经摸得七七八八。 想起众人看自己的眼神,宋蕴突然问道:“父亲,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待你好吗?” 宋柏轩身子一僵,又很快放松下来,他想了想,如实说道:“晴云她也是一个聪慧的姑娘,很有野心也很能干,只是我与她到底父女缘浅。” 父女缘浅?明明为了她,连半条命都险些搭进去。 “我不这样觉得……”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宋柏轩没听清,转头问她:“蕴儿说什么?” “没什么,”宋蕴眼睑低垂,掩住眸底的波澜,“我是说,父亲快些走,别误了上课的时辰。” 村子里的学堂很小,是两间上了年头的青砖瓦房,宽敞的那间用来授课,小一些的充作茶水间,供夫子课间休息。 卫辞正在茶水间躲懒,伴着隔壁孩童朗朗的读书声,慢悠悠的给自己泡了壶清茶。 每逢阴雨天,恩师的腿伤便会疼痛难忍,按照惯例,一概由他来替恩师授课。 今日亦应是如此。 大概是知晓夫子近来心情不好,这群顽劣的小子一个比一个乖巧,倒省了卫辞许多功夫。 见学生们都在摇头晃脑的念书,卫辞索性摊开宣纸,理了理脑海中的思绪,开始下笔。 忽然,门外响起几声狂吠。 隔壁的念书声戛然而止,卫辞匆匆放下笔,一眼便看到了被孩子们围着打量的宋蕴。 一只足有半人高的长毛黄犬正堵在她与那群孩子中间,龇牙咧嘴的盯着她,十分凶悍。 卫辞脸色微变。 孩子们已经悄悄议论起来: “师兄养的啸天平时可乖啦,都不会吵我们念书的,今天叫得可真凶呀。” “是呀,可这个漂亮姐姐是夫子带来的,应该不是坏人。” “夫子夫子,晴云姐姐走了,她是我们新来的师姐吗?” “……” 学堂里的孩子年纪都不大,正是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候,宋柏轩被吵得头痛不已,黑着脸训斥:“谁许你们出来的?都给我回去念书!” 不知是谁道:“夫子,我们已经念过书啦,是卫师兄让我们出来的。” “对,是卫师兄……” 刚走出来的卫辞脚下一滑,无奈的接下这口黑锅:“老师,您怎么来了?” 宋柏轩脸色稍缓,他对自己唯一的关门弟子自是极满意的,但想起昨晚那瓶伤药掀起的风波,缓下来的脸色又迅速阴回去:“哼,我再不过来,这群小子就要无法无天了。” 卫辞摸了摸鼻子,低头认错。 宋柏轩瞥他一眼,随即打发孩童们坐回学堂,查验昨日留下的功课。 学堂外骤然安静下来,卫辞看向宋蕴,刚欲开口,蹲坐在他脚边的黄犬便朝宋蕴狂吠两声,大有狗仗人势之嫌。 卫辞气得不轻:“啸天,不得无礼!快退下!” 听到主人的呵斥,啸天不敢置信的转过狗头,对他一视同仁的吠了两声,才高傲的起身离开。 这条蠢狗! 恰在这时,他听到一声轻笑,转身正对上宋蕴满含笑意的眼神:“卫辞师兄,你是……在教化它吗?” 卫辞耳尖微微泛红,不自在道:“抱歉,吓到你了。其实啸天很有灵性,平日里也极为乖巧,今日凶悍只是因它从未见过你,以后便不会了。你、你不必怕它的。” “是很有灵性。”宋蕴若有所思的说道。 卫辞:“……” 宋蕴忽得粲然一笑,指了指学堂:“我要去听父亲授课了,卫辞师兄要一起吗?” “好。” 卫辞脱口而出,紧接着便暗暗后悔,这样基础的功课他不知听过多少次了,但不知为何,今日他的嘴巴总是比脑子快上一步。 许是被那条不通人言的狂犬气昏了头。 5、【05】 见夫子真的要查验昨日功课,一个个小豆丁全都蔫了下去,磨磨蹭蹭的掏出大字,不敢再吵闹。 宋柏轩挨个检查学生的功课,遇到不认真的,便拿出戒尺打上两手板,以示训诫。他虽板着脸做出严厉的模样,可打手板的力道却不重,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只是红了一层皮肉。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或许在她年幼时,父亲也当是这般教养她的。 宋蕴看得出神,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幼时在侯府的生活,她有一个极宽厚的奶嬷嬷,还有四个伺候衣食住行的婢女,却无一人敢这般教导她,哪怕是侯府重金聘来的女夫子。 至于平阴侯夫妇,他们总有重要的事要忙。平阴侯忙着上朝做官,忙着与同僚交际喝酒,平阴侯夫人则是忙着调养身体,忙着参加数不清的宴会。 宋蕴曾以为世间所有父母都一样,直到平阴侯夫人精心调养多年,又诞下一个儿子,几乎视作眼珠子般疼爱,亲自操持他的衣食住行不说,还仔细为他日后的前途铺路。 许是她生来亲缘浅薄,宋蕴鲜少为父母之爱动容,但如今她却止不住的想,她原本的生活该是什么模样。 “宋姑娘?”悦耳的声音将她从烦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宋蕴微微侧身,看向坐在她隔壁位子上的卫辞。 他伸手递来一本千字文。 “按照授课进度,老师今日该讲‘乐殊贵贱,礼别尊卑。1’,可学堂里的书有限,”卫辞赧然的移开视线,“这本是我用过的旧书,宋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先用着。” 千字文是大盛朝惯用的启蒙篇章,宋蕴早已熟记于心,但她没有拒绝卫辞递来的好意,只是翻开那本泛黄的千字文,弯弯唇:“卫辞师兄,如今你也可唤我一声师妹了。” 师妹? 按照礼数,他的确该如此称呼,可卫辞并不觉得,像宋蕴这样一位出身侯府的贵女,会甘愿留在小小的慈水村。 他们之间本不该有如此之多的纠葛。 卫辞眼睑微颤,不自觉的蜷缩起指尖,小声唤道:“师妹。” 一句称呼罢了,哪里就让他这样为难。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这位师兄,似乎格外胆小,总是在刻意与她避嫌。 可分明之前一口一个“晴云师妹”叫得亲切。 宋蕴撑起下巴,漫不经心的打量起他。一张极精致的脸庞,立体相称的五官,以及那格外优越的下颌线,除却一身灰青色的旧衣外,卫辞整个人都与慈水村格格不入。 青梅竹马,日日相处,又恰巧师出同门,如果真与他的“晴云师妹”生出几分情愫,倒也不难理解。 宋蕴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她收回目光,合上翻开的旧书:“罢了,只半日课,的确算不上师出同门,卫辞师兄不必勉强。” “不,不勉强,我没有这个意思,宋姑娘……”卫辞懊恼极了,动作也跟着慌乱起来,“师妹,你是老师的血脉,唤你师妹我绝无半分勉强,只是,只是不习惯……” 灰青色袖摆拂过书桌,带落几张粗糙的宣纸,卫辞匆忙去捡,然而他修长挺拔的身躯在狭小的空间里十分局促,书桌摇晃,直至“砰”的一声,一块奇形怪状的砚石摔落在地。 尚未全然晕开的墨渍溅了一地,刹那间,满室俱静,所有的目光都朝二人汇聚。 宋柏轩讶异的看向二人:“蕴儿,怎么了?” “没什么,”宋蕴微笑着回应,“父亲,是卫辞师兄把他的旧书借给我用,不小心打翻了砚台。” 宋柏轩扫了眼地上的墨渍,又看向宋蕴垂下的裙摆,见无丝毫墨渍沾染才移开目光:“没事就好,今日就且先用着旧书,改日父亲再为你抄一本。” 宋蕴当即笑着应好,父女俩其乐融融,全然没有旁人插嘴的余地。 准备好向恩师解释缘由的卫辞:“……” 他低头捡起地上散落的宣纸,正准备捡起那块黑漆漆的砚石,却被一只纤纤玉手抢了先。 砚石上沾染的墨色在葱白指尖晕开,但她的主人却毫不在意,摆弄了下形状怪异的砚石,随手放在他的桌边。 “卫辞师兄的眼光……”宋蕴顿了下,“倒也别致。” 卫辞窘迫的垂下视线:“师妹谬赞了。” 砚台虽只用来研墨,却也分许多种。朝中某些清流文臣讲究些的,一块砚台就价值千金,便是寻常读书人的砚台也分三六九等,可像卫辞手中这块未经打磨的粗糙砚石,宋蕴从未见过。 至今未曾为生计发过愁的宋蕴忍不住陷入沉思,一方普普通通的砚台,很贵吗? 学堂里很快响起孩童们富有朝气的读书声,听着熟悉的篇目,宋蕴杂乱的思绪仿佛被一一厘清,很快沉浸其中。 午时刚到,学堂外便传来了饭香。 饥肠辘辘的孩童们早已坐不住,不是私下交头接耳,就是朝窗外悄悄探头,连宋蕴都忍住朝外看了两眼。 恰在这时,宋柏轩的声音响了起来:“上午先到这里,大家去吃饭吧。” 孩童们立刻欢呼起来,一股脑儿的朝外涌去,宋蕴望着脸上几乎没有烦恼的小家伙们,竟也跟着笑起来。 “饿了吧?”宋柏轩走过来,顺着她的视线朝外望去,解释道,“学堂是村子里出资建的,都是自家孩子,哪家的女眷得了空便来帮着做饭。不过蕴儿,今日你算是有口福了,王婶的手艺是村里最好的。” 宋柏轩说完便又生出悔意,自幼生活在侯府的宋蕴又怎么可能没吃过美味佳肴,慈水村中最好吃的饭菜,恐怕也比不上她在侯府最差的一顿饭。 “好啊,”宋蕴眼眸微亮,脸上笑意粲然,满是期待,“那待会儿我可要好好尝尝。” 宋柏轩悬着的一颗心缓缓落下,拄着木杖陪她去盛饭。 村中百姓都很朴实,哪怕各家都不富裕,却从不短学堂里的吃用,几乎每个孩子都得到了一小碗卖饭,还有一勺香喷喷的鸡汤炖菘菜。 等宋蕴和宋柏轩盛饭时,王婶偷偷捧出一个瓦罐,里面是炖得酥烂的鸡肉:“宋家丫头快拿去吃,咱们乡下吃食糙,也就家里养得老母鸡最香,保管你呀吃了还想吃。” 宋柏轩怔了下,连忙去摸身上的银子,一只老母鸡在旁人眼中算不得什么,可在慈水村,却是一家老小指望吃上点荤腥补身子的家禽,少有人舍得杀掉吃肉。 王婶却连连拒绝,怎么都不肯收,最后索性转身跑了。 宋柏轩拄着木杖追不上,只得作罢。 宋蕴看得好笑,却也很难拒绝这样朴实的好意。她从瓦罐里挑出几块肉留下,又朝外面那群眼巴巴的孩童们招手。 原本小家伙们并不敢靠近,但随着啸天第一个赶到,他们也都捧着饭碗围上来,一口一个“师姐”的叫着。 鸡肉炖得酥烂,每个小家伙都分到了一块,蹲在学堂外美滋滋的吃着。 “新师姐真的太好啦!长得跟仙女一样,说话也温柔,还舍得分给我们鸡肉吃!” “新师姐念书也好听,她还教我写字呢!我喜欢新师姐!” “我也喜欢她,今天夫子瞧着都高兴了很多呢,如果新师姐能一直留下来就好啦……” 议论的声音顿时停了,孩子们面面相觑,似乎连碗里的鸡肉都不香了。 上次晴云师姐离开,夫子难过了好久,连上课都会偷偷抹眼泪,如果新师姐也要离开,夫子一定会更难过的。 漂亮师姐可以不离开吗? …… 麦饭口感粗糙,对于宋蕴来说,的确有些难以下咽,但吃得久了,竟也吃出了别样风味。 她刚吃完不久,小家伙们便你推我我推你,扭扭捏捏的在她面前站成一排,宋蕴轻轻笑着问:“怎么了?” “师姐……”被推到最前面的孩童壮起胆子,可声音仍旧很小,“师姐以后可以不走了吗?夫子、夫子他会很伤心的。” “上次晴云师姐离开,夫子好伤心的,连饭都吃不下。” 宋蕴微微一愣,心情愈发复杂。 对上孩童们殷切期待的眼神,她竟不忍拒绝,可宋蕴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毫无依仗的留在慈水村度日,她迟早会再踏上前世那条绝路。 宋蕴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说道:“这里是我的家,夫子是我的父亲,我自是不会轻易离开。” 至于以后的事,她无法保证。 孩童们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纷纷欢呼起来:“太好啦,漂亮师姐肯留下来不走啦!” “我去告诉夫子!” 孩童们欢呼着朝外涌去,宋蕴无奈的笑笑,垂眸端起茶盏,忽然瞥见脚边的啸天蹿出门,狂吠不止。 宋蕴连忙走出门。 莫绫正如临大敌的跟啸天对峙,见宋蕴出来,她连忙丢开手中的石头,拍拍手,佯装无事发生:“姑娘,我总算找到你了。” 宋蕴失笑,也不揭穿她,只安抚道:“你不必怕它,啸天是卫辞师兄教养出来的,颇有灵性,不会乱咬人。” 莫绫边绕开啸天边嘀咕:“一条狗而已,我有什么好怕的。” 话音刚落,啸天又对着她叫起来,莫绫一个疾步躲到卫辞身后,啸天立刻调转方向,对着卫辞狂吠。 卫辞眼皮子跳了跳,试图制止,谁料啸天却叫得更凶了。 莫绫:……这就是读书人教养出来的狗? 宋蕴看懂了莫绫的眼神,挑眉笑了。 卫辞的目光掠过宋蕴主仆,一瞬间脸上发烧:“啸天以前不是这样的,今日、今日的确有些奇怪。” 6、【06】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点点细节,不影响阅读~ 第6章 卫辞的父亲是一个老猎户,啸天便是他生前从山里捡来的猎犬,因体内含有狼的血脉,体格较一般犬类强壮,面相也显得格外凶悍。 可实际上啸天却从未伤过人,性情也极为温和,是村中孩童最喜欢的的玩伴。它少有的几次凶残,也都是针对不怀善意的外来人口。 今日它对莫绫的态度也太奇怪了。 莫非是有什么异常? 卫辞顿了下,看向莫绫,恰在这时啸天又吠了两声,吓得莫绫心肝一颤,险些控制不住的向后退,但她还是挺住了。 区区一只仗势欺人的恶犬而已,她绝不能在姑娘面前展露胆怯的一面! “姑娘别怕,我来保护你!” 啸天又朝卫辞叫了两声,见他不应,转身往村子里跑去,很快连背影都瞧不见了。 莫绫长长的舒了口气,凑到宋蕴跟前:“姑娘让我买的东西我都买回来了,就是成色和样式差了些,恐怕不合姑娘心意。” 宋蕴:“无妨,先用着吧。” “师妹,”卫辞唤住她,迟疑着说,“今日实在抱歉,啸天曾是父亲的猎犬,对生人的气息过于机敏,叫你与莫姑娘受惊了。” 宋蕴笑着摇头,她并不惧恶犬,这世间最凶残的犬,也比不上人心凶恶之万一。 就是苦了莫绫。 对上宋蕴怜惜的眼神,莫绫又羞又愧:“姑娘,我也不怕的。” 卫辞朝着村子的方向看了眼,心底隐隐不安,当即拱手辞别,匆匆赶回村中,寻了几遍,却都没看到啸天的身影。 难道是上山了? 慈水村附近倒真有几座山,但山势险峻格外凶险,除了颇有些身手的猎户外,基本无人涉足,啸天幼时曾跟随他父亲打猎,对这几座山倒是格外熟。 卫辞心中稍安,他看了眼隔壁空荡荡的院落,索性拿了本书在门口坐下。 晌午日头正盛,桂花树洒下一片阴凉,倒也别有意趣。 卫辞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啸天,直到半夜他睡得迷迷糊糊时,才听到了焦躁凶厉的犬吠声。 这叫声……卫辞猛地睁开眼,顾不上穿外袍便匆匆跑出院子。 隔壁院子已经亮了灯。 莫绫提着棍子在附近查探,只在墙外找到两只仓惶的脚印,恰巧卫辞走来,她下意识低头,看向卫辞的双脚。 卫辞:“……莫姑娘?” 啸天不知从何处跑来,停在卫辞脚边,喘着粗气。 莫绫对上那双绿油油的眼睛,险些眼前一黑。她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道:“没什么,许是哪个小毛贼想翻.墙偷东西,倒是多亏了这条黄犬帮忙。” 卫辞:“它叫啸天。” 莫绫:“……” “这个名字倒也恰如其分,卫辞师兄好巧妙的心思。”宋蕴笑着走来。 她只穿了件宽大外袍,手中持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夜里凉风拂过,火苗在跳跃中明灭,衬得她的美丽越发朦胧,像是从月亮里走出来的仙子。 应就是落入凡间的仙子罢,她白日之美丽,竟不及此时之万一。 卫辞慌乱的避开视线:“让师妹见笑了,好在那贼人没有得逞,有啸天守着,那贼人想是不敢再来。” 说着,他往后退了退,别过身:“夜里寒气重,师妹还是早些回去安歇为好。” 宋蕴眼波幽幽,肆无忌惮的落在他身上,打量半晌,终是轻轻笑了声:“让师兄担心了。” 没想到她这位小师兄,眼光虽不怎么样,却真是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倒也不叫人十分讨厌。 本以为发生这样的变故,后半夜会睡不好,但宋蕴却仍旧睡了一个踏实的好觉。 清晨散步时,她恰巧撞上在附近巡视领地的啸天。 啸天停下来,歪头望着她,身后的尾巴轻轻晃了晃,接着便又迈开修长的四条腿继续赶路。 有一瞬间,宋蕴竟觉得这只狗在跟她打招呼。 “啸天,”宋蕴喊了声,见它果然驻足,不由得愈发惊奇,忍不住笑着说,“饿不饿?跟我走,给你搞些吃的。” 不管昨夜到访的究竟是贼人还是故人,皆是因啸天的警示才未曾得逞,她的确该好好犒劳一下它。 让宋蕴没想到的是,啸天竟真的跟她回了家。 莫绫揉揉惺忪的睡眼,满脸不敢置信:“姑娘?!” 为什么她温柔美丽的姑娘身后会跟着一条恶犬啊啊啊啊!!! “别怕,”宋蕴安慰她,“啸天不咬人的,它辛苦了一.夜,我给它搞些吃的……” 见宋蕴真要自己生火烧饭,莫绫一下子就急了,匆匆夺下她手中的火石:“还是我来吧姑娘,我烧出来的饭虽然难吃,但狗也是吃的。” 宋蕴:“……?” - 卫辞是被一阵奇怪的味道吓醒的。 昨夜隔壁的院子险些进了贼人,恩师腿脚不便,刚归家的师妹又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弱女子,连那位侍女都胆子极小,他实在放心不下,便在院子里背了半夜的书。 晨曦将现时,他才躺回榻上,模模糊糊的睡去。 谁知睡到正酣时,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谁家被房子给烧了,吓得卫辞迅速睁开眼。 他茫然的四处寻觅着。 直到莫绫清脆的声音响起:“姑娘你看,我就说啸天不挑食吧,我的手艺也没那么差。” ……等等! 卫辞一个激灵坐起来,眼神四处扫过,果然没看到啸天的身影。 这条蹭吃蹭喝的蠢狗!竟还蹭到隔壁院子去了!!! 卫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恨不得立刻把那只蠢狗拉回来,但此时此刻……他实在不好去拜访。 一条蠢狗去蹭饭倒无所谓,他一个大男人在饭点过去,岂不是惹了天大的笑话出来。 此时,一墙之隔的宋宅,父女两人在书房对望。 宋柏轩把手中的盒子递给她:“蕴儿,既然你看到了,我也就不再瞒你,打开看看。” 宋蕴顿了下,接过盒子。 是一只与宋家格格不入的檀木锦盒,里面必放了主人极其珍视的东西。 宋蕴打开锦盒,看到一枚白玉佩环,佩环色泽通透,入手温润,应是上好的羊脂玉料。 “你卫辞师兄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佩环。这枚佩环,本是卫大哥给我的信物,是为证你们的婚约。” 宋蕴蓦然抬眸,一双杏眼直直的望着他。 宋柏轩苦笑:“卫大哥是一个爽朗的侠客,有恩必报且异常执拗,这桩婚事全因我曾救过他一命,我本不想应,可卫大哥却说,他命不久矣,将年幼的卫辞托付给岳家才好放心,谁知……不提也罢,如今我将信物交予你手中,是去是留,蕴儿,你自己选。” 宋蕴思忖半晌,仍觉得手中这枚白玉佩环格外烫手。 卫辞与赵晴云青梅竹马,虽是阴差阳错,可十几年的感情做不得假,她不稀罕横插一脚夺了这门婚事。 “婚事……她知道吗?”宋蕴试探道。 宋柏轩移开视线,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神情竟显得格外寂寥。 “知道,之后种种也皆是因此事而起。你卫辞师兄品性不差,人也踏实,唯一的缺点就是古板执拗些,我本以为这是良缘,但她却瞧不上。” 在宋柏轩看来,读书人恪守君子之道没什么不好,清贫些也无妨,只要两人性格相合,互相敬重,本本分分的过日子,总有一日会好起来。 但赵晴云却无法理解卫辞不考科举的选择,在她眼中,不考科举的读书人是不知上进,毫无前途。 “我本想着婚事作罢也好,可还没来得及与卫辞说清楚,她便离了慈水村不知去向,我找了许久都没有线索,她再回来时便已知道自己的身世,收拾行囊独自上京去了。” 宋蕴疑惑:“她是怎么知道的?” “听说是遇到了一位贵人,瞧出她的模样与她的母亲十分相似,查了些日子才确定的。” 宋柏轩对其中的内情知道不多,赵晴云只对他说了一两句,他也只记得那个雨夜甚是慌乱与惨烈,深爱的妻子血崩而亡,襁褓中的婴孩嗷嗷待哺……不管过去多久,再想起时他仍会心痛。 “我原也不全信,可瞧见你,便不再怀疑分毫。” 血脉真是奇妙,哪怕此前从未谋面,他也能一眼认出,她该是自己的女儿。 宋蕴垂眸望着锦盒,倏然,她合上盖子,对上宋柏轩的视线:“这门婚事,父亲真由我做主?” 宋柏轩轻轻颔首。 “我知道了,”宋蕴微笑,“早饭莫绫已经烧好了,父亲去吃吧。” 宋柏轩:“……” 因昨夜发生的变故,宋蕴不放心宋柏轩独自去学堂授课,便又拉上了莫绫一起念书。 可惜莫绫在念书习字一途并无天分,整整睡了大半日,哈喇子打湿了半本书,险些把宋柏轩气出一个好歹。 直至下午放学,莫绫才从麻木的念书中苏醒,脚步轻快的赶回家烧饭。 宋柏轩满脸挣扎:“……这饭她是非烧不可吗?” 宋蕴一本正经的说道:“如果烧一顿饭,父亲罚她写十张大字的话,大概便不会了。” 宋柏轩无奈的摇摇头,默默加快了脚步。 傍晚时分,宋宅的晚饭才刚上桌,外面便乱了起来。宋柏轩放心不下,拄起木杖:“我出去看看。” 宋蕴跟着起身,还未出门,便听到有人问:“宋夫子,你可瞧见铁蛋了?他放学后就没回来,村子里大大小小的角落里都找遍了,也没见个人影儿。” 慈水村不大,孩子们常去玩耍的地方也就那几个,有大人的耳提面命,他们也不敢傻乎乎的跑去山上送死。 只是,村子里没有,那还能跑去哪儿?那小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 望着暗下来的天色,宋柏轩一颗心悬了起来:“刘大娘,你先别着急,叫上乡亲们一起找找,铁蛋肯定不会有事的。” 说罢,宋柏轩也要加入找人的队伍,被宋蕴一把拉了回来。 “蕴儿……”宋柏轩无奈的要与她解释,宋蕴直接打断他:“父亲,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昨日村中才招了贼人,今日便走丢了孩子。” 宋柏轩没想那么多:“或许是凑巧,铁蛋他啊,打小就顽劣,还总是想学卫大哥当猎户,怕是往山上去了。” “父亲——”宋蕴扯住了他的袖子。 宋柏轩无奈的停下脚步:“蕴儿,天很快就黑了,山上会很危险,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正因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她才不想如此随意。 宋蕴的耐心渐渐告罄,脸上已有不愉,正当她准备动手时,卫辞匆匆赶来:“老师,师妹说得对,山上很危险,不可贸然前去。” 宋柏轩皱起眉:“人命亦是大事。” “既是大事,报官吧。”宋蕴突然说道。 宋柏轩一愣,卫辞瞬间反应过来,点头附和道:“对,报官,昨夜慈水村来了贼人,是该报官。” “也许铁蛋只是贪玩……”宋柏轩颇有些不赞同,但宋蕴却已懒得纠正他的看法,抬眸看向卫辞:“劳烦师兄走一趟了。” “……好。”卫辞下意识的应了。 7、【07】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慈水村的后山上陆陆续续亮起了火把,星星点点,犹如被撕下来的半边夜空。 崎岖的小路上,宋柏轩拄着木杖,艰难的往深处走去,在他身后,宋蕴提着一只六角灯,不紧不慢的跟着。 越是深入,四周便越发安静,山下乡亲们的呼喊声听得模糊,倒是林间虫鸟的鸣叫清晰可闻。 凉风袭来,树叶呼啦啦的响成一片,宋柏轩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蕴儿你……冷不冷?” 宋蕴不说话,一双美目安静的望着他。 宋柏轩脸上划过些许懊恼,他只顾着寻找走丢的铁蛋,根本没考虑过宋蕴的感受,她自幼被侯府千娇万宠的长大,如今在夜里爬这么险峻的山路,身体怎么能吃得消? “都怪我,”宋柏轩一脸歉疚,“蕴儿,我们还是回去吧,有这么多乡亲寻找铁蛋,他一定会平安无事……” “父亲是真心想回去吗?”宋蕴直接问道。 宋柏轩愣了下,险些没回过神,但宋蕴已很快收起脸上的冷淡,漫不经心的笑笑:“不必回去了,父亲继续找吧,早些找到铁蛋,也能早些安心。” “好……不过你身子弱,夜里风凉,得多披件衣裳。”宋柏轩说着便去解自己身上的外袍,被宋蕴笑着拦下:“不必,出门时,莫绫已帮我加了衣裳。” “嗯。”声音轻得很快弥散在寒风里。 宋柏轩转过身,拄着木杖的手微微收紧,明明是极妥帖的安排,可不知为何,他竟然生出一丝失落。 他这样的父亲……一定很差劲吧? 草丛里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宋柏轩一愣,随机脸色大变,匆忙拦下宋蕴,屏声凝气的盯着草丛。 在山上,最大的危险就来自于林间猛兽,尤其是野狼。前些年卫大哥倒说过他已将山上的野狼猎尽,可数年过去,慈水村却无一人敢上山冒险,如今是什么光景,没有人清楚。 宋柏轩将宋蕴往自己身后挡了挡,手中握紧木杖。 漆黑的夜色中,一双绿油油的眼睛飞快靠近,宋柏轩下意识扬起木杖,常年握笔的手背青筋暴起。 宋蕴的心也跟着悬到了嗓子眼。 直到一颗毛茸茸的黄色狗头出现在昏黄的光晕下,两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宋柏轩没好气的用木杖点了两下啸天的脑袋,语气无奈:“怎么就没学到他半点好?大半夜的,你怎么跑上山……” 他说着便是一怔,转过身来,父女两人恰好四目相对。 啸天低头咬住宋柏轩的袍子,拽着他往草丛中走去,宋蕴连忙提灯跟上。 山野间的草木杂乱无序,脚下的泥土坑坑洼洼,父女俩追着啸天走了许久,才隐约听到了孩子压抑的抽泣。 宋蕴迅速灭了灯,昏暗的夜色将两人笼罩。 “蕴儿你……”宋柏轩刚开口就被宋蕴打断,她的语气虽温柔却隐隐有种不容拒绝的果断:“对方是敌非友,父亲还是小心些吧。” 她原本是相劝宋柏轩不要靠近,但短短两日的相处,宋蕴已经摸清了她这位父亲的脾气。倔、臭、硬,就算是对满腹愧疚的她,也鲜少动摇自己的底线。 既然如此,她不如少费些口舌。 父女俩在夜色下摸索前行,没多久便瞧见了远处亮起的篝火,似是在山洞口,人影却看不清有几个。 “老大,这孩子怎么办?”离篝火最近的位置,黑衣男子踢了脚躺在地上的孩童,满脸的不耐烦。 几乎隐在夜色里的男子声音冰冷:“杀了。” “可是老大,现在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找他,很快就会找到这儿,万一报到官府去……”更何况他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区区一个孩子根本不是他们的目标。 篝火边的男子越说越暴躁,抓了把头发,索性提着剑起身:“老大,贵人给的时间不多了,趁着村里没人,我这就去把那老家伙宰了,省得费事!” 话音刚落,附近突然传出些许异动,隐没在夜色中的男子迅速起身,提剑杀向半人高的草丛。 泛着寒光的剑刃下一秒就会抵达眼前,削去她的脑袋,下一秒,啸天的身影猛地蹿了出去,狠狠扑在那男子身上。 “该死的,又是这条恶狗!” 篝火边的男子气冲冲的跑来,正要提剑帮忙,却听被啸天缠住的男子说:“草丛里有人!快杀了他们!” 宋蕴惊出的冷汗尚未退去,心口便又猛地一跳,不等她做出反应,宋柏轩已将她推到后面,自己拎着木杖迎上去:“尔等宵小,岂敢放肆!” “父亲!”宋蕴又气又急,恨不得指着宋柏轩的鼻子骂一顿,但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匆匆忙忙的摸向袖中。 正当此时,莫绫悄无声息的从夜色中出现,手里提着根棍子:“姑娘别慌,我去救老爷。” 棍棒虽长,却远不及剑刃锋利,没过几招,莫绫便隐隐落了下风,而被剑刃所指的啸天亦处处受限,身上已染了血迹。 “莫绫,接住!”宋蕴猛地将瓷瓶掷出,莫绫匆忙避开剑刃,手中长棍挥出,精准的砸破半空中的瓷瓶。 瓶身迸裂,瓶中的香粉洋洋洒洒从半空飘落,一阵奇异的香气将众人包裹。 黑衣男子迅速捂上口鼻,却已是迟了,头脑止不住的发晕,四肢酥软,连剑都要拿不稳,最终摇摇晃晃,“嘭”的一声栽在地上。 宋柏轩的脑子同样在发晕,他觉得自己肯定是中毒出现了幻觉,不然为何在昏迷前一刻,竟看到素来优雅贤淑的女儿夺了自己的木杖捶人。 肯定是中毒,肯定是幻觉,是假的…… 宋蕴拎着木杖狠狠地砸向被迷晕的两名男子,直到双手被木杖磨得泛红才不甘心的停下。 她不敢想象前世的父亲究竟是如何死去的,更不愿想他当时会是何等痛苦与绝望。 “父亲……”宋蕴哭红了眼,丢下木杖,无力的跪在宋柏轩身侧。 她的父与母将她带到这世间,予她一身血肉,予她一副躯骨,可在前世,却从未与她谋面,还要双双因她而亡。 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要被她连累至此? “姑娘,别伤心了,”莫绫一脸担忧,无措的站在旁边,接着心一横把剑递给她,“您要实在伤心就把他们杀了吧,我现在就去挖坑,大火一烧土一埋,保准什么痕迹都不留。” “……” 宋蕴的悲伤缓缓止住。 莫绫已经利索的拿起另一把剑,在两个黑衣人身上比划:“姑娘,你觉得从哪儿下手比较解恨,我替您来。” 宋蕴:“……捆了吧。” 是了,痛苦无用。仇恨与伤口无法被时间抹去,只有自己亲手一点点讨回,才会觉得解脱。 前世仇,今生恨,她全都记下了。 莫绫颇为惋惜:“姑娘制这一瓶毒香可耗费了不少银两,只把他们捆起来,太奢侈了。” 宋蕴轻笑,眸底却一片冰寒:“留着他们自然有用处,你可知兹阳县县尉是谁?” 莫绫摇摇头。 宋蕴漫不经心的走到篝火边,拨弄着堆积的干柴,将熄的火焰猛地跃起,吞噬掉半边夜色。 “前太子太傅嫡孙,陈不逊。” - 第二日,宋柏轩从沉睡中醒来,回过神,猛地从地上爬起来。 宋蕴正安静的坐在将熄的篝火边,在她身侧,铁蛋捧着一根烤兔腿啃得满脸油。 宋柏轩一时怀疑自己尚未从幻觉中清醒。 莫绫跟他打招呼:“老爷,吃烤兔子吗?” 宋柏轩看向她手中烤得焦糊的兔肉,一颗心缓缓落了下来,他连忙摇摇头:“不了,你吃吧。” 他年纪大,牙口怕是吃不动。 莫绫只好遗憾的把烤兔子分成两半,一半给了铁蛋,一半给了受伤的啸天。 宋蕴抚平裙摆上的褶皱,起身笑笑:“既然父亲醒了,我们就快些下山吧,乡亲们寻了一.夜,怕是要急疯了。” 她昨晚倒也想过下山去传信,可山峰险峻,夜色颇浓,又怕贼人不止这两个,只得跟莫绫打起精神守了一晚。 宋柏轩望着被五花大绑的两名黑衣人,仍有些回不过神。他以为宋蕴是再娇气不过的小女儿,好端端的遇上劫匪少不了要惊惧胆颤,却不曾想她无比镇定,还有心去抓兔子烤来吃。 可见她过往的十几年侯府生活,倒也并非想象中那般顺风顺水。 宋柏轩持着木杖走在后头,见莫绫拖着两名黑衣人,忽而想起昨晚偷听到的对话,他心底一沉,问道:“你们昨晚说,那位贵人要宰了谁?贵人又是谁?” 慈水村地处偏僻,少有人至,往前翻几百年,最有名的也不过是一个九品县令,芝麻大小的官,远称不上是贵人。 如今能称得上是贵人,又恰好与慈水村有关联的,只有一个赵晴云,以及她身后的平阴侯府。 难道……不,不可能! 黑衣人迟迟不开口,莫绫偷偷瞥了眼自家姑娘,抬脚便朝二人踹过去:“说,前天晚上爬墙的是不是你俩?” 想到这桩事,宋柏轩犹如当头棒喝,瞬间失了魂魄。 宋蕴轻叹一声,倒没去阻止,宋柏轩不傻,甚至较常人聪慧多思,即便她能隐瞒一时,迟早有一日他会猜到。 一行人没走出多远,便遇上了赶来搜寻的县衙官兵,还有一.夜未眠,脸色憔悴的卫辞。 “老师!”卫辞冲到宋柏轩面前,望着魂不守舍脸色惨白的恩师,心中满是悔意,哽咽道,“是学生来迟了。” 宋柏轩心不在焉的摇摇头,顺势看向他身后的官兵,尤其是那位身着青色官袍的俊逸青年,却见他直直走向宋蕴,姿态轻佻: “好久不见啊,赵小姐。” 8、【08】 一句“赵小姐”,气氛陡然僵硬起来。 平阴侯府与泥腿子错换千金的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不仅是京城与慈水村,附近稍大些的县城、州府全都有所耳闻。 陈不逊身为兹阳县县尉,又与平阴侯府有旧,不可能没听说过此事,偏偏在此时点出来,无非是想羞辱她。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羞辱,宋蕴倒好似未曾察觉,只朝他虚虚行了一礼,垂眸说道:“陈大人怕是认错人了,此处没有赵小姐,只有民女宋蕴。” 陈不逊嗤的一声笑出来,仔细打量起她,稍显旧色的裳裙,不施粉黛的脸庞,只用根簪子挽起的青丝,与从前娇贵的侯府嫡女装扮相比,可谓是寒酸至极。 他以为似她这般娇养的闺阁小姐,断不会抛弃唾手可得的富贵,没想到……明明她的模样分毫未改,可陈不逊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好一个民女宋蕴!”陈不逊大笑起来,“如此我倒是要高看你一眼,没想到赵府那腌臜地方,养出的倒也不全是趋炎附势之辈。” 平阴侯府算不得数一数二的大族,却也在京城中颇有分量,可陈不逊却口出狂言,全然没有任何顾忌。 宋柏轩看不下去,冷着脸说道:“小女若有冒犯之处,宋某当代为致歉,若无冒犯之处,陈大人倒也不必如此评判,污了小女清名。” 他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会是趋炎附势之辈,更不愿她因身份之别而被故人看轻看低,他宋柏轩的女儿,虽贫穷却不卑贱,该堂堂正正的活在这日光之下。 陈不逊顿住:“怎么跟我家那臭老头一个德行……” 宋柏轩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皱起眉来:“陈大人想说什么,还请直言。” 这样执拗护短的书呆子,他哪里还敢直言。 陈不逊轻咳一声,收起轻挑的姿态,连忙转移话题:“这就是那两个贼人?孩子没事儿吧?”余光瞥见那孩童手中焦糊的烤肉,便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余。 卫辞摸了摸铁蛋的脑袋,蹲下身问道:“铁蛋,能不能告诉师兄,昨晚发生了什么?” 铁蛋怯怯看了眼贼人,油乎乎的小手攥紧莫绫的衣角:“我去追啸天,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抓到山上去了,差点被他们砍了,卫师兄,他们肯定是坏人!” 想了想,他补充道:“我还听到,他们要去村子里杀人,杀夫子。” 陈不逊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双手负在背后,直勾勾的看着两名贼人。 “大人,冤枉啊!小人绝无此心,是这小童故意污蔑!” “是啊大人,我等就是胆子再大,也绝不敢犯下杀人大罪,那可是一条人命!” 两人见逃不脱,索性反口攀咬宋柏轩几人:“大人明鉴!草民与兄弟在山中打猎,这几人不知为何冲了出来,将我兄弟二人捆住殴打,还要将我们送官,实在可恶!” 莫绫气得脑子嗡嗡响,抬脚便要踹上去,却被宋蕴拦下:“你们二人既是打猎,为何用刀剑伤人伤犬?” 憋了半晌,那贼人才道:“是误伤。” “误伤?”宋蕴垂眸轻笑,转而说道,“前天夜里宋宅失窃,丢了不少银两,墙外留下的脚印尚在,是不是你们,一比即知。” “胡说!哪儿有什么银两!”那贼人说罢才觉得自己失言,“大人明鉴,我等只是路过……” 陈不逊了无趣味的抬起手:“带走。” 县衙的官兵在山上搜寻了大半夜,早已疲累不堪。陈不逊带人匆匆查探了一番,又将宋宅墙外的脚印拓下,便带着贼人告辞。 临走前他才想起,宋蕴区区一个闺秀,仅凭一个粗通拳脚的婢女,和一个瘸腿的老书生,如何能将两名使剑的贼人毫发无伤的擒获? 陈不逊皱了下眉,转身看向不远处的宋宅,却正对上宋蕴含笑的眼眸。在她身后,门口的两株桂花树长势正旺,枝叶随风轻轻摇晃,洒下一小片阴凉。 “宋姑娘,”陈不逊突然开口,神色格外认真,“保重。” 宋蕴愣住,不等她回过神答话,县衙官兵的身影便已消失在视线中。 从云端跌入泥尘的陈不逊……竟然在安慰她? 停在门口的卫辞眼中情绪复杂,缓了缓神才唤她进去。他跟在她身侧,落后半步,嗅着鼻端萦绕着的熟悉淡香,卫辞出神的想,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蕴儿,你与那陈大人……”宋柏轩明知自己不该问太多,但却忍不住,那陈不逊身为县尉却举止轻佻,言辞间还夹杂着些许敌意,不像是一个好相与的。 宋蕴笑着安抚他:“父亲不必担忧,陈大人虽行事不拘小节,却最是公正清明,若没有前年那场祸事,他本该任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宋柏轩心头微动,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一个人影,在大盛朝,如果说还有谁年纪轻轻便能胜任大理寺卿一职,恐怕也只有一位。 当朝国子监祭酒嫡子,前太子太傅之孙,被誉为“小青天”的陈不逊。 宋柏轩稍稍松了口气,可接着脸色就古怪起来,陈家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世家大族,尤其重视对族中子孙的培养,陈不逊更是小小年纪便传出了清名,可谁能想到,他私底下竟是这般……简直毫无君子仪态。 即便如此,宋柏轩也没有怀疑陈不逊的能力与手腕,此事若交由陈不逊审理,必定能揪出背后真凶。 可抓到背后真凶之后呢?他会伤心,他的女儿亦不会好过,但如若不再追究,他们父女俩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宋柏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手臂抬起后又无力的垂落,微微颤抖着。 是他太没用了。 堂堂三尺男儿,读遍经史子集,循从君子道义,却不能护住自己的女儿。 “那就好,”宋柏轩轻声说道,“陈大人会还我们一个公道的,会的。” 昨晚在山上呆了一.夜,几人早已疲乏不堪,匆匆吃了些早饭便回房补觉。 卫辞躺在榻上,却无半分睡意,脑海中不停浮现出在门口看到的画面。 他于这份婚约并无多少期盼,但得知是她时,明知不可能成真,却还是难掩心中那丝隐秘的欢喜。可今日见了陈不逊,他方知与她相配的人该是何等模样。 或许他该找个时机与恩师说清楚,悄悄毁掉这门婚事,免得叫师妹知晓了左右为难…… “汪!”啸天的叫声打断了卫辞的思绪,他偏过头,猝不及防扑了满脸狗毛,还有浓郁的血腥气,以及一丝熟悉的淡香。 卫辞蓦然睁开眼,按住啸天乱蹬的后腿,视线落在那方被鲜血染红的绸帕上,眼皮忍不住跳了跳。 是师妹的帕子。 染了这么多鲜血,已然是不能再用了,且不提这方绸帕价值几何,只帕子本身便已叫他开始头疼。 一个女子的贴身物件,怎能随意流落在外,还用在一条凶犬身上? 但这条凶犬昨夜格外勇猛,护了恩师性命。 卫辞叹了口气:“罢了,只是暂时借用,你可千万要记得还回去。” 啸天摇摇尾巴,假装没听到他的话,脑袋一歪,枕着卫辞的肚子睡着了。 - 消息传回平阴侯府时,吴氏正在礼佛。 听完消息后,檀木制成的佛珠崩了一地,下人战战兢兢地跪在门口,不敢起身。 吴氏深吸一口气,重复道:“被官兵抓了?”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一群乡下的泥腿子会报官,那两人被活捉不算,还偏偏落到了陈不逊手中。 “不能留了,”吴氏闭上眼,“动作快些,莫让此事传出去,平阴侯府不能留有这种污点。” 虽是阴差阳错将女儿错换,可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无法抹去,宋柏轩必须死,却唯独不能死在侯府手中。 房门外响起少女轻快的声音:“母亲,快尝尝我新煮的茶,嬷嬷都夸我了。” 赵晴云快步走进来,脸上难掩兴奋。 吴氏不好拒绝女儿的美意,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尝了两口茶,却没品出任何滋味。 赵晴云迫不及待的问:“母亲,怎么样?” 她知道宋蕴习得一手煮茶技艺,在侯府时,常常煮茶给母亲吃。今日嬷嬷夸她进步极快,滋味想来也是不差的。 吴氏脸上笑意勉强:“不错,晴云啊……” 她想找几句话夸夸自己的女儿,可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块暗红的胎记上,格外刺目,让她半句话都说不出。 为何她的亲生女儿没有一张绝色的面容,为何上天如此不公,为何非要让她如此作难? 吴氏抬手轻轻抚过赵晴云的脸颊,微凉的指尖落在那块胎记上,顿住:“我会寻遍天下名医为你诊治,绝不会叫人看轻了你。” 赵晴云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眼睑低垂,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绪,乖巧应声:“我都听母亲的。” 生来便是这样的一副容貌,怪她么? 明明她才是侯府真正的千金,可却好像处处活在宋蕴的影子里,煮茶、绣花、制香……可哪怕她用尽所有力气,她们能注意到的,也只有她残缺不完美的脸庞。 吴氏极满意她的乖巧,低头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杂事你都不必再做,好生养着这双手,我的女儿,自然是要无处不美,无处不娇贵。” 哪里是不必做这些杂事,分明是嫌她手太糙,做不出那份她想要的味道。 赵晴云嘴角掀起一丝嘲讽,却又很快压了下去。 “母亲待我真好。” 9、【09】 兹阳县贫瘠偏僻,辖内事务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杂事,似宋蕴这般深夜遇袭,又牵扯到孩童丢失的案件少有发生,再加上宋蕴的特别身份,县官们都格外重视,数次问询案件进展。 陈不逊对此心知肚明,却连应付都懒得做样子,只吩咐狱卒好生看守两名贼人,不许外人近身。 他虽出生于满嘴道德仁义君子礼法,以清贵刚直著称的世家大族,却早见惯了后宅的勾心斗角,对朝野的阴谋诡计也了如指掌,几乎不必细审,就能猜到七八分真相。 被擒住的这两名贼人与平阴侯府必然脱不了干系,至于牵扯多深,能不能钓到背后的大鱼,他尚且不知。 可陈不逊万万没想到,兹阳县的县衙竟会沦陷得这么快,只是歇一晌的功夫,那二人便已殒命。 望着大牢里尚未完全扑灭的火势,陈不逊难得陷入沉默,他向来行事自有谋算,这次却不知该如何与宋蕴交代。 “这……这可如何是好!”姗姗来迟的县令满脸遗憾,紧接着看向陈不逊,关切道,“县尉,火势这般大,你何必靠这样近,怎么样,可没伤着吧?” 陈不逊冷淡的瞥他一眼:“事关重大,陈某不敢懈怠。” 王德巍被噎了下,脸上的和气顿时减了几分,自陈不逊被发配到兹阳县,他一直小心伺候着,无数次热脸贴上冷屁.股,可谁曾想这家伙油盐不进,好处照收,却不肯给他一个好脸色。 这样的日子他早就过够了,在兹阳县,他才是县令,是说一不二的老大! 从前他是不得不捧着,如今可未必了。 王德巍眼中掠过一丝轻蔑,脸上很快又堆起笑:“县尉啊,依本官之见,既然凶犯已死,慈水村的案子也该尽快了结,免得让百姓猜疑惊慌,你说呢?” “谁说凶犯已死?”陈不逊反问道。 王德巍惊了一瞬:“什么意思?他们没死?” 这不可能! 陈不逊轻笑,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袖口:“如果我说,有位妙手神医又把他们救活了呢?” 王德巍下意识的反驳:“不可能……”他分明感知过那两人的体温,尸体都已凉透了,死得不能再死,纵是九天神佛来了也救不活! 他猛地抬起头,恰好对上陈不逊似笑非笑的视线,身上不知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陈不逊在诈他! 可那只是两个上不得台面的匪贼罢了,哪里就值得陈不逊与他反目?为了一个草民得罪平阴侯府,值得吗? 王德巍压住心底的不悦,冷声说道:“县尉,这种笑话可一点儿都不好笑,凶犯已死,也该结案了。” 陈不逊懒懒的掀起眼皮,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鄙夷:“凭你?还是凭……平阴侯?” “……你在胡说什么?!” “满口胡言!”王德巍心中大乱,声音不由自主的拔高,“污蔑朝廷命官,是重罪,你岂敢如此放肆?” 陈不逊摸了下耳朵,笑了:“是啊,王大人,我这般放肆,你还不快去告我。” 王德巍:“……疯了!你简直疯了!” - 慈水村,宋宅。 夏日将近,天气渐渐炎热,午后的日光也愈发灼人,但用来晒香料却是正好。 前几日下山时,宋蕴在山腰发现了许多长势旺盛的芸香,得空便采了些回来,零零散散的摆满了小院子。 莫绫起初还有些不解,实在是这些臭烘烘的草闻着不像香料,倒像是毒药,可随着宋蕴一点点炮制,她竟真从浓郁的臭味中嗅到些许香气。 见宋蕴又要去碰那些臭烘烘的干草,莫绫立刻挽起袖子:“姑娘,你别动,让我来!” 宋蕴笑着拒绝:“不必,一点小事,也不费力气。” 可从前在侯府,姑娘从不做这些杂事的。 莫绫踌躇着上前:“姑娘,我跟你一起做,我手很巧,不会添乱的。” 这些时日,姑娘拒绝了她好多次,许多事都要亲力亲为,以至于让莫绫生出一丝错觉,姑娘会不会不再需要她了? 毕竟宋家很穷,而她做饭又很难吃。 但宋蕴一句话就安抚了她的焦虑与不安:“时间不早了,你去烧饭吧,这几日父亲心神不安,多煮些汤给他喝。” “好嘞!姑娘,我这就去煮汤!” 莫绫双眸发亮,脚步轻快的跑去烧火,心中甚至涌现出一丝丝窃喜,看来她做饭的手艺也没有那么差嘛。 宋蕴无奈的摇摇头,低头继续摆弄晒干的芸香草,芸香有祛风清热、活血散瘀的功效,不但可以制成香料,还可以炮制入药。她从山上采了许多回来,不止是想制香,还想炮制成药材,卖与县城的药房换银两。 在侯府时,她从没有为银钱发过愁,每月的月银是寻常百姓数年的吃穿嚼用,更别提还有放在她手底下的几间铺子。如今回到宋家,她不想委屈自己,只能想办法多赚些银子改善生活。 宋蕴正想着,门口突然传来些许动静,等她抬眼望去时,莫绫已经冲了出去,却只带回一封信。 莫绫郁闷极了:“姑娘,那人跑得好快,只留下这个。” 信封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倒真不是她熟悉的,宋蕴顿了下:“许是陈大人送来的。” 离陈不逊带走贼人已有两三日,案子也是该有一个结果了。宋蕴拆开信,脸上的笑容缓缓淡去。 “姑娘,不是好消息吗?”莫绫小声问道。 宋蕴摇摇头,她对此事早就预料,却没想到即便是陈不逊,也没能将此事查到底。 那两人就这样死了。 仅凭两个不知来处的贼人就想给平阴侯府来上一刀,是她太过天真,但既然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平阴侯夫人是什么德行,她最清楚不过。 第一次她尚能躲过,第二次、第三次呢? 难道她要永远生活在不安与怀疑中吗? 宋蕴叹了口气,收起信,随手丢进灶台里。跳跃的火焰将上面的字迹迅速吞没,纸页挣扎扭曲,却不能抵抗分毫。 “莫绫,”她的声音很轻,像是飘在半空的云,一阵微风便能轻易吹散,“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这世间没有人值得依赖与信任,哪怕是最公平正直的小青天。 莫绫看不懂她的难过,大大咧咧的保证道:“姑娘,你别怕,还有我呢,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 宋蕴摇摇头,没再说话。 或许她从刚开始就不该把任何一丝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晚间,宋蕴草草用过几口晚饭便回了房间。 宋柏轩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偷偷叫来莫绫询问:“今日发生了什么?” 莫绫没怎么犹豫便将实话交代了,又补充道:“姑娘很失望,好像也很难过,可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人死掉又不可惜。” 宋柏轩握紧了手中的木杖:“我知道。” 莫绫诧异的看向宋柏轩。 宋柏轩轻声说:“是我的错。” 是他太无能,才叫女儿求助无门,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他人身上。 是他太无能,才招来杀身之祸,叫女儿为他担忧不得安眠。 都是他的无能。 如果他不是一介白身,那些人又岂敢如此猖狂的罔顾法理、包庇权贵,视人命为草芥,将世间公正玩弄于股掌之中? 天日昭昭,法理难明。 夜里的风很凉,仿佛能冷入人的骨髓。 宋柏轩握着木杖,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的房中,映着洒进来的月光,枯坐在书桌前。 他有一个极聪慧的女儿。她人生的前十几年,身为人父,他未曾供给分毫,难道在之后的漫长余生里,他还要心安理得的成为她的拖累吗? 他这样的父亲,太失败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宋蕴起身时便闻到了丝丝缕缕的饭香。 她收拾好出门,看到宋柏轩端坐在饭桌前,手中持着木杖,神情格外寂寥。 “父亲?” 宋柏轩抬起头,对上宋蕴惊讶的目光,又很快移开视线,声音嘶哑:“今日我要去医馆一趟。” 宋蕴顿了下,笑道:“刚巧,我今日也要去医馆。” “是那些芸香草?”宋柏轩神色复杂,垂下头,低声说道,“蕴儿,实在是委屈你了,为父……是为父无能。” “父亲不必这样说,做这些,是女儿心甘情愿,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或许除了这条路,她还有更多捷径可走,或是凭借她的容貌,或是凭借她曾经侯府千金的身份……可她都不愿。 她不愿被人当做一个玩物观赏把玩,更不愿将自己的命运交予别人手中。她这条命可以低贱,可以不值钱,可以如草芥浮萍随风飘摇,却绝不可以任由他人掌控玩弄。 - 千丝坊是兹阳县县城里最大的一家布庄,所售布匹种类繁多,等次不一,是城中夫人小姐最喜欢逛的铺子。 卫辞背着书箱,彳亍在千丝坊门口,犹豫了许久都没有下定决心,但随着来往的行人越来越多,他闭上眼,咬咬牙迈进了门。 布庄的掌柜笑着迎上来:“小公子是来买成衣?” 卫辞慌乱的点点头,反应过来后又迅速摇头:“不是,来看看,买……买匹布。” “小公子可真是有眼光,咱们千丝坊是大盛最有名的布庄,分号无数,连京城的贵人都用千丝坊的布匹,有质量又有档次……” 卫辞心神微动:“有绸布吗?” “有,有!”掌柜笑眯眯的说道,“您请上二楼。” 卫辞鲜少步入这样的铺子,一时有些局促,跟在掌柜后面亦步亦趋的上了二楼,被满柜子的绸缎看花了眼。 掌柜殷勤的给他介绍每种布匹的由来以及价格,卫辞听得心里发慌,心中涌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怪异。 原来这就是她从前的生活吗?一匹布便是寻常百姓一年甚至两年五年的花销。可沦落入乡野多日,他竟从未从她眼中看到过悔意。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卫公子?” 熟悉的声音将他从虚幻拉入现实,卫辞转身,迎上陈不逊打量的目光。 “男子买布匹倒是少见……”忽而他挑眉笑了,“随便挑,算是陈某给那位姑娘的赔礼。” 10、【10】 早在京城时,陈不逊便听说过宋蕴的声名。 彼时宋蕴尚且为侯府嫡女,顶着平阴侯掌珠的名头与诸多贵女结交,她为人谦逊知礼进退有度,又生得一张极为出色的美人面,是各家宗妇早就盯上的儿媳人选。 如果没有错换千金这桩事,平阴侯府的门槛恐怕都会被人踏破。 只可惜…… 陈不逊收回思绪,望着卫辞躲闪的视线,忍不住轻笑一声。 少年慕艾,人之常情。更何况,宋蕴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 卫辞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涌动的思绪,朝着陈不逊行了一礼,认真的说:“陈大人误会了,卫某并无此类想法,只是在街上闲逛,无意中走了进来,想为恩师置办些衣物,实不敢污了佳人清白。” “恩师?”陈不逊微微挑眉,见他毫不迟疑的点头,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浓郁。 柜前这些料子的花色,一个比一个娇艳,哪里就适合给恩师制衣了?只怕是这家伙谨慎的要命,生怕叫人误会,污了宋蕴的名声。 “不巧,我也正要为宋夫子挑几匹料子赔礼,不如卫公子帮我挑选一番?” 陈不逊脸上带着笑,本就优越的五官在白皙的脸庞上越发耀眼,尤其是那双染笑的黑眸,幽深难懂,像是能看透一切虚妄。 卫辞拱拱手,语气无奈:“卫某愚笨非常,怕是帮不了陈大人什么忙,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陈不逊漫不经心的踱步到柜前,指尖掠过一匹匹细腻柔软的艳色绸缎,最终落在一匹藏青色祥云纹的素缎上。 他忽而说道:“那两个歹徒,死了。” 卫辞怔愣一瞬,险些没回过神,他自是也知道陈不逊从前的名声,却不曾想到,连曾经威震大盛朝的小青天都会在这件案子上受挫。 亦或并不是受挫,而是迫于压力的包庇。 “所以,陈大人才想要送出赔礼吗?”卫辞平静的问道。 陈不逊不置可否,点了点柜前的几匹料子,示意掌柜包起来。 “或许恩师与师妹并不想要这份赔礼,”卫辞抬眸直直的望着他,“比起这份赔礼,他们更想要一个不被掩盖真相,一份公平正义的审判。” 陈不逊目光坦然:“那两人已经殒命。” 他何尝不想给出一份公平正义的审判,但很可惜,如今的他束手束脚,身边无人能用,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平阴侯府他当然不惧,可如今身无所依的宋蕴却不得不惧,贸然追查下去,恐是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陈不逊不得不承认,沦落为一个小小县尉的他,的确有些想念昔日大理寺少卿的显赫权势,至少能护人性命无虞。 卫辞沉默片刻,接着朝他又深深行了一礼,低声说道:“如若连陈大人都不能坚守真相,卫某实在不知,这世间还有谁能给恩师一个答案。” 陈不逊摩挲素缎的手顿住,眼前浮满纷杂浓重的色彩,虽灼目般耀眼却极易损坏,正如大盛朝看起来繁盛无比,实则内里早已一片荒芜。 这条路,他一人真的能走下去吗? 陈不逊转过身,却发现身后那道人影不止何时已经离去,他快步走到窗边,只看到一个背影。 卫辞走得很慢。 沉甸甸的书箱不曾压弯他的脊梁,只是让他的脚步更加沉稳有力。 陈不逊突然笑了起来,是他想岔了。 世间之大,人数之众,大道条条,又有哪条路是真正的独身一人呢? - 兹阳县县城很小,赶上旬末的集市却也极热闹,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百姓。 莫绫将马车停下,扶着宋蕴和宋柏轩先后下来。 “姑娘,这便是百济药堂了,听说里面有位坐镇的白大夫很厉害,不过他也不常在的。” 莫绫将自己一路探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她自幼混迹在市井,很擅长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为此还被侯府的丫鬟们嫌弃过,哪知现在却派上了大用场。 宋蕴道:“辛苦你了,莫绫。” 莫绫心里乐滋滋的,嘴上却说:“不辛苦不辛苦,这算得了什么呀,姑娘制香才辛苦呢。” 宋蕴笑笑,扶着宋柏轩走向药堂,还未踏进门,就瞧见了背着书箱大步赶来的卫辞。 “老师,师妹,可是出什么事了?”卫辞紧张的打量着二人,他识得宋家的马车,本也不想惊扰,可见它停在医馆附近,才忍不住匆匆赶来。 宋柏轩心中很是熨帖,连忙安抚道:“没出什么事,别担心,是我这条腿上的老毛病。” 卫辞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便高兴起来,他是知道恩师那不肯治腿伤的心病的,不曾想师妹才回来几日,竟已改变了恩师的想法。 “我陪老师一起。”卫辞说道。 “不用,忙你的去吧,我有你师妹陪着,”宋柏轩笑着又说,“县城这么远,难得过来一趟,早知你今日要来,该捎你一程的。” 卫辞连忙摇头,他今日来县城也是临时起意,哪里就值得惊扰恩师与师妹,不过他这下倒是注意到了宋蕴,以及她身边提着小布袋的莫绫。 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正是最近这些时日萦绕在院子里,那似臭又透着香的味道。 “师妹这是……”卫辞迟疑着问道。 “是芸香!”宋柏轩跟莫绫异口同声的说道,宋柏轩轻咳一声,移开视线,莫绫当即热情的炫耀起来:“是我家姑娘亲手炮制的芸香,可以入药也可以制香,药效惊人呢。” 卫辞忍不住看向宋蕴:“没想到师妹还会做这些。” 芸香草他自然识得,生在乡野间时又被称作“臭草”,常常成簇成堆,气味刺激,叫人难以忍受。可卫辞委实没想到,从小在侯府娇生惯养的宋蕴,识得芸香草便罢了,竟还能将其亲手炮制成香料。 莫绫轻哼一声,骄傲的抬起下巴:“这算什么,我家姑娘会做的东西多着呢,别说是一味香料,便是制成那……哼,反正我家姑娘可厉害了。” “莫绫!”宋蕴无奈的看向她,随后向卫辞解释道,“书上都有的技艺,算不得什么,倒是卫师兄你,这段时日住在隔壁怕是没少被熏着,实在抱歉。” 卫辞连忙摇摇头,诚恳道:“不碍事的,师妹手艺极好,味道并无不妥。” 他抿了下唇,偷偷看向莫绫手中的布袋,有一瞬间想直接问问她是否缺少钱财,可最终没有问出口。 答案显而易见。 恩师清廉仁慈,束脩收得极少,之前为晴云师妹治脸早已花得七七八八,平日里自己连肉都舍不得吃,如今只怕是更捉襟见肘。 宋蕴师妹此举怕也是为了贴补家用,卫辞想不明白,明明是与侯府天差地别的生活,她心中竟无一丝怨怼与悔意吗? 不知为何,卫辞心头竟生出些许疼惜。 恰在这时,一个小厮走来:“宋姑娘,我家大人请您去茶楼一聚,说有要事相商。” 卫辞蓦然回神,见是陈不逊身边的小厮,下意识张嘴想要阻拦,可反应过来后,他迅速低下头。 陈县尉唤师妹许是有要事,更何况,他们本就是同出于京城的故人,他没有任何理由与借口阻拦。 只是不知,师妹知道那件事后,会不会很伤心。 眼看着宋蕴已随着那小厮走远,卫辞突然疾走两步,拦下宋蕴:“师妹,来日方长,一切小心。” 宋蕴深深地望着他,想要从那双田黄石般的眼眸里看出究竟,可是它那样剔透干净,一览无余,竟叫她不敢再直视。 “我知道,”宋蕴垂眸,“卫师兄,多谢。” 茶楼就在离百济药堂两三个铺子远的对面,是整条街的中央,视角极佳。 宋蕴随着小厮上楼,停在窗边,还能看到站在百济药堂门前,正往这里看的宋柏轩与卫辞,她不由得心头一暖。 陈不逊早已等在包厢里,他坐在窗边,举着杯茶,正饶有兴致的往外看。 “你这个父亲,还不错。”他评价道。 宋蕴不置可否:“不知陈大人唤我来,所谓何事?” 陈不逊一顿,无奈的摇摇头,他倒是想与宋蕴聊聊关于平阴侯府的事,可她明显没有太多耐心。 “宫里传出消息,忠王大败西蛮即将凯旋回京,”陈不逊放下茶盏,“为示恩典,圣上要为忠王选妃。” 宋蕴合拢的指尖微微颤抖,很快便镇定下来:“陈大人这是何意?” 她如今已是一介民女,远离京城,只出身低下这一项便不会被皇族所接受,陈不逊为何还要对她提起这些? 陈不逊漫不经心的给自己续了杯茶:“平阴侯已主动请缨,迎忠王回京庆贺,不日将归。” 宋蕴微微阖眸,她早已猜到会是同样的走向,然而再听到这样确切的消息,她仍控制不住的感到愤怒与痛心。 她曾真的把他视作父亲,把他的宠爱与呵护当真,甚至在深陷王府时,她还存着一丝丝渺小的希望,或许父亲会来救她,会念在十几年父女的情分上放她离开,可是他从始至终都未曾出现。 十几年的感情只有她一人当了真。 陈不逊道:“平阴侯素好媚上,你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又非他亲女,若平阴侯真拿你搭桥,宋姑娘,你又当如何?” 宋蕴闭上眼,一点点将心中涌出的情绪吞咽消化,不知过了多久,她倏地睁开眼,含笑问道: “陈大人有何高见?” 11、【11】 宋蕴生有一双极美的眼睛,美而不艳、媚而不俗,笑起来时眉目含情如春风拂面,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可她却很少对人这样笑。 陈不逊看得微微恍神,一瞬间竟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他知道平阴侯府上的千金极美,却没想到她竟能美成这般模样,哪怕身上的衩裙洗得微微褪色,哪怕没有任何脂粉点缀,她仍旧美得叫人炫目。 对上宋蕴似笑非笑的眼神,陈不逊倏然清醒,闭上眼:“宋姑娘何必如此。” 宋蕴脸上的笑意淡去,只余下疏离与淡漠。她知道陈不逊为人表面浪荡,实则自有底线不重女色,可她更知道,世间男子大多薄情寡恩,从未真正在意过女子的死活。 陈不逊在她面前提起这些,是真心想要帮她?还是要看她走投无路后的濒死挣扎? 前世今生两辈子,她收到的善意有限,实在不敢奢求前一种可能。 宋蕴垂眸道:“陈大人想说什么只管说,不必遮遮掩掩,我宋蕴一介民女,不值得你这般体谅揣度,也听不懂你的言外之意。” “是吗?”陈不逊睁开眼,“我倒觉得宋姑娘你聪慧至极。” 如果宋蕴还对平阴侯以及平阴侯府心存希冀,就不会这般恼羞成怒,对他充满敌意。 毕竟从前的平阴侯府千金,只会对他的揣测置之一笑,高傲的转身离开,只有如今空有一身美貌而毫无依仗的民女宋蕴,才会被他三言两语挑动情绪。 从云端跌落的滋味,他尝过,也最清楚是何等煎熬。 陈不逊给她倒了杯茶,示意她坐下,但宋蕴不为所动,站在窗前望向街上的人潮人海。 人海茫茫,她亦在其中,如蝼蚁,似草芥。 “陈大人,”宋蕴语气散漫而随意,“聪慧一词对于女子来说,从不是什么好事。” 陈不逊摇摇头,起身走到她身旁:“我可以帮你。” 宋蕴蓦然攥紧手中的帕子。 陈不逊继续道:“我因太子的事被牵连,可家族仍在,便是对上忠王、信王,也能全身而退。” 此言倒是非虚。 陈不逊的父亲乃当朝国子监祭酒,朝中大半文官都是他的学生,威望极高,而陈不逊的祖父更是前太子太傅,虽已致仕,可连圣上都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 宋蕴竟生出一瞬间的心动,可她很快便恢复了清醒,淡声道:“凡事必有代价,宋蕴人微命薄,怕是承担不起。” “你担得起,”陈不逊望着她,“只怕你不愿。” 宋蕴轻笑一声,毫不在意的点破其中含义:“能担得起陈家倾力庇护的,除了陈大人这位嫡子,恐怕也只剩下陈家女眷,不,或许还要看看女眷的分量,值不值得再次触怒圣上。” 太子被废后,太子太傅“自请”致仕,身为昔日太子心腹以及至交好友的陈不逊也被发配至兹阳县。陈家的确尚有威势,但她并没有足够的价值来交换。 即便她答应陈不逊,可这样的选择与前世又有何种不同?一样是仰人鼻息,毫无自由可言。 她厌倦了金丝雀般的生活,这一世,她只想做宋蕴。 宋蕴抬起头,笑了下:“陈大人,我知你并非心悦于我,只是见不得故人沦落,从前我或许会心动,可现在……我不愿意。”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她总是习惯性的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靠着一点微弱的光亮苟活,可真正的生命是这样的吗? 她不知道。 可她想堂堂正正的为自己活一次,听从自己的内心,是善是恶,是精于算计是不择手段,是选择了最不该的一条路……都没有关系。 “我这条命在旁人眼中低贱如泥,”宋蕴轻笑,“那就让我为尘,为烟,为一抔烂泥,左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死一次。” 如果是那样的话,即便死了,她也不会觉得可惜。 宋蕴忽得感到释然,紧绷的肩膀垮下来,双臂搭在窗前,随意的向街头望去。肩头的三千青丝如墨洒落,又被微风拂起,自由的飞起。 陈不逊怔怔的看着她,眼中竟再容不下其他景色。 起初他的确只是想帮她一把,也算是弥补之前的过失,可现在心头却涌出些许莫名的冲动。 看不出,原来她竟是这样的女子。 陈不逊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在我眼里,宋蕴,你这条命从不轻贱。” “是啊,”宋蕴笑着说,“陈大人爱民如子,刚正不阿,只怕人人在您眼中,都是一个样儿。” 陈不逊沉默一瞬,转移话题:“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宋蕴望着斜对面的百济药堂,透过人来人往的闹市,她看到卫辞的身影在围着宋柏轩打转,沉甸甸的书箱尚背在身后,说不出的傻气。 但她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或许有办法了,”宋蕴从窗前起身,“但我不确定,陈大人,多谢你今日的好意,我该走了。” 陈不逊猜不出她突如其来的轻快究竟是为何,点头应了。 等宋蕴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举起尚有余温的茶水,浅浅尝了一口。 此时的百济药堂中,白大夫正皱眉询问宋柏轩的腿伤。这条腿伤得太久,早已歪了根骨,想要修正实在不易。 宋柏轩微微收紧了拳,听白大夫又说起另外一种艰难的法子:“打断重续,或许还有一丝可能,但花费高昂失败的风险也大,更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我不怕风险,”宋柏轩急切道,“也不怕忍受疼痛,不知要花费多少银钱,多久才能治好?” 白大夫闻言皱眉:“你很着急?这腿伤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了,现在着急还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 宋柏轩被凶得说不出话,卫辞连忙在旁边打圆场:“不着急的,白大夫,我们不着急,慢慢治。” 白大夫:“想治好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至于需要花费的银子,前前后后的外用内服,加起来得七八十两吧。” 积年旧伤本就难以根治,更何况还牵扯到了骨头,放在寻常百姓身上,只要还能站起来走路,就算是跛脚也不会治。 七八十两只是大概的数目,但想要早日治好,花费只多不少。 宋柏轩瞬间犹豫起来,他在私塾收到的俸禄实在有限,日常家用已是拮据,咬咬牙也只能拿出十两。 七八十两,太多了。 “好,我们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卫辞转过身,对上宋蕴笑意盈盈的眼神,顿时松了口气。 宋柏轩艰难的移开视线:“蕴儿,不必治了……” “父亲,银子不是问题,”宋蕴安抚他,“只要能治好父亲的腿,花再多银子也值得。” 卫辞道:“我还有些积蓄,全都拿来给老师治病。从小到大这些年,老师待我如亲子,处处疼惜照顾,这一点银子算不得什么,老师切莫推辞。” 宋柏轩愣住,低下头,许久后才低低的应了声。 白大夫见他们达成一致,立刻提笔写了两张药方,嘱托他们先好生调养,等养好了再过来。 宋蕴将叮嘱记在心上,理清外用与内服的药包,正打算付钱,却听药童说已有人付过。 她转身朝外望去,却不见卫辞的踪迹。宋柏轩持着木杖走来,倒不意外:“去书铺了吧,我们过去寻他就好。” 许是马车比走路快上许多,宋蕴和宋柏轩在书铺里翻了好一阵儿的话本子,才等到卫辞。 卫辞放慢了脚步,迟疑着走进来:“老师,师妹,你们怎么在这儿?” 宋蕴放下手中的话本,揉揉发酸的手腕:“等你一起回去。” “我……”卫辞顿了下,“师妹,我坐牛车就好。” 宋蕴看了眼宋柏轩:“马车很宽敞,又方便,卫师兄何必舍近求远,再说,父亲也有些话想对你说。” 卫辞立刻看向宋柏轩。 宋柏轩:“……嗯,是有些话。” 他偷偷瞄了眼宋蕴,又很快板正了脸,拿出为人师的威严:“先去买书,买完我们就回去。” 卫辞只得应下,乖乖放下书箱,从书铺里挑了几本诗集结账。 宋柏轩望着他手里的书,轻哼一声。 这傻小子,骗人都不会骗,明明他平日里最厌的就是这些华而不实的诗集,现在却卖起了乖。 卫辞:“……” 他犹豫着又拿了两本山河志,外加一本水经注,见宋柏轩没再反驳,才悄悄松了口气。 宋柏轩扯了下嘴角,把手里的话本放进去:“既然喜欢研究诗集,就都背下来吧。” 卫辞盯着最上面的话本,不敢反驳,只好小声应了句“是。" 宋蕴难得见卫辞吃瘪,忍了又忍,还是笑出了声:“卫师兄可是要忙一阵子了,不过父亲挑的这话本很好看,刚好给师兄拿来解闷。” 卫辞睫羽微颤,如田黄石般的眼眸忽得亮起来,却又不敢抬头看:“是么?师妹觉得这话本好看?” 宋蕴点头:“比京城的话本子新鲜有趣,且不拘泥于儿女情爱,格局开阔,想来润笔之人心胸定非常人所及。” “也……”卫辞嘴角悄悄勾起,眼眸亮晶晶的,“我会好好看完这些书的,不会枉费老师的苦心。” 回程的马车上,卫辞抱着书箱,一脸期待的接受恩师教诲。 然而并没有什么想说的宋柏轩:“……” 他看了眼一脸平静的宋蕴,无奈的摇摇头,随意捡了几件不轻不重的小事拿来说。 卫辞老老实实的受了,听完教诲后又拿出书箱,捧出小半匹布来,递到宋蕴面前: “师妹,前些日子啸天受伤,是你帮它包扎了伤口,那帕子已染了血不能再用,我便自作主张烧掉了,实在抱歉。这是赔礼,还望师妹收下。” 宋蕴挑了下眉,望着那成色不错的料子,没接。 这样的料子哪怕是一小块,对于寻常百姓来说,都是极昂贵的,她是损了帕子,可啸天受伤也是因为救她。 她本不必收什么赔礼,可如果是卫辞相送,倒也未必不可。 宋柏轩看向宋蕴的目光颇有些不赞同,女子的贴身之物何其要紧,竟随意的舍了出去。幸好卫辞不是外人,否则必然会带来不少麻烦:“帕子烧掉了就好,其他的不要紧。” 卫辞却执意要给宋蕴,宋柏轩刚要开口推辞,就听宋蕴道:“好。” 宋柏轩:? 12、【12】 京城,平阴侯府的热闹才歇,宾客散尽后,赵旭炎的脸色才彻底阴沉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语气算不上好,惹得吴氏生出些许怨言,冷哼道:“你对我凶什么?又不是我将她赶走的。” 赵旭炎黑着脸道:“你为当家主母,没有你的允许,她一个弱女子能逃得出守卫重重的侯府?” “难不成还能是我故意将她放走的?”吴氏简直气笑了。 这些年,她辛苦支撑着偌大的侯府,前些日子更是险些病死,可他倒是好,只顾着寻她的错处,从不在意她经受过多少苦难。 “侯爷可真是一个慈父,对别人家的女儿百般惦记,对自己的却女儿不闻不问,真是可笑!” 吴氏越说越觉得愤怒,从她得知赵晴云才是她亲生骨肉那一刻起,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弥补她这十几年遭受的苦难,可赵旭炎身为人父,直到现在都没认真看自己女儿一眼。 吴氏立刻吩咐道:“来人!把大小姐请来,让咱们侯爷好好看看!” 赵旭炎深吸一口气,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你究竟闹够了没有?吴氏,是我这些年太纵容你了吗?区区一件小事就闹得这么大,让平阴侯府成为京城中最大的笑柄,你这样的侯府主母,不要也罢!” 侯府错抱千金的事闹得很大,他远在前线时就有所耳闻,然而赵旭炎并没有在意。以平阴侯府的势力与背景,想要多养一个女儿轻而易举,他以为吴氏能将一切办妥。 可谁能想到,吴氏竟真让宋蕴回去认了亲,成了旁人的女儿! 想起这一路上,他在忠王面前信誓旦旦说过的话,赵旭炎只恨不得回去掐死自己。 如今忠王已知晓侯府千金是何等绝色,倘若人选不能叫他满意,唾手可得的富贵就会变成刺向平阴侯府的利刃。 吴氏冷笑:“我不配做侯府主母,赵旭炎,那你想要让谁来做?你后院那几个妓子吗?” 当年她诞下赵晴云后,身子受损严重,不得已为他纳了几房妾室,不是通房丫头就是出身风.尘,没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可谁知纵然如此,堂堂侯爷也毫不忌讳,同她们生儿育女,说不出也不怕人笑话! 赵旭炎眉宇间划过一抹厌烦:“别闹了!必须尽快把蕴儿接回来,她从小在我们身边长大,也是侯府堂堂正正的女儿,哪有留在乡下的道理?” 吴氏顿时沉默下来,她何尝不想早些将宋蕴接回来,可兹阳县有一个陈不逊,自那件事后,他便像疯狗一样死死盯着侯府的动静。 那乡下的老瘸子不死,宋蕴哪儿有那么轻易回来?即便将她强行接回侯府,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吴氏三言两语将前情说了,赵旭炎的脸色又黑一层,咬牙道:“不论用什么办法,必须将她接回来。” 最迟再过半月,贵妃便会邀各家女儿入宫,正式为忠王选妃,届时宋蕴必须在场!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教养,赵晴云的礼仪已经练得极好,只是仪态仍有些不足。 赵旭炎原本还有些满意,可当他瞧见赵晴云脸上那块红色胎记后,瞬间变了脸色。 他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怎么会长成这般鬼样子? 京城哪家权贵不要脸面,别说是正室娘子,就算是做妾,也没有哪个男子愿意面对这样一张脸。 赵旭炎闭了闭眼,努力压下心头的不悦,可他眼眸中那一闪而逝的嫌恶,却被赵晴云清晰的看在眼中。 满心的欢心与期待落空,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在慈水村时,赵晴云虽因脸上的胎记而懊恼,可宋柏轩对她的疼爱却没有消减半分,她以为侯府的父亲也会如此。 赵晴云心中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悔意。 她的亲生父亲对她的疼爱,竟不如一个贫穷的养父,难道一张好看的皮囊就那般重要吗? 赵晴云脸上仍然挂着欢喜,眼中透着孺慕:“父亲,你终于回来了。” “嗯。”赵旭炎低低的应了声,不咸不淡的关心道,“这十几年你受苦了,侯府的一切可还适应?” 赵晴云乖巧道:“适应的,母亲将女儿照顾的很好。” 赵旭炎点点头,脸上露出疲态,三言两语打发了她,转过身的赵晴云脸上瞬间没了笑。 明明她才是侯府的亲生血脉,可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全都惦记着宋蕴,还期盼着她能回来继续做侯府千金。 她就这般叫侯府拿不出手吗?因为脸上的胎记?亦或是走失在民间的十几年? 可她再如何不堪,也比那占了她十几年身份的冒牌货强! 赵晴云深吸一口气,神色逐渐变得坚定,如若宋蕴真的被接回来,侯府上下,哪还有她的位置? - 宋蕴抱着半匹布走下马车,转手交到莫绫手中。 莫绫正纳闷着,就听她家姑娘说:“今日采买的东西格外多,劳烦师兄搭把手,一同搬进去吧。” “姑娘我……”莫绫刚要开口说她一个人能行,就被宋蕴递了个眼神,她一头雾水的改口:“我一个人确实不大行。” 才不是呢!再来两倍的东西她一趟也拿得完! 卫辞不疑有他,将书箱放在一旁,挽起袖子来帮着搬东西。宋蕴挑了下眉,转身去泡了壶茶。 等卫辞来回两趟将东西搬完,宋蕴便递上了一杯茶:“辛苦师兄了。” 今日师妹似乎待他格外热络。 卫辞受宠若惊,连忙接过茶,表示道:“不辛苦的。一点小事,算不得什么。” 他低头饮了口茶,清香甘冽的味道顿时让他眼前一亮,明明还是从前喝过的茶叶,可味道却已大不相同。 听闻京城里的贵女自幼便被教导各种技艺,想来师妹应是其中极出色的一位。 卫辞低头细细品茶,忽得抬起头来,正对上宋柏轩无比复杂的眼神,活脱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他当即懵住:“……老师?” 宋柏轩移开视线,一点儿都不想搭理他。 从书铺到宋宅,这一路上,蕴儿对他的态度与以往大不相同,偏偏卫辞又是个傻的,毫无察觉的被她牵着鼻子走。 宋柏轩既为宋蕴的聪慧感到欣慰,又忍不住嫌弃自己倾力教导的糟心弟子。 “老师,可是有哪里不妥?”卫辞关心道。 “喝你的茶吧。”宋柏轩说罢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转身往书房去了。 卫辞不明所以,正要起身请辞,却见宋蕴笑着朝他走来,手里还捧着一块砚台。 砚台紫中泛青,又带着些许蓝意,石质细润,瞧着便格外坚实,品质极佳。 宋蕴道:“上次我观师兄的砚台别有野趣,却并不平整,极易倾翻,这块砚台或许会更实用些。” 饶是卫辞的感知再迟钝,也察觉出些许异样。他下意识的拒绝:“师妹,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宋蕴早料到他会这样说,只硬把砚台塞到他手中:“不贵重,一块砚台远比不上师兄待父亲的情谊,以后父亲医治腿伤,免不了还要劳烦师兄。” 卫辞仍不愿接下,照顾恩师是他身为弟子应该做的,怎能冒昧收下重礼。 然而他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宋蕴堵了回去:“也是父亲的意思,师兄也知道父亲的品性,从不肯亏欠他人,你若不收,他会不高兴的。” 卫辞捧着砚台的手顿在半空,脸上满是挣扎。 他可不觉得恩师会用得起这样好的砚台,可师妹的说辞却让他无法推拒。 无论如何,这块砚台他绝不能收。 卫辞刚要开口,就听宋柏轩幽幽道:“长者赐,不可辞1。拿着吧,你那块砚台是旧了些,该换一块新的用。” 卫辞:“……” 为何他竟然从恩师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阴阳怪气?不,恩师从不会如此,肯定是他想多了。 “是,多谢老师,”卫辞顿了下,“也多谢师妹。” 宋蕴眨了眨眼睛,转身看向房门口的宋柏轩,还未开口,对方已了然她的想法。 宋柏轩:“天色不早了,你一个人回去煮饭也麻烦,晚饭便在这里一起用吧。” “……” 卫辞受宠若惊,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宋柏轩嘴里说出的话。自他幼时有一次在宋家吃饭,吃得上吐下泻躺了足足三天后,恩师便从未留他用过饭。 他的心头浮现出一丝微妙的不详预感,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恩师留他用饭,自然有恩师的道理,他身为弟子怎能质疑? 总之,相信恩师,恩师是不会有错的! 卫辞对此深信不疑,见莫绫一人在灶台边忙活,连忙上去想着搭把手,却被嫌弃的赶到边上。 莫绫:“姑娘只信得过我的手艺,卫公子还是别插手了。” 卫辞:既如此,莫绫的手艺应是极不错的。 无意间听到这番话的宋柏轩:“……” 他略有些怜悯的看了眼卫辞,虽然这些时日莫绫的手艺已有进展,可饭菜的滋味仍旧一言难尽。 蕴儿将他留下用饭,不知是善心,还是想毒他一回。 但左右不过是教他再吐上两天,算不得什么大事。也好让这傻小子长长教训。 莫绫煮好饭菜,趁着卫辞不注意,溜到宋蕴面前小声告状:“姑娘,他碍手碍脚的,真笨!” 宋蕴眼底带着笑:“是吗?” 其实也没有。但莫绫觉得姑娘对那书呆子未免太好了些,只是收了他半匹布,就又送砚台又要留他吃饭,他倒好,还不怎么领情的想要拒绝。 莫绫嘀咕道:“反正他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姑娘,那块砚台那么贵,便宜他了。” “是吗?”宋蕴轻笑了声,“莫绫,你姑娘我什么时候吃过亏。” 莫绫顿时眼前一亮,嘿嘿的偷笑起来。 饭桌上,莫绫一反常态,待卫辞格外热情,又是夹菜又是盛饭的,叫卫辞颇有些无措:“不必麻烦姑娘,我自己来。” 莫绫大方道:“别客气,卫公子多吃点,锅里的饭管够!” 卫辞连连应是,直到他吃上第一口饭。 他开始反思自己近来在学业上的懈怠,检讨自己近来的一言一行。 定然是哪里做得不好,让恩师生气了。 13、【13】 一顿饭吃得卫辞开始怀疑人生。 好在席间宋柏轩没有再开口谈及他的学业,这让心弦紧绷食不知味的卫辞得到了些许安慰。 直到卫辞饭后离开,强装淡定的父女俩才对视一眼,齐齐松了口气。 宋柏轩竟有几分心虚:“蕴儿,若有下次,在县城里多留些时辰也可。” 早些年他亲手下厨请隔壁卫家父子吃饭,险些将两人齐齐送进医馆。从那时起,宋柏轩就知道,卫家这对父子的口味与他不合,不像是能吃苦受罪的。 听懂其中含义的宋蕴:“……” 她本意是想向卫辞示好,可谁知一时不察,竟忘了他们三个人的厨艺凑起来,都未必能拿得出手。 这下可好,示好不成,差点结仇。 完全没领会其中含义的莫绫立刻说道:“姑娘,那你可一定要带上我,在外面天黑了很危险的,我得保护你!” 宋柏轩扶额,宋蕴轻笑一声:“好,到时候一定带上你。” 莫绫立刻高兴起来,转身去灶台洗锅刷碗,顺带着烧了一锅晚上用的热水。 宋柏轩望着在灶台边打转的莫绫,又转过头看宋蕴,明明二人年纪相差不大,可他却觉得没心没肺的莫绫更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蕴儿,”宋柏轩突然问道,“你以前,在京城里过得不开心吗?” 宋蕴手上的动作一顿,缓了许久才又挑拣起香料,语气很随意:“父亲怎么这样问?” 按世间常理来说,她从前被娇养在侯府,吃喝不愁还享尽奢华富贵,人前人后都有丫鬟伺候,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任谁都不会觉得她过得不好。 宋柏轩沉默下来,他不知该怎样同宋蕴开口。这些年他一人带大两个孩子,无论是聪慧骄傲的养女,还是端方乖巧的弟子,都有过极其顽皮的时刻,然而他无法想象宋蕴曾经也有过那样顽劣调皮的时刻。 她似乎总是安静的,内敛的,即便无法借陈不逊的手谋求世间公正,再难过痛苦的情绪她也只是自我消化。 这样的蕴儿让他很心疼,却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弥补她这些年的缺失。 “没有不开心,”宋蕴忽然笑起来,反过来安抚宋柏轩,“父亲不必多想,他们都待我极好,从不曾苛待。” 只是……只是不曾苛待而已? 宋柏轩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曾经也把赵晴云当亲生女儿看待,可自从蕴儿回到自己身边,看着她们同样聪慧却截然不同的性子,总觉得亏欠宋蕴许多。 “蕴儿,”宋柏轩轻声说道,“父亲对你别无所求,只愿你此生平安喜乐,如果……如果不想履行婚约,也不必如此的。” 他思来想去都猜不出宋蕴为何对卫辞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婚约。 自赵晴云离开后,宋柏轩已渐渐打消了为儿女指婚的念头,没道理养女瞧不上的婚事,非要推给他的亲女。更何况蕴儿比他想象中更聪慧和优秀,倒未必瞧得上他那略有些古板执拗的小弟子。 谁料宋蕴却问他:“如若女儿认下这门婚事,父亲会答应吗?” 宋柏轩愣住,一时眸中情绪翻涌,格外复杂。 很难想象,他竟真生出了一丝不情愿。一边是刚归家不久的亲生女儿,一边是从小带大如同亲子般的弟子,无论委屈他们哪一个,他都舍不得。 他想了想,低声说:“如果你们都愿意的话,为父自然没有意见。” 宋柏轩很清楚,宋蕴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姑娘,他不愿阻拦她的脚步,成为她人生路上的绊脚石。 可是,婚约并非小事,于女子而言,更应该慎重。 他转身望着宋蕴:“蕴儿,你喜欢他吗?” 自然是……宋蕴顿了下,眉眼低垂着,不知在想什么。或许是不喜欢,但也并不讨厌。 世间男子,不都是一个样子么?没什么值得她欢喜的。 宋蕴并未正面回答宋柏轩的问题,而宋柏轩也没有再问,却似乎默许了她的所为,连唤卫辞来宋家的次数都愈发频繁。 莫绫坐在院子里吭哧吭哧的捣香料,眼神却忍不住往卫辞身上嫖,尤其注意他跟自家姑娘的距离,恨不得一杵子甩到中间去。 都说什么“君子远庖厨”,可他倒是好,读得一本圣贤书,却抢了他灶台里的活儿,竟真的自己做起饭来。 若手艺不佳也就算了,偏偏姑娘吃得还很欢喜,比平日里多吃了足足半碗饭! 好讨厌的读书人!伪君子!她可万万不能让姑娘被他哄骗了! 念及此,莫绫捣香料的声音越发嚣张。 卫辞:“……” 他默默捏紧了手中的画册,连脑袋都没敢抬起来,生怕招来几句恶言一顿毒打。 “画册可有问题吗?”宋蕴问道。 卫辞回过神,小声道:“没问题,师妹画得极好,这几味香料都生长在后山,甚少有人采用。” “那就好。”宋蕴轻笑了声,低头剪断香包上的线头,熟练的打上络子,转手将制好的香包放在卫辞面前。 香包小巧精致,散发着清雅芳香的气息,任谁都想不到里面所用的香料极为常见,足有七八种。 香包的布料也极为眼熟,卫辞的视线掠过,脸上竟隐隐有些不自在。 好像是他曾赠予师妹的那半匹绸布。 “师兄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没什么好东西,这一只驱蚊的香包还请收下。” 宋蕴笑着将香包往他面前推了推,她身上的香气与香包的香气不断交织,盈满他的鼻腔。卫辞克制住想要后退的冲突,硬生生的别开眼:“我没帮上什么忙的。” 这人……的确够拧巴固执的。 不过她想做成的事,从来没轻易失败过。 宋蕴翻来覆去的看着香包,漫不经心的问:“是香包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师兄不喜欢?” 卫辞连忙摇头,不等他开口,宋蕴便道:“我与莫绫制这些香包是为了售卖,倘若连师兄都觉得不妥,等到了县城,恐怕一只都卖不出去。” “不会的!”卫辞心头一慌,立刻安慰起她,可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说辞。 他一抬眼,猝不及防对上宋蕴满含笑意又夹杂着些许玩味的眼神,清晰明了,近在咫尺间。 仿佛下一秒,他就能触碰到她的体温。 卫辞一瞬间呆了神,不敢再呼吸。 正打算看热闹的宋蕴:“……” 那双清澈漂亮,犹若田黄石般的眼眸毫无预兆、毫无遮掩的呈现,视线直白却不含任何欲望,竟叫她也开始不好意思起来。 某个瞬间,宋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答案。 不讨厌。 至少他这双过分漂亮的眼睛很好看。 捣药声忽然变得密集,卫辞猛然回过神,身体宛若被烫到般迅速弹开。他的心跳声如雷,却又平白生出一丝懊恼,觉得自己太过唐突,着实冒犯了师妹。 如此实非君子所为,辱了恩师多年教诲。 “我……我收下,”他小声说着,脸色努力严肃的绷紧,耳尖却不受控的飘了一层粉,“师妹这些香包定能卖得极好。” 14、【14】 次日,宋蕴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赶往兹阳县城。 她知在京城权贵人家里,少有女眷尤其是未成亲的女眷,抛头露面的在外谈生意,可形势所迫,她如今的状况也容不得思虑甚多。 千丝坊是县城里最大的一家布庄,种类繁多,受众极广,如果能够跟对方合作,对宋蕴来说会是一个极好的开局。 然而千丝坊背后的东家十分神秘,哪怕分号开遍了大盛朝,他也从未露过面。宋蕴拿不准对方是何等性情,一路多少有些忐忑。 直到马车速度降下来,她掀开窗帷,瞧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走在路边。 卫辞背着沉甸甸的书箱,脑袋上热出了一层薄汗,听到后面的动静竟生出些许羞赧来。 如果不是他昨晚熬夜,今早也不会起得迟,就不会没赶上去县城的牛车……这下可好,让师妹撞个正着。 马车停下,宋蕴对他道:“师兄,到车上来吧。” 卫辞下意识的摇头,他们虽为师兄妹,可未婚男女同乘一辆马车,说出去到底不好听。 与其留下话柄让旁人议论,倒不如自己辛苦些,多走上一两个时辰。 “我知师兄心中的顾虑,”他还未曾答话,宋蕴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只是路途实在遥远,师兄若执意自己走到县城,只怕要搭上一整日的功夫,届时事情也未必办得完。叫父亲知道了,怕是不但要怪你浪费光阴,还要斥我心肠冷硬,不懂礼数。” 卫辞:“……” 以恩师的性子,怕是只会骂他一顿。 “师妹,我……”卫辞还犹豫着,宋蕴已经示意莫绫去搬马凳:“师兄且上来吧,再耗下去,今日咱们谁也走不成。” 卫辞心中正天人交战着,他知这样做有违礼数,可师妹一再邀请,倘再推拒,他便成了那不知好歹的小人。 还是怪他。 怪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竟想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师妹的说辞。 许是师妹读得书比他还多! 卫辞慢吞吞的爬上马车,挑了一个最边缘的角落坐下,默默抱紧沉甸甸的书箱,陷入自闭。 宋蕴只觉得好笑。 她望着躲在角落里,马车只有五尺却恨不得离她六丈远的卫辞,气得牙根都在发痒。 这呆子是把她当做了什么?蛇蝎毒妇?红颜祸水?怎么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她宋蕴要真想对他做点什么,何至于与他费这么多口舌。 “师兄这书箱日日背着,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好东西。”宋蕴打趣道。 卫辞呆了一瞬,然后身体紧绷着,连说话都结巴起来:“没、没什么,几本书。” 还真有不好对人言的秘密? 宋蕴挑了下眉,没再追问,只是余光打量着他腰间的香包,突然问他:“师兄送与我的半匹布料,就这样被我用光了,师兄可生气?” 本是赠礼,她却拿来牟利,多少有些失了礼数。 宋蕴本觉得卫辞不会在意这些,但瞧他这些时日谨小慎微处处拘着的模样,是该跟他说一句。 卫辞听罢摇摇头:“师妹用得上就好,那半匹布既是送给了师妹,便由师妹做主,我怎会生气。” 原以为师妹会将这半匹绸布制成裳裙或手帕,到底是女儿家,哪有不喜新衣的,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师妹竟拿来制成了香包贩卖。 师妹的坚韧与聪慧,远超他的想象。是他太狭隘,小瞧了师妹的女子之身。 卫辞正感叹着,突然听到宋蕴又问他:“那这个呢?” 他抬眼,瞧见她手中的那块熟悉的羊脂白玉佩环,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卫辞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佩环为何会在师妹手中?这是不是代表着,师妹已经知晓了佩环的含义? 马车颠得卫辞脑海中的思绪乱得理不清,他甚至不敢再抬头去看宋蕴一眼,本以为这桩婚事,在晴云师妹离开后,可以悄无声息的被遗忘,可为何竟又翻了出来? 他视恩师如亲父,桩桩件件皆可许他,唯独,唯独这婚事不可。 “父亲让我戴着玩,说是卫伯父赠予我的,”宋蕴垂眸掩住眸底翻涌的情绪,脸上仍带着浅浅笑意,“我看这块佩环不俗,许是珍贵之物,我有与卫伯父素未谋面,如此重礼,实在受之有愧。” 卫辞猛地抬起头,望着宋蕴那浑然不知仍旧染笑的脸庞,心中稍安。他抱紧了怀中的书箱,低声说道:“既是父亲赠予,师妹……自己做主就好。” 呵,骗子! 宋蕴眉眼间的笑意淡下来,她把一切都算得极好,自以为这桩婚事势在必得,能帮她解眼下困局,可谁知卫辞竟不愿履行婚约。 是瞧不上她?还是在惦记着赵晴云? 总归都叫她很不高兴! 离县城还有三四里路时,宋蕴便叫停马车,将卫辞赶了下去。 莫绫在旁边偷笑。 卫辞却浑然不觉异样,甚至还觉得他师妹果真思虑周全,简直聪慧至极。如此这般避开人群,便不会留下话柄误了师妹清名。 宋蕴:“……” 把卫辞赶下去后,莫绫便开始叽叽喳喳的告黑状,她极瞧不上卫辞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穷酸书生,尤其他还总晃悠在姑娘面前,数次抢了她的活计。 莫绫自顾自的说着,往常只是笑笑不说话的宋蕴却突然开口附和:“说得对,他就是一个呆子!” 莫绫:喜从天降!她头一次给人上眼药竟还上成功了! “那小姐以后离他远些,可千万别被他糊弄了,”莫绫苦口婆心的劝说她,“看他养的那只恶犬就知道,他定不是什么善茬!” 宋蕴:“……” 怪不得莫绫一直不大喜欢他,原来是因啸天。 此行匆忙,宋蕴只带了一小半制成的香包,她取了几样带进了千丝坊。 接待她的掌柜年近不惑,行事颇为沉稳。 或清雅或馥郁的香气萦绕在鼻端,醇而不杂,香而不腻。他一样一样细细甄别,半晌后才斟酌着问她:“香气的确不凡,可功效却难测。姑娘如何保证这些香包并非夸大其词?” 宋蕴轻笑着说:“掌柜可请药师来辨认香方,也好验一验这香包是否对人体有害。” 掌柜顿了下,笑容浓郁许多:“姑娘聪慧,叫姑娘见笑了,做生意这么多年,是得谨慎些。” 香包是否有安神、助眠之效他并不在意,光凭这份连他都未曾闻过的香气,这批香包就不愁销路。 前提是,这些香包不会对身体有害,损了千丝坊的名声。 掌柜派人去请药师,他摩挲着手上的香包,突然笑了起来:“姑娘这布……可真是用了心思的。” 宋蕴不解,抬眸望向他,掌柜竟被她瞧得恍了神,轻咳着移开视线:“前阵子有个书生来,钱财有限,只买了半匹,剩下那半匹绸布尚在我柜前摆着呢。” 宋蕴微微一愣,接着笑起来:“是我师兄。” 她望着柜台前那剩下的半匹布,眉眼间染满笑意,她几乎能想象当日的场景,窘迫的书生为了一份拿得出手的赔礼,花光了所有银两,也只买得起半匹。 当真,当真是傻的可爱。 宋蕴转身笑道:“既如此,剩下那半匹布,掌柜帮我包起来吧。” 掌柜当即笑着应下。 小二请来的药师很快赶到,不是旁人,正是那位百济药堂的白大夫。 白大夫接过香包品鉴,没多久便嗅出了七八种香料,可他的眉头却是越皱越深,掌柜心头一紧:“可是有什么不妥?” “有,”白大夫皱眉看向宋蕴,“你姓宋是吧?宋家丫头,你所用香料都极为普通,单拎出来的味道都很一般,为何竟能凝出非比寻常的香气?” 饶是他跟药材打交道几十年,都没能猜出其中用了怎样的手段。 宋蕴笑笑:“自是有我的法子。制香与制药颇为相似,制药时,多一分药力少一分药力都不得其症,制香更是如此,多一分少一毫,气味便千差万别。白大夫,我虽不通医理,可在调香上,尚算有两分天赋。” “丫头谦虚了,我看你医理也学得不错。”白大夫放下香包,对掌柜说道:“这几味香料亦有药效,虽不如汤药见效快,但日常佩戴,的确可安神静气,于人体有益。” 他又一一辨过其他香包,看向宋蕴的眼神也越来越惊讶。 掌柜大喜,当即与宋蕴敲定合作事宜,由千丝坊提供布匹、香囊,宋蕴提供香料与制香手艺,将成品放在千丝坊售卖,每月三七分成。 宋蕴仔细看过书契,签下字后,悬着的心才彻底安稳。 成了! 第一笔生意有了着落,很快就会有第二笔、第三笔……她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以后她不必再忧心父亲的腿伤医治不起,更不用再委屈自己的吃穿用度,从前依靠侯府获得的荣华富贵,她会用自己的双手一点点补全。 宋蕴笑着走出千丝坊,耳畔是莫绫雀跃又兴奋的欢呼,眼前是熙熙攘攘的行人,扑面而来的风混杂着各种食物香气,她仿佛一瞬间又活在了浩浩汤汤的人间。 但她脸上的笑意很快僵住,垂下的指尖微微蜷缩,不远处的嬷嬷带着下人走来朝她行礼:“见过小姐。” “嬷嬷不必如此。”宋蕴低声说道。 “小姐离府多日,夫人与侯爷实在想念得紧,”王嬷嬷语气无奈,“小姐真不愿回去吗?” 宋蕴睫羽微颤,竟不敢抬眼,如果说她在侯府还有什么留恋,便是自幼教养她,处处呵护她,给了她唯一温情的嬷嬷。 “嬷嬷一路奔波,先去茶楼歇歇脚吧,”宋蕴勉强笑笑,“回府的事,不急。” 王嬷嬷神色复杂的应下。 她带来的下人足有十多个,从奴婢到小厮,甚至还有两个护卫,一行人声势浩大,夹杂在其中的宋蕴和莫绫便显得尤其可怜。 好不容易走进城里的卫辞撞见这幅场景,一颗心猛地揪紧。 师妹……师妹要走了? 15、【15】 刚进茶楼的包厢,王嬷嬷便捧住宋蕴明显瘦了许多的脸庞,眼中满是怜惜: “乡下果真没什么好日子,小姐你怎么就瘦了这样多,让夫人瞧见了,不知该有多心疼。” 听她提起侯夫人,宋蕴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几分。王嬷嬷待她极好,从小将她带大,倾心倾力的栽培,唯一让宋蕴顾忌的地方,便是她的忠心。 王嬷嬷是吴氏的陪嫁,不但身契被捏在吴氏手中,她一家老小的性命也都被掌控着。她绝不会背叛吴氏。 宋蕴垂眸说道:“嬷嬷,我没有吃什么苦头,在慈水村的日子过得并不差。” 王嬷嬷只当她在撒谎,自顾自的抹泪:“小姐离开这段日子,夫人是吃不下睡不好,人也跟着瘦了好几圈,侯府回来后还狠狠责骂了夫人,要把她休弃……小姐啊,我的小姐,你就跟老奴回去吧。” 她实在想不通这样破落的地方有什么好呆的,芝麻大小的县城,不消半个时辰便能逛遍,更别提那穷乡僻壤的慈水村。 呆在这里受苦,不如跟她回去享福,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情在,侯爷与侯夫人总不会亏待她。 王嬷嬷越想越觉得有理,紧紧地攥着她的双手:“小姐,你听嬷嬷一句劝,我是为了你好。侯爷非常惦念你,夫人也巴不得小姐早日回去,只要你乖乖听话,永远都是咱们侯府的千金!” 宋蕴闭上眼,心口一点点变冷。 她轻轻挣开王嬷嬷的手,低声说道:“侯府千金只有一位,嬷嬷慎言吧。我已是宋家女儿,不会再回侯府。” 王嬷嬷只觉得她脑子被泥巴糊住了,脸上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小姐怎能说出这样伤人的话?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你竟顾也不顾么?” “嬷嬷,”宋蕴望着她,如秋水般的瞳眸中不见丝毫愧意,只有看穿一切的平静与漠然,“侯府娇养了我十几年,可我的父亲,也把侯府小姐千辛万苦的养育成人,为她倾尽所有,伤了一条腿,也葬送了自己的仕途。” 她从前也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以平阴侯府千金的身份享尽奢华,亏欠赵晴云良多,可父亲那久病难医的腿伤,让她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宋蕴霸占了赵晴云的身份不假,可她赵晴云又何尝不是抢了本属于宋蕴的人生?或许不够完美,不曾富有,可宋柏轩却给了她一个父亲所有的爱。 “若我随嬷嬷回去,赵小姐可愿回来照顾父亲?”宋蕴轻笑着,眼中尽是嘲讽,“不会。夫人不会答应,侯爷更不会允许,可是嬷嬷,那我的父亲该怎么办呢?难道只因他无权无势,就该一个人老死在慈水村吗?” 王嬷嬷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话。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任谁只要是一个有脑子的,就不会放弃侯府的滔天富贵,傻乎乎的跑去守着一个穷酸的老瘸子。 小姐怎么就偏偏想不开呢? 宋蕴向王嬷嬷行了一个大礼,接着说:“多谢嬷嬷这些年的费心照顾,还请嬷嬷回去转告侯爷与侯夫人,宋蕴与他们的子女情分已尽,以后便由晴云小姐替宋蕴在他们膝前尽孝。” 说罢,宋蕴便带着莫绫走出包厢,呆愣半晌的王嬷嬷回过神,着急道:“不许走!快拦住小姐!” 如果此次不能把宋蕴带回去,以夫人的手段,他们这些人都没好果子吃。 几个仆妇迅速拦住宋蕴的去路,莫绫连忙挡在宋蕴面前,冷喝道:“滚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王嬷嬷叹了口气:“小姐,得罪了,可是夫人的命令,老奴绝不能违背。” 几个仆妇上来抓宋蕴的手臂,莫绫发了狠的将他们踢开,却接着被早有准备的护卫缠住,她急得不行,顾不上自己会挨打,猛地扑到宋蕴面前:“不许碰我家姑娘!” 一直守在茶楼下的卫辞听到楼上的动静,连忙冲上楼,恰好看到如此混乱的一幕。 宋蕴和莫绫两人被一群身材强壮的仆妇和小厮围着撕扯,莫绫身上还带了伤,形状凄惨。 卫辞脑袋一热,直接冲上楼,挥舞着书箱砸到那两个护卫身上:“师妹,快走!” 他的书箱又笨又重,砸得两名护卫龇牙咧嘴的躲闪,莫绫趁机踹开身边的仆妇,拉着宋蕴朝外冲。 宋蕴微微愣神,她没想到卫辞会突然出现帮忙,可他一介文弱书生,如何能敌得过那两名平阴侯培养多年的护卫? 不等她提醒,那两名护卫已脱身夺去书箱,碗口大的拳头砸向卫辞胸口,宋蕴瞳孔微缩,当即喝道:“住手!” 护卫匆忙收力,拳头却还是落在了卫辞身上,后者直接滚下了楼梯,“嘭”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宋蕴脸色微变,匆匆赶下楼,想要扶起摔倒的卫辞,可谁知却有人比她先了一步。 陈不逊一袭绛红官袍,向来含着三分笑的脸上一片威严,冰冷的眸光扫过楼上的仆妇与护卫,抬手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强抢民女,殴打举子,简直胆大妄为!” 身后的兵卒立刻冲上楼去,要将王嬷嬷等人全都拿下,护卫脸色大变:“放肆!侯府行事,你们岂敢……” “哦?”陈不逊等得便是这句话,他眯了眯眼,嘴角微微翘起,“平阴侯府的人便可强抢民女吗?你们背后的主子,不会正是侯爷吧?” 这番话听得王嬷嬷眼前一黑,险些倒下去,夫人派她来时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切勿惊扰了当地官府,更不可暴露身份。 可谁知这位大人竟不走常理,无凭无据便直接将他们定为平阴侯府的奴才。 纵然他们真来自平阴侯府,可他连审都没审! “大人!”王嬷嬷急得脑袋直冒冷汗,“事实绝非如此,侯爷对此事并不知情,是我等自作主张——” “那便是侯夫人了。”陈不逊仿佛听不懂她的话,张嘴便是公正与仁义,声色俱厉:“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平阴侯府又算是什么东西?统统给我拿下!” 王嬷嬷:“……” 宋蕴:“……” 纵然知道这其中有几分报复的意味,但她还是大受震撼,出身清贵以正直闻名朝野的小青天,竟然也有这么不讲理的一面? 对上宋蕴满是惊讶的眼神,陈不逊微微挑眉,眼中含着几分笑:“有什么不对吗?” 王嬷嬷一行人虽未暴露身份,但的确出身于平阴侯府,无论是查身契还是验黄册,都能水落石出。 至于“强抢民女”的罪名,宋蕴如今已是宋家女,即便曾经受过平阴侯府的养恩,可养恩再大也不能触犯律法,王嬷嬷等人此行的确有强抢之嫌。 宋蕴摇摇头,躬身朝着陈不逊行了一礼:“多谢大人相护。” 陈不逊轻笑:“宋姑娘,我护的可不是你,是这天下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如果换做是其他人,陈某亦会如此。” 宋蕴怔了下,未等开口,附近的百姓便齐齐拍手称好:“陈大人高义!” 陈不逊在兹阳县的声望本就不错,见他不畏侯府权势救下宋蕴,百姓们的呼声更是一潮高过一潮。 在如潮水般的欢呼声中,卫辞捡起地上快要摔烂的书箱,缓缓退出人群,一瘸一拐的往书铺走去。 临走前,他回望被人群围在中央的陈不逊和宋蕴,心头突然涌现出一丝莫名的情绪。 他分不清那到底是难过,还是后悔。 一直以来,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像父亲期待的那样,平平淡淡平平安安的在异乡过完一生。 他读书还可以,将来继承恩师的衣钵,也能做一个温饱不愁的教书先生,闲暇时帮人润色书文,亦能得不少酬劳。 不必娶妻生子,不用扎根在某个地方,或许他会抱着他的书箱流于荒野,又或许他会守着老宅旧村过完一生……这已是卫辞关于未来所有的设想。 然而如今,他竟开始怀疑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他所以为的太平盛世,他所向往的闲适余生,好似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手握权势便能翻云覆雨掌人生死,坐于高位便能罔顾法纪无法无天,连出身侯府的奴才都敢当街抢人,真正的皇天贵胄又会是什么样子? 卫辞不敢想,更不敢想师妹被那些人盯上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他保护不了师妹。 老师也不能。 只有出身不俗,在朝野颇有名望,敢与同平阴侯府硬碰硬的陈不逊,才有这样的可能。 背部传来隐隐的疼痛,卫辞咬紧牙关,竟不知它与心中的痛意哪个来得更加猛烈。 与此同时,宋蕴越过层层欢呼的人群,看到了卫辞离开的背影。 耳畔响起陈不逊熟悉的声音:“宋姑娘,陈某那日在茶楼说过的话,依旧作数。如果有朝一日,宋姑娘改变主意,尽管来县衙寻我。” “不会了。” 宋蕴望着渐渐消失的背影,声音轻得几近被风吹散,低不可闻。 陈不逊顿了下:“什么?” “没什么,”宋蕴弯唇轻笑,“大人便当宋蕴不知好歹,非要寻一条死路吧。” 16、【16】 夜色笼罩大地,尤带着些许余热的晚风轻轻拂过慈水村,带走白日留下的燥意。 卫辞像往日般坐在院子里乘凉,听着村中的热闹一点点消退,世界再次恢复寂静。 啸天蹲坐在他脚边,半阖着眼,几乎快要睡着了。 耳畔突然传来一声轻叹。 啸天瞬间支棱起耳朵,在夜色中绿油油的眼神瞪得溜圆,它仰头盯着卫辞,爪子搭在他的膝上。 卫辞摸了摸啸天的脑袋,声音发闷:“我没事。”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前十几年的人生很单薄,母亲早逝,除了前几年去世的父亲外,宋柏轩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如今宋蕴师妹险遭强掳,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帮不上一丝一毫。他愧对师妹,更愧对堪比生父的恩师。 卫辞甚至忍不住怀疑这十几年来所念的圣贤书究竟是对是错,倘若当初父亲允他习武,他至少不会像今天这般无力。 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紧接着,宋蕴的声音传来:“师兄,你在家吗?” 听到宋蕴的声音,卫辞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死死摁住想要去开门的啸天,略带仓惶的闭上眼,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师兄?”宋蕴又唤了一声,屈指轻轻叩门。 卫辞不敢答话。 不知过了多久,叩门声才停下,卫辞稍稍松了口气,听到宋蕴说:“师兄,药我放在门口了,你记得用。” 卫辞蜷缩起颤抖的指尖,整张脸埋在啸天背上,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鼻尖忍不住泛涩。 原来师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拙劣不堪的谎言。 可是他如何值得师妹这般对待? 夜里的风越来越凉,卫辞松开发僵的手臂,下一秒,啸天猛地蹿了出去,踩着墙内的柴垛,轻轻一跃,身影淹没在夜色中。 卫辞连忙追上去,可刚开门就在不远处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她披着件厚重的斗篷,手里提着盏泛旧的灯笼,昏黄的光搅弄进漆黑的夜色里,连同她微微飘动的裙摆,像极了从画中走出的仙子,不染尘埃,不入凡世。 卫辞微微恍神,竟觉得她提着的不是灯笼,而是随意从云端碾碎的一点星光。 “师兄的伤可好些了?”她问道。 卫辞垂下眼,终是开了口,声音因沉默太久而喑哑低沉:“让师妹担心了,一点小伤,不碍事。” 宋蕴抬步向他走来,卫辞竟不自觉的向后退去,待回过神后,他的脑袋埋得更深了。 宋蕴只得停下,远远地望着他:“那两个护卫出自军中,出手向来不知轻重,师兄还是用些药为好。” “师妹,我……”卫辞欲言又止,他想说自己不值得她这般对待,可师妹的善心不应被如此糟践,这不是师妹的错,而是他的错。 卫辞深吸一口气,强行打起精神来,抬头对她说道:“我知道了,多谢师妹。” “夜深露重,师妹早些回去休息吧。”卫辞轻声说着,把啸天从她身边唤了回来。 宋蕴望着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往回走的啸天,轻轻笑了声,转身进门。 没多久,她听到隔壁院子里,啸天挨了很小声的数落。 不知为何,宋蕴唇边再度扬起浅浅的弧度。 - 为了尽可能的压缩成本,制作香包时,宋蕴选取的都是较为常见的香料,有些甚至能从慈水村的后山直接采集,但需耗费不少人力。 好在距农忙还有一阵子,慈水村的百姓们很乐意挣些银钱,宋蕴便以一背篓两文钱的价格收购各种药草。 说是药草,其实大多是味道颇重的香料,因味道刺激连猪都不肯多吃,在村民眼中并没有什么用处。 蓦然听说宋蕴要收购这些臭草,而且还给银钱,村民们都私下里劝着宋柏轩,莫要让女儿犯傻。可在得知那些臭烘烘的杂草到了宋蕴手中,就会被制成可售卖的香包后,村民们都坐不住了。 只大半日的功夫,小院里就堆满了形形色.色的“杂草”,莫绫在忙着算铜板,宋蕴将收来的草木一一归类,草汁将她白皙娇嫩的手指染上一层碧色。 宋柏轩瞧得直皱眉,他既怕宋蕴太累,又怕她被村民欺负,明明册子上的花草就那么几种,可收来的草却分了十几种。 “蕴儿,”宋柏轩走到她身边,经过一段时日的调养,他的气色好上许多,腿上的伤也没往日疼,可这些都是拿银子和汤药堆出来的,“如果他们采错了草,直说便好。” 宋蕴笑着摇摇头,在她眼中并无对错之分,世间万物皆可入香,哪怕只是最普通的青草,经过炮制,亦能成为一味佐料。 宋柏轩犹豫许久,终是试探着开口:“在县城的事,我都知道了,蕴儿你……真不愿再回去吗?” 作为一名父亲,宋柏轩私心里自然不希望女儿离开,可他更清楚地知道,平阴侯府能为她提供的资源与条件要好上千万倍。 宋蕴反问:“父亲想让我回去?” 宋柏轩被问住,一时没有答话,宋蕴慢条斯理的挑拣着芸香草,语气散漫:“他们舍不下的并非是我,而是我这张脸,我曾经的名气。” 只一句话,宋柏轩就变了脸色。 他沉默许久,望着仍在淡定摆弄药草的宋蕴,心中的忧虑愈来愈甚,连脚下的步子都变得焦灼。 “我们现在就走,离开慈水村……” 宋蕴无奈:“父亲,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平阴侯府不说手眼通天,想找几个人还是很容易的,我们又能躲到哪儿去?离开大盛吗?” 宋柏轩咬咬牙:“也未尝不可。” 宋蕴失笑:“父亲真是急糊涂了。” 宋柏轩幽幽叹气,在院子里踱步了好一会儿,才转身朝外走去。 宋蕴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没说话。 此时,隔壁卫辞的院子里,啸天亲亲热热的迎上来,围着宋柏轩打转。 卫辞放下书,起身欲要行礼,被宋柏轩一把拦下:“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蕴儿给你送的药用了没有?” 恩师竟也知晓了此事。 卫辞一顿,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小声说道:“用了,都是小伤,不碍事的。” 宋柏轩摆摆手:“小伤也是伤,你身子骨弱,该用的药可不能省着。” 卫辞低声应是。 宋柏轩轻咳一声,视线颇有些不自在:“你那枚佩环呢?” 他本打算不再提这桩婚事,可思来想去,却又觉得未尝不可,或许能破眼下困局。 卫辞将佩环取来,未等宋柏轩开口,就说道:“学生正要去找老师,这桩婚事本是儿时戏言,是我爹执拗,非要订下此事。可学生功名未成,前路渺茫,实不敢误了师妹,不若……” 不若就算了吧。 卫辞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话虽未说出口,宋柏轩却已领悟了他的意思。 他脸上的笑意止不住发僵。 “你刚刚说,”宋柏轩盯着卫辞,勉强稳住语气,“都是儿时戏言?” 卫辞迟疑半晌,终是点了头。 “是我配不上师妹。” 宋柏轩轻哼一声:“你的确是配不上。” 卫辞以为他就这样应了,稍稍松了口气,可攥着佩环的手却越来越紧。 “既然如此,”宋柏轩持着木杖起身,“那我便回去告诉你师妹。” 一瞬间,卫辞脑海嗡鸣,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师妹……师妹她竟然知道这份婚约? 那她岂不是会很伤心。 “老师?!”卫辞喊了一声,匆匆追上去,却没想到宋柏轩的脚步比他更快,转身就不见了人影。 卫辞顿时急得满头冒汗,踟蹰在宋宅门口,迟迟不敢进门。 17、【17】 京城,朱雀街,醉红颜胭脂铺前。 赵晴云支开身边伺候的婢女,扶稳头上的帷帽,闪身走进铺子里。 掌柜将她引上二楼,便悄悄退了下去。 赵晴云屈身行礼,刚要开口,背对着她的人影便转过身来,轻声笑道:“许久不见,你倒是要与我生分了,不必行礼,快起来吧。” “是。”赵晴云柔柔起身,悄悄抬起眼,隔着帷帽去看他,却又不敢将动作表露得太明显。 多日不见,他的脸色好像更差了些。 赵晴云扯了下帷帽垂落的轻纱,愈发觉得它碍事起来。 一阵凉风从窗外袭来,卷弄着楼下的脂粉香气,男子以拳抵唇,压抑的咳了两声,但声音中仍带着笑:“怎么样,在侯府还适应吗?” “我……”赵晴云抿了抿唇,竟不自觉的红了眼眶,“侯府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她以为回到平阴侯府,做了风风光光的侯府千金,就会过上人人艳羡,有钱有权且双亲宠爱的好日子。可事实却并非那样,她这位从乡下认回的亲生女儿,似乎并不受到欢迎。 明明该讨回来的一切都到了她的手中,可赵晴云的心底还是空落落的。错失的十几年再也回不来,任由她再怎么努力,也永远无法抹去和替代宋蕴留下的痕迹。 即便宋蕴早已离开京城,不再是侯府千金,可她的双亲却还日日想着把她接回来,继续做平阴侯府的千金。 那她呢?她这位亲生女儿又算什么? 赵晴云吸了吸鼻子,隔着帷帽,任凭眼泪从自己的脸颊淌下,满是委屈道:“还请王爷帮我。” 男子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帕子,修长白皙的手指探过轻纱,拭去她脸上的眼泪:“哭什么,仔细哭坏了这双漂亮的眼睛。” 帕子上还染着些许体温,和一丝淡淡的龙涎香,赵晴云眼泪忽得止住,心慌意乱的接过帕子,略有些窘迫道:“晴云自己来。” “如今你们二人身世大白,京城人人皆知,她已不再是侯府千金,对你来说毫无威胁,”男子轻轻摇头,隔着帷帽去看她的眼睛,“你还要我如何帮你?” 赵晴云心中满是挣扎,她狠狠心,半咬着嘴唇说道:“我……想要她再也回不来京城。” 她起初并无意与宋蕴为敌,即便在慈水村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好,可也实实在在受了宋柏轩多年养恩,想着无论如何该放她一马。 然而终究还是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男子直直的看向她,视线明明是温柔的,却仿佛能穿透帷帽轻纱,看穿她卑劣又肮脏的内心。 赵晴云心尖一颤,拼命解释道:“我、我不是想要她的命,只是父亲与母亲时时想着要接她回来,抢走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王爷,晴云只是为了自保,并无害人之心……” “好,”男子打断她,轻声笑笑,“我帮你。” 赵晴云松了口气,闭上眼,一句又一句的劝说自己,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宋蕴本就不该再回来。 她才是侯府唯一的千金。 - 慈水村,宋家的小院子里堆得满满当当,偶有倩影穿梭其中,却始终没朝门外看一眼。 卫辞等得格外焦灼,却又瞧不见恩师的踪迹,他犹豫了下,悄悄走到门口的桂花树下,发出了一丝声响。 守在门口头疼盘账的莫绫:? “卫公子有事?”语气里带着一丝阴阳怪气,莫绫在心里偷偷翻起白眼。不用猜,这家伙肯定是来找姑娘的。 果然,卫辞开口就问:“师妹在吗?” 莫绫:“不在。\" 刚说罢,宋蕴便从芸香堆里探出一颗脑袋:“师兄,怎么了?” 莫绫轻哼一声,低下头继续数铜板,卫辞蜷缩起指尖,艰难的往前走了几步。 对上宋蕴那双清亮含笑的黑眸,他竟生出万分羞赧,忍不住低下头去,轻声问道:“师妹,那件事……老师都跟你说了?” 宋蕴一顿,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怎么了?” 卫辞没来由的心头一慌,他最怕的就是这番场景,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他自知拙笨木讷,不会哄人开心,最不能见别人伤心,尤其是这份伤心,还是师妹为了他。 他不值当的。 卫辞支支吾吾的说道:“我……是我不好,我……师妹,你不要难过,都是我的错。” 纵使他说得七零八落,宋蕴也大概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心中竟有些好笑,用带着几分玩味的眼神去打量他:“既然都是师兄的错,若我伤心得不能自已,师兄当如何?” 一瞬间,卫辞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唯独剩下一句“伤心得不能自已”,师妹竟为此伤心至极。 “我、我……”卫辞结巴半天,憋得脸都红了,最后只能扔下一句,“对不住师妹,我会补偿你的。” 然后落荒而逃,脚步仓惶。 看完窗外发生的这一幕,宋柏轩慢吞吞的坐回书桌前,深藏功与名。 他这小徒弟的拧巴性子,是该叫人好好治一治了。 接下来一连几日,宋蕴都没再见过卫辞的身影,连时常在附近晃悠的啸天都没出现。 宋蕴扶着宋柏轩坐上马车,慢悠悠的赶往县城。 经过数日的调养,宋柏轩的身体状况大有好转,也到了医治腿伤最关键的一步——碎骨重塑。 白大夫腕间的力道不够,便挑了把碗口粗的石锤,握在手中,言笑不苟的模样衬得他颇有凶威,瞧着不像是治病医伤的郎中,更像是杀人不眨眼的冷面阎罗。 饶是宋柏轩早有准备,却也疼得晕了过去,白大夫挑了根金针慢悠悠的将他扎醒,望着满头冷汗面无血色的病患问道:“可有痛觉?” 宋柏轩:“……有。” 白大夫满意点头:“那便是没伤及筋脉,痊愈的希望又多了两分。” 宋柏轩当即松了口气,强忍着碎骨被人拿捏复位的疼痛,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还是疼得意识几乎溃散。 直到他听见白大夫问宋蕴:“宋家丫头,你这制香的手艺可是在京城学的?” 宋蕴轻轻颔首:“是。” 白大夫顿时更纳闷了,忍不住问:“是平阴侯府?请的是哪位制香师父?我印象里,京城可没人有这种手艺。” 宋蕴垂眸轻笑:“没有名师,是府上的教养嬷嬷,我只是比旁人琢磨得久一些,才得了几张方子。” “只是如此?”白大夫仍有些不敢置信,他摇摇头,叹道,“识香辨香的本领倒是易得,可离真正的制香还差得很远,你有这样的本事,即使天赋惊人,怕也是要日日与香为伴,琢磨数十年才能做到。” 宋蕴没有答话。她耗费的又岂止是数十年,还有她前世被困在王府,不知今夕何夕的无尽年岁。 塑骨复位后,宋柏轩浑身的衣襟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趁着白大夫去调制药膏的间隙,他靠着身后的软枕,神色复杂的望着宋蕴,最后也只能无力的说上一句:“蕴儿,你这些年,受苦了。” 哪有千娇万宠的贵女天天以香为伴,枯坐这十几年的光阴?想来她在侯府也必然受了不少委屈。 对上老父亲满是疼惜的眼神,宋蕴:“……” 其实,倒也没那么苦,至少侯府的饭比莫绫做得好吃。 敷完药膏,两个药童帮着莫绫把宋柏轩抬上马车,宋蕴付完银两,望着长街:“去书铺看看吧。” 她顿了下,又说:“先去千丝坊。” 跟那位刻意躲着她的师兄相比,还是千丝坊售卖的香包更可靠些。 让宋蕴高兴的是,与千丝坊的合作还算胜利,送来的第一批香包半卖半送,已打出了些许名声。 因为量不大,赚取的银两有限,远比不上今日在百济堂给父亲治腿的花销,但宋蕴仍旧很满足,只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宋柏轩望着她脸上掩不下的笑容,忍不住问:“就这么开心?” 这些时日她付出的辛劳与汗水,远比赚来的银两要多,再算上最近投入的收购成本,她甚至还搭上不少。 这样的操劳,实在让宋柏轩愧疚又担心。 宋蕴猛地点头,惯来含蓄的脸上露出鲜亮浓郁的笑:“开心!父亲,我喜欢赚银子,喜欢做生意!” 哪怕只是赚了几两碎银、一把铜板,也是彻彻底底属于她,完全攥在她手里,任由她随意支配。 她喜欢这种感觉。 可惜这种兴奋与喜悦,在到书铺后就消减了许多。卫辞并不在书铺里,倒是架子上摆着新出的话本,刚好是上次的续集。 宋蕴挑了几本书付钱,没多久就回到马车上。 宋柏轩猜到她扑空,望着她手里的话本,转移话题:“蕴儿喜欢看这样的话本?” 宋蕴点点头,脸上又隐隐露出些许惋惜:“话本很新奇,看似处处被框架所限,却又透着天马行空的巧思,远比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好看。可惜我与那‘闲鹤先生’素未谋面,不然……或许也能成为挚友。” “挚友?”宋柏轩被她逗笑,意味深长的瞥了眼她手中的话本,“可能吧。” 回到慈水村时,天色已经泛黑。 莫绫推门时,在墙角发现了一包银子,旁边还有一只再熟悉不过的香包。 “姑娘,好多铜板,我都快数不清了!” 宋蕴望着那只送出去的香包,又看向隔壁锁上的院门,挑了下眉。 这该不会就是他所谓的“补偿”吧? 18、【18】 掌心的荷包沉甸甸的,除了数不清的铜板,还有不少碎银子,想来是攒了许久才有这样多。 一时之间,宋蕴心头百感交集,竟涌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在大盛朝,读书是一件极昂贵的事。除了颇有门第的权贵与商户,寻常百姓家想要供出一位读书人,便要耗尽全部家财。 卫辞的父亲是猎户,想来也未留下多少积蓄,这些铜板和碎银子,不知是他抄了多少本书才攒下的家底。 她这位师兄啊……倒也真是有趣。 宋蕴又瞥了眼隔壁上锁的院门,忽然唤道:“啸天。” 隔壁院子里当即响起热情的犬吠声。 才把恶犬拴起来的卫辞:“……” 他小心翼翼的往墙外瞄了一眼,又想起自己刻意锁上的院门,这几乎显而易见的谎言,让卫辞憋得脸色通红,又羞又愧,愈发痛恨起这条不中用的恶犬。 都怪它,偏偏生了张能吃又能叫的狗嘴! 卫辞忐忑不安的等了许久,都没听到熟悉的敲门声,他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生出一丝说不清的失落。 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像怎样都填不满似的。 师妹不来寻他,是生他的气了么? 与此同时,隔壁的宋宅里,宋柏轩房中的灯仍然亮着。 宋蕴推开门,见他靠在榻边捧着本书在读,枕边是厚厚的一摞历代文考,可破天荒的,宋蕴瞧见他捧着的那本书竟是白日里刚买的话本。 “父亲,你该歇息了,”宋蕴顿了下,又道,“这话本明日再看也不迟。” 宋柏轩轻咳着掩饰尴尬:“为父只是觉得这‘闲鹤先生’行文尚可,有些可取之处,才多看了两眼。” 但没想到这话本也着实巧思,叫人爱不释手。 宋蕴敷衍的应着是,又催促他早些休息,仔细伤了眼睛,宋柏轩只得放下话本,老老实实的躺在榻上。 闭上眼,他的脑海中仍旧回荡着话本中的字字句句,以及那格外熟悉的行文习惯。 原来写这玩意儿也能赚不少银子? 夜色渐深,大地万籁俱静,只剩乡野草丛里昆虫窸窸窣窣的声响。 突然间,一道火光划破黑夜,伴随着啸天愤怒的狂吠声,隔壁宋家的院子转瞬已是火光滔天。 院子里本就堆满了收来的香料,被太阳晒过后,植物水分流失许多,风一吹就随着烧起来。 眼看着火焰已将宋家的房屋吞没,还有朝外不断蔓延的趋势,卫辞脸色大变,匆忙解开啸天身上的绳子,大声向四周呼救:“走水了!乡亲们,快救火!” “走水了!快醒醒!走水了!” 周遭的邻居陆陆续续有了动静,卫辞顾不上与他们解释,迅速打湿衣裳冲进了火海。 他的心中无比焦灼,恩师本就腿脚不便,如今又恰逢治腿的关键时期,纵然能发现火势凶猛,也未必能逃得出来。 还有师妹……她自幼娇养在侯府,怕是要被吓坏了。 浓烟不断向上翻滚,卫辞尽量向下屈身躲避,却还是猝不及防呛了一口烟尘,控制不住的咳起来。 “老师!”卫辞推开书房的门,燃烧的门框“嘭”一声掉落,险些砸在他身上。 房中烟雾很浓,火焰的热气灼得肌肤生疼,卫辞几乎睁不开眼,更无法看清人在何处。 恰在这时,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师兄,我们在这儿!” 宋蕴用打湿的帕子捂着口鼻,另一只手扶着被莫绫背着的宋柏轩,正尝试着从窗口逃出去。 书房的门框已被火焰烧没,干燥的床榻连带着书柜全都烧了起来,唯有被烟雾笼罩几乎看不清的窗子还留有一丝生机。 可莫绫不但要背着宋柏轩,还要小心护着他重塑过的断骨,开道的任务便只能落在她身上。 宋蕴指尖微颤,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屈肘猛地撞向滚烫的窗棂。 “师妹,我来帮你!” 书房留有的窗子很小,卫辞与宋蕴费了很大力气才撞碎窗棂,勉强开出了一条路。 莫绫背着宋柏轩刚逃出来,背后的火苗便将房屋彻底吞没,房梁“咯吱”一声从中间断裂,整座房屋都塌入了火海。 火势滔天,宋蕴却浑身发冷,几乎要站不稳。 这场火是因她而起。 她自认对平阴侯府还算有些用处,吴氏哪怕再痛恨厌恶她的身份,也绝不会要了她的命。 可这场火却是想让她消失,想让宋家,乃至整个慈水村的百姓都葬身火海! 真是好狠毒的心肠。 宋蕴拳头紧攥,指尖掐得掌心生疼,远处汹涌跃起的火焰在她漆黑的眸子里肆意燃烧。 她的家,她的香料,她所有的努力……都被这场大火焚烧殆尽,不留分毫。 凭什么?为什么?拥有权势便能胡作非为肆意践踏人命吗?! 不属于她的东西她早已尽数归还,不该她占的位子她也早就让了出来,她步步退让,不争不抢,换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伤害。 宋蕴想知道,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前所未有的愤怒在宋蕴的胸腔中蔓延,天理昭昭,她不求荣华富贵,不求权势滔天,所求唯有一世心安。 可即便如此,仍不能如愿以偿。 “师妹……”卫辞望着她看似平静的面容,声音小心翼翼,“人没事就好,其他的,以后都会再有。” 宋蕴一言不发,沉默的望着火海。 卫辞眼睑微颤,撑着发白的脸色,加入到灭火的队伍中去,右臂以及手腕处隐隐传来痛感,他胡乱用冷水拍了拍,强忍着再次提起一桶水。 火势渐渐得到控制,哪怕灭火的速度并不慢,还是波及到了附近的院落。 隔壁王大娘的脸色很不好看:“怎么就突然着火了呢?真是不小心。” “是啊,太不小心了,最近天干物燥,宋夫子夜里读书也该仔细些才是。” “院子里也不该堆那么多杂草的,又是晒干了的,能不烧起来吗?” “是啊是啊,下次可得再小心些……” 宋柏轩苦笑着应下邻居们的劝说,又承诺将来会赔偿损失,一并帮忙修缮,村民们才各自散去。 可宋柏轩很清楚,这场大火绝非因他们的疏忽而起。 书房的油灯是蕴儿亲自熄的,院子里虽堆满晒得半干的芸香草,但莫绫做事向来仔细,绝不会忘记熄灶台里的火,而且这场火来得极其迅猛,并非从一处而起。 恐是有人蓄意为之。 宋家的房屋全都葬在火海中,早已不能住了,暮色浓重,宋柏轩和宋蕴只好暂时在卫家落脚。 卫家只有两间房,一间是卫辞在住,另一间曾是卫父的房间,自他故去后一直空着。 宋柏轩望着房中不曾变过的摆设,脑海中浮现出往昔与卫父相处的场景。 他突然说:“蕴儿,我们搬家吧。” 宋蕴没应声。 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慈水村是宋柏轩的故土,让父亲一把年纪了还要随她离开,她不忍心。 她更不想就这样失去她的家。 她不甘心。 宋柏轩自顾自的说下去:“村子里的学堂已经步入正轨,不愁请不到合适的夫子,再说我这条腿还要休养好长一段时间,根本没空往学堂里跑,宅子毁了也好,我们搬去县城。蕴儿不是要做生意吗?县城里也更方便些。” 宋蕴知道他是不想连累到慈水村的乡亲们,可她又何尝忍心呢? 这场大火,只是一个开始。 莫绫沮丧的垂下脑袋,小声说道:“姑娘,都怪我没能早点发现有人放火,不然宅子也不会烧得那么严重……” 她这几日的夜里都睡得很沉,听到啸天的叫声才惊醒,若非如此,火势也不会发展到无法控制的程度。 “不怪你。” 宋蕴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冷静,“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场火没伤到人已是万幸,只要活着,我们就还有重来的机会。” 她倏而抬眸看向宋柏轩:“那就搬家吧。” 宋蕴手中的银子并不多,翻遍了荷包也只找出二两零七十三文,加上卫辞送的那只荷包,也总共不过七两。 七两,刨去宋柏轩近期的医药、诊费,几乎剩不下什么,连日用都是问题,更别提还要在县城租宅子,长久的住下去了。 宋蕴取下自己的耳饰,发簪,同荷包摆在一起:“马车上还有些东西,一起当了吧。” “姑娘……”莫绫瘪瘪嘴,“都是你最喜欢的,当了太可惜了。” “以后再买就是。” “……” 主仆两人细碎的说话声传到门外,卫辞脚步一顿,轻轻将打好的水放在门口。 他转身回到了房中。 天边曦光微亮,映得房中一片灰蒙之色。借着这片灰蒙,卫辞越过书桌,推开书柜间夹杂的缝隙,从里面抠出一方布满灰尘的小印。 小印只有拇指粗细,材质却极佳,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像是某种大型动物的牙齿。 自父亲去世后,卫辞从未想过要把这枚小印拿出来。 可他拥有的东西太少,而亏欠恩师与师妹太多,多到让他于心不安。 毁去与师妹的婚事是其一,恩师视若亲子般的养恩是其二,还有晴云师妹的离开……桩桩件件,细数起来都是辜负与惭愧。 卫辞轻轻拂去小印上积满的灰尘,低头将它攥在手中。 他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但他不后悔。 这是他仅有的东西了。 19、【19】 趁着天色未亮,卫辞换上一身松垮短打,戴着斗笠,悄悄走出了慈水村。 他自幼不甚聪慧,只知家中不像表面那样穷苦,却不知钱财来源何处,直到后来因为一场意外,才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慈水村的百姓,包括恩师,都以为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猎户,但卫辞知道不是。 他的父亲拥有一身绝佳武艺,枪/法精湛却不敢轻易在人前展露,他的一举一动,行走坐卧都颇有仪态,即便父亲竭力掩饰,也抹不去他曾入伍的痕迹。 父亲从未对他言明过往,卫辞也不愿贸然加以猜测,只知他手中的这方小印是一件信物,可以在钱庄取到银两。 临死前父亲告诉他,倘有一日走到山穷水尽,可以持这枚小印去钱庄求助,但也有可能因此而带来灾祸。 卫辞不想去深究父亲的来历,也不愿搅弄进上一辈的恩怨,可他想竭尽所能,为恩师和师妹做些事。 走到县城时,上午已经过了大半,街上正是熙熙攘攘的热闹时分。 卫辞低头从人群中穿过,扶着斗笠走进钱庄。 破旧的斗笠将他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他抬手露出掌心的小印,刻意压低嗓音:“取二百两,要银票。” 钱庄的老掌柜愣了愣,伸手要取他掌中的小印,卫辞迅速避开,警惕的后退两步。 老掌柜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的朝他行礼:“是老朽唐突了,公子取二百两可够用?一千两如何?” 卫辞:“……”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这银票烫手起来。 “不用,只要二百两。” 老掌柜悄悄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一身松垮不合身的短打,破破烂烂的的斗笠,削瘦到几近站不稳的身形……可见日子过得并不好。 卫辞伸手压低斗笠,避开他的目光。 老掌柜倒也不生气,笑眯眯的取了银票,交到卫辞手中,试探道:“小公子,敢问这枚印章原来的主人是否安好?” 卫辞一顿:“一切安好。” 老掌柜愣了下神,还想再问什么,卫辞却已转身离开,迅速没入人群中。 - 两辆华丽宽敞的马车摇摇晃晃的进了慈水村。 从京城到慈水村一路颠簸,又屡屡听闻不好的消息,吴氏的火气不断上涌,早已濒临爆发。 等赶到宋宅,瞧见大火后的一地狼藉,吴氏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晕死过去。 早知如此,她还千辛万苦的跑到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直到仆妇打听到宋蕴安然无恙的消息,吴氏的脸色才有好转:“既然小姐没事,还不快去请她出来,寄居在一个男人家里像什么样子!” “母亲,”赵晴云捏着帕子走上前,苍白的小脸上强撑出笑意,“宋妹妹受了惊吓,能保全性命已是幸事,一时顾不上这些,您可莫要怪她。” 吴氏拍拍她的手背,语气怜惜又疼爱:“你呀,就是心善,还要帮她说话。我只要想到云儿你在这样的地方住了十几年,心都快要疼死了,她却……罢了,我都听云儿的。” 赵晴云唇畔染着笑,眼底却是一片冷漠。 如果吴氏真心疼她过去的十几年,就不会千里迢迢的跑来接宋蕴回去,更不会要她们以姐妹相称和睦共处。 明明她才是侯府嫡出的小姐,却要屈尊降贵,亲自跑来接一个冒牌货回去当姐妹,这让她如何能忍得下? 这一刻,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心软。 院门从里面打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赵晴云稳住心神,抬眸朝她脸上看去,试图从她眼中找到类似于嫉妒、羡慕的情绪,然而并没有。 她那张备受上天眷顾的脸庞,即便不施粉黛,在乡下饱受风吹日晒,仍旧美得惊人。 “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短暂的失神过后,吴氏咬牙切齿的看向宋蕴,“穿麻衣,干农活,洗衣做饭,劈柴烧火,使劲的糟践你这双手……你知不知道,在侯府的日子,是你八辈子都求不来的福分!” 宋蕴往后退了一步,她没想到吴氏会亲自来慈水村。 今日莫绫和卫辞都不在,父亲又伤着腿,她只能亲自洗昨夜的衣物,身上穿着的是从隔壁王大娘处借来的旧衣,稍有些不合身。 宋蕴垂眸:“侯夫人,宋蕴从未否认过侯府厚待与照顾,可那终究不是我的生活,这里的日子虽然清贫,但却过得踏实安心,宋蕴很知足。” 一句知足,让吴氏满肚子的火气又涌了出来。 她甚至不愿再叫她一声母亲。 “跟我回去!”吴氏语气强硬,目光中带有几分凶厉,大有宋蕴敢拒绝她便会再发怒的征兆,“我含辛茹苦养了你十几年,不是教你这般便宜给人做女儿的,只要我跟你父亲还活着,只要平阴侯府还在一日,你就是侯府的小姐,是我的女儿!” 十几年的养恩压下来,哪怕宋蕴无愧于心,一时也无言反驳。 这时,一道满是嘲讽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怎么,平阴侯府就这么喜欢抢别人家的女儿?” 宋柏轩一手扶着墙,一手拄着木杖,正慢吞吞的往外挪动,哪怕他的动作十分滑稽小心,可气势却不减半分。 宋蕴脸色微变,匆忙迎上去:“父亲,你怎么出来了?” 宋柏轩脸上划过一丝不自在,小声说:“没什么,出来看看。我的伤不要紧,总不能叫你一个人被欺负了去。” 吴氏的脸色不大好看:“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会欺负她?倒是你,本事不大,心却不小,平白连累我的两个女儿同你受苦。” 这番话说得着实霸道,连赵晴云都听不下去了,哪怕她早有准备,但真正再见宋柏轩时,她仍旧心绪难平。 甚至有一丝心虚和羞愧。 她上前扯了下吴氏的袖子,低声说:“母亲,我们进去说吧,外面……很多人,别叫人看了笑话。” 周围已有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吴氏不情不愿的进了卫家的门,任由下人伺候着坐下,摆足了贵人的仪态。 “说吧,什么条件,才能让赵蕴跟我回侯府。” 宋柏轩冷笑着纠正她:“她姓宋。如今是我宋柏轩的女儿,黄册可查,户籍可验。这位夫人,我宋家的女儿为何要跟你走?” 吴氏噎住,黑着脸强调:“她也是我侯府的女儿,我养了她足足十几年……” “侯夫人!”宋柏轩打断她,视线落在赵晴云身上,“我也曾耗尽心血养一个女儿,十几年,一日不差。” 赵晴云心中一痛,指尖狠狠掐入掌心,留下数道红痕。 宋柏轩满脸漠然的收回视线:“我不欠你什么,蕴儿也不欠你任何恩情,如果侯夫人此次前来是为了带走我的女儿,还是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你。” 吴氏气得浑身发抖,泛红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宋柏轩,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 平阴侯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她这次来,不论用什么方式,一定一定要把宋蕴带走! 偏偏有宋柏轩这老瘸子阻拦。 “母亲她不是这个意思,”赵晴云低着头,轻声解释道,“母亲也是为了宋妹妹好,带她回京是想帮她挑一个好夫婿,余生过上安稳日子。” 宋柏轩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慈水村的日子不够安稳吗?” 被他这样看着,赵晴云心中一慌,险些叫错人:“父……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试图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赵晴云知道,此刻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在宋柏轩眼中都是错的。 他如今已有了新的女儿,会像曾经爱护她一样,拼尽了力气去保护宋蕴。 赵晴云心中一片酸涩。 她……选错了吗? 气氛陷入僵持,吴氏望着巍然不动的宋柏轩和顾自浣衣的宋蕴,耐心逐渐告罄。 她嗤的冷笑:“真以为我拿你没有任何办法吗?” 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吵闹声,一群小萝卜头涌进了卫家,紧张的把宋柏轩和宋蕴围在中间: “夫子,你别怕,我们大家都来保护你了!” “夫子,漂亮师姐,你们别害怕,有我们在呢,谁也别想欺负你们,我们这叫……这叫尊师重道!” “他们真是太坏了,烧了夫子的房子还要把漂亮师姐抢走,简直是土匪!坏土匪!” “对,就是土匪,只有土匪才抢人……” 小家伙们的窃窃私语让吴氏的脸色再也绷不住,彻底黑成了一团墨。 她朝身旁的仆妇示意,赶紧弄走这群小崽子,但却收效甚微,反而激起了更加强烈的敌意。 一群不及腰线的小崽子发起疯来,颇有些缠人。 铁蛋紧紧攥着宋蕴的袖口,小身板牢牢挡在她面前,目光凶狠得活像头小狼崽子。 宋蕴心中涌出暖流,小声问他:“你们怎么过来了?” 铁蛋凑过来,同样小声的回答:“是卫辞哥哥让我们来的,我们爹娘也都要过来啦,姐姐别怕。” 宋蕴怔了下。 门口突然传来响动,她抬眼望去,对上一双极漂亮的黄石色眼眸,正担忧的看向她。 未曾言语,却已展露一切。 宋蕴眉眼染出笑意,心底竟没来由的生出一丝安定。 卫辞见状松了口气,刚要移开视线,就见宋蕴朝他弯弯唇,无声的说了几个字。 明明离得那样远,明明她没有发出声音,但卫辞却好像听到了她的道谢,还有她说话时轻快上扬的语气。 卫辞匆忙别过脸,耳畔隐隐发热。 20、【20】 慈水村很小,转眼间,京城贵人来宋家抢女儿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宋柏轩在慈水村的口碑不错,昨晚又险些遭逢大难,村民们听闻此事后便纷纷放下手中农活,匆匆赶了过来。 吴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身为平阴侯夫人,她何曾受过这种委屈,被一群泥腿子当成猴子围观就算了,还要经受低俗恶劣的评头论足,实在可恶! “哎哟,这不是晴云吗?”王大娘颇为惊讶的看向吴氏身后,打量的目光从她身上的锦缎到发间的珠钗,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上,“你不是成了侯府小姐吗?脸上这胎记还治不好呢?” 赵晴云脸上划过一抹难堪,却很快遮掩过去,浅浅的笑起来:“这便不劳王大娘担心了,母亲已为我遍寻大盛名医,相信很快就能治好。” “不愧是京城里的贵人,要是晴云你能把脸上的胎记治好呀,也能早点找一个好婆家,”王大娘念叨着,又问她,“那你这次回来,是要给宋夫子治腿吗?” 周遭的乡亲们跟着附和:“是啊晴云,当年你爹为了救你,险些丢了半条命,如今你有出息了,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就是因为这条伤腿,昨夜那场大火宋夫子差点没逃出来,太惊险了。” “听说宋夫子这条腿想彻底治好,要花上百两银子呢……” “如果父亲愿意,我自是想为他诊治的,”赵晴云稳住心神,低眉顺眼的站在吴氏身后,语气乖巧,“可想要治好这条腿,便要承受巨大的痛苦,稍有不慎还会有瘫痪的风险,父亲向来谨慎,必是不愿这样做的。”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街坊邻居们看向她的目光都不对了。 赵晴云心底一沉,下意识的看向宋柏轩,却突然发现他那条残腿似乎又受了伤,直愣愣的杵着,不敢弯曲。 宋蕴好声解释道:“不敢劳烦赵小姐,家父的腿伤虽未痊愈,却已在好转,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重新站起来。” 赵晴云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她熟悉宋柏轩的性子,为人说是宽厚良善实则颇为软弱,处处忍让且安于现状,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绝不会冒险反抗。她也曾数次跟他提过治腿的事,却都被他敷衍过去。 怎么宋蕴刚认回来,他便转了个性子? 到底是亲生女儿,说话的分量是她一个养女没法比的。 赵晴云几近绷不住自己的情绪,最后还是露出一个体面的笑:“不敢说劳烦,是我的疏忽,但父亲的腿伤能治好便再好不过,此行我带了许多药材,回头都拿给父亲好好养身子。” 宋柏轩想说自己要不起侯府的东西,但抬头对上她几乎哀求的目光,他的心肠终究没能狠下来,只是冷漠的别过脸,一言不发。 听着赵晴云左一句“父亲”右一句“父亲”,吴氏的脸色止不住的泛青,她拼命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火,似笑非笑的看向宋柏轩:“云儿说得对,宋夫子是得好好养着身子。倘若这些药材不够,只管让蕴儿问侯府讨要,府上多得是好药材。” “不必了,我不需要,蕴儿也不会跟你走,侯夫人若无其他事的话,宋某便不奉陪了。” 宋柏轩不愿与吴氏一个妇人打言语官司,只想尽快将此事解决,然而吴氏却话机一转,莞尔笑道: “宋夫子何必紧张,我与蕴儿好歹母女一场,难道还会害了她?再者说,晴云与蕴儿同年同月同日生,是天底下难得的姐妹情缘,宋夫子不会连这点情面都不留吧?” 赵晴云跟着浅笑:“母亲说得对,我与宋妹妹阴差阳错那么多年,兜兜转转又做回了姐妹,自然是非比寻常的缘分。” 她顿了下,看向一直沉默着的卫辞。 “卫辞哥哥,你说呢?” 卫辞没想到战火会波及到自己身上,他愣了下,悄悄看了眼一脸平静的宋蕴,低下头敷衍的应了声。 赵晴云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她转身看向围观的邻居,客客气气的说道:“叫诸位看笑话了,今日全然是误会一场,母亲心疼宋妹妹在乡下受苦才心情急切了些。” “时辰不早了,大家快回去烧饭吧,我从京城带了些礼物回来,待会儿便给大家分一分。” 她言辞恳切,态度也极为真诚,看在相处十几年的份上,不少邻居都纷纷散去。 院子里顿时冷清下来。 吴氏收起脸上的笑意,盯着宋柏轩:“说吧,到底要什么条件才答应?” 在乡下,年景不好时,卖儿卖女都是常有的事。只要利益足够动人,没什么不能做出来的。 宋柏轩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各不相让,火气一触即发。 赵晴云当即拉着宋蕴离开:“宋……蕴儿妹妹,我带了礼物给你,快过来看看合不合适。” 卫辞:“我去泡壶茶。” 赵晴云把宋蕴带出了卫家小院,她抬起头,隔壁便是烧成灰烬的宋宅,可惜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不必如此麻烦。 “宋蕴,”赵晴云放下牵着她的手,“你很幸运。” 宋蕴定定的望着她。 赵晴云继续说:“有这样的父亲,你真的很幸运。他虽然有些傻,但有一颗爱护子女的软心肠。” 她也不知为何要与宋蕴说这样的话,明明身为侯府千金的她才是应当被羡慕那个,可看到宋柏轩一次次维护宋蕴,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掐住,疼得无法呼吸。 “你也很幸运,”宋蕴对她说,“你有一个很爱你的母亲。” 赵晴云低笑一声,眼底满是嘲讽,如果真的爱她,为何不能接受她的残缺,为何偏要用一个养女给她的人生添堵? “不说这些了,”赵晴云转移话题,“我从京城带了些点心过来,你很久没吃过了吧,要不要尝尝?” 身后的婢女献上两个食盒,里面盛放的点心被做成了莲花模样,色彩艳丽,栩栩如生,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宋蕴目光一顿,悄然从食盒上移开。 “这是莲子酥,用了十几种食材制成,口感酥脆,甜而不腻,听母亲说,你幼时很爱吃。” 赵晴云似笑非笑的盯着宋蕴,想要从她脸上看到些许难堪,亦或是悔意,她亲热的唤道:“蕴儿妹妹,不尝尝看吗?” 自然是要尝一尝的。 宋蕴突然笑起来,低头捡了块莲子酥入口:“多谢。” 赵晴云被她脸上的笑容晃了眼,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宋蕴一个曾经的贵女,竟能如此坦然的接受羞辱? 她不会觉得难堪吗?哪怕只有一丝…… 宋蕴慢条斯理的吃完两块莲子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父亲该饿了,我去为他煮汤喝。” 刚进小院,她便迎上了卫辞的视线。 卫辞脸色大变,手中的茶壶惊得拿不稳:“师妹,你的脸……” 数道目光齐刷刷的落在宋蕴身上。 吴氏控制不住的站起身,几步赶到她面前:“怎么回事?你刚刚吃了什么?还是碰了什么?” 宋蕴眼中划过一抹茫然,抬手便要去抓脸上的红印,被吴氏眼疾手快的拦下。 “很痒,”宋蕴小声说道,“我的脸是怎么了?” 卫辞眼睑微颤着移开目光,不忍告诉她真相,吴氏浑身发冷,劈手夺过她手中的食盒,生动艳丽的莲子酥顿时滚了一地。 宋蕴道:“是晴云给我带的莲子酥,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还记得我的喜好。” 吴氏脚步一晃,不敢置信的向后退。 晴云那样善良乖巧,听话懂事,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 “母亲,怎么了?”赵晴云带着婢女走进小院,见莲子酥撒了一地,当即看向宋蕴。 “你的脸?!”赵晴云心头一紧,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这莲子酥有毒?” 卫辞深吸一口气,看向赵晴云的眼中满是失望,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匆匆去村里请大夫。 赵晴云心中慌乱,硬着头皮解释道:“母亲,此事与我无关,莲子酥是我从街上买来的不假,可我没必要这样害她……” “难道还能是她自己要毁了这张脸不成?” 吴氏厉声打断她,“街上的东西不干不净,最容易被人动手脚,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为何不肯放在心上?” 赵晴云胸膛起伏不定,她心中有万千怒火与不平,可在吴氏面前,她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 不问清楚真相,就这样将罪名扣在她的头上,哪怕并未直言,却也认定了是她害得宋蕴毁容……这就是她的母亲。 为了能够带宋蕴回去,她宁愿舍弃亲生女儿的名声。 “母亲,我知错了,”赵晴云低下头,轻声向宋蕴道歉,“宋蕴妹妹,对不住,我不知这莲子酥不干净,是我的疏忽。” 宋蕴垂眸:“不碍事的。” “蕴儿,你过来。” 宋柏轩指尖颤抖着朝她招手,他的腿脚不便,仅凭一根木杖根本无法行走,哪怕心中再焦灼,也只能远远看着。 宋蕴连忙走过去,轻声安慰道:“父亲,我没事的。” 她既然敢吃莲子酥,自然有应对的法子。 幼时她曾误食过莲子,因年纪小险些丧去半条命。恰逢当时吴氏刚诞下小公子,侯府上下乱糟糟的,双亲无暇看顾她,照顾她的嬷嬷怕被责骂,便将此事瞒了下来。 自那以后,宋蕴的餐桌上再没有过莲子,偶尔有一两道菜,她也从未碰过。 宋柏轩抬手想要摸她的脸,却又不敢触碰。 他语气哽咽,眼中含着热泪:“蕴儿,蕴儿……你受苦了。” 吴氏不愿见他们父女这般亲密,开口说道:“不若我带蕴儿回京吧。” 父女两人齐齐顿住。 吴氏接着道:“不论蕴儿是不是中毒,京城都有最好的大夫,我会尽一切努力让她的容貌恢复如初。蕴儿,你说呢?” 宋蕴抿了抿唇,眼底掠过一丝阴霾,她是真没想到吴氏会如此不折不挠,哪怕她容貌有损,也要带她回京。 京城她不会回去,但她想知道昨夜那场大火究竟是从何而起。 不管那个人的目的究竟是杀了她,还是想要阻止她回京,一计不成,必然还有第二计。 宋蕴看向吴氏,笑了笑。 “好啊,”她摸向自己的脸颊,轻声说道,“我跟你回京,治病。” 不远处,卫辞停下脚步,竟有些不敢再靠近。 “师妹……?” 21、【21】 离开慈水村的马车变成了三辆。 卫辞焦灼不安的坐在马车里,时而掀开窗帷看一眼外面的路,却总觉得这速度太慢了些。 他望向沉沉闭眼的恩师,忍了许久,还是问了出来:“老师,师妹真要随她们回京城吗?县城里也有极好的大夫,许是能治好。” 卫辞觉得师妹不像是那样草率而胆怯的人,如果她想要回京,早在当初便能随了侯府嬷嬷离开,何必等到现在? 宋柏轩掀开眼皮,握着木杖的手蓦然收紧:“先看看吧,蕴儿行事自有分寸,你不必太着急。” 卫辞:“可是老师,师妹她……” 话没说完,宋柏轩已经又闭上了眼,卫辞只好将心底的疑惑压下去,煎熬的坐在马车上等待。 此时前面的马车上,宋蕴戴了张面纱遮掩脸庞,她身旁是一脸忧虑的吴氏,以及满怀歉意的赵晴云。 在吴氏冷厉的目光下,赵晴云又向宋蕴赔了一回礼,姿态十分恳切。 宋蕴只垂眸不语,半点台阶没给赵晴云留下,气得她眼神几欲喷火。 “蕴儿,”吴氏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宋蕴的手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你放心,不论用什么法子,哪怕是宫里求太医,我也一定要把你的脸治好,你就原谅晴云这一回吧。” 宋蕴垂着眼道:“我没有怪她,只是在担心父亲,真要回京的话,侯夫……母亲,我还能这样唤你吗?” “可以,当然可以!你本就是我的女儿,这样叫有何不妥?” 吴氏大喜过望,看向宋蕴的眼中也多了几分真切,她就知道,没有人面对唾手可得的富贵会不动心,更何况是素来娇养着的宋蕴。 宋蕴道:“母亲,此次回京,能否再请神医为我父亲诊治?他的腿伤实在严重,我从京城带来的银子都花光了,也没治出什么结果。先前我说得轻巧,可伤了十来年的腿,哪能那样容易治好,只是不想说真话叫父亲伤心。” 吴氏见宋蕴服软,心中既是得意又是舒畅,含笑答应她:“自然,宋夫子虽然固执古板了些,但到底是你生父,又养了晴云那么些年,帮他寻医问诊也是应该的,你呀,不用想那么多,乖乖养身子才是正经。” 宋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神色乖巧:“我都听母亲的。” 吴氏自以为将她拿捏住了,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温柔的给她画大饼:“你也快要及笄了,先前便有许多夫人暗自打听你的婚事,不过你父亲啊自有主意,给你寻了门再好不过的亲事,比呆在那小村子里不知强了多少倍。” “父亲他最疼我了。”宋蕴脸上适当的露出些许羞涩,声音也轻飘飘的,像是在害羞,吴氏笑眯眯的跟着附和:“那是自然,你父亲疼铮儿都没疼你多,几个孩子里,他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吴氏说着顿了下,看向身旁一直低着头的赵晴云:“也疼我的云儿,你们姐妹俩可要好好相处,莫要再起争端惹他伤心。” 两人齐齐应是,宋蕴瞧着吴氏脸上的疲惫,贴心道:“路还有很远呢,母亲不妨小歇片刻。” 说着她已打开马车里的暗格,拿出软被盖在吴氏身上,顺势又点了根安神香。 赵晴云望着她们母女二人间的亲密,一颗心彻底坠入冰窟,明明她与吴氏才是亲生母女,可在宋蕴出现后,她甚至插不上一句话。 她费尽心思极尽讨好才与吴氏搭建的关系,宋蕴只需要轻飘飘的两句话,便能让吴氏为她筹谋为她掏心掏肺。 她好像才是那一个局外人。 赵晴云恨恨的收回视线,强压下心头涌动的愤怒与委屈,叫停马车,换了另一辆。 “父亲,”赵晴云爬上马车,在宋柏轩身旁坐下,“妹妹去陪母亲说话了,我想着你一个人孤单,便来陪陪你。” 宋柏轩闭着的眼没有睁开,赵晴云也不在意,只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一说来,接着感叹道:“妹妹真是好命,父亲你疼爱她就罢了,连我的母亲和父亲都视她为掌珠,以后她在京城必然能过得极好。” “只是可惜了,”赵晴云又道,“妹妹她只想着守在我的母亲身边,为她点香煮茶,也没过来看上亲生父亲一眼。” 卫辞皱了下眉:“有我守着老师,师妹自然放心,你不必再说这样的话。” 赵晴云被这番话噎得不轻,气愤道:“师兄你什么意思?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不像她,故意在母亲面前卖可怜,明明是她自己的错,非要怪到我身上来!” 她越想便觉得越气,丝毫没有在吴氏面前的忍耐与好脾气,对着宋柏轩和卫辞抱怨起来:“那莲子酥根本没毒,我自己也曾吃过的,京城那么多达官贵人也都吃过,全都安然无恙,怎么偏她吃了就有事?” 兴许是宋蕴自己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故意把罪名栽到她头上来! “如果你就是为了说这些,”宋柏轩突然开口,“不用再浪费时间了,蕴儿是怎么样的性子,我比你更清楚。” 一句话让赵晴云倍感委屈,险些掉下眼泪,她同样在宋柏轩膝下养了十几年,哪怕不是亲生的,可瞧着她受委屈,他竟无动于衷吗? 赵晴云:“是她抢了我的身份,抢了我的母亲和父亲,好不容易一切都归位,她为何还要这样欺辱我?我就合该受委屈吗?” “你已贵为侯府千金,蕴儿一介民女,怎敢欺辱你?”宋柏轩睁眼看向赵晴云,脸上满是失望,“她从未想过要与你争抢,是你心思狭隘才将她视为敌人。” 看在曾养育过她十几年的份上,宋柏轩叹了口气,好声劝道:“晴云,侯府的水很深,许多事情未必像你表面看到的那般。你只管安安分分做你的侯府千金,不要去做多余的事,他们只要尚有良知,就不会亏待你。” “说到底,你还是不想帮我。”赵晴云失望至极,转身离开了马车。 卫辞听得忍不住皱眉:“老师,晴云师妹她怎么……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宋柏轩摇摇头:“她性子要强,事事喜欢拔尖出头,可偏偏又涉世未深,一头扎进侯府的富贵海里,难免魔怔了。” 有时候,过分聪慧也未必是好事。 他只盼着赵晴云能早日想开,把视线更多的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囿于后宅争宠,讨上位者的欢心。 在路上耽搁了太多时间,赶到兹阳县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宋蕴扶着吴氏走下马车,在街上远远的看见了莫绫的身影,顿时心下大安。 今日一早莫绫就被她打发来县城,把从前的首饰当了,买些药和成衣回去,可没想到吴氏会突然出现在慈水村。 好在莫绫不傻,瞧见熟悉的马车便跟了上来。 吴氏拍拍她的手,笑着说:“我已着人去请县城里的大夫,蕴儿你且先歇下,等王嬷嬷她们明日从牢里出来,咱们便启程回京。” 宋蕴:“都听母亲的,只是父亲的腿伤一直由百济堂的白大夫医治,还须得拿些药回来,少不了要师兄再跑一趟了。” 卫辞当即应道:“师妹放心,老师身边一切有我。” “还是让我去吧,”赵晴云缓步走来,笑盈盈的说,“师兄身上恐怕没有那么多银子,我亲自跑一趟,也算是尽尽孝心。” 她又看向宋蕴:“妹妹知晓药方,也不会怕我做手脚吧?” 宋蕴平静的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赵晴云心底隐隐不安,总觉得她似乎看穿了什么,她试探着问:“妹妹?” “自然不会,”宋蕴眼睑微颤,唇畔带起浅浅的弧度,“我相信姐姐对父亲的孝心,只是要劳烦姐姐亲自跑一趟了。” 赵晴云松了口气,带着身后的丫鬟走出客栈。 父亲不肯帮她,母亲也满心满眼的都是宋蕴,还要动用侯府的资源帮宋蕴找一门好亲事,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卫辞师兄,都被哄得团团转,对宋蕴极尽维护。 那她呢?在他们眼中,她就合该永远只做一个陪衬么? 赵晴云深吸一口气,掩下眸底的不甘,既然平阴侯夫妇打满算盘要帮宋蕴找一门好亲事,那她不介意伸手帮个小忙。 要怪就怪宋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了回京的念头! 用过晚饭后,赵晴云敲开宋蕴的房门,遣婢女送来两匣子的珠宝首饰,还有几件新衣裳。 她道:“白天的事是我不对,妹妹不怪我,可我心里仍过意不去,这些算是赔礼,还请妹妹收下。” 见宋蕴迟疑,赵晴云脸上露出些许失落:“妹妹放心,这些衣裳首饰都有出处,是县城数得上名号的店铺,断不会被外人做手脚。” “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宋蕴无奈的笑笑,“那我便收下了,谢谢姐姐。” 赵晴云进了门,瞧见桌上摆着的茶具,笑着说:“你我姐妹客气什么,都是我应当做的,不过在京城这些时日,我没少听嬷嬷夸赞妹妹的煮茶技艺,倒是真想尝一尝,不知今夜是否有这样的荣幸。” 宋蕴一顿,目光掠过光洁如新的茶具,笑着应下:“母亲今日也夸了姐姐的手艺,不如我们互相领教一下,如何?” 赵晴云唇边笑意微敛:“好啊,妹妹,请——” 宋蕴在茶桌前坐下,有条不紊的烧水煮茶,她神情专注,动作行云流水,房间里很快便弥漫起茶香。 正当宋蕴准备酌茶时,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她只得放下茶碗起身,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妹妹,怎么了?”赵晴云跟上来问。 宋蕴若无其事的关上门:“没什么,许是有人敲错了,小地方的客栈就是这样,做事没有规矩,不像京城。” 说话间她已酌茶完毕,递了一碗冒着沸气的茶水过来,茶汤清亮细腻,浅浅的一汪碧色,犹如刚从湖中掬来般生动。 赵晴云克制的蜷缩起指尖,笑盈盈的举起茶碗:“我以茶代酒,再向妹妹赔礼,喝了这碗茶,愿我们姐妹以后敦睦和洽。” 宋蕴微微勾唇,举起茶碗:“好,敦睦和洽。” 22、【22】 第22章 茶汤的味道极好。 赵晴云捧着茶碗,任凭翻涌的热气吹向她的脸颊,目光却紧紧盯着宋蕴。 直到她软绵绵的昏睡在茶桌前。 赵晴云试探着叫了声“宋蕴”,又碰了碰她的身体,见她始终没醒,悬起来的心才放回去。 她费力的将宋蕴拖到床榻上,顺手解了衣衫,无意中瞥见她脖颈间露出的肌肤,细腻温润,白得耀眼,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赵晴云心底微痛,略有些粗糙的手指掠过她的脖颈,压低的声音透着森冷:“宋蕴,我还真是嫉妒你的好命,可惜,也将止步于此。” “今夜之后,你我再不相干,安安分分的做一个民女,永远不要再出现于京城,我或是能饶你一命——” 其实杀了宋蕴更好,可赵晴云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头,宋蕴却一点没尝到。 她要看着宋蕴挣扎在泥沼里,为几两碎银卖笑,为家中生计愁苦,永远不能再翻身! 有时候,活着会比死去更叫人痛苦。 赵晴云冷笑一声,转身去收拾茶桌上的残局,确认再无遗漏后,才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 宋蕴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刚才赵晴云的指尖从她脖颈掠过,她竟真感受到了一丝杀意。 她知赵晴云不愿让她回到侯府,可万万没想到她的恨意会如此浓烈。 难道昨夜那场大火与她有关? 可赵晴云做了十几年的民女,到侯府不过月余,根基尚浅,又日日处在吴氏的眼皮子底下,哪里会有这般令人无察无觉的手腕? 宋蕴想不明白,索性暂且将此事抛到脑后,起身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小纸包,将里面的药粉倒入茶碗中,晃了晃茶水,随手泼去一半。 方才赵晴云已将原本的茶碗换走,连茶水都重新换了一壶,抹去了一切可能留下的痕迹。 若非她早就有所防备,将茶水倒在袖中的汗巾上,只怕接下来的事情会不受控制。 窗子外响起几声猫叫,宋蕴轻轻咳了一声,表示自己还清醒着,好叫莫绫安心。 谁知下一秒,猫叫声再次响起,声音短促而急,似有意外发生。宋蕴心底微微一沉,刚要起身开窗,走廊里便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她迅速躺回床榻间,衣衫半露,双眸紧闭,好似从未清醒过。 “吱呀。” 赵晴云推开房门,费力的背着一个昏昏沉沉的男子走进来,饶是她经常洗衣做饭,力气要比寻常娇小姐大上许多,可这样做依然很吃力。 但她仍然不愿假以人手,留下把柄。 她在侯府的根基尚浅,身边伺候的奴婢又大多是侯府的家生子,对吴氏唯命是从,想要瞒过她们都很难,更别提私自指使她们毁去宋蕴的清白而不被吴氏知晓了。 赵晴云深吸一口气,将背上的人影放到宋蕴身旁,胡乱扯掉他们的衣衫,将床榻间摆弄的一片狼藉。 她的眼底掠过一抹畅快。 这门婚事本该如此,宋蕴的命也本该如此,她赵晴云并没有做错什么。 没有哪个高门贵族会娶一个毁掉清白的女子,而侯府也不会要一个与人私通侮辱门楣的女儿。 真想知道她那位好母亲看到这番场景会是什么心情—— 赵晴云心情极好的转身,接下来,好戏就要开场了。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房间里一片安静,宋蕴嗅着鼻端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迅速睁开双眼。 入目却是一怔。 她知道赵晴云想要毁掉她的清白,却不曾想弄来的是一个熟人。 宋蕴无声的笑了笑,纤长白皙的手指搭上他的腕间,平稳有力的脉象让她舒了口气。 她并不精通医术,只略知一二,勉强能分辨出卫辞暂时没有性命之危。 只是……他竟受伤了? 宋蕴望着他右小臂上暗红色的血痂,犹豫了下,还是动手脱去了他的衣衫,露出伤口全状。 血痂从小臂蔓延至肘间,长长的一道,创面也极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擦过,带下一片血肉,使得伤口格外狰狞。 大概是没有仔细处理,伤口处还残留着细碎的焦黑木刺和麻衣线头,藏匿在暗红的血痂间,并不起眼。 可却叫宋蕴觉得十分刺目。 她忽得想起昨晚那场大火,想起卫辞在火海中奋力开路的画面,明明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可真将卫辞拉入此局后,宋蕴心中竟生出几分难过。 倘有朝一日,他知晓其中内情,会不会恨她的自私自利与满心算计? 宋蕴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卫辞已是她能寻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急促的猫叫声打断了宋蕴的思绪,她起身推开窗,爬在树上的莫绫焦急道:“姑娘,我正要跟你说呢,那个书呆子他被人抢走了,怎么办,要不我去街上绑一个来?” “不必了,他在我这儿,”宋蕴顿了下,又嘱咐她,“你去百济堂买些药来,烫伤药、外伤药都要一些,还有……” 她凑在莫绫耳畔低语,听清内容的莫绫两只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姑娘!” “不然我还是把他扛走吧,”莫绫气鼓鼓的说,“还不如我去绑陈大人呢,姑娘要真想与他那样的话,也太便宜他了!” 宋蕴:“……” 作奸犯科到小青天身上,莫绫这丫头倒也真是敢想! “快去快回,莫要耽搁了时间,”宋蕴提醒她,“也小心些,别叫人发现你的身份。” 莫绫嘟哝了两句,虽仍是不情不愿,动作却格外利索,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宋蕴关紧窗子,取了帕子用温水打湿,一点点清理结了血痂的伤口。她不敢用力,却又怕处理不干净,让杂物污染伤口,难以愈合还要留下疤痕。 不多时,宋蕴额间便生出一层薄汗。她顿了下,又想起那日卫辞从楼梯上滚落,怕是也受了伤。 宋蕴轻轻将他侧过来,腰腹间大片的淤青映入眼底,给本就瘦削的身体更添一层羸弱,看得人触目惊心。 宋蕴眼睑微颤,指尖轻轻抚过那片淤青,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 直至现在她才想起,卫辞身旁怕是再没有其他人了。 没有亲人,也没有格外相熟的朋友,他似乎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随身背着书箱,不是在读书便是在写字。 宋蕴眸中划过一抹挣扎。 卫辞是少见的君子,以诚待人又处处护着她,可她却为了一己私利拉他入局,使他陷入层层危机,实非良善之举。 可她还有得选吗? - 清冷的夜色中,一列官兵闯入客栈,领头的官兵推开阻挡的掌柜,冷声斥道:“让开,给我搜!” 掌柜苦哈哈的赔笑:“大人,咱这小本生意,客人们都睡了……” “客人?我看是刺客!”领头的官兵提刀上楼,语气森然,“少废话,耽搁了老子抓人,以后别想再做生意!” 嘈杂的声响让住店的客人陆陆续续的走出门,接受官兵的查验,唯有一间房怎么都敲不开。 领头的官兵快步走过去,揪着掌柜问:“这间客房住的是谁?” “蕴儿呢?”宋柏轩心底一沉,下意识的去找卫辞,却发现卫辞也不见了踪影。 赵晴云披着外衫站在走廊里,疑惑的问出声:“卫辞师兄怎么也不见了?” 宋蕴跟卫辞?! 见多了后宅阴私手段的吴氏瞬间变了脸色。 “等等!” 然而话音刚落,领头的官兵已经一脚踹开房门,拔刀冲了进去。 吴氏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 23-30 第23章 【23】“老师,是我让您失望了…… 卫辞是被门外吵闹的敲门声震醒的。 他隐约记得自己正在与师妹喝茶,商谈恩师尚未痊愈的腿疾,可不知为何自己突然脑袋发晕,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或许是这几日太累了。 卫辞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下意识的想要穿鞋开门,余光却蓦然瞥见一抹雪白,他的大脑瞬间宕机,愣在了原地。 他的床榻上怎会有一个女子? 卫辞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不敢去看那背对着他的女子的面容,手忙脚乱的试图穿上衣服,却不料一个着急直接翻倒在地,露出自己同样赤条条,只剩下一条亵裤的身躯。 刚才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可不论卫辞怎么回忆,脑子里都是空荡荡的,他甚至不知道躺在床榻间的女子究竟是谁。 怎么会这样?! 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响,夹杂着吵闹和抱怨声,他隐约间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卫辞胡乱给自己穿上衣服,捡起袍子时他发现了扔在地上的另一件绯色裳裙,很是眼熟……等等! 卫辞心中一颤,控制不住的看向床榻,瞥见地上那双熟悉的绣花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怎么,怎么会是师妹? 他来不及反应,房门就已被人破开,卫辞脸色大变,三两步冲入床榻间,匆忙掩盖住床榻上露出一半的酮体,大喝道:“出去!” 然而这声大喝只能制止君子,却不能制止怨气重重的官兵,领头的那位官兵提刀进门,冷笑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阻拦县衙办案!” 身后跟着的吴氏匆匆进门,看见地上散乱的衣衫、床榻上隐约的混乱,她眼前阵阵发黑,只恨不得拿刀将他们都捅了! “呀!”赵晴云惊呼一声,“师兄,你怎么会在宋蕴妹妹的房中?” 门外的宋柏轩脸色大变,顾不上自己的伤腿,一路踉跄着推开众人闯了进来。 房中的狼藉让他又惊又怒,拎起木杖挡在那官兵面前:“你们要干什么?” 领头的官兵往后退了两步,他的本意是抓刺客,可没想到却撞破了这样一桩腌臜事。 “对不住了,”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却坚持道,“但那刺客十分狡猾,还请那位姑娘露出脸来,让我们瞧一瞧,否则我等也不好交差。” 宋柏轩气得浑身颤抖:“那是我的女儿,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姑娘,怎么会是刺客?!” “对!她不是刺客!”吴氏也迅速反应过来,示意仆妇将外面的人赶走,自己则挡在那官兵面前,“这是我们侯府的私事,还请这位官爷莫要插手。” 当前最紧要的是护住宋蕴的名节与清白,纵然清白已失,可只要处理得当,此事就不会传出去。 侯府不需要一个名声尽毁的女儿,她务必得保护宋蕴的名声! 吴氏拿出银票往官兵怀里塞,那官兵倒是颇为意动,却没敢接:“这位夫人,那刺客胆大包天,险些伤了县老爷,还是查探一下为好。” 赵晴云佯装懵懂无知的附和道:“是啊母亲,姐姐怎么会是刺客呢?倘就这样让姐姐蒙上不清不白的名声,才叫委屈呢。” “你、你给我闭嘴!”吴氏呵斥道。 这时,卫辞站了出来,低声说:“师妹是无辜的,她此刻不宜见人。是我犯了错,要抓也该抓我,如果官爷非要拿一人交差的话,便把我带走吧。” 哪怕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能叫师妹的声誉就这样毁去。 他玷污师妹已是大罪,倘再叫师妹因此而毁去声名,又怎能对得起她? 卫辞走到宋柏轩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闭上眼,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他害怕见到恩师失望而痛恨的眼神,更害怕面对醒来的师妹,纵然是他不小心着了道,也彻彻底底毁掉了师妹的清白。 他不敢想象师妹醒来后,会是怎样的痛苦和难过。 “老师,是我让您失望了,卫辞不配再做您的弟子,请您将我逐出师门。” 宋柏轩紧紧地攥着木杖,饱经沧桑的眼中含着热泪,他一手教养出的弟子品行如何,他又怎会不知? 卫辞绝不会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另一边是他的女儿,是他丢失十几年,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边的亲生血脉,是他与妻子唯一的念想。 无论是责怪哪一个,他都做不到。 “真热闹,没想到在小小的兹阳县,也能看到这样一场大戏。” 一道轻佻闲散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陈不逊笑眯眯的走进来,视线漫不经心的掠过众人,最终落在那被包裹得极隐秘的床榻间。 他微微一怔,又很快移开视线。 陈不逊的心情极为复杂,谈不上是心疼亦或是其他,只是多少有些怜惜,这样一位聪慧的姑娘,却被逼入了此等绝境,活得何其辛苦。 如果没有侯府横插一脚,没有那么多利欲熏心,做回民女的宋蕴本可以拥有更为平稳的人生。 “诸位都拿不准的话,让本官来断一断这案子如何?” 陈不逊轻笑着看向吴氏,明明是笑着,他的眸底却无比冰冷,让人不自觉的生出一层寒意。 吴氏皱眉阻止他:“陈大人,这是我侯府家事。” “刚才那刺客入了这间客栈,侯夫人是想包庇他吗?”陈不逊好似恍然大悟般,“原来还真是侯府派出的刺客,陈某官职是小了些,可好歹是朝廷命官,平阴侯还真是胆大妄为啊——” 吴氏脸色大变,简直又惊又怒,她早知陈不逊为人胆大包天,出口肆无忌惮,没想到他随意两句便给侯府扣上了一顶刺杀朝廷命官的帽子。 如果他们没做过也就罢了,随外界怎么传,可问题是,他们还真做过。 “陈大人慎言!”吴氏深吸一口气,“女儿家的清誉有多么要紧,陈大人也是明白的,何苦在这里为难我?” 陈不逊:“哦?夫人这样说,是觉得天下读书人的清誉便不要紧了吗?那天下的士大夫可要生气喽。” 简直胡搅蛮缠! 吴氏气得脸色铁青,有前面那两桩接连吃瘪的事在,她隐约觉得今日之事碰上陈不逊,怕是不能再善了。 宋蕴的清誉重要,侯府的名声更重要。本以为能将这桩丑事秘密处理,谁曾想却撞上了陈不逊,有他在,事情早晚会闹得沸沸扬扬,藏都藏不住。 让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儿进王府,怕是结亲不成反结成了仇! 都怪这该死的穷酸书生! 还有那不知廉耻的小贱蹄子!平日里那般机灵,怎么今日却躺在榻上起不来了?! 吴氏心中将两人骂得狗血淋头,恨恨的瞪了一眼陈不逊,沉默下来。 陈不逊这才慢悠悠的看向卫辞。 陈不逊极欣赏这位略有些固执的少年,他虽只比卫辞大了七岁,但入仕极早,卫辞在他眼里已算是后辈。 “说说吧,你刚才都做了什么事?”陈不逊问道。 宋柏轩气了个倒仰,哆嗦着手指向他:“陈大人,你这问的是什么话?!” 陈不逊挑了下眉,看向一直低着头的卫辞。 卫辞沉默片刻,低声说:“我不知道。” 他也知道这样的说法太无理,也站不住脚,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醒来时已是如此,只记得此前喝了一杯茶,便神志不清……不曾想竟做出此等错事,陈大人,我认罚便是。” 他甚至迫不及待的想让陈不逊将他带走,他实在不敢再面对师妹。 陈不逊哼笑一声:“好啊,那判你流放好呢,还是砍头好呢?” 卫辞:“但凭大人决断。” 这呆子!!! 宋蕴又气又无奈,却知此事是自己理亏,着实不该怪卫辞固执。 他这样的固执与古板,又有什么错呢?只是不愿叫她白白受了侵害。 可是他们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竟未曾察觉分毫吗?! 宋蕴在此时幽幽转醒,发出了些许声响,宋柏轩立刻持着木杖要驱赶众人出门。 隔着厚重的帐子,宋蕴并不看清外面的景象,只是道:“此事不怪卫辞师兄。” 卫辞眼睑一颤,连呼吸都跟着停滞。 师妹醒了,可是…… “我不知卫辞师兄为何出现在我的房中,”宋蕴轻声说,“只是,昨夜晴云姐姐给我送来了许多衣裳首饰,还为我煮了茶喝,喝完那杯茶,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沉迷看戏的赵晴云蓦然被指认,却只是惊讶了下,接着就是一脸无辜:“宋蕴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昨夜我的确送了你许多衣裳首饰,是为了向你赔罪,可我绝没有煮茶给你喝。” 接着她又话题一转,神情极为可怜:“宋蕴妹妹,你这样说,不会是还没有原谅我吧?” 隔着帐子,宋蕴的语气很轻,却也非常笃定:“我记得很清楚,昨夜,的确是喝了她为我煮的茶,我才失去了意识。” “那杯茶一定有问题,还请陈大人为我做主!” 赵晴云委委屈屈的应下:“既然妹妹觉得是茶有问题,那便验吧,我对妹妹一片赤诚,妹妹为何却总觉得我要害你?” 真正抹了蒙汗药的茶碗已被她取走,摔得粉碎,留在这房中的茶碗便是再怎么验,都不可能验出问题来。 赵晴云眼中划过一抹势在必得,此局她已做了万全之策,便是那引官兵来的刺客都已销声匿迹,仅凭宋蕴的一面之词,又如何能定了她的罪? 至于卫辞,她这位好师兄,从来都只会把错怪在自己身上,即便他真的倒戈,可无凭无据,谁又会相信他呢? 然而很快赵晴云便笑不出来了。 她听到那半夜招来的大夫说:“是合欢散,虽被茶香掩了味道,但的确是合欢散无疑。” “不可能!”赵晴云忍不住尖叫起来。 什么狗屁合欢散,她放的明明是蒙汗药,更何况真正的茶碗已被换走,他如何能辨出毒来? 一派胡言!!! 第24章 【24】(双更合一)他觉得自己像是…… 数道目光齐齐朝赵晴云看来,其中正包括吴氏,她想起今日两个女儿在慈水村发生的争执,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按捺住想要盘问清楚的念头,勉强笑着问陈不逊:“只一个大夫辨毒,是否太过武断了些?万一断错了呢。” 吴氏不相信赵晴云会给宋蕴下毒,却也不敢保证,不论如何,她已经折了一个宋蕴,绝不能再把亲生女儿搅进去。 “不如就算了吧,”吴氏看了眼赵晴云,又把视线停在宋柏轩身上,“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如果闹得沸沸扬扬,女儿家的名声该怎么办?蕴儿以后要嫁人,晴云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宋夫子,你说呢?” 宋柏轩紧攥着手中木杖,一股怒气在胸腔中不断翻涌,恨不能直接提起刀来。 什么叫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的女儿被人陷害,污了清白,名声尽毁不说,难道连一份最起码的公平都得不到吗? 赵晴云该议亲事了,他的蕴儿又何尝不是闺中待嫁,让他堂而皇之的牺牲一个女儿,来保全另一个女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更何况,如今的赵晴云,根本算不得是他女儿。 宋柏轩声音冷硬,只对陈不逊说道:“草民枉做人父,不能护儿女周全,还请陈大人为小女做主,查明真相!” 赵晴云不敢置信的看向宋柏轩,她知这位养父对她早已没那么多疼爱,可在明知她可能会获罪的情况下,竟无丝毫动容,连看她一眼都不曾。 明明她也曾是被他捧在掌心呵护的娇女,如今有了宋蕴,她就贬进了泥里。 “查就查,我清清白白,又有何惧?!”赵晴云心里乱糟糟的,她努力稳住心神,看向陈不逊,“陈大人,纵然我真的要害她,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摆着证物等你来擒拿?仅凭宋蕴的一面之词,又有谁能证明这杯茶是我煮的?” 她不可能连合欢散与蒙汗药都分不清,房间里的证物也被她处理干净,根本不可能叫人查出来—— 除非是有人故意陷害! 赵晴云蓦然看向垂落的厚重床帐,眼底掠过一丝狠意,她自问已对宋蕴手下留情,为何她就不能听话些,乖乖去过自己的日子。 她转身朝陈不逊行礼:“本是侯府家事,可不曾想却叫人看了笑话。陈大人,对此我问心无愧,恳请大人秉公执法,查明真相,还小女以清白。” 陈不逊漫不经心的扫了她一眼,笑意不达眼底:“好啊,这案子,本官接了。” 他笑着,转头便叫官兵们去周遭客房里仔细搜查,吴氏脸色微变,起身要回房更衣,却被陈不逊拦下:“为了赵小姐的清白,夫人还是暂且忍一忍吧。” 场面一时僵住,众人各有思绪,只等着官兵查出结果。 陈不逊突然问宋柏轩:“宋夫子,不知宋姑娘这桩案子,本官该怎么断?” 纵然宋蕴与卫辞都是遭了算计,可卫辞强占女子是真,宋蕴失了清白也是真,总没有叫女儿家自认倒霉。 沉默许久的卫辞低声开口:“该怎样判就怎样判,是我做错了事,也是我对不起师妹,卫辞愿意认罪受罚。” 宋蕴:“……” 是她低估了这呆子的固执,哪有自己给自己找罪认的? “不怪师兄,是我自己不小心,”隔着看不清人影得床帐,宋蕴轻声道,“于我而言,师兄并未犯错,更无有罪之说。” 卫辞低着头,指尖蜷缩在掌心,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想说是他的错,他想向师妹道歉,可卫辞不知道他哪里还有脸面去取得师妹的原谅。 陈不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卫辞,他如今总算知道宋蕴为何不愿依附他,反而棋走险招要与卫辞促成婚事。 不同于京城出口仁义闭口道德的嘴上君子,卫辞的风骨与执拗,的确令人心折。 这样一个好苗子,留在兹阳县真是可惜了。 陈不逊顿了下,说道:“按照大盛律法,卫辞……” “不必了,”宋柏轩突然出声,“他们二人本就有婚约在身,即将成婚,年轻人虽有些失礼,但并非不可原谅。” 身为人父与恩师,宋柏轩也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和弟子强行绑在一起,可眼下这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只是到底委屈了两个孩子。 宋柏轩盯着卫辞,问:“你不必当我是你的恩师,卫辞,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问你,这门婚事,你可有意?” 卫辞心尖一颤。 他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只能说出一个答案。 师妹本该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然而因为他的疏忽,才叫人钻了空子,失去清名,可偏偏也只有嫁给他,才能让师妹不必被流言所困。 卫辞闭上眼,不敢面对恩师,更不敢面对宋蕴,哪怕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他也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卑劣的小偷,掠走世间最珍贵的珠宝,还叫她染上了污浊。 他何其有愧,他求之不得。 卫辞低着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如果师妹愿嫁,卫辞必真心相待,不负所托。” “好。”宋柏轩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像松了口气,却又疼得厉害,卫辞是他唯一的弟子,如果没走到非此不可的地步,他哪里舍得违背他的意愿。 “蕴儿,你呢?” “但听父亲安排,”宋蕴眼睑低垂,明明已达成所愿,她心中却无一丝喜悦,“卫辞师兄人品与才学俱佳,得此婚事,是蕴儿之幸。” 宋柏轩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心弦得以宽慰:“好,好,好……两个好孩子,父亲这就为你们操办婚事。” “等等!”吴氏一头雾水的看向宋柏轩,“什么婚事?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婚姻大事又非儿戏,岂能如此草率!” 吴氏本已打算放弃宋蕴,哪怕她生得再貌美无双国色天香,也已经失了女子最重要的清白,就算送到世家大族做妾,也会叫人觉得脸上无光。 平阴侯府再怎么需要人联姻,也不要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 可转眼间,宋蕴和卫辞便已敲定婚事,原本与人无媒苟合的污名变成了少年少女的情不自禁。 这让吴氏极不甘心。 她辛辛苦苦十几年培养出的娇娇女,就这样被一个穷书生摘了桃子,而平阴侯府却什么都没捞着! 吴氏道:“侯府养了她十几年,便是要议亲,也须得我同意,这门亲事我绝不会答应!” 把宋蕴嫁给一个没什么前途的穷书生,还不如许配给不重声名的商户,纵然身份低了些,可好歹家产丰厚。 嫁给卫辞有什么?家徒四壁的破烂吗? 吴氏越想越生气,冷声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婚事是两个孩子自幼便订下的,”宋柏轩冷淡的看向吴氏,“两家早已互换庚帖与信物,又有陈大人作见证,侯夫人有意见?” 当然有意见! 吴氏正要反驳,却听宋柏轩冷不丁的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庚帖上写着的是,也是晴云的八字,卫兄当时首肯的儿媳人选,也是晴云。” 如果没有错换千金,宋蕴与赵晴云没有各自归位,这门婚事的确落不到宋蕴头上。 本应该履行婚约的人,是宋晴云。 吴氏脸色大变,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反驳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的亲生女儿是真正的侯府贵女,如何能嫁给一个生于乡野上不得台面的穷书生? 赵晴云听罢宋柏轩的话,心情已沉入谷底,她垂眸掩住伤痛,拳头却一点点攥紧。 明明她已毁掉了宋蕴,也阻止了她回到侯府,可为何她的心中没有一丝得胜的感觉? 或许这份父女情分,本就是她不该强求。 “如此说来,这也算是一桩喜事,”陈不逊看着卫辞,心中生出些许难以言喻的怪异,他兀自掩饰下去,大笑道,“本官就等着喝上一杯宋姑娘的喜酒。” 此事风波已过,大局已定,坐在床帐后面的宋蕴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语气也变得温和:“还要多谢陈大人成全。” 如果没有陈不逊,这件事不会如此顺利。 宋蕴也没想到赵晴云会这般自信,竟然敢将官兵引来,还惊动了陈不逊。 但想到吴氏以及她背后权势滔天的平阴侯府,宋蕴又很快释然,估摸着赵晴云也觉得吴氏会为了掩盖家丑,动用一切力量封锁消息,叫她的谋算沦为无用功。 赵晴云恨不得将她失去清白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费尽心思布了这样大的局,恐怕她也没想到,这张紧密的大网最后会落到自己头上。 听着外面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宋蕴无声的笑了笑,抬手摸了摸自己仍在出红疹的脸庞,心肠一点点变得冷硬。 她那么努力的想要活下去,那样竭力试图避开平阴侯府,却还是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保全自己。 世道待她不仁,她又何必做一个良善心软的蠢货! “大人,有发现。”搜查回来的官兵献上所得,脸上一片恭敬。 吴氏瞬间变了脸色。 偏赵晴云仍不死心,她自认将一切处理得天衣无缝,根本未在房中留下丝毫痕迹,即便官兵查有所得,也定然非从她房中所出。 她的面色一片冷静。 吴氏却比赵晴云想得更多更深,后宅的阴私手段向来讲究一击致命,对方既然敢布局,就一定备了万全之策。 即便没有任何人布局,只是赵晴云不小心,可陈不逊想要坐实这桩案子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官场的手段甚至比后宅更加阴暗可怖,甚至不需讲任何道理,依着陈不逊的脾性,他绝不会对平阴侯府手下留情。 吴氏深吸一口气,上前按住陈不逊的手:“陈大人,依我看,此事便到底为止吧。” 哪怕心中再不服气,吴氏也递出了求和的信号:“不过是家中小事,不敢劳烦陈大人,还是那逃出县衙的刺客更要紧。陈大人离开京城两年,也该做出些功绩,早日回京了。” 话里的含义十分明显,如果陈不逊手下留情,不再插手此事,她乃至整个平阴侯府都愿助他一臂之力—— 这已是担了极大地风险,毕竟陈不逊曾跟废太子关系深厚,朝中但凡有眼色的都不愿跟他沾上边。 可偏偏陈不逊像听不懂似的,随手将药包交给旁边候着的大夫:“好好验一验。” 大夫刚把药包拿到手,只放在鼻端一嗅,便说道:“大人,这份药包里的药虽已经用尽,可残留的气味再明显不过,的确是合欢散无疑。” “这份药包来自于何处?”陈不逊问道。 下属将脑袋埋得更低,声音很小:“是……是赵小姐的房间。” 赵晴云脑袋“嗡”的一声,彻底炸开。 这不可能! 她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更何况是药包这样明显的证物。 她那份药包早已被她绞烂了扔进火盆中烧干净,怎么可能出现在官兵手里? 这摆明了是陷害!是诬陷! 赵晴云又想到官兵是她亲手引来的,胸口气得几近炸开,怎么会这样? 明明她将一切安排的极好,连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她的谋算! “不可能!”赵晴云攥紧了拳头,“是有人害我!我若真想给她下毒,为何还要留着这么多证据,是生怕自己暴露得不够快吗?” 陈不逊挑了下眉,声音却相当冷漠:“我怎知你是不是蠢货,本官断案只看证据。当下的证据全都指向你,赵小姐,你还有何解释?” “你!”赵晴云气得浑身颤抖,“你分明是徇私,是不辨是非!” 如果真能查出证据也就罢了,她认栽,可陈不逊手中的那算是什么证据?是再明显不过的栽赃! 可她想不明白,宋蕴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已失了清白,根本不可能再回到侯府,又被迫嫁给卫辞,后半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如果宋蕴早就看破她的计划,不该彻底避开,保住自己的清白吗?为何非但不自救,还要反咬她一口,让她的罪名坐实? 除非…… 赵晴云脸色大变,目光愤怒的像是要喷出火来,宋蕴顺水推舟做这一切,除非是她本就想嫁给卫辞。 可那样一个书呆子,有什么值得她谋算的?归根到底还是要拉她下水,害她在府中日子不好过。 赵晴云眼神愈发复杂,她真想问问她:宋蕴,你这样做值得吗? “赵小姐,这些话还是留到公堂上再说吧,”陈不逊漫不经心的收起药包,在吴氏几欲杀人的眼神中,令人带走了赵晴云,“目前为止,赵小姐是最大的嫌疑人,平阴侯府向来持身以正,侯夫人应当不会阻拦本官办案吧?” 吴氏气得几乎要昏过去,她已做出了那么大让步,陈不逊偏偏视而不见。 他竟敢,竟真敢这样做! “陈、不、逊!”吴氏又惊又怒,她不敢想象此事传回京城后,侯府会沦为怎样的一桩笑料。 还有她本就流落民间格外粗野的亲生女儿,名声只怕会更差一层—— 陈不逊毫不在意这份仇恨,临走前还笑着跟她告别:“夫人有什么手段还是尽快使出来吧,免得越拖越久,传到京城里误了侯府千金的名声。” 吴氏的脸瞬间黑成了锅底。 官兵散去,房间里顿时空了大半,吴氏盯着垂落的床帐,脸上的表情凶狠的像要生吞活人。 宋柏轩毫不客气的跟她对视,许久后,吴氏才冷笑着离开房间。 “蕴儿,你先好好收拾一番,父亲待会有几句话像同你说。” 宋柏轩刚要起身,卫辞已匆忙从地上爬起来,仔细扶着他的手臂。 他在地上跪了许久。 宋柏轩轻轻叹了口气,任由他扶着走出房间,待到外面时,他才轻声问:“阿辞,你怪我吗?” 卫辞连忙摇头,他自认愚钝非常,是恩师不辞辛劳的教导他,才叫他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 他只恨自己不够好,行事不够谨慎,误了师妹的清白。 宋柏轩满怀歉意:“你不必自责,蕴儿聪慧通透,不会把事情怪到你身上,倒是你,这桩婚事你本不愿……” “我愿意的。”卫辞突然说道。 宋柏轩愣住,却见卫辞垂着眼,轻声说道:“是我配不上师妹,也怕……” 也怕因为自己而连累他们。 宋柏轩摇摇头:“不用想那么多,阿辞,你从不比任何人差。别忘了,你可是我亲自教出来的弟子,难道我会害了蕴儿吗?” 卫辞沉默下来。 宋柏轩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疲惫,他到底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又刚刚经过一场惊吓,正是心神皆疲的时分。 还是得歇一歇。 卫辞把恩师送入房中,自己却停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似乎该向师妹致歉。 又好像该向师妹坦白实情,明晰他身上的隐患。 又或许该好好睡一觉,等这场虚无杂乱的梦醒来…… “师兄。”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卫辞心尖一颤,整个人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师兄。”宋蕴又唤了他一声,卫辞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可双脚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他只能听着身后的脚步一点点接近,宛若即将刑场上即将下落的铡刀,备受煎熬。 “师兄,”宋蕴走到他身边,语气似乎与寻常并无任何区别,“你跟我来。” 卫辞下意识的跟随她,却不曾想一个恍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进了她的房间。 粗布制成的床帐已被挂起,露出床榻间的一片狼藉,卫辞的视线像被烫到般猛地弹开,脸色涨红。 “师、师妹,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再说吧,”他勉强维持着镇定,心跳却已乱得听不清,“这与礼不合。” 宋蕴:“……” 第25章 【25】在他短暂的十几年人生里,从…… 夜已深了,房间里很安静。 宋蕴盯着卫辞通红的脸色看了好一阵儿,才漫不经心的问他:“师兄的礼,是哪一种礼?” 不等卫辞回答,她便慢悠悠的补充道:“是君子之礼,还是周公之礼?” 卫辞满目震惊的抬起头,对上宋蕴盈满笑意的眼神,瞬间慌了心神,他慌乱的移开视线,结结巴巴的解释起来:“不,不是,师妹,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说着说着自己却忍不住懊恼起来,他并非是想唐突佳人,可好像每次对上师妹,总是越解释越糟糕。 他今夜不该再进来的,卫辞想道。 宋蕴却已快步走到他跟前,推着尚在犹豫的卫辞在圆桌前坐下,伸手就要帮他挽起袖子。 一头雾水的卫辞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把右臂收在身后,推脱着告辞:“师妹,天色不早了,你快去歇息吧。” 宋蕴淡淡的瞥他一眼,按住他将起身的臂膀,卫辞一顿,不知怎么便安静下来,没敢再反抗。 伤口早已被宋蕴清理过,但瞧着仍然十分骇人,卫辞不自在的低下头,张口想要解释,却不知该跟师妹说什么。 只是一点小伤,碍不着事的。 但她却处理的格外认真,连撒药的动作都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再弄伤了他。 卫辞突然说不出话来,在他短暂的十几年人生里,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好像在被人珍视着,很小心的对待着。 窗外的夜色寂静而撩人,房间里只剩下蜡烛燃烧偶尔发出的细微声响。 卫辞眼睑微颤,心中竟淌出些许酸涩,师妹不但信任他,还待他这般好,可他却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能诉之于她。 如今他们已经订下婚约,师妹有权利知道这件事,也应该有选择的余地。 卫辞不敢对上宋蕴的视线,只盯着桌子上的烛火,做好心理建设,缓缓开口道:“师妹,我有件事……” 恰逢宋蕴已经帮他包扎完伤口,她一边收拾伤药,一边打断卫辞:“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卫辞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 直到宋蕴似笑非笑的瞅他一眼,然后将一瓶祛瘀的药膏塞到他手里:“今日太晚了,与礼不合。” 卫辞:“……” 明晃晃的促狭让卫辞红了脸,但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宋蕴撵了出来。 房门“啪”的一声关上,走廊里空荡荡的,一阵夜里的凉风吹来,有点冷。 卫辞手里揣着药膏,有些茫然的往回走,却恰好撞上了宋柏轩。 宋柏轩盯着弟子泛红的脸庞,不断闪躲的视线,还有他手里藏藏掖掖的药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道。 不问还好,被恩师兼未来岳父的宋柏轩在此刻盘问,本就心虚的卫辞更心虚了。 他总不好说自己在师妹的闺房中待了许久,还被她赶了出来。 卫辞犹豫了下,决定小小隐瞒一部分事实:“师妹给我送了些药。” 然后迅速而又冷静的跟恩师告别:“老师早些回去歇息,学生先回去了。” 宋柏轩…… 望着他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宋柏轩满心不解。跑什么?他一个老瘸子还能撵上他不成? 宋柏轩暗自嘀咕两声,这才敲开了宋蕴的房门,他知道夜色已深,作为一个父亲不该打搅女儿歇息,可他放心不下。 刚进门,宋柏轩便嗅到了些许药味,有些刺鼻,他蹙眉问道:“蕴儿,你受伤了?” 宋蕴顿了下:“不是我,是卫辞师兄,一点小伤。” 她怕父亲听了忧心,索性转移话题:“父亲要与我说什么?” 宋柏轩的目光变得迟疑,卫辞竟然受伤了?可究竟是受了什么伤,连蕴儿都要帮他遮掩? 再想起刚才卫辞那般扭捏逃避的姿态,宋柏轩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他感到茫然,十分茫然。 在房事上,他只听说过女子会受伤,难道……男子也会? “父亲?”宋蕴疑惑的望着他。 宋柏轩暗骂自己这弟子不争气,又连忙回神把食盒打开,拿出了一碗快变凉的汤药。 宋蕴蓦地怔住,心跳在这一刻恍若骤停。 她无法再保持镇定,手指不安的揪紧袖口,视线低垂在地面,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不敢面对宋柏轩。 这碗药的味道她记得,也最清楚是为了治什么,但是宋蕴想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何会知道这些? 既然知道这些,为何没有直接揭穿她,反而陪他演了这一场戏? “父亲——”宋蕴低低的唤了声,却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她不愿让父亲看到她身上如此肮脏卑劣的一面。 所有谋算得成的喜悦在这一刻消弭无踪,宋蕴心中竟生出了几分后悔。 或许她不该用如此激进恶劣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跟你母亲一样,”宋柏轩望着她明媚姝丽的眉眼,神色恍惚,“你母亲同样吃不了莲子。”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宋蕴的异常,只是安静的,和缓的讲述起往事。 “刚发现你母亲有了身孕时,天气还冷着,她突然想吃新鲜的莲子,我找遍了整个兹阳县都没能找到,只好带了一把干莲子回去,”宋柏轩笑了下,接着说道,“然后你母亲便把我骂了一顿,斥责我不够用心,不是个好父亲,一点都不疼爱你。” “骂完了见我委屈,她晚上就煮了莲子粥,只喝了两口,身上便起了红疹子,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我吓坏了,连忙出去找大夫,谁知你母亲却拦下我,煮了碗药自己喝了。” “喝完药,她足足三天没理我。” 宋柏轩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怅然:“后来我才知道,你母亲她吃不了莲子,尤其是干莲子,刚摘下的莲子倒是能吃两口,可也不能吃多。” 从前的旧事,现在想起来竟历历在目,他只恨自己当时太年轻,太执拗,不懂得珍惜,才让妻子伤了心。 “你母亲说的也对,我啊,的确不是一个好父亲,连你都弄丢了。” 宋柏轩不知自己百年后该怎么向妻子交代,精心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却并非他们的骨肉,好不容易将女儿等来,又不能给她庇护,为她指路。 不论是作为一个丈夫,还是作为一个父亲,他都不够格。 宋柏轩把药碗往前推了推:“快喝吧,红疹出久了会疼,说不准真会留下疤痕。” 宋蕴心中涌出难以言喻的情绪,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暖暖涨涨的堵在胸口,挥散不去。 她低头将变凉的汤药喝得精光,药汁的苦味仿佛从舌尖口腔一直流入五脏肺腑。 原来也曾有亲人真切的爱过她,哪怕她们从未谋面,只是仅仅相依过短暂的时光。 她们有着相似的容貌,有着一样的体质,而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源自她无偿的馈赠,透过她,似乎也能看到母亲曾经的影子。 这就是血脉延续的意义所在吗? 宋蕴突然很好奇,她的生母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女子,她识字吗?会缝衣吗?会不会也很其他母亲喜欢自己的孩子那样喜欢她? 宋柏轩絮絮叨叨的同她说了许多旧事,宋蕴安静的听着,脸上与身上的红疹也渐渐消了下去,露出原本雪白光洁的肌肤。 宋柏轩顿时安了心,起身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下,不要想太多,一切还有父亲在。” “您不怪我吗?”宋蕴轻声说道,“我明知自己吃不得莲子,还要吃了莲子酥,让她被责骂。” 她不愿在宋柏轩面前提赵晴云的名字,她当时故意吃下莲子酥,除了让自己毁去容貌外,还想看看宋柏轩会怎样选择。 一边是精心养了十几年,倾注全部心血,又有侯府做靠山的养女,一边是才相处数日,血缘上的亲生女儿。 她并不痛恨赵晴云,却真切的嫉妒着她,能得到一位父亲全部的疼爱。 宋蕴想知道,她在父亲心中是否重要,是否胜过与他相伴多年的赵晴云,然而这样的抉择对宋柏轩来说也许太过残忍。 “你不是故意要吃的,”宋柏轩轻声道,“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用这种法子。” 如果不是平阴侯府步步紧逼,如果不是赵晴云在她面前炫耀,她的女儿还在院子里晒香草、制香囊,满心欢喜的开启新事业。 她有错吗?只不过是想在滔天权势下,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来保全自己。 错不在她,而在他这样一个无能为力不能庇护儿女的父亲。 “蕴儿,你聪慧多思,心中自有谋算,父亲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能阻了你的路。” 他应当为她的女儿骄傲,她不恋慕权势,不攀附权贵,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仍能保持本心,不卑不亢的往前走。 宋柏轩停下来,认真的看向宋蕴:“但我还是希望,蕴儿,你能对自己好一些。” 如果她不是对莲子酥过敏,而是真的中了毒,宋柏轩不敢想接下来会发什么。 他只恨自己手无寸铁,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还要她遭受百般折辱。 宋蕴怔了许久,才郑重其事的答应下来。 她的心中悄悄涌现出一丝雀跃,父亲非但没有怪她,还要她对自己好一些,这是不是说明,在他心中她远比赵晴云更重要? 她的重重谋算,她的不光彩的小心机,并没有被他所厌恶。 宋蕴的心情突然好起来,她想起卫辞背上的淤青,笑着叫住他:“父亲,卫辞师兄受伤了,一个人不好上药,你去搭把手好不好?” 宋柏轩的脸色瞬间变得很古怪,头也不回的往外走:“他有手有脚,四肢俱全,我一个瘸子能帮他什么。” 宋蕴…… 第26章 【26】“我看过许多人的眼睛,却无…… 第二日,宋蕴难得睡了一个懒觉。 她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了树梢,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房间,叫人的心情都跟着好起来。 发呆的莫绫见她睡醒,连忙凑过来:“姑娘!” 昨夜莫绫一直忙到很晚,也多亏了有她相助,宋蕴的谋算才能成功,她也是真想让莫绫好好歇一歇,连续两个晚上的折腾,身子骨哪能撑得住? 宋蕴便问她:“你年纪还小,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今日事情不多的。” 莫绫可不觉得自己年纪小,她瞅着宋蕴已经恢复白皙的脸庞,小声说道:“姑娘,我睡不着,想到姑娘跟卫公子的婚事,就更睡不着了。” 她本想叫书呆子的,可想到昨晚发生的事,莫绫还是扭扭捏捏改了口,又小声嘀咕:“他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哪里配得上姑娘你?真是太便宜他了。” 宋蕴失笑:“会念书且能把书念得不错,已经很厉害了,你不必替我觉得委屈,更何况,他生得也不差。” 这话倒不是虚夸,卫辞的容貌的确极为出挑,哪怕是放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俊俏公子,尤其是那一双如田黄石般剔透的瞳眸,叫人很难移开眼。 莫绫顿时不吭声了,长相这一点那书呆子确实没得说。 宋蕴起身稍微收拾了下,但临出门前,她还是戴上了面纱遮掩。 没料到刚出门就碰上了吴氏。 亲生女儿被关进牢狱,十几年的盘算一朝落空,昨晚吴氏睡得并不安稳,几乎整夜都在做噩梦,是以今早哪怕用了脂粉遮掩,脸上也满是疲态。 吴氏本不想搭理宋蕴,却不料瞥见了跟在她身后的莫绫,积攒了一晚的火气瞬间爆发:“说,昨天夜里你在哪儿?!” 宋蕴笑意盈盈,丝毫不惧的对上她的视线:“母亲不记得了吗?昨夜我一直在自己房中。” 吴氏死死地盯着莫绫,她记得这个宋蕴从街上捡来的丫头,听说十分粗笨,却懂些拳脚功夫。 昨夜所有人都在宋蕴房中,除了莫绫。 吴氏的眼神中满是狠毒与怨愤,她盯着笑盈盈的宋蕴,恨不能亲手掐死她:“是你?是你在暗算晴云!” “母亲?”宋蕴一脸无辜的反问她,“母亲为何这样说,昨夜被算计的人明明是我。” 昨晚吴氏仔细盘问过伺候赵晴云的婢女,得知她的确有一段时间离开房中,不知去向,并且处理了许多奇怪的东西,可问题就出在这里,那些证物既然已被处置,为何又重新出现了?除非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而宋蕴便有足够的理由! 吴氏恨恨道:“可恨我识人不清,引狼入室,竟还将你养了十几年,早知有今日,我合该在襁褓时就将你掐死——” “是啊,”宋蕴轻声打断她,“母亲为何当时未曾动手呢?是不得空吗?还是在忙着为平阴侯诞下嫡子?” 吴氏呼吸一滞,不敢置信的问:“你在怪我?” “女儿岂敢?”宋蕴柔声笑笑,“父亲腿伤未愈,还要去百济堂走一趟,便不多陪母亲了。” 说罢,宋蕴在吴氏愤怒又惊愕的眼神中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下楼。 吴氏盯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脸色愈发难看。 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她们母女俩能在府中立足,不都是为了她吗?如今她倒还抱怨起来了。 狼心狗肺!孽障! 宋柏轩已由卫辞陪着坐在了百济堂中。 这两日先是家中走水,又是奔波劳碌,几度受惊,常人都未必能受得住,更何况是恰在腿伤最严重时期的宋柏轩。 卫辞担心腿伤的愈合出差错,一早便带着宋柏轩来了百济堂,宋蕴赶到时,白大夫正帮宋柏轩重新定骨。 白大夫的脸色很臭:“说了让你躺三个月,你倒是能干,不出三天就敢下床,也不怕落个全身瘫痪!” “还有你们两个,会不会照顾人?再不把他看住,这条腿迟早得废,治也治不好!” “不怪他们,是我躺不住。” 宋柏轩疼得脸上毫无血色,说话也没多少力气,见他这副模样还要维护女儿与弟子,白大夫冷笑一声,下手的力道又狠了两分。 宋柏轩当即闷哼一声,身上渐渐被冷汗湿透。 宋蕴看得十分不忍,却也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想要让父亲的腿重新恢复康健,只能承受住锥心之痛。 卫辞稍稍挡住她的视线,安慰道:“师妹,这里一切有我,你不必担心,倒是你身上的毒不能再拖了。” 只是百济堂的大夫以外伤出名,怕是并不擅长解毒。 卫辞试图从脑海中翻出些有用的信息,却见宋蕴兀自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明媚娇丽的面容,白皙光滑,哪里还有半分中毒的痕迹。 “不是什么大事,”宋蕴弯弯唇,眉眼染着笑意,“喝了碗药便恢复了,师兄不用挂心。” 卫辞连忙收回视线,又忍不住偷偷瞧了眼她已恢复的脸庞,悬着的心揣回了肚子里。 宋蕴话锋一转:“不过,我倒真有些事去做,父亲这边便拜托师兄了。” 卫辞巴不得能帮上她的忙,高高兴兴的应了。 宋蕴提前付了诊金和药钱,才带着莫绫离开百济堂,她打算去千丝坊逛逛,最好能推迟下一批货的供应时间。 那日从百济堂带走的布匹,以及收购采买的香料,还有她趁手的工具等,都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想要重新筹备起来并不容易,可宋蕴也不想就这么放弃。 可惜进了千丝坊才知道,掌柜这两日并不在。 宋蕴颇有些惋惜,正要离开,却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宋姑娘。” 陈不逊负手站在楼梯转角处,细长的眉眼间含着笑,说话的语气却十分笃定:“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宋蕴脚步一顿。 她抬眸迎上陈不逊那似洞穿一切的目光,心底隐隐不安,她知道自己那些看似没有缺漏的小手段根本瞒不过“小青天”,却没想到他会发现得这样快。 宋蕴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让陈大人见笑了,民女的确有几句话想跟大人说。” “请——”陈不逊走上二楼,宋蕴撇下焦急的莫绫,独自跟了上去。 此前宋蕴只知千丝坊的二楼是价格高昂的绸缎,却不曾想还有一间布置得格外文雅的书房。 书房中摆了一张檀木茶桌,茶壶烧在小火炉上,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 陈不逊抬手将茶水倒掉:“早就听闻宋姑娘的煮茶手艺不错,布置陈某今日是否有这个荣幸?” 似曾相识的对话让宋蕴心跳漏了一拍,她提起裙摆在茶桌前落座,笑着回答:“当然。” 宋蕴一言不发,煮茶的动作却没有停下,纤长白皙的手指在茶盏间翻飞,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就那么喜欢卫辞?”陈不逊突然问道。 宋蕴一怔,冒着热气的茶水从壶中溅落,她连忙收回心神,笑道:“这些小事陈大人也要在意吗?” “赵晴云不会认罪,我也治不了她的罪,”陈不逊直接说道,“她在药铺购买的药不是合。欢散,只是蒙汗药。” 这是宋蕴早就知道的答案,她本可以做得更逼真,但蒙汗药远达不到她所求的预期。 “为了让吴氏认定你的清白已毁,你还真是对自己下得去手,可是为了区区一个卫辞,为了逃脱一桩婚事去换另一桩婚事,牺牲一个女子最重要的贞洁和清白——” 陈不逊盯着她:“宋蕴,值得吗?” 值得吗?宋蕴也想过问自己,可她知道自己只会给出一个答案,值得。 她也曾视女子的清白为天下第一要紧事,嫁夫随夫,谨守女戒与妇德,可最后还不是沦为后宅里的玩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掌控。 她有时也在恨恨的想,为何女子一定要被清白与名节禁锢,而男子尽可三妻四妾,纵然身患隐疾不能人道,也无一人胆敢评判? 如今她才明白,所谓贞操名节根本无甚道理,是男子强行套在女人身上的一层枷锁,他们懦弱无能又要绵延自己的血脉,只好亲手斩去子非己出这种可能,哪怕这把刀挥向的是自己的女儿、母亲。 她不认同这种道理。 宋蕴垂下眼:“宋蕴坦荡行走于世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①,清白自在我心,而贞洁于我,如万里浮云,无甚用处。” 如果她在意旁人的议论,在意所谓的贞操,就不会设下此局。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只存与旁人眼中的评判,她更想要安稳与自在的余生。 或许卫辞无权无势,性情古板,谈不上是一位良人,可在她这里,已是最好的选择。 陈不逊定定的看了她许久,直到宋蕴递出一盏茶,他才移开目光:“宋姑娘聪慧,陈某不及。” 宋蕴脸上露出几分无奈:“陈大人过奖,宋蕴也是走投无路罢了,浮名虽无用,可但凡有更好的选择,谁又愿抛弃呢?” “并非无路可走,是宋姑娘你只愿走想走的路,”陈不逊笑着摇摇头,倏而又道,“我最多羁押嫌犯三日,吴氏会去寻你,至于能达到什么样的结果,便要看宋姑娘你了。” 宋蕴眼神微亮,端起茶盏,郑重其事道:“以茶代酒,多谢陈大人相助。” 有了陈不逊的提点,宋蕴心中大安,哪怕未能寻到掌柜,离开千丝坊时也极为高兴。 两人在千丝坊门口辞别,一人向北,一人向南。 匆匆赶来的卫辞瞧见这一幕,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下来,他犹豫了下,到底没舍得转头回去。 既已辞别,他过去便不算打搅。 “师妹。”卫辞快步追上去,对上宋蕴疑惑的眼神,他连忙从怀中掏出银票,偷偷塞到她手里,小声说:“住客栈总有不方便的时候,这些银两,应当足够在县城安家。” 宋蕴低头瞅了眼银票,又抬头看向卫辞,试探道:“这是……聘礼?” 难道这书呆子一。夜之间开窍了? 谁知卫辞像是被惊到了,连连否认:“不不不,不是,不是聘、聘礼,师妹拿去用便是。” 宋蕴:“……” 她抬手把银票塞回卫辞手中,瞥他一眼:“非亲非故,这么多银子我可不好收。” 卫辞没想到送银子都有送不出的时候,他纠结半晌,只得服了软,低声说:“那,那便算是吧。” 话没说完,耳尖已经红透。 宋蕴眨眨眼,满意的接过银票,既是聘礼,那想来是不必还了。 卫辞见她这样痛快的收下,既高兴又觉得不安,他偷偷看了眼眉眼弯弯的宋蕴,小声说:“师妹不好奇我的银票从何而来吗?” 并不是很感情兴趣的宋蕴:“……从何而来?” 卫辞忽然有些紧张,他害怕自己的坦白让宋蕴迟疑,更害怕他会遭到师妹的厌恶。 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师妹,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跟旁人的不大一样?” 宋蕴毫不迟疑的点头:“是啊。” 一瞬间,卫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难道师妹早就发现了他的身份? 可是,可是师妹为何从未揭穿? 卫辞心中既紧张又迟疑,然而宋蕴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直白的说出了答案: “很好看也很清透,如不染尘埃的琉璃,我看过许多人的眼睛,却无一人能比得上师兄。” 卫辞:“……” 脸悄悄红了,人也没敢再说话。 只是,十几年来,他从未这样喜欢过自己的这双眼睛。 第27章 【27】“我的清白已毁,家宅也被大…… 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但于万千吵闹中,卫辞的眼中只剩下了一人。 他的眼睑颤了颤,努力克制自己想要移开的视线,但脸上仍止不住的发热。 与师妹相处这么久,他竟不知师妹也有如此率真的一面。 这是不是说明师妹并没有怪他?也没有讨厌他? 或许,她对于这门婚事也是有那么一点满意的。 但也正是想到这一点,卫辞心中的忐忑反而更甚,他不愿对师妹隐瞒自己的身世,然而父亲究竟是何等身份,背后是危难亦或是其他,卫辞全然不知。 他只是隐隐有所猜想,仅是猜想的结果就让他不敢再深入探究。 卫辞抿了下唇:“师妹,其实我这双眼睛与我父亲很相似。” “大盛子民的眼瞳多为深棕或茶褐,而我和父亲的瞳色都很浅。据我所知,只有,也只有西蛮人的瞳色才会浅若黄玉。” 他知师妹聪慧,不必多言便能猜到此中深意,如今大盛与西蛮长年征战不休,一个极有可能出身西蛮的行伍之人藏匿在大盛的小村落,很难叫人不生疑。 卫辞低下头,如黄石般剔透清亮的眼眸被睫羽遮住,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师妹,我极有可能,并非大盛子民。” 这意味着,即便他自幼生活在大盛,也会受到颇多限制,譬如,无法参加科举。 大盛的科举制度已极为完善,对于考生身份的查验也十分严苛,除了查户籍黄册外,还要查师从何人,除此外,参加考试还需数名考生相互作保,一旦被查出问题,所有作保的考生都会被牵连。 卫辞知道恩师对他期望很大,可他不敢冒险,更不愿牵连那么多无辜之人。 他曾私下偷偷查验过自己与父亲的籍册,虽然瞧着是真的,却有诸多疑点和伪造的痕迹,怕是经不起细查。 宋蕴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她望着忐忑不安不敢直视她的卫辞,心中的情绪涌了几遭,忽而笑了起来:“师兄,我见过许多西蛮人。” 大盛地大物博,远比周边的小国富饶繁华,因而吸引了诸多商队来往贩卖物资,其中便有西蛮的商队。 “西蛮气候恶劣,子民大多身材粗壮,毛发旺盛,面容也十分粗糙,他们无一人似师兄这般,”宋蕴语气温和,言辞间充满了安抚的意味,“只眼瞳的颜色异于常人代表不了什么。” 卫辞睫羽微颤,轻声道:“我怕是无法入仕。” 怪不得……宋蕴眸中划过一抹讶异,又很快被她隐去。 怪不得前世父亲死去后,她不曾听过卫辞的任何传闻,也怪不得他总是一个人,没有过分亲近的好友,也没有任何远亲。 卫辞见她沉默不语,眼神渐渐变得黯淡。 “师兄想入仕吗?”宋蕴沉思片刻,说道,“如果师兄想考科举,也不是没有法子。” 卫辞蓦然怔住,悄悄抬眼望着她,明明在寻常人眼中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可她却浑不在意,好像只是在说哪里的饭菜更美味那样简单。 篡改户籍在大盛律法中是重罪,一旦查出,连坐三族。 为了帮他,师妹连这么重的刑罚都不在意么? 卫辞恍然发觉,他好像并不了解师妹究竟是怎样的人,明明是侯府养在深闺的贵女,她却毫不娇气,遇事不退,逢难不折,像一株永远都不会屈服于风雨的海棠。 宋蕴:“……” 她口干舌燥说了这么多话,卫辞却在盯着她走神。 “师兄,”宋蕴打断他的思绪,突然幽幽开口,“或许你不入仕也是桩幸事。” 至少不会被朝堂中的豺狼虎豹盯上,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卫辞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师妹,身世我会小心查探清楚,你不用去想其他法子。” “我只是不想有所隐瞒,并非想让师妹平添负累。” 哪怕探查身世会有诸多危险,卫辞也心甘情愿,师妹不介意他的出身,对他而言已是足够。 他认真的望着宋蕴,轻声说道:“师妹,我很高兴。” 那双田黄石般的清澈眼眸被欢喜浸染,亮晶晶的,像是在发着光,炽热专注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宋蕴脸颊微微泛起热意,不自在的移开视线:“高兴什么?” 卫辞被问得呆住,他想说自然是高兴能继续这场婚事,高兴她并未因此而疏远他,可他忽得想起来,这门婚事对师妹而言,并非是一场天作之合,而是万般不得已。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宋蕴却已转过身去:“师兄快回去吧,我去牙行先寻间宅子落脚,好让父亲养伤。” 既然打算在县城定居,住客栈便非长久之计,宋蕴和莫绫接连看了几个院子,才寻到一处合适的宅子。 宅子只有两进,地段也有些偏,但胜在环境不错,生活工具齐全,连家具都有一些,只要稍微打扫便能入住。 宋蕴爽快的签下契约,付了半年的租金。 当天下午,宋蕴和莫绫便将宅子清扫干净,又添置了些许常用的物品,才回到客栈将宋柏轩接走。 然而在他们离开时,被平阴侯府的仆妇拦了下来。 宋蕴并不意外,她让卫辞和莫绫带着宋柏轩先走,自己留了下来。 吴氏今天中午就派人传了信要见她,但她忙着收拾宅子,添置物品,自然没空送上门来给她羞辱。 此番吴氏见她忙着搬家,必然会更为恼怒。 不出所料,吴氏走出来时,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她阴沉沉的盯着宋蕴,发出一声冷笑。 “真是翅膀硬了,怎么,有新靠山了?” 宋蕴垂眸不语,眉眼间一片乖顺,但也正是这样的沉默,叫吴氏更为恼怒。 她一直以为宋蕴很好掌控,在侯府时她极为孝顺乖巧,对她与侯爷言听计从,但吴氏万万没想到,宋蕴还有这样顽固不识趣的一面。 一切听她的安排不好吗?乖乖回到京城参于选妃不好吗?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近在眼前,宋蕴却偏要拒之门外。 吴氏冷冷的盯着她:“真是白瞎了你这张脸,养了你这么多年,倒不如养头畜生!” 宋蕴不置可否,被骂两句又掉不下一块肉,她早就想到了会有今日,也做好了承受吴氏怒火的准备。 “侯夫人寻我有何事?”她问道。 “不装了?”吴氏眼中满是嘲讽,“好你个宋蕴,这么多年,我竟被你蒙蔽的严严实实,不知你竟然如此狠辣无情,连自己的姐妹都要算计……” “并非姐妹,”宋蕴打断她,语气冷淡,“她从未视我为妹妹,而我也从未视她为姐姐,所谓的姐妹,只是你一厢情愿。” “你——” 吴氏何尝不知她们二人之间不可能有真感情,但世家大族里,勾心斗角又逢场作戏的姐妹多了去了,只要她们两人识相,就不会闹翻,可谁又能想到,她们竟一个比一个固执。 事已至此,言多无用。 吴氏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的怒意,用命令的语气对她说:“明日一早,你就去找陈不逊,把案子撤下来。” “侯夫人说笑了,”宋蕴抬起眼,不卑不亢的与她对视,“宋蕴区区一介民女,如何能对县尉大人呼来喝去,案子撤不撤,由不得宋蕴做主。” 吴氏定定的看着她:“你是苦主。” 宋蕴微笑:“但做不了主。” 吴氏气得胸口胀痛,却知今日无论如何得退上一步,那陈不逊蛮横霸道,背靠陈家,又仗着远离京城,对她不理不睬,连平阴侯府都被他接连奚落。 可吴氏又不愿传信到京城求援,毕竟平阴侯的女儿被抓进大牢里,不是什么光彩事。 吴氏深吸一口气,硬邦邦的说道:“你能做主,说吧,你想要什么?” “断情书,”宋蕴望着吴氏,温柔的眉眼间含着笑,丝毫不在意她的话让吴氏心中掀起了多少波澜,“我与赵晴云错抱十几年,如今既已归位,就该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宋蕴区区民女,不敢高攀侯府,更不想给侯府留下污点,从此之后,路归路,桥归桥,两不相干。” “宋蕴,你大胆!”吴氏喘着粗气,朝她扬起手,但还未落下就被宋蕴接住,她仍旧在笑着,眼底却尽是冷意:“夫人可想好了,这一巴掌下去,京城人人皆知平阴侯的女儿蹲过大牢,忘恩负义,谋害姐妹!” 吴氏气得浑身颤抖,眼中满是怨毒的盯着宋蕴,她自认对这个养女尽心尽力,要什么给什么,可没想到到头来竟然会被她要求断情绝义。 人人趋之若鹜的富贵,她弃之如履,毫不珍惜。 费尽心思的盘算就这样被她毁去,她却拍拍屁股毫不在意的走人,这让吴氏如何能甘心? “不可能!”吴氏死死地盯着宋蕴,一字一顿道,“宋蕴,侯府的富贵不是那么好享的。” 宋蕴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没有这样容易,前世她失宠沦为弃子后,平阴侯府还要她为了入狱的赵峥奔走,哪怕代价是她的性命。 在没有彻底榨干。她的价值之前,他们又怎会舍得放手? 宋蕴放下吴氏的手臂,退后两步:“我只有这一个条件。” 她一脸平静的说道:“我的清白已毁,家宅也被大火吞没,所有的心血和努力都化为乌有,于我而言,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但平阴侯府不是,赵晴云也不是。 宋蕴说罢便转身出门,身后的吴氏怒声道:“宋蕴,你可当真是无情无义,狼心狗肺!” 宋蕴泰然自若的离去,直到她抬眸,望见不远处的卫辞与宋柏轩。 刺耳的骂声还在继续,在外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宋蕴忽而垂眸,脸上划过一抹难堪,连脚步都变得迟疑。 他们会不会觉得她太过无情?说到底,平阴侯府曾养了她十几年。 她可以宽容大度,可是她曾经受过的那些苦楚,那些无法说出口的仇恨,又该怎么办? “师妹,”卫辞见她脚步变慢,忍不住大步迎了上去,他想伸手扶稳她,却又觉得唐突,只好把自己的手臂递过去,让她搭着,然后小心翼翼的问,“师妹,你可有伤着?” 他略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要不要报官?陈大人还算清正,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宋蕴轻轻摇头:“是我向她要了断情书,她才如此恼怒。” 她看了眼宋柏轩,又垂下眼,轻声问:“师兄,你可会觉得我刻薄寡恩,无情无义……” “师妹怎会这样想?”卫辞皱起眉,“是他们不仁不义在先,几次三番对你和老师动手,师妹千万莫要因她的几句言语而自责,你并未做错任何事。” 听卫辞这样说,宋柏轩的脸色缓了缓,但又觉得眼前这一幕莫名刺眼。 从前蕴儿都是与他最亲近,有什么话也是最先跟他讲,怎么现在却轮到了卫辞一个没名没分的外男? 是最近他留得课业太少了?他的确不该仁慈。 “蕴儿,”宋柏轩开口唤她,“不必理会那些鸡鸣犬吠,过来,咱们回家去。”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女儿遭受了折辱,无比刺耳的叱骂、高高在上的命令、以及上位者理所当然的轻蔑…… 他不能忍受,可却不得不忍受。 现在的他低贱如泥,毫无反击之力,可早晚有一天,他要把蕴儿所受的折辱一一奉还! 宋蕴眼眶微微泛红,认真的点头应下:“好,父亲,我们回家。” 第28章 【28】“从今日起,你跟平阴侯府再…… 哪怕在客栈遭受了不愉快,回到新宅后,宋蕴还是买了好些饭菜回来,四人热热闹闹的吃了顿搬迁宴。 结束后,宋蕴与卫辞一起将宋柏轩安顿在卧房中。 “师兄,”宋蕴看向卫辞,带着他越过书房,来到最边上的房间,她的语气中带着歉意,“宅子不大,只能委屈师兄暂且住这间,好在这里地段稍偏些,不会被外面吵到。” 卫辞望着房中早已妥当的布置,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师妹竟特意为他留了一间房。 纵使如今他们二人虽有婚约在身,可到底尚未成婚,先前的疏忽已让师妹的名声惹出非议,他若是长住这里,不知还要传出多少更难听的话。 卫辞垂眸道:“劳烦师妹了,可我还是要回慈水村去,啸天还在家里等着喂食,还有学堂,在里正没找到新的夫子前,我须得先顶着……” 他零零碎碎说了好多理由,只盼着不要辜负师妹的一片好意,但所有的理由都在宋蕴看向他时悄然瓦解。 “师兄有事只管去忙,房间总是为你备着的,不差这一两日,”宋蕴笑着说,“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回去也太迟了,师兄便先住下吧。” 卫辞望着她眉眼间温和的笑意,鬼使神差的答应下来。 与此同时,客栈里的吴氏辗转难眠,过去十几年的往事在她的脑海中盘旋,迟迟挥散不去。 宋蕴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她费尽心思的找嬷嬷教导她,又找人帮她传出美名,才让侯府千金的名头在京城崭露头角。 如果赵晴云没有找上门来,来侯府提亲的门槛怕是都要踏破了,可偏偏宋蕴并非她亲生血脉,而是一个低贱的民女。 十几年的经营毁于一旦,连吴氏都不得不承认,在赵晴云找上门的那一刹那,她的第一想法并非是与她相认—— 可惜赵晴云寻亲的事已让太多人知晓,再加上她们母女格外相似的面容,想要否认都难。 事情为何偏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吴氏摸向胀痛的胸口,竟隐隐喘不过气来,京城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看侯府的笑话,她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二日一早,吴氏撑着满是疲惫的脸庞坐起来,匆匆梳洗过后,便吩咐下人:“去县衙。” 她昨日已经找了陈不逊,虽无甚用处,但今日也须得再见一回,表明她的态度和立场。陈家根基深厚,但平阴侯府也不差,委实没必要为了一个民女闹得如此难看。 吴氏摆足姿态去寻陈不逊,谁料却吃了闭门羹,她冷着脸找到县令,逼得陈不逊不得不现身。 即便如此,陈不逊仍姗姗来迟,举手投足间皆是傲慢跋扈,看得吴氏眼前一黑,恨不能撕掉他那张脸。 吴氏冷冷道:“我倒是好奇,宋蕴身上有什么妖法,能让陈大人也对她百般维护。” 陈不逊一句话堵死了她所有的招式:“不放。” 吴氏气得险些呕血,她恨恨的盯着陈不逊,威胁道:“陈大人就不怕连累家族吗?贵妃娘娘可是最喜欢晴云,若是让她知道你如此不辨是非黑白,不知皇上是否会怪罪下来。” 当今圣上自先后离去,再未立后,后宫佳丽诸多,却只有一个贵妃,可见其宠爱之甚。 这位贵妃,正是出自平阴侯府。 陈不逊毫不在意她的威胁:“世人谁不知本官秉公办案,从不徇私,夫人尽管将此事呈送给贵妃,不论皇上怪罪与否,本官一力承担,不劳夫人操心。” “陈、不、逊!”吴氏猛地站起来,她这次是真气狠了,没想到自己拿出了最大的杀手锏,还是被陈不逊轻飘飘的挡了过去。 如此油盐不进,顽固不灵,着实可恶!!! 偏生陈不逊脸上还带着笑:“就是不知道,贵妃能否如夫人所愿,在皇上面前为侯府之事进言呢?” 他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手中茶盏,说出的话却让吴氏无比扎心:“当今圣上仁德明理,定是不愿让贵女蒙羞,届时案件移交大理寺,必能将此事查得透彻。” 吴氏心中大骇,脚下险些站不稳。 区区一桩小案,如何便要传到大理寺手中?但明知此话当不得真,吴氏却不敢冒险。 那可是大理寺! 上上下下都以“小青天”为尊的大理寺,只要陈不逊一句话,再小的案子都会被接过去,闹得沸沸扬扬。 吴氏渐渐萌生中退意,来慈水村这一遭她已损失惨重,再不能让唯一的女儿搭进去。 离开县衙后,吴氏带着仆妇与护卫,直奔宋蕴新买的宅子。 宅子的大门半开着,里面很安静,吴氏带人闯入后,只有莫绫一人满脸戒备的迎了上来。 “宋蕴呢?”吴氏不客气的问道。 “我家姑娘出去了,不在,这位夫人,我家中并不欢迎你,还请你快些离开吧。” 今日一早,卫辞便赶回了慈水村,而宋蕴惦记着与千丝坊订下的契约,忙着挑选合适的香料,只留下莫绫照看宋柏轩。 “不在?”吴氏盯着莫绫许久,冷笑一声,“也好。” 她不再关注莫绫,径直走向宋柏轩的房间,但莫绫却不肯相让,牢牢地挡在她身前:“你不能进去!” 吴氏顿住脚步,两个护卫立刻上前制住莫绫,她扬起手,“啪”的一声打下去。 莫绫脸上很快显出一个泛红的巴掌印。 吴氏冷冷道:“孽障,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挡我的路!” 眼看着吴氏走进房中,莫绫焦急的挣扎起来,险些挣脱钳制,但立刻又有人帮忙,死死地按住了她。 吴氏走进略显空荡的房中,一眼便瞧见躺在床榻上的宋柏轩,他正握着一本《史记》,枕边还放着几本历代文考,都是刚买来的新书。 宋柏轩坐起来,面色不善:“如此强盗之举,竟是侯府做派吗?” 吴氏三两步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盯着他:“撤案。” 宋柏轩冷漠的移开视线:“休想。” 吴氏当即打掉他手中的书,冷声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今日必须撤案!” 宋柏轩望着扔在地上的《史记》,闭了闭眼,仍不肯妥协,他很清楚,一旦他现在就开始妥协,想要换断情书就成了奢望,而他们父女的余生,也将永远受到侯府摆布。 吴氏阴恻恻的看向他的断腿,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恶毒:“我看你另一条腿,怕是也不想要了。” “你大可以现在便动手杀了我,”宋柏轩一脸平静,冷淡道,“宋某一条贱命,换平阴侯一场牢狱之灾,不亏。” 吴氏嗤笑:“就凭你?” 仅凭他的性命自然不能,但平阴侯府发展至今,哪能没挡过别人的路,宋柏轩愿意做那把刀,哪怕是以性命为代价。 更何况,陈不逊尚在兹阳县,他不会徒丢性命。 宋柏轩不理会吴氏的冷嘲热讽和叱骂威胁,安稳的坐在床榻之上,看着失去耐心的吴氏一点点发疯。 他知道,这一场博弈,他快要赢了- 宋蕴回来的时候,宅子里十分安静。 她唤了声莫绫,却没听到回应,只得匆匆放下买来的香料,去房间里瞧个究竟。 “父亲,莫绫去哪儿了?”宋蕴问道。 宋柏轩放下手中皱巴巴的《史记》,笑着应道:“没什么,她做饭的手艺不行,我让她去外面买些吃食来,若是能再学些手艺便最好不过。” 宋蕴顿了下,目光落在他手边的书上,那是她这两日刚买的新书,可掩下不是弄脏便是弄皱,她甚至看到了掉出来的书页。 父亲向来爱惜书籍,绝不会如此粗心。 她嗅到空气中残存的脂粉香气,脸色微变,颇有些急切的问道:“父亲,她来找你了?” 这种脂粉香气她只在吴氏身上闻到过。 宋柏轩不想答话,宋蕴已经点破:“我闻见了香气,父亲,你不必瞒我,她来寻你定然是为难你了。” 吴氏性情急躁,也存有几分暴虐,对待用了多年的下人都动辄打骂,更何况是她固执的父亲。 宋蕴指尖微颤,慌乱的去掀搭在宋柏轩身上的被子,想要看他的腿是否有碍。 “蕴儿,”宋柏轩没有拦她,只是笑着安慰道,“你放心,她有求于我,怎么会打伤我?我没事,别担心。” 宋蕴稍稍冷静下来,她看向空荡荡的茶几、家具,以及明显刚被打扫过的地面,无声的垂下视线。 东西碎了便碎了吧,她知道吴氏不会善罢甘休,父亲没被打伤已是幸事。 “这是断情书,”宋柏轩从枕下拿出一张纸,放在宋蕴手中,“蕴儿,从今日起,你跟平阴侯府再无任何关联,没有人再能肆意摆布你的人生,包括我。” 宋蕴怔怔的望着那纸断情书,她忽得在纸上发现一丝血迹,一时心中惊颤,连忙抓住宋柏轩的手:“父亲?” 那双常年执笔的手微微肿胀着,掌心还残留着血痕,她试图抓住看仔细,宋柏轩却已缩了回去,笑着安慰她: “不碍事的,打破了几个杯盏,才不慎划伤了手,很快就会愈合。” 宋蕴的眼泪夺眶而出,一颗颗的往下滚落,她不想让父亲看到她的伤心,胡乱收起断情书,匆忙抹去眼泪,转身去房中拿外伤药。 她知道父亲不愿让她担忧,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痛恨嚣张跋扈的吴氏,痛恨胡作非为的平阴侯府。 她受了侯府的养恩,吴氏可以随意折辱她,可千不该万不该,吴氏不该对父亲动手,他只是她的父亲,又何错之有? 宋蕴沉默的帮宋柏轩上完药。 没多久,她等来了莫绫,也瞧见了她脸上残留的指印,甚至无需盘问,看到她闪躲的实现,宋蕴就明白了一切。 恨意一点点漫过她的胸腔,几乎要喷涌而出,却被她生生克制住。如今的她势单力薄,再无依仗,绝不能冲动。 宋蕴仔细帮莫绫涂抹了伤药,确认她身上再无其他伤势后,才把自己关到了房间里。 数十种香料摆在她面前,她的视线匆匆略过,略一思忖,便去了趟百济堂。 还缺一味药。 这味药她不能让任何人经手- 夜色已深,宋蕴房中的灯仍然亮着,莫绫来劝了两次,却连房门都未敲开,她只能去请宋柏轩。 宋柏轩知道她固执,也知道她在自责什么,却不想看着宋蕴这般折磨自己。 他的宽慰并不能让女儿卸下重担,只会让她越发痛苦。 或许有一人帮上忙。 宋柏轩的打算宋蕴并不知晓,她沉溺在一种又一种香料的调配中,因着其中有几位药,她只能蒙上面巾,以免误伤自己。 事实上,经过多年的浸润,香料中蕴含的细微药力已对她没什么威胁,但添上几味药就不一定了。 她需要在药力与气味之间寻到一丝平衡,既要把药力融入香气中,又要把这份香气调得柔和寻常……宋蕴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纵然隔着面巾,浓郁的香气夹杂着药力也丝丝缕缕的浸染着她的鼻息,让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开始晕眩。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宋蕴刚想阻止莫绫,就听到了卫辞的声音:“师妹,是我,我来看看你。” 宋蕴沉默片刻,恍然才从香气中回过神。 桌上的香料摆得密密麻麻,十分凌乱,还有最明显不过的几味药—— 她是不愿让旁人知晓这些的,哪怕是卫辞。 她生性卑劣,睚眦必报,满腹算计,远不如师兄坦荡正直,更不想让他觉察。 “我想吃东巷的桂花糕,”宋蕴轻声说,“师兄买了再来看我吧。” “好,师妹等等,我这就去买。” 宋蕴听着急促的脚步声远去,低下头,望着染满香粉的指尖,隐隐嗅到血气。 第29章 【29】“你做下无耻之事,还要把罪…… 卫辞提着东巷的桂花糕回来时,宋蕴已经将房中收拾妥当,匆匆换了件衣裳,但她身上仍带着消不去的香气。 其实东巷的桂花糕味道一般,但莫绫喜欢吃。宋蕴望着缀满干花瓣的糕点,轻轻尝了一口,紧绷的心弦缓缓放松下来。 “多谢师兄。”说这句话时,她的神色已恢复如常,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跟两日前的她无甚两样。 但卫辞望着她眉宇间藏不住的憔悴,还是忍不住心疼。 “师妹,”卫辞垂下眼眸,声音很轻,“那日的事老师都跟我说了,不是你的错,也不是老师的错。” 他后悔自己当日为何离开,没有守在恩师身侧,叫那跋扈的吴氏毫无顾忌的折辱老师,可卫辞也清楚,哪怕他一直守在恩师身侧,吴氏也不会收敛分毫。 他们的力量太弱小了,在平阴侯的眼中宛若蝼蚁草芥,完全不必在意。 可他在意,师妹在意,恩师也在意。 卫辞低声道:“公道自在人心,平阴侯府行事如此跋扈嚣张,迟早有一日会遭到报应!师妹,你不要太自责,也不要太辛苦,我、我会努力帮你的,不管你想做什么。” 他知宋蕴这两日都在调香,恐怕正是为了与千丝坊的那匹订单,于是便道:“若是银子不够用,师妹跟我说就是,莫要再像昨日那般让老师担忧了。” 宋蕴沉默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在被困在王府的那十几年里,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消解所有的怨恨与困惑,如今的她仍未改掉这个习惯,更不愿把情绪带给父亲和莫绫。 世间不平之事千千万万,而她宋蕴一人的不平事,便就由她一人承担罢。 卫辞见她应下,当即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笑:“师妹还想吃什么?我都去给你买回来。” 她其实并没什么胃口,但瞧见卫辞满目期待皆寄于她身,便不忍推拒。 她对卫辞总是很难狠得下心肠。 “想喝粥。”宋蕴说道。 卫辞一口应下,连忙起身,却听宋蕴又说:“想喝师兄你煮的粥。” 卫辞恍惚了一瞬,确认自己没听错,才小心翼翼的应下。 “师妹,我的手艺怕是不合你的口味。”毕竟他怎样都不能做出如莫绫一样的手艺。 宋蕴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笑眯眯道:“不妨事的,师兄,我不挑嘴。”- 吴氏以断情书为交换,拿到了宋柏轩撤案的手书,也成功将赵晴云接了出来。 纵然有县令的百般关照,赵晴云在大牢的日子仍不太好过,出来时身上难免带了些味道。 吴氏用帕子捂上口鼻,眼中没忍住带了些嫌弃,她强忍着不适让赵晴云坐上马车,自己却离她又远了些。 她从暗格里取出一支线香,点上许久才放下帕子,皱眉问她:“这几日,你可都想清楚了?” 赵晴云盯着那支燃烧着的线香,眼底尽是嘲讽:“母亲,我该想清楚些什么?” 是想清楚侯府并非什么好去处,还是想清楚自己从未得到过生父与生母的喜爱?事已至此,再多的后悔都只能被她和着血肉生生咽下。 吴氏板着脸斥责道:“你行事未免太鲁莽了些,既要下手为何又不能考虑周全,生生将把柄递到别人手中。还有你如此狭隘的心肠,只看得见个人的小算计,全然不顾侯府得失……” 还未说完,便听赵晴云冷冷的打断她:“母亲说我心肠狭隘,自私自利,可你们谁又为我真心考虑过?” “是啊,把宋蕴接回去继续做大小姐,父亲与母亲自然是开心的,可我呢?我明明才是堂堂正正的侯府千金,而今却要亲自迎一个赝品回府,取代我的位置,母亲,这对我公平吗?” 赵晴云本不愿与吴氏闹僵,她最清楚在侯府后宅中,到底是需要仰仗谁才能更好的生活,然而所有的隐忍在吴氏捏着鼻子点线香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她的母亲,竟未曾问她一句大牢里冷不冷,有没有吃饱饭,还要厌弃她身上的气味污了她的马车。 没有一句安慰与问候,张口便是劈头盖脸的训斥,她实在不敢信,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渴望亲近的母亲。 她很失望,也很愤怒。 原来哪怕没有宋蕴,她的母亲也不会爱她。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吴氏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盯着赵晴云,“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如何能不为你考虑?把宋蕴接回侯府,不正是全了你大度贤惠的美名?我给了你那么多婢女仆妇,那么多庄子铺子,难道还不算上心吗?” 吴氏在震惊过后是难以克制的愤怒,她想起自己在宋蕴父女身上碰过的壁,想起自己三番四次拉下脸,去寻陈不逊为女儿求情,心中的委屈忍不住溢出来。 “赵晴云,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 这一刻,赵晴云感受到了宋蕴此前的窒息。 一句“母亲”,便能将她所有的痛楚归为无理取闹,归为不孝。 她愿意将吴氏视为母亲,可吴氏又可曾将她视为女儿?她所求所愿,不过是一个公正。 母女俩一路未言,抵达客栈后便不欢而散。 回到房间里的吴氏却是越想越气,却又不忍把所有罪过都怪在赵晴云身上,抱错的这十几年里,她的亲生女儿没少吃苦头,见识短浅行为粗笨些也情有可原,只盼着嬷嬷们能将她的性子掰回来。 说到底,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宋柏轩和宋蕴! 如果那个雨夜没有抱错婴孩,如果宋蕴肯乖乖听话,晴云又岂会钻进牛角尖,盯着宋蕴一人不放? 吴氏想起自己亲笔写下的断情书,恨恨的绞弄帕子,纵使亲缘已断,侯府的富贵也没那么好享用! “来人!备马车,去县衙!”- 时近午时,阳光正好。 宋蕴听说千丝坊的掌柜已回到县城,连午饭都没顾得上用,匆匆带着莫绫赶来。 掌柜已笑眯眯的迎了上来:“宋姑娘,好久不见。” “李掌柜。”宋蕴含笑微微福身,跟着他上了二楼,还未踏进房中,她便嗅到了熟悉的香气。 是她亲手调配出的香料味道。 李掌柜摸了摸自己那撮山羊胡,笑着说:“听闻宋姑娘这几日颇为繁忙,遇到了不少事,我本还忧心宋姑娘你无心再调香,如今看来倒是我狭隘了。” 宋蕴轻轻摇头:“多谢李掌柜关心,一些家中琐事而已,不过,前些日子取走的那些布料,还有下一批的香囊,恐怕要再等久一些了,不知李掌柜是否方便?” 自那场大火后,她想了许多事,不同于再侯府经营铺面时,原料、人手、手艺等都唾手可得,如今的她一无所有,想要包揽所有事,实在分身乏术。 她的长处在于调香,无论是对于香料的运用,还是对香气的掌控,都比市面上常见的成品香要好很多,但这也是她的短处,哪怕调香的手艺再厉害,她也只有一个人。 “我正要与宋姑娘商量,”李掌柜道,“这些时日,放在千丝坊的香囊的确卖出去不少,可仍有些弊病,不知姑娘可愿听李某说上一二?” 宋蕴眼前微亮:“李掌柜但说无妨。” 李掌柜经营千丝坊多年,眼光毒辣,宋蕴自是很愿意受教些许,当即便认真听起来。 但在宋宅的卫辞心情就没那么美妙了。 望着满桌子的饭菜一点点变凉,宋蕴与莫绫仍不见踪影,他只好将饭菜暂且收起来,放进灶台里温着。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卫辞眼前一亮,带着笑意迎出去:“师妹,你总算回……” 望见门口站着的人影,卫辞脸上的笑意僵住。 赵晴云看清他的神色变化,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有些憋闷:“师兄不欢迎我么?” 她从下人嘴里知道了宋宅的位置,也知道了吴氏曾带人来宋宅闹过,便想着过来看看。 再怎么说,宋柏轩也曾养过她十几年,她总是盼着他能好些。 卫辞别开视线,语气冷淡:“你过来做什么?” 赵晴云自知理亏:“我来看看父亲。” “老师不想见你,”卫辞干脆道,“赵小姐,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师兄……” “我不是你的师兄,”卫辞言语淡漠,“我只有一个师妹,她姓宋。” 如果说从前他的确对赵晴云存有几分旧情,可在被算计那一晚之后,他们便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同门情谊。 赵晴云脸色微微泛白,指尖掐得掌心疼痛不已,却仍不愿接受这番话。 “你对她一口一个师妹的叫着,卫辞,到底谁才是同你一起长大,拥有十几年情谊的青梅,你还记得吗?” 卫辞看向她:“可正是十几年的青梅,陷我于不义,毁了师妹的清白,也辜负了恩师的教诲。” “我没有!我只给你灌了一碗蒙汗药,你们那晚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发生,”赵晴云握紧拳头,气愤道,“是她害我,是她故意将合。欢散放到我的房中,充作证物,是她在算计你——” 卫辞眼中满是失望:“直到现在,你仍在污蔑师妹,如此折辱她,就让你那般快活吗?” 赵晴云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我没必要为此事而骗你,师兄,的确是她在利用你,故意让你产生误会……” “可笑!”卫辞彻底冷下脸来,“那晚发生了什么,我比你更清楚,师妹是怎样的人我心中有数,不必你一个外人来多嘴!” 赵晴云:“……” 她气得脑子嗡嗡响,只恨不得当场撕开宋蕴的面具,让她的好师兄瞧个清楚! 赵晴云深吸一口气,苦口婆心的劝道:“师兄,你听我一句劝,宋蕴她绝非善类,存了心想要算计你,你莫要被她蒙蔽了真相。” “那也是我跟她之间的事,”卫辞冷冷道,“你做下无耻之事,还要把罪名甩到师妹身上,挑拨我们夫妻感情,其心可诛!” 赵晴云气得脸都要绿了。 才刚刚订下婚约,卫辞连夫妻感情都说上了,那宋蕴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也罢!”赵晴云生气道,“那我便等着看师兄被她算计的一无所有!” 卫辞:“卫某甘之如饴。” 赵晴云:“……” 曾以为她这位师兄才姿过人,天赋卓绝,到底是她瞎了眼,全然看错了。 赵晴云愤而离去,卫辞转身回到房中,捧着一碗茶水递到宋柏轩手边。 对上恩师无比复杂的眼神,卫辞开始迟疑:“老师,我做的不对吗?” 宋柏轩:“……” 这不大好讲,真的。 第30章 【30】“不要讨厌我,师妹。”…… 从千丝坊出来后,宋蕴的眼睛都在发亮。 她在侯府时也曾帮吴氏打理过嫁妆铺子,但大多都是都是盘盘账,收一下租金,很少有自己做决策的时候。即便偶尔遇到需要主家来做决策,也都是交给吴氏,从不会落在她手中。 在如何做生意一途,宋蕴只能算是浅浅入门,然而李掌柜却是老手,听他今日这一席话,宋蕴只觉得茅塞顿开,恨不能立刻大干一场。 “李掌柜真是一个好人,”宋蕴忍不住感慨道,哪怕已经竭力克制,笑意还是从眉眼间流露,“这世上再没有比李叔更好的人了。” 李掌柜不但点破她目前所处的困境,还为她提了几个建议,最重要的便是要专精调香,扬长避短,将她的手艺完全发挥出来,哪怕是售卖香囊,也可将其一分为二,雇佣专用的绣娘来提升香囊的品质,这恰恰与宋蕴的想法不谋而合。 除此之外,李掌柜还为她提供了更多思路,她既然有调香的手艺,完全不必拘泥于香囊。 大盛朝人人爱香,哪怕是平民百姓,也愿意在院子里种上两株野花,留香整个春夏。稍富裕些的百姓或是商户,便开始讲究其香气了,或是佩戴香囊,或是日常焚香,又或是用香料熏染衣物,所涉甚广。 李掌柜便向她提出,希望能得到一批熏香,给千丝坊的成衣与布匹添色。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订单。 千丝坊在大盛各地拥有无数分号,只要一家得用,其他家也会渐渐效仿,而宋蕴有信心,她调制的香气不说世间独一无二,但至少越过市面上大多数的成品香。 “姑娘,”莫绫苦着脸跟在她后面,摸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带着几分委屈提醒她,“咱们的晌午饭还没吃呢。” 宋蕴这才感受到腹中饥饿,她望着快要落山的太阳,既好笑又无奈:“一时忙忘了,我们快些回去。” 两人匆匆赶回家,还未进门,便嗅到了宅子里传出的饭香。 卫辞从厨房里探出脑袋,高兴道:“师妹,你总算是回来了,快准备吃饭。” 宋蕴怔了下,这一刻,她恍然觉得心中无比安稳。 “来了。” 用过饭后,宋蕴向卫辞和宋柏轩简单讲了自己的想法。 昏黄的烛光下,她的眼眸无比明亮,脸上的笑意如三月春花,明媚耀眼。 师徒俩安静的听着她说起香料,又说起千丝坊的生意,谁都没有出言打断这份美好。 宋蕴说得口干舌燥时,卫辞适时的递上一盏清茶,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讲了太多,只好捧着茶盏问:“父亲,师兄,你们觉得如何?” “甚好,”宋柏轩眼中掠过笑意,“放手去做吧,蕴儿,父亲相信你。” 卫辞迟了一步,也连忙附和道:“师妹,我也相信你,若是缺银子或是要人帮忙,只管跟我说就是。” 宋柏轩眼中的笑意僵住,视线幽幽的转向卫辞:“夜色已深,你还不去歇息吗?” 他们父女俩的夜谈,与他一个外男有什么关系?实在碍眼! 卫辞愣了下,接着便悟了:“师父是困了吗?那我与师妹便不打搅师父安歇,师妹,我们出去吧。” 宋柏轩……这可真是他的好徒儿! 卫辞叫着宋蕴一起出来,顺手带上了房门,房中烛光摇曳,庭院中的夜色一片朦胧。 “师妹,”卫辞忍不住对她说道,“你定然能得偿所愿。” 宋蕴望着漆黑夜空中的一轮弯月,跟着笑出来。 会有那么一日的,她相信。 因着心里有了谋算,接下来的日程宋蕴安排的很满,挑选质量上好的香料,不断调整香料方子,力图调配出最适宜的香气。 卫辞见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默默接过了照顾宋柏轩的担子。 宋柏轩既然决心治好伤腿,无论是喝药还是针灸都乖乖配合,虽不能走下床榻,他枕边摞着的书却是越来越高。 卫辞望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书目,心中渐渐有了一个猜测。 恩师怕是想重走科举路。 卫辞曾听父亲说过,以恩师的能力早就该中了恩科,但在他参加府试没多久,师母便难产而亡,恩师不愿续弦,便独自照顾女儿长大。 好不容易等女儿长成,恩师在去院试的途中又为救她伤了腿,自此便彻底断绝了入仕的念头。 可如今为何又走上这条路,是为了师妹吗? 卫辞几度欲言又止,宋柏轩将一切看在眼中,也不再瞒他:“你猜得没错,我确有此意。” 他想要往上爬,想要不被权势欺凌折辱,想要保护自己的女儿,唯有这条路可走。 “我是一个父亲,总该为蕴儿做些什么。” 宋柏轩想起这些年的荒唐便觉得心情复杂,他舍命相护宁自断前途也要满足她愿的女儿,竟然不是他的血脉。他隐隐有些后悔,可又无比清楚的知道,哪怕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 只因那是他的女儿,而他是一个父亲。 宋柏轩自嘲的笑了笑:“为师别无所长,唯独在读书上尚有几分天赋,许是能帮到她。” “老师……”卫辞神色动容,“您定会高中的。” 宋柏轩摇摇头:“那只是开始。” 他要走的,是一条很长的路,哪怕这条路上山险峰峻。 房间里归于寂静,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响。 卫辞站在庭院中,仰起头,望着遥远而浩瀚的天空,如田黄石般剔透的眸子被茫然占据。 师妹与恩师皆有志向。 那他呢? 他好像也该做些什么- 后院。 宋蕴正在房间里调香,莫绫匆匆敲开门,凑在她耳畔道:“姑娘,她们要回去了,就是今日。” 在兹阳县这样的小地方,吴氏一行人的行踪并不难打听。 宋蕴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翻涌的情绪,唇边染出一抹动人的笑:“走吧,咱们去瞧瞧。” “母亲”离开,她这做女儿的,自然也该尽尽孝道,送上一程。 自那一日起了争执,吴氏与赵晴云已有数日未曾言语,哪怕是今日启程回京,两人间的关系亦没有和缓的迹象。 吴氏心中暗恨女儿固执,却又拉不下脸来主动搭话,只得暗示随行仆妇从中搭桥。 仆妇当即邀请赵晴云同乘,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主意,却不曾想被她一口回绝:“我这牢狱之身,怕是脏了母亲的马车。” 吴氏气得脸都绿了。 她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才得了赵晴云这样一个不知管教的女儿! 马车一路向北,缓缓驶出兹阳县城,但没过多久,便被人拦了下来。 吴氏挑开窗帷,望着宋蕴洁白如玉的美丽脸庞,只觉得心中要呕血,恨恨朝她道:“孽障,你还有脸来?!” 宋蕴脸上笑容和缓:“夫人误会了,宋蕴不是来寻你的。” 吴氏被噎的没话说,满腹怨气刚涌到嗓子眼,又被生生塞了回去。 “寻我?”赵晴云皱了下眉,隔着马车,声音泛出冷意:“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 宋蕴不在意她的冷脸,从怀中摸出一页纸,笑着说:“我来替父亲转交一样东西…… 宋柏轩要给她什么? 或许他还是愿意认他这个女儿的,毕竟有十几年的情分在。 赵晴云心中微动,忍不住挑开窗帷:“是什么?拿过来吧。” 仆妇从宋蕴手中接过那页纸,递给了马车上的赵晴云。 赵晴云迫不及待的翻开,却在一刹那身体僵住,眼中满是愤怒:“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断情书? 宋柏轩怎么能对她如此狠心?十几年的父女情分说斩断就斩断,这对她何其不公! 宋蕴轻飘飘的说道:“没什么不可能的,赵小姐,此后侯府只有一个嫡女,我父亲也只有一个女儿,这样不好吗?” 不等赵晴云说话,宋蕴又道:“本应如此,不是吗?” 赵晴云死死的攥着那纸断情书,脸色惨白,她的心头涌过一丝悔意,却又被她狠狠掐灭,既然宋柏轩不愿再要她这个女儿,她又何必自作多情? 可为什么她的心好疼,比与吴氏争执时还要疼上千万倍,明明吴氏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她顾念着十几年的情分,却换来了一纸断情书,她顾念着血脉亲缘,却险些叫人再次夺去身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宋蕴。 凭什么宋蕴什么都不做,便能拥有最好的一切?她不甘心。 她不能,至少不能就这样被宋蕴打败! 赵晴云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宋蕴,你又在得意什么?你豁出清白算计得来的婚事,会死死捆住你一辈子,让你永远都翻不了身!” 她了解卫辞,知道他无心科举,不图上进,怕是这辈子都做不了官,而与他订下婚事的宋蕴,也永远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 命运已经定轨的宋蕴又能拿什么与她争抢呢? 她们的命本就不同。 “还有,”赵晴云挑开窗帷,让宋蕴清楚的看到她眼中恶意,“宋蕴啊宋蕴,我师兄最是嫉恶如仇,最讨厌被人算计,你说,让他知道了这门婚事的背后是你一心筹谋,他还会不会娶你?” 宋蕴心中微顿,脸上却不显分毫:“师兄娶我与否,不劳赵小姐费心。” 赵晴云盯着她看了许久,半晌才放下窗帷,隔着马车,她的声音轻若云烟,仿佛隔着一层雾: “宋蕴,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宋蕴笑着应她,“但是,赵小姐你呢?” 赵晴云没说话,但心中却仿佛有了不能说出口的答案。 她不后悔,也不允许自己后悔。 马车渐行渐远,宋蕴很快收回视线,脸上的笑意跟着消失。 莫绫从林子里闪出来,兴奋道:“姑娘,都办妥了。” “还有一件事,”宋蕴掩住眸底的不安,“莫绫,赵晴云此前可来找过师兄?都说了些什么?” 莫绫茫然的挠挠头:“好像是,我听隔壁刘大娘说,咱们院里是来过一个女的,还跟卫公子吵了几句,不过,卫公子他也会吵架?” 宋蕴抿了下唇,心中平白生出些许不安,她深知卫辞的品性,断不会轻易悔婚,可也同样知道他的固执和坚持。 他会信么? 信赵晴云,还是信她? 她不能坐以待毙,须得做些什么才好。 夜色渐浓,书房中烛火依旧。 宋蕴轻轻叩响房门,在卫辞诧异又躲闪的目光中走进房中。 她放下手中托盘,轻笑着解释道:“见师兄还未歇下,便提了些茶点过来当宵夜,填饱肚子,解解乏。” “师妹,你……”卫辞不敢抬眼看她,连声音都不自觉的低了下去,“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她才沐过发,乌黑的青丝还带着水汽,垂落在她圆润的肩头,浅色的衣衫被水汽打湿,紧贴着身躯,勾勒出一抹浅浅的,令人遐思的弧度。 卫辞甚至不敢再去想刚才的画面,他闭上眼,努力清空思绪,却还是忍不住红了耳尖。 宋蕴眨了下眼睛,分外无辜道:“不妨事的,这又不是在外面。” 她说着又向前走了一步,卫辞连忙闭上眼,转过头去。 “夜里风凉,师妹当心染了寒气,还是早些歇息吧。” 这番话已是很得体,不会叫宋蕴难堪,然而宋蕴却浑然未觉失礼,轻笑着问他:“是啊,不知师兄能否帮个小忙?” 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恼:“莫绫睡了,我的头发还湿着,一时半刻怕是干不了。” 卫辞喉咙发干,紧张的向后退了一步,挣扎道:“这……师妹,这样不妥。” 他已冒犯过师妹一次,不应再有第二次,一次失礼,次次失礼,他岂不是要做了那令人唾弃的登徒子? “父亲有意为你我拟定婚期,”宋蕴垂下眼眸,神色间透着几分哀伤,“师兄是不愿娶我吗?” 卫辞豁然抬眸,望着神伤的宋蕴,心中划过一丝懊恼,手足无措的安慰道: “不是的,师妹,我没有不想娶你,只是……只是你我尚未成婚,不宜如此失礼……” 明明尚有一肚子的大道理,但望着她眉眼间掩不去的难过,卫辞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取过布巾,轻轻拢住那一捧仍带着水汽的发丝,细心的擦拭起来。 若是失礼,那便失礼了罢。 在师妹面前,他早已不是君子。 烛火轻晃,映出墙壁上似相依着的两道人影。 宋蕴正望得出神。 忽然听到耳畔极轻的呢喃:“不要讨厌我,师妹。” 怎么会讨厌他呢。 她想,这句话该她来说才是。 ——不要讨厌我,师兄。 不要讨厌如此肮脏满腹算计的我。 30-40 第31章 【31】“好一条可怜的呆鱼。”…… 夜色无声,掩盖住云月下的悸动。 昨夜下了一场晚春的雨,湿了庭院里的地皮,早上推开窗,带着湿气的风卷着雨后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叫人连头发丝都跟着放松起来。 宋蕴想起昨晚的事,唇角忍不住弯出一丝弧度。 看来与赵晴云相比,师兄还是更信任她。 然而宋蕴知道,自己高兴的原因,或许并不止是卫辞的这份信任,而是一种极其隐秘的,从未有过的情绪。 晨光渐渐浓烈,空气中的湿意被阳光打散,宋蕴心满意足的关上窗,坐回几案上调香。 千丝坊的布匹生意虽囊括了数个阶层,但大头生意仍是较为昂贵的丝绸锦缎,为招揽和留住这一部分顾客,千丝坊也是花了不少心思。 李掌柜见她调制的香囊味道清雅,又不似市面上常见的熏衣香,便起了定制的心思。 他一直想为千丝坊寻一种特有的标志,可无论是荷包,还是布匹的纹路走向,都能被轻易抄用。 大盛的布庄有成千上万家,料子却只有那么几种,无论在哪家布庄,都能买到相似甚至一模一样的料子,如此对财大气粗,想要快速在小地方铺开生意的千丝坊而言,是不可忽略的缺点。 但如果有一样东西是千丝坊独有,且能被百姓口口相传,其他布庄的存在便不再是威胁。 然而这样的熏香却并不好调制。 既要味道醇厚不腻,又要留时长久,最重要的是还要无法被轻易模仿。 宋蕴坐在几案前,手中捏着药匙,一时竟有些犯难。 世间香料有成千上万种,香方亦有数百种,除却早已失传不全的,还有过半在市面上售卖。 她随手调制的香囊固然特别,皆因香料全是她亲手所制,几分熟,如何处理,是蒸煮炒炙,还是烘焙水飞,全由她亲自决断。 可市面上售卖的香料,大多炮制方式已定,香味浓厚大差不差,想要调出新意便难上加难。 恰在这时,门外轻快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下一秒,莫绫兴奋的声音透过门窗传进来: “姑娘姑娘,我打听到了!” 宋蕴眼神微亮,连忙起身开门:“怎么样?” 莫绫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双手搓了搓,凑到宋蕴耳边道:“成了!姑娘,成了!” 宋蕴顿时心中大定,她闭了闭眼,胸腔中涌出一种莫名的情绪,像是释然与放松,却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漩涡,复杂得难以言表。 “那就好……”她低声呢喃道。 “听说那场面可惨了,”莫绫笑着比划起来,“那两匹马车疯了一样的往前冲,直接就进了密林,整个马车被树撞得稀碎,里面的人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躺了老半天。尤其是第一辆马车,里面好几个人撞得头破血流,那暴躁凶恶的老婆娘更是被撞断了腿,哭得脸都花了……” 宋蕴蓦然抬眸:“吴氏撞断了腿?” “对啊,”莫绫疑惑道,“姑娘,你不会是心疼了吧?她那么坏,撞断腿可便宜她了——” 但莫绫说着说着就开始心虚,吴氏待她们家姑娘是不怎么样,但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就这么把她的腿弄断,似乎还真有些狠心。 她顿时垂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宋蕴垂下眸子,轻声说道:“我没有心疼,只是觉得可惜。” 她熬夜调制出来的香粉,能引得马兽发狂,本应有更大的作为,却只是让吴氏摔断了腿。 是不是,是不是她用的分量还是太轻了? 宋蕴不着痕迹的皱了下眉,旋即又放下心来,昨夜恰巧下了一场雨,林子里的痕迹早已被冲刷干净,即便平阴侯府派人去追查,也查不到任何线索。 “那就太好了!”莫绫又高兴起来,“姑娘,咱们可不能心疼她呢,那凶恶的老虔婆欺负老爷还欺负你,要不是姑娘你聪明,咱们早就被她捆到京城去了。” 莫绫见过京城那些大族处理下人的场面,动辄发卖到牙行算是轻的,倘若不小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还要被绞了舌头,丢进池塘里喂鱼。 她虽觉得兹阳县贫瘠,配不上姑娘该过的好日子,但乡下的日子到底自在,过得舒心。 莫绫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什么,宋蕴已经无心再听了,她望着几案上摆满的各种香料,强迫自己拿起药匙,胡乱的搭配起来。 鼻端被层层叠叠的香气盈满,灌入肺腑的却只有甘松苦涩清凉的气息,她夹杂在清醒与混沌之中,眼中尽是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神时,房间里又成了她空荡荡的一个人。 或许是吴氏命不该绝。 这样也好,她要她就这样狼狈的活着,永远失去一条腿,就像她曾经所折辱的父亲。 于吴氏那样高傲的世家女而言,让她这般活着,远比死了更痛苦。 宋蕴微微笑了下,握着香锤的手愈发用力。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还会有机会的。 然而宋蕴的轻快并没有保持多久,用午饭时,饭桌上十分沉闷,连莫绫都蔫得垂下了脑袋。 宋蕴望着内间里的宋柏轩,忽得心头一紧。 果然,刚用过饭,宋柏轩便将她叫了过去,脸色沉沉,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宋蕴微微抿唇,掩下心底的不安,低头唤道:“父亲,您找蕴儿有何事?” 她知这些日子宋柏轩都在忙着读书,卫辞一趟又一趟的往书铺跑,父亲枕边的书摞的也越来越高,根本无暇关注外头那些杂事。 宋柏轩望着站在他床榻前的少女,眼神中满是复杂。 初见她时,她便已是这般模样,知书达理,聪慧过人,似庭外海棠灼灼生艳,叫人一眼难忘。 他为她感到骄傲,但也曾生出自责、愧疚、心疼等无数种情绪,然而她却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叫他心痛过。 宋柏轩盯着她问:“蕴儿,你可知错?” 宋蕴一怔,缓缓抬眼对上宋柏轩的视线,那双眼中蕴含的情绪太过复杂,她看不懂。 但父亲似乎对她很失望。 宋蕴轻声问:“父亲觉得我做错了吗?” 饭桌上的沉闷,以及垂头丧气的莫绫,让她都生出了预感,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宋蕴心中竟没有丝毫慌乱与心虚。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有错也是错在欺瞒父亲,而并非设下毒计。 宋柏轩脸色铁青,按在床榻边的手掌青筋暴起,而在他的眼中,亦有无数失望。 “宋蕴,你跪下!” 宋蕴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以及那语气中夹杂的愤怒,沉默的掀起裙摆,跪在了床榻前。 “我问你,你前几日都在做些什么?调的香哪里去了?” 宋柏轩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等待着回答,宋蕴本可以说出诸多完美的理由,堵住他的盘问,但她不想这样做。 这是她的父亲,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也是她前世最亏欠的人。 宋蕴沉默着没答话。 “你说,说来听听,”宋柏轩努力压抑的情绪控制不住外泄,“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子,都能被你玩弄在股掌间?” “之前那一遭,你以为吴氏看不出那是你的算计吗?如果没有陈不逊,你可曾想过自己该是什么下场?赵晴云固然心术不正,可她有侯府为她兜底,宋蕴,你有什么,我问你,你有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没有过人的家世,没有可倚仗的父母,更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 她拿去赌的不止是她的清白,还有她的命! 上一次,她侥幸赢了,可这一次呢?她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就这么不被珍惜吗? “你可知道一旦被发现,会有怎样的后果?” 宋柏轩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泪从眼中滑落,“你会死,知道吗?蕴儿,这是死罪!” 宋蕴当然知道这件事的风险有多大,可她同样知道,以吴氏狭隘算计的性子,她与吴氏、与平阴侯府几乎已结成死仇,无法轻易了结。 吴氏欺她姐妹,辱她父亲,还将她视作筹码换取权势,那她为何就不能奋起反抗? 她不怕死,从来都不怕。 她只想堂堂正正,自由自在的活着。 “父亲,”宋蕴轻声道,“我不怕。” “可是我怕!”宋柏轩靠在软垫上,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我无法向你的母亲交代,更不能承担失去女儿的代价。我怕你受到惩罚,丢掉性命,更怕你没有受到惩罚,自此不再收敛,肆意妄为,一次次打破底线——” 宋柏轩掩去脸上的泪水,泣声道:“是我没把你教好,是我的错。” 他没有护她不受欺辱的权势,没有为她兜底的能力,只能要她谨言慎行,委曲求全。 宋蕴摇摇头,连忙说道:“不是父亲的错,是女儿胆大妄为,不知管教,父亲罚我吧。” “你连死都不怕,还会怕我罚你吗?” “父亲——” “我累了,”宋柏轩闭上眼,“你去吧。” 宋蕴心中乱糟糟的,很慌。 自她回到慈水村起,父亲就对她百依百顺,从不曾有过半句训斥,然而今日他却动了大怒,叫她跪下,可见是气狠了。 她要怎么才能让父亲消气? 宋蕴跪在床榻前没动弹,而宋柏轩亦不再开口,闭着眼,似是睡着了,但宋蕴分明瞧见,有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宋蕴更不敢动弹了。 直到午时过半,才有人敲门而入,宋蕴悄悄侧过头,对上卫辞的视线。 卫辞既震惊又错愕,他不觉得聪慧善辩的师妹会犯错,更不觉得恩师会胡乱惩罚人。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卫辞犹豫半晌,还是选择相信恩师,他小心翼翼的向宋柏轩求情:“老师,师妹她已知错了,昨夜刚下过雨,地上寒气重,跪久了会让师妹难受的,不如就算了吧。” 宋柏轩闭着眼都被气到了:“你可知我为何罚她?” 卫辞摇摇头:“不知。” 但为师妹求情总是没错的。 宋柏轩顿时更气了:“不知真相还敢胡乱插话,我看该罚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愣着干什么,你也给我跪下!” 卫辞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然后老老实实的,掀开袍子,在旁边跪了下去。 宋蕴:“……” 好一条可怜的呆鱼。 第32章 【32】“是,但、但如今少许多了。…… 宋柏轩缓缓睁开眼,望着跪在他面前的两道人影,忽得沉默下来。 他隐隐开始怀疑自己当年的眼光。 卫辞年幼时格外顽皮,爬树捉蝉,下河摸鱼,整天追着猎犬在村子里撒欢,没少惹得卫兄生气,但那时的他只学了句“小棒则受,大棒则走”,就敢理直气壮地跟卫兄对着干,后来大抵是逃不脱,被卫兄几顿毒打后便老实多了。 可如今就是太老实,连他的气话也当真,让他跪他还真跪下不走了。 也不看看,这房间里是否真有他的位置? 宋柏轩木着脸问他:“你错在何处?” 卫辞认真道:“老师说的对,我不该不问清楚缘由,不知道事件全貌,就贸然开口评判对错。 “县衙查案尚需双方到场对峙,而我没有问过老师与师妹,心中就已假定定是师妹有错,老师才会罚她,此为一不该。 “不明事件全貌便为师妹求情,既小瞧了老师与师妹之间的父女情分,又有偏私之嫌,此为二不该。” 宋柏轩:“……偏私?”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脸色坦然的卫辞,竟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也罢,既然他为自己找好了理由,便由着他去吧。 宋柏轩冷笑一声,应道:“如此说来,你的确该好好跪着……” 卫辞俯身向他行了一礼,又说道:“可即便如此,卫辞仍要为师妹求情。” “……” 宋柏轩按了按眉心,索性闭上眼。 可真是他的好弟子!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认了错仍死不悔改,主打一个生性叛逆! 与蕴儿的执拗有七八分相似,不露锋芒,却格外难缠,日后他们二人成亲,不知是哪个能占得上风。 “好,那便一起跪着吧,”宋柏轩淡淡道,“出去跪着,别在这里碍眼。” 卫辞又俯身行了一礼,接着扶起宋蕴去门外跪着。 宋蕴:“……” 有一丝感动,但不多。 原本她跪着是向父亲表明悔意,而今却变成了不得不做的惩罚。 她侧身看向跪得笔直的卫辞,没忍住问道:“师兄为何要为我求情?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被父亲责罚吗?” “师妹聪慧过人,知书明理,必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卫辞低声回答她,“是人便会犯错,我与晴……其他弟子做错了事,也常常遭到老师责罚,不是什么大事。” 宋蕴:“……” 师兄对她的这份信任,委实太厚重了些。 宋蕴摸了摸鼻尖,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师兄幼时也常常被罚吗?” 这次换卫辞沉默了。 他想对师妹否认自己曾经的恶劣行径,但自己的品性又不允许他撒谎,只能低低的应了一声。 “是,但、但如今少许多了。” 宋蕴望着他脸上的羞意,忍不住笑了出来- 京城,平阴侯府。 一队护卫带着两辆低调寻常的马车进了平阴侯府,走的还是后门。 接着便有仆妇和丫鬟四处求医,甚至还有一位拿着平阴侯府的名帖去了太医院。 本也算不得大事,并不起眼,但侯府后院近来有位姨娘诊出喜脉,正是平阴侯赵旭炎最上心的时候,乍一听闻侯府有人四处求医,赵旭炎生怕这一胎再出差错,急急忙忙下值回府。 然后就撞见了形容凄惨的吴氏,以及一众伤痕累累的仆妇,赵旭炎的脸色瞬间难堪起来: “发生了何事?我不是给了你一队护卫,为何还弄得如此难看?” 接着他想起此行目的,迅速问道:“那蕴儿呢?她可有受伤?” 吴氏只觉得脑仁涨得生疼,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围着她嗡嗡颤动,十分吵闹。 她强忍着怒意说:“她没回来。” “什么?!”赵旭炎脸色大变,不敢置信的盯着吴氏,他向来将吴氏视作自己的半边臂膀,宅院里的事全交由她打理,可没想到她去了这么久,竟连一个宋蕴都没能带回来,“那你们走这一遭做什么?” 吴氏气得脸色铁青:“赵旭炎,我的腿都断了,你却还想着那个狼心狗肺的孽障!” 赵旭炎皱了下眉:“给了你那么多护卫,怎么他们身上都好好的,就你受了伤?”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吴氏的声音瞬间拔高,“我还能是故意的不成?要怪也怪你的好护卫们,个个是骑马的好手,全都奔着马去了,哪儿有人来管我啊?” 只要想到那天的场景,吴氏便打心眼里发寒,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原来那则从寒明寺传出的流言竟是真的? 想起这段时日的遭遇,吴氏心中竟萌生出退意。 “算了吧,”她说道,“不必再叫她回京,她翅膀硬了,不会再听我们的安排,与其费那么多心思将她弄回来,不如换个人选。” 然而提议被赵旭炎一口否认:“不行,必须是她。” “父亲,”赵晴云突然说道,“父亲有所不知,宋蕴在慈水村有一门亲事,已经到了私相授受,谈婚论嫁的地步,身子也早已不清白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兹阳县的百姓都知道。” 赵旭炎这才看向赵晴云,他第一眼便落在她的脸上,那块显眼的胎记似乎又受了创,结出厚厚的血痂,十分骇人。 “你……”赵旭炎顿了下,咽下想盘问的话,随意道,“不是还没成婚吗?侯府怎么也算她半个娘家,她想要嫁人,还得过我这一关。至于清白,也无甚要紧,一些风言风语罢了,总能想办法遮掩过去。” 赵晴云定定地望着赵旭炎,平阴侯府的主人,他的生身父亲,胃里竟没来由的想要作呕。 “可是父亲,一旦被发现,侯府的名声怕是会被牵连——” “她只是一个养女,碍不着你的婚事,”赵旭炎瞥她一眼,直接说道,“这件事你们不必管了,我亲自派人去将她接回来。” 吴氏冷笑:“好啊,你去接,最好先把你克死!” 赵旭炎皱眉片刻,打量着凄惨的吴氏,拂袖离开:“哼,无稽之谈!” 赵晴云垂下眼眸,无声无息的从房中退了出来,她万万没想到平阴侯比吴氏还要难搞,连侯府的名声都不当回事。 但无论如何宋蕴都不能回京。 她为此已经牺牲了太多,绝不允许这一切都前功尽弃。 再者说,如今她们二人势同水火,倘若宋蕴一朝得势,怎会轻易放过她?- 又是一日清晨。 在莫绫万分怜悯与不解的目光下,宋蕴捧着本书进了书房,而卫辞早已在房中等着了。 接着书房里便传出稀稀拉拉的读书声,起初还有些收敛,并不齐整,但在隔壁宋柏轩一声冷笑后,书房里的声音立刻齐整许多。 莫绫一边烧火一边摇头,她实在想不通姑娘为何要跟着那卫书呆子一起念书,不怕像他一样把脑袋念傻吗? 但哪怕再好奇,莫绫也不会傻乎乎的凑上去,毕竟似读书这样的苦差事,她实在承受不来。 姑娘辛辛苦苦教了她十几年,也才勉强让她认得百家姓、千字文,剩下的字连蒙带猜,也能念出几个来,再多的便再也学不会了。 没多久,莫绫便去敲门:“姑娘,卫公子,早饭做好了。” 宋蕴捧着本《尚书》,幽幽叹气。 卫辞安慰她:“师妹不必气馁,这本书,其实也不难的。” “……” 宋蕴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话。 她在侯府时也曾随夫子念书,但大多都是《女诫》、《女训》之类的书籍,规劝女子德行,驯化女子个性,她虽有不耻,却都老老实实读完了。 再有便是些杂七杂八的游记、香方与医书,她看得也不少,然而于科举所涉猎的经史子集,她只翻阅过一二,并无太多了解。 自那日被父亲罚跪后,宋蕴便被要求与卫辞一同读书,她不敢不应。 多读点书也没坏处,她如此安慰自己。 宋蕴食不知味的吃完早饭,跟着卫辞来到宋柏轩房中,老老实实的听他讲学。 “今日讲《吕刑》,”宋柏轩瞥了眼捧着书的宋蕴,又看向旁边的卫辞,“所谓‘五辞简信,正于五刑’①,你们可知这五刑都是哪几种刑罚?” 卫辞当即一一列举出来:“分别是墨、劓、膑、宫、大辟,依着罪责轻重,或刺面、刺额,或割去鼻子,或剜去膝盖,亦或是宫刑、死刑,皆十分痛苦,无法疗愈。” 宋蕴垂下眼眸,没说话,她何尝不知道父亲这是在警醒她,好让她因惧生畏,因畏而敛言行。 只是这样的恐吓于她而言,并无太多效用,她曾被活生生的扯下一张美人面,血肉淋漓,不成人样,远比劓、膑更痛苦千万倍。 “当年的五刑已是酷刑,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宋柏轩淡声道,“大盛律法中的酷刑亦不再少数,腰斩、车裂、凌迟、活埋、抽肠等,无一不是痛苦万分,你们饱读诗书,更应心中有畏。” 宋蕴低声应道:“是,女儿记住了。” 卫辞不明所以,也连忙跟着应“是”,却得了恩师一记飞来的眼刀。 宋柏轩继续往下讲,他知道宋蕴在侯府念过书,却未必念得细致,便逐字逐句的往下顺。 他博览群书,涉猎颇广,引经据典几乎是信手拈来,短短的一篇《吕刑》,足足讲了大半日。 临用午饭前,宋蕴突然问道:“父亲,您教我‘永畏惟罚,非天不中,惟人在命。②’,要我敬畏上天惩罚,要我相信天道公正,可是这天道真的公正吗?” 宋柏轩沉默下来,他可以用十句百句的经典来向她证明天道公正,但却无法为她掩盖世道的残臭。 天罚不极,庶民罔有令政在于天下。③ 如今的大盛看似繁华,实则早已千疮百孔,世家纷乱,皇子争权,虽还未到礼乐崩坏的地步,却也不远了。 “持正守身,天威可见,”宋柏轩轻声道,“蕴儿,不要怀疑天道公正,即便今日遭受不公,来日也定能拨乱世,反诸正。” 第33章 【33】“师兄骗人,我都看到了。”…… 慈水村的里正已为学堂找到了新夫子,哪怕学堂里的孩子们再不舍,卫辞也不得不辞去了代课的差事。 每次回到慈水村,卫辞都会下意识的看一眼宋宅,自那场大火后,原本还算清雅的小院落迅速残破,如今已荒得不像样,这样强烈的反差,叫卫辞总是难以释怀。 来回几次后,他便放弃了在慈水村长住的打算,简单的收拾完行李,带着啸天去了县城。 即便宋蕴为他长久的准备了房间,但卫辞心中仍有些迟疑,他并不惧外界的流言蜚语,却要顾及师妹的清名。 如果师妹同意的话,亲事似乎也该筹备起来了。 卫辞心尖微颤,压下那丝涌动的期待与欢欣,低下头摸了摸腰间坠着的香囊。 师妹又赠了他一只香囊,真好。 从前卫辞并无佩戴香囊的习惯,但自从将仅有的那只香囊还给师妹,又被一场大火烧成灰后,他总时不时的惦念着。 鼻端被熟悉的香气盈满,卫辞满足的笑了下,伸手摆正香囊穗子,大步跨进书铺。 书铺的掌柜是一个落魄书生,姓欧阳,单名晟,多次科举不中后,他干脆做起了贩书铺子,没想到生意竟意外的不错。 欧阳晟见了卫辞便问:“闲鹤,后面的章节写完了吗?快拿来我看看。” 卫辞:“……我是来买书的。” 他如今既要忙着照顾恩师,又要忙着念书,片刻偷不得闲,哪还有空自己偷偷摸摸写话本子。 写话本子这样的事多为读书人所不耻,倘叫恩师与师妹发现,多半要觉得他不务正业。 好像他本也是不务正业……卫辞囧了一瞬,连忙说回正题:“我去挑几本书,等过几日,我便将后续的章节送来。” 欧阳晟颇有些遗憾:“还要等几日啊,行吧。” 卫辞松了口气,连忙闪身进了一排排的书架中,慢吞吞的搜寻起所需书目。 师妹想要两本医书,老师想为院试以及接下来的乡试做准备,所列书目极广。 卫辞正踌躇间,身后突然有人发出声响:“怎么,你打算入仕?” 是熟悉的声音,但却吓了卫辞一跳,他有些无奈道:“欧阳兄,你走路怎么永远没有声音。” 欧阳晟撇撇嘴:“这是书铺,自然要安静些,更何况这是我的地盘,我想如何便如何。你还没回答我的话,闲鹤,你不会是想考科举吧?那我的话本生意怎么办?” 卫辞只好道:“这些书是为老师买的。” 其他的话再也不肯多说。 欧阳晟知道问不出闲鹤的真实身份,索性也不管了:“你身上怎么有种香气?是什么香,我怎么从没闻过?” 低头正好瞥见他腰间的香囊,欧阳晟伸手就要拽下来,却被卫辞一把拦住,神色警惕:“你想干什么?这只香囊我是不会给你的。” 欧阳晟:“……?”他也没说要吧? 卫辞努力往下压了压嘴角,自顾自的解释道:“这只香囊对我很重要,不能送给你。” 欧阳晟面无表情:“我就想闻闻。” 卫辞不想摘掉,就说:“你刚才不是闻到了吗?这香气是很特别,有清心宁神的功效,还能防止蚊虫近身。 “你想要的话,自己去千丝坊买一只,味道差不多的,但未必有我的好闻。” 毕竟这是师妹单独为他做的,自然更为用心—— “书挑完了吗?”欧阳晟木着脸说,“挑完就赶紧滚,带着你的香囊,快滚!” 卫辞一脸惋惜的摇头:“欧阳兄,你不懂。肯定没有人送过你香囊吧?” 年近而立尚未娶妻的欧阳晟……你贱不贱呐!- 连日来的念书让宋蕴灵感迸发。 趁着偷闲的功夫,宋蕴打磨出一款香的雏形。她以味道艰涩厚重的迦南香为底,又辅以甘松、杜衡、丁香等诸多香料,最后又在其中加了一味堪称香中霸王的苏合香。 如此散发出的香气少了几分涩苦,却又并不甜腻,反而令人眼前一亮,细细嗅去,又仿佛有多种香气层叠,后味无穷。 宋蕴将调制成的熏香仔细存好,又干脆制成了两朵香篆,点了其中一盘打算来试香。 许多香气乍然嗅之会觉得惊艳,但渐渐就会觉得腻,而越是到后面,香气也会变浓或变淡,极有可能变成另外一种味道。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师妹,你找我?” “师兄。”宋蕴匆忙去开门,捧着香篆送到他鼻尖,“你有空吗?能不能帮我试香?” 扑面而来的香气钻入他的鼻端,门内似乎是另一方不知名的天地,卫辞别过视线,认真应了下来。 “可我不懂品香,”他难得生出几分窘迫,痛恨起往日并不十分上进的自己,小声说,“或许会叫师妹失望。” “师兄不必懂香,只需鼻子灵便好了,这款香只是拿来熏衣,香气才是多重要的。” 宋蕴对上卫辞那双田黄石般的漂亮眼眸,顿了顿,忽得不确定自己的决策是否正确。 以师兄对她的信任,还有厚度一丈八的滤镜……不会挑不出毛病来吧? 她索性道:“我们去寻父亲,让他也来试试看。” 卫辞的眼睛陡然亮了亮,乖乖捧起香炉,跟在她后面。 香炉是红陶制成,在外裹了一层黑釉,捧起来沉甸甸的,还有几分滑手,并不十分方便。 师妹便是日日捧着这样的香炉制香吗? 他思忖间,宋蕴已迫不及待的点了香,仔细询问起两人的意见:“父亲,师兄,怎么样?” 宋柏轩闭上眼,沉浸许久,他并未刻意去闻,香气自然而然的汇入他的鼻端,从浅淡到浓烈,他的脑海中仿佛也随之浮现出一株挺拔入云的甘松。 幼时志存高远充满生机,壮年历经风雨涩意难去,但终究在风吹雨打中渐渐长成,锋芒掩去,沉稳前行。 风雨消不去他的意志,雪霜压不弯他的脊梁,在他的荫蔽下,花香遍野,草木成林。 “很不错,香气很特别,”卫辞忍不住道,“师妹,你真是太厉害了。” 正要点评一番的宋柏轩:“……” 他似乎也不是很需要弟子,尤其是这样一个没眼色的蠢弟子。 “父亲,你觉得呢?”宋蕴眼中满怀期待,“父亲觉得这香好吗?” 宋柏轩轻轻颔首:“很特别。都说香如其人,这样的香气,应当会受很多读书人喜欢。” 宋蕴一颗心彻底落定:“父亲可否为它取名?这款香是为千丝坊定制,或许会用来招揽客人。” “叫千木吧,”宋柏轩轻声道,“鹤宿星千树,僧归烧一坡①。此句恰合这香气的意境。” “好,就叫千木香!” 宋蕴又对千木香的香气进行了简单的调整,之后便带着成品香去了千丝坊。 李掌柜对这款香极其看重,仔细试了再试,眼神也是越来越亮,最后他忍不住问道:“宋姑娘,你这熏香中究竟用了多少种香料?我只闻出了其中两种。” 宋蕴将其中所用的香料一一道来,李掌柜听得之咂舌,香料之气息本就难以捕捉,寻常香料用上七八种已是难以洽和,但宋蕴却足足糅合了十几种香料。 “宋姑娘,你可真是……”李掌柜摇摇头,一边替宋蕴委屈,一边又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这款香我们千丝坊要了,价格再翻两番。” 宋蕴正要拒绝,就听李掌柜道:“宋姑娘,我多给的银子不是为这款香,而是我想再烦劳宋姑娘一回。” 千木香的确很诱人,但闻起来更像是男子所用,于娇柔的女子而言,缺了几分吸引力,想要在此基础上改良,难度不止翻倍这么简单。 宋蕴沉吟片刻,突然道:“不如再制一款百花香,为女子所用,再佐以少许甘松、沉木,或许能与千木香有异曲同工之效。” “千木、百花,好一个百花香!” 李掌柜爽快应下,接着又道,“还有一事,宋姑娘若是应下,恐是要名扬兹阳县了。县令夫人前几日过来,许是听闻了宋姑娘调香的手艺,要我牵线搭桥,为她做些上好的安神香,银两不是问题。” 宋蕴顿了下,疑惑道:“县令夫人?” 她的名声怎么会传到县令夫人耳中?放在千丝坊售卖的香囊,也并未打着宋蕴自己的旗号。 “是啊,”李掌柜说道,“许是这些香囊的味道太特别,叫夫人记住了吧,以宋姑娘的能力,应付这桩差事绰绰有余。” 宋蕴垂眸应下,正要转身离开,李掌柜却又叫住她,递给她一只木匣。 “陈大人出门剿匪,怕是要一段时日才能归来,这份礼物是陈大人留给宋姑娘的,托我转交予你。” 宋蕴愣了下,托着手中的木匣走出千丝坊,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她竟生出几分迟疑。 半晌后,宋蕴终是打开木匣,望见其中躺着的,一颗极精致瑰丽的银薰球。 熏球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的字体清瘦有力,却又透着几分飘逸,正如陈不逊其人,看似散漫轻挑,心中却自有刚正。 “遥祝芳辰,贺新生。” “新生……”宋蕴弯弯唇,这才想起自己的生辰要到了,说起来,这次生辰也的确算得上是她的新生。 她须得好好贺一贺才是。 宋蕴脚步轻快的回到宋宅,仔细将熏球挂了起来,这颗熏球仅有巴掌大,镂空的纹路却极其繁复精致,似百花相竞,又好像是一朵彻底绽开的牡丹,将盛香的小盂簇拥在花心。 香气袅袅,如百花绽放在身侧,叫人爱不释手。 “师妹,师妹,你瞧——”卫辞的声音很远便传了进来,宋蕴转过身,恰好对上他愣住的表情。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那颗极瑰丽的银薰球,坠在架子上,被她拨弄两下,正晃晃悠悠的荡在半空,好不惬意。 卫辞望着那只精致的银薰球,脸上悄然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羞意,他努力把自己买来的黄铜香炉往袖中藏了藏,掩住那份不自在。 既然师妹有了更好用的替代品,那他这只香炉必然没了用处,况且,他这只香炉远比不上那只熏球精致漂亮,连价格都只是它的零头。 “师兄,你要让我瞧什么?”宋蕴问道。 “没,没什么,”卫辞不想给她平添烦恼,胡乱说道,“只是想让师妹瞧瞧我新练的字,师妹没空的话,便算了吧。” 他转身要走,袖子却被人拉住,卫辞身子僵了僵,回头正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美眸。 “师兄骗人,我都看到了。” 那样明晃晃的黄铜香炉,如金子般亮眼,怎么可能藏得住? 宋蕴不在意卫辞涌出的怯意,见他不肯拿出来,索性自己伸手去取。 时下的黄铜并不值钱,但因色彩与金有几分相似,倒也格外招人喜欢。 宋蕴喜欢金子,也喜欢这样金灿灿的颜色。 “不错,”她摸了摸炉壁上金灿灿的纹路,眼中笑意愈发明显,肯定道,“师兄这是要送给我的吗?” 卫辞呐呐点头,见她眼中的欢喜不似作伪,心中的不安才渐渐消退。 他道:“是黄铜的,也很笨重,比不上师妹的银熏球精致,师妹不嫌弃就好。” “怎么会嫌弃?我欢喜还来不及。” 宋蕴捧着黄铜香炉仔细打量,许久后才放到几案上,同她原来的香炉摆在一起,笑着对他说:“谢谢师兄,我也很喜欢这份生辰礼。” “生辰礼?”卫辞顿住,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到那只银薰球上,这竟是旁人送给师妹的生辰礼? 老师家贫,银子都在师妹手中,自是不可能买这样贵重的礼物。 但……不是老师,又会是谁呢? 第34章 【34】“师兄,你过来些,你脸上好…… 宋蕴辗转许久,仍未想出自己的名声为何会传到县令夫人耳中,她索性爬起来继续调香。 安眠香她早已调制过很多次,也有许多种,香气不一,但成分却极其相似,想要满足县令夫人的要求并不难。 但宋蕴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些不安。 这一路走来不算安稳,有艰辛,有心酸,还有无数次的痛苦与愤懑,而等她终于拿到断情书摆脱平阴侯府,她心中除了放松,还有一丝茫然。 她如今过得很好,父亲的腿伤即将痊愈,师兄正直良善待她也极用心,莫绫还陪在她身边,时而帮她一起操持制香的生意。 但宋蕴总觉得这份安稳不够真切,如空中楼阁摇摇欲坠,如水中明月一戳就破。 他们如今没有足够自保的能力,根本经不起一丝动荡。 所以,不论县令夫人是为何而来,她都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宋蕴心中有了决断,才吹熄蜡烛入睡。 第二日照例要读书,因昨夜睡得太晚,宋蕴被揪起来的时候还打着哈欠,迷蒙的睡眼中满是水汽。 她捧着手中的尚书,只觉得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酷刑。 算起来她已接连读了好几日的书,表现十分乖巧,父亲想必也消了气。 宋蕴壮起胆子,小声跟卫辞打商量:“师兄,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卫辞看向她,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果然,他听到素来温柔乖顺的师妹说:“我能不能小睡一会儿?师兄只管念书就好,我不会受打搅的。” “……师妹,”卫辞脸上露出几分无措,“老师会生气的。” 宋蕴十分肯定的哄他:“不会,父亲待我向来宽厚,不会因这一件小事就生我的气。” 卫辞:“……” 他觉得师妹对恩师的滤镜有些重。 眼看着师妹就要不管不顾的昏睡过去,卫辞心中满是挣扎,他既舍不得让师妹辛苦念书,可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十分卑劣,岂不是要耽搁了师妹的上进? 恩师对师妹期待颇多,而师妹亦是读书的良才。 他不能害了师妹。 卫辞闭上眼,狠狠心,拒绝了她的提议:“师妹,今晨你可以少读一会儿,但切不可如此懈怠。” “……” 宋蕴缓缓抬起头,带着水汽的美丽眼眸瞪大了看着他,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卫辞努力不被她的眼神影响,专心盯着书上的字。 宋蕴:“……” 很好,她要生气了! 整个早上,宋蕴都没跟卫辞讲话,连吃饭时偶尔视线相撞,她也会迅速躲开。 卫辞几度欲言又止,都被宋蕴切断进度条。 待宋柏轩授课时,两人之间的冰层才有融化的迹象。卫辞悄然松了口气,努力找准了机会插话,表述自己的见解,却不料师妹好像越来越生气,直接瞪了他一眼。 卫辞茫然的捧着书,第一次觉得《尚书》竟如此晦涩难懂,还甚是无用,连叫他让师妹解气都做不到。 授完课,两人正要离开,宋柏轩却突然将他们叫住:“等一等。” “父亲还有事?”宋蕴问道。 宋柏轩从头枕下摸出一个信封:“有人从京城捎了封信回来。” 宋蕴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皱了下眉,最终还是垂下眼眸,没说话。 赵晴云为何又要同父亲传信? 是……还未死心吗? 宋柏轩将信放下,竭力克制着怒火:“信上说,平阴侯仍要派人过来,怕是来者不善。” 卫辞心中一颤,拼命压抑住自己的胆寒:“他们还要如何?侯府为此事作的恶还不够吗?一桩桩,一件件,放到寻常百姓身上早已足够抄家灭族!” 可就因为是侯府,因为是权贵,因为有人帮他们顶罪善后,他们不知错不悔改,胆子一次比一次大! 但卫辞的愤怒过后,接着便是警惕:“老师,信上的内容……可是真的?” 他与赵晴云自幼一起读书,自然认出了她的字迹,可经历过先前的种种设计,卫辞并不愿全然相信她的话。 他的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 “是真的,”宋蕴垂下眼眸,轻声说,“她不愿我再回京城,这番提醒,确有几分好意。” “师妹——”卫辞不知该如何劝慰她,被曾经视为亲人的“父母”如此对待,任谁都要伤心至极,更何况是心肠极柔软的师妹。 “我打算让你们尽快完婚,”宋柏轩开口说,“或许完婚后能让他们死了这条心,即便不能,婚书经由衙门备案,也能叫他们多几分忌惮。” 大盛律法中,强抢民女最多被判几年刑期,或流放千里,但强抢民妇却是砍头之罪,查案更为严苛,追诉到大理寺也有先例。 卫辞一怔,连忙看向宋蕴,但又不敢太明显。 想起他今早的所作所为,卫辞竟难得生出些许懊悔的情绪,师妹该不会还在同他赌气吧?早知如此,他万不该惹师妹生气。 “蕴儿,你说呢?”宋柏轩问道。 宋蕴点点头,轻声道:“父亲所言有理,是该尽快完婚,我只是没想到,他……罢了,我这便让莫绫尽快筹备婚事。” 卫辞眼中划过些许隐忧,在与师妹完婚前,他须得再试探一番自己的身世,确保不会连累师妹才好。 走出房门后,卫辞看向身侧安静的宋蕴,认真道:“师妹,我会尽全力去筹备婚事,你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与你一起面对。” 宋蕴轻轻颔首,转而又道:“师兄不嫌弃我读书懈怠就好。” 卫辞:“……” 宋宅里肉眼可见的忙碌起来。 莫绫在采买办婚事所需的绸布、红纸等,卫辞每日早出晚归,除了帮着采买物品外,还想着要为宋蕴挑一件生辰礼。 一只普普通通的黄铜香炉,又怎么能代表他的心意呢?同样都是生辰礼,他准备的至少不能比那只银薰球差! 宋蕴简单调制了一款安神香,寻了空闲便请李掌柜一起去县令府上拜访,本以为只是简单的送香,但谁料县令府的下人却将他们引到了旁厅等候。 宋蕴不得不打起万分精神,待下人去后,她朝李掌柜屈膝行了一礼:“劳烦李叔陪我走这一遭了。” 李掌柜捋了捋山羊胡,不在意道:“无妨,我本也是要来拜访的,县令夫人可是我们千丝坊的贵客。” 不多时,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进了旁厅,身后还跟着不少婢女。 她原本是笑着,待看清宋蕴的长相后,脸上的笑意稍稍凝滞,神色冷淡的坐到主位上。 “李掌柜也来了?”王夫人随意问道。 李掌柜笑着答话,又说要送几匹新料子过来,请贵人帮忙试用,哄得王夫人眉开眼笑。 但这份笑意在看到宋蕴后,还是消减了许多。 “你就是宋蕴?”王夫人盯着宋蕴的脸颊,自言自语道,“果然是好美的一张脸。” 宋蕴抿了下唇,眼底掠过浅淡的锋芒。 果然是有人在县令夫人面前说了什么,才会让她对区区一个民女感兴趣。 兹阳县中还有谁会有这样的雅兴呢?怕是也只有她那位侯府的好母亲了。 宋蕴低下头:“夫人说笑了,宋蕴蒲柳之姿,当不得夫人如此夸赞。” 王夫人淡淡道:“夸你也就夸了,好好受着便是,我见你生得貌美,又有一双调香的巧手,何必自甘下贱,非要嫁一个穷酸书生?不如我给你一个好前程。” 宋蕴似难以启齿般道:“夫人不知,宋蕴清白早已有损,实在不敢糟污了夫人的美意。” “些许乌七八糟的流言算什么,只要我说你是清白的,你就是清白的,”王夫人对她说,“女子的清白也无甚要紧,你不必如此迂腐,总要为自己多考虑几分才是。” 世人的评判总是如此可笑,需要时,女子的清白比天还大,不需要时,又成了迂腐死板不知变通。 可宋蕴要的就是这份迂腐死板。 她不愿再与王夫人多言,只称道:“我与夫君早已私定终身,只怕腹中已有骨肉,夫人的美意宋蕴实在不敢糟践,还请夫人勿怪。” 王夫人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她本欲对宋蕴直接动手,却顾忌着旁边的李掌柜。 千丝坊的分号开遍大盛朝,其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恐是哪位皇室中人,她不得不谨慎。 “也罢,”王夫人黑着脸说道,“你先回去吧,若有需要,我再着人去请你过来。” 宋蕴低头应是,乖顺的走出旁厅。 直至离开县令府上,宋蕴才松下一口气,她太清楚那些后宅女子的手段了,倘若今日没有李掌柜,怕是难逃一劫。 “多谢李掌柜。”宋蕴再次朝他福身,她自知身无所依,只能到处借势,而李掌柜未必没有看破她的小心思,却一直纵容着她。 李掌柜笑道:“还是叫李叔吧,听着顺耳些,不过啊,以后你可要更谨慎些。” 他的本意是想为宋蕴谋一个更好的前程,谁知县令夫人竟存着这样的打算,非但没能帮到宋蕴,反而险些害了她。 “宋姑娘,再有下次,也可去千丝坊说一声,我大多时候还是有空的。” 宋蕴自是不胜感激,然而想要往上爬的心思却越来越迫切,今日是侥幸逃过一劫,可以后呢?谋算再多,也总有无势可借的那一日。 宋蕴心事重重的回到宅子里。 为筹备婚事,院子已被布置得变了模样,乍一看,似乎真有了将要成亲的喜庆。 “师妹,你怎么了?”昏黄的油灯下,卫辞放下笔,满目担忧的望着宋蕴:“今晚怎么心不在焉的?” 宋蕴抿了下唇,拿起笔道:“没什么。” 落笔时却怔住,脑海空空,一无所有。 卫辞提醒道:“是前日留下的课业,论‘天罚不极,庶民罔有令政在于天下。’,今日是最后一日,师妹还是赶快动笔吧。” 宋蕴渐渐回过神。 她望着卫辞身前满满腾腾的数页纸,再看向自己干干净净的纸面,一时险些难过得落下泪来。 “师兄,”宋蕴好声好气的跟他商量,“你才思敏捷,能否让师妹我……” 熟悉的话语再次出现,卫辞心中警铃大作,当即打断她:“不能。” 宋蕴:……? “师妹,”卫辞苦口婆心的劝道,“老师既布下课业,便是想要你我从中学到什么,我是不会为你代笔的。” 宋蕴深吸气,直勾勾的盯着卫辞,突然粲然一笑:“师兄,你过来些,你脸上好像有只小虫子。” 卫辞乖乖的凑过去。 宋蕴:“闭上眼。” 卫辞下意识的照做,宋蕴盯着他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抬笔在他脸上画了只王八。 嗅到熟悉的墨香,卫辞愕然的睁开眼。 宋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映着油灯的昏黄,她脸上的笑意亮如皎月。 卫辞愣了愣,也跟着笑起来。 第35章 【35】“她是我的妻子。”…… 宋柏轩对女儿和弟子的婚事十分上心。 他原以为订下婚约后,两人年纪还小,婚期可以再缓一缓,然而从京城传来的那封信却让他充满紧迫感。 宋柏轩太清楚他与蕴儿如今的处境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对于世间大多数女子而言,生有一副好皮囊并非上天恩赐,而是无端祸源。 平阴侯府在蕴儿身上投入了太多期待,一朝落空,必然会走上邪路,用尽一切手段逼迫他们父女屈从。 女子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昭君三嫁、玉环侍君,在至高无上的权势面前,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玩物。 宋柏轩的腿伤已有好转,虽仍使不得力气,却能勉强持着木杖行走。卫辞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套带车轮的木椅,人坐上去,转动车轮便能行走自如。 宋柏轩索性带着莫绫出门,去了兹阳县最大的寺庙,请僧人合了八字,选吉日订下婚期。 婚期定在了五日后。 宋柏轩亲自写好婚书,吩咐莫绫送去衙门备案。 卫辞试图偷窥婚书,被莫绫狠狠瞪了两眼,他只得讪讪收回目光。 其实,他也可以替老师代笔写婚书。 但卫辞没敢说出口。 明明一切都触手可及,他却仿佛置身幻境,踩在云端,不知所向。 “师妹,”卫辞快步跟上宋蕴,凑到她身边,轻声说,“我会尽快把身世查清楚,告诉你真相。” 宋蕴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唇边勾出些许浅淡的笑:“无论师兄是什么身份,于我而言,并无不同。师兄想查便去查吧,一切小心。” 卫辞心神剧震,甚至不敢抬眼看向宋蕴,他害怕真相会辜负师妹,更害怕自己根本查不到真相。 原来师妹根本不在意他的身份,哪怕明知他的身世有问题,明知他的前途一片晦暗,仍愿意继续这份婚约。 他欢喜,更羞愧。 不知不觉卫辞已走到银庄附近,他从怀中摸出小印,轻轻抚过小印上凸起的纹路,上面并无文字,只有一只翱翔起飞的鹰。 尘封十几载,他始终不愿面对的命运,终于在今日,得以窥见分毫。 …… 袅袅轻烟从香炉中升起,香气盈满整个房间。 宋蕴破天荒的没有坐在几案前调香,而是捧起了绣布,因着婚期很紧,她无法自己绣制整件嫁衣,只能象征性的绣上些许纹样。 她望着满目的红,竟有些心神不宁,一个不慎,绣针刺破手指,迸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外面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她隐约听到莫绫的喝止,急忙起身走出房门。 两列官兵飞快的将她围住,领头的说道:“宋蕴是吧,就是你给咱们县令夫人送了一匣安神香?” 宋蕴轻轻颔首:“是。” 领头的官兵立刻喝道:“宋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意图谋害县令夫人,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等等!官爷此话可有证据?”宋蕴脸上并无惊惧,“我的确曾帮县令夫人制过安神香,可其中成分绝无任何问题,官爷不信的话,我可以给出香方。此外,送去县令府上的安神香,千丝坊也有售卖,此事李掌柜便知晓,为何千丝坊的香便没有问题?” 然而领头的官兵却并不理会她,只是冷漠道:“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到公堂上去说吧,带走!” 官兵立刻上前将她钳制,宋蕴心中一沉,用力挣开,脸上仍竭力保持着平静:“好,我跟你们走。” 只要能对簿公堂,她就有办法自证清白。 “蕴儿!”宋柏轩坐在木椅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宋蕴对他摇摇头:“父亲不必担忧,我很快就会回来。” 宋蕴朝莫绫递了个眼神,语气柔和:“莫绫,替我照顾好父亲,还有我房中那批香,别忘了明日送去千丝坊。” 嘱托好一切后,宋蕴才被官兵带离宋宅,但官兵并未将她带至公堂,而是直接将她关进了大牢中。 牢房里很暗,外头的光根本透不进去,小小的一方窗户开在墙壁最顶端,只有两个巴掌大小,只能用来透气。 宋蕴一言不发的坐在干草上,闭着眼假寐。 她其实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结果,可如果她拒绝县令夫人的邀约,不主动入局,以后必然还会有更多陷阱等着她去跳。 陈不逊恰巧被调离赶去“剿匪”,她无处求助,只能尽可能的乖顺蛰伏,等待他们露出真正的獠牙。 不久后,牢狱中想起脚步声。 借着半寸日光,王德巍仔细打量着狱中女子,浅浅柳眉,玉颊樱唇,凌乱的发丝掩去她半张脸,纵是双眸紧闭,也难掩其中姿色。 倒真是生得一副好颜色,怪不得侯府会如此不舍。 王德巍冷笑一声,喝道:“宋蕴,你可认罪?” 宋蕴闭上的眼眸都懒得睁开,倘若她于侯府还有用,王德巍必然不敢对她用刑,倘若吴氏只是不想叫她好过,那她上刑是早晚的事。 她不怕受刑,只想早些对簿公堂,还自己一个清白。 王德巍见她不说话,脸上划过一丝羞恼,他当即令人打开狱门,大步走进去:“宋蕴,本官问你话,为何不答?” “大人心中已有定论,民女认罪与否,有用吗?”宋蕴反问道。 王德巍眸中尽是寒光:“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认罪了?对付你这种狡诈的女子,本官有的是办法!” 宋蕴缓缓睁开眼,乍然入目的光芒让她恍了下神,她的脸上仍是一片平静,并无丝毫慌乱:“有什么招数,大人尽管使出来吧。左右我也不想回到京城去,听说平阴侯已在赶来的路上,不知是我先死,还是大人先摘去头上这顶乌纱帽。” 王德巍脸色微变:“平阴侯要来?” 宋蕴神色淡漠的闭上眼,没有一句回答,却让王德巍彻底慌了心神,他既觉得宋蕴是在借平阴侯恐吓于他,又觉得她的说辞未必没有可能。 侯夫人的确想让他给宋蕴几分颜色瞧瞧,可平阴侯—— 平阴侯到底是男子,如此美色在家中养育了十几年,又并非亲女,他真的没有生出些许其他心思吗? 倘若他真对宋蕴动手,触怒了平阴侯,此前种种岂不是全都白费了功夫? 宋蕴丝毫不知自己随口的一句威胁,竟真让王德巍陷入了两难境地,倘若县衙拖着不肯公开审案,她无法自证清白,就只能拖下去,拖到外出剿匪的陈不逊回来。 还有另外一条路,但不到最后关头,宋蕴不想去赌。 官兵带走宋蕴后,宋柏轩便再也捧不起书来,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毕竟他的蕴儿那样聪慧,绝不会让自己陷入绝境,可却仍忍不住焦躁起来。 不知是往窗外看了多少眼,他终于看到莫绫跑回来的身影,于是急急问道:“县衙可审案了?” 莫绫顿了下,如实的摇摇头,小声说出真相:“没有,他、他们把姑娘带到大牢里去了,老爷,大牢里那么乱,姑娘她身体娇弱,怎么能受得住啊?” 听到女儿直接被关进大牢,宋柏轩怒急攻心,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如纸。 莫绫急得直掉眼泪,推着宋柏轩便要往百济堂走,缓过神来的宋柏轩闭了闭眼,低声道:“去县衙,我要敲鸣冤鼓。” 县衙的大门紧闭着,破旧的鸣冤鼓孤零零的立在门口,鼓面被日光晒得干裂,似乎根本经不起鼓槌的敲击。 但宋柏轩还是拿起了鼓槌。 一下,两下,三下……他的双臂渐渐酸麻,继而肿胀泛疼,直至执笔挥墨的手掌被虎口裂开流出的鲜血浸染。 莫绫从他手中夺过鼓槌,用力的敲响鸣冤鼓,她的力气很大,鼓面震动连带着地面都震颤起来,然而鼓声却似乎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穿不透近在咫尺的一扇门。 “老师!”卫辞匆匆赶来,望着宋柏轩被血色染红的手掌,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他隔着两条街都听到了鸣冤鼓的响声,周围也都是看热闹的百姓,他不信县衙中竟无一人听闻。 这摆明了是不想审案,不愿还师妹清白! “老师,您且随我回去吧,在这里敲鸣冤鼓……”卫辞拼命压抑着胸腔中的怒火,声音几近哽咽,“没用的,老师。” 宋柏轩何尝不知这样做没有任何用处,从敲响鸣冤鼓的第一声起,他就知道了县令对于此事的态度。 这是明目张胆的陷阱,是肆无忌惮的诬告,是目无法纪的傲慢! 然而这却是他能为女儿做的,唯一的事,他的鸣冤鼓敲不开县衙的大门,却能敲开千家万户的大门,为官不仁,何以为官? “敲,敲下去,”宋柏轩声音起伏,“他一日不审案,我便敲一日,他日日不审案,我便日日来敲——” “可是,师妹会听到。” 宋柏轩陡然沉默下来,卫辞捏紧双拳,低声说道:“师妹听到您这样敲,她会心疼,会难过。” 热泪从他眼眶中涌出,宋柏轩闭上眼,面容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岁。 卫辞推着木椅缓缓离开县衙大门,他低着头,任凭周围百姓的目光打量,从未有一刻,他如此痛恨无能的自己。 他真的还要继续逃避下去吗? 这十几年中,他到底是顺从父亲的遗愿,还是怯懦胆小,不敢面对背后的汹涌波涛? 深夜,卫辞悄然出门。 街上空荡漆黑,他未提灯,只凭着浅淡的月光前行,再度敲开了银庄的大门。 银庄内很快有了回应,老掌柜见是卫辞,脸上戒备的神色立刻消去,换成了笑眯眯的慈祥:“是你呀,小公子,你有什么事非要深夜来访?” 卫辞被迎进门,猝不及防看到老掌柜随手扔下的大刀,沉甸甸的刀刃在地板上砸出一个坑。 卫辞眼皮子猛跳起来。 老掌柜连忙安抚道:“小公子别怕,银庄常有歹人深夜来劫,有刀剑是正常的。” 卫辞:“……” 他沉默片刻,不再追究这种罕见的宽刃大刀究竟来自于何处,直接对他行了大礼,交出手中小印。 “请林先生帮我救一个人。” 老掌柜吓得后退两步,避开他的礼,他早有听闻今日发生的事,却不曾想会这样巧,被抓的女子竟是卫辞的师妹。 “她只是一个假冒的侯府千金,惹怒了侯府才有此祸,你若是插手,必然会被连累。” 卫辞再次行礼:“请林先生救她。” “哎呀,”林掌柜急得抓耳挠腮,“你可只有这一次机会,就这么用了?有此印在手,你能获取无尽财富,多少银子都取得出来。” “她是我的妻子,”卫辞深深叩首,“请先生相救。” 第36章 【36】“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可我…… 这一晚,宋宅无人安眠。 晨光熹微,夜里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灰沉沉的云层和天空,云层低矮,似是要朝着人间坠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莫绫匆匆做了早饭,又仔细喂过啸天,才转身回到后院。 宋宅只有两进,前边的院子住着宋柏轩和卫辞,后边的院子是莫绫和宋蕴在住,还有一间独属于宋蕴的调香室。 莫绫想起姑娘昨日的嘱托,无精打采的推开调香室,各种复杂奇异的香气顿时盈满鼻端,墙边的柜子上摆满用细绸布袋装着的香料,几案的匣子只盖了一半,香炉中只剩下一捧散有余热的香灰。 莫绫难过的瘪瘪嘴,放眼去寻制好的香料,打算依着姑娘的嘱托,送到千丝坊去,但她在房间里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制好的成香。 难不成是着了贼? 莫绫气鼓鼓的回到前院跟宋柏轩告状,满脸疲惫的宋柏轩定了定,忽而问道:“你当真没找到成香?” “没有,姑娘曾说等调出百花香了,她就让我第一个试香,可我还没试过呢,”莫绫垂着脑袋,“是不是姑娘记错了……” 宋柏轩打断她:“没有,蕴儿是想让我们去千丝坊。” 莫绫一头雾水,接着恍然大悟,胡乱捡了两个饼子塞进宋柏轩怀里,又塞进自己嘴里一个,匆匆推起木椅往外走。 宋柏轩扶额,终是捡起饼子啃了两口。 蕴儿既然提起千丝坊,那么在千丝坊中,必然会有解困之法,可千丝坊的李掌柜他也曾见过,并无任何异常之处,只是见识颇广,很有一套生意经。 “莫绫,蕴儿常去千丝坊吗?都是什么事?”宋柏轩突然问道。 莫绫仔细想了想:“是常去的,有时候是去送香,有时候是去送香囊,对了,小姐在千丝坊遇见过陈大人,好几次呢。” 宋柏轩的脸色渐渐凝重,陈不逊身为世家公子,一介县官,又怎会常常出没在商贾之地,亲自购置布匹衣物? 千丝坊的分号源自京城,遍布大盛朝,与其说是生意红火,倒不如说是更像一张巨大的情报网,联结着各个府城。 如果陈不逊与千丝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在如此贫瘠偏远的兹阳县城里,有一家在府城才能见到的千丝坊,便也不足为奇了。 宋柏轩惊叹之余又忍不住生出警惕,背后之人设立如此庞大的情报网,所图必然不小,他与蕴儿一旦卷入其中,怕是难以善了。 然而,这是他们如今唯一的出路。 …… 县衙,大牢之中。 夜里的牢狱格外阴冷,耳畔充斥着虫鼠爬过的窸窣声,脏乱的干草堆竟成了最温暖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光才打破黑暗,在地上映出了一块亮色。 宋蕴抱着膝盖坐在干草堆上,缓缓闭上眼,直到杂乱的脚步声在她的牢狱前停下,钥匙与铜锁相撞发出声响,她才睁开眼。 王夫人捏着鼻子走进狱门,四处打量着这间肮脏狭小的牢房,她撇撇嘴,正要嘲讽两句,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了躺着一只淌血的死老鼠,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脚步错乱的向后跌去。 宋蕴又不在意的闭上眼。 许是王德巍忘了,又许是他被吓到,从昨日到现在,她没有经受过酷刑,但也同样未进米水,她又累又饿,自是不愿将心思浪费在多余的事情上。 “宋蕴!”王夫人尖叫一声,“你怎么敢?!” 宋蕴轻笑着问她:“夫人指的是那只死老鼠,还是指我在安神香中下毒?” 王夫人愣了一下,语气竟有几分迟疑:“你真下毒了?” 宋蕴一时失笑,她竟不知该怎样回答,把她扣在大牢中,不正是因为这样一个罪名吗?难不成县令夫人还真屈尊降贵用了她的香? “原还想着送你一个好前程,现在看来,你是自寻死路!” 王夫人咬牙切齿的盯着她,胸腔中的怒火不断蔓延,王德巍之前还答应过她,要狠狠教训宋蕴一顿,可没想到眨眼的功夫,他就改了主意。 说什么平阴侯对宋蕴颇为厚待,她倒觉得分明是王德巍起了色心,非要袒护这个小贱蹄子! 以宋蕴这样的相貌,真进了县令府后院,哪儿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王夫人越想越气,索性叫人把宋蕴拖出来,拎起鞭子狠狠地甩出去,宋蕴下意识的抬起手臂,却没能及时拦下。 浸满盐水的鞭子抽在她的皮肉上,痛意却深入骨髓,宋蕴只是皱了皱眉,脸上仍旧一片平静:“你敢如此待我,不怕平阴侯怪罪下来吗?” 王夫人气得要命:“你还敢提平阴侯?宋蕴,但凡你识相,早就随着侯夫人回京享福去了,可你偏偏倔得要命,非要嫁给一个没用的穷书生,侯夫人早已对你失望透顶,别说是我打了你,纵使我现在杀了你,侯夫人也不会怪罪我!” “你也说了,是侯夫人不会怪罪你,”宋蕴淡淡道,“那平阴侯呢?” 王夫人毫不迟疑:“侯爷与侯夫人夫妻一体,自然是共进退!宋蕴,你不会觉得侯爷还会接你回去吧?别做梦了!” 宋蕴垂下眼眸:“你可以试试。” “嘴硬!”王夫人凶狠的扬起鞭子,但她看着似乎胜券在握,丝毫不惧的宋蕴,竟没有了将鞭子落下的勇气。 恰在这时,婢女匆匆走来:“夫人,李掌柜递了拜帖。” 王夫人松了口气,放下鞭子,脸上仍旧是恶狠狠的表情:“把她给我捆住,扔进死老鼠堆里,不许给她一滴水,一粒米!” 宋蕴又被扔进了牢房中,她听着渐远的脚步声,唇边忽然勾出笑意。 她知道,这一关,很快就要过去了。 又隔了一日,鸣冤鼓再次被人敲响,但这一次,鼓声刚响起,县衙的大门便已敞开。 李掌柜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公堂,王德巍脸上带着些许笑意,问他:“堂下何人,又是状告何人?” “草民李慎,乃千丝坊的掌柜,此次是为状告宋氏女宋蕴,心肠狠辣,制毒香害人,更害了我们千丝坊的名声!” 王德巍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宋家敲了那么久的鸣冤鼓,害他被百姓质疑,这一次两个苦主都状告宋蕴,看他们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哦?竟有此事?”王德巍叹息,“李掌柜,你可有证据?” 李掌柜当即道:“有,草民带了许多毒香过来,也请了全兹阳县所有的药师和大夫,请他们当堂辨香,还我千丝坊清白,还请大人允许。” 这倒是跟他们商量的对策不大一致,但想必李掌柜自然能办得周全。 王德巍顿了下,应道:“好,一起呈上来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乌泱泱的一大片药师进入公堂,各自捻了些许碎香辨认,神色十分认真。 围观的百姓又是好奇,又不敢太接近,生怕嗅到毒香,对身体有碍。 王德巍心中已十分自得,只等这全城的药师得出同一个答案,好让宋蕴的罪名彻底坐实,到时候宋蕴该去哪儿,自然全由他说了算,而他亦能借此博一个清正美名,岂不快哉? 李慎提出的计策甚毒,也甚妙! 王德巍正高兴着,就听其中一个药师说道:“大人,这香虽加了几味药材,对人体却并无害处,相反,搭配得甚妙,有宁心安神之效。” “的确如此,这香味道特别就罢了,功效也不错,何来害人一说?” “我还当是多么十恶不赦的毒药,原来只是几味安神醒脑的药材,哪里有什么毒?大惊小怪罢了。” “此等构陷,实在可恶!” “……” 王德巍懵了,他不敢置信的看向公堂下的诸位药师,脸色难看:“你们确定没有辨错?或许燃烧起来便是有毒气,不然为何会害那么多人!” “大人,敢问这香究竟害死了谁?”白大夫径直道,“如果不是肆意构陷,便是有人借刀杀人,故意给宋姑娘头上泼脏水了。” “听说是害了县令夫人,不知大人可愿将县令夫人请出来?我等愿意为夫人诊脉,找出真相!” 王德巍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识的看向李慎,见他低眉顺眼脸上并无吃惊之色,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夫人已病入膏肓,自然不能来公堂任由你们诊脉,但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早有定论,”王德巍慌乱的站起身,“既然此案是个误会,本官便不数罪并罚,你们快些离开,莫要耽搁县衙办案。” 宋柏轩从木椅上站起来,手中持着木杖,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敢问大人,我的女儿宋蕴何罪之有?” 王德巍还未答话,宋柏轩便又道:“先前大人说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大人将证据呈上公堂,让我等看个清楚。” 堂下的百姓开始骚乱,王德巍心中愈发不安,他望着宋柏轩,怒喝道:“大胆刁民!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卫辞上前一步:“老师今年将参加金安府的院试,上有恩典,诉讼不必行跪拜之礼,婚典亦可同官而食,县令大人是要违背圣意吗?!” 王德巍脸色大变,他先前只以为宋柏轩是一介白身,可未曾想他竟有功名在身,哪怕只是一个半步秀才,也远比寻常百姓更难欺辱。 他的心中已经大乱,对上堂下众人质疑的眼神,王德巍身体发颤,迅速起身道:“击鼓退堂,把他们都赶出去,统统赶出去!” 官兵们立刻听令涌上来,将公堂上的百姓往外赶,推搡间有人倒下,又引起更激烈的争执与吵闹。 正在这时,一人骑马而来,堂而皇之的闯入公堂。 “接金安府太守手令,兹阳县县令王德巍德行有失,勾结匪患,作恶乡里,私藏税银,立刻羁押送往府城!” 众人望着骑在马上的那道熟悉的身影,全都说不出话来。 是,是陈不逊! 王德巍心中一颤,四肢顿时发软,无力的瘫倒在地。 陈不逊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轻轻一跃,从马上跳下来:“兹阳县县令已不配为官,此案由我亲自来审。” 他起身走向主位,抬脚越过瘫在地上的王德巍,声音威严:“带嫌犯、带证物!” 侯在旁边的师爷顿时两股战战,冷汗不断地往下流,陈不逊冷冷的看向他:“证物呢?” 师爷白着脸露出僵硬的笑:“小人这就去拿。” 片刻后,宋蕴被带上公堂,师爷捧着一匣子线香颤颤巍巍的走到陈不逊身旁,声音哆嗦:“大、大人……” 陈不逊懒得给他眼神,指了两个药师:“去验。” 趁着药师正在验香的空当,陈不逊问跪在堂下的宋蕴:“你可有话说?” 宋蕴深深行了一礼:“民女与王夫人无冤无仇,怎会贸然制香害她?若神香可害人性命,佛祖又怎会庇佑众生?民女冤枉,请大人明鉴。” “怪不得!”验香的药师叫道,“怪不得味道这样熟悉,竟是改自神香。大人,这香对人体绝无害处,否则我们为先人佛祖献香,岂不是早就病入膏肓?” 另一名药师点点头,跟着说道:“是神香无疑,神香中又加了两味佐料,些许沉香,些许芸草,对人体皆无害处。” “哦?”陈不逊冷淡道,“既如此,将病入膏肓的王夫人带上堂来,本官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作祟!” 县令府就在县衙后头,而刚得知危难的王夫人尚未来得及逃跑,便被官兵抓了过来。 百姓们瞧见她心宽体胖面色红润的模样,心中立即明悟,纷纷指责起她来,而王夫人狡辩道:“我只是喝了药才病愈……” “她身上哪有什么药味,全是脂粉味,”周围的百姓捏着鼻子说,“宋姑娘制的那可是神香,给佛祖用的好东西,怎么会有毒呢?肯定是她蓄意构陷!” “是啊是啊,我都闻到了,那确实是神香,寺庙里都是这个味儿,神香怎么可能会害人性命呢?” “……” 陈不逊重重拍了下醒堂木,压下周围的议论,盯着堂下的王夫人,冷声道:“王氏,还不从实招来!” 见王氏仍要顽抗,陈不逊指着王德巍说:“他的罪名足以抄家砍头,身为女眷,你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王氏,你还要助纣为虐吗?!” 王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再无血色。 案情已经明晰,真相触手可及,周围的百姓看着这桩案子不断反转,议论不休,然而卫辞和宋柏轩的目光全都停在宋蕴身上。 短短两日,她似乎已经瘦了一圈,脸上尽是憔悴与疲惫。 宋柏轩眼中涌出热泪,张口想要唤她的名字,却没能发出声响,他的娇女才刚及笄,便有撑起家中重担,遭人百般算计,受尽世间苦楚。 她本可以过得更轻松,更自在,可她却选择留在了他身边。 待到退堂时,宋蕴已跪了许久,但她还是坚持向陈不逊又行了一次大礼:“民女叩谢青天大人恩情。” 如果不是陈不逊坚持要立刻审案,她即便可以从狱中无罪释放,也无法为自己的清白辩驳,但如今全城的药师都为她作证,不必多言,百姓便知晓她的清白。 这份恩情,宋蕴无以为报。 陈不逊心中不忍,连忙起身走向她:“快起来。” 宋蕴应了声是,她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麻木至极,连站起来的动作都十分缓慢,陈不逊下意识的伸手去扶,却被一人抢了先。 卫辞横抱起浑身酸麻的宋蕴,小心翼翼的避开她手臂上的伤口,低声对她说:“师妹,我带你回家。” 宋蕴窝在他的怀中,听着他从胸腔中涌出的心跳,心中终于安稳。 她忽而问道:“师兄这般不怕失礼吗?” 卫辞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可我于师妹,常常失礼。” 第37章 【37】新郎新娘相偕而来,于高朋满…… 阴暗潮湿的县衙大牢中,一盏火把忽得照亮斑驳的牢墙。 王德巍下意识的眯起眼,用手掌挡住袭来的光芒,但下一刻,他便被两名狱卒拖走,扔在刑架上。 他抬眼,恰好撞入陈不逊漠然的眼神。 或许是那丝漠然激怒了他,王德巍突然剧烈的挣扎起来,沾满盐水的鞭子落在他背后,疼得他瞬间色变。 “给我老实点!”狱卒喝道。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王德巍骂骂咧咧的挣扎躲闪,但在狱卒的钳制下,他根本逃不脱,又挨了几鞭子才老实下来。 陈不逊懒散的坐在太师椅上,双膝敞开,手中捧着盏冒着热气的清茶,昏黄的光晕衬得他愈发闲适。 王德巍看得心里发堵,沉默的闭上眼。 “王大人,”陈不逊突然开口问他,“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有太守大人的手令吗?” 陈不逊放下茶盏,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王大人不会以为,是我要把你拉下来吧?” “不是你?”王德巍脸色难看,眼神中满是怨恨,“陈不逊,我自问没有苛待你,你定下的事我从不插手,你吩咐下去的命令我也绝不干涉,在兹阳县,我这个县令做的还不够低三下四吗? “可你又做了什么?我处处相让,你却要害我,你生来身份尊贵,纵是惹出滔天大祸都有人为你担着,为何还要同我一个无名之人争抢?” 陈不逊淡淡道:“如果我要争抢,你早就死了。” 王德巍瞬间脸色惨白,他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如果不是陈不逊要拉他下马,还有谁能在无知无觉中将他害到如此地步? “是西山寨的土匪。”陈不逊轻描淡写道。 “不可能!”王德巍下意识的反驳,接着又迅速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西山寨的土匪,跟我王德巍有什么关系,我是冤枉的,我要见知府大人……” 一本账册丢到他面前,打断了王德巍的喊冤,他心惊胆战的望着上面的账目,冷汗止不住的往外流。 “没想到吧,”陈不逊笑着问,“如此详细的账目,你不愿记着,自是有人愿意帮你记。” 他贴心的又拿出许多书信:“还有王大人的亲笔书信,要看看吗?” 王德巍听得眼前阵阵发黑,只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一个土匪窝,竟然胆敢去告他一个知府的黑状! 这群无德无状的臭土匪,是嫌命太长吗?! “上峰令我去率兵剿匪,我万般谨慎小心,却还是扑了场空,”陈不逊目光沉沉的盯着王德巍,“看来王大人的一片好意,倒是白白喂了豺狼。” 王德巍气得咬牙切齿,他是官,西山寨是匪,自古来便是官擒匪,哪有匪告官的?到底是谁,是谁在从中作梗! 陈不逊忽得凑近他:“王德巍,你对他们如此袒护,不妨猜一猜,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惊喜?” 王德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后,他颓然的闭上眼,缓缓说道:“我只知道他们能置换官银,无论多少数目,他们都吃得下,还能给我弄出正经的路子。”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与西山寨长期合作,将带着官印的税银换成银票,任意取用,十余年来从无失手。 陈不逊皱了下眉:“什么正经路子?” “银庄,”王德巍无力的垂下头,“任何一家银庄,只要报我的名号,就可取出银两。” …… 宋宅的灶台里冒出袅袅青烟。 卫辞望着烧得正旺的灶火,不自觉的揉了下肩膀,又很快挺直背,将那份酸胀掩饰下去。 师妹很轻,可他却不是足够英武。 灶中不断跃动的火焰熏得他脸色泛红,耳尖也被灼热覆盖,他垂下眼眸,握紧手中的烧火棍,鼻端似乎仍旧萦绕着师妹身上的气味。 很奇怪,那一瞬间,他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守在院子里的啸天突然叫了两声,卫辞被打断思绪,下意识的朝外望去,他忽得蜷缩起指尖。 灶台上漫出丝丝肉糜粥的香气,卫辞匆匆盛了一碗,捧着往后院走去。 莫绫刚好从宋蕴房中走出来,伸手去接:“卫公子,给我吧。” 卫辞悄悄移开粥碗:“师妹她怎么样了?” “姑娘刚上完药,还没歇下呢,喝了这碗热粥还让她早些歇息。”说罢,又去够他手里的粥碗。 “我去吧,”卫辞再次避开她的手,“粥碗很烫,别伤着你,刚好,我有些话想跟师妹说。” 莫绫忍不住瞪他:“我不嫌烫,区区一碗粥,伤不着你,能伤着我?你小瞧谁呢?!” 卫辞:“……” “师兄,进来吧。”屋里突然传出声音,卫辞狠狠松了口气,在莫绫磨刀霍霍的眼神中进了门。 他小心翼翼的将粥碗放到桌子上,抬起眼,正对上宋蕴满含笑意的眼神,卫辞的脸颊不由得发热:“师妹。” “师兄想与我说什么?”宋蕴笑着问道,“莫绫她性子直,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以后师兄想做什么,与她直说就好。” 卫辞听得愈发脸热,竟生出些许坐立难安的感觉,他不擅长与女子打交道,尤其是这世间并非所有女子都像师妹一样聪慧体贴,愿意为他解围。 “我只是……”他顿了下,小声说,“只是很高兴,师妹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宋蕴轻轻颔首:“是啊,太好了,若非陈大人及时赶到,控制局势,你与父亲恐有灾祸。” 卫辞垂下眼眸,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也只低低的应了声:“嗯。” 他把粥碗往前推了下:“师妹,喝粥。” 院子里的啸天又叫了起来,卫辞望着已躺下准备歇息的宋蕴,轻手轻脚的关上房门,带着啸天走出宋宅。 街边的小巷子里,一个熟悉的人影已在等着,见卫辞出现,他立刻大步走来。 卫辞朝他行礼:“多谢林先生。” 林掌柜揪了把胡子,乐呵呵的摆手:“不必客气,小公子,我来取信物。” 卫辞取出小印,正要将它递出去,忽而又问道:“林先生先前的话当真么?” 林掌柜保证道:“当然是真的,你如今的户籍黄册绝无差错,便是皇帝老儿亲自去查,也查不出问题来,你呀,完全不必心虚。” 他接过卫辞手中的印章,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连印章下的纹路都轻轻抚过,确认无差错后,才对卫辞说: “这信物很重要,我只取来一用,待合适的时机出现,自然会再回到小公子手中,还请小公子勿怪。” 卫辞摇摇头,于他而言,这枚小印除了是父亲的遗物外,并无其他特殊寓意。 临走前,林掌柜忍不住又道:“小公子,听我一句劝,不要搅弄进权势漩涡,更不要轻易入京,否则,会死很多人。” 卫辞愣在巷子里,茫然的抬起头。 空中黑云低沉。 要下雨了。 …… 婚期照旧。 大婚当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县城街上也一扫前几日的清冷憋闷,重新热闹起来。 卫辞家中亲缘单薄,只宴请了慈水村相熟的几位长辈,宋柏轩年轻时的交际还算宽广,可在慈水村避世十几年,交情也都断得差不多了。 倒是宋蕴,给相熟的几位掌柜都送了喜帖,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贺喜,连陈不逊都带了人亲自到场,把宋家两进的小院子挤得满满腾腾。 哪怕卫辞和莫绫已努力筹备,可时间实在仓促,婚事办得相当简陋,然而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轩却很高兴。 最近一段时日,宋家灾祸连连,这已是最大的一桩喜事了。 身着喜服的新人已经入堂,宋柏轩偏头看向身侧观礼的陈不逊,低声说道:“陈大人,你为兹阳县父母官,又于我等有大恩,合该来受上一礼……陈大人?” 陈不逊蓦然回过神,视线垂落在地,但脑海中却回荡着刚才所见的画面。 新郎新娘相偕而来,于高朋满座间窃窃低语,共同牵起的红绸似是竖起的屏障,无人再能越过。 这便是她费尽心思为自己找的活路吗? 不做侯府千金,不做世家宗妇,为区区一个卫辞,值得吗? “不必了,”陈不逊轻笑着拒绝,“陈某还年轻,当不得如此大礼,让新人拜堂吧,别误了吉时。” 宋柏轩看向立于身前的一对新人,眼中满是欣慰:“你们既然要做夫妻,今后便要懂得同荣辱、共进退,万事须考虑周全,顾全彼此,切勿鲁莽冲动,蕴儿,阿辞,你们能否做到?” 宋蕴与卫辞齐齐应下。 这时宋柏轩才忽得生出些许不舍,他盯着宋蕴头顶上的红盖头瞧了好一会儿,忍住泪意,缓缓说道:“拜堂吧。” 在傧相的赞礼声中,新人同拜高堂,再拜天地,但院子里却突然发生骚乱。 两队护卫开道,将满院子的宾客挤到边上,一个锦衣华服的英武男子走了进来。 “这门亲事不做数,不必再拜下去了。” 第38章 【38】“娘子,不要跟他走。”…… 满目喜庆的热闹因这一句话戛然而止。 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轩深吸气,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愤怒。 自收到京城那封信后,他早就做好了与平阴侯对抗的准备,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堂堂一位侯爷会亲自跑到慈水村,阻止这场婚事。 宋柏轩看向战战兢兢的傧相,又将目光落到院中粗鲁蛮横的护卫身上,沉声说道:“我是蕴儿的生父,更是卫辞的恩师,这场亲事成不成,还用不着一个外人来指教。” 赵旭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说本侯是外人?” 宋柏轩语气冷淡,不卑不亢的与他对视:“难道不是吗?” “笑话!”赵旭炎居高临下的说道,“是本侯一手将她养大,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珠玉宝石,样样都不缺她,万般娇宠长大的女儿,本侯如何就成了外人?” 冰冷的视线掠过宋柏轩,落到身着嫁衣的宋蕴身上:“蕴儿,你说呢?” 他在施压,在逼她在宋柏轩与侯府之间做选择,或许说,他只想用尽一切手段,听到自己想听的那个答案。 红绸盖头灼得人眼中泛涩,宋蕴闭上眼,清冷的嗓音响起:“赵晴云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 赵晴云选择留在侯府,改为赵姓,而她则是堂堂正正的宋蕴,而非平阴侯府上名不正言不顺的千金。 赵旭炎猛地愣住,不敢置信的盯着宋蕴,半晌后,他的眉头狠狠皱起来:“你们都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骨肉,你何尝不是被我视作掌珠? “我看你是昏了头,才要嫁给一个穷小子,他连嫁衣都不能给你最好的,甚至还不如你平日在侯府里穿的裳裙,婚事作罢,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回去。” 卫辞脸色微变,下意识的握紧红绸,上前半步挡在宋蕴身前。 赵旭炎皱起的眉头更深了。 “侯爷还真是霸道,”陈不逊轻笑着开口,“不过,就算侯爷强行将宋蕴带回京城,也已迟了,现如今,他们二人已是夫妻。” 赵旭炎这才注意到站在旁边观礼的陈不逊,想起此前吴氏在他手上吃过的瘪,他脸色很臭:“礼数未成,算哪门子的夫妻。” 陈不逊从怀中摸出一封婚书,露出上面的官印,嘴角仍噙着笑:“自然是大盛朝的夫妻。” 他好心的为平阴侯解释:“依着惯例,送至衙门记录的婚书不会被返还,但我想着宋姑娘许是会用得到,便特意带了过来,侯爷要看吗?” 赵旭炎的脸色彻底黑了。 陈不逊这是明摆着要针对他,本不应该出现的婚书被众人知晓,他后续想要操作都没了空间。 所以无论如何,这份婚书他都不能认! “这婚书是假的,”赵旭炎冷声道,“婚姻大事,你异界父母官竟敢作伪,好大的胆子!” 说罢,便直接吩咐侍卫:“来人,将小姐迎回侯府,无关人等一律驱散。” 宋蕴死死地掐着掌心,听到周围的动静,她闭上眼,扔掉手中的红绸,从袖中取出早就备好的瓷瓶。 或许她本有更和缓的方式,先假意答应,再蓄力逃走,但如跗骨之蛆般的平阴侯府让她感到无比恶心,哪怕只是短暂的敷衍应付,她都无法继续忍受。 她想让平阴侯府彻底消失在她的人生中。 “师兄——”宋蕴轻声唤他,卫辞连忙捡起落在地上的红绸,递到她手边,手指却无意间触碰到冰冷的瓷瓶,他瞬间愣住。 恰在这时,寂静的宾客中传来一道冷喝:“我看谁敢!”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穿过人群,越过护卫的阻拦,走到平阴侯面前,毫不客气道:“连大盛的官印都不认识,平阴侯在朝堂半辈子,见识全都叫狗吃了?” 赵旭炎瞳孔微缩,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位年逾古稀,着一身灰旧布衣的老头,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软下语气:“范老怎会在此?” 范明冶冷哼:“不在此又怎会目睹平阴侯做下如此壮举,这叫什么,强抢民妇吗?平阴侯将我大盛律法视作何物?” 赵旭炎顿感头疼不已,早知范明冶在此,他怎么也要避开。 范明冶是大盛朝勋贵们最畏惧也最讨厌的官员,没有之一。他早年为右相,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前些年因政见不合而自请离京,在老家金安府任知府。 他如今不应在府城吗?为何会出现在如此偏僻的小县城? 偏生此时,陈不逊漫不经心的说:“说来也巧,太守大人见婚书写得极妙,忍不住加了私印上去,侯爷可要瞧瞧?” 赵旭炎:“……不必了,本侯相信范老。” “也许是假的,”范明冶阴阳怪气道,“官印都能作假,我区区一个太守,兴许也是假的,平阴侯不再仔细看看?” 赵旭炎自知今日是栽了,他可以在偏远的兹阳县无视世家子陈不逊,却不能无视在朝中颇有威望的范明冶。 看来这门婚事是非成不可,他阻止不了。 哪怕心中恼恨万分,赵旭炎也都藏了起来,转而改口道:“是个误会,范老,我养了蕴儿那么多年,见不得她受委屈,嫁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只是想试探一番罢了,叫范老你看笑话,实在不美。” 范明冶忍不直翻白眼:“如此说来,平阴侯是不远千里,特意来贺喜的?” 赵旭炎连忙点头:“对对对,来贺喜……” “贺礼呢?”范明冶打断他,“贺礼可备好了?你堂堂平阴侯,带这么多人出门,不会连贺礼都忘了取吧?” 赵旭炎:“……” 臭老头,无耻至极!难缠至极!!! 赵旭炎脸上的笑意僵着,从腰间拽下一块玉佩,递给傧相,傧相却不敢接,小心翼翼的看向范明冶。 范明冶示意他接下,随后笑眯眯道:“都说平阴侯财大气粗,如今看来也不尽然,不过贺礼虽轻,却也是一片心意,老夫便替这对小夫妻接了。” 赵旭炎几乎气得心梗发作,那玉佩可是他最心爱之物,是他千辛万苦从西蛮人手中抢来的,如今却便宜了宋蕴! “既然如此,傧相,别耽搁了吉时,早些成礼吧。”范明冶笑呵呵的看向赵旭炎,“侯爷可要留下一同观礼?这席间的喜酒啊,别有一番滋味。” 赵旭炎哪里还有脸留下观礼,冷哼一声,匆匆带着护卫离开。 宋宅里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但重心却不在新人身上,而是转向了范明冶,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来者不拒,在席间推杯换盏,喝得好不快活。 陈不逊无奈的笑了下,抬眼望着新人的背影消失在房屋尽头,他蓦然收紧了手中的婚书。 终究啊,他还是没能彻底护住她。 或许,她的选择并没有错。 …… 婚房在后院,是宋蕴曾经的卧房,里面还算宽敞,已被莫绫置办的焕然一新。 宋蕴头上顶着红盖头,走路并不方便,卫辞索性越过红绸,轻轻扶着她的手臂。 他想起刚才师妹手中握着的瓷瓶,小声问她:“师妹之前唤我,不是为了捡地上的牵红吗?” 宋蕴的心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她本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谁知范明冶会突然出现,轻飘飘的解决了此事。 婚事得以继续,夫妻之礼已成,平阴侯在短时间内再不敢来找麻烦,她今日是何其幸运。 “是,”宋蕴轻声笑笑,“我没拿稳,让师兄受累了。” 卫辞顿了下:“我方才见师妹手中握着一只瓷瓶……” “是我制的香粉,”宋蕴打断他,语速飞快,“今晨太过匆忙,我没来得及涂香膏,只好拿了些香粉,师兄觉得这香气如何?” 卫辞笑着应道:“极好,很衬今日的师妹。” 宋蕴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关紧,脚步声渐渐消失,她才掀起盖头来。 熟悉的卧房已变得陌生,床榻变宽,衣柜变大……所有的物品都成了两份,处处都在提醒着她,这里即将住进一位男主人。 宋蕴忽得紧张起来。 她蓦然想起前世的些许画面,同样是宽大的床榻,甚至更为繁复华丽,可她遭受的却是无尽折辱,非人般的折磨。 至今想起,她仍觉得脊背发寒,浑身刺痛。 谁又能想到以忠义英武闻名的皇子殿下,私下却那般暴虐无常,不讲人伦呢? 师兄……师兄他温雅守礼,又非习武之人,应当不会如此。 宋蕴压下心头涌动的情绪,强迫自己吃了些东西,她听着外面的热闹渐渐歇去,一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她不想伤了跟师兄之间的情分,却又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的抗拒,只盼着师兄并非重欲之人才好。 等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宋蕴心头止不住的发紧,她索性眼睛一闭,和衣躺在榻上装睡。 房门推门,些许凉意夹杂着酒气漫入房中,宋蕴揪紧袖口,喉咙莫名有些发干。 “师妹?”卫辞轻轻唤了声。 宋蕴没有响应,仍旧闭着眼,嗅到酒气不断接近,她的心头莫名涌上一丝火气。 她讨厌酒,更讨厌醉酒后如牲如畜的男子。 她以为卫辞是不一样的。 宋蕴心里窝着火,早已想好该如何整治他,却没料发间的钗环突然被人卸下,绷紧的头皮瞬间松弛下来。 温热的气息从她雪白的颈间略过,宋蕴的整个身子都跟着僵住。 卫辞轻手轻脚的将她发间的钗环卸去,又小心帮她脱去绣鞋,收拢起繁复的嫁衣,轻轻将她挪进床榻更里面的位置。 然后,他很自然的在最外侧躺下,宽大的床榻顿时变得局促。 一张薄被覆至宋蕴胸前,她眼睫微颤,几乎就要睁开眼,却突然听到他小声说:“娘子,不要跟他走。” 宋蕴一怔。 “我会努力赚银子的,”他的声音渐渐含糊下去,“赚很多,买嫁衣……” 耳畔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宋蕴睁开眼,盯着身侧格外安静的人影,看了许久。 好像醉酒的师兄也并没有那样讨厌。 她忽然觉得,满腹算计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门亲事,并不叫人后悔。 宋蕴起身脱去二人身上的外衫,拢着薄被盖好卫辞,才又躺下身去。 浓浓的睡意袭来,疲惫一个整日的宋蕴闭上眼,倏而她又睁开眼,侧过身,离卫辞又近了些。 桌上的龙凤红烛安静燃烧,烛光曳曳,映着满室的红。 大红喜被下,两人的距离近了又近。 终于,宋蕴轻轻环住他的腰身,沉沉睡去。 第39章 【39】“陈大人命你日日为我画眉。…… 这一晚,宋蕴睡得极好。 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比平日起身的时辰稍晚些,却并不算太迟。 房间里入目可及皆是灼目的红,燃烧着的龙凤红烛只剩下短短一截,红色蜡泪滴满了烛台。 宋蕴恍然意识到,婚事已成,从今日起,卫辞便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她也不再只是宋蕴。 她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妻。 宋蕴微微侧过头,盯着卫辞安睡的侧脸,心中蓦然涌现出一丝奇怪的情绪。 坦白说,卫辞的容貌十分优越,胜过寻常男子太多,他的文思才气也不差,父亲常常赞不绝口,而唯一的缺点恐怕就是固执与死板。 但这样的缺点在宋蕴眼中也不算什么,因为她会比卫辞更固执,更偏激。 赵晴云为何不愿意履行婚约? 倘若没有她的不情愿,错换的人生就不会归位,而她也会乖顺的留在平阴侯府,做一个待价而沽的贵女,根本不会有机会遇到卫辞。 如果是那样的话,卫辞也会如约娶赵晴云吗? 这时,卫辞睫羽微颤,似是快要醒来,宋蕴连忙闭上眼,短暂的猜疑在心中消逝,却留下了一丝涟漪。 她竟不愿去想那种可能。 卫辞揉了揉宿醉后胀痛的脑袋,缓缓睁开眼,望着满目大红的床帐,他一个激灵回过神。 他成亲了!跟师妹成亲了! 然而昨晚他喝得太多,脑袋里只剩下推杯换盏的记忆,根本不记得他是怎么睡下的。 房间里仍萦绕着散不去的酒气,卫辞忍不住对昨晚的自己生出些许懊恼,师妹向来对气味极为敏感,怕是会难以忍受。 他该洗漱完醒醒酒再回来的。 卫辞兀自懊恼了一会儿,眼神忍不住的往身旁瞄去,他听到了师妹浅浅的呼吸声,也嗅到了她身上独有的香气,却仍觉得这一切不够真实。 昨日发生的一切好似梦境,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卫辞闭上眼又睁开眼,反复数次,确认眼前人并非梦中人,才忍不住高兴起来。 他伸手想要触碰她的眉眼青丝,又怕搅佳人安眠,便只轻轻压了下喜被。 宋蕴在这时睁开眼,四目相对,被抓包的卫辞吓了一跳,忽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宋蕴忍不住弯起嘴角:“好看么?” “好、好看——”卫辞咽了下口水,慢慢平复好心情,视线却极不自然的移开:“师妹自然是极美的。” 外头的天色已经大亮,到了往常该读书的时辰,卫辞连忙从床榻上起身,余光瞥见地上混乱的喜服,心底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欢喜。 宋蕴:“……” 她跟着起身,目光幽幽的盯着准备更衣的卫辞,忽然道:“你刚刚唤我什么?” 卫辞愣了下:“师妹?” 宋蕴斜他一眼,随意拢了拢乌黑的长发,淡淡道:“师兄昨晚可不是这样的。” 卫辞瞬间呆住,空荡荡的脑海中凭空浮现出许多画面,脸色一点点变红,眼中满是挣扎。 他自认还算克己守礼,绝做不出提上裤子不认人这样的污糟事来,可师妹既然这样说,他醉酒后必然有所失态。 卫辞懊恼道:“是我不对,师妹,日后我一定少喝些酒,不会再像昨日那般——” “你昨晚唤我娘子,”宋蕴慢悠悠的打断他,“今早又唤我师妹,卫辞,那我该唤你什么呢?” 他昨晚竟然唤师妹娘子! 师妹竟然叫他卫辞而不是师兄! 一时间,卫辞竟不知是哪一句更叫他震撼,但他很快意识到,师妹不再唤他师兄,是不是意味着她愿意承认他的另一层身份? 卫辞轻轻咳了声,垂下视线说:“什么都好,我都愿意听的……” 跟在后面的是一声极轻极小声的“娘子”。 宋蕴挑了下眉:“夫君?” 短短两个字,却让卫辞的心跳漏了一拍,无端生出些许悸动。 他的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宋蕴懒懒的走下床榻,路过发呆的某人,提醒道:“该去敬茶了,师兄。” 卫辞弯着的嘴角瞬间僵住,弧度一点一点抹平。 师妹又在逗他。 宋蕴只知卫辞的父亲早逝,倒是从未听他提起过母亲,但在看到两张灵位时,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上完香后,卫辞轻声向她解释:“我也不知我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什么身份,父亲很少提起她,也不许我多问。他们似乎都有很多秘密,不想叫我知道。” “师兄想知道吗?”宋蕴偏头问道。 卫辞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不论他们是什么身份,我都只是卫辞。” 宋蕴轻笑了下:“卫辞就很好。” 卫辞沉郁的心情顿时明亮起来,浅黄玉般的眸子里溢满笑意。 作为卫辞的他,也觉得极好。 上完香后,两人又去给宋柏轩敬茶,早就等在房中的宋柏轩瞧见这一双璧人,心里也极为高兴。 “昨日大婚,幸得陈大人与知府大人相助,才叫你们顺顺利利的成了夫妻,”宋柏轩感慨道,“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去县衙走一遭。” 宋蕴与卫辞齐齐应下。 用过早饭后,宋蕴、卫辞便推着宋柏轩来到县衙拜访,谁知县衙门前已聚了不少人。 宋柏轩难得怔了下,接着无奈的摇摇头:“是我唐突了,知府大人公务繁忙,哪里能得闲待客呢。” 卫辞推着木椅正要离开,县衙内的下人已追了上来:“宋夫子、卫公子留步,我家大人有请。” 县令府就在县衙的后面,中间有一道门打通,直通县令府上的后花园。 宋蕴等人被下人引着来到后花园时,亭子里已坐了两个人。 见到他们,陈不逊轻笑着起身,视线第一时间落在宋蕴身上,接着便是卫辞,最后才看向宋柏轩:“许久不见,宋夫子的腿疾可好些了?” 宋柏轩连忙道:“劳大人惦念,草民这条残腿已有好转,只是仍有不便,不然必要向知府大人与陈大人行礼,昨日小女成婚,多亏有两位大人在场。” 范明冶笑起来:“小事罢了,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而我的俸禄,究其根本,也是源自黎民百姓。更何况,昨日我还吃了宋家一顿喜酒呢。” 虽是阻了平阴侯的路,范明冶却全然没当回事,目光从宋蕴与卫辞身上掠过,眼中笑意更甚。 “不错,一个聪慧内秀,一个端方刚直,都是好孩子,你们只管做你们的夫妻,离那些乌七八糟的算计远些,不必太过在意。” 两人齐齐向范明冶行了一礼,再次道谢。 范明冶摆摆手:“不必多礼,你们自在些就好,这里只有陈县令和范老头,没有范知府。” 说罢便拉着宋柏轩要一起去池塘钓鱼,甚至还要亲自去推木椅,宋柏轩吃惊,卫辞也吓得不轻,连忙抢先一步。 范明冶这才遗憾作罢。 陈不逊无奈极了,他看向身旁的宋蕴,解释说:“范老向来如此,你别在意,不过,这花园里的确有一个不小的池塘,里面的鱼十分肥美,中午可以尝尝。” 宋蕴浅笑着应下,正要跟上去,又听陈不逊道:“宋姑娘无事的话,不妨聊聊?” 宋蕴顿了下,想起那日在公堂前的审判,眼中不由得带了几分笑:“好,还未多谢陈大人的照顾,让宋蕴有了自证清白的机会。” “不是我的照顾,”陈不逊摇摇头,“我只是摘果子的人罢了。” 宋蕴面带疑惑的看过来,陈不逊抿了下唇,视线放空:“宋姑娘,你很聪慧,又很大胆。县令夫人寻你制安神香,你竟敢以神香抵数,倒也不怕被戳穿?” “陈大人,宋蕴所求不多,唯平安二字而已。神香本就有凝神静气的效果,我以神香为君,辅以几味淡香,香气虽有改变却仍能怀有原本的味道,”宋蕴轻声道,“倘若她以此怪罪我,也只能怪我技艺不精,商人贩卖的物品不够好,也罪不至死。” 但她更清楚上位者的傲慢,随意拿捏一个无权无势被侯府厌弃的弱女子,哪里还用得着万全之策? 只要一句话,一个由头,她的命运就会因此改变。 宋蕴笃定县令夫人十之八。九不会动那份线香,即便县令夫人真的动了,并加以调换,她也可以从李掌柜手中拿到另一份。 当日她也送了同样的线香给李掌柜。 陈不逊笑着点头:“可你到底还是受苦了,那一鞭子不轻吧,伤可好些了?” 宋蕴道:“好多了,本也不是很严重。” 微热的风拂过草木,吹起她额前的发丝,陈不逊的视线从她细腻的皓腕间掠过,又很快消散在风里。 他突然问:“你知道西山寨吗?” 宋蕴愣了下,她隐约觉得自己似是从哪儿听过,却又实在想不起。 陈不逊望着她微蹙的眉心,轻叹了声:“你不知道最好,也千万莫要插手其中。” 但王德巍的落马实在蹊跷,西山寨与王德巍的合作堪称天。衣无缝,若非西山寨的人主动披露,递上证据,他们之间的交易不会被发现,王德巍也根本不会倒得这么彻底。 如此迅猛的招式,如此之快准狠,除却蓄意构陷外,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有人想让王德巍速死。 王德巍为官时无所作为,对上峰极尽谄媚,对百姓漠然无视,几乎没有死敌,但偏巧,事发之前,他才折辱了宋蕴。 陈不逊又看了眼沉思中的宋蕴,悄然收回目光。 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陈大人,”宋蕴问他,“你为何会问我,西山寨的事,与我有关么?” 陈不逊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道:“你只需知道,日后遇上与‘西山寨’有关的人和事,一定远远避开。此事甚大,若贸然牵连其中,宋蕴,别说是我,就算是哪位天潢贵胄,也会折进去。” 私换税银,还能将此事做的悄无声息,背后之人所图必然不小。 宋蕴颔首:“我记下了。” 池塘边上的三人正忙着钓鱼,范明冶与宋柏轩相谈甚欢,但卫辞却频频向后看去。 亭子距离池塘不远,中间却隔着两棵海棠树,透过海棠树的间隙,隐约能瞥见亭中的两人正在煮茶,相谈甚欢。 卫辞心不在焉的提着鱼竿,时而看一眼水面,时而侧过身,飞快的朝后看一眼。 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很隐蔽,殊不知,旁边的两位已经打上了眉眼官司。 范明冶微微扬起下巴,眼神里透着一丝戏谑,宋柏轩满眼无奈,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骂起没出息的弟子:“不想钓鱼,你可以去喝茶,不敢去喝茶,又在这里偷偷摸摸的瞧,如此三心二意,畏首畏尾,做什么都是虚度光阴。” 卫辞乖乖低下头:“老师,我知错了。” 范明冶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他看向宋柏轩,感叹道,“世间多虎狼,你这弟子心性秉直,却养得太乖了些,怕是要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宋柏轩轻叹了声,颇有些无奈,他何尝不知卫辞的秉性,虽赤诚却天真,连蕴儿都能将他骗得团团转,更遑论官场上那些阴谋诡计。因此得知卫辞不愿入仕,他也从未施加压力,只盼他能像卫兄期待的那般一世无忧。 范明冶笑完又道:“不逊有意在县城开一家书院,条件有些特殊,正愁找不到靠得住的人选,我看你俩就很合适。” 宋柏轩一顿,心神终于放松下来。他很清楚自己的分量根本不足以让范老驻足,但范老却待他格外亲近,原来竟是为此。 他道:“我这弟子还算勤勉,能去书院念书最好不过,可我已是残躯,年纪又大了,再去书院念书怕是……” “谁说让你去做弟子?”范明冶笑得眯起眼,“你之才思,全然当得起夫子。” 宋柏轩讶然:“可我全无功名在身,怕是会引来非议。” 范明冶:“怕了?” 宋柏轩失笑,他自然是不怕的,这么多年里他虽避世而居,却从不是与世无争之人,更何况,落在他们宋家身上的非议还少吗? “还有一点,”范明冶含笑补充道,“盛阳书院从民间而起,自是要对百姓多加照顾,凡盛阳书院的平民学子,皆不强制缴纳束脩。” 宋柏轩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迫切的看向范明冶求证。 范明冶笑着颔首,只问他:“敢去吗?” 宋柏轩深吸一口气,压住胸腔中涌动的情绪,大盛朝虽贯行不吝出身的科举制,可真正能从底层爬上去的读书人还是极少数,买不到的孤本书籍、用不起的笔墨纸砚、筹不够的昂贵束脩、攒不足的赶考盘缠,足以压垮无数耕读之家。 盛阳书院此举是大善事,也是大险事。朝廷官吏都有定数,若寒门举子越来越多,出身世家的贵族子弟又该如何? “不敢?”范明冶话音刚落,宋柏轩就迅速说道:“如何不敢?不过是受烈焰炙烤罢了,便是不做盛阳书院的夫子,他日我高中入朝,也一样会被针对冷落。” “好!”范明冶畅快的大笑着,兴奋的拍向宋柏轩的肩,力道之大震得木椅都跟着颤了颤,“老夫在府城等着你高中!” 午饭是厨子精心准备的全鱼宴,用的正是范老从池塘里捞出来的鲜鱼。 宋蕴得知宋柏轩应下盛阳书院的夫子后,心情不自觉变沉重,她只想父亲安安分分读书考科举,成为盛阳书院的夫子固然能受范老荫蔽,但却会彻底站在世家大族的对立面。 辞行前,陈不逊叫住宋蕴,递给她一个食盒:“范老从府城带来的点心,味道还不错,比京城的不差,拿回去尝尝。” 宋蕴接过食盒,向他道谢,陈不逊笑笑:“外面人多,陈某便不多送了。” 他的视线从她脸庞移开,飘向更远的天空,霞光匿在云层之后,为浮云镶上一道璀璨的金边。 “宋姑娘,”他说,“愿你早日达成所愿。” 宋蕴看着陈不逊,轻笑着问他:“陈大人怎知我心中所愿?” “本官自然知道,”陈不逊气定神闲的背起手,“快回去吧,再不走卫公子就要冲上殴打本官了。” 宋蕴眼底笑意更浓:“不会,师兄是守礼之人,只会同大人讲道理。” 陈不逊微微挑眉,突然朝着宋蕴笑起来,隔空虚点了点她的眉梢:“宋姑娘,你今日的眉画得不好。” 宋蕴下意识的抬手抚眉,接着反应过来,颇有些无奈的瞪了陈不逊一眼,惹得他大笑而去。 今日是宋蕴自己上的妆,眉自然也是她亲手所画,不可能不好,而陈不逊这样说,分明是看穿他们夫妻二人的真实内情。 她与卫辞尚未恩爱到那种程度,甚至可以说,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难道竟表露的如此明显吗? 宋蕴忿忿的转过身,正对上卫辞慌乱避开的视线,宋蕴顿时更来气了。躲什么躲,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连多看几眼都不成了? “卫辞!”宋蕴喊住他。 卫辞停了下来,宋蕴小跑着追上去,把沉甸甸的食盒递到他手边,卫辞微微发愣,然后自然而然的接到手中。 宋蕴见他迟迟不肯开口,率先按捺不住:“你不问问刚才陈大人对我说了什么吗?” 卫辞悄悄看向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并不在意:“陈大人都说了什么?” 宋蕴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看,卫辞被看得越来越心慌,却又不想这么放弃,就在他备受煎熬的时候,听见宋蕴说:“陈大人命你日日为我画眉。” 卫辞一怔。 宋蕴为难道:“可师兄你日日忙着念书,怕是抽不出空来……” “不会,”卫辞连忙道,“抽得出空,便是没空也要抽出空来。陈大人是兹阳县的父母官,他的命令,我们不能不听。” 宋蕴斜他一眼,扭头走了。 第40章 【40】“今夜我吹了些风,怕是已染…… 侍卫匆匆走进客栈,向平阴侯禀报得来的消息。 赵旭炎听得脸色愈来愈难看,恰好此时另一个侍卫走进来,将手中的拜帖呈上,语气无奈:“侯爷,他们不肯接。” “放肆!”赵旭炎猛地拍向桌子,脸色漆黑,带着怒意说道,“好一个陈不逊!”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罢了,真以为得了皇室欢心,就能永远无法无天下去! 曾经盛极一时的太子,如今还不是成了幽禁一方的废人,他陈不逊纵是能依靠陈家苟延残喘,又能挺到什么地步? 但赵旭炎万万没想到,陈不逊竟真敢同平阴侯府闹到这般地步,连他亲自递上的拜帖都视而不见!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可偏偏他还对宋家格外偏待,连宋柏轩一个瘸子都能被请进府里做客,堂堂一个侯爷却被拦在门外,简直是在把他平阴侯的脸面往地上踩—— 如果不是为了见范明冶,他何须如此对一个不入流的芝麻县令! 赵旭炎忍下胸腔中的怒火,问侍卫:“范老走了吗?” 侍卫道:“还没有。府城传来消息说,范老离开时安排好了一切,许是要在外待上一阵子。” 赵旭炎微微颔首,仔细思忖片刻,突然道:“遣人去寻小姐,将她请过来见我。” 侍卫愣了下,迟疑片刻,小心翼翼的问:“是去宋宅寻小姐吗?” “不然呢?”赵旭炎皱了下眉,训斥道,“只要我一人未将她赶出侯府,她就还是侯府的嫡出小姐,你们不得对她无礼。” 侍卫连忙应下,带着命令去宋宅。 赵旭炎在客房里走来走去,紧皱的眉头始终没能松开,他并非是想讨好范明冶,可与那老家伙为敌在朝堂上是一件大麻烦事。如果能在回京前与他见上一面,或是让宋蕴在其中帮忙转圜,他会安心许多。 即便如今宋蕴已经离开侯府,可赵旭炎私心里仍觉得自己是她的父亲,他的命令她不会不遵从。 只是半晌后,赵旭炎盯着侍卫手中格外熟悉的玉佩,再一次怒上心头。 “小姐说这枚玉佩是侯爷的心爱之物,她受用不起,特来归还,小姐还说……”侍卫说着颤了颤,连声音都低下去,赵旭炎冷笑:“说下去!她还说了什么?!” “小姐还说,她如今是宋家女卫家妇,与平阴侯府再无瓜葛。” 从未有过的恼意袭上心头,赵旭炎越想越气,这十几年来他待宋蕴还不算好么?要什么给什么,高高捧着小心护着,可如今她倒是厉害,遇上个穷酸书生就昏了头,连他这个爹都不认了! 平阴侯府都没有嫌弃她这样低贱的出身,她有什么资格来弃侯府不顾? 赵旭炎黑着脸,大步走出了客栈,直奔宋宅。 此时太阳已将近落山,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瞧见赵旭炎身后跟着两列凶神恶煞的侍卫,全都不自觉的避开。 宋家的大门被撞开时,宋蕴正在书房中清点账目,昨日的婚事虽办得仓促,但各项花销却不少,还有各家送来的贺礼,都得一一入账,待日后还回去。 “宋蕴,你给我滚出来!” 听到赵旭炎怒气冲冲的声音,宋蕴不得已放下账册,缓步走出书房,但她刚露面就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侯府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一只白眼狼,不孝女!你铁了心要改姓,昏了头要下嫁也就罢了,如今你竟连十几年的养育之恩都不顾,我问你,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父亲?” 他说的义愤填膺,宋蕴却只是浅浅笑着,安静的听完,然后说:“侯爷,我只有一位父亲。” 赵旭炎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她。 宋蕴从袖中取出一页纸,云淡风轻的说道:“侯爷还不知道吗?侯夫人已经为我写了断情书,我如今姓宋,是宋家堂堂正正的女儿,与侯府没有一丝一缕的关系。” “不可能!” 赵旭炎下意识的否认,与吴氏结为夫妻这么多年,他自问对她还算了解,吴氏绝不可能轻易写下断情书,白白舍弃宋蕴这样一枚棋子。 宋蕴冷淡道:“看来侯爷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赵旭炎想反驳,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临走前吴氏那凄惨的模样,以及她时不时闪避的目光。 难道吴氏真写下了断情书? 宋蕴轻笑着帮他解开疑惑:“赵小姐为了阻止我回京,做了一些糊涂事,侯夫人与她母女情深,自然不舍得女儿受委屈。” 其中细节宋蕴没有明说,但她相信,以平阴侯的能力很快就会知道前因后果。 赵旭炎的脸色不停变换,心中对于无能的吴氏愈发恼恨,甚至也忍不住迁怒起赵晴云,如果不是她故意搅局,他的脸面何至于被人放到地上踩? 宋蕴摊开断情书,似笑非笑的说:“侯爷要确认一番吗?” 赵旭炎只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他闭上眼,黑着脸转身:“不必了!” 想了想他又觉得不甘心,冰冷的视线扫过宋蕴娇美的脸庞,放出一句狠话:“宋蕴,你早晚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我不会,”宋蕴无比确切的回答他,“我只会为我是宋蕴,而感到万分的庆幸。” 赵旭炎气得转头就走。 直到他与护卫的背影彻底消失,宋蕴才转过身。 宋柏轩与卫辞等在身后,满是担忧的望着她,宋蕴心底一暖,笑意在脸上晕开:“我没事。” 她早就料到赵旭炎不会善罢甘休,平阴侯府是怎样的肮脏地方,平阴侯夫妇是怎样的凉薄与冷血,宋蕴在上辈子就早已领教过。 “蕴儿……”宋柏轩神色无比复杂,他知女儿聪慧知进退,也知她不屈而坚韧,可再没有那一瞬能让他比现在更深受触动。 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私塾先生。 宋蕴不愿听他说些酸话,索性转移话题:“盛阳书院招生在即,父亲也清闲不了两日了,可还要再买些书回来?” 宋柏轩摇头:“不必了,那些功课我已熟稔在心,不必再多花银钱。” 宋蕴:“那师兄呢?” 卫辞连忙跟着摇头,后又补充道:“我跟着老师读书就好,学院里的功课,进度许是还比不上我。” 宋蕴:“……” …… 窗外的微风拂过,烛火轻晃,映得满室尚未撤去的红绸光芒灼目。 宋蕴刚沐浴过,身上只着了件寝衣,她坐在梳妆台前,一边用布巾轻轻绞干带着湿气的发丝,一边打量着铜镜前的妆奁。 妆奁似乎被人动过,但宋蕴也没太在意。 直到一只修长温热的手,接过她手中的布巾,轻轻拢起她的发丝,宋蕴才猛地回过神,对上铜镜里那张分外认真的脸庞。 不知为何,她蓦然想起那晚在书房里的举动,视线迅速移开,脸颊也跟着微微发热。 短暂的羞怯过后,宋蕴好整以暇的望着铜镜里的卫辞,突然开口问他:“师兄如今不觉得唐突了?” 卫辞动作一顿,垂下眼睑,板板正正的说道:“你我夫妻,本就应该相互扶持,帮娘子沐发是正经事,自是算不得唐突。” 更何况,再唐突的事他也做过。 卫辞一本正经的说出这番话,倒真让宋蕴忍不住溢出笑来,她按捺不住的想,倘若君子书上写有夫妻敦伦之事,他是不是也会按图索骥,丝毫不敢逾越? 想想倒也觉得十分可爱。 有人愿意帮她沐发,宋蕴自是乐得清闲,随手摆弄起梳妆台上的物品,卫辞的眼神飘向妆奁匣子,又克制的收了回来。 梳妆台上还放着一个食盒,是早前陈不逊拿给她的,宋蕴随手掀开,只向内瞥了眼便顿住。 卫辞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望见空荡荡的食盒里装着一个信封,以及一枚成色极好的玉牌。 他连忙垂下视线。 宋蕴拿起食盒中的翠色玉牌,白皙的手指抚过上面镂空的字迹,是一个草书的“逊”字。 她察觉到某人沐发的动作慢了些,唇边噙起一丝细微的笑,坦然的打开信封,邀请卫辞与他同看:“师兄要来看看吗?” 卫辞挣扎了一番,还是拒绝了。 宋蕴也不强求,自顾自的摊开纸页,梳妆台前的烛光有些暗,她读得费力,但没过多久便亮堂起来,她抬眸看去,不知何时烛台已经放到了她的手边。 “陈大人又帮了我一次,”宋蕴轻声说,“这只玉牌是陈大人的信物,有它在,父亲便不会搅进京城的风波里去,只是……” 只是这份恩情太过,她不该平白受下。 宋蕴垂眸沉思,翠色玉牌握在她白皙的指间,更衬的她肌肤赛雪,莹润胜玉。 “那便收下,”卫辞屈身握住她的手,迎上她的目光,摇曳的烛火在他眸中熠熠生辉,“陈大人既不曾明说,便是知道你会拒绝,可他还是将这枚玉牌给了你,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帮老师,我们又何必再推拒?娘子,这份恩情,我们迟早有一日能还得起。” 宋蕴怔了下,不知是为他那句“我们”,还是为那句“娘子”。 “夫君不介意么?”宋蕴望进他田黄石般的眼眸,“我与陈大人并无男女之情,可他却多次护我帮我,恐会引来非议。” 坦白讲,宋蕴并不愿送回这枚玉牌,她如今无权无势,想要护住宋家实在艰难,而这份玉牌既是陈不逊的信物,便能为她所用。 但如果因这枚玉牌而让她与卫辞生出嫌隙,她宁愿拒绝,哪怕在日后活得更艰难些。 卫辞认真道:“他帮娘子是因为娘子值得,更因为陈大人良善正直的品性,倘因此而引来非议,那也是狭隘之人的无端揣度罢了,当不得真。” 宋蕴敛起视线,掩住神色间的那一丝满意,拿起梳子通发。 卫辞偷偷看向妆奁匣子,见宋蕴实在没有打开的念头,终于按捺不住的上前,拿走她手中的梳子帮她梳理发丝,悄悄提醒她:“明日便是娘子的生辰了。” 宋蕴下意识的问他:“你怎么知道?” 接着又迅速反应过来,他自是应当知晓的,毕竟赵晴云与她是同一个生辰。 宋蕴不知怎么便没了问下去的兴致,只是说道:“没什么要紧的,年年都有一回。” 卫辞已经从妆奁匣子里取出白玉簪子,递到了宋蕴跟前,低声说:“虽是年年都有生辰,可娘子的二八年华只有一回,自是不能就这般轻易略过。” “给我的?”宋蕴望着他手中的那支白玉发簪,语气不自觉的温软下来,“很好看。” 卫辞眉眼间溢出喜色,平白又觉出几分懊恼,可惜他手笨人也笨,学不会帮女子绾发,不然这支白玉簪子插在娘子发间,一定更好看。 “先前不是已送过礼物了?”宋蕴问他。 “那只香炉不算。”卫辞脱口而出,对上宋蕴疑惑的视线,他的目光忍不住飘忽,“这支发簪才是娘子的生辰礼物。” 宋蕴轻笑:“如何不算?那只黄铜香炉我也极喜欢。” 卫辞顿了下,到底没敢说出自己的小心思,他身为夫君,送给娘子的礼物自然该是最好的,那只黄铜香炉,到底比不上银薰球。 但这支白玉发簪,总该能胜过了。 宋蕴见他不说话,转身对上卫辞的视线,眼底笑意浓郁:“夫君不说清楚,我怎好再收礼物。” “无须什么由头,那只香炉只是想送给娘子,当不得生辰礼,”卫辞解释道,“这支簪子玉质通透,恰跟娘子相衬。娘子及笄时我未能送出发簪,这支便算补上了。” 宋蕴忽得一顿,指尖从莹润的白玉发簪上抚过,嘴角笑意依旧:“那这到底算是及笄礼,还是生辰礼呢?” 不等卫辞回答,她又问:“夫君与赵家小姐自幼一起长大,不知去年此时,送出的生辰礼又是什么?也是一支发簪么?” 女子十五及笄,行及笄礼时所用发簪多为父母或长辈相赠,但如若有婚约在身,多半也会收到未婚夫家的及笄礼,而这份及笄礼,也多半会是一支发簪。 宋蕴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火气,只觉得心中委屈得很,明明该与卫辞有婚约在身的人是她,可他的及笄礼却送到别人手里去了。 她不想听到卫辞给出的回答。 卫辞忽觉不妙,刚欲解释,就听宋蕴说:“今夜我吹了些凉风,怕是已染上风寒,夫君读书要紧,不如先去书房歇上一晚吧。” 卫辞:“……” 今夜的风,果真凉得很。 40-50 第41章 【41】“那娘子的风寒今日可有好转…… 夜空里悬着一轮弯月,凉风吹散聚起的云丝,好让月华肆无忌惮的倾洒在地面上。 卫辞在后院徘徊许久,都没等到宋蕴的回心转意,反而瞧见屋里没了光亮,他那染了风寒的娘子已然是歇下了。 明明他们昨日才成亲…… 卫辞在清冷冷的月光下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的走向书房。 他想不明白娘子为何生气,是因他送的白玉簪子不合心意,还是因他说错了话? 总不可能是为他曾送簪子给旁人而吃味吧? 院子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昏暗中,卧房中的宋蕴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子里透过的浅淡月光失神。 她刚才失态了。 明知过去十几年是不可更改的往事,但她竟真起了拈酸吃醋的心思,或许从本质上来说,她与赵晴云并无什么不同。 赵晴云厌恶她曾在京城与侯府留下的名声,而她又何尝不想抹去赵晴云留下的痕迹? 十几年的错换人生,终究成了她们心底最深的一道伤疤。 但宋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为了区区一个卫辞而引动心神,说到底,这份婚约是她谋算而来,倘有一日卫辞知道真相,必然会与她划清界限,分道扬镳。 她本不会舍不得。 可偏偏卫辞太傻了,也太好骗了,连她都生出了几分不忍。 浅淡的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房中,照亮了卧房中高悬的红帐,宋蕴将手探上心口,感受着热烈不息的心跳,闭上了眼睛。 可是,一场骗局又能撑多久呢? 一日、一月、一年,亦或是……更久? 从前她不在乎,如今却想着,若是能骗得更久些,能将自己也骗过就好了。 …… 隔日是宋蕴的生辰。 此前的十几年,宋柏轩每到此日便会感伤亡妻,但今年却很难得,他的心中少了几分郁气,多了些许对以后的憧憬。 “莫绫——”宋柏轩唤了声,刚推开门,就见隔壁书房有了动静。 “老师,怎么了?”卫辞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窗子里探出脑袋,问他,“今日起这么早,您是打算出门吗?” 宋柏轩半晌没回过神。 他望着不该出现在书房中的弟子,又透过窗子,看到他摆在书案前的厚厚一沓文稿,心情顿时变得十分微妙。 “你……”宋柏轩顿了下,委婉的劝他,“以你的天资,倒也不必如此用功,身子会吃不消的。” 卫辞:“……” 事实上,他也不想如此用功。 卫辞尴尬的轻咳了声,连忙转移话题:“老师是想出门吗?” 宋柏轩摇摇头,望着他眼底的青黑,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眼神幽幽的落在他身上。 从前只觉得弟子只读书文弱些也没什么不妥,可现在他再瞧是怎么都不对味,于是看向卫辞的眼神不自觉变得挑剔。 卫辞一头雾水:“老师?” 宋柏轩轻哼一声:“君子六艺,你还差得远,哪一个都不该懈怠。” 卫辞:“……是。” “今天是什么日子?”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轩神色严肃,莫名让卫辞生出些许考校功课的紧张来,他连忙答道:“是师妹的生辰,老师,我都记得。” 宋柏轩斜他一眼,转动木椅走了。 卫辞狠狠松了口气。 许是他的错觉,老师最近看他似乎格外的不顺眼。 …… 这是宋柏轩第一次为宋蕴贺生辰。 他知晓家中众人的厨艺都拿不出手,索性让莫绫在酒楼里订了一桌席面,以及一碗长寿面。 莫绫对此颇为不忿:“姑娘说我的厨艺已经进步了,没那么差,老爷你就是不信任我!” 宋柏轩无奈:“长寿面讲究的是一个长字,图一个好寓意,莫绫你的火候还差点。” “那我可以不做长寿面!”莫绫气鼓鼓道,“我可以做寿桃、做胡饼、做……反正姑娘就是喜欢吃我做的饭,老爷你什么都不知道。” 宋柏轩正头疼着,便听宋蕴笑着走过来:“是,莫绫最近进步很大,饭菜的确很合我的口味,不过今日既然有了席面,莫绫便歇一歇吧。” 莫绫顿时高兴起来,得意的瞅了宋柏轩一眼,凑到宋蕴面前说话:“姑娘今日真好看,就是这眉毛……姑娘是忘了画吗?” 她自告奋勇:“我来帮姑娘画眉!” 一句话让房中三人的情绪都变得极其复杂,卫辞脸上浮现出些许懊恼,眼神时不时的往宋蕴身上飘。 是他的疏忽,竟然忘了这桩事—— 卫辞正要开口,就听宋蕴笑着应了下来:“好啊,我教你。” 宋柏轩没忍住看了卫辞一眼,想起今日早上在书房撞见的场景,顿时明白了什么。 什么用功读书,合着是被人赶了出来。 没出息! 宋柏轩没点破他们二人间的尴尬,只在饭后将备好的生辰礼单独给了宋蕴。 他问:“你可知我为何要避开阿辞?” 宋蕴怔了下,看向手中捧着的《惠女书》,轻轻点头。 “蕴儿,”宋柏轩轻声对她说,“我不知道在侯府的前十几年里,他们是怎么教你的,是教你温柔贤惠,还是教你三纲五常,这些我都不管。 “女子活在这世上本就艰难,世人以《女诫》规劝女子德行,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可书中所云皆是正理吗? “惠女此人才华横溢,以女子之身行走于朝堂,为家族奔波,著书立业不输男子,她自己尚且如此,著下的《女诫》又有几分信服力?” 宋柏轩轻轻叹了口气,他读过许多书,却没有一本能教他的女儿该如何更好的活下去。 他也曾想把赵晴云培养成不输男儿的读书人,可脸上抹不去的胎记是她永远跨不出的枷锁。 但蕴儿不一样。 她聪慧多思,知进退,有谋略,骨子里有一股韧劲,身为她的父亲,宋柏轩很骄傲,可也更不愿让女儿永远被困在后宅之中。 “蕴儿,你的母亲拼死将你带来这世上,并非是因为其他,我与她只盼着你能平安顺遂,一生无忧,永远做快快活活的宋蕴,而非谁的夫人和谁的母亲。” 宋柏轩知道自己这番话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但面对自己的女儿,他实在不忍心剪去她的羽翼,缚住她的双脚。 此前的十几年,他没能尽到一个父亲应有的职责,又该如何叫她此后从父、从夫、从子? “父亲,”宋蕴认真的看向他,“女儿都记下了,我只会做宋蕴,有名有姓的宋蕴。” “前提是好好活着,”宋柏轩望着她,“不要再去做危险的事,蕴儿,好好活下去,父亲还想为你过好多个生辰。” 宋蕴垂眸应下。 她还有很多不得不去做的事,可在之后,她许是会更小心些,至少她知道,父亲会一直在家里等着她。 宋蕴抱着书推开们,院子里正在逗弄啸天的卫辞瞬间收起动作,匆匆赶过来。 “娘子!”他叫住宋蕴,偷偷瞄了眼她的脸色,一股脑儿的解释道,“我并未送发簪给赵家小姐,她的确曾是我的师妹,也曾有过婚约,可我与她并无任何私情。我当时只是送了她一身衣裳,是她主动提的,她行及笄礼时所用的发簪是老师备下的——” 一句话说下去,宋蕴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卫辞还在拼命解释:“我从没有送发簪给其他女子……” “卫辞,”宋蕴转身看着他,她脸上明明带着浅浅的微笑,但卫辞却莫名觉得不安,“不会说话,可以少说,也可以不说。” 她根本不想知道赵晴云的及笄礼是谁帮她准备的,不管是卫辞,还是宋柏轩,总归答案都不会叫她舒心。 卫辞顿了下,小声说道:“今日生辰,气多了不好。” “我何时生过气?”宋蕴斜他一眼,自顾自的往前走,卫辞呆了下,连忙跟上,换了句说辞:“那娘子的风寒今日可有好转?” 宋蕴面带微笑:“没有,还更厉害了。” 卫辞:“……!” “但是,”宋蕴话锋一转,“如果明日父亲检查功课时,我的功课能写好,风寒许是能好转些。” 一瞬间,卫辞脑海中浮现出许多想法。 宋蕴抱着书继续往前走,偷听到一两句的莫绫连忙追上来,跟在旁边担忧她:“姑娘你什么时候得了风寒,严重么?要不要请大夫?” “昨晚,”宋蕴漫不经心的说,“严重,但也不必请大夫,许是过几日便能不治而愈了呢?” 莫绫愈发忧虑:“姑娘……要不我还是去请大夫吧。”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不治而愈的风寒。 卫辞:“……” 第42章 【42】她凑过去跟他咬耳朵:“师兄…… 京城,平阴侯府。 自平阴侯离京后,赵晴云便格外关注从兹阳县传来的消息,但兹阳县到底偏远,消息往来十分闭塞。 她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宋蕴因谋害县令夫人,被官府抓进了大牢里。 赵晴云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曾在大牢里度过的苦日子,宋蕴只怕会过得更苦,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兹阳县县令,这不明摆着要找死么? 但她又觉得十分古怪,宋蕴也不像是一个傻的,怎么会突然跑去谋害县令夫人? 持着怀疑的态度,赵晴云将消息透露给了吴氏,正在养伤的吴氏心情畅快不少,恨恨道:“活该她受这份苦头,放着富贵的好日子不过,偏要去乡下做泥腿子,没有了平阴侯府的庇佑,看她能撑到几时!” 赵晴云心尖微颤,忍不住垂下眼眸遮掩情绪,她以为吴氏多次想要带宋蕴回京,多少是有几分亲情在的,可没想到翻脸后,吴氏竟真能狠得下心来。 “宋蕴妹妹也真是傻,为何偏要去做坏事,还好父亲已经赶去了兹阳县,或许能帮她一把。”赵晴云试探着说道。 想到平阴侯对于宋蕴的维护,吴氏顿时变了脸色,经过前阵子的折腾,她明白宋蕴不会再为她、或是为侯府所用,自是不愿再叫她回来,拥有翻身的机会。 吴氏道:“就算他帮了又能如何?只要我还在侯府一日,她就永远别想再回来。” 说着她看向赵晴云,语气变得温和:“晴云,我知道你心中委屈,母亲会尽量弥补你的。过去的十几年苦日子不重要,咱们多往前看,等你治好了脸,前程可好着呢。” “是,女儿明白,”赵晴云低眉顺眼的答道,“以前是女儿想岔了,往后都听母亲安排。” 吴氏满意的拍拍她的手,笑着说:“算起来,你的生辰也快到了,今年是你回到侯府的第一个生辰,怎么也该好好庆贺。” 赵晴云眼中微亮,自从回到侯府,她还没有随着吴氏出去访客,更不曾参加过世家宴会,她等这样一个时机已经等很久了! 她不止一次听闻过去岁那场盛大的及笄礼,听说连宫里的贵妃娘娘都送了赏赐,观礼的世家宗妇不计其数,只可惜,那场及笄礼的主人公并非是她,而是宋蕴。 赵晴云不期盼她的生辰宴场面能更为盛大,只盼着她能以侯府千金的身份出现在世家大族眼中,得到她本该享有的一切。 可惜,赵晴云还是失望了。 她回到侯府的第一个生辰,没有盛大的生辰宴,没有来访的宾客,甚至连家人都没有凑齐。 戏台子上的唱腔咿咿呀呀,精致的席面上饭菜飘着香气,赵晴云却莫名没有食欲。 她也收到了几份贺礼,玉石翡翠、珠宝首饰……还有一盒胭脂,是她那没见过几面的亲生弟弟赵峥所赠。 哪怕她不止一次听到赵峥私底下叫她乡下的丑女人,却还是要含笑向他答谢。 赵晴云突然觉得很累。 她忍不住在想,今天的宋蕴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过生辰?宋柏轩也会为她准备长寿面吗? 吴氏笑吟吟的看向她:“晴云,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没有,”赵晴云笑着否认,重新将视线移向戏台子,“只是觉得,叫母亲费心了。” 不会,宋蕴不会吃上长寿面。 赵晴云恶毒的想,没准她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遭受县令的百般折辱呢。 …… 千丝坊近来的生意格外火爆,尤其是在推出千木香后,贩卖成衣的数量较从前高出足足两成。 千丝坊铺子里的客人也肉眼可见的随之变多,除了一部分客人是真正想买布匹与成衣外,更有许多是为了凑热闹,瞧一眼千丝坊特制的千木香。 听说这款熏香味道极为特别,千丝坊却不肯单独售卖,只搭着自家的成衣与布匹一起,连县城里的贵人想要都不肯单独相送,于是便有人找准空子,大肆收购千木香,再转卖给想要的贵人。 李掌柜也不傻,见许多人嗅着千木香而来,趁机在铺子里搞起售卖活动,一时销量十分惊人。 宋蕴便是在这人挤人的热闹时分走进了铺子里。 清冽沉稳的千木香气盈满鼻端,客人们来来往往,围在柜前与店里的伙计争执,其中一位还撞到了宋蕴。 莫绫立刻把宋蕴护在身后,凶巴巴的朝那人瞪眼:“你走路小心点!” 被凶的客人也不生气,笑呵呵的捧着匣子看向宋蕴,客气的说道:“对不住啊,这地方有些挤……等等,你、你是……”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什么,宋蕴含笑朝他点头,刚要离开就被叫住:“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会做神香的姑娘!” 宋蕴脚步一顿。 做神香可不是什么美名,尤其在宋蕴看来,用神香为底做出的安神香,简直是她人生中不可抹去的败笔。 “听说千丝坊的上一批香囊是你制的,那这次的千木香呢?不会也出自于你手吧?” 此言一出,周遭的目光全都朝她看来。 宋蕴竟难得生出些许无措,她勉强稳住心神,开口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她卖给千丝坊的千木香只是香方,至于如何做出千木香,后续怎么改动,全由千丝坊说了算,但宋蕴仍愿意多听听客人的意见。 一瞬间,在场的客人们都惊住了。 没想到千丝坊推出的千木香,竟真的出自一个小姑娘的手笔。 众人纷纷打量着宋蕴,见她容色姝丽,气度不凡,瞧着便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姑娘,心中不由的泛起嘀咕。 兹阳县何时有这么一位人物了? 恰在这时,楼上的李掌柜走下来,笑吟吟道:“宋姑娘,楼上请吧。” 宋蕴朝众人微微颔首,提起裙摆随着李掌柜上了二楼,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才有人小声问:“这位宋姑娘,不会就是那位侯府抱错的假千金吧?” 平阴侯府错抱千金的事早就在兹阳县传得沸沸扬扬,但宋家人素来低调,县城里的百姓虽热衷看热闹,却也不会刻意去扒人家的底细,但经旁人这么一提,楼下的客人们全都想起了这回事。 “你别说,还真是——”有位客人附和道,“听说宋家那位姑娘生得明艳动人,宁肯舍弃侯府的富贵也要回去给亲爹治腿,一片孝心十分感人。” “被王德巍那狗官盯上的也是她,我还听说啊,侯府好几次来人想把宋姑娘带回去,有两次还动了手,亏得有咱们县令大人相助。” “前几日办婚事的不就是她?听说当日拜堂时,平阴侯亲自带人搅了局,若非有咱们知府大人在,这宋姑娘啊,怕是会被直接带回京城去……” 这番话引得众人议论纷纷,错换儿女本就荒谬,假千金回到生父身边后,养父还要来搅得她家宅不宁,险些误了终身大事,实在是不能再荒唐了。 随即便有人感慨道:“那可是侯府,多少人想要进去的地方,宋姑娘能有魄力走出来已是不易,倒是那位侯爷,何必再去搅人安宁呢?他自己又不是没女儿。” “可不是么,贵人的心思咱们可猜不透……” 楼下议论纷纷,楼上的宋蕴却全然不知,经过数日的调配尝试,她终于制出了想要的百花香。 宋蕴拿出百花香的样品,让李掌柜试香。她从前在侯府时,花香便是她最拿手的一种,侯府还有十几亩的花田专供她调香所用,因此百花香的难度对她来说不大。 宋蕴调配出的百花香并不浓郁,相反却有些清雅,然而这浅淡的香气入鼻,却能叫人的脑海中浮现出数种娇艳的花朵,忍不住去探究到底是哪种花。 李掌柜仔细想了半天,却还是没忍住问她:“宋姑娘,这百花香究竟是什么香?我闻着倒像是梅花,可又比梅花浓些,像牡丹?还是芍药?” 宋蕴眨了眨眼:“到底是哪一种花香,重要吗?” 李掌柜愣了下,接着大笑起来:“是啊,似花非花,却又是花,一种香百种品,这香果真当得起百花之名。” 李掌柜对百花香的成品极为满意,在说好的酬劳上又加了些银两,宋蕴几番推举,可到底没躲过李掌柜的热情,只得接下。 轻飘飘的银票揣在怀里,宋蕴心中却满满的都是踏实。 先前成亲和父亲治腿的花用,全都出自卫辞给她的那二百两,再加上日常家用和供给两个读书人的笔墨纸砚,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更何况父亲秋后打算重考院试,过了院试便是乡试、会试等,所需盘缠也是一大笔银两。 宋蕴手握管家大权,虽面上不显,心中的确存着几分紧迫感,而恰好,售卖香方所获的银两,解去了她的忧虑。 “宋姑娘,等一下。”刚走出千丝坊,门口便有位男子叫住了她。 莫绫看清那男子的长相,立刻警惕起来。 捧着木匣的男子连忙解释起来:“我并无恶意,只是想问姑娘你手里还有千木香吗?我可以出高价。” “抱歉,”宋蕴对他摇头,“日后所有的千木香,都只会从千丝坊产出,我不会再碰。” 男子不由得遗憾:“千木香的香气调教得极好,姑娘就此不做实在太可惜了。” 宋蕴倒不觉得可惜,她能做出千木香和百花香,就能做出其他更好的香,倘因眼前小利而违背契约,得罪了千丝坊,那才是真正的可惜。 “先前那一批香囊也不错,宋姑娘手里还有吗?”男子又问她,见宋蕴摇头,他脸上露出几分失望来,“姑娘这样的手艺,如此埋没实在可惜,若能开家香铺便好了。” 宋蕴恍惚了一瞬,看着男子大步走远,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是啊,她为何不能自己开一家香铺? 千丝坊做的是布匹生意,仅靠一款不错的千木香,便能引来诸多目光,那以她的手艺开一家香铺,生意必然也不会太差。 做香囊放在千丝坊寄卖,固然省了她许多功夫,却也浪费了她太多时间,她的长处并不在此。 宋蕴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此前萦绕在自己脑海中的云雾一扫而空,眼前尽是清明。 她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眼神越来越亮,脚步也不由得加快。 行至宋宅时,卫辞刚好从书房里走出来,宋蕴兴奋的快步朝他走去:“师兄!” 不料她脚下忽得踩中异物,身子控制不住的向前倾去,卫辞下意识的伸手去接,踉跄了下才稳住身形。 宋蕴被摔得懵住,意欲分享的喜悦打断,她伏在卫辞怀中,下意识的抬头看他。 卫辞虽生得削瘦,身量却极高,她的脑袋只堪堪抵着卫辞的下巴,宋蕴仰头去看时,卫辞也恰好不安的低下头,四目相对,那双浅黄玉色般的眼眸里,清晰倒映着她的脸庞。 宋蕴不自觉的蜷缩起指尖,但瞧见卫辞比她更胜一筹的无措和羞赧,她忽得高兴起来,抬手圈住卫辞的脖颈,用手碰了碰他泛红的耳尖。 她笑盈盈的问:“师兄,我开一家铺子如何?” 卫辞心跳如雷,几乎丧失了其他感官,满脑子只剩下怀中绵软纤细的腰肢,以及师妹那双美丽到极致的眼眸。 原来女子的腰肢竟会如此纤细柔软,理智告诉他该放开,不应在庭院中如此放荡,但胸腔中更深处的念头却肆无忌惮的叫嚣着,让他舍不得撒手。 他甚至没听清宋蕴在说什么,便一口答应下来。 隔着衣物,腰间的那双大手仍温度灼人,宋蕴挑了下眉,亮晶晶的眼神中划过几分促狭:“师兄很热吗?” 她试图在那双田黄石般的眼眸里找到一丝欲念,可盯了许久,都只有夹杂着几分欢喜的羞赧。 宋蕴忽得笑起来,是她以前想岔了,如卫辞这样干净赤诚的人,于房事一途怕也只是生瓜蛋子,又怎会如前世的恶人那般磋磨她? 她凑过去跟他咬耳朵:“师兄,我的功课都写好了么?” 卫辞突然身子一僵,视线开始飘忽。 宋蕴翘起的嘴角又压下,小声抱怨他:“看来师兄是不想让我的风寒痊愈。” 卫辞视线不自在的低垂,声如蚊蝇:“……快好了,还差一点。” 笑意从宋蕴的眉眼间晕开,未等她说话,卫辞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冷哼。 宋柏轩黑着脸:“你们俩,给我过来!” 第43章 【43】“没有骗你,真的。”…… 宋宅书房里,宋蕴与卫辞并排站在书桌前,表情一个比一个乖巧。 宋柏轩望着两人垂下去的脑袋,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哼笑一声。 一个是舍不得打骂的亲生女儿,一个是拼命护着的关门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按理说不管打骂了哪个,他都会心疼。 可如今宋柏轩倒觉得,他这份心疼太过多余。 他沉着脸把视线移向宋蕴,还未开口,她已经乖乖认错:“父亲,我知道错了,刚才与师兄说的都是玩笑话,以后再不会了。” 宋柏轩:“……” 他了解蕴儿的性子,更知道她的认错几乎毫无诚意,若非此事被他凑巧抓包,她怕是半点错都不会认。 倒也算识时务,日后不会吃太多亏。 宋柏轩这样安慰着自己,又把视线落到卫辞神身上,黑着脸问:“你怎么回事?” 他不觉得以卫辞的品行,能做出帮师兄妹代写功课这样的事来,毕竟在此前的十几年里,无论赵晴云如何哀求,他这位师兄都不为所动。 卫辞老老实实的垂着脑袋:“老师,是我不对,不够……不够坚定。” 他原本没想着帮师妹做功课,只写了厚厚一沓《尚书》通解,可当师妹问起时,他不知为何,竟真鬼使神差的应下了。 好巧不巧,被恩师听个正着。 宋柏轩气得脸色发绿,他倒并非一心想让宋蕴读书读出名堂来,只是不想她有朝一日走上歪路。读书更多是为了修身养性,知礼懂法,也能叫她见识到更多的世面。 可卫辞,他最得意的弟子,素来恪守君子之行礼仪之道,竟会帮着师妹作弊—— 这叫他如何不生气! 宋柏轩训斥道:“今日。你能为蝇头小利打破原则,明日就会为更多的欲望所掌控,底线一降再降,原则一破再破,迟早会沦为利欲熏心之辈!” 向来只会乖乖认错的卫辞,竟头一次生出想要反驳的念头,他想反驳那并不是什么蝇头小利,更何况他与师妹早已是夫妻,一点点的帮助算不了什么。 但卫辞觉得倘若他真这么说,老师只会更生气。 宋柏轩黑着脸给卫辞丢下一堆课业,又命宋蕴备好笔墨纸砚,在他眼皮子底下写功课。 两人自然不敢反抗,像两只大鹌鹑似的坐在书房里,一个绞尽脑汁的写功课,一个垂头丧气的补课业,丝毫不敢懈怠。 宋柏轩冷眼看着,待宋蕴乖巧的递上写完的功课,他的脸色才有所缓和。 他放下功课,抬头看向宋蕴:“你打算开一家铺子?” 宋蕴忐忑的点点头。 “《士商类要》可读过?”宋柏轩问她,“大盛朝的商税几何可有了解?” 宋蕴顿了下,认真说道:“常课税率约二十取一,部分课税还需缴纳关税,至于《士商类要》,女儿只是听说过,并未读过。” 宋柏轩点点头:“大盛朝疆域甚广,各州府课税并不全然相同,你多了解一些没坏处。《士商类要》、还有《计然篇》、《天下水陆路程》等,这些书都看看。” 宋蕴下意识的点头,待反应过来后,才小心翼翼的问道:“父亲,你也赞同吗?” 听到“也”字,宋柏轩下意识的看向卫辞,只后悔自己刚才没给他多加一倍课业,什么时候女儿的想法,竟然第一时间不是征求自己的意见了? “嗯,”宋柏轩应了声,“只是过几日盛阳书院就忙起来了,我与……他都帮不上忙,你自己万事多考量。” 宋蕴忙不迭的应下,心中像是卸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哪怕她已生出想要开铺子的想法,但在大盛朝,商人的地位低下,被许多读书人所不耻,父亲与师兄能支持她自是最好的结果。 她很开心。 …… 平阴侯在兹阳县一连呆了数日。 在发现范明冶停留在兹阳县后,他原本及早动身回京的念头早已打消,迫切的想要看看范明冶到底想做什么。 范明冶此人是全大盛朝勋贵的死敌,此前推行的新政无一不是朝着勋贵门庭而去,在发配到金安府后,他便隐匿起来,朝中再无他的消息。 这一次,他倒要看看范明冶在搞什么鬼。 平阴侯漫不经心的走上茶楼的台阶,正要推开雅间的门,却突然听到些许细碎的议论声。 “刚才那就是平阴侯?穿得倒是华丽,可他怎么还不走?不会还要赖着等着,强行带走那制香的小姑娘吧?” “左右不是什么好事,前有侯夫人当街抢人,后有侯爷搅乱婚事,都说宁破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他这位养父倒是霸道得紧,放着自家生女不管,非要来管旁人家的女儿……” “小声点,谁不知道平阴侯府惯来霸道,上次那位千金在客栈里犯下的腌臜事,那晚客栈里的客人和小二全都被封了口。” “啧啧啧,惹不起啊惹不起,宋姑娘算是惨了……” 平阴侯的脸色青白交加,拳头紧攥着,恨不能冲上去将这群里贱民的嘴巴撕烂。 吴氏和赵晴云在兹阳县做了什么事,他这几日自是打听的一清二楚,心中本就存着许多火气,可没想到哪怕被封了口,这些人也敢如此光明正大的议论—— 当着他的面尚且如此,那背后又该是如何大胆? 想起这些时日他所遭受的非议,赵旭炎忍不住迁怒起吴氏与赵晴云来。 这对母女倒真是一脉相承的蠢货! “侯爷……”侍卫小心翼翼的帮他推开门,赵旭炎黑着脸抬脚跨入,大刀阔步的在茶桌前坐下。 没多久,一个贼眉鼠眼的削瘦男子被带进雅间,急急跪在地上行大礼:“参见侯爷。” 赵旭炎垂眸看着他,直接问:“范知府停留在兹阳县,可是为了王德巍私吞税银一案?” 这位衙役忙说:“侯爷英明,范知府曾几次私审王德巍,想要从他嘴里撬出更多消息,为此愁得鱼都不钓了……” 赵旭炎打断他:“都审出了什么?” “好像只问出了几家钱庄,其他的小人便不知道了,那两位对小人防得紧,再审的时候都无须我们在场。” 赵旭炎意味不明的冷笑一声。 衙役身子一颤,擦擦头上的汗,咬牙道:“还有一件事,小子是听县令府里的丫鬟说的,她说……她说陈大人好像要开一家书院。” “哦?”赵旭炎突然来了兴致,追问起来,“什么书院?难不成他还要效仿他老子,将来去国子监做祭酒么?可笑!” 衙役颤颤巍巍的表示自己就知道这么多,赵旭炎也不生气,让人拿了一包银子给他:“再去打听,务必要弄清楚到底是家什么样的书院,背后究竟是范知府,还是陈不逊。” 衙役接下银子,又磕了两个头,才满脸喜色的离开。 赵旭炎叩了叩桌子,吩咐道:“再去查,王德巍的案子恐怕不简单。” 以陈不逊的办案能力,若只是简单的贪污税银,早就该结案上报,可这次非但拖延许久,还将范明冶牵扯进来,案情必然十分复杂。 案情还得继续查,可他却不能久留,赵旭炎只沉思了一瞬,便做下决定:“明日启程回京,你带几个人,留在兹阳县继续查,不要错过任何消息。” 侍卫:“是。” 县衙在查的案件卫辞也有所关注,然他在意的并非案情多么复杂,而是王德巍何时才会宣判。 自上次银庄的林掌柜取走他的小印后,他们已经多日未见。卫辞按捺不住,挑了个空闲的时间出门,路过那家银庄时才发现,银庄已然停业,连招牌都摘了。 他试图从牙行得到消息,但中人却对那家房主的去向一无所知,连地契都早已转让。 卫辞探听消息的念头只得暂时作罢,默默回到书房含泪写稿。 夏日天气炎热,书房的窗子总是半开着,刚好能看到院子里刚移栽的几株海棠。 宋蕴每每路过此地,便能瞧见卫辞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镇纸下已压了厚厚一沓写完的宣纸。 父亲给他留下的功课,有这么多吗? 宋蕴虽生出了好奇心,却没有特意放在心上。直到有天夜里,卫辞拿了一沓厚厚的文稿给她,宋蕴大致扫了眼,瞧见上面有“尚书”二字:“师兄,这些……是功课?” 她如今倒也还跟着父亲读《尚书》,可重心却放在了《士商类要》等一些经商典籍上,关于《尚书》的功课并不多。 卫辞摸了下鼻子,小声道:“不是,是一部分尚书通解,还有些许士商类要的注解,也许……也许能帮得上娘子。” 坦白说,宋蕴读得香方、香典注解并不少,但读起经史子集仍觉晦涩艰难,然而卫辞送她的这些文稿通解却将难度大大降低,语言通俗直白,诙谐有趣,颇有些父亲授课时的风范。 宋蕴接连翻了几页才放下,一时心头的情绪格外复杂:“这些天,师兄就是在忙这个?” 宋柏轩在忙着准备院试,以及盛阳书院的课程,卫辞这段时日的功课也异常繁杂,宋蕴读书时偶尔遇到困惑,也轻易不想去打搅二人。 可她没想到,卫辞竟一直在想着她。 “不是,”卫辞挠了挠头,从腰间拽下一只荷包递给她,“还有些银子,不多,娘子充作家用吧。” 宋蕴望着桌上厚厚的一沓文稿,又看看沉甸甸的荷包,心中竟生出一丝她简直太过分了的荒谬感。 “师兄从何挣来的银子?”宋蕴问道。 卫辞心虚的移开视线,语气轻飘飘的:“帮朋友了抄了些书。” 宋蕴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挑眉问他:“师兄还有空帮人抄书?抄……这么多?” 抄书赚的是辛苦钱,一本书少则几十文,多则几百文,便是最贵的价格也不到一两。 荷包里的银子足有十几两。 卫辞不擅长撒谎,更不想对宋蕴撒谎,含糊着转移话题:“师妹还想吃东巷的桂花糕吗?我明日去买。” 宋蕴摇头拒绝,收好文稿转身去看卫辞,却见他已规规矩矩的躺在榻上,闭上了眼睛。 宋蕴:“……” 她索性吹熄蜡烛,赤着脚翻身上榻,占了床塌的另一边。 映着窗外清浅的月光,她听到身旁并不算平稳的呼吸声,宋蕴嘴角轻轻勾起,屈指搭在他胸前,有一搭没一搭的划过,写下两个字——骗子。 微凉的指尖透过亵衣抚弄,勾起一丝难言的痒意,卫辞的呼吸瞬间乱了,忍不住侧身攥住她作乱的素手,用了几分力将她拢在怀中。 黑暗中,他的声音因克制而多了几分喑哑:“不骗你,真的。” 第44章 【44】“昨晚……夫君生气了吗?”…… 夜色让人体的感官无限扩大。 宋蕴被卫辞圈在怀中,低沉喑哑的声音从耳畔掠过,连带着他吐出的微热气息,似乎都混进去了某些不可名说的情绪。 她的心跳开始失控,脸颊上热气翻涌,悄悄垂下眼去。 她能清晰感受到卫辞的体温变得灼烫,更知道如此放任下去会发生什么,可宋蕴想,如果对方是卫辞的话,她是愿意的。 耳畔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宋蕴悄悄抬起眼,猝不及防对上卫辞幽暗的眼眸。 在浅淡的月色下,他那双田黄石般眼眸不似白日般无害漂亮,更像是一头苏醒的野兽。 宋蕴心里莫名发慌,手忙脚乱的想要推开他,却无意中撞到一根硬邦邦又滚烫的棍子,她一瞬间身体僵住。 无数难以启齿的画面从她的脑海中掠过,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敲醒了她。 直到卫辞焦急的声音响起,宋蕴才恍然发觉自己脸上已满是泪水。 卫辞匆忙起身要去点灯,宋蕴却将他拉了回来,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一言不发。 卫辞身体僵了僵,随后任她抱着,手臂轻轻环住她。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他知道,现在的他什么都不必问,什么都不必说。 第二日一早,宋蕴醒来的时候,身旁已经空了。 桌子上摆着最新出炉的桂花糕,白生生的糕点上撒着金灿灿的桂花,十分可爱。 宋蕴盯了许久才移开视线,她在夜里鲜少睡得这样踏实,也鲜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似乎有卫辞在她身侧的时候,她总能卸下心防,做出些失态的事。 院子里传来莫绫逗狗的声响,宋蕴想起今日的安排,匆忙起身。 想要在县城里开一家香铺并不容易,除了合适的选址,还要有充足的货源和人手,但在偏院贫瘠的兹阳县,优质又充足的货源是一个大问题。 大盛朝崇尚香事,香料的价格却不便宜,越是优质稀缺的香料,越会向繁华处汇集。 毫不客气的说,宋蕴在京城见过的香料种类,几乎是兹阳县里能找到所有香料种类之和的数倍。 宋蕴想把香铺做的尽善尽美,就需要提前做盘算,找到足够满意的货源只是第一步。 她刚推开门,莫绫便凑上来,小心翼翼的问:“姑娘,您跟姑爷昨晚吵架了?” 宋蕴一怔,难得没回话。 莫绫已经开始忿忿不平:“姑娘可别轻易放过他,就算买了桂花糕也不行,他今天差点把啸天偷走!” 宋蕴:“……”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啸天本来就是卫辞养大的。 对上宋蕴幽幽的眼神,莫绫开始心虚:“以前的不算,现在啸天的每一顿都是我亲自喂养的,姑娘才是它的主人!” “你不怕了?”宋蕴问道,“啸天的体格可比寻常的犬类还要大些,也很凶。” 莫绫顿时高兴起来:“就是因为它长得凶,姑娘你不知道,啸天已经是咱们这条街的狗大王了,别人家的狗都怕它!” 以前她出门得带根棍子驱狗,现在她出门只需要带着啸天,街上所有的狗都会远远避开。 宋蕴忍不住扶额,想了想也便随她去了,左右啸天不会因此而伤心。 她往紧闭的书房看了眼:“父亲呢?” 莫绫道:“今天一早县衙就派人来传信,老爷和姑爷都去盛阳书院了,恐怕有的忙呢。” “竟这么快?”宋蕴颇有些意外,她以为连范老都插手的盛阳书院必然声势浩大,要准备好些时日,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天,竟已准备开院了。 城里似乎也没传出什么大动静。 与此同时,盛阳书院的门口,卫辞也这样问宋柏轩:“老师,街上的百姓都不知盛阳书院,如何能有生源?” 盛阳书院位于兹阳县稍僻静些的北街,说是书院,其实是一座被改过的大宅子,门匾换上了龙飞凤舞的“盛阳书院”四个字,院子里移栽了几丛竹菊,倒也别有几分文雅的书卷气。 宋柏轩坐在木椅上,指着门匾问:“这字如何?” 卫辞顿了下:“陈大人的字自是极好的,下笔有力,颇有气势。” “你怎么知道这是陈大人的字?”宋柏轩偏过头问他,卫辞一时哽住,含糊道:“见过。” 宋柏轩没再追问,笑着说:“再等等。” 卫辞不知老师在等什么,但他对宋柏轩的话向来深信不疑,便也在门口站直了,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目光沉静。 没多久,陈不逊和范明冶缓步走来,他们身后跟着四五个学生,还有一个年逾四十的夫子。 陈不逊的脸色不大好看:“范老,不若我再去寻一些,兹阳县的百姓这么多,总有愿意读书的学子。” 范明冶微微摇头,他们并非没有走访过百姓,想要谋求一些支持,但兹阳县的百姓对于县官的信任有限,又实在贫瘠,愿意尝试的到底是少数。 至于县城里的两家私塾,夫子都是落第秀才,各有门第,自负傲气,也不愿来盛阳书院屈就。 盛阳书院想要在兹阳县站稳脚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范老——”陈不逊少年成名,一路顺风顺水,哪怕是被挚友连累贬到兹阳县,仍在家族的荫庇下事事顺遂,这次开办书院受挫,是他从未想过的场景。 明明在盛阳书院念书无须很多束脩,也不必买书,只需自备笔墨纸砚,可仍有很有百姓心存顾忌,不愿一试。 范明冶只是摇头,目光落在宋柏轩身上,笑着问他:“宋夫子也觉得失望吗?” 一个大张旗鼓踌躇满志的书院,竟折在了第一步。 宋柏轩看向眉头紧蹙的陈不逊,笑着问:“陈大人可知寻常百姓一年的花用是多少?” 陈不逊想了想:“十几两?只日常吃用已经足够。” 宋柏轩笑了声,示意卫辞回答,卫辞便道:“俭省些一千六百文足以,若不俭省,三五两也足够了。” 陈不逊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一千六百文?他在寻常酒楼吃一顿的饭钱都不止如此。 卫辞解释说:“乡下的百姓很少买粮食,大多是自己种地,偶尔买些精细的米面也都是逢年过节,寻常掺着吃都算不错,至于衣衫,多是穿烂了才会换身新的,缝缝补补,衣服改了又改,能穿好多年。” 长大的这十几年,卫辞没怎么过苦日子,但慈水村的日子一眼便能望穿,那些尚能拿出一部分束脩让孩子启蒙念书的农家,无一不是勒紧了裤腰带。 陈不逊眉头紧皱着,脸色颇为难看。 卫辞轻声道:“最便宜的毛笔也要几十文,砚台要上百文,纸墨是消耗品,孩童启蒙后练字,哪怕是双面用纸,写了再写,一个月也要用上两刀,零零总总的花销加起来近五百文。” 五百文,对于陈不逊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大花销,甚至连花销都算不上,他惯用的笔墨纸砚一套算下来要上百两。 然而五百文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已然是将近小半年的花销,多得是百姓舍不得。 陈不逊陷入沉思,范明冶意外的看了眼卫辞,他本觉得如此赤诚的少年,定然是被人好好保护着,未曾吃过世间百苦,可没想到他竟对这些如此熟悉。 “进去吧,”范明冶说道,“今日是第一课,不逊,这也是你成为县官的第一课。” 陈不逊望向卫辞,一时心头掠过思绪千万,点头应了下来。 范明冶带来的夫子姓杨,是一个性情孤僻的举人,因生活难以为继,才被陈不逊诳来做夫子,至于另外几个学子,都是曾在私塾念过两年书,因交不上束脩被夫子赶回家,才被陈不逊捡了漏。 宋柏轩望着眼前衣衫皱巴,神情局促的学子,温和的笑了笑:“好孩子,能把我推过去么?” 最前面的学子怯怯的看向他身后的卫辞,见他往后退了两步,犹豫着向前走去,最终将手轻轻搭在了木椅上。 宋柏轩看向卫辞:“这堂课你不必上了,去找杨夫子吧,为师教不了你的东西,他能教。” 卫辞低声应是,转身去寻杨夫子:“杨……” 不等他说完,杨夫子的身后就仿佛长了眼睛般,脚步飞快,很快消失在街角。 卫辞…… 书院里正上着课,杨夫子溜得不见踪迹,卫辞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不知怎么就晃到了书铺里。 欧阳晟倚在躺椅上,一本书盖着脑袋,温热的风卷着书铺里的墨香拂过,躺椅轻晃,格外闲适。 卫辞在他旁边坐下来,伸手去揭他头上的书,却被欧阳晟率先躲开,朝他摊开手:“拿来。” 卫辞移开视线。 欧阳晟顿时爬起来:“书稿呢?没带?没写完?不是我说,你最近是越来越惫懒了,一个字都不写,我还怎么卖话本?” 卫辞随手从旁边捡了本书翻看,连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欧阳晟忍不住朝他翻白眼,手肘撞向他: “听见没有?跟你说话呢,我的闲鹤先生——” 听着他特意拉长的语调,卫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帮我办件事。” 欧阳晟起了兴致,挑眉问他:“什么事?这可不像你。” 与卫辞结识许久,欧阳晟从未听他提及过家人、住所,甚至连真实身份都有所隐瞒,他似乎在刻意避开这些信息,只肯与他做最简单的交易。 主动请他帮忙办件事,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卫辞问他:“你在兹阳县呆多久了?县城里的事,你可都熟悉?” “自幼便在此,大大小小的事,总能了解些,就算不了解,我也能想办法给你查清楚了,”欧阳晟满怀信心,“什么事你只管开口,绝对给你办成了。” 卫辞便也不再隐瞒:“我想查一个银庄,包括银庄的所有伙计。” 欧阳晟不在意道:“行,不是什么大事。” 卫辞起身要走,欧阳晟忽得叫住他,递给他一张纸:“盛阳书院知道吗?拿去看看,说是陈县令亲自办的书院,正招生呢,束脩只需很少的银钱,还能免费看书。” 薄薄的一页纸上写了招生信息,还加盖了官府的印章,卫辞看向架子上厚厚的一沓纸页,陷入沉默。 书铺的客人大多是识字的读书人,能去书院念书的概率极大,但即便如此,愿意去盛阳书院的学子也十分有限。 盛阳书院的夫子籍籍无名,背靠的县衙也曾做过无数伤天害理之事,在兹阳县百姓心中毫无信誉。 卫辞这时才意识到,宋柏轩是接了一颗多么烫手的山芋。 “不用了,”卫辞把纸页放下,抬眼看向欧阳晟,问他,“你觉得盛阳书院如何?” 欧阳晟微笑摊手:“你问我?一个生意人?我只能说,它赚不了几文钱,还不如你腰间的香囊。” 卫辞下意识的护住香囊,看见欧阳晟脸上阴阳怪气的笑,轻哼一声:“我知道,你就是羡慕。” 欧阳晟被噎了下,嘲讽道:“我羡慕你什么?羡慕你拿几文钱的东西当宝贝?我看这香气也就一般,远不如千丝坊特制的千木香。” 卫辞听了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跟着附和:“是,千木香的确很不错,你很有眼光。” 欧阳晟…… 虽然被夸了可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是怎么回事儿? “你还是赶紧走吧,”欧阳晟不耐烦道,“三天,最多三天!别忘了把书稿带过来,我可不赊账!” 本以为还要几日才能得到确切消息,但卫辞刚走出书铺,就看到一列官兵在到处张贴告示。 百姓们朝着告示栏涌去,卫辞心底蓦然生出许多不安,也跟着走向告示栏。 他个子很高,哪怕被堵在人群外面,仍能清晰的看到告示栏处张贴出的画像。 格外熟悉的容貌让卫辞一瞬间楞在当场。 “此人在乡间为非作歹,劫掠商队,欺辱妇孺,乃穷凶极恶之徒,提供确切线索者,可去县衙领五两赏银!” 围观的百姓们顿时炸开了锅。 “五两赏银?这么多?” “我看这个人好生面熟,好像还是一家银庄的掌柜吧?我记得人还挺和善的。” “对对对,之前我去贷银子,他还让了我一分息呢。” “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恶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走走走,我们去银庄瞧瞧,万一他人还在呢……” 百姓们议论着离去,告示栏前很快就剩下卫辞一人,对上官兵们疑惑的视线,他慌乱选了个方向离开。 林掌柜究竟做了什么事? 卫辞私心里并不愿相信他是穷凶极恶之徒,毕竟几次见林掌柜,他都是笑眯眯的看着他,说话也温声细语,即便他惯用的武器,是一把罕见的制式大弯刀。 林掌柜究竟是什么人?那方小印究竟是谁的信物?而他又为何不能轻易涉足京城? 他……到底是谁? 繁杂的思绪将他的心神占据,天色明暗交叠,暮色已悄然降临,卫辞站在路口,竟不知究竟该往那个方向去。 “师兄?”熟悉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思。 宋蕴抱着一匣子香料朝他走来,昏黄暮色下,周遭皆是灰暗,只有她满身色彩,似从云间来。 卫辞快步接过她手中的木匣,鬼使神差的,他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宋蕴只是怔了下,却没挣脱,她看向卫辞苍白的脸色,轻轻蹙眉:“师兄遇上什么事了?” 卫辞指尖微颤,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如非不得已,他不愿隐瞒宋蕴,可此事恐牵扯颇广,他自己尚不能独善其身,又怎能将恩师与师妹牵扯进来? 卫辞垂眸:“没事,只是乏了,师妹今日可有收获?” “嗯,”宋蕴与他并排走在街上,手牵着手,她没有揭穿卫辞的伪装,对他笑道,“买了不少香料,还认识了许多商队,只是没遇上合适的人手,改日师兄再陪我来可好?” 卫辞认真的听她说这些小事,一颗心缓缓安定下来,仿佛有了归处。 “好。”他轻声应下。 告示栏前仍有稀稀拉拉的百姓在围观,议论着双喜银庄的掌柜,卫辞心头发紧,牵着宋蕴快速走过。 双喜银庄在兹阳县城干了这么多年,林掌柜怎会突然做了恶事?卫辞仔细探听过他以前的事迹,渐渐察觉此事或许没有这样简单。 他甚至怀疑,林掌柜的离开与他的身世有关。 宋蕴偏头看了眼告示栏,上面张贴的画像是她从未见过的人,然而卫辞却因它而愈发失态。 她知道卫辞有不少秘密,可在此前,哪怕决心要嫁给他为妻,宋蕴也从未关注过他的身世来历。 如今宋蕴却突然很想知道。 “书院可还好?”宋蕴问他,“听说,学生不是很多。” 卫辞顿了下,轻声跟她解释:“的确不多,毕竟才只是开始,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与老师心中都有数,娘子不必担心。” “其实,人少了也好,”宋蕴眼中掠过一丝担忧,“但愿千万别出岔子才好。” 卫辞笨拙的安抚她:“不会。” 他知道师妹聪慧,总是会想到很久以后的事,可盛阳书院才刚刚起步,无论是夫子还是学生,都不成体统,连寻常县城的私塾都比不上。 也许盛阳书院的学子会越来越多,但他与老师也在逐渐成长,不论遭遇怎样的问题,他们都会一起面对。 更何况,他们身后还有陈不逊,还有范明冶。 “娘子只管安心制香,”卫辞认真的说道,“老师这边一切有我。” 宋蕴望着他,尤其是那双清亮剔透的黄玉眼眸,忽而问他:“昨晚……夫君生气了吗?” 第45章 【45】她曾以为亲生父母会是她一生…… 卫辞先是茫然,接着猝不及防羞红了脸。 昨夜的画面再次呈现在脑海中,仿佛连细微的喘息声都清晰可闻,卫辞不自在的蜷缩起指尖,强迫自己清空脑海中的画面。 宋蕴还在等他的回答。 卫辞微微垂下眼,轻声否认:“没、没有。” 宋蕴轻飘飘道:“我不信。” 卫辞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无措起来,忽然他手中一空,才发现宋蕴已松开手,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昏暗暮色中,她的身影愈**缈,好似下一刻就要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 卫辞下意识的追上去,慌乱向她解释:“是我不好,是我,是我作业太唐突了,才会吓到你,娘子,不是你的错,都是我不好——” 可明明是她的问题。 宋蕴停下脚步,转身认真的看向卫辞,她想要从他脸上找出几分勉强和敷衍,可却什么都没找到。 他是真的不怪她。 宋蕴心头忽然被一股奇怪的情绪笼罩,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如岩浆般滚烫灼人,像是要将她烧没。 “其实——” 她望着那双从未改变过的眼神,眼睑微微发颤。 宋蕴猝然收回视线,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娘子,”卫辞顿了下,抿抿唇,还是问道,“其实什么?” 宋蕴轻轻摇了下头,双眸含笑望着他:“没什么,其实夫君很好,是我想岔了。” 是吗? 可是为何,他好像根本触碰不到她的心。 她明明在笑,可她的笑却好像隔在云雾之中,遥远而疏离。 卫辞心尖微颤,向她伸出手,然后,攥紧。 两人回到家时,宋柏轩已被学院里的学子送了回来,大抵是重新做回夫子的身份,他的脸上毫无疲累,仍精神奕奕的捧着书卷。 见两人携手回来,他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怎么样,可都买到了?” 宋蕴很自然的跟宋柏轩说起话来,卫辞却尴尬的不知如何自处,老师让他去找杨夫子交流,可他却溜出来偷懒,连盛阳书院的放学时间都忘了。 宋柏轩却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说完后便转动木椅往书房走去,卫辞连忙跟上帮忙。 “在外面遇到事了?”宋柏轩问。 作为恩师以及长辈,卫辞的性子宋柏轩最清楚不过,若非在外遇到了事,绝不会将学业和他抛到脑后。 卫辞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将此事瞒下:“不是什么大事,碰见了一位好友,多聊了几句。” “嗯?”宋柏轩诧异,“你在县城里竟有一位好友?我还以为……罢了,以后有空带他回来坐坐,年轻人嘛,总该多交些朋友。” 卫辞心情复杂的应下:“好。” 用过晚饭后,卫辞匆匆去补今天遗落的课业,宋蕴跟着宋柏轩进了房。 她直接开口问:“父亲,我想跟您打听一个人。” 宋柏轩自是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当他听到卫水生的名讳时,仍有一瞬间的失神。 对上宋蕴询问的眼神,宋柏轩思绪回笼,轻声道:“自他亡故后,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卫水生是卫辞的父亲,也是他的多年好友,宋柏轩虽不知女儿为何问起他,却还是一字不落的说给她听。 宋蕴刚开始只是静静的听着,可后来脸色却越来越凝重,在父亲的叙述中,只有卫水生与他相识后的种种,可关于卫水生的身份来历,他却只字未提。 “父亲,卫伯伯是哪里人?”宋蕴突然问道。 宋柏轩愣了下,说道:“应是凉州人,他对凉州的风土人情格外熟悉,也常常同我提起凉州。” 凉州在大盛北部,几乎是靠近边疆的位置,再往北百里便是西蛮。 怪不得卫辞曾把自己当做西蛮人。 宋蕴:“父亲说,卫伯伯武艺高强?” 宋柏轩轻轻颔首:“比寻常猎户强许多,可年轻时押镖走南闯北,难免落下一些病根,卫兄的身体并不好,不然也不会早逝。” 只是一个普通的镖师? 那日卫辞可是拿了整整二百两的银票给她,一个厉害的镖师固然能赚到很多银子,可有家有业还有资产的镖师,为何会心甘情愿的隐居在慈水村? 宋蕴想着便问了出来,宋柏轩耐心解释道:“他年轻时性子莽撞,听说有不少仇家,怕被人报复才带着妻子避世。” 宋柏轩忽然想到卫辞今日的异常,心中隐隐不安。 “蕴儿突然问这些,可是今日发生了什么?”他顿了下,眉头狠狠一皱,“我与卫兄相交多年,从未有人寻过他,如今他已故去,生前恩怨也该随风消散,莫非是有人寻到了卫辞头上?” 宋蕴连忙否认,安抚他道:“并非如此,父亲别担心,我只是看师兄近来似乎有心事,才想着问一问。” 她并没有将事情全盘托出,毕竟一切只是她的猜测,并无任何实据。 或许只是巧合,是她想太多了。 宋蕴:“这么多年来,父亲可曾见过卫伯伯的友人?” 宋柏轩沉思片刻,摇摇头。 “一个都没有吗?”宋蕴不敢置信,愈发觉得卫水生的身世似乎有大问题。 “卫兄不喜欢提及从前的事,倒是常常进山打猎,偶尔往城里送几张皮子,”宋柏轩叹了声,“不过,的确从未有人来慈水村寻过他。” 宋柏轩也曾隐隐察觉过不妥,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对于友人不愿提及的往事,他不愿旁敲侧击,更何况他看重的只是卫兄这个人,而非其他。 如今想来,卫兄亡故前倒是格外凄凉,除了他与幼子卫辞,怕是无人为其伤怀。 见父亲面色哀伤,宋蕴不敢再问,安慰了一番才离开。 今日那告示是为了抓捕一名贼人,据说曾为双喜银庄的掌柜,宋蕴不知卫辞是否与此人有关,更不清楚双喜银庄的底细,只好暂且将此事搁置。 不过,双喜银庄…… 她好像在哪儿听过。 …… 京城,平阴侯府。 随着平阴侯的车驾入府,护卫们各自归去,在人群中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赵晴云才狠狠地松了口气。 哪怕她早就收到从兹阳县传来的消息,得知宋蕴已被救出大牢,并顺利与卫辞成婚,她仍不能彻底安心,平阴侯对宋蕴十分看重,未必不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带回来。 直到今日,赵晴云心中压着的一块大石头才被搬开,她知道,这次她到底是胜了! 但很快,赵晴云就笑不出来了。 “小姐,侯爷请您与夫人去祠堂。” 祠堂?赵晴云心底咯噔一下,祠堂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府上那几个姨娘没少被母亲罚去跪着,那庶子更是没少被请家法。 难道父亲在兹阳县听了什么消息? 赵晴云不敢耽搁,带着婢女匆匆赶往祠堂,等她赶到时,祠堂里的吴氏和赵旭炎已经吵了起来。 赵旭炎狠狠骂道:“你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纵她害人,用些污遭手段,传得沸沸扬扬满大街人尽皆知,你一个无知妇人还要打杀封口,你可在乎过侯府的名声?可有将律法看在眼中?!” 吴氏只觉得满腹委屈:“如何便是我教养出来的?她在那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十几年,沾了满身的泥土气,早就野惯了,我哪里能管得住她?” 赵晴云停下脚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以为这段时间她的努力和辛苦,吴氏都看在眼中,偶尔的几句夸奖已是对她的肯定,可没想到在吴氏眼中,她仍旧沾染着洗不掉的泥土气。 “身为母亲,我还能如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入狱?不封口,哪里能替她收拾烂摊子?她日后回到京城还嫁不嫁人了?若没有我使人封口,全京城上上下下早都看我们平阴侯府的笑话了,桩桩件件,我哪里做得不对?” 吴氏越说越觉得愤慨:“我看就是你厌弃了我,存了心思想扶正那上不得台面的妓子罢了!赵旭炎,你休想!” “你——”赵旭炎被气得脸色铁青,抬手便要打出去,吴氏下意识的躲闪,待反应过来后又是哭又是叫:“好啊,侯爷你便打吧,最好是打杀了我,省得我们母女再给侯府丢了脸面……” 有一瞬间,赵旭炎竟真想下手,他实在是恼了这无知蠢笨的妇人。 “父亲!” 一道女声从门外响起,赵旭炎强忍住对吴氏的怒意,敛起衣袖。 赵晴云看向形容狼狈的吴氏,倏然捏紧了手中的锦帕,她恍然发觉,原来高高在上的侯夫人,在侯爷的面前,竟什么都算不上。 她低下头,脸上露出几分悔过,眼眶泛红,漫起一层水雾,纵使她脸上有瑕,这般凄楚的神色也叫人生出不忍。 赵旭炎皱了下眉,责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她“噗通”一声跪下,语气哽咽道:“此事是我的错,与母亲无关,父亲要责怪也好,要打骂也好,晴云都任凭处置,绝无半分怨言。” “你知错?”赵旭炎冷声问她,赵晴云忙不迭的点头,眼眶里淌出两行泪:“是女儿自私,不愿与旁人分享自己的父亲与母亲,才一时走岔了路,害妹妹失身,连累母亲摔伤腿,父亲,晴云真的知错了。” 赵旭炎脸色稍缓,但眉宇间仍带着不耐:“还不够,你可知因为你的一时狭隘,给侯府带来了多大的灾祸?倘若殿下怪罪下来,无人能担待得起!” 此行去兹阳县,他非但没捞到任何好处,还彻底丢了脸面,赵旭炎心中窝着的火气无法散去,沉着脸将吴氏母女二人训斥了一番。 吴氏本欲辩驳,但被赵晴云扯住了袖子,只能硬生生的忍下。 半晌后,赵旭炎才警告她们:“我从赵家旁支带回来一个侄女儿,记在了吴氏你的名下,以后她就是府上的三小姐,你们谁也不许去找她的麻烦!” 三小姐?好不容易才走了一个二小姐,如今又来了一个三小姐?! 那她做的这些努力究竟算什么? 赵晴云豁然抬头,对上赵旭炎满含警告的眼神,她心中有万千心酸与痛楚,却只能死死掐住手中的帕子,低头应了声“是”。 赵旭炎放心的离去,祠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吴氏靠在软垫上,抓着赵晴云的手拍了拍:“听你父亲的话,别再使小性子,你才是我们的亲生血脉,母亲如何能亏待你?” 赵晴云乖巧应下,心中却满是惨然,既记得她才是侯府嫡女,为何事事都不曾将她放心上? 那王妃宋蕴能当得,旁氏随便一个女孩能当得,为何偏偏她当不得? 只因她没有一张娇俏喜人的脸蛋吗? 她曾以为亲生父母会是她一生的依仗,可如今看来,不过是她的痴想。 相比于平阴侯府的鸡飞狗跳,兹阳县的日子要平静许多。 莫绫跟着宋蕴走出牙行,一脸忿忿道:“姑娘,那老虔婆嘴里没一句实话,您可别被她骗了!刚才看那几个丫头连甘松与沉木都辨不出,如何能帮您打下手?” 宋蕴沉默片刻,她何尝不知牙婆在撒谎,可仍怀着几分希望,若真能找到一个懂香料的丫头或是婆子,总能叫她往后的日子轻省些。 但在兹阳县,想买到这样的丫头,难。 “再看看吧,”宋蕴垂眼,“若找不到,只能买几个利索的丫头,回去慢慢教。” 莫绫满脸憋屈的应下,忍了忍,还是小声抱怨道:“姑娘,您当初在侯府调教丫头花费了多少心思,可她们一个都不肯跟来……” “莫绫,她们与你不同,”宋蕴轻声道,“她们的身契甚至父母都掌握在侯府手中,一旦私逃,全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两人正说着,牙行里突然追出来七八个小厮,宋蕴眼前一晃,一个衣衫不整的小丫头便从她身旁掠过。 牙婆跟出来,气势汹汹道:“抓住她!谁抓住她中午多加一碗肉!” 小厮们闻言愈发凶猛,被追的丫头脚下一乱,狠狠跌在地上,还没爬起来就被小厮们按住。 一身脂粉味儿的牙婆走上前,冷笑着给了她一巴掌:“小贱蹄子,给你脸了不是?还敢跑!” 小丫头恨恨的盯着牙婆,眼神中满是倔强。 “乖乖听话,你哥哥还能留一命,否则——”牙婆笑得森然,染着蔻丹的指甲掐起她的下巴,“一个卖不出去的瘸子,少吃一口饭,我还能少赔些银子。” “不要!”小丫头瞬间慌乱,“我听话,我去烟翠楼就是了,你不许断我哥哥的药!” 牙婆冷笑着抬起下巴,转身回牙行,路过宋蕴时,脸上的笑又变得谄媚和讨好:“小丫头不懂事,冲撞了姑娘,姑娘不如再去里面坐一坐,喝杯茶。” 宋蕴漫不经心的应下,牙婆大喜,当即令人奉上新茶。 牙婆笑吟吟的问:“姑娘可是姓宋?” 宋蕴不置可否,直接道:“刚才那丫头,我要了,出个价钱吧。” 牙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正琢磨着狮子大开口一回,就听宋蕴道:“既然你认出了我,就该知道,我虽是京城来的,却也不是什么冤大头,这丫头值什么价钱,我便出多少价钱。” 牙婆脸上的笑容一僵。 宋蕴似笑非笑:“善心也是要银子的,辛苦你们做这场戏。” 牙婆深深叹了口气,兹阳县巴掌大点儿的地方,谁家的屎盆子漏了都能闻见。 以宋蕴之前闹出的风浪,城中大大小小的商户对她都有所耳闻,即便不识,瞧见她那张国色天香的脸也能猜出来。 她本想借此大赚一笔,不料竟被这姑娘瞧了出来。 “我也不瞒姑娘,”牙婆无奈道,“刚才那小丫头性子犟,若非有个快要病死的哥哥,早就跑出去了,只怕进了烟翠楼也不安生,倒不如让姑娘你做个人情。他们兄妹俩呀,就是妥妥的赔钱货,也只有像宋姑娘这样发善心的,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宋蕴抬手打断她:“出价吧。” 牙婆伸出两根手指。 宋蕴:“十五两,带上她哥哥…… 牙婆犹豫片刻,咬牙应下了,没多久便遣人将兄妹俩从柴房里拖了出来。 小丫头的脸已经高高肿起,红色的指印十分显眼,她却浑然未觉,两只手死死地抓着奄奄一息的少年。 少年遍体鳞伤,下半身的血肉与暗红色的衣衫黏连,伤口本已结痂,稍微挪动便又涌出了鲜血。 宋蕴垂下眼,让莫绫付了银子。 脸上带着指印的小丫头连忙跪下,对着宋蕴“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谢谢姑娘,多谢姑娘,我们兄妹俩一定做牛做马的报答你!” “起来吧,”宋蕴叹了口气,眼前的丫头不过十岁出头,倘若她真不管不顾,以牙婆的狠心,怕是真会叫她沦落风尘,“你哥哥……” 她还没说话,小丫头便又磕了三个响头,急切道:“哥哥他被人打断了腿,养一养便好了,我替他给姑娘磕头!” 宋蕴笑笑:“我是说,他伤得很严重,得请人把他送回去。” 小丫头激动的抹干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便又磕起了响头,直到莫绫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才罢休。 回程的路上,宋蕴才得知她们兄妹二人的身世。 小丫头名叫夏金梨,今年十一,哥哥名叫夏金山,今年十七。 兄妹俩原本的生活还算富足,父亲常年跑马帮做生意,母亲操持家务,也攒了些家底,可没想到去年冬天母亲生了重病,花光了所有积蓄,夏父为了还债多跑了几趟生意,却在途中遭遇劫匪,尸骨无还。 债主占了他们的宅子和家当,还把人卖进了牙行,哥哥夏金山便是在反抗时被打断了双腿,勉勉强强才暂时保住一条命。 夏金梨说罢偷偷看向宋蕴,本想再说些什么,可瞧见她那张娇美的脸庞,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宋家的宅子不大,莫绫便拉了夏金梨一起住,把夏金山单独安置在收拾妥当的仓房。 夏金梨年纪不大,干活却很利索,顶着红肿的脸蛋就开始烧火做饭,莫绫见状总算满意了几分。 于是,宋柏轩和卫辞师徒俩回到家时,齐齐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师徒俩对视一眼,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 他们竟闻到了饭香。 卫辞加快脚步,迫不及待的往灶台赶去,不料抬头便瞧见一个怯怯的陌生小姑娘,脸上还带着红指印。 他脚步一顿,敛起脸上的笑意,在门口生生转了个弯,走向后院。 “娘子!” 第46章 【46】“与卫辞成婚,是女儿心甘情…… 听到熟悉的声音,宋蕴从仓房里钻出来,正巧与卫辞撞上。 她手中的帕子沾着血色,十分刺目。 卫辞愣了下,脚步加快,捧住她的双手左右打量,却被宋蕴好笑的推开。 “不是我,是他。” 宋蕴指着躺在木榻上的少年,血色已浸透衣衫,染红了半边床榻,旁边还有一把同样被染红的剪刀。 卫辞什么都没问,当即挽起袖子上前,拿起剪刀清理少年腿上的伤口。 宋蕴弯弯唇,在仓房门口碰见了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轩:“父亲。” 宋柏轩在门口远远看了眼浑身是血的夏金山,又看向宋蕴:“他们是……” “哥哥叫夏金山,妹妹叫夏金梨,兄妹俩都是苦命人,我刚好需要人手,便将他们都带回来了。”宋蕴解释。 宋柏轩轻轻叹气:“瞧着年纪也不大,怎么就伤成这样?” 断一条腿都痛苦难忍,更何况是两条…… 这少年怕是难活,纵是活着,心气也要被残疾硬生生的掐断。 宋柏轩看向自己的双腿,颇有些感同身受。 宋蕴道:“我已让莫绫去请百济堂的大夫了,他这双腿伤得不久,许是能治,父亲不要太过忧心。” 走来的夏金梨刚好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抹起眼泪,激动道:“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只要能治好哥哥的腿,姑娘让我干什么都行!” 说着便又要跪下磕头,宋蕴一向不喜这样重的礼,上前虚虚扶了她一把,安抚道:“且先安心住下,一切等养好伤再说。” “这位是我父亲,里面那位是我的夫君,”宋蕴对她说,“我父亲早年也伤了腿,但百济堂的大夫医术高明,再修养一段时日便可康复,你哥哥他,会好的。” 夏金梨红着眼眶,看向宋柏轩的目光却灼灼发烫。 百济堂是县城里最有名的药堂,只要能请来百济堂的大夫,哥哥的腿伤必然有救。 但夏金梨怎么都没想到,莫绫不但请来了百济堂的大夫,还是其中最有名的白大夫。 “的确伤到了骨头,不好治,”白大夫诊了许久的脉才说道,“最难的是伤了气血,一时半会不好正骨,先吃几副药养着吧。” 他提笔写了两张方子,夏金梨瞧见上面的字便心尖一颤,眼泪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宋蕴顿了下,瞥见有味主药是人参,瞬间明白了夏金梨在顾虑什么。 “你识字?”宋蕴问她。 夏金梨噙着泪点头:“是哥哥教我的。” 纵使她心中有万分挣扎,也没脸再向救了他们兄妹的主家提过多要求,能为哥哥请来大夫诊治已是仁至义尽,又怎么敢奢求用人参为哥哥续命 谁知宋蕴转手将药方递给莫绫,轻描淡写道:“去抓药吧。” 夏金梨呆呆的看着莫绫跟着白大夫离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感激,她回过神,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姑娘……” 宋蕴轻笑着打断她:“快别哭了,好好照顾你兄长,府上没有多余的小厮,只能自己多费些心思,若实在不便,便来寻我夫君。” 夏金梨无措的抹干眼泪,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怯怯的望过去,恰巧对上卫辞那双田黄石般的眼眸,她不由得一愣。 卫辞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宋蕴:“不必担心,他的伤势不算很重,只是耽搁太久,失了血气。” 他顿了下,又安抚她:“不是很久,比老师的腿疾要更好医治。” 宋蕴忽得一怔,她恍惚间想起宋柏轩受伤之时,卫辞也已是跟她差不多的年岁,他……还记得吗? 不等宋蕴回神,卫辞便牵着她离开仓房:“饿了吧?我们先去用饭,今天不少师弟们来盛阳书院入学,老师应该很高兴……” 宋柏轩的心情的确很好,此前他一直为生源犯难。兹阳县巴掌大点儿的地方,私塾便有好几家,而盛阳书院虽是县衙开办,可夫子没什么名气,学院规矩又新鲜,怕是没多少人愿意冒险。 可他没想到,卫辞竟亲自跑了一趟慈水村,将那些已离开学堂的学子招了进来,虽只有十几个,一直冷冷清清的盛阳书院却热闹起来,真有了几分书院的模样。 见老师如此欣喜,卫辞不禁道:“其实还有很多师弟想过来念书,可他们年纪太小,又已在村中学堂交了束脩,往县城里来有些麻烦。” 宋柏轩已是很知足,他在意的并非学生的数量,而是那些早已离开学堂的学生,还愿意回来念书,这对他来说,远比桃李满天下更重要。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阿辞啊,你这些师弟虽天分有限,可却有一颗向学之心,假以时日必然能得大用。当然,这一切还是多亏了陈大人的义举……” 大抵是兹阳县的百姓终于感受到县令大人的义举,又或许是盛阳书院近日的热闹格外引人注意,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孩童办理了入学。 见盛阳书院越来越热闹,许多冷眼看热闹的学子也都被勾起了好奇心,难不成咱们这位从京城贬来的县令大人,竟真有如此大的善心? 总之,在无数观望与嘲讽的目光中,盛阳书院渐渐在兹阳县传出了些许名气,见此盛况,陈不逊又敲锣打鼓的往盛阳书院捐了一批藏书,引得无数学子蠢蠢欲动,按捺不住的往盛阳书院里探头。 宋柏轩与卫辞也格外高兴,日日忙着抄书和课业,有时连饭都忘了吃。 他们二人虽念过许多书,可县城里的书铺哪里比得上京城大族的百年积累,陈不逊舍得捐出数百本藏书这份气魄,纵使放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 但最令人心动的是,盛阳书院竟开放了院内的藏书阁,无论是书院中本有的藏书,还是陈不逊捐出的这批,兹阳县内的读书人皆可入阁借阅,甚至抄写收藏。 一时之间,盛阳书院中来客不绝,不少学子为借阅书籍甚至在藏书阁内大打出手,直到县衙派来衙役守阁才平息风波。 卫辞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合上抄好的《灵棋经》,收拢好笔墨走出藏书阁,不想刚出门就碰上了一位熟人。 他心头一跳,下意识的遮住脸,但已经迟了。 欧阳晟仍是满脸笑眯眯的朝他走来:“好久不见啊,‘卫’学子!” 卫辞无端从他那笑眯眯的眼神中觉出几分怨愤来,他别开目光,掩下自己的心虚:“我们此前说好的,你不问,我不答。” “是啊,毕竟此前我可不知道,把整个兹阳县闹得沸沸扬扬、还娶了平阴侯府假千金的书生,竟然就是我认识的闲鹤……” 欧阳晟话没说完,嘴已经被人捂上了,卫辞脸上罕见露出几分张惶,匆匆将人拽出了书院。 僻静小巷。 卫辞被欧阳晟盯着看了许久,脸上隐隐发热,忍不住道:“欧阳兄,你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我不能来?”欧阳晟反问他。 卫辞被盯得心虚,连忙摇头否认,欧阳晟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我可比不上卫兄,既无恩师教导,也无娘子在家中操劳,自是要出来谋条生路。” 欧阳晟酸溜溜的语气让卫辞陷入沉默,对县城的无数学子来说,盛阳书院藏书阁对外开放,的确是一件好事,可对于依靠书铺谋生的欧阳晟而言,却意味着财源的流失。 他刚要开口,就见欧阳晟在身上掏了掏,不知怎么便掏出厚厚一沓话本,一脸坦然的看向卫辞: “来一本?虽比不上闲鹤,可野鹤先生的话本也值得一品。” 卫辞:“……” 欧阳晟直接把话本往他怀里一塞,摊手朝他要银子:“劳驾,一共八百六十七文,算你八百六十文,小本生意,概不赊欠。” 卫辞一边往外掏银子一边问道:“那件事查的怎么样了?” 欧阳晟“啧”了声,随手把银子揣进怀里,摇头道:“我劝你还是别查了,那家银庄也不知怎么惹上了县衙,京城来的那位小青天追得很紧,凡是扯上点儿关系的,就没一个好下场。” 卫辞轻轻皱眉,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些许焦躁。 从前他不知自己身世也便作罢,可如今他既有师父又有娘子,那些从前不愿深究的谜题就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 他不死心的追问道:“就没有一丁点儿线索吗?县衙究竟为何要查封双喜银庄?” 欧阳晟顿了下,深深地看他一眼。 “你确定……要知道?” …… 傍晚时分,卫辞还未走进宋宅的大门,就听到里面传出隐隐的哭声,他心头一紧,当即加快了脚步。 一道熟悉的背影站在仓房门口,将本就不大的门庭堵得严严实实,丝毫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哭声的确是从那里传出。 听着像是宋蕴的声音。 卫辞一时心乱如麻,大步冲向仓房:“陈大人……” 陈不逊转过身,瞧见一脸紧张的卫辞,本就蹙紧的眉头更是皱成一团,看向他的眼神中平白添了几分凉意。 本以为宋蕴是沙中捡金,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陈不逊收回落在卫辞身上的视线,看向跪在地上哭诉的夏金梨,语气冷淡:“起来吧,此案本官已知晓,只是那伙劫匪到处流窜,怕是没那么轻易找到。” 他转身要走,跪伏在地的夏金梨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角,不甘心道:“大人,大人您可是好官!” 刚松了口气的卫辞心神又紧绷起来,夏家兄妹俩的遭遇他早有耳闻,虽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悯,可也知道想要抓住流窜作案的匪徒有多难,夏金梨说出这样半带胁迫的话,恐会惹得陈县令不悦。 他即刻上前说道:“陈大人是为民做主的好官不假,可每天政务繁忙,兹阳县上上下下三万八千户人丁都等着他,总不能只顾解你一人之忧。夏姑娘,既然你也知道陈大人是位好官,为何不相信他的承诺?待此案有线索,他定会抓住匪徒,为你父亲报仇。” 夏金梨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慌张的缩回手,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陈不逊淡淡的瞥了卫辞一眼,鼻腔里发出声意味不明的哼笑,大步朝书房走去。 卫辞被盯得满头雾水……陈大人这是对他有意见? 他好像也没做什么吧? 待陈不逊走后,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低TU声劝道:“夏姑娘,我知你心中有恨有怨,更有冤情,可此事非一时之功,你莫要太心急了。” 夏金梨哭着应下。 卫辞又朝仓房中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少年仍在昏睡不醒,但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他顿了下,轻声道:“好好照顾你兄长。” 说罢卫辞匆忙转向奔向书房,却恰好瞧见提着香炉,满身香气的宋蕴,他当即眼前一亮,转道迎上去:“娘子……” 谁知宋蕴却好似没瞧见他一样,飞快从他身边掠过,步履匆匆的走向后院。 花香盈鼻,迟迟未曾散去。 卫辞眼巴巴的瞅着宋蕴离开的背影,半晌没说话。 自从盛阳书院的学子越来越多,他的课业也愈发繁忙,宋柏轩还将藏书阁交给他打理,以至于卫辞少有赶上在自家用饭的时机,即便赶上,也常常见不到宋蕴。 听说近来开香铺的事情有些眉目,她不但要筹备出几款令人惊艳的香,还要忙着招些适合的人手,忙得脚不沾地,很是辛苦。 卫辞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追上去。 他慢吞吞的转过身,正对上书房门口两双直勾勾的眼睛,显然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卫辞僵了一下,压住心中翻涌的窘迫,佯装无事向二人行礼:“老师,陈大人。” 陈不逊站在宋柏轩木椅后,闻言应了声,略显冷淡的收回视线。 宋柏轩绷着的脸色稍缓,颔首说道:“这几日你也忙坏了,先去歇着吧,藏书阁的事放一放,陈大人派了新的人手过来。” 卫辞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宋柏轩却没给他机会,任由陈不逊推着木椅又回了书房。 房门“嘎吱”一声关上。 卫辞茫然的站在院子里,竟不知该何去何从,而此时的书房里,陈不逊与宋柏轩四目相对,内心都不平静。 陈不逊率先开口:“宋夫子还是不愿相信吗?” 宋柏轩仍是摇头,但逐渐变缓的动作却出卖了他的心绪,他自是不愿相信宋蕴和卫辞之间的恩爱是假象。 一个是相伴十几年日夜教导的弟子,一个是亏欠十几年的亲生女儿,他们能结为夫妻,举案齐眉,是他最满意也最放心的一桩亲事。 现在却有人说,他们的恩爱或是假的,这让他如何接受? “陈大人多虑了,卫辞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相信他的为人,他既应了这门婚事,就不会做出对不起蕴儿的事,”宋柏轩顿了下,又道,“夏家那小姑娘也不是那样的人。” 陈不逊倒没有再劝,随意问了两句卫辞的身世,接着便将话题引走,待到夜幕垂落四野才起身告辞。 宋柏轩有意留他用饭,陈不逊却没应下,只是临走前,又深深的看了眼正神游四海的卫辞。 办案这么多年,他的直觉很少出错,可卫辞的身世,他怎么查都似乎毫无破绽。 宋蕴与这样一个人结为夫妻,但愿不是灾祸。 宋柏轩在书房中枯坐许久,被引动搅乱的思绪一点点归位,才唤来沉迷调香的宋蕴。 “蕴儿,你与你师兄成婚已有些时日,感情如何?” 脑子里被龙脑、白芨、沉香灌满的宋蕴猛然回过神,对上宋柏轩沉静幽暗的双眸,心头一跳:“父亲为何突然问这个?” 只这一瞬间的反应,宋柏轩便知道了真相。 “莫绫都跟我说了,”他的语气极为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我知你不愿让自己受制于人,才甘愿与阿辞成亲,你们之间本也没有多深厚的情谊,如今危机已解,你……” “不要!”宋蕴的拒绝脱口而出,待回过神后,她也被自己的反应呆住。 明明父亲还什么都没说,她却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先一步拒绝,她……她这是怎么了? 宋柏轩静静的看着她,宋蕴竟有几分慌神,无措的低下头,避开父亲的视线。 “我是想问,你对他可有爱慕,可有欣赏,可有丝毫除同门外的情谊?”宋柏轩缓缓说道,“夫妻之间若只剩同门师兄妹情谊,固然能携手白头,可也会渐渐生出许多埋怨,沦为一双怨偶。蕴儿,在覆水难收之前,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他能看出两个孩子之间并非没有感情,可他们却又仿佛总是隔着一层。 正如陈不逊所说的那样,他们之间少了一层亲密,蕴儿往家中采买貌美的婢女或许只是善心,未必在为以后做打算,可问题在于,她竟这般放任他们相处?是信任,还是毫不在意? 宋蕴沉默片刻,突然抬起头,认真说道:“父亲,我考虑的很清楚。” 她的脸上露出笑意,“与卫辞成婚,是女儿心甘情愿,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生出丝毫悔意。” 那是她前世今生唯一一个亲自挑中的夫君。 他们必然会做长长久久的夫妻。 第47章 【47】好一个卫辞,如今竟然还躲上…… 夜色渐渐深了。 宋蕴从书房离开后,被挑起的心绪却始终不能平静。 香炉里燃着她亲自调制的安神香,大概是太过熟稔,每一味香料都能辨得清清楚楚,可宋蕴想不明白,为何再复杂的香气于她都是信手拈来,而对只一个卫辞,她竟看不透。 看不透,更辨不清自己的心。 凉风透过窗子袭来,烛光忽明忽暗跳跃不定,宋蕴从敲门声中回过神,顿了下,才道:“进来吧。” 夏金梨小心翼翼的推开门,放下托盘:“小姐,银耳雪梨汤炖好了,您要现在喝吗?” 她已握着汤匙准备盛汤,眼神中带着几分讨好,哥哥的腿疾还不见好,银子却已流水似的花了出去,不知还要等到何日才见效。 不管怎样,她都得好好仔细伺候着主家,才能让哥哥有活下来的机会。 炖盅里的汤还冒着热气,宋蕴瞧了一眼便走过去,一边撑起托盘一边打发夏金梨回去:“去照顾你兄长吧,白大夫说他这几日病情凶险,身边离不得人。” 夏金梨迟疑一瞬,还是乖巧的退下了。 书房还亮着,隐约能窥见一道身影,宋蕴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敲响门,匆乱的脚步声响起,门很快就从里面打开。 卫辞露出半个身子,见是宋蕴,怔了下,又悄悄移开视线:“娘子……娘子怎么过来了?” 宋蕴微微抬起手中的托盘,轻笑着说:“来给夫君送碗汤,近来天气变化大,夫君课业又十分繁忙,还是要多注意为好。” 说着她已走进书房,将炖盅放下,盛出一碗雪梨银耳汤来。 丝丝热气在汤碗上氤氲,烛光昏黄摇曳,映得站在书桌前的女子如梦似幻,又像是一副摊开的画卷,叫人不愿打破。 空气中弥漫着些许香气,卫辞闻过,竟也记起是宋蕴极擅长调制的安神香。 “好,我会的,”卫辞应下,犹豫片刻,又问她,“娘子最近是睡不安稳吗?” 宋蕴眨了眨眼,望进那双田黄石般漂亮的眼眸里,心情顿时好了几分。 “嗯,”她毫不迟疑的应下,将这段时日因奔波劳累夜里倒头就睡的事实抛之脑后,语气中存着些许顾虑,“是有些不安稳,我倒也不愿常常用香,白日闻着,夜里还用着,时日久了,难免会对香气迟钝。” 卫辞微微拧起眉,踟躇着说:“娘子说的有理,香气虽无害,可用多了到底不好。” 宋蕴便眨着眼睛等他的回答。 她倒是不在意同卫辞睡在一块儿的,两人早已是夫妻,即便离圆房只差一步,也是这世间除父母血脉外最亲密的关系了。 再者说,哪怕是为着让父亲放心,他们两人的感情也该表现的更好些。 这些时日她忙着张罗香料和铺面,卫辞忙着课业和盛阳书院刚起的藏书阁,两人碰面的时间都少,更别提晚上歇在一块儿了。 可宋蕴等啊等,等半天也只是听卫辞说:“娘子不如让莫绫陪着,你们二人情同手足,有她在,娘子定能睡得安稳。” 宋蕴:“……” 她目光凉凉的看向卫辞,脸上仍带着恰到分寸的笑:“那夫君你呢?” 卫辞低头看向书桌上只写了两笔的课业,沉默片刻,向她解释道:“我近来确实脱不开身,还请娘子勿怪。” 宋蕴一时气得连帕子都想绞碎,素来都是她占上风,何时轮到他来挑三拣四了?竟是连借口都如此敷衍。 “不怪,自是怪不得师兄,师兄的正事更要紧,既如此,师妹我便先告辞了。” 她转身要走,想起桌上的银耳雪梨汤,又迅速撑起托盘,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书房,连房门都懒得给他带上。 凉风呼啦啦的刮进来,半敞着的房门被吹得全开,烛火摇曳着,最终还是没挺过凉风侵袭,昏黄的书房顿时被夜色吞噬。 今夜的风似乎格外冷。 卫辞垂下眼眸,强迫自己不去想刚才宋蕴离开的背影,但心头仍是压不下的酸疼,像是叫人狠狠砸了一拳,穿透血肉,直抵心房。 他不敢面对宋蕴。 更不敢面对如同父亲般的恩师。 他们待他如此赤诚,可他却带来了灾祸。卫辞想,或许他不应贪恋这段时日的温暖,早在知道自己身世有异的那一日起,就该离他们远远的。 有关双喜银庄的一切线索都被人悄无声息的抹去了。欧阳晟告诉他,县衙也在查这件事,且查的十分严格。 据说,被通缉的那位银庄掌柜并非是简单的作恶多端,而是与前任县令王德巍的倒台息息相关。 王德巍罪名无数,但最要紧的却是那桩贪污税银案,所涉银两数额极大,且有详细的账目条陈,然而不论陈不逊怎么追查,都找不到这些证据的来源。 唯一仅存的线索,是王德巍严刑下的几句口供,以及恰好关门转让的双喜银庄。 陈不逊接任县令后,将这些消息压得很死,至今也没流传出多少,欧阳晟费尽心思才从一位故交那里探听些许,便再不敢查下去,也劝他少沾手,免得连累自身。 但卫辞心中很清楚,事到如今,他哪里还能脱开干系? 哪怕没有直接证据,可猜想下去不难得知,正是他拿出父亲留下的小印请求林掌柜帮忙,才让王德巍如此迅速的倒台,林掌柜也在事后为了保全自身而离开兹阳县。 林掌柜究竟是什么人?双喜银庄又为何会跟王德巍之间存在交易?那些被藏匿的税银究竟从何而来……最最最重要,也是卫辞最迫切想知道的事,是他的父亲与双喜银庄到底是什么关系? 卫辞的心情无比复杂,他努力让自己沉下心来,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起父亲临终前的画面,他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己,沉默许久,最终也只是让他好好活下去。 父亲对这一切都知晓么? 他是否也是其中一员? 他是什么身份? 他……卫辞心中的谜团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心情也随之愈发沉重,他不后悔拿着小印去寻求帮助,只痛恨自己无能,如浮萍秋叶,任人拿捏。 窗外风雨欲来,风声阵阵,敲打着窗棂。 卫辞闭上眼,深知自己该做好最坏的准备了,今日陈不逊突然造访宋家,怕是对他已有怀疑。遇上陈不逊,他与父亲的来历恐怕再难隐瞒,但在一切明朗之前,他绝不能连累老师与师妹。 …… 随着藏书阁的逐渐完善,盛阳书院在兹阳县名声渐起,甚至隐隐传到了附近的几个县城。 在读书人以及天下百姓的眼中,这无疑是一件大好事,可在县城里的几家私塾眼里,便是谈不上半点好处。 若盛阳书院只开放藏书阁便罢了,那些来自陈不逊的捐献典籍,他们自有法子一一抄来,放到自家书房里,可盛阳书院偏偏还在源源不断的招收学子,更可气的是,学子所纳束脩几近于无,有银子的掏银子,实在穷苦的,竟可用抄书代替……于是盛阳书院招收的学子越来越多,连房间都不甚够用。 究竟是哪儿来的那么多学生?这要收起束脩来,该是多大一笔数目,盛阳书院竟不觉得亏吗? 原本几家私塾只把盛阳书院当成笑话看待,一两个无名无姓的穷酸秀才,再加上些许个付不起束脩的穷苦小子,最多也只是识几个大字,哪能正正经经的走科举路? 可不曾想,这些时日以来,盛阳书院的学子越来越多,反而是他们私塾里接连有人退学,转头便去盛阳书院报道。 这才短短一个月! 盛阳书院除了便宜,究竟还有什么好的? 听说那教书的夫子双腿有疾,一大把年纪了连秀才都不是,还有个夫子孤僻冷漠,除了上课半句话都不肯多说,就这两个歪瓜裂枣,怎能跟他们这些正经科举出身的秀才比? 私塾里的夫子们酸溜溜的在背后抱怨,却也不敢光明正大的与盛阳书院叫板,毕竟盛阳书院的背后是县衙,是从京城里来的世家子陈不逊。 但没想到,私塾的夫子们很快迎来了新的不满。 不止一家私塾里有学子交头接耳:“你听说了吗?盛阳书院要组织学生们小考,听说成绩好的还有奖励,似乎银钱还不少呢。” 另一人道:“几两碎银子算什么,也就盛阳书院那群穷酸小子看得上,不过他们才念多久的书,就算是想拿好彩头,恐怕也根本排不上队。” “银子确实算不得什么,可这次小考咱们县令陈大人会亲自监考,他可是从京城陈家出来的世家子,父亲是陈祭酒,祖父是前相爷,若是被他瞧上了,以后还愁走不好青云路?” “是啊,多好的机会,真是便宜那群穷酸小子了……” 众人正感叹着,突然有人小声嘀咕:“倒也不尽然,左右那盛阳书院不怎么要束脩,门槛也低,考不中再退出来就是了。” “……” 四下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房外偷听的私塾夫子眼前一黑,险些呕出血来,读书者最重门第,他的学生怎会说出这种轻薄无礼的话?简直放肆! “不行!”夫子黑着脸走进来,怒道,“谁也不准去!谁要是敢去参加盛阳书院的小考,此后就不再是我温承志的学生!” …… 经过多日的摸寻,宋蕴终于找到了一家位置还不错的铺面。 莫绫瞅瞅旁边刚封店不久的双喜银庄,凑到宋蕴身旁小声嘀咕:“姑娘,这也太晦气了,听说这家银庄之前的掌柜是个悍匪,谁知道他还敢不敢回来作孽,咱把铺子开在这里,能行吗?” 宋蕴顿了一下,随口说:“那岂不是更好。” 莫绫听完陷入沉思,但半晌也没想明白,正要问,就看见宋蕴已签下契书,连银票都递了过去。 这里原是一家糕点铺子,掌柜姓王,是一个矮矮胖胖留长须的中年人,眉目间很是温和。 王掌柜心满意足的揣好银票,拱手便要告辞,宋蕴连忙叫住他,问:“我看这间铺面里有一个小隔间,还有张支起的床榻,可是夜里能睡人?” “自然是能的,”王掌柜应下,又犹豫着劝她,“姑娘的想法是极好的,可咱这样儿的铺面小,卖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犯不着为此搭上一条命……”他说罢又觉得失言,连连摆手,“那床榻早已不结实了,隔间的地方又小,姑娘还是改成喝茶的雅室吧。” 宋蕴心头一跳,连忙追问:“王掌柜可是听到过什么?” 隔间的位置正紧靠着双喜银庄,街上热闹时自然不显,可在夜深人静时分,隔壁若有什么动静,怕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这么问出口,王掌柜像是受惊般否认,宋蕴不愿放过唯一的消息,紧追不舍的跟上去:“我听说隔壁原是一家银庄,那银庄的掌柜是个极其残忍的强盗,王掌柜,咱这间铺面……” “宋姑娘,且不提契书已成,断没有反悔的道理,你那些道听途说的言论,根本当不得真,”王掌柜脸上不怎么高兴,“如果林掌柜真是强盗,怎会将我等存下的银两全都送回来?” 宋蕴一怔,又听王掌柜嘀咕道:“也不知林掌柜怎么就得罪了县太爷,才把名声搞得那么臭,铺子也开不下去,只得早日回乡了,姑娘,他可不是什么人人喊打的强盗。” “王掌柜,您是说……”宋蕴还想再问,王掌柜已经摇头告辞:“宋姑娘,咱们萍水相逢,我亦不愿让此前的事牵连你,林掌柜是什么人,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倘若再有县衙里的捕快来问,你只当我方才那番话没说过。” 王掌柜说罢便匆匆离去,仿佛生怕人追上来,宋蕴不由得诧异县衙的威望何时成了这般,竟逼得人不敢说实话。 莫绫去外头溜达了一圈,不久后便气喘吁吁的回来,脸上带着层薄怒:“姑娘,咱们被骗了,我听说隔壁好几家铺子的掌柜伙计都被衙役打了,有个伙计还被打成了重伤,京城来的小青天,怎么也变得如此是非不分?” 宋蕴想起王掌柜方才那番话,微微摇头:“不一定是陈不逊的意思,莫绫,你没发现么?在兹阳县的百姓眼中,县衙早已没什么威望,更多的只是对权势的畏惧。” 如此看来,陈不逊这个县太爷当得也不是很舒服。 大概是早有去意,糕点铺子被收拾的很干净,并不用费多少功夫,待收拾得差不多了,宋蕴便锁了铺门。 太阳离落山还有段距离,街上正是热闹,莫绫瞧了眼方向:“姑娘,咱们不回家吗?” 宋蕴:“不,去盛阳书院。” 算起来,宋蕴已经许久没来过盛阳书院,上次来还是萧条清冷的景象,这次已是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 上至弱冠郎君,下至垂髫小儿,手里全都捧着本书在念,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诗文的,向学之风可见一斑。 宋蕴竟也忍不住跟着动容,如此之盛景,她在京城国子监都不曾见过。 或许……她已能理解父亲的心愿。 身为一名夫子,哪还有比看到桃李满天下更快乐的事呢? 宋蕴漫步穿过庭院,走进藏书阁,停在了其中一张书桌前,笑意盈盈:“师兄。” 卫辞执笔的手一顿,墨渍险些污了纸面,他匆忙移开,克制住心头冒出的慌乱,低声问她:“师妹你怎么来了?” 宋蕴含笑望着他:“我不能来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妹——”卫辞下意识的向她解释,但话说至一半,对上她那双仍旧笑着,仿佛看透一切的漂亮眼眸,他竟生出些许无奈与心虚,“师妹当然可以来,老师若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哦,”宋蕴应了声,随即问,“那你呢?” 他—— 他自然也是高兴的。 卫辞强迫自己错开宋蕴的视线,起身:“我先带你去找老师。” “不用这么麻烦,我是专门来寻你的。”宋蕴点出来意,“今日得了间铺子,却还未取名,想请师兄帮个忙,不知师兄可有空闲?” 卫辞背对着宋蕴,神色复杂的应下,又听宋蕴说:“我让莫绫订了桌好菜,又备了些薄酒,今夜师兄别忘了早些回来,我们好生庆贺一番。” 好不容易才寻到一间合适的铺子,又打听到些许林掌柜的消息,宋蕴想早些告诉卫辞,好让他安心。 当然,借机培养他们的夫妻感情,让父亲放心,也是正事。 宋蕴说完这些便带着莫绫回去了,香铺的事还有得忙,买下合适的铺面只是第一步。 本以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晚上的进展必然十分顺利,谁知宋蕴等了又等,等到暮色四起时,也没瞧见卫辞的身影。 夏金梨从外头得了信儿,心惊胆战的过来传:“姑娘,那人说书院小考将至,姑爷约了人挑灯夜读,复习功课,今晚、今晚不回来了。” 宋蕴脸上的笑意瞬间落了下来。 以卫辞先前孤僻的性格,在兹阳县城里哪有什么友人?这般说辞,不过是不想回来罢了。 好一个卫辞,如今竟然还躲上了她? 第48章 【48】“可是姑娘,绑都绑来了…… 若放在此前,卫辞归不归家,多晚归家,宋蕴全然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特意询问。 但近来卫辞的异常表现,加之宋柏轩的几番试探,也让宋蕴心头多了几分不安。 事情仿佛渐渐超出了她的掌控。 本以为卫辞看在父亲的教养恩情以及同门师兄妹的情分上,会心甘情愿的接受这份姻缘,但如今……宋蕴无论如何都不信卫辞会对这份感情生出异心,以卫辞的品性,他做不出这种事。 最近定是发生了什么,才叫卫辞不得不避着她。 既然如此,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宋蕴微微勾唇:“在外头挑灯夜读,哪里有家里人照顾的仔细?莫绫,收拾收拾,随我去接夫君回来。” 莫绫呆了下,随后立刻明白了姑娘的想法,身上顿时杀气腾腾:“姑娘,我这就去找绳子!” 宋蕴:“……” 她笑了声,倒是没有阻拦。 来报信的人还没有走远,莫绫很快便将自家姑爷在哪儿打听得清清楚楚,连对方有几人都问得极其仔细。 问清楚后,莫绫瞬间蔫了,失望道:“姑爷还真是在书铺,就两个人。” 不然还会是在哪里?宋蕴心中好笑,却并不拒绝莫绫的好意,只吩咐她: “带好绳子,许是会用得着。” 莫绫眼眸微亮,立刻把绳子严严实实的藏在身上。 县城里没有宵禁,夜里却也没什么人,宋蕴足足走了两条街,才寻到欧阳晟的书铺。 昏黄的烛光透过窗子洒出,给清冷的街道带来些许暖意。 宋蕴压下心头的恼意,唇边漾起得体又温婉的浅笑,才让莫绫上前敲门。 “谁呀?”欧阳晟慵懒的声音传出来,又不想得到答复,接着说,“夜已深了,书铺打烊不待客,公子还是另寻别家吧。” 莫绫气得瞪眼:“什么打烊?我家姑爷还在里头呢,你快将他放出来!” 她记得的,这家书铺他们经常来,姑娘和老爷还买了不少书回去,每次都花好大一笔银子,没想到姑爷跟这黑心的掌柜竟是旧相识。 话说罢,书铺里瞬间没了动静。 莫绫按捺不住,跃跃欲试想砸门,宋蕴上前说道:“欧阳掌柜,烦请开一下门,我来此,确有要事。” 欧阳晟:“夫人,请稍等片刻。” 铺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几声书本掉落的闷响,直把宋蕴等得脸上笑意一点点消去,书铺才开了门。 欧阳晟着一身得体崭新的绸衣,头裹青色纶巾,手里晃着半开的扇,妥妥的文弱书生打扮,再无半分拨银算两的铜臭气。 “夫人,里面请。” 卫辞看着花枝招展的欧阳晟,忍不住扶额,他起身,视线却不敢对上宋蕴,只觉心虚得紧。 宋蕴此前跟欧阳晟已算相识,但她还是第一次以卫辞夫人的名义,踏入这间书铺。 书铺收拾得很干净,里间支了一张软塌,一张方寸梨木桌,桌上摆着笔墨,以及染了墨渍的散乱纸张。 卫辞站在梨木桌后,神情竟看出几分拘谨:“师妹——” “夫君,”宋蕴笑吟吟的打断他,仿佛心中没有丝毫怨怼,仍是那善解人意又温柔贤淑的妻子,“听说书院马上就要小考,师兄读书如此辛苦,我本不该来打搅,可这儿……夜里风大,倘师兄受了寒该如何是好?” 欧阳晟轻咳,想开口解释,却被宋蕴堵了回去。 “依我看,夫君不如邀欧阳公子回家中读书去,既有恩师在侧,又有好友共读,金梨还煮了雪梨银耳汤,必让师兄专心读书,再无后顾之忧。” 说罢,宋蕴看向欧阳晟,娇美的面容上笑意盎然:“欧阳公子,你说呢?” 那笑意看得欧阳晟一个恍神,竟下意识的点头应了。 接着便对上好友沉沉的目光,他一个激灵站得笔直,鼻观眼眼观心道:“这倒是不必了,我跟卫兄本就没多少话可说,卫夫人既然来了,不如快些将卫兄带回去,那盛阳书院的小考,确是至关重要,耽误不得。” 卫辞惨遭背刺,心中却涌不出丝毫怒气。他很清楚,宋蕴今晚既然来寻他,必然会把他带回去,不论用什么法子,不论他有多少缘由,都会被一一化解。 他的师妹,他的妻子,生来便有一颗玲珑心。 卫辞将桌上散乱的书稿收起,匆匆塞进怀里,自觉乖顺的走到宋蕴身边,低声说:“辛苦师妹走这一遭了,咱们回吧。” 宋蕴挑了下眉:“夫君不邀欧阳公子挑灯夜读、复习功课吗?” “……” 卫辞视线游移,最终尴尬的垂下去:“欧阳兄还有要事要忙,怕是不方便。” 欧阳晟连忙点头:“啊对对对,我有要事忙,就不去府上打搅了。” 宋蕴懒得揭穿他们二人的小把戏,既已达到目的,她也不再计较,带着莫绫离开书铺。卫辞落后几步,远远的跟着,孤零零一人,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可怜。 好似被人故意冷落针对。 宋蕴几乎快要气笑了,她停下脚步,等着卫辞跟上来,身上的披风吹起又落下,却迟迟不见人影。 莫绫等得急了,几番转身催促,卫辞才磨磨蹭蹭的走近。 “师妹,今日之事是我不对,”他站在宋蕴面前,明明是比她高一头还多的个子,脑袋却垂得很低,低到让宋蕴生出错觉,他们仿佛本就处于同一高度,她没说话,卫辞便继续说,“我不该骗师妹在书铺复习功课,也不该拂了师妹的好意……” 正是因为宋蕴太好了,好到让他生出无法面对的歉疚,让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得到这份青睐。 他收起的坦诚何尝不是一种怯懦,即便将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也只是给师妹平添烦恼,将自己的压力转嫁到旁人身上。 卫辞不愿这样做,更不能这样做。 见他如此诚恳地认错,宋蕴僵着的脸色略有缓和:“师兄何必这般,若是宋蕴有哪里做得不好,师兄直说便可。” 卫辞陷入沉默。 宋蕴顿了下,转而说道:“其实我还有件事要告诉师兄,我买下的那间铺子,正挨着前些日子出事的双喜银庄。” 卫辞豁然抬头,正对上宋蕴一双清凌凌的美眸,他怔愣片刻,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 师妹在试探他,师妹……似乎知道了什么。 卫辞心中隐有不安,却不敢直接问出口,这时他又听宋蕴说道:“那铺子的掌柜跟我说,双喜银庄出事另有缘由,那位被通缉的银庄掌柜,性情虽谈不上和善,却也并非恶人。” 宋蕴直勾勾的盯着卫辞,却不见他有任何回应,心中不由得失望。 “师兄觉得呢?”她问。 卫辞垂眸道:“我与他并不相熟,只见过两面,瞧不出来什么。倒是师妹你,听说双喜银庄出事后,附近的铺子都被影响了生意,师妹行事可要小心些。” 宋蕴想听的可不是这些,但不论她怎么试探,卫辞都滴水不漏。 卫辞说要为书院小考做准备,便果真在书房呆了一整晚,第二日晨起时,家中已没了他的身影。 莫绫气鼓鼓的跑来告状:“姑娘,姑爷他就是个书呆子,今早连饭都不吃,直接去书院念书了。” 她本想着把人拦下,谁料眨眼的功夫,他便不见了踪迹。 “还有还有,姑娘,咱买回来那病秧子今日终于有动静了,估摸着这两日便会醒来,能治好的话,这银子也算是没白花。” 若非她着急看那半死不活的病秧子,也不至于把卫辞放跑。 宋蕴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不知是在回应莫绫,还是在自言自语:“随他去吧。”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管是铺子的重修,还是各种香料香方的筹备,都要耗费不少精力,能分给卫辞的实在有限。 倘若卫辞执意不肯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做再多都是无用功。 她今后的漫长余生,不应只为着卫辞一人。 宋柏轩也这样认为。 盛阳书院的小考在即,他本不应分心,但瞧着这些时日两个孩子之间的别扭与生分,他心中实在难受。 或许是他不该插手太多,卫辞与宋蕴都是极有想法的孩子,一个恪守方寸,一个执拗倔强,旁人的三言两语并不能影响他们分毫。 天色又暗了下来,学子放学归家,盛阳书院又清静许多。 藏书阁还点着灯,恐又是一夜不眠。 向来少言寡语的杨夫子站在宋柏轩面前,皱眉催促:“两日了,你不劝劝?” 宋柏轩苦笑着摇头,止不住的叹气:“为人父,难啊。” 为人师,他可传道,可解惑,可倾尽毕生所学,然而为人父,他的学识与经验实在有限。 他似乎教不好孩子。 抚育十余载的养女满心算计,手段狠毒,险些葬送了蕴儿的一生,而唯一的弟子卫辞亦被牵连。 只这么一句,杨夫子便没了往下聊的兴趣,直接丢下几张纸:“考题。” 宋柏轩:“……哎,我话没说完呢。” 话音未落,杨夫子就不见了踪影,宋柏轩无奈的摇摇头,捧起纸来研读考题。 县衙对此次盛阳书院小考十分重视,陈不逊特意派人送来了一份考题,另加书院两位夫子各自出的几道考题,涉猎内容极广。 宋柏轩有意重拾科举,自是对考题极为上心,尤其是陈不逊送来的策论题目,他仔细琢磨许久方才下笔,若想出彩,少不得还要些时辰打磨。 …… 香铺铺面的修整让宋蕴忙得焦头烂额,打柜子、订瓷器、做花样……从前这些事自有下人去做,可如今她只得亲力亲为。 至于盛阳书院的小考,不肯归家的夫君,早已被她抛到了脑后。 她的确想跟卫辞做一对和和美美的恩爱夫妻,但倘若日日拗着性子,强求一份真心,着实艰难。 倒不如且先顺其自然,来日方长,忙完这一阵儿,她有的是时间与他清算。 但宋蕴没想到,她不着急,反而有人替她急了。 她望着歪在榻上,被捆得结结实实,又疑似被打晕的卫辞,整个人都不好了。 辛辛苦苦扛了一路的莫绫高兴邀功:“姑娘,我把姑爷绑回来了,你想对他做什么都行,反正被我打晕啦,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宋蕴:“……” 莫绫语气心疼:“都怪这书呆子不着家,瞧姑娘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人都瘦了两圈。” 宋蕴:“……莫绫。”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深吸一口气,生无可恋的闭上眼,“你姑娘我是忙得没空吃饭?” “……” 莫绫抠着手指,弱弱道:“可是姑娘,绑都绑来了……” 宋蕴:“?” 第49章 【49】她说过,他们要做一对长长久…… 数种辨不清的香气在房间中弥漫,只叫人生出几分心烦。 宋蕴强迫自己从卫辞身上收回视线,但不断翻涌的心绪仍叫她无法平静,似与鼻端萦绕的香气般,杂乱无章,斩不断,理不清。 莫绫自知做错了事,垂着脑袋,交叉在一起的手指都快抠烂了。 宋蕴沉默片刻,摆摆手将她放出去:“算了,放这儿吧。” 听说近日来卫辞一直忙着备考,日夜守在藏书阁里,甚少离开盛阳书院,而书院中环境简陋,怕是难以好眠。 盛阳书院的小考就在明日,不如让他趁此机会好好睡一觉。 此次小考,不但对盛阳书院至关重要,对兹阳县,对父亲,都是一场极其严峻的考验。成绩出彩还好,倘若考不出来水准,对盛阳书院甚至是在背后支撑的范老、陈不逊,都是致命打击。 宋蕴深知父亲为此耗费了多少心血,自然也不怪卫辞日以继夜的复习功课,她与卫辞之间,可以先放一放。 袅袅烟气从香炉中升起,令人沉静的安神香气瞬间在房中弥漫开来,辨不清的香料气息被全然压制,只剩下令人心静的淡淡木香。 宋蕴摊开被褥,将卫辞往床榻中间移了移,捆缚在身上的绳索并不是很紧,却也将卫辞的腕上磨出一道红痕,瞧着格外狰狞。 但卫辞却睡得格外安宁。 大概是过于疲累的缘故,一双长而浓密的睫羽垂落,却遮不住他眼底的青黑,短短几日,下巴已经生出一层青茬。 宋蕴怔怔打量许久,忽而嗤笑一声,移开视线。 她大抵是魔怔了,才会心疼起男人来。 费了好一番功夫,宋蕴才将绳索解开,正要起身离开时,一张折叠的纸页从他袖口滑落,掉在地上。 卫辞醒来时,天色已经发暗,但房中却并未点灯。 嗅着残余的香气,以及暮色中隐约的视觉,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宋蕴的房中。 失去意识前,他似乎是在盛阳书院的藏书阁。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连日来的乏累消去,可谓是神清气爽,但这份快活没停留多久,卫辞便匆匆爬起来。 在他推开房门时,暮色里突然传出熟悉的声音:“夫君这是要去哪儿?” 卫辞脚下一顿,竟不敢转过身来。 “师妹怎么不点灯?”他低声说,“天色暗,仔细伤了眼。” 师妹,好一个师妹。 怪不得他这些时日处处避着她,举止间满是疏离生分,再不唤她一声“娘子”,原是早已生了去意。 宋蕴慢条斯理的站起身,和缓的语气却莫名浮出一丝幽冷:“原来在夫君眼里,我们之间的夫妻情分,竟比不上区区几日的同门情谊。” 卫辞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的想解释,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 他垂眸道:“师妹说笑了。” “是吗?”宋蕴似是随口问了一句,接着便转移话题,“夫君怎么都不问一句,你为何会到这儿来?” 卫辞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到这儿来,但无外乎两种可能,被人带回来的,亦或是,他心有不甘,又太过疲累,才慌不择路。 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于他而言,并无什么不同。 “师妹,”卫辞轻声说道,“这些时日……我很抱歉,不论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 这是他该受的。 “卫辞你——”宋蕴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心头涌动的火焰,闭上眼改口说道,“你去忙吧,明日盛阳书院的小考,对你和对父亲都很重要。” 卫辞踟躇片刻,低声应了句,匆匆走出了房间。 宋蕴望着越来越幽暗的暮色,心情变得湿冷,仿若四月阴雨连绵的江南。 卫辞竟是想要和离。 连和离书都已起草完毕,想必不久后,他便会再来寻她。 可是凭什么呢? 宋蕴面无表情的点了灯,映着泛黄的光晕,白纸黑字,字字分明,她来来回回读了十几遍,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她仍想不明白。 为什么? 卫辞为何一定要同她和离? 更令她想不通的是,卫辞竟知她仍是清白之身,是从婚后他们并不和睦的床笫之欢,还是从刚开始,他就知晓一切? 可如果卫辞明知这是一场必败之局,他为何沉默不言,甘心入局做一枚棋子? 如果,如果他早就知晓,那她所做的一切在他眼中,岂不是宛若演技拙劣的小丑—— 宋蕴眼底掠过一丝阴霾,指尖狠狠地嵌入掌心。 她甚至不敢去想这种可能。 和离书上的字迹一点点被火焰吞没,很快只剩下一片余烬,洋洋洒洒,飘落不见踪迹。 前院却是十分热闹。 明日便是盛阳书院备受关注的第一次小考,慈水村离县城到底远了些,宋柏轩干脆让几个学生在宋家留宿,免得明早还要起早。 慈水村的孩子们苦日子过惯了,挤在一块儿倒也无半分嫌弃,嘻嘻哈哈的背书、说小话,给沉寂的小院带来许多活力。 宋蕴踱步去前院时,卫辞正被师弟们叽叽喳喳的围着,从学问到文房器具问个不停。 “卫辞哥哥,听说明日小考名次靠前的话,县令大人会给彩头,是真的吗?” “卫辞哥哥,题目是不是夫子出的呀?你知不知道夫子最近都在看什么书,是《诗三百》还是《论语》?总不能是《中庸》吧,那可难了,我们还没有学完呢。” “卫辞哥哥,我们要怎么念书才能像你一样,每次都能被夫子夸奖呢?” “对呀,卫辞哥哥,明日会有夫子说的策论吗?听说那是走科举才要学的,我们从未学过,需要写吗?” “卫辞哥哥……” 问题杂乱无序,天马行空,但被围在中间的少年却无半分不悦,耐心的解答着他们的困惑。 宋蕴听得失神。 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可否也为她解开疑惑,为何明知是一场局,却还要应下婚约,既应下婚约,又为何要不声不响的写下和离书,还特意还她清白之身? 可笑啊可笑。 她宋蕴早已一身泥泞,哪还有什么清白之身。 天边刚升起一抹亮色,盛阳书院紧闭的大门前便有不少学子等候,宋柏轩与杨夫子早就提前到场,同县衙派来的两位主簿商议考程。 除却紧张等待的书院学子外,还有许多来围观的百姓和小贩,议论声与叫卖声不绝,夹杂着热腾腾的食物香气,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待天色大亮,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锣响,盛阳书院的大门缓缓打开,杨夫子冷着脸站在门口:“排好队,一个一个入场,门后有县官做检,若涉险舞弊,直接开除学籍。” 周遭的议论声一静,连叫卖食物的小贩都不敢再吱声。 兹阳县的百姓人人皆知盛阳书院念书容易,几乎没什么门槛,可谁都没想到只一次小考,规矩便如此严苛。 街上的热闹消减许多,但没有一个人敢提出质疑。 小考进行了整整一日。 盛阳书院的学子念书进度不同,考试的内容也各有差别,在暮色落下时,饿了一日的学子一窝蜂的冲出来,各自踏上回程。 卫辞慢吞吞的走在人流后头,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他灰青色的长袍上划过,映得那双田黄石般的眼眸愈发剔透漂亮,但很快余晖散去,暮色垂落,叫人再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知他的脚步依旧沉稳有力,不紧不慢。 “夫君。”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卫辞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幻听,但他还是抬眸望去,不期然对上一双笑意粲然的美眸。 卫辞指尖微颤,下意识收紧抱在怀中的书箱。 “师妹……”卫辞朝她走来,心情十分复杂。昨日他们才不欢而散,今日师妹便笑意盈盈的来接他,他何德何能,竟让师妹受这份委屈。 “小考还顺利吗?”宋蕴问他。 卫辞轻轻点头,顿了下,又仔细解释道:“还算顺利,我考完便出来了,老师作为考官,还要在书院中呆上两日,同杨夫子他们一起审阅考卷,书院每日都有人送饭,打理房间,师妹不必太担心。” 宋蕴垂眸应了声,让莫绫递上提前备好的食盒,语气比寻常还要温柔两分:“刚买的桂花糕,师兄先垫垫肚子,金梨做了一桌子好菜,回去便能吃上了。” “……好。”卫辞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的接过食盒,捧起桂花糕来吃。 桂花糕似是从南街那家买回来的,不论是香气形状还是味道,都似曾相识。 是宋蕴在兹阳县最喜欢的一家点心铺子。 卫辞吃着桂花糕,心中却总有些不安,他见过知书达理的师妹,见过惹人怜惜的师妹,也见过俏皮聪慧的师妹,却从未见过如此温柔体贴的师妹。 不,师妹一向是温柔体贴的,但昨日他们才不欢而散,今日师妹心中竟似乎毫无芥蒂……卫辞忽略心底那一丝隐隐的不安,绞尽脑汁的提起话题。 “师妹的香铺名字我已有思绪了,”卫辞看向宋蕴,语气迟疑,“不知师妹是否还需要?” 宋蕴轻笑:“自然需要。” 卫辞道:“师妹既然打算开香铺,便要着重一个香字,县城里的的百姓读书不多,有学识的更是少,简单明了些许是更合用。师妹觉得留香阁如何?还是香思坊更好一些?” 他顿了下,又道:“或者我再想想,毕竟是师妹的第一间铺子,总要仔细些。” “香思坊……”宋蕴低声呢喃,“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好一个一寸香思一寸灰,这取名——叫师兄费心了。” 师兄……卫辞蜷缩起指尖,竭力去压下心中那丝异样。 说来可笑,比起师兄,他还是更喜欢师妹唤他一声“夫君”,只是不知,他可还有机会听到。 家中早已备好了宴席,席间还摆着一坛酒香浓郁的女儿红。 宋家很少见酒。一则宋柏轩腿疾未愈,不宜饮酒,二则卫辞甚少交际,从不宴请友人,至于宋蕴,她更无这种嗜好。 卫辞看向宋蕴。 “就当是提前为师兄庆贺,”宋蕴眸中带笑,捧起酒坛,“可否?” 卫辞说不出拒绝。 女儿红的香气霸道浓烈,酒水在烛火的映衬下却格外漂亮。 夜空繁星闪烁,月华似霜,晚间的风拍打着草木枝叶,饭菜的香气与霸道的酒香交织,本应是一个静谧和睦,令人沉醉的夜晚。 如果更衣时,他没有发现起草的和离书不知去向。 他好像还没有做好准备。 卫辞垂眸掩下眼底翻涌的晦暗,克制住心头淌过的悔意,低声开口:“师妹,你都知道了。” “师兄,”宋蕴举起酒盏,仿佛没听到他的言语,脸上笑意如春,“这一杯,我敬师兄对父亲的周全照顾。” 她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接着又斟满一杯:“这一杯,我敬师兄如玉品性,君子坦荡。” “师妹!” 卫辞心下一惊,却已来不及阻止,他只得匆忙饮尽杯中酒:“我喝便是,你别这样。” 宋蕴轻笑,再次将酒水斟满:“这一杯,便敬你我二人的夫妻情分,师兄,与你结发,我从未悔过。” 卫辞举起酒盏,神色却十分复杂,他闭上眼,仰头将酒饮尽,声音很轻:“我亦不悔。” 既如此,为何还想着和离,弃她而去? 微风拂过,烛光摇曳,洒下一滴温热烛泪。 宋蕴安静的看着他,忽而笑起来。 这一笑,美得惊心动魄。 卫辞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身体隐隐发热,他移开的目光晃出两道烛影,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 “这便足够了,卫辞。” 她说过,他们会做一对长长久久的夫妻。 结发为君妻,死生不复离。 第50章 【50】“师兄,这一次,我不允许自…… 宋蕴从未想过,自己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以为自己可以同卫辞相敬如宾,哪怕做不到恩爱至白首,也能一辈子平平淡淡,不起波澜。 以卫辞的品性,纵使他有朝一日另有倾慕,也绝不会叫她受了委屈。 她太想当然,也太相信卫辞的为人,以至于从未设想过,才成婚不久,卫辞竟生出了和离的念头。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选择入局解困的人是他,最先要脱身的人也是他?是见她可怜?还是看她可笑? 朦胧月光里,宋蕴的神色晦暗不明。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宋蕴估摸着药效快到了时辰,轻轻吹亮了火折子,不久后,浓郁的香气盈满房中。 宋蕴睫羽微颤,脑海中不可自控的浮现出前世种种画面。若她失去神智,这一切倒也顺理成章,可偏偏她常年与香为伴,身体早已产生耐性,哪怕是最浓最烈的香气,对她的影响也微乎其微。 她清醒着看自己行最卑劣之事,用自己最瞧不上的法子。 这让她感到格外耻辱。 宋蕴闭上眼,任凭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解落,直到剩下最后一件,她睁开眼,额上已沁满香汗。 这时,床幔被一只手掀开。 罗裳轻解,玉体横陈,映得朦胧月华都失色良多。 “师……师妹!”卫辞一瞬间慌了神,呼吸急促而乱,声音发颤,“师妹,你这是在做什么?快,快穿上衣服!” 他想要从床榻上离开,却发现手腕怎样用力都挣不开束缚,他越是挣扎,缠得便越紧。 浓香源源不断的涌入身体,卫辞挣扎着,呼吸却越来越急促,身躯变得滚烫灼人。 他急出了一身汗。 正在这时,宋蕴面无表情的握住他的手,俯身靠近。 她的手细腻如玉,甚是清凉,被握紧的卫辞竟隐隐有种想要靠近的冲动,小腹生出压不下的燥意。 这般下去定会出事! 卫辞竭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旖念,死死地闭上眼,声音嘶哑道:“师妹,师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二人靠得极近,压抑而克制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气息灼热,却又叫人忍不住沉迷。 宋蕴忽得笑了声:“我怎会不知道呢……我最清楚不过了,师兄。” 一声师兄唤得千娇百媚,像是带着钩子,却又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怒意。 卫辞不由得绷紧心弦。 “师兄不也很清楚吗?”宋蕴语气轻佻,“从始至终,从我们二人订下婚约,到师兄你写下和离书,有哪一桩事,是师兄不曾知晓的?” 她的心中的确曾对卫辞有愧。 赵晴云的狠心算计,侯夫人的步步紧逼,确有她纵容之意,拉卫辞入局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她精挑细选的结果。 她以为卫辞什么都不知道,却不曾想,他早就看穿了一切。 这让宋蕴感到羞恼,却又为这不该生出的羞恼而感到愤怒,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不是早就想好了退路吗?可为何事到临头,她竟不愿撒手。 区区,区区一个卫辞而已。 卫辞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已竭力克制住体内的燥意,不愿让手中的力道伤了宋蕴,但宋蕴每靠近一寸,他的气息便越是不稳,勉强保持清醒的理智在失控边缘。 他知道师妹在气什么,气他这段时日的疏离,气他不守诺言,婚约已成又提和离,气他竟是负心人。 可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他只是想让师妹离他远一些,连同恩师,都离他远远的,好避开他身上的危险。 倘若叫人发现他是罪臣之后,亦或是更危险的身份,苦读几十年的恩师便再无缘仕途,而他的妻子,所遭连累必定更甚。 怪他先前侥幸迟疑,更怨他不动声色的隐瞒。 “师妹……”卫辞声音艰涩,试图推开她,但宋蕴却更强硬的靠近:“师兄知我仍是清白之身,特意在和离书上写明,以便我后续嫁娶,这番心意实在叫宋蕴感动。” 她从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清白之身,名节是否有损,可世间有太多人盯着这一处说事,哪怕是卫辞,哪怕是她的父亲也不曾例外。 正因为他们尚未成为真正的夫妻,卫辞才会如此干脆的脱身,一时之间,宋蕴啼笑皆非,竟不知是该笑世人愚昧,还是该笑自己痴傻,竟试图用一场假戏来瞒过戏中人。 宋蕴挑开卫辞的衣襟,纤纤玉手抚过他滚烫的胸口,一点点将里衣拔开,卫辞越是挣扎,手脚上的束缚越是收紧,仅剩的一只手并不能阻止她的进攻。 卫辞闷哼一声,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师妹!” 夜色朦胧,透过床幔的月光有限,但足以让宋蕴看到卫辞望过来的视线。 她辨不清那双瞳眸是否仍如漂亮纯粹的田黄石,还是染上了其他颜色,可宋蕴想,她不会在意了。 此后若只能做表面夫妻,她也认。 此后反目成仇耗尽情分,她也认。 唯独这封和离书,她不会接。 宋蕴轻笑,莹润如玉的娇躯紧贴着他:“何必抵抗呢,师兄,你又不会损失什么。” 这世道对女子苛刻,对男子却格外放纵,十一二岁便通晓人事的公子哥儿比比皆是,流连青楼妻妾成群的富商从不少见,便是张口仁义闭口德行的君子,后院也不会少了美,还要冠以风流美称。 与她拥有夫妻名分的卫辞,更不可能令人置喙。 空气中的气息愈发灼热,寂静的夜色里,两道呼吸渐渐纠缠在一起,卫辞明知不该如此,可身体的本能却无法控制。 卫辞闭上眼,神智在清醒与混沌中徘徊,他知道房中的香气并不寻常,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师妹要这样做。 师妹,师妹不该是这样的。 房间在升温,热气一点点将他吞没,肌肤相贴不足以抚慰他当下的渴望,卫辞咬紧牙关,直到舌尖漫出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宋蕴愣了下,旋即揩去唇边的血渍,低笑一声:“师兄,我便这般让你厌恶么?” 不,不是的,只是这些不该发生在他们身上。 他连自己都无法保全,更何谈护住自己师妹与恩师……卫辞想开口解释,但脑海中却一片混乱,只想尽可能的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气息交缠,血肉相融。 “可我不一样,”宋蕴轻声笑着,温软的指尖抚过他的眉眼、鼻梁,最终停在他染血的唇畔,“我心悦师兄。” 时间仿佛停滞。 卫辞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似鼓,瞬间击破他所有的防线。 下一秒,那只不断推拒的手抚过她的腰间,紧紧握住。 于是,水滴坠入烈火,冰雪飘进岩浆,香气弥漫整夜。 …… 是夜,盛阳书院。 经过一个傍晚的整理,不同阶段的考卷已经分别归纳糊名,分配给几位主考官。 除了白日里身负监考之责的夫子和主簿,还有陈不逊,以及他带来的一位幕僚,如此大的阵仗,倒真叫宋柏轩受宠若惊。 本以为此次小考,只是盛阳书院为在兹阳县里站稳脚跟,才办得如此声势浩大,可如今陈不逊亲自前来阅卷,极大程度提升了此次小考的意义。 要知道,这般严格的监考和阅卷,几乎能与乡试相媲美。 如果在此次小考中成绩出色,接下来的乡试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宋柏轩定了定心,低头看向分到的考卷,有几道题目正是出自他手,若他来判最好不过,可难免会带些自我喜好夹杂其中。 “陈大人,”宋柏轩将考卷递过去,“这份考卷是内容最深的一份,也是目前书院里学子的最高水平,不如由您主阅,也好看一看书院如今的水平。” 陈不逊顿了下,垂眸接下厚厚的一沓糊名考卷,若他未曾记错的话,卫辞的考卷也应在其中。宋柏轩此举,未必没有避嫌之意。 这样也好,免得再掀起波澜。 “那本官便却之不恭了,”陈不逊笑着看向众人,“虽说此次小考对盛阳书院至关重要,可诸位也要坦荡公正,不偏不倚,该是什么水平,便是什么水平。” 最后的目光落在宋柏轩以及杨夫子身上:“我相信二位的能力。” 杨夫子朝他作了个揖,转身便奔着考卷去了,宋柏轩深吸一口气,也低下头开始阅卷。身负十几年的教学经验,阅卷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此次考卷共分三批,内容最深的为一等,其次为二等,三等考卷是其中最简单的一批,刚念书识字的稚童都能做上几道题目。 三等考卷审阅起来最简单,二等考卷除了寻常课上传授的几本书外,还需学子们懂得照本宣科,理解消化书中内容,含少量律赋、五言八韵,而一等考卷涉猎四书文、孝经论、五言八韵、诗赋、经文、骈文等内容,除了题目更少外,难度几乎与县试不相上下,甚至更难。 因为陈不逊在一等考卷的最后,设了一篇小策论,而县试是远远用不上策论的。 宋柏轩心中隐隐有些没谱,盛阳书院招收的学子学识不等,他虽多少了解一些,却并不似对卫辞那般透彻,只盼着小考成绩莫要太难看,否则他难以向范老交代。 时间一点一滴流淌而过,直至下人送了两回夜宵,一行人才暂且歇下。 宋柏轩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忽听陈不逊问道:“宋夫子,依你之见,卫辞此次小考如何?” “他学识尚浅,策论怕有不足,”宋柏轩顿了下,又道,“若论学识,他远不及陈大人,还需沉淀几年。” 陈不逊笑笑未答,转而说起旧事:“宋姑娘此前名动京城,不知多少世家子弟日日守在平阴侯府门前,只为得她青眼,如今却……” 倒不是他瞧不上卫辞,只是甚为可惜。 若夫妻和睦也罢,但卫辞那性子,只怕是不解风情。 “陈大人,”宋柏轩心中微沉,直言道,“小女如今已嫁为人妇,还是少些议论为好。” 他不知陈不逊心中到底存着什么心思,几番来探他的态度。纵使卫辞有千般不好,也该由蕴儿亲自向他诉说,而不是从旁人嘴里听得长短。 陈不逊愣了下,旋即笑道:“此言有理,如今的宋家女,到底不是曾经的侯府千金,是本官唐突了。只是宋夫子可曾想过,这一路走来,宋姑娘心中可有酸楚?” 宋柏轩垂下双臂,不再言语。 哪怕蕴儿从未叫苦过半分,可自她回来后,生活便再无一日安宁,甚至于还要为了生计奔波。 可以说,如今的宋家是她一力撑起来的。 她心中又怎能没有半分酸楚? …… 天色大亮,宋蕴的房中却迟迟没有动静。 莫绫正在门口徘徊纠结,忽见夏金梨眼中含泪,跌跌撞撞的跑来,连忙迎上去:“怎么了,你哭什么?大早上的,不吉利。” 夏金梨连忙擦干泪:“莫绫姐姐,是好事,是我哥哥醒了,正要跟小姐说一声。” “这吞金兽可总算是醒了……”莫绫小声嘀咕着,又怕夏金梨听去,改口说,“是好事,你先去照顾着,等姑娘睡醒我就跟她说,好给你哥哥请大夫。” 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吵醒了本就浅眠的宋蕴。 她睁开眼,掀起压在身前的手臂,**隐隐传来一丝痛意,两条腿更是酸软。 想起昨夜的荒唐,她的脸上并无半分羞意,只隐隐松了口气。许是有香助兴,昨夜倒是比记忆中的痛楚少了许多,看来男女间的情事,并不都是撕心裂肺的痛与折磨。 宋蕴闭眼缓了片刻,才尝试着移动身体,把自己从卫辞怀中抽出来。 香铺开业在即,她要做的准备还有许多,夏金山在这时醒来,也算是减轻了她的压力。 外面又传来些许动静,宋蕴开口道:“莫绫,去请白大夫来一趟吧。” 本就不高的嗓音带着几分喑哑,莫绫听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连忙应是。 宋蕴掀开床幔,正要起身,却被人握住了手臂。 她怔了下,看向卫辞,半醒间的少年双眼迷蒙,绸制的白色里衣在昨夜被撕烂,只剩半边松垮的搭在身上,露出半个胸膛。 宋蕴所见男色不多,眼前这一幕,许是勉强算得上无边春色。 思绪游移了一瞬,便被卫辞的声音拉回来:“师妹,我的本意并非想要和离……” “和离”二字一如既往的刺耳。 她不想再听。 宋蕴面色微冷,一点点抽出自己的手臂,垂眸望向他:“师兄,这样不好吗?” 有家有业,还有待他如子的恩师。 “你乖一些,”纤长白皙的手指抚过他的眉眼,最终合拢,挡住他田黄石般的眼眸,也挡住她的晦暗神色,“师兄,这一次,我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再有丝毫差池。” 50-60 第51章 【51】“我累了,有什么事,师兄明…… 宋家,仓房中。 夏金山忐忑的等待着主家的到来,他本以为自己留在牙行中只有死路一条,毕竟他身负重伤,不一定能够救得活,即便侥幸保命也会是一个不良于行的残疾。 如他这样的下人,哪怕是做马夫、门房,都会有辱门庭。 然而夏金山万万没想到,他竟还有醒来这一日,且似乎遇上了极其心善的主家,非但没让他们兄妹分离,还要帮他治腿……哪怕康复的希望极其渺茫。 世上真会有如此心善的人吗? 经历过生死关头的夏金山早已不再单纯,他不敢轻信,只盼着对方哪怕有所求,也千万莫要涉及他妹妹,只要能保全妹妹,他做什么都可以。 夏金山正胡思乱想着,仓房门被“吱呀”一声撞开,一个大大咧咧的陌生少女闯进来,身后还跟着位提着药箱的老大夫。 “白大夫,劳烦您给他看一看,这药罐子养了十几日总算醒了,我瞧着他脸都胖了一圈,”陌生少女嘀嘀咕咕,“可是能正骨了?” 夏金山下意识的摸向脸颊,回过神后,挣扎着要坐起,却被她一把摁下,少女的力气很大,竟比未受伤前的他都不逊色。 “老实躺着,再动了筋骨,又得花银子。” 她的语气并不算客气,但夏金山却莫名安心,老老实实的躺在榻上,任凭大夫摸向他受伤的双腿,刺骨的疼很快让他沁出一头冷汗。 白大夫叹了口气:“醒来的有些晚了,骨头亦有愈合的迹象,恐怕得吃些苦头。” “您只管治,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还能比我们老爷更脆弱?”莫绫满是不在乎,“打断腿的痛,我们老爷都能挺过来,他肯定也能。” 夏金山:“……” 他的腿不是已经断了吗?怎么还得打断一回?! 正在他恐慌之际,一道略显无奈的女声响起:“莫绫,莫要胡说八道。” 宋蕴忍着**的不适,缓步走进仓房内,朝白大夫行了一礼,随后朝床榻望去,恰巧撞上夏金山怔愣的神色。 宋蕴浅浅的笑了下,很快移开视线,询问起白大夫最合适的正骨时机。 听着耳畔的温言软语,夏金山才渐渐回神,心头泛起些许涩意,刚才那一瞬间,他竟恍似看到了失踪的大妹。 他的大妹同样拥有一副姝丽无双的容貌,可却没有这位女主家的好命。自家中变故后,大妹的日子最为难熬,不止一户人家前来强娶,若非他会些武艺,将那些心思不正的贼人击退,大妹早就遭了毒手。 可惜到最后,他也没能保护好两个妹妹,反而成了最大的拖累。大妹不知所踪,二妹为了救他险些进了窑子。 夏金山正沉浸在自责中,忽听女主家问:“你可识字?可能盘账?” “识字,也会盘些账目,”他立刻打起精神答道,“不瞒姑娘,此前父亲也教过我一些武艺防身,可是如今……” 他看向被人生生打断的双腿,嘴唇动了动,苦笑出声:“怕是早已成了废人。” “在我这里,没有废人。你且安心养伤,白大夫医术高明,你这双腿未必没有痊愈的希望,只是——” 宋蕴顿了下,强调道:“你须得吃得下这些苦头。” 从这段时日的相处来看,夏金山与夏金盈兄妹此前的生活虽不算县城里有头有脸的富裕,却也必然不差。夏金盈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也略知一二,识字,会做些吃食,必然是家中娇宠出来的幺女,除了胆子略小,性格有些莽撞外,还算靠得住。 夏金山身为她的兄长,又被她拼死维护,想来品性也不会低劣。 “我不怕吃苦头,我……我……”夏金山语气急促,激动的几乎说不成句,他努力平复情绪,缓了片刻才道,“多谢姑娘大恩。如此多的恩情,夏某、夏某不知如何才能报答。日后夏某必定结草衔环,做牛做马……” “你们兄妹俩安心做事,日后未必没有脱籍的希望,”宋蕴望着夏金山突然亮起的双眼,唇畔噙着浅笑,“我做了一门香料生意,若能办成,需要不少人打理,你妹妹……一人怕是支不住这担子。” 夏金山立刻表示:“我念书没有多少天分,打理生意、盘账、跑腿等些杂活都能干得来,还请姑娘放心,我们兄妹俩定不会辜负姑娘的期盼。” 宋蕴要的就说这句话。她不是什么善心人,救下夏金山与夏金梨兄妹除了不忍外,还想要拥有绝对的忠心。 人心逐利,但在救命之恩面前,无情无义之辈都得掂量几分。 宋蕴垂眸应下,简单问了几句便走出仓房,莫绫连忙跟在后头,欲言又止的盯着她看,见宋蕴也不问她,莫绫实在忍不住:“姑娘,你昨晚……” 宋蕴:“我与他是夫妻,天经地义。” 莫绫瞬间悟了,理直气壮的说:“正是如此,姑娘与他早已成婚,就算他告到官衙去,也是他没理。” 宋蕴脸上险些绷不住。 她深吸气,吩咐莫绫:“去厨房揣些吃的,再去后院拿上几盒香,咱们去一趟千丝坊。” 这阵子她忙着开香铺的事,与千丝坊的合作倒是淡了许多,但李掌柜却对她极好,不仅帮她寻摸着合适的地段,还给她出了许多主意,包括铺子里的布局摆设、香料的盛放等,甚至还给她牵线搭桥,找了一家价格低廉品质却不错的瓷窑。 宋蕴本不想与千丝坊有过多的牵扯,但她在兹阳县根基尚浅,根本撇不开与千丝坊的交涉。 莫绫递过来两块糕点,她手里还捧着两块,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问:“姑娘,李掌柜这么用心的帮咱们,你说会不会是陈大人的意思?” 她对有着“小青天”之称的陈不逊,有着天然的好感。 宋蕴心思转了转,摇头否认:“他如今是县令,不好跟商人扯上关系。” 京城陈家以清贵显著,而千丝坊却开遍了大盛的各个府城,沾满了铜臭味,只要陈不逊还念着家族,就绝不会插手千丝坊的任何事务。 对于能将千丝坊开遍大盛的那位能人,宋蕴也格外好奇,但同时她也很清楚,能将生意做到这种地步,背后必然与权势脱不开关系。 权势啊,可真是好东西。 宋蕴垂眸掩下晦暗的情绪,随意吃了些点心便直奔千丝坊。 刚进门,李掌柜便热情的迎上来,将她带上二楼雅间。雅间内早已备好茶水,水温恰好,茶香清雅,溢满整个房间。 宋蕴从盈满鼻端的茶香里,嗅到了一丝龙涎香的气息,香气很淡,转瞬便被茶香掩下。 “宋姑娘又调了香?”李慎望着莫绫递来的香料,脸上笑意愈发的浓,“宋姑娘调香的手艺堪称世间一绝,这香料必定不差,千丝坊实在不好占这个便宜。” 宋蕴浅笑:“李叔实在不必推辞,这段时日若非您一直相助,香铺的事未必如此顺利,小女这点心意不值一提,您便收下吧。” 李慎本也打算收下,见她如此诚心便愈发高兴:“实不相瞒,这次请宋姑娘过来,李某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宋姑娘可方便?” 他看了眼莫绫,宋蕴瞬间领悟,笑着点头:“谈不上相求,李叔有事只管吩咐。” 李慎顿了下:“我家主子想请姑娘为他调制一种香,香气不一定要很浓,但一定要特别,还要有些助兴的功效,若是能与窃欢有三分相似,便是最好。” 提起“窃欢”二字,宋蕴心头猛地一跳。 此前在侯府时,她热衷于收集各种稀奇古怪的香方,自然知晓窃欢香意味着什么。各式各样的迷香有数十种,窃欢是其中最有名,也是最可怕的一种。 窃欢有瘾,连用七日便再难以抽离,轻则精神萎靡精力不济,重则昏睡不醒耗尽心力。 前朝已将窃欢列入禁香,香方早已失传,便是她,也只知其中两三味香料。 宋蕴心底隐隐不安,窃欢虽难以复刻,但两三分相似的功效,她自是能做到,可问题就出在此香是千丝坊背后的主子想要。 他想要用来做什么?给谁用?总不会是自用! 窃欢是香不假,却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旦真做出来,必然会成为祸端,届时她哪里逃得开?不管李掌柜是真心想要她相助,还是在暗自试探,她都不能应。 宋蕴将这些想清楚,缓缓开口说:“李叔,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这种香,我做不了,也不会做。”她不知背后有没有人在听着,言辞依旧决绝,“我调香是为悦己,是为挣银子,如窃欢这样的禁药,做出来只会惹祸,这样的后果我担不起。” 或许这样的话说出来,会得罪千丝坊以及他背后的主子,但相比为虎作伥做些昧良心的事,宋蕴更愿走一条更艰难却更平稳的路。 她这条性命来之不易,绝不可肆意挥霍。 宋蕴起身朝李慎行了一礼,轻声道:“这些时日让李叔费心了,若是其他请求小女子绝不敢推辞,可这件事没得商量,明日我会再送来一张香方作为谢礼,还请李叔收下。” 李慎万万没想到宋蕴会毫不犹豫的拒绝,他惊愕一瞬,随即笑道:“宋姑娘这是什么话?我家主子只是随意提了句,并没有任何勉强姑娘的意思,说来也是我自作主张,传错了话才引得你误会,还请宋姑娘放心,不管这件事成与不成,都不会影响千丝坊与姑娘之间的情谊。” 宋蕴一时摸不准李慎的想法,垂眸立着,并未言语。 李慎朝她拱拱手,语气无奈:“若是因我一时疏忽叫宋姑娘生出误会,与千丝坊断了来往,恐会引来责罚,姑娘可千万别跟我这把老骨头计较。” “李叔不必如此,我并未有此意。”宋蕴忙解释道。 “那便好,”李慎松了口气,“宋姑娘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吧?不知香铺名叫什么,开业定在哪一日?” 宋蕴答道:“名叫香思坊,开业定在四月初六,方便的话,李叔可以过去逛逛,我新调了几款熏香,可用在衣物上。” “当真?那我定要去瞧瞧。” …… 卫辞在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中睁开眼。 他望着腕间被绳索留下的淤青,心情格外复杂。床边放了干净的里衣,是成亲时宋蕴亲手缝制的,她说自己的女红并不出色,可卫辞却觉得极好,一直没舍得穿。 他想不明白,那样美好温柔的师妹,昨夜究竟是怎么了? 如果只是不愿和离,她还有很多种法子,不论是来寻他讨个说法,还是直接告诉老师,亦或是其他……总之,她不该用这样的法子来糟践自己。 脑袋隐隐胀痛,待手腕与脚腕的疼痛少了些,卫辞便起身穿衣,慢吞吞的挪到了前院。 仓房中有夏金盈和白大夫以及他的药童照料,并不需要他再搭把手,更何况卫辞也不希望自己这幅模样被白大夫瞧见。 许是昨夜太放纵,他的眼底一片青黑,腕间被勒得渗出些许血迹,每每衣袖掠过,都会教他忍不住想起昨夜种种,继而心神愈发不得宁静。 卫辞努力平复着心绪,良久才拿起一本书翻看,但刚翻开他便发觉了些许不对。 书房被人翻动过。 桌上的摆设布局随意尽力还原,但与他惯用的还是有些许差别,架子上的书虽没换位置,却也跟以前不大一样。 恩师已经许久没来过家中书房,不爱读书的莫绫以及忙碌的夏金盈轻易不会涉足此地,会来这里的只有一人。 可她在找什么呢? 卫辞垂眸,抽出此前废弃的书稿,厚厚的一沓,他随意翻了翻,草拟的和离书果真不见了。 直至此时,卫辞才明白宋蕴为何会在昨夜做出那样的选择。 是他太大意了,全然忽略了师妹的感受,本以为这桩事师妹暂时不会知晓,可……他到底还是伤了师妹的心。 想起今早师妹说过的话,卫辞忍不住直叹气,本想着能跟师妹好好解释清楚,可如今师妹恐怕不会再愿意相信他,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整整等了一日,卫辞都没看见宋蕴的踪影。 做好的晚饭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直至夜色全部垂落,宋蕴才一身疲惫的归来。 卫辞连忙迎上去:“师妹可曾用饭?我做了些吃的,正在灶台上热着,忙了一天,师妹不妨再用一些。” “不必,”宋蕴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我在外头用过饭回来的,不饿。” 卫辞哽住,却没再强求,沉默的跟在她后头。 宋蕴先去瞧了夏金山的伤势,仔细问了几句,又将带回的大小包裹放进香料柜,才注意到身后一直沉默的卫辞。 “有事?”她问道。 卫辞顿了下,连忙说:“师妹,昨晚……” “我累了,”宋蕴打断他,转身进了卧房,毫不留情的将人隔在门外,“有什么事,师兄明日再说吧。” 卫辞蔫哒哒的等在门外,许久没敢敲门,也没听到任何回应。 第52章 【52】“可不管师妹信与不信,我都…… 沉沉睡了一夜,宋蕴再醒来时便觉神清气爽。 昨日在千丝坊耗了半晌,小心谨慎的与李掌柜周旋,生怕跟他背后的主子沾上扯不掉的关系,费去了不少心神。下午又忙着寻摸香料以及合适的人手,可惜香料是买了些许回来,但人手却仍无头绪。 香思坊开业在即,倘若一切顺利的话,生意必不会太差,可家中人手实在不够。莫绫心思粗,做不来招待客人这样的细活,夏金盈倒是一个好苗子,只识香辨香的能力差些,可惜被夏金山牵绊着,短时间内怕是难以脱身。 宋蕴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想着再招人手帮忙,但没想到是真的难寻。在兹阳县,识字懂香的女郎非富即贵,出身差些的也早早被富贵人家订下做嬷嬷或丫鬟,轻易不会流转至牙行。 若实在寻不到,她只能硬着头皮先忙上一阵儿了。 宋蕴想着,自顾自的穿上外衣,推开窗,就着温热和煦的阳光伸了个懒腰。 莫绫从凉亭顶上跳下来:“姑娘,咱今天还出去吗?整个县城里的牙行都被您逛遍了,也没见几个能入眼的,识的字还没我多呢。” “这里不比京城,识字的女子到底少一些,”宋蕴无奈极了,“再去瞧瞧,若实在没有再寻他法。” 莫绫抓了抓头皮,到底没想出更好的法子来,顿时觉得懊恼:“如果逢夏煕秋她们能跟来就好了,一个能识字盘账,一个能识香辨香,肯定能帮上忙。” 听到熟悉的名字,宋蕴怔住,竟生出些许恍若隔世的迷惘。逢夏和煕秋是打小就跟在她身旁的贴身丫头,也是平阴侯府家生子,前世随她出嫁不久便被侯府以各种理由要了回去,听说是被吴氏转手赏了赵晴云。 再后来,两人便成了逃奴,不知去向。 这一世,她主动离开侯府,为了不惹麻烦上身,便将伺候的丫鬟全都留下,只带了莫绫。 宋蕴垂眸说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她们到底是侯府家生子,不好再跟着我。” 莫绫便也不再说什么。 两人草草用了些早饭便打算出门,迟疑许久的卫辞终于找到机会:“师妹,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只管开口,我、我今日无事,书院也不上课。” 宋蕴看向卫辞,两人视线相碰,后者迅速移开,神色仍有些不自在。 “师兄,你不必这样,”宋蕴忽得想起昨夜窗外踟蹰许久的脚步声,语气有些冷淡,“不必在意我,也不必将那晚的事放在心上,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没时间陪你玩小孩子过家家。” 话刚说出口,宋蕴便生出了悔意。 她是在恼怒卫辞一声不吭的准备和离,恼怒他明知一切却不曾揭穿,仿佛高高在上的,满心怜悯的看一场丑角戏。 可这样的话伤人伤己,不该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但宋蕴却不愿道歉,下颌紧绷着,微微抬起,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破罐子破摔的想,反正她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不是吗? “我……师妹……”卫辞开口,又几番停下,眼皮耷拉着,掩住了漂亮的田黄石色眼眸,满是书生气的白皙脸庞泛起红晕,瞧着竟有些可怜。 哪怕他并非巧言令色之徒,也算得上能言善辩,偏偏在此时半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宋蕴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是我对不住师妹,”他轻声说,“可不管师妹信与不信,我都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只是,想不到更好的方式。” 他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所以宁愿一人独行十余年,也不愿与同龄人相交,宁愿浪费极佳的读书天赋,也从不沾染仕途。 但这些,恰恰成了他无能的证明。 宋蕴抿了下唇,语气软了两分:“师兄满腔学识,跟着我倒是浪费了,若真有心帮忙,不如去看看夏金山,他识字也念过书,又刚正过骨,正需要收收心。” 卫辞连忙应下,看着她和莫绫离开,许久才收回目光。 他并不觉得是浪费。 不过师妹缺人手用,夏金山的能力若是添上两分,她便能轻便两分。 …… 京城,平阴侯府。 皇上要为忠王与信王两位王爷选妃的消息传出后,府里就从未清静过。 赵旭炎本已向忠王提起府上的嫡女,容貌名动京城,才气不输前朝惠女,如果没有那场真假千金的意外,如今的平阴侯府早已是铁板钉钉的皇亲国戚。 然而谁都没想到他回京后,辛辛苦苦培养的掌珠舍下侯府富贵,一心奔着穷乡僻壤去,而他真正的嫡女容貌有瑕,瞧着也不怎么聪明,连曾经侯府千金的十之一二都比不上。 这样的嫡女若送进王府,怕是结亲不成反结仇,忠王殿下能直接活劈了他。 然而大话已经说了,届时若没有合适的人选奉上,忠王殿下必然会对他生出不满,左思右想之下,赵旭炎只得又认了门远亲。 府上风波便是由这位“远亲”而起。 赵旭炎本欲此女以侯府嫡出三小姐的名义,送进宫里过了明路,好叫她有机会被赐婚忠王,但吴氏无论如何都不愿意。 她虽掌管整个侯府中馈,却在近日丢尽了脸面,若是随便从街上捡来个女人便是嫡出,那她千辛万苦培养的嫡女嫡子岂不是成了笑话? 可本朝最重嫡庶,若是庶出,几乎没什么资格被送进宫里去,纵是侥幸得皇子看重,也只能赐为最低等的侍妾,而这样的侍妾无名无分,对侯府毫无助力可言。 吴氏撒泼打滚,用尽了手段,也没能让赵旭炎改变心意,但他也自知侯府真假千金的事瞒不过忠王,便挑了个时机,将此事遮掩几分透露给忠王,得了好一顿臭骂。 但好在,忠王最后还是应了。 至此时,送“远亲”以嫡女入宫的事宜已敲定,任凭吴氏如何折腾都不会改变分毫。 转眼到了京城权贵送女入宫择妃的日子,平阴侯府也做起了十足的准备,吴氏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咬牙切齿的忍着。 赵晴云将一切看在眼里,胸腔中充斥着怨恨。 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她才是侯府唯一一个嫡女,可前有宋蕴,后有一个所谓的远亲,唯独她,无论如何努力,无论如何折腾出存在感,都不会被当成嫡女对待。 难道容貌就代表着一切吗?可这块胎记,她脸上的瑕疵,不也正是他们给予她的吗?如果他们从未将她当成女儿对待,又何必将她生下来……不,等等! 赵晴云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当初并不是抱错,而是有意为之?! 一个面容有瑕疵的女儿,对于侯府来说,远比不一个有着倾城之姿的女儿有用,哪怕前者是他们的亲生骨肉! 如果这就是真相—— 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弥漫在胸腔里,赵晴云憋得几乎喘不过气。 窗外正是热闹,丫鬟们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宫里来的天使和掌事嬷嬷,说再不久,府上的“嫡出三小姐”便要入宫去。 谁都知道那所谓的嫡出是一个笑话,可在此时,根本无人在意。 赵晴云忽得站起来,顾不得身旁丫鬟的阻拦,拼命的朝外跑去。她跑出自己的院子,跑过长长的湖边亭,顾不上那些异样的眼光,一口气跑到了府上的禁地——那位平阴侯府远亲,嫡出三小姐的院子。 她要看看,她到底比她强在什么地方,是那张脸?还是如宋蕴般那讨人欢喜的心思? 守在院外的护卫见赵晴云疯了般往里闯,竟一时没拦住,她到底是府上嫡出的小姐,倘若伤到了,最后挨罚的还是他们。 护了整整月余的院子,就这样被赵晴云单枪匹马的闯入,她站在院子里,一时竟有些茫然。 “你是……大小姐?”轻柔的声音传入耳畔,赵晴云回神望去,瞧见窗边立着一位身着素衣,不施粉黛的少女,她的容貌极美,虽比不上宋蕴,却又美得另有特色。 宋蕴的美是明艳,是大气,是被侯府富贵浇灌出来的从容娴雅,可眼前的少女却美得叫人怜惜,尤其是那双眸子,水雾漫起,似是轻轻一碰便会碎掉。 哪怕是带着些许敌意的赵晴云,都忍不住对她生出相助之心。 赵晴云收起那不该有的情绪,嘴角勾起,语气中不乏恶意:“是啊,妹妹,我的好妹妹,你还真是……生了一张好脸。” 大抵是她脸上的胎记府上人尽皆知,所以她这位妹妹才能一眼将她认出。 可如果她的脸也毁掉呢?赵晴云冷漠的想,或许她那位便宜爹会气得发疯,气得直接杀了她! “我没有姐姐,只有一个妹妹,”对方似乎并未听出她的恶意,仍好言好语的同她解释,“我无意与你争抢,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嫡出小姐,不过,你暂时可以唤我赵盈。” 好一个赵盈! 赵晴云气得几欲发疯,她费劲心思得来的赵姓,而今轻飘飘的落在另外一个女子头上,她甚至如宋蕴般对侯府千金的身份不屑一顾。 若换做旁人,早就该赔着笑讨好她这位真正的嫡出侯府千金了。 可她们,一个宋蕴,一个赵盈,衬得她犹如攀炎附势无情无义的恶女,但她又有什么错? 她所求皆是她本该得的东西。 “是啊,你无意争抢,”赵晴云喃喃道,“可你的存在让我的身份成了笑话。” 赵盈顿了下,屈身向她行了一礼:“对不住了大小姐,我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赵晴云突然有些崩溃:“你们都有理由,都是身不由己,可我呢,我又岂是甘愿!是,你们都圣洁高贵,不沾铜臭,不慕权贵,只有我眼巴巴的盯着侯府千金的位置不放,可我有错吗?我本就是侯府名正言顺的嫡出小姐啊,流落乡野并非我愿,脸上有瑕更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是想拿回我应得的一切,我有什么错?!” 这一刻,她突然痛恨起自己曾遭受的教导,倘若她不曾念书识字,不知礼仪道理,就能痛痛快快的上前抓花赵盈那张脸,撕掉她所有不得已的伪装,还能理直气壮的如吴氏般撒泼打滚,再不顾全任何大局,哪怕平阴侯府被皇室迁怒夷灭全族—— 可她不能,也做不到,哪怕她心中千千万万次想这般做。 “赵大小姐,”赵盈轻笑着,睫羽垂落,洒下一片阴影,“下决定的人不是我,想要成为侯府千金的人也不是我,与其把火气撒到我身上,不如去寻真正能帮你的人。” 话音刚落,赵旭炎便大步闯进院子,怒气冲冲的走到赵晴云面前,狠狠一巴掌甩了上去: “逆女!你想干什么?天使前脚刚离开,你后脚就闹起来,是嫌本侯命太长了吗?!” 赵晴云往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站定,她捂着肿起的脸庞,清晰的看到赵旭炎眼中的厌恶。 她冷漠而平静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赵旭炎再次被激怒,扬手又给了她一巴掌,赵晴云倔强的抬起头,眼眶泛红,眼神冰冷。 赵旭炎扬起手,这一巴掌却怎么都落不下去。 “逆女!你个逆女!被人教坏的蠢货!”赵旭炎气得浑身发颤,“来人,把小姐给我送回去,没我的命令,不准再放她出来!” 赵晴云甩开要来扶她的下人,挺直脊背往回走。 从今日起,她不再奢求能从别人手中得到什么,她想要的,本该属于她的,所有的一切,她都会自己去争。 不过是权势,不过是富贵,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区区平阴侯府又算得了什么? 她要爬得更高,走得更远! …… 香思坊开业前一天,盛阳书院紧闭的大门终于开放。 学子们焦灼的等待着小考成绩,但却被夫子们告知,所有考卷均已送至县衙,小考成绩将以放榜的形式张贴在书院墙上。 放榜?那可是县试才有的待遇! 学子们既兴奋又担忧,此次若是成绩极佳,他们岂不是会出名?可若是名落孙山又该怎么办? 宋柏轩望着各自散去的学子,脸上忍不住带了些许笑意。 成绩早已分明,可压着不放是他的主意。磨一磨这些学生的性子也好,念书可不只是念书,往后的考验还多着呢。 “老师。” 卫辞大步迎上来,犹豫了下,还是眼巴巴的看向宋柏轩,问起他的小考成绩。 师徒多年,他的字迹是恩师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会不认得。 宋柏轩笑着答:“一等试卷是陈大人主阅,我并未插手,你啊,得有些耐性才好。” 卫辞只得作罢,低头推着木椅,絮絮叨叨的与他提起家中事,听得宋柏轩吃惊又茫然。 这才多久,蕴儿的香铺竟已准备开起来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卫辞羞愧的低下头,竟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恩师,可他必须要说,这本就是他的过错,没理由要让师妹承担后果,不论恩师是打是罚,他都认,“恩师,我与师妹……” “父亲!”宋蕴笑着出现,目光越过卫辞,落在宋柏轩身上,故意说道,“师兄可是又想偷偷告状?您可不能信他,只能信我。” 卫辞被挤到一边,木椅被宋蕴接手,宋柏轩无奈的摇摇头:“蕴儿,你师兄何曾做过那等事?” “也许正要做呢,”宋蕴嗔了卫辞一眼,转头跟宋柏轩告状,“左不过是师兄忙着学业无心子嗣,与我争执了几句罢了,这事儿父亲可不能向着他。” 卫辞被“无心子嗣”几个字砸得头晕眼花。 宋柏轩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最终收回来,严肃的说:“这是自然。” 好消息,有进步。 他才离开了几日,两人已经谈到了子嗣问题。 一生俭朴的宋柏轩终于觉得,他们家的院子是有些小了。 第53章 【53】“师妹……卫辞小心翼翼的唤…… 四月初六,天气晴朗,宜开业。 耀眼的红绸高挂在牌匾上,铺子的门虽紧闭着,却有淡淡的香气飘出,且香气越飘越远,几乎半条街的百姓都能闻得见。 这香气似花非花,似药非药,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食物香气,却叫人忍不住闻了又闻,抓心挠肺的想知其究竟是什么。 也有些知道宋蕴底细的商户,早早地守在附近,周围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议论,是以原本因双喜银庄而萧条的大街,再次热闹起来。 宋蕴见时辰差不多了,走上前,轻轻拍手,莫绫便将红绸扯下,露出红漆底金字的梨木牌匾,“香思坊”三个大字高悬其上。 “香思坊?竟然真是卖香的?” “兹阳县居然有了第二家香铺,真是不寻常,闻着香气也很特别,不输刘氏啊……这背后的掌柜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位夫人瞧着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围观的百姓低声议论,当即有人点出宋蕴的身份:“这不是那位从京城来的侯府假千金吗?我听说如今盛阳书院的宋夫子,正是她的亲生父亲,上次她被冤枉入狱,还是宋夫子去击的登闻鼓。” “原来是她啊,”想起不久前,前任县令倒台的那个案子,不少人顿时来了兴趣,“她好似很擅长制香,不知是真是假。” “待会儿看看不就知道了?” 无论围观的百姓如何议论,宋蕴都没有阻止,只是等议论声降下来些后,她朝着微微屈身,笑着说:“小店开业,承蒙各位乡亲不弃,来凑个人气。今天是个好日子,凡是进店的客人都送香珠一枚,香珠分量虽小,味道却不差,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众人一听,愣了:“白送?” 宋蕴笑着颔首:“香珠分文不取。” 周围一片哗然。 新店开张做生意,愿意给抹零头的有之,愿意多给些东西的有之,还真没见过不管买不买,都能白送物件的,更何况是香珠?要知道,香料可是金贵东西,价格可不低呢。 “真的假的?你这姑娘,别自己的身份是假的,就来唬我们,我们这么多人呢,你的香珠可够?” “自然,”宋蕴也不解释,只是道,“诸位进来一试便知。” 她送出的香珠并不大,小小的一枚,像颗圆滚滚的黄豆,但香珠散发出的香气却很浓郁,显然是用了不少香料。 围观的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争先恐后的往里走去,莫绫守在门口,随手从旁边的罐子里取香珠发放。有不长眼的想往罐子边上凑,直接被她面无表情的推开,她用的力气可不小,一下便镇住了几个想浑水摸鱼的癞子。 宋蕴这才放下心来,开门迎客本为喜事,还是少些冲突为好。 嗅着到手的香珠,进店的客人们都不好意思马上离开,像模像样的在香思坊逛了起来,宋蕴适时上前介绍了几款香。 寻常百姓家中所有的香并不多,也有讲究的愿意用香熏烤衣物,但终究是少数。 宋蕴介绍的几款香都可制成香囊、香珠、以及香片等,小巧精致,方便携带,价格也不贵。 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个男子叫道:“哎呀,这怎么送的香珠味道还不一样呢?我的是花香,他手里的竟然是沉木香,我还是更喜欢沉木香,宋掌柜,能换吗?” “在我这里不可,送出去的东西便是送出去了,自是不好更换,”宋蕴笑着说,“但公子你可以找相熟的人交换,或许也有喜欢花香的呢?” 本有些失望的男子瞬间高兴起来,兴奋道:“好说好说,我这就去找人来,宋掌柜可给我留着些。” 一时之间,香思坊人来客往,十分热闹。 只被允许在附近远观,不能靠近的宋柏轩与卫辞师徒既高兴又无奈,他们本想着开业时去帮把手,可没想到却被拒绝得彻底。 在大盛朝,朝中官员不得与民争利,不得经商,纵然是家中有些产业,也都是不出面的女眷和下人帮着搭理,否则必会引来御史官的口诛笔伐。 宋柏轩自觉尚未入仕,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可宋蕴却觉得他如今在书院做夫子,县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稍有些差池便会引起风波。 可他一个尚未完全康健的瘸子,那有那么重要?但女儿的这番好意,他无法推拒。 他知道,她是想让他干干净净的踏进仕途,不留一丝遭人诟病的可能。 宋柏轩望着在香思坊忙前忙后的宋蕴,眼眶微红:“阿辞,我欠蕴儿良多,若是……”他顿了下,接着说,“若是他日我不在了,还须你多照顾着些,只有把她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卫辞低低的应了声,不再言语。 不远处,陈不逊执着半杯酒,落在窗外的目光却迟迟未曾收回来。 裴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起了兴致:“还真是如期开业了,没想到堂堂侯府千金,为了几两碎银子,也能做到这种地步。” 陈不逊淡淡道:“她如今是宋家女。” 裴牧嗤的一声笑出来,他本就生得无比清俊,这一笑更为惑人,但陈不逊却连眼神都没给他,从窗外收回视线后,便盯着杯中酒。 “这就护上了?”裴牧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个姓氏又能改变什么?她可是在平阴侯府如鱼得水的呆了十几年,听说前阵子平阴侯亲自来接人,都没能将她弄回去,反倒被她蹭了一鼻子灰,不得已接了个‘远亲’回去。”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臭名昭著的平阴侯府里,又能养出什么娇花? 陈不逊低笑一声,漫不经心的说:“你不该庆幸吗?这可是个白得的好机会。” 的确是一个意料不到的好机会,谁都没想到赵旭炎会走投无路,直接找了位“远亲”带回侯府。 裴牧眸底划过一抹暗光,转瞬即逝。 聚在香思坊附近的百姓越来越多,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场景,陈不逊心中却愈发觉得可惜。 如此聪慧机敏的姑娘,竟这般随意的嫁了人,倘若—— 陈不逊很快又否去刚才的念头,正是因为她聪慧、她通透,才不会轻易应下他的提议。 她很清楚,她想要的东西,他给不了。 可到底会心有不甘。 陈不逊饮尽杯中酒,缓缓起身:“该放榜了,今日的县城,合该更热闹些。殿下,可要同去?” “自是该去凑个热闹,盛阳书院的事早就传进了京城,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范老的笑话,不逊兄,你可有把握?”裴牧笑吟吟的看向他,“若是丢了范老的颜面,你回京恐是要挨骂。” 坦白讲,出身优渥的裴牧并不看好盛阳书院,更不看好此次小考。念书可跟其他技艺不一样,并无捷径可走,盛阳书院的学子大多学识浅薄,天资愚笨,想要博得功名本就极其困难,再加上一无良师,二无益友,念书的时日又短,此番小考的成绩怕是会惨不忍睹。 陈不逊轻笑:“殿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放榜的消息并非提前放出,但当衙役在盛阳书院南墙张榜时,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哄动。时而蹲守在此的学子们迅速一传十,十传百,不到盏茶时间,张榜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县城。 没过多久,不止盛阳书院的学子们赶来看榜,整个县城的学子们都跑来凑热闹,场面一度十分拥挤: “此番小考竟有三榜!” “是县衙里派人来张榜,肯定错不了,没准儿县太爷早就过目了,这榜上的小子们有福了。” “听说各榜前十都有奖励,不知是多少银两。” “在盛阳书院念书本就没花什么银子,小考成绩上榜竟然还有银子拿?这且不是天上往下哐哐掉大饼?” “不是,这一榜榜首卫辞究竟是何人?我等怎么从未听过他的名字?” “我也从没听说过,什么卫辞,一个无名之辈而已,凡有几分天资的,哪里还会在盛阳书院念书?” “此言有理……” 正在往榜前挤的卫辞,默默退了出来。 他一时拿不准自己刚才是否听错了,转而问起旁边的学子:“此次盛阳书院小考一榜榜首竟是卫辞?” “对啊,是卫辞,你认识他?”不少人已经往这儿投了目光。 卫辞立刻摇头:“不认识,我也正好奇此人是谁。” 他的确有些出乎意料,跟随老师念书十余年,他都是独自一人,也从未想过要入仕,每年的童试更是避之不及。 没想到竟能得了一榜榜首。 哪怕只是一次寻常的书院小考,卫辞也忍不住有些激动,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欣喜,脚步匆匆的往回走。 隔一条街便是同样热闹的香思坊。 铺子里的客人仍是络绎不绝,香气盈鼻,却又并不过浓,只叫人觉得非常舒适,宛若漫步在花海深林。 卫辞的目光始终追逐着宋蕴,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她闲下来。 “师妹,”卫辞小心翼翼的唤她,迅速递过去一杯茶水,田黄石般的眼眸中满溢着雀跃,“书院放榜了,我、我为榜首。” 宋蕴怔了下,忽而笑起来:“恭喜。” 只简单的两个字,卫辞便觉得心满意足,连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他想说自己下次还会考得榜首,但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宋蕴问道:“书院榜前人很多?” 卫辞下意识点头。 宋蕴顿时笑得更灿烂了。 片刻后,卫辞望着被众多学子围着要香珠的宋蕴,脸上再挤不出半分笑。 第54章 【54】卫辞连被她XX了都只会忍气…… 时至午时,聚在盛阳书院南墙榜下的学子仍未散去。 四月初的日光已经初现夏日的烈,在人群中挤得久了,再文雅得体的书生都是一头大汗。 宋蕴也不例外。 她不想错过这次放榜的热闹,本想着让莫绫过来以香思坊的名义送些香珠,好把香思坊的名气彻底打出去,可莫绫的性子太直,跟这群书生怕是合不来,她放心不下,只好亲自跑这一趟。 好在一切顺利,念过书的学子到底懂几分礼。 笑意盈盈的送完最后一把香珠,宋蕴正准备离开,却听有人叫住她:“宋姑娘,你一介女流,才成亲多久就在外抛头露面,还做起了生意,是否有几分不妥?” “不妥吗?”宋蕴停下脚步,脸上仍带着浅笑,眼神不闪不避的迎上他的视线,“敢问这位公子,大盛朝可有律法规定不许女子行商?” “……没有,”被问住的书生竟不敢再直视她,连忙移开视线,“可我听说宋姑娘在京城时,从不轻易出阁,十分珍惜清誉。” 宋蕴轻笑:“如今的我同样珍惜清誉,难道在公子心中,女子出阁便是失了清誉?女子行商便是没了贞操?” 世道艰难,天理严苛,对待女子尤甚。 但没道理世间所有的女子都得认命的自折双翼,本本分分的呆在笼子里,终老一生。 那书生愣住,张了张嘴,许久才发出声响,意有所指道:“可你这般,你夫君会不高兴。” “是吗?”宋蕴应了声,丝毫不为之恼怒,“那便不劳公子费心了,我夫君高兴与否是他自个儿的事,与公子你无关。倘若他真对此有意见,也该自己来寻我说清楚。” 人群中的卫辞终于挤进来,一手牵住宋蕴,将她挡在身后,沉声说道:“不劳公子费心,我不但没有丝毫不悦,相反,我只会为我有这样一个娘子而骄傲。” 他顿了下,又说道:“你娘子真可怜,出不得门,经不了商,还要日日看夫君脸色。” 围观的百姓们发出低笑,书生的脸色顿时涨红:“你胡说,我娘子怎么就出不得门……” 卫辞淡淡道:“那我娘子为何出不得?” 书生顿时被堵得说不出话。 卫辞紧紧握住宋蕴的手,语气坚定而淡然:“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诸位熟读圣贤书,更应懂得何谓圣人言。”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人,径直牵着宋蕴离开。 交握的掌心满是汗意。 卫辞恋恋不舍的撒开手:“饿了吧?夏姑娘送了午饭过来,师妹快去吃两口。” 宋蕴眨了眨眼,忍不住想笑,她也的确笑了出来:“彼时是我家娘子,转眼便又成了师妹,卫辞,你真行。” 说完转身走了,留下一头雾水的卫辞。 消息传回县衙时,天色已晚,裴牧正陪着陈不逊查兹阳县近十年的税收记录,听到此番南墙榜前的是非,顿时大笑出声。 “不逊兄,你似乎又逊色了一筹,”裴牧颇有些幸灾乐祸,“你倒是想借此番热闹为盛阳书院打出名气,怎料想那宋氏女反手借放榜之际,给自家铺子揽了生意……” “等等,”他看着仍旧淡定的陈不逊,惊疑道,“莫非你早就料到会如此?” 陈不逊头也不抬:“她同盛阳书院一样,都需要一个机会,如果能借此避开种种非议,自是最好不过。” 裴牧下意识的点头,接着越想越不对劲,酸溜溜的朝他抱怨:“怎也不见你对我的铺子上心?” …… 香思坊关门时,暮色已沉。 莫绫抱着银匣子,一路上都在兴奋的叽叽喳喳,宋蕴虽然疲累,但也忍不住跟着兴奋,只是颇为克制。 她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也能赤手空拳的开起一家铺子。 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夏金梨已做好了丰盛的晚饭,桌上人已经齐了,只等她们主仆二人。莫绫忍不住将好消息分享出来:“姑娘今天赚了整整十八两!” 宋蕴一边净手一边笑着答:“没那么多,送出去的香珠也是一大笔花销,不过开张第一日便有赚头,也是极好了。” “是啊,蕴儿已经做得很好了,”宋柏轩既为她高兴,又忍不住心疼,“忙了这一整天,累了吧?” 累是真累,但更多的是兴奋与激动。 宋蕴笑着落座,听宋柏轩道:“今日也算是双喜临门,阿辞小考得一榜榜首,蕴儿的香思坊顺利开张,值得好好庆贺一番。金梨,去取坛酒来。” 夏金梨如实道:“老爷,家中的酒喝完了,还没来得及买。” 话音刚落,卫辞和宋蕴的脸上便都有些不自在,宋蕴连忙阻拦道:“父亲,你腿伤未愈,不宜饮酒,今日便算了吧。” 卫辞也忙跟着点头:“饮酒伤身。” “……”宋蕴瞟了眼卫辞,没说话。 宋柏轩只得作罢,但却不依他们的说辞,笑着道:“今日我恰巧遇上白大夫,他说我这骨头愈合得极好,可以试着走两步,想来过不了多久便会彻底痊愈,与常人无异。” 宋蕴又惊又喜:“真的?” 宋柏轩笑着点头,接着说起自己的打算:“金安府的府试在四月底,我倒是有意去长长见识。” 若能过了府试,便能赶上今年的秋闱,否则还要再等上三年。 宋柏轩自知年岁已大,不能再空耗岁月,才想着能拼一把便拼一把,他的女儿都如此努力,身为父亲他岂能什么都不做? 宋蕴顿了下,她自是明白父亲的意思,可也不想他太过辛苦:“待过几日让白大夫来瞧瞧,去金安府的路可不好走。” 宋柏轩轻轻颔首:“蕴儿放心,我心中有数,总不至于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你事事为我操心。” 一夜无话。 第二日,盛阳书院开学,远在乡下的学子们赶来上课,看到南墙下的张榜,顿时炸开了锅。 其中以慈水村的学子们尤甚。 “卫辞师兄竟然得了一榜榜首,好厉害!” “是啊是啊,我们才只能做三等和二等考卷,连一等考卷的边都摸不上呢,卫辞师兄竟然能得榜首,太厉害啦!” “但我们也不差呢,李昌还上了二榜榜尾,上三榜的更多,还好没有给夫子和师兄丢脸……” “是啊是啊,听说只要上了榜十便能有嘉奖,也不知是什么,若是能得一副四宝就好了,我想要一个跟卫辞师兄一样的砚台……” 听到他们话语中频频提起卫辞,其他学子顿时生出了好奇心:“你们都是卫辞?卫辞是谁?你们这些乡下来的,竟也能上榜?” “对啊,卫辞是哪个?我倒要瞧瞧,他有何资格得榜首。” 县城里的私塾不知比乡下的好上多少倍,他们这些曾在各大私塾中念书的学子尚且不能取得好成绩,这些乡巴佬又怎么可能上榜? 慈水村的孩子们顿时不高兴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为何上不得榜?卫辞师兄不知道比你们厉害多少呢。” “卫辞师兄一直跟着夫子念书,还教过我们呢,他凭什么不能得榜首?” “卫辞师兄可是夫子的关门弟子,学识可厉害了……” 在慈水村的学子们心中,卫辞师兄一直都是他们的楷模,无论学堂里的孩子换了多少茬,他都永远留在学堂里,有时他们也会偷偷听夫子给卫辞师兄授课,但却根本听不懂其中道理。 以卫辞师兄的学识与能力,自然能得一榜榜首! “哟,原来是宋夫子的关门弟子,怪不得能得一榜榜首呢,”一个瘦削的学子阴阳怪气道,“听说他还是宋夫子的乘龙快婿,如此说来,我们苦读参加小考,只不过是给人家当了陪衬。”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原来卫辞竟然与宋夫子有如此深厚的关系,非但是师徒,更是翁婿! 一时之间,哪怕宋柏轩在学院中素来行得正坐得端,众学子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疑心。 如此亲近的关系,宋夫子真的不曾偏袒分毫吗? 哪怕不曾私下透题,也会偷偷开小灶指导卫辞吧? 如此说来,盛阳书院的小考必然不够公正,而所谓的嘉奖,或许早就被人内定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心思各异,神色间也透出了不满。 刚才说话的慈水村少年已经彻底慌了神:“胡说八道,夫子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卫辞师兄也根本用不着作弊……” “宋夫子也是慈水村的人,他当然会对你们多几分便宜,而你们这些人,肯定会向着他说话。” “怪不得慈水村有这么多学子上榜……” “你们这是诬陷!” 一个屎盆子扣下来,慈水村的学子气得脸色涨红,纷纷要跟他们理论,也不知是谁先挨了一脚,年轻气盛的学子们瞬间扭打成一团。 香思坊,人来客往。 坊中生意倒没那么火爆,但香思坊中日日点着熏香,且每日都不重样,便也惹得不少客人走了又来,附近铺面原本清冷的生意也有了几分好转。 香料的价格并不便宜,宋蕴的定价算不得高昂,但对于兹阳县一个县城来说,也算不得便宜,寻常人家买些香珠、香片、香囊之类的还行,但价格更贵些的香膏、香粉、熏香等却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但宋蕴却仍旧一丝不苟的为他们介绍,一来二去,宋蕴在街上渐渐站稳脚跟,有了许多属于自己的熟客。 “不好了不好了,”隔壁包子铺的丫头风风火火闯进来,“宋家姐姐,听说你夫君在书院跟人打起来了!” 宋蕴一时怀疑自己听岔了。 肯定是幻觉。 卫辞连被她强。上了都只会忍气吞声,怎么可能会跟人打起来? 第55章 【55】“陈大人,今日你能委屈书院…… 盛阳书院,本该是堂中授课的时间,但书院上上下下,从夫子到年纪不等的学子,全都在院子里。 两位夫子神色严峻,被罚站的学子齐齐垂着脑袋,或是一脸不忿,或是一脸愧疚,还有些仍搞不懂发生了什么,左看看右瞧瞧,脸色发懵。 宋柏轩深吸一口气,望着已然要分出派系的学子,眼神失望。 他最厌恶此等行径,在慈水村时他便一再强调,不许学子们私斗,村里的孩子们也乖巧,虽偶有闹脾气的,但都是转头就忘,隔天便又成了亲亲密密的好友。 可是宋柏轩没想到,在盛阳书院才上课多久,这群孩子们便有勇气跟人打起了群架,简直是将书念到了狗肚子里。 再看向被揍的一脸淤青的卫辞,宋柏轩的心情愈发糟糕。 慈水村来盛阳书院念书的学子并不多,但年纪都不小,多则跟他念两三年书,少则也有一年,唯独卫辞是跟他最久,也是他最用心的弟子。 此次争执本就因此而起,他不好再站出来调解。 宋柏轩朝杨夫子使了个眼神,杨夫子本想装没看到,谁料宋柏轩已经扯上了他的袖子。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行径,成何体统?! 杨夫子迅速把自己的袖子揪出来,黑着脸斥道:“尔等身为读书人,竟靠一身蛮力与同窗争斗,简直不知廉耻!日日的圣贤书全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先是发泄了一番怒气将学子们镇住,杨夫子才看向脸上受伤最多的慈水村的学子:“你说,究竟为何与同窗动手?” “是他们先动手的!”李昌捂着脸,又委屈又愤怒,“他们无凭无据便说我们的小考成绩是假的,还诬陷夫子偏袒我们,说出来的话太难听了,他们还,还诬陷卫辞师兄的学问都是假的,是夫子为了提拔他……明明不是这样!” 杨夫子看向卫辞,见他脸上也是一片青紫,怒气顿时翻了两番:“你也跟他们动手了?” 在诸多学子中,他最看好卫辞,不单是因为他是宋柏轩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弟,更是看重他身上的沉稳与韧劲,旁人读书都是为了做官为了入仕,只有他,目的一直很纯粹。 这样的一个学生,竟然也会斗殴打架?成何体统! 卫辞沉默着没说话,旁边慈水村的孩子倒是忍不住了,气鼓鼓道:“卫辞师兄才没有跟他们动手,他是为了保护我们才挨打的,杨夫子,你要给卫辞师兄还有我们讨一个公道!” 杨夫子脸色稍缓,看向另外一边的学子:“你们有何话说?” “不公平就是不公平,他们慈水村的,凭什么都能上榜,明明我们也不差!” “我只想问问夫子,他们如此亲密的关系,还有优厚的嘉奖在前,夫子真的能做到不偏不倚吗?” 直白的话语让气氛沉闷下来,宋柏轩眼中掠过一丝无奈,他正是知道自己做不到完全不偏不倚,才将阅卷的差事给了陈不逊。 他知道卫辞有多优秀,可旁人不知道,他们的师徒关系对卫辞而已,并不是好事,而是一个拖累。 杨夫子淡淡道:“你可知此次考试结为糊名阅卷?” 那名学子顿了下,仍是不甘心:“纵然是糊名,可他们是十几年的师徒……” “是,”杨夫子打断他,“正是因为他们是师徒,才会让陈大人做了主阅,宋夫子连一等考卷都没碰过。” 众人顿时不吭声了,虽是无言反驳,但神色却各异,显然并未心服口服。 杨夫子也不指望他们只听几句话便心服口服,冷声训斥道:“都给我回去抄《论语》十遍,家中纸墨不够的,去藏书阁领!” 宋蕴问询赶来时,杨夫子的训斥恰好结束,宋柏轩看到她身后跟着的白大夫,神色有几分动容。 盛阳书院中的学子大多家中贫寒,所以才格外看重小考成绩,想要拿到县衙的嘉奖,此次争执虽有些无理,但孩子们到底受了伤,在书院及时医治,也能免去家中一笔花销。 他的蕴儿啊,实在是为他想得周全。 宋蕴朝着杨夫子行了一礼,随即讲明来意,杨夫子自是无甚不妥,一口应了下来。 白大夫认命的帮学子们治起外伤来。 或许是他的错觉,自从结识宋蕴后,他的病人是越来越多。往常一两年都遇不上一例断腿重续的病人,她身边足足有两例,打群架的也不少见,可往书院来给这么多学子治伤,也是头一遭。 好在读书人的拳脚功夫都一般,都是些皮外伤,只需轻微处理上药便可。 这银子倒是赚得容易许多。 白大夫正想着,来到卫辞面前,忽然瞥见他藏于袖口下的淤痕,他正要掀开袖口,卫辞却猛地缩了回去。 “别乱动!”白大夫皱眉说道,接着以十足的力道抓住卫辞的手臂,撸起袖子,腕间的淤痕青紫交加,还有些渗出血色已经结痂,十分狰狞。 周围的学子们瞬间呆住。 宋蕴心底咯噔一下,眼神控制不住的飘移,大抵是这几日过得十分顺遂,她早就将那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哪能想到—— “是我不小心磕的,”卫辞脸色通红,胡乱的将袖子放下去,遮掩道,“不碍事,已经处理好了,白大夫,真的不碍事。” 白大夫一把年纪也算是见多识广,转瞬便明白了卫辞这伤究竟从何而来,他怔愣片刻,不敢相信如玉般的君子卫辞私底下竟有这等爱好。 “没伤到骨头就好,”白大夫负责的捏了捏他的腕骨,又看向他另一只手腕,卫辞下意识藏了起来,他只得作罢,转而说道,“我给你多拿下伤药,皮外伤好治,但……须得克制些,免得一再复发,落下病根。” 白大夫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许,但卫辞还是听得自闭,恨不能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再不出来。 宋蕴望着险些原地去世的卫辞,差点儿笑出声来,她用仅剩的良心走上前帮他解围:“白大夫,不如帮我父亲也诊一下脉,瞧瞧这骨头可是长好了?” 白大夫瞬间来了兴趣,弯腰摸向宋柏轩的腿骨,十分满意道:“总算是没白养着,都长出肉来了,可以试着站起来走走,但每日不得超过半个时辰。若有不适,及时来药堂寻我。” 盛阳书院学子打架的消息没多久便传进了县衙。 陈不逊翻看着学子的考卷,思忖片刻,还是取了所有上榜的考卷,一同带去盛阳书院。 杨夫子处理了大半日俗务,仍是没理出头绪,见陈不逊过来,他立刻将差事交了出去,沉默的避到一旁。 陈不逊认命的接了过来。 “上榜学子的考卷我都取了过来,”他看向宋柏轩,顿了下,“但此事蹊跷,只公布考卷许是不能堵住悠悠之口。” 宋柏轩也想到了这一层,语气沉重:“书院的学子向来懂事,知晓卫辞与我之间关系的,也有一些,但绝不会拿此事来攻讦我们师徒。” 又或许是利动人心,县衙的嘉奖让他们生了其他心思。 总归不是桩好事。 陈不逊缓缓说道:“县城里的学子数量有限,有了盛阳书院,许多学子再不肯多付银子去念私塾。如今书院中便有许多是从其他几家私塾退下来的,盛阳书院背靠县衙,又有我这个从京城来的世家子,那几位夫子再有意见也不会闹到明面上来。” 不会闹到明面上,未必不会在背地里有些小动作。 倘若盛阳书院就此一蹶不振,再招不到学子,受益的又是谁呢? 宋柏轩沉默许久,声音轻得似乎没有重量:“陈大人,给世间学子多一条读书的路,不好吗?” “科举三年一次,每次只取不过百人,”陈不逊低笑两声,嘲讽道,“多一个人念书便多一分威胁,哪怕孤本藏书早已被豪族独占,人心啊,素来贪婪可笑,不过是为逐那几分利禄罢了。” 杨夫子皱眉说道:“我本想着将闹事的学子找出赶出书院,可如此岂不是坐实了盛阳书院不公不正?依我看,此事须得从源头上解决,将上榜的考卷全部张贴出来,由他们评判。” 宋柏轩摇摇头:“迟了。” “想要泼脏水的人,总能找到缺口,”陈不逊屈指轻叩在桌面上,颇有些无奈,“便是公布,考卷亦有可能被调换,被代笔……若想挽回盛阳书院的名声,怕是得委屈卫辞。” “陈大人,今日你能委屈书院学子,明日你便可毫无负担让书院的夫子让步。一步退,步步退,这样委屈求全才得以生存的盛阳书院,又能存续多久呢?” 熟悉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宋蕴直接推开门,目光直直的看向陈不逊:“换句话说,如此保全的盛阳书院,是范老真正想要看到的吗?” 陈不逊望着眼前气势逼人毫不退让的女子,竟莫名生出些许欣慰,但随即便是汗颜,有一瞬间他竟想与她解释清楚,他并无任何私心。 他在大理寺呆了多年,审案断案倒是颇有经验,而处理政务,做好一名县官,于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杨夫子看了眼闯入的宋蕴,眉头轻皱,宋柏轩却好似未曾察觉女儿的唐突莽撞,只是笑了下,看向陈不逊: “小女说的未必没有道理,陈大人以为呢?” 女子怎可妄议政事?宋夫子对女儿也太纵容了些。 杨夫子看向陈不逊,他不觉得这位出身清贵的世家子会理会宋蕴,可没想到他只是跟着笑起来,神色间并无丝毫不满:“宋掌柜可有好主意?” 宋掌柜?这称呼倒是新鲜。 宋蕴莞尔一笑,对上宋柏轩鼓励的视线,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与其任凭旁人作壁上观的看笑话,何不将他们也拉入这一滩浑水里?不能服众的缘由只有一个,那便是技不如人,可倘若……不是呢?” 与其将矛盾聚在盛阳书院内部,不如将矛盾捅出去,让所有的私塾与学子都来争一争,届时所有人都身染浑水,再想明哲保身可就难了。 如果盛阳书院能在诸多私塾中脱颖而出,必然能压住种种质疑,如若不能,书院被怀疑的偏私问题可解,同样能自证清白。 陈不逊怔了下,摇头说道:“这太冒险了,况且县城学子众多,若真铺开摊子,规模堪比县试,没有户部拨银,县衙根本承担不起这笔费用。” 宋蕴轻笑:“如此盛大的一场考试,费用自有人愿意出。” 第56章 【56】“师妹……卫辞同样低下头,…… 陈不逊直直的看向宋蕴。 还未开口,便有人抢先将他的话说出来:“荒唐!实在荒唐!” 杨夫子黑着脸起身:“读圣人言乃君子行径,书院也好,小考也好,怎能与商户沾染上关系?此事不可行!” 陈不逊轻声叹气,他并非没有想过这种法子,但似杨夫子性格的读书人不在少数,倘若他执意如此,怕是会适得其反。 “杨夫子,人活在这世上便注定与要商户沾染关系,您的衣食住行,哪样不是从商人手中得来?便是笔墨纸砚,一本幼儿启蒙用的《论语》,也须得花些钱财,”宋蕴不卑不亢的与他对视,眼中含笑,“圣人言落于纸上才得以传承,天下学子才有书可念,既如此,商户何错之有?” 在大盛朝,商户虽不再是贱籍,却也没什么地位可言,士人以日日围着铜臭打转为耻,可背地里却没少赚银子。 宋蕴从不觉得行商有何不妥,若有得选,谁又愿意平白低人一等? 杨夫子的脸色仍不好看:“你这是诡辩!”他看向宋柏轩,“宋夫子,你便是这样教养你的女儿的,妄议政事,乱出主意,若天下女子都像她这样,岂不是乱了套了!” 宋柏轩忍不住抚掌大笑:“若天下女子都像蕴儿般聪慧,我等必然能多享些清闲。” 杨夫子彻底黑了脸:“……胡闹!” “宋掌柜所言也不无道理,”陈不逊沉思片刻,“只是这个度不好掌控,我须得与范老商议一番。” 杨夫子不高兴:“陈大人!” 陈不逊笑笑,安抚他道:“我知道杨夫子你的顾虑,你放心,多少银两都不会污了考试的公平公正,这一点谁都改变不了。” “只是有一点,”陈不逊说出自己的担忧,“盛阳书院的学子学识本就差些,怕是会吃亏,盛阳书院的脸面……” 这是事实。 宋柏轩跟杨夫子听了也沉默,他们最清楚学识的差距有多难弥补,别说是一两日,两三个月,一两年都未必能赶上。 “脸面很重要吗?”宋蕴不在意道,“便是叫人看了笑话又如何,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难道因为害怕丢脸便一辈子不参加县试了?” 众人皆是一静。 饶是对她颇有不满的杨夫子都沉默下来,眼神复杂的看着她。 说来可笑,他们读书人最看重的便是脸面,行事竟畏畏缩缩,还不似一个弱女子有魄力。 陈不逊行至书院门口,突然回过身,对上宋蕴惊讶的视线,他问道:“你就这样相信他?” 语气中夹杂着说不清的酸意,哪怕卫辞的考卷由他亲自评阅,是当之无愧的榜首,可那也只是跟盛阳书院的学子比,如若放在整个县城,放在金安府乃至京城呢? 说到底,只是一个不起眼,读了几年书,还算有天赋的书生罢了。 此番行径几乎算是小人之言,可陈不逊却仍这样做了,他想,他迫切的想要知道宋蕴的答案。 “是,我相信他,”宋蕴毫不迟疑的答道,“他是我父亲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学识自然不会差,况且,无论他能不能再得榜首,都是我的夫君。” 这样的答案……陈不逊压下心头涌出的怪异情绪,颔首对她说道:“我知道了,但是宋掌柜,此事未必能成,你别抱太大希望。” 宋蕴朝他屈身行礼:“但请陈大人一试,若是不成,小女再想他法。” 那就用得着她一个弱女子来做这些?陈不逊摇摇头,轻叹了口气,没多久便消失在街上。 直至傍晚归家,卫辞脸上都没有露出过一个笑。 一则是脸颊上青紫交加,还在肿着,二则是他委实根本笑不出,他甚至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恩师和师妹。 宋柏轩大抵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并未细问,只是关心道:“可影响行笔?伤到骨头可不好。” 卫辞连忙摇头:“没有,只是一些皮外伤,根本不碍事。” “那就好,你……”宋柏轩又看了他一眼,将吐出半截的话咽回去,若无其事的回卧房去了。 卫辞连忙躲回书房里,紧紧的关上门窗。 可这一口气还没送下来,就听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卫辞紧张的屏住呼吸,还是听见了敲门声。 “师兄,我来给你换药。”宋蕴说道。 卫辞扭扭捏捏的上前开了门,接过她手中的药瓶,小声推辞道:“师妹,我自己来,香思坊中那么多事,你且去忙。” “我不忙,夏金山会盘账,刚好让他练练手。”宋蕴进了书房,反手将门关上。 卫辞心中一跳:“师妹……” 宋蕴径直朝他走来,似是没听到他的推辞,只握住他的手臂,轻轻挽起袖口。 卫辞不知为何,没敢避开。 熟悉的香气在鼻端萦绕,很快便满室盈香,他垂下视线,对上她恬静美丽的脸庞,颈间的喉结不自觉的滚了滚。 “疼吗?”宋蕴问他。 卫辞否认:“不疼,皮外伤罢了,要不了两日便会痊愈。” 宋蕴目光悠长,似是透过他腕间的伤看到了另一个人,或许她前世还是学到了些东西的,那些曾经她最讨厌最厌恶的事,如今被她加诸在旁人身上。 而他却说不疼,不在意。 怎会不疼呢? 衣袖每一次掠过,腕间每一次用力,都像是针扎一般,疼得要命。 她终于还是变成为了自己憎恶的卑劣小人。 正是知晓卫辞的品性与为人,知道他不会将过错怪在自己身上,不会揭穿一个弱女子的真面目,她才会格外放纵自己的阴暗。 “好生养着,”宋蕴低头,声音很浅,“日后不会了。” 卫辞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自是没有错过她瞬间的失神与自厌,可他想不明白,师妹究竟为何会这样? 她不应如此。 “师妹,”卫辞同样低下头,认真又耐心的同她解释道,“我没有不想要孩子,也没想过要将你抛下。” 他比宋蕴高许多,说话时温热的呼吸恰巧洒在她的头顶、额头,低语萦绕在耳畔,恍似情人低喃。 宋蕴睫羽微颤,手中的动作却未停下半分:“我知道,是我不想要孩子,与师兄其实并无关系。” 卫辞僵住,脑子里一片乱麻。 他听宋蕴说:“我不想我的孩子刚出生便没有了父亲,或是没有了母亲,倘若迟早会如此,倒不如让他轻省些,不要来到这个世上。师兄以为呢?” 卫辞张了张嘴,对上她水润的眸光,一个字都说不出。 不会的,他想,不会的。 他不会让师妹陷入那样的境地。 …… 四月初九,大晴。 本应是春光和煦的好天气,但兹阳县私塾的几位夫子们却极不痛快,无他,在这日早上,他们都收到了一张请帖。 一张来自县衙,京城世家子陈不逊亲发的请帖。 若放在此前,必定是喜事一桩,可前不久盛阳书院才闹了乱子,今日他们便全都收到了请帖,怕是来者不善。 盏茶时间后,夫子们聚在茶楼里,脸色都不大好看。 世家子陈不逊、兹阳县县令、国子监祭酒嫡子……这几个身份,无论是单拎哪一个出来,都不是他们能得罪起的。 高位者的一句话,便能彻底葬送他们的余生。 其中一个夫子义愤填膺道:“他盛阳书院内部闹乱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等教出来的学子,哪里能怪到我等身上来!” 另一位道:“我等读书人行得正坐得端,他无凭无据又能奈我等如何?” “诸位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最为沉稳的张夫子说道,“如果陈大人俩要扩充盛阳书院,邀我等做夫子,亦或是,邀我等去做主考官呢?” 他们并不看好盛阳书院,甚至巴不得它早些散去。历来读书人都是敬重恩师,交束脩才能念书习字,可到了盛阳书院,甚至可以不拿一文钱便能识字,这简直是荒谬! 非但是荒谬,还不敬祖师,坏了祖宗规矩! “我孙文心绝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违背祖宗伦理,败坏规矩!” “对,决不能答应,我等开私塾尽心尽力,何必去凑他的热闹!” “好,那便说定了。” 几人事先通了气,原本萎靡下去的气势瞬间高昂,一个个挺胸抬头的进了县衙,底气十足。 纵使陈不逊权势滔天,能怪罪他们一人,可他们如今同进退,陈不逊还能将他们全都抓起来?那县城的学子必然会闹翻天! 既是县城学子全部参考,盛阳书院自是也收到了邀请。 宋柏轩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将额间累出的汗擦去,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多几分体面,他今日已能持杖行走一刻,再过些时日,必能完好无损的站起来。 正要出门,卫辞却突然拦下他:“老师,我与您同去。” “你——”宋柏轩顿了下,“阿辞,我知你心中委屈,但此行带上你怕是不妥。” 县城几家私塾的夫子他虽从未打过交道,却也曾特意打听过,彼时想着让卫辞去私塾,好多些能够交际的同窗,可没想到最后都没去成。 一是品性不和,二是卫辞不愿。 卫辞认真的像宋柏轩行了一礼:“老师,无论我去与不去,都已深陷漩涡之中,他们既然拿我与您的关系做筏子,便是我不去,也不会改变他们的想法。既如此,何不坦坦荡荡,是风是雨,是福是祸,我都与您共同面对。” “好!”宋柏轩看着卫辞,眼中尽是欣慰,“那我们师徒便同去!” 第57章 【57】“那你听好了,卫辞,无论你…… 宋宅,仓房中。 小小的仓房如今已变得颇有模样,随着夏金山的伤势渐渐好转,房中的摆设也换了又换。 见夏金山兄妹都识字,宋蕴甚至还为他们添了一套习字看书的桌椅,笔墨纸砚俱全。 夏金山捧着昨晚的账目看了又看,确认了数遍才放下心。这是他第一次为主家办事,哪怕并不出挑,但也绝不能出错。 自从正骨后,他的精神便好转许多,这些时日已能自如的坐在木椅上外出,甚至还能给宅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帮把手。 “金梨。”夏金山唤道,没多后院便传来一声应,夏金梨挽着袖子,手还湿着,便匆匆赶过来:“哥,你要如厕吗?” 虽说他们兄妹间亦有男女大防,可沦落为奴籍后,夏金梨早已选择性的将这些细节抛到脑后。 大防与否不重要,旁人的言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兄妹能够平平安安相依为命的活下去。 夏金山听到妹妹这样问,脸上露出些许窘迫。 “不不不,没有,我叫你来是另有其事,”夏金山缓了缓,问起她香铺的事,“你这几日去香思坊送饭,铺子里忙不忙?” 夏金梨猛地点头:“忙!可忙了!哥你都不知道,宋姑娘调制的香料味道可好闻了,闻起来特别舒服,每日都有好些客人过去,哪怕是只闻闻香气不买东西,宋姑娘都不生气。” 这便对了。 夏金山轻叹了口气,根据盘点的账目,香思坊的生意的确不少,甚至算得上火爆,一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他隐约记得听卫公子提起过,宋姑娘将他们兄妹买回来本是为了好生调教,有朝一日能帮她打理铺子。 可如今他们兄妹一个身残养伤,另一个被死死困着,他们身为奴籍却没做多少本分的事,实在让他羞愧。 “宋姑娘待我们这样用心,你万事须得为她想得多一些,以后每日再送饭时你在铺子多待会儿,捡着要紧的活儿去做,让主家多些休息的时间。” 夏金山仔细叮嘱道:“还有件事你且记得,主家待我们有大恩,我们不能背叛主家,更不能再给主家添麻烦。此前的事,千万莫提!” 夏金梨顿时慌了神:“可是姐姐她……哥,你可不能忘了姐姐。” 看着妹妹惊慌的神色,夏金山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沉声道:“你说了?” 夏金梨连忙摇摇头:“我没跟主家说,倒是,倒是同陈大人说了,他可是京城来的小青天,能耐很大的,但也只说了父亲的事,没怎么提姐姐……” 她越说声音越小,垂着脑袋,怯怯的不敢抬头。 夏金山无奈极了,事已至此,悔过已迟,他只好再三告诫:“以后不许再提。” 夏金梨连忙点头答应。 另一边,县衙里的协商刚出头绪,才勉强达成一致,陈不逊转头便安排人将联考通知贴在了告示栏。 孙夫子与张夫子刚出门便瞧见衙役踮脚张榜,气得脸都绿了。 张夫子咽不下这口气:“他这是何意?合着此事已定,找我们来只是走个过场!” 孙文心亦有些不甘心,但随即又道:“此次联合考试,规模大小堪比一次县试,实在难得,早些通知学子也能让他们多些准备时间。” 倒也有几分道理。 张夫子勉强说服自己,又道:“那姓卫的小子着实可恶,竟敢说我们不愿参加联考是怯战!他那芝麻大小的学识,也敢放出此等狂悖之言!” “是可恶!”孙文心眼神闪了闪,边走边低声同他说道,“不过也该小心,那小子没什么学识,竟有底气说出这番话,未必背后没有倚仗。” 张夫子冷哼一声:“他能有什么倚仗?那个坐轮椅的瘸子?他连秀才都不是!” “也许吧,”孙文心看似不经意的提道,“可能还不止,我听闻陈大人对他颇为看重。不过也是,到底是年纪相仿,能玩到一起去,不像我等,一大把年纪了,只能靠些许束脩过日子。” 张夫子沉默着没吭声,走了许久,他才猛然看向身旁的孙文心,似笑非笑道:“孙兄,此次也算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不等孙文心反应过来,张夫子转走迅速走远了。 “凡兹阳县籍学子,均可参与考试,若成绩优异……还有这种好事?我们私塾的学子也能得到县衙的嘉奖?” “那是不是就有去做小吏的机会?没准县太爷一眼便瞧中我了呢!” “连考两日?这规模和正式程度,简直比得上县试了,莫非是今年又一场县试?” “谁知道呢,反正不用我们掏银子,费些笔墨而已,万一中了还能得县令大人的嘉奖,简直一本万利……” “对对对,须得好好准备一番!” “……” 得到消息的学子们高兴之余便激起了愈多的学习压力,简直卯足了劲儿要在联考中崭露头角。 县试一年才一次机会,还是在二月份。 今年二月已过,恰逢当时新旧县令交接,根本无暇顾及此事,此次联考规模之大,莫非便是另一种形式的县试? 但令学子们懊恼的是,联考的日期定得很着急,就在三日之后。 “三日的时间虽匆忙,但考试前的准备时间也足够了,”宋柏轩看向跟在身侧的卫辞,“我本想着让你再磨炼几年,可眼下根本没得选,不过也放宽心,尽力去做,正如蕴儿说的那样,脸面并没有那么重要,不上榜也没什么。” 卫辞抬起头问道:“师妹说过这样的话?” 宋柏轩应了声,语气有些低沉:“蕴儿还是太辛苦了,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也是为了他。 卫辞在心中默默补上这句,眼神愈发坚定,他总不能让师妹一直如此辛苦下去。 …… 县衙,送完第一波客人,很快又来了第二波。 陈不逊掸去衣衫上的糕点渣子,漫不经心的吩咐道:“先上茶,晾上一晾再说。” 但话音落罢,他又想起宋蕴也在此行人中,只得起身:“罢了,我这便过去。” 他快马加鞭赶去金安府又回来,一路风尘仆仆,但总算与范老将此事商议出了一个章程。 范老原本想着盛阳书院只靠县衙偶尔的接济,以及学子们零零散散的束脩,总能撑上一阵子,至于更多的事情,却并未深想过。 但此次宋蕴的提议却给了他们一个新方向。 商人。 一个被士人瞧不起,且能力与魄力皆具的群体,他们身上虽有士人最瞧不起的铜臭气,却也掌控着一笔不逊色的财富,恰巧能解书院许多困局,但究竟该如何说服他们呢? 陈不逊在心中思忖着说辞,等到了会客厅,瞧见满室男子皆坐于一侧,另一侧仅有宋蕴一人时,他好不容易热络起来的脸色瞬间降温。 他请来的都是县城中规模不小的商户,多则独占一条街,少则拥有三两家铺子,只有宋蕴是刚起步,身家较弱。 陈不逊本不想让宋蕴来蹚这一次的浑水,但提议出自于她,她又格外想为自己的父亲与夫君尽份力,他没资格借口阻止。 “诸位家中也都有学子吧?”陈不逊看向众人,“此次邀大家前来,是为了联考之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开口。 告示栏的消息他们的确看了,可他们从商,商人虽早已不是贱籍,地位也非常低,事关全县城学子的学业与考试,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插手? 陈不逊随意道:“每年的县试本应有拨款,可今年出了意外,错过了县试时间,我欲组织一次考试,让所有兹阳县籍的学子都有资格参加,只是,还少些银子。” 空口白牙的要银子的确不好听,也有损官员清誉,陈不逊转而提道:“介是会在县署外公布银钱去向,以及所有参与捐献的商户,此事全凭自愿——” 在场的商户已有些生出意动,但远远还不够。 陈不逊接着道:“此外,盛阳书院也需要银钱,倘若有愿意捐献的,贵府所有学子皆可无偿去书院念书、参加小考、亦或是向书院夫子请教功课,且不需改变原本的学籍。” 这也意味着府上学子除了私塾的夫子外,相当于拥有了另一个学籍,盛阳书院的学子。 乍听似乎也没什么吸引力,但不少人转念一想,盛阳书院可是背靠县衙的书院,即便书院的夫子上不得台面,可到底还有这位县太爷在。 再加上这位县太爷贵不可言的身份,一切都显得炽手可热起来。 “陈大人,”有个商户突然问道,“请问盛阳书院大概多久会有一次小考?一年一次?还是……” 他停了下来,陈不逊的脑袋却转得飞快:“四次。分别为春考、夏考、秋考、冬考,只要我在任一天,监考阅卷便全由县衙负责,绝无半分私心偏倚。” 县城地方小,一般开不起书院来,寻常的私塾学生多则十几个,少则五六个,根本没有考试的意义,学子也远不知晓自己的水平究竟如何。 这便是盛阳书院的优势所在,念书便宜,学子众多。 陈不逊顿了下:“若有其他想法,也可以跟我提,此次筹集的所有善款,都会公布在县署的告示栏。” 零零散散又有几人提了问题,但都不是大事,看着账簿上的数目越来越多,陈不逊终是松了口气。 不管怎样,丢面子也好,这银子算是凑齐了。 他手中早已没有多少银两,也不想问千丝坊借,只好用这种法子试上一试。若能成,日后其他地方尽可效仿。 宋蕴是最后一个走上前的,才将手中的银子放下,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嗤笑:“这年景倒是奇怪,兹阳县竟出了一个女掌柜。” “不奇怪,”宋蕴慢悠悠的答道,“我大盛朝国力日益强盛,莫说是多一个,多成千上百个女掌柜也不是奇事,刘掌柜以为呢?” 陈不逊淡淡的看着,不曾插手,但莫名就让人觉得很冷。 刘庚心中一沉,笑着应道:“的确,是刘某见识短浅了。” 宋蕴不再理会他,匆匆与陈不逊告别,离开了县衙,而刘庚此时却等在门外,叫住她:“宋掌柜。” “你可知这些年县城里的香铺倒了一家又一家,是为何?” 早在宋蕴打算开香铺前,县城里的铺子便被她逛了一遍,售卖香料的铺子倒是极多,可调香售卖的铺子寥寥无几,仅有的两家铺子所售香种也都出自一人之手。 可那又怎样呢?她身上的麻烦还少吗? 宋蕴微微一笑,不在意道:“必是他们技艺不精。” 刘庚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回到香思坊,宋蕴却发现今日客人并不多,莫绫守在门口,气鼓鼓的,神情颇为凶狠。 “姑娘!”莫绫连忙跑来告状,“不知是哪个狗东西往咱们铺子门口扔狗屎,臭死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收拾干净,可客人却少了。” 在香铺门前丢臭狗屎,也的确够恶心人的。 宋蕴按了下眉心,平心静气道:“犯不着跟他们生气,把脸上的脾气收一收,这两日多守着些,及时处理了,问题不大。” 莫绫气鼓鼓的应下,她必得把那个丢臭狗屎的混蛋找出来,狠狠揍一顿出气! 自县衙组织联考的告示出来后,县城街上少了许多闲散的学子,反而是书铺、书院挤满了人,巴掌大的小县城竟被学习氛围充斥。 卫辞离开欧阳晟的书铺,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在参加小考前,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学识有多厉害,更没想过能得一榜榜首,可在知晓成绩后,再面对即将到来的联考,他心中竟生出了包袱。 如果他的学识不够,如果在联考未能上榜,岂不是会丢了老师的脸面?他可是老师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 卫辞心思杂乱的走在街上,喧闹声从耳畔穿过,他却无暇顾忌,不知不觉再抬手时,他嗅到了熟悉的香气。 香思坊近在眼前。 卫辞在附近踟蹰着,不知该用什么理由进去,转眼却见宋蕴已朝他走来:“师兄,何事?” “无、无事。”卫辞磕巴了一下,闷了许久才努力鼓起勇气,看向她,问:“师妹,若三日后的联考,我未曾上榜,你会失望吗?” 宋蕴从那双清透如田黄石的眼眸里瞧出了忐忑与不安,努力安抚道:“师兄,只要你尽力而为,结果并不重要,旁人的言论也不值得你分心伤神。” “重要,”卫辞看向宋蕴,轻声道,“对我而言,重要。而且是师妹你,不是旁人。” “那你听好了,卫辞,无论你能不能上榜,考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失望,”宋蕴看着他,“一场考试而已,改变不了你是我夫君的事实。” 除却如此,她不会在意,何谈失望。 第58章 【58】“倘若世间每个女子都只能困…… “一场考试,改变不了你是我夫君的事实。” 宋蕴的声音犹若在耳,干脆直接,却又那样振聋发聩,好似能暖进人的心窝里去。 卫辞捧着书,时而摸摸胸口,傻笑出声。 从藏书阁路过的杨夫子脸色黢黑,对着他一再叹气,转头便跟宋柏轩告状:“你那弟子……” 接着一言难尽的摇头。 宋柏轩:“……” 老实说,身为老师,他对卫辞的学识水平的确了解,可县城里其他学子的学识水平,他所知甚少。此次卫辞能否上榜,宋柏轩也不得而知。 “问题不大,”宋柏轩劝慰他,“只要他能保住在盛阳书院里的首位,身上自然不会再有污水。” 杨夫子瞥他:“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你那女儿,也委实太娇惯了些,胆子还大,什么话都敢胡说。” 偏偏又引卫辞那等书呆子喜欢。 “那可不是胡说,”宋柏轩头也不抬的捧着书精读,“她是个有主意有胆量的姑娘,这样不好吗?倘若世间每个女子都只能困于后院,日日柴米油盐酱醋茶,除却夫婿子嗣再无大事,那这一生该有多无趣。” 杨夫子语重心长的劝他:“那是自古以来的规矩,男耕女织,男子在外打拼,女子在家中主持中馈,方能家宅安稳。” 宋柏轩敷衍道:“如今也很安稳。” “你呀,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乱子的。”杨夫子嘀咕一声,无奈的摇摇头,却也没再劝。 宋蕴的香思坊的确出了乱子。 自铺子门前出现第一泡臭狗屎后,接连又出现了好几次,但次次都抓不到人,气得莫绫天天跳脚。 宋蕴索性将啸天带了过来。 啸天身为猎犬,身形高大,嗅觉又敏锐,定然能帮她们找出在背后捣乱的人,哪怕找不出,也能暂时震慑。 香思坊的确短暂清净了半日。 半日后,啸天猛地蹿起,朝着街上两个浑身臭气熏天的乞丐狂吠,那两名乞丐年纪不大,身上却脏兮兮的,老远便能叫人闻见味道。 附近的行人全都捏着鼻子远远避开,生怕沾染上分毫。 那两名乞丐正朝着香思坊的方向走来,寻了个显眼的台阶,一屁股坐了下来。 瞬间,臭味漫天,啸天凶厉的朝他们龇牙,但两人却不为所动,不约而同的扬起了手中的打狗棍。 “你们敢!”莫绫简直气狠了,也顾不上那两名乞丐浑身上下的臭,气势汹汹的去寻他们理论,“这里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去其他地方乞讨去,别来沾边儿。” 年纪稍长的乞丐笑道:“姑娘,这可是大街上,我们俩也只是乞讨而已,还没走到您铺子门前面呢,不必这么凶吧。” 莫绫气道:“去哪里乞讨不是乞讨,偏要来这里讨晦气,你们两个这浑身上下的臭味,偏要来香铺门前,不是捣乱是什么?” “那可不敢当,我们也只是想活下去,并无恶意,绝不敢耽搁姑娘你们做生意。”他诚恳的说道。 越是这般模样,莫绫便越是生气,这两个乞丐明明行的是恶事,偏又做出一番可怜的姿态,实在叫人愤怒。 莫绫攥紧拳头,恨不能直接上去邦邦两拳给他们揍晕,好在宋蕴及时过来将她按住。 “二位,我知你们因何而来,求生自然不易,若有其他选择,我相信二位也不会沦落至此,”宋蕴上下打量着二人,见他们衣着褴褛,沾满污秽,不由得叹息,“这味道满大街都能闻得到,不论是途径的行人,采买的客人,还是经营的商户,说不影响生意是假的,若只有一两次,人大抵是会忘了,可若日日来,月月来,死皮赖脸浑身臭气的呆在这儿,这条大街上的生意必然全都会被搅黄,届时满大街的商户会做出什么来,我也不知道。” 两乞丐心头一寒,年纪稍长的乞丐立刻说道:“你休要吓唬我们,我俩可不是被吓大的!” 宋蕴摇摇头:“你只管抬头看,附近铺子里的客人是否少了些?而那些掌柜和小二,是否在看着你。” 两人当即左顾右盼的瞧着,见果真有人朝他们嫌恶的看来,心中竟隐隐生出不安,接着又听宋蕴道:“再者,乞丐能乞得食物得以存活,全凭这坊间百姓的善心,可你们二人却为了蝇头小利,弃满城乞丐不顾,故意滚得满身污秽,惹人生厌,一再消耗城中百姓为数不多的善心,不肖几日,你们想要再乞得食物便难了。” “你、你胡说!”两乞丐缩成一团,气势顿时消了下去,莫绫看得很是解气,忍不住道:“便是不饿死也迟早被其他乞丐打死,你们倒是赚了银子,让其他乞丐吃什么?” 宋蕴随即道:“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她从袖中摸出一绽银子,刺目的阳光下,银光闪烁,让人不自觉的盯了上去,“这里是二两银子,你们拿去用,先好生把自己打理干净,再去隔壁买些包子分给其他乞丐,剩下的银子你们可以买一身干净衣裳,体体面面的去码头做些苦力,只要有力气,维持每日的温饱不成问题,做的好了,还能攒下银子来,如常人般娶妻生子。” 大抵是她描述的未来太过美好,两乞丐瞬间满眼放光,齐齐跪下给她磕头:“谢谢姑娘大恩大德。” 两人接过银子欢欢喜喜的走了,莫绫闻着空气里渐渐散去的臭味,小声问宋蕴:“姑娘,就这么便宜他们了?明明是他们做坏事,咱们还给他银子。” 宋蕴漫不经心道:“他们的本意是想干什么?” 莫绫顿时来气:“他们是想搅了咱们的生意!哎……对呀,现在他们走了,不过,那也算便宜他们了。” 二两银子呢,不知姑娘得做多少香片才能赚回来。 宋蕴摇摇头:“这银子他们守不住,不是被背后之人收拾,便会被其他乞丐抢去。” 虽是将两个乞丐连吓带骗的赶离了门前,但宋蕴心中仍存着些许不安,背后之人的手段太过下作恶毒,明摆着是想赶走她的客人,好叫她自己做不下去,早日关闭香思坊。 这两日,铺子里已经少了许多客人,售出的成香也只有价格低廉的香囊、香丸,少有大桩生意进账。 她开香思坊,全指着独门成香赚银子,长此以往,香思坊必然会渐渐走上末路。 联考当日,卫辞抱着书箱跟宋蕴告别,信心满满的进了考场。 因人数众多,考场直接设在了县试专用的考棚,进场的程序同样繁杂,需衙役验身,搜篮,确认未携带小抄后才肯放行。 知道卫辞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宋蕴才回了香思坊。 谁料她只离开了盏茶功夫,一大早便有人来闹,是一个身材臃肿打扮花哨的妇人,气势咄咄的立于门前逼问。莫绫大抵是被闹急了,脸色涨红,手掌抵住她的肩:“出去!” 宋蕴叹了口气,略有些无奈,莫绫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待客。 此前莫绫要来铺子里帮忙时,她便三令五申,不许她随意同旁人动手,路过的百姓不行,客人更不行,没想到确是叫她受了委屈。 “发生了何事?”宋蕴大步上前,将莫绫挡在身后,看向身材臃肿的妇人:“我才是香思坊的掌柜,有什么事,您不妨同我说。” 那妇人愣住,盯着宋蕴看了好一会儿,才从她的美色中回神。 她立刻怒声道:“你们香思坊的东西就是害人!根本不能用,你瞧瞧我身上这些水泡红肿,都是因为用了你们家的香粉,今天我就是要砸了你们的铺子才能出气!” 宋蕴见她两手空空,便笑着问:“客人,香粉在何处?我可否验一验?” “总共就那么一点儿,没两下便用光了,还惹得我满身伤……”那妇人声音极大,气势逼人,一步步地朝着宋蕴靠近,但宋蕴却寸步未退,笑着说:“凑近些,我刚好闻得仔细,辨一辨这香气究竟是否出自我手。” 那妇人猛地后退,接着怒道:“从你这儿买的香粉,又怎会不是出自你手,你这是不想承认了?” 宋蕴仍旧笑着,比起妇人的愤怒,她的反应太过平静,似乎这桩事并非因香思坊而起。 附近渐渐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那你可知我香思坊中一瓶香粉价值几何?有几种味道?”宋蕴笑着问她,妇人支支吾吾答得十分含糊,最后索性胡搅蛮缠道:“我早忘光了!反正就是从你这香思坊买的香粉,害得我毁容还有一身伤,你必须得赔,不赔我必砸了你的店!” 宋蕴冷声道:“自开张以来,香思坊中的香粉只卖出七瓶,卖给了四户人家,何时卖出何人购买皆有记录,不知你是其中哪一户?” “我……”妇人语塞,“是别人送我的!” “是谁送的?” “时间这么久,我早忘了。” “那香粉呢?” “用光了!瓶子也早就丢了!害人的东西,我作甚留着!” 宋蕴只觉得可笑:“既无证人又无证词,单凭一张臭嘴,空口白牙,无凭无据便来我香思坊撒野,真当我是软柿子好拿捏么?莫绫,报官!” 那妇人却不畏惧,大步走上前,气势汹汹道:“就是你调香的手艺有问题,死不承认,反倒来堵我的嘴,你做梦!” 宋蕴懒得与她争辩,那妇人却突然低下声来,阴森森道:“你以为你真能斗得过吗?没用的!” 宋蕴并不在意这份威胁,反而用嘲讽的目光盯着她:“凭什么?凭你这张嘴,还是凭你这老掉牙的下作招数?” “我偏要干下去,干得长长久久,红红火火。” 第59章 【59】“那……绑谁不危险,还合法…… 宋蕴身上的气势将那妇人镇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莫绫趁机将她推搡出门,对着外面围观的群众大声嚷嚷道:“这种下作胚子,无凭无据便来我们铺子里讹人,我这就把她送进县衙里去,好叫县令大人还我们一个清白!” 眼看着计谋无法得逞,那名妇人死赖着不肯往前,张嘴便要继续诬陷,莫绫眼疾手快的给了她一胳膊肘,顿时疼得她说不出话。 “是啊,如今的县令大人是来自京城的‘小青天’,必然会公正公平,给咱们一个真相。不过要我说啊,香思坊的东西还真不赖,尤其是那送的香丸,小是小了点儿,可味道就是好闻,放一枚在香囊里,到现在还香得很!” 有围观的百姓当即夸赞道:“香思坊的东西,我反正是用着没问题。” “是啊是啊,我也用着很好,价格也不贵……” 有前阵子极不错的群众基础在,香思坊的口碑并未因这一场闹剧而下滑,围上来看热闹的百姓渐渐散去,宋蕴也狠狠松了口气。 她不是不怕,说到底她也曾是被养在闺阁里的娇女,面对如此无赖且粗鲁的行径,多少都有些慌乱。 可是她不能乱,她如今不但是香思坊的掌柜,更是整个宋家的主心骨,如果遇事她先犯了怯,那其他人该怎么办? 别无他法,她只能向前。 不久后,莫绫气鼓鼓的跑回香思坊,一股脑儿给自己灌了两杯茶才说道:“姑娘,你不知道那衙役有多气人,非说什么无凭无据不给办案,听那妇人三言两句说了几句,转头便把人给放了。” 宋蕴皱了下眉,她不相信在陈不逊治下,还有这等不分青红皂白的当差衙役。 “县尉大人呢?”她问到。 “好像在忙什么事儿,根本不在县衙,”莫绫越想越不高兴,“我见那衙役把人放了,我就把那妇人又抓回来,这次好说歹说那衙役总算是应了,说是先收监等着县尉大人回来再审。我看那妇人一点儿都不害怕,就留了两个心眼,在外面等了一阵子,可您猜怎么着?” 宋蕴顿了下,诧异的看向莫绫:“放了?” 莫绫重重点头,气得简直牙根发痒:“没多久那黑心的妇人就跑出来了,我没忍住,把她又摁回去了,这次倒是没跑,可……可我总觉得不爽!姑娘,官府才不应该是这样的!” 宋蕴心底发沉,沉思片刻,很快便想清楚了缘由。此次县城联考规模不小,且足足考两日,陈不逊作为主考官根本脱不开身,而辖下官员也大都被他拉出去帮忙,根本抽不出空来处理杂务。 背后之人恐怕打得就是这样一个主意。 “不碍事,”宋蕴安抚她道,“左右她不敢再来……” 话音未落,外面便又响起了吵嚷声,莫绫气得站起来就往外跑,宋蕴跟着起身:“等等。” 她凑过去,悄悄在莫绫耳畔低语几句,做好安排才不紧不慢的往外走,本以为是那闹事的妇人去而复返,不料竟又换了脸生的。 “我呸!什么狗屁香铺,卖的都是害人的东西,瞧瞧我这张脸,都是用了她家的香粉才变成了这样,乡亲们可千万别被她这张脸骗了……” 仍旧是同样的老套路,但此等吵闹还是引来了不少百姓。 宋蕴微微垂眸,她只是明白背后之人的用意,哪怕她能一次两次的解释清楚,将闹事的人送往官府,可源源不断看热闹的百姓只会觉得香思坊的东西的确有瑕,不敢再轻易踏足。 就像是饭馆里死了一个食客,哪怕这食客是因自己的旧疾而亡,是被刺客一箭穿心,但道听途说的百姓也只会觉得晦气,去这家饭馆吃饭会死人。 名声便是这样,树立口碑难之有难,但想泼脏水毁掉却十分容易。 围观的百姓在低声议论着,时而对着香思坊指指点点,连站出来为香思坊说话的人都少了许多,显然还在观望。 宋蕴朝着众人微微福身,笑着说道:“让大家看笑话了,此人乃是我的家仆,因记恨我之前将她赶出去才特意跑来抹黑我的生意,还请乡亲们放心,凡是铺子里售出的香料,大家用着若有不适,我们皆可负担诊费。” “真的假的?都给负担诊费?话说的倒是好听,到时候你不承认怎么办?”有人起哄喊道。 宋蕴轻笑:“凡我香思坊出售的成品香,香气不说独一无二,却也少有仿冒,介是大家只凭香气作证便可。” 这话听着狂傲,但细想下去,似乎还真是这样,香思坊售出的香料味道的确与众不同,即便有几款简单的成品香有些相似,但仍能轻易辨出不同。 眼看着风头全叫宋蕴出了,没有人在意她的脸是否因香粉而毁掉,闹事的妇人顿时慌了神。 不该是这样的啊! 难道不应该所有人都站在她这边,质疑香思坊是家黑心店铺,好给她讨一个公道吗?! “别听她胡说!都是假的!我这脸就是因你家的香粉而毁,你倒是赔银子,倒是请大夫啊……”话音未落,她便被宋蕴凌厉的目光镇住,心虚的说不出话。 宋蕴似笑非笑的盯着她:“你真愿让我去请大夫?” 她对医术并不精通,却也看过几本医术,此人脸上的红肿并非因香粉而发,全然是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就好似她食用莲子会短时间毁容一样。 换句话说,她铺子里所售香粉有两种,一种是香炉中所用的香粉,大多用于熏香,改善房间中的香气,并有精心凝气之效,另一种香粉用于肌肤,以掌心轻拍至身体各部位,使得女子遍体留香,既如此,又怎么会只单单毁了脸? 闹事的妇人心虚极了,面对诸多目光,硬着头皮点头:“对!你请大夫去!我根本不是你的家仆,你少来诬陷我,我买了香粉……” “行啊,”莫绫打断她,一只手挽住她的臂膀,高高兴兴的拉着她离开,“走走走,我去给你请大夫,保准叫你药到病除!” “你,你干什么,放开我!” 她越是挣扎,莫绫便抓得越紧,眼看着事情愈发不受控制,闹事的妇人心中慌乱不已,张嘴便要呼救,却 被莫绫轻飘飘的堵上嘴。 “怕什么,送你去见官。” 上午的风波才过不久,下午便又来了两个闹事的,宋蕴仍是草草打发了,让莫绫送几人去见官。 这番折腾下来,香思坊生意寥寥,附近几个铺子的掌柜看向宋蕴的目光都带着怜悯:“宋掌柜啊,这样折腾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哎……” 劝人放弃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宋蕴笑笑:“我知大家的好意,但香思坊是我的心血,好不容易才开起来,不管前头是福是祸,我都得往前闯一闯才知道。” 第二日上午,仍旧有跑来闹事的人。 莫绫已经熟练到不必宋蕴提醒,直接动手将人收拾掉,免得影响铺子里的生意,但宋蕴和莫绫二人怎么都没想到,下午时,她们又见到了熟人。 “怎么,你还想来闹事?”莫绫没好气的盯着她,“信不信我现在再把你送进官府去?” 接连几次被抓住送官的妇人心虚极了,却又实在担心那几人的下落,连忙问道:“我这次不是来闹事的,是来找那几个人……敢问宋掌柜,她们人呢?” 宋蕴佯装听不懂:“我这儿是正经做生意的铺子,可不是什么牙行,更不知道你问是何人,不如你详细说说?” 听见“牙行”二字,那妇人眼前一片漆黑,但很快又想到,若无身契,哪怕是家中的仆妇也根本没那么容易发卖。 她稍稍定神,好声好气的问道:“就是昨日来的那些……” “昨日来的客人可多了,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莫绫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她,那妇人更加心慌,也愈发确定那些人的失踪恐怕与这家铺子脱不了关系。 可这明明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香铺,哪怕宋蕴曾是侯府千金,但占了人家嫡小姐身份这么久,必不会被侯府所喜,她的身后毫无依仗。 妇人红着脸,声如蚊蝇:“就是,就是闹事的那些。” 宋蕴眼神愈发幽冷,只淡淡应道:“你来晚了,那些人昨日俱以送官,若是要人,你该去官府,而不是来我的香思坊。” “可是……” “说起来,你也被送官了,按照律法,本该早已收监,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我没犯错,为何要收监?算了,反正跟我也没关系。”妇人乱了心神,也不敢再问那些人的下落,转身便跑了。 莫绫轻哼一声,泄了怒气,随即忍不住夸赞道:“还是姑娘有办法。” 宋蕴垂眸:“不是什么正经法子,用不好还会弄巧成拙,你可别学了去。” 莫绫眼珠子转了转:“知道啦知道啦,姑娘,今日联考便结束了,反正铺子里也没生意,咱不如早点回去?那么些人,也不知金梨能不能看得住。” “不止金梨,还有她兄长,还有啸天,”宋蕴边盘点账簿边道,“夏金山人不错的,你不要总对他有意见。” 莫绫敷衍的应了两句,私下却悄悄撇嘴,那夏金山名字倒是不错,金山金山的叫着,可她们姑娘好不容易赚的银子,没少往里面搭。 天色将暗,两人回到宋家。 莫绫刚进门便蹦蹦跳跳的跑去后院仓库,叉腰看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被绑成粽子的几名妇人动弹不得,又困又饿又累,但却不敢睡,生怕再也醒不过来。 早知道这活儿如此难做,给多少银子她们都不会接。 几名妇人被堵上了嘴,此刻却不约而同呜呜的叫起来,并试图挤出几滴眼泪,莫绫听得心烦,忍不住骂道:“都给我老实点儿,再叫我就把你们的舌头绞了下酒。” 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莫绫,”宋蕴无奈的走进来,“倒也不必如此恐吓她们,左右留给她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 这话听着更加骇人。 众人听得心慌意乱,一个个儿忍不住又叫起来,宋蕴似笑非笑的朝他们看过去:“你们好好想想,究竟该怎么做。” 此地并不宜久待。 宋蕴说罢便出了门,恰好跟立在门外的人影碰了个正着。 两人面面相觑,气氛凝滞。 卫辞挣扎半晌,还是苦口婆心的劝道:“师妹,你这样绑别人,还是太危险了,且不合大盛律法。” 宋蕴听出了弦外之音,仰头试探他:“那……绑谁不危险,还合法?” 说罢瞅了眼他尚未痊愈的腕伤。 卫辞:“……” 等等,他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第60章 【60】但是卫辞,别有所图,怎么可…… 对上宋蕴好整以暇的眼神,卫辞根本招架不住,只得硬着头皮转移话题: “师妹,老师还有些事要处理,今日可能回不来。” 此次联考规模之大,光是学子便有数百,再加上考卷的种类比以往县试的要多,仅凭县衙里的帮手根本处理不完。 为了避嫌,宋柏轩此次不会参与阅卷,但考卷以及考生的归整工作也极其耗费心神。 宋蕴点头应下:“师兄也累了吧?早些回去休息。” “可……”卫辞看了眼房门紧闭的仓库,欲语还休。 宋蕴忍住笑,如实将这两日发生的事一一道出,卫辞听得眉头紧皱,最后忍不住问道:“县衙里便没有做主的人么?师妹此举,还是太冒险了些。” “师兄,此事我自有分寸,”宋蕴答道,“香思坊是我的心血,任何人想要毁掉它我都不答应。不过,既然联考已经结束,想必陈大人也已经回到了县衙,我会尽快请他做主。” 卫辞怔了下,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师妹似乎对陈县官格外信任,到底是“小青天”的名声太旺,还是……还是他们早有交情。 但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我随师妹同去县衙。” 仓库里关着的人数不少,莫绫一人虽能应付,但到底不如多个人方便,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卫辞便短暂充当了衙役。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县衙赶去。 此时天色已暗,月黑风高,街上行人寥寥,除了莫绫手中的灯笼,再无光亮。 怎么看都不像是去做好事。 捆在一起的妇人们愈发绝望,她们怎么都想不到,如此简单的一桩生意,竟然遇到了心比她们还黑的女子! 别看是个漂亮女掌柜,心肠却比蛇蝎还要歹毒! 直到鸣冤鼓响起,看到县衙里走出了几个衙役,她们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投胎似的一个接一个往县衙跑去。 还湿着发的陈不逊:“……” 从来只见犯人畏惧县衙,没见过这般指着县衙救命的。 “什么事情如此要紧?”陈不逊按了按发胀的眉心,语气无奈,“宋掌柜,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真当本官是铁打的不成?” 这番话听着倒着实不客气,但也足够亲近。 卫辞上前正欲答话,宋蕴却抢先一步,笑着说道:“我倒是无妨,可这些人怕是等不到明日了。” 陈不逊看着一片狼藉的妇人们,眼皮狂跳。 他早知宋蕴不是一个守规矩的,却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私自将人囚了一夜。 若能证实这些人是嫌犯倒有情可原,可稍有差池,她便会落得一个枉顾律法的罪名。 陈不逊缓缓坐直了身子:“到底发生了何事?” 宋蕴朝莫绫看了眼,后者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最后忍不住问道:“陈大人,这些人如此嚣张,空口白牙便来诬陷我家铺子,这两日耽搁的生意怎么算?” 她倒不是贪那几两银,只是觉得格外难受。 香思坊是她们家姑娘辛辛苦苦开起来的,铺子的经营好不容易才走上正轨,就被这些无赖三言两语毁掉一大半。 本以为县衙能帮着摆平,谁料整整两日求助无门。 陈不逊脸色沉沉,他接手县衙已有些时日,县衙中的衙役更换了将近半数,本以为能够省省心,没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 说到底,竟是他为官的疏忽。 “你放心,此事本官已全都知晓,必然会还香思坊一个公道。”陈不逊压下心头的怒意,抬手让衙役摘去妇人嘴里的破布,“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霎那间,嚎哭声响彻县衙,震得人脑瓜子嗡嗡响。 陈不逊敲了下惊堂木,目光沉沉:“看来宋掌柜所说皆为真相了?” 妇人们吓得一个哆嗦,眼泪都止住了,她们相互看了一眼,纷纷开口喊道:“回大人的话,我等实在冤枉啊,只是去了香思坊一趟,那煞星竟想杀了我们!” “天理昭昭,王法何在?还请陈大人为我等做主!” “香思坊私自囚禁我等,还想杀人灭口,若非我等命大侥幸逃过,此刻躺在县衙里的就是我们的尸体……陈大人,您可不能被她们蒙蔽!” 无论这些妇人们说什么,宋蕴也只是安静的站在一侧,唇边还噙着笑,于是妇人们愈发大胆,开口颠倒黑白,试图把脏水反泼到香思坊身上。 只要扳倒了香思坊,不论是用什么方式,她们都会有银子拿! 陈不逊冷笑一声,惊堂木猛地拍下:“来人,上刑具。” 好端端的怎么就要上刑具? 本来颇有底气的妇人们瞬间虚了下来,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本官再问最后一遍,尔等背后到底是受谁指使?” 无人答话。 宋蕴垂下眼眸,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她倒也并不是很失望,背后之人敢用如此张狂卑劣的手段,就一定做好了万全之策,想要将他咬出来,本就没那么容易。 直到外头的更声响起,案子仍未审出头绪。陈不逊将犯人收监,绕开卫辞,低声对宋蕴说道:“此事你恐要多加小心,背后之人非常狡猾,我还要再审一审。若再有人去闹事,你派人来县衙说一声,绝不会再发生像昨日那样的事。” 宋蕴朝他行了一礼:“多谢陈大人。” 陈不逊顿了下,心中竟弥漫出些许愧疚,他向来自视甚高,本以为整个兹阳县县衙都已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 说到底,事态发展至此,是他为官的一时疏忽。 “放心,我会尽快给你一个交代。” 宋蕴微微福身,轻声答道:“那民女便静候佳音。” 陈不逊并未特意避开卫辞,声音也不曾压低,二人的一举一动皆在卫辞的视线中,可也正是如此,才让卫辞的心情格外复杂。 回程路上,二人并肩走着,夜风拂过纸糊的灯笼,将脚下的路一并照得忽明忽暗,影影绰绰。 卫辞忽而道:“不妨多请几个护院,倘若再有人来闹事,也好处置。” 倒也是好意,可到底不能除根。 宋蕴随口应道:“香思坊的生意就那么大,不必请太多人,更何况如今是在陈县官治下,倘若连他都拿此事没法子,那我这铺子也不必再开下去了。” 夜风带来些许凉意。 卫辞沉默许久,才鼓起勇气问她:“你就这么相信他吗?”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耳熟。 宋蕴忽而想起陈不逊也这样问过她,她不禁莞尔,笑着答道:“是,我很相信他,或许你也听过‘小青天’的传闻,陈大人在京城的名声极为响亮,从未办过一桩冤假错案。” “这样么……”卫辞低声呢喃,强自掩下心头的失落,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问这句话,又想要从她嘴里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只是不由自主的问了出来。 “是啊,”宋蕴惋惜道,“当年他正要议亲,却被贬谪出京,京城里有不知多少世家贵女伤透了心,只盼着他能早些回去。” “你也是如此吗?”卫辞脱口而出,待回过神时,他才慌乱的避开宋蕴的视线,自顾自的解释道:“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宋蕴停下脚步问他。 卫辞说不出话。 宋蕴轻笑:“我自然也是如此,却并不是为失去一个佳婿,而是为京城又少了一个清官而可惜。毕竟在权贵遍地的京城,敢说真话,敢断真案,毫不偏私的官员实在太少了。” 在权贵圈里浸染了十几年,宋蕴并非不喑世事的闺阁女,早就知道在大盛律法之下,仍有层层庇护的灰色地带。 身为女眷,她别无他法,只能勉力保全自己不被沾染。 “师妹,是我狭隘了,”卫辞认真的向她道歉,“对不住。”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宋蕴根本没放在心上,但偏他如此正经的道歉,倒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般。 宋蕴笑着摇摇头,脚下的步伐却愈发轻快。 为着此事,这两日家中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许多事都顾不上。宋蕴回到家便拿起账本和算盘仔细盘账,一个不留神,卫辞抬脚跟了进来。 “你寻我有事?”宋蕴眸中尽是迟疑。 老实说,她并不想跟卫辞单独相处,今日恰逢父亲不在,莫绫和金梨又被她打发着早早睡了,正适合谈一些敏感话题。 保不准卫辞还会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来。 宋蕴压下心头的惊疑,决定先发制人:“你又想和离?” 卫辞连忙摇头:“不,不是。” 宋蕴当即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奇怪,如此深更半夜,以卫辞的品性,绝不会轻易到女子的卧房来。 除非他别有所图。 但是卫辞,别有所图,怎么可能呢? “那你……怎么了?” 卫辞低下头,脸上隐隐发热:“师妹忙碌至此,实在辛苦,我想着过来看看,能否有些能帮得上忙的。” 宋蕴想了想,转身从柜子里拿出香锤和香料,摆在他跟前。 “确是有些香料要处理,且须得锤得仔细,最好是均匀的粉末状,我的力气还差些,师兄来试试?” 她本也不想拿出来的,这些细碎的活计明日也做得,但师兄深夜至此,想来是怀着非常之诚心,她不好辜负。 卫辞沉默片刻,拿起了香锤。 叮叮当当。 宋蕴一边盘账一边提醒他:“师兄收着些力,夜色已深,莫绫她们许是都睡了。” 卫辞:“……” 呜呼,他究竟为何来哉! 60-70 第61章 【61】“师兄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深夜刘宅,大门紧闭。 听到下人们传来的消息,刘庚气得摔了好几套茶具,他本以为区区香思坊,仅有一个弱女子做掌柜,想要搞砸它还不是手到擒来,可没想到人手一个接一个的派下去,最后都没了信儿。 兹阳县籍学子联考是一个好机会。 县衙的人手本来就不多,以陈不逊对盛阳书院的重视程度,联考必然会占据许多心神,届时必有空子可钻。 刘庚想得极好,也顾忌了陈不逊的威名,但万万没想到那些人会没了去向。 “还没找到吗?!”刘庚怒气冲冲的说道,“一群废物,连个弱女子都对付不了,要你们究竟有什么用?” 下人们被骂得瑟瑟发抖,尤其是跪在客厅中间的仆妇,脸色红肿,眼泪忍不住的往下掉。 除了她,那些被派出去的仆妇们,一个都没回来。 想起在县衙里几进几出的经历,她除了头皮发麻,就是遍体生寒,甚至不敢想那个力大如牛的女煞星,会对那些仆妇做什么。 刘庚脸色漆黑:“去县衙的下人还没回来吗?” 已是深更半夜,无论那位从京城里来的世家子多么勤勉正直,也不可能到现在还不下衙吧? 刘庚左等右等,许久都等不来回信,直到听见县衙方向隐约传来鸣冤鼓的响声,他才觉得心生不妙。 没过多久,一个下人惊慌失措的闯进来,“噗通”跪在地上:“老爷,不好了老爷,孙姑姑她们都被送进县衙了,县令大人正在审案,还,还把吴捕头咬了出来……” 听到这样的消息,刘庚险些眼前一黑,直接晕过去。 这些年他不知在吴捕头身上砸了多少银子,才得到他一丝通融照拂,可这样的好日子才过多久,这便要全没了? “不,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刘庚猛地站起来,脑袋一昏竟想着往县衙送银子,但想到陈不逊的身份,他又只能心灰意冷的瘫坐下来。 眼下不光是银子白花的问题,他更该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保住自身。 好在那些仆妇的命根子都在他手中捏着,断然不会轻易出卖香铺,可经此一遭,香思坊的生意可没那么容易搅没了。 一介女流之辈,岂敢与他的生意抗衡? 刘氏香铺在兹阳县独霸了这么多年,绝不能在他手里终止! 第二日。 陈不逊仍没有审出背后之人,但香思坊已恢复了平静,客人虽不比以前更多,但总算比前两日强一些。 第三日。 香思坊刚开门,陈不逊便带着衙役们过来,身后一并押着五六个妇人。 “陈大人,这是……?”宋蕴问道。 陈不逊眼中划过些许歉意,沉声道:“这些人欠宋掌柜你一个交代,我陈某也欠你一个交代。” 不论他怎么审这桩案子,哪怕明知背后之人是谁,可这些仆妇的嘴依旧很硬,简直把自己跟刘氏香铺完完全全的隔离开。 再度僵持下去,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眼看着周围的百姓越来越多,陈不逊清了清嗓子,严肃的宣布道:“近日,县衙里发生了多起闹事诬陷的案子,有人扬言称香思坊的香粉有毒,长期使用会导致毁容等。经本官查证,这些流言实属子虚乌有,都是诬陷。” 他示意衙役将那几个妇人赶到前头,声音中泛着冷意:“这几人既未从香思坊购买过任何东西,也不曾使用过香思坊的香料,更拿不出任何实证,此等诬陷之举,于我县民风百害而无一利,本官特罚此五人白银十两,杖二十,诸位可有异议?” 附近的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敢说话。 陈不逊看向五名仆妇:“你们呢?” 五名妇人虽吓得冷汗淋漓,却也不敢有任何异议,只得认罚。 衙役们当即拿出廷杖,押着那五人当街行刑,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哀嚎响起,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待行刑完毕,陈不逊直言道:“今日之举,陈某并非袒护偏私,此事发生在兹阳县任何一家商户身上,本官都会公正办案,势必将此等恶行消灭在兹阳县。” 百姓们对这番话倒是没什么感触,可周遭的商户们却忍不住拍手叫好。 倘若真如陈县官所言,他们日后行商再不必头疼此类恶性竞争,毕竟此等行径在律法中并未有明确描述,而前几任县官都是得过且过,能不管就不管,谁给的银子多就偏向谁。 待人群散去后,附近的商户全都围在香思坊周围,齐齐的朝宋蕴鞠了一躬。 宋蕴连忙远远的避开:“诸位,宋某也没做什么,当不得这番谢。” “宋掌柜此言差矣,若非你顶住压力,将此事捅到县令大人面前,这些恶人必定又能逃过一劫,”有人说道,“如今她们已是罪有应得,可宋掌柜的香思坊却遭了殃,不知陈县令此举能挽回多少名声。” “总会比之前好些,有县令大人震慑,此后谁还敢来香思坊门前造次?” “倒也是,宋掌柜可得向前看才是啊……” 商户们纷纷劝道,他们起先并不看好宋蕴一个跑来做生意的女流,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才知她并不像寻常女眷那般脆弱,来做生意也是认真的,自然盼着她能更好些。 面对诸多安慰,宋蕴心中慰贴,认真道:“还请诸位放心,香思坊一定会好好地开下去,只要我还在,香思坊就不会倒下。” …… 宋宅,书房中。 宋柏轩沉沉的休息了一日一夜才彻底缓过神,待清醒后,他便从夏金梨口中听闻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夏金梨虽未亲眼目睹,却也从莫绫嘴里听到了许多真相,从刚开始的愤怒到解气,再到引以为傲,俨然已经成了宋蕴的忠实拥护者。 她说得眉飞色舞,极为开心。 宋柏轩听得既揪心又生气。 在一旁的夏金山瞧着他脸色不大好看,连忙制止夏金梨:“金梨,老爷的身体不舒服,恐是染了风寒,你快去熬一碗雪梨银耳汤来。” 夏金梨这才意犹未尽的跑去厨房。 宋柏轩按了按胀痛的眉头,实在不远相信刚才从夏金梨嘴里说出来的话,但他很清楚,那就是事实。 那些人的张狂诬陷是真,蕴儿枉顾律法的回击也是真。 “老爷觉得姑娘做错了吗?”夏金山轻声问道。 宋柏轩闭上眼,心中实在难受得紧,他一生正直守礼,想要将女儿教导成知书达理贤淑恭谨的模样,但两个女儿却没有一个能如他所愿。 赵晴云且不再提。 蕴儿明明知书达理,瞧着也性情温顺,可行事却偏执无所顾忌,甚至一度将律法未曾放在眼中,这让他如何不担心? “是非对错,并非那样简单,”宋柏轩轻叹了口气,“金山,若凡是都只分对错,这世道又怎会如此艰难。” 傍晚时分,宋蕴刚回到家中,便觉出气氛不对。 直到吃完饭,宋柏轩才将她叫入房中,询问起香思坊的事。宋蕴自知瞒不住,便将事实全都说了,连扣下仆妇的事都不曾隐瞒。 她望着宋柏轩难看的脸色,心中忐忑:“父亲,女儿做错了吗?” 宋柏轩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身在外做生意,遇到此事未曾慌乱手脚已是不易,还能想出反击的对策解除困局,更是难上加难。 如果放在寻常商户人家,只怕会被夸得天花乱坠,可偏偏他是读书人。 “为父从未做过生意,也不知生意场上都是些什么纠葛,”宋柏轩声音缓了缓,“但是蕴儿,你可曾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这罪名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全在县官一念之间,若此事兹阳县县官并非陈不逊,而是如王德巍之流,你岂能如此轻易了结?” “如果那些仆妇死了呢?死在你的手中,你到时候该如何跟县官辩解分明?” “又或者那些仆妇并不乖顺,暴起伤人,要了你的性命,你又该如何自保?” 一声声质问,逼得宋蕴陷入沉默,做下决定之前,她的确未像父亲这样思虑周全,可此事也容不得她瞻前顾后。 她的确在赌。 赌陈不逊会将此事揭过不提,赌陈不逊会不拘小节,也赌他们之间相识一场的私心。 宋柏轩失望极了:“蕴儿,我并非要你事事退让,要你为书中方寸所困,可你也该多为自己想一想,以中庸为上,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宋蕴仍是沉默。 自回到慈水村后,她行事从未给自己留过后路,也无法给自己留下后路。 她并非极其聪慧之辈,无法对所有事做到游刃有余,她只能凭借自己仅有的全部,处处算计,谋一丝生机。 她只是想活下去,何错之有? 宋柏轩沉沉的叹了口气:“去吧,将大盛律法抄上三遍,何时想通了再来见我。” “是。” 大盛律法足有一千多条,外加各种详细处罚条例,装订起来,足有厚厚的四本书,光是抱着便觉得心头发沉。 卫辞接过她手中的书,一一摆放在书桌前。 笔墨纸砚皆已备好。 宋蕴忽得生出没来由的委屈,直直的看向卫辞:“你也觉得我有错吗?” 卫辞指尖颤了颤,蜷缩起来:“师妹,许多事你不必一个人扛,我与老师都能帮你。” “是么?” 宋蕴眼睑低垂,半张脸被烛光映得泛黄,半张脸淹没在阴影中。 “若事事都指着你们,我这生意也不必做了。” 卫辞一顿:“师妹……” 宋蕴打断他:“师兄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第62章 【62】“此次府试,我若中了,一切…… 盛阳书院联考完第三日才重新开放。 此时联考的成绩尚未出来,书院少了位夫子,课程也比此前少了些,但学子们仍是无心念书,全都在期待着何时放榜。 是以学子们日常围绕的话题不外乎两个,一个是联考成绩何时放榜,另一个便是此次他们盛阳书院的卫辞还能否上榜。 “我看倒是极难,此次联考宋夫子并未参与阅卷,卫辞的成绩怕是不雅。” “倒也未必全是宋夫子的问题,我倒觉得是卫辞学识不够,听闻其他几个私塾都有参与过县试的学子,不论是学识还是见识,都远超卫辞。” “谁知道呢?反正此次联考的题目是比较难,比上次小考难上太多了。” “是啊是啊,外头的学子也说难,听说难度都快赶上县试了……哎,如果县试真有这么难,我等怕是无缘明年的县试了。” “卫辞或许有希望搏一搏,到底是咱们盛阳书院的榜首呢……” 众学子围在一起议论,见卫辞从不远处走来,立刻你捅捅我,我动动你,悄然噤声,佯装不在意的转移了话题。 卫辞抱着厚厚的律法书离开藏书阁。 目不斜视。 众学子又忍不住开始泛酸,大家都在想着联考的事,他可倒好,竟然还有心读律法? “我倒要看看,此次他还能不能得上榜首!” 与此同时,县署中,各私塾的夫子们聚在一起,对着考卷念念叨叨,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此次联考说公平倒也公平,可说不公平倒也不公平,谁知这考卷题目竟如此之难,难度甚至超过了县试! 若再难一些,他们这些做夫子的,便没什么资格阅卷了。 孙文心沉声道:“这题目不简单,考卷答得……很勉强。” 张夫子连忙跟着附和:“是啊是啊,题目确实是难了些,用作县试也不查什么,不必说那群学生们啊,肯定备受打击,杨夫子,你觉得呢?” 素来沉默寡言的杨夫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看考卷。 “一般。” 区区两个字,险些将张夫子气死。 他费劲巴拉的说这么一通,正是要寻求认同,好给自家私塾留几分颜面,毕竟他的学生此次答得都一般,甚至有些拿不出手。 兹阳县这么多学子,却只有几家私塾,一家盛阳书院,若此次他的私塾榜上无名,日后想要招到好苗子可就难了。 “刘夫子,你说呢?” “是难,我的学生怕是答不好。”刘夫子如实说道。 张夫子顿时有了底气,提议道:“不如放宽些,免得学生们受了打击,再无心念书……” 言外之意是彼此对彼此的学生客气些,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 可惜还没等他说完,陈不逊便走了进来,直接道:“此次题目为范老亲定,考卷在之后也会一并呈送至金安府。” 几个蠢蠢欲动的夫子瞬间偃旗息鼓。 那可是曾任宰辅的范明冶,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四月中旬,天气已经热起来了。 宋柏轩一次次从木椅上站起来,扶着墙边慢吞吞的往前走,哪怕每一个步子他都疼痛难忍,可他仍未停下。 卫辞不敢上前帮扶,只在他身边跟着,紧盯着他的双腿,生怕稍有差池。 白大夫说过,以宋柏轩的年纪来看,最好不要再有摔伤,否则恐怕此生都再难以痊愈。 眼看着汗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和发丝,卫辞心中担忧,提醒道:“老师,还是先歇歇吧,白大夫说,不易用力过度。” 宋柏轩深吸一口气,扶着墙站直,他突然问道:“罚蕴儿抄书的事,你怎么看?” 卫辞抿了下唇,在心中组织了一下措辞:“在老师心中,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您思虑周全,是为师妹好,可师妹……师妹也有自己的难处。” 宋柏轩何尝不知道宋蕴有自己的难处,可他无法不多想一些。 他身无功名,背无依仗,根本无法给她提供丝毫便利,在兹阳县尚且有陈不逊为旧相识,可若以后到了金安府,到了京城呢? 处处危机之下,行事若不周全谨慎,必然会被人拿捏。 “此次府试,我若中了,一切皆好,我若不中……”宋柏轩顿了下,沉声道,“那便是我与仕途无缘,半辈子的学问都过不了府试,这辈子便也只能做个夫子了。” 他看向卫辞:“可你不一样,阿辞,你天赋极高,是个好苗子,如果你肯入仕途,将来必定能高中,哪怕只是微末的官阶,也能护住家中女眷。” 从私心说,他盼着卫辞能入仕,哪怕不是为了造福一方百姓,而是为了最简单最自私的想法——护住蕴儿。 哪怕早已跟京城的那位断绝关系,宋柏轩也不放心,为了他们父女的安危,他不得不防,不得不多想。 “你怪我自私也好,怪我偏心也罢,”宋柏轩低声道,“阿辞,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本就欠她良多,再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害。” 卫辞声音艰涩:“我知道,老师。” 此时的香思坊。 客流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也没有人再来闹事,这让宋蕴狠狠松了口气,全心扑在调香上。 铺子里所售香料都是她亲手所调,当配方定下以后,剩下的事就简单了,最多费一番人力功夫,但仅仅如此还不够。 她得多调制些新品,吸引更多客人,才能彻底在兹阳县站稳脚跟。 宋蕴正在小隔间里忙碌,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些许吵嚷声,她连忙起身去瞧。 “宋掌柜,你快来瞧瞧,这款香粉是你家铺子里的吗?”隔壁酒肆的掌柜举着一个瓷瓶问道,那瓷瓶模样似曾相识,宋蕴下意识的便要应下,可很快又察觉不对。 香思坊里盛放香粉与香料的容器都是她特意找人订制的,渠道也是通过千丝坊牵线搭桥,不说绝对可靠,但有千丝坊在,那些人绝不可能毁掉她的生意。 可这个瓷瓶…… 宋蕴连忙走过去:“李掌柜,可否让我仔细瞧瞧?” 李掌柜当即将瓷瓶给了她,对她解释道:“宋姑娘,这瓶香粉是我家婆娘从货郎那儿买来的,他说这是香思坊出产的香料,我觉着不对,便拿来给你瞧瞧,你闻闻这味道是否有区别?” 宋蕴当即将瓷瓶打开,盛了些许香粉出来,细细品鉴。 “有些相似,但还是不一样,”宋蕴皱了下眉,声音有些发沉,“这香粉最好不要用,里面有几味香料没有中和药性,用得多了怕是会对人体有损。” “啊?”酒肆掌柜吓了一跳,“宋掌柜,这瓶子看起来都一样,味道也差不许多……” 宋蕴摇摇头:“不满李掌柜,我对药性有些了解,才敢往香料中添加一二用以辅味,可这瓶香粉所含药性很杂,调制之人必然不通药理。” 李掌柜心疼道:“也不便宜呢。” 宋蕴道:“若信不过,李掌柜可拿着香粉去药堂请大夫瞧一瞧。” 李掌柜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 宋蕴好说歹说才将李掌柜的念头打消,可仿品的出现还是让她心头一凉。 这才多久,便已有如此相似的仿品出现,看来香思坊的生意还是让许多人生出了觊觎之心。 只不过货郎做生意常常围着县城与村子打转,偶然碰见倒也不难,可想要找却未必好找,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仿品害人。 可是,究竟怎样做,才能将这些仿品全都处理干净? 第63章 【63】“你哪儿来的银子?私房钱?…… 宋宅,仓房里。 让众人依次嗅过香粉的味道,宋蕴才合上盖子,低声问道:“可闻出来了?” 众人停了片刻,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最后还是夏金梨率先说道:“姑娘,这不像是您做出来的香粉,虽然瓶子差不多,可您做出来的香粉闻着都很舒服,不像这个……味道浓得叫人脑袋发晕。” 在宋家待得时间久了,夏金梨也常常去香思坊帮忙,莫绫与宋蕴在这种事上从来不避着她,反而尽心尽力的教,她便也识得了许多香料。 宋蕴眼中划过一抹赞赏:“的确不是我做的。” 夏金山看着她手中似曾相识的瓷瓶,脸色变了变:“是有人要跟香思坊抢生意?可这香粉做的并不好,只是外形相似而已。” “非但如此,这样做出来的香粉用得久了,怕是会损伤身体,”宋蕴脸色亦有些凝重,“借着香思坊的名号谋利倒是其次,若真害人了性命,污了香思坊的名声,才是最要紧。” 卫辞皱眉问道:“还是须得找到源头,方能解决隐患,查不出究竟是谁制出来的吗?” “香粉是货郎在售卖,至于究竟取自何处,恐怕还要寻货郎一探究竟,可是就算寻到了货郎,也未必能真正找到元凶。”宋蕴叹了口气。 她早知做生意没那么容易,可没想到在区区一个小县城,就能遇到如此多的坎坷,竞争手段比京城还要下作和不加掩饰。 利用货郎到处游走的便利,将香思坊的仿品传入大街小巷,届时若仿品害得人生病,百姓们也只会觉得是香思坊产出的香粉害人,而不会觉得是自己贪便宜买了假货。 宋蕴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个问题无解,哪怕是闹到县衙上,在仿品没造成任何严重后果的情况下,陈不逊也无法追究后果。 想出这样一个法子的竞争对手,真是让人头痛。 莫绫恨恨道:“姑娘,我这就去大街小巷的找那个货郎,就算是把整个兹阳县都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出来!” 这是最笨的方法。 但为今之计,也是最合适的办法。 宋蕴点头允了这法子,夏金山当即说道:“我在城里还算有些熟人,若是姑娘放心,我便去拜访一遭,说不准能有线索。” 卫辞顿了下,立刻跟着说:“我也去帮忙,欧阳兄对县城了如指掌,城里有多少货郎,货郎从何处取货,他或是能帮上忙。” “好,若能寻到线索自然可贵,寻不到也无妨。如今香思坊的名气有限,香粉又不是什么便宜之物,坊间能买得起的百姓并不多。” 这倒也是实情。 香思坊所售香粉最便宜的也要大几百文,用料好一些的,售价都超出了一两银子,于寻常百姓而言实在不划算。哪怕从货郎处买的香粉只有香思坊七成价,也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宋蕴安抚了一番众人,自己便回到房中思考对策。 她须得做两手准备,能找到货郎以及他背后的渠道固然是好,可倘若一无所获呢? 但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出乎意外的顺利。 夏金山的朋友人脉极广,知晓他要寻货郎,当即七拐八绕的带他去了一条小巷,巷子里十几户人家里,有四五户都是货郎出身,恰好有一位货郎在家修整,尚未出发。 宋蕴当即大喜,带着香思坊香粉的仿品亲自登门,想要询问这些仿品的来源,谁料那姓汪的货郎却信誓旦旦道:“这不正是香思坊的香粉么?怎么就是仿品?这些货可花了我不少银钱,怎么可能是假的!不信你们闻闻,这味道可不差,正是大户人家里千金小姐才有的脂粉味儿。” 夏金山和宋蕴等人:“……” “不满汪大哥,香思坊从未私下出货,不论是香囊、香粉还是香丸等,都只在店铺内售卖,”宋蕴无奈的向他解释,“汪大哥,你怕是遭人蒙骗,上当了。” 汪大治一脸警惕:“你们凭什么这样说?” 宋蕴轻笑:“我就是香思坊的掌柜,香思坊中的香粉皆是我亲手调制,是什么模样我再清楚不过。” 汪大治懵了一瞬,随即打量起宋蕴,想起坊间关于平阴侯假千金的传言,终是有几分信了宋蕴的身份。 毕竟平白无故,绝不会有这样一位美人来寻他闹笑话。 “那人说他自有渠道,不好对外人讲,”汪大治如实道,“但他再三保证,这香粉与香思坊所售香粉一模一样,只是从他那里拿货更便宜些。” 宋蕴摇摇头:“香思坊里经手香粉的人皆在你眼前,汪大哥,你可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模样?若能帮忙寻到,我必有答谢。” 汪大治仔细想了又想,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那天天气不好,也有些晚了,我并未看清他生得什么模样,不过他倒是极诚恳,说是卖得好了,半个月后可再去找他拿货。” “去哪儿拿货?”宋蕴顿了下,又问道,“汪大哥,这几日你卖出几瓶香粉了?” 汪大治听到这儿便忍不住吐苦水:“倒也没卖多少,你们香思坊的香粉可真是不便宜,村子里根本卖不出去,总共才拿了五瓶,到今儿也才卖出一瓶,其他货郎的生意恐怕也是如此,香粉金贵,在村子里没什么销路。” 虽是抱怨,但宋蕴却松了口气,香粉这东西算不上多金贵,却也并非不可或缺的要紧物,这仿品纵是卖出去,也未必当即就用了。 汪大治抱怨完又接着回答:“还在老地方,南街第三条巷子的转角,那人自称姓宋,若非如此我等也不会轻易信了他。宋掌柜来寻我等也没用,这香粉我花了大价钱,决不能烂在手里,你放心,且等我将这几瓶香粉贱价卖了,便再也不碰这金贵东西。” 听他还要继续卖仿品,宋蕴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她思忖片刻,说道:“汪大哥,我与你谈桩生意如何?” 她想要在半月之后抓到背地里的祸首,就不能轻易打草惊蛇,可既然一时拦不下仿品的流通,不如以李代桃僵之计暂缓。 香粉的价格她不可能降下太多,却能减少分量,改动配方。 如此既不必看着仿品害人,也不用担心香思坊的名声被毁,恰恰相反,还会让香思坊的名声越传越广。 宋蕴越琢磨越觉得此计可行,对汪大治的态度愈发和缓:“汪大哥可知,这些仿品虽然味道不差,长久使用,对人的身体却有很大害处,轻则容易狂躁生事,重则致使体弱。且这些仿品并未我香思坊所出,若真有百姓用着伤身,告到县衙去,县令大人也只会追究到你们身上,届时汪大哥该怎么办?” 汪大治瞧着那格外相似的瓷瓶,底气略有些不足。他没进过香思坊,不知道那铺子里的香粉与他手中的有何不同,但想来应该差得不少,毕竟价钱摆在那儿。 “我、我不卖了便是。”他嘀咕道。 宋蕴摇摇头:“不,你要卖,还要卖得光明正大。” 她顺势便将自己的打算与他说了些许,并许诺他事毕有一笔不菲的银子,汪大治忐忑的心思才平复下来。 回程的路上,夏金山问她:“姑娘如此做,不怕香思坊损了名声吗?倘叫来铺子里的客人知晓,怕是讨不到好处。” “不会,香思坊总会有新品,我略调整一二便是,”宋蕴顿了下,又嘱托道,“此事还需拜托你那位朋友,多找几位货郎,若是能将兹阳县全部的货郎都找来更好。” 夏金山不知她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却也没敢再问,只依着去做。 宋蕴省了好一番功夫,回到家中便开始琢磨这些货郎的用途,此前她只想着安安分分开铺子,如今碰见汪大治才晓得,乡间这些货郎常年行走在各个县城与村落,便是连府城都去过,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渠道。 兹阳县终究还是太小了,哪怕是包揽兹阳县的所有香料生意,恐怕也没多少。 如果将摊子铺开来呢? 还是缺人手,缺许多人手,她的眼界不能只放在兹阳县! 宋蕴早就在琢磨香思坊推出新品的事,没多久便从中挑拣出几样,再度降低了些许成本,制成香粉给汪大治送了过去。 后续她又寻到几个货郎,都依着与汪大治的法子进行交易,宋蕴紧绷的心神才得以放松。 虽是损失了一笔银两,但从长远看,未必没有收益,至少香思坊的名声暂且是保住了,可她还得想个法子,彻底绝了仿品的销路才行。 接连几日,宋蕴都在忙碌,全然将抄书的事忘到了脑后。 直到卫辞捧着笔墨纸砚找到她跟前,宋蕴才又想了起来,不禁有些沉默的反思自身,难道她真做错了吗? 这几日父亲从未来寻她,听金梨说是在忙着念书,为过些时日的府试做准备。 可宋蕴觉得父亲好像在生她的气。 卫辞见她沉默,主动开口说:“师妹,其实老师并未恼你,只是怕你行事太过偏激,不懂分寸,反将自己深陷其中。” 她哪一步又何尝不是将自己深陷其中? 宋蕴并不觉得如此有何不妥,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自己,纵然有朝一日反被中伤,也是她棋差一招,合该有此劫,她认。 “歇一歇吧师妹,”卫辞轻声劝道,“我知你心中自有鸿鹄志,可总也要先全了自身才好往前。路途险峻,山高水急,老师是怕你走得太急摔了跟头。” 宋蕴沉默许久,才闷声说道:“我知道了,律法我会仔细抄的。” 见她终是翻开了大盛律法,卫辞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不知怎的,自上次酒后那遭,他见师妹时总想多说几句话,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他越发琢磨不透师妹的心思了。 卫辞扭捏片刻,终是从袖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递到了宋蕴跟前:“昨日在县署看府试的告示,才知此次联考师妹也捐了不少银两,这次又费心费力的白给了那么多香粉出去,恐是损失不小。这些银子师妹先用着,不够我再想办法。” 荷包上绣着的是青山绿竹的纹样,银子将青山撑得鼓起来,瞧着竟十分可爱。 宋蕴收回目光,看向卫辞:“你哪儿来的银子?私房钱?” 家里有两个吞金似的读书人,外加一个病秧子,每月的支出有多少她最清楚不过,没想着卫辞手中还能余下银子来。 听到“私房”二字,卫辞的脸色瞬间涨红,连忙否认道:“不是私房,没有私房钱,以后也不会有。家中一切由师妹做主,我不必要什么私房钱,这些银子是前阵子小考县衙的嘉奖,还有些是……是我抄书得来的,绝不是什么私房钱。” 宋蕴:“……” 这小子,绝对有事瞒着她。 第64章 【64】他知道她在提醒他,他更清楚…… 京城,平阴侯府。 宫里的旨意下来时,赵晴云正陪着吴氏用早膳,经过一段时日的调教,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了大家闺秀的模样。 吴氏笑着同她提起寻求名医治脸的事,赵晴云虽不抱什么希望,却也应下了。 她幼时也曾偷偷翻过医书,希望哪怕没有什么银子,也能靠着自己识字的本事给自己医治,可年纪越长她便越是清楚,这块从娘胎里带下来的印记,怕是这辈子都消不掉了。 吴氏愿意哄着她,不惜花费银两的给她求医,她该高兴才是。 她眼下拥有的还是太少了,唯有暂时依附着平阴侯府,才有可能得到更多。 母女俩本是其乐融融,但当下人将宫里的旨意转达过来时,融洽的氛围瞬间被打破,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吴氏已是恨得发疯:“区区一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野丫头,也配当我女儿,赵旭炎他做梦!” 纵然开祠堂将赵盈记在她名下又如何,她哪怕是死,都不会给她这样一份体面,平阴侯府也绝不会是她赵盈的后盾。 “母亲,”赵晴云柔柔弱弱的开口,“这样的话还是别让父亲听着了,他对盈妹妹很上心,此次若非母亲开口,我还不知要被关多久。” 说着说着她便红了眼,倒也不是做戏,委屈是真委屈,可再多的眼泪都已流光,她对赵旭炎这个亲生父亲也不再抱什么希望。 被关起来这段时日她也想了许多,又从丫鬟嘴里听说了许多坊间八卦,方知在世家大族眼中,血脉二字远远压不过利益。一个能给家族带来权势富贵的庶女,远比一个平庸无能还拖后腿的嫡女要更受待见。 她此前是完完全全想岔了,以为血脉才是最要紧的,亲生父母变该多疼她一些,而不是时时记着那占了她身份地位的宋蕴。 如今想来,或许他们对于宋蕴的疼爱,十有八九也掺杂了颇多利益。 吴氏脸色铁青:“我看他是疯了,什么事都敢干,你可是他的亲生血脉,侯府唯一的女儿,他的眼中到底还有没有你?竟是费心捧那么一个贱坯子,也不怕糟了天谴!” 赵晴云睫羽微颤,恍若不经意间提到:“父亲这样做,自然有他的想法,都怪我,母亲,都怪我生来有瑕,讨不来父亲的欢心,也帮不上母亲的忙。母亲千万别怪父亲,要怪只怪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好了。” 听她这样说,吴氏顿时心疼起来,到底是怀胎十月掉下来的骨肉,哪怕她有万般不好,也是她吴氏的女儿,是侯府正经的千金小姐。 “云儿啊,可别这样想,母亲怎么会怪你呢?你脸上这块胎记,说来还要怪母亲……”吴氏说着眼中便漫出水雾,又被她强忍了回去,满含心酸道,“母亲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这张脸,让你也能欢欢喜喜找一个好婆家,那忠王府可不是什么好去处,随那小贱蹄子去吧。” 吴氏这样说着,却还是忍不住骂了几句,赵晴云安静的听罢,不自觉生出几分嘲讽来,她原还指望着吴氏能帮她讨回公道,看来是痴心妄想。 真正让吴氏生气的,是平阴侯屡屡扫了她这位家族宗妇的脸面,而非是伤了亲生女儿的心。 用过饭后,赵晴云回到院子,左思右想之下,还是挑了两副金贵的宝石头面,敲开了赵盈的院门。 府上的护卫还未散去,虎视眈眈的守在一侧,生怕她这位失宠的嫡出小姐,对未来的忠王侧妃做出过分的事来。 赵晴云看得想笑,她也真真切切的笑了,尤其在看到赵盈一身素衣迎她入院,她心中竟罕见的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或许这侯府千金的身份,只有她一人在意呢? 但她很快便将这念头抹去,不会的,比起乡野日日为吃食衣物操劳的日子,侯府的富贵权势任谁享用过了都不会轻易放手。 不是人人都似宋蕴那般痴傻,宁愿嫁一个无名无利的穷书生,留在乡下,也不肯向侯府低头。 “盈妹妹,恭贺你,明日之后,你便是正正经经的忠王侧妃,皇室亲眷,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真是让人羡煞呢。”赵晴云笑着挽住她的手,眸光轻转,“再怎么说来,你我二人都算是姐妹,这两副宝石头面是母亲特意为我打的,可我从未用过,此番便送与盈妹妹做添妆了,还望妹妹莫要嫌弃才是。” 赵盈看向那两副头面,一副是极漂亮耀眼的红宝石,一副是剔透晶莹的紫宝石,哪怕是与皇室的赏赐放在一起,也不会叫人觉得失了颜色。 还真是用了不少心思。 赵盈垂眸轻笑着应下:“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云姐姐,这样美丽的宝石头面,你真舍得送我?” “当然,”赵晴云面带歉意,“前阵子是我癔症了,才做出那等事来,如今我已想通了,我与盈妹妹都是侯府小姐,自然该同气连枝,何必生那点子闷气呢?盈妹妹不会还生我的气吧?” 赵盈连忙摇头:“没有,是我该向云姐姐道声对不住,我这样的身份占了侯府小姐的位置,怕是会让云姐姐也惹上非议……” “旁人的看法咱们又何必在意呢?”赵晴云笑着打断回应,继而又问道,“不知盈妹妹此前是哪里人?可是金安府?” “是金安府辖内一个不入流的小县城罢了。” 此前的恩怨不再提及,姐妹两人相谈甚欢,直至第二日踏上忠王府的轿子,赵盈才同赵晴云依依惜别,临走前还道:“云姐姐,我在京城没什么熟人,你可要记得常常寻我去才好。” 见赵晴云欢欢喜喜的应了,赵盈才安心的放下帘子,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接下来,又是一个新的战场了。 再相逢的日子不会很久。 …… 兹阳县,刘氏香铺后院。 已过去了四五日,货郎手里的货陆陆续续还在出,但成效却尚未显现,刘庚急得在后院转悠,满鼻子的香气熏得他脑袋隐隐作痛。 按理来说,那些香粉用下去,总该传出些许风声来,但恰恰相反,货郎手里的货似乎很紧俏,才过几日便售出好几瓶,哪怕是在刘氏香铺的销量都没这么火爆。 难道那仿品竟比他正经做出来的香还要受人欢迎?! 刘庚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但在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的焦虑下,他咬牙又让调香的师傅多加了一倍分量。 吩咐完他又觉得不妥:“你确定这香粉是按我的要求制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都过去五天了……等等,你试过这香粉吗?” 调香的师傅脸色难看:“这里面的确加了两味药,可我等又不是正经的药师,光凭这味道,根本分不清量多还是量少,具体效果又如何,更何况您……” 更何况刘庚要得急,他们只顾着交差,只仿着相似的气味调制香粉,哪里有空具体看这香粉的效果?左右都是些仿品,不会落到真正识货的人手中。 这般想着,调香的师傅底气又足了许多,安慰刘庚道:“掌柜的放心,哪怕是分量少了些,还是有效果的,毕竟那可是正正经经的药粉,更别提还有那等烈性的,接触一次不成,两次三次总会显现出来。” 刘庚气得鼻子都快歪了,如此这般等下去,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光是这些仿品就用了他不少银子,尽是些往里贴银子的赔本生意。 “再加大些分量,”刘庚沉着脸吩咐他们,“不必担心银子,只要把那香思坊斗倒,咱们不愁没银子入账。” 调香师傅纠结又为难,他这调香的手艺须得闻着味儿,一次两次的根本不够,可长期这般嗅着,再加大分量,只怕仿品还没制成,他便要病倒了。 见刘庚脸色实在不好,调香师傅只得含糊的应下来:“您放心,这一批香粉定叫掌柜的满意。” “确实不差,很舍得下本钱,”宋蕴仔细研究过仿品,一边感叹对方的大气,一边为这些胡乱配比的香料遗憾,“可惜了,这些香料本可以制成更好的香品,就这般白白浪费,实在叫人不忍,陈大人,你怎么看?” 陈不逊接过仿品轻嗅,随即皱起眉头,忍住那股弥漫在鼻腔里的呛意,闭了闭眼,沉声说道:“调香技艺确实比不上宋掌柜。” 宋蕴挑了下眉,没搭话。 “问过药师了吗?”陈不逊匆匆放下仿品,掩住那股子劣质呛鼻的香粉味儿,语气无奈,“宋掌柜,我需要证据,似上次那些妇人的事,不要再发生了,如今我是县令,审案抓人是县尉的活儿,我不可能恰好次次都在。” 虽说县尉也是他的人手,吩咐下去,必不会对宋蕴多么苛待,但陈不逊不愿这样做。 “证据在十日后,”宋蕴笑着同他道,“所以才先同陈大人您通个气儿,提前安排好人手。” 这话谈不上客气,反倒将他的话推了过来,陈不逊好笑又无奈,摇摇头道:“你且放心,如今县衙里再没有人敢轻视你宋掌柜,不过,你确定如此能人赃并获?” 宋蕴朝他眨了眨眼,似乎并不担忧。 陈不逊也不再问,转而提起京城的事,他最近几日才收到消息,平阴侯府那位三小姐被指给了忠王做侧妃,可京城里的世家大族哪个不知侯府此前的笑话,大小姐二小姐还没弄明白,便又冒出了个三小姐,平阴侯已然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指婚当日,有人向平阴侯问他府上嫡女的去向,”陈不逊看向宋蕴,“你可知他当时答了什么?” 宋蕴垂着眼,没说话,陈不逊也不勉强她,自顾自的说:“他倒是有趣,对错换血脉的事只字不提,只说她一女仍待嫁闺中,另一女……病故异乡。” 那位病故异乡的嫡女,正是指宋蕴。 这句话已然称得上是诅咒,哪怕平阴侯只字不提也好,可他偏偏用了最恶毒的方式,试图抹去宋蕴存在的所有痕迹。 宋蕴掸去衣衫上的香粉,不在意道:“如此最好,侯府有侯府的阳关道,我自走我的独木桥,只要他不挡我的独木桥,我也绝不会沾染他那条阳关道分毫。” 她与平阴侯府,注定不是同路人。 陈不逊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忍不住低声叹道:“宋掌柜,你还是太天真了。” 赵旭炎此举不止是抹去宋蕴,还要同她彻底划清界限,这对于生意刚刚起步的宋蕴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哪怕此前宋蕴已跟平阴侯府闹翻,但在侯府没有表态的情况下,没有人敢公然对宋蕴做什么。 可现在,他们将再无顾忌。 “我给你安排两个护卫……”陈不逊刚开口,宋蕴便轻声拒绝:“不必,陈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此事于民妇来说,实在不便。” 陈不逊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宋蕴退后一步,屈身朝他行礼:“香思坊还有许多杂务等着处理,陈大人,告辞。” “等等,”陈不逊叫住她,“还有一事,此次兹阳县学子联考,你夫君卫辞未得榜首,范老钦定他为榜三。” 他知道她在提醒他,他更清楚,自己一直都很清醒。 清醒的看着自己犯蠢。 四目相对,陈不逊率先移开视线:“他天赋极好,比金安府的学子还要出挑,未得榜首,是范老想磨一磨他的性情。” 宋蕴垂眸轻笑,再次屈身行礼:“多谢陈大人。” 第65章 【65】宋蕴挑了下眉:“如此,师兄…… 距离联考结束已过去数日,然而县署外却迟迟没有张榜公示,这不禁让众学子们感到焦灼。 “上次盛阳书院全体学子小考,阅卷也不过花了三天,这次虽然学子众多,可阅卷的夫子也多,这样算起来,联考的成绩早该出了才是。” “往年县试出榜也不过四五日,久一些的也不会超过七日,如今可是第六日了,怎么也该出了!” “该不会是联考出了什么差错吧?”有学子猜测道。 “不会,肯定不会,”其他人连忙反驳,“此次联考县衙出动了那么多衙役,还有许多学子被验身拿走了小抄,想来应当是十分严格,不会出什么差错。” “对对对,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纵观历史长河,少有的几次科举舞弊案的下场都很凄惨,不光连累同窗好友,还会连累一同参考的学子,更有甚者,直接成绩全不作数。 此次联考绝不能出什么差错! 如兹阳县这样的小城,学子们能有这样一次机会绝非易事,哪怕是这次规模堪比县试的联考,出资也并非全来自于县衙,而是组织县城里的商户捐了善款。 倘若此次联考有问题,县衙未必还肯费心费力的组织第二次。 众学子望着县署外公示的商户捐赠名单,心中五味杂陈,身为令人尊重的读书人,他们本最是不屑沾染这些铜臭味,可恰恰是令人不齿的商户,给了他们这样一次机会。 又苦苦等了一日,两个打着哈欠的衙役才将榜单张贴在县署外,恰恰与公示的商户名单并列。 在场的读书人全都静了下来,放在以往,放榜这样的大事再怎么都该列在首位,更不可能跟商户同时出现,可这一次,人群里出乎意料的安静。 衙役张榜完毕,站在一侧依着县令教的说辞唱了两句,先是对上榜的学子予以恭贺,又接着对所有捐赠善款的商户表示感谢。 听起来不伦不类,像是一块美玉蒙上了灰尘,但眼下谁也顾不得这块美玉,满脑子都是榜单上的名字。 颜恺、欧阳晟、卫辞……一个接一个的名字,看得人眼花缭乱。 “快看,榜首竟然是颜恺!那个去年县试因病落榜,气得直接跳河的小子,他竟然能得榜首?” “榜二是谁?这名字有些耳熟啊,姓欧阳,奇怪,这名字到底是在哪儿听过?” “我想起来了!前街巷子口有家书铺,铺子里的掌柜是不是就姓欧阳?我记得他以前学问也不错,后来不知怎么又不考了。” “那卫辞我知道,不正是出自盛阳书院,上次小考得了榜首,但却被质疑作弊的那位嘛,没想到他竟然得了榜三,看来实力也不错……” “联考的榜三可比盛阳书院小考榜首有价值多了,或许明年的县试他可一试。” 围在县署外的学子议论纷纷,或兴高采烈,或失魂落魄,或心境淡然的将自己当成旁观者,分析起榜上学子,但分析的结果却让他们吓了一跳——上榜的三十人中,竟有十之一二来自盛阳书院。 盛阳书院这等要师资没师资,要底蕴没底蕴的书院,才招生多久,便有这般恐怖的实力了?这怎么可能! 他们在私塾念了十来年,由夫子精心教导,都没能名列榜上,而盛阳书院不知从哪儿招来的穷酸书生,竟能跻身榜间? 惊起轩然大波的盛阳书院,此刻却陷入沉寂。 上次书院小考,卫辞的成绩遭到质疑,但结果却以双方各打五十大板结束,被罚的学子自是不甘心,本想着这回看一看卫辞的笑话,可没想到他竟得了榜三。 还是以县试难度的考题,在整个兹阳县学子中的榜三。 这样的成绩他们想都不敢想,可卫辞竟做到了,有这样的成绩在,先前的质疑便不成立。 望着仍沉浸在藏书阁里的卫辞,一众学子你推我我推你的走了过去,齐齐的站在他跟前,扭捏道:“卫辞师兄,对不起,上次是我们狭隘了,请你原谅。” 卫辞闻声抬起头,如田黄石般的眼眸掠过众人,声音沉沉:“你们该致歉的人不止我,还有夫子。夫子是什么样的人,你们的眼睛看得最清楚,若非如此,你们怎甘愿做他的学生?” 众学子羞愧的垂下头,他们何尝不知道宋夫子的为人,只是人性如此,为了那一丝可能为真的揣测,为了诱人的嘉奖,贪婪与侥幸将他们吞噬。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卫辞轻声道,“还请你们多些信任给他。” “是,卫辞师兄,我们知错了。” 卫辞望着离开的学子们,心情并未因此而平复半分,今日张榜他也去瞧了,他的名字虽在榜上,可却位列榜三。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念书十几年的成果。 卫辞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些许愧疚与不安,他自幼时起便跟着恩师念书,三岁开蒙,四岁入学堂,寒来暑往,一日又一日的守在学堂里。 恩师讲一遍,他便跟着听一遍,每一遍都是揉开切碎细细的讲授,温故知新,一遍又一遍,只千字文便听了上百遍。 恩师花在他身上的心血,远比花在自己女儿身上的心血要多,可他在十岁那年,却毅然决然的告诉恩师,他不愿入仕。 此后恩师便不再勉强,仍旧待他极为用心,课程也不曾落下分毫,可他却再没有幼时的认真。 他的成绩配不上恩师的用心教诲。 卫辞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继续摊开身前的书,埋头苦读。 傍晚用饭前,卫辞才提着沉甸甸的书箱回家。 宋蕴见他一脸倦色,主动上前问道:“师兄,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卫辞摇了摇头。 “师妹,我无事,今晚早些用饭吧,”卫辞错开话题,“我这便去书房叫恩师。” 宋柏轩为了准备府试,这些时日可谓是废寝忘食,若非家中有人关照着,怕是连腿伤都养不好。 得知联考的成绩已经张榜在县署外,宋柏轩也未曾去凑热闹,只是从夏金山嘴里听了一耳卫辞的名次。 再从卫辞这儿听到成绩,他便也不吃惊了,只颔首笑道:“尚可,不算辜负了你这些年的苦读。” 卫辞只觉得羞愧,他幼时读书倒也努力,可这几年的确谈不上苦读。 整个晚上,卫辞都异常沉闷。 宋柏轩看出他的状态不好,本想着用过晚饭后便去安慰一番,没想到刚出门,便瞧见宋蕴提着些酸果子进了书房。 他先是一怔,接着便忍不住笑出来。 看来是用不上他了。 …… 一盏黄烛映亮了书房的夜色。 宋蕴将提来的酸果子放在书桌上:“金梨从街上买来的野果,又酸又甜,难得只有一点微涩,师兄尝尝看。” 卫辞应了声,捡着果子放进嘴里,却是食不知味。 “师兄。”听到宋蕴叫他,卫辞猛地回神,口腔里却被酸意占据,整张脸霎时变色。 宋蕴忍不住笑了声,她本想顾忌卫辞的脸面,可不知为何,越笑越难忍,最后索性放开了笑痛快。 卫辞酸得好一阵儿才回神,望着大笑的宋蕴,却生不出半分恼意,只无奈的唤道:“师妹——” 是他没注意,才一个不留神上当,这个时节山上的野果,哪有酸甜可口的,只个顶个儿的酸。 宋蕴当即收敛许多,却还是眉眼弯弯的笑着,同他道:“还未恭喜师兄,此次联考得了榜三,多日冤情得以昭雪。” 卫辞不由得怔住。 他并非愚笨痴傻之辈,盛阳书院小考后,兹阳县突然要组织一次前所未有,堪比县试的联考,本就是十分怪异之举。 怪不得师妹多次出入县衙,怪不得师妹在县署外的公示榜上有名,且还是一大笔银两,也怪不得师父没有参与联考阅卷。 原来这一切竟都是为了他。 为了证明他的成绩,为了洗清恩师身上的污点,为了证明考试的公正,又或是也为了挽回盛阳书院的名声。 可最后受益最大的人,还是他。 他值得吗?值得师妹为他费心筹谋至此? 宋蕴接着道:“师兄是在为联考成绩而介怀吗?陈大人同我说,此次联考是范老亲允,榜上名次也是他定的,师兄能得榜三,刚刚好。” 她不知学子的水平究竟如何,可范明冶既然这样敲定名次,必然有其中道理。 况且榜三,已经是名列前茅,极不错的成绩了。 卫辞心中忽得生出些许酸涩来,比刚才入口的酸果子更酸更涩,他直视着宋蕴的容颜,轻声说道:“可是还不够,师妹,还不够。” 烛火摇曳,夜色寂静,唯有卫辞的声音如水雾漫起: “恩师待我如亲子,十几年悉心教导,我却未全力以赴; “师妹待我以诚,日夜辛劳,处处顾我周全,我却无法相托终身; “上不能护师妹周全,下无法赚银养家,却还要平白受恩师、师妹顾怜,卫辞——卫辞实在有愧。” 他从来没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权势,渴望强大的力量。 漂亮的田黄石染上一层雾气,却好似越发剔透,惹人怜。 一点烛光映在水雾上,而宋蕴透过水雾,看到她的身影落于他的眼眸。 宋蕴轻笑着,纤长白皙的手指抚过他潮湿的眉眼。 卫辞抬眸望着她。 宋蕴俯身,吻住他的唇。 柔软相覆,如浮云端,唇边的涩意都变得甜美。 卫辞呆住,望着宋蕴近在咫尺的娇美脸庞,说不出话来。 宋蕴挑了下眉:“如此,师兄可还有愧?” 第66章 【66】“待这只香囊味道尽了,你我…… 木椅在青石砖上滚过,声音在宋宅仓房外停下。 夏金山一怔,连忙开门将人迎进来,四目相对,两位坐在木椅上的男人相视一笑。 经过这些时日的布置,小小的仓房里五脏俱全,宋柏轩望着摊开在他膝上的账本,脸色愈发柔和。 “腿上的伤口还疼吗?”宋柏轩问道。 夏金山顿了下,摇摇头:“早就没那么疼了,再疼也疼不过断骨之时。” “疼也是好事,”宋柏轩轻声笑了笑,“说明还有感觉,有重新站起来的希望,你比我当初的情况要好一些,还年轻,恢复得会更快。” 他当初并非没有求医的念头,可手上钱财有限,又要顾全年幼的女儿,一来二去便拖得治无可治,逐渐习惯。 夏金山连忙应下,视线停滞走到宋柏轩的双。腿间,在宋家住了这么多日,他自然听闻过关于主家的传言,断骨重塑,须得经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宋老爷一个身弱的读书人,却能拥有如此魄力,实在让人钦佩。 “值得吗?”他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想问,但宋柏轩却没回答他,转而提起自己的安排:“金安府府试在即,我欲带着卫辞前往,家中只剩蕴儿一个,我实在不放心。” 夏金山稍一思忖便明白宋柏轩在顾忌什么,宋姑娘生得貌美,又孤身开了一家铺子,先前便有不长眼的来闹事,待两人走后,怕是难免再掀起波澜。 “老爷放心,我会尽力护着姑娘的。” 夏金山连忙表态,宋柏轩却摇摇头,轻声道:“我相信蕴儿,她足够聪明,拥有自保的能力,更何况这里是兹阳县,有陈不逊在,作恶之人必不敢太明目张胆。只是……我担心她行事太过,没了分寸,反倒把自己陷进去。” 夏金山怔了下,他其实比宋蕴年长不了几岁,但一路走来,他的所作所为竟还不如她,可没想到宋柏轩竟会这样想。 或许是为人父母发自内心的爱护,可这份爱护宋姑娘真的需要吗? “宋老爷,”夏金山抬眸望着他,神色紧绷着,“我知道您是为了姑娘好,担忧她一个不慎走上歪路,可在我眼里,姑娘不是那样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从姑娘决定离开京城,回到县城那刻起,她的生活便注定要艰难许多,可不管是先前那些不清白的传闻,还是以一己之力开香思坊,将那些闹事的妇人告上县衙,洗清铺子的名声……姑娘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人,所求不过保全自身,老爷的担忧毫无道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或许在老爷心里自有一片无暇天地,可在生意场上,若姑娘心中只有这片天地,只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说到这儿,夏金山眼中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他一度怀疑父亲的死并非是劫匪所致的意外,为了跑那一趟,父亲几乎动用了家中所有的现银,为得便是以小博大,为母亲求一线生机,可没想到最后他也没能回来。 宋柏轩听完沉默许久,才叹道:“是我想岔了,我这一生除了教书,再无成就,只盼着他们二人,别像我。” 他说罢便转动木椅,离开了沉闷的仓房。 金安府的府试定在四月底,如今已近下旬,自兹阳县往金安府的路程少说也要两日,若是马车慢些,三日才能抵达。 宋柏轩同杨夫子交接完盛阳书院的杂务,又仔细将家中的事一一叮嘱,才敢放心启程。 宋蕴早已收拾好行囊,她自是不放心宋柏轩一个人前往,哪怕再加上卫辞,人手也略显紧张。若非她要留下守着香思坊,解决最后的隐患,此行她必会同往。 一直送到了兹阳城外,宋蕴才停下脚步。 宋柏轩坐在马车上,掀开窗帷朝外望去,本欲再仔细叮嘱一番,可想到夏金山那晚的劝说,狠心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那日让你抄书全然是气话,做不得数,大盛的律法也不全然皆对,你读上两遍,心中有数即可,”只要想到接下来的几日,要留宋蕴一人在兹阳,宋柏轩的心中便不是滋味,哪怕嘴上说着安抚柔和的话,脸上也挤不出笑,“凡事多思量一二,总没什么坏处,蕴儿……” 宋柏轩迟疑一瞬,望着女儿娇美柔弱的脸庞,心中沉沉:“蕴儿,你须得记住,万事最要紧的不过保全自身,为父今时虽无权无势护不住你,但来日,父亲定会成为你的倚仗。” 宋蕴睫羽微颤,垂着眼轻声应下:“那便祝父亲此行顺利,携喜而归。” “师妹,”卫辞见她意欲离去,忍不住远远的唤她一声,等她看过来,他才缓缓说道,“你放心,我定会照顾好老师。” 这一去,抛去来回路程不算,少说也要七八日。 他们师徒两人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也没同师妹分开过这么久。 卫辞眼中带着几分不舍。 宋蕴朝他笑了下,本想再叮嘱两句,可那些话早已在家中说了又说,再来一次未免有些煞风景。 她想了想,低头摘下腰间的香囊,递到卫辞手中:“待这只香囊味道尽了,你我二人便能再相见。” 卫辞当即欢欢喜喜的接过香囊,心满意足的捧在手心。 “师妹,不会太久的。” …… 刘氏香铺,后院。 听完下人传来的消息,刘庚整个人陷入沉思。 他本想着借货郎之手给香思坊惹来一个大乱子,可没想到大乱子没惹出来,反倒是货郎那些仿品卖得极好,短短数十日便将那些货卖得七七八八,不剩什么了。 那批仿品售出的价格不高,虽是用了些许真材实料,但抛去成本费用,他竟还有得赚。 恍惚间,刘庚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这都能赚银子,他为何还要费心费力的挤兑香思坊? 目前为止,还未有人因用仿品而闹出乱子来,这岂不是说明,刘氏香铺调制出的仿品香粉,亦能在香粉中占有一席之地?且极有可能比香思坊的香粉更受欢迎! 刘庚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接着他又听下人说:“最可笑的是,那香思坊的宋掌柜听闻此事,急得团团转,连生意都不怎么做了,每天就在外面街上转悠蹲守货郎,可那些货郎眼皮子活,消息也灵,她在兹阳县人生地不熟的,哪能抓得住?” 刘庚顿时大喜:“果真如此?” 下人忙道:“当真如此,怎敢欺瞒老爷?那宋掌柜恐是发觉了异常,急着要找出货郎来呢。” “如此便也说得通了……”刘庚心中大定,他上一次给货郎的仿品不是很多,却也远超香思坊原本售出的数量,再加上价格便宜,宋蕴迟迟发现不了异常才是古怪。 不过宋蕴发现了异常又能如何?那些货郎个个奸猾,她一介女子可难以对付! 这般继续下去,过不了多久,她自个儿就会乖乖关门。 刘庚越想越得意,转身去了香室,对那调香师傅道:“这一批先缓一缓,你们再调一批跟之前一模一样的来,配方也给我记好了,等将来斗倒了香思坊,这方子就是咱刘氏香铺的招牌!” 调香师父连忙应下。 刘庚想了想又道:“抽个人手将方子写下来,早日送到落霞阁去,顺便将香思坊的香粉也带上一些,给我那姑姑瞧瞧,说不定还能有更大的收获。” 落霞阁可是金安府最大的香铺,他姑姑更是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刘氏香铺的不少方子都是从落霞阁得来的。 但落霞阁的方子虽出自姑姑之手,可铺子的经营却在他姑父手中,不然也不会将落霞阁开得那么大。 宋蕴的调香技艺的确不错,可跟他姑姑比起来,还差得远,更何况一介女子之身放在生意场上,全然是被人吃干抹净的命。 这也怪不得旁人。 刘庚为她叹息两声,随即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又过了两三日,宋蕴将一切场面做足,才在傍晚时收到了汪大治的传信。 望着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宋蕴才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卫辞与父亲离开兹阳已有三日,不知他们可已到了金安府? 父亲此时不在也好,免得又要怪她不守规矩。 宋蕴合上纸条,就这烛火烧干净,又在脑海中仔细周旋了一遍所用人手,确定无误后,才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 她手上没多少得用的人手,但有一个会拳脚功夫的莫绫,还有一个行事活络的夏金山,此事已有五分成算。 剩下的五分还要靠县衙。 宋蕴垂着眼,心情莫名有几分烦躁,倘若她再强一些,许是便用不上县衙那些人,哪怕是在陈不逊治下。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宋蕴踌躇再三,第二日还是去了县衙一趟。 今晚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倘若她不能将对方一击毙命,此后不知还要面对多少恶心人的招数。 陈不逊没多久便从县衙后院走了出来,着一身深紫色锦衣常服,手里摇着把玉扇,活脱脱一个风。流俏公子。 对上宋蕴疑惑的目光,陈不逊轻咳一声:“今日后院有客,不便招待宋掌柜,不知宋掌柜此时拜访,是为何事?” 玉扇摇起,一丝熟悉的龙涎香气飘过,宋蕴心中急转,脸上却无半分变化:“没什么要紧事,只是金安府府试将近,家父已于前几日启程,却落了几本手札,不知陈大人……” 陈不逊收起玉扇:“你若着急,我便派人去一趟。” 涌入鼻端的龙涎香气越来越浓,宋蕴连忙起身,笑意盈盈的拒绝:“本想着让大人行个方便,既然不顺路那便不麻烦陈大人了,民妇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罢,也不等陈不逊答话,福了福身,转身离开。 陈不逊挑了下眉,转身瞧见熟悉的身影从堂后走出,顿时明白了宋蕴为何改变主意,匆匆离开。 “还真是……狡猾。” 裴牧一脸遗憾:“人怎么走了?” 陈不逊“啧”了声,调侃道:“许是被殿下熏跑了。” 裴牧:“……” 第67章 【67】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疯子!…… 卫辞赶着马车停在金安府城门前。 府试将近,入城的盘查也严苛起来,临近傍晚时,仍有长长的队伍在等着入城。 卫辞从马车上跳下来,提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宋柏轩掀开窗帷递了水囊出来:“累了吧?先歇一歇,不急着入城。” 卫辞犹豫道:“老师,天很快就黑了,范老那边……” 还未启程时,宋柏轩便收到了范明冶的来信,希望他早些过去,进府一叙。 宋柏轩清楚范老寻他是为何事,盛阳书院名义上的院长是陈不逊,可大多事务都是他帮着打理,最了解书院状况的人也是他。 但府试将近,宋柏轩不想因此而分心,哪怕此次邀他入府的人是范明冶。 “先找家客栈落脚,待府试过后再去拜访也不迟。” 卫辞顿了下:“老师是想避嫌?此次府试的主考官虽是京城官员,但来了金安府,总要给范老几分颜面。” “避不开的,”宋柏轩垂眸,眼神冷淡,“这是我给自己选的路,多少是非都得受着,但阿辞你不是……” “我愿与老师同往。”卫辞忽然说道。 宋柏轩蓦然怔住,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没能说出口。 自从踏上这条路,选择进盛阳书院做夫子开始,此后要经历多少质疑、猜忌,被人泼多少脏水,他都做好了准备。 他仅有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但卫辞,他唯一的弟子,本可以干干净净的踏上仕途,却还是会被师徒身份牵连。 “此事以后再说,”宋柏轩放下窗帷,轻声提醒他,“早些去客栈落脚,府试将近,房间恐是不富余。” 客栈的房间果真不富余,接连跑了两三家,都已住满了来自金安府各县的学子。 待到日暮时分,两人才在福来客栈住下。 不等卫辞收拾妥当,宋柏轩便打发他去附近的书铺多买些诗集回来,好探一探府城学子的底细。 卫辞连忙应下。 他虽是第一次来府城,却听恩师讲过许多府城的趣闻,譬如每年都会有学子斗诗,有好事者将这些诗集整理成册,印刷售卖,既能赚取不少银子,又能传学子美名。 大抵是临近府试,哪怕到了日暮时分,书铺里仍有不少学子逗留,卫辞匆匆买了几本诗集,便赶回客栈。 还未进门,便听里面传出刺耳的嘲讽:“不是吧,宋兄,你一个瘸子,还想参加府试?” 客栈里围了许多人,卫辞心下焦灼,顾不上体面,抱着诗集硬生生的往里挤。 “没记错的话,宋兄当年是伤了一条腿,今时今日怎么两条腿都伤了?既伤着为何不在家好好养伤,偏跑来府试凑什么热闹,楼梯这样高这样险,再跌一跤可了不得。” “是啊宋伯伯,你住楼上哪个房间,我扶您一把。” 宋柏轩被围在人群中央,迎上数道或是怜悯或是嘲讽的目光,平静的答道:“不必了,许久未见,朱兄倒是仍待我如初。” 他们二人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好。 朱润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身旁立着的少年脸色也不大好看,忿忿出言:“宋伯伯,我父亲也是一番好意提醒,您大可不必如此挤兑他,若不是看宋伯伯你身残体弱,又无儿女傍身,我这个做小侄儿的也不会凑上来,您不理会我的好意便罢了,何必这般……” 听罢,围观的客人们纷纷看向宋柏轩,虽保持着体面未曾言语,但眼神却带着些许谴责。 宋柏轩轻叹一声,正要答话,卫辞却已抱着诗集满头大汗的挤进来:“父亲,我买书回来了。” 一声父亲,叫得宋柏轩失神。 卫辞虽是蕴儿走过六礼的夫君,但从始至终,卫辞都没有唤过他一声父亲,只是尊称他为老师。 宋柏轩并不在意这一句称呼,从未强求,如今听来,竟百感交集。 卫辞放下诗集,恭恭敬敬的朝朱润拱手行礼:“多谢朱伯伯对父亲的关心,此行父亲本应由我亲自照料,不想去买书这么一会儿功夫,便教父亲受了这么多误解,实属不该。” 朱润瞬间愣住了,他看看卫辞,又看看宋柏轩,最后又仔细打量起卫辞来,这少年生得端方俊朗,身上倒是有几分故友的影子,可看起眉眼,与宋柏轩分明没有半分相似。 “你何时有了这样一个儿子?”朱润忍不住问宋柏轩,“我记得你只有一个脸上有胎记的女儿……莫不是又续弦再娶了?” 听他提起赵晴云,宋柏轩的脸色沉了沉:“这与你无关。” 朱润被他的态度冷不丁这么一激,脸色也跟着黑了下来:“宋兄,恕我直言,这小子还嫩着呢,如此急匆匆的参加府试,怕是会折戟沉沙,灭了心气儿。” 大盛律法对于官员的要求十分严苛,身体不得有残,更不能有缺,是以哪怕宋柏轩的学问极好,至今也无缘仕途。 朱润不觉得宋柏轩的腿疾会痊愈,便想当然的以为此次府试是卫辞参加。 卫辞想出言维护,却听宋柏轩率先说道:“同样的话送给朱兄,稚子初成本为佳事,锋芒还是掩一掩的好。” 朱世成一下子急了眼:“宋伯伯,你怎能如此咒我?” 他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常年扎在书堆里,自是没瞧见自家父亲已经变了脸色,追着宋柏轩讨要说法:“我此次能同父亲一起参与府试,已是极优秀了,待他日我们父子同上杏榜,必然能传出一段佳话!” 朱润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当场打死这个逆子。 他一把年纪来参加府试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逆子却偏偏拿他来做对比,这是要踩着他爹来扬名吗? 见朱世成还要说,朱润立刻打断他:“够了,不要打扰你宋伯伯休息,跟我回去!” 朱世成十分不情愿。 朱润狠心用了几分力,扯着他走出人群,匆匆进了房间,“啪”一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诸多视线。 见朱润父子离开,卫辞朝围观的众人拱拱手:“小子迟钝,忙着买书舍下家父,让诸位看笑话了。” 众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便也纷纷散去。 客栈小二瞧见堂里只剩下宋柏轩与卫辞,搭着汗巾走来:“这位客人,可要帮忙?我看这木椅怕是分量不轻。” 仅剩的房间在二楼,宋柏轩订下的房间自然也是在二楼,单凭卫辞一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怕是难以将人抬上去。 宋柏轩淡定道:“不必了,我自己上去。” 说罢,便离开木椅,在小二目瞪口呆的眼神中站起来,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往上走,他走得很慢,步子却很稳,根本瞧不出曾有过十余年的腿伤。 对上小二吃惊的目光,卫辞脸上热了热,连忙抱着诗集和木椅跟上宋柏轩。 “老师,我扶您。” 宋柏轩摆摆手,拒绝了卫辞的帮助,就这样慢慢的,一步步走进客房。 直至卫辞将诗集和木椅放好,又将行李和马车安置妥当,宋柏轩才让小二上了些饭菜。 师徒二人不是第一次单独吃饭,但这次却格外沉闷,明明宋蕴回来也没多长时间,他们却都已经习惯了有她在。 “老师……” “阿辞……” 师徒两人同时开口,卫辞连忙沉下心来,宋柏轩轻叹一声:“不必唤我父亲,子嗣不丰是我自己的选择,而我此生,只会有蕴儿一个女儿,也只会有你这一个弟子。” 卫辞道:“我与师妹是夫妻,师妹的父亲便是我的父亲,您又待我如亲父,我唤您一声父亲,理所应当。” 宋柏轩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这是卫辞第一次以女婿的名义来与他说话,过去这么久,两人间的矛盾总算是解开了? 如此自是最好。 宋柏轩轻笑一声,随即又忍不住惆怅:“不知蕴儿可还好。” 卫辞悄悄摸向袖间的香囊。 是师妹的味道。 兹阳县,傍晚,三两个货郎等在南街小巷。 汪大治频频往外探头,一会儿担忧起那人是否会如期到来,一会儿又烦恼起宋蕴的抓贼计划,如此反复数次,同伴终于忍不住了:“你别乱动,惊了人便不好了。” 倘若这次事情顺利,宋掌柜许诺他们每人二两白银,既不用他们抓贼,又不用他们做事,只需露个面,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生意,可不能被搅和了。 “我紧张。”汪大治小声说。 话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汪大治精神一振,立刻直起腰来,听对方问:“生意可还好?” “好!生意可好了!这香粉不愧是出自香思坊,价钱还便宜数倍,那些夫人小姐不知道有多欢喜呢。” “可不是,没几天就把那些货卖光了,兄弟,你看这次能不能多给些?” 货郎们七嘴八舌的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的往那人身上瞟,力求将人看得真切,仔细记下容貌。 那人冷哼一声,想嘀咕什么又没敢,见四下无他人在场,匆匆翻开包袱:“还是老价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汪大治捧起一瓶香粉仔细嗅了嗅,惊呼道:“怎么还比之前浓了些?”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本欲围上来的衙役瞬间停下脚步,那人被吓了一跳,慌张的瞪了汪大治两眼:“你叫什么?这次有两种,是香思坊研发的新品,上次那种的也有……都给我闭上嘴,别再叫唤了,叫人发现,咱们都讨不了好。” 话音刚落,几个货郎已经一拥而上,将他死死地摁在地上。 赶来的衙役连忙上前帮忙,一边收拾证物,一边按住嫌犯,顺势堵上了他的嘴,莫绫跟着宋蕴走在最后,见场面用不着她,不由得有些遗憾。 “如此也算是人赃俱全,不过,恐还有一事要麻烦大人,”宋蕴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冷,“须得大人跟我走一趟。” 县尉姓周,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听宋蕴说罢便觉得十分迷茫:“既然人赃并获,宋掌柜还要让我去哪儿?” 他顿了下,连忙道:“咱可是正经做官的,不搞前县令那一套,宋掌柜可别坑害我。” 宋蕴哭笑不得:“大人跟我去了便知。” 周县尉磨磨蹭蹭不愿去,直到夜色里传来一声轻咳,他立刻站直身体,大义凌然道:“宋掌柜请带路。” 眼看着路线越来越熟悉,被抓的嫌犯脸色惶恐,挣扎着便要逃跑,被衙役们一把按住。 转眼间,刘氏香铺近在眼前。 周县尉一脸懵:“宋掌柜这是……” 宋蕴轻笑道:“不瞒大人,民妇对气味格外敏感,唯恐抓到的这名嫌犯只是中间人,特意多了一个心眼,在城中仔细寻觅,终于寻到了些许痕迹。” 她抬眸看向刘氏香铺,声音淡淡:“仿品的源头就在这儿,不知大人敢不敢进去搜?” 周县尉退后一步。 “宋掌柜,犯人还未审问,无凭无据便私闯民宅,这恐怕不合规矩。” 宋蕴早知是这样的结果。 可她根本等不到第二日,只要这小厮今日没有回去,刘庚必然会有所警觉,将所有证据隐藏。 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宋蕴不想再等,也不能再等下去。 恰在此时,后院升起浓烟,不多时便呛得人干咳不已,隐约间还能窥见火光。 夜色里,不知谁喊了一声:“走水了!走水了!” 刘氏香铺的后院顿时乱成一团,附近的街坊也被惊动,匆匆提着水桶走出大门,赶去救火。 怎会这么巧? 周县尉愣了一瞬,下意识的看向宋蕴,却见她在朦胧夜色里,隔着层烟雾,笑意盈盈如春水。 她问:“大人不去救火吗?” 周县尉心底咯噔一声,匆忙指挥起衙役。 疯子! 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疯子! 第68章 【68】“哦?深更半夜她一人外出,…… 夜色里,浓烟翻滚,呛得人头晕眼花。 周县尉本以为火势极大,却不曾想带着衙役赶到时,火势已经完全被扑灭,空气中只剩下浓烈的烧烟气。 赶来灭火的百姓也非常懵,一个个提着水桶不知所措。 守在刘氏香铺后院的下人见如此多人闯进来,不由得有些心虚,他们都是刘家的家生子,很得刘庚信任,用仿品毁掉香思坊名声,打压香思坊生意的事自然也没瞒着他们。 一个中年男子眼神闪了闪,站出来赔着笑问:“官爷,您怎么来了?” 周县尉皱了下眉,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这是怎么回事儿?是哪里失火了?” 听见他问的是失火状况,中年男子松了口气,忙答道:“不敢劳烦官爷,是下人太不小心了,夜里打瞌睡,再加上最近天干物燥,不慎烧了一批香料,眼下火势已经扑灭,没什么大事。” “香料?”周县尉眼神微动,径直朝着烟雾最浓烈的地方走去,“我去看看。” “大人,大人!” “官爷!” 不少下人出声阻拦,中年男子暗道事情要糟,急忙上前:“官爷,里面脏,都是烟灰,气味也不好闻,实在怕污了您的眼。” 如此再三阻拦,必然是有猫腻。 周县尉冷笑一声,淡淡道:“你可知今日我为何而来?” 不是为了走水的事? 中年男子想起外出未归的小厮,脸色大变,他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赔笑道:“大人关心民情,对我等小民关照一二也是有的。” 周县尉拍拍手,身后的衙役立刻将抓来的嫌犯押上来。 原本心存侥幸的中年男子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可随即想到他们这些人的命脉全都拿捏在刘家手中,绝不会轻易出卖主家。 两人间的眉眼官司被周县尉看在眼中,他立刻冷下脸来:“搜!” 身后的衙役立刻分出一列来,闯进烟雾最浓烈的库房,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恼怒的冷喝:“慢着!我看谁敢!” 刘庚大步走进来,身后还带着满满当当的家奴。 刘宅离刘氏香铺很近,见这边儿有动静,刘庚片刻未歇,直接领着下人过来救火,谁知却赶上了这样一出好戏。 他的目光掠过在场的众人,县尉、货郎、嫌犯、救火的百姓……最后落在了宋蕴身上,眼中满是狠意:“宋掌柜,可真是让我小瞧了。” 宋蕴微笑着与他对视:“同样,我也小瞧了刘掌柜。” 刘庚冷哼一声,转向周县尉:“周大人,不知我刘某犯了何事,竟惹得县尉大人深夜闯入民宅,还要强行搜查?” 周县尉目光冷淡:“刘掌柜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刘庚面色不变:“我刘某行得正,坐得端,从未触犯大盛律法,哪怕是对簿公堂,我亦是丝毫不惧。” “刘掌柜既然行得正坐得端,为何还要阻拦?”宋蕴含笑问道,“不如顺水推舟,让周大人还你一个清白。” 刘庚瞬间黑了脸,阴森森的看向宋蕴:“这里没你的事,一介妇人,还是少插嘴的好!” “刘掌柜是在心虚吗?” 宋蕴不退反进,脸上笑容依旧:“实不相瞒,周大人,您也知道我对香料颇为精通,这香气,我是指这库房里的香气,恐是有毒。” “有毒”二字一出,周围的百姓全都惊恐的捂上口鼻,迅速往后退去。 刘庚气得几欲吐血:“你胡说八道!” “是吗?其中不但有昂贵的麝香,还有海棱香木、断肠草……便是我不说,大家也清楚,这些不光是香料,还是药材,有什么药用效果,刘掌柜可敢说给街坊们听?” 宋蕴步步逼近,目光直视着刘庚,毫不退让:“药用有剧毒,其香亦能浸入人体,伤及肺腑,时间久了,怕是神仙难救。” “一派胡言!” 刘庚被气得脑瓜子嗡嗡响,明明只是些许增味儿的香料,怎么就有了剧毒?更何况这药材她宋蕴用得,他便用不得了? 见他发怒,宋蕴反而不急了:“诸位可有头晕脑胀,喘不过气的感觉?” “有!有!宋掌柜,我们这莫不是已经中毒了?我现在难受得紧,浑身都不舒服!” “我也有!听说那断肠草是剧毒之药,吃了就会死,味道怕是也闻不得……哎呀,这可怎么办?” “刘氏香铺不是香铺吗?为什么会有这等剧毒的药!” “这么说来,刘氏香铺的香粉和香片,不会也有剧毒吧?” “……”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响,丝毫不顾忌刘庚的身份,反而因着有周县尉在场,纷纷闹着要讨一个说法。 转瞬之间,曾经对香思坊做过的事全都反弹到自己身上,刘庚几乎百口莫辩。 他的库房中根本没有断肠草,更没有海棱香木,唯一拥有的便是麝香,自证清白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让周县尉进去搜。可一旦进去搜查,制仿品的事便再也瞒不住! 除非硬生生吞下这口脏水。 而不解释,刘氏香铺十几年的经营根基就会迅速崩塌。 宋蕴这女人,好一副恶毒的蛇蝎心肠! 刘庚还在左右为难,周县尉已经下令搜查,衙役们小心的护上口鼻,进入库房仔细搜查线索。 不久后,衙役们搬着香料和仿品走了出来。 “大人,有麝香。” “还有这些……假货。” 最后一个衙役最为小心,用铲子铲起一个烧得不成样子的布包走出来,布包已经被水浇透,可还在源源不断的散发着烟火气,十分呛鼻。 刘庚看向宋蕴,双眼几乎能冒出火来:“宋蕴!” 这绝不是他们刘氏香铺的东西! “大人,这一切都是宋蕴的阴谋!”刘庚愤怒至极,但周县尉已经懒得听他狡辩,挥手道:“全部带走!” 围观的街坊们顿时慌了,官差要走,可他们身上的毒还没解呢! “哎,大人等等,这气味可有毒?我们可还没解毒呢!” “是啊宋掌柜,刘掌柜,这毒可怎么办?我们可是遭了无妄之灾啊!” “大人别走……” 嘈杂的喊声吵得周县尉脑袋疼,他冷冷的看向宋蕴,语气说不上好:“宋掌柜,这乱子可是你惹出来的,你来解决。” 哪儿有什么毒!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被算计了一把。 若对方是一个男人,他怎么都得上去踹两脚才解气,可偏偏对方是一介弱女子,还是陈大人点名要护着的,他可开罪不起。 周县尉头也不回的押着刘氏香铺的小厮们回县衙。 宋蕴懂事的留下扫尾,对莫绫吩咐了两声,便行至人前解释道:“大家不必如此担心,火势被及时扑灭,那气味残留的有限,不会伤及人体根本。若实在担忧,我们香思坊倒是有些静气凝神的香囊相送,放在枕边安眠便可。” “宋掌柜大气,做事厚道!” “是啊,这次还是多亏了宋掌柜……” 宋蕴连忙推辞,此行是她惹出来的乱子,行事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还是多亏这些机敏的街坊邻居。 为此赠送多少的香囊她都不觉得亏。 折腾到半夜,一切总算是落下帷幕,宋蕴和莫绫互相搀着回家,而藏在暗处看了许久的陈不逊也轻轻叹了口气。 “啧,不逊兄,这是心疼了?”裴牧揶揄道。 陈不逊摇摇头:“谈不上,不过是叹世间为恶者,律法不得尽处,明明是讨要公道,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裴牧脸上的笑意淡去,心中止不住的发沉:“都说除恶务尽,可我瞧这恶,怕是永无尽头。好在那姑娘聪慧机敏,不然……” 陈不逊纠正道:“殿下,她已为人妇。” 裴牧假装吃惊:“哦?深更半夜她一人外出,竟已为人妇?可见她夫君不怎么得用,不如早日休弃,免得明珠暗投。” 这显然是打上宋蕴的主意了。 陈不逊头疼不已,只得一再强调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裴牧不在意:“没有人会对权势和财富不动心,除非给得还不够。” 陈不逊愣了下,是他的权势还不够吗?的确还差得远……但随即他便意识到自己被带歪了,宋蕴若真是那样的人,为何不留在侯府? “殿下,不论是她的出身还是她如今的身份,都不该与你扯上关系,这对她来说,并非好事,她是个聪明人。” 陈不逊深吸一口气,见裴牧眼中仍存着些许兴味,叹气道:“臣言尽于此。” 裴牧不愿他跟自己生分,只得不情愿的应下:“好吧好吧,我听你的就是,她这样的女子,我后院多得是。” 话语间满满的酸意。 陈不逊并不揭穿他的装腔,提醒道:“府试在即,您该赶往金安府了。” 裴牧兴致缺缺的应下。 …… 金安府,府试开考当日。 卫辞推着宋柏轩赶往考场,见途中人潮汹涌,忍不住担忧:“老师,府试竟有如此之多的学子,还不知考棚的位置在何处,您的腿……” 宋柏轩拍拍他的手,安抚道:“别担心,问题不大。” 他这些时日经常一个人练习,如今走上小半个时辰不成问题,通过各类盘查到达考棚,小半个时辰也够了。 “这篮子很重,还有木杖,老师也一并拿着,”卫辞百般叮嘱,“老师可千万小心,别被人潮挤到。” 宋柏轩无奈极了,跟卫辞处这么久,他竟不知这弟子还有操心的毛病。 “安心等着便是。” 这样的场面,他不知在午夜梦回中经历过多少次,却每一次都在盘查时折戟退场,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堂堂正正的走进考场。 朱润父子正在排队入场,瞧见卫辞推着宋柏轩走来,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朱世成嘀咕道:“瘸子也来凑热闹。” 朱润冷笑:“他也只能来凑热闹了,那年的腿疾足以让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不了官,只能病恹恹的当个夫子,把府试的希望放到下一代身上。” 朱世成看向父亲,而后重重点头:“父亲说的有道理。” 恰在这时,守在考场入口的监官喊道:“下一个考生是宋柏轩,你们谁是宋柏轩?” 朱润父子瞬间懵了,彼此对视一眼,忍不住看向坐在木椅上,一脸淡定的宋柏轩,难道来参加府试的并不是那个小子,而是宋柏轩本人?! 一个只能靠木椅挪动的瘸子?! 对上诸多不解又吃惊的目光,宋柏轩缓缓从木椅上站起来,一手挎住篮子,一手持着木杖,对监官道:“是我。” 第69章 【69】“来丢帕子。”…… 有一瞬间,朱润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宋柏轩的腿疾有多严重,他在当年就已知晓得清清楚楚,那帮他看诊的大夫也明确的说过,他伤了的那条腿再无恢复的可能。 朱润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接着朝他看去,可那木椅上空空如也,而本应该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轩正有条不紊的迎接监官的盘查。 “这不可能!”朱润惊呼一声。 监官亦有些狐疑,仔细打量着宋柏轩,半晌才说道:“你把木杖扔掉,走两步我看看。” 宋柏轩也不生气,只将木杖递给监官,提着篮子走了两步,他走路的步子很慢,却很平稳,根本看不出丝毫残疾的迹象。 “你没事儿?”监官皱了下眉,接着不怎么高兴,“没事儿坐什么木椅,你这学子,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懒成这样?快进去吧!” 宋柏轩:“……好。” “等等!”朱润不敢置信的走过来,“监官,他的腿肯定有问题,绝不可能走得这样平稳,您千万不要被他蒙骗过去。” 监官本就心情不爽,见朱润从队伍里跑出来,脸色愈发不好看:“我没看出问题来,你看出问题了?便是真有问题,待会儿还有两道关卡验明正身,我这里不验这些。” 宋柏轩只看了一眼朱润便收回视线。 只是这一个眼神,却让朱润既愤怒又难堪,如果宋柏轩的腿疾早已痊愈,为何还要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越来越多的目光朝他看过来,朱润只得咽下这口气,回到队伍里,可他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他们曾是同窗,宋柏轩的实力有多么恐怖,他最清楚,而经过这些年的沉淀,一旦他真的参加府试,必定会高中! 念及此,朱润的脸色奇差。 他这些年的心思并未放在读书上,此次府试本想着再来试试,可瞧见宋柏轩,他便知自己八成没了希望。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他还要眼睁睁的看着宋柏轩再压他一头? 他已经老了,记性不大好,可他的儿子还年轻! 朱润深吸一口气,严厉道:“成儿,此次府试你必须高中,决不能落在他一个瘸子后头,听到没有?” 朱世成一言难尽的看向自家父亲:“爹,你不是让我考过那小子吗?” 朱润:“现在改了,那小子又不参加府试。” 朱世成不满:“可是爹,我考过小的还有可能,考过老的可没机会,按理来说,不应该是您努努力考过宋伯伯吗?我可已经比那小子优秀太多了!” 朱润:“……闭嘴!” 还叫他爹,这小子明明是他活爹! …… 第二日,兹阳县衙公开审案。 宋蕴早已请状师写了满满两大张状纸,还去请了白大夫出席,帮助县衙判别刘氏香铺出产仿品的成分。 人证、物证俱全,哪怕刘庚再怎么不甘心,也不得不认下罪名。 按照大盛律法来判,刘庚若只是制造仿品以香思坊的名义售卖,并不能得到真真切切的处罚,最多是罚些银两,可偏偏他为了效仿宋蕴的调香手艺,在香粉里加入了不少有毒的药材,有害人之嫌。 这罪名并不算重,却足以让香思坊有足够的时间发展。 刘氏香铺关门歇业后,香思坊的生意果然上涨了一大截,但出乎意料的,宋蕴却选择歇息几日。 莫绫不甘心:“姑娘,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姑娘若是辛苦便去歇息,我一个人也行,绝不会算错账!” “你想岔了,”宋蕴无奈的摇摇头,仔细跟她解释,“你瞧瞧咱们这铺子,还有多少余货?” 莫绫茫然极了:“家里没有了吗?我记得姑娘您制了许多。” 宋蕴道:“你忘了?我们可给了汪货郎他们不小的一批货,若是仅凭我们俩,哪怕没日没夜的调香,此后也是供不应求,得好生想想法子才是。” 一瞬间,莫绫心痛的无法呼吸。 “我们的人手实在有限,”宋蕴轻叹一声,继而又道,“不过这几日刘氏香铺出了问题,我们避避风头也好,免得被百姓架在火上炙烤。” 话说到这个份上,莫绫再痛心也只能应下。 清点好这几日的账目,宋蕴才挂了牌子关门,匆匆回了宋宅。 夏金山接下这几日的账目,又把从前的账目翻了出来,递在宋蕴面前,分析道:“姑娘没发现么?盈利最多的并非是昂贵的香粉,而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 宋蕴怔了下。 夏金山又拿出一张纸,上面仔细记录了香思坊自开业以来所有的盈利,包括要耗费多少成本,用到何种香料,全都清清楚楚。 “我记得姑娘先前送出过一批香丸,许是那时打下了名气,如今各种香丸依旧是香思坊中最紧俏的东西,每盒香丸只需二十五文,里面有十二枚,平均一枚只需两文钱,虽不起眼,但哪怕是寻常百姓出门访客也能用得起。” 夏金山顿了下,又道:“还有香囊,香囊的价格虽然比香丸贵一些,可咱们香思坊里的香囊不论是花样还是料子,都比寻常的香囊要好,很得年轻姑娘们喜欢。” 倒是香粉,价格摆在那儿,寻常人家少有用得起的。 宋蕴轻轻颔首:“货郎拿最多的也是这两种货,香片和香膏都少一些,看来还是要多招些人手,铺子才能忙得过来。” 夏金山抬头看着宋蕴,面色犹豫,欲言又止。 “怎么了?”宋蕴见他似乎有顾虑,便鼓励他,“有什么话直说便好,在经商一途,我也只是摸索着来。” 夏金山低声道:“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姑娘开铺子凡是亲历亲为,费心又费力,实在是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吗? 宋蕴若有所思的敛起视线,默默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此前她用几张香方已从千丝坊赚了不少银两,她只需凭借自己的手艺挣钱,完全不必顾虑成本与经营。 开香思坊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可这段时日的经营,刨去铺面、香料以及人力的成本,盈利远比不上曾经的收益。 她的决定做错了吗?不,没有。 香思坊开张以来虽经历了不少纠纷,让人心力交瘁,但带来的快乐与成就感却比调香更多。 宋蕴陷入沉思,忽然听夏金山说道:“姑娘何不找人合作?只要香料方子牢牢把控在姑娘手中,售出的香料究竟是谁做的,又有谁在意呢?他们只会觉得,这是香思坊产出的香料。” 一句话,宛若当头棒喝,瞬间让宋蕴拨雾见云。 可紧接着宋蕴又萎靡下来,她曾不止一次想找到合适的帮手,可兹阳县的香料生意被刘庚打压多年,得用的人手实在有限。 “看来还是得想想办法,不能再拖下去了。”宋蕴喃喃道。 夏金山:“姑娘?” 宋蕴回过神,当即道:“今晚我会赶出一批货来,这几日我出去一趟,你跟金梨守好家,左右你们兄妹俩对香思坊很熟,不吝有无生意,每日最多只开门半天。” 为何只开门半日?夏金山心中满是疑惑,可瞧见宋蕴眼中溢出的光彩,他便没再问,只顺从的应下了。 宋姑娘这样做,必然有其道理。 金安府的府试考了三天,卫辞便在考场外整整等了三天,这三天以来,他每日每刻担忧的心情都比前一刻更甚。 他未经过府试,不知里头是何种情形,既怕宋柏轩的腿疾再犯,又怕其他考生欺辱老师,他时刻等在外头,便是怕在考场中的宋柏轩无人照应。 待到第四日,等在考场外的人明显多了起来,而从考场中走出或被抬出的学子也比前几日更多。 卫辞想起宋柏轩的身体,一颗心悬了嗓子眼,紧盯着考场大门,大抵是他的神经太过紧绷,没听到身后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他这么年轻,也是参加府试的学子?既然出来了,为何不离开?” “穿着打扮像学子,即便不是此次参加府试的学子,也必然是个博学多才的年轻书生。” “衣裳也不错,不是那种穷酸模样的书呆子。” “他那张脸生得这样好,便是穷酸些也没什么,安安分分当赘婿也使得……” “不错不错,生得如此端方,学识也必定不差!” 说话间,已有人抢先去搭话,满是脂粉气的帕子扬了扬,不经意间略过卫辞的手臂。 卫辞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旁边响起娇气又甜软的女声:“这位公子,可否劳烦您帮忙捡下帕子?” 卫辞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路过的竟是个女子,他顿时慌乱的往后急退,挤到人群里才停下。 扔帕子的姑娘迟迟没听见回答,悄悄抬眸,正瞧见卫辞躲在人群里,目不斜视的模样,顿时羞得脸色涨红。 她跺了跺脚,气得连地上的帕子都不要了,转身就跑。 周围响起几声闷笑。 没多久,又有一个姑娘朝他走过来,附近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开,让出一条道。 卫辞左右张望,见实在避无可避,才无奈道:“我已有家室,不好帮姑娘捡帕子。” 听完这句,打算丢帕子的姑娘立刻换了方向。 卫辞松了口气,更加专注的看着考场大门,今日是府试最后一场,要不了多久所有考生都会出来。 如果老师能熬过最后一场,或许此次府试会颇有希望。 卫辞正想着,鼻端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他不由自主的探向袖中的香囊。 一方帕子飘飘悠悠的在他眼前落下。 腹中的话语刚要脱口而出,卫辞认出了那帕子的纹样,他呼吸一滞,抬起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美眸。 卫辞心跳如鼓,不自在的弯腰捡起帕子,拍去上面的尘土,递到宋蕴手边。 “你……你怎么来了?” 宋蕴看着他手中的帕子,迟迟未接,半晌才幽幽笑道:“来丢帕子。” 卫辞:“……” 第70章 【70】“一别多年后,朱兄怎么还在…… 哪怕是嘴上这样说,宋蕴望着守在考场外许久的卫辞,也不由得心软了几分。 不论卫辞对她是否有情,他的品性与为人都没得挑。 “喝些茶水润润嘴,”宋蕴找出水囊递给他,顺势接过他手中的帕子,轻声道,“父亲好不容易参加一次府试,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提前出来,你在这等这么久,实在不必。” 卫辞抿了些水,答道:“不碍事的,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在这儿守着,万一有个差错,也好照应老师。” 宋蕴当即不再提此事,他们师徒二人的情谊,恐远比她与父亲的父女情谊深厚。 卫辞捏着水囊,眼神落在空荡荡的木椅上,又忍不住飘向宋蕴,踟躇着说:“刚刚的事,师妹你都看到了?” 不但看到了,还看完了全程,连小姑娘们的议论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宋蕴莞尔:“是,还瞧见那小姑娘眼睛红了。” 卫辞脸色微微泛红,他欲要解释自己并非故意如此,可这些话他却说不出口,只好干巴巴的应道:“于情于理,我都该避着些,帕子毕竟是女儿家的贴身之物,不好让外男触碰。” 宋蕴挑了下眉:“我的帕子例外?” “自然!”卫辞立刻说道,“我跟师妹是夫妻,对于师妹而言,我可不是外男,师妹的帕子自然也不能让别人捡了去。” 宋蕴不由得失笑,连日赶路的阴霾也在此刻挥散,心情莫名好了许多。 西边的日头一点点垂下,直至暮色将近,考场大门才“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被关了整整四日的考生一窝蜂的涌出来,挤得最前头的考生们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直到监官一声冷喝响起,人潮才收敛许多。 卫辞见状无比焦灼,忍不住的想往前挤。 宋蕴按下他:“师兄,父亲对自己的情况很清楚,不会赶在最前头,稍安勿躁。” 她心中也存着许多担忧,却比卫辞更加冷静,而这也让宋蕴意识到,卫辞与宋柏轩之间的感情究竟有多么深。 直到大多数的考生离场,被落在最后面的考生才稀稀拉拉的走出来,宋蕴踮脚张望,终于瞧见了一个挎着篮子,持着木杖的身影。 卫辞连忙在前面开路,护着身后的宋蕴,赶到考场门口,代替木杖扶着宋柏轩。 感受到宋柏轩倚向他的重量,卫辞心中一沉:“木椅在那边,我扶您过去。” 宋柏轩应了声,便眼巴巴的看向宋蕴,紧张道:“蕴儿,你怎么来府城了?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宋蕴连忙摇摇头:“家中无事,是我放不下父亲,一场府试持续四天,父亲想必累坏了吧?” 宋柏轩虽有些累,精神却很不错,尤其在看到宋蕴以后,更觉得十分满足。 “只是坐着答题,不费气力。”更何况此次府试,是他十几年的夙愿,如今终于得偿,相比之下,那点劳累实在算不上什么。 天色已晚,哪怕有不少学子已经提前离去,客栈里的房间仍是很紧俏。 小二为难的提起客栈里再无客房,只剩下大通铺,女子不好入住。 附近的几家客栈也都是满客,毕竟府试虽已完毕,可府试在三日后就会放榜,仍有不少考生愿意等在府城。 卫辞便道:“师妹和莫绫住我的房间,我去通铺。” “你跟我挤一挤就好,”宋柏轩坐在木椅上,心神放松,“刚好我与你说说府试的事。” 卫辞当即应下,小心翼翼的扶着宋柏轩上楼。 恰在此时,朱润父子从楼上走下来,见宋柏轩又是一副柔柔弱弱被人搀着的模样,不由得一阵火大。 装什么装!明明腿疾早已痊愈,平日里还要坐在木椅上,走路还要人特意搀着,真当自己还是瘸子呢?既是瘸子,何苦去跟他们争抢功名! “哼!”朱润重重的冷哼一声。 宋柏轩一边扶着楼梯的扶手,一边搭在卫辞的肩上,步伐缓慢,竟是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朱润顿时更气了。 楼梯狭窄,仅容得下三人同行,朱润挡在二人面前,居高临下的向下看,语气中带着些许嘲讽:“宋兄,你的腿疾何时痊愈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好让我有机会给宋兄庆祝一番。” 宋柏轩淡淡道:“不巧,刚痊愈,朱兄现在庆祝也不迟。” 谁要真给他庆祝啊! 朱润心里忍不住犯嘀咕,沉着脸避到一旁,似笑非笑道:“那边在这儿恭贺宋兄腿疾得愈,只是不知,一别多年后的府试,宋兄还能否高中。” 宋柏轩微笑:“我也很想知道答案,不过我更想知道,一别多年后,朱兄怎么还在参加府试?是不喜欢参加乡试吗?” 一句话,憋得朱润险些没喘过气来。 好一个刁钻的狗东西!他没办法参加乡试,是不想吗?倘若他真有能耐,何至于一直困在府试! 朱润的脸色愈发难看,双拳紧攥在身侧,恨不得现在就挥拳将他砸下楼梯去,恰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父亲,这位是?” 宋蕴轻笑着踏上楼梯,莫绫已经先一步走上去,跟在宋柏轩身后,牢牢的护着他,生怕某些人起了坏心思。 宋柏轩介绍道:“是我的旧时同窗,姓朱。” 宋蕴当即礼貌的看向朱润:“朱伯伯。” 朱润的目光停留在宋蕴脸上,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甚至怀疑自己眼睛果真是出了问题,不然为何此时唤宋柏轩为父的女子竟如此美貌,脸上的胎记也不见了痕迹。 莫非是他们父女遇到了神医?可即便是遇到了神医,容貌也不该有如此大的变化。 正沉思间,宋柏轩父女已跟他擦身而过,朱润眉头紧皱,愈发好奇宋柏轩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一个不留神,他脚下踩空,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朱世成的视线这才从宋蕴身上移开,惊呼一声,匆匆下楼:“爹!” 朱润趴在地上,身上好似被石碾滚了几遭,处处都疼,尤其是踩空的右腿,好似针扎斧劈一般,疼得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偏偏朱世成在他耳畔聒噪的问:“爹伤到哪儿了?爹你可还能动?爹你的腿不会也折了吧?爹,我这就去帮你请大夫……” 朱润忍着疼:“回来!” 请大夫自然是要请大夫的,可好歹先将他扶起来,难道要他一直趴在楼梯口丢人显眼吗?! 楼下的动静宋柏轩母女自然也听见了,卫辞还能勉强保持君子仪态,不去看热闹嘲讽,而目睹全程的莫绫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宋蕴轻咳一声,她才收敛许多,捂着嘴连忙跟上:“姑娘,他的门牙好像都摔掉了呢,好惨哦哈哈哈哈!” 宋蕴:“……” 接连三日,宋家众人都没见过朱润出门,倒是见朱世成忙着给父亲求医问药,行事沉稳了许多。 宋柏轩不由得唏嘘,说起来他与朱润倒也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是少年时的意气相争,至今理念不和罢了,那些阴阳嘲讽的话语,他从没放在心上过。 “今日放榜,父亲可要去看看?” 宋蕴在府城逛了几日,早已将几条街摸熟,一大早便爬起来邀请隔壁的师徒二人。 宋柏轩暗自给自己捏了把汗,明明在考场上他并不紧张,可在即将出榜时,他竟有几分不愿面对,不敢面对的想法。 如果落榜,蕴儿得多伤心?岂不是白费了她这番特意从兹阳赶来的心意? 宋柏轩心中忐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道:“用些早食再过去,不着急,此次府试考生也不少,张榜怕是要近午时了。” 街上果真热闹极了。 金安府地处偏僻,哪怕是府城也比不上京城繁华的一星半点,每年最热闹的日子便是府试与过年。 街上的学子来来往往,更有不少马车在街上穿梭,同去看府试出榜。 五月初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拂过金安府的风都带着些许燥意,宋蕴悄悄低下头,看着坐在木椅上看似淡定实则烦闷的父亲,轻声问:“范老派人送了几回信,父亲为何都不肯接?” 宋柏轩双手合拢,搭在腿上:“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或许搭上范老很重要,可倘若他空无所依,只能做范老手中的刀,又拿什么来保护自己,保护蕴儿?比起能够决定他前途命运的府试,渐渐步入正轨的盛阳书院已没那么要紧。 “蕴儿,不必急,且往前看,”宋柏轩笑了笑,“当你拥有足够的价值,一切都会为之让路。” 他知道范老想要做什么,可也正是如此,他才要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 “出榜了!出榜了!”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声,原本平静的大街瞬间炸开了锅。 宋柏轩搭在腿上的双手收紧,又不知该落于何处,紧张的心都快要跳出来。 他已经太久没有关注府试,不知如今府城学子的水平,只怕自己是空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到头来还比不上一群年轻人。 莫绫仗着自己有功夫在身,灵活的穿过人群,直接来到榜前。 但紧接着,莫绫便笑不出了。 榜单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名字,她瞧着便头疼,虽说这些时日她没少帮姑娘盘账识字,但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两,怎么能一样? 莫绫抓了抓脑袋,看着周遭的书生或哭或笑,疯疯癫癫的不像样,努力从其中抓了最正常的一个,塞了一把铜钱给他:“劳烦问问,榜上可有一个叫宋柏轩的考生?” 莫名被塞了一把铜钱的书生:“……你不识字?” 不识字来看什么榜? 莫绫气鼓鼓:“识字!我只是不认得那么多!” 书生一阵无语,见她是个小姑娘,也不好多责怪:“你问的是‘宋柏轩’?他是哪里人士?年方几何?” “兹阳县的,年方,年方……”莫绫想了半晌没想起准确数字来,“反正年纪不小,快该抱外孙了。” “真是他?兹阳县的宋柏轩?”书生一阵惊诧,“那可是案首啊!不信你看第一位,宋柏轩,兹阳县人士,年方而立……” 莫绫连忙往榜上看,第一眼就瞄着了“宋”字,再往后看,果真有兹阳二字,她顿时高兴起来,匆匆忙忙的往人群外挤。 途中碰见被挤得死去活来的卫辞还不忘拉上一把,兴奋的将他带出去:“是榜首!在最上面!老爷可真厉害!比小卫公子你厉害多了!” 刚咧开嘴笑的卫辞:“……” “姑娘姑娘!老爷是榜首!第一个!”莫绫忍不住跳了起来,“听说叫什么案首,他们都说好厉害的,姑娘,老爷真厉害!” 宋柏轩悬着的心落了半截,仔细询问道:“你可看清楚了?莫绫啊,不是我不信你,实在是……” 实在是莫绫识字的能力不怎么样,每次念书必打瞌睡,怕是至今连他的名字都认不全,倘若看错闹了笑话,到时候他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莫绫忍不住瞪大眼:“老爷,你小瞧我!” 宋柏轩眼神飘向一旁,心虚的否认,恰在这时,人群里有衙役高喊道:“此次府试案首是兹阳县的宋老爷,可有人知道他住哪个客栈?咱们好去报喜!” 兹阳县,宋老爷。 宋柏轩只觉得此刻天旋地转,脑海中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佛置身云端。 他中了! 他真的中了! “蕴儿,这是真的么?”宋柏轩喃喃问道,而此时的宋蕴亦非常激动,紧紧地攥着帕子,骄傲道:“是真的!父亲中了府试的案首,此后便是名正言顺的秀才了!” 宋柏轩悬着的心落定,携一行人匆匆回到客栈,等着差人前来报喜。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到客栈,报喜的差人后脚便到了,恭贺的声音响彻整个客栈,小二匆匆拿了提前备好的爆竹出来放,附近热闹得不像样。 客栈二楼,躺在榻上休养的朱润听到楼下的恭贺声,险些呕出一口老血。 “世成!世成!”朱润扯着嗓子喊道,却迟迟没有听见应声,今日府试放榜,朱世成一早便出门等榜,至今还没回来。 朱润的心情不太美妙,他知自己实力不足,与府试无缘,可儿子却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论天分与努力都强于他,此次府试有八成几率能中。 可为何到现在还没信儿? 朱润等了又等,直到楼下的热闹声又响起,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蓦然听到一句惊呼:“什么?范老邀宋案首赴宴?” “还是家宴?!” 范老,范明冶! 朱润眼前一黑,身上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宋柏轩瘸了那么多年,怎么突然搭上了范老?! 70-80 第71章 【71】“我越看越是觉得你这弟子有…… 金安府并不大,学子的数量却不少,可哪怕如此,这一场府试榜上也只有区区三十人。 甲等十人,乙等二十人,其中甲等榜首为府试案首,可直接获秀才功名,不必参与院试便可参加来年的乡试,也就是秋闱。 秋闱若是再中,宋柏轩便算是彻底踏上了仕途,拥有了做官的资格。 对上旁人羡煞的目光,宋柏轩却已渐渐平复了激动的情绪,点头应下差人的邀约,宋蕴和卫辞立刻往外发喜钱,凑热闹的百姓和学子都热热闹闹的接了。 差人得了喜钱,也高高兴兴的离开。 待热闹消却后,宋蕴看向宋柏轩:“父亲,您这次应了?” “是,”宋柏轩眼神格外复杂,无奈道,“早晚都会有这么一遭,我只是没想到范老会这样着急,兹阳县的盛阳书院的确已成了气候,可到底也只是小小的县城。” 金安府不比兹阳县,府城里有许多学子,书院也有好几家,并且规模都不小。 此前他与范老的通信中,范老便提过好几次,想要将盛阳书院复刻到金安府城,这也是宋柏轩百般顾虑,不愿赴宴的原因之一。 如今他高中案首,正合了范老的谋算。 宋蕴同样对这桩事不看好:“父亲,我与你同去。” “不,”宋柏轩摇摇头,“你不能去,蕴儿,我知道你的顾虑,可事实上你才是我的软肋,你安分在客栈呆着,不必担忧我,范老自是会考虑周全。” 盛阳书院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而这些人多是不择手段之辈,今晚过后,他必定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宋柏轩心情复杂的看向卫辞:“害怕吗?” 他万万没想到,范老会邀请他们师徒同去,这是要将卫辞也死死的绑在这艘战船上。 卫辞反问:“为何要怕?老师,你我并无丝毫错处。” 宋柏轩轻声笑笑,或许是人年纪越长越是会畏手畏脚,他这个弟子,素来比他看他更透彻。 …… 过午后,宋柏轩稍稍歇了歇,便同卫辞赶往范府。 范明冶虽对外宣称是家宴,可事实上来的外人并不少,除了宋柏轩外,还有滞留在金安府的许多京官,以及金安府通判等官员。 宋柏轩刚进门便舍弃了木椅,宛若常人般行走。 卫辞忍了又忍,才没冲上去扶着宋柏轩,只不近不远的跟在他身后,保持着恰好的距离。他很清楚,在这些人面前,老师不能露怯,更不能流露出一丝弱者的气息,否则必然会被打压。 这不光是老师的颜面,还是范老的颜面。 “范老爷,您这边请。” 师徒二人由范府的仆人引着,穿过长长的走廊,才行至府中的后花园,亭子里已经摆上了宴席,还设了棋局与笔墨,与其说是家宴,倒不如说是一场学子宴,只不过宴席上的“学子”都早已有所成。 范明冶见宋柏轩师徒走来,立刻高兴的起身相迎:“好小子,你可真是耐得住性子。” 宋柏轩无奈的笑笑,任由范明冶上前十分亲昵的握住他的手,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举动,朝他们看过来。 范明冶仔细打量着宋柏轩,尤其盯着他已康复的双腿,眼中的情绪翻涌着,又迅速压下去:“是好事啊,如今可还难受?刚才我见你行走与常人无异,想来应是大好了。” “是,多亏了两个孩子仔细照顾,我这身子骨才渐渐好起来。”宋柏轩笑着应下。 二人说话间,已有人朝他们走来:“范老,这位便是今年的案首?” “不止呢,”范明冶拉着宋柏轩坐下,又让卫辞坐在他身侧,言语间满是骄傲,“他可不止是案首,还是未来金安府盛阳书院的院长。” 空气中霎时一静。 连宋柏轩都被惊到了。 他早料到范老会在宴上提及此事,却没想到如此单刀直入,甚至没有一丝迟疑的,便将他推到了最高处。 一个秀才,哪里能当得府城书院的院长? 连宋柏轩自己都觉得德不配位,更别提是在场的诸位官员了,这些人不是进士便是同进士,甚至还有些是曾经的探花、榜眼,他一个府试的案首什么都算不上。 “范老,这……过于草率了吧?”金安府通判罗明新皱着眉,“盛阳书院的事还未定,院长的事更应该慎重考虑,我听闻宋案首在兹阳,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夫子,来府城书院担任院长怕是会引起非议。” 简而言之,不够格。 其他几位官员也都忍不住点头附和:“范老,盛阳书院的事还未议定,到底不是桩小事。” “是啊范老,我等知晓您想为百姓做点事,可金安府已有那么多家书院,您大可让宋案首继续担任夫子,随便去哪家书院,想来大家都会非常欢迎。” 范明冶捋了把胡子,笑了声,但眼中的笑意却很淡。 周遭反对的声音渐渐沉默,刚才质疑的那几位官员更是眼神飘忽,不自在的避开。 范明冶在朝中的分量很重,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想得罪他,可谁曾想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敲定盛阳书院的事。 如此一来,待日后返京,他们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会牢牢的打上“盛阳书院”的标签。 他们的确对范老十分尊崇,可成为权势的既定受益人后,没有人会想再次推开,为了那些几乎没什么前程的穷酸书生,反而与朝中的世家大族为敌,实在是不划算。 但范明冶行事霸道,丝毫没给他们留下余地。 “在座的诸位,除了罗大人,恐怕都会为了念书饿肚子的时候吧?”范明冶淡声说道,“吴智,你家世代务农,当初念书连束脩都险些交不上,夫子狠心赶你出私塾时,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身着浅绯色官服的吴智陷入沉默。 “刘成,你当年进京赶考,盘缠用尽,不得不变卖衣物露宿街头,一路乞讨进京时,脑子里又想的是什么?” 刘成眼中划过一抹屈辱,自从他高中后,便少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可范明冶却毫无顾忌的提起,简直不给他留丝毫颜面。 难道就是因为他们曾淋过雨,就要为别人撑起伞吗? 那他们淋过的雨又算什么?算倒霉?! 刘成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范明冶又平静的点了几个人,无一不是出身贫寒之辈,读书之路都不怎么顺利,他的本意也很简单,无非是想让这些人多一丝怜惜和共情,哪怕不为盛阳书院出一份力,也不要阻拦。 在场的诸位官员全都陷入了沉默。 读书不易,是天下人的共识,也正是因为读书的不易,能够走上仕途做官的文人才备受尊崇,可一旦读书成为易事,他们固有的地位会不会因此而动摇? 人都是自私的,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想要长长久久的富贵,又有什么错? 场面一度凝滞。 范明冶不由得有些失望,抓着宋柏轩的手紧了紧,哪怕从一开始他便知这条路荆棘遍布,不会太容易,但真正面对赤裸裸的人心时,他还是忍不住痛苦。 进度推到这里,已经容不得再后退。 范明冶笑着说道:“卫辞,上次你小子的考卷我也看了,明年的府试可是大有希望,不过要想像你老师一样得案首,恐怕还要再努力努力。” 卫辞连忙应下:“知府大人谬赞了,与老师相比,弟子我还差得多。” 范明冶也不答话,只是道:“府试的事要紧,盛阳书院的事也同样要紧,柏轩,这阵子要劳烦你辛苦些,早些将兹阳的事交接完,来金安府报到。这边的盛阳书院我会找几个人帮你,书院选址已经定好,离我这儿不远,再修缮一番便可使用。” 众人见范明冶不吭不响便已准备好了全部,忍不住将目光全都看来,罗明新率先道:“范知府,这是否有些不妥?盛阳书院毕竟是大事……” 范明冶淡淡道:“盛阳书院不从府衙拨款,不向朝廷求援,书院选址也是我范某私人买下的,究竟哪桩哪件是事关罗通判的大事?” 罗明新:“……” 很想骂人。 既如此,何必再将他们牵扯进来?牵扯进来分担朝野上下的火力吗?! 范明冶三言两语将此事敲定,忽略掉那些并不友善的目光,转头便跟众人谈起诗文来,并将府试的考卷拿来议了议,直到夜色将至,他才肯放众人离开。 一场家宴下来,众官员简直满心疲惫憔悴不堪,唯有范明冶依然精神奕奕,想要留下宋柏轩师徒二人手谈两局。 宋柏轩看了眼卫辞,笑道:“大人不知,我那女儿也来了府城,如今还住在客栈里,我倒是愿陪大人彻夜手谈,只我这女婿怕是无心再呆下去了。” 范明冶当即哈哈大笑,忍不住捋着胡子叹道:“又是师徒又是翁婿的,难怪你时时护着,不过你那女儿,也的确聪慧招人疼。” 宋柏轩朝卫辞使了个眼色,催着他离开,转头便跟范明冶说起卫辞幼时趣事,逗得他笑了又笑。 也正是这时,范明冶突然沉吟道:“说起来,我越看越是觉得你这弟子有几分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跟哪位故人相似。” 宋柏轩蓦然心底一沉。 他本以为卫辞的身世十分普通,可在女儿接二两三的试探下,他也生出了些许疑惑,为何卫兄一身武艺却要蜗居在慈水村,名为避祸,实则严禁卫辞习武傍身? “巧了,我也时常觉得阿辞面善,后来仔细琢磨,竟是跟我那亡妻有几分相似,”宋柏轩错开话题,笑着说,“直至找回蕴儿,才知当时可笑,蕴儿这孩子,才是跟我那亡妻实打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第72章 【72】但师妹似乎不再情愿。…… 大抵是因放榜日的缘故,街上十分热闹,直至太阳西落,府城的大街上仍旧人满为患。 送走宋柏轩和卫辞后,宋蕴便带着莫绫去了牙行。 这几日她们主仆有空便来牙行溜达,想要买几个合适的人手回去,府城的牙行规模极大,各个年龄段的丫鬟都有,但懂香料的却并不多。 宋蕴的要求一降再降,甚至不要求对方对香料精通,只要懂事乖巧,认些字,能辨别出香料的名称就好,可即便如此,符合条件的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但就目前而言,似乎也足够了。 宋蕴将挑中的四人全部付了银子,又另外给牙行付了些银两,好让这四人能暂住在牙行中,待她离开府城时,再一并带走。 如今的客栈人满为患,早已没了空房间,实在不好安排。 将买来的丫鬟安置妥当后,宋蕴又拜访了府城最有名的香铺——落霞阁。 落霞阁虽是香粉铺子,最有名的却是女子用的脂粉,不但味道十分特别,用在脸上也异常服帖干爽,哪怕价格昂贵,也深得女子喜欢。 宋蕴在京城时便听说过落霞阁的名声,京城里亦有不少夫人小姐钟爱落霞阁的脂粉,宋蕴也曾用过几次,后因那味道实在不习惯才弃了。 虽是用过落霞阁的脂粉,但这还是宋蕴第一次到落霞阁来。 远远地她便看到落霞阁几个大字,笔锋强劲,颇为逼人,看起来倒像是出自男子之手。 宋蕴端详片刻,才提着裙摆进门,扑鼻的香味迎面而来,细嗅之中,竟含杂着花香、木香以及些许轻微的果香。 果香迷人,也腻人,用不好便会招人不喜,可落霞阁所用果香十分清淡,像是站在初秋时节,硕果挂满枝头的果树下,果子将熟未熟,却已香气盈鼻,令人生出期待。 一个衣着俏丽的丫鬟朝她走过来,笑意盈盈,见到她面容时却是滞了滞,碧月的脑海中飞快的盘旋出府城里数得上名号的闺阁小姐,却都对不上号。 碧月心下诧异,如此貌美的姑娘,怎么都该在府城排得上名号才是,除非她并非本地人。 “这位小姐……”碧月顿了下,笑容含蓄而得体,“您是来看脂粉,还是来看香粉?香粉在一楼,脂粉在二楼,若有其他的,可去三楼。” 宋蕴若有所思的看向她:“这三楼是什么地方?” 这必然是新客,还是外地的新客。 碧月连忙解释道:“三楼是我家夫人的调香室,若是贵客想要单调一味香,可去三楼一试,不过价格昂贵,我家夫人也并不常在的。” 听她这样说,宋蕴顿时对三楼有了兴趣。 怪不得落霞阁的名声能传到京城去,原来竟有一个手艺极不错的调香师傅。 宋蕴看向碧月,笑着问:“那你家夫人今日在吗?” 碧月连忙摇摇头,又怕跑了这单大生意,匆匆解释道:“这几日我家夫人家中有事,怕是过几日才能回来,小姐若有心,可留下家住何处,待我家夫人来了,我再差人去请您过来。” 她在府城必然是呆不久的。 宋蕴当即转移话题:“那先看看香粉,这阵子可有上新品?我听说你家夫人调制的果香极好。” 碧月当即笑着将她引入铺子里,滔滔不绝的介绍着每一款新品,而宋蕴也非常大方,她每拿出一款,宋蕴便轻嗅片刻,接着买下。 一连买了十几款香粉,宋蕴才停下。 她看向笑眯眯的碧月,忍不住问:“你月钱多少?” 碧月愣住,脑海中的思绪被打断,双眼发懵的看向宋蕴,半晌才小声道:“……一两三钱。” 还不到一盒寻常香粉的价格。 宋蕴心神微动,忍不住起了惜才得心思,倘若有这样一个能说会道的掌柜放自己铺子里,她能省下一大半的功夫。 “我的身契在这儿,”碧月垂下眼皮,“给这些银两,已经不少了。” 有时她也会生出许多不公来,落霞阁一盒香粉动辄数十两纹银,她要不吃不喝攒上一年才能用得起,但她身为奴婢,命运不由人,能有如今的生活合该满足快活。 跟府中大多数的婢女相比,她的差事已是极为体面,招人艳羡了。 宋蕴自是能看出她眼中的挣扎,越是靠近权势富贵而久不得的人,便越是活得痛苦不甘。 命运二字,大多数人都不得不认。 宋蕴轻声笑笑,转头从购入的香粉中拿出一盒,放到她手中:“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这盒香粉,便当做是我给你的答谢吧。” 碧月捧着香粉盒子不知所措。 宋蕴转身离开了落霞阁,站在二楼看了许久的男子轻摇罗扇,冷笑一声:“刘庚败在她手中,也是应该,他那副没见过银子的霸道嘴脸,早就该叫人收拾了。” 旁边的下人面露犹豫:“可夫人那边……” “无妨,”男子放下罗扇,纤长白皙的手指抚过团扇中的纹样,“早该教她知道,谁才是她真正的倚仗。” …… 一夜过后,宋柏轩仍没有回来。 但府城要有一家盛阳书院的事传遍了大街小巷,连同传遍的,还有此次府试案首宋柏轩的出身和坎坷经历。 值得一提的是,宋蕴听了许久,也没听到府城中有关于宋柏轩女儿的传闻,想来是父亲不想让自己搅进这场风云里。 卫辞陪着宋蕴在茶楼听消息,眼中却满是忧虑:“师妹,老师这是被范大人硬生生推上去的,从书院夫子,直接做了书院院长,怕是……” 茶楼里的议论声仍是未休,已有不少人传开兹阳县盛阳书院的消息。 “听说宋案首便是出自兹阳县,还是兹阳县盛阳书院的夫子,我听人说,盛阳书院的学子念书不必用多少银两,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能送去开蒙,识字念书还教算术,学上几年出来,不能去科举做官,也能在铺子里当上账房,学得好些的,还能留在书院做夫子……” “真不要束脩?不要银两,盛阳书院的夫子吃什么喝什么?怕不是骗人的吧!” “一部分是县衙出银子,还有些是县城里的富商捐了善款,再者说了,你去书院念书,便是再穷苦的人家,也不会白读书识字,每个学生给上一些,夫子的月奉不就出来了吗?宋案首便是这样的。” “宋案首心善,他教出的弟子也极为优秀,听说只学了一年,县试便大有希望……” “什么?只学一年?!盛阳书院这么神?” “宋夫子是吧?宋夫子还收学生吗?我觉得我这天资也尚可……” 卫辞刚喝进的茶水硬生生呛出一半来。 只学了一年便去考县试,还大有希望,他是紫微星附体了吗? 宋蕴掩住唇边的笑意,忍不住叹道:“师兄,我看啊,你还是先担忧一下自己吧。比起父亲而立之年中府试案首,你这位只学了一年便能考县试的天才,才更灼目。” 卫辞忍不住扶额,头疼不已。 “师妹,我……” “师兄,”宋蕴朝他俏皮的眨眨眼,笑容肆意,“我也觉得你很有天分,来年府试大有希望。” 卫辞弱弱道:“府试,怕是还差些吧,师妹,县试我倒是可以一试。” 他另外提了昨日范明冶的安排:“待这段时日后,老师恐要来府城住着,操持盛阳书院的事,兹阳那边的事,我与老师怕是再帮不上忙。” 宋蕴沉默片刻,才笑着道:“我知道。” 她也曾想过来府城开一家香铺,可如今不管是人手还是经营,香思坊都不够成熟,更何况府城有落霞阁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在,她贸然迁入府城,只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卫辞攥紧了拳,搭在膝上,他并不情愿与师妹分离,想来老师也不情愿,可不论是府城这边的盛阳书院,还是兹阳县辛辛苦苦开起来的香思坊,都无法轻易舍弃。 可他实在心疼,师妹一人撑着香思坊,又无人帮扶,极为辛苦。 宋蕴提起茶壶来,轻轻斟满茶水,语气却是不急不缓:“师兄也知道的,香思坊才刚刚踏入正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无论如何都舍弃不下,父亲在府城这边,怕是要劳烦师兄多费心了。” “师妹——”卫辞欲言又止,抬眸望着宋蕴,许久才轻声说道,“我们是夫妻,你不必待我这样客气。” 宋蕴睫羽微颤,并不答话。 如果说她原本还存着想要跟卫辞做正经夫妻的念头,可在卫辞想要和离的那一刻起,她的念头便随之灰飞烟灭。 那一夜过后,纵使没有人再提及,可宋蕴清楚的知道,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留在她身边的卫辞,是骨子里的品性使然,而并非心中所愿。 她不在乎。 宋蕴想,她一点也不会在乎,反正目的已经达到,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不可告人的心思,都已埋葬在那个夜晚,成为了并不重要的过去。 卫辞见她迟迟不答话,一颗心猛地揪起来。 他想同师妹做夫妻。 不是表面夫妻,更不是各取所需,而是想要同甘苦共喜悲,携手共此生。 但师妹似乎不再情愿。 卫辞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他的掌心满是濡湿的汗意,心却凉了半截。 直到他听宋蕴笑着说:“不是客气,只是不想让师兄那般辛苦,我知道,师兄,我们一直都是夫妻。” 她虽是笑着,可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好似远远地浮在云端,旁观着本该是局中人的宋蕴。 卫辞沉默半晌,听她巧妙的移开话题,一颗心又沉又空。 他们本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第73章 【73】宋蕴面无表情的放下窗帷,让…… 随着府试的落幕,雪花一样的奏报飞到皇宫里。 早朝期间,金安府的奏折被皇帝单独拎了出来,众大臣依次看过这封奏折,一时之间,心思各异,本该热闹的早朝却诡异的沉默下来。 谁都知道皇上早年对范明冶颇为看重,这些年虽然打发他去了府城,但他的影响力仍存,朝野上下摸不准皇上对范明冶的态度,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这封奏折……对于朝中大多数人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偏偏被皇上摘了出来,其中的意味自然让人忍不住揣测。 难道皇上也有意促成盛阳书院? 朝野长久的沉默让裴武帝陡然沉下脸色:“不知诸爱卿对此事有何见解?” 望着满殿的大臣,裴武帝心底涌出一丝恶趣味,似早下定决心般,轻笑着说道:“既然众爱卿没有意见,朕便让范明冶将盛阳书院推广至整个大盛,也好让我们大盛子民,不再有读不起书的贫寒学子,打造一个书香盛世!” 众大臣顿时坐不住了:“皇上,此事万万不可!” “皇上,臣以为此事当慎重,盛阳书院虽是打着为天下学子的噱头,可以大盛目前的国力,根本不足以支撑此事,范大人此举全然是空中楼阁!”户部尚书最为愤怒,“再者说,倘若天下百姓尽可读书,那谁会愿意去耕种?届时我大盛百姓无余粮可食,无银以养兵,必然会沦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臣附议!” “臣附议!” 有户部尚书打头阵,殿内的大臣们全都跟着附议,裴武帝望着下面跪了一排的大臣们,心情颇为微妙。 裴武帝看向沉默不语的大臣们:“你们呢?” “皇上,臣以为范大人此举是为天下学子着想,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倘若利用得当,得民心,强根基,我大盛国力必将更胜一筹。” 另有一位大臣说道:“前往金安府的刘翰林等人尚未归来,皇上不如问过他们再做打算,毕竟金安府的状况,臣等都不知其详情。” 不过是推来推去的绕圈子。 裴武帝按了按眉心,近来他越发感觉力不从心,也懒得再在这些琐事上费心思。 不过是在府城里开一家书院,少收些银子,能有什么问题?范明冶一把年纪了还愿意折腾,便也随他去吧。 “朕觉得此事甚好,”裴武帝一锤定音,望着众大臣惊愕又不甘的视线,心情莫名好了许多,他索性看向边上站着的两位皇子,“老大,老二,你们谁愿意去金安府走一趟?不过事先说好了,到了金安府,一切都要听范明冶指挥,你们只是协助。” 这可是一个收拢人心的好机会。 不止是天下文人的心,还有范明冶的心。 只要能跟范明冶交好,将来的太子之争,必然会更胜一筹。 忠王裴凌与信王裴雯对视一眼,火花四射,裴凌率先抢占先机:“儿臣愿往。” 裴雯顿了下,只得一脸遗憾的说道:“儿臣也有此心,只是慢了皇兄一步,既如此,儿臣愿为盛阳书院捐献藏书千册,文房四宝五百套,烦请皇兄帮忙带去。” 裴凌心中暗骂这小子狡猾,明明没抢着机会,还要率先捐书刷好感。 “儿臣也愿为盛阳书院的建设出一份力,”裴凌跟着说道,“书册儿臣倒是没多少,但愿捐献纹银千两,还请父皇允准。” 裴武帝乐了。 有人给办事还有人给掏银子,左右都是他们皇室的名声,他还有什么道理拒绝? “允!” 与此同时,忠王府中。 熹微的光线透过窗子,落到拨步床上,躺在上面的赵盈才缓缓睁开双眼,一双美眸沉凉如水。 她没有惊动外面伺候的丫鬟,独自一人起身走到铜镜前。 赛雪的肌肤染上数道血痕,纵横交叉在胸前、肩颈,手臂被大块的淤青覆盖,腕间尚未拆解的绳结沾满血渍。 赵盈下意识的闭上眼,不忍再看,可理智却强迫她睁大了双眼,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身上的痕迹。 脑海中控制不住的浮现出昨晚的画面,恐惧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不能怕! 赵盈猛地站起身,想要喝口水冷静一下,手中的茶盏却握不稳,猝不及防的摔落在地,溅起的瓷片划破她白皙的小腿,鲜血随之涌出。 似乎并没有什么痛意,全然无法跟昨夜相比。 裴凌他简直是一个恶鬼! 不,他比恶鬼还要可怕,还要令人作呕! 赵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起自己的情绪,她不能怕,更不能乱了阵脚,哪怕裴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鬼,她也必须与鬼为伍,讨得他欢心。 好在如今的裴凌,也就是当今的忠王殿下,对她这张脸还有几分兴趣。 她要活着,要好好活着,要讨得裴凌的欢心,才能摆脱平阴侯的控制,将兄长与妹妹名正言顺的接到自己手中养着。 寄人篱下的日子太痛苦了,她尚且如此,更遑论她那身受重伤的兄长,以及胆怯天真的妹妹。 赵盈从梳妆匣中取了药,一点点涂抹在身上,药膏冰凉,伤口刺痛,她从刚开始咬牙憋泪的忍痛,到最后面无表情的解开绳结,用绢布裹住腕间的伤口。 将一切处理妥当后,赵盈才让丫鬟进门收拾。 她仍旧是那个端庄美丽的忠王侧妃。 对镜梳妆,人比花娇,赵盈取下发间琳琅华丽的钗环,随意换了根羊脂玉簪,懒懒散散的插在发间,素淡的妆容更衬得她天生丽质,惹人怜惜。 “王爷回来了吗?”赵盈问道。 伺候的婢女立刻答道:“回来了,朱公公他们在前院正忙着收拾东西,似乎是行李。” “行李?”赵盈眼眸一转,当即道:“吩咐小厨房炖些滋补的汤,去前院传个信儿,就说我特意下厨做了些午膳,请王爷来用。” 假意中总要掺杂几分真心,才会叫人动容。 赵盈休息了一阵儿,才慢悠悠的走向小厨房,随意糊弄了两道菜,待晌午将至,裴凌信步走进碧霞苑时,她才灰头土脸的从小厨房里出来,匆忙行了一礼:“王爷安。” 她发丝凌乱着,白皙的脸颊蹭上了些许烟灰,双手才洗过菜,还沾着水渍,形容十分狼狈。 裴凌却是心中一动,上前将她扶起来,嗔怪道:“怎么弄成了这样?本王又不缺你这一顿午膳,何苦为难自己?” 赵盈垂着脑袋,发丝一颤一颤的,声音也小得可怜:“是臣妾笨拙……” 确实笨拙。 裴凌牵住她,边走边说道:“以后不许这样了,府上的厨子多得是,不必你一个侧妃来费心。” 他起先也并不觉得赵盈与其他女子有何不同,可今日才发觉,她是真的天真又愚笨,连洗菜这等粗活都亲自动手。 这样的蠢女人,在王府的后院里能活几日? “这阵子你小心些,老老实实的守在碧霞苑,少往外头去,”裴凌淡淡道,“免得招惹不该招惹的麻烦。” 赵盈一怔,随即眼泪便掉了下来:“王爷不要妾身了吗?” 她这张脸本就生得楚楚可怜,眼泪悬在睫羽缓缓滑落,更衬得她柔弱可欺,惹人怜惜。 裴凌软下心肠:“本王要去金安府办公差,路途遥远,时日颇久,不好带侍妾。” 赵盈听到“金安府”,已是忍不住心血沸腾,她半低着头,脸上的泪止不住的往下落:“妾身愿扮作马夫粗吏,陪在王爷左右,只求王爷不要抛下臣妾。” 她当即跪下来,伏在裴凌膝上,恰到好处的展露出腕间血痕。 裴凌眼中掠过一丝不自在,起身将她扶起来:“好,带你去,但切记不得离我左右。” 旨意传到金安府时,宋蕴早已没了耐性。 她本想着和父亲一起回兹阳,但没想到范明冶将归期一拖再拖,如今还要让宋柏轩等着天使召见。 从京城到金安府,再到天使召见,至少要等上一旬。 无奈之下,宋蕴只好与父亲先行告别,带着从牙行里挑来的丫鬟起程。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驶出金安府,马车上除了人,还带了不少在府城购买的香料,包括成品香以及一些金贵少见的香料,将马车堆得极满。 见到这么多香料,原本还有些忐忑的丫鬟们立刻松了口气,能靠手艺活吃饭总是好的,纵然是沦落为奴,也好过那些伺候人的营生。 莫绫却有些不满:“姑娘,您怎么还聘了两个镖师,从金安府到兹阳,总共才两三日的功夫,有我在,咱们用不着花这笔银子。” 宋蕴轻笑着解释道:“咱们这一趟带了不少金贵香料,保险些才好,更何况那几个丫鬟咱们还摸不准性情,两三日的路途,不算远,却足够她们有些想法了。” 她自是信得过莫绫的拳脚功夫,可莫绫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倘若那四个丫鬟生出旁的心思来,这一路怕是都走不安生。 宋蕴亦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请两个镖师跟着,能安心许多。 莫绫悄悄算了一笔账,聘用两个镖师再负责他们的住宿、吃喝,快赶上一个丫鬟的价钱了,不划算,实在不划算! 她正想着,忽然瞥见前面路上横着一个人,看身形应是男子。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再多一个人吃口粮的原则,莫绫悄悄把马车偏向一边,打算绕过去。 谁料躺在地上那男人却开始呼救:“救我……” 莫绫见男子染了一脸血,忍不住大呼一声晦气,马车的速度却不由自主的降了下来。 宋蕴掀开窗帷,瞧见横在地上的身影,破烂的衣衫仍可窥见华丽,身上的伤是剑伤,血流了很多。 不救,他可能真会死。 救了,可能死得是她。 宋蕴面无表情的放下窗帷,让莫绫丢了两瓶金疮药下去,这时那奄奄一息的男子却道:“救我!我叔是李慎……” 第74章 【74】以防万一,从今天起,我们便…… 宋蕴本不想惹祸上身,毕竟在金安府近郊,衣着华丽,一身剑伤,垂危将死,怎么看都像是被仇家找上了门。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倘若人没救成,反倒把自己一家搭进去了呢? 宋蕴对一个陌不相识的男子,没有这种善心,但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自报家门,直言他是李慎的侄儿。 前世今生,宋蕴也只认识一个李慎——千丝坊的李掌柜。 她一路走来,李掌柜对她帮助颇多,尤其是在前期筹备开香思坊时,许多渠道都是李掌柜亲自帮她牵线。 自上次她拒绝千丝坊背后之人的招揽后,宋蕴跟千丝坊的接触便少了很多,可这份恩情她却没有忘记。 如果此人真是李掌柜的侄儿,她还真得救一救,可如果此人并非李慎的侄儿,又为何会提起李慎的名字? 等等,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认识李慎?还是说,只是一场巧合? 宋蕴心头思绪百转千回,终是点了头,让莫绫将他身上的血衣扒掉,胡乱裹了件袍子扔上马车。 莫绫动作也利落,三下五除二便将血衣埋进路边,并将路面上的血迹处理得干干净净。 马车里恰好堆了两只麻袋,将后排挤得满满腾腾,宋蕴将人堆进两只麻袋中间,又迅速燃香掩去马车里浓烈的血气。 但血气实在浓厚,哪怕香气已经很浓,却还是隐隐能够嗅到些许。 “追杀你的人在前还是在后?”宋蕴将他拍醒追问,“他是什么身份?带了多少人?” 马车里混合着浓郁纷杂的香气以及掩不住的血腥气,挤在麻袋中间的男子昏昏沉沉的睁开眼,张了张嘴,还未回答,便已又昏睡过去。 宋蕴深吸一口气,当即道:“莫绫,掉头回去。” 莫绫愣了下,边调转马车边问道:“姑娘是忘了什么东西吗?” “不,是为了自保,”宋蕴垂眸道,“此处为金安府近郊,再往前便是荒凉的村野,要过几十里才到县城,若遇到那些人……更何况,金安府有更好的大夫,更方便救人。” 再者说,金安府为范老治下,政风清明,定能还此人一个公道。 “宋姑娘,那我等……”后面跟着的马车停下,两个镖师面露为难,比起宋蕴,他们常年在外走镖的更不想沾染上这些麻烦。 “你们继续按原路线去兹阳,”宋蕴看向两个镖师,“不论遇上什么人,若问起我们的行踪,你只管如实回答,但千万不要与我等沾染上关系,还有这几个丫鬟,直接送到香思坊,交给一个姓夏的公子便可。” 听她这样说,两个镖师都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二人接了宋姑娘这趟镖,本该护您周全,可没想到会遇到这等事……宋姑娘,您千万保护好自己。” 宋蕴应下:“无妨,你们也保护好自己。” 时间紧迫,两辆马车迅速分离,朝着不同的方向狂奔离去。 颠簸的马车上,男子披在身上的外袍仍在往外渗血,宋蕴伸手探上他伤口的位置,一片濡湿与血腥。 恰在这时,莫绫急道:“姑娘,后面有人追来了,十几个,全都骑着马!” 宋蕴脸色微变,转瞬便又取了件袍子披在男子身上,努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冷静:“不必管,继续往前。” 马车的速度到底没有马匹快,不消片刻,宋蕴的马车便被拦下,十几个人骑着马,将马车围得严严实实。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可是金安府!”莫绫底气不足的喊道。 “我们来追嫌犯,让你家主子下车,赶紧把人交出来!”一个身着盔甲,面容冷峻的男子说道。 这道声音倒是有些耳熟。 宋蕴按下心中的疑惑,轻轻掀开窗帷:“这位大人,咳咳……不知您要找的是什么人?” 她脸上戴着厚重的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而窗帷只掀起了一角,从外窥不见里面的场景。 “是一个男子,中了剑伤……”那男子正说着话,突然眉眼间泛起冷意,“你的马车上有血腥味儿,快把人交出来!” 宋蕴止不住又咳了两声,这才取下压在唇边的帕子,雪白的绣花绸帕上有一团殷红血迹,隐隐泛着黑。 “这位大人,我家夫君身染重疾,我欲带他去府城投奔远亲,寻医治病,不料这才几日,我竟也染上了咳疾……咳咳!” 宋蕴说着话,又狠狠咳了两声,殷红的帕子擦过面纱,又是一片殷红的血渍。 周围骑在马上的护卫全都愣了愣,不约而同的往后稍退,这样眼中的咳疾,该不会是肺痨吧? 肺痨可是不治之症,一旦染上,必然活不过半年。 问话的男子也往后退了些许,但任务在身,他推辞不得:“掀开窗帷,把你夫君露出来。” 宋蕴便顺从的掀开窗帷,但马车里光线黯淡,男子的身形被挤在麻袋中间,根本瞧不清楚面容。 男子刚要驱马向前,宋蕴便又咳了起来,鲜血几乎浸湿了整张帕子。 “算了,你们走吧。” 话音刚落,马车后面便传来一道冷厉的男声:“等等。” 宋蕴身体僵住,脑海中有一瞬的空白,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愈发苍白。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驱马走来,附近的护卫立刻紧张的拦他:“王爷,不可!”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为真的可能性,他们也不能让王爷就这样涉险! 裴凌抬手压住众人,远远的盯着这辆马车,问道:“既然你是去投奔远亲,不知你是去投奔金安府的哪一位远亲?” 宋蕴掩住慌乱的心绪,应声答:“是去投奔我的远房表叔,他如今在金安府做大官,想来定能救治好我们夫妻二人。” “金安府的大官我都认识,不知你那位远亲姓什么?”裴凌语气淡淡的问道。 宋蕴心下一沉:“姓范,曾在京都任职,不知大人可认识他?” “巧了,”裴凌似笑非笑,“本王也正是要去拜访范大人,不如顺道将你们捎带过去,如何?” 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宋蕴故作犹豫,推辞了两句便应下,老老实实的被十几个护卫赶着往京都去,但不知为何,马车的速度却慢了许多。 她掀开窗帷往外瞧,见那些护卫全都慢悠悠的骑着马,似是在踏青,根本不急着赶往金安府。 恰在这时,裴凌往后看来,宋蕴立刻放下窗帷。 马车上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几乎遮掩不住,宋蕴几乎瞬间猜到了裴凌的想法,他是没有冒着染上肺痨的风险揭穿她,但他要硬生生的耗死马车上的男人。 男人身上有好几处剑伤,且都颇为凶险,倘若不能及时止血,很快就会失血过多死去。 宋蕴深吸一口气,内心十分挣扎,李慎的恩情着实犯不上她搭上一条命,可她救下的男子,能遭忠王裴凌如此嫉恨,必然非富即贵。 此时此刻,哪怕她愿意交人,最后也只会落下一个死字。 宋蕴当即掀开披在男子身上的衣袍,撕开被鲜血染红的白绸中衣,迅速的帮他清理伤口,撒上金疮药。 大抵是伤口被弄疼,昏迷中的男子缓缓睁开眼,刚要发出声音就被宋蕴一把按住,低声问:“你今年多少岁?” 男子在迷茫中沉默,对上宋蕴锲而不舍不似玩笑的话,他只好答:“十九。” “好,我知道了,”宋蕴将他腰间的伤口包扎,压低声音,却无比冷静,“我已成婚,如此只是为了救你,至于你我二人的清白……以防万一,从今天起,我们便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异父异母?亲兄妹?怕是你敢说不敢认! 裴牧被逗乐,忍不住想笑,但宋蕴又撕开他肩上的中衣,湿冷的帕子擦过伤口,疼得他额间满是冷汗,一声都发不出。 “能活下来算你命大,活不下来……我亦不愧对李掌柜。” 宋蕴打量着裴牧身上的伤口,腰间一个,肩胛一个,背上腿上皆有一道,严重的地方深可见骨。 裴牧的脑海中昏昏沉沉,他望着仍旧沉着冷静的宋蕴,语气却是极为肯定:“你会医术。” 宋蕴不答,只是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笔墨,飞笔疾书,迅速递到裴牧面前:“李大哥,劳烦您按手印。” 裴牧:“……” 他就这么遭人嫌弃吗? 便是他的容貌不及陈不逊,却也差不许多,她怎么好像生怕被自己赖上一样?他是那种人嘛! 心中虽是这样想,裴牧却老老实实的按下手印,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如果他不肯答应,宋蕴定然会掐着他的手指替他按。 一个明晃晃的血手印,血正是取自他本人。 裴牧此前觉得这女人实在聪慧,如今却觉得她实在狠毒,竟毫不忌讳的从他伤口取血。 怎么,他是送上门的印泥吗? 宋蕴待血迹晾干后,才将认亲书藏进怀里,她的目光停留在裴牧脸上:“你不姓李。” 裴牧眼皮子跳了跳,本就昏昏沉沉的脑海险些没转过弯来,直接应下。 宋蕴接着试探:“李慎的侄子我没见过,想来他也不会见过我,但你认识李慎,也识得我跟莫绫,若我猜得不错,你应该就是千丝坊背后真正的主人。” 但她没有在他身上嗅见曾闻过的龙涎香。 裴牧不想回答她的问题,更不想就这样暴露自己的身份,索性闭上眼,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宋蕴:“……不管你究竟是谁,如果想活命,先听我的。” 她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救下他的性命,更不敢保证范明冶会理所应当的认下她,但为今之计,只能冒险一试。 第75章 【75】“当初我与夫君成婚,您还去…… 距离金安府近百里的县城中,十几辆马车被护送进来,最后跟着一辆古朴华丽的四轮马车。 马车缓缓驶进城门,耳畔很快传来热闹的烟火气。 赵盈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翻涌的情绪再次平复。她不是傻子,在裴凌几次带人离开队伍,远远将他们甩下,又带着一身血腥气回来后,赵盈才意识到,这一路必然死了很多人。 不知今晚裴凌还会不会回来。 赵盈揉了揉发痒发胀的腕间伤口,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不管怎样,她既然来了金安府,必然要想办法见一见兄长。 听说兄长的伤好了许多,虽然两条腿恢复的希望很渺茫,但至少还活着。 活着便是最大的希望。 赵盈顿了下,隔着车帷问道:“离金安府还有多远?” “回侧妃娘娘,还有不到百里,至多再有两日,咱们便能抵达金安府。”尖细的男子声音随之响起,语气十分和善。 赵盈垂眸问道:“朱七公公,王爷呢?” 朱七笑意盈盈的答:“王爷自然也是去金安府,不过咱们王爷这几日公务繁忙,一时顾不上娘娘,娘娘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这是不肯透露究竟去哪儿了。 赵盈本也没打算追根究底,转而问:“朱七公公,听说此次去金安府,王爷还带上了平阴侯,我想见见他,可否?” 这一路上,赵盈都十分乖巧,有忠王在时,她从不多与平阴侯交流,生怕让人发出端倪,如今忠王不在,也恰是一个好机会。 朱七身为忠王的心腹宦官,这点小要求还是能满足的,等抵达客栈没多久,平阴侯便被请了过来。 赵盈将随身伺候的丫鬟打发走,独自一人对上平阴侯。 “侯爷,好久不见。” 赵旭炎心底发颤,狠狠瞪她一眼,迅速将门窗封紧,确认无人偷听后才松了口气,冷笑道:“张口便是如此狂悖,送你一个女奴上青天的恩情,本侯看你是半点不记得了。” 赵盈平静的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淡然。 她本也以为自己是受了平阴侯的大恩,才得以被赐给忠王做侧妃,但经过这一段时日的道听途说,赵盈才明白自己为何会成为侯府嫡女。 平阴侯妄想攀上皇亲,早就存着把嫡女献给忠王的念头,可惜错抱千金事发,闹得人尽皆知,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嫡女竟是一介低贱民女,而真正的嫡女面容有瑕,送入皇宫乃是大不敬。 养了十几年的假千金不受摆布,宁愿做身份卑微的民女,也不肯乖顺的留在侯府享富贵,最后入宫的差事便落到她一个所谓的远亲身上。 恩情?无非是相互利用罢了。 “看来王爷待你不薄,盈儿,只要你好好做侧妃,讨王爷欢心,早晚有一日,我们平阴侯府能捧你坐上更高的位置!” 赵旭炎说着语气便软了下来:“你也知道,如果没有本侯搭救,你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 赵盈轻笑:“自然。” 赵旭炎的脸色这才好看许多,他自认对赵盈不薄,尽心尽力的满足她所有要求,给她无上荣耀以及一步登天的机会。 只要赵盈乖乖听话,他不介意送她坐上后位。 “侯爷想办的事,我自然会帮侯爷完成,可我的兄长……”赵盈看向赵旭炎,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我要见他,兄长双腿受了重伤,见不到他,我不放心。” 赵旭炎脸色微变,很快又掩下,声音冷淡:“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如果被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我都逃不掉欺君之罪,至于你的兄长,我早已派人好好照顾,必然会尽力医治他的腿伤,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赵盈漫不经心的踱步到窗前:“并非我不相信侯爷,只是这么久以来,兄长和妹妹音信全无,我实在放心不下。 “如今你我远在金安府,王爷也忙着公务,以平阴侯府的能力,侯爷定能避开京城耳目,让我与兄长见上一面,对吧?” “不妥,”赵旭炎沉声道,“此时并非良机,你且安心在王爷身边伺候,等时机到了,我必然会将你兄长与妹妹接到京城来,与你团聚。” “我等不了那么久。”赵盈直直的看进赵旭炎的眼眸里,并无丝毫妥协之意,“还请侯爷想想办法。” 赵旭炎被她看得心中一惊,只得敷衍应下:“本侯尽力。” 日暮将近,裴凌一行人终于不急不缓的抵达了金安府。 宋蕴望着马车上生死不明的男子,咬咬牙,闭着眼给他换上一件卫辞的旧衣,仔细遮掩住伤口的痕迹。 不管他听没听到,有没有意识,宋蕴凑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待会儿我们会见到范明冶范大人,你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说,我曾与范大人有过几面之缘,至于你我能不能活命,全凭范大人良心。” 马车缓缓停下,驾车的莫绫心神紧绷,不自觉的往马车里面瞧。 这么久都没动静,那男人不会死在马车上了吧? 莫绫满心晦气,眉头死死地拧在一块儿,直到周边的护卫全都朝她看来,她才挺直了脊背,从马车上跳下来:“姑娘,我们到了。” 宋蕴手心里满是汗意,她裹紧了面纱,顺手在裴牧的衣物里塞了一把香料,又给他裹得严严实实,才掀开窗帷。 不远处,范明冶已经大步迎了出来,跟裴凌在一旁寒暄说话。 宋蕴挑开窗帷时,附近的护卫全都朝她看过来,她却面容坦荡,抬眸看向范明冶,正要搭话,她忽而眼眸一转,看到了跟在范明冶身后的两道人影。 莫绫也跟着紧张,忍不住想往马车后面藏,但裴凌却不给她们后退的机会,笑着同范明冶说道:“说来也巧,本王抵达金安府近郊时,恰好碰到了来投奔范大人的小夫妻,范大人快瞧瞧,可认识?” 裴凌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落在宋蕴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长,原本这几人他大可直接杀掉,处理干净,可这女子却提到了范明冶。 不管是真是假,他倒要看看范明冶会怎样接手裴牧这只烫手山芋。 范明冶满脸诧异的抬眸望去,宋蕴已经提前走下马车开口:“范表叔,我们曾见过的,当初我与夫君成婚,您还去观过礼,这件事……您不记得了吗?” 观礼? 范明冶望着被面纱遮住脸庞的女子,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道身影,但他并不敢确定,余光往后一瞧,转瞬便应道:“记得,自然记得,原来是表侄女,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宋蕴一早便启程回兹阳了,没想到日暮时分,竟又回到了金安府,还跟忠王搅到了一起。 为何她竟不敢直接表露身份? 范明冶正疑惑着,便听宋蕴道:“范表叔,我夫君染了咳疾,多日不愈,咳咳……我本想着来投奔您,好寻求名医,可没想到在路上我也染上了咳疾,您可千万别过来,过了病气可不好。”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各异,宋柏轩和卫辞也齐齐变了脸色。 马车是自家的马车,宋蕴和莫绫都在,只是马车上为何会多了一个染上咳疾的“夫君”? 听到这儿,范明冶顿时稍稍心安,宋蕴不可能染上咳疾,而这咳疾,怕正是为了隐藏马车内那位“夫君”的身份。 看来这位宋姑娘是救了不该救的人,惹上了忠王,不得不胡诌身份以求自保。 范明冶心痛道:“哎呀呀,怎会如此?表侄女儿,你且安心在府上住下,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 说罢,范明冶当即让管家给宋蕴安排了院子。 马车从侧门入府时,卫辞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窗帷,眉头拧成一片,好端端的,“他”怎么就染上了咳疾? 马车里面那位是她的新婚夫君,那他卫辞又是谁?! 裴凌脸上的笑容微微敛起,他没想到此人还真识得范明冶,而范明冶也愿意为她打掩护。 可惜啊可惜,范明冶恐怕还不知道,马车里那位染上咳疾的“夫君”,正是本该被圈禁的废太子裴牧吧? 他倒是不介意帮上一把。 “能让范大人表侄团聚,也不枉本王辛苦一遭。本王来得快些,剩下的人还得两日才到,今日天色已晚,不知……” 裴凌还未说完,范明冶已笑着开口:“臣以在府上略备薄酒,为王爷接风洗尘,还望王爷莫要嫌弃才是。” 接着他便介绍道:“这位是此次金安府府试案首,姓宋,来日也会是盛阳书院的院长,他做惯了夫子,书院的事他定然能帮得上忙。” 宋柏轩当即恭敬行了一礼。 裴凌轻轻颔首,打量他两眼,便不再放心上,只是余光掠过他身后的卫辞时,多停留了一瞬。 “范大人,那位呢?” 范明冶看向卫辞:“是宋案首的弟子,姓卫,学识也不差。” 裴凌皱了下眉,落在卫辞身上的视线却未移动,仔细打量许久,才缓缓问他道:“你姓卫?可会武?” 一身褪不去的书卷气,倒是与他老师格外相似。 可裴凌却觉得,他本该手握刀剑,驰骋沙场,才能与这幅相貌相合。 “是,”卫辞垂着眉眼,屈身行礼,“小子姓卫,自幼跟在老师身边念书,不曾习过武。” 裴凌便不再看他,抬脚迈进范府,身后十几个护卫浩浩荡荡的跟着。 先是蕴儿,再是卫辞,惊惧之下,宋柏轩腿脚发软,险些站不稳,卫辞连忙上前扶着。 宋柏轩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缓慢跟了上去。 这等层次的宴席本不必宋柏轩作陪,但忠王因盛阳书院之事而来,他便不得不留下。 可宋柏轩也实在是怕了,怕蕴儿有危险,更怕卫辞擅动引起怀疑,他按住卫辞紧攥的拳: “你且先回去,无事不要出门。” 第76章 【76】“他要是只兔子,姑娘治死也…… 范府最东侧的院子里,莫绫与宋蕴费力的将裴牧从马车上拖下来,安置在房中。 为了尽量减少与范府下人的接触,宋蕴借口二人患有咳疾,特意让下人们避开,选了最偏僻的一间院子,也顾不上院子的破旧,便匆匆住了进来。 莫绫安顿好马车,草草将院子收拾一遍,便听到范府的下人来报,说是已去帮忙请了大夫。 事关重大,莫绫不敢贸然将人请进来,只好跑回房间里找宋蕴:“姑娘,范大人给咱请了大夫,眼下就在外面等着呢,可怎么办?” 宋蕴才帮裴牧清理完脸上的血迹,鲜血染红了帕子,连带着衣袖都沾染许多。 她不知道范老能否信得过。 可既然范老应下了她的要求,便是认出了她的身份,愿意帮她一个忙,但宋蕴不确定的是,范府是否全然掌控在范老手中,下人是否忠心,而请来的大夫又是否会透露出他们的真正病情。 眼下裴凌就在范府,想要戳破他们的真实身份简直轻而易举。 宋蕴眼睑低垂,手中鲜红的帕子落在铜盆里,清水慢慢染红,最终彻底成为了一盆血水。 也许一个不慎,她也会变成血水,尸骨无存。 “不了,”宋蕴轻声说道,“就说我与夫君已经歇下,日夜兼程,十分劳累,实在不便见客,请大夫明日再来。” 至于明日,自是再去想明日的法子。 莫绫连忙应下,跑去院子里回了下人,因着宋蕴染上“咳疾”的缘故,门一直都是关着的,范府的下人也是隔着墙,远远地问话,并不敢靠近看仔细。 诊病之事虽然急切,可当事人都不着急,范府的下人们便没有勉强,连忙离开了此地。 房中的烛光昏暗,哪怕点了两盏,都不能叫人看仔细裴牧身上的伤口。 莫绫看着宋蕴一点点扒开裴牧的前襟,忍不住闭起眼睛:“姑娘,咱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好?不然还是请大夫过来吧,左右有范大人在,咱们死不了。” “那可未必,”宋蕴的语气不太美妙,“此人身份未定,但能让忠王追杀至此,定然不会是个小喽啰。范大人愿意帮忙,全然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如果知道了这人的身份,也未必肯保下他。” 裴牧身上并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染满鲜血的外衣早已被莫绫处理,身上别说是荷包,连块玉佩都没有,简直可以称得上“清贫”二字。 此人又并非真正的清贫,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他身旁常常跟着伺候的下人,将一切全都包揽。 “可是姑娘……”莫绫欲言又止,眼神有些闪烁,宋蕴停下来,疑惑道:“怎么,你有发现?” 莫绫小声说:“清不清白的,不重要,关键是这个男人受伤太重,姑娘你千万别给治死了。” 宋蕴:“……” 在她无言的目光下,莫绫硬着头皮翻旧账:“您从前在侯府,就没少治死过兔子和鸟,他要是只兔子,姑娘治死也就治死了,可刚刚您说他身份显贵,治死了咱可赔不起。” 宋蕴:“……” 昏昏沉沉睁开眼的裴牧:“……” 他后悔了!他不该轻信宋蕴!他就该老老实实的躺在路上等暗卫来救! 四目相对,宋蕴的眼神难得有些飘忽,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好显得更有医德:“你知道的,我略懂医术,虽不一定能将你治好,但绝不会轻易治死。” 裴牧:“……是吗?” 他尝试动了动手指,想要抬起手臂自己包扎,但却根本使不上力气,甚至丝毫动弹不得,连触感都迟钝了许多。 宋蕴委婉道:“先前帮你清理伤口时,我放了一些镇痛致麻的香料,能让你少些痛楚。” 她不说还好,说完后裴牧便觉得自己手臂全然没了知觉,甚至连下肢、腰间都毫无知觉,全然像一个只剩下脑袋能动的废物。 裴牧的眼神渐渐惊恐。 宋蕴假装没看见:“你应该感到庆幸,如果没有那些镇痛致麻的香料,你早就痛得叫出声来,被忠王的人乱刀砍死了,现在至少保住了一……半条命。” 裴牧努力微笑:“谢谢。” 恰在这时,院门又被敲响,来人自称是范府的下人,请了大夫来帮表姑娘和她的夫君诊病。 莫绫听着这声音并不耳熟,便诧异的问:“先前不是请过大夫了吗?我家姑娘和姑爷早已睡下,这一路赶得急,怕是不好再叫起来。” 裴牧犹豫了一番,低声跟宋蕴提议:“不如你将他们请进来。” 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大夫,便是治不好,也不会将他随随便便的治死。 宋蕴斜他一眼:“刚才已有大夫来过了,眼下又来了一位,不好讲究竟哪位是范大人请来的,你确定要冒险一试?让我治,你今夜许是不会死,让大夫过来,或许我们三个今晚都会死无全尸。” 裴牧十分忧伤。 如果他当时再等一等,没有瞧见宋蕴的马车,许是早就等来了暗卫,可如今……他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但他也没有其他选择。 一个本该被圈禁的废太子,私自跑来金安府,便是让人治死,也没有寻求正义的机会。 裴牧一脸坚定的看向宋蕴,昧着良心道:“宋姑娘,我相信你!” 宋蕴心说连她自个儿都不相信自个儿,旁人的信任于她而言无异于鸡肋。 “放心,死不了。”她道。 此时范府的下人还在门外等候,好言相劝着让表姑娘早些看诊,也好保住性命,其言语真情意切,让人无法推拒。 莫绫不耐烦的再次拒绝:“我都说了,我家姑娘已经睡下,不便再起来,你们的好意烦请明日再来,病了这么久,姑娘也不差这一两日的。” 范府下人道:“我等也是按着吩咐办事,老爷担忧表姑娘的病情,特意请了金安府的名医来诊治,明日可就没这样好的机会了,耽搁了姑娘的病情可不美,我们也不好回去交差。” 莫绫气得不轻:“打扰了姑娘安眠,我也不好交差,连日赶路这么久,我家姑娘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范老爷心善,想来也不会打搅姑娘睡个好觉,你们赶紧走远些,吵醒了姑娘我要你们好看……” 说着说着,莫绫的火气便蹿了上来,也不知怎的,这些下人跟听不懂人话似的,偏要大晚上的来诊病。 话音刚落,院门便被人推了下,没推动。 莫绫顿时大惊:“你们干嘛?想硬闯?我家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双方正僵持着,忽然间夜色里蹿起一道火焰,浓重的烟气在范府上空蔓延,范府的下人和护卫乱成一片:“不好了,走水了!” 院外响起慌乱的脚步声,莫绫停了一阵儿,直接跳上墙头看,发现失火的方向在西侧,离她们不过二十丈。 门外的下人和大夫也不见了踪影。 莫绫看罢热闹,匆匆回到房中将事情告知宋蕴,庆幸道:“还好有人放了把火,不然那些下人还想硬闯进来呢,姑娘,这范府的下人也不怎么样,听不懂人话。” 宋蕴看了眼裴牧,又收回视线,轻声道:“无碍,晚上警醒些,别让人闯了进来。” 她想了想,以防万一,就着此前在落霞阁买来的香粉与脂粉,在裴牧脸上好一顿折腾,才稍稍放心。 根本动弹不得的裴牧:“……” 有点想死,真的。 与此同时,正在厢房看书的卫辞也听到了屋外的动静。 范府的下人并不算多,安排来伺候卫辞与宋柏轩的也只有两个粗使,此时外头急着灭火,两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只得自己踱步到院外听消息。 卫辞望着失火的方向,眼中划过一抹担忧。 一颗石子悄无声息的砸在他腰间。 卫辞蓦然转身,借着朦胧的夜色,瞧见院子里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他的呼吸几乎停滞。 “你怎么来了?”卫辞快步赶来,压低的声音里满是焦急。 自上次相见后,他们已有很久没再联系,再加上县衙发布的告示,卫辞几乎以为林掌柜已经死去,可没想到他竟还能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且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范明冶府上。 “你不怕死吗?” 这可是范明冶范知府的宅院,一旦知道此人与贪污税银案有关,他们都逃不了干系。 林平淡然一笑,笑眯眯的安抚道:“别担心,范府的人都被我引开了,我有几句话要交代给你,你且记在心上。” “等等,林掌柜,我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将税银案捅了出来,可现在官府的人已经盯上了你,你若是有冤情,范大人自是肯为你平反,可如果没有冤情还想活命的话,你最好快些离开。”卫辞认真的劝他。 林平按了按眉心,早知道让这小子念书会变得如此啰嗦,他说什么都会拦着。 “我不是掌柜,不过的确姓林,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林叔,不过这都不重要,”林平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递到卫辞手中,“事情办完了,物归原主,你能来到金安府我属实没想到,但此地不宜久留,你最好速速离开。” 卫辞怔住,脑海里一片乱麻:“为何?” 林平叹道:“我说过,你一旦进京,会连累很多人。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跟京城的人有交集,谁知道这么快就……忠王并非善类,你不可涉险。” 卫辞捏紧了手中的小印,将心中那迟迟不敢探究的念头问出口:“林叔,我父亲究竟是谁?” 第77章 【77】“孤在外给他认了一个异父异…… 林平久久沉默不语,夜色遮掩了他脸上的情绪。 卫辞心中愈发感到忐忑,他知道父亲不愿让自己追究从前,可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脱离过去?他的生命来自于父母,不论再怎样隐瞒,终有一日真相会破土而出。 他只是想要心中更安稳些,至少不能拖累老师与师妹。 “父亲他……做了很大的错事吗?”卫辞继续追问,“如果不是,为何林叔你又说我会连累很多人?忠王也好,京城也好,我迟早都避不开,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知道真相吗?林叔,难道非要等到我临死之前,让人拿剑抵着脑袋,才能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究竟是什么人?” 林平被堵得哑口无言,他张嘴想要回答,却不知该怎么告诉他。 此前他们都自诩自己毫无罪过,可那些张狂之事,哪怕说出来,都会连累无数人。 林平只能别开视线:“错与对,是与非,都是掌权者定下的规则罢了,我只能说,小公子,我们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不论是大盛百姓,还是满朝文武。” 这句话已经让卫辞安定许多,他欲探究更多真相:“林叔——” “别问了,”林平运力跃上房顶,他的头顶是漆黑的夜空,身后是蹿起的火光,“卫辞,我的身后还有很多人要保护,不能将真相全都告知于你,如果你最终还是决定冒险去京城,淳阳郡主或许能保住你。” 卫辞来不及问出更多,转眼间林平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只能再次将“淳阳郡主”四个字,牢牢的刻在脑海中。 一场大火将范府上下折腾了大半夜。 直至黎明时分,范府的老管家才筋疲力尽的前去禀事,说来也怪,昨夜的火势虽然凶猛,却只是烧了一片早就弃住的林子,以及后院侍弄牲畜的棚子。 损失似乎不大,但老管家忧心的是另一桩事: “老爷,昨夜那场火似乎不是意外,而是咱们府上来了刺客,不少下人都瞧见了那刺客的影踪,可惜咱们府上的护卫能力有限,没能抓住刺客。” 这可是范府,金安府知府范明冶的府邸。 在整个金安府中,就没有几个不长眼的歹徒敢跑来这里撒野,可昨晚那歹徒不但在府上进出自如,还放了一把火,烧伤了好几匹马。 范明冶皱了下眉:“刺客?” 他顿了下,立刻问道:“府上的客人可有受到惊扰?尤其是王爷的院子,派人去问过了吗?” “问过了,王爷倒是无碍,只是王爷的坐骑在后院喂养,被火势连累,烧伤了,如今已请了大夫在医治,”老管家将情况一一道出,“其他几个院子也都没有损失,只有表姑娘和表姑爷受了些伤,好像伤得还不清。” 范明冶顿时变了脸色。 他连忙起身,带着下人匆匆赶往最东侧的院子,但没料想却是院门紧闭,推也推不开。 老管家连忙上去敲门,没多久便听到里面传出小丫鬟的声音:“谁啊?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你们范府的下人怎么回事儿,来了一波又一波……” 话没说完,范明冶便已经率先开口:“小丫头,你家姑娘的伤怎么样了?可请了大夫?” 老管家凑在范明冶身侧低声道:“老爷,老奴已吩咐下人请了大夫,可表姑娘当时已经歇下了,不好再叫醒,这会儿那大夫又被请来,在前厅候着呢。” 范明冶直接道:“去将大夫请来。” 老管家犹豫了下,到底没敢拒绝,他跟随范明冶多年,自然知道主子根本没什么表亲,至于那所谓的表侄女儿,十有八九是骗子。 如此难伺候的骗子,难保心中没有其他想法。 莫绫听见范明冶的声音,便匆匆跑回房中叫来宋蕴,主仆两人隔着院墙与范明冶对话:“范表叔,昨日那刺客十分凶猛,我与夫君都受了些剑伤,我身上的伤倒没什么,可我那夫君身上被扎了好几个窟窿,本就患有咳疾,如今怕是奄奄一息,不知能活到几时。” 宋蕴的声音如泣如诉,听得人莫不生怜,范明冶却从她的言语中得明事情原委。 “表侄女儿,那刺客可离开了?”范明冶问道。 宋蕴似是被刺客惊到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这儿倒是找不见,可侄女儿觉得那刺客无处不在,甚是可怕,范表叔,我夫君的病还能治得好么?” 范明冶的脸色不大好看,他没想到忠王竟真如此胆大包天,行事毫无顾忌,视人命为草芥! 可眼下的关键并非刺客究竟是谁,而在于这院子里的表姑爷,究竟是哪位贵人……想到如今朝中最激烈的党争,范明冶险些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 “自是能治得好,我年岁大了,正有两个信得过的大夫,医术高明,表侄女儿若不嫌弃的话,我便让他们进去看诊,”范明冶说道,“不知现在可方便?” 宋蕴抿了下唇,她本下不定决定,但想到之前裴牧说过的话,心中那杆秤便稍稍偏了些。 “方便,不过这‘咳疾’难愈,范表叔可别让太多人进来,免得传了病气反倒不美。” 范明冶自是应下,迅速让心腹清场,只留下信得过的一位大夫。 此时夜已过半,天地间灰蒙蒙的,雾气环绕。 院门悄悄打开一道缝,范明冶迅速领着大夫进门,顾不上跟宋蕴寒暄,便大步赶往卧房。 脚步是宋蕴从未见过的慌乱。 看清躺在榻上的人影后,范明冶只觉得自己头晕脑花,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哪怕是二皇子信王出现在这儿,也比裴牧一个废太子出现在他府上更好些,前者还能勉强算是党争,后者便已彻彻底底的算是造反了! 范明冶稳住心绪,看向宋蕴:“他怎么会在这儿?” 宋蕴心中一跳,将途中遭遇尽皆说来,范明冶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宋蕴忍不住问:“范知府,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范明冶直直的看向她,目光锐利:“你既不知他的身份,为何会救他?” 宋蕴:“报恩而已,如果早知会有这样的麻烦,小女也并不愿赌。” 范明冶不信她的话:“你曾被养在平阴侯府十几年,从未参加过朝中宴会?贵妃娘娘的荣宠可不一般,平阴侯府的女眷们,不会没机会入宫吧?” “恰恰相反,”宋蕴解释道,“贵妃娘娘与平阴侯虽为手足,却并不常来往。” 在外人看来,平阴侯赵旭炎甚是显贵,毕竟是当朝贵妃的亲弟弟,可只有平阴侯府的人才知道,那位贵妃娘娘虽在后宫荣宠无限,对侯府的照拂却几近于无。 “他是当上唯一的嫡子,裴牧。” 宋蕴脑袋“嗡”的一下,陷入空白,许久后才抬眸看向躺在榻上,被她治得半死不活的男人,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试图脱开关系。 早知是这只烫手山芋,就算是跟千丝坊结仇,她也决不能碰! 那可是裴牧!被圈禁的废太子! 宋蕴勉强稳住心神,细声细语道:“范大人是不是看错了,那位贵人如今该身在京城,躺在这儿的,也只有您表侄女儿已经亡故的女婿。” 裴牧忽然睁开眼,目光幽幽的朝她看过来:“没看错,是我。” “……”万籁俱寂。 宋蕴顿时一脸死灰,前世她对前朝政事关注并不多,对废太子也不甚了解,只知他性子阴晴不定,后院里争斗不断,没少死人。 且至今不曾孕育一个子嗣。 跟这位爷沾上边,她这辈子的好运算是到头了。 见宋蕴主仆皆是一脸晦气的表情,裴牧硬生生给气笑了,但转而他又觉得自己赚了,宋蕴再怎么想跟他撇开关系,如今也是撇不清了。 “宋掌柜,”裴牧漫不经心的开口说道,“你放心,那张沾了孤血手印的契书,依旧有效,待孤回京,得了空便向父皇诉说缘由,孤在外给他认了一个异父异母的亲生女儿。” 宋蕴眼皮子跳了跳。 她本不该跟裴牧撑嘴皮子功夫,但没忍住:“但愿殿下还能见得着皇上。” 裴牧哽住,闭上眼不搭话,等大夫为他诊完脉后,才对范明冶道:“劳烦范大人帮我传个信儿,去最近的驿站即可,此次离京,父皇早已知晓。” 范明冶听罢才松了口气,匆匆应下离开。 带来的大夫却没能走出院门。 裴牧格外惜命:“劳烦大夫再帮孤重新包扎伤口,此前上过的金疮药,虽止疼,却叫人不安。” 宋蕴假装没听见。 大夫苦着脸给裴牧换药,接着又苦哈哈的跑去熬药,折腾了许久,才算是将这位鲜活的大爷伺候睡了。 清晨,刚走出卧房的裴凌便收到了消息。 昨夜有没有刺客,他最清楚不过,除了他之外,这金安府还有人想要裴牧的命? 恐怕失火是假,刺客是假,一切只为顺理成章的将大夫送进院子里。 裴凌的脸色一片漆黑。 心腹悄悄凑过来:“王爷,要不要……” 裴凌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急什么,他想保便能保得住吗?这老家伙还算有些用处,再看看他的选择,倘若执意一条路走到黑,那便怪不得本王狠心。” 盛阳书院的事还要仰仗范明冶,再加上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能拉拢还是拉拢为上。 但范明冶这些年也十分滑头,从未过分亲近过哪位皇子,包括当初还是太子的三弟,他也不曾给过太多青睐,裴凌也想不到,素来明哲保身的范明冶竟愿意帮废太子。 “至少,他不能死在本王手上。” 第78章 【78】“跟你的小夫君和离,改嫁于…… 范府失火的消息在第二日传遍了整个府城。 早在府试后,范明冶就放出了不少关于盛阳书院的消息,府城百姓们对待此事尤为上心,自然没有错过忠王抵达金安府,住进范大人家里的消息。 失火偏偏恰巧在忠王住进范府后。 不少有见识的读书人已经在暗自揣测朝中对此事的意见,盛阳书院此事说大也大,事关天下所有学子的仕途,但说小也小,整个金安府的人口也才不过数十万。 茶楼里,不少百姓在闲话: “一家书院而已,还能触动其他人的利益不成?我听说在兹阳县,盛阳书院的夫子都没功名在身,恐怕水平也不怎么样,普天之下,哪有那么多读书的天才?” “那也未必,我听闻此次府试的宋案首便是出身白丁,苦读十几年,如今还不是高中案首?多少书院的天之骄子都比不上,如果盛阳书院能在金安府开起来,必定能培养出更多的秀才。” “话也不是这样说,但凡有些底蕴的门庭都有族学,书院只是其中一个选择罢了,大多数的的百姓还是愿意老老实实耕种,哪能养得起读书人?似宋案首那样的,终是少数。” 再听到熟悉的名字,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的朱润满脸复杂,自从上回在客栈栽倒后,他的身子骨便愈发不比从前,再加上他们父子府试尽皆失利,仅凭剩下的盘缠,在府城也待不下几日了。 “宋案首能高中,也并不只是苦读十几年的功劳,”朱润突然开口,掺和进这些人的话茬,“他早年家资颇丰,也读过几年私塾,不似你们说的那般艰苦。” 正闲话的众人齐齐一愣:“你怎么知道?瞧你的年纪,莫非与那宋案首是同窗?” 朱润脸色不大好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说道:“反正那盛阳书院的事传一传也就罢了,真办起来,我也不舍得他们糟蹋我儿的天资。” “还真是同窗?”众人顿时忍不住七嘴八舌的问起来,“既然宋案首早年上过私塾,不知上的是哪一家私塾?当时成绩如何?” “是啊是啊,你成绩比之宋案首如何?此次府试可有高中?” “你儿子在哪家私塾念书?如今是什么等次,可过了县试?府试呢?” “……” 周围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朱润脸色涨红,顿时后悔起刚才的多嘴,他咬咬牙,黑着脸道:“我儿天资卓越,由我亲自教导,此次府试虽然失利,但他迟早会高中。” 原来是还没高中,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众人一片唏嘘,便也不以为意起来。 朱润还想再解释,忽听有人喊起来:“快看,那箱子里的好像都是藏书!” “这么多辆马车,这么多箱子,难道都是藏书?是谁这么大手笔?” “听说兹阳那家盛阳书院就有很多藏书,还设有藏书阁,对所有学子都开放。” “哎呀呀,看来盛阳书院是真要开起来了……” 朱润望着远处几乎看不到头的车队,脸上青白交加,如今的宋柏轩已是名利双收,等盛阳书院再开起来,他以院长之名,岂不是一飞冲天? 直至此时,朱润才开始心慌意乱。 长长的车队停在了范府门前,得到消息的宋柏轩和卫辞率先出来相迎,而此时,听到范府大门有了动静,平阴侯也匆忙下马,打算行礼。 不料迎上的却是宋柏轩与卫辞二人,他将要行礼的动作顿时僵住,脸色十分精彩。 宋柏轩不着痕迹的避开他,也避开了他的礼,平阴侯的脸色顿时更黑一层,甩袖背在身后,冷声道:“本侯见的是范大人,你们二人算什么东西?滚开!” 跟在宋柏轩身后的老管家脸色微变,上前道:“侯爷,您误会了,宋案首和他弟子是奉了老爷的话先来迎接,老爷稍后就来。” “案首?”平阴侯打量起宋柏轩,接着便皱眉问,“他怎么能成为案首?一个瘸子,根本不配入朝为官,连府试的验身都验不过吧?” 他记得宋柏轩患有很严重的腿疾,行走需要木杖,恐怕一辈子都离不开,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高中金安府府试榜首? 刚说罢,平阴侯便忽得想起此行的目的——盛阳书院。 等等,盛阳书院?!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宋柏轩此前在兹阳便在盛阳书院中做夫子,怎么会突然跑到金安府府城来?难道他当真高中了府试案首? 平阴侯惊疑不定的盯着宋柏轩的双腿。 当初究竟是哪条腿有毛病来着? “平阴侯是在怀疑府试的公正吗?”范明冶理好刚穿上的衣袍,大步迈出府门,“宋案首不但是此次府试的案首,还是未来盛阳书院的院长,还请平阴侯慎言。” “院长?”平阴侯忍不住拔高音量,脸色隐隐发绿。 忠王此行便是为了盛阳书院,一则借盛阳书院拉拢天下文人的心,二则拉拢范明冶站队,好为将来做好打算,可他们才刚刚抵达金安府,盛阳书院院长之位便被人薅走了。 便是忠王瞧不上这位置,也该由他来领了这好名声,凭什么白白便宜了宋柏轩? 平阴侯忍下不满,脸上强行露出和善的笑意来:“那便恭喜宋案首高中了,不过本侯还是想知道,宋案首的腿疾是何时痊愈的?可有名医?” 宋柏轩朝他拱拱手,脸上并无太多表情:“托侯爷的福,腿疾痊愈不过半月有余,恰好赶上了府试。” 平阴侯眼角抽动。 宋柏轩继续道:“名医倒不至于,全靠家女的仔细照料,安养了数月才恢复。” 平阴侯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哪怕早就知道宋蕴不可能再回侯府,但他还是有一种遭受背叛的感觉,明明是自己花费十几年心血养大的女儿,却白白便宜了别人。 好啊,宋蕴可真是他的好女儿! 范明冶冷眼旁观许久,才客客气气的将藏书迎进府中,他对忠王、平阴侯之流素来不喜,但看在这批藏书和银两的份上,让他们在范府住上两日也无妨。 眼看着平阴侯踏进范府,被老管家安排了客房,卫辞不安的心绪又添一丝焦灼。 也不知师妹的院子如何了。 平阴侯与师妹相处了十几年,又识得莫绫,怕是一个不慎便会察觉出异常。 他必须得提醒师妹。 …… 宋蕴所在的小院。 裴牧换药后,精神比此前更加萎靡,脸色也非常苍白,虽然身上已有了知觉,但那种使不上力的感觉却叫他格外难受。 躺在榻上,接连呻吟两声,都没人理会他。 范明冶带进来的老大夫在隔壁补觉,宋蕴在不远处神神在在的捣鼓香料,而她那随身伺候的丫鬟在院子里撒欢,没一个愿意搭理他的。 裴牧只得使出必杀技:“宋掌柜,可否托你的姑娘去千丝坊送个信儿?” 听他提起香思坊,宋蕴才漫不经心的抬起头:“当不起皇子殿下如此称呼,我那丫鬟性子咋呼,怕是干不了这等精细的活儿。” 忠王此时想必已经知晓昨夜的事,裴牧的身份已经暴露,忠王没有堂而皇之的杀进来,已经算是给足了范老颜面,倘若叫他抓住出去送信儿的莫绫,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裴牧无奈道:“你相信范明冶吗?” 宋蕴自然是相信的,如果不相信范明冶,她便不会冒险带着裴牧来金安府,更不会冒着被揭穿的风险,谎称自己是范明冶的表侄女儿。 “很可惜,你信错了,”裴牧垂眸说道,“范明冶比谁都聪明,他不会陷入党争,从始至终,他效忠的人也只有一个。孤让他传出去的信儿,恐怕已经在赶往京城的路上,如此痴等下去,我们只会沦为鱼肉。” 宋蕴顿了一下:“范大人不会滥杀无辜。” 裴牧轻笑:“是啊,他不会,可是有人会,等京城再传来消息,宋姑娘,除了孤,谁又能护住你呢?” 近些年来,皇上愈发多疑,政事上力不从心,却又不愿将权力下放。 裴牧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哪怕被废去太子之位,圈禁在府中,也是皇室血脉,纵使做出滔天祸事,性命也能得以保全。 宋蕴心中喟叹,这便是皇权,普天之下,没有比这更霸道更野蛮的血脉了。 “范府的东院靠墙,墙外是一个空院子,院子最西边有一口枯井,如果还没填上的话,可以从那里出去。” 裴牧的语气很平静,宋蕴却豁然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向他,这里可是金安府,是范明冶的地盘,裴牧一个废太子,怎么会连隔壁空院子的枯井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院子孤送给了陈不逊,谁知道他转手送给了范明冶,”裴牧闭上眼,“当心些,那院子不小,许是会被拿来建书院。” 宋蕴听罢,一时竟不知该赞他大义,还是该同情他明明舍了个院子出来,还要被范老无情的送回京城。 她怔愣半晌,问道:“你私自出京的事,皇上真知晓?” 裴牧轻笑:“这重要吗?” 确实不重要,无论皇上此前究竟知不知道,当消息传到京城,他为了保全裴牧的性命以及皇室颜面,必定会承认早已知晓。 莫绫正愁在院子里憋闷,领了信儿立刻便小心翼翼蹿出府去,没半个时辰便又从墙头上跳下来。 手中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 宋蕴一脸诧异,莫绫却是郁闷极了:“我回来的时候见姑爷在外头鬼鬼祟祟,没忍住跟他打了声招呼,他非要硬塞过来,还让姑娘您一定要吃。” “我瞧瞧。” 掀开食盒,雪白的桂花糕在里面码得整整齐齐。 宋蕴从缝里扒拉出一张带字的纸条。 裴牧仔细盯了半晌,也没看清纸条上写了什么,他又拉不下脸主动讨要,嘴里便冒出些酸言酸语:“也就是书生,火烧眉毛了还要纸笔传情。” 宋蕴斜他一眼:“殿下,你对我夫君好似很有意见。” 裴牧别过脸,假装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宋蕴将纸条递给他,语气发沉:“平阴侯住进了范府,还带来了京城捐赠的藏书、纸笔,除了忠王外,还有一个没露面的神秘人,直接住进了忠王的院子,恐是来者不善。” “神秘人?”裴牧拧了下眉,老大与老二素来不对付,此次来金安府,怕也是有过争抢,那神秘人必然不会跟信王扯上关系。 可裴凌手中棋子有限,除了那些不通文墨的武将,便只剩下一个文不精武不通的平阴侯,怎可能有什么神秘人? “莫绫,你这几日千万当心,侯府的护卫对你很熟,仔细别叫他们认出你来。” 宋蕴想到平阴侯,又忧心起要与他打交道的宋柏轩和卫辞师徒,哪怕有范老撑腰,怕是也免不了受些冷眼。 思虑半晌,裴牧才若有所思的放下纸条。 哪有什么不肯露面的神秘人,到了范明冶府上,哪怕是位置再高的权臣,也会说上两句。 那人不肯露面,怕是不能露面,不便露面。 裴牧想通便转头去瞧宋蕴,见她一脸忧色,挑眉蹿腾道:“有一个法子能让你再不惧平阴侯,可想听?” 宋蕴抬眸看向他。 这张脸美得赏心悦目,裴牧自认不好美色,也没忍住多看了好几眼。 “跟你的小夫君和离,改嫁于孤,孤保你和你的父亲再无人敢招惹。”他一本正经的说道。 的确无人再敢招惹,毕竟是人人避之而不及的废太子,疯起来不要命。 宋蕴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微笑着回他:“殿下,你我可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第79章 【79】“宋掌柜有没有想过把香思坊…… 什么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他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 裴牧的眼神忍不住往宋蕴身上飘,语气颇为恶劣:“不愧是你啊,宋掌柜,做废太子的亲妹妹,不,哪怕只是一个表妹,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当年他被废去太子之位,母族所有的血亲都受到了牵连,别说是兄弟姐妹,就连府上的一条狗都受到排挤,聪慧如宋蕴,断然不会轻易跟他扯上关系。 但如今还不是陪着他困在了范府之中。 裴牧幸灾乐祸道:“宋掌柜,真是不巧,又不幸啊。” 宋蕴无语至极,哪怕她心中真这么觉得,却也没有如裴牧所愿露出一丝失落的表情,转而笑着问他:“那殿下呢?殿下觉得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裴牧:“……” “也算是凑巧,”宋蕴慢悠悠的说道,“好不容易从京城跑了出来,结果撞上了忠王,接着侥幸从忠王手里逃得一命,谁知又落进了范府,而偏偏又恰巧,忠王也住进了范府,折腾来折腾去,殿下您啊,还是没逃出忠王的手掌心。” 裴牧的脸顿时绿了。 他早知宋蕴机敏聪慧,却没想到这小女子竟把嘴皮子功夫全都用在了他身上,难道她竟然一点都不畏惧吗?他可是私自出逃的废太子! 见斗嘴斗不过宋蕴,裴牧索性在别出找茬儿,他指着身上藏青色的旧衣道:“这衣服又丑又破,还一股儿抠抠搜搜的穷酸味儿,孤不穿!” 他身上穿着的是卫辞的旧衣,料子虽比不上贵人们常穿的锦缎丝绸,却也不算差,样式纹路更是读书人都喜欢的热款,卫辞穿了许久都舍不得换下,还是天气渐热才不得不换了新衣。 宋蕴不想搭理他。 裴牧此言哪里是嫌弃衣裳,分明是嫌弃卫辞。 偏偏裴牧还在喋喋不休:“你的香料铺子不是生意很好吗?应当赚了不少银子吧,怎么连几件衣裳都舍不得,孤不穿别人剩下的旧衣,孤要穿新的!” 宋蕴深吸一口气,转身让莫绫去院门传信,叫人送几身男子穿的新衣来。 “范大人向来俭朴,府上不养裁缝绣娘,送来的怕是铺子里的成衣,那料子……殿下穿得惯就好。” 裴牧嘴硬:“孤有什么穿不惯的,这些别人留下的破烂,孤才穿不惯。” 宋蕴没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范府的下人动作很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送来了两身崭新的成衣。 裴牧摸了摸成衣的料子,心情十分不美妙:“这不是千丝坊的成衣,孤不穿。” 宋蕴的耐性渐渐被磨光,听裴牧又要叽叽喳喳的挑毛病,她忍不住丢下手中的香料,提着算盘坐到他的病榻前,似笑非笑的盯着她。 裴牧莫名有些紧张,连语气都变得谨慎:“你想做什么?” 瞧她这样子,简直恨不得拿算盘珠子崩死他。 宋蕴面带微笑:“殿下,我来同您算一笔账。” 裴牧松了口气。 不就是银子,他手里的银子多得是,能买下成千上百个香思坊。 宋蕴纤长白皙的手指拨弄着算珠,笑吟吟的同他列明账目:“我本应回到兹阳制香,可为了救人,耽搁了许多时日,刨去返程与制香的成本,香思坊每日的净利是二十八两,给货郎的香料每日约莫是七两半,暂且算七两。” 裴牧不在乎:“孤给你一千两。” “还有,”宋蕴略过他的话茬,“香思坊新招了几个调香的学徒,如果没有这一遭,她们都已学会了调香,开始为香思坊供货,如此算来香思坊每日的净利还要再翻上一番。再加上这些时日为救殿下浪费的香料都是西域来的稀罕物,零零散散约莫不到七百两——” 裴牧大手一挥:“那孤给你两千两,多得银子算是你们主仆的辛苦费。” “好啊,”宋蕴爽快的答应,接着便朝他伸手讨要,“拿来吧殿下,两千两,我不挑,不要现银,银票就行。” 裴牧盯着她雪白的掌心,暗自发恼,怪不得她如此痛快,原是在这儿等着他,他浑身上下都被人翻光了,别说是千两的银票,连一个铜板都没留下。 他往常穿的衣裳里倒是夹杂着金箔,可那身血衣早就被处理掉,不见了踪影。 “孤还能欠你的银子不成?笑话!且等着,等孤安全抵达京城,少不了你的好处……”裴牧越说越心虚,尤其是瞧见宋蕴眼中毫不掩饰的嫌弃,又气又恼:“孤是君子,怎会骗你!” 宋蕴在旁边说风凉话:“是啊,殿下可比李掌柜那年幼的侄儿好多了。” 裴牧:“……” 他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老老实实的躺在榻上,闭眼:“孤突然觉得卫辞的旧衣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都是书香气,孤闻着闻着便困了。” “这样啊,”宋蕴满是遗憾,“殿下不试试这两件新衣吗?许是会有惊喜。” 裴牧忽得睁开眼。 宋蕴挑起崭新的成衣,随手抖了抖,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散了出来,但在满室香料的遮掩下,这香气并不明显。 “有毒?”裴牧说着想爬起来,不慎扯动伤口,便只得躺下,弱弱道,“宋蕴,孤还欠着你那么多银子,孤如果这么容易就死了,这笔债可就烂了。” 宋蕴瞅他一眼:“比起银子,我更想好好活着。” 自古卷进党争里的权臣都没什么好下场,哪怕是最后的胜利者,也会在若干年后,兔死狗烹。 况且她连权臣都算不上,勉勉强强是个生意人。 裴牧哪里不知宋蕴说的是心里话,他是被废掉的太子,早已跟皇位无缘,旁人想要掺和党争,也不会选择他这条半沉的破船。 但不把宋蕴绑在他这只破船上,裴牧心里不踏实。 “兹阳太小了,金安府也太小了,”裴牧转移话题,“宋掌柜有没有想过把香思坊开遍大盛的每一个角落?” 宋蕴心底一颤,手里的算盘险些没拿稳。 裴牧继续诱惑道:“千丝坊有极其成熟的水运线路,只要宋掌柜愿意,香思坊可以同千丝坊一样,成为全大盛最有名的香料铺子。” “孤听说宋掌柜喜欢调香,那一定对香料很感兴趣吧?千丝坊还有一条极其隐秘的线路,直抵西域。” 宋蕴克制住自己的蠢蠢欲动,冷静的拒绝。 裴牧异常苦恼:“为什么?你不感兴趣吗?” “宋蕴草芥之身,并无殿下需要的东西,”宋蕴在心中纠结了片刻,如实道,“我已有夫君,此生不会另嫁。” 或许卫辞算不上富有,更没有权势,连身板都极其脆弱,偶尔还有些啰嗦烦人,古板得要命,但宋蕴却觉得,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只要确定,卫辞此生都不会背叛她,不会离开她,更不会伤害她,就已经足够。 裴牧幽幽的盯着她。 宋蕴胃里忽然一阵翻腾,忍不住作呕,她连忙转过身,果真吐了出来。 “宋蕴!”裴牧这次是真被伤到了,气得浑身打哆嗦,“你放心,孤就是立刻暴毙在此,也不会打你的主意!” 宋蕴连连摆手,想要解释,裴牧却已把自己闷在了被子里,死活不肯听。 宋蕴:“……” …… 盛阳书院早早便挂起了门匾。 几个大字意气飞扬,却又透着沉稳,是由范明冶亲自书写。 这几日都在外头操劳,宋柏轩不想耽搁卫辞念书的进度,便又用上了木杖,他持着木杖的身形在一行人高马大的侍卫里,格外醒目。 平阴侯忍不住盯着他身上的衣裳猛瞧。 裴凌斜他一眼,淡淡的问道:“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吗?侯爷似乎对他格外在意。” 平阴侯连忙收回目光,连连摇头,他只是觉得宋柏轩那件衣裳的绣工极其眼熟,却又不敢确定,而这份迟疑才是最让人抓心挠肺,又感到愤怒。 他隐约记得宋蕴也送过两件衣裳给他,可时日已久,他便不记得究竟放到哪儿去了。 裴凌只当他还不肯死心,语气中略带警告:“宋案首在此后便是盛阳书院的院长,许多事还要靠他来撑着,侯爷有时候也该心宽一些,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平阴侯心头一紧:“王爷不知,他能有如今这番造化,全靠臣那在侯府养了十几年的女儿……” “你是说,他抢了你的女儿?”裴凌忍不住发笑,“只许你平阴侯抢别人家的女儿,还不许人家要回自己的女儿了?天下竟还有这等稀罕道理。” 平阴侯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几乎以为裴凌已经知道了什么。 赵盈的身世的确有诸多纰漏,可他临走时已经彻底解决了后患,赵盈那对半死不活的兄妹,恐怕早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了。 难道他们还活着? 平阴侯越想越觉得不安,脸上苍白得没有血色,他忍耐了许久,终是得了机会跟裴凌请辞,匆匆离开还在建设中的盛阳书院,回到了范府。 刚回到卧房,侍卫便来禀事:“侯爷,今日在府上,卑职好似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心虚的平阴侯手里一个哆嗦:“谁?” 侍卫小心翼翼道:“好似是跟在大姑娘身边伺候的莫绫。” 平阴侯心中稍安,紧接着便生出更多疑问,宋蕴不是早些日子便回兹阳去了?难道他得到的消息有误? “你可瞧准了?”平阴侯皱眉说道,“本侯记得,那姑娘似乎会些拳脚。” 侍卫道:“是,卑职瞧准了,那姑娘就是莫绫,除了她,约莫也没哪个丫鬟热衷翻墙头。” 平阴侯心头微动,莫绫和那逆女整日形影不离,既然莫绫在范府,那宋蕴岂不是也在? “带路,”平阴侯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冷笑道,“本侯去会一会那逆女。” 第80章 【80】“这孩子跟孤有关系吗?”…… 没过多久,平阴侯便领着一队护卫大摇大摆的横穿范府,来到最东边的偏僻小院。 平阴侯的脸色很不好看,又带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卫,一路碰见的范府下人拦都不敢拦,转身匆忙去请老管家。 十几个护卫将小院团团围住,不等平阴侯发话,心腹便极有眼色的上前敲门。 莫绫惴惴不安的看向宋蕴,宋蕴扭头瞧着裴牧,裴牧一脸的漫不经心,细长白皙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蕴“啪嗒”将算盘放下,桌面震动,裴牧当即蜷缩起手指,眼观鼻鼻观心的说道:“着什么急,让他闹,闹得越大越好。” “希望殿下不是想着看热闹,”宋蕴按了下发胀的眉心,闭上眼,言语间却毫不留情面,“私逃出京的废太子,可远比我一个冒牌的侯府千金值钱。” 裴牧哽了下,无奈道:“放心,他进不来。” “殿下——”宋蕴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为何,她这几日的精神都不大好,食欲不振,偶尔还会头晕目眩,在范府寄居的日子实在不太好过,她缓了缓,继续说道:“平阴侯行事素来猖狂,少有顾忌,如今又有忠王在侧,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外头已经在撞门了,动静越来越大,宋蕴不由得皱起眉来,但裴牧仍旧不慌不忙的给自己斟茶。 “咣当”一声,门板砸在地上。 平阴侯刚要大步迈进院子,便有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两队府卫,杀气腾腾的将一行人围住。 不等平阴侯反应过来,府卫头领便大手一挥:“带走!” 平阴侯一时气得脸绿:“放肆!谁敢动本侯!” 身后的心腹立刻上前表明平阴侯的身份,试图震慑住这些不知深浅的府卫,但哪知府卫头领仍是一脸冷漠:“大胆贼人,竟敢冒充平阴侯!来人,将这些狗胆包天的刺客统统抓起来!” 此话一出,平阴侯的护卫当即抽了刀,霎时间剑拔弩张。 平阴侯阴着脸看向一众府卫:“滚开!本侯见自己的女儿,就算是范知府亲至,也没资格挡路!” “是吗?”远远的一声疑问传来,听得平阴侯心头一紧,当即变了脸色。 范明冶放缓步子,平复下一路疾行的喘息,但他到底不再年轻,脸上因吃力而隐隐泛白。 他淡笑着问:“侯爷怎会在此?” 平阴侯黑着脸解释道:“本侯要会见自己的女儿,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府卫,竟一再阻拦,甚至出言诬蔑,范大人,这就是范府的待客之道吗?” “哦?”范明冶的目光扫过一众府卫,随即不痒不痛的说道,“这些府卫见识短,认不出侯爷的身份,该罚。” 这就完了?! 平阴侯气得不轻却不敢明晃晃的找茬儿,只摆明了诉求:“范大人,本侯要会见自己的女儿。” 范明冶淡淡道:“范府这方寸之地,可住不下侯府千金,侯爷真是魔怔了,为了在范府猖狂,连这等借口都想得出。” 平阴侯……这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 他平白无故,为何要在范府猖狂?还不是为了见那逆女! “可惜了,范府这小地方经不住折腾,侯爷想撒野还是去外面吧。”范明冶说罢,便转身吩咐老管家,“去,帮侯爷收拾东西,仔细别落在府上。 一时之间,平阴侯脑袋发懵,连思考都变得无比迟缓。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范明冶竟然毫不遮掩的要让他卷铺盖滚蛋?他可是跟忠王一起来的! 朝野之上,但凡是个体面人,哪怕有宿仇在身,也干不出这等小肚鸡肠之事! 平阴侯深吸一口气,刚要骂两句出气,抬眼便不见了范明冶的踪迹,只剩老管家一脸歉意:“侯爷,请吧。” 天杀的!狗娘养的范明冶!!! 平阴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地儿撒,看向小院的目光愈发阴狠,能被范明冶这样护着,里面住着的人肯定不止是宋蕴这样简单。 他倒要看看,这里面住着的到底是哪尊大佛! 平阴侯被范府扫地出门的事没多久便传进了宋柏轩与卫辞耳中,裴凌自然更先一步知晓,他虽要拉拢平阴侯,平日里却不惯着,更没有要为他出头的打算。 “他真搬出去了?也没什么动静?”裴凌好奇的问道。 “是,侯爷去了驿站,”汇报的下属犹豫片刻,小心翼翼的补充道,“侯爷临走前给娘娘传了信儿,说是要见她,许是有什么要紧事。” 裴凌顿时没了往下听的兴致,赵旭炎什么德行他很清楚,范明冶让他丢了这么大的脸,怕是正咽不下这口气,少不了要在赵盈跟前煽风点火。 事实也正是如此。 平阴侯不情不愿的在驿站住下,见到赵盈便是一连串的抱怨,在发泄完怒火后,他才恨恨的吩咐赵盈,务必要想办法去东边的小院一探究竟。 这是赵盈第一次见平阴侯有这么大的火气,她不由得对宋蕴在平阴侯心中的分量又清晰了许多。 这倒也是,任谁辛辛苦苦栽培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等到开花结果时,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怕是都受不了。 听他说罢,赵盈也不肯应,只慢吞吞的喝着茶:“我要见兄长。” 一句话,使得平阴侯好不容易散去的火气再次聚集,赵旭炎气得脑瓜子嗡嗡响,恨不得直接甩她两巴掌。 但仅剩的理智让他压下怒气,冷淡的敷衍道:“只要你想办法让小院里的夫妻露出真容,本侯自会满足你的要求。” “侯爷,”赵盈放下茶盏,抬眸看向平阴侯,惹人生怜的美人面上满是讥诮,“您没听到吗?我要见我的兄长。” 平阴侯忍不住气恼:“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如今是忠王侧妃,本该老老实实的守在王府后院,怎能轻易面见一个外男?” “那侯爷你呢?”赵盈执拗极了,“我既能见侯爷你,为何见不得我一母同胞的兄长?哪怕是让兄长扮作奴仆、侍卫模样,只要我能见到兄长,侯爷吩咐的事我必然会不折不扣的完成。” 平阴侯:“……” 早知她如此倔强不知变通,他就该换个人选。如今富贵权势应有尽有,好好做她的侧妃不好吗?偏要如此不识趣。 “也好,本侯已经派人去接应,要不了多久,你就能跟你的兄长团聚,”平阴侯语气和缓下来,“不过那二人的身份极为要紧,耽误不得,你回去便想办法揭露,如果能逼得他们现身,必然能讨王爷欢心。” 赵盈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的应下,对于此事能不能讨裴凌欢心,她毫无兴趣,可她想见到兄长。 平阴侯越是推辞,她想要见兄长的心便越是迫切。 时至今日,她所有有关兄长和妹妹的消息,都是从赵旭炎处得知,并无任何实证。 难道赵旭炎并未如约救下他们? 赵盈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心中乱糟糟的,她知道自己对于平阴侯的价值才刚刚展现,在此之前,她根本没有谈判的底气,哪怕试探着问及兄长和妹妹,也都是赵旭炎三言两语的敷衍。 她害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除了赵旭炎,她能依附的也只有裴凌,哪怕她平阴侯嫡女的身份是假的,只要笼络住裴凌的心,她在王府后院亦能占据一席之地。 赵盈念过书,心中也很清楚,世间男子大多薄情寡义,不值得托付,可她没有另一条路可走。 突然间,马车摇晃,赵盈被迫后仰。 “主子娘娘,您没事儿吧?” 尖细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赵盈望着飞进马车里的纸团,强行让自己回过神,应道:“没事,走吧。” 赵盈余惊未定,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展开纸团。 刹那间,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赵盈指尖轻颤,泪珠止不住的往下掉,她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纸团上的字迹,心中恨得泣血。 她改头换面换来的,竟是兄长与妹妹俱皆卖身为奴,性命托于他人之手,命运如她一般任人摆布。 那她所遭受的凌辱究竟算什么? 不,这不是真的! 赵盈抹干眼泪,将纸团处理干净,她虽是一枚受人摆布的棋子,却也不能谁说的话都相信。 平阴侯信不过,那这张莫名飞来的纸团又怎能信得过? 她不会信。 煌煌白日,皇城之下,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渣滓。 “确实是废物,”躺在藤椅上的裴牧点评道,“带了那么多身手高强的护卫,竟没闯过一群靠量取胜的府卫,兵权若是落在平阴侯手里,大盛迟早拱手让人。” 范明冶已派人来重新装了门板,喧闹过后的小院恢复平静,好似刚才只是一场梦。 “殿下好似盼着平阴侯闯进来一样,”宋蕴捣香捣累了,索性停下来,“范大人虽为知府,可满朝文武谁敢拿他当知府看?平阴侯今日敢硬闯范府,明日便有虎胆冒犯皇宫,连忠王都不会保他。” 裴牧闻言格外惋惜,他倒真想瞧一瞧,范明冶那小老头若真藏不住他会怎么办。 “孤觉得自己受了惊吓,须好好补一补身子,”裴牧脸不红气不喘的说瞎话,“徐大夫,劳烦你炖两盅药膳来——” 见宋蕴斜着眼瞧他,裴牧话锋一转:“也给宋掌柜炖两盅,她近日脾气似是不大好。” 宋蕴:“……殿下,范府可不比东宫家大业大,经不起这般花费。” 裴牧可不管这些,范明冶都将他离开京城的事捅到了父皇面前,他在范府吃几顿好的养养身子怎么了? 徐大夫经不起折腾,老老实实的帮两人诊脉,搭配药膳,宋蕴本欲拒绝,但想起近日确实神思不属,身子容易疲乏,便由着裴牧去了。 没想到还真诊出了问题。 徐大夫一脸纠结:“宋掌柜,您大概……大概是有喜了。” 宋蕴一脸懵逼。 裴牧也跟着懵了,转而便是满脸震惊,顾不上疼痛欲裂的伤口,激动的爬起来:“这孩子跟孤有关系吗?” 徐大夫瞬间白了脸,恨不得自己割去双耳。 这是什么他能听的狂悖之言?! 宋蕴简直气笑了,拳头硬邦邦的攥起:“殿下,您觉得呢?” 她的身孕已经月余,可跟裴牧相识还不到一旬,便是生搬硬凑也凑不出丁点儿关系来。 裴牧算了下日子,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失望。 宋蕴双手落在小腹上,心情格外复杂,明明只有一两次,怎会如此凑巧? 盛阳书院越铺越大,父亲已是彻底摘不清,卫辞前程未卜,宋家如履薄冰,这个孩子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裴牧纠结半晌,忽然道:“既如此,范府不便久留。” 80-90 第81章 【81】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夜色缓缓垂落,给五月的大地带来些许凉意。 赵盈由下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时,裴凌已等在了厅前,院子里的下人噤若寒蝉,一个个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土里。 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赵盈眼眸微转,稍思忖便径直朝厅前走去,她那白皙娇嫩的脸上还带着哭过的痕迹,精心描过的妆容已失了颜色,但饶是这般,也掩不住她的姝丽容颜。 人还未至,泪已先落,待俯到裴凌膝前行礼时,泪珠已打湿了她的衣衫,睫羽间含着恰到好处的雾气,惹人生出无限怜惜。 裴凌不由得皱了下眉。 他是存着几分想要敲打赵盈的念头,却不曾想,敲打的话还没说一句,她便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怎么了?在小小的金安府里,有谁敢欺辱你?”裴凌边帮她拭泪边扶着她起身,抬手挥退伺候的下人,将她拢在怀里。 赵盈的眼泪愈发汹涌:“有王爷在,自是没有人敢欺辱妾身,可妾身……面对父亲,妾身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裴凌的柔声安慰下,赵盈抽泣着将平阴侯的威胁与敲打挑拣着说了出来。 裴凌脸色稍缓,他不在意平阴侯等人往王府后院塞人,毕竟美色说到底也是他自己享用,可既然入了王府的门,其他那些小心思便不能再生。 好在赵盈虽蠢笨了些,却对他格外依赖,并未把平阴侯真正放在心上。 “平阴侯让你想办法查出那二人的身份?”裴凌顿了下,接着问道,“为何?他是怎么交代你的?” 他以为平阴侯只是想 “那二人与他毫无瓜葛,甚至还极有可能患有肺痨,稍有不慎便会过了病气,盈儿,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这父亲啊……” 点到即止,裴凌不再提平阴侯,转而问道:“那盈儿,你想怎么办?” 泪珠颤巍巍的挂在睫羽上,那张娇嫩如花蕊般的脸蛋上满是水汽,楚楚可怜。 “妾身都听王爷的,”她轻声说道,“女子有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今妾身已是王爷的人了,自是不该再事事顺从父亲。” 赵盈怯生生的朝裴凌看去,见他眼底尽是满意,便接着说道:“父亲说,这样做可以讨得王爷欢心,至于为何要这样做,父亲却不曾告诉我,只是说,那二人有古怪,否则也不会被范知府那样护着。” 听到这儿,裴凌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他本以为范明冶会正直的踢开废太子,避免卷入朝中党争,可范明冶却几次三番帮裴牧遮掩,简直算是明晃晃的袒护。 如果裴牧没有被废去太子之位,范明冶又会对他袒护到何种地步? 所以,决不能让裴牧活着回去! 裴凌眼底掠过一丝狠辣,转而笑着看向赵盈,说道:“平阴侯这样说也没错,那二人的身份确实有古怪,此行本王对范大人多有倚仗,实在不好打探。” 如今裴牧蜗居范府,范明冶的袒护自是游刃有余,可如果事情闹到连范知府都控制不住的地步呢? 眼下便有一个极好的机会。 “妾身,妾身该怎么做才能帮到王爷?” 赵盈看向裴凌,湿漉漉的眸子里满是天真与信任。 裴凌笑着摸摸她的脸颊:“去闹事,闹得越大越好,闹得范知府不得不出面,闹得金安府人人皆知。” 赵盈瞬间愣住,似是被吓呆一般。 她犹豫了一番,小声跟裴凌道:“王爷,妾身害怕,那范知府瞧着便很凶,不辨青红皂白便将父亲赶出了范府,若是他也把妾身赶出范府怎么办?妾身还是想长长久久的跟在王爷身边,伺候王爷。” “不会,”裴凌漫不经心的卷弄着她的青丝,语气淡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范府,也是本王的地盘。” 赵盈心头一震,睫羽颤巍巍的垂落,掩下眸中的痛恨。 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便是皇室血脉的底气所在,如果……如果她也有这份底气,何愁无法庇护兄长和妹妹? …… 第二日一早,范府隔壁的盛阳书院便热闹起来。 原本的府邸很大,分数十个院落,如今已被重新修整,最大的主院改做院长和夫子们备课休息的地方,其他数个院落分别改做授课的地方、藏书阁以及论道楼等,比兹阳县的盛阳书院不知奢华了多少倍。 今日是盛阳书院首日授课,范明冶早就在一旁坐下。 根据宋柏轩的建议,盛阳书院改变了以往先招收学子再进行授课的流程,在学子尚未进入书院之前,便进行数次公开授课,以吸引更多的学子。 这是前所未有的改变。 范明冶本有些犹豫,毕竟盛阳书院是他倾注许久的心血,金安府里学府林立,哪一家书院都不是吃白饭的,盛阳书院根基尚浅,以宋柏轩的学识究竟能不能在金安府站稳脚跟还是未知数。 哪怕将宋柏轩托举到盛阳书院院长的位置,范明冶也很清楚,区区一个府试案首在无数经过乡试、会试折磨的举子面前,还是太不够看了。 可范明冶心中仍存着一丝微渺的希望,倘若宋柏轩一举成名呢? 以府试案首、盛阳书院院长的噱头,引来的目光实在太多了,他不忍心错过这样一个极佳的机会。 不成功,便成仁。 盛阳书院本就在起步阶段,哪怕失败了,牺牲的也不过只有宋柏轩一人。 范明冶没有拒绝的理由,几乎只是犹豫片刻,便痛快的答应了,还吩咐下属去金安府大街小巷传出消息,才有了今日的热闹场景。 裴凌身为皇子,既奉了皇命前来,自是不可能不出席。 赵旭炎坐在他的下位,脸上没有半分笑模样,直到裴凌一个眼神扫来,他才不得不赔上和善的笑。 今天可是宋柏轩大出风头的日子。 想想便叫人觉得难以接受。 众人各异的神色被宋柏轩尽收眼底,他见众人都在,心底稍安,打开了早已备好的课程。 希望蕴儿那边一切顺利。 授课声响起,喧闹的盛阳书院缓缓安静下来,而与此同时,隔壁范府的平静却被打破。 赵盈着一身艳丽华服,身后还带着七八个仆从,气势汹汹的横穿范府。 范明冶寡居多年,府上长年没有女主人,范府的下人乍然看见一个女子出现在府上,全都被吓了一跳。 下人们拦也拦不下,只好匆匆禀告主事的老管家。 然而赵盈的动作更快,在几次敲门未果后,直接命人砸开了院门,随着“哐啷”一声落下,身后的仆从已经闯入院子里。 赵盈停在院外,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没有府卫,没有婢女,甚至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出声阻拦,这与平阴侯那日的遭遇截然不同。 她心中隐隐不安,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容不得她有丝毫退却。 赵盈正准备踏入院中,身后忽然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她心底一沉,转身瞧见一队披坚执锐的府卫。 顾不上生出更多想法,赵盈当即下令:“搜!把那两个混账给我找出来!” 进院的仆从都是裴凌的侍卫假扮,动作一个比一个利落,不等她话音落下便踹开房门挨个搜查。 冰凉的刀尖抵上赵盈的脖颈。 府卫迅速占据小院,跟着追进房间,现场一片混乱,而在这混乱之中,不知谁尖叫一声,短暂的平静后,府卫们一窝蜂的涌出。 “大人,里面……里面的人死了!” 府卫头领脸色大变,正欲收起抵在赵盈颈间的刀刃,便听有人道:“这三人身形消瘦,面色青灰,身旁还有发黑的血迹,怕是染了痨病不治而亡……大人,还请您速速决断。” 痨病可是会传染的! 一个处置不当,别说是他们这些人,整个范府、整个金安府都会搭进去,而他们将会成为整个金安府的罪人! 府卫头领心一横,闭上眼下令:“关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踏出院子半步!” 转瞬间,院子已经府卫围得密不透风。 赵盈心尖一颤:“放肆!我乃忠王府侧妃,你们谁敢拦着?!” 忠王侧妃? 刚赶进院门的老管家险些一头栽在地上,哪怕小院里住着的那对夫妻的来路他不清楚,可自家主子愿意派府卫前来,便是想护着。 可如今……等等,忠王侧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范府中? 老管家急出一头冷汗,想进门却被府卫拦下,待听完事情始终,他更是眼前一黑,只恨不得病死的人是自己。 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里面到底死了几个?” 府卫被问蒙了,仔细数了一番,才确认道:“三个,两女一男。” 少了一个。 那位送进去的大夫从未出过院门,如果真是染了痨病,他也绝不可能逃脱,除非他才是祸首…… 老管家身上逼出一身冷汗,匆忙吩咐下人去请范明冶。 眼看着裴凌交由自己的任务即将失败,赵盈狠狠心,直接握住府卫头领的手,脚尖微抬,侧身前倾,迅速迎上泛着寒光的刀刃。 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第82章 【82】让他下场文斗,简直摆明了是…… 通往兹阳县的小路上,两辆马车正在疾行。 裴牧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狭小的马车空间里,弥漫着遮掩不住的血腥气。 其中夹杂着些许无法分辨种类的香气。 马车已经尽量驶得很平稳,但耐不住路途颠簸,裴牧本就重伤未愈,养上数日的伤口又有再次崩开的迹象。 同车的心腹面露担忧,却知此时并不能停下,只能一再吩咐外面赶车的同伴再平稳些。 不知过了多久,裴牧突然睁开眼。 “殿下——”心腹刚开口,就被裴牧打断:“走慢些,不必急着赶路,宋掌柜有孕在身,稳妥为上。” “可是殿下,咱们的人手有限,一旦忠王得了消息追来,怕是……怕是不好抵挡,再说,”心腹满脸纠结,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宋掌柜的马车上有徐大夫在,倒是殿下您……” 虽说流血受伤对于他们暗卫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对于裴牧,他们的主子而言,哪怕只是破了点皮都是天大的事。 为了一个满身铜臭气的女掌柜,反倒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主子真是糊涂啊! 裴牧冷冷道:“闭嘴。” 马车的速度很快降了下来。 时下正值五月,越到晌午时分,天气越是炎热,马车里又密不透风,闷得人头晕脑胀。 与宋蕴同乘的徐大夫则是满脸愁绪,欲言又止的盯着宋蕴猛瞧,这样的天气别说是一名体弱的孕妇,哪怕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出门都要谨慎些,可如今马车一路疾驰,根本不可能停下—— 没错,他们是在逃命,而他遭了无妄之灾,也不得不跟着逃命。 大抵是察觉到那视线中宛若实质的怨愤,宋蕴不得不睁开眼,安抚道:“徐大夫,殿下此举也是为了保护你,待这阵儿的风头过了,自会有人将你送回金安府。” 徐大夫苦着脸应下,然后提醒她:“宋夫人,你这是头胎,得千万注意着些,头胎若是坐不稳,日后想要生育也更艰难,如今这般……” 宋蕴抚摸着平坦的小腹,低下头,原本复杂的眼神渐渐柔软下来。 她知道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也清楚世间女子孕育子嗣的难处,可种种思虑过后,她仍是想把这个孩子留下来。 马车一路疾驰,停下的时候已近黄昏,宋蕴昏昏沉沉的从马车上下来,想去瞧瞧裴牧的状况,可还未走近,便听有人喊道:“快!叫大夫!殿下昏过去了!” 徐大夫提着药箱还没赶到,就已被人抢了先,宋蕴眼前掠过一道熟悉的人影,焦灼的心得以平静下来。 “让一让,让我进去!我才是大夫!” 马车被人墙堵得严严实实,徐大夫试图挤进去,但刚沾边儿就被推了出来。 徐大夫发苦的脸色更添一层愁绪。 还没走到终点,他就已经没有任何用武之地了吗? 徐大夫悻悻转身,泰然自若的回到宋蕴身边,自然而然的帮她把脉,顺手写了张药方出来: “宋夫人今日赶路,染了些许暑气,不过不要紧,煎两副药用上,明日便会好受些。” 宋蕴笑着收下他的好意。 没过多久,裴牧便被抬下马车,陈不逊也跟着跳下来,停在宋蕴面前。 “陈大人。” “宋掌柜。” 陈不逊的视线从她腹部扫过,眼睑微颤,他努力压住眼底翻涌的情绪,似是随意问道:“路途颠簸,身子可还好?” 宋蕴轻笑:“托殿下的福,有徐大夫全程陪同,只是染了些暑气,倒是殿下他……民女无德无能,受殿下如此厚待,心中实在不安。” 她的身孕比起裴牧身上的剑伤,根本不值一提,可不知为何,裴牧执意让徐大夫与她同乘。 本以为是裴牧另有安排,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陈不逊顿了下,垂眸说道:“宋掌柜不必有压力,殿下只是喜欢孩子而已,哪怕是换做其他有身孕的女子,也一样。” 喜欢孩子? 宋蕴忽得想起,前世今生,她从未听说东宫有传出喜讯。 大盛朝皇室的子嗣似乎都格外稀薄。 裴文帝膝下共有三子,仅有的一位郡主还是出自卫国公府。 大皇子裴凌,无子。 三皇子裴牧,无子。 只有二皇子裴雯,府上虽无正妃,却已有了一个庶出的女儿,年仅两岁。 裴凌无子宋蕴并不好奇,可裴牧年近弱冠,侍妾无数,不可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宋蕴若有所思的垂下视线。 …… 金安府,盛阳书院。 宋柏轩的首日授课十分盛大,除了不少学子外,还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而他的课又通俗易懂,妙语连连,连不通文墨的马夫都能听出趣味来。 是以隔壁范府派来送信的下人,挤了许久才到范明冶跟前,小心谨慎的将此事禀明。 猝不及防听见裴牧死讯的范明冶险些眼前一黑,但他到底经受过大风大浪,很快便稳住心神,细想之下,却愈发气愤。 不管是裴凌私自带女眷住进范府,还是裴牧诈死脱身,这些皇子有一个算一个,可曾把他范明冶放在眼中?! 更何况,废太子出现在金安府的消息,他已经快马加鞭送往京城,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回信,可就在这紧要关头,“废太子”死了! 不论真相如何,在外人眼中,他范明冶已跟废太子裴牧脱不开关系。 范明冶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涌动的怒火,面无表情的听完这一课才起身离席。 裴凌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玉杯,轻笑着跟了上去。 “死了就埋了。至于咳疾……”范明冶越想越恼,没好气的吩咐下去,“请个大夫看看,灌几碗汤药再放出去。” 裴凌脚步一顿。 死了?谁死了?难道是裴牧? 他还没来及高兴,就听范明冶的枪头掉转向他,一顿输出:“王爷既然带了侧妃伺候,为了又不肯让她露面?微臣府上的下人粗鄙无礼,险些冒犯了侧妃娘娘,倘若王爷怪罪下来,府上下人和微臣的脑袋加起来,恐是都不够王爷砍的!” 裴凌脸色微僵,连忙解释道:“盈儿身子娇弱不善交际,为了少些麻烦,本王才允她扮作男子随行,范大人勿怪,此事是本王考虑不周。” 见范明冶脸色稍缓,他转而问道:“范大人,不知府上出了什么事?” 范明冶:“微臣的表侄女儿和表侄婿患病已久,不治身亡,可偏偏侧妃娘娘她闯错院子,跟府卫起了冲突,受了些伤。” 不治身亡?裴牧会这么容易就死掉?裴凌心中虽有诸多猜疑,脸上却没有表露分毫,只是带着几分责怪问道: “盈儿她怎么会受伤?范大人,好端端的,范府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府卫?盈儿她一介女流之辈,身娇体弱,难不成还会被当成刺客吗?” 简直是明知故问! 范明冶不咸不淡的应道:“平日里倒也没有府卫当值,可王爷身份尊贵,安排府卫自是为了护着王爷您的安危。” 裴凌:“……” 裴凌碰了一个软钉子,黑着脸不想说话,转身要回府时,恰好遇到赶来的宋柏轩师徒以及赵旭炎。 卫辞来向范明冶辞行,随着宋柏轩的腿疾渐渐好转,盛阳书院步入正轨,他留在金安府的用处已不是很大,不如回到兹阳。 借口!!! 范明冶心中暗骂,旁人认不出府上的表侄女儿到底是谁,身为宋蕴的枕边人,卫辞还能认不出么? 如此明目张胆言之凿凿的请辞,还不是因为根本放心不下被裴牧“绑架”的宋蕴?! 范明冶本想赌气拒绝,可看到宋柏轩殷切的眼神,只好将火气压了下去。 谁料恰在此时,赵旭炎插嘴道:“这可不行吧?本侯听说卫辞是宋院长唯一的弟子,最是能代表盛阳书院的水平,刚才外面有不少其他书院的学子想要同他来一场文斗,好一试宋院长学识深浅,若是就这样灰溜溜的走了,岂不是灭了盛阳书院刚起的威风?” “侯爷言重了,”宋柏轩微微皱眉,“倘若要试宋某学识深浅,何必拐弯抹角的同弟子文斗,不如直接来寻我。更何况,刚才我与侯爷同路,见学子们无不坐而论道,未曾生出过文斗的念头。” 赵旭炎不在意:“本侯习武多年,耳力非同寻常,自是比宋院长你听得清楚。” 范明冶正在纠结,尚未开口,就听裴凌率先发话:“既如此,为了盛阳书院能更上一层楼,卫学子还是先留下吧。” 裴凌贵为王爷,金口玉言自是不好拒绝,范明冶只得跟着应了。 卫辞不由自主的收紧拳头。 宋柏轩又惊又怒,对上赵旭炎阴冷的笑容,恨不能当场与他翻脸。 但他知道他不能,他还没有足够的底气,范明冶纵然能护他一时,可在裴凌面前,仍是选择了退让。 皇权之下,没有人能真正的庇护他。 宋柏轩拱手道:“范大人,王爷,若要文斗,只卫辞一人恐怕不够,盛阳书院既要起势,为何不闹得更大一些?” 裴凌投来饶有兴致的目光。 宋柏轩盯着赵旭炎,直把他看得头皮发麻,才一字一顿的说道:“平阴侯文武双全,又是来自京城,颇有谋略和名气,如果他肯下场,必然能为盛阳书院再添两分胜算。” 一瞬间,赵旭炎气得脸都绿了。 什么狗屁文武双全,满京城谁不知道他这爵位是世袭来的,才气更不知是花了多少银子才编出来的噱头! 让他下场文斗,简直摆明了是要搞他!!! 可偏偏范明冶答应得十分痛快:“好,就按你说的办!” 赵旭炎……!! 第83章 【83】“或许是宋蕴痴心妄想,意图…… 赵旭炎很清楚自己的才华有几斤几两,他试图让范明冶改变主意,但却拉不下老脸,只好用眼神向裴凌求救。 裴凌假装没看见,转身走了。 笑话,他自己还一身骚没洗干净呢,哪有功夫去理会赵旭炎的面子? 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偏要传出文武双全的名声,被人戳穿是迟早的事。 裴凌走得干脆,赵旭炎彻底没了指望,他不敢与范明冶争锋,只能将所有的怨恨都抛给宋柏轩与卫辞师徒,双目泛红,睚眦欲裂。 “想来不久后,侯爷的才气便会传遍整个金安府,”宋柏轩似笑非笑的对着他道,“届时,宋某愿让出院长之位。” 说罢,再不理会赵旭炎黑成锅底的脸色,转身离开。 卫辞深吸一口气,紧盯着赵旭炎的视线滑落,也跟着贺道:“盼侯爷早日得偿所愿。” 赵旭炎气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虽说他的确存着想要当盛阳书院院长的念头,可这种想法哪里是能直白说出来的?更何况是当着范明冶的面! 谁不知道盛阳书院是范明冶的心血,不管办得好与不好,想当盛阳书院院长,岂不是明摆着来摘桃子? 对上范明冶杀人般的冰冷视线,赵旭炎硬着头皮解释道:“范大人,我并无此意……” 范明冶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该死的!凭什么一个两个的都拿他撒火! 赵旭炎气得想骂娘,见人都走光了,泄愤似的摔了两套茶盏,心绪才缓缓平复。 与此同时,宋柏轩回到院子后,伺候的下人送来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十分熟悉,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匆匆赶往书房。 信在宋柏轩手中,卫辞一时看不到内容,只能瞧见老师一遍又一遍的读信,然后笑容越来越大。 卫辞愈发好奇信里的内容,忍不住喊道:“老师——” 宋柏轩脸上浓郁的笑容顿住,盯着眼巴巴的卫辞一阵打量,又看了一遍信才恋恋不舍的把信给他。 “蕴儿有身孕了。”他说道。 话音刚落,卫辞手上便是一抖,刚到手的信轻飘飘的滑落,他只得手忙脚乱的去接。 宋柏轩皱眉斥道:“都要当爹的人了,稳重些。” 说罢脸上又由阴转晴,喜不自禁道:“我也是要当外公的人了,哎呀,该给蕴儿准备些什么好呢……” 卫辞稳住心神,一字一句的读完信,脑海瞬间空白。 师妹,师妹她竟然有身孕了! 他该怎么办? 在他过往的十多年里,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更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照顾有身孕的妻子。 卫辞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宋柏轩,在他眼里,宋柏轩是老师,是长辈,更是胜似父亲的存在。 可惜宋柏轩根本没空理会他的茫然,满心欢喜的抢过信,又仔仔细细的读了一遍。 字迹是蕴儿的没错,遣词造句也是她惯用的,这封信是真的,他竟真的要做外祖父了。 “老师——” 卫辞接连唤了两声,宋柏轩都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他只好先离开书房,惴惴不安的拿起纸笔。 …… 经过几日精心调养,裴牧总算醒了过来。 然而谁都没想到,裴牧醒来的第一件事,竟是问宋蕴的安危。 连宋蕴自己都觉得无比诡异。 但诡异归诡异,她没办法拒绝裴牧的召见,更不可能跟他彻底扯开关系。 大抵是又昏睡了几日,滴水未尽,裴牧的脸色很苍白,疲惫的倚靠在软枕上,手里捧着半盏参茶啜饮。 见她进来,裴牧放下参茶,吩咐道:“赐座。” 宋蕴老老实实的谢恩,坐下,等着裴牧打开话题,然而裴牧沉默许久,只向她提出了一个要求: “孤想要两个人,不知宋掌柜肯不肯割爱。” 宋蕴不由得惊讶,她早已不是当初的侯府千金,身边伺候的下人有限,实在想不出有哪个能入了裴牧的眼。 “孤想要夏家兄妹,”裴牧淡淡道,“宋掌柜对他们兄妹二人有救命之恩,你的话,他们不会不听。” 宋蕴沉默下来,坦白说,裴牧的话没有错,即使不提那些恩情,夏金山与夏金梨兄妹的身契还在她手中,想要将他们易主最简单不过。 “夏家兄妹一个残废,一个蠢笨,不知为何能入了殿下的眼?” 裴牧意味深长的盯着她双眼:“宋掌柜确定要知道吗?或许,又是另一个麻烦。” 他知道宋蕴讨厌麻烦,不然也不会不想沾他的边。 “殿下以为,民妇沾染上的麻烦还少吗?” 宋蕴无奈极了,倘早知千丝坊背后的东家是废太子,她哪怕是吃糠咽菜,都不会沾染分毫。 如今她阴差阳错坏了裴凌的大事,救下裴牧,沾了废太子的边,便再也脱不开关系。 如此不如更彻底一些。 她手中也并非毫无筹码,不是吗? 对上宋蕴坦然又认命的目光,裴牧忽得笑了出来。 胸腔的震动牵扯着伤口,使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却不在意:“宋蕴,这是你自找的,孤可没有逼你。” “夏家兄妹的身份特殊,孤想要他们自是有用,说来这其中亦跟你有几分缘由。” 裴牧漫不经心的端起参茶,似笑非笑:“你那养父——” “殿下。”宋蕴静静的看着他。 裴牧改口:“平阴侯,他早就存了想把府上千金送入皇室的念头,正巧赶上了忠王这艘大船,自是不余遗力的促成此事。” 这些事宋蕴都是知道的,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便觉得愈发讽刺。 平阴侯眼巴巴的想往上爬想了一辈子,可在有些人眼里,只是拿来品评的笑话。 “他不甘心,只好又寻了一个‘女儿’送上去,没想到还真让他办成了,赵盈顺利的成为忠王府里的侧妃,如今备受宠爱,”裴牧轻笑,“赵盈原姓夏,名金盈,与你买来的夏家兄妹是一家人。” 宋蕴顿了下,一言难尽道:“难不成平阴侯想要用夏家兄妹拿捏赵盈?” 裴牧:“是,不过他打错了算盘,赵盈可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弱女子。” 宋蕴一时无言,她早知平阴侯为人品性有失,却不知他竟蠢笨如此。明知夏家兄妹是拿捏赵盈的关键,却还任由他们二人流落在外,一而再再而三的对赵盈欺瞒,难道他就不怕翻车吗? 不,他不会。在他眼里,女子只有一个用处,他又怎会拿正眼看待这些美丽的工具? 当真是傲慢至极! 宋蕴心绪久久难平,上一世,被如此傲慢对待的工具,是她。 “她过得怎么样?”宋蕴轻声问道。 她睫羽低垂,似是不敢听给出的答案,裴牧只当她是起了怜惜之心,随意道:“还不错,忠王很喜欢她,此次金安府之行也将她带在身边。” 宋蕴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却也轻松了许多,或许夏金盈比她更聪慧,更懂如何能在后宅活得更好。 “那就好。不知殿下想要他们兄妹做什么?” 裴牧想了想:“暂时不需要,不过,留着夏家兄妹对宋掌柜来说,不算是麻烦吗?” 其实夏家兄妹在宋蕴手重更好,倘若在他手中,难保赵盈不会将他视作与平阴侯无异。 哪怕在本质上他与平阴侯并无区别。 “是麻烦,”宋蕴看向裴牧,“也是底气,殿下觉得呢?” 裴牧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诚然他对宋蕴存有几分欣赏,可他最痛恨的便是被人要挟拿捏,此事他并非没有强抢的可能。 房间中暗流涌动,宋蕴甚至已从裴牧眼中看到一丝杀意。 “宋掌柜,孤以为孤对你已足够宽厚——” 裴牧的语气很冷。 宋蕴不急不缓的解释道:“殿下误会了,夏家兄妹仍可随时听殿下调遣,宋蕴也是。” 裴牧一怔。 他万万没想到宋蕴会给他这样一个回答,她不是最讨厌麻烦惹上身吗? 一个早已遭到皇上厌弃的废太子,不论是谁沾上,都不会有好下场。 裴牧掀起眼皮,神色冷淡:“为何会改变主意?” 宋蕴轻笑,温热的掌心轻轻抚过小腹:“殿下不是知道吗?宋蕴别无选择。” 忠王性情暴戾嗜杀,又跟平阴侯上了同一条船。 范明冶余威仍存,却年岁已大,不足以庇佑父亲和她,为了能更好的活下去,她只能寻找更强大的庇护伞。 裴牧虽已被废去太子之位,但私底下能培养起遍布大盛的千丝坊,实力不可小觑,他的性格也绝非甘于平庸之辈。 宋蕴没有更好的选择。 范明冶一旦扛不住,被他立成靶子的宋柏轩只有死路一条。 裴牧不是绝佳的投资对象,却是目前她能搭上的,最大的一条船。 但裴牧却早已没有了当初殷勤的态度,他的视线掠过宋蕴的脸庞,在她的小腹上停留一瞬,又很快收回。 “你不该蹚进这趟浑水。”哪怕是为了腹中的孩子。 裴牧没说的是,哪怕宋蕴不愿与他为伍,看在曾经救过他一命的份上,他也不会伤害她。 宋蕴叹了口气。 “或许是宋蕴痴心妄想,意图浑水摸鱼呢?”事实上,她的确别有所图。 比起成为一个男人的禁脔,她更想成为他的合作伙伴。 眼下便是她展现诚意的时候。 宋蕴看向裴牧,淡声说道:“殿下似乎很喜欢用香料。” 裴牧微微侧目。 “药可入香,毒亦可成香,”宋蕴睫羽微颤,“殿下曾寻觅调香师制香,想来是遇到了难题。” 裴牧沉默片刻,忽然发笑,而后一脸玩味道:“原来宋掌柜早就认出了孤。” 陈不逊瞧上的姑娘,果然聪慧、有度。 第84章 【84】“只是比起把命运交付于他人…… 兹阳县,香思坊。 夏家兄妹一早关了香思坊,躲在狭小的隔间里盘账。 夏金梨清点着剩下的香料,心情十分低落。 “兄长,姑娘怎么还不回来?剩下这些香料最多只能卖一日,已经有很多客人不满意了,”夏金梨越想越难受,“本来县城里就剩咱们一家香铺,如今又开了好几家……” 主子将铺子托付给她们,是信任,更是看重,可他们兄妹却没能将香思坊撑起来。 夏金山眉头紧皱着,脸色也不大好看。 这几日的账目极少,本没什么好盘的,可最近城里的动静,却让他不得不谨慎小心,带着妹妹避到香思坊来。 近日县城里有人在打听他们兄妹的去向,还都是些陌生面孔,若非他跟那些货郎有利益关联,他们兄妹二人怕是早就被翻了出来。 即便躲到香思坊来,夏金山也无法保证安全,他忍不住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思考,到底是谁还在找他们兄妹二人? 是曾经的债主?还是父亲生前的故人?可如果那人与父亲有旧,为何会现在才来? 这些事像块石头般压在自己心头,夏金山不敢告诉妹妹分毫,一直瞒得严严实实。 “姑娘许久未归,许是在府城被牵绊了脚步,”夏金山轻声安慰她,“金梨,你别想太多,老爷中了府试案首,是大喜事,主子自然会多费些心思。” 夏金梨想了想,跟着点头道:“对,老爷中了案首,是大喜事,以后在兹阳县,怕是没人敢再欺负咱香思坊了。” 夏金山想起香思坊自开业以来经手的磨难,不由得叹息一声,他倒是盼着此后香思坊会苦尽甘来,可如今县城里的局势并不乐观。 兄妹二人正思量间,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夏金梨起身要去开门,被夏金山拦下,他转动木椅来到门后,淡声说道:“劳烦客人移驾别处,今日香思坊不开业。” 话音落罢,便听外头一阵响动,熟悉的声音响起:“姑娘你听,这瘸子果然干活不尽心,在这儿偷懒呢!” “是莫绫姑娘?”不知为何,夏金山心头大定,脸上忍不住溢满笑,“金梨,快来,主子回来了。” 夏家兄妹兴奋不已,高高兴兴的将宋蕴迎进门,介绍起香思坊的经营状况。 不必他们说,宋蕴望着几近清空的货架,心中便有了数。 对上夏金梨忐忑不安的眼神,宋蕴安抚道:“你们做得很好,这些日子,多亏了有你们兄妹。” 夏家兄妹闻言愈发欢喜。 “先回去吧,”宋蕴笑道,“我正好有件事要跟你们兄妹说。” 夏金山顿了下,微微变了脸色:“姑娘……” 宋蕴将他们兄妹二人救下已是大恩,他实在不愿更不敢因着自己的缘故牵连她。 谁知宋蕴似乎早就料到他想说什么,直接对他道:“不用担心,自会有人帮你们兄妹善后。” 夏金山心中一惊。 “什么善后?哥哥,怎么了?”夏金梨一脸茫然的看过来。 “没事,金梨,快去收拾东西,将这些时日的账本都带回去。” 夏金山支开夏金梨,落在膝上的拳头微微收拢。 看来宋姑娘早已知道了这件事,只是……除了宋姑娘,还有谁愿意帮他们二人? 夏金山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直到回到宋宅,关上大门,宋蕴才将此事和盘托出。 她在回来的路上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将夏金盈的消息告诉夏家兄妹二人,最终决定将真相说出来。 说到底,夏金盈与夏家兄妹是血脉至亲,她们有资格知道彼此的近况。 夏金山本已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毕竟他与妹妹来到宋宅时,隐瞒了一些事实,可没想到,他竟从宋蕴口中得知了夏金盈的消息。 他们兄妹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年纪相差不大,其中以金盈最为聪慧美丽,读书甚至比他还有些天分,然而因为她的容貌过于招摇,父亲很早就不许她再外出念书。 真没想到她竟会成为忠王的侧妃,那样的贵人,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夏金山踟蹰着问道:“主子,我妹妹她……她可还好?” 宋蕴一时陷入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 夏金盈之所以能够成为忠王侧妃,全然是因着赵旭炎一心贪慕权势,伪造她的身份,而已平阴侯府的做派,她实在不敢说夏金盈的处境有多好。 夏金山见她沉默,心情瞬间变得沉重。 “哥哥,姐姐她成了侧妃娘娘,自然是吃喝不愁,过得极好,”夏金梨安慰道,“如今姐姐还安然活着,对我们来说就是好消息。” “金梨说的没错,她如今化名赵盈,明面上是平阴侯赵旭炎的女儿,入了忠王府,很是受宠,不然也不会连出公差都被带着,”宋蕴柔柔一笑,对夏金山说道,“她一直在找你们,只是我与那忠王有些纠葛,不好跟她亲近,你们在宋家的消息,她还全然不知。” 夏金山松了口气:“如此说来,外头那些来寻我们兄妹的人,许是金盈派来的。” “不是,”宋蕴干脆的否认,“是平阴侯的人。” 夏金山闻言脸色大变。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宋蕴正是从平阴侯府中长大,回到兹阳寻找生父本是天经地义,可却被平阴侯再三阻拦,也因此父女闹翻。 由此看来,平阴侯绝非善类!妹妹落在他手中,哪还有什么活路? 宋蕴不再过多解释,只是嘱托道:“你们且安心在此,除此之外,不要轻信任何找上门的人,否则会给赵盈带来灭顶之灾。” 夏家兄妹齐声应下。 安置好夏家兄妹,宋蕴又马不停蹄的去看调香丫鬟,结合她们个人所长,安排制香事宜。 香思坊早已断货,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宋蕴想要进一步扩大香思坊的规模,只这几个下人远远不够,但擅长调香的人极少,更不会自降身价来做丫鬟。 她只能将调香步骤进一步简化,不要求她们会调香制香,只要求她们精通香料的炮制,后续的调香暂时由她来负责。 宋蕴一边盘账,一边思考起更多对策。 没过多久,千丝坊便派了人过来,还是一个老熟人。 李慎殷切的跟宋蕴打招呼:“宋掌柜,近来可好?” 宋蕴想起因“李慎侄儿”而遭遇的种种麻烦,心情实在算不上美妙。 “托李掌柜的福,暂时无恙。”但以后可就不知道了。 李慎捋了把胡子,干笑。 “听说宋掌柜愿意与我们千丝坊合作,这简直再好不过,”李慎及时转移话题,“不知宋掌柜对合作之事有何想法?” 千丝坊做的是布匹生意,虽涉及成衣、丝绸、绣活等诸多花样,但最主要的业务仍是各色布匹,对香料的需求不大。 倘若宋蕴只是想开拓销路,直接向千丝坊提供香料,成为稳定的货源,是最合适的办法,可却不是最好的。 她也想让香思坊如千丝坊般名震大盛。 宋蕴沉思片刻,突然开口问道:“李掌柜不觉得千丝坊很可惜吗?” 李慎愣住,接着摇摇头:“宋掌柜怕是说笑了,千丝坊的分店如今遍布大盛的每一个府城甚至县城,不管是多么偏远的地方,只要有我大盛百姓,便一定会有千丝坊!我敢说,无论是哪一家店铺,都不能做到如此规模——” “正是如此才可惜,”宋蕴轻声道,“布匹固然是天下百姓所需,可柴米油盐酱醋茶,乃至香料,又何尝不是天下百姓所需?千丝坊如此发达的水运、陆运,只用于运送布匹衣物,李掌柜不觉得是浪费吗?” 李慎瞬间明悟,却只能苦笑。 千丝坊能发展至此,全因主子多年的精心布局,除了运输布匹货物,它自然还有别的用处,却不能放在明面。 他也曾想过进一步丰富千丝坊售卖的货物,可此事又何尝简单? 一旦涉及粮食、盐铁,便会触及更多人的利益,引起朝中贵人忌惮,也会为主子带来更多危险。 宋蕴道:“李掌柜,香思坊产出的香料如何,你最有评价的资格,如果我说,我愿意将香思坊所有品类的香料,都放在千丝坊寄卖呢?” 李慎皱了皱眉,没答话。 “我知道李掌柜的顾虑,千丝坊的货物运输线路我绝不会插手,而香思坊也只负责制香、调香,”宋蕴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异想天开,只能让出更多利益,“所有从千丝坊售出的香料,刨去成本后,千丝坊占利二成。” 李慎心神微动,却还是强硬道:“四成。” 宋蕴拒绝:“李掌柜很清楚,我香思坊的香料从不愁销路,每一张香方都是我亲手所调,绝不会比别家差。” “千丝坊的分店遍布大盛,只要宋掌柜愿意合作,不出半月,香思坊的香料便会出现在大盛每一个府城。”李慎骄傲的说道。 宋蕴想了想:“三成,我要千丝坊单独辟出一个柜台,来销售我香思坊的香料。” 这并不是大事,只是需要多费些人手。 李慎沉吟着,却听宋蕴忽然道:“李掌柜,你今日为何会来,可还记得?” “……” 李慎哽住。 宋蕴眨了眨眼,脸上笑容浓郁。 李慎轻咳一声,没敢接宋蕴的话,转而应道:“那就三成,除此外,千丝坊现有的一家香铺可并入香思坊,以及千丝坊名下的瓷窑都可供宋姑娘随意使用。” “李叔还真是厚道人,”宋蕴笑眯眯的说道,“如此,则最好不过,我这就派人去请位中人过来。” “莫绫,去请陈大人。” “……” 李慎抽了抽嘴角,没敢吭声。 宋蕴又恍似漫不经心的问道:“李叔,殿下日常所用香料,是来自千丝坊名下的那家香铺吗?” “那倒不是,千丝坊名下的香铺只有最基础的香料,且大多用于千丝坊的成衣、布匹,我家主子所用香料另有来路。” “难道是来自宫里?”宋蕴问道。 李慎犹豫了下,还是答道:“一部分吧,宫里会定期送些香料,还有几个比较出名的香铺,也会采买些,宋姑娘问这个做什么?殿下所用之物,须得经过层层查验,很严格。” 宋蕴轻笑:“投其所好罢了,与千丝坊这笔生意,说到底是我们占了便宜。” 千丝坊能在大盛铺开如此之大的摊子,必然耗费了裴牧不少心血,而她却轻飘飘的摘了桃子。 但宋蕴也很清楚,他们合作的基础是千丝坊,是废太子裴牧,他们之间的合作,是她单方面的投诚。 涉及党争,没有人值得绝对信任,唯有利益,才能将他们彻底绑在一条船上。 没过多久,陈不逊应邀而来。 宋蕴与裴牧达成合作的事他早有耳闻,为此裴牧不知在他眼前炫耀了多少次。 陈不逊拿着拟好的契书,对上宋蕴漂亮的眼眸,顿了下:“决定了?” 宋蕴轻轻颔首。 陈不逊神色严峻:“宋蕴,你比谁都清楚,这是一条不归路。” “我知道。”宋蕴垂下眼眸,“可唯有如此,宋蕴才能苟活。” 陈不逊淡淡道:“不,你有很多选择,可你宋蕴,不相信任何人。” 不相信范明冶能够护住宋家,不相信宋柏轩能够出人头地庇佑家人,更不相信他陈不逊从未诉之于口的真心。 宋蕴心神剧震,控制不住的想要向后退。 陈不逊低头签完契书,神色仍崩得很紧,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恼恨什么,如今宋蕴同他一样,踏上了裴牧这条船,他本该高兴,不是吗? 契书落成,再无反悔的余地。 宋蕴收起契书,抬眸对上陈不逊绷紧的脸庞,淡声道:“刚刚那句话,陈大人说错了。” “宋蕴并非不相信任何人,只是比起把命运交付于他人之手,我更愿意自己掌控,不论生死。” 第85章 【85】可她夺回的一切,本就该属于…… 大盛,金安府城。 连日的酷热天气并没有打消学子们的热情,直至午时,仍有许多人聚在盛阳书院,议论着上午的文斗。 “没想到啊,那位宋院长是有些真学识在身上的,怪不得能中府试案首。” “依我看,明明是卫学子更有潜力些,连其他几家书院有名的学子都斗得过,尤其是诗词,没有任何华丽的词藻,却能深得人心。若是他能参加府试,案首究竟会落谁身上还不知道呢。” “卫学子可是宋院长的关门弟子,自然实力不弱,可其他几家书院的学子也不差什么,假以时日,必定会为我金安府扬名!” “对!清波书院还有许多顶尖学子在备考秋闱,哪有空来参加什么文斗?我看啊,盛阳书院是瞅准了时机,才会有如此盛名。” “无妨,清波书院也好,盛阳书院也罢,左右都是咱们金安府的学子,比那京城文武双全的侯爷可厉害多了……”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哄笑起来。 盛阳书院这场文斗持续了整整三日,期间无数学子参与,或作诗词歌赋,或作策论,或议时政……不能说全都精彩非常,却都可圈可点,足现文采,唯有平阴侯一人脸面全无。 “听闻那位侯爷在京城时文采非常,传出了不少佳作,怎么来了咱们金安府,只上了一场便病倒了,哎呀,真是可惜。” “嘘,小声些,许是跟咱们金安府风水不合……” 坐在马车里的赵旭炎脸色铁青,恨恨的握紧拳头,他已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捏碎了一只茶盏。 该死的宋柏轩,该死的卫辞,竟敢踩着他的脑袋扬名! 若非忠王殿下执意要推盛阳书院出来,他定要派人将这对师徒碎尸万段! 马车停在范府门前,赵旭炎不敢停留,迅速冲进了范府,以免被附近的学子发现。 可他的动作还是慢了,范府本就靠着盛阳书院,附近的学子又对范明冶格外仰慕,因此对范府进进出出的客人们格外关注。 “哎呀,快看,文武侯!” “文武侯这是病愈了?真巧啊,文斗才刚刚结束。” 文武侯?那是什么鬼称号! 赵旭炎气得几欲吐血,却不敢有丝毫停留,加快脚步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等到了前厅,他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出阵阵笑声。 范明冶笑着道:“此次盛阳书院能够扬名,全靠宋柏轩师徒,不过嘛,殿下,老臣觉得平阴侯亦有功绩,此番过后,金安府的学风算是彻底立起来了。” 裴凌脸上有些挂不住,哪怕再恼恨赵旭炎这块废物点心,却也只能跟着笑:“是啊,如今盛阳书院已成,再过不久便是乡试,范大人,父皇可拭目以待。” 范明冶的笑声更甚,赵旭炎站在厅外,脸上青白交加。 “殿下,范大人,”赵旭炎抬脚进门,努力掩住心头的波澜,平静道,“离开京城这么久,臣实在不放心府上,可否先行回京?” 裴凌瞥他一眼,语气实在算不上好:“侯爷这是怕了?” 赵旭炎脸上强撑起笑,说起不得不回京的缘由:“是小女有疾,臣打听到了神医的消息,想要尽快为她诊治。” 如此拙劣的借口,竟也好意思说出来。 裴凌心中愈发不满,却没再出言拒绝,这时,范明冶悠悠道:“侯爷一片慈父之心,殿下何不满足?” 看在范明冶的份上,裴凌没有阻拦,但赵旭炎心中却愈发不痛快。 只是没想到,金安府的消息竟比他还要先一步抵达京城。 盛阳书院在金安府文斗扬名,不足三日,朝野尽知,甚至传到了皇上耳中。 裴武帝本没将此事放心上,可盛阳书院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范明冶更是每两三日便有奏折呈上,让他根本没法子忽视。 思来想去,裴武帝竟觉得此事甚好,毕竟范明冶已有些年头没像现在这般用过心,便是二人兄弟情浓时,通信也不曾如此频繁。 早朝上,裴武帝兴致勃勃的问道:“盛阳书院之事,诸卿以为如何?” 文武百官瞬间沉默,老老实实的站在大殿上,一言不发。 裴武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他很清楚,盛阳书院的存在侵犯了不少人的利益,毕竟读书的门槛变低,会培养出更多的读书人,继而参加科举,为朝廷效力。 世家几乎垄断科举的优势将不复存在。 无论盛阳书院对于世家有多糟糕,只要对百姓有利,对朝廷有利,裴武帝都不会反对。 念及此,裴武帝垂眸道:“金安府此次文斗,实属文人盛举,其中有名姓宋的夫子居功甚伟,诸卿以为该如何赏赐,方能彰显皇恩浩荡?” 此话一出,众多鼻观眼眼观心打算看热闹的官员们顿时坐不住了,纷纷出来说道:“皇上,臣亦听闻此事,不过据说那宋夫子虽身担院长之职,却无任何功名在身,他的学识究竟如何,尚待考证。” “正是如此,我大盛科举每三年一次,时逢皇恩浩荡,会再开恩科,有如此多的机会在前,这姓宋的夫子都未曾考中举人,实在当不得皇上对他的夸赞。” 裴武帝原本也只是试探,见朝中官员反对,便将此事揭过不提,只是他也委实纳闷,范明冶在奏折中多番夸赞的宋院长,年逾而立,竟连举人都不是? 这老家伙该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哪怕朝中官员竭力压下了裴武帝想要赏赐的念头,有关盛阳书院的消息还是在京城飞快的传播,与此同时传开的,还有“文武侯”的名号。 坊间茶楼里,百姓们交头接耳的议论着新鲜事。 “听说了吗?金安府开了一家不收束脩的书院,所有适龄的孩子都能送进去读书识字,这要是开到京城来,该有多好?” 听到这稀罕事儿,当即有人反驳:“不收束脩?那书院的夫子怎么过活?难不成他们都是做善事的大善人,不吃不喝也要教授学生念书?” “那自然是有其他的谋生之法,背靠金安府以及范老大人,怎么也不会将那些夫子饿死,更何况那院长本就是府试案首,不缺吃喝,而且,我还听说他为了给盛阳书院多招些学子,亲自上场参加文斗,与诸多学子论道,学识自然不会差。” “文斗?什么文斗?可是‘文武侯’参加的那场?” “正是!不过文武侯只参加了一场便病倒了,真是给咱们京城丢脸。” “有没有学识是一回事儿,敢不敢上场又是另一回事儿,这文武侯啊,可真是……懦夫之举!” 大盛朝历来便没有什么叫做“文武侯”的称号,有不知者好奇前来询问,此事便愈传愈广,本就沦为京城笑柄的平阴侯府再添笑料。 平阴侯府上下闭门不出,吴氏更是对外称病,不会见任何来客。 赵晴云自是也将此事探听的清清楚楚。 比起对“文武侯”称号的耻辱,她更关心的是在金安府扬名的盛阳书院。 “你确定没说错?盛阳书院的夫子姓宋?” 传消息的小二道:“没错,也不会有错,宋院长的名声早就在金安府传开了,还有他的关门弟子,亦是十分优秀,听说是姓卫,生得极为俊俏。” 赵晴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才过去多久,宋柏轩的腿疾竟已痊愈,参加了府试不说,还成功混上了盛阳书院的院长。 本以为盛阳书院只是一个笑话,可谁能想到,竟真给他们干成了! 还有卫师兄……他不是向来淡泊名利,绝不会参加科举么?为何还要助盛阳书院在金安府扬名? 赵晴云与宋柏轩做了多年父女,与卫辞更是做了多年同窗,对他们师徒二人的才识最是了解,也正是如此才会无比痛恨,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 宋柏轩明明一身学识,却被断去前途,只能窝在乡野为稚童开蒙,卫辞天赋极佳,却死活不愿参加童试,只想像宋柏轩般一辈子教书。 她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一丝希望。 可如今…… 赵晴云胸腔里止不住的翻涌出酸水,甚至夹杂着愤怒与不甘,但凡她在宋家的日子能好过些,她又怎么会毅然决然的跑来侯府认亲? 当初他们都不肯,如今却纷纷扬名,踏入仕途,将她衬得如小丑般滑稽。 是她贪慕权势,是她无情无义,更是她自找的声名狼藉……可她夺回的一切,本就该属于她,而那些她错过的,皆是他们不愿给。 赵晴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想了许久,最终决定先将怨气搁置,与他们重修旧好。 当初离开时,她与父亲闹得太凶,只能先从师兄下手。 赵晴云低头研墨,很快便执笔想写了一封信,顺便叫人从账房支了二百两的银票,一并放入信中。 相信卫辞师兄会理解她的苦衷,她这样做,也都是为了他好。 倘若师兄想要走得更远,一个强大的岳家才会有更多可能,而再者说,如果能化解与平阴侯府的恩怨,宋家姐姐也会很高兴,毕竟她曾在侯府生活了十几年。 信很快送了出去。 赵晴云日复一日的盼着回信,却不曾想,有一个故人突然找上了门。 那本是她费尽心思都无法攀附的存在。 心跳在不自觉的加快,赵晴云捂着胸口,脸上尽是喜色,忍不住吩咐下人重新帮她梳洗打扮。 她知道,她一直在等待着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牢牢把握住! 第86章 【86】可惜,他还是没能等来回信。…… 清茶坊二楼,雅间内。 赵晴云戴着幕笠,一脸忐忑的敲响房门,听见的却是一道极温润晴朗的嗓音:“进来吧。” “臣女拜见殿下。”赵晴云尚未屈下身去,就被人轻飘飘的托起,清雅的墨香瞬时盈满她的鼻端:“不必多礼,快坐。” 赵晴云睫羽微颤,悄悄掀起眼帘,却恰好对上对方看过来的视线,她连忙低下头,脸庞悄然现出红晕。 “殿下,臣女失仪……” “这哪算什么失仪?晴云姑娘真是……”裴雯摇摇头,接着又笑起来,“多日未见,晴云姑娘可还好?” 赵晴云轻轻点头,绝口不提她曾多次写信给他却毫无回音的事。 裴雯却好似看透了他心中所想,长长的叹了口气,沉声道:“我知晴云姑娘曾有难在身,可裴某却无力施以援手,实在愧对姑娘的一片信任。” 赵晴云连忙摇头,正要开口,就听裴雯继续说道:“晴云姑娘,这些时日来,裴某虽未曾透露自己的身份,但姑娘聪慧,想来早有察觉,之前的种种隐瞒,还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听他的语气如此诚恳,赵晴云一时忍不住心软,她何德何能,竟让堂堂信王殿下能够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此前短暂的相处光阴再次流转在她的心头,自赵晴云来到京城后,从未有人待她如此。 父亲的冷漠,母亲的忽视,亲弟弟的欺凌……整个平阴侯府,除了丫鬟,再没有人能称她的心意。 这般想着,赵晴云不由红了眼眶:“殿下……晴云身份卑微,实在当不得您如此。” 裴雯轻叹一声:“命不由人,晴云姑娘不知,我虽未皇子之身,被父皇赐下信王的称号,却并无真正的实权,不像大哥,早已将一众武将拉拢在侧。” 平阴侯也曾掌兵,爵位虽是世袭,可也勉强算得上武将。 赵晴云想起赵旭炎非要将赵盈送进忠王府的行径,脸上也不由得浮现出些许怒气。 “父亲之举我实在没想到,殿下,臣女人微言轻,不足以改变父亲的决定,”赵晴云心中难过,语气也跟着低落,“是臣女没用,帮不到殿下。” 裴雯笑笑,伸手落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衫落在肩头,赵晴云竟下意识的想躲开,但随后她便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殿下——”赵晴云稍稍抬眸,露出雪白而修长的脖颈,一双泛着雾气的杏仁眼,欲语还休。 裴雯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郁。 很快,他缩回手,无奈道:“是裴某唐突了,这些时日没日没夜的连轴转,忙得头昏脑涨,今日竟这般失礼,还请晴云姑娘原谅则个。” 赵晴云连忙摇头:“不碍事的,只是,不知殿下因何事而焦心?” 裴雯取了茶盏,为赵晴云斟了杯茶,动作行云流水,十分悦目。 这或许便是富贵窝里养出的金娃娃,是她怎样苦练都无法达到的地步。 赵晴云指尖微颤,眼中涌出些许难过。 倘若没有十几年前那场意外,如今的她,或许早已站在他的身侧,不必再理会平阴侯府的种种纠葛。 裴雯沉吟片刻,神色挣扎了许久,才低声道:“说出来也是让晴云姑娘徒添烦扰,左右为难。” 赵晴云认真道:“能为殿下解忧,是臣女的福分。” 裴雯闻言不再推拒:“晴云姑娘,你近日可曾听闻过金安府新开了一家盛阳书院?” “盛阳书院?”赵晴云不由得惊讶。 裴雯以为她未曾听闻,将得来的消息又同她仔细说了一遍,最后叹道:“此次盛阳书院能够在金安府站稳脚跟,父皇必将所有的功劳都算在我那位大哥头上,大哥素来霸道强横,裴某日后在朝中的日子,恐怕会愈发艰难。” 他的神色间满是苦恼,似是找到了知心人般,又细说了许多忠王的强横之处。 从小到大,裴雯便是三位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大皇子裴凌自幼习武,少年掌兵,在边关混迹多年,已是积累了不少战功,而三皇子裴牧更是刚出生就顶着储君的名头,且天资聪颖,文武百官莫不夸赞,哪怕他如今被废去太子之位,也仍有恳请父皇再次立储的呼声。 唯有裴雯,身子孱弱无法习武,只能在读书上多下功夫,却不能讨得裴武帝欢心。 赵晴云安静的在旁边听着,不知为何,她望着裴雯凄楚的神色,竟与他感同身受。 “殿下,您的风采与学识迟早会被皇上看到,我大盛如今学风昌盛,只靠蛮横的武力,怎能让大盛朝再现盛世?” 赵晴云言辞恳切,说话间轻轻握住他的手:“殿下,晴云愿意帮您。” 裴雯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灼热的温度烫得赵晴云几欲抽离,但他并未顺势应下,只是感慨道:“能得晴云姑娘开解已是万幸,裴某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让晴云姑娘为难呢?此事不必再提。” “殿下——”赵晴云急切的想要解释,却被裴雯一句话堵了回去:“晴云姑娘,你我之间的情谊,不该与世俗利益牵扯,否则我又怎会助你回京认亲?” 平阴侯在京城权势不盛,早有向忠王投诚之意,已经彻底站在了忠王那边,而赵晴云又恰恰是平阴侯府遗落在外的血脉。如果裴雯有心利用,他大可以在此事上多做文章。 一时之间,赵晴云看向裴雯的目光愈发温柔。 如果不是裴雯相助,她一个身无所依的小女子,又怎会安全抵达京城,顺利的与平阴侯府认亲? 在京城的这段时间,裴雯对她多有照拂,从未挟恩图报,这样高洁的品性,又怎是忠王那莽夫能比得上的? 与忠王相比,父亲定然会更倾慕信王殿下的品性。 再者说,如果父亲肯投靠信王,她为自己的图谋便又多了一分成算。 赵盈一个籍籍无名的乡间女郎都能成为王室侧妃,她赵晴云,饱读诗书,出身高贵,待除去容貌瑕疵,又怎会在她之下? 思量间,赵晴云心中已有了成算。 回到侯府后,赵晴云迫不及待的又写了一封信,仍是送往金安府,盛阳书院。 如今盛阳书院风头正盛,想来不久之后,父亲与师兄二人便会来到京城,而她在京城已久,最清楚其中局势,必然能帮到他们。 只要她诚心悔过,为父亲与师兄的前途着想,父亲定能原谅她。 写完信,赵晴云便命人将信送了出去,恰好此时下人传来消息:“小姐,侯爷回来了。” 赵晴云手中动作一顿,若无其事的放下笔墨,起身去外头相迎。 她忍不住想到,倘若是父亲宋柏轩参与文斗,绝不会换来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称号。 …… 金安府,范府的院子里。 自盛阳书院逐渐步入正轨后,卫辞是轻松了些许,但宋柏轩的工作仍然十分忙碌。 近期忠王殿下有意在盛阳书院露面,时常从范府移驾盛阳书院,与诸多学子攀谈,在金安府传出了不少好名声。 忠王本有意在盛阳书院授课,再提升些名望,但这样的想法刚萌生,就被范明冶迅速掐灭。 忠王的学识实在是……身为皇子,有顶尖的学士教导,但奈何忠王常年带兵打仗,于读书一途没有多少天赋,成果寥寥。 范明冶将此事推拒,裴凌虽有些可惜,却也只能作罢,整日游荡在书院附近,争取离开前,能在金安府学子间积攒起更多名望。 宋柏轩虽厌恶这样的做法,面对强权却无可奈何,只尽可能的让课业占满自己的空闲,免得要同裴凌打交道。 恰恰相反,闲下来的卫辞日日在范府等着回信。 前些时日,兹阳倒是来过一封信,却是只给了宋柏轩,在卫辞眼巴巴的守望下,宋柏轩才舍得给他瞧了两眼。 信中只字未提师兄二字,更未提及身孕,只简单说了些香思坊的状况。 宋柏轩看不过眼:“你总想着让蕴儿给你回信,可你给她写过几封?” 哪有只盼着收信,却不肯给人写信的道理 然而宋柏轩话音刚落,卫辞的神色便愈发委屈,掰着手指幽幽算道:“四封。” 他给师妹整整写过四封,却从未收到一封回信。 宋柏轩被噎了下,板起脸说道:“蕴儿既忙着养身子,还要忙着照看香思坊的生意,哪有空天天写信?你倒是清闲,课业可全都写完了?让你念的书可曾都看了?竟还有空在这里数数,可见是没舍得下功夫。” 卫辞:“……” 恰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下人的声音:“宋院长,卫学子,有信。” 卫辞当即一个步子蹿出去,从下人手中接过信,匆匆扫了一眼便撕开信封。 入目是熟悉的称呼,卫辞心中一暖,但紧接着却越看越不对劲,信中的内容似乎并非师妹所写。 卫辞目光微移,看清信尾的落款后,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 “老师——”他刚要把信给宋柏轩,却见他同样眉头紧皱,神色复杂的持着一封信。 卫辞向前移步,信尾的落款果然是赵晴云。 她在信中亲切的称宋柏轩为父亲,似乎曾经荒谬又残酷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老师,您万万不能心软!”卫辞急切道,“且不提盛阳书院之事未定,涉及党争便是万万不可取!什么仕途艰难,前路坎坷,谁人的仕途又不艰难坎坷?去攀附权势又有何用!况且平阴侯心思狭隘,怎能容得下我们师徒?蕴儿同他早已没有了父女情分,决不能再重修旧好——” 宋柏轩闭了闭眼,攥紧了手中的信纸。 连卫辞都能懂得的道理,他又何尝不知?明明早已对亲手养大的女儿再无期待,可收到这封信时,他仍控制不住的感到难过。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好父亲。 十几年来,他教书育人,为无数稚童开蒙,却偏偏没能将带在身边的女儿教好。 短短数月,她已全然变了模样。 两家重修旧好? 平阴侯恨不得杀了他泄愤,他更是恨不能让侯府彻底消失,两家萍水相逢从未交好,又何谈重修旧好? 不会,永远不会! 宋柏轩平复了许久,才睁开眼,随手将信纸连同信封就着烛火点燃,随意的扔在地上。 “去吧,认真准备府城联考,不必因此而分心,”宋柏轩将他手中的信纸一同烧掉,语气中夹杂着些许冷漠,“她如今是平阴侯嫡出的千金,早已不再是晴云,不值得你浪费时间。” 卫辞轻轻应了声,连同信封以及信中夹杂的银票扔进火焰中。 可惜,他还是没能等来回信。 第87章 【87】“姑娘,你要是实在气不过,…… 兹阳县城,千丝坊的雅间里。 裴牧坐在窗前,手中捧着盏昂贵的参茶,目光却停留在街头叫卖的小贩摊前。 没多久,门外响起心腹的声音:“殿下,酥饼买回来了。” 刚出锅的酥饼还冒着热气,浓郁的芝麻香气在雅间里弥漫开,叫人忍不住的分泌口水。 裴牧放下参茶,接过被油纸包着的酥饼,热气香气迎面而来,哪怕是被烫到,他竟也舍不得撒手。 心腹小声提醒道:“殿下,太医说了,您不可多食,尤其是这些外头的东西……” 话音未落,裴牧已变了脸色:“滚出去!” 心腹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的性子,无奈的拱手告辞,转头便派人去向陈不逊告状。 宋蕴过来时,瞧见的便恰是这番场面。 被告状的人尚不觉得有异,宋蕴替人尴尬的毛病却犯了。 区区一个酥饼,再不干净能不干净到哪儿去?别说是太医,就算是皇帝老儿,吃的不也是五谷粮。 兴许达官贵人的想法跟旁人就是不一样。 宋蕴向裴牧行过礼,在茶桌前坐下来,裴牧手中捧着吃了两口的酥饼,目光却直勾勾的看向她提着的木盒。 “宋掌柜,那是什么?”裴牧目光不移的问道。 宋蕴深知这段时日裴牧的饮食被监官得有多严格,自然不会明知故犯,惹来一身麻烦。 她一边打开木盒,一边说道:“是一些香料,殿下或许识得。” 裴牧顿时没了进食的兴趣。 “可是查出了什么?”他放下酥饼,想起这段时日宋蕴从他身边拿走的各种香料与香包,忍不住有些紧张,但很快他便想起宋蕴如今已怀有身孕,如果那些香料真有问题,她腹中的孩子该怎么办? “胡闹!”裴牧沉下脸来,“孤这毛病并非一两日之因,不急在一时,倒是你,将腹中胎儿置于何地?” 宋蕴微微垂眸,双手搭在小腹上,轻声解释道:“殿下过虑了,香料之用在于久而不觉,只一两次的分量,作用并不大。况且有太医院开出的安胎药在,民妇的身体并无不适。” 裴牧眼眸微黯,拳头收紧:“所以,真是香料的问题?” 宋蕴迟疑了些许,最后还是点头应了。 “殿下所用香料皆是十分昂贵,也有几种极罕见,恐是从西域来的香料,也正是因为这些香料少见且特殊,气味间的异常多不能被人察觉。” 寻常的香料不论如何炮制,气味都差不许多,倘若稍加改变,便能被人轻易察觉,但皇室所用的香料大多昂贵稀少,并不常见。 宋蕴不由得叹气:“有几种香料民妇也不能完全辨出,但……番红花以及雷公藤的香气,民妇还是能辨得出的。” “番红花和雷公藤?”裴牧也读过医书,知道这两味药乃是药材,才更觉诧异,“单单只是香气,也能发挥药效么?” 宋蕴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她想了想,说道:“殿下也知人有五感,形、声、闻、味、触,形可炼体,声可愉情,两者是外在,而闻、味、触都能轻易入体,不管是什么香料,只要香气能够被吸入体内,多少都会有些影响。” 也正是因为宋蕴读过几本医书,对药材的药效颇有研究,她才能轻易从繁杂的香气中剥离番红花与雷公藤的存在。 “雷公藤又名断肠草,毒性极大,而殿下所用香料虽并未入口,可经过特殊的炮制方法后,雷公藤原本的木香便会缩减,反而附有更多毒性,至于番红花,香气本就浓郁,与花香极为相似,如果量再少些,常人几乎无法辨出。” 裴牧听罢,沉默了许久。 木盒中的香料与香包被悉数摆在桌上,裴牧沉声问她:“都是哪些?” 宋蕴从中挑出了一两样,摆在一旁。 裴牧似是如释重负:“只有两样,这两种孤并不常用。” “不是。”宋蕴望进裴牧眼中,“只有这两样无毒。” 裴牧瞬间怔住,不愿相信宋蕴的判断:“你确定没弄错?” “不会弄错,每一个调香师都有自己的习惯,这两种香用料极昂贵,炮制也极好,但手法也相当粗糙,只是为了最终的香气,剩下的香用料虽不尽皆昂贵,手法却极好。” 即便是宋蕴亲自来调香,手法也不会比他更强,只是香气会更有偏好。 裴牧望着满桌子的香料,心绪却无比复杂,自从被废去后,他对皇室多有防备,宫里送来的香料甚少使用,多是让人出去采买。 可没想到,真正有毒的却是从外头采买而来的香料。 “孤知道了。”裴牧语气冷淡,“此事孤会派人去查,你不必再插手。” 宋蕴原本也没打算再插手,涉及皇室的阴私,她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 裴牧叫来太医为宋蕴诊脉,确认她身体无恙后,又送了许多安胎的药材,才打发宋蕴回去。 宋蕴坐上柔软宽敞的马车,瞧着外面亲自护送的某个裴牧心腹,忍不住感慨,她这大概也算是母凭子贵? 她低头抚摸平坦的小腹,脑海中掠过万千思绪,以及,卫辞。 不知道他会如何对待她腹中的孩子? 这是一个意外,并不会叫人觉得高兴。 宋蕴其实并没有很想留下腹中的孩子,前路未定,世间穷苦,并不值得留恋,可不知为何,当她想起卫辞,想起父亲,心中总会变得十分柔软。 他们的亲人太少了,如果多一个孩子,或许会更热闹。 至于卫辞是否欢喜,是否想要,是否情愿,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凭自己的能力得来。 与卫辞关系不大。 经过数日的张罗与修整,香思坊终于补满了货,重新开业。 宋蕴并未对香料的种类多做调整,仍是此前的那些品类,饶是如此,香思坊依旧客源不断。 比起步入正规的香思坊,宋蕴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工坊间。 李慎是一个爽快人,达成合作后,没多久他便将一家香铺工坊的地契交给她,连带给她的还有坊中调香师的身契。 对香思坊和宋蕴来说,这简直是一场及时雨。 香铺工坊中有资历不浅的调香师,手艺虽差了些,但有她的方子在,只需稍加修正便能上手。 与千丝坊的合作已经提上日程,她必须尽快提高工坊的香料产出,才不至于面对无货可出的窘境。 香思坊、工坊处处都需要人手,宋蕴一个人忙不过来,莫绫不放心她的身子,她只得提了夏家兄妹上来,照看香思坊的生意。 香思坊开业的隔日,李慎便派人送来通知,金安府城的千丝坊分店已专门辟出了一张柜台,还将柜台的图样送了过来。 宋蕴不得不感慨李慎的用心,她估摸了下工坊的产量,送去回信,第一批货最多再过两日便能送往金安府。 金安府是距离兹阳县最近的府城,香思坊的香料想要拓开销路,金安府始终都绕不过。 也更绕不开名冠金安府以及京城的落霞阁。 落霞阁经营已久,在京城颇有名气,只单凭成香的种类,便是香思坊远远比不上的。 背靠千丝坊,香料是不愁销路的,但如何在金安府立足,恐怕还需仔细筹谋。 宋蕴正沉思间,莫绫推门进来:“姑娘,那位殿下又派人送了东西过来。” 莫绫手中提着一个大包袱,沉甸甸的放在桌上,又说道:“那人还说,金安府的贵人想见见金梨和她兄长,得尽快。” 宋蕴一顿,神色颇为微妙。 她本以为裴牧跟赵盈联系上,至少要费不少功夫,可没想到这才过去多久,裴牧竟已取得了赵盈的信任。 宋蕴对废太子的人脉底蕴又有了新的认知。 换句话说,裴牧的手段越厉害,对她便也越有利,能尽快跟赵盈会面,是好事。 “没说具体时间?”宋蕴问道。 “没说,只是让姑娘早点准备好,跟他们也说一声,”莫绫嘀咕着,忽然一喜,“姑娘快看,又有两封信,这包袱肯定也是老爷和姑爷送来的!” 宋蕴粗略扫了眼包袱里的东西,两件成衣、一块细绸料子,两朵绸布制成的珠花,还有一个装首饰的木盒,瞧着像是簪子。 她没急着打开木盒,先将宋柏轩的信拆开,认真读完。 莫绫识字不多,在一旁急得直挠脑袋,忍不住问宋蕴:“姑娘,老爷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呀?他们在金安府待到也够久了!” “恐怕还要再呆些时日,盛阳书院的事急不得。”宋蕴折起信,重新塞进信封里,这才瞧见里面还有张银票。 莫绫连忙又拿来另一封:“这封像是姑爷的,姑娘要不要看看?” 宋蕴瞥了眼莫绫手中的信,字迹的确属于卫辞,但她却没接下。 莫绫不解:“姑娘不看看?” 宋蕴轻描淡写的将银票与信递给她:“用不着看,都先放起来吧。” 莫绫茫然又不安。 这段时日,姑爷前前后后送来了好几封信,姑娘连碰都不碰一下,莫非是两人又吵架了? 放在以前就罢了,可如今姑娘有孕在身,再这样闹脾气,动了胎气怎么办? 莫绫想了又想,没忍住旧事重提:“姑娘,你要是实在气不过,我这就去金安府一趟,把姑爷绑回来,随便你怎么收拾!” 宋蕴:“……倒也不必。” 莫绫忧心:“姑娘你现在可千万不能动气。” 宋蕴:“我不气,我有什么好气的。” 莫绫:“……” 怎么办,事情好像变得更糟了! 第88章 【88】“如今,师兄可还想同我和离…… 前往金安府的行程最终敲定在两日后。 恰巧第一批香料已经运送至千丝坊,李慎邀请宋蕴同去,检验这段时间忙碌的成果。 宋蕴本不欲前往,但裴牧特意派了太医随行,她只得应下谢恩。 出发前一晚,夏家兄妹找上了她。 夏金山的腿伤尚未全然恢复,仍然乘坐木椅,出行并不方便,兄妹两人商议过后,决定留下夏金山,只让夏金梨一人前往金安府。 “途中有太医随行照顾,不必忧心你的伤势,”宋蕴看向夏金山,“金山,如今有殿下在,你的腿伤会恢复得更好。” 夏金山目光沉沉,垂着头没应声。 夏金梨抿了抿干燥的唇,小声对宋蕴说道:“主子,我一个人去也行的,兄长行动不便,即便来回不成问题,也更容易引人主意,姐姐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生活,稍有差池,我们兄妹殒命也就罢了,再连累主子便是罪过。” 宋蕴本想再劝两句,但见夏金山态度坚定,便也随他们去:“好。” 她比夏家兄妹更清楚此次会面的意义,是裴牧在向赵盈示好,也是明晃晃的威胁。 夏家兄妹二人的身契掌握在宋蕴手中,哪怕就目前而言,宋蕴待二人不薄,可谁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宋蕴不会做挟恩图报之人,但她更不会为了搏一个好名声,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隔天早上,宋蕴随着千丝坊的商队启程。 此次莫绫并不随她同行,她身旁又无其他丫鬟,只能让夏金梨暂时顶上。 裴凌在金安府尚未离开,莫绫在他面前已经露过面,同住范府,实在不好遮掩。 一路上,宋蕴将夏金梨的担忧看在眼中,临到金安府前,她才开口:“金梨,是不是你的兄长同你说了什么?” 夏金梨眼神微闪,低垂着脑袋不吭声。 宋蕴也不逼她,只是道:“不管你的兄长同你说了什么,又要你做些什么,都不必全然告诉我,只是此行不算安稳,与你姐姐见面还需找到恰当的时机,急不得。” “我知道的,”夏金梨认真的应道,“兄长说过,哪怕此行见不到姐姐,也不能将自己搭进去。” 她只是害怕姐姐过得不好。 本以为王府侧妃已经算是了不得的贵人,可兄长却说,这样的女子并无实权,连出入府门都要得到允准,如果贸然外出,会被当做与外男私通,直接处死。 在夏金梨看来,这样憋屈的日子,还不如她在宋家做下人,忙着香思坊的生意,至少能得几分自在。 对上夏金梨怯懦担忧的眼神,宋蕴安慰道:“不会的,你姐姐聪慧,自然会寻得合适的时机。” 商队的马车穿过城门,闯入热闹的金安府。 去范府的路上,须得经过盛阳书院,此时正值授课时分,隔着老远的距离,便能听到书院中传出的朗朗书声。 马车停在范府门前停下,夏金梨扶着宋蕴下马车,却没能等来迎接她们的人。 “父亲许是在授课。”宋蕴想了想,又登上马车,随着商队绕路去千丝坊。 千丝坊财大气粗,铺面的位置也是在府城最热闹的大街中。央,铺面大小媲美对面三家总和,更是高达三层楼。 李慎笑眯眯的迎着宋蕴进门。 一楼是最普通的布料以及成衣,多是寻常百姓家用,最东面还有一排格子间,用来试穿衣物,以及量身改衣。 二楼是昂贵一些的丝绸细布,以及更为华美的成衣,甚至还配有一名裁缝,两名绣娘。 单独为香思坊辟出的柜台也在二楼,还是在最显眼的位置。 宋蕴忍不住笑了下,朝着柜台走去。如今台面上已经摆满了各色香料,以及些许试香的香炉,还未靠近,淡雅的香气便已盈满鼻端。 可惜的是,柜台前并没有客人。 宋蕴仔细打量着二楼的柜台,无论是尺寸还是花样,与李慎给她的图纸并无不同,甚至更为华美,柜台上方还刻有“香思坊”三个字。 李慎走来,笑着问道:“宋掌柜以为如何?” “这已是小女能想到的极致了,”宋蕴忍不住笑道,“还要多谢李掌柜将此事挂在心上,处处为香思坊筹谋。” 李慎摆摆手,并不居功:“这都是主子的意思,宋掌柜既然愿与千丝坊合作,那咱们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宋掌柜客气了。” 宋蕴完全没想到千丝坊会做到如此地步,不论是李慎的意思,还是裴牧的特别吩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很尊重这次合作,并没有藐视小小的香思坊。 宋蕴本想去三楼瞧一瞧,但李慎临时被人叫走,她便只能停下,在千丝坊转了转,接着便回到范府。 恰好赶上盛阳书院的休息时间,学子们从书院中涌出,挤得附近街道十分热闹。 夏金梨坐在马车上,偷偷掀起窗帷朝外看,目光在人群中游来游去,忍不住叹道:“府城还真是热闹呀。” 宋蕴笑了下,也跟着掀起另一侧的窗帷,目光越过拥挤的学子,落到学院门口最显眼的位置上,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窗帷被悄然无声的放下,夏金梨察觉到马车上过分的安静,连忙问道:“姑娘,怎么了?” 宋蕴答:“没什么,只是有些乏了。” 她很清楚同在一个府邸住着,自己很难彻底躲开裴凌,但每次看到他,仍会觉得倒胃口。 他就像一块陈年腐肉,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恶臭,越是想逃离,气味便越是围绕着她。 除非早日将其剜去。 马车在范府大门前停下,宋蕴并没有下去的意思,夏金梨便也老老实实的坐在车上。 附近的学子渐渐散去,仍有些徘徊在附近,不肯离去。 宋柏轩卸下一身疲累,任由卫辞一人抱着书箱跟在后头,正要抬步走进范府,却突然被卫辞拦下: “老师,你看那辆马车,会不会是师妹来了?” 宋柏轩刚想斥他痴心妄想,宋家仅有的一辆马车他还不清楚长什么模样么?但紧接着便想起,那辆马车如今就在范府停着。 “去看看。”宋柏轩忙道。 卫辞顾不上摇摇欲坠的书箱,三两步冲向马车,深吸口气,问道:“是师妹吗?” 里面没人没答话。 片刻后,夏金梨率先下了马车,宋蕴这才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卫辞连忙放下书箱,小心翼翼的扶着宋蕴下车。 被抢了伙计的夏金梨只好去抱书箱。 “蕴儿!”宋柏轩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仔细打量着她,言不由衷的叹道,“瞧着像是瘦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宋蕴娇嗔道:“父亲说笑了,女儿这些时日还重了不少,哪有消减?” 夏金梨和莫绫一门心思想要她养好身子,一个有空就钻研食谱,一个溜街串巷到处买吃食,她吃都吃不过来,怎会变瘦? 宋柏轩只觉得非常心疼,怀有身孕本已十分辛苦,还要忙着操劳香思坊,在兹阳和金安府两地奔波……这样的亏欠,让他身为人父而实在不安。 说话间,宋柏轩已经挤开卫辞,抢占了宋蕴旁边的位置,父女俩有说有笑,亲亲热热的一起走进范府。 卫辞心里酸溜溜的,却不敢与老师争抢,只能从夏金梨手中接过沉甸甸的书箱,匆匆撵上去。 他还没来得及问师妹,为何这些时日都不回他书信? 然而这句话卫辞等了大半日,都没能问出口。 直到宋柏轩不得不抽身去盛阳书院,宋蕴才闲了下来,回到院中收拾房间。 卫辞瞅准了时机追上去,眼巴巴的跟在宋蕴身后。 “师妹。” 有了身孕之后,宋蕴走路的速度不快,步子却很稳,卫辞赶了两三步,便已能与她并肩。 可宋蕴没答话,自顾自的往前。 卫辞忍不住又追问:“师妹,我给你写了信,你可有收到?” 他跟得很紧,大有宋蕴再不回答,就会被堵在门口的意思。 “收到了。”宋蕴懒懒的答道。 卫辞心中一喜,紧接着便是忧伤,师妹既然已收到了他的信,为何一封都没有回? 他这般想着便问出口。 不料宋蕴却说:“收到了,没看。” 卫辞顿时如遭雷劈,连步子都慢了半拍,待回过神,宋蕴已走到了房门前。 他连忙追上去。 “也是,香思坊的事已经够忙碌了,师妹这样辛苦,定然是无暇看信的。” 卫辞这样说服自己,心里却忍不住的往外冒酸水,既是没空看信,为何老师的信她封封都看,每次都回,还回好几页,偏偏连他的信看都不看一眼……哪怕是回上一句“已阅”也好啊! 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狭隘小心思,卫辞正要再细问,便听她道:“不,是不想看。” 卫辞懵住,脑海中一团乱麻,他想不通为何师妹会待他如此,莫非是生他的气了? “我……”话没说出口,被宋蕴一记眼神噎了回去。 卫辞只好可怜巴巴的跟在她身后,见她要午睡,忙赶在前头手忙脚乱的整理床铺,扯下床幔。 夏日炎热,范府给每位客人的房间都备了冰盆,然而宋蕴怀有身孕,受不得寒凉。 卫辞又匆匆将冰盆移走,不知从何处捡了柄罗扇,殷勤道:“师妹睡吧,我为你打扇。” 宋蕴坐在榻边,望进卫辞那双田黄石般剔透的眼眸,忽然问道:“如今,师兄可还想同我和离?” 卫辞顿了下,讶异宋蕴会问出这句话。 但只是犹豫这一瞬,宋蕴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便已移开,脸上多了几分疏离。 卫辞止不住的心慌。 “不!不想!” 第89章 【89】“你是不是还想同我和离?”…… 是不想,还是不能? 宋蕴很了解卫辞的品性,也正是因为了解,才会生出更多迟疑。 她心中忍不住冒出许多阴暗的想法,或许并不是不想,而是碍于师命,碍于名声……在宋蕴眼中,世间没有人会不为名声与权势所累。 宋蕴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的问题很乏味,她脱下鞋,懒懒的靠在软塌上,闭上眼。 “我累了,师兄出去吧。” 卫辞心中的恐慌感越来越重,他不怕宋蕴生气,他怕的是宋蕴明明生气却不愿同他讲,更怕他不能使她消气。 “师妹,我们不会和离,”卫辞伏在床榻前,认真的说道,“无论发生何事,我卫辞都不会再提和离,如有违背,不得——” “师兄,我很累了。”宋蕴打断他。 她一再赶人,卫辞却迟迟不愿出去,倘若搞不清师妹为何会生气,他念书都不会心安。 卫辞绞尽脑汁的回忆自己都做过哪些错事,只是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任何头绪。 之前师妹生气……对!之前的事! 卫辞犹豫了一瞬,在宋蕴再次开口前,率先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印:“师妹,你看。” 宋蕴不太想搭理他。 她闭着眼不吭声,卫辞却将小印放入她的掌心,如玉石般冰凉的触感让宋蕴睁开眼。 入目是一枚精致的小印,似是象牙质地,洁白细腻,底处刻有繁杂的图案,如一只展翅飞腾于天空之上的老鹰。 宋蕴皱了下眉:“这是什么?” 卫辞心神稍稍放松,也不再犹豫,神色复杂的从头说起。 “我从未想过要与师妹和离,只是我身份有异,恐是罪人,不愿累及师妹与老师——” 卫辞握住她的手,认真的望进她的眼眸,轻声道:“如果师妹因此而同我生气,大可不必,此前是我太糊涂。” 宋蕴神色稍缓,眼睑低垂,一边把玩着精致的小印,一边让他继续说。 她不介意卫辞有秘密,但今时今日,她已有身孕,总该将一切不可控的因素提前预知。 卫辞的身世便是其中之一。 “我父亲应当不是镖师,”卫辞推测道,“他的武艺比展露出的更为高强,虽然品性懒散了些,但行走坐卧自有仪态,绝非普通的镖师,更像是行伍之人,可父亲对从前的事只口不提,也不让我问。 “从小到大这么些年,父亲都不许我习武,一直跟着老师读书,可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我读书再好,父亲都不高兴,甚至非常失望。” 直至现在,卫辞都没有想通是何原因。 父亲曾不止一次的醉酒后,满目忧伤的望着他,卫辞问起,他也只是说,想到了故去的母亲。数次之后,卫辞便不敢再问。 如果只是朦胧的身世,卫辞也不会慌乱到想要和离,真正让他不安的,是这枚小印背后的力量。 能从双喜银庄随意获取银两已是令人震惊,可在他提出想要林掌柜帮忙后,他们竟也没有推辞,直接已无法反抗的力量扳倒了县令周德胜。 之后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有“小青天”称号的陈不逊接手县令之位,对周德胜贪污税银案仔细查探,双喜银庄的底细被翻了出来。 卫辞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看似极和善亲近的林掌柜,竟是来自西山寨。 “西山寨?”又听到熟悉的字眼,宋蕴忍不住追问,“那林掌柜亲自同你说的?” 卫辞摇摇头:“这倒没有,是那告示上写的,我也不愿相信林叔会是那样的身份,可我实在想不明白……” 宋蕴跟着陷入沉默,此事疑点重重,以他们二人的身份,能得知的消息实在有限。 “先前林叔将小印取走,前些日子又将它送了回来,还提醒我要早日离开金安府,”卫辞皱起眉头,有些迟疑,“金安府是范老治下,能有什么危险?大抵是不愿我离京城太近。” 宋蕴顿了下,冥冥中恍似抓到了什么。 她忽然问到:“裴凌可曾见过你?” 不该提的字眼脱口而出,卫辞惊愕一瞬,随即道:“师妹怎知忠王名讳?范府人多眼杂,师妹千万小心,莫要在人前直呼其名,那忠王殿下看似憨厚,实则寡恩又狠毒。” 宋蕴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色微变,随即便应下:“我晓得,只是……一时失言。” 卫辞稍稍安心,仔细回忆道:“见过数次,倒也没什么异常,只是问过我可曾习武,之后便不再有什么了。” 宋蕴努力想要从前世的记忆中找到些许痕迹,可在前世她根本出不了王府,更不知道卫辞的存在,实在无可用的记忆。 卫辞见她眉头紧皱不展,暗自后悔起自己的冲动,倘若因此事搅了师妹的安胎,那才是最大的罪过。 “师妹别怕,林叔临走前同我提过一个人,许是能帮上忙。”他安抚道。 宋蕴连忙问:“是谁?” “淳阳郡主。” “淳阳郡主?怎么会是她?”宋蕴忍不住低声呢喃,攥紧了手中的小印。 卫辞迟疑:“师妹见过她?淳阳郡主性情如何?是否好说话?我从未去过京城,更不敢奢想得到一个郡主的帮扶,林叔的话我不敢全信,却又不得不信。” “他曾说,如果我执意要去京城,或许会引得很多人丧命。” 宋蕴微微发怔,缓过神后才轻声道:“淳阳郡主很得皇帝宠爱,她并非皇室之人,却享有郡主之位,在京城权势很重,不少达官贵人想要跟她结交都没有机会。” 平阴侯夫人吴氏也曾起过攀附的心思,但淳阳郡主却对平阴侯府毫无兴趣,一概拒之不见。 她曾在京城参与宴会,远远见过淳阳郡主一面,一袭红衣,手握长鞭,打得几个纨绔抱头鼠窜。 谈不上好相处,却也并非善恶不分之人。 “师兄,你且将小印上的图案拓下,我自有用处。”宋蕴轻声说道。 小印又回到卫辞手中,他自然清楚宋蕴所谓的“用处”是什么,如果说还有谁最有可能得师妹信任,并帮忙查探小印的来历,那人也只有一个——陈不逊。 陈不逊就这般值得师妹信任么? 卫辞心中冒酸水之际,却又忽得想到,哪怕师妹再信任陈不逊又如何,左右不会同他如他们之间这般生气吵闹,更不会有机会给师妹打扇。 说到底,还是他更胜一筹。 小印上的图案被完整拓在纸上,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落在纸上,如翱翔于空际,栩栩如生。 宋蕴顿时也没了困意,起身写了封信,将卫辞拓下的图案一并附上,派人尽快送往兹阳县。 她在心中并未提卫辞与小印,只说偶尔见到,想问他可曾知晓。 宋蕴写信之时,卫辞就站在身侧,他本想避开,但宋蕴却让他留了下来,这让原本心有介怀的卫辞瞬间高兴起来。 “师妹,你快躺下歇歇,我为你打扇。”卫辞说道。 宋蕴瞥他一眼,从他手中抢过扇子:“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样的小事可不敢劳烦你。” 卫辞顿时蔫了下来。 本以为将和离的事说开,师妹便不会同他生气,可现在看来,师妹似乎还在生气。 “师妹,你是不是……”卫辞期期艾艾,可怜巴巴的看着宋蕴,“你是不是还想同我和离?” 宋蕴轻摇罗扇,这扇子不知从何而来,上面竟附有香气,扇动间清凉的香风袭来,颇有趣味。 “师兄,我可未曾说过这般话。” 她从未想过要与卫辞和离,只是想借怀孕之事将二人之间的间隙消弭,可不知为何,瞧见卫辞可怜又小心的模样,宋蕴便不自觉地想要拿乔。 宋蕴暗斥自己何时也有了这般小女儿的心思,缓了缓才道:“我听父亲说,再过些时日,金安府的几家书院会有一场联考,盛阳书院也参与其中,师兄也会参与其中罢?” 卫辞蔫蔫道:“确实有我。” 自上次参与文斗后,他便在盛阳书院乃至金安府的学子中,都颇有声名,范知府有意让他风头更胜,几次勉励他勤读苦学,早日参与县试,走上科举正途。 此次金安府众书院的联合考试,他必在其中,且成绩不能太差。 宋蕴的神色缓和下来:“我知读书不是一桩易事,师兄只管去做,此事若能成则不枉师兄一番苦学,若不能成……师兄来我的香思坊做名管事也使得。” 此番本是玩笑之谈,但卫辞的眼眸却蓦然亮起:“那便说定了。” 宋蕴:“……” 促成夏金梨姐妹见面还需要合适的时机,哪怕同在范府,一个在忠王身侧,一个在宋蕴身旁,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碰见。 李慎早已传来消息,让夏金梨且先安心等着,待时机到来自会前来通知。 宋蕴得了空闲,便着手安排起香思坊之事。如今随着工坊逐渐建成,产量上涨,香料也用得极快,她须得尽快找到合适的供货商。 只是香思坊所用香料来自天南海北,想要安排妥当并非易事。 隔日宋蕴出门时,恰巧碰见一辆华贵宽敞的马车驶进范府,她心有所悟般看向夏金梨,忽然轻声唤道:“金梨,过来。” 夏金梨不明所以,连忙疾走两步,跟在宋蕴身侧。 马车没有停下,窗帷一角却悄然掀起,微风掠过,卷来些许脂粉的香气,在空气中驻足。 “姑娘,怎么了?”夏金梨疑惑的问道。 见宋蕴直勾勾的望着马车,她也连忙看去,却只能看见微微晃动的窗帷。 马车渐渐远去。 夏金梨忽然很想落泪,眼圈红红的,双眸泛雾。 “想哭便哭吧,”宋蕴轻抚她的发顶,轻声道,“很快就会见面了,金梨,这一天不会很久。” 第90章 【90】“金梨,她可曾苛待你?”…… 盛阳书院在金安府已有了些许名气,待学院联考之后,只要成绩不是太差,便能彻底站稳脚跟。 裴凌此行便是为了盛阳书院,此间事毕,他不会停留太久。 得知夏金盈就住在范府后,夏金梨每日都在范府中来回晃悠,不是去厨房做菜,便是去马厩喂马,甚至连一些府中下人不愿做的粗活累活,她都抢着干。 可惜裴凌对下属约束极其严格,只允许随行的下人伺候,别说是外来的丫鬟,哪怕是范府的下人都不能轻易涉足院内。 夏金梨不免觉得可惜,但在范府忙前忙后,她也能与旁人打听出不少关于忠王府的事。 在听说前不久,忠王府侧妃险些被府卫刺死后,夏金梨的焦虑与恐惧到了顶端。 她从未想过姐姐身为侧妃,应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怎么会将自己置于那样危险的境地? 侧妃被府卫刺伤,忠王竟也全都忍下,没有丝毫表示? 夏金梨无法理解。 学院联考前几日,金安府所有官员忙得天昏地暗,裴凌也被拉过去做主考官,而夏金梨也终于等到了与夏金盈碰面的机会。 马车停在金安府最大的酒楼前。 夏金盈扶着宋蕴走下马车,眼神忍不住的往上瞧,宋蕴轻声提点了两句,她才沉下心来。 忠王对赵盈的确非常宠爱,外出足足带了六个伺候的丫鬟,以及八个身手不错的护卫,宋蕴和夏金梨还未靠近赵盈所在的雅间,就被护卫拦住了去路。 夏金梨稍稍慌乱,连忙低下头去。 宋蕴轻轻福身,柔声道:“各位官爷,小女是万万不敢打搅贵人用饭,只是我等订的是里头那间,烦请官爷让一让。” 听她这样说,护卫才冷着脸让路。 夏金梨扶着宋蕴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恰在这时,雅间里伺候的几个丫鬟被打发出去买吃食。 “姑娘……”夏金梨的心怦怦直跳,几乎捂不住要跳出来。 宋蕴比她能稳住些,缓了缓神,走到一副山水画前,掀开画布,轻轻叩了叩墙壁。 没多久,对面也叩了两声。 紧接着“吱呀”一声,山水画旁置物的架子被推开,赵盈从后面走出来。 她衣着华丽,妆容精致,发间的珠钗亮得晃眼。 夏金梨看得一怔,不敢上前。 “金梨!” 熟悉的声音响起,夏金梨才鼻头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姐妹俩相拥落泪,却都拼命克制着,不敢哭出声惊动护卫。 宋蕴不忍看到这番场面,连忙起身:“我去后厨催两道菜,二位,一切小心为上,我们来日方长。” 赵盈这才缓过神,对着宋蕴行了一礼:“多谢。” 待宋蕴离开后,姐妹二人才能静下来仔细说话,夏金梨连忙将她们兄妹二人的处境,按着兄长吩咐的话一字不落的说出来,听得赵盈几度落泪。 “姐姐,好姐姐,快别哭了,你身上还有伤,仔细再哭坏了眼睛。” 赵盈只觉得心中更痛,大抵也只有至亲手足才会关心她的伤势,那忠王……到底不是良人。 “你如今是她身边伺候的丫鬟?金梨,她可曾苛待你?你自幼在家中受宠,哪里做过这些活计……” 赵盈说着又想落泪,兄长能否站得起来尚未可知,妹妹又天真好骗,只他们兄妹二人为奴为仆,命运掌控于他人之手,活路定然艰难。 夏金梨连忙解释道:“姐姐误会了,宋姑娘是个好人,兄长治病所用的诊金全是她付的,这些时日她对我们也颇为照顾,再说了姐姐,我在宋家也不是伺候人的小丫鬟,姑娘重用我和兄长,让我们帮着打理香思坊,根本不累人。” “是吗?”赵盈不敢全信,轻抚着夏金梨的脸庞叹道,“金梨如今也懂事了,兄长要托给好好照顾着,我这儿还有些银钱,你且都拿上。” 赵盈一边说着一边从身上各出摸银票,想了想又将头上的金钗摘下,一并塞给夏金梨。 “王爷的赏赐我不敢轻动,不然还会有更多,”赵盈惋惜极了,“金梨,你且探探那宋姑娘的口风,要多少才能赎身,你放心,姐姐有的是银子。” 夏金梨睫羽微颤,低声道:“姐姐,兄长的意思是,暂时不赎身。” 赵盈愣了下,想起她们姐妹二人为何才能碰面,心中不由得冷了下来。 是啊,如若没有那神秘人帮忙,自己又怎会轻易找到兄长与妹妹?只怕他像平阴侯一样,别有所求。 赵盈的眼神渐渐变冷。 夏金梨说罢又安抚道:“姐姐,宋姑娘人很好,我与兄长从未受过委屈,反倒是姐姐你,兄长实在忧心。” “王爷待我不错,在王府吃穿不愁,享尽富贵,”赵盈拍拍夏金梨的手,“你们不必担心我,等将来我在王府站稳脚跟,就接你们去京城,咱们一家团聚。” 姐妹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宋蕴便敲门进来。 “丫鬟回来了。”她提醒道。 赵盈不得不回到隔壁,将一切归位。 夏金梨怔怔的看着置物架,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听说忠王很快就要回京,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姐姐。 日子还在继续。 继上次文斗之后,金安府城又迎来了一件大事,几家学院的学子纷纷参与盛阳书院组织的联考。 联考的难度以府试为标准,虽不及府试严格,但题目难度却差不多。 宋蕴忙着安胎,倒是没再去凑热闹,只知整整五日没见到宋柏轩和卫辞。 倒是碰见了范明冶。 范明冶见到她也不觉得意外,只是实在有些意难平,忿忿的问她:“宋姑娘的夫君可还安好?” 此夫君定然非彼夫君。 宋蕴颇为无奈,只得老老实实的将裴牧近况说出,说罢又向范明冶道谢:“上次之事,多亏了范老帮忙,不然我与……怕是性命难保。” 范明冶扯了下嘴唇:“此事牵连甚广,你一介女流之辈,就这样搅弄进去,不知是祸是福。” 废太子早已势弱,若非皇上顾念骨肉之情,只单凭此罪便能将裴牧处死。 范明冶想起奏折上的批复,忍不住头大。 他向裴武帝泄露废太子的行踪,是想着让他接手,处置自己的儿子,没想到裴武帝却全然不在乎,任凭他一个知府处理。 身为臣子,哪有资格处置皇室血脉?!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袒护! 既如此袒护为何又将其圈禁,废去太子之位?无嗣又非大错! 范明冶越想越糟心,挥手打发宋蕴离开。 直至学院联考的成绩张榜后,裴凌才拿着榜单启程回京,盛阳书院在此次联考中的成绩虽不算拔尖,却也不差,尤其是卫辞,名列前茅。 送走了裴凌这尊大佛,金安府彻底安静了些许日子。 热闹不复从前,但宋柏轩却非常满意,因为盛阳书院总算有了些许书院的模样。没有达官贵人,没有权势攀附,只有最纯粹的读书、授课。 范明冶将他的表现看在眼中,甚是满意,闲暇之余找上他,问他可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宋柏轩自然是愿意参加。 此前因着身体缘故,他无法参加府试,更不可能拥有参加秋闱的可能,如今腿疾痊愈,心病已除,不管是成是败,他总要去试一试。 范明冶由衷道:“你可知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盛阳书院的院长之位已足够惹眼,再加上之前文斗中展露出的名气,如果宋柏轩不能在秋闱上榜,盛阳书院的学子不会服他,其他书院的夫子更会笑话他。 宋柏轩笑了笑,不在意道:“范老将我放在这个位置上,我总不能辜负您的信任。” 范明冶拍拍他的肩膀:“去干吧,不管你在秋闱考成什么样,盛阳书院的院长之位都属于你。” 宋柏轩并不贪恋权势,但院长之职得来的束脩远比夫子强,闻言自是非常高兴。 “这段时日减些课,多给自己一些时间,秋闱可没府试难多了。”范明冶告诫道。 宋柏轩当即敛了笑,认真应下。 随着裴凌回到京城,金安府盛阳书院的事也愈传愈盛,大街小巷,坊间茶楼里,全都是关于金安府的传闻。 裴凌不出意外的受到了裴武帝的嘉奖,得了不少赏赐。 近来对金安府以及盛阳书院格外关注的赵晴云,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她还特意打听了卫辞的成绩,果然名列榜上,虽不是榜首,却也是极靠前的成绩。 赵晴云心中是说不出的满意,但想到这么些时日,她都没有收到金安府的回信,一时又忍不住难过。 许是盛阳书院的事太忙了? 师兄又要忙着联考,又要忙着念书,父亲更是要忙着备课,恐怕根本没有闲暇看信。 赵晴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旋即又去书房写了两封信。 仍是一封给卫辞,一封给宋柏轩。 将信送出去后,赵晴云想了又想,总觉得有所疏漏,倘若父亲与师兄仍不肯原谅她,只单写信也没用的。 于是她仔细斟酌,又给宋蕴写了一封信。 如若宋家与侯府重修旧好,对她和对宋蕴都有莫大的好处,对宋柏轩与卫辞而言,更是日后仕途上莫大的助益。 如果宋蕴能帮着劝说父亲与师兄,主动与她和好,想来父亲也会轻易原谅她,至于师兄……他向来和善,性子软弱,有父亲的颜面在,不会同她生分太久。 将几封信全都送出去,赵晴云焦灼的心情才得以喘息。 恰在此时,婢女前来传信:“小姐,侯爷和夫人请你过去,说是有贵客来访。” 赵晴云心中一喜:“好,我这就去。” 90-100 第91章 【91】“你就是宋蕴?” 宋蕴在金安府停留了许久。 在找到合适的香料供应商后,宋蕴又去了千丝坊一趟,二楼的独属香思坊的柜台每日有不少客人前来,但愿意花银子购买成香的客人却很少。 无他,只因在整个金安府中,落霞阁的香太出名,而千丝坊的小二又并不懂香,甚至连成香的名字都会记乱。 如此这般下去,即便千丝坊有单独劈出的香柜,恐怕也卖不出多少成香。 宋蕴思虑之下,忽得想起一个不错的人选,当即派人去落霞阁打听。 必须找一个了解香、会用香的行家,才能破解她眼前的困局。 午后,宋蕴正捧着一本香典在读,卫辞忽得敲门走进来,脸色紧绷着,不太高兴。 宋蕴放下香典:“怎么了?” 卫辞扯了扯嘴角,想做出并不在意的笑模样,却怎么都做不出来,只好郁闷道:“陈大人来了。” 宋蕴不解其中意,陈不逊来金安府拜访范大人,卫辞又为何不高兴? 卫辞顿时更加郁闷:“来找你。” 宋蕴顿了下,忽得想起自己前些时日写给陈不逊的信,莫非是他有那方小印的线索? 宋蕴当即要起身。 卫辞一副要生气又不敢的模样,不吭不响的跟在她身后,宋蕴转身来瞧他,他也只道:“我与陈大人许久未见,当去拜访一番。” 可惜他的拜访并没有被认同。 陈不逊觉察宋蕴之事太过隐秘,不愿让更多的人知晓,卫辞自是被排除在外,只能老老实实的在外等候。 宋蕴只觉啼笑皆非,无奈道:“陈大人为何偏要戏弄他?” 陈不逊并没有做错事的自觉,行云流水的泡了壶茶,懒懒道:“这可是好大的冤枉,我与他无冤无仇,何来戏弄一说?是实在不便。” 宋蕴并不戳穿,笑着轻摇罗扇,顿时香风四溢,满室清凉。 “可是用了薄荷香?”陈不逊问道。 宋蕴惊讶:“陈大人何时也识了香?真是了不得。” “此次来金安府,便是为查案,香料自是逃不开干系,”陈不逊说罢便转移话题,“倒是你,宋掌柜,信中那张纸上的图案究竟从何得来?” 宋蕴不欲答话。 陈不逊接着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图案应当是来自一枚印章,只是我想不通,你,宋蕴,为何会跟它产生关联。” 他迟迟不肯说线索,宋蕴沉吟片刻,只得编了个瞎话:“我前阵子去金安府东市,寻摸了几家香料商行,想要为香思坊供货,出了商行便有人找上我谈生意,说是马帮。 “那马帮之人全都无比凶悍,拿刀持枪,旁人都不敢同他谈生意,但他给出的价格实在低廉,让人心动,便鬼迷心窍的签下契书。” 宋蕴说到这儿顿了下,见陈不逊脸上没有异色,接着说:“前些时日他们拿了定金,货却迟迟没有消息,人也不见了踪影,马帮向来神出鬼没,我不好报官,才想着问问陈大人,可识得这契书上的印记?” 乍一听似是合理,但细想之下,皆是纰漏。 陈不逊不觉得宋蕴是贪小便宜之人,价格低廉又不稳定的货源,她根本不会考虑。 但见宋蕴如此大费周章的寻摸理由,陈不逊也不好立即戳穿。 “宋掌柜,如你所说,这批马帮之人显然并非寻常商贩,”陈不逊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悠悠道,“许是哪里冒出来的土匪山贼,抢了一批香料想要出手罢了。” 宋蕴佯装诧异:“竟是如此?那他们为何敢签订契书?不怕露馅吗?” 陈不逊强忍着,笑意还是从眼底透出来,他只得无奈道:“罢了,你不愿告知实情,我也不强求,只是这印记实在危险,不是什么好事,你千万莫要沾手。” 宋蕴脸上微微发热:“还请陈大人告知。” “巧了,这枚印章我倒的确有些印象,印章的主人颇为不凡,是一名军中将领,战功赫赫,荣宠无限,只是——” 陈不逊颇为惋惜道:“他死了,据说是死于山贼之手,尸骨全无,我在大理寺任职时,曾派人去查探过此案的细节,可惜时间太久,无法求证。” 宋蕴不自觉的蜷缩起指节,思考起其中关联。 父亲曾说,卫辞父亲被救之时已是重伤,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莫非卫伯伯是那位将军的下属? 不对,那卫伯母呢?她当时已有身孕,不该从军。 难不成卫辞的身世与山贼有关? 宋蕴心尖微颤,抬眸问道:“陈大人,那名大将军既然战功赫赫,为何会死于一群山贼之手?此事不够蹊跷么?” “自是十分蹊跷,”陈不逊叹道,“此事过后,那群山贼也不知去向,痕迹也早已被人抹除,这桩案子便成了悬案,至今没有一个说法。” 他看向宋蕴,意味深长的问道:“难道宋掌柜这里有线索?” 此事事关重大,宋蕴不敢应下,她忧心陈不逊会为了破案,问她要更多线索,却又不愿就这样作罢。 “敢问陈大人说的是哪位将军?”宋蕴为自己找补,“既是战功赫赫的名将,皇上必然不愿其冤死,如今朝中必然该有其后人的姓名。” 陈不逊点点头:“是卫将军,他死后被封为卫国公,爵位被其独子继承,你在京城待过,应该有印象。” 宋蕴的确有印象,每年的宫宴裴武帝都会宴请群臣以及家眷,身为平阴侯府嫡女,又是如贵妃的侄女,她自是有资格参加。 卫国公是群臣中最显眼的一个,只因他虽为武将,却是独眼。 当年的宫宴之上,有人戏问卫国公如今可还有百步穿杨之能,皇上知晓后震怒,隔日那官员便连降三级,贬离京城。 “还有一位,淳阳郡主,”陈不逊温和道,“只不过他们兄妹不合,早已没有往来,朝臣也很少提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宋蕴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 看来卫辞的身世果然与淳阳郡主有关,只有找上淳阳郡主,才能解开卫辞身世的谜底。 当年的卫大将军为何会死于山贼之手,这枚小印又为何会辗转落到卫辞手中,的确让人忍不住不去多想。 卫辞总不可能是卫大将军的儿子吧? 如果卫伯伯正是本该死于山贼之手的卫大将军,获救之后为何不肯回京,偏偏要隐居于慈水村? 还有卫伯母,仔细算起卫辞的年岁,当时她应已怀有身孕,如何能够随行军中? 宋蕴眼中的迷茫太甚,陈不逊不得不出声提点:“宋掌柜,当年之事,不论真相如何,都不是你一介草民能插手的。事已至此,你应当自保为上,莫要再与他们产生任何关联。” 如果陈不逊仍是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或许会年少轻狂,主动从她身上追查更多线索,全力侦破此案。 可他早已离开京城,不再处于大盛权力的中心,贸然牵涉太深恐会无法自保。 宋蕴认真应下,起身告辞。 等在门外的卫辞见宋蕴出来,立即眼巴巴的追上去,再无半分要与陈大人叙旧的意思。 宋蕴看向他。 卫辞仰头望天,转头看树,其他的话绝口不提。 宋蕴唇畔溢满笑意,朝他伸出手,卫辞当即将自己的手臂递上去:“范府的路是有些不好走,我扶着师妹。” 二人身后的陈不逊:“……” 范府的路若是不好走,宋蕴在整个金安府怕是再没有能落脚的地方了! 卫辞扶着宋蕴走了好一段路,才小声开口说道:“师妹不必为此事忧心,父亲生前不愿告知我实情,想来是有他的理由,我并不强求,更不想因此让师妹为难。” “我不觉得为难,也没有忧心,”宋蕴笑道,“顺其自然就好,不管师兄的父亲究竟是什么身份,师兄你,始终都只是我认识的那个卫辞,不是旁人。” 她如果在意卫辞的身份,便不会轻易许他为妻,宋蕴也深知自己所求的东西与其他女子不一样。 她不求权势,不求富贵,但求心安。 夜色西垂,外出打探消息的夏金梨悄然回到范府,只是她的脸色却不好看。 “姑娘,我在落霞阁转悠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名叫碧月的婢女,反而买了不少香料回来。” 夏金梨说着便觉委屈,她早已设下防线,绝不轻易在落霞阁花钱,可谁曾想,落霞阁的姑娘们能说会道,又十分热情,她实在经不住诱惑,买了足足三盒香料。 宋蕴忍不住笑出声来,羞得夏金梨死死的埋着脑袋,她笑够了才安慰道:“无妨,许是她恰不当值,明日我亲自去一趟,也好去领教下落霞阁有多厉害。” 第二日一早,宋蕴便带着夏金梨同往落霞阁。 虽然时辰尚早,落霞阁中已有不少客人,多是些打扮精致的妇人与小姐。 宋蕴在落霞阁转了一圈,竟又没瞧见那名叫碧月的婢女,她忍不住好奇,就近找了一个婢女问道:“碧月怎么没来?” “碧月?”那婢女被吓了一跳,连忙压低声音,“我不知道,我们这里可没有叫碧月的丫鬟,这位夫人,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宋蕴看见婢女慌乱的眼神,皱眉道:“大概是月余前,我在落霞阁买过香料,当时便是一个名叫碧月的姑娘来帮我介绍挑选的,如今出了问题,莫非你们落霞阁不肯认账?” 婢女连忙朝她行礼,诚恳道:“不会不认账的,只是近来我们落霞阁人手变动较大,当初为夫人介绍香料的那个碧月,早不知去哪儿了,夫人若是需要香料,我可为您介绍。” 宋蕴见实在问不出消息,虽觉得很可惜,却也只能暂且先离开落霞阁。 哪知刚出落霞阁的店门,迎面就撞上一位衣着俏丽的中年美妇,被挡住去路。 美妇人瞧着三十有余,妆容精致,头上戴着支掐丝的红宝金钗,可见身家颇丰,出身不凡。 美妇人上下打量她半晌,才冷着脸问:“你就是宋蕴?” 第92章 【92】从稚嫩到青涩,再到娟秀成熟…… 宋蕴被平白拦住去路,倒也未曾恼怒,只是思量着这名美妇人的身份。 她在金安府待的时间不长,接触到的除了商户便还是商户,可她对美妇人并无一丝印象。 “是,”宋蕴先答她的话,又反问,“这位夫人,我们应当素未谋面,你怎会知晓我姓名?” 刘氏脸上划过一丝怒意,看向宋蕴的目光愈发不善。 “好一个油嘴滑舌颠倒是非的丫头,怪不得会唬得陈县令为你所用!” 乍然听她提起陈不逊,宋蕴一头雾水。 她能唬得陈不逊为他所用?这话若是让陈不逊听到,又要取笑她。 既不是什么合作伙伴,宋蕴便不再留情面,淡淡道:“我与夫人无冤无仇,夫人为何这般辱骂于人?” 刘氏冷哼一声:“经你手调制的香,也不过如此,还想借千丝坊的东风卖遍大盛,简直可笑!” 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讽,饶是宋蕴再不愿与人起冲突,也冷下脸来:“我的香卖不卖得出,与你无关。好狗不挡道,还请夫人让一让,莫要自甘下乘。” “你放肆!”刘氏当场变了脸色,扬手便要朝她袭来,从小到大,以她的本事和手艺,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待她。 宋蕴毫不躲闪,冷冷的对上她愤怒的目光,嘲讽的问道:“落霞阁便是如此对待客人的吗?” 刘氏将落下的掌风蓦然停住。 宋蕴似笑非笑:“原来夫人你便是落霞阁的掌柜,真是久闻大名,不如一见。” 刘氏下意识的想要否认,但随后一想,落霞阁在她手中,与在她夫君手中,也没什么不同。 “那也比你一个玩弄权势的黄毛丫头强!” 宋蕴气极而笑,真没想到在旁人眼里,她竟然也与“权势”二字扯上了关系。倘若她宋蕴有权有势,哪里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 见宋蕴不认,转身要走,刘氏连忙横跨一步,再次拦住她的去向:“你敢说我侄儿的牢狱之灾,与你无关?” 刘庚开香铺多年,不过是卖了些次等香料,便被人构陷送进大牢,她本想着用银钱开道,好将侄儿捞出来,可没想到那陈不逊竟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儿。 刘氏在兹阳县花费了大力气,仍是没能撬动县衙一角,将刘庚捞出来,不由得便恨上了始作俑者宋蕴。 要知道,刘庚可是她唯一的侄儿,更是他们刘家的三代单传! 他怎么可能斗不过区区一个黄毛丫头? 宋蕴没想到刘庚竟然有落霞阁的关系,但随后便觉得十分纳闷,既然刘庚是落霞阁掌柜的侄儿,怎会甘心蜗居在兹阳县开一家平平无奇的香铺? 听到这儿有热闹可看,原本在落霞阁购香的客人们全都围上来,有些熟客已经认出了刘氏的身份,惊讶道:“这不是刘娘子吗?” “刘娘子不在三楼调香,怎么会跟一个丫头吵起来?” “何止啊,刚才还险些打起来呢……” 客人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对着宋蕴与刘氏指指点点,落霞阁伺候的婢女们虽然着急,却也不敢掺手刘娘子的事。 真正闹大,最不利的反而是落霞阁。 宋蕴忽而缓了情绪,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侄儿进了大牢跟我有什么关系?分明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放着正途不走,偏要用我香思坊的香方,用我的香方便也罢了,还私自在香料中下毒,这样恶毒的心思被关进大牢里有什么稀奇的?” 刘氏面目有一瞬间的狰狞,但周围数不尽的客人让她很快冷静下来,强压下自己的怒气:“若非你恶意算计,他怎么会陷入你的圈套?” “陈县令判案向来公道,刘掌柜,你是在质疑前大理寺少卿判案的能力吗?” “前大理寺少卿又如何?他便没有判错的冤案吗?!” “……” 二人正争执间,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娘子!” 卫辞从人群里挤进来。 “娘子,你何必与她争执此事,倘若她真有冤情,自该去向范知府喊冤,”卫辞握住宋蕴,目光却看向刘氏,“不敢去府衙,却偏偏要挡着娘子你的去路,分明是看你好欺负,借此拿捏你罢了。” 刘氏气得脸色发绿,恨恨的盯着卫辞,为着此事她在兹阳县待过不短的时日,早就将宋蕴身边的人调查得清清楚楚。 一个是瘸腿念书的老父亲,一个是身无功名的穷夫君,这样低贱出身的泥腿子,竟然敢算计她的庚儿! “好!好!好!”刘氏气得连呼三声,愤怒道,“我这便去府衙喊冤,你,宋蕴,还有你这个穷夫君,可千万别吓得连夜跑路!” 宋蕴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忽然生出些许促狭来,笑眯眯的对刘氏说道:“好啊,我们就在范府等着刘娘子大驾光临。” 说罢,牵着卫辞的手离开人群,看呆了的夏金梨抱着盛香的木盒,连忙跟了上去。 卫辞行至半途,忽而转身向后看了一眼,原本二楼靠窗的地方人影空空。 宋蕴问他:“怎么了?” 卫辞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握着宋蕴的手更紧了。 目睹二人离去的刘氏怒火四溢,正要带人去府衙,忽然听到周围有人问:“范府?她住的是哪个范府?” “还有哪个范府?咱们整个金安府城只有一个范府!” 一瞬间,刘氏停下脚步,如坠冰窟。 不能就这样算了。 凭什么宋蕴能够逍遥自在,而她的侄儿却只能蹲在大牢?她宋蕴有权势傍身,她便没有吗?! 落霞阁三楼。 刘氏气势汹汹的踢开房门,怒道:“我要为庚儿报仇!” 坐在几案后的男子头也不抬,漫不经心的泡完茶,才轻轻晃动起手中罗扇。 “好啊,你想如何报仇?”男子问道。 刘氏被问住,继而更加生气:“我要毁掉她的香思坊,还要让宋蕴蹲大牢!” “杀了她岂不是更痛快?”男子云淡风轻的说出这句话,刘氏瞬间便没了声响,所有的怒气都悄然消弭。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句话不是玩笑。 “那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刘氏不甘心的盯着男子手中的茶盏,“你知道的,庚儿使我们刘家唯一的男丁,三代单传,我身为姑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后半生无望。” 齐风华慢吞吞道:“他犯的并非死罪,早晚会被出来。” “这不一样,庚儿他正是最好的年华,等到放出来,不知要到多大岁数了,”刘氏心中不满,凑过去低声道,“夫君,你就不能跟那位贵人说说,帮我们庚儿一把?” 哪怕她刻意压低了声音,齐风华的脸色仍是剧变,低声斥道:“不许再提主子!” 刘氏顿时更为不满,甩下他的手臂,一个人坐在窗边。 齐风华沉默片刻,柔声安抚道:“你想要为庚儿报仇的心思我理解,可是娘子,近期有人在追查香料,落霞阁若是被人盯上,你我都讨不到好处。” 何止讨不到好处,甚至会狠狠脱下一层皮! 听闻陈不逊近期已经到了金安府,谁知他是不是来追查香料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齐风华叹了口气:“娘子,且先忍忍,我等决不能坏了主子的大事,报仇的事,来日方长。” “他也只不过是给了些好处,怎么就值当得你为他卖命?左一句主子,右一句主子,齐风华,你可有把我这做娘子的放在心里?” 刘氏对他的言语十分不满。 齐风华捧住她的脸颊亲了下,好言好语的哄道:“娘子自然是在我心尖尖上的,你我二人一路历经风雨才走到今日,又岂是旁人能比得上的?且等过了这几日,娘子想怎么处置宋家便怎么处置,我发誓!” “行行行,都听你的,我且不对付她便是。”刘氏嘴上这样说着,眼里却还透露着恨意。 齐风华不放心,又仔细叮嘱道:“娘子听话,主子这段时日许是会来金安府,可千万莫惹出事端来。” 刘氏满口应下。 …… 范府,南院。 手头上的事已办得差不多了,恰好宋蕴收到了莫绫和夏金山寄来的信,问她一切可还顺利。 莫绫不怎么识字,写字也十分勉强,但宋蕴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字迹,跟虫子爬似的,竟别有生趣。 她不由自主的惦念起香思坊来,可惜千丝坊那边还差一个合适的人手,不能就此离开。 夏金梨也觉得十分可惜:“既然那名叫‘碧月’的婢女那么能干,落霞阁的掌柜为何要将她调离呢?真是奇怪。” 宋蕴一顿,思绪顿涌,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跟银钱过不去,碧月那样能干,除非犯了大错,不然不会没了踪影。 正这样想着,范府的下人突然来送信。 宋蕴轻笑了下:“许是莫绫写的信,金梨,去拿来瞧瞧。” 夏金梨连忙去拿信,她也是识字的,见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卫辞,一封是写给宋柏轩,顿时诧异极了。 “姑娘,不是莫绫和兄长的信,好像是写给姑爷和老爷的,这字……我可从未见过。” 宋蕴纳闷的接过信,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只觉得索然无味。 是赵晴云的信。 至于宋蕴为何这般清楚,能一眼辨出赵晴云的字迹,全仰仗于家中那一摞又一摞的大字。 从稚嫩到青涩,再到娟秀成熟,这十多年来,是父亲的心血将她浇灌成这般模样。 宋蕴一时觉得难过。 “放这儿吧,”宋蕴轻轻垂眸,“金梨,我想吃银耳雪梨汤,你去煮一盏来。” 夏金梨当即应下,奔向厨房。 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宋蕴探出的纤长手指顿住,悄然落到旁边的茶盏上,若无其事的捧起茶来喝。 卫辞背着手进门,脸上尽是笑:“师妹,快猜猜我给你买了什么回来?” 第93章 【93】这香气中,似乎有藏红花。…… 宋蕴满脑子都是赵晴云写来的信,并没有心情陪他玩这样幼稚的把戏。 她强撑着露出淡笑:“这香味闻着像是桂花,还有米香,是桂花糕?” 卫辞忙不迭的将藏在身后的桂花糕拿出来:“正是呢,师妹的鼻子可真灵。” 宋蕴接下桂花糕,随手放在一旁,道了句:“师兄有心了。” 饶是卫辞再迟钝,他也意识到师妹似乎不怎么高兴,从前宋蕴有什么事喜欢藏着,他根本瞧不出她的心情如何,可自从师妹有孕后,情绪便明显了许多。 卫辞目光轻移,蓦然瞧见桌上放着两封信件,再瞧那上面的字迹,他顿时心头一乱,紧张道:“师妹,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我想的哪样?”宋蕴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看了许久,方才落下视线,移到别处。 “我……师妹,我没有答应师妹的要求,不是,师妹我……”卫辞心慌不已,说出的话都十分混乱,他望着宋蕴眼中的淡漠与疏离,只觉得十分难过,“师妹,你不信我吗?” 宋蕴平静的对上他的视线:“我信你,但我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卫辞沉默片刻,竟一时不知该从何开口。 与赵晴云相处了十几年,恍似兄妹,说没有任何感情是假的,也正是如此,他才无法将赵晴云的所作所为诉之于口。 他不愿相信曾经天真善良的师妹,竟已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宋蕴并不催促,只安静的等着,视线偶尔掠过放在桌上的信封,又很快收回。 “晴云师妹她……”卫辞声音艰涩,“她想让我们与侯府重修旧好,缓和关系,好给仕途带来便利。” 宋蕴眼眸微黯,明明已经捧起茶盏来,却怎么都喝不下。 好一个重修旧好,缓和关系! 当初将此事闹得最僵的人,不正是她赵晴云吗? 平阴侯府落败是迟早的事,又怎么可能给宋柏轩和卫辞这等文人清流带来仕途上的助益? 怕是赵晴云在侯府混不下去,想要给自己增添更多筹码吧! 宋蕴轻轻放下茶盏,用手中的帕子沾了沾唇角:“那你呢?十几年的师兄妹感情在前,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卫辞啊卫辞,这可是一个绝妙的机遇。” 卫辞抬起。头,认真道:“她说的可能,我从未想过。” 从前没有想过,此后也绝不会考虑。 宋蕴明知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想问出口。 明明她很清楚,这样问对卫辞来说是一种伤害。 “我不会再回平阴侯府,更不会去坦然享受平阴侯府带来的权势和便利。” 早在她决定逃离侯府那一刻,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一张脆弱又无暇的纸,一旦撕毁脏污,哪怕再粘贴涂改,都不可能恢复原样。 互相利用亦是一种关系,可即便是利用,她也再不愿跟平阴侯府产生任何关联。 “我知道的,师妹,”卫辞道,“我跟老师都不会答应她,你放心。” 宋蕴笑了声,含笑的目光落在卫辞脸上,与他视线相对:“卫辞,从今天起,你再唤我一句师妹,以后我便只做你的师妹。” 卫辞下意识的想说,宋蕴本就是他一个人的师妹,但紧接着他便反应过来,只做他的师妹,那他的娘子怎么办? 他当即滑跪:“娘子,是我的疏忽,我再也不喊错了。” …… 金安府府衙,后院厢房。 桌上摆满了从府城各家香铺购来的香料,陈不逊挨个闻了一遍又一遍,直把自己闻得胃中犯呕。 他觉得自己的嗅觉几乎已经失灵了。 “真没有相似的?殿下购置的香料大多是从金安府以及京城,京城的香铺一一排查过了,只剩这金安府,那家香铺必然在其中。”陈不逊喃喃道。 被找来辨认的调香师捂着鼻子,欲哭无泪,此番过后,他怕是再也与香无缘了。 “草民辨不出,真辨不出,陈大人,你那香用料珍贵,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便是富贵人家,也没几个能用遍的,实在难寻,更难辨。” 陈不逊皱眉问道:“辨不出香,也辨不出向相似的制香手段吗?我听闻,每个调香师对于香料的炮制办法都不尽相同。” 调香师:“……是不同,可炮制出的香气差别十分细微,谁会特意去分辨香料是怎样炮制的?” “她会。”陈不逊低声道。 “啊?”调香师满脸茫然,反应过来后便忍不住嘀咕抱怨,“有人会,你去找会的人啊,为难我一个笨蛋做什么。” 陈不逊冷飕飕的瞧他一眼,如果此事真有那样简单便好了。 金安府虽有数家口碑不错的香铺,但最大的一家是落霞阁,搁置宋蕴与落霞阁的恩怨不提,香思坊的香料放在千丝坊售卖,与其他香铺已经产生了竞争关系。 哪怕陈不逊很清楚,以宋蕴的品性,不会借此打击异己,为香思坊铺路,他也不愿意去赌。 左右都查不出更确切的线索,陈不逊索性离开府衙,慢悠悠的转到盛阳书院。 鼻端没了刺人的香气,耳畔全是朗朗书声,哪怕读得是最基础的《千字文》,也叫人觉得格外舒适。 只是陈不逊才到盛阳书院不久,属下便急吼吼的找上门来。 “大人,有线索了!” 陈不逊立刻起身追问:“什么线索?怎么来的?确切么?” 属下连忙道:“千丝坊有客人来报案,说是千丝坊所售的香料有毒,已经迷晕了好几个客人,事情闹得不小,还惊动了范大人。” 陈不逊扶额,这哪里算是什么线索,简直是添乱还差不多。 千丝坊所设的香料柜台来自香思坊,宋蕴再怎么不慎,也不会将毒香放置其中。 只怕是另有蹊跷。 陈不逊深吸一口气,迅速赶往千丝坊,属下见他脸色不好,亦不敢多言。 此刻千丝坊二楼已闹成一团。 二楼售卖的布料本就更为精致,来采买的客人大多颇有家底,出入都带着家仆。可谁也没想到,只是在这儿闻了些许香气,客人便彻底倒地不起,叫也叫不醒。 千丝坊的小二全都慌了神,请来掌柜处理,甚至还去请了大夫,正在帮晕倒的客人们诊脉。 陈不逊赶到时,柜台前的香已被浇灭,金安府千丝坊的掌柜正在接受几家商客的讨伐。 “我们家主子只是来买两块布料,便晕倒在你们千丝坊,传出去还当你们千丝坊是什么黑心铺子,坑害客人!” “我们家主子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被你们狠心下毒,赔!必须赔银子!” “对,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赔银子!” “……” 对于千丝坊而言,赔银子倒是小事,名声才是大事,更何况出事的还是产自香思坊的香料,是上头点名要谨慎对待,特别照看的。 分明前几日都毫无异状,今天数位客人接连晕倒,事情实在诡异。 只怕是被人偷换了毒香! 掌柜越想越后怕,倘若上头的人怪罪下来,他掌管的分店出了如此纰漏,只怕会吃不了兜着走。 陈不逊挤开人群,看向被安置在侧的客人,问请来的大夫:“如何?可是中了毒?” 大夫捋了把胡子,叹道:“应当只是吸入了些迷香,才致使他们昏睡不醒,对身体倒是无甚妨碍。” 众人听完齐齐松了口气,又忍不住责怪起千丝坊:“好端端的,卖什么香料?” “就是就是,倘若这里的香都似这般邪门,来路不正,谁敢用啊?” “不如早些撤了吧,万一闹出人命来,谁负责?” “反正这次得赔银子吧?” 看热闹的客人们嚷嚷着要把香思坊的香料全都扯掉,千丝坊的掌柜很是为难,在旁边为难的赔笑。 宋蕴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乱糟糟的千丝坊,讨公道和昏睡不醒的客人,看热闹的百姓,以及凌乱的衙卫。 宋蕴大步走进去,站在千丝坊掌柜身侧,朝众人福身:“诸位放心,此事香思坊定然会给大家一个公道!” 香思坊的香料出了问题,不管是被人钻了空子,还是自己人捣鬼,都不该由其他人付出代价。 千丝坊的掌柜见状松了口气,朝她行了一礼:“宋掌柜,您怎么过来了?” “香思坊的香料出事,我自不该躲闪,”宋蕴穿过人群,走到柜台前,打量着柜台上被浇灭的香炉,问道,“这就是当时所用的香?” 千丝坊的掌柜连忙应是,他打量了一圈,瞧见负责柜台的小二已被迷晕在地,顿时为难:“宋掌柜有所不知,香思坊的柜台一直有专人负责,只是他……也晕了。” “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就会醒,”陈不逊上前说道,“你身体不适,还是少碰这些香料为妙。” 对方既然能调换柜台上所用香料,恐怕也不止会调换一种。 宋蕴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害,然而她身为香思坊的掌柜,倘若一拖再拖,等旁人来验证香料真伪,只会更影响香思坊在百姓之中的口碑。 “我会小心的。”宋蕴道。 说罢,她站在柜台前,从上至下,依次拿起每一种香料轻嗅,仔细辨认。 很快她便发现有两瓶香被人动了手脚。 或许说,并不是被人动了手脚,而是香料全然已被替换为另一种。 宋蕴辨出其中一种,递给陈不逊:“这瓶香并非我香思坊所产,大人不信的话,可取未开封的香作对比。” 宋蕴取来另一瓶未开封的香,打开,正要点燃,所有客人都捂上了鼻子,脸上带着不安。 她垂眸,福身行礼:“大夫和官差都在,倘若这瓶香有毒,香思坊愿承担一切后果。” 众人这才稍稍放心。 香气渺渺,盈入鼻端,众人只觉得宛若置身花海,香气浓郁而不甜腻,叫人觉得异常舒适。 “果真与刚才那迷香味道不同!” “是啊,这瓶香香气更浓,还是很明显的花香,刚才那香气可是很淡。” 宋蕴向众人福身:“此事说到底是我香思坊之失,诸位放心,我已派人去报官,定会将调换香料之人早日缉拿!” 报案归报案,赔偿却是少不了,宋蕴愿主动承担损失及赔偿,千丝坊掌柜却硬是要由千丝坊承担,二人争执一番,最终决定一起承担。 宋蕴又拿出另一瓶被动过手脚的香,再次轻嗅,试图辨出其中香料。 但很快她便意识到不妥。 这里面的香,是熟香,香气更浓,也更杂,对人体造成的影响也更大。 这香气中,似乎有藏红花。 第94章 【94】“真正应当怕的,是那些心术…… 宋蕴再屏住呼吸已来不及。 她不知这香粉中到底放了多少藏红花,更不敢思量对她腹中的胎儿是否有影响。 “陈大人,”宋蕴将香粉装好,塞好瓶子,递给了陈不逊,“这瓶香粉或许对你有帮助。” 陈不逊抬眸,眼中尽是不解。 宋蕴轻声道:“里面有藏红花。” 陈不逊当即变了脸色,叫来旁边候着的大夫,迅速帮宋蕴诊脉:“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或许是心理因素,宋蕴觉得腹中隐隐作痛,脑袋也止不住的发胀。 大夫仔细将宋蕴的脉搏诊了两遍,不敢确认的看向陈不逊:“这位夫人……似乎已怀有身孕?” 既然已怀有身孕,为何还要接近毒香?现在的女子做生意,都这样拼命的吗? 或许是大夫眼中的诧异太过明显,宋蕴低头,勉强稳住自己的心绪:“大夫,可有什么不妥?” “我的鼻子不比夫人灵验,嗅不出那香粉中的藏红花,不知其分量,”大夫缓缓说道,“不过只那么一会儿,即便是藏红花的分量较大,夫人也不会吸入太多,不能动摇胎儿根本。” 大夫犹豫了一番,还是说道:“夫人有些受惊,于养胎不利,我给夫人开两剂安胎药先吃着,这几日避免操劳,仔细养着,千万别动了胎气。” 藏红花有活血之效,于孕妇是大忌。 围观的众人见到这番情形,也忍不住开始同情宋蕴。 明明是自家的香料,却被人掉了包,还险些害得自己动胎气……真要是不懂行的客人将这瓶香粉买去,用的时日久些,难保不会小产。 “哎呀呀,官差大人,你们可要好好查查这桩案子,这种毒香若是被人买去,岂不是害人?” “是啊,连宋掌柜这等懂香之人都险些中招小产,我们普通百姓该怎么办?” “幸好今日所用的香料是迷香,而不是这等毒香,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 千丝坊掌柜也忍不住跟着庆幸,迷香使人晕倒已惹得众怒,倘若用的是毒香,使得金安府的千丝坊开不下去,他这条小命怕是都保不住! 鉴于此事影响太大,千丝坊掌柜暂且将香柜撤下,所有香料重新退回香思坊,由信得过的人一一检查过后,再商议上架之事。 客人们得了满意的赔偿,纷纷离去,陈不逊却从府衙接了这桩案子,打算亲审。 调香师的数量本就不多,而懂些医术的,更是少之又少,此案背后之人竟敢用藏红花入香,必然有一定的依仗。 或许跟他要追查的线索有关联。 可惜陈不逊审遍了千丝坊的小二,也没能找到更多的线索,似乎毫无纰漏。 负责香柜的小二更是无比冤枉,他对香料本就知之甚少,接下的任务也不过就是在附近守着,及时补香,有客人来便去招待。 然而香柜刚开,名声不显,二楼多是来挑选布料和成衣的客人。 谁也没想到会有人在香中动手脚。 简直丧心病狂! 陈不逊皱眉问道:“你既然负责香思坊的柜台,为何香被人动了手脚,你却毫无察觉?要知道,此案你是最大的嫌疑人!” 小二险些被吓哭:“冤枉啊大人!小人实在冤枉!我在千丝坊干了三四年,从来没有过二心,怎么可能敢在香中动手脚?” 陈不逊冷着脸继续盘问,小二绞尽脑汁的回忆当时的景象。 今日来千丝坊采买的客人不算少,有些熟客刚来就被小二招呼走了,还有些生客需要招待,他守着的香柜恰好无人,便去帮忙。 再回到香柜不久后便出事了。 小二仔细想了又想,斟酌道:“大人,定然是那几个生面孔搞的鬼,我们千丝坊的熟客很多,不可能会动这种手脚。” 陈不逊一听有戏,当即挺直身子问道:“你可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 “是两个女子,说要来买细绸做小衣,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小二说着忍不住迟疑,“不过那二人不像是主子,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我问她们是哪家的丫鬟,也不回答我。” 陈不逊眼中划过一抹了然,当即找来画师画那两个女子的样貌。 他早年在大理寺时,对京城店铺的生意做过深入了解,寻常的布庄生意大头便是给各家主子供货,其中必然有采买的管事,小头便是百姓。 偶尔也有主子带着下人亲自来挑选布料,但大都图个乐趣,商户也乐得攀交情,主动送货上门。 只两个丫鬟,没有管事,亦没有主子的来采买布料,并不常见。 得了那两名女子的画像后,陈不逊便分给衙卫们追查线索,可惜大户人家的丫鬟也不常露面,得到的消息实在有限。 这条路走不通,陈不逊只好尝试另一条路。 他找上了宋蕴。 宋蕴初来金安府不久,本不该树敌,金安府的状况不同于兹阳县,香铺众多,多一家少一家没什么区别。 如此来说,在香料中动手脚的缘由便十分有限。 宋蕴沉默片刻,轻声道:“陈大人,你可还记得刘庚?” “记得,他怎么了?”陈不逊纳闷,“他如今还在大牢中,不可能被放出来。” 倒是有人想走他的途径,以银代刑。 宋蕴眼睑低垂:“刘庚有一个姑姑,恰好在落霞阁中,被人称为刘娘子。前几日我出门寻一个故人,碰上她,吵了几句嘴。” 原来如此。 可刘庚之案已成定局,刘娘子此时对付香思坊,又有什么用? 落霞阁在金安府颇有名气,生意甚至做到了京城,根本没必要同一个刚刚冒头的香思坊计较。 除非她的最终目标本就是宋蕴。 陈不逊看向宋蕴的腹部:“你的身子怎么样,可有受影响?” 宋蕴轻轻摇头,双手交叉搭在小腹上,庆幸道:“我吸入的分量并不多,也幸好只是香粉,一旦在香炉中燃起,我这胎怕是保不住。” “竟如此恶毒?”陈不逊眉头紧皱,沉吟片刻,还是问道,“以你之见,这种手法与殿下所用毒香可有相似之处?” “我不敢妄断,殿下所中之毒是日积月累的影响,毒性甚微,轻易无法察觉,而香粉中的藏红花,却是目的明确毫不掩饰。” 宋蕴不明白,为何对方会知晓她已有身孕,用藏红花来对付她。 陈不逊忽然问道:“你近来身上可曾用香?” “是紫苏,”宋蕴的脸色不太好看,“我近来胃里不适,其他香都已停用,唯有能顺气安胎、清脑止呕的紫苏香还用着,紫苏的香气很淡,但如果是精通香料的高手,必然能辨认出。” 陈不逊道:“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不能动落霞阁。” 但或许可以动用其他手段。 比起宋蕴这件并不紧要的小案子,裴牧想要得知真相的心思只会更迫切。 陈不逊正想着,忽然听宋蕴对他道:“陈大人,能否托你寻个人?此人也恰好与落霞阁有关。” 当初在落霞阁询问碧月下落时,婢女的反应十分奇怪。 她很确信落霞阁曾有过一个叫碧月的婢女,还是落霞阁掌柜的家生子,既是家生子,相熟的下人必然有很多。 可落霞阁的婢女们皆称没有一个名叫碧月的婢女。 以碧月的才干,不该这般籍籍无名。 宋蕴直白道:“我担心她或许有危险。” 送走陈不逊后,宋柏轩敲响了房门,他如今双腿已经彻底痊愈,虽然仍不能久站,短时间的行走已全然没有问题。 “蕴儿……”宋柏轩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宋蕴微微起身,对上宋柏轩担忧的视线,安抚道:“父亲,我没什么大碍,只是少许的香气,影响不大。” 宋柏轩读过几本医书,虽然不能辨别藏红花究竟是什么香气,但却知道这东西于孕妇而言是大忌。 此次蕴儿侥幸能够护住胎儿,可下次呢?下下次呢?! 如今他在盛阳书院的束脩足够花销,家中也并非像从前那样清贫,实在不必再让蕴儿费心。 这般想着,宋柏轩低声开口:“蕴儿,这些时日你不妨先在府上安胎,其他的事……一概不必理会。” 香思坊想要发展壮大,一路定然无比坎坷,树敌只增不减,对怀有身孕的宋蕴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父亲是想让我放弃香思坊吗?”宋蕴问道。 宋柏轩知道香思坊对宋蕴来说有多重要,他移开视线,不忍道:“只是一段时日,蕴儿,你的身子和你腹中的胎儿更要紧。” “我知道父亲是为了我好,”宋蕴轻抚着小腹,她月份尚浅,还未显孕相,更不能感知腹中胎儿的状况,“它是我的孩子,可香思坊,也是我的孩子,我不能为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去扼杀我的另一份心血。” 宋柏轩知道她向来执拗,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可他实在不放心。 “香思坊可以再建,可这个孩子……蕴儿,做人应当有取舍。” “父亲是怕了吗?” 宋蕴轻笑着抬眸,对上宋柏轩担忧的眼神,重复问道:“父亲是怕了?” 宋柏轩想否认。 宋蕴的声音已再次响起:“我不怕。避其锋芒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我调香、卖香,挣来的每一枚铜钱都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父亲,我从未害过任何人。无论我是否有身孕,无论我是男是女,都不是他们害我的理由,真正应当怕的,是那些心术不正的恶人。” 宋柏轩听得心绪难平,他又何尝不知蕴儿不该退让,可如今她身怀六甲,最是脆弱,一旦被人钻了空子,孩子能不能保住是其次,最怕的是一尸两命。 他可以没有外孙,可以清贫度日,却不能承受再次失去女儿的痛楚。 第95章 【95】“或许奴婢可以试香。”…… 这是自相认以来,父女俩争执最厉害的一次。 两人谁也没有说服谁,最好只好不欢而散。 宋柏轩离开后,夏金梨端着碗安胎药进来,轻声问道:“姑娘,你为何不将自己的顾虑告诉老爷?” 如今的香思坊,早已不是当初的小作坊,更何况又搭上了千丝坊这条大船。 香思坊并非只是一门生意,更是向废太子裴牧的投诚,倘若合作破裂,两人直接没有利益维持,信任只怕也会变得极其脆弱。 就此而言,香思坊无论如何也不能关。 倘若宋柏轩知晓此事,定然不会再为难她,可宋蕴也很清楚,她涉进党争,只会让父亲更为担忧。 她不想因为自己,而让父亲被人掣肘,再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 宋蕴轻声道:“不必告诉他们,金梨,这桩事越少人知越好,你也不要在他们面前多嘴。” 夏金梨只得应下,心中却道,这桩事姑娘连老爷都不肯告诉,却让他们兄妹知晓,可见早已将她们当做自己人。 但这桩事并非小事。 夏金梨犹豫着提醒道:“可是姑娘,老爷和姑爷他们早晚都会知道,到时候……” 宋蕴:“那是以后的事。” 夏金梨不知该怎么劝说,只好闷声应了。 宋蕴喝完安胎药,正准备躺下歇息,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她闭上了眼睛。 卫辞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淡淡的松木香袭来,宋蕴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卫辞正站在榻前。 他素来不怎么喜欢用香,却喜欢帮她试香。 宋蕴闭着眼问道:“你也是来劝我放弃的吗?卫辞。” 卫辞沉默良久,久到若非嗅见渐渐靠近的松木香,宋蕴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去。 “不是,”他的声音出现在她耳畔,一只手悄然搭上他的小腹,掌心温热,“快睡吧娘子,我过来陪你睡会儿。” 接着房中便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你不劝我吗?”宋蕴问道,“这毕竟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卫辞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他的手掌落在宋蕴的小腹上,轻轻摩挲着,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不露分毫。 “他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也是娘子你的孩子,你有权利决定他的去留,”他顿了下,又道,“更何况那只是一个意外,并非是娘子之过。” 不是她的过错吗? 明明是她偏要逞强去千丝坊解围,才不慎中了招。 卫辞轻轻拥住她,他并非不在意不害怕,只是相比那些担忧,他更愿意同她一起面对。 “娘子,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平安长大。” …… 金安府,郊外的农庄里。 一个身着粗布旧裙的女子抱着木盆,一瘸一拐的靠近河边,木盆中堆满了衣裳,酒气刺鼻。 夕阳渐渐落下,木盆里的衣裳也渐渐干净,借着余晖,女子踏上返程。 还未至家中,里面的斥骂声便传了出来。 女子加快脚步,不慎扯动腿上的伤口,顿时疼得冷汗淋漓。 刚进门,一只瓷碗便飞了出来,砸在她头上。 “贱婢!谁准你晚上出门的?不守妇道的贱人,给我跪下!”说话间,男子浓重的酒气喷洒在她脸上,熏得人睁不开眼。 女子一边躲闪,一边解释道:“家中没水了,我去河边洗衣服,没人看到。” “你还敢顶嘴!”男子抬手欲打,却见她躲开,顿时大怒,一脚狠狠地踹上去,“欠收拾的婆娘,整天臭着脸给谁看?老子是你男人,想打就打,想喝酒就喝酒,你在家里享清福,还敢忤逆老子!” 女子忍无可忍:“你够了!我好歹跟了娘子那么多年,你这般欺辱我,不怕我告诉娘子吗?” “贱婢!你还想告状?实话告诉你,你跟谁告状也没用,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嫁给我?” 见她反抗,男子下手愈发凶狠,没过一会儿,她便浑身是伤,筋疲力尽的躺在地上。 男子冷哼一声,转身去喝酒,正喝得畅快,却听上方“嘭”的一声,他的眼前冒出点点金星。 鲜血混着酒水在地面上淌开,倒下的男人不知生死。 女子慌乱的夺门而出。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宋蕴忙着安胎时,收到了陈不逊派人传来的信儿。 ——碧月找到了。 宋蕴顿时松了口气,忙不迭的跑去见她,不料却只瞧见眼前一个形容枯槁、死气沉沉的女子。 她怎么都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碧月。 “怎么会变成这样?”宋蕴下意识的看向陈不逊。 “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个混不吝的酒鬼,”陈不逊顿了下,无奈道,“她没少挨打,身上都是伤,前天晚上忍无可忍将他男人砸了跑出来,到府衙自首。” 宋蕴心底一惊,忙问道:“那酒鬼可死了?” 闻言陈不逊的心情更加复杂:“那倒没有,只是脑袋受了伤,得好生养着。” 如果死了倒也简单,可那酒鬼偏偏没死,还偏要碧月去伺候,死活不肯和离。 可碧月纵然回去,也只有被那男人继续毒打的份。 这种案子是最不好办的。 宋蕴却是松了口气:“没死就好。” “我倒是巴不得他死了。”碧月双眼空空,语气中却满是痛恨,“他死了,我宁愿坐牢,偿命。” 宋蕴见碧月肯说话,便朝她走去,还未靠近便被陈不逊先行拦下。 宋蕴停下脚步,问她:“我去落霞阁找过你,碧月,你在落霞阁干得不好吗?为何会突然嫁人?”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碧月惨笑一声,眼泪顺着脸庞滑落,她懒得去擦,只是顺着回忆道:“我只是去给娘子送香,误拿了一味香料,便被齐老爷打发去庄子上,被迫委身于人。” 她是奴婢,卖身契在主子手中,命运由不得自己做主。 “老爷说我勾引他,可我分明连他的衣摆都没有碰到,偏偏这句话娘子还信了,听不得我一句辩解。” 碧月越想越是崩溃,她朝着陈不逊跪下,连磕三头:“请大人可怜可怜我,让我住进大牢里去,一年、两年……十年,奴婢都认!” 大盛对于逃奴的处置十分严苛,身为奴婢,她根本无法私逃,可如果回到刘娘子身边,依旧会被送进乡下庄子里,委身于那样的恶人,不,甚至会更惨。 除了死,她没有任何一条可以彻底解脱的路。 陈不逊看向宋蕴,这案子原本落不到他头上,是他瞧见碧月,特意从范老手中讨了一个人情。 依着大盛律法,伤人者根据伤情轻重,罚百钱到千钱不等,根本不必关进大牢。 审案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哭着喊着要被关进大牢。 宋蕴稍稍沉吟,便看向碧月,问道:“如果我能帮你要来卖身契,摆脱那个酒鬼,碧月,你可愿意来香思坊帮我?” 她顿了下,叹道:“不瞒你说,我与落霞阁的刘娘子已结下仇怨,她是你的主子,你不愿意我亦不会怪你。” 宋蕴不想隐瞒此事,更不想在救下碧月后,逼着她为难。 碧月心尖一颤。 但凡能够活下去,谁又愿意直奔死路? “夫人真能帮我要回卖身契?” 她不敢全然相信宋蕴,哪怕现在她宋蕴是她唯一的希望,更何况宋蕴已于刘娘子结下仇怨,想要拿到卖身契哪有那么容易? 宋蕴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只能保证我会尽力。”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拿回碧月的卖身契,但总要试试才知道,如果真是刘娘子设计害她,她绝不会轻易罢休。 碧月心中挣扎许久,她在刘娘子身边伺候了那么多年,又在落霞阁尽心尽力,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只因一个小小的纰漏变落得如今这番下场……她不敢再赌与刘娘子的旧情。 “不管夫人能不能帮我要回卖身契,只要能让我离开那个地方,碧月必将当牛做马报夫人恩情。” 宋蕴轻叹一声,走近将她扶起。 “我如今住在范府,你且随我回去,那刘娘子一时半会儿不敢找来。” 听见“范府”二字,碧月猛地抬头,眼中露出一丝希望。 或许……真的可以。 陈不逊按了按眉心,提醒宋蕴:“若她成了逃奴,官府必然会出手处罚,并遣还主家,到时候再没有人能救她。你既想从刘娘子手中拿到她的卖身契,打算从什么地方入手?” 宋蕴轻轻抚着小腹,面色沉静:“毒香。” 陈不逊不由得叹气:“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暂且找不到合适的调香师,之前那位……被我气走了。” 宋蕴:“……?” 陈不逊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说出其中内情。 “你如今身子不方便,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调香师,从此处入手,此事恐怕要耽搁些时日,”陈不逊思绪一转,“从药材入手如何?藏红花价格昂贵,并不常见。” 规模较大的香铺都有固定的香料来源,不会通过市面上的药堂和香行取货。 宋蕴对此并不抱希望,但也点头应了:“也可一试。” 正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碧月忽然开口:“夫人,陈大人,或许奴婢可以试香。” 宋蕴诧异,陈不逊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随后又向宋蕴求证,莫非此婢女真懂得调香师辨香的本事? 碧月见他们不信,连忙解释道:“奴婢打小在刘娘子身边伺候,对香料也了解一些,后来被安排到落霞阁,每日与香料打交道,对气味较常人更为敏锐些。” 宋蕴当即叫人送来几盒香,让碧月一一辨别。 这几盒香都是产自香思坊,宋蕴对其中的香料熟稔在心,但碧月却是第一次闻,她沉思了片刻,便依次说出了香料的名字。 陈不逊迫不及待的看向宋蕴:“如何?” “只错了一个。”但已是非常难得。 宋蕴若有所思的看向碧月,忽然问道:“你可知我身上用了什么香?” 第96章 【96】“宋蕴你胆敢如此污我清白,…… 听到宋蕴的话,碧月神色一松,这位夫人拿来的香她从未接触过,并未有十足的把握。 好在结果没有太难看。 宋蕴随即摘下腰间的香囊,递给碧月。 碧月双手捧着干净的香囊,不敢用力,生怕被自己弄脏了。 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端,气味似曾相识,可……碧月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摇摇头:“奴婢不知道。” 宋蕴顿了下:“你是不知道,还是不确定?” 碧月犹豫道:“奴婢不敢确定。” “是炮制过的砂仁,”宋蕴干脆的告诉她,“砂仁可入药,可食用,也是一味很好的佐料,不过用来制香,的确不常见。” 原来真的是砂仁。 碧月此前的确嗅到过砂仁的香气,可那是在后厨,以砂仁入香,甚至做成香囊挂在身上,的确少见得很,她想都没敢想。 宋蕴思索片刻,问她:“碧月,你可曾了解过药材?如紫苏、雷公藤、黄芪之流?” 碧月脸上划过一丝为难,她生来便是奴婢,别说是医书,就连正经的书都没怎么摸过,对药材的了解实在少之又少。 “奴婢只识得一些香料,对药材的了解实在有限,不过,夫人,奴婢悟性很好,什么都可以学!” 宋蕴似是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在刘娘子身边伺候这么多年,没见过她以药入香吗?” 碧月眼中划过一丝茫然。 香不都是用来闻的吗?香气使人快活、忘忧,以药入香又有何用?莫非还能治病? 碧月从未听闻过这种做法,正想摇头否认,忽然想起自己错拿的那一味香料,猛然说道:“奴婢不知娘子是否以药入香,但娘子的确有一些香料,从不许我们这些奴婢触碰、询问。” 宋蕴与陈不逊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兴奋。 陈不逊当即吩咐人送来在千丝坊找到的两瓶毒香,摆在碧月面前:“试一试吧,不用有所顾忌,不过——” 陈不逊顿了下,视线掠过碧月的小腹,询问道:“你应该没有身孕吧?” 碧月立即道:“没有!” 陈不逊这才将两瓶毒香交给她,碧月拿起香嗅了许久,迟疑道:“这瓶香的香气奴婢很熟悉,似乎是落霞阁的长春香,不过……还多了一味香料。” “长春香?”陈不逊微微挑眉,接着问道,“另一瓶呢?” 碧月手中握着瓷瓶,心底微微有些不安:“另一瓶有数种香料奴婢都辨不出,除去那几种香料外,里面还有熟沉香、紫丁香,以及些许蔷薇。” 陈不逊闻言不由得失望。 恰在这时,碧月忽然道:“其中有一味香料,正是奴婢当初给刘娘子错拿的一味香料,只是奴婢不知其名。” …… 当晚,宋蕴便将碧月带回了范府。 碧月太过凄惨,哪怕着一身得体的新衣,也遮掩不住憔悴的神色,自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老管家将此事禀到范明冶处时,范明冶正在写送往京城的奏折,闻言手中一顿,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 “随她去吧,宋柏轩也就这么一个女儿,还亏欠了那么多年,捧在心尖上再怎么宠着也不过分,一个逃奴……” 还是出自落霞阁的逃奴。 范明冶身为金安府知府,对府城内的大小商铺多有了解,尤其是曾名动京城的落霞阁。 落霞阁的背后是齐家,十几年前,齐家本是金安府末流的家族,如今却一跃成为金安府一流世家,单凭一家落霞阁根本不可能做到,其后必有推手。 只是那推手…… 范明冶冷笑一声,淡淡道:“吩咐下去,我近来身子不适,需要静养,府衙一应事宜交由不逊处理。” 收到消息的陈不逊:“……” 也罢,左右兹阳已有裴牧那家伙照应,他在金安府多待些时日也无妨。 宋蕴将碧月安排在夏金梨身边,跟着她熟悉药材以及不常用的香料,还有数种香思坊正在售卖的香粉、熏香。 碧月明白宋蕴的一番苦心后,干得愈发卖力,她对香气敏。感,悟性也高,短短三日便有了极大成效。 宋蕴见状十分满意,碧月起步虽迟,但有天赋在这儿摆着,加以调。教,哪怕不能撑起香思坊的摊子,也能缓解她不少压力。 她愈发坚定了把碧月卖身契从刘娘子手中拿回的决心。 于是,在宋蕴的有意疏漏下,刘娘子很快便发现碧月落在了她手中。 刘娘子本觉得这是一桩好事,毕竟碧月是她的人,待时机成熟,想要对宋蕴做些什么还不是轻而易举? 可她万万没想到,碧月竟是私逃! 如此便不能容她留在宋蕴身边,否则迟早会成为隐患。 “宋蕴,你给我站住!” 千丝坊门前,刚要踏进门的宋蕴被人拦下,对上熟悉的面容,宋蕴心道,终于来了。 刘娘子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她们二人又早已结仇,如今碧月倒戈落在她手中,刘娘子怕是吃饭都觉得噎得慌。 宋蕴似笑非笑,直把刘娘子看得心虚。 她冷哼一声,看向跟在她身侧的婢女,脸色黑得吓人:“碧月,你身为齐府家奴,竟敢私逃!” 碧月心头一颤,脑袋垂得更低。 刘娘子是金安府的风云人物,颇有些名气,见她与宋蕴又起了争执,路人都停下来围观。 宋蕴自知街头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便道:“刘娘子有什么话,不妨同我去酒楼坐一坐,许是能化干戈为玉帛。” 见宋蕴有服软的征兆,刘娘子瞬间得意起来,当即得寸进尺道:“你想得美!宋蕴你强留齐府家奴,纵使范大人来了,我也有话说!我劝你还是早些认输,把我的家奴还回来,否则我必然上告府衙,让你们二人吃不了兜着走!” 此事本就是她占理,便是范明冶想徇私枉法,也得掂量掂量齐府的地位! 宋蕴淡淡一笑:“好啊,既然刘娘子不在意,那我便问刘娘子一句,为何要对我香思坊下手,是想要为刘庚,你的侄儿,报仇雪恨吗?” 刘娘子被吓了一跳,接着便恼羞成怒:“好啊,好一个宋蕴,你竟敢污蔑我!” “污蔑?不见得吧,”宋蕴打量着刘娘子,眼底尽是嘲讽,“真要我全都说出来吗?刘娘子——” 见她如此自信,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刘娘子心中亦有些没谱,焦灼的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的碧月。 难道是这贱婢走漏了消息? 不,不可能!她做这些时,这贱婢早就被赶到庄子里去了,所有制香的过程都是她亲力亲为,不曾假手于人! 刘娘子心中稍安,转念便想,宋蕴手中必然没有真凭实据,否则为何不直接告到县衙去? 恰在这时,宋蕴漫不经心道:“若不是看在碧月与你有旧日情分的份上,陈大人怕是早就踏平了落霞阁。” 刘娘子有一个怪癖,她从不在家中制香,更不允许府上下人用香,是以齐府的库房里没有任何一种香料。 所有与香料有关的事宜,包括香料的存放,都在落霞阁中。 落霞阁的后院便是存放香料的库房,以及炮制香料的场所,并不隐蔽,但里面每一个下人,都是齐府的心腹。 以齐府如今的地位,旁人想要进落霞阁,难度堪比进府衙大牢。 刘娘子呼吸一滞,恨恨的看向宋蕴,咬牙切齿道:“宋蕴啊宋蕴,你可真是玩弄权势的好手!他为何这般听你的话?莫非你腹中的孩子是他的?” 陈不逊是京城的世家子,占嫡又占长,且早已被内定为继承人,不知多少名门贵女愿与他结秦晋之好,可偏偏他不情愿,只围着一个早已成婚的宋蕴打转。 以陈不逊之前对她的冷漠态度,她不信这二人没瓜葛! 宋蕴的眼神瞬间变冷:“刘娘子慎言!” 刘娘子没底气的移开视线,如果宋蕴真跟陈不逊有一腿,那她和落霞阁,必然危矣。 她只得灰溜溜的和宋蕴来到酒楼雅间,忿忿的坐在主位上。 宋蕴心中大定,这一局将刘娘子压下,接下来的事便好说了,要回碧月的身契亦有很大可能。 “碧月,你可知逃奴有何下场?”刘娘子阴恻恻的看向她,恐吓道,“鞭刑五百,罚银十两,你如今全身上下,可值十两银?” 一直低着头的碧月突然抬起头,盯着她说道:“原本是有的,可娘子您让奴婢成亲,银钱全被那酒鬼拿去了。” 这种眼神……刘娘子被盯得浑身不适,呵斥道:“我那是为你好!身为女子,你早晚要成亲,你如今年岁已经不小了,不嫁给他,世间还有哪个男子愿意要你?” 她宁愿不成亲,不嫁人,日日守在落霞阁卖香,也不愿遭受那等非人折磨! 碧月心中仿佛有一股戾气蹿起,她控制不住,也不想再控制,倘若此事谈不成,还不如让她就此死去—— “纵是没人要,我也不会嫁给那等猪狗不如的东西!” 眼泪从她尚有淤青的脸颊上滑落,说完这句,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心如死灰:“我在齐府再下贱,伺候的也是主子,有剩饭可吃,有月钱可拿,可伺候他,我只会换来一顿毒打!日日受他磋磨,若非我命大,早已死在他手里!” 从没有人敢这样吼她,哪怕是一个下人! 刘娘子脸色涨红,伸手便要掌她的嘴,碧月下意识的闭上眼,谁料那预想中的巴掌却没落下。 宋蕴捏着刘娘子的手腕,冷声道:“还轮不到你教训她。” “放肆!”刘娘子气得几近失语,“她是我齐府家奴,我凭什么不能教训她?碧月,你这个背主的东西,这些年来,我待你可不薄!” 刘娘子的怒火已被挑起,宋蕴转头对碧月说道:“你先下去,在外头等着。” 碧月不愿离开,她很清楚刘娘子的脾性,技艺高超是真,跋扈也是真,如今宋蕴已有身孕,倘若一个不慎……她哪怕是死,都不能原谅自己。 “放心,”宋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我与刘娘子好好谈谈。” 待雅间中下人都清空,刘娘子忍着怒气,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宋蕴你还要耍什么把戏!” 接着又道:“碧月生是我齐府的家奴,死也会是我齐府的鬼奴!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她把话说得这样死,宋蕴反而不担心了,慢悠悠的给自己倒了杯清茶,捏着茶盏把玩。 刘娘子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在她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后,忽然听宋蕴说道:“刘娘子真是好歹毒的心肠,竟在长春香里放害人性命的马钱子。” “你胡说!我根本没放马钱子!”刘娘子当即否认道。 宋蕴应和:“嗯,不是马钱子,是雷公藤……” “也不是;雷公藤……”刘娘子陡然色变,“放肆,宋蕴,你少污蔑我!” “对不住,”宋蕴轻飘飘的道歉,“我记错了,是放了曼陀罗,对吧?” 刘娘子下意识的想点头,但她生生克制住自己,愤怒道:“宋蕴,你再污蔑我一句,我必将你告上府衙!” 宋蕴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儿,慢悠悠的继续说:“得知我有身孕,还特意放了大量藏红花,引我去辨。刘娘子啊刘娘子,你竟也走了你侄儿刘庚那条老路。” 刘娘子脸色铁青,她以为用药入香、以香用药的本事只有她精通,没想到区区一个宋蕴,竟也有如此本领。 那藏红花可是她特意用前朝秘法炮制过的,常人根本不可能轻易辨出! 刘娘子稳了稳心神,冷笑道:“宋蕴你胆敢如此污我清白,可有证据?” 第97章 【97】“我姓赵,来自京城。”…… 如果能找到证据,宋蕴又岂会在这儿与她纠缠? 刘娘子紧盯着宋蕴,想要从她的举动中分析出更多有用的消息,她不觉得宋蕴能够找到证据,毕竟那涉事的两个丫头,早已被她远远地发卖出去。 谁知宋蕴似乎并不慌张,冷淡的望着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娘子扫尾扫得再好,也难逃百姓的眼睛。” “是吗?”刘娘子轻哼一声,“如果宋蕴你真有本事,就不会在这儿胡说八道,我不管你究竟打得什么主意,碧月是我的奴才,她就算是死,也不会落到你手中,还有——” 刘娘子慢慢凑近宋蕴,视线从她的小腹慢慢扫过,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我不介意给你这只小麻雀一个教训,宋蕴,香思坊想要继续开下去,你不如做梦!” 区区一个宋蕴,她不必借任何人的手,便能轻易收拾。 纵使她真与陈不逊有一腿,还能搭上范明冶这艘大船,也要掂量掂量与齐府作对的代价! 想起如今还在狱中受苦的侄儿,刘娘子心中越来越恨,起身便要离开:“宋蕴,你且等着!” “你不怕吗?” 宋蕴忽然开口,又笑了声:“刘娘子,你可知你做出的那些毒香,都用在了谁身上?” 刘娘子身子一僵,心中漫出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调香换银子,自是客人想要什么,她便做什么,从未想过这些香会用在谁身上。 她只是一个生意人,用在谁身上,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千丝坊的案子,陈大人已经有了头绪,”宋蕴轻飘飘的说道,“那两个扮作客人的祸首也早已通缉,下一步,便是去查你的落霞阁,查原料、查库房,届时刘娘子你所做的一切,还能瞒得住吗?” 宋蕴不怕打草惊蛇,倘若裴牧所中毒香真与落霞阁有关,从陈不逊抵达金安府那一刻,蛇便已经受惊。 倘若与落霞阁无关,正便宜她拿来做吓人的幌子。 刘娘子不敢信宋蕴的话,却又被她的笃定乱了心神。 “不可能!”她极力否认。 宋蕴忽然笑着说:“不对,刚刚是我说错了,这落霞阁可不是你刘娘子的,毕竟落霞阁的掌柜姓齐,不姓刘。落霞阁大大小小的事宜,刘娘子可做得了主?” “为何做不得?”刘娘子嘴上这样说,心中却忍不住冒出些许奇怪的念头,落霞阁是她一手操办起来的,可如今她已有多少年没碰过落霞阁的账本了? 好在他们夫妻二人情浓如初,不必计较这些小事。 “落霞阁的原料来自于何处,价格几何,存量多少,账上又有多少?刘娘子所用不仅有香料,还有药材,想要查出点儿什么可太容易了。” 宋蕴虽是有意恐吓她,话也说得不假,大盛对药材的管理远比香料更为严格。 “当然,此前的事我也可以不计较。” 宋蕴说罢便自顾自的玩弄起茶盏,清亮的茶汤微微晃动,阵阵茶香弥漫房中。 本是静心的清茶,刘娘子却品得无比焦躁。 “你想要碧月的卖身契?”她问宋蕴,“这贱婢确实有几分卖香的本事,可野心却不小,生得一副狐媚相,偏生你又有身孕,你……不怕反噬?” 这世间没几个男子能忍住不偷腥,更何况娇妻有孕。 宋蕴漫不经心道:“些许家事,不劳刘娘子费心。只要刘娘子肯点头,我立刻派人去撤案。” 简直是可笑又荒谬! 刘娘子听得心动,却知自己决不能轻易应下宋蕴。先不说宋蕴的话是真是假,手中究竟有没有证据,如今她想要碧月,就是最大的破绽,她可以借此索求更多。 “还不够,”刘娘子深吸一口气,目光冷冽,“我的侄儿在牢狱中受尽苦楚,都是你宋蕴的错,只要你肯悔改,早日将我的侄儿放出来,别说是一个碧月,就算是十个,我也给得起!” 宋蕴简直气笑了,又是因为刘庚。 “不可能,刘庚触犯的是大盛律法,别说是我,纵然是陈大人、范知府,也不可能为他无视律法。” 刘娘子最听不得这种话,当即恼怒道:“那你休想拿到卖身契!” “拿不到便拿不到,刘娘子如果真想要回碧月,不妨先去府衙喊冤,否则……” 宋蕴起身,向下俯视着刘娘子,眼底一片嘲讽:“且看你能不能从范府将人抢走!” 刘娘子听完气得鼻子都歪了,区区一个乡下泥腿子的女儿,也敢明晃晃的在她面前逞威风? 有本事别借那范老东西的势! 宋蕴沉着脸出门,碧月心底咯噔一下,忍不住失望。 她知道想要从刘娘子手中拿走卖身契,根本没那么容易,可还是忍不住抱有渺茫的希望。 碧月忐忑极了:“夫人,她会报官吗?” 宋蕴也不知道刘娘子接下来会怎么做,转身轻声安抚碧月:“你别怕,有我跟陈大人在,总不会让你再回去受委屈,这段时日你先在范府呆着,少出门。” “宋掌柜对我可真有信心。” 陈不逊的声音从后方响起,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却也只能纵着,大步跟了上来。 宋蕴轻笑:“可有收获?” “放心,我已派人在各处盯着,只要一有动静,便可顺藤摸瓜,”陈不逊上下打量着碧月,怎么也想不到,破此局的关键竟是在一个遭厌弃的婢女身上,“宋掌柜你呢,有何收获?” 宋蕴在雅间里几次用香料诈刘娘子,明目张胆的试探了一番,虽然刘娘子行事谨慎,对她设有防备,可还是流露出许多内容。 “最该查的人,不是刘娘子,而是落霞阁掌柜,齐风华。” …… 金安府,最大的客栈里。 一男一女携护卫入住上房,还叫去一个小二问话,对待出手阔绰的客人,掌柜向来热情,当即挑了个最会说的,添油加醋的将盛阳书院夸了一遍。 近来在金安府入住的客人,十有八九都是为了盛阳书院。 裴雯和赵晴云自然也不例外。 赵晴云自送出几封信后便日日等待,可惜从未等到过回信,在得知信王意欲亲至金安府后,她便动了随行的念头。 心中再浓的情谊,落笔便已消减了三分,到底不如相见更叫人动容。 倘若父亲与师兄知道,她为了他们亲自跑到金安府来,看在她千里迢迢风雨兼程的份上,也会更为体谅。 再者说,此次与信王殿下同行,对她自有另外的好处。 譬如她在途中听闻,信王殿下有意再选一位出身名门的贵女入府主持中馈,教养子女。 这是她的机会。 平阴侯府亦是名门,她自幼跟在宋柏轩身旁读书习字,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却也拿得出手,不比京城那些娇弱的贵女差。 信王殿下的房间就在她旁边,只一墙之隔。 赵晴云按捺住心头乱七八糟的念头,打起精神将自己仔细梳洗一番,她既应了这份差事,便一定会带着信王殿下见到父亲。 为了应付吴氏和赵旭炎,她连伺候的下人都没带,只身一人偷偷溜了出来,可直至此时,赵晴云才后悔起自己的冲动。 京城贵女的妆容与发髻太难上手,她怎么描都画不出想要的效果。 门外响起敲门声,裴雯在催促她。 赵晴云匆匆画了几笔,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没拿幕笠,赤着脸走出房间。 裴雯愣住:“你怎么……” 赵晴云摸了摸脸上的胎记,努力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很丑吗?” “不丑,很美,”裴雯轻笑着回应她,“似日上霞光。” 赵晴云心中骤然一松,忍不住涌现些许甜蜜,低头在前面带路。 盛阳书院是如今金安府最热门的地方,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大门前。 数不清的学子在此进出,他们的衣衫穷酸,有些还打着补丁,可饶是如此,他们脸上仍洋溢着散不去的笑容。 裴雯曾不止一次路过京城的国子监,那个堪称大盛朝最顶尖的学府,出入的学子非富即贵,皆是一身华丽的锦衣,哪怕是低调些的,也是着一身素色织锦。 他的心神在这一刻忍不住随之动容。 或许盛阳书院必然有它存在的意义。 赵晴云已经大步向前,向学子打听宋柏轩的去向,在得知两人的来意后,那名被叫住的学子忍不住有些骄傲。 “你们且等一等,院长最近事务繁忙,须得先行通禀一声,”毕竟近来想要与宋院长攀关系的人实在太多了,学子有心问了一句,“敢问姑娘贵姓?” 赵晴云忽然向后看了眼裴雯,见他沉默不言,只能收回视线,犹豫着说道:“我……我姓赵,来自京城。” 望着学子离开的背影,赵晴云忽得心底忐忑,不知“赵”这一姓氏,是否会惹得父亲生气。 或许她该说,自己姓宋。 裴雯将她的神色看在眼中,笑着安抚道:“晴云姑娘不必忧心,你们到底做了十几年的父女,有这样的情谊,见一面总是不难的。” 赵晴云心想也是,宋柏轩向来心软,她接连写了数封信道歉问号,如今又亲自来到金安府,定然能令他感动。 两人都这般想着。 没多久,那名学子面色古怪的行至大门前,对他们道:“你们回去吧,院长今日没空。” 刚要抬脚进门的赵晴云瞬间愣住。 她不愿相信宋柏轩的狠心:“你可曾都说清楚了?我姓赵,来自京城,他不会不见我。” 何止不见你。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好性子的院长脸色变黑。 可见此二人不是什么好货。 那名学子挥挥手,打发二人赶紧离开:“院长近日身子不适,不见客。” 第98章 【98】“宋家妹妹,你我好歹姐妹一…… 盛阳书院,茶水间。 宋柏轩捏着一盏才煮好的清茶,却是没有半分品茶的好心情。 他万万没想到,赵晴云竟然会从京城,千里迢迢的跑到金安府来,先前折腾的那一番还不够吗? 如今蕴儿有孕在身,卫辞为了入仕又忙着念书,便是他也得为秋闱做准备,细数下来,哪一个人都经不住她的折腾。 挡了这一回,必然还有下一回,他得好好想个法子将人赶走才是。 然而门外的两人可不知宋柏轩抱着这样的念头,被学子再三驱逐后,赵晴云和裴雯拉不下脸,只得转身离开。 两人沉默着走向客栈。 裴雯忽然开口问道:“晴云姑娘,你父亲他……是不是对你有些误会?” 明明在回到京城之前,他们父女堪称相依为命,过着苦日子,这样得来的感情,不该那么容易变质。 赵晴云垂下眼,脸色难看。 她不愿去想之前发生的种种,只想跟父亲、师兄早日重修就好,难道她卑躬屈膝到如此地步还不够吗? “我不知道,”赵晴云轻声说,“或许父亲更珍视宋姑娘,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血脉至亲。” 裴雯安抚她:“不必担心,再亲的血脉也比不过相处多年的情分,手足相残的惨剧亦不再少数。” 赵晴云心不在焉的应了声,努力挥去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她既来了金安府,便必须得见着父亲才行,否则信王殿下会怎样看她? “殿下,臣女听客栈小二说,父亲近来都住在范大人的府上,”她向裴雯提议道,“父亲身子不适,臣女身为她的女儿,自该前去侍疾。” 裴雯隐隐觉得她的提议不靠谱。 今日宋柏轩已将她拒之门外,显然是没把她这“女儿”放在心上,哪里还需要她去侍疾? 莫非还要他这个皇子在范府门外再陪她丢脸?! 看见裴雯的犹豫,赵晴云当即表示道:“殿下放心,那可是范大人的府邸,再怎么说,臣女也是出自平阴侯府,这点颜面还是有的。” 裴雯对她的说辞十分怀疑,但也只能信了。 第二日,两人提着上好的贵重药材去拜访宋柏轩,不出意料的被拦在范府门前。 裴雯不愿暴露身份,赵晴云又一次被推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维持着大方又得体的笑,对守门的下人说道:“我们来拜访宋院长,劳烦通报一声。” 范府的下人并不吃这一套。 依着范明冶的地位,每日想来拜见他的客人数不胜数,可真正能够踏进范府的少之又少。 下人问道:“敢问姑娘贵姓?” 赵晴云吃了昨日的教训,心思一转,道:“我本姓宋,是宋院长的故人。” 说罢,她转身看向裴雯,见他似是在走神,紧绷着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信王殿下本就知道她的身世,想来应该不会太在意。 收到下人通报的宋柏轩:“……” 他连忙回头看了眼沉浸盘账的女儿,心头狠狠松了口气,什么狗屁故人,他以前的故人早就死光了! 不过是想借着称病的机会,多跟女儿相处些时光,便又叫人缠了上来。 宋柏轩压下心头的烦躁:“不认识,赶走吧。再有此类人找来,一概不见。” 再次被拒之门外的赵晴云:“……” 该说不说,裴雯的脸都要绿了,他堂堂一个皇子,怎能容忍再三被这般戏耍折辱?! 难道他这一步棋走错了? 裴雯忍不住开始怀疑人生,他想来算无遗策,当初安排赵晴云回京时便留了一线,没让父女二人撕破脸,难道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他也没料到宋柏轩一个瘸子,竟然会有如此机遇! 被拒绝的赵晴云一脸失落。 裴雯看得满腔郁气,只恨不得给她两巴掌,本以为赵晴云饱读诗书会是个聪慧的,没想到诗书全被她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他压下心头的烦躁,劝慰道:“回去吧,看来你们父女之间的心结,一时半会儿难以开解,需要时间。” 赵晴云接了台阶,在失落中红了眼眶:“是臣女无能,惹父亲伤神许久,只是……” 她心头漫上无边无际的恐慌,紧紧地抓着裴雯的手臂不肯松开:“殿下会怪臣女吗?” 裴雯:“……” “怎么会呢?晴云姑娘,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裴雯努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大度慷慨,但心头的怒意却还是越积越多,“此事怪不得你,我会再想想其他法子。” …… 接连几日,落霞阁都没什么大动静。 宋蕴知道刘娘子怕是在等,等着验证她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是时候该给她一些压力了。 与此同时,落霞阁三楼的香室中,刘娘子接连数次失手,终是忍不住将几案上的香料全都挥到地上。 宋蕴,宋蕴,又是宋蕴! 这几日,宋蕴说过的话,宋蕴那张脸,时时在她的脑海中转悠,叫她始终不得安宁。 她不信宋蕴的话,可又不敢向齐风华求证。 前些日子,齐风华才警告过她,说是有贵人将至,不许她再闹出事,一旦得知她私下动用香料对付宋蕴,必然会同她置气。 刘娘子深吸一口气,搁下调香的念头,起身走到窗前。 落霞阁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临着最热闹的大街,从窗前朝外望去,是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气。 每次调香乏累时,这里便是她最喜欢呆的地方。 刘娘子照常朝外望去,入目却是两列披坚执锐,威风凛凛的府卫,吓得她瞳孔收紧,目光死死的将他们锁定。 府卫越靠越近,领头的男子也十分眼熟,正是她求见多日不得真容的陈不逊! 府卫在落霞阁门前停下。 刘娘子瞬间心惊胆颤,手脚发软,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宋蕴说过的话。 “你可知那些香料都用在了谁身上?” 她不知,也不敢打听,更不敢深想,毕竟自从搭上那位贵人之后,齐家的地位水涨船高,不知有多风光。 刘娘子扶着楼梯缓慢的走下去,见陈不逊在柜台前正说些什么,她竟有些迈不动步子。 好在没过多久,陈不逊便带着府卫离开。 刘娘子紧紧地握着楼梯扶手,支撑着自己询问婢女:“刚才那些人来做什么?” 婢女忙道:“来打听两个人,那位大人还买了一盒香料回去。” “打听什么人?买的又是什么香料?”刘娘子急急地问道。 婢女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是两个妙龄女子,问我们可曾见过,奴婢瞧那两幅画像倒是十分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她们叫什么,”婢女解释道,“那位大人买了一盒长春香回去,银子是照常付了的。” 商户低贱,惹不得那些官差,此前掌柜便发话,若那些官差来买香,不必强要银钱。 没想到那位大人竟干脆利落的付了银钱。 刘娘子眼前阵阵发黑,挥挥手打发婢女下去,心情却始终不得安逸。 如今的齐家早已今非昔比,在金安府颇有地位,可对上陈不逊,对上范府,仍是没多少胜算。 不能再等下去了。 倘若因着一个碧月,给落霞阁带来甩不掉的麻烦,夫君怕是又要生气。 刘娘子派人去千丝坊传信,要见宋蕴。 然而消息传到宋蕴手中时,她却没什么表情,三言两语便打发走传信的小厮,带去回信。 不见。 收到回信的刘娘子彻底慌了神。 她本想着再与宋蕴商议一番,后退一步,只要减轻刘庚的刑罚,她便放出碧月,可没想到宋蕴直接拒绝了见面。 这是在故意拿乔! 刘娘子心中堵着一口郁气,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隔日在香室调香时,又瞧见了外面的动静。 不是,陈不逊有病吧! 堂堂兹阳县县令,赖在金安府不走,三天两头的跑来落霞阁转悠,是没什么正事可做吗?! 刘娘子在心中狠狠的将陈不逊骂了一顿,骂完又忍不住恐慌。 时至今日,她终于确定,陈不逊必然跟宋蕴那贱人有一腿! 再这般折腾下去,夫君必然会察觉。 刘娘子屈辱的拿出碧月的卖身契,让小厮带去千丝坊,再次提出要跟宋蕴见面的要求。 谁知卖身契收了,宋蕴却仍不肯与她见面。 但让刘娘子松口气的是,自送去卖身契后,陈不逊再没带府卫来转悠过。 她使银钱买通了府衙的衙役,才知那宋蕴果然如约撤案了。 还好没有酿成大错! 刘娘子狠狠松了口气,看天上密布的乌云也觉得十分顺眼,可转念一想,顿时又气得吐血。 这场争执里,她是半分好处没捞着,还白白搭进去一个碧月! 而另一边,宋蕴拿到碧月的卖身契后,心情无比通畅。 碧月也兴奋的落下泪来,跪下给宋蕴磕头谢恩。 宋蕴连忙将她扶起来,笑着道:“快起来,以后你便安心呆在我身边,我近来身子不妥当,香思坊的事还要劳你多费心。” 香思坊本就没多少人手,哪怕有李慎送来的小工坊,宋蕴仍觉得人手不够用。 能够将碧月留在她身边,实在是幸事一件。 见她面色犹豫,宋蕴顿了下,将卖身契放在她手中:“若是不放心,你可以自己拿着,月钱照发。” 碧月猛地跪下:“夫人,奴婢并无此意!夫人将碧月救出火坑已是大恩,奴婢断然不敢得寸进尺!” 宋蕴微微垂眸,她并非十足的良善之人,能将碧月的卖身契拿在手中,自然叫她更为放心。 碧月俯首道:“奴婢愿同夫人离开金安府。” 宋蕴随即便清楚了碧月的想法,她的卖身契虽已拿回,可还有一个酒鬼男人。如今碧月住在范府,那男人自是不敢来冒犯,可碧月早晚都会出门,届时难免惹上麻烦。 “别怕,那男人我会设法帮你处理掉,你可以放心的留在金安府。” 隔日宋蕴便带着碧月去了千丝坊一趟,熟悉坊中布局,以及香思坊的柜台。 她想要用碧月摸索出一套适宜千丝坊的香料卖法。 回程时,宋蕴被一位不速之客挡住了去路。 “宋家妹妹!”赵晴云低声唤她,眉眼间满是温顺,“你可曾收到了我的信?” 宋蕴脸色古怪:“信?你是说,你给我写了信?” “是,不过却是寄到了兹阳县,我实在不知宋家妹妹竟然也在金安府。” 宋蕴顿时如鲠在喉,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谁乐意收到她的信啊?! 骚扰卫辞也就罢了,何必再来骚扰她! 这般想着,宋蕴胃中酸水翻涌,忍不住“哇”的一声,转头吐了出来。 赵晴云瞬间变了脸色。 宋蕴连连摆手:“对不住,近来身子不适。” 但也耐不住实在恶心她这一遭。 赵晴云气得眼眶发红,浑身颤抖着控诉她:“宋家妹妹,你我好歹姐妹一场,你为何这般辱我?” 宋蕴:“……呕!” 赵晴云……!! 她一定一定要杀了宋蕴! 第99章 【99】“此事你答应与否不重要。”…… 宋蕴的反应太大,两人的争执亦引来了不少视线。 赵晴云脸色实在难看,若非她想借宋蕴的名头见到父亲与师兄,她堂堂一个侯府嫡女,断然不会在此受这种委屈! 宋蕴吐完了酸水,才有心情搭理赵晴云,学着她的口吻道:“赵家姐姐,你若是偏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赵晴云气得几欲呕血。 宋蕴肯定是故意的!哪怕再不待见她,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宋蕴也不该如此辱她! 但偏偏这份折辱,她不得不硬生生受下。 “宋家妹妹可还要紧吗?可是请大夫看过了?”赵晴云关切道,“我这儿刚好有些药材,听闻父亲也病了,宋家妹妹不妨都拿着,好好养养身子。” 宋蕴可不敢拿她的药材。 赵晴云突然来到金安府,还跑来堵她,定然是没见着宋柏轩不死心。 父亲不肯见她,自然有父亲的理由。 宋蕴当即道:“这倒是不必了,赵小姐,家父的病无甚大碍,只需静养些日子,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赵晴云拦下她,“我寻父亲实在有要事,况且也不止是我想见他,而是信王殿下,宋妹妹,父亲仕途在即,你也不愿让人挡了他的路吧?” 这句话已是暗含威胁,宋蕴不由得生出几分恼意。 早就知道赵晴云不是什么好果子,没想到她竟与信王勾搭,还跑来祸害父亲! 信王表面一副风轻云淡的君子模样,实则是最恶毒最卑鄙的小人,倘若他执意与父亲为敌,父亲必然讨不到好处。 宋蕴在心中酝酿着说辞,正要出言拒绝,却蓦然瞥见裴雯朝她们走来。 她实在不愿与阴险毒辣的裴雯打交道。 宋蕴当即带着碧月转身就走,谁料赵晴云却不肯善罢甘休,没脸没皮的跟在她后头,直至到了范府门外。 “宋妹妹——”赵晴云试图叫住她,然而宋蕴头也不回,一脚踏进了范府。 赵晴云想要跟进去,却被范府守门的下人迅速拦下,只能看着宋蕴在范府越走越远。 当真是可恶至极! 正在赵晴云焦灼之际,身后的信王翩然而至,身着华服,后面跟着一队侍卫。 裴雯本不愿暴露身份,毕竟范府门前多得是各路眼线,可事到如今若只靠着赵晴云,他根本不可能见到宋柏轩。 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宋柏轩被忠王笼络过去,毕竟宋柏轩不仅仅是宋柏轩,他身后站着的是范明冶,是大盛朝万千念不起书的寒门学子。 “烦请通禀一声,裴雯前来拜访范知府。” 竟是裴姓! 守门的下人吃了一惊,正在犹豫间,忽然听赵晴云斥道:“还不快去!这可是信王殿下!” 还真是位皇亲国戚! 下人当即匆匆前去通禀,得到消息的范明冶简直头晕目眩,恨不能当场晕过去。 自太子被废后,忠王与信王两党相争愈发激烈,他不愿涉入党争,这些年也从未插手过,算是岁月静好。 可上次忠王来监督盛阳书院之事,他又不得不“庇护”废太子后,范明冶已被卷入其中。 信王此次前来定没什么好事。 范明冶又仔细问过情况,才知有名自称是宋柏轩故人的女子多次拜访,而不得入范府大门。 信王这次十有八。九不是为他而来,而是为宋柏轩。 哪怕再不情愿,范明冶也不能将裴雯拒之门外,他派人给宋柏轩通了信儿,便带着下人前去迎接。 裴雯一如既往的温润有礼,待人和煦,一番寒暄之后,他委婉的表明来意。 赵晴云红着眼眶走到人前,朝着范明冶行礼。 裴雯道:“范老不知,晴云姑娘乃是宋院长的另一个女儿,虽是出自侯府,却也恩养了许多年,我实在不忍他们父女不得相见。” 范明冶眼皮子跳了跳,对信王的春秋笔法再次感到惊叹。 什么叫父女不得相见?明明是这丫头死活见不到宋柏轩才是! 至于为什么见不到宋柏轩,她心中就没有半分思量吗? 再者说,明明是裴雯自己想要见宋柏轩,却故意假借赵晴云之名,实在是为人所不齿。 范明冶按着眉心道:“王爷放心,臣已派人去请。” 作为被请去待客的宋柏轩,收到消息时十分茫然,他不是早就传下话去,凡有来客,一概不见么? 没成想竟来了一个连范明冶都对付不了的恶鬼。 宋柏轩转头看向假装看书的卫辞:“阿辞,你去。” 素来乖巧听话的卫辞第一次没应,脸上尽是避之不及,疯狂摇头以表示自己的决心: “老师,范大人请的是你。” 宋柏轩倍感糟心:“你是为师唯一的关门弟子,得了真传,你去也一样。” “弟子学识浅薄,不好丢了老师颜面。” “……” 十几年来,宋柏轩第一次对他的好弟子产生不满,黑着脸问:“你去不去?” 卫辞坚贞不屈,答的毫不犹豫:“不去。” 宋柏轩:“……” 师徒两人都清楚,最难搞的不是信王,而是随行在信王身侧的赵晴云! 但凡叫她缠上,事事不痛快是其次,最怕的是让女儿娘子生气! 宋蕴早已在街上被气了一遭,正难受着,这时谁去见赵晴云便是死罪一条。 宋柏轩前些日子才跟女儿起过争执,自是不愿再生是非,而卫辞亦是这样想,他前阵子才因京城那封信与娘子闹了不痛快,此时再去见赵晴云,怕是娘子的和离书都能直接甩他脸上。 相比之下,惹怒老师……倒也没什么要紧的,左不过多做些功课。 师徒二人还想互相推诿,谁料宋蕴直接走过来,黑着脸道:“你们都去。” 宋柏轩&卫辞:“……” 宋蕴语气不善:“我可不想让他们找到这儿来,恶心。” “……” 师徒二人只得灰溜溜的起身,委委屈屈的见客。 一路上,两人商议了不少对策,譬如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又譬如全然无视一言不发……可惜都没派上用场。 宋柏轩刚踏进门,一道人影便朝他奔来,猛地跪在他身前,涕泗横流。 “不孝女晴云,向父亲请罪。” 宋柏轩:“……” 卫辞连忙往旁边挪了挪,惹来宋柏轩一记愤怒的眼刀,说好的互相帮忙呢?逆徒! 眼看着卫辞指望不上,宋柏轩只能自力更生,面无表情的向右移了一步:“你认错了,我只有一个女儿。” 赵晴云心头微颤,哭得愈发可怜:“父亲,女儿知错了,求父亲看在我们父女俩十几年相依为命的份上,原谅女儿这一回。” 她又可怜巴巴的看向卫辞,恳求道:“师兄,看在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一起念书的情分上,劝父亲原谅我这一回可好?” 一声“师兄”叫得卫辞恨不能立刻同她撇清关系。 又是一起长大,又是一起念书的,这种话让娘子听到了可还了得? 正是因着她,娘子才对“师妹”一词有了意见。 卫辞鼻观眼眼观心,假装没听到她的哀求,宋柏轩亦想如此,只是十几年的相依为命,到底叫他狠不下心来。 “起来吧。”宋柏轩心情复杂的说道。 赵晴云心头大喜,连忙起身去扶他:“父亲双腿染过旧疾,我……” 宋柏轩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淡淡道:“我不是你的父亲,你也不必求我的原谅,倘若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平阴侯的事,自该去向他道歉,求他谅解。” 赵晴云身子一僵,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望过来。 在她印象中,父亲明明不是这样的,哪怕她犯了再大的错事,只要她肯知错认错,父亲定然会揭过不提。 赵晴云泪流满面:“父亲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宋柏轩被她一口一个“父亲”叫得心烦意乱,索性不再理会,转而去向范明冶、裴雯行礼。 范明冶看戏看得过瘾,也不计较他这番失礼,接着便把目光落在信王身上。 他倒是很想知道,坚信他们父女不得相见的信王会做何反应。 信王:“……” 范明冶这一脸吃瓜的表情,实在是叫人不爽。 但为了维持他在外的颜面,他不得不出言相劝:“宋院长,你们父女之间,何至于此?” 宋柏轩闻言心情十分复杂,事已至此,他竟是成了恶人,而此刻他也忍不住想起蕴儿成亲那一日,平阴侯百般威逼,若非范明冶搭救,成亲怕是无望。 跟涕泗横流仿佛遭了欺辱的赵晴云不同,那一日,蕴儿并没有淌下眼泪,对着平阴侯喊委屈。 宋柏轩愈发心疼起亏欠十几年的女儿。 赵晴云能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耍赖哭惨,而她的蕴儿,竟连一个喊屈的地方都没有。 宋柏轩躬身行礼:“不敢瞒信王殿下,草民早已写下断情书,与此女断绝父女关系,她如今的父亲是平阴侯,草民不敢高攀。” 此言一出,赵晴云瞬间瞪大了眼睛,她委实不敢相信,宋柏轩会对她如此狠心,难道此前十几年的父女感情都是假的吗?! 裴雯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他万万没想到被他当成必胜棋子的赵晴云,竟早已跟宋柏轩断绝了父女关系。 怪不得来到金安府后,无论她怎么哀求,宋柏轩都不肯再见她。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全然被赵晴云耍了一遭? 裴雯又气又怒,看向赵晴云的眼神也变得十分冰冷,后者被吓得腿软,忍不住哀求道:“不是这样的,父亲,我从未答应与你断绝父女关系,我是迫不得已……” 宋柏轩打断她:“此事你答应与否不重要。” 第100章 【100】“倘若以宋某微末之躯体,…… 把宋柏轩和卫辞赶出小院后,宋蕴才狠狠松了口气。 还好赵晴云不是为她来的,否则她要是被缠上,简直比对付刘娘子还难。 宋蕴不会心软,只是面对赵晴云,父亲曾经的女儿,她多了几分顾忌。 为着一个丧尽天良的赵晴云,跟父亲伤了感情,实在不划算。 跟在她身旁伺候的夏金梨碧月对视一眼,以为宋蕴在难过,你一句我一句的安慰起来。 “老爷和姑爷都是明白人,不会被人轻易糊弄过去,姑娘可千万莫要伤神。”这是夏金梨。 “有范大人在场,他们不敢做得太过分,夫人且放宽心。”这是碧月。 宋蕴听得哭笑不得,也不好说她在庆幸这麻烦没沾到自个儿身上,只得认下这份难过。 “我知道了,不会放在心上,你们两个有心思在这儿安慰我,不妨多想想,咱们香思坊产出的香料,该怎么从千丝坊卖出去。” 夏金梨年纪小,涉世未深,不懂得该怎样做生意,闻言也只是十分苦恼,反而是碧月沉思片刻,主动坦露自己的想法。 “其实也不难。” 来千丝坊的客人,与去香思坊的客人,未必都是同一种人,却必然有着相同的需求。 衣着可用来保暖护身,亦可用来彰显身份地位,而香思坊产出的香,在陶冶情操的基础上,亦能静心除燥,彰显自己的品味。 碧月在落霞阁见多了形形色色的客人,有爱美的妙龄女子,有讨女子欢心的男子,也有许多是纯粹用香来附庸风雅,强撑场面。 “夫人既想要借千丝坊打开销路,便要先将香料的名气打出去,来千丝坊的客人大多是为了衣物,若是有几款惊。艳的熏香,必然能吸引客人。” 碧月仔细熟悉过香思坊的香料,知道已有数种不错的熏香,只是价格便宜,没被当成好东西。 “先借熏香引客,待有了一定的基础,再将其他成香介绍出去,如此也能与千丝坊互惠互利,”碧月说罢,又觉得十分忐忑,她实在不该抢了这份风头,“夫人……夫人以为如何?” 宋蕴拍手称妙,暗叹她这番心思花得不亏,碧月果然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 “还需多培养些咱们自己的人手,千丝坊的小二不懂香料,道不出个名堂来,此事便交给你们二人去办。” 宋蕴说罢,碧月与夏金梨齐齐惊讶抬头,全交给她们两个? “金梨,你去牙行找些伶俐乖巧会说话的丫头和小厮,花银钱不必放在心上,关键是得靠得住,你若是拿不准的,便去请范府的老管家掌掌眼。” 夏金梨前阵子总是在范府转悠,早已将府上的情形摸熟了,大抵是年纪小,也很得老管家喜欢。 “碧月,我知道你的本事,也不要求那些丫头小厮全都同你一样,只需学得你两分玲珑心思,便足以应付了,”宋蕴对碧月寄以厚望,“实在木讷呆愣的,你便让他们背下说辞,多费些心思盯着。” 面对两人犹豫又紧张的眼神,宋蕴挥挥手,直接赶鸭子上架:“去办吧,我乏了。” 夏金梨和碧月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任务。 宋蕴无事一身轻,正赖在贵妃榻上精读大盛律法,范府的下人忽然来送信。 这次收到了三封信。一封是夏金山寄来的,简单交代了些香思坊的状况,询问她可要再招些人手,顺便又问她何时回兹阳。 宋蕴暂且搁下,打开另一封。 形如狗爬的字眼映入眼帘,宋蕴忍不住再次失笑,她总觉得哪怕是啸天来写,也会比莫绫写得更漂亮些。 毕竟啸天可是卫辞一手养大的慧犬。 莫绫在催她回去。 不知不觉来金安府已经好些日子,宋蕴亦有些想念在兹阳的生活,回程也的确该提上日程了。 最后一封是莫绫转寄来的信,瞧见那熟悉的字迹,宋蕴便又觉得胃里翻腾,想要作呕。 然而她抵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还是将信拆开匆匆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宋蕴再次动怒。 …… 主院中,赵晴云再一次见识到宋柏轩的冷漠无情,心中又恨又怒。 身为平阴侯府唯一的嫡女,身份如此贵重,她已经将脸皮放在地上任人践踏了,为何宋柏轩还是不肯原谅她? 因为宋蕴吗? 宋蕴满打满算也不过陪着宋柏轩过了几个月的苦日子,她可是陪他苦苦支撑了十几年! 他凭什么这样对她!这不公平! 赵晴云满心不甘,却能阻拦宋柏轩离开的脚步,裴雯心中失望,却也借此在范府留宿。 当天晚些时候,裴雯便邀宋柏轩手谈一局。 宋柏轩本不愿去,但实在拗不过惹不起的皇权,只得赴约。 裴雯绝口不提赵晴云,只一心奔着讨论学问与宋柏轩打交道,一番谈论之下,宋柏轩竟罕见的对裴雯生出些许好感。 抛去他皇子的身份不提,看得出来,裴雯在读书一道上是下过苦功夫的,学识水平远比忠王高出十万八千里。 相谈甚欢后,裴雯才提及盛阳书院,斟酌着言辞道:“我知宋院长高义,想为天下寒士寻一份出路,如此志向实在叫人心生佩服。” 宋柏轩连忙道:“当不起王爷如此夸赞,我亦只是为了养家糊口罢了,除了这份差事,草民再无其他手艺傍身,也亏得范大人信任,才将此事托付。” “宋院长说笑了,您这份才华学识,哪怕放到京城也当得起夸赞,说来汗颜,父皇早就想见识宋院长的风采,要为宋院长封官进爵,可惜却被朝中官员拦下。” 裴雯满脸惋惜,继而又说道:“此番与宋院长深交,我方知父皇苦心,只恨不能早日知晓,好为宋院长讨来父皇的赏赐。” 听到这儿,宋柏轩那份刚刚萌生出的好感已被打得七零八落。 信王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只要他肯投靠信王,立刻便能加官进爵,而信王此番拉拢他,也定是为了博得更多人的好感。 宋柏轩淡笑着推辞:“王爷的好意草民心领了,范大人将盛阳书院托付给草民,总不能叫他所托非人。” 一句所托非人成功让裴雯黑了脸。 他肯屈尊降贵亲自来金安府拉拢宋柏轩,已是对他重视之至,可没想到这老东西竟也是一个不识抬举的。 “你便如此看好忠王?”裴雯冷笑一声,“本王不妨告诉你一句,他绝无可能!” 宋柏轩实在不愿掺和其中,朝他行了一礼,便转身要离去。 刚转身,却听裴雯朗声道:“宋柏轩,如若本王没有猜错的话,你日后也会参加秋闱、春闱甚至殿试,这么多关卡,但凡你稍有差池,便再也不会爬起来,甚至会失去现有的一切,这些,你不怕吗?” 宋柏轩静静地听完,不知为何,恍惚间想起那日宋蕴问他的话—— “父亲是怕了?” 他承认在那一刻,他的确是怕了,怕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女儿再出差池,然而如今同样的刀锋落在自己头上,他方明白宋蕴的感受。 怕吗?怕! 可即便是怕,他也不会有丝毫退却! 他的身后不止有宋蕴、卫辞,更有千千万万读不起书的寒门学子,如果连他都怕了,那在他身后的,又该去往何处? “倘若以宋某微末之躯体,能换来天下寒士的光明,宋某没什么好怕的!” “好,好你个宋柏轩!” 望着宋柏轩离开的挺拔背影,裴雯气得一把掀翻棋盘,黑白棋子瞬间散落一地。 …… 第二日,赵晴云起得极早,匆匆梳洗完毕便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谁知她瞧了好一阵儿,里面都没有任何动静。 恰巧这时店小二路口,大抵是认出了她的模样,面色有些古怪:“姑娘昨晚没同那位公子一起走吗?” 赵晴云脑海中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们走了?不可能!” 信王带她出京,他们一起来到金安府,以殿下的善良,怎么可能撇下她一个弱女子?! 店小二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 “昨晚有人来找那位公子,他发了好大的火,没等天亮就匆匆带着护卫离开了。” 赵晴云:“……” 这怎么可能!信王殿下怎么可能会撇下她! 后院的马厩空了,房间里亦是空无一物,店小二叫来掌柜,两人远远的看着她,没敢接近。 赵晴云的脸色十分难看,她本想着哪怕此事不成,信王殿下肯陪她一起回京,送她入府,便是叫父亲母亲发现她私自出京,亦不会受到责罚,可没想到她的谋算竟全部落空。 难道她只能只身一人灰溜溜的回京吗? 想到回府后可能会遭受的责罚,赵晴云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要干出一些成就来叫人看看。 掌柜小心翼翼的凑过来:“姑娘,还住店吗?” “住。” 赵晴云撂下一个字,转身便走出客栈,如今天色尚早,盛阳书院刚开始上早课,不知父亲可曾用了早饭? 父亲曾不止一次肯定过她的厨艺,连师兄都赞不绝口。 而宋蕴她那样高傲的女子,定然不会为父亲与师兄洗手做羹汤。 不久后,赵晴云提着食盒来到盛阳书院。 这次她并未让人通禀,自己佯装学子进了书院,在其中溜达了一圈,才来到宋柏轩所在的主院。 “爹!”赵晴云换了一个更亲近的称呼,声音又甜又脆,笑容洋溢,十分欢快的模样。 听到这一声,正在备课的宋柏轩微微失神,竟好似回到了多年前,在慈水村的光阴。 等回过神时,赵晴云已经将自顾自的将食盒放下,熟稔的帮他收起镇纸。 宋柏轩皱眉:“你来做什么?” 赵晴云顿了下,认真道:“父亲,我知道您还在生我的气,女儿知错了,愿意悔改,不管有多难,女儿一定会取得您的原谅。” “出去。”宋柏轩冷漠道。 “爹——” “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对上宋柏轩冰冷的视线,赵晴云不得不离开,却还是不甘心:“父亲,我会让您知道,我才是您最亲的女儿。” 宋柏轩:“……” 他火速找上范明冶,给盛阳书院添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守门人。 100-110 第101章 【101】“可爱吧?” 在宋蕴琢磨返程时,陈不逊也处理完手头的案子,打算回兹阳。 临行前他来拜访卫辞,但最终见到的还是宋蕴。 卫·工具人·辞忍着要偷听的冲动,骂骂咧咧的亲自去泡茶。 夏金梨和碧月近来忙着香思坊的事,轻易见不到人影,宋家人又不喜欢使唤范府的下人,只好亲自上手。 见卫辞不甘心的离开,陈不逊轻笑出声,无奈道:“你这位夫君,当真是……” 他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来形容,却听宋蕴笑着说道:“可爱吧?挺好玩的。” 明明心里在意的要命,面上却十分大度,可却偏又做不到洒脱。 卫辞在这方面的确很拧巴。 陈不逊微怔,他以为聪慧如宋蕴,必然会倾慕更为足智多谋的男子,可没想到,她竟会用“可爱”来形容卫辞。 可爱?或许吧。 “我该回去了。”陈不逊说道。 “这么快?”宋蕴诧异,“事情都办完了?以落霞阁行事的谨慎态度,想要找到确切的实证,可不容易。” 陈不逊笑笑:“不一定非要实证,那两个婢女已经找到了,还活着,你如果想对付落霞阁,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宋蕴轻轻摇头,她的确想过要对付落霞阁,毕竟刘娘子的狠心险些害得她动了胎气,可她既然得了碧月,又答应过刘娘子不再计较,便也没必要再树敌。 她轻轻抚过小腹,目光瞬间变得柔软,陈不逊不适应她这般模样,忍不住移开视线。 “碧月的和离书你应该拿到了吧?”他漫不经心的说道,“本来就是一个赌鬼,又被人煽动去赌钱,不当心便入了套,典了自己的妻子。” 宋蕴摸了摸鼻子。 “巧的是,他签下的典契,被人换成了和离书,”陈不逊似笑非笑的看向宋蕴,“你只花了二十两银,便将此事促成,宋掌柜做生意的头脑还真是不错。” 宋蕴本也没想过要将此时瞒着他,厚着脸皮认下:“陈大人谬赞。” 陈不逊叹了口气,望着宋蕴欲言又止,宋蕴曾身为侯府嫡女,经历过的勾心斗角不比他少,而今宋蕴的生意越做越大,还搭上了裴牧的千丝坊,不知是福还是祸。 盛阳书院崛起,京城世家大族必然会阻拦,身为院长的宋柏轩首当其冲。 还有她不知从何出得来的小印…… 陈不逊神色莫名:“宋掌柜,前路坎坷,还望珍重。” “虽坎坷,却明亮如昼。”宋蕴笑了下,随后提醒道,“陈大人,你可还记得碧月为何被丢到庄子上?那日她误拿的香料是西域草乌头,剧毒。” 陈不逊脸色微变,不同于藏红花、雷公藤,西域草乌头的毒性更大,可问题在于,西域草乌头制成的香料亦或是毒药,用在了谁身上? 裴牧?裴凌?亦或是……皇上?! 陈不逊顿时坐不住,起身同宋蕴告辞:“明日我便启程回兹阳。” “我也该回去了,”宋蕴想了想,“陈大人可介意我同行?”跟着陈不逊和一众官差走,至少不必担心沿途的安全问题。 陈不逊自是非常乐意,他刚应下,便听有人慌乱道:“不行!” 卫辞连茶也不倒了,绷着脸看向陈不逊,娘子在这儿呆了这么久都没提要回去,偏偏这家伙一来,就想着回兹阳去。 肯定是陈不逊搞的鬼! 卫辞越想越生气,看向陈不逊的眼神也异常不善,若非他实在不通武艺,必然一拳打在他那张俊美的脸上。 陈不逊微微挑眉,竟也觉出了卫辞身上那几分“可爱”。 “宋掌柜,明日辰时,我会在府城外等你三刻再出发。” 被无视的卫辞几近抓狂,刚要出言拒绝,便见陈不逊大步阔首的离去,全程没把他放在眼中! 简直可恶!!! 卫辞田黄石般剔透的眼眸里充满凶意,可看向宋蕴时,又立刻变得乖顺可怜:“娘子,你可莫要轻信陈县令的话,他哄你回去,定是不安好心。” 宋蕴觉得好笑:“是我自己要回去的。” 卫辞顿时更为伤心,陈不逊这狗东西到底说了什么,竟让娘子这般袒护。 “娘子有孕在身,来回奔波实在不妥,”卫辞打起精神来,“与其回到兹阳,娘子不如在金安府安胎,这里是府城,大夫的医术必然更为精湛,我与老师也能照应着些。” “白大夫的医术你还不放心?”况且裴牧如今就在兹阳住着养伤,随身携着两名太医,远比金安府更安全,只是她不好告诉卫辞。 宋蕴解释道:“香思坊近来需要改动的事项颇多,我不放心,还有碧月和金梨,她们二人回去也有要事,这儿到底不是咱家。” 卫辞心神微动。 住在范府固然便利,可终究不是事,盛阳书院已经步入正轨,他和老师短时间内不会离开金安府,难道要一直借宿? 到底没有自己家来得方便。 “娘子说的是,我们是该有间自己的宅子。” 卫辞说罢便风风火火的跑去找宋柏轩商议,宋蕴根本来不及阻止。 没多久,师徒俩便达成共识,决定在金安府买间宅子先住着,好方便宋蕴安胎。 宋蕴倍感头疼。 不是因为银钱,宋家现在并不缺银子,不提香思坊的盈利,单是宋柏轩的束脩便足以养家,甚至还能余出不少。 买宅子是小事,然而搬出范府却是大事,以宋柏轩现在吸引的仇恨,怕是刚搬出去两日便被人暗中弄死了。 住在范府至少还能好好活着。 “我暂时不回去,”宋蕴只好改口,“父亲也不必想着再买宅子,金安府终究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不如先留着银钱。” 若是顺利,宋柏轩一路闯过秋闱、春闱,甚至殿试,最快一年,他们就能离开金安府。 师徒俩见状顿时松了口气。 宋柏轩想了想,说道:“蕴儿,你身子重,碧月和金梨又都有事要忙,不妨再多买几个丫头回来给你解闷,你放心,爹有银子。” 宋蕴不缺银子,却也将这份心意受了。 隔天牙行便送了不少人来府上供宋蕴挑选,她想了想,索性多挑了些,两个丫头给自己用,另有两个小厮给宋柏轩和卫辞做书童使唤。 大户人家的公子读书都有书童伺候,宋柏轩做了盛阳书院的院长,总不能一直用卫辞来撑场面。 两个丫头年纪都不大,人也机灵,她随即给取了名字。 一个叫妙颜,一个叫妙雨。 处理完这一切,宋蕴才有心思歇着品茶,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她似乎是忘了什么。 宋蕴苦恼片刻,想不出,遂抛之脑后。 与此同时的金安府城外。 日上三竿,辰时已过三刻。 陈不逊骑在马上,远远地朝城中望过去,却没瞧见本该出现的人影,想来是不会再出现。 多少有几分遗憾,但更多的是释然。 “走吧,殿下还在等着我们。” 一行人纵马疾驰,很快消失在乡道上。 …… 有碧月这个得力干将在,千丝坊二楼的香料柜台很快便重新开启,数十个丫鬟和小厮轮换着跟在她身边观摩,连宋蕴都忍不住去瞧了两回。 存放在千丝坊中的香料渐渐有了销路,一切步入正轨,宋蕴心中大定,索性安心在范府养胎,甚少再插手生意。 有了上次的教训,短时间内她不敢再碰香料,偶尔盘盘账,看看书,倒也十分自在。 然而比起宋蕴的惬意,赵晴云的境遇要凄惨许多。 盛阳书院本没有守门人,任何学子或者百姓,都可进入其中,或是听课或是看书、抄书,读书氛围极好。 赵晴云蹭了两回便宜,见到了宋柏轩,可第二日再去时,就被守门人拦在了外头: “学府重地,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赵晴云忍住心中的燥意,解释道:“我不是闲杂人,我来找宋院长,或许你们刚来不清楚,我是他的女儿。” 两个守门人想也不想的戳穿她:“宋院长的女儿生得极美,我们都是见过的,你这女子,莫要胡说八道,污了宋院长的名声!” 一句“宋院长的女儿生得极美”,让赵晴云瞬间破防,面色扭曲。 两个狗眼看人低的狗东西! 她贵为侯府嫡女,比那泥腿子出身的宋蕴不知强多少倍,除了容貌,她还有什么可取之处?! 但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 赵晴云压下心中的戾气,笑着同他们解释:“我的确是宋院长的女儿,他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宋蕴,一个是我……” “休得胡言!” 守门人大喝一声,他本就生得五大三粗,在进进出出的学子中十分惹眼,见他跟一个女子起争执,不少学子全都跑来围观。 倘若能英雄救美、行侠仗义,亦是一桩美谈。 却听守门人言辞凿凿:“你这女子,宋院长亲口所说,他只有一个女儿,你为何非要冒充宋小姐?再这般无理取闹,我必将你送到府衙!” 学子们顿时来了精神,宋院长的女儿他们知道啊,生得貌美如花,宛若仙子下凡,可惜便宜了宋院长那位弟子,如今要唤一声“卫夫人”。 竟然有人敢冒充她?那得有张好脸蛋才行! 众学子打量的目光让赵晴云如芒在背,浑身不适,脸颊处的红色胎记更是烫得吓人,她猛地推开周围的学子,踉踉跄跄的跑开。 宋蕴,又是宋蕴! 凭什么宋蕴竟有如此好运气,一副绝世仙容,一个疼爱入骨的生父,一个才学出众前路光明的夫君……不,这些本该都属于她! 父亲是她的,师兄是她的,与卫辞的婚约,也本应属于她。 可如今想要取得父亲和师兄的原谅,只剩下宋蕴这一条路,然而宋蕴同样不肯见她。 或许,须用些特别手段。 没多久,在院子里躲清闲,边吃葡萄边翻书的宋蕴,便被千丝坊的小厮再次找上门。 “宋掌柜,香料柜台那边又闹起来了。” 宋蕴:“……” 她坐直身子,心有防备的问道:“可是又有毒香?” 宋蕴隐隐觉得不是,刘娘子的把柄还被她捏在手中,她不敢再轻易动手,而香思坊的销路也没有彻底打开,不会影响金安府内其他香铺的生意。 那又会是谁呢? “那倒没有,是一个姑娘非要去香料柜台帮忙,跟碧月姑娘起了争执,险些打起来……对了,那姑娘脸上有块胎记,自称跟您是好姐妹。” 宋蕴顿时气得脸都绿了。 恶心人的玩意儿,谁愿意跟她做姐妹? 当年她做的那些腌臜事,旁人不提,她也全都忘干净了? 第102章 【102】“今日我打了你师妹两巴掌…… 千丝坊二楼。 短短月余,千丝坊里闹了两回事儿,还都是因香思坊而起,坊中的掌柜和小厮难免会有些意见。 因着碧月和赵晴云的争执,不少客人留下来围观,二楼被挤得满满腾腾,宋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妙雨和妙颜在前面开路,仗着力气大,硬生生挤开了一条道。 正在僵持着的赵晴云和碧月,齐齐松了口气,迫不及待的看向宋蕴,碧月正组织语言告状,便被赵晴云捷足先登。 “妹妹,你这丫鬟好不听话,竟敢私自把香料白白送人!”赵晴云语气亲昵,仿佛同她是亲姐妹般熟稔,“丫鬟就是丫鬟,目光短浅,以此来拉拢客人,以后咱们的香还怎么卖?” 碧月又气又怒,连忙向宋蕴解释:“夫人,奴婢没有……” 宋蕴瞧见她脸颊肿的高高鼓起,火气瞬间冒了出来,冷眼看着赵晴云道:“别叫我妹妹!” 赵晴云无奈笑笑:“妹妹不认我也无妨,我认妹妹便是了。” 生怕她不认,赵晴云连忙又道:“我知道,妹妹与我还存着些误会,可我们姐妹之间的事不打紧,重要的是先处理这吃里扒外的丫头……” “香是我让她送的,”宋蕴打断她,目光冰冷,“我自个儿做出的香料,愿意怎么送人便怎么送人,何须你一个外人插嘴?” 赵晴云愣了一下,随即又道:“我们是姐妹,又怎能叫外人?” 听她又提起“姐妹”二字,宋蕴忍不住火大,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扬起手,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你给我记住!赵晴云,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姐妹!” 想起赵晴云曾“好心”寄给她的信,宋蕴的脸色愈发难看,她竟敢要父亲插手党争,投靠二皇子信王! 口口声声是为了父亲的前途着想,可当初丢下父亲的也是她,害父亲断腿的人亦是她! 既然赵晴云抛下这层脸皮不要,宋蕴也不介意彻底给她撕下来:“再敢出现在我面前,赵晴云,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赵晴云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看向宋蕴,她好歹也是平阴侯府娇养十几年的千金,怎么会如此粗鲁? 她的名声不要了吗?! 恰在这时,赵晴云眼尖的发现宋柏轩和卫辞师徒俩上了二楼,她的眼泪瞬间落下。 “凭什么?宋蕴,自幼与父亲相依为命的人是我,不是你,凭什么你如今享有父亲全部的宠爱,而我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见父亲一面都做不到!” 赵晴云声泪俱下的控诉道:“我只是想帮你,可你却为了一个贱婢打我,宋蕴,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宋蕴冷笑,正要抬手,却忽然见碧月朝她使了个眼色,接着迅速屈膝行礼:“老爷……” “啪!” 宋蕴这一掌还是落了下来。 碧月脸色微变,心情颇有些复杂,她在齐家见惯了这种招数,赵晴云说这种话故意激怒夫人,引得夫人再次对她动手,好让姑爷和老爷对她产生怜惜……夫人还是太冲动了。 她这样想着,却见宋柏轩和卫辞慢吞吞挤了进来,并无想要伸手阻拦的意思,不由得发怔。 宋蕴目光冰冷的看向赵晴云:“赵晴云,你也有脸提,这些年你对得起我爹对你的宠爱吗?他宠你爱你事事顺着你,而你又对他做了什么?!” 她本想着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大度些不跟赵晴云计较,省得父亲在她们中间为难,可没想到赵晴云一而再,再而三突破她的底线。 今日不管谁来,这口恶气她必须出! “爹……师兄……” 赵晴云捂着脸颊,眼中泛泪,目光希冀的看向宋柏轩,以父亲明辨是非的品性,哪怕她的确有错在先,可宋蕴当众打人毫无体面,必然会得到更多教训。 或许看在她挨了两巴掌的份上,父亲会生出怜惜,不再计较她曾犯下的错事。 然而宋柏轩的举动让她无比心寒。 宋柏轩看都没看她一眼,反而关切的对宋蕴道:“蕴儿,你如今身子重,这点小事儿何必麻烦你亲自跑一趟,快些回去,这里的事,为父来处理。阿辞,你送蕴儿回去。” 卫辞连忙过来,捧住宋蕴的手,见她五指泛红,忍不住皱眉。 宋蕴任凭卫辞揉捏自己的手指,冰冷的目光仍旧落在赵晴云身上,她知道赵晴云为何要挽回父亲和卫辞,无非是为了信王,为了她自己的前程。 但宋蕴更清楚,宋柏轩绝不能同信王扯上一丝关系。 信王早就拉拢了一众文臣,他们绝容不下盛阳书院,更容不下父亲这种“异类”,拉拢父亲只是为了不强大裴凌。 倒不如趁此机会,彻底斩断赵晴云的妄想,与她撇清关系。 宋蕴从卫辞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指,目光冷淡的扫过师徒二人,哪怕她并未言语,宋柏轩与卫辞也能清晰感觉到,她在生气,很生气! “没听到吗?”她漫不经心的说道,“她在叫你们。” 师徒俩只觉得心头一阵发苦,本以为将赵晴云死死的拦在外头,便不会再生出事端,可没想到她竟敢蹦跶到宋蕴面前。 宋柏轩深吸一口气,淡声道:“我不是你爹。如果你再来纠缠,我不介意去平阴侯府向赵侯爷讨一个公道,更不介意将你曾经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公之于众。” 赵晴云的脸色瞬间惨白,身子摇摇欲坠。 卫辞生怕她装晕搅了香思坊的生意,连忙站出来:“范大人早已向京城去信,赵小姐,侯府来接你的人已在路上,或许今日便至,你确定还要在这儿纠缠吗?” 赵晴云瞬间瞪大了眼睛,脸色变得十分精彩:“你,你们……” 宋柏轩不介意让她心死得更彻底一点。 “你一个尚未出嫁的闺阁之女,私自随外男出京,你爹知道吗?” 自然不知道。 如果此事让平阴侯知晓……赵晴云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 “可是……”赵晴云含泪控诉道,“我们相依为命十几年,难道还比不上她陪你短短几个月?血脉就那样重要吗?你以前分明不是这样教我的!” 宋柏轩的心情顿时变得无比复杂。 十几年,哪怕是养条狗,都已有了感情,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恰恰有时候,人不如狗。 人知利弊,会权衡,会轻易抛下一段感情,奔向更好的前程。 他不怪她。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你还记得我教你的东西,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 回范府的路上。 宋蕴坐在柔软的马车中央,宋柏轩和卫辞各坐在两边,全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宋蕴睫羽微颤,视线垂落在摇晃的车帷上,轻声问道:“父亲,你可怪我?” 怪她如此不讲情面,定要与赵晴云撕破脸皮,逼他左右为难的表态,打破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会怪她吗? 宋柏轩知道自己不能,哪怕赵晴云由他一手养大,二人相依为命十几年,可蕴儿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前十几年,他没能给她足够的宠爱,没能尽到一丝作为父亲的责任,在以后的岁月里,难道还要继续亏欠她吗? 真正做错的人是他。 是他没有及时看清赵晴云的为人,是他不愿让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名声一败涂地,才牵连了另一个他始终亏欠的孩子。 “这不怪你,蕴儿,是我委屈了你。” 宋柏轩忍不住叹气,哪怕她们同样都是女儿,他又凭什么要求懂事的女儿一直忍让退步?更何况,赵晴云已早已不再是他的孩子。 “以后见了她,不必顾忌情面,为父与她也并无多少情面可讲,”宋柏轩看向宋蕴,嘱托道,“只是你万不可再亲自动手,她下手没轻没重,若是伤了你可如何是好?” 宋蕴沉重的心情陡然轻快起来,待走下马车,宋柏轩先行离去后,她忍不住偷偷问:“范大人真向京城去了信?” 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眼中满是好奇,卫辞忍住笑意,轻轻颔首。 他与老师都不愿让赵晴云在金安府久留,思来想去都没有更好的法子,最后索性直接将此事捅到平阴侯府去,平阴侯的亲生闺女,凭什么要他们二人发愁? 只是如今看来,他们还是做的太留情面了。 不应该只捅到平阴侯府,更应该捅到京城人人皆知,好让平阴侯府嫡女的名声传遍大街小巷。 卫辞眼中掠过一丝寒芒,接着又泛出笑意:“虽是以范大人的名义,内容却是老师与我亲自把关,必然会气得那位侯爷直跳脚。” 宋蕴闻言顿时满意了,眉眼弯弯,泛着喜色。 赵旭炎心胸狭隘,得知亲生女儿还惦念着另外一个爹,死皮赖脸的追到金安府来,可不得活生生的气吐血。 真想去看热闹啊…… “他什么时候到?可会亲自来?”宋蕴轻咳了下,解释道,“我是想着,早日将她接走,免得再有麻烦。” 京城那边并没有回信,卫辞也不知道具体时日。 “或许明日,不过……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热闹是凑不上了。”他含笑说道。 宋蕴嗔他一眼,心中却有些羞赧,也不知为何,大抵是处得久了,卫辞竟能看穿她的小心思。 这实在不妥。 宋蕴努力板起脸,语气冷淡的问他:“今日我打了你师妹两巴掌,你这做师兄的,可有意见?” 卫辞想了想:“有。” 宋蕴顿时来了火气,跃跃欲试的扬起手,若是有不中听的话冒出来,她不介意再无礼一回。 卫辞忙道:“下次叫妙雨动手,她力气大,不怕疼。” 妙雨:“……” 第103章 【103】菩萨有心,众佛无眼,竟叫…… 平阴侯府的热闹,宋蕴终是没赶上。 大抵是赵旭炎也知道自己在金安府没什么好名声,一路十分低调,接了人便直接离开府城,迅速回了京城。 宋蕴不由得惋惜,但好在没有赵晴云来干扰后,香思坊设在千丝坊二楼的香料柜台渐渐步入正轨,有了几分正经模样。 在碧月和金梨的联手下,十几个丫鬟小厮在短时间内将香思坊的香料种类摸透,迅速培训上岗。 碧月不放心他们的本事,花了大半个月让他们轮岗,仔细找出了许多毛病,一一纠正后才放心的把人交给宋蕴。 千丝坊的行动力极强,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每一家分店都设了属于香思坊的香料柜台。 人手还远远不够。 宋蕴将第一批丫鬟和小厮分派下去,又让碧月和夏金梨继续招人……足足忙活了近两个月,才停下来修整。 香思坊的生意却没停下,源源不断的香料,尤其是熏香,销往各府城,十分红火。 宋蕴盘了下手中的账目,分出一笔银子,直接拿到了范明冶面前。 在范府住了这么长时间,宋蕴是真怕把范府吃穷了。 范明冶的生活极其俭朴,不嗜酒肉,不好品茶,每日粗茶淡饭便已极其满足。他待下人也极其宽厚,府上虽养了不少下人,却也多是家生子,无处可去,哪怕月钱低些也不愿离开范府。 怪不得范府这么些年,能防范的密不透风。 范明冶看了眼她手中的银票,眼角抽了抽:“拿回去,我可不要你一个小娃娃的银钱。” 宋蕴往前推了推,不好意思道:“我们全家在范府叨扰了这么久,又得了范老这么久的庇佑,合该有些表示。” 对于范明冶,她是出自真心的感激。若非她住在范府,刘娘子便不会善罢甘休,而身为盛阳书院院长的父亲,也不会轻易安宁。 她与齐府的恩怨,范明冶心里门清儿,却任由她扯着范府的虎皮谋事,全然是沾了父亲的光。 宋柏轩摆摆手,还想拒绝,宋蕴直接说道:“我知道您不会轻易收下,可盛阳书院根基尚浅,花销也多得很,范老不妨将这笔银子当成善款,给学子们多买些笔墨。” 范明冶若有所思的打量起宋蕴,他隐约记得兹阳县组织过一场学子间的联合考试,所需花销便是从商人身上筹集。 当时他并不情愿,问陈不逊这筹银子的主意是谁出的,陈不逊那小子含含糊糊的糊弄了过去,反倒说服他将此事促成,最后办得也极为漂亮。 没想到筹银子的主意竟是出自宋蕴。 有这样聪慧圆滑的女儿,倒也不必担心宋柏轩那耿直性子入了官场,会被人算计到骨头渣子都不剩。 “没想到你也有这份心,”范明冶笑了,“好,放下吧,留给你父亲发束脩。” 提起宋柏轩,宋蕴当即想起来意,意有所指的问道:“范老,父亲乡试在即,盛阳书院那边的事……” “你呀——”范明冶放下手中书卷,脸色格外无奈,“我倒是想找人接手,可你父亲在书院离身兼多职,一时半会儿怕是找不全。” 宋蕴忍不住腹诽,合着范老也知道父亲在书院有多辛苦,每天忙得团团转,回来后还要点灯熬烛,身子哪里吃得消。 范明冶道:“放心,我已参谋好了合适的人选,不过院长之职,还需他挂着,届时他高中,也能给盛阳书院增光添彩。” 宋蕴可不想让宋柏轩身上压着那么多沉甸甸的期盼,委婉的提醒他:“范老,父亲毕竟是第一次参加乡试,若是哪里做得不好,您可得仔细照顾着些。” 范明冶当即双目一瞪:“怎么,你不看好他?” 宋蕴连忙摇摇头,她自然知道父亲的才学不低,可科举一途并非只靠才学,还靠运气。 但范明冶却对宋柏轩充满信心,挥挥手打发宋蕴离开,自己又捧起了书卷。 总不能下次做赋还输给那老小子! ……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乡试很快来临,宋柏轩在自家孩子的殷殷期盼以及无数百姓的目光中,跟年轻的学子们一起排队进入考棚。 乡试的考生年纪不等,上至花甲,下至十一二岁的天才,但更多的还是弱冠左右。 宋柏轩也遇到了几个常在盛阳书院借书的熟悉面孔,泰然自若的同他们交际。 乡试要考三场,每一场都需三天两夜,除了学子本身的才学外,还需有足够的体力支撑。 宋蕴担心宋柏轩的身体,让金梨搓了十几个药丸子带进去,药丸子里都是些补气强体的好药材,用上好的白面和梨汁黏合,可当药用,也可拿来充饥。 但饶是如此,接连考过三场后,宋柏轩人也瘦了一圈。 回家睡了整整一天一天后,才有精神爬起来。 最后一场乡试恰好赶上中秋,宋柏轩没赶上过节,却吃上了宋蕴特意准备的月饼。 宋柏轩吃着甚好,但也不愿让宋蕴太过辛苦,叹道:“如今有妙雨和妙颜在,还有金梨,这些事让她们去做就好。” 宋蕴的身孕已三月有余,腰身略显,每日除了忙着盘一盘送来的账本,稍稍调整些香思坊的部署,便也没其他事可做了。 这回下厨也纯属她心血来潮。 “不好吃吗?”宋蕴反问道。 宋柏轩连忙摇头:“好吃!蕴儿给为父亲手做的饭,怎么都好吃!” 宋蕴:“……馅料是买来的,饼皮是妙雨调制的,火是金梨烧的。” 她微笑:“不过确实是我亲自动手包出来的。” 宋柏轩沉默了下,没敢吭声,他此前不是没尝过宋蕴的手艺,但没想到时至今日,仍是如此……出色。 好在家中人多,不必她亲自动手。 宋柏轩安慰了自己一番,认真道:“蕴儿有这份心,已是极好了。” 乡试出榜要在九月中旬。 宋蕴和卫辞焦灼的等待着,可宋柏轩却仿佛毫不在意,一切按部就班,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连范明冶都按捺不住跑来问了两次,试探宋柏轩的口风。 但宋柏轩本人是真不知自己水平如何,他在慈水村寡居多年,再到兹阳县,再到盛阳书院,其间接触的学子水平大都一般,偶尔与夫子交锋,也没感觉有压力。 这是他第一次乡试,倘若不中,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他没有老死,总有机会走到京城,走进官场。 他已经等了十几年,还差几个三年吗? 大抵是怀着这样的心态,乡试出榜后,许多人来前来道喜恭贺,宋柏轩仍表现得云淡风轻,反倒叫许多人都刮目相看。 “好一个解元!”范明冶激动的踱来踱去,一大把年纪,硬是走出了十几岁小伙儿的精神气,晃得众人眼花。 “是解元!”宋蕴忍不住笑道,“范老,您快坐下歇歇,别把自己累着了。” 范明冶根本坐不住。 宋柏轩身为盛阳书院院长,本身就代表着盛阳书院,他在乡试一举夺魁,必然会为盛阳书院增光添彩。 他想过让盛阳书院走出金安府,走出兹阳县,去到每一个府城,可实践起来太难了。 但如今看来未必没有希望。 只要宋柏轩站得越来越高,盛阳书院就能被越来越多的贫寒学子看到! “好好好!柏轩啊,你干得很好!”范明冶越想越激动,索性也不再久留,转身往书房去写折子,他得尽快将消息传回京城,送到皇上面前。 京城,比奏折先至的,是金安府乡试出榜的消息。 自盛阳书院出名后,便吸引了朝中百官的目光,文臣、世家、武将都对此极为关注。 也包括忠王、信王两位正在争储的皇子。 忠王早就将盛阳书院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上次信王私自离京拜访金安府,他气得连夜召集幕僚想办法,及时将信王逼了回来。 信王为人谦和,有如玉君子的美称,早已拉拢朝中一半多的文臣为己用,忠王想要争储,必须争取更多读书人的支持。 盛阳书院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只要给出区区几分薄利,便会有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为他所用。 得知宋柏轩中了解元之后,忠王笑得合不拢嘴,连夜派人去送赏赐,他这番举动没避着任何人,几乎在明晃晃的宣布,宋柏轩是他的人。 气得信王的脸色黑了又绿,绿了又黑。 信王的党羽对此也十分有意见,早知这宋柏轩有如此本领,便不该给他参加乡试的机会。 信王听得愈发生气,阴狠道:“区区一个乡试就把你们怕成了这样?会试才是最关键的一步!” 各州府的乡试在州府举行,而会试却是在京城。 京城可是他的地盘! 他要宋柏轩高高爬起,然后跌落,一击致命! 与此同时,被关在平阴侯府佛堂思过的赵晴云,也同样收到了宋柏轩中解元的消息。 佛珠滚了一地。 赵晴云恨恨的掐着掌心,疼痛让她愈发清醒,望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菩萨,尖叫被她堵在嗓子眼,如她的心绪一般憋闷。 菩萨有心,众佛无眼,竟叫宋蕴有如此好命。 从前享侯府富贵的人是她,此后平步青云前路璨烂的人亦是她,福气全叫她一个人占了。 明明这些全都本该属于她。 早知这平阴侯府阴森似坟冢,她万不该孤身前来,在慈水村的日子再难,也好过关在这里发烂发臭。 整整三个月,暗无天日的佛堂,肆无忌惮的佛香,周围安静的叫她害怕。 既然无人再肯善待她,就莫要怪她狠心! 第104章 【104】“忠王是天阉。”…… 一列商队低调的进了金安府城,身着短打的护卫提着两串冰糖葫芦靠近马车,素白修长的手从车帷里探出,迫不及待的接过去。 护卫苦口婆心的劝慰:“殿下,这东西还是少吃些……” 裴牧:“滚!” 声音响亮清澈,中气十足,可见在兹阳县这些时日身子养得不错。 商队在千丝坊门前停下,马车却悄无声息的来到盛阳书院。 裴牧连同侍卫在盛阳书院转悠了几圈,最终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翻身闯进隔壁范府。 望着眼前熟悉的院落,裴牧挑了下眉,在范府下人惊愕又恐惧的目光中,大摇大摆的在府中散步。 没多久他便找到主院,出现在正在苦思棋局的范明冶面前。 裴牧冷不丁说道:“往右三子。” 范明冶猛然抬起头,看见裴牧,更是吓得瞳孔剧缩,忍不住闭上眼欺骗自己。 不可能! 裴牧这狗东西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儿! 如此洗脑了数次,范明冶终于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贴得极近的俊美脸庞,那笑眯眯的模样,十分欠揍。 范明冶一阵火大:“你……你又来干什么?” 他真是服了裴武帝,坐拥后宫佳丽三千,硬生生只憋出三个儿子,还一个比一个气人。 裴牧自来熟的坐下:“来拜访范老,好感谢范老的救命之恩——” “没有的事!”范明冶迅速否认,“殿下福大命大,能活到现在,是您自己的功劳,跟范某可没有关系。” 裴牧倒也不生气,笑眯眯的打乱他的棋局,气得范明冶胡子忍不住抖啊抖,恨不能当场给他两巴掌。 “孤要回京了。”裴牧说道。 范明冶突然沉默下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裴牧回京意味着什么。 朝中的局势本就动荡不安,再加上一个跃跃欲试的废太子,也不知裴武帝还能否经得住折腾。 “殿下……保重。”范明冶轻轻叹了口气。 他与裴武帝感情极好,几乎是看着太子飞快成长起来的,范明冶从不站队,却早已将裴牧视作未来的君主。 可惜事事不尽如人意,太子被废,故人变心,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日积月累的考验。 他累了,不愿再伴在君侧,只想安安分分的在金安府养老。 裴牧轻笑一声,起身掸了掸衣摆,似是不在意道:“范伯,京城就先别回去了,老老实实在这儿窝着,等日后有机会,我再接您回去看看。”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范明冶愣住,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牙牙学语的稚童。 再回神,眼前已没了人影。 …… 小院,书房。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眼神间惊起厮杀,尽皆不让分毫。 宋蕴面无表情的坐在二人中间,无奈又无语,最终忍无可忍才道:“还没看够吗?” 卫辞不甘心的收回视线,裴牧嗤笑一声,叹道:“这书呆子,眼睛倒是生得漂亮。” 隐隐让他觉得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卫辞闻言脸色更臭,若非此人是娘子的客人,他必定让范府的护卫将他扫地出门。 然而紧接着此人说了更讨厌的话:“孤准备回京,你们跟孤一起。” “不去!”卫辞干脆利落的拒绝。 裴牧睨他一眼,轻飘飘:“你的话不重要。” 卫辞瞬间拳头硬了。 这狗东西,好欠收拾! “夏家兄妹都去,”裴牧看向宋蕴,他自是注意到宋蕴越发明显的孕相,不然也不会松口带上卫辞,“你不去,孤心中不踏实。” 他寻了无数神医为他诊治,仔细调养身子,好不容易才养好了些,倘若回京一个不慎再染上毒香,必然前功尽弃。 此次回京,如同背水一战,再无其他选择。 宋蕴皱了下眉:“这么急?” 她本以为好歹要等裴牧养好身子,后院有了动静再说。 裴牧看了眼京城的方向,意有所指:“乌云密布,暴雨将至。” 宋蕴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可能。 “不行!”卫辞看了眼宋蕴,又看向裴牧,“我家娘子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哪儿去不成,你最好打消你那鬼主意!” 裴牧掀起眼皮看他:“少说些没用的话,你们夫妻之间的事,什么时候轮得着你做主了?” 卫辞想硬气的反驳,但当着宋蕴的面,到底没敢大声说话。 但他心中还是很不爽。 他们夫妻之间到底是谁做主,跟他一个外人有什么关系?说得好似他们十分熟稔一般。 宋蕴沉吟片刻,终是应下:“好,但可能没那么快。” 裴牧终于松了口气,心中的大石头落地,他很清楚,如果宋蕴执意拒绝,他几乎不可能动用强行的手段。 但好在没有走到那一步。 与此同时,宋柏轩被范明冶匆匆叫走,见他进门,范明冶便迅速关门,插好门栓,一一确认窗户是否关紧。 宋柏轩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范明冶语重心长的教育他:“柏轩啊,你记住,隔墙有耳!日后进了官场,哪怕是在自己家中,亦要多些防备。” 宋柏轩当即应下,接着问道:“范老寻我可是有事?” 当然有事,还是大事! 今日裴牧来访,又听说他去寻了宋蕴,不管二人究竟达成了何种协议,对宋柏轩而言,都不是好事。 “朝中局势动荡不安,你如今也算半个官场人,必得谨言慎行,少跟皇家之人沾染关系才好。” 范明冶说罢便紧盯着宋柏轩,想要看他对此事是否知情,但出乎意料,他竟没看出什么来。 “我是说,”范明冶顿了下,直接点明其中关键,“你可知上次蕴儿救下的男子,是什么身份?” 宋柏轩迟疑:“您不是不让问吗?” 范明冶恨不能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浆糊:“你身为父亲,连女儿在外交什么朋友都不知道,万一酿成大错怎么办?” “不会的,蕴儿聪慧有度,行事颇有分寸,”提到分寸二字,宋柏轩难得顿了下,接着泰然自若的说下去,“我相信蕴儿。” “……” “他是废太子,裴牧!” …… 宋柏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院子里的。 黄昏时分,院中的桂花树散发出阵阵幽香,沁人心脾。这两株桂花树还是宋蕴从外头高价买回来,特意栽种在书房外,给整个院子都添了许多生机。 宋柏轩无心赏花,匆匆敲开宋蕴的房门,与正在生闷气的卫辞四目相对。 不等他开口,卫辞便已满腹委屈的告状:“父亲,娘子她要去京城,我怎么劝她都不听,您快来劝劝他。” 宋柏轩压下心头的惊疑,正要开口问宋蕴,忽然想起废太子裴牧的事:“刚刚有人来了?” 卫辞忙不迭的点头,幽怨的小眼神落在宋蕴身上,又连忙收回。 “可是裴牧?” 卫辞下意识的应是,接着便反应过来,老师是如何得知的?莫非老师也属意让娘子回京?! 宋柏轩将二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 没想到蕴儿当初的善心之举,却将她卷入了京城夺嫡的漩涡之中,他私心里更愿意相信,蕴儿对裴牧的身份并不知晓,才会被他蒙骗,但宋柏轩比谁都清楚,他的女儿聪慧多识,没那么轻易上当。 只怕她心中早有定夺! 宋柏轩念及此,索性不再多想,直接找了把椅子坐下,一脸无奈:“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师徒俩齐刷刷的把视线对准她,饶是宋蕴早有准备,也忍不住觉得头大。 她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快。 宋蕴只好将她与裴牧的结识原原本本的道出,她本也不愿与裴牧牵扯过深,但在回兹阳途中,裴牧对她多加关照,可见人品之厚重。 宋柏轩即将踏入官场,想要不涉入党争,只有安安分分的做一个孤臣,然而孤臣却并不好做,要么家族根基深厚,要么功绩难以超越,要么与君王有少年情谊……出身寒门的孤臣,大多难以善终。 裴武帝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忠王残暴嗜杀,信王阴狠毒辣,唯有裴牧还有些皇子模样。 宋蕴垂下眼睑,轻声道:“其中亦有我的私心,三皇子虽以被废去太子之位,被圈禁在京城,可他今日依旧逍遥在外,可见他与皇上之间尚有父子情。” 宋柏轩轻按眉心,叹气:“蕴儿,皇家哪有什么父子情,三皇子自幼被立为储君,才学武略皆是天骄级别,但仍被废去太子之位,你可知为何?” “因他膝下无子。” “非也,”宋柏轩看了眼紧闭的门窗,压低了声音,“传闻他与一个乐童同吃同卧,关系非比寻常,皇上得知后震怒,要他尽快诞下子嗣,可惜……至今无所出。” 宋蕴听得忍不住愣神,宋柏轩亦有些羞赧,轻咳一声:“范老所言,非我杜撰。” 宋蕴&卫辞:“……” “父亲,”宋蕴斟酌了下说辞,“殿下他应当并非有龙阳之好,只是被人用了毒,肾阳亏空,才会妨碍了子嗣。” 宋柏轩皱了下眉,范老不可能对他撒谎,但蕴儿…… “你怎么知道?”他问宋蕴。 宋蕴悄无声息的移开目光,没答话,她总不能跟父亲说,裴牧曾不止一次想拆散她们夫妻俩。 饶是如此,师徒俩也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卫辞猛地起身:“不行,娘子你不能去京城!” 裴牧纵使被废去太子之位,在京城的势力也绝不可小觑,娘子若真去了京城,岂不是羊入虎口?! 宋柏轩也跟着点头:“信王不行,还有忠王,我观忠王品性尚可,打磨一番,未必没有希望。” 眼看着师徒俩对裴牧的成见越来越深,宋蕴深吸一口气,只得闭眼放大招: “忠王是天阉。” 第105章 【105】“夫君,你说我在京城开一…… 听到宋蕴如此大放厥词,师徒俩吓得眼前一黑,一个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一个恨不能立刻堵上宋蕴的嘴! 这种话是可以随便拿来说的吗? 身为皇子,竟被人说是天阉,一旦此话传进忠王的耳朵里,他们全家,不,九族都会扒出来鞭尸! 宋柏轩捂着胸口,呼吸不稳:“蕴儿,莫要胡说!” 宋蕴轻轻笑了一声,她也不知为何从前将自己困住的心魔,竟这般轻飘飘的散去。 或许是笃定,她再也不会似前世那般,重蹈覆辙。 “事关重大,女儿不会胡说。” 宋柏轩一脸的欲言又止,他很想问宋蕴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却又不好开口。 宋蕴泰然自若的扯谎:“女儿从前有个旧相识,恰好入了忠王府,如今是忠王侧妃。” 提及忠王侧妃,宋柏轩与卫辞瞬间有了印象,但仍不敢相信这样离谱的事情,竟然是真的。 堂堂皇子竟是……那他还费劲巴拉的争什么皇位? 宋蕴不在意两人难以掩饰的惊愕,自顾自的说道:“父亲不信也罢,但也不必过度忧心。我与殿下早已达成共识,他在明我在暗,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暴露。” 她顿了下,看向宋柏轩,安抚道:“父亲该怎样就怎样,不必忌惮他,说到底,我与他做的是生意,只涉及我与香思坊,不牵扯父亲与夫君。” 裴牧还要仰仗她来辨识毒香,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绝不会与她撕破脸皮。 宋柏轩心中无比复杂,话是这样说,可女儿被牵制在他人之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安心。 先是平阴侯,又是废太子,一山更比一山高,他现在只是区区一个书院的院长,根本毫无反抗的可能。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宋柏轩心中无比沉闷,脸上尽是郁色。 他知道宋蕴性子倔强,做下的决定轻易不会更改,宋柏轩只得叹气,允了她回京的请求。 “为父只有一个要求,带上阿辞,你身子重,做事不方便,有他事事照应着,我也能放心些。” 宋蕴轻声应下。 宋柏轩叹了口气,起身离开,顺便揪走了卫辞。 宋蕴望着二人离开的背影,心中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又沉又闷。 二人既已定下行程,许多事便得着手安排。 好在香思坊规模已成,很多事不必宋蕴亲力亲为,行囊自有妙颜妙雨打理。 相比之下,卫辞便凄惨了许多。 得知他有入仕之心后,宋柏轩便将他原本的课业加了数倍。 京城路途遥远,这一路总不能歇着吧? 入京后传信不便,课业总不能落下吧? 京城书铺林立,藏书众多,总不能白去一趟吧? ……学,往死里学! 宋柏轩白天忙完盛阳书院的事,晚上便在书房点灯熬烛的给卫辞写课业安排。 从诗词歌赋到治国策论,从历史典籍到人文地理,光是书目清单便有整整一本册子。 课业在另一本册子上,厚度翻倍。 卫辞翻看着册子中听都没听过的书名,险些眼前一黑,激动的落下泪来。 他哪里是回京,分明是去渡生死劫! 宋柏轩假装看不到卫辞眼中的幽怨和委屈,拍拍他的肩:“为师相信你。京城藏书极多,也有几家颇有底蕴的书铺,你可常去,遇见难求的孤本,务必抄回来。” 若非他被盛阳书院牵绊住脚步,宋柏轩也想提前入京,为明年的会试做准备。 沉重的课业冲淡了离别愁绪,卫辞扶着宋蕴走上马车,与宋柏轩再次辞别。 宋柏轩佯装不在意,但在马车走远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人生在世,常有离别,但落于己身,亦难以免俗。 范明冶满脸纠结的朝他走来:“柏轩啊,你……”竟真舍得让俩宝贝蛋子随裴牧入京。 宋柏轩吸了吸鼻子,叹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随他们去吧。” 范明冶:“……” …… 一路风尘一路霜。 宋蕴与卫辞随着千丝坊的商队入京,临近京城时,裴牧的马车便已不知去向,只剩下李慎一人带队。 “宋掌柜,”李慎拦下宋蕴的马车,从怀中摸出一张地契,笑道,“京城人多眼杂,客栈也不好长住,这间宅子尚算清净,宋掌柜不妨先住着。” 宋蕴愣了下,本想拒绝,然而李慎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这间宅子已过户到宋掌柜名下,也是主子的意思,金安府至京城路途遥远,宋掌柜受苦了。” 这算是裴牧对她的补偿? 宋蕴思量片刻便收下地契,视线匆匆掠过,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不愧是千丝坊,出手的确阔绰! 三进三出的院子,地段偏了些,却也不算差,估摸着至少五千两才有可能买下。 宋蕴再次向李慎表达谢意,才跟商队分开,赶往地契所标的那间宅子。 宅子里很干净,被人提前打扫过,各种物件一应俱全。 两人暂且在宅子里落脚,妙颜妙雨两个丫头忙前忙后的整理床铺,烧热水,好生休整了两日,宋蕴才缓过劲儿来。 九月的风已少了夏日的灼烫,夹杂着大街小巷的烟火香气,轻轻抚过人脸,叫人沉沦。 桂花糕、花生酥、云片盒子……宋蕴嗅着似曾相识的香味,心中微动,索性叫上奋笔疾书的卫辞出门闲逛。 卫辞当即应下,想了想,索性揣着写满书目的册子同去。 他也想见识见识京城的书铺,是否如老师所说,稀奇古怪的藏书数不胜数。 …… 朱雀街,吴氏香铺。 吴氏香铺是吴氏早年的陪嫁铺子,这些年来一直是她最赚钱的产业之一,然而近来生意却是一个月不如一个月,实在叫人恼火。 吴氏本以为是掌柜不尽心,多次叫他去训斥,将账本亲自捏得手中盘查,可惜生意仍是没能好转。 思来想去之下,吴氏便亲自到了香铺,想要找到生意变差的根本原因。 然而她刚走下马车,便瞧见对面书铺晃过一对璧人,人影似乎有些眼熟。 再仔细瞧去,又不见了踪影。 吴氏眉头微蹙,心中思量着,总算想起那俏丽的妇人长得像谁,那一晃而过的模样,竟是与那个不孝女有七八分相似。 可那不孝女分明远在慈水村,怎么可能出现在京城? 吴氏满脸郁气的踏进香铺,人影寥寥,连小二都闲得在旁边打盹。 “放肆!” 一声冷喝,打盹的小二瞬间惊醒,心神战战的跪下求饶。 铺子里的客人也全都被吓了出去,吴氏深吸口气,知道眼下不是发落人的最好时机,索性压下怒气,耐着性子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几个月,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差,竟是连此前的一成都没有了!” 老掌柜脸色灰白,也顾不上说出实话会让主子不高兴,沉重的说道:“夫人您也是知道的,从前是……是那位小姐打理铺子,她擅长调香,偶尔也会拿来新品摆在铺子里卖,可惜如今……” 又是那该死的逆女!喂不熟的白眼狼! 吴氏果然满脸不悦,阴沉道:“不是有调香师傅吗?他们也能调制香料!” 老掌柜苦笑:“可他们的手艺远比不上那位……铺子里的生意每况愈下,只能靠从前的香方勉强维持,熟客也越来越少。” 再动人的香气,也会有厌倦的那一日,香品若不能推陈出新,铺子里的生意自然难以为继。 吴氏听得怒气翻涌,她怎么都想不到铺子里的生意竟会是此等状况,难道没有了宋蕴,她的香铺便赚不到银子吗? “没用的东西!没人就给我去找,去聘请全京城最好的调香师傅,这些琐事还用我教你吗?!” …… 逛了大半日,两人也才逛完了一条街。 收获也是极为可观,卫辞左手提了两个盛满点心的食盒,右手提着沉甸甸的书篮,肩上还搭了两块不错的料子。 跟在他身后的书童更夸张,浑身上下挂满琳琅的包裹,肩上还扛着两匹上好的料子。 就连宋蕴都没空着手,又香又酥的羊肉饼被厚厚的油纸包着,香味却还是乱窜,香得人蠢蠢欲动。 妙颜妙雨两丫头连忙跑来帮忙。 碧月和夏金梨在金安府还有些事要忙,暂且过不来,宋蕴望着空荡荡的院落,轻轻捶了下酸软的腿,叹道:“人还是不够用啊。” 卫辞想起宋蕴在范府的待遇,忍不住心酸,当即撒手把书篮子挪给烛下,跑去给她捶腿。 “再买些下人也好,咱们院子大,人少了显得冷静,还是热闹些好。”卫辞说道。 宋蕴不由得想起远在金安府的夏家兄妹,以及碧月,还有被留在兹阳守家的莫绫,不知那丫头一个人留在兹阳可有怨言? 京城人多眼杂,忠王又见过莫绫的脸,宋蕴实在不敢冒险。 再过一阵子,等京城这边彻底安顿下来,她便叫莫绫入京。 宋蕴这般打算着,又忍不住惦念起香思坊:“夫君,你说我在京城开一家香思坊怎么样?” 京城势力错综复杂,交缠极深,饶是千丝坊也极为低调,至今还没有设立香思坊的柜台。 宋蕴也不觉得可惜,京城的贵人极难伺候,如果没有合适的人选负责柜台,不开也好过得罪人。 卫辞想了想,道:“开间铺子解闷也好,只是娘子别累着,不如等碧月和金梨过来再筹谋。” “也对,京城的铺面可不好买,价格贵得惊人,”宋蕴当即有了成算,“我先寻摸着,再攒些银子。” 卫辞忽然起了心思,试探道:“娘子,你觉得闲鹤先生的话本如何,在京城能卖得开吗?” 第106章 【106】“上次夫君也是这般说的。…… 再次听闻闲鹤先生,宋蕴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这才发现,此前在兹阳县无比畅销的闲鹤先生的话本,不论是在金安府还是在京城,都没有任何痕迹。 这……不应该啊? 宋蕴微微愣了下,接着泰然自若道:“闲鹤先生的话本连父亲都忍不住忙里偷闲的读,在京城自是能畅销无阻,可说来也怪,京城这么多书铺,我竟没有瞧见一本属于闲鹤先生的话本子,实在古怪。” 她的视线落在卫辞脸上,盯紧了那双田黄石般的剔透眼眸。 卫辞心中一跳,脸上忍不住有些泛热。 他本不想提此事,可又实在见不得娘子为难,赚银子养家本就应该是男子的事—— 宋蕴似是未曾察觉,随口问道:“怎么,夫君也想效仿闲鹤先生写话本子吗?” 卫辞刚想应下,就听她继续道:“那恐怕是不行了,倘若叫父亲知晓,夫君放着好端端的圣贤书不读,偏要去写话本子,怕是会连夜杀来京城……” 话音未落,卫辞的身子便已经僵住,宋蕴一瞬间有所明悟。 怪不得卫辞总是能拿回家许多不明不白的银子,也怪不得他跟那书铺掌柜欧阳晟关系格外密切……原来他就是闲鹤先生! 宋蕴忍不住再次打量起卫辞,俊美的容貌,常年素色的长袍,满身的书生气,除却一双尤其漂亮的眼睛外,就是一个平平无奇有天分的读书人。 闲鹤先生的话本子内容天马行空,集江湖恩怨、历代悬案、妖鬼仙魔于一途,除却儿女情长更有家国大义在其中,莫非她夫君卫辞胸中竟有此般沟壑? 卫辞刚冒出的念头被掐灭,抬眸却猝不及防对上宋蕴发亮的双眼,心跳顿时漏了两拍。 “夫君还有事瞒着我。”她用的是肯定的口吻,卫辞心虚的移开视线,没等他开口,宋蕴便语气冷淡道:“瞒着也罢,夫君的事我向来插不上手。” 卫辞瞬间慌了心神,连忙道:“娘子,我不是有意如此,那闲鹤书生是我闲暇时杜撰的伪名,世间除却欧阳晟无人知晓!” 果然认了! 宋蕴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卫辞,还没言语,卫辞便将从前的事竹筒倒豆子般全都说来。 “夫君的想法极好,可你如今志在仕途,写话本子必然会误了正事,”宋蕴轻轻笑了笑,“夫君且放心,银钱的事不必担心,千丝坊那边还有不少分成没送来,也快了。” 卫辞想了想:“既然以前那些话本只在兹阳售卖,京城必定没有,我可以一字不差的默出来,再次卖与书铺。” “欧阳掌柜不在意?”宋蕴诧异道。 卫辞摇摇头,叹道:“欧阳兄早就把书铺关了,卯足了劲儿想要再考科举,近来已在兹阳县的盛阳书院做了教书的夫子,没空再卖什么话本子了。” 况且欧阳晟的书铺规模极小,许多售卖的书都由他亲手抄写,赚个笔墨费用,不然他也不会动了将旧话本再卖一次的念头。 宋蕴心中微动,忍不住再次看向卫辞,思量片刻道:“夫君不妨向欧阳兄去信一封,将此事说明再行定夺。” 卫辞当即点头应了,连夜着信一封发往兹阳县,又迅速捋了捋脑海中的思绪,将以前那些话本子默了两本出来。 数日后,待卫辞收到欧阳晟的回信,他才蓦然想起一桩事,霎时无比忐忑的看向宋蕴:“娘子,你没将此事告诉父亲吧?” 宋蕴笑着否认,卫辞瞬间安心,揣上厚厚的一沓文稿跟着她出门。 京城书铺林立,但能成版印刷成书册的铺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好在宋蕴对京城颇为熟稔,选了其中位置较偏,信誉却最好的一家——历明书铺。 历明书铺的掌柜是个生意人,看了两眼话本子,思量片刻便当即立下契书,四六分成,每月上旬盘账时来领银子。 卫辞心中大石落定,十分欢喜的应下。 出了门,卫辞将契书塞进宋蕴手中,笑容中带着几分讨好:“娘子收着,下个月别忘了来领银子。” “夫君莫不是以为这样就算了?”宋蕴收下契书,绝美的脸庞上笑容浅浅,“夫君身上有这么多秘密,可真是让人苦恼啊。” 语气是极温柔的,但卫辞却觉得浑身刺挠,忍不住想逃。 “没、没有了……”他硬着头皮答道,“娘子,真的没有其他事了,我发誓!” 宋蕴浅笑:“上次夫君也是这般说的。” 卫辞:“……” 经过这段时日的寻摸,宋蕴还真找到了两家地段不错的铺子正打算转让,她随即找了掮客议价。 几经商议,最终以六千五百两的价格成交。 夏家兄妹与碧月也在同一日悄然入京,住进了宅子,他们随身携带着一批香料,正是宋蕴托他们带来的。 千丝坊的商队往来各府城,几乎每旬都有一次,但夏家兄妹身份特殊,没有李慎亲自带队,宋蕴实在不放心。 “一路可还好?”宋蕴一手牵着夏金梨,一手牵着碧月,脸上满是关切。 两人齐齐摇头,道:“一切都好,老爷还托我们带了信来。” 宋蕴这才彻底安心。 夏金山与碧月都是心有成算之人,夏金梨虽年纪轻,经过这些时日的磨炼,身上也多了一股子沉稳,几人合力筹办香思坊,不过一旬的功夫,便已有了模样。 比起兹阳县的香思坊,京城这边的铺面更大,巧思更多,装潢也更加精美,甚至足有上下两层的空间,是以只售卖香料便显得极为单调。 她近来有孕,对待香料慎之又慎,几乎没怎么调出新品。 如果把香与其他常用的物件结合起来呢?如口脂、脂粉、珠粉……甚至女子常用的钗环发饰? 宋蕴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众人顿时双眼发亮,夏金山更是狠狠松了口气:“我还以为……” 接连三四个月香思坊都没什么新品,生意的确还有,却也远不如从前。 夏金山还以为宋蕴会为了保胎,舍弃掉香思坊,毕竟对于女子而言,腹中血脉才是最宝贵的。 宋蕴轻声笑笑,搭在小腹的手却落下。 她并非没有顾忌,只是到底舍不下,腹中的孩儿是她的血脉,可香思坊同样是她一手操办,耗费了无数心血。 短暂的歇息后,众人迅速忙碌起来,反倒又只剩宋蕴最闲,索性陪着碧月一起看铺子。 京城有诸多势力盘踞,形势复杂,宋蕴便也极其低调,挑了一个吉日便挂了牌子开门迎客。 谁料开门第一日,宋蕴便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忠王侧妃,赵盈,又或者说,夏金盈。 见到她的那一刻,宋蕴险些吓得魂飞魄散,直到瞧见她身后列队的护卫以及从不离身的丫鬟,她才回过神。 忠王府的护卫将香思坊围得密不透风。 赵盈脸上满是笑意,目光在铺子里游走两遍,最终看向二楼,宋蕴会意,当即领着她上楼。 身后的丫鬟还在跟着,宋蕴不敢随意搭话,正这般想着,就听赵盈笑着道:“想来你就是卫夫人,宋院长的掌珠?” 宋蕴愣了下,垂眸应是。 “生得的确是花容月貌,怪不得宋院长不放心,特意托人带了信给王爷,托我们家王爷多多照拂,”赵盈仿佛不经意的笑道,“王爷公务繁忙,特意派我送了赏过来,也好让卫夫人知会,在京城一切安心,有王爷在,必不叫你受委屈。” 原来竟是因为父亲。 宋蕴紧绷的心神缓缓松懈,旋即便又忍不住担忧,父亲竟给忠王写了亲笔信,是真心还是……假意? 若是后者,一旦叫忠王察觉,父亲定讨不到好处。 赵盈拉着宋蕴的手寒暄几句,便将下人遣退,躲在雅间里,迫不及待的问道:“卫夫人,听闻我兄长和妹妹也已入京,不知他们何在?” 宋蕴并未回答她,转而问她:“你这般出府,可有不妥?” 赵盈轻轻摇头,上次金安府一行她虽没办成事,却因肩颈受伤而换来忠王一部分信任,在府上荣宠无限。 此次出府是她有意不假,更是忠王亲口吩咐,否则也不会有如此多的护卫出动。 “他们确已入京,金梨在家中,你兄长倒是在后院,不过——” 宋蕴一时极为犹豫,不同于夏金梨,夏金山是妥妥的外男,一旦被人发觉,夏家兄妹乃至整个香思坊都只有死路一条,更甚至会影响裴牧的布局。 赵盈目露哀求,紧紧地攥着宋蕴的手:“我不求能与哥哥说上话,只远远看上一眼就好,兄长的腿疾那般严重,我实在不能放心。” 宋蕴叹了口气,提醒道:“你千万记得,莫要露出任何异常,否则我们所有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赵盈忙不迭的答应,心情忐忑的随她下楼。 宋蕴让碧月去后院传了个信,没多久,夏金山便捧着一个匣子出来,他身形削瘦,走路却极其沉稳,早已看不出原本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的双腿。 夏金盈望着兄长熟悉的脸庞,险些落下泪来。 但眼下她不能展露分毫。 夏金盈硬生生的将泪意逼回去,让丫鬟接下匣子,与宋蕴告别。 此行能看到安然无恙的兄长,她已再无奢求。 她虽深陷地狱经受百般折磨,可她的兄长和妹妹尚在人间,只要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她便是丢了这条命,也再无怨言。 “娘娘,”宋蕴忽然叫住她,轻声道,“匣子里有两盒香是特制的,有镇痛、助眠之效,娘娘若是用得好了,再派人来香思坊取便是。” 赵盈心头一颤,迅速掩住眼中惊骇。 莫非宋蕴发现了什么?为何会特意提醒她,这香有镇痛、助眠之效? 不,宋蕴怎会知晓?许是她想多了。 第107章 【107】狗屁不能惹的大人物!…… 近来吴氏香铺的生意仍是没有起色。 吴氏花重金在其他府城聘了一位调香师傅,本以为会大放异彩,可谁知那调香师傅制出来的香气成色一般,甚至还不如铺子里原本的几种。 这让吴氏的脸色很不好看。 因为那几种香料并非他人所制,而正是早年出自宋蕴之手。 吴氏实在不愿相信,宋蕴随手调出的几种香,竟已成了铺子里的招牌,而她费尽心思花重金聘请来的调香师傅,水平竟远不如她! 区区一个宋蕴,怎么可能?! 吴氏恼怒之下,又将老掌柜遣来训话。她近来为了给赵晴云四处打听神医的消息,花销极大,侯府也几乎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 吴氏娘家底蕴不丰,带来的嫁妆有限,如今手头拮据,全指望着每月的利润过活,是以愈发痛恨起这些不争气的下人。 老掌柜平白挨了顿骂,本就灰白的脸色更是难看,他跪伏在地上,压制着满腔怨气,不敢吭声。 直到吴氏没忍住打骂了两个打盹的小二,要将他发卖出去,老掌柜才忍不住道:“夫人,这实在怪不得小的们,香铺的生意本就要仰仗大小姐……” 吴氏瞬间黑了脸,怒斥道:“住口!那逆女早已跟侯府断绝关系,算什么侯府的大小姐!不许再提!” 老掌柜憋着怨气道:“玄武街又开了一家香铺,名叫千丝坊,夫人,你可知那香思坊是谁开的?” 吴氏听得愣神,她自是听说过香思坊,可这里是京城,又岂是宋蕴一介民女可以踏足的地方?! “没错,正是她!香思坊的香料新奇好闻,品种还多,很得客人们喜欢,就连我等……”老掌柜及时闭嘴,改口道,“夫人,除非能找到比她更厉害的调香师傅,不然咱们香铺,能维持原本的生意已算不错了。” 有香思坊在侧,此消彼长之下,吴氏香铺必然会逐渐落败,但输在宋蕴手中,老掌柜并无任何怨言。 吴氏却极为不甘心,忍着怒意问道:“当真?你可见到人了?” 老掌柜不情不愿道:“有熟客见过。” 那熟客还曾不止一次的问过大小姐的去向,但他们身为下人,涉及侯府秘辛,哪敢随意回答? 听他这么说,吴氏瞬间愣住了,宋蕴这逆女竟真敢回京城?! …… 在忠王府过了明面之后,香思坊的生意便越来越好。 一方面是香思坊的香品味上乘,确有可取之处,另一方面则是忠王的颜面。 忠王身为两大争储热门人选之一,府上有什么动静自是瞒不过有心思的文武百官,赵盈身为王府宠妃都在用的香思坊香料,当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是以香思坊开业半个月以来,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前来赏脸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 生意步入正轨,宋蕴索性又从外面买来两个丫鬟给碧月帮忙。 这一日天气晴好,碧月早早的打开铺门迎客,两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儿肆无忌惮的闯了进来。 两个丫鬟胆子小,被吓得连连后退,碧月硬着头皮迎上:“两位客人,不知您要点儿什么?” 说着便往腰间摸去,开门做生意最讲究和气,能不闹事便不闹事,碧月身上时常备着些碎银子。 哪知她银两还没掏出来,两个混混儿就直接摔了一瓶香,恶狠狠地警告道:“识相的就赶紧关门!这里可是京城,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人,还想在这儿开铺子?!” 不知为何,碧月瞬间想起了平阴侯府,那可是与夫人有旧怨的老仇家。 她稳住心神,试探道:“不知我们惹了哪位大人?” 说着便往两个混混儿手中塞银两。 一个混混儿当即收了,另一个却冷着脸骂道:“问什么,反正是你们惹不起的大人物!” “臭娘们,赶紧关门,否则老子来一次砸一次!” 两个胆小的丫鬟吓得直抹眼泪,碧月冷眼看着二人堵在门口骂了好一阵儿,脸色亦是十分难看。 她倒是想过直接告到县衙去,然而跟官府比起来,这些地皮流氓有的是整人的法子,更何况如果背后是平阴侯府作祟,哪怕是告到县衙也无甚用处。 两个丫鬟哭哭啼啼的问:“月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先把地上的香粉收拾了,夫人今日一定会来铺子,你们谁都不许在她面前哭!”碧月警告道。 夫人身子重,又是头胎,在金安府时还险些动了胎气,她实在不敢再透露给宋蕴。 哪知碧月的念头打得极好,宋蕴却先一步到了香思坊,满地狼藉,两个小丫鬟脸上还挂着泪,只一眼便能瞧出异样。 “有人来闹事?”见宋蕴直接点破,碧月也不敢欺瞒,如实说道:“是,夫人,有两个混混儿说咱们惹了不该惹的人,十分猖狂,逼着咱们铺子关门谢客。” 宋蕴轻笑一声:“这儿可是京城,天子脚下,天上随便掉下块石头,砸中的都是五品官。” 换句话来说,在这儿开铺子,满大街都是她惹不起的人。 “夫人……”碧月欲言又止,她听闻过平阴侯府与宋家的恩怨,可在这时点破,又极是不该。 宋蕴笑了笑,忽然道:“派人去忠王府送信,找侧妃娘娘,就说咱们香思坊被人欺负了。” 她要找的自然不是侧妃赵盈,而是她背后的忠王。 父亲已向忠王府投诚,而忠王也派赵盈送来恩赏,满朝文武凡是懂事儿的,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找宋蕴的麻烦。 可惜啊,偏偏有人来挑衅忠王。 忠王府,赵盈收到消息后,便匆匆跑去前院找裴凌禀告,义愤填膺的为香思坊抱不平: “王爷,这背后之人明知香思坊是您罩着的,还偏要不长眼的凑上来,您要是不给卫夫人一个交代,妾身日后可没脸再去见她了。” 裴凌亦觉得如此。 宋柏轩亲自写信托他照拂掌珠,若在他眼皮子底下,让宋蕴叫人给欺负了,他堂堂王爷的颜面往哪儿搁? “盈儿放心,本王必定会给你,给卫夫人一个交代!” 裴凌当即便派人去查探那两个混混儿的来历,顺藤摸瓜,不到一日便找到了那位不能惹的“大人物”。 是夜,裴凌听着心腹的禀报,脸色黑沉如墨。 狗屁不能惹的大人物! 亏他还想着往二弟身上凑,谁料竟然是昏头猪脑的平阴侯! 裴凌越想越气,自上次金安府一行,赵旭炎得了“文武侯”的称号后,满朝文武看他的眼神便有些奇怪。 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侯爷,手中芝麻大小的兵权,哪里值得他放心上? 哪想到这狗东西不争气,惹上谁不好,偏偏去招惹宋蕴,可曾把他放在眼里?! 裴凌连夜把平阴侯从被窝里揪起来,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 平阴侯被骂得一头雾水,却不敢还口。 直到裴凌说:“明日去香思坊道歉,派人送上诚意,平阴侯,本王不想再看见你犯糊涂!” 听到“香思坊”三个字,赵旭炎瞬间清醒,也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他只觉得满腹冤枉。 “王爷,臣断然不敢私自对宋蕴动手,区区一个香思坊,臣实在是委屈……” “你委屈?”裴凌冷笑,“吴氏香铺是不是侯府的产业?你夫人不姓吴?!” 赵旭炎张了张嘴,半句狡辩的话都没能说出口,以吴氏那狭隘的小心思,十有八。九还真会这么做。 带着满肚子的火气,赵旭炎气势汹汹的闯进吴氏的院子,一巴掌将她从睡梦里叫醒。 吴氏尖叫一声,捂着脸,愤怒的吼道:“赵旭炎,你疯了不是!” 赵旭炎只觉得她面目可憎,身为侯府主母却连一个女儿都看不住,为了蝇头小利几次三番坏他的大事,将侯府活生生的闹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吴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去招惹宋蕴!” “我为什么不敢?她区区一个民女,爹是乡下的泥腿子,夫君又是个没出息的穷酸书生,有什么底气跟我争?”吴氏恼怒道,“她是我养出来的女儿,忤逆我多次,我没弄死她已是十分仁善,难道还要叫我堂堂侯府夫人一再忍让吗?!” 赵旭炎恶狠狠道:“她父亲如今是盛阳书院院长,是忠王的人!” 吴氏哑火,接着又道:“是忠王的人又怎样?忠王侧妃可是你的好女儿,你还怕他不成?” 一个是炽手可热的文坛新星,一个是文不成武不就靠女儿攀附的侯爷,孰轻孰重,忠王还分不清么? 赵旭炎怒火翻涌,忍不住又甩了她一巴掌。 平阴侯夫妇二人从半夜闹到黎明,几乎惊动了整个侯府,刚从佛堂里被放出来的赵晴云自是也听到了动静。 听闻吵架的原因是宋蕴,她愈发感到惊奇。 “一千两?凭什么给她那么多!”吴氏惊呼一声,又跟赵旭炎吵嚷了起来,附近的下人躲得躲,散得散,都不敢去沾边儿。 赵晴云却慢悠悠的走进门。 平阴侯夫妇见到她进来,瞬间停下争执,齐刷刷的看向她。 赵晴云笑着回望二人,泰然自若的行礼,仿佛根本没瞧见二人的争执,以及吴氏脸上的巴掌印。 “你来做什么?”赵旭炎不悦道。 赵晴云笑盈盈的看着他:“父亲不欢迎我?我来,自是为了帮父母解忧啊,母亲,既然你觉得那香铺的生意不好做,不若让我来接手吧,我与宋妹妹可是共父同母的好姐妹,有些纠葛也不算什么。” 赵旭炎冷着脸斥道:“你还有脸出去?堂堂侯府千金,竟自甘下贱,跟着外男出京,我看你是不想嫁人了!” “是啊,”赵晴云脸上笑容依旧,脸颊上未用脂粉遮掩的胎记无比刺目,“父亲,你们给了我这张脸,还指望我能找一个什么好人家呢?不嫁人也好,在侯府日日侍奉父亲与母亲,也得几分自在。” 赵旭炎呼吸一滞,冷哼着移开视线。 吴氏却又是忍不住泪盈满眶,疼惜道:“云儿,你别担心,母亲已经帮你寻到了神医的踪迹,只要能将他请来,你脸上的胎记必然有法子除去。” 赵晴云脸上的笑意淡去,垂眸道:“可即便是能除去脸上的胎记,女儿也远比不上宋妹妹在母亲心中的地位。” 吴氏最是听不得她自轻自贱,丢了十几年的女儿再找回来,她心中满是歉疚,只巴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好补偿这些年的缺失。 “不就是一个铺子,本也是打算给你留作嫁妆的,”吴氏咬咬牙,疼哄道,“只要云儿肯医治脸上的胎记,那香铺你拿去也罢。” 赵晴云露出笑来:“女儿谢过母亲。” 第108章 【108】“娘子,下个月我还带你来…… 隔日早上,碧月开门迎客时,宋蕴已经赶到香思坊,甚至拉来了卫辞。 她本想着陪碧月处理来铺子里闹事的小混混儿,不料小混混儿没等到,却等来了忠王府的管家。 王府管家送来了一千两银子,以及两个被揍的鼻青脸肿的小混混儿。 “卫夫人放心,以后再没有人敢来香思坊闹事了,这一千两是道歉的诚意,还望卫夫人收下。” 宋蕴没想到忠王的速度这么快。 她犹豫了一番,佯装担忧的问:“不知我们香思坊究竟得罪了京城的哪位大人物?烦劳大人透露些消息,免得我等不长眼,再冒犯了那位大人。” 王府管家本不欲提起平阴侯,但而今宋柏轩正是王爷要拉拢的对象,两厢比较之下,他当即有了选择,低声对宋蕴道:“卫夫人,并非他人,而是吴氏香铺,王爷已经狠狠责骂了侯爷,此事已然作罢,卫夫人放心,侯府绝不敢再派人来闹事。” 熟悉的名字落在耳畔,宋蕴神色平静的应下,心中却忍不住发笑。 吴氏那几个嫁妆铺子生意都很一般,她当年唯独对香有些兴趣,便拿了吴氏香铺练手,弄出了不少香方丢给香铺制香,才让铺子的生意好了起来。 如今只怕是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不然她也不会昏了头,来打她铺子的主意。 宋蕴将银票推给王府管家,感激道:“多谢王爷,此次多亏了王爷帮忙,不然我一个妇道人家,香思坊定然是开不下去了,只要那些人不再来闹事,我便已心满意足了,这银票还请大人拿回去吧。” 王府管家没想到她这样上道,推辞了一番,见宋蕴坚持,便不再强求。 短暂的一日波折过后,香思坊重回安宁。 王府管家拿了银子,出门就找人放出话,香思坊是他们忠王府的产业,谁再敢来闹事,便是跟忠王过不去。 “夫人,后院不知谁放来一个匣子,里面还有封信。” 信上无名无字,不知是何人所写,碧月不敢擅动,宋蕴正要拆信,却被卫辞抢先一步:“还是我来吧,娘子,万一这信中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卫辞躲老远拆开信,确认没什么气味后,才将信摊开,晾了晾,拿给宋蕴看。 宋蕴瞧见熟悉的字迹,再看向匣子里的两只瓷瓶时,眉头便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是裴牧送来的信,请她验这两只瓷瓶里的香是否有毒,是什么毒。 裴牧肯冒险将这两瓶香送来,定然是笃定其有问题,宋蕴看向碧月,斟酌道:“碧月,你如今能辨出多少种药材?” 碧月顿了下,心头掠过种种思绪,最终咬牙道:“夫人,此事便交由奴婢吧,若真有拿不准,辨不出的,奴婢再拿给您确认。” “不要强求,尽管一试,我为你托底。” 香料纵是有毒,也不会是闻之封喉的剧毒,其毒全在于无声无息的日积月累,但不到万不得已,宋蕴还是不愿轻易触碰毒香。 她不是一个人,腹中还有一个更脆弱的婴孩。 卫辞见状立刻道:“碧月,那此事就托付给你了,你快拿着这些香去后院,千万保护好自己。” 说罢转头看向宋蕴,脸上满是焦虑:“娘子,我们去医馆请脉如何?” “倒也不必杯弓蛇影,”宋蕴无奈的安抚他,“夫君,你放心,一切我心中有数。” 卫辞仍觉得不安,他不懂香,更不懂医毒,但任何有风险的事物,他都不愿让宋蕴接触。 二人正僵持着,楼下突然热闹起来。 抱着匣子的碧月被拦住去路,她面对的正是早有旧怨的侯府千金,赵晴云。 宋蕴当即下楼,卫辞也连忙跟着下去,对上赵晴云欲语还休的视线,他率先发问:“你怎么在这儿?” 语气不冷不热,甚至还带着一丝丝嫌弃。 “我不能来吗?”赵晴云笑了一声,微微抬起下巴,“怎么,宋妹妹,你们香思坊的生意还挑人做?” 宋蕴面色冰冷:“赵小姐的记性可不怎么好,才过去三个月,竟全忘了。” 赵晴云脸上的笑容僵住,竟不自觉的想要后退,但随即她便挺直脊背,淡淡道:“这里是京城,宋蕴,我劝你莫要太嚣张。” “忠王府的下人还在外头,侯府那一千两的诚意还热乎着,赵小姐是想拿回去吗?” 宋蕴毫不忌讳的拿忠王扯大旗,气得赵晴云脸色大变,一双杏仁眼恨恨的盯着她,那宛若凝为实质的恨意,看得人实在心惊。 卫辞生怕她发疯,伤了宋蕴,匆忙挡在宋蕴身前,皱眉斥道:“你也知道这里是京城,赵小姐,你也不想让平阴侯府再次沦为全京城的笑话吧?你做过哪些疯癫事,旁人不记得,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赵晴云见卫辞对宋蕴如此维护,心中妒意更甚,她与卫辞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分,哪怕是面对父亲,都没得到过他这般维护! 只一个宋蕴,凭什么?只为她那张国色天香的脸吗?! 赵晴云恨恨道:“师兄,我本想着你既已入京,没有名师在侧,想要为你引荐白鹭书院的山长,好去白鹭书院念书,可没想到你竟为了一个妇人,将我置于如此境地——” 她是侯府千金,想要谋求一门好婚事,名声必得无暇。 卫辞身为师兄竟以此要挟,实在可恶! “也罢,为了她,你宁愿舍弃大好前途,整日在这香思坊与铜臭为伍,真是可笑!难道你不怕父亲伤心生气吗?” 卫辞沉着脸道:“你的好意,我受不起,老师亦受不起,只要你肯离我们远些,少来沾边儿,我与老师必能前途光明,长命百岁!” 这番话说得实在无情,也实在恶毒,赵晴云气得浑身哆嗦,双眼死死地盯着卫辞。 卫辞毫不在意的掀起眼皮:“还不走?” 赵晴云深吸一口气,红着眼,愤怒的离去。 “这一上午……”宋蕴无奈的摇摇头,朝碧月递了个眼神,安抚道,“去吧,别怕,她若再敢来找你麻烦,知道该找谁了吗?” 宋蕴朝着卫辞抬下巴,碧月瞬间明悟,笑道:“还是读书人厉害。” 卫辞:“……” 与此同时,宋蕴若有所思的看向卫辞。 刚才赵晴云所言,让宋蕴陷入了沉思,自从二人来到京城,她就忙着养胎,忙着筹备香思坊,甚少关注卫辞。 卫辞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偶尔来帮她打下手,陪她散步,但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闷在书房里念书。 说到底,卫辞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个人念书的日子,怕是苦闷至极。 宋蕴难得生出几分歉意来:“夫君,你可想找家书院读书?” 卫辞连忙摇摇头:“不想,娘子,你别听她胡说,我根本不想去什么白鹭书院,更何况有老师和范老在,我根本不可能进其他书院。” 这也是为何离开金安府时,宋柏轩宁愿连夜为他赶制课程规划、读书清单,也只字未提让他找家书院的原因。 他们身上都已被打上盛阳书院的标签,不提进入其他书院,范老会不会拒绝,即便范老同意,卫辞在其他书院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宋蕴怔了下,望着神色平静的卫辞,忽然问道:“你后悔吗?” 如果父亲没有成为盛阳书院的院长,没有卫辞刚开始就与父亲割席,他会像其他学子一样,有同窗好友,有名师教导,而非现在这般,孤零零的一个人。 “没什么好后悔的,现在的生活与我而言,已是极好,”卫辞看着宋蕴的眼神愈发柔软,“有老师,有娘子,还有……我们的孩子。” 卫辞说着忽然拧起眉头:“该去要账了。” “娘子,你与我同去,”卫辞牵起宋蕴,扶着她上马车,“在这儿……不安全。” 虽然暂时赶走了赵晴云,但谁知道她会不会再来犯神经,卫辞越想越觉得不安心,决定去完书铺,再去医馆一趟。 历明书铺的办事效率很高,早已将卫辞送来的话本刻版印刷,装订成册,率先放在自家铺子里售卖。 二人抵达历明书铺时,铺子外围着不少书生,明显比上次热闹了许多。 卫辞从马车上跳下来,望着明显拥挤的人群,皱眉。 书铺的小二已极有眼色的跑过来帮忙:“公子,前面拥挤,随我去后门,掌柜的就在后面等您。” 卫辞这才松了口气。 “今日怎么这般热闹?”他问道。 小二面带喜色:“咱们历明书铺新上了许多话本,尤其是公子您的话本,上个月的五百上册已全部卖完,今日又上了五百下册,三百上册,卖得正好呢。” 不然掌柜也不会特意叮嘱他在门外守着,免得叫财神爷错过。 卫辞微微吃惊,五百册听起来不多,可这才不到一个月,数目已是极为可观。 他原本还担心自己的话本在京城吃不开,现在开来全然不必。 卫辞忍不住偷偷看向宋蕴,一直以来都是娘子赚银子养他,现在他总算是能给娘子赚些银子了。 历明书铺的掌柜也很利索,一早备好了分成,笑呵呵的将银票递了出来:“上个月卖出四百多册,先生的分成约有九十二两七百文,我给先生凑个整,九十三两,图个好意头。” 卫辞的嘴角忍不住上翘,却没伸手接,眼巴巴的看向宋蕴:“给我娘子收着就好。” 掌柜立刻把银票递给宋蕴。 对上两双殷切眼神的宋蕴:“……” 她想了想,泰然自若的收下了。 卫辞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腰杆子都挺直了不少。 出门书铺门,宋蕴打算回香思坊,却被卫辞硬拉着去医馆。 “娘子今日险些碰了毒香,还有那赵……她心思重,防不胜防,还是得再小心些才好。” 宋蕴无奈:“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 “不一样,术业有专攻,还是请大夫看看脉象才能安心。” 卫辞这般说着,又忽然想到赵晴云也并非不懂香,不懂毒,想当初在客栈时,她对自己和娘子痛下毒手…… 等等,娘子既然懂香,当时又为何会中招? 卫辞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一瞬间,宋蕴也想到了此事,眼底略过一丝心虚,佯装冷静的等着卫辞问起。 他只要敢问,她就敢捂着肚子动胎气—— 宋蕴这般打算着,探究的眼神移到卫辞身上,却见他忽然笑得很开心,脸上尽是一言难尽的傻气。 宋蕴:……? 怎么办,忽然觉得更不安了! 见宋蕴盯着他瞧,卫辞心底忍不住泛甜。 原来娘子并非对他无情,而是早就对他心存爱慕! 卫辞努力藏起心底冒出的欢愉,一本正经的说道:“娘子,下个月我还带你来领银子。” 宋蕴:“……” 她夫君这脑子,眼瞅着是中举无望了。 第109章 【109】“你可听说过,换脸之术?…… 京城,平阴侯府。 不枉吴氏费尽心思的打听神医下落,她近来还真得到了准确线索。 吴氏当即派人请神医入京,贴心的将其安排在侯府住着。 当天晚些时候,吴氏便迫不及待的带着赵晴云拜访神医。 “慕容神医,听闻您素有妙手回春,悬壶济世之美名,你看我女儿这胎记能否去除?” 吴氏语气诚恳,给出的诚意也很足:“只要能去除这块胎记,花多少银子都在所不惜。” 慕容神医眉头微蹙,再次挑开赵晴云的幕笠,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脸颊上的红云胎记。 哪怕赵晴云并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但如此直白的被一个陌生男子盯着最耻辱的地方瞧,她心中也极为难受。 吴氏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安抚道:“云儿,别怕,有慕容神医在,他定然能让你恢复原本的美貌。” 慕容神医闻言嗤笑一声,冷淡的收回视线。 “怕是不成。”他说道。 吴氏顿时变了脸色:“怎么会?慕容神医,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不管花多少银子,我们都愿意医治!” 她这般笃定慕容神医能够医治赵晴云的胎记,自然是有把握的,慕容神医曾不止一次为女子修复容貌,甚至更胜从前,这是他的看家本领。 “这块胎记随着她生长十余年,早已根深蒂固,哪怕现在动刀子清除,日后还会生长出来,”慕容神医淡淡道,“而且,这位夫人,哪怕是去除她脸上的胎记,你的女儿也不会是倾城之姿。” 吴氏瞬间怔住,落在赵晴云脸颊上的眼神变得黯淡。 赵晴云的底子就摆在那里,纵使遮掩了胎记,也不过勉强算得上俏丽,与赵盈和宋蕴的容貌乃是云泥之别。 可是身为侯府千金,若无美名,又无美貌,还能嫁的什么好郎君? “慕容神医,就没有什么其他好法子吗?”吴氏忍不住问道。 赵晴云的神色愈发难堪,眼中满是屈辱,容貌一直是她不能提的禁忌,而今竟有人毫不掩饰的将真相抛出,实在让她难以接受。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吴氏对她容貌的介意。 “够了!”赵晴云猛地甩开吴氏握着她的手,“我生来便是这般模样,要怪也不能怪我长成这样,最该责怪的人不应该是你,不应该是我那位好父亲吗?!” 十几年积攒的怨气喷薄而出,好似要将她整个吞没。 她何尝不想生得花容月貌,哪怕容貌并不出色,可也不该有瑕……可偏偏有胎记的是她而非宋蕴! 赵晴云哭着跑了出来,吴氏想追上去,又顾忌慕容神医,她抹去眼中的泪意,与慕容神医道别。 “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慕容神医突然说道,“你可听说过,换脸之术?” …… 跑出侯府后,望着繁华似锦的京城,赵晴云却满目茫然。 她不知道该去哪儿。 她不知道该怎样藏住自己的脸。 走在大街上,来往的百姓千千万万,可每一个人的眼神都似刀如剑,狠狠的划过她的脸。 这……怪她吗? 为何上天如此不公?给了她有瑕疵的容颜,还要夺去她本该美满富贵的人生? 命运似乎偏爱宋蕴,让她享受了十几年不该享受的富贵,又给她一副倾城容貌,还要给她前途明朗的父亲与夫君……甚至她还有一家只属于自己的香思坊。 不知不觉间,赵晴云走到了吴氏香铺,她望着清冷的铺面,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老掌柜连忙将她迎进去,小心翼翼的照应着。 赵晴云突然道:“以前铺子里的香方都来自宋蕴?” 老掌柜愣了下,接着点头。 “太贵了,”赵晴云面无表情的扫过账本,“她的手艺不值这么多银两,价格砍半。” 老掌柜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可是如今香铺里最紧要的生意了,倘若这些香料的价格砍半售出,他们几乎没有利润空间,甚至还要赔上本钱! “这……”老掌柜小心翼翼的解释,“恐怕不妥,小姐,这几张香方,制香的成本可不低。” 赵晴云直勾勾的盯着他:“我的话不管用吗?还是说,你还想让宋蕴回来,继续做你的主子?” 老掌柜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多言,依着她的想法照做。 赵晴云想起从前跟着宋蕴的婢女,心思一转,把她们提了上来,专门去制香。 还有教她香料的嬷嬷,年纪虽然大了些,但至少得用。 只要她们能钻研出比宋蕴更好的香方,就不愁吴氏香铺的香料没有出路。 还不够。 赵晴云带着婢女将此前属于宋蕴的书房翻了个底儿朝天,凡是关于香料和香方的全部留下。 没想到还真被她翻出了漏网之鱼,书册里夹着几张未成形的香方,勾勾画画,分明是宋蕴的字迹。 赵晴云令人按着方子制香,香气竟也相当不错,与香思坊出售的香料格外相似。 渐渐地,吴氏香铺的生意竟有起死回生之相,客人越来越多。 赵晴云压住心底的得意,派人去香思坊悄悄打探动静,见原本生意红火的香思坊,客人足足少了一半,心情不由得更为晴朗。 她要让宋蕴也尝尝被压一头的滋味儿! “听说吴氏香铺近来售出的香料价格极低,几乎只有原来的五成,”碧月抱着算盘直叹气,“不光咱们的生意,京城其他香铺,多多少少都有些影响。” 其中以香思坊所受影响最大,毕竟吴氏香铺不知为何出了几款跟香思坊极为相似的香料,价格也更低。 难道是香料的方子泄露了?! 碧月心中存疑,却不敢笃定,兹阳县的香料工坊一直由莫绫管着,她不了解莫绫的为人,自是不敢妄下断言。 可据说莫绫与夫人的感情极好,断然不会做出此等背主之事才对。 可是,万一呢? 碧月不敢将此事告知怀有身孕的宋蕴,只悄然透露给了卫辞。 “莫绫不是这样的人……”卫辞顿了下,安抚道,“碧月姑娘,你且安心,莫绫是娘子最信任的人,香方绝无可能泄露,毕竟那香料也只是相似,并不全然相同。” 香思坊的生意到底是受了影响,倘若娘子知道,又该忧心了。 “此事先不要告知娘子,我来想办法。” 碧月盯着卫辞看了好一阵儿,虽然对他并不抱什么希望,却也只得应下。 没想到几日后,香思坊的生意竟真的好了起来。 令她疑惑的是,近来涌入的客人多是头戴纶巾的读书人,而非平常最多的女客。 碧月听他们三三两两的说些什么,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没想到啊,京城真有一家香思坊,可见闲鹤先生话本里的故事,极有可能是真的!” “就是不知可有那惜颜粉?听闻可以用来养护容颜!” “还有那书生所用的神思香囊,听闻能够精神凝气,提神醒脑,最适合我等苦读的学子。” “百花香也不错,就是不知冬日将至,那百花香可还有售?” “还有能引蝶的鸳鸯钗……” “有有有!都有售!”碧月忍不住说道。 虽然不知那闲鹤先生是何方神圣,但对方既然提了香思坊,还清楚坊中所卖香料,定然是来帮她们的! 这样的好机会,必须抓住! “公子,咱们这儿不但有惜颜粉,还有润颜霜,最适合女子用……” “鸳鸯钗的样式也极为精巧,以香珠嵌入,一枚香珠持香三十日……” “……” 谁也没想到,香思坊一家香铺,竟然以这种方式进入了读书人的视野,且效果极其不错。 碧月暗自记下了“闲鹤先生”的美名,转头便悄悄将此事告知了宋蕴。 “夫人,那些读书人爱看的话本,奴婢也托人买了两本回来,您要看看吗?” 碧月说着便小声建议:“说不定我们还能出几款新品,就按照里面的名字来制……” 宋蕴望着碧月递来的话本子,陷入沉默。 怪不得卫辞这些时日总在香思坊晃悠,缠着她仔细打听各种香料,原来竟是用在了这上头。 “夫人?”碧月盯着明显走神的宋蕴,犹豫道,“夫人觉得这样做不好吗?也是,那闲鹤书生到底是读书人,不好得罪。” “就这么办吧,”宋蕴无奈的笑笑,“谈不上得罪,他怕是高兴还来不及。” 碧月双眼茫然。 宋蕴却已搁下话本子,眼底带笑:“去忙吧,香思坊有你们在,我很放心。” 香思坊近来的生意变故,她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众人都不想叫她忧心,她便也没放在心上。 然而宋蕴万万没想到,卫辞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来帮她,这家伙……如今竟不怕掉马了吗? “香思坊”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闲鹤先生的话本中,想来用不了多久,父亲便会猜到闲鹤先生的真实身份。 宋蕴轻抚着明显隆起的小腹,心情愉悦。 也罢,看在卫辞费尽心思帮她的份上,父亲的责骂,她帮他担下。 又是一个月底。 赵晴云惦记着吴氏香铺的生意,提前两日便让老掌柜开始盘账,早早的将账本送到她跟前。 这个月的生意好转许多,账本也比从前厚了足有一倍。 赵晴云迫不及待的倒着翻开账本,想要看这个月赚下的银两,然而老掌柜给出的数字却让她睚眦欲裂。 该死的老东西,竟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 她费心费力为吴氏香铺揽了这么多生意,比从前多了足有一倍,可最后赚下的银子竟然不足原本的三成?! 不,绝无可能! 第110章 【110】“你听着,我要换宋蕴那张…… 平阴侯府,书房。 赵晴云捧着算盘,对照着账本算了一遍又一遍,但最后得出的结果仍是与上次无异。 她不可能算错,可账本的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赵晴云本想着自己找到账本的错漏之处,好拿着证据处置那胆敢与她玩心眼的老掌柜,可没想到她仔细翻了又翻,竟一无所获。 账本上必然有疏漏之处! 赵晴云黑着脸,请了府上的账房过来,让他依着账本重新算了一遍。 她死死的盯着算盘和账本,但最后得出的结果依旧未曾改变。 不可能,绝不可能!!! 赵晴云不愿相信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她接受,那岂不是说明,她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还不如不插手香铺? 她几乎已经能想到吴氏和赵旭炎会怎样嘲讽她,府上的下人又怎样拿她与宋蕴相比—— 问题一定出在那老不死的身上! 赵晴云深吸一口气,叫来老掌柜,让他仔细交代。 老掌柜只觉得满腹冤枉,无奈道:“小姐,这个月咱们吴氏香铺的客人是多了不少,可香料的价格也降了许多……还有,新上的那几款香,用料很扎实,都是上乘香料,成本很高。” 他隐约能从香方中瞥见上一位小姐的手笔,可这张香方既然已成却未用在香铺,必然有那位的理由。 成本便是其中之一。 赵晴云恨得咬牙切齿,怒道:“既然成本那么高,你为何不将价钱也定高一些?” 老掌柜:“……” 他闭上眼,认命的揭穿主子的过错。 “是小姐您觉得那张香方不配,价格自然低了许多。” 赵晴云的脸色愈发难看,却又着实再找不出发落他的理由,接着她突然问道:“那香思坊的生意呢,可有受到影响?”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吴氏香铺才上新品时,香思坊的客人便足足减了一半。 如今过去了近半月有余,香思坊的生意怕是早已半死不活了吧?! 赵晴云双目灼灼的等着老掌柜回话。 老掌柜闻言只觉得头痛。 香思坊从来不打价格战,这是那位的底线。 早知吴氏香铺会卷进侯府先后两位小姐的争端中去,他这把老骨头就该早死早投胎。 “没有,反而愈胜从前。” “……” 空气是死一般的寂静。 赵晴云的眼神死死盯着老掌柜,想要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吴氏香铺不仅售卖与香思坊极为相似的香品,价格甚至还要低上两成,香思坊怎么可能会轻易破局? “云儿——”吴氏忽然推门进来,她的脸色并不好看,显然在门外已偷听许久。 “别闹了,”吴氏对她说道,“你现在是堂堂侯府嫡出的千金,何必跟她一个乡下的泥腿子比?她有一千个一万个比不上你!” 赵晴云眼底掠过一丝嘲讽,是啊,从身份上来说,宋蕴的确千万个不如她,可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她有一千个一万个都比不上宋蕴。 在宋柏轩眼中,在她的亲生父母眼中,甚至在卫辞眼中,在吴氏香铺的掌柜眼中……她都比不上宋蕴! 是她非要同宋蕴比吗?分明是他们逼着,推着,非要将她与宋蕴放在一起。 好似只有她处处胜过宋蕴一筹,她才有资格成为名正言顺的侯府嫡女。 赵晴云眼底尽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吴氏将老掌柜打发出去,走到她身旁,苦口婆心的劝道:“云儿,你身份尊贵,不似她,没了香思坊便要饿死,香铺那边……你别再管了,仔细养着身子,你呀,也该嫁人了。” 可她这般容貌,又能嫁给谁呢? 即便是此前对她格外照顾的信王殿下,也早已没了音信。 赵晴云攥紧了拳头,忽然看向吴氏,平静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疯狂:“好啊,不就是换脸么?我同意!” 吴氏怔住。 她冷笑一声,直勾勾的盯着吴氏:“你听着,我要换宋蕴那张脸!” 吴氏满脸惊愕,不敢置信的看向赵晴云。 很难想象,昨日还口口声声说,自己绝不在脸上动刀子的女儿,今日就想要换走宋蕴那张颠倒众生的容颜。 “不答应吗?”赵晴云收回目光,“那算了,我要换就换最好的,旁人的脸我看不上。” 吴氏生怕她反悔,改变主意,当即对她说道:“不,不是不答应,云儿,此事非比寻常,你让母亲考虑考虑。” 赵晴云百无聊赖的翻看着账本,等着吴氏答话。 吴氏忍了又忍,才小心翼翼的试探:“云儿,你可知,换脸的过程极其痛苦,被剥去脸皮的那一方会极其痛苦,极有可能……活不下来。” 是十有八九都无法存活。 慕容神医早已将此事的利害告知于她,吴氏本想着,哪怕找几个美貌的奴婢,能让女儿换一张极美的脸,也是值得,可万万没想到赵晴云竟盯上了宋蕴。 宋蕴啊,那可是忠王殿下要护着的人。 不好轻易动手,且极易惹祸上身—— “极有可能,也存在另外一种可能,”赵晴云摆弄着算珠,似笑非笑,“宋妹妹福大命大,受上天偏爱,自然不会轻易死去,母亲,你说呢?” 吴氏不知怎么,蓦然打了一个冷颤。 望着赵晴云熟悉的脸庞,她竟没来由的感到陌生。 “母亲觉得不好吗?”赵晴云笑着问她。 “没有,”吴氏扯了下嘴角,“此事不小,须同你父亲商议一番才能定下。” 赵晴云满脸的无所谓,她是了解赵旭炎的,只要有利可图,不论冒多大风险,他总会答应。 更何况这些日子以来,因着宋蕴的存在,他没少受到同僚的排挤与嘲讽。 如果说说服吴氏只有七成的把握,那么说服赵旭炎,她有十成。 “那我便等着父亲与母亲的消息了。” …… 夜幕悄然降临,玄武大街上,白日的热闹散去,行人三两,夜色清冷。 香思坊今日格外忙碌,有两位客人拖拖拉拉,直至夜色将近,才买走两瓶香料。 宋蕴和碧月将香思坊落了锁,才登上马车,踏上回程。 碧月轻轻帮宋蕴按着小腿,低声道:“夫人,香思坊有奴婢照看着,您今日大可不必过来,毕竟女子有孕,着实辛苦。” “不碍事,”宋蕴笑着说道,“左右我在家中也没事做,在香思坊,好歹有人说说话,偶尔盘些账目,不算费神。” “上次……”碧月正想开口,马车忽然一震,她下意识的扶稳宋蕴,不料马车紧接着加速,她的身子也控制不住的往后倒去。 “夫人!”碧月连忙将自己垫在宋蕴身下,牢牢的护住她的肚子。 马车外紧接着响起杂乱的打斗声,主仆二人紧紧地拥在一起,没敢撒手。 马车渐渐平稳,没多久便停了下来。 外面的打斗声似乎已经停下。 碧月吓得花容失色:“夫人,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 “正因为是京城,是天子脚下,才会有更多见不得光的事,”宋蕴叹了一声,安抚她道,“没事,别怕,我们也有靠山。” 宋蕴稳住心神,掀起车帷,才瞧见外头的惨状。 三个黑衣人倒在血泊中,另有一个被裴牧的暗卫按着,卸了下巴。 暗卫见她下来,当即表示道:“宋掌柜,这个活着的,主子有用。” “好,”宋蕴笑笑,“多谢了。” 她的视线从三个黑衣人身上掠过,又很快收回。 奇怪,她近来……应当没惹上什么人才对。 早在她入京之初,裴牧便悄然给她安排了一明一暗两个护卫,宋蕴起初并不愿要,但为了让裴牧放心,她索性全都收下了。 没想到还真有用到的地方。 宋蕴没能探究出三个黑衣人的身份,想了想,对其中一个人道:“待此事结束,我想见一见你们主子。” 这样的大事两人自然做不得主,只是承诺如实向主子禀报,实则对此并不抱希望。 裴牧刚回京就被裴武帝叱骂圈禁,至今还没能走出宫门半步,为了区区一个宋蕴,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触怒裴武帝,并不值当。 然而裴牧却真的来了。 不但偷偷溜出了皇城,还顺出来一个太医,要给宋蕴看脉。 大半夜被揪起来的宋蕴:“……” 被顺出来的胡太医起先还一脸不忿,但见到宋蕴后,脸上的神色就变了。 胡太医的视线在宋蕴和裴牧之间游移,最终落在宋蕴隆起的小腹上,心神一阵激荡。 这……哎呀,大喜事啊! 怪不得殿下急得大半夜不睡觉,非要把他拽出来给人看病,原来这姑娘竟是怀了龙种! 胡太医压抑住心头的激动,轻轻搭上宋蕴的腕间,仔细思量片刻,接着便眉开眼笑:“不错,夫人这一胎养得极好。” 他说罢便忍不住抬眸看向裴牧,见他似是松了口气,更加坚定了心中的猜测。 裴牧被胡太医看得浑身不适,确定宋蕴的身体没问题后,直接将他赶了出来。 胡太医也不生气,乐颠颠的扔下两张安胎方子,背着药箱出门。 裴牧这才看向宋蕴,沉吟道:“宋掌柜,此事该叫你知晓,那几个黑衣人,来自平阴侯府。” 曾经的父母对自己刀剑相向,还偏偏在最脆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恐怕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伤心难过。 若不是宋蕴胎相极稳,裴牧也不敢将此事如实相告。 宋蕴向裴牧道谢,心中却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早在前世,她便对平阴侯夫妇失望之极,这辈子更不会奢求能获得他们半分真心。 “殿下可知是因何事?” 前世与今生偏离太多,她所知的实在有限,更猜不出侯府为何对她生出杀意? 是因为赵晴云?还是因为吴氏?亦或是……因为父亲? 裴牧轻轻摇头:“孤亦不知晓,近来平阴侯很老实,老实的不像他,许是在憋什么坏。不过既然他对你动手,必然是与你有关,宋掌柜,你可要当心了。” 跟她有关?难道是……那件事?可时间应当还没到。 “孤再拨你两个暗卫,日后多加小心,孤也不是每次都有时间来看你的,”裴牧起身离开,又停下脚步,“还有,此事你可要忠王那边知晓?” 宋蕴怔了下,摇头拒绝:“不必了,忠王便是知晓,也不会对平阴侯做什么。” 跟平阴侯府相比,宋家的力量还是太小了。 忠王对她的照拂与看顾,全然是看在宋柏轩的面子上,可如果真正产生利益冲突,宋家必然是最先被舍弃的一方。 宋蕴从善如流的收下暗卫,本以为还要许久才能知道侯府在搞什么猫腻,可不足半月,她便有了猜测。 ——京城发生了女子失踪案。 110-120 第111章 【111】她很快就会拥有一切,而宋…… 以京城之大,原本失踪几个女子并不会掀起太大。波澜,巧就巧在那几位失踪的女子,容貌都很出挑,有两个甚至已经有了未婚夫,只等及笄成婚。 几桩失踪案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官差们很是折腾了一番,可惜仍没寻到丝毫线索。 直至案件移交大理寺后,如石沉湖底,再无声响。 宋蕴不由得怀念起远在兹阳的陈不逊,倘若他还在京城,必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肮脏的城池被银装包裹,无人再去关心失踪的女子,年关将至。 宋蕴捏着来自金安府的信件,脸上满是笑意。 “父亲会提前入京,许是能赶上除夕,”宋蕴迫不及待的将消息告诉卫辞,“然后就不走了,等着参加春闱。” 春闱又称会试,在每年的二月初,这般算来,父亲要在京城待上至少两三个月。 卫辞也忍不住跟着高兴,但高兴没一会儿就开始慌了,那一册子的书目清单,他才看了一半! 宋宅里的所有人都很高兴,翘首以盼的等着除夕。 除了苦瓜脸卫辞。 无奈之下,他只好闷头苦读,连夜让烛下将清册上剩下的书目全都买来,只盼着老师能少骂他两句。 腊月二十八,大寒。 京城又下了一场雪,但飘扬的雪花无法阻挡百姓过年的热情,大街小巷仍是热火朝天的采买年货。 宋蕴算了算日子,依着父亲信中的出发时间,顺利的话,今日就会入京。 她一早便让妙颜和烛下去城门口守着,免得宋柏轩找不着家门。 然而宋蕴苦等了一日,都没等来宋柏轩的消息,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忧心他在途中是否出了意外。 第二日,仍是没等到人。 第三日,除夕。宋蕴没忍住亲自上了马车,跑去城门接人。 妙雨给她裹了厚厚的白狐裘,揣了烧得暖烘烘的手炉,又烧了一壶红枣姜茶带着。 熙熙攘攘的百姓在城门进了又出,宋蕴等在城门口,时不时的掀开车帷朝外看,冰冷的北风刮过,夹杂着些许冰粒子,似是要生生从人脸上刮下一层皮来。 她不由得更加忧心。 这样寒冷的冬日入京赶考,但凡学子家贫些,穿不够衣裳,必然会冻死在途中,哪还有什么机会参加春闱? 怪不得父亲总说寒门不易,落魄的寒门尚且无法支撑一名举子入京赶考的盘缠,更何况是家中更贫寒些的耕读之家? 北风呼呼的刮过,吹起厚重的车帷,妙雨连忙将车帷掖得严严实实。 忽然外面传来烛下的惊呼声:“老爷!是老爷来了!” 宋蕴一怔,紧接着便是欢喜,不等妙雨的搀扶,便迫不及待的下了马车。 一道削瘦的身影踏着雪泥朝她走来,纷扬的雪花落在他的发间,如华发早生,衬得他愈发儒雅坚固。 他身后跟着两个瘦瘦弱弱的书童,一个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却跳脱的跑在最前面。 “父亲!莫绫!” “姑娘!” 宋蕴朝他们奔去,却把宋柏轩吓了一跳,沉稳的步伐陡然变得慌乱:“蕴儿,别动,你别动!妙雨,妙颜,快拦下小姐!” 没等他说完,妙雨已经挽住了宋蕴的手臂,下一瞬,飞奔而来的莫绫立刻挽住她另一侧,顶着雪融融的脑袋在她肩上蹭了蹭,可怜兮兮的说道:“姑娘,你可算肯让我回来了!” 宋柏轩松了口气,大步走过来,在她身前站定,上下打量着宋蕴,最终将视线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不停念叨着。 宋蕴笑着将他扶上马车,目光略过不远处凌乱的商队,低声问道:“父亲,路上可还顺利?” 宋柏轩顿了下,无奈笑笑:“还好,虽有些波折,但没伤到人。” 宋蕴:“父亲在信中说与金安府的举子同行,怎么也不见哪些人?” “当然是被吓跑了!”莫绫立刻如竹筒倒豆子般将实情说出,“姑娘你不知道,那些举子胆子可小了,在路上遭遇了两回贼人,吓晕的吓晕,病倒的病倒,还没出府城便又回去休养了。” 她嘴巴快得宋柏轩甚至来不及阻止,对上宋蕴责怪又担忧的眼神,他只得悻悻的安慰道:“没那么严重,只是几个小窃贼。” 莫绫当即反驳道:“才不是呢,姑娘,哪些窃贼的功夫比我都不差……” “莫绫!”宋柏轩喝住她,脸上满是无奈,“都过去了,再说,只是丢了几本手札,没有伤到人。” 莫绫嘀嘀咕咕的将实情咽下,不敢再说。 “阿辞呢?”宋柏轩转移话题,“他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了?” 宋蕴忍俊不禁:“父亲给他找了那么多书,他昨夜还在苦读呢。” 宋柏轩轻哼一声,也跟着笑了。 除夕夜,明月高悬,霜华遍地,一桌佳肴,一壶温酒,阖家团圆,足以祛除雪夜寒气。 宋柏轩难得多喝了几杯,醉眼染上朦胧。 他望着帮她斟酒的宋蕴,恍惚间好似看到了早已故去的亡妻。 “蕴儿啊……”宋柏轩唤了她一声,眼中含泪,几度哽咽,“倘若我能守在她身边,不独独撇下她一人,该有多好。” 十几年来,他无不后悔自己当日的莽撞,更后悔他抱错女儿,让妻子倾尽性命护下的骨肉流落在外。 在旁人看来,侯府是了不得的富贵窝,能让女儿在侯府享十几年的富贵,是他宋柏轩的高攀。 可他宁愿不让蕴儿有此一遭。 富贵窝又如何,若非蕴儿坚持,她怕是早已被侯府送进王府做妾。 宋柏轩无数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与失败,更痛恨他至今无法弥补作为父亲的亏欠。 他正伤心间,突然听宋蕴问道:“父亲,母亲真的是难产而亡吗?” 宋柏轩愣了下,随后叹道:“是,难产后,血崩。医馆的大夫倾尽全力,也未能保住她的性命,好在你平安无恙。” 宋蕴垂下眼,不再说话。或许是她多想了,当初吴氏与赵晴云相认,似乎并没有很吃惊,轻易便相信了她带来的证据。 也许真的是阴差阳错。 “你母亲有身孕后,一直十分谨慎,每半个月都会去诊一次脉,孕相也极好,”宋柏轩轻声道,“她当时便说,腹中的孩子定然是十分乖巧的,从未让她费心,可惜……” 命运弄人,她生前百般期待的孩子,却在见面的那一刻,彻底告别。 “父亲不必伤怀,”宋蕴轻声道,“倘若母亲泉下有知,也定会为我们父女高兴。” 宋柏轩的目光顿时柔和下来:“是啊,生下你,她从未后悔过。” …… 皇城,除夕宫宴。 每年宫宴,裴武帝都会大宴群臣,君臣尽欢,共迎新春,今年也不例外。 裴武帝赐完菜后,群臣陆陆续续的前来谢恩。 平阴侯得的赏赐算是末流,但因着爵位,谢恩时却排在前头,特别叫人注意的是,他身旁跟着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紫纱幕笠遮着脸,容貌影影绰绰的藏着,却愈发勾人想一探究竟。 离得近的女眷们互相递着眼神,想要探出这名女子的身份。 ——有资格出现在宫宴上的女眷,定然是平阴侯府的千金,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一位千金? ——不是说平阴侯找回来的女儿脸上有狰狞的胎记么?这位瞧着可不像。 ——难不成是平阴侯又从其他地方找来的女儿? 若非宫宴之上不得肆意议论,众人早已冲上去当面询问。 但很快,众人便知晓了那名女子的身份。 平阴侯谢过皇恩后,另道:“皇上,小女得皇恩浩荡,特献舞一支,贺大盛永昌。” 裴武帝原本没什么兴趣,但想起平阴侯府错换千金的趣事,当即允了。 那位假千金他曾见过,容貌极盛,不输他的如贵妃,可这位真千金……据说相貌平平,甚至面容有瑕。 乐声起,水袖随之飞舞,淡雅的花香盈满大殿,众人的视线忍不住随着那道轻盈的身姿移动。 忽而一道清风吹来,幕笠飘落,露出一双极美的杏仁眼,那眼中有惊慌,有失措,但却让人生不出任何责怪。 众人望着女子脸上的浅紫色面纱,恨不能亲自将其揭下。 赵晴云连忙捡起幕笠,向裴武帝请罪。 众人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这是哪位面容有瑕的侯府千金?可她脸上的胎记呢?! 这身段,这舞姿,哪里像是从乡下养了十几年的农女? 裴武帝轻咳一声,轻易原谅了她的失误,又赏下几匹流光锦以及两匣子东珠。 赵晴云喜不自胜,再次谢恩后,才如释重负般退下。 她终于洗清自己的名声了,这一次的大放光彩,足够让她重新出现在京城权贵的视野中。 容貌不再有瑕,才艺拿得出手,还曾在皇上面前献舞……如此种种,谁还敢瞧不起她? 如贵妃仔细打量着跪在身前的侄女儿,心情颇为微妙。 “起来吧,”赵茹随手从腕间褪下一只玉镯,放到赵晴云手中,叹道,“你果然是个有出息的,只不过呀,太着急了。” 赵晴云轻声谢过,乖顺的站在她面前。 赵茹淡淡道:“回去吧,这张脸还吹不得风,好好养着,过阵子本宫再接你进来。” 赵晴云这才展开笑颜:“是,云儿谢过姑姑!” 赵茹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语气却极为亲昵,顺势又赏了她好些东西。 除夕宫宴过后,如贵妃时常召赵晴云入宫陪伴,满朝文武这才想起来,荣宠无限的如贵妃,竟然是出自平阴侯府。 这些年来,如贵妃虽荣宠极盛,却鲜少在意前朝之事,至于平阴侯府,她更是从未照拂过。 无他,只因如贵妃年少时曾有一心爱之人,却被平阴侯无情斩断,送进皇宫。 如今如贵妃与侯府的关系竟又好起来了? 京城各处的猜疑赵晴云并不知情,更不在意,她只知道自己的日子终于迎来了转机。 她漫不经心的捻起一枚莲子酥,嗤笑一声,随意的丢下。 马车外是热闹的玄武大街,赵晴云掀开车帷,令人将一盒莲子酥都丢了下去。 忽而她目光一顿,耳畔随之响起婢女小声的议论:“是……那位吧?瞧着像是快生了。” “嘘,小声些!可不敢提香思坊!” 赵晴云冷淡的闭上眼,压住心底涌出的恨意。 她如今这张脸极美,哪怕忍受了非人的痛楚,却还是远比不上宋蕴那张脸。 但是没关系。 她很快就会拥有一切,而宋蕴,将会失去所有。 时光如云,散落尘世,春闱转瞬将至,京城再次热闹起来。 第112章 【112】“会试舞弊?我看他们是不…… 大盛朝的春闱又称会试,每三年一次,时间固定在二月初。 春闱由礼部主持,共考三场,每场三天两夜,同样十分辛苦。 而今正值料峭寒冬,考试的地点又是破破烂烂的贡院,实在让人无比忧心。 宋蕴再次检查了一遍备好的东西,生怕有什么缺漏,而另一边的宋柏轩同样十分紧张的盘查着找来的稳婆、大夫,跟卫辞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不要去医馆,”宋柏轩再次对着卫辞叮嘱,“大夫和稳婆都请到家里来,你也决不能离开蕴儿半步,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卫辞知晓这算是宋柏轩的一个心结,再次一一应下。 宋蕴颇有些无奈:“父亲,还未到时候呢,哪怕等你考完再安排,也完全来得及。” 宋柏轩叹道:“来不及!从初九到十八,足有一旬,女子生产本就是一道生死关,十分艰难,不安排好我实在不放心。” 宋蕴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心虚,她跟卫辞同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她这胎满打满算才将九个月。 离生产还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春闱过后再安排也全然来得及。 只是这种夫妻间的私事,她不好跟父亲明说。 卫辞悄然朝宋蕴看过来,夫妻俩对视一眼,全都尴尬着移开视线。 谁又能想到,这种事就那么巧呢? 夫妻俩还没混熟,孩子先出来了。 宋蕴抛开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笑着安抚宋柏轩:“有卫辞在,还有莫绫,父亲不用担心我,我在家中一切都好,反而是父亲你更辛苦些。” 贡院的确极冷。 参加会试的举子足有四五千人,哪怕朝廷怜惜,也不可能为所有的考棚供暖,每日提供些热餐热水已是极致。 宋柏轩对此早就有心理准备,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他才哈了口气,搓搓手,拿起考卷,仔细收好当做凭据的浮票。 浮票上不仅有考生的户籍信息、容貌特征,还有与考卷相对应的印章,每场一枚印章,会试考完后,共有三枚,留作出榜后领认成绩的凭证。 参考的寒门举子亦可凭借浮票去礼部领些银两,以减轻负担。 十两银不多,却足以铸一只平安锁,只是不知是否来得及…… 宋柏轩摸了摸温热的胸口,闭目片刻,才彻底静下心来答题。 会试第二日,难得迎来一个大晴天,街上的积雪已融化得不留痕迹,枯枝又生新芽,春意将至。 宋蕴抬头望了眼窗外的天空,迎着光,不自觉的眯起眼。 “妙雨,去让人套车,今日我们出门透透风。” 话音刚落,卫辞便从隔壁窗子里探出脑袋:“还有我,娘子,我陪你同去。” 宋蕴轻笑,倒也没拒绝,不多时,卫辞便已抱着本书眼巴巴的追上来。 自宋柏轩入京后,卫辞的生活便才熬夜苦读变成了水深火热的熬夜苦读。 宋柏轩虽蜗居在慈水村十几年,年轻时却涉猎极广,卫辞只得一遍遍苦读,好在他记性好,悟性也高,在挨骂中愈挫愈勇。 算下来,他最近挨骂的确少了许多。 “娘子,我们先去历明书铺,上个月的银子可还没来得及领。”卫辞说道。 宋蕴抱着手炉取暖,心下却只觉得好笑:“父亲已经知晓了,你不必如此遮遮掩掩。” 卫辞坚决不信:“娘子休要哄我,倘若叫老师知晓我还有闲暇功夫写话本,不骂我三天事情就不算完。” “这些天,你挨的骂还少吗?” “不一样,”卫辞唏嘘着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娘子不知,老师以前还用过戒尺,就那么往手心打一下,不红不肿也要疼三天。” 但自从宋蕴回到宋家后,宋柏轩的戒尺便彻底失踪了。 马车穿过京城最繁华的大街,又走了许久,才来到历明书铺。 恰逢会试,历明书铺清冷了许多,掌柜也腾出空来见了卫辞一面,将准备好的银票交给宋蕴。 “闲鹤先生,我这儿倒是另有两桩生意,不知先生你肯不肯做?”掌柜笑着问道。 卫辞停下脚步。 掌柜连忙道:“是珍宝阁和陈记当铺,他们想让先生在话本里提一提,如上回香思坊那般,当然,他们也愿意出银子。” 卫辞听罢心中一跳,连忙看了眼宋蕴,见她似是不在意,才松了口气,小声拉着掌柜往旁边说:“劳烦掌柜的您为我上心,不过这种活儿我不接,以后都不接,全都推掉。” “可香思坊……”历明书铺的掌柜还想说什么,卫辞又吓了一跳,匆忙道:“不一样,香思坊可是我娘子的铺子。” 掌柜:“……” 宋蕴假装不在意,实则将二人的对话一丝不漏的听在耳中,也不想揭穿格外心虚的卫辞。 等二人聊完,上了马车,宋蕴见卫辞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她便随意的问道:“夫君,刚才掌柜同你说了什么?” 卫辞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道:“没什么,就是催我多写一些话本,我没答应。” “果真?”宋蕴笑盈盈的望着他。 卫辞挺直背:“当然。” 接着他迅速转移话题:“娘子可要去工坊看看?前几日金山还说,工坊已建得差不多了。” 宋蕴颔首应下,她今日出来的本意也是如此,前些时日有父亲守着,她几乎连大门都出不得,现在有了机会,自是要去工坊看一眼。 工坊位于京郊的一处庄子里,离京城不算太远,但马车也需要大半个时辰。 宋蕴将工坊的筹办交给了夏家兄妹以及莫绫,恰巧三人身份特殊,不便常行走在外,她索性将庄子买下来,打算来年养成花田。 马车刚驶进村子里,一个假小子便跑了出来,身后跟着夏家兄妹。 “怎么还是男装打扮?”宋蕴打量着又拔高一截的莫绫,很是欣慰,“新年给你做的衣裳呢?我看啊,你是又要长个子了。” 莫绫嘿嘿直笑,忍不住偷偷对宋蕴说道:“姑娘,你还别提,这瘸子治好了拳脚还挺厉害,能撑得住我七八个回合。” 宋蕴扶额,委婉提醒道:“他妹妹是忠王府的侧妃,极受宠,真把人打坏了,可有你的苦头吃。” 莫绫轻哼一声:“他可不敢告状!” 宋蕴看向夏金山,见他脸上并无异样,才悄然松了口气。 莫绫带着宋蕴在工坊转了一圈,刚建好的工坊里满是寒气,虽有火盆烧着,却也难掩清寒。 “工坊建的不错,过了农忙就开始招工吧,”宋蕴笑着安排下去,“兹阳那边的工坊可以留着,但人手得过来些,若能寻到几个手艺不错的调香师傅,自是更好。” 她开香思坊的本意,是想让自己调出的香气盈满人间,但随着香思坊的规模不断扩大,与千丝坊的合作持续加深,香思坊已不再属于她自己。 香思坊中有他们每一个人的心血,而她需要做的,就是把握航向,保护好这艘大船。 会试结束时,已是二月十八。 走出贡院的宋柏轩身体很疲惫,精神却不错。 “老师,这边!” 卫辞熟稔的在人群中找到宋柏轩,上前接过他的考篮。 宋柏轩迫不及待的问道:“家中一切都好?” 卫辞:“都好,今天人多,我没敢让娘子出来,她正在家中等着您呢。” 宋柏轩松了口气,催着卫辞往家中赶,亲眼见到宋蕴完好无损的倚在贵妃榻上看话本,他悬着的心才渐渐安稳。 会试过后,举子们仍大多停留在京城,等待放榜。 宋柏轩费了些功夫才找到金安府的举子,其中还有几位恰好在盛阳书院念过书,得知他们一切尚好,并未因去岁受惊而影响春闱时,他才稍稍安心。 去岁入京时,范老便交给他一个任务,直至春闱过后,宋柏轩才腾出空来。 范老已不满足只金安府一家的盛阳书院,想要在京城再开一家书院。 此事范老不愿声张,才让他私下联络举子,寻求有志之士加入,一起筹办京城的盛阳书院,可在会面之后,宋柏轩才意识到这件事有多难。 金安府十几名举子,竟无一人愿加入。 宋柏轩不愿强求,但在回程,脸上仍是难掩失落。 “父亲这是……”宋蕴迟疑着看向卫辞,继而又问,“会试可放榜了?” 卫辞摇摇头,道:“还没有,不过听说也快了,今年天气不好,有许多举子没赶上,放榜应当会早上两日。” 离放榜的日期越来越近,卫辞往外跑的次数也愈发勤快,但他还没等来会试放榜,便先听到了会试舞弊的传闻。 相印证的,是一队队官兵从大理寺出来,涌向京城的各个角落。 不到盏茶时间,舞弊的传闻遍布大街小巷,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 “听说是有考题泄露了,十几个人的答卷几乎一模一样,今年上场的举子怕是白跑一趟……” “会试舞弊?我看他们是不想活了。” “是啊,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放着正道不走,偏偏用些腌臜手段,呸!” “那泄露考题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合该拉到午门砍上几千刀……” 卫辞憨笑着凑过去,打听道:“真有人敢在会试上舞弊?不知哪个府城的举子,竟这般猖狂!” “还有哪个府城?当然是金安府!前阵子有家盛阳书院就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又胆敢在会试舞弊,真是吃饱了撑的……” 金安府!!! 卫辞心中一跳,不知怎么有些不安,匆匆忙忙往家中赶去。 没料想官兵却先他一步赶到宋家。 第113章 【113】“愿她生在光明灿烂之处,…… 京城,宋家。 随着宋蕴这一胎的月份逐渐变大,宋柏轩也愈发紧张,除去一日三餐的照应外,他还特别抽出时间来,陪着宋蕴在院子里散步。 恰逢开春,妙雨才买了两棵桂花树苗回来,照例栽种在书房外。 买来的桂花树苗很小,枝杈也少,看树龄不超过三载。 宋柏轩无奈的笑笑:“你想等它们开花,怕是还有的等呢。” “无妨,总会有开花那一日,”宋蕴心情极好,“今年不开,明年也会开,明年不开,还有后年,父亲,我们等得及。” 宋柏轩微微一怔,他这些时日是有些急躁了,迟迟不至的放榜,遥遥无期的盛阳书院……他迫切的想要让自己站得更高。 好似只有站得更高,才能护住蕴儿,才能达成所愿,不负重托。 也因此,他将这次会试的成绩看得格外重。 “是啊,等得及。”宋柏轩轻声呢喃道。 宋蕴将水壶递到他手中,笑着说:“也许来年院子里就会飘满桂香。” 宋柏轩赞同道:“桂花易活,生命力极强,熬过这一场寒冬,必然能迎来盛放那一日。” 他瞧了眼宋蕴的肚子,忽然问道:“阿辞可为孩子起名了?” 宋蕴轻轻摇头,这是他们二人的第一个孩子,可两人都没有起名的打算。 她想把这个机会给父亲。 宋柏轩顿时高兴起来:“我来想名字,只是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干脆都想一个……” 忽然间,大门被人踹开,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一列官兵闯进院子,将院门堵得严严实实,领头的官兵问道:“金安府举子,宋柏轩何在?” 来者不善,恐是会试出了岔子。 宋柏轩安抚的看了眼宋蕴,接着缓缓转身,沉声道:“是我,敢问各位官差,宋某犯了何事?”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宋柏轩心头止不住的发沉。 “来人,拿下!” 一声令下,手握长枪的官兵涌上前,宋柏轩脸色微变,当即道:“慢着,我随你们离去便是,莫要伤人!” “父亲!”宋蕴脸色发白,想要上前,却被妙雨死死地拦住。 宋柏轩安抚道:“蕴儿,别怕,为父行事坦荡,自认无错无过,纵是到了大理寺,也能辩言一二,你且安心,莫动了胎气。” “好一个行事坦荡,无错无过!”领头的官兵嗤笑道,“会试舞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我大理寺还能冤了你不成?” “不可能!”宋蕴反驳道,“定是你们搞错了,我父亲绝无可能舞弊——” “放肆!大理寺办案,岂容你一个妇道人家插嘴?!”领头的官兵眼中泛冷,“宋柏轩,拿上你的浮票,速速随我等入狱!” 宋蕴着实咽不下这口气,她最是了解父亲的为人,哪怕全天下的举子都去舞弊,宋柏轩也绝不会这样做。 时至今日,宋蕴哪还不明白,父亲怕是落了旁人设下的圈套。 宋柏轩摸了摸胸口的位置:“浮票在我这儿,我随你们走,各位管家,千万莫要伤人。” “父亲,此事没那么简单……”宋蕴愈发着急,但宋柏轩却打断她,仔细叮嘱道:“蕴儿,此事你不必插手,有范老和忠王殿下在,盛阳书院绝不会倒下,我也不会有事。” “父亲——” “还有,我已经为你腹中的孩儿想了名字,如果诞下的是男孩,就取为明赫吧,‘明明在下,赫赫在上。’①愿他生而逢时,一生顺遂。如果是女孩……” 宋柏轩轻笑一声,望着宋蕴:“就叫时熙吧,愿她生在光明灿烂之处,永沐于烈阳下,灰暗不侵。” “蕴儿,这原本是我为你取的名字。” 他不知在这错换的十几年里,他的女儿过得是否快活,是否曾被欺辱,可他希望在此后的人生中,她能够自由而快活,前路光明,尽是坦途。 官兵们推搡着宋柏轩离开,理智告诉宋蕴,她该冷静的向人求援,等待最佳时机,但她却控制不住的追了上去。 她的父亲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的父亲一生清白,教书育人,身上怎能有如此污名? “老师!娘子!” 匆匆赶来的卫辞脑海中一片空白。 会试舞弊,以老师的才学,何必去舞弊? 宋柏轩被官兵簇拥着,根本无法停下脚步,他看见卫辞,高声说道:“去照顾蕴儿,卫辞,你若是照看不好蕴儿,为师死也不会瞑目!” 这是他对卫辞说过的最重的话。 卫辞心头剧震,眼中含泪:“老师,请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娘子……也定会早日将您救出来,还您一身清白。” 宋柏轩最后看了一眼宋蕴,才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任凭官兵推搡着前行。 他早知这条路荆棘遍布,却还是毅然决然的踏了上来,只因这是最快最能向上爬的方式。 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他从不后悔。 若是能洗清污名,步入朝堂,自然是好,可哪怕他声名狼藉的死在狱中,有范老的照拂,蕴儿和卫辞也不会活得很辛苦。 他这一生,再别无所求。 …… 官兵过境,百姓尽皆避让,宋蕴望着空落落的街道,腹部隐隐作痛,痛意一点点加剧,她几乎站不稳。 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滴落,妙雨大惊,连忙喊道:“快,夫人要生了!” 卫辞心中一颤,急忙抱起她往早已备好的产房赶去:“烛下,快去请稳婆和大夫,妙颜去烧一锅热水,妙雨,去找备好的药箱……” 宋蕴死死的抓着卫辞的肩,强忍着疼痛:“快派人去金安府送信,此事定要让范老知晓,还有忠王府、信王府、平阴侯府,我要你大张旗鼓的去求援,求他们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护住父亲!” “我去,我都去!娘子,你先别再说话了,保存气力,父亲的事我定会倾尽所能,保父亲性命无忧!” 宋蕴定定的看着卫辞,确认他是真懂了,才松了口气,疲惫的闭上眼:“把莫绫叫回来吧,我想她了。” 哪怕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宋蕴却等不及了。 在所有的奴仆之中,哪怕平日里她都一视同仁,可究其根本,她最信任的人,只有莫绫一个。 生产是她最危险的时刻,她只想让莫绫守着她。 “好,我立刻派人叫她回来。” 卫辞一口应下,焦急的将她放置在床榻上,还未启用的产房中满是寒意,他匆忙抱来两只火盆,一只放在床头,一只放在床尾。 床榻上的宋蕴疼得满头大汗,脸上毫无血色,卫辞急得蹿起来,止不住的往外看: “稳婆怎么还没来?烛下呢?烛下!” 院子里乱糟糟的,宋柏轩被抓进了大理寺,宋蕴动了胎气即将生产,两个主心骨倒下,下人们都慌了手脚。 卫辞在产房中急得团团转,一会儿给宋蕴擦汗,一会儿给她喂热水,等稳婆和大夫终于来到时,他已急出了一身汗。 稳婆姓刘,是京城少有的圣手,从她手中诞生的婴孩没有近千也有七八百。 刘稳婆到来后,有条不紊的安排下人们去准备吃食、热汤,将无用的人全都赶了出去。 卫辞却死活不肯走,刘稳婆气得急眼:“这位郎君,产房脏污得很,血气冲天,十分不吉,会冲撞了你。” “娘子生产是喜事一桩,何来冲撞一说?你只管为我娘子接生,其他的事我自有分寸!” 卫辞半跪在床榻边上,紧紧地攥着宋蕴的手,毫无惧意。 见他不肯离开,刘稳婆只得看向宋蕴:“夫人,女子生产,没有郎君在一旁守着的道理,他是男子,到底不方便。” 宋蕴看向卫辞,后者立刻说道:“娘子,是父亲让我守着你,无论是何原因都不得离开!” 宋蕴很清楚,这些时日来,哪怕宋柏轩从未提起,他的内心也在时时刻刻受着煎熬。 当年只因他一时疏忽,非但错换千金,与血脉骨肉分离,还未能赶上亡妻的最后一面。 他不想让这种风险再发生在她的身上。 念及此,宋蕴只好道:“刘娘子,不必管他,他虽是男子,却也是我的夫君,无须避讳太多。” “这……”刘稳婆脸上尽是为难,此事是前所未有,但主家都不介意,她也没其他法子。 “罢了,夫人的生产之事最要紧,”刘稳婆说罢,当即吩咐随性的丫鬟,“小荷,去端盆热水来。” “夫人,来,吸气——,用力……” 剧烈的疼痛让宋蕴控制不住的叫出声,汗水打湿了额前发丝,她整个人如同水洗过般狼狈。 卫辞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心中涌出无限悔意,早知女子生产这般艰难,他当初说什么也该守住界限。 可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刘稳婆一次次催促宋蕴用力,但一个多时辰过去,还未瞧见胎儿将娩出的迹象,她不由得着急:“夫人,再用力些!腹中胎儿憋久了怕是要不好!” 宋蕴再次用力,可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胎儿仍在腹中。 刘稳婆急得团团转,一盆又一盆的热水端进来,产房里十分凌乱。 眼看着刘稳婆似是技穷,卫辞连忙将大夫请了进来,匆匆诊过脉后,大夫迅速写下两张药方:“夫人是头胎,生产格外艰难些,速去熬一碗催产药,但这药伤身,生产后还需立即服用一帖止气汤,还请郎君派人一并熬出来温着。” 听他提起“催产药”,刘稳婆瞬间变了脸色:“郎君,这药可用不得,能催产是真,可对女子的身体也有大妨碍!” 卫辞一脸紧张的看向大夫。 大夫皱眉道:“妨碍不大,只是日后许是会不易受孕,仔细养着也并非无法补救。” 比起宋蕴的性命来,这根本算不得妨碍。 卫辞当即道:“妙雨,速去熬药!” 第114章 【114】为今之计,也只有赌一…… 一碗催产药灌下去,宋蕴顿时又有了几分气力。 她跟随着稳婆的节奏不断用力,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有了分娩的迹象。 刘稳婆松了口气:“快快快,胎儿的脑袋快出来了,夫人再继续用力!” 宋蕴咬咬牙,拼尽了全身气力,力竭时分她模模糊糊的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生出来了。 刘稳婆匆匆擦了孩子裹起来,对着卫辞报喜:“恭喜郎君,恭喜夫人,是儿子!” 婴孩仍在啼哭,卫辞手足无措的瞧他一眼,又赶紧去看宋蕴。 “快,止气汤!” 说话间,小荷已经端着碗汤药走来,卫辞试了试汤药的热度,才拿起汤匙喂药。 宋蕴强迫自己睁开眼,汤匙刚靠近嘴边,她便掀起眼皮,定定的看着站在床榻边的小荷。 卫辞察觉有异,迅速移开汤匙,紧张道:“娘子,怎么了?可是这止气汤有问题?” 他甚至顾不上听宋蕴给出的答案,连忙吩咐下人再去熬一碗。 刚才那大夫说过,催产药伤身,需生产后立刻服用止气汤,才能减少对身体的伤害。 卫辞脸色无比难看,倘若这碗药真的有问题,再熬一碗止气汤,可还来得及吗? 但宋蕴给出的答案却让他心惊又害怕。 “这碗药里放了藏红花。” 卫辞捏紧手中的汤匙,目光死死地盯着小荷,以及她身后的刘稳婆。 他清晰的记得,那位大夫给出的药方里,并没有藏红花。 “不可能!”刘稳婆气得不轻,“这碗药可是你们熬的,我碰都没碰,至于小荷,她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害你?” “大夫就在外头,你们且等着!”卫辞当即将大夫叫进来,一起进门的还有匆匆赶来的莫绫。 “姑娘!”见到宋蕴如此狼狈,莫绫忍不住红了眼眶。 宋蕴的心头却是陡然一松。 “你来了啊,莫绫,”她轻声笑了下,紧接着指向小荷,“把她抓起来!” 话音落罢,她紧绷的心神彻底松开,浓浓的疲惫与眩晕袭上心头,闭眼昏睡过去。 莫绫吓了一跳,急得险些哭出来,她连忙拽着大夫为宋蕴诊治。 “只是力竭,又服了催产药,气力消耗太大。”大夫说着又迅速拿出针袋,捻出数根金针扎在宋蕴腕间,“我先用金针吊着,速速再去熬一碗止气汤!” 莫绫正要去,转眼瞧见小荷正低头朝外走,她当即两步赶上,一记手刀劈在她颈后。 刘稳婆大惊:“你干什么?” 莫绫瞪她一眼,想来丫鬟有罪,主子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她当即踹向刘稳婆,趁她倒下,同样给了她一记手刀,劈晕。 产房里伺候的下人看得目瞪口呆,大夫也无所适从的躲了她两下,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卫辞焦急的往外头赶去:“莫绫,你仔细守着,我去熬药!” 莫绫扫视了一圈,见妙雨还抱着啼哭的婴儿,她当即抢了过来,笨手笨脚的抱住,挡在宋蕴榻前。 “刚刚是你去熬的药?”莫绫眼神不善的盯着她。 妙雨忍不住紧张起来,宋蕴的药的确是她亲自熬的,可她将两份药熬好后,便取了催产药过来帮忙,另一份止气汤放在炉子上温着。 刚才那碗止气汤,是小荷见她忙着为夫人擦洗身体,才帮忙去取的。 对于妙雨的解释,莫绫并不满意:“熬药可是一个仔细活,枉费姑娘将如此重要之事交给你,你却害得姑娘没药喝!这是姑娘聪慧,没喝下去那碗毒药,否则……哼!” 莫绫越想越生气,对着房中众人怒目而视,她怀里抱着的婴儿还在啼哭,但莫绫却不敢撒手。 谁知道这些下人里有没有黑心肝的,再把他们姑娘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小少爷伤着,那她可真就成了罪人了! “怎么才能让他不哭?”莫绫看向年近半百的大夫,“你说。” 大夫:“……喂奶,他是饿了。” 莫绫顿时不高兴了,这小子也是个难养不懂事的,姑娘好不容易将他生下来,还未将养好,就想着吃奶。 妙雨连忙道:“莫绫姑娘,夫人之前物色了一位奶娘,要不要将她请过来?” 莫绫又狠狠瞪了眼妙雨,不情不愿道:“去吧,把她请过来。” 谁知道那奶娘老不老实,身上有没有带病?但好赖是姑娘亲自物色的,总不会差到哪儿去。 没过多久,卫辞熬好了止气汤进来,小心翼翼的凑到床榻边喂宋蕴喝下去。 见宋蕴的脸色稍有好转,睡得愈发平稳,大夫才将她腕间的金针取下。 大夫叹了口气,对卫辞道:“郎君,止气汤喝得到底迟了些,我再开两张方子,一张药膳,一张汤药,先喝上半旬养着,过几日我再来看看娘子。” 卫辞连忙应下,接下两张方子,才又想起那碗没喝的止气汤来:“劳烦大夫看看,这碗止气汤是否有问题?” 大夫仔细嗅了嗅,不敢确定,他想了想,索性拿起汤匙轻轻品了一口,又很快吐掉。 卫辞连忙递上清水让他漱口。 大夫黑着脸道:“的确有藏红花,量还不小,倘若娘子喝下去,必然引起血崩,届时神医难救。” 卫辞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当时那盛满药的汤匙几乎已经进了娘子的嘴边,他不敢想象,倘若宋蕴真将这碗止气汤喝下去,他该怎么办? 卫辞拿了银两送大夫离开,心神恍惚的回到产房。 莫绫已利索的将刘稳婆和小荷绑了起来,让人将她们搬到柴房关起来。 刚喂过奶的婴儿昏睡过去,安静的躺在宋蕴身侧,卫辞这才有心思打量起它,皱巴巴红彤彤的一团,像只猴子,但饶是如此,也难掩他五官透出的精致。 一阵疲惫漫上心头,卫辞脱力般的靠在软塌边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打斗的声音。 他一个激灵爬起来,连忙将满腔愤怒的莫绫拦下。 下一刻,一个衣冠不整的中年男人被丢下来,一起掉下来的还有沉甸甸的药箱。 暗卫声音嘶哑:“太子殿下让我们把他送来。” 胡太医骂骂咧咧的爬起来,理好衣衫,正好对上卫辞又惊又喜的眼神。 这……想起自家殿下火急火燎的神色,胡太医难得生出些许心虚来,默不作声的移开视线,询问宋蕴的状况。 听闻宋蕴有惊无险的平安生产,胡太医当即面露喜色,不枉他们殿下蛰伏数载,没想到此次竟一举得男! 算了算时间,倒也全然对得上,只是这位娘子已有夫君……到底有些不光彩。 胡太医正琢磨着要不要帮自家殿下一把,除去卫辞这个隐患,却被“隐患”本人拽进房间,为宋蕴诊脉。 宋蕴才刚生产过,身子正虚,再加上之前的催产药,以及那碗迟来的止气汤,脉象杂乱的胡太医忍不住皱眉。 片刻后,他才收回脉枕,问卫辞要来那大夫开的两张药方。 药方倒也对症,但药性却不够,胡太医提笔重写了两张方子,换了十几味药性更好,也更贵的药材。 “胡大夫,我家娘子还要多久才能醒来?”卫辞问道。 胡太医摇摇头:“说不准,她生产前受了刺激,忧心伤肝,生产时又动了怒……且等着吧,让她好好睡上一觉。” 卫辞眉头紧蹙,忧心不已。 睡了半日,又一个完整的夜,宋蕴仍是未醒,卫辞熬得下巴上出了层青茬,心焦不已。 一大早,莫绫就推开门叫他:“姑爷,大理寺的官差过来索要老爷的浮票,你知道浮票是什么?放在哪儿了?” “浮票?”卫辞的脸色不大好看,他自然知晓浮票是什么,可在昨日听下人说,大理寺的官差来拿人时,早已索要过浮票。 浮票应当在老师手中,可如果他们真的拿到了浮票,为什么还会来索要? 要知道,在这桩舞弊案中,浮票是唯一能证明老师清白的证据,绝不能轻易交出去! 短短一瞬间,卫辞的脑海中掠过无数种可能,他很快起身往书房走去:“我去找,你让他们在门外等着,不许进来。” 卫辞说着,忽而顿了下,低声对莫绫道:“去叫来夏金山,我有要事交给他办。” 他隐约记得,夏金山学过些拳脚,至少比烛下强。 小半个时辰后,卫辞找出一张皱巴巴的浮票,交给了大理寺的官差。 两个官差仔细比对了番浮票上的信息和印章,确认无误后,才拿着浮票离开。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 半晌后,夏金山风尘仆仆的回到宋家,神色凝重的找到卫辞。 “他们进了刘府,我打听过,那位刘大人叫刘成,是吏部的左侍郎,在外风评向来不错。” “刘成?”卫辞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但此事明显不合常理。 自称是大理寺的官差要走了宋柏轩的浮票,却带进了吏部左侍郎刘成府中。 卫辞独坐在书房里,陷入沉思。 会试向来由礼部主持,守卫森严,规矩极重,但饶是如此还出了差错,可见礼部中必然有纰漏。 浮票又被吏部的刘成要走,可见吏部许是也有人掺了一脚。 昨日派去忠王府、信王府甚至平阴侯府传信的下人都早已回来,可三方俱无动静。 信王与平阴侯必然信不过,舞弊的案子极其棘手,忠王怕是也信不过,娘子让人大张旗鼓的去传信求援,便是要逼得背后之人有所忌惮,免得在狱中用些腌臜手段。 如今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远在金安府的范老,以及被幽禁的废太子。 可这远远不够。 卫辞摩挲着手中的小印,心中起了盘算。 为今之计,也只有赌一把了。 第115章 【115】人与人生来不同,有人高贵…… 夜色渐深,忠王府上却仍很热闹。 裴凌深夜召集幕僚,迫不及待的提及会试舞弊案,想要问问他们的看法。 宋柏轩此人他尚算了解,虽年纪颇长,却胸有傲骨,满腹学识,绝不可能做下这种自毁名声的事。 这桩会试舞弊案,涉及的学子皆是出自金安府,且有很大一部分出自盛阳书院,简直摆明了是针对金安府乃至宋柏轩设下的圈套! 宋柏轩既然愿意投靠他,裴凌自然也乐得给他庇护,取得天下寒门学子的认可,可谁都没想到,他竟会牵扯进舞弊案。 裴凌正犹豫着,忽然听一个幕僚道:“王爷,您可还记得上一桩舞弊案结果如何?” “自然记得,可……”宋柏轩是真的可惜。 本朝上一桩舞弊案发生在百年前,当时在位的盛文宗尤重刑罚,所有牵扯进去的官员全部砍头,主谋株连九族,次谋株连三族,男女老幼,无一放过。 裴凌叹了口气,麻烦就麻烦在,他的父皇裴武帝对盛文宗极其推崇,怕是会效仿。 这些狂妄之徒,怎么敢在会试上动手脚?简直摆明了要害死宋柏轩,将盛阳书院的火苗狠狠掐灭! “王爷,此事不宜沾身,”另一位幕僚说道,“哪怕宋柏轩并没有舞弊,可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今圣上的想法。” 裴武帝说此事为真,纵然证据在手,他们也不可能为宋柏轩翻案,可如果裴武帝对此事持疑……那也绝非忠王能碰的! 吏部、礼部乃至大理寺那些文臣,大多偏向信王,让忠王殿下去为宋柏轩翻案,简直比让哑巴开口还要难! 裴凌的脸色不太好看,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文臣中没有多少威望,可正因如此,他才迫切的想保住宋柏轩。 可保住宋柏轩的前提,是不将他自己牵扯进去。 裴凌思虑许久,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罢了,先观望,待本王去探探父皇的口风。” 相较之下,信王府十分平静。 白日宋家的下人来求援,被信王府的管家好声好语的劝走,只向上报了一句,便再无声息。 侯府自是也得了宋家求援的消息,事关宋蕴,侯府的管家不敢耽搁,匆匆报了上去。 赵旭炎却把此事当做笑谈,当夜宿在妾室院子里,醉得不省人事。 隔日酒醒后,赵旭炎便叫来赵晴云,将宋柏轩入狱的消息告知于他,并一再警告不许她再亲近宋家。 赵晴云表面乖巧的答应,心中却被吓了一跳,她很清楚以宋柏轩的为人,根本不可能做出舞弊之事,但……谁让他倒霉呢? 此案过后,宋柏轩非但仕途无望,甚至连性命都会不保,早已成不了什么气候。 可惜了,可惜宋蕴不能亲眼看到这些,否则,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看。 赵晴云心情瞬间畅快了许多,笑着说道:“父亲放心,我是断然不会再与宋家沾上关系的,今日姑姑召我入宫,我先去了。” 看着赵晴云离开的欢快背影,赵旭炎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吴氏忍不住生出担忧: “侯爷,云儿她……不会似她姑姑那般吧?” 赵旭炎眼底掠过一丝轻蔑,淡淡道:“你放心,她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跟赵茹比,她的心性与手段差太多了,除了我们,她别无所依。” 吴氏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 大理寺,牢狱。 宋柏轩被带进牢狱后,率先被索要浮票,说是用以比对试卷,好验明他的身份。 宋柏轩在身上摸索了半天,也没寻到任何浮票的踪迹,索要浮票的官差瞬间急了,闯进狱中将他浑身上下翻了一个遍,连袜子都没放过。 但还是没能找到浮票在哪儿。 官差恶狠狠道:“你不是说,浮票就在你身上吗?!” 宋柏轩脸色发苦:“许是年纪大,记不清事了,走这么远的路,丢在路上也也不一定。” 那人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戏耍了一番,当即恼怒的甩了他一巴掌,匆匆离去。 那一巴掌下手极重,宋柏轩却毫不在意。 他坐在角落的茅草堆上,心情沉重的思考对策,既然此次舞弊案是一个针对盛阳书院的圈套,所有证据恐怕已经摆在了大理寺。 索要浮票,恐怕也只是走一个过场,或者……消灭证据! 宋柏轩不敢笃定自己的猜测是真是假,只盼着卫辞与蕴儿机警些,莫要被人哄骗拿走浮票。 他正思索间,外面突然传来了喧闹声,一列列官差押着学子们赶往大牢,却并不在他附近。 宋柏轩疾走两步,看清那些学子的面容,不由得惊愕:“孙至?武大成?你们怎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被官差押着的举子齐齐看来,见宋柏轩也落入大狱,众人的心情不由得愈发沉重。 “我们也不知为何,他们说我等舞弊,证据确凿,这怎么可能?!” “这是阴谋!这是诬陷!以我等的学识,何须用些腌臜手段?” “我们该怎么办……” 众举子正满心欢喜的等着会试放榜,谁也没想到这罪名会落到自己头上,不由得慌了阵脚。 宋柏轩沉声安抚道:“你们放心,范老最为公正严明,绝不会看着我们被泼一身脏水,为了金安府的名声,为了金安府未来的举子们,未曾做过的事,我们不会认,也绝不能认!” 是啊,被牵连的不止他们,还有整个金安府学子的名声。 倘若此案落定,日后再无人能看得起他们金安府的学子。 为了金安府,纵然一死,他们也必须教这份冤情直达天听! 这番话可还了得? 官差们对视一眼,即刻将他们拆散,分别关押起来。 与此同时,远在金安的范府。 一封加急的信件送到范明冶手中,他笑着从老管家手中接过,猜测道:“算了算日子,会试也该出结果了,也不知柏轩名次如何,若是能再中一甲……” 话音未落,范明冶脸上的笑意已彻底消失。 “快!臻儿有难!带齐府卫,我们速速赶往徐州府!” 此话落罢,老管家也跟着变了脸色。 臻儿是他们大少爷的乳名!大少爷出门游历,明明带齐了人手,怎会突然遇险?! 此时已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老管家当即召集府卫,匆匆安排马匹与马车,急急赶往徐州府。 …… 宋蕴醒来的时候,房中只燃着昏黄微弱的烛光。 空气中弥漫着炭火余烬的气味,还夹杂着些许陌生的乳香。 她恍惚意识到她似乎已经生产完。 宋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下半身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她顿时收了力,闭上眼,躺了回去。 “莫绫。”她尝试着唤了一声。 而后外间立刻有了回应,脚步声靠近:“姑娘?你总算是醒了!” 房中烛光大盛,宋蕴眯起眼,按了按眉心,轻声道:“扶我起来。” 莫绫立刻拿了软垫抵在她背后,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宋蕴估摸着时间,突然问道:“姑爷呢?” 莫绫撇撇嘴,不高兴道:“姑爷神神叨叨的,跟夏金山说悄悄话,天黑又自个儿跑出去了。姑娘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宋蕴轻轻摇头,她虽是睡了一天一夜,身子却仍是很疲乏,可眼下也由不得她再睡下去。 “把那二人带过来吧,我问些话。” 莫绫当即邀功:“姑娘,我把她们狠狠揍了一顿,夏金山帮着我审问,也问出了些东西来。那可恶的小荷是被人收买了!只用了十两银子!区区十两银子险些害得姑娘丧命,我真是恨不得打死她!” 宋蕴意外的看了一眼莫绫:“你还会这些?” 她以为莫绫会把人留到她醒来,没想到竟提前收拾了。 莫绫不由得心虚,她总不好说是自己没打过藏起来的暗卫,只得拿刘稳婆和小荷二人撒气。 “打一顿就好了,一顿不够,就再打一顿,她们怕死,总会说的。”她小声嘀咕道。 宋蕴轻轻阖上眼,倚在软垫上:“带过来吧。” 她此番生产险些被下了死手,若非在金安府时误吸了藏红花的气味,她断然不会有如此戒心。 背后之人的用心实在又毒又恶,她咽不下这口气。 没过多久,宋蕴便叫人把刘稳婆和小荷抬了上来,刘稳婆身上的伤还轻些,名叫小荷的丫鬟却浑身青紫,脸肿得像猪头。 “说吧,银子是谁给的,”宋蕴淡淡的问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是生是死,你自己选。” 小荷拼命摇头,口齿不清的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人我不认识,只知道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夫人,好心的夫人,求求你放过我吧……” 宋蕴冷笑一声:“只为不知名姓的十两银子,你就要害我性命。” 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袭上心头,宋蕴眼底尽是晦暗,她朝小荷道:“过来,靠近些。” 小荷被捆缚着手脚,战战兢兢的往前爬,停在宋蕴床塌边上。 房中的下人已被打发出去,只剩下莫绫一个。 宋蕴几乎克制不住心底的阴毒,她此生从未想过要去害谁,可偏偏一而再,再而三,总有人要害她性命。 人与人生来不同,有人高贵如神明,有人低贱若泥尘,这已是世间不公。 她的命不值钱,如草芥低贱,哪怕上一世被算计惨死,她也从未想过报复,此生只想好好度过平庸的一生,为何这也不能被容下?! 宋蕴伸出手,扼住小荷脆弱的脖颈,力道一点点收紧。 眼底是一片空荡荡的漠然。 她想杀了她。 “娘子!” 熟悉的声音响起,宋蕴蓦然回神,手上的力道迅速收回。 小荷瘫倒在地,剧烈的咳起来。 卫辞大步朝她走来,宋蕴淡漠的收回视线,竟不愿再抬起。 “出去。”她说。 卫辞停下脚步,不再上前,却也没出去。 第116章 【116】“他叫明赫,卫明赫,是父…… 夜色如墨,寒意似是要透过窗子渗进来,吹得房中燃烧的烛火轻轻摇曳。 莫绫难得开窍一回,拖走了小荷与刘稳婆,自己也避到一旁。 房间里只剩下宋蕴与卫辞二人。 宋蕴倚在软垫上,轻轻阖上眼,她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卫辞,索性等他先开口。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婚事是她算计来的,卫辞是她算计来的,甚至连孩子……都是因她的贪念而生。 她无愧于任何人,可唯独无法坦然面对卫辞,更不敢想象在卫辞得知这一切后,会怎样看待她。 或许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宋蕴自暴自弃的想,卫辞大可以同她和离,甩下宋家这个烂摊子,继续做他逍遥快活的闲散书生。 却听卫辞突然说道:“娘子,今日我去了郡主府。” 大盛朝只有一位郡主,淳阳郡主。 可这位淳阳郡主虽极为受宠,却行事怪异,不喜与人交际,卫辞贸然找上门去,还是在这种境遇下,只怕会引得那位郡主反感。 宋蕴闭着眼,心中叹息,卫辞这一步走得太险,稍有不慎,就会适得其反。 其实……他大可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宋蕴说不清心底究竟是什么滋味,或许有几分悔恨,或许有些许慰藉,但更多夹杂着的,是难以言喻的自厌。 “娘子,郡主说,她会帮我们想想办法,不会叫老师在狱中吃太多苦头,”卫辞轻轻走上前,坐在床榻边,“会试舞弊事关重大,郡主不敢轻易插手,但她答应,一定会暗中相助。” 淳阳郡主在京城的地位十分尴尬,她并非裴武帝的血脉,也跟皇室无半点关系,可偏偏十分受宠,地位堪比几位皇子。 京城权贵都会给她几分薄面,但也仅有几分,毕竟郡主之位,虽有荣宠,并无实权。 宋蕴在心中思忖着,面上仍毫无声息,耳畔传来卫辞的低声叹息,接着整个人便被轻轻拥在他怀中。 “娘子,都会过去的,老师定能洗清冤屈,杏榜有名,而那些躲在暗处的小人,也定会得到报应。” 房间里烛火摇曳,清雅的安神香夹杂在炭火气里,一点点抚平那些焦躁与不安。 卫辞闭上眼,紧紧地抱着宋蕴,声音低哑:“至少,不该脏了娘子你的手。” 他也许什么都知道。 宋蕴心中蓦然划过这样一个念头,但很快又被掐灭,如果卫辞早就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又怎会容忍她继续算计下去? 一桩桩,一件件,纷至沓来的灾难让宋蕴萌生出些许悔意。 如果当初她不曾执意让父亲重走仕途,现在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不,只会更惨。 如果没有范明冶作为靠山,宋家早已被平阴侯轻易覆灭,而她亦会被侯府拿捏,彻底沦为平阴侯攀炎附势的工具。 哪怕平阴侯府放在京城不算什么,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仍是高不可攀、无法抵抗的巨物。 宋蕴并没有吭声,仍旧双眸紧闭,但卫辞却知道,她并没有睡去。 “郡主人很好,拿到印章后,问了我的年纪与名姓,还仔细问了过去的许多事,所以才耽搁了许久。郡主还问起父亲与母亲,只是很奇怪,郡主听完竟痛哭不已……” 卫辞絮絮叨叨的说着些琐碎的杂事,他其实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淳阳郡主哭得很伤心,他又有事相求,自是不好多问。 或许父亲是淳阳郡主的故人?只是那淳阳郡主年纪并不大,不过二十有余。 窗外夜色沉静如水。 宋蕴忽然道:“他叫明赫,卫明赫,是父亲取的名字。” 卫辞愣了下,继而将她抱得更紧。 他何尝看不出,老师这一去,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①《诗经·大雅·大明》) 倘若恰逢明主,案情自是会大白于天下,如果不能……天命自有惩罚。 …… 深夜,宋宅再次有人拜访。 是裴牧。 宋蕴无法下榻,卫辞便落下床幔,在窗边饮茶作陪。 裴牧来得匆忙,也没忘带来贺礼,大大小小的箱子,让人一股脑儿的放进来。 他左右打量了一圈,没找到小娃娃的踪迹,才遗憾的收回视线,道: “大理寺不干净,里面什么牛鬼蛇神都有,这桩案子怕是要审上一阵儿。” 卫辞看了眼垂落的床幔,不由得担忧。 听闻会试舞弊案已经交到了大理寺手中,如果大理寺的官员有问题,想要为老师翻案,难上加难。 裴牧又道:“不过孤已往兹阳去信,急召陈不逊回京,有他在,许是还有几分希望。” 宋蕴心中稍安,提醒道:“殿下,地方官员无召不得入京,皇上那边……” “无妨,此案事关重大,只靠大理寺那群无用的棒槌定会办成冤案,陈不逊进京是早晚的事。”裴牧说罢又提起案情:“说来也怪,宋院长考卷上的字迹与他亲手所书一般无二,浮票也能对得上,其他举子也差不多是这种情况,只是答案极其相似……可以说,证据确凿。” 字迹、浮票,乃至浮票上的信息与印章,完全能对得上,若非裴牧信得过宋柏轩的为人,只怕也要以为,金安府的举子胆大包天,以如此方式舞弊求功名。 卫辞听罢便惊愕出声:“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裴牧抬眸看向他。 卫辞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张浮票,沉声道:“官差要走的浮票,是我伪造的,不可能跟考卷对得上。” 他并不知道宋柏轩将浮票放在何处,但那些官差凶恶霸道,宋蕴又在紧要关头,实在不便与他们纠纷。 再加上浮票事关宋柏轩清白,决不能轻易交给他人,他才起了仿造的心思。 “以防万一,当时我伪造了两张一模一样的浮票,做旧了些,一张交给那两个官差带走,另一张还在我手中,”卫辞冷笑,“如果是从我手中拿走的浮票,绝不可能与考卷对得上。” 裴牧意外的看了眼卫辞,书呆子竟也有这心眼? “做得不错,看来舞弊的证据确实有问题,只是那字迹……” “入京前,父亲与金安府学子同行,曾不止一次遭遇过劫匪,”宋蕴低声说道,“当时父亲丢了几本手札,想来便是那时被人钻了空子。” 裴牧陷入沉思,大盛朝对于春闱历来重视,由礼部主持,抽调部分禁卫军以及六部官员维持秩序,主考官更是精挑细选的大学士。 十几人的考卷答案极其相似,考题泄露已是事实,可浮票与考卷涉及的部门与官员极多,提调官、弥封所乃至礼部上下,打通各个关节替换考卷而不出纰漏,难比登天。 裴牧的脸色不大好看,事到如今,这桩会试舞弊案已不单单是舞弊案,更是对皇室威严的挑衅,对天下寒门学子的威胁! 范明冶胆敢弄出一家盛阳书院,他们便敢让金安府的学子名声涂地,仕途无望……盛阳书院才只开了短短半年,他们就已经害怕到此等地步了吗? 大盛朝究竟是他们裴氏的大盛朝,还是世家贵族的大盛朝?裴牧一时竟不敢再深想。 “哼,狂妄鼠辈!”裴牧压住心头攒动的怒火,怒声道:“孤定要让他们好好瞧瞧,这大盛究竟是他们的天下,还是我裴氏的天下!” 卫辞与宋蕴罕见的没有吭声,他们也的确不敢吭声,裴氏的天下又能如何?如今还不是被贼人蒙蔽双眼,几乎指鹿为马。 更何况皇室血脉稀薄至此,说句不好听的,也不知还能延续到几时。 裴牧平复片刻,才缓声问道:“卫辞,如你所言,真正的浮票不在大理寺手中,现如今又在何处?” “不知,”卫辞道,“我也只是看过两眼,真正的浮票,应当被老师收起来了,可我翻遍书房也没寻到。” 裴牧看向垂落的床幔:“宋掌柜,你可知晓?” “不巧,父亲没跟我说起过。”宋蕴答道。 隔着床幔,她的声音叫人听得并不真切。 仿佛隔着一层雾气。 裴牧叹了声,起身告辞:“罢了,听胡太医说,你生产时伤了身子,这些日子你且安心养着,大理寺那边孤已派人打点,不会让宋院长受太多委屈。” 身在牢狱,涉此重案,不受委屈是不可能的,裴牧能护住宋柏轩性命已是极致。 宋蕴匆忙谢恩。 送走裴牧后,卫辞与宋蕴二人相顾无言。 宋蕴突然问道:“夫君,你可曾都送过信了?” “嗯,都送过了,只得了侯府一番奚落,两个王府都没什么动静,忠王府安抚了两句,便也再没下文,”卫辞抿了下唇,“金安府路途遥远,范老许是还没收到信。” 宋蕴倒不担心范明冶的立场,盛阳书院由范明冶一手推行,金安府更是他多年的心血,只要范明冶收到信,就一定会速速赶往京城,为父亲翻案,为金安府的学子洗清污名。 但最让人担忧的是,这封信能否送到范明冶手中,以及,以背后之人的狠毒心肠,范明冶能否平安入京。 “算了算日子,也快了,”宋蕴微微凝眉,随即道,“再派人去信,找些得力的人手,务必将信送到范老手中,提醒范老多加小心。” 卫辞连忙应下:“好,此事我去办,夜色深了,娘子先歇息。” 他匆忙熄灭烛火,赶往书房写信,昏暗月光下,宋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头满是忧虑。 但愿还来得及。 第117章 【117】“如果你们是至亲手足呢?…… 大理寺,狱中,烛火通明。 大理寺卿翟嘉志正在整理春闱舞弊的案卷,十几份考卷与浮票一一对应,加上原本搜集的举子手札,比对字迹后,形成厚厚的一摞。 物证俱全,人证也已经得到,只消过几日呈至圣前,此案便已落定,再无更改的可能。 翟嘉志狠狠松了口气,对着窗外的夜色,为自己倒了杯春日酿,细细品着。 忽而外面响起慌乱的脚步声,翟嘉志皱眉,对着下属呵斥道:“堂堂大盛官员,遇事不慌,行事要稳,怎可如此没有仪态?” 下属连忙告罪,解释来由:“大人,有两个举子招供了些事,甚为要紧,属下不敢耽搁。” 此案铁证在握,哪怕审出再大的线索,都无更改的可能。 翟嘉志悠闲的斟了杯酒:“说吧,何事?” 下属忙道:“那两个举子说,范明冶有意在京城再开一家盛阳书院,奏折已经送到圣前,并派宋柏轩说服他们,想要收让他们为己用。” “什么?!”翟嘉志脸色大变,霍然起身朝外走去,“继续审,定要问出事情进行到哪一步了!” 金安府有一家盛阳书院已经了不得了,倘若再开到京城,范明冶的声望该有多高?真叫那些泥腿子聚在一起,哪还有他们的好日子过?! 不过盏茶功夫,消息便已四散传出,收到消息的信王脸色难看,狠狠摔了一套茶具。 区区一个将死的范明冶,竟敢妄想来京城分一杯羹,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主意的确是好主意,若是范明冶有意在京城开办盛阳书院,定能惹得朝野震动,为大盛朝培养更多有能力的读书人,是好事,可偏偏不能为他所用。 既不能为他所用,还要消减他的助力,那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如果奏折如金安府举子所言,已经呈到圣前,不知父皇有何想法? 或许会纵容。父皇与范明冶年少时感情甚佳,如今有缓和的迹象,父皇定不会轻易否了他。 裴雯心底隐隐不安,本想着范明冶虽性子顽固,可到底在朝中颇有威望,在父皇面前也有几分面子,如果能为他所用,自是助益无限。 现在看来,范明冶是不能留了! 除了范明冶,还有宋柏轩……裴雯眼底掠过一丝狠辣,抬手召来心腹,沉声道:“传信去大理寺,审问嫌犯怎能不用刑?让翟嘉志用刑,重刑!” 哪怕死不了,也要让他们再无法开口! 心腹当即应下,裴雯深吸一口气,继续吩咐道:“还有,速速飞鸽去徐州府,让他们务必下死手,不必留情面。” 不能怪他,这是他们自寻的死路! 三日后,一封加急的奏报飞驰入京,呈在圣前。 奏报来自距离京城不过百里的徐州府,收到奏报的裴武帝本没什么兴趣,但听到是关于范明冶的消息,立刻将奏报拿在手中。 刚打开奏报,裴武帝就变了脸色,匆匆掠过下文,愤怒的拍案而起。 “肖明谙这个废物,连区区一个徐州府都管不好,要他何用!” 身旁伺候的大监脸色微变,偷偷掀起眼皮窥了一眼,便迅速收回。 谁又能想到名震朝野的范明冶,会在赶往徐州府的官道上遇到劫匪,只身落入武定河里,生死不明。 带去的几十名府卫死伤大半,劫匪却逃之夭夭,再无踪迹。 武定河水流湍急,水质浑浊,河上连船夫都少见,范大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裴武帝痛骂了徐州知府肖明谙一顿,随即拟诏撤了他的知府之位,连降三级,发往宁古塔为官。 愤怒过后,裴武帝便失魂落魄的坐回去,一遍又一遍的翻看奏报。 他何尝不知武定河的险急,更知晓武定河历来难治,常有水患,附近的百姓早已迁往别出,只怕连人影都瞧不见几个。 只是他不愿相信,与自己吵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的老伙计,就这样窝囊的死去。 区区几个劫匪,怎能就要了他的性命? 查!必须彻查! 裴武帝眼中闪过寒芒,他知道朝中那些勋贵并不安分,可此事实在狠辣,容不得他们继续嚣张下去。 “让老大来领人去徐州府走一趟,再派一队禁卫军前往,务必要找到范明冶的下落,”裴武帝握紧拳头,“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还有,”裴武帝闭上眼,语气沉痛,“去把来自金安府的奏折都抱过来,朕要亲自批。” 他这些日子身子乏累,折子交予内阁大臣批阅,有要紧事才会报上来。 可没想到,他收到的第一件要紧事,竟是范明冶遇险,生死不明的消息。 大监领命而去,没多久便抱着一摞奏折呈上。 范明冶的折子恰好摆在最上方,裴武帝拾起,望着奏折上熟悉的字迹,心情愈发沉痛。 奏折是前几日刚送上来的,范明冶在奏折中提及会试,盼着早些放榜,并奏请圣上早些传信于他。 奏折中还提及盛阳书院,以及盛阳书院院长,宋柏轩。 裴武帝怔了下,忽然想起前阵子裴凌前往金安府,回来后对那位名叫宋柏轩的院长也颇为推崇。 宋柏轩……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裴武帝随意在案前翻了翻,便瞧见了礼部呈上的请罪折子。 会试舞弊案,似乎正是金安府的举子闹出来的,为首的正是宋柏轩。 可……怎么会这么巧? 盛阳书院之事早在朝中掀起波澜,可裴武帝特意关注过,一番波澜过后,朝野并无其他反响。 裴武帝沉吟片刻,忽然对大监道:“把那逆子叫来。” 大监低眉领命,当今育有三子,能称得上是逆子的,也只有被圈禁的那位。 裴武帝耐着性子等了许久,才等来慢慢悠悠如散步般赶来的裴牧,他的火气瞬间上涌:“逆子!给我跪下!” 裴牧本也是打算下跪的,闻言也不觉得面上难看,从善如流的下跪行大礼。 裴武帝越看他越不顺眼:“金安府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那些举子为何要舞弊?” 裴牧直起身子来,漫不经心道:“父皇不是让大理寺去查案了么?儿臣废物,被圈禁在宫里,哪有什么机会了解朝中政事,更何况是此等要案。” “范明冶在徐州府遇袭,生死不明。”裴武帝冷眼说道。 裴牧瞬间变了脸色,抬眼直视着裴武帝,确认他没有说谎,心头止不住的发沉。 “范老怎会赶往徐州府?他要来,也是该来京城,不会绕道徐州。” 裴武帝闭上眼:“范家大郎外出游历,在徐州遇险失了踪迹,只留下一封书信。” “是圈套,”裴牧冷静道,“是有人想要致范老于死地,父皇看不出么?” 裴武帝沉默不语,朝野争端灭了又起,他早已懒得理会,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案你来查。” 老大老二争得厉害,只怕会借此机会排除异己,唯独老三,行事尚算端正,或能为范明冶寻个公道。 裴牧冷笑一声:“儿臣不敢查。” “容不得你拒绝,”裴武帝沉声道,“你是朕的儿子,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裴牧继续冷笑,不肯应他。 裴武帝警告道:“这是朕给你的机会,逆子,以你的无状言行,早就足够你死上千百次了!” “儿臣不敢查,更查不出,”裴牧对上他的视线,眼中尽是坦荡,“想要查清此案,世间恐怕只有一人得用。” 裴武帝自是明白他说的是谁,可却陷入犹豫,陈不逊虽擅长查案,心细如发,可……他是数一数二的俊美公子,又跟逆子交情深厚。 倘若这逆子真做出什么枉顾人伦的事来,他可没法子跟陈祭酒交代。 裴牧气得要命:“父皇既不想查,那便罢了,想来范伯九泉之下,也不会责怪父皇。” 裴武帝瞪眼:“查!必须查!召陈不逊入京,还有你,逆子,你给我离他远些!” 裴牧:“……” 被扣上这顶帽子,他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 日落西山后,京城起了宵禁。 一列侍卫悄无声息的摸进了宋家,并送来了大批贺礼,金银珠宝、字画书卷,只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领头的管家姓章,对卫辞极为客气:“还请公子全都收下吧,这些都是郡主特意挑选后,才让我等送来的,是郡主的心意。” 卫辞脸上露出些许为难,苦笑道:“无功不受禄,章管家,我实在不敢收。” 他对淳阳郡主有所求,事未毕,情未还,再受如此金银,实在不妥。 章管家仔细打量着卫辞,笑着说:“公子不必介怀,您与郡主是再亲近不过的关系,只是如今不好多言,待到合适时机,公子自会明白一切。” 再亲近不过的关系? 卫辞脸色微变,想要多问两句,但见章管家如此谨慎,只得按下心中疑惑,将贺礼尽皆收下。 章管家特意看了眼小公子,听到他叫“卫明赫”后,章管家忍不住叹息:“是个好名字。” 倘若昔日旧主能逢明主,或许事情也不会发展至此。 完成淳阳郡主的交代后,章管家才带着侍卫悄无声息的离去。 宋蕴望着满目疑惑的卫辞,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想起陈不逊曾跟他提起过的大将军。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淳阳郡主本姓卫,是老国公的女儿。 同样是姓卫。 宋蕴看向卫辞:“夫君,你有没有想过,你跟淳阳郡主是什么关系?” 卫辞:“或许是父亲的故人。” 宋蕴冷静道:“如果你们是至亲手足呢?” 第118章 【118】“若是信得过,交给我。”…… 听到宋蕴如此猜测,卫辞的第一反应是否认。 “不可能,淳阳郡主比我年长许多,又贵为郡主,不是我能高攀的,”卫辞道,“许是郡主心善,见我可怜,才如此照顾。” 宋蕴叹了口气:“她既然贵为郡主,若你父亲身份平庸,又怎么可能与她有故?” 卫辞忽得怔住,不敢再往深处想。 宋蕴索性转移话题,问他:“金安府可曾有回信了?” 卫辞摇摇头,心中亦觉得好奇,他派人接连送了好几封信去,哪怕一两个人在途中耽搁,也该有人见到范老了才对。 宋蕴眼底微颤,不敢想那最可怕的后果,如果范明冶出事,为父亲翻案就会成为妄想。 她耐着性子道:“再等上一日,不管如何……总该有回信的。” 在宋蕴与卫辞二人久等不来金安府回信时,徐州府已经汇集了几方人马,挖地三尺的寻找范明冶的踪迹。 而与此同时,武定河边上的一处渔家里,正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病老头。 三月开春,武定河的河水还很寒凉,落水一场,年纪本就不小的范明冶引出了许多旧疾,在床榻间整整昏睡了三日才醒来。 救他的是一个少年,说是少年,但却异常瘦小,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肤黝黑,衬得那口发黄的牙齿格外洁白。 据少年所言,他今年已有十四,可在范明冶眼中,他瞧着最多十二岁。 范明冶打量着堪称家徒四壁的土坯房,开口问道:“你家里人呢?” 皮肤黝黑的少年挠挠头,叹息道:“俺娘早就死了,俺爹去年冬天太冷了,没挺过去,家里就剩俺一个人,老人家,俺看你也不像是穷苦人,怎么就落到了武定河里?这河里头连鱼都不好捞呢。” “抱歉,”范明冶苦笑一声,他的身体仍是十分虚弱,落水后再醒来,他竟清晰感受到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我也不知道,或许是遭了暗算吧,毕竟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 细想之下,那封传信似乎处处皆是漏洞,可在乍然得知消息后,他并未想那么多。 他只知道,他的臻儿外出游历,已经大半年没往家中来信,去向不明。 恰逢会试紧要关头,京城必定是出了大事。 范明冶不由得担心起宋柏轩,他挣扎了爬起来,对那少年道:“小友,多谢你救我性命,既然你家中再无亲人,不知可愿随我读书去?” “读书?”少年脸色古怪,连连摇头,“俺不读书,俺家世代打渔为生,吃不饱也饿不死,随你读书去有什么用?不去不去!” 范明冶愣了下,没想到他会拒绝:“读书有很多用处,你将来可以考科举,走仕途,当大官。” 少年看向他的眼神变得一言难尽,转移话题问:“老人家,饿不饿?俺煮了一碗咸鱼米汤,喝不喝?” 范明冶顿觉腹中空空,只得搁下话题:“……喝!” …… 京城,栖霞宫。 外头夜色已深,如贵妃拉着赵晴云说了半日的话,直到精神不济,才放她回去歇息。 婢女们抬来一桶热水,伺候她沐浴,如贵妃懒懒的摘下钗环,踏进桶中,心腹刘嬷嬷边伺候她沐浴,边小声说着宫里各处的消息。 “皇上今日发了好大的火,晚间还饮了酒,似是前朝发生了大事,还有随云阁的那几位,不安分的出去招摇,被大监顶了回来……” 如贵妃冷笑,前朝可不是发生了大事,时隔百年,再次出现了春闱舞弊案,恐怕要让人头疼一阵子了。 也罢,左右她落得清闲。 浴桶中的热气熏得人十分舒服,如贵妃泡在水中,昏昏欲睡。 直到外边响起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 如贵妃瞬间惊醒,匆忙让下人伺候穿衣,然而外头的宫院已经彻底乱起来,恍惚间她似乎听见了裴武帝的声音。 她心头稍安,匆匆整理好衣衫,才出门拜迎: “臣妾拜见皇上!” “朕今日不寻你。”裴武帝道了声,也顾不得让她起身,急急的朝厢房走去,嘴里还念叨着:“婵儿,是朕,婵儿……” 如贵妃轻轻抬眸,望见衣衫不整,酒气醺醺的裴武帝,眼底满是嘲讽。 刘嬷嬷脸色大变:“娘娘,那可是晴云小姐的房间!” “是啊,”如贵妃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似笑非笑的说道,“可他是皇上,寻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婵儿,跟云儿有什么关系?” 刘嬷嬷欲言又止,神色复杂的看了眼紧闭的厢房门,以及守在门外的大监。 裴武帝后宫的女子不少,可真正处在高位,一直受宠的,也就只有她们主子一个。 可奇怪的是,后位空悬多年,主子却从来没动过那样的念头,不争不抢,连母族都懒得提携。 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有晴云小姐来陪着散心,可没想到,一个疏忽竟……但愿主子的恩宠不会被分走。 刘嬷嬷的担忧,如贵妃却并不放在心上,只嗤笑一声,随意道:“回了,左不过是那档子事儿,没什么看头。” 若赵晴云真能借此机会分走荣宠,生下一儿半女来,也不枉她在那张脸上费心。 一夜过后,敕封的圣旨悄然送进了平阴侯府。 赵旭炎和吴氏尚未见到赵晴云回来,便收到皇上封她为云嫔的消息。 随敕封圣旨而来的,是数不胜数的金银珠宝,字画珍玩。 送走宫里来的天使后,赵旭炎双手捧着圣旨,脑袋里晕晕乎乎,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云端。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赵旭炎竟能一跃成为国丈爷! 之前国舅的身份宛若假货般,他从未在赵茹身上得半分好处,别说是爵位功劳,逢年过节连些金银绸缎都是看她心情。 偏偏赵茹有本事,得了裴武帝欢心,他只能高高捧着,不敢逆了她的意。 没想到啊没想到,今时今日,他竟成了国丈! 吴氏忍不住落泪:“云儿的婚事总算是有着落了,得了皇恩,入宫做贵人……侯爷,不枉咱们费了心思帮云儿。” 如果赵晴云容貌有暇,根本没有机会面圣,更何谈入宫为嫔妃? 虽然嫔的品级不算高,离贵妃还有些距离,可她的云儿年轻貌美,有的是时间。 赵旭炎瞪她一眼:“提这些做什么?还不快备上些好酒好菜,今日来侯府的贵客,必定不少。” 吴氏连忙应下,指挥侯府下人忙前忙后,喜不自胜。 赵旭炎琢磨了一阵儿,决定前去探一探忠王的态度。 赵盈再怎么说也是出自平阴侯府,眼下赵晴云入宫为嫔,在圣前有了几分颜面,平阴侯府对忠王殿下的助益更胜从前。 换句话说,平阴侯府的地位随着赵晴云水涨船高,或许将来有一日,忠王还要仰仗他。 更重要的是,他得借机让忠王彻底放弃宋柏轩,少与那些腌臜人沾边。 区区一个盛阳书院,穷酸书生扎堆的烂粪坑,哪能跟侯府相比? 赵旭炎得意飘飘然的时候,一队人马悄然进京,摸到了宋家。 陈不逊风尘仆仆的跳下马,抬脚进了院子,夏金梨认出他来,又惊又喜,急急叫来卫辞。 见面第一句,陈不逊便问道:“你们可有范老的消息?” 卫辞一愣,接着摇头:“没有,我也正好要问陈大人,接连去了几封信,都不见回音。” 他不知范老消息尚有情可原,可陈不逊正是从金安府来—— “陈大人路过府城,不曾见过范老吗?”卫辞问道。 陈不逊脸色黑沉:“范公子遇险,范老去了徐州府,我急着入京,没有绕道徐州。”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不好的预感,恰在这时,夏金梨过来请他:“陈大人,姑爷,姑娘请你们过去。” 陈不逊闻言不由得加快脚步,裴牧在信中只提到了宋柏轩涉嫌会试舞弊被抓进大理寺,以及宋蕴受惊生产,虽未提其中风波,但料想不会容易。 见到宋蕴后,他才松了口气,也顾不上寒暄,低声同他们说起此桩案情。 十几份答案相似的考卷产生,会试考题泄露已是铁板钉钉,可关键在于,是谁泄露了考题,考题又泄露了给谁? 陈不逊在赶路的途中左思右想,愈发惊叹于背后之人的心狠手辣。 不论真正泄露考题的人是谁,但被送上去背黑锅的官员,注定被株连九族,再无活路。 “我在金安府停留了两日,”陈不逊低声说道,“说来也巧,金安府前去赶考的举子,有不少都在年前遭受过劫匪、偷窃等,或多或少有银钱以及文墨丢失,如此说来,那些相仿的字迹已经有了来路。” 宋蕴轻轻颔首:“父亲也丢过几本手札,可仿写字迹也非易事,更何况是这么多人的字迹?” “被牵连的举子,有许多都出自金安府的几家书院,描摹的字帖几乎是同一份,差别不大,个人风格也不强,练上两三个月,就能像个七八成。” 陈不逊略有些无奈,见宋蕴与卫辞尽皆沉默,转而问道:“殿下还在信中提了浮票一事,既然卫辞给出的浮票是仿制而成,那属于宋院长真正的浮票在哪里?” 涉嫌舞弊的考卷都被大理寺取走,既然与浮票能对应为铁证,考卷和浮票便也必然是假的。 找出真正的浮票,拿到真正的考卷,才能为宋柏轩翻案。 卫辞正要否认,忽然听宋蕴轻声说道:“在我手中。” 卫辞惊愕的看向她,却并没有得到解释。 陈不逊并不意外她给出的回答,神色平静道:“若是信得过,交给我。” “好。” 第119章 【119】“想要逃出棋局,唯有分出…… 陈不逊带走了宋柏轩的浮票。 他入京来得急,路上又恰好接到圣旨,连家都没回便急匆匆的入宫面圣。 裴武帝抽出空来见他,仔细叮嘱了一番,又大方的给他放权:“你只管查,大理寺上下、刑部、礼部……哪怕是大理寺卿翟嘉志都能为你所用。朕另拨你一百禁卫军,随你调用,务必将此案查清楚!” 陈不逊忽而抬眸,直直的对上裴武帝的视线:“敢问皇上,若此事牵涉皇子与党争,臣是否能办?该如何办?” 裴武帝罕见的沉默下来,眼神中满是威势,想要逼陈不逊退让,然而陈不逊却只是移开视线,一言不发的等着他回话。 大盛朝只有三个皇子,其中一个已经被废去储君之位,宛若废人,插手党争的可能性极小,而另外两位……都是未来储君的人选,裴武帝不想查。 可裴武帝也很清楚,此事不能不查,否则科举取士将完全成为一个笑话。 “不必顾忌朕的颜面,该抓便抓。”裴武帝淡淡道。 陈不逊这才起身告退,走到殿门时,忽然听裴武帝说道:“不逊啊,朕知道你跟那逆子关系不错,可有些嫌不得不避。” 陈不逊:“……皇上多虑了,臣已有心仪之人。” “哦,朕不是这个意思,”裴武帝松了口气,笑道,“朕是说此案事关重大,你莫要让他插手。” 陈不逊躬身领命,随即点了一百禁卫军,直奔大理寺,全权接管会试舞弊案。 翟嘉志听闻陈不逊入京的消息已是心慌意乱,可没想到不到半日,他便直接领兵夺权,奉的还是皇命。 难道圣上要再查此案?着急定案的翟嘉志很是不安,他对陈不逊极为忌惮,当初若非被废太子牵连离京,陈不逊早已接管了大理寺。 陈不逊将全部案卷与证据取走后,直接去了大牢。 翟嘉志不由得更为头疼。 十几名举子都用过刑,有两个用刑最重,险些丢了命,倘若告到圣上面前,他免不了要挨一顿责骂。 不过,受过刑罚后,那些举子怕也不敢在陈不逊面前胡说八道。 “这不是我的考卷。” 大牢里,遍体鳞伤的武大成重复道:“大人,这不是我的考卷,也不是我的字迹。” “不是我的考卷。” “不是……” 一个个举子被带上来辨认,又放回去,陈不逊望着罗列整齐的“罪证”,陷入沉默。 哪怕举子们都在否认,可这些考卷上的字迹,与他们本人的文墨极其相似,几乎辨认不出差别。 每名举子的浮票与考卷都能对应上,浮票上的信息更是丝毫不差。 陈不逊从怀中拿出宋柏轩的浮票,放在最上面的考卷上。 浮票上的印章与考卷完全对不上,甚至连弥封所设下的号码都不一致,而这份浮票,亦并非卫辞伪造的那份。 与其说这份是宋柏轩的考卷,不如说是另一份完全合规合矩的“宋柏轩”的考卷。 陈不逊又依次叫来举子们辨认浮票,早在他们入狱时,浮票已经被人取走,只是不知是否在这些浮票之中。 几名举子模模糊糊的记得浮票上的信息,指出弥封的号码似对不上,但并不敢确认,陈不逊不由得感到失望。 直到武大成被提上来,一眼便确定这份浮票不是他的。 “大人,前阵子我吃肉饼,不小心掉了块肉在浮票上,上面应有油渍才是,”武大成忍着身体的痛苦,愤怒道,“定是他们将我的浮票调换了,我弄脏浮票这桩事,孙至也知道!我当时与他一起吃的肉饼!羊肉馅的!” 陈不逊立刻提审孙至,得到确认后,他即刻封锁贡院,将涉案官员全部控制住。 调换考卷,伪造浮票,将科举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论在何朝都是惊天大案! 今年参加春闱的举子有四千多人,考卷也有四千多份,除却近百份不合规矩的犯贴外,还剩下四千零一百二十份考卷。 陈不逊不知宋柏轩的答卷是否还在这四千零一百二十份之中,但哪怕是再大的工程量,他都得细细地查一遍。 他离京这几年,大理寺早已漏成了筛子,陈不逊不确定谁值得信任,只能暗中向裴牧借人。 好在裴牧虽被废除幽禁,在六部仍有些根基,陈不逊点了几人帮忙,又向父亲陈祭酒借了些国子监的人手,才着手整理起四千多份考卷。 哪知才刚开始着手,便有人急不可耐的找上了门,要送人手来帮忙。 陈不逊瞧不上忠王,但比起信王那阴损的性子,忠王一介武夫,怕也是做不来这等事。 思索片刻,陈不逊索性应下,承了忠王这份情。 于是,禁卫封锁的贡院中,各路人手如火如荼的干起来。 与此同时,宋家也迎来了新客。 赵盈带着足足一辆马车的赏赐,来到了宋家,看望刚刚生产完的宋蕴。 宋蕴的态度并不好,几乎算得上冷淡。 然而赵盈却无丝毫不耐,笑意盈盈的问东问西,很是关切。 唠了一阵儿后,赵盈挥退下人,闭上眼,叹了口气,对宋蕴说道:“是他让我来的。” 宋蕴没应声。 赵盈自顾自的说道:“先前见舞弊案闹得大,他不敢来沾边,更不许我出门,如今见陈大人回来翻案,便巴巴的凑上去,想捞个大功,真是似狗一般下贱。” “侧妃娘娘,慎言。”宋蕴提醒道。 赵盈咬牙吞下苦楚,轻声道:“我也知说这些没用,可我一个任人控制拿捏的玩物,根本做不了什么。” 她望着宋蕴怀中的婴儿,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巧的平安锁,放在床榻边上。 “看忠王现在的态度,宋老爷翻案有望,卫夫人莫要担忧。” 宋蕴道了声谢,问道:“侧妃娘娘可知现在查到何等地步了?” 赵盈摇摇头:“他在府中从来不说这些,对我也防得厉害,不过……他今日很高兴。” 说罢,赵盈忍了又忍,才掀起衣襟,露出布满青紫与淤痕的手臂。 “卫夫人,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她恨恨的说道,“兄长的双腿已经痊愈,妹妹也有了归处,我看得出来,他们在宋家生活得很好,我知卫夫人心善,纵使我死了,也不会迁怒于他们。” 赵盈直勾勾的盯着宋蕴,想要得到她的确认。 “侧妃娘娘,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宋蕴缓缓说道。 赵盈立刻道:“卫夫人请讲。” “身在棋局之中,你我皆是棋子,想要逃出棋局,唯有分出胜负,”宋蕴轻轻握住她的手,“胜者为王,败者凋零,因果轮回,那一天不会太久。” 赵盈忍住汹涌的泪意,哪怕宋蕴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可她却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宋蕴清楚的知道她所有的经历。 她在她身上感受到的不是怜悯和同情,而是同样的悲伤与愤怒。 “还要等多久?”赵盈问道。 这一次,连宋蕴都无法回答她。 这场棋局中,她亦为子。 …… 大理寺被陈不逊接手后,禁卫军便开始陆陆续续的抓人。 后又封锁贡院,所有相关的六部官员都被查了个遍,甚至连贡院运送夜香的小吏都不曾放过。 有好事者算过,这七八日里,禁卫军足足抓了三十余位嫌犯,且都是大大小小的官爷。 除了主考官外,提调官、弥封所,乃至礼部尚书,都被关进了大理寺的牢狱。 一时之间,大理寺狱中人满为患,险些关不下。 朝野之中人心惶惶,生怕会试舞弊案牵连到自己头上,连京城最热闹的文会都停办了数次,影响甚大。 最心惊胆战的当属翟嘉志。 陈不逊接手大理寺后,上下通查数遍,最后索性将大理寺的人手弃之不用,他根本得不到丝毫风声,更不知案子审到了哪一步。 直到礼部尚书被抓,他再也坐不住,偷偷派人去信王府上传信,询问对策。 收到信儿的裴雯气得脸都绿了,他甚至没敢将人放出信王府,直接让心腹取了性命。 以陈不逊如此雷厉风行的态度,为宋柏轩翻案已是定局,他根本无法在其中安插人手。 为今之计,他能做的只有断尾求生,将此事清扫干净,不留后患。 裴雯闭上眼,在寒凉夜色中静坐许久,才痛下决心。 为了这场布局,他几乎搭上了大半人手,明明一切都该顺理成章,滴水不漏,可谁能想到陈不逊竟有翻案的本事! 好在心腹大患范明冶已除,纵使宋柏轩能够翻案,盛阳书院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裴雯召来心腹,沉声道:“不等了,去送两条白绫。” 夜色寂静,似是一切风霜都悄无声息。 陈不逊皱眉听禁卫的禀报,问道:“那人还没出来?” “未曾。”被问的禁卫答道。 陈不逊的脸色瞬间变得很是难看,他本想抓一个大的,可谁能想到裴雯此人竟比他想象中更为缜密狠辣。 见大势已去,竟是连一个传信的小吏都不肯放过。 “不好!快去抓翟嘉志!”陈不逊起身,迅速赶往牢狱,“守卫再加三成,务必看管好嫌犯!” 但当陈不逊赶至牢狱时,大牢外已经起了冲突。 负责看守大牢的禁卫与黑衣人打得正凶,眼看着禁卫增援不断,黑衣人急忙撤退。 一把火悄无声息的从狱中燃起。 意图追捕黑衣人的禁卫被生生绊住脚步,急忙去灭火。 陈不逊快步走进大牢,找到关押礼部尚书的牢狱,眼睁睁看着他撞向石墙。 陈不逊睚眦欲裂:“拦下他!” 第120章 【120】若不是为谋利,便只能是为…… 但还是迟了。 鲜血自石墙上淌下,漫了一地。 陈不逊望着倒在地上失去生息的礼部尚书,拳头狠狠的砸向石墙。 牢狱看守森严,禁卫更是寸步不离。 只是因着一把火,便能教礼部尚书撞墙而死,抹去剩下的所有痕迹。 好一个断尾求生! 陈不逊令人将他的尸身收敛,随即带人直奔大理寺卿翟嘉志的住处。 先行一步赶来的禁卫早已将翟嘉志拿住,虽遭遇了一番袭击,却并未有人伤亡。 “陈大人,”领头的禁卫上前交差,脸色十分难看,“前来袭击的黑衣人十分滑溜,我等好不容易抓住了两个,却被他们先一步自尽。” 他当即扒开黑衣人的嘴巴,露出那枚被咬破的牙齿,恨恨道:“随身带毒,是被人当死士养着的,一旦被抓,立即殒命。” 陈不逊沉沉的看他一眼,依着裴武帝对禁卫的重视与信赖,这等疏忽实在不该犯。 大盛世家豢养死士的不在少数,哪怕是陈家这等世代清流,也不出其外。 陈不逊收回落在禁卫身上的目光,重新打量起黑衣人的尸身,没发现任何异常。 “辛苦了,收起来吧,”陈不逊起身,命人从禁卫手中接过捆绑结实的翟嘉志,“此人我另有大用。” 被堵上嘴巴的翟嘉志满脸恐慌,拼命的挣扎起来,他早年与陈不逊共事时,没少有纠葛,如今落在奉了皇命的陈不逊手里,他哪儿还有好日子过? 第二日,四处抓人的禁卫军仍未消停。 六部官员中,已有礼部、吏部、户部等大大小小的官员接连涉落马,陈不逊以雷霆之势抓人、抄家,几乎没给人任何转圜的机会。 朝野官员怨言极重,一再在朝中向裴武帝诉苦,却都被轻飘飘的挡回来。 这场风波甚至波及到扔停留在京城的举子们。 陈不逊令人重新盘查起考生的身份,比对起相关考棚的消息,却又不肯透露具体消息,这让等着再开恩科的举子们焦灼而不安。 距离会试舞弊案已过去近一个月,被抓起来的官员,被传去问话的举子不计其数,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学子百姓,全都对陈不逊颇有非议。 裴武帝无奈之下,只能召来陈不逊的父亲国子监祭酒问话。 偏偏裴武帝瞧见陈祭酒便觉得心虚,不敢直接问,便委婉的提醒一二,想要试探是否是他那逆子又惹出了什么祸。 陈祭酒罕见的沉默下来。 老实说,身为人父,见自家儿子弱冠多年而不肯成亲,心中并非没有不安,但还远没有离谱到如裴武帝一般地步。 “应当不是……”陈祭酒斟酌着说辞,委婉道,“不逊审案向来激进,此次也不过是多惹了些人,皇上不必在意。” 裴武帝险些气得暴起,什么叫也不过是多惹了些人,满朝文武被卷进去风波里的,足有四分之一。 若非他一心想要效仿太宗,早就坐不住要喊停了。 谁也没想到这次的舞弊案会闹得这么大,闹得这么难看,可事到如今,裴武帝已没有办法叫停。 “你劝劝他,莫要较真,”裴武帝按着眉心,头疼道,“过于明辨是非,文武百官都要被他抓一遍,差不多就行了。” 说罢他又补充道:“当然,别提是朕的意思。” 陈祭酒:“……” 圣命不得不从,陈祭酒领命而去,但不出意料遭到了无视,他甚至连自家儿子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他的书童送出了大理寺。 陈不逊漫不经心的听着书童转述陈祭酒的话,目光微顿:“春闱期间,上榜的犯贴有多少?” 书童被问住了,茫然的看向他。 陈不逊猛地起身朝外走去:“如果举子的考卷是被调换,那么除去犯贴后,所有考卷的数量应当对得上。” 所谓犯贴,便是在会试过程中,因卷面空白、脏污或者有漏页的考卷,这类考卷在上交时,便会被提调官划去,因用笔为紫,又称为紫榜。 举子的姓名一经上榜,便不得再参加后续的考试。 陈不逊立即安排人逐个比对考生以及考卷,四千多份考卷,整整花费了三天三夜,才一一整理完毕。 “少了十三份考卷,犯贴中也没有,大人,这丢失的十三份考卷,莫非就是金安府举子的考卷?”有人猜测到。 “可问题在于,咱们手中这十三份考卷,来自于何处?” 十三份考卷,并非三份。会试所考内容极杂,所需书写的内容极多,会试考三场,每场一份考卷,完整且干净整洁的状况下,需要书写大半日甚至更久。 陈不逊低声道:“或许从开始我们就想错了,那十三份考卷并非后来调换,而是从会试开始,就已经混入其中。” 下属们面面相觑,陈不逊闭上眼,叹道:“怪不得那些人丝毫不知,倘若只是除去几份考卷,难度降低了太多。” 或许背后之人也不会想到,陈不逊竟用这种笨法子,找出了此案的纰漏。 “考卷缺失的举子都有谁?”陈不逊问道。 当即有人总了名单出来,打眼一瞧,便惊讶道:“这名单好生奇怪,各大州府的都有涉及,京城的最多,但都是捐生。” 寻常举子十年寒窗,根本不舍得用会试去冒险,也只有这等用银钱换来的捐生,学识浅薄,才肯冒险一试,博得功名。 捐生……陈不逊冷笑一声,转身前去牢狱。 金安府的举子们虽然洗清了犯案嫌疑,但真相尚未大白,他们仍需关押在狱中。 不过随着这些时日来,越来越多的官员落马,他们的心情也肉眼可见的畅快起来。 见陈不逊来牢狱,举子们都纷纷打招呼,陈不逊径直走到宋柏轩狱前,停下来。 宋柏轩从草席上坐起来:“陈大人。” 陈不逊神色复杂的望着他,倘若叫宋柏轩知晓,他这些年的寒窗苦读,竟被几个用银钱买来的捐生毁了去,他的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 “宋院长,再过两日,你便可出狱了。”他说道。 宋柏轩先是一惊,接着脸上露出喜色:“可是案子破了?”他当即要跪谢,却被陈不逊拦下:“有了眉目,但真正的幕后之人……并无实据。” 他不可能仅凭一个消失的小吏,便强硬的要求裴武帝处置自己的亲儿子。 宋柏轩神色微怔,眼底掠过一抹遗憾,但他也知晓,此案波及甚大,哪怕是换个人来审,都不会有比陈不逊更好的结果。 “我许是还要住上几日,”宋柏轩笑笑,“身上的伤还未痊愈,蕴儿还在做月子,哪能再为此伤神,劳烦陈大人亲自跑一趟,就说我已是清白之身,可还要再呆些时日,配合大理寺补充证据。” 陈不逊点头应下,正要离开,忽然听宋柏轩问道:“这些日子,怎么也没见范老,陈大人,范老可安好?” 陈不逊脚步稍顿,头也不回的说道:“范老与圣上感情极好,这些时日,时常被召入宫中,忙得脱不开身。” 宋柏轩便不再多问,只是心中仍然有疑惑,以范老对盛阳书院的上心,哪怕再忙都会抽出时间来看一眼。 难道范老是为了避嫌? 这天夜里,陈不逊派去调查捐生的人还未回来,便有人来大理寺拜访,并送来了三名颇有嫌疑的捐生。 确认三名捐生的身份后,陈不逊便看向章管家,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此人应当来自郡主府。 章管家拱拱手,道:“陈大人,这三名贼子口出狂言,不止一次酒后发狂,自称明年必定名列三甲。” 说着他又命人送上厚厚一沓废弃的宣纸,以及数本手札。 “这些是从他家中搜罗来的证物,陈大人看看,上面的字迹是否眼熟?” 章管家边说便提醒道:“这三名捐生也曾参加春闱,只是无名无姓,我看他们的才学,根本上不了台面,连买捐生的银子都非他们所出。” 陈不逊定定地看着章管家,他自然清楚章管家这是在送证据,可问题在于,会试舞弊案从始至终都在他一人手中,朝野其他官员避之不及,怎么偏偏郡主府贴了上来? 淳阳郡主就不怕得罪信王,不怕得罪礼部吗? 似乎还真不怕。 淳阳郡主自受封以来,荣宠不断,不是公主胜似公主,隔三岔五便被召入宫中。 除却没有实权外,荣宠之胜远超信王。 送上门的证据,断然没有推出去的道理。 陈不逊安然的令人将三名捐生收下,仔细查验过手札与废弃的宣纸后,一并收入大理寺。 章管家见状松了口气,转身告辞,但被却拦下。 “不知章管家从何得知这些捐生的嫌疑?仅凭几句狂言,怕是不足以让淳阳郡主费心费力。” 陈不逊似笑非笑的盯着章管家,他倒不怕证据是假的,只是想不通。 想不明白素来不问朝政不舍党争的淳阳郡主,为何突然变了性子,在会试舞弊案中插上一脚。 若不是为谋利,便只能是为谋人,为谋人心。 章管家笑着说道:“自然是我家郡主见不平而义举,此案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连郡主去白马寺上香的路都被禁卫堵上了,尽早结案,也能落一个清静。” “如此说来,惊扰郡主上香,是本官的不是,”陈不逊笑道,“本官合该去向郡主请罪。” 章管家笑笑:“这倒是不必,郡主喜静,不喜太多人打扰,只每月十八白马寺闭门,才去上香一回。” “也好,十八是个好日子,还请章管家向郡主转达本官的谢意。” “陈大人客气了。” 120-130 第121章 【121】“民女小荷与卫夫人无冤无…… 皇宫,太和殿。 陈不逊携大理寺众卿来找裴武帝回禀案情,并呈上了一份奏折。 会试舞弊案已经到了查无可查的地步,礼部尚书已经撞墙自尽,大理寺卿翟嘉志倒是交代了些许,但他一口咬定,背后主使就是礼部尚书,他只是从旁协助。 至于曾往信王府上报信的事,被他全部否认。 对于这样的结果,陈不逊并不满意,然而再接着拖下去,入京的学子会陆陆续续的回乡,想要再开恩科,挽回朝廷形象,只能等到明年。 一年的时间,足以让诸多学子对朝廷产生怀疑。 陈不逊只得先行结案,洗清金安府学子的冤屈,将涉事人等处置,再慢慢筹谋。 裴武帝端坐在大殿之上,翻看着奏折上的内容,时不时的问上两句。 陈不逊耐心的为他解答,直到裴武帝将奏折合上,放置一旁,意有所指的问道:“你在奏折上写,此案暂结,何谓暂结?以你陈不逊的本事,当是能查出究竟,完美结案。” “臣不敢讲。”他道。 裴武帝轻笑一声:“你没什么不敢的,直接说便是,朕不会降罪于你。” 陈不逊抬眸对上裴武帝的视线,沉声说道:“礼部尚书虽已经撞墙自尽,可背后主使另有其人。” “你把翟嘉志审了又审,也只审出了一个礼部尚书,其他人可没有,”裴武帝笑了下,又问,“那以你来看,背后主使当是谁?” 陈不逊平静的说道:“信王,大盛的二皇子,裴雯。” 裴武帝脸上的笑意尽皆消失,目光沉沉的盯着他,陈不逊不卑不亢的与他对视,讲出自己的缘由。 “大理寺卿翟嘉志被捕前,曾差人往信王府送信,那名小吏进去便再没出来,”陈不逊说道,“之后,不到盏茶时间,大理寺牢狱以及翟嘉志尽皆遇袭,黑衣人身份不明,疑似死士。” “臣知这并非实据,但那名小吏的尸体或许还在信王府上,皇上可以派人去查,当然——” 陈不逊顿了下,眼底露出些许嘲讽:“皇上也可不信,但礼部尚书是谁的人,皇上心中当真没有察觉吗?” 一言落罢,裴武帝的脸色已经黑沉如水。 “此案已结,会试舞弊案到底为止,”裴武帝盯着陈不逊,“倘再查下去,怕是会引出歹意,借你之手铲除异己。” 陈不逊心底止不住发笑,他当然明白裴武帝说的是谁,能够借他之手铲除异己的,整个大盛朝也只有裴牧一人。 天家无父子,皇室皆君臣。 “请皇上放心,”陈不逊对上他的视线,“不论是臣,还是三殿下,绝不会将科举取士视作玩笑,更不会借此结党营私。” 说罢,不等裴武帝开口,他便识趣的请辞。 裴武帝发火不得,胸口像是被堵了一块大石头,他连奏折都无心再批,起身赶往后宫。 大监连忙派人前去传信,请云嫔做好准备。 自从云嫔进了后宫,裴武帝很是得了一番意趣,但凡往后宫去,必定在她这儿歇脚。 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专宠。 赵晴云的风头一时无两,她起初虽不愿入宫,伺候一个糟老头子,可在得了裴武帝多番赏赐以及恩宠后,她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入宫后她才知晓,宫中贵人的生活有多奢侈,虽不能外出,可天下的山珍海味、绫罗珍玩,全都先送到她这儿,哪怕是曾经独宠多年的如贵妃,也要在她之后。 赵晴云心中不免得意,对裴武帝也多花了几分心思。 收到大监传来的信儿,赵晴云匆忙梳洗装扮,穿的是千两银子一匹的流光锦,戴的是价值连城的翡翠头面,越发衬得她娇嫩可人。 裴武帝瞧见她这幅模样,心情不由得大好,上前帮她正了正头上的玉钗,笑道:“婵儿这身装扮,甚好。” 婵儿,又是婵儿。 赵晴云拧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她虽不知婵儿是谁,可在裴武帝临幸她当晚,唤得也是婵儿。 她问过宫里伺候的嬷嬷,后宫里可有一位娘娘唤做婵儿,嬷嬷说没有。 那婵儿究竟是谁? 赵晴云心中存着几分不适,可她很清楚,眼下并不是她能肆意盘问的时候。 “皇上脸色这般差,臣妾倒想知道,究竟是哪个大臣胆敢惹皇上您生气?” 裴武帝冷哼一声:“还有谁,自然是陈家那个臭小子。” 赵晴云心中讶异,试探道:“可是陈不逊陈县令?” 京城数得上的陈家只有一个,那便是当朝祭酒,陈祭酒家风极好,只有一个独子,正是当初被发配在兹阳做县令的陈不逊。 陈不逊竟然入京了?难道是为了会试舞弊案?! 赵晴云这般想着便问了出来,裴武帝虽有些不愉,但到底是自己的心头好,年纪又小,便也随口答了两句。 听到会试舞弊案已结,金安府举子恢复清白,赵晴云的心头竟十分复杂。 她不相信宋柏轩会舞弊,可看到他如此容易的洗去罪名,即将平步青云,她又十分不甘。 跟在宋柏轩身边的十几年,她过得都是苦日子,虽不是食不果腹,却也难品肉味,可换成了宋蕴,凭什么她连半点苦都吃不上。 是以在裴武帝说罢,赵晴云温言软语安慰他一番,又道:“陈大人如此草率的结案,想来那番话也是胡说的,信王人品厚重,绝不是那等阴险狠辣之徒。” 裴武帝意外的看她一眼:“信王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 赵晴云道:“说来也巧,当年臣妾阴差阳错回京认父母,也是托了信王殿下的福,若非他给臣妾帮忙,入京之路千里迢迢,恐怕早已死在途中。” 裴武帝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这一层关系,可赵晴云原本生活在兹阳县,甚至是更为偏远的慈水村,信王怎么会跑到哪儿去? “朕记得,你以前脸上有块胎记。”裴武帝问道。 赵晴云摸了摸光润如玉的脸颊,脸上的笑意浓郁:“是神医帮臣妾祛除了,虽然狠狠吃了番苦头,可到底祛除干净了,父亲与母亲待我,甚是亲厚。” 裴武帝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 当年之事,甚为隐秘,裴雯应当并不知晓,更不会利用赵晴云来布局。 裴武帝没拖太久便将案情昭告天下,还金安府举子清白,并让人重新张贴了再开恩科的告示。 念及天下学子艰辛,路途奔波花费甚多,裴武帝特意将恩科设在五月,在此期间,异地举子们在京城的食宿,皆可凭借浮票去贡院领取一定数额的银两。 此举一出,京城的举子们欣喜若狂,全都耐心等待着五月会试重启。 舞弊案牵涉的官员太多,朝中出现了不少空缺,裴武帝提拔了一批官员,仍是填不满,他又不愿白白让权给京城世家,只得从此次会试中选取人才。 京城又很快热闹起来。 无人再去关心会试舞弊案真正的祸首,毕竟礼部尚书已经自尽,全部家财充入国库,其他牵涉官员也抄家、砍头,在他们眼中,舞弊案已经落幕。 宋蕴还在坐月子,无法外出,但每日都有下人将外头的事讲给她听。 这样的结果,她不甘心。 区区一个自尽的礼部尚书,便能堵上天下读书人的悠悠之口,可真正的祸首却美美隐身,毫无影响。 此次舞弊案有陈不逊在,父亲能够侥幸恢复清白,可下一次,下下次呢?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宋蕴的脸色无比难看,她时常派夏金梨去陈不逊处打探消息,因着二人的关系,陈不逊也不曾过多隐瞒。 真正的祸首,除了信王,她想不出其他人。 难道就这样算了? 休想! 哪怕她不能拉信王下马,也要狠狠咬他一口! 宋蕴从床榻上起身,穿好保暖的衣衫,走出产房,跟在她身边伺候的妙雨妙颜脸色大惊:“夫人,您还没出月子,万万不能见风!” “无妨,带上小荷!信王欺辱我宋家至如此地步,又害我险些难产而亡,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宋蕴推开柴房门,目光冰冷的看着瑟缩在角落里的小荷,眼底的戾气吓得小荷狠狠一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濒死的夜晚。 “去见官,还是,把命留在这儿?” 小荷心中发颤,她知道自己没得选,送去见官,她好歹能多活两日,可如果留在这儿,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被活活打死! 这将近一个月的折磨,让她生不如死,尤其是在刘稳婆被放出去后,她的身契已然落在了宋家人手里。 “奴婢愿意去见官!”她说着,已然泪流满面,早知今日这般遭遇,她绝不会收下那区区十两银子。 宋蕴命人套了马车,当即带着小荷赶往县衙,顺道叫上了生产时为她诊脉的大夫,携人证物证一起前往。 妙颜妙雨拦不住,只得分出一人去寻卫辞,另一人捧着厚厚的裘皮大衣跟上宋蕴。 宋蕴敲响了鸣冤鼓,县衙外很快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大门敞开,衙役们匆匆而出。 万安县衙在天子脚下,虽称为县衙,可处在权贵遍地的京城,比起其他地方的县衙来,很没底气。 见宋蕴敲响鸣冤鼓,万安县县令第一个念头就是装死,但眼看着外面百姓越来越多,事情越闹越大,他只得硬着头皮接下状纸。 看到状纸上的内容,万安县县令当即眼前一黑,恨不得马上昏死过去。 她竟然胆敢状告信王殿下,不要命了?! 她不要命,自己还想活呢! 万安县县令起身欲走,跪在县衙里的宋蕴已经开口,他来不及阻止,“信王”二字已经从她口中吐出,满街百姓哗然。 万安县县令头晕眼花的坐回椅子上,心情说不出的沉重,为今之计,他只有一口咬定是宋蕴胡乱攀扯,才能将自己摘出去。 信王殿下,他万万不敢招惹。 然而谁能想到,宋蕴竟自诉身份,说她是金安府举子宋柏轩的女儿,他的父亲与信王早有旧怨…… 万安县县令越听越是心惊,恨不能亲自上前堵住宋蕴的嘴。 不能让她再说下去了! 万安县县令大喝一声:“放肆!信王殿下乃是皇室血脉,岂容你空口白牙如此污蔑?!” 宋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万安县县令气得鼻子都歪了,他可不敢为宋蕴做这个主,但如此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他看向跪在旁边的小荷,试图从她身上入手:“人证、物证俱全,你罪无可赦!嫌犯小荷,你可还有话说?” 小荷跪伏在地上,咬牙道:“有!民女小荷与卫夫人无冤无仇,所做一切皆是被人指使!” 万安县县令当即不敢再问。 真要问出背后主使是信王,他这个县令还做不做? “快快快!退衙!” 第122章 【122】落入武定河的范知府又活了…… 万安县县令急着退衙,将此案压下去,然而围观的百姓们却并不买账。 “审啊,接着往下审啊!怎么就停下了?” “对啊,既然金安府的那些举子是清白的,这位夫人受下的委屈也当是无妄之灾吧?” “女子生产是大事,被人钻了空子可了不得呢!” “对啊对啊,怎么突然就退衙了?” 百姓们窃窃私语,有胆大的声音张扬了些,却也不敢直接与县衙的衙役对上,突然,人群里有人说道: “案子还没审出来呢,怎么就不敢继续往下审了?都说大盛法苛,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几百年来,也没见处置几个皇子,可见还是不一样的!” 可不是! 细想大盛建朝百余年,虽说律法严苛,可处置的大多是平民或是寒门,世家权贵没几个不说,皇子更是一个都没有。 犯错的皇子与权贵不是没有,但事情传到他们耳朵里,就成了过期的野史,当不得真。 没有人去追究是哪个皇子犯下的罪孽,毕竟皇室血脉生来高贵,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栽进去。 这还是头一次,有布衣百姓胆敢状告当朝王爷,妥妥的稀罕事儿一桩。 百姓们本想着看热闹也看全乎,没想到案子审到一半,县令竟然直接不敢审了! 这还了得?! “这等狗官,真是官官相护,不敢招惹大官,就想着欺负我等弱民!” “传闻信王儒雅温润,熟读诗书经义,很是守礼,当不会做出这等事吧?” “礼部尚书也很守礼呢,怎么就撞墙自尽了?会试舞弊案,他可是主谋!” “皇子毕竟是皇子……” 百姓们议论纷纷,神色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愉,但历朝历代惯来如此,他们连抱怨都不敢太大声,只敢私下里偷偷说两句。 万安县县令觉得这并非大事,百姓愚钝,忘性也大,有口粮食吃便已欢天喜地,待他日朝廷少收些赋税,此事便也过去了。 这般想着,他直接强硬的退衙,将罪责全部推给小荷,不由她分说便将她关进大牢里,等待秋后问斩。 小荷又惊又怕,一时也顾不得信王身份贵重,直接喊道:“是有人指使我的!是信王!真正的主谋是他!” 她不识得信王,更不知信王和宋蕴有多少恩怨,只知道宋蕴最恨信王,早已把此事推到信王头上。 信王身份如此贵重,宋蕴怎敢冒死说谎?! “快!堵住她的嘴!拉下去,狠狠打上二十大板!” 万安县县令压下心中的惊怒,匆匆忙忙定案退衙,将宋蕴等人哄了出去。 本想着两三日这等传闻便也消去,谁料想民间的怨言却越来越重,没多久便传进了朝堂。 听到此案的信王简直眼前一黑,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万安县县令。 纵然是不敢攀咬权贵,也该将此事做得漂亮些,何必动用如此惹人非议的手段?! 更何况在这件事上,他是真的冤枉! 哪怕再跟宋柏轩过不去,想要置他于死地,他也不会蠢到对宋蕴动手。 做得越多错得越多,只要宋柏轩的罪名落实,宋蕴还有什么活路?谋害宋蕴多此一举! 可惜裴雯哪怕心中再怒,也不敢表现分毫,只能私下处理,试图洗清身上的罪名。 “他做梦!赶紧去找几个说书人,将此事传得越广越好!戏台子也给本王安排上!不仅要传遍京城,还要传到各个府城去,尤其是金安府!” 裴凌得知此事后,笑得比谁都高兴,本以为这次清了信王的党羽已是收获,可没想到宋蕴一介妇人,竟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 “再去知会御史台一声,叫他们赶紧准备折子,开干!” 信王办事向来滴水不漏,名声也经营得极好,好不容易抓到这样一个小辫子,裴凌可不想放过。 这时他的幕僚说道:“王爷,不管此事是真是假,倒不如把此事彻底坐实!” 信王的人已经在查此案,想要为信王挽回名声,听县衙那边传出风声,说是证据并不足够,很有翻案的可能。 一旦翻案,此番作为皆前功尽弃。 裴凌连忙点点头:“对对对,得坐实!把小荷杀了,还有那宋蕴……”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心腹便已提醒道:“王爷,宋柏轩他已翻身,若能继续拉拢,必定为王爷再添一大助力!” 裴凌琢磨了一番,点头应了。 想来以宋蕴的立场,自然不会做出为信王翻案的举动,留她性命,反而能与宋柏轩关系再进一步。 宋柏轩若能为他所用,自是极好,若不能,结下善举,也能为信王添些绊子。 隔日,嫌犯小荷尚未等到秋后问斩,就已惨死狱中,死相极其凄惨。 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 信王杀人灭口的消息越传越广,激起了不少民怨,事情奔向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这样的民怨中,宋柏轩终于出狱,被接回到宋家。 哪怕在狱中休息了不少时日,有陈不逊和忠王派来的太医仔细诊治,他身上还是留下了不少伤痕。 也比从前足足瘦了一圈。 宋蕴看得十分心疼,眼中酸涩,宋柏轩连忙安慰她:“不碍事的,都是一些小伤,只是在里头耽搁了些时日,狱中到底不比家中舒坦。” “父亲不必瞒我,在陈大人入京前,大理寺将案子审得那般难看,定然是动了不少刑……”宋蕴哽咽着说道,“父亲受苦了。” 裴牧在暗,哪怕在大理寺中有些人手,恐怕也不敢大肆动用。 宋柏轩受刑是逃不过的,宋蕴对此很清楚,却仍是难以接受。 见宋蕴红了眼眶,几欲落泪,宋柏轩连忙转移话题:“父亲没事,倒是你,蕴儿,那小荷是怎么回事?刘稳婆在京城做了这么多年,口碑应当不错,怎么会……” 他说着便有些自责,是他在春闱前担忧宋蕴生产,提前将稳婆与大夫都安排下去,谁料想竟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如果不是他的蕴儿能辨出藏红花的气味,恐怕早已同他的亡妻般血崩而亡。 宋蕴将此事大致提了两嘴,便不再细说,但宋柏轩却从中听出了不妥,眉头紧皱着:“你是说,此事并没有实证?” 的确没有实证,但她心中对信王怨恨,便有意无意的在小荷面前提及与信王的仇怨。 小荷并不识得收买她的下人,更不知幕后指使,情急之中必定会胡乱攀咬,宋蕴赌得便是这个可能。 担忧小荷之后再翻案,她甚至悄然用了些香料,无须等太久,她便再不能说出真相。 她的确在赌,赌命。 宋柏轩脸色难看:“太冒险了!卫辞,你就这般纵着她!” 沉默许久的卫辞连忙说道:“不是娘子的错,都是我的主意——” “你的榆木脑袋能想出这种主意?!”宋柏轩又气又怒,此举甚是冒险,一旦出了纰漏,蕴儿必定会搭进去,得一个攀咬皇室的罪名。 “不会,”宋蕴冷静道,“父亲,你是被诬陷的,才刚恢复清白之身,哪怕范老不在了,皇上为了昭示皇恩,也定然不会将我处死,最多打一顿板子关上几日……” “胡闹!!!”宋柏轩正是生气,突然脸色一变,“什么叫范老不在了?范老人呢?” 卫辞和宋蕴齐齐沉默下来。 宋柏轩心中顿时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卫辞:“说!” 卫辞轻声道:“范老在徐州遇袭,落入武定河中,生死不明……至今已过月余,恐怕凶多吉少。” 宋柏轩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直接向前倒去。 “父亲!” …… 熙熙攘攘的京城门口,一老一少在街头站定,少年揩去鼻涕,叹道:“范老爷,好多人!” “老夫没骗你吧?京城人多,吃鱼的人也多,你卖鱼定然卖得快。”范明冶捋着胡子笑道。 余九难得没否认他的话,只是很可惜:“这儿离武定河也太远了,俺来回跑一趟,得十几日,再好的鱼也死光了。” 范明冶:“……你怎么还惦记着回武定河?京城不比徐州好?” 余九说不出京城哪里不好,可他还是更喜欢徐州府。 范明冶也不勉强:“这一路辛苦你了,老夫这把老骨头,没少让你受累,再送我一段路,你是去是留都好说。” “范老爷放心,俺余九说话算话,定把你送到家,”说着,他又连忙问,“京城这么大,你家在哪儿?” 范明冶在京城并没有府邸,早年离京时,他已将所有田产宅院全部变卖。 皇宫没那么好进,忠、信二王他又信不过,陈家倒是可以去,但他尚不知京城局势,贸然将陈祭酒牵扯进来,到底不妥。 “京城应当有家卖香料的铺子,名叫香思坊,是我一个小辈儿的产业,倒也信得过。” 余九记下“香思坊”三个字,操着一口笨拙的徐州乡言,一路磕磕绊绊的打听,总算找到了香思坊的位置。 一老一少风尘仆仆的赶至香思坊,前来迎客的碧月吓了一跳。 她望着清瘦许多也憔悴许多的范明冶,压下心头的恐慌,试探道: “您是……范大人?” 碧月不太敢认,毕竟京城早有传闻,范知府落入武定河中,凶多吉少,只怕是陨了命。 范明冶也不跟她客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问道:“是,碧月姑娘,有吃的吗?” “有!”碧月连忙遣了丫头去拿点心,又赶紧差人去宋宅报信—— 落入武定河的范知府又活了! 第123章 【123】范爱卿可比后宫里的女人难…… 香思坊,二楼雅间。 重新见到活生生的范明冶后,众人都狠狠松了口气。 宋柏轩眼含热泪,哽咽的说不出话,他早知此行不会太顺利,却没想到险些让范老都丢了命。 余九望着满屋子奇奇怪怪的人,心情十分微妙,他下意识的看向范明冶,语气犹豫:“范老爷,他们都是你的家人吗?” 范明冶笑着摇摇头,忽然又道:“也算是吧,老头子我孤家寡人惯了,膝下仅有一子,如今也不知去向,这几个后辈儿,倒是陪我陪得久些。” 余九有些想回武定河边的茅屋,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没敢说。 范明冶体谅他:“去歇着吧,明日让他们带你在京城好好转一转,再琢磨回去的事。” 碧月带着余九离开香思坊,雅间里顿时只剩下范明冶以及宋家三口。 范明冶脸上的笑容落下来,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封字迹模糊的家书。 他不知摩挲了多少遍,上面的内容也早已倒背如流,但落入武定河后,这封家书也被泡烂,他仔细修复许久,才恢复到这般模样。 “这是臻儿的字迹,遣词用句也与他寻常相似,在此之前,我已有半年没受到他的家书,”范明冶神情落寞,心情也十分沉重,“所以在收到这封信后,我才慌了手脚,如今看来,许是有误。” 听闻字迹相仿,宋柏轩已经变了脸色,他不由得想起会试舞弊案中,那十三份被替换的答卷。 “范老……”宋柏轩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外溢的情绪,“这是一个圈套,不论是我们金安府学子的会试舞弊案,还是范公子的家书,都是早有谋算。” 盛阳书院从去年才开始起步,如今也只是在金安府起了些许波澜,可即便如此,那些人竟已看不得了吗?! 对上范明冶诧异的目光,宋柏轩将舞弊案前前后后的事讲了一遍,不出意外,范明冶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用捐生来针对金安府举子,其中除了私心外,还有毫不掩饰的威胁。 不论此次会试舞弊案究竟成功与否,而被盛阳书院牵连的这些举子,包括以后身在金安府的学子,不到万不得已,都会对盛阳书院敬而远之。 谁也不想还未踏入仕途,名声便染上污垢,生生被人砍断前程。 这是在砍盛阳书院的根基啊! 范明冶痛得心头滴血,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选择,他这样做,真的值吗? 想起不知流落何处的独子,范明冶闭上眼,一瞬间,仿佛苍老了数十岁。 随着会试舞弊案告一段落,朝中被牵连的官员也都被渐渐发落,抄家的禁卫每日在京城出没,值得一提的是,忠王主动请缨,接下了抄家之事。 这并非一桩善事,但忠王却做的十分漂亮,抄没的财产尽数落入国库,不曾私占分毫,一时之间,裴武帝对他赞不绝口,甚为满意。 范明冶在宋家休养了几日,待身子略有好转,便直接让人传了信儿给陈不逊,找到合适的机会进宫面圣。 乍然得知挚友尚存于世,裴武帝很是高兴,吩咐御膳房做了一桌范明冶爱吃的膳食,备上两壶好酒,打算与他一醉方休。 范明冶神色复杂,对上裴武帝欣喜而关切的眼神,心中叹息。 “皇上何必如此,臣能再见圣颜,已是心满意足。” 裴武帝叹道:“朕亦是如此,爱卿啊……你受苦了。” 接着便又恨恨道:“你且等着,那些胆敢暗害你的贼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皇上,”范明冶对上他的视线,平静的说道,“这是一个圈套,针对盛阳书院,针对金安府的圈套。” 裴武帝怔了下,却不敢抬眼看他,只是拿起酒壶兀自斟了杯酒,没说话。 范明冶早知他性子如此,可说不失望是假的:“臣收到了一封家书,字迹与臻儿几乎一模一样,而好巧不巧,会试舞弊案中,金安府举子被诬陷,也恰恰是因为十几份字迹相仿的答卷。皇上,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裴武帝没回答他的话,却道:“会试舞弊案早已查清结案,金安府的举子们是清白的,盛阳书院那位院长,也是清白之身,爱卿放心,朕绝不会在这等事上糊涂。” “可幕后主使尚未落网。”范明冶直接点出要害。 裴武帝不悦道:“礼部尚书在狱中自尽,也已株连九族,还有何人未曾落网?此案已结,至于爱卿你受的委屈,朕自会好好补偿你。” 范明冶心中郁结,冷淡的别开视线,自从裴牧被废去太子之位后,裴武帝便对大皇子与二皇子格外偏待,有意放纵他们暗中较量,争夺皇位。 储君之位悬而未立,皇子为权手足相残,对大盛来说并不是好事,他劝过数次,裴武帝都听不进去。 如此这般放纵下去,大盛朝早晚要出乱子。 裴武帝见范明冶脸色不好看,心中讪讪,想了想,便笑着说道:“今日朕与范爱卿不提政事,只谈私事。说来也巧,朕新纳了一位美人,与范爱卿还有些渊源,她也是宋院长的女儿,你呀,或许见过。” 范明冶想到宋蕴,又忽得想起赵晴云,眉头轻轻皱起。 不可能是宋蕴,难道是……平阴侯的女儿,赵晴云? 裴武帝见他没反对,便差人将云嫔请来,又忍不住炫耀似的说道:“云嫔念过书,棋艺也不错,最妙的是,她煮出的茶别有一番风味。” “哦?”范明冶愈发好奇,他对赵晴云倒存有几分印象,可跟裴武帝的说辞,完全对不上,“那恐怕臣还真不识得。” 二人正说话间,大监已领着云嫔进殿。 赵晴云甜腻腻的给裴武帝见礼,接着又好奇的朝范明冶看去,待瞧见他那熟悉的面容,险些吓得尖叫出声。 范明冶?!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婵儿,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煮茶?这是范爱卿,你应当见过的,他与你的养父可是好友。”裴武帝笑眯眯的说道。 赵晴云缓缓回神,当即笑着领命,移开落在范明冶身上的视线,专心煮茶。 范明冶却忍不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尤其是她那洁白无瑕的娇俏面容,与印象中简直大相径庭。 他尤记得赵晴云脸上曾有一块红色胎记,眉眼倒是有两分相似,可更多的却是陌生。 范明冶确定自己应当没见过她,可听声音却觉得耳熟。 “皇上说笑了,臣并不识得云嫔娘娘,”范明冶对裴武帝说道,“或许是臣记性不好,柏轩那离开的养女,并不长这般模样。” 赵晴云听得心惊肉跳,不等裴武帝起疑,便笑着解释道:“皇上,范老不识得臣妾也正常,臣妾去岁从金安府回京后,才在机缘巧合之下治好脸。” 与裴武帝相处这么久,赵晴云早已知晓她的地位,说罢又笑着补充道:“当时在金安府,父亲不欲再与臣妾相认,臣妾很是惨哭了些日子呢。” 裴武帝怜惜道:“再如何说,你们父女十几年的感情,怎能说不认就不认?范爱卿,你这位小友,未免也太冷情了些。” 听到赵晴云明晃晃的给宋柏轩上眼药,不论是口吻和语气,都跟印象中的别无二致,范明冶当即忍不住发火。 裴武帝喜好美人,朝野尽知,这些年来也算有分寸,从未闹出过大乱子。 怎知他是越老越糊涂?! “皇上,平阴侯错抱千金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京城与金安府人尽皆知,想来平阴侯府的真千金生得是何等模样,朝野也是有不少人见过的,”范明冶冷笑一声,质疑道,“能医治疤痕旧伤的名医臣见过不少,却没见过能将人活生生换了张脸的,云嫔娘娘究竟是什么来历身份,皇上还是仔细些好。” 赵晴云听得脸上止不住的发白,当即便红了眼,泫然欲泣道:“皇上,臣妾不知哪里得罪了范大人,竟被如此侮辱,臣妾实在冤枉啊皇上……” 裴武帝下意识的看向范明冶,虽有些不愉,但他心中也清楚,相交这么多年来,范明冶没在他面前犯过几次倔脾气,处处都是为着他,为着大盛好。 想起刚过去的会试舞弊案,以及害得范明冶丢了半条命的那封家书,裴武帝瞬间没了底气。 赵晴云还在不停地抹眼泪。 裴武帝忙转过身去哄她:“婵儿莫哭,范爱卿他并非有意如此,他老眼昏花识不得你,实属正常,朕识得你……” 赵晴云见裴武帝只是嘴上说说,并不肯为他处罚范明冶,心中一时更为恼火,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范明冶冷眼瞧着他们二人一个委屈抹泪,一个甜言蜜语的哄着,心中的无名之火蹭蹭往外冒。 “皇上说得没错,是臣老眼昏花,比不得皇上您火眼金睛。” 说罢,也不等裴武帝回话,更不怕触怒他,转身拂袖而去。 裴武帝想挽留,却没来得及,心情瞬间也变得十分糟糕。 他看向还在抹泪的赵晴云,不耐烦道:“回去吧,多大点儿事。” 赵晴云:“……” 该死的!都怪范明冶这老不死的丑东西! 范明冶前脚从皇宫离开,后脚京城百官就知道了他“复活”的消息。 朝野众人或是哀叹,或是惋惜,却都没敢再有动作。 会试舞弊案才刚结案,想来裴武帝正是对范明冶感到亏欠,这时去招惹他,无异于死路一条。 范明冶还活着,盛阳书院……怕是挡不住了。 收到消息的裴雯很是惋惜,本想着借此机会将他彻底铲除,可没想到这老不死的玩意儿,竟如此命大,坠入武定河里还能活着回来。 好在所有的线索都早已清理干净,哪怕再怎么查,都不可能查到他身上。 眼下最为紧要的事,是赶紧找机会澄清他的名声。 该死的宋蕴!可恶的宋柏轩!敢玷污他的名声,这对父女死不足惜! 近来裴凌接了抄家的任务,接连打击他的党羽,这让裴雯心中窝了不少火气,他只能尽可能的低调行事,还花大把大把的钱财行善。 可惜不论他用何等手段,名声都没什么起色,反而弄巧成拙。 裴雯不得不偃旗息鼓,暂且歇了洗清名声的心思,接连数日闭门不出。 恩科定在五月,正是端午。 宋柏轩潜心念书,除了偶尔逗弄小外孙外,再不理外头的事,成效也十分显著。 会试前夜,宋柏轩才忽得将卫辞叫到身边,问道:“明赫满月时,淳阳郡主府怎么也派了人过来?” 卫辞悄无声息的移开视线,此事他跟娘子都默契的没有再提,更没想着告诉宋柏轩。 父亲故去多年,身份成谜,对老师也有所隐瞒,老师知晓真相后,必定会伤神。 卫辞犹豫了一瞬,低声道:“许是看在陈县令的面子上。” 宋柏轩皱了下眉,再没多问。 “照顾好蕴儿和明赫,”他叹了声,“阿辞,如今我已是进退不得,你还有得选。” 仕途是天下读书人所愿,却并非卫辞所愿。 他这一把老骨头如果真折在路上,蕴儿或许会伤心一阵子,可如果卫辞折在这条路上,蕴儿的余生该怎么办? 宋柏轩曾以为自己不会怕,可亲身经历过一回后,他不敢不怕。 他可以死,可他的女儿,他的弟子,他刚出生的小外孙却不能死。 “老师,但凡是路,总会有尽头,”卫辞说道,“可没有回头,只有岔路。” “我是您教出来的,也只会跟您做出一样的选择。” 宋柏轩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会试又是三场,整整九天六夜,且这一次的守卫更加森严。 除却六部、大理寺外,贡院里也出现了不少翰林院官员的身影。 翰林院向来清贵,是天下文人的楷模,更是天子近臣,由他们主持会试,足可见裴武帝对于此次恩科的重视。 不足一月,会试便已放榜。 焦灼等待的举子们全都跑到贡院外看榜,京城因这一盛举再次热闹起来。 “中了!中了!” 烛下兴高采烈的从人群中挤出来,兴奋道:“公子!咱们老爷中了!还是一甲!” 卫辞忍不住心潮澎湃,跟着激动道:“可看清了?是一甲?!” 烛下连忙点点头,重复道:“是一甲!还是很靠前的一甲!公子,咱们老爷真的中了!” 两人兴冲冲的回家报喜,与此同时,围观在榜单前的百姓也议论纷纷: “一甲榜七,金安府举子宋柏轩!” “二甲榜首!金安府举子武大成!” “一甲十八!金安府举子孙至!” “嘿呀,这次金安府举子实力都不弱啊,如果上次没被诬陷的话,现在说不定早已入朝为官了!” “谁说不是呢?可这种事,真遇上了,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在人群中看榜的金安府举子,无论是上榜还是落榜,纷纷热泪盈眶。 遭遇会试舞弊,能不牵连家人已是幸运,可没想到他们竟还有洗去冤屈,重返清白之身,再次参加恩科的机会。 在此之后,他们再不必担心金安府举子的名声。 “多亏了宋院长!” “是啊,还有范老,如果不是范老,我等恐怕……” 在京城的这段时日,他们没少受到范老和宋柏轩的照顾,小到日常饮食,大到考点论述,全都获益匪浅。 原本对盛阳书院心存怨怼的几名举子也全都摒弃前嫌,重新思考起盛阳书院对于金安府的意义。 或许大多数走到他们这一步的举子都不再需要,但是还有很多很多,离这一步很远的读书人。 他们需要。 放榜不到半旬,殿试一晃而至。 裴武帝原本对金安府便存有亏欠,再加上被迫结案的会试舞弊案,他只能抬抬手,对金安府的成绩再放宽了些。 是以不少金安府举子都名列三甲,宋柏轩更是直接被点成了榜眼。 裴武帝本想着卖范明冶一个情面,直接将人点成状元,但历次科举状元都是年轻人,宋柏轩这样的年纪,能中榜眼已是极为扎眼。 定下名册后,裴武帝叫来范明冶看了一眼,确认他也没意见后,才将最终名次公布。 裴武帝笑着安抚道:“范爱卿,朕知道你与他感情好,但朕也并非徇私之人,他当了这么多年夫子,学识上的见解确实独到,想来喜好念书,不如就让他入了翰林院如何?” 范明冶矜持的点点头,心中却已乐开了花,对裴武帝那点子嫌弃也不再提:“臣都听皇上的。” 裴武帝瞬间松了口气。 总算是哄好了啊……范爱卿可比后宫里的女人难哄多了! 与此同时,得知消息的赵晴云简直快疯了! 明明她跟裴武帝只是闹了几天别扭,为什么一个不留神,宋柏轩就成了新晋榜眼?而宋蕴竟也成了官宦千金! 该死的!!! 仅凭宋柏轩的学识,哪能够得到榜眼之位?能中进士已是不错了,分明是裴武帝在对范明冶偏袒讨好! 裴武帝这狗东西,嘴上说着爱她宠她,最后却还是为了范明冶一再委屈她! 赵晴云越想越觉得委屈,狠狠抹了把眼泪,没忍住找到亲姑姑如贵妃大哭一场。 从前总觉得皇上对她有几分真心在,现在看来,未必。 第124章 【124】“不必害怕,本王差人为你…… 栖霞宫,原本的平静被哭声打破。 如贵妃闭上眼,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按着眉心,掩住那几分不耐。 赵晴云尤不自知的哭泣,眼泪湿透了好几块帕子。 如贵妃叹了口气,终是忍不住道:“你在本宫这儿哭有何用?好歹也是嫔位,盛宠多日,连这点儿小事都扛不住?给本宫闭嘴!” 赵晴云被骂得一愣,旋即便忍住了哭声,眼泪却仍是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 “姑姑,”赵晴云满腹委屈的抹去眼泪,“我不甘心。” 宋柏轩和范明冶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跟她争宠?裴武帝这些时日来的宠爱,竟经不起一个糟老头子的几句话! 赵晴云心中的愤怒已经渐渐盖过恐惧,她的身份是真的,脸却是假的,倘若裴武帝真追究起此事,她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好在当初那位神医已经失踪,除了平阴侯府夫妇以及如贵妃,再无人能戳穿她这张脸的来历。 如贵妃冷笑两声,意有所指道:“云儿,你飘了。” 后宫不得干政,哪怕裴武帝沉溺美色多年,也从未在这种事上犯过糊涂。 能让裴武帝哄上两句,已是极致盛宠,云嫔竟还妄想讨得几分真心…… 赵晴云闻言委屈极了,她一个年轻貌美正值芳龄的姑娘跟了一把年纪的裴武帝,得些许偏爱不是应当的么? 可裴武帝也只是哄了两句,便没了耐心,接连三日没再来她的寝宫。 赵晴云无助的看向如贵妃,眼中含泪:“姑姑,云儿该怎么办?” 如贵妃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漫不经心的提起当朝局势。 “皇上子嗣不丰,膝下仅有三子,这十几年来,再无所出,”她慢悠悠的说道,“三皇子是正统嫡出,本是储君,可惜不争气,大皇子二皇子一个擅武,一个擅文,皇上难以取舍,致使储君之位悬而不定。” 赵晴云跟着附和点头:“姑姑分析得很对,可是……” 跟她一个嫔妃有什么关系? 如贵妃意外的瞧了她一眼,本以为这便宜侄女儿是个聪慧的,怎么也该领会她的意思了,没想到竟这般蠢笨,不应该啊? 果然,跟男人处久了,连脑子都不要了。 如贵妃瞄了眼她的肚子,淡淡问道:“你盛宠多日,可有喜讯?” 赵晴云摇摇头。 如贵妃并不意外,这些年宫中不是没进过鲜亮年轻的姑娘,得过宠幸的也有不少,但真正传出过喜讯的屈指可数。 “倘若此时出现一个文武双全天真可爱的小皇子,定能让皇上定下主意,”如贵妃摆弄着护甲,嘴角噙笑,“云嫔,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赵晴云如梦初醒般低下头,双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 “姑姑,云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晚,赵晴云精心打扮,又命小厨房煮了一碗莲子羹,才笑意盈盈的赶往御书房。 裴武帝不免有些意外,本以为云嫔还要使几日小性子,没想到才两日便想开了? 也怪他这些时日忙着殿试,甚少往后宫去。 他当即便将人请了进来,见赵晴云虽笑着脸上却尤有泪痕,不免生出许多怜惜。 “婵儿别哭,都怪朕不好,前日徐州进献的东珠,朕还给你留着呢,还有那红玛瑙珠串,都给朕的婵儿留着,只要婵儿别生气……”裴武帝低声下气的哄道。 赵晴云哭得更带劲儿了,伏在他肩头抹起眼泪。 裴武帝又是心疼又是后悔,若非忙着殿试的事,他便不会忽视了云嫔,教她受这么大委屈。 又是一番甜言蜜语后,赵晴云才渐渐止住眼泪,静静地窝在裴武帝怀里,听他说话。 裴武帝轻轻拍着她的肩,望着她乖顺的柔美脸庞,心神一时恍惚,竟似瞧见了故人,这是他一直期盼的场景。 他忍不住低头吻住她的唇,呢喃道:“婵儿,朕错了,是朕错了……” 罕见的,这次他竟没被拒绝,反而得到了迎合。 裴武帝越陷越深,一把挥开案上的奏折,放纵起自己。 云过雨歇后,赵晴云揽着他的脖颈不肯松,裴武帝便也任由她揽着,粗粝的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的脸颊。 “婵儿,朕晋你为妃好不好?” 只是妃啊……离皇后还差着不少,赵晴云不免有些遗憾,但想起如今后宫里没一个能打的,她才高高兴兴的答应。 只要她能哄老头子高兴,爬上那个位置是早晚的事! 裴武帝亦十分欢喜:“明日是琼林宴,朕无暇陪你,等后日,朕一定找机会好好补偿婵儿。” “琼林宴?”赵晴云顿了下,当即便起了心思,抱着裴武帝的手臂撒娇道:“臣妾进宫这些时日,好生无趣,都没见过热闹呢。” 裴武帝摸摸她的发顶:“婵儿乖,琼林宴都是新科进士,玩笑不得,也没什么好看的,朕让你的妹妹进宫陪你如何?” 赵晴云心思一转,当即问道:“皇上说的是哪位妹妹?” “在老大府上那个,”裴武帝说罢又疑惑道,“婵儿还有其他妹妹?” 赵晴云笑着答:“还有宋家那个妹妹,皇上,臣妾更想见一见宋妹妹,她可比盈儿妹妹有趣多了。” 裴武帝经不住她磨,没多久便应了下来,忍不住笑道:“你们赵家啊,女儿还真是不少。” 两个在宫里,一个在王府,还有一个例外,竟在寒门。 这般想着,裴武帝竟有几分想见见她那位宋妹妹了。 …… 忠王府,宴客厅。 宋柏轩受邀前来,得到了裴凌的隆重对待,宴上丝竹声妙,饭香酒浓,另有舞女翩翩,如仙子落入人间。 宋柏轩吃了几口酒菜,便已没了多少胃口。 裴凌适时的关怀道:“宋榜眼可是不习惯?” 宋柏轩笑了笑,羞愧的说道:“臣还从未见过这等场面,怕闹了笑话,还请王爷莫要怪罪。” 裴凌哈哈大笑,随即便挥退舞女,邀他举杯:“此宴为榜眼而设,自然该遵从宋兄的喜好,来,宋兄,本王敬你一杯。” 一杯饮尽,裴凌提起正事:“宋兄,你过几日许是要去翰林院任职,编撰一职你认为如何?” 宋柏轩连忙起身谢恩,裴凌眼底尽是满意,笑着说道:“无妨,本王也只是盼着宋兄能够发挥自己的才能,为大盛培养出更多的人才来,对,还有那盛阳书院……宋兄可要接着办?” 会试舞弊案过后,六部处置了不少官员,也让他有了足够多的机会插手。此次宋柏轩能够进入翰林院,全然是父皇的意思,裴凌虽不知父皇为何对他如此倚重,但这份恩,他不介意替父皇认下。 能得宋柏轩这位文臣,对他日后的发展定大有裨益! 倘若宋柏轩能够继续操办盛阳书院,来日定有更多文臣投奔他,将裴雯斗下去是早晚的事。 对上裴凌满含期待的目光,宋柏轩笑着应下:“臣确有此意,只是……” 他嘴角的笑意隐隐泛苦,对裴凌诉说自己的担忧:“盛阳书院恐树大招风,上次舞弊一案已是坏了名声,怕是再没有人肯投些银子,想在京城办起来,十分艰难。” 裴凌大手一挥,当即表示愿意提供宅子、银两,让他放开手操办。 二人相谈甚欢,半夜酒散回到宋宅,见到急得团团转的卫辞,宋柏轩才冷了脸来。 “老师,云嫔……不,云妃要请娘子入宫叙旧情,还是奉了皇命,拒绝不得,这可如何是好?” 宋柏轩脸色难看:“怕是不存好心,蕴儿不能去。” 卫辞也是这般想,且不提赵晴云几次与娘子相争,起了龃龌,光是二人的身份之差,已是对娘子的羞辱。 赵晴云贵为云嫔,又被晋为妃,独享圣宠,可娘子……娘子身上并无诰命,老师的任命也没正式落下,仍是白身。 卫辞心头泛起密密麻麻的涩,早知有今日,他当初便不该抗拒老师安排的路。 正在试图二人发愁间,宋蕴披着外衫进门,平静的说道:“明日,我必须去。” 后宫如恶囚,并无善类,可赵晴云既然打了这等主意,一次不成功,也必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或许还会将主意打到父亲身上。 父亲才刚刚取得功名,未在朝中站稳脚跟,如果遭到赵晴云的暗算,怕是难以善终。 于情于理,宋蕴都不能拒绝。 宋柏轩和卫辞眼底满是担忧,宋蕴笑了笑,安抚道:“你们放心,她不能拿我怎么着,父亲你可是新科榜眼,倘在琼林宴当日我便遭欺辱,哪怕裴武帝再昏庸,也不会纵容偏袒,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蕴儿……”宋柏轩咬咬牙,“为父去求忠王殿下,请侧妃娘娘与你同往。” 宋蕴轻轻摇头,赵盈的处境并不好过,没必要牵连进此事。 “父亲去睡吧,明日您还要参加琼林宴。” 宋柏轩沉沉的叹了口气,眼底满是落寞,本以为他走到圣前,已是能为女儿撑腰,可没想到…… 第二日,宫中天使来邀。 宋蕴面色平静的坐上入宫的马车,半个时辰后,才踏进宫门。 宫里不能用马车,只能走路。 两个宫婢在前头带路,宋蕴跟在后头,没多久便起了一身汗。 她并非没有入过宫,宫里的布局虽不清楚,但绕路与否,宋蕴还是分得清的。 “路走错了,”宋蕴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的警告道,“耽搁了见云妃娘娘的时辰,有你们的苦头吃。” 两个宫婢并不怕:“让你跟着便老老实实跟着,这皇宫里,可没你一个民女说话的份儿。” 宋蕴淡淡道:“我父亲是新科榜眼,今日正在琼林赴宴,我是民女,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仰人鼻息的恶犬么?” “你——”被骂的宫婢脸色难看,正要给她些颜色瞧瞧,却听见身后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你父亲是宋柏轩?” 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宋蕴心尖一颤,拳头瞬间攥紧,身体绷得笔直。 裴凌上下打量着宋蕴,眼中掠过一丝惊艳,但不知为何,明明从未见过,却对她有种熟悉的感觉。 宋蕴扯了下嘴角,低首垂眸:“是。” “别怕,本王与你的父亲有些交情,不会为难你。”裴凌笑着安抚她,随后又看向两个吓得浑身发颤的宫婢,对身后的心腹吩咐道,“这二人胆敢折辱朝廷命官之女,也不必留了,送进慎刑司,本王自会向父皇说明。” “王爷!奴婢知错了王爷……” 两个宫婢吓得连忙求饶,但话没说完,就被人堵了嘴拖走,很快便没了去向。 宋蕴向裴凌客气的行礼,裴凌应下,笑容温和的问:“听说你是去见云妃?” “不必害怕,本王差人为你带路。” 第125章 【125】“被揭下人面的美人,要经…… 裴凌来得很及时,也很贴心的派人将她送到了云妃宫里。 宋蕴何尝不知这是父亲的功劳。 可面对裴凌,她仍然心有不安,心绪难以平复。 但既然裴凌愿意让她借这份虎威,她也不介意好好利用。 宋蕴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进宫门。 宫院中竟空无一人,她等了片刻,望着愈发灼烈的日头,走到亭子里歇脚。 在殿内等许久的赵晴云脸色难看,恨恨的瞪了眼身旁伺候的宫婢:“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 被骂的宫婢十分委屈:“娘娘,是这贱人太过无礼,满朝命妇,没一个敢这样的……” 赵晴云黑着脸收回视线,咬牙道:“派人去将她叫进来!” 宋蕴就不是一个吃亏的性子,这么长时间来,与她交锋,她从来没赢过。 好不容易想给她一个下马威,谁料竟被裴凌那莽夫打断,生生折了她的脸面。 此事绝不能就此罢休! 两个婢女将宋蕴领进来,赵晴云端坐在主位,冷冷的看向她:“宋蕴,你为何不向本宫行礼?” 宋蕴笑了下,平静道:“娘娘急什么?这份礼,想来娘娘等了许久。” 赵晴云噎住,黑着脸看宋蕴行礼,本想趁机挑出她的毛病,却不曾想她的礼仪极好,毫无差错。 等她行罢礼,赵晴云沉着脸,久久没有回应。 宋蕴并不感到意外。 赵晴云惯来喜欢跟她争抢,如今好不容易出人头地,自然要来她面前摆一摆威风。 她自顾自的站起来,漫不经心的对上赵晴云吃惊又愤怒的视线,笑着说道:“许久不见,姐姐倒是换了张脸。” 赵晴云眼神闪了闪,她倒是不怕宋蕴出去嚼什么舌根子,她换脸的事做得毫无纰漏,宋蕴一个民女又能知道些什么? “想来是妹妹的记性差,连姐姐生得什么模样都忘了,”赵晴云站起来,上下打量着宋蕴,视线忍不住落在她那张国色天香的脸上,“妹妹真是好生无礼,行礼也只行一半,怎么,难道本宫当不得你这个礼么?” 宋蕴似笑非笑的对上她的视线:“与其这样挑毛病,不若直接动手打一巴掌来得痛快,娘娘这般畏畏缩缩,是不敢动手吗?” 赵晴云拧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的确不敢轻易动手。 以宋蕴如今的身份,区区臣子之女,她贵为皇妃,动手打上两巴掌也无妨,可偏偏裴凌才处置了两个宫婢,显然已知晓此事。 倘若事情传到裴武帝耳中……赵晴云不得不忌惮。 “本宫打你,又如何?”赵晴云冷笑着看向宋蕴,“宋蕴啊宋蕴,你是个什么身份,也敢指点本宫做事?” 宋蕴轻笑:“自是比不得娘娘身份贵重。” 这句话落在赵晴云耳中,又带了几分嘲讽,她心中忍不住暗暗气恼。 裴武帝一把年纪,足以当她爷爷了,比起年轻俊美又有学识的卫辞来,自是拿不出手。 也只胜在身份贵重。 “听闻宋妹妹擅长煮茶调香,为本宫煮一盏茶如何?”赵晴云冷眼瞧着,打算拿她当奴婢驱使,然而宋蕴却不为所动:“为娘娘煮茶是臣女之幸,但臣女煮出来的茶,娘娘敢喝吗?” 赵晴云哽住,又指使她去做女红,宋蕴草草糊弄了几针,便扎破手指,嚷嚷着要请太医。 原本幸灾乐祸的赵晴云瞬间没了心思,真让人去请了太医,裴武帝该怎么看她? 针尖大小的伤口,血都止住了,有什么请太医的必要? 但偏偏宋蕴不肯依:“娘娘不知,臣女身子自幼娇弱,生产时又被人下毒,落了病根,再耽搁下去,怕是命都没了。” 赵晴云心神微动,正要细问,却见宋蕴已然身子一软,要向后倒去。 不!不能晕!!! 赵晴云当即起身:“接住她,赶紧给本宫送出去!” 宋蕴“虚弱”的依靠在宫婢身上:“谢娘娘恩典。” 赵晴云气得几欲呕血,却拿宋蕴无可奈何,早知如此,她定不会叫宋蕴入宫。 送走宋蕴后,赵晴云越想越恼,索性起身往御花园走去。 为今之计,她还是得为自己尽早打算,以早日怀上龙嗣为重! 御花园有宫人伺候着,长年花香四溢,沁人心脾,赵晴云挑了个清静的亭子呆着,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周围的宫婢纷纷行礼,赵晴云也跟着起身,诧异道:“信王殿下?” 裴雯苦笑一声,无奈的摇摇头:“娘娘莫要取笑我了。” 赵晴云见他满脸苦涩,身形消瘦,忧心问道:“王爷可是遇到了难事?” 她印象中的信王殿下,儒雅知礼,温润如玉,绝非眼前的颓废模样。 “我……”裴雯张了张嘴,所有到嘴边的话都再次咽回去,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 赵晴云邀他在亭子里小坐,让婢女为他奉了杯茶,轻声说道:“王爷有何事,都可对我直言,当年的恩情,晴云依旧铭记在心。” 裴雯心神微动,目光游移在她身后的婢女上,赵晴云当即将下人挥退。 “娘娘……”这与礼不合。 贴身婢女小声提醒,还未说出口,便被赵晴云拦下:“下去吧,本宫自有计较。” 裴雯若有所思的盯着这一幕,最后将视线停在赵晴云的脸上,他不止一次亲眼见过赵晴云的模样,哪怕脸上的胎记除得再干净,也不会让整张脸大变样。 她不是赵晴云,又或者说,这不是赵晴云的脸。 裴雯更倾向于后者,毕竟换做任何一个冒名顶替的女子,都不可能如此不谨慎的与外男同坐。 真是一个……蠢货。 赵晴云被他盯得脸上发热,轻轻错开视线,提醒道:“王爷,可以说了。” 裴雯闻言脸上苦涩更甚:“会试舞弊案后,那宋家不知为何恨上了我,你那位宋妹妹,拼了命也要给我泼一身脏水……我……晴云,不,云妃娘娘,我已不再奢求能迎娶心上人,只盼父皇能多看我一眼。” “王爷儒雅守礼,博学多识,又出身高贵,自是会惹得一些人眼红,王爷自是不必放在心上,”赵晴云顿了下,垂眸轻声说道,“王爷……王爷自是也能迎娶心上人。” “不会了。”裴雯轻声呢喃,接着抬眸灼灼的望向赵晴云,低声道:“再不可能了。” “为何?”赵晴云抬眸,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心头一颤,迅速避开。 心跳如雷,响彻在耳边,她久久不能平静。 …… 京城,宋宅。 老师入宫赴琼林宴,娘子又被赵晴云召入宫中,卫辞心中实在焦灼,看书也看不安生,索性跑来外院帮忙整理药材。 他一边整理药材,一边抻着脑袋往外看。 本以为娘子不会回来太早,可没想到未过午时,宫中的马车便已将人送了回来。 宋蕴被人扶下马车,单薄的身子愈发显得柔弱。 卫辞心中一沉,大步走上前,刚要伸手去接,却见原本‘虚弱’的娘子,瞬间变得精神,提起裙摆赶往内院:“明赫怎么样了,乳娘可喂过奶?” “……应是喂过了。”卫辞呐呐道。 宋蕴斜他一眼:“应是?” 卫辞被她盯得心虚,默默垂下脑袋:“他有乳娘照料,不必你我担心,倒是娘子你……我实在放心不下。” 宋蕴挑了下眉,不再计较他作为父亲的失职:“无事,她还不敢拿我怎么样,更何况父亲求了忠王为我撑腰。” “娘子可有受委屈?”卫辞打量着她,“我听闻宫中那些娘娘一个赛一个的手段阴损,不着痕迹的叫人吃亏受辱,她又嫉恨你,娘子……” “我倒不怕她折辱,”宋蕴笑了下,接着又道,“不过,她身上许是真有问题。” 卫辞愣了下,连忙追上去。 宋蕴径直走进书房,执笔起势:“夫君,帮我研墨。” 没过多久,画纸上便现出一张陌生的面容。 但眉眼与骨相间似乎又隐隐透着几分熟悉。 卫辞惊讶:“娘子,这是……” 宋蕴放下笔,轻叹道:“夫君认不出么?这位,正是今日召我入宫的云妃娘娘,皇上的宠妃。” 卫辞皱眉陷入沉思,他不觉得除了赵晴云外,谁还会仗势欺人,跑来找宋蕴的麻烦。 倘若此人并非赵晴云,她该躲得越远越好,何必冒着来拆穿的风险来招惹他们? 可赵晴云,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宋蕴望着画纸上俏生生的美人,心中已有了猜测。 “我曾听闻凉州边塞有一位神医,能行换脸之术,让相貌丑陋的女子轻易拥有美貌,”她顿了下,垂下眼睑,“但也只是传闻而已,从未有人真正见过。” 卫辞眼中满是惊异,倘若换脸之术可行,那世间岂不是人人貌美? 他这般想着便问了出来,宋蕴却摇摇头,平静道:“所谓换脸之术,是以一张人面,去换另一张人面。被揭下人面的美人,要经受彻骨之痛,甚至活生生的疼死,哪怕侥幸未曾死去,也会面目全非,时日无多。” 卫辞听得毛骨悚然,指尖不自觉的发颤。 如果此事为真,那赵晴云这张脸背后,是否也有一位美人没了性命?是一个,还是……许多个? 二人相对沉默许久,直到宋柏轩和范明冶从琼林宴归来,宋蕴才将自己的猜测告知。 宋柏轩脸色难看,气得险些喘不上气,他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自己亲手教导十余年的女儿,竟会是这般恶毒的性子? 范明冶接过画像,仔细端详片刻,忽然说道:“我好像在不逊那小子手中见过这张画像。” 第126章 【126】“无论孤做什么,都与千丝…… 是夜,陈府一片寂静。 范明冶辞过陈祭酒的邀请,径直奔向陈不逊的书房。 早已闻讯的陈不逊大步迎来,不解道:“范老,发生了何事?” 今日他们在琼林宴早已见过,才散去不久,若非有急事,范明冶不可能带着满身酒气,深夜拜访。 范明冶进了书房,将门窗全都关紧,仔细检查了一遍才道:“你来看张画像。” 陈不逊笑着摇摇头,转身给他沏了壶茶,正要倒满,眼神却停在摊开的画像上,手中也没了动作。 “这张画像,范老是哪儿来的?”他说着,往几案上瞟了眼,他手中有一张极为相似的画像,但的确并非同一张。 范明冶顿了下,先问道:“你先告诉我,你在查哪一桩案子?你才回大理寺不久,多得是陈年积案,你不会无缘无故去查一桩毫不相关的案子——” 陈不逊心思缜密,智多近妖,既然会从众多陈年积案中挑中此案,必然有他的道理。 陈不逊睫羽微颤,漫不经心的为他斟茶,却迟迟没有给他答案。 范明冶急得直皱眉:“你倒是说啊。” “只是感兴趣,”陈不逊端起手中的茶盏把玩,笑着糊弄过去,“范老权当是不逊的几分私心,并无其他特别缘由。” 范明冶瞪他一眼,沉沉的叹了口气:“你可知这画像上的女子是谁?” 陈不逊心道,他自然知晓,去年年底京城发生了数起女子失踪案,无一例外,全是极为貌美的姑娘。 他审理此案,除了想还那些姑娘一个公道外,还有宋蕴所托。 宋蕴告诉他,她也曾在一个夜里遭遇过袭击,若非有裴牧的暗卫在,她必定会被掳走。 但陈不逊并不愿让这点私心被人知晓。 “是云妃,平阴侯府真正的千金,赵晴云。” 范明冶说罢,直勾勾的盯着陈不逊,可惜并未得出丝毫线索。 “罢了,”范明冶叹息一声,他到底是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无论你想怎么查,都不要打草惊蛇,云妃如今正得圣宠,暂时动不得。” 陈不逊应下,接着认真道:“还请范老将此事按下,这桩案子,不逊审定了。” 范明冶再次叹了声,他不知将此事告知陈不逊是凶是吉,但那些女子的公道,总该有人替她们讨。 即便不是现在。 琼林宴过后,宋柏轩便得了正式下发的任令,去翰林院报到。 翰林院历来清贵,多得是状元、榜眼,进士一抓一大把,且年纪都不算大。 似宋柏轩这般年纪的,已算不上有天分,但总算有了官身,受到朝廷庇护。 他刚进翰林院,便赶上了一桩大活。 自会试舞弊案后,大盛朝文气不振,裴武帝有意编撰大盛文典,将历朝历代有名的诗文全都编撰成册。 此事得到了朝中百官的一众支持。 但编撰文典乃是朝中大事,仅靠翰林院的文人并不妥,还需一位主事的官员。 为此朝中忠王与信王两党争执不休,都想推自家王爷上位。 原本忠王擅武,不通文墨,并无任何竞争的机会,但偏偏信王名声差,德行有瑕,被人揪住了小辫子死死不放。 两党争得水深火热之时,裴武帝突然宣布了最终人选——信王。 忠王气得脸都绿了,下朝便踹翻了七八个下人,跑去演武场撒气。 党羽们更是气愤不已。 编撰大盛文典啊,多好的留名青史的机会,倘若能落到他们身上,趁机让忠王收拢一批文官,将来必定能荣登大宝! 可偏偏这样好的机会,竟让信王得去,实在让他们意难平。 与此同时,御书房里,赵晴云正在柔情蜜意的为裴武帝捏肩。 “皇上圣明,将此事交给信王殿下是再妥当不过了,以他的博学,必定能将文典编撰得当。”赵晴云娇滴滴的说道。 裴武帝闭着眼享受,心中颇为受用:“朕知你与老二有几分旧日恩情,如今朕替你还了,以后不必再提他。” 赵晴云一顿,似是察觉不妥,立刻说道:“皇上,臣妾确是感念信王殿下旧日的恩情,并无其他想法,倘若叫皇上误会,臣妾……臣妾便不活了。” 对上她泫然欲泣的神情,裴武帝心中一软,牵起她的手安慰道:“朕知道,此事也并非因你,老二在念书上,确有几分天分,定能将此事办好。” 他叹了声,接着说道:“希望老二能借此事,好好洗清他那身污名。” “皇上,信王殿下心思良善,那些传闻必定有人在背后作梗,”赵晴云继续帮他捏肩,“信王殿下是您的孩子,他是什么性子,您还能不清楚吗?” 裴武帝轻轻点头:“希望吧。” …… 京城,忠王府。 低沉压抑的气压笼罩在府上,幕僚们更是心情一个比一个沉重。 忠王将众人聚在书房,共同商议对策,但众幕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陷入沉默。 编撰文典啊……但凡是念过书,想要报效朝廷的文人,就没有不想掺和一脚的,哪怕是他们,也想上去分一杯羹。 倘若此事落到忠王手上,他们自然跟着吃肉,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能在文典末页混一个缺。 沉默之中,一个幕僚突然说道:“王爷,难道咱们就这么认了?编撰文典长则数年,短则数月,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咱们未必没有机会。” 又一个幕僚摇摇头:“上次绝妙时机,都没能将信王彻底摁死,想要再找到机会,难,实在是难。” “何事不难?只要能将他拉下马,再难我们也须得去做,”那位幕僚说道,“不争不抢,迟早会沦为鱼肉!” 裴凌猛地拍了下桌子,咬牙道:“说得对!必须去争去抢!老二算个什么东西,也配骑在本王头上!” 听他说罢,众幕僚也从失落中走出,齐齐道:“我等必助王爷成事!” 但凡是人,必定有纰漏,更何况信王身份贵重,所图甚大,纰漏之处只会更多! 忠王府的幕僚们盯准了信王的一举一动,不到半月,还真让他们发现了些许猫腻。 “王爷,信王的人马时常在金安府往返,卑职派人仔细查探过,发现他与一家香铺联络甚密,”幕僚兴奋的说道,“那家香铺名叫落霞阁,里面有位擅长调香的刘娘子,咱们京城的好些贵人都从他们家买香用,宫里的贵人也有不少。” 裴凌当即起身:“这么说来,如果老二敢在香中动手脚……” “对!”那名幕僚狠狠拍掌道,“还真叫王爷猜对了!卑职派人悄悄抓了那刘娘子的婢女,严刑拷打后,发现刘娘子在暗中调制毒香,还让人送往了京城!” “好!好!好啊!” 裴凌脸上忍不住露出喜色,他不怕裴雯犯错,更怕裴雯不犯错,这件事说小也小,可说大也大,要看这毒香有何效用,给谁使用。 倘若信王手中的毒香用到了裴武帝身上……裴凌压抑住心头的激动,但紧接着又开始怀疑信王是否真有这种胆量,毕竟那可是弑君弑父之罪。 幕僚道:“王爷可别忘了,圣上龙体欠安多年,时常难以入眠,当年便是他献上安神香,才缓解了圣上的病症。” 裴凌听得眼神越来越亮,如果此时为真,不管信王有多大的功劳,也只会落得一个圈禁的下场,不,他会比圈禁更惨。 到那时,谁还能同他争? 恰在此时,另一位幕僚道:“可是王爷,据微臣所知,信王当年直接献上了安神香的方子,那方子如今还在太医院中,圣上所用,未必是信王献上的安神香。更何况,眼下圣上龙体康健,并无不妥,我等贸然戳穿此事,全然是无用功。” 裴凌听着倒也极有道理,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些许惋惜,但很快他便想到,父皇的龙体也并非十分康健—— 他顿了下,仿若不在意般问道:“你可审出来,那刘娘子调制的毒香,是何种毒药?” “回王爷,是西域乌头子。” …… 金安府,齐家。 自宋蕴入京后,刘娘子的日子便好过了许多,原本沉甸甸压在心头的石头也卸了下去,整个人愈发自在。 但有一事,她再次放在心上。 她常年与各种香料、药材打交道,身子早已不比从前,可偏偏她跟齐风华成亲多年,膝下仍无子嗣。 好在齐风华待她极好,二人感情浓厚,从未因此生出过龃龌。 刘娘子本想着从侄儿刘庚膝下抱养一个孩子,可没想到刘庚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早已指望不上。 齐家旁支惦念着落霞阁这块肥肉,没少往齐风华身上使劲儿,或是送美人,或是送养子,可都被齐风华拒了。 刘娘子年纪渐长,本打消了怀孕生子的念头,可见过宋蕴怀孕的模样,她心中也忍不住起了心思。 宋蕴也精通调香,常年与香料、药材打交道,为何她的身子竟毫无妨碍? 刘娘子不甘心就这样将家产拱手让人,更想与齐风华拥有一个孩子,哪怕是女儿也好。 是以这阵子,她除了调香外,常往医馆跑动,抓了好几副药吃着,努力调养身子。 刘娘子一门心思的想着怀孕生子,自然也不知院中婢女悄无声息的少了一位,她对那些貌美的婢女本就防得紧,更不会放在心上。 倒是有个婢女发现了此事,找上刘娘子细说,刘娘子担忧了片刻,便让她安心:“既然说是回家看看,拖上一两日也实属正常,你若担忧,派两个家丁去瞧瞧,罚她半月便老实了。” “娘子,她已有三日未回来了……” “你们感情还真是极好,”刘娘子起身朝外走去,“叫上两个家丁,你亲自走一趟,我还要去趟医馆,没空理会这等俗务。” 婢女不敢多言,匆匆叫上两个家丁出门,却一无所获。 另一边,刘娘子刚从医馆走出来,身上染了一身药味儿,正皱眉命人取香料点上,马车便被人截下。 一行黑衣人将她身旁的婢女、家丁全都杀死,唯独只留她一个。 刘娘子心中惶恐:“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金安府!你们安敢如此!” 黑衣人丝毫不理会她的质问,粗暴的将她绑起来,堵上嘴,一掌劈晕。 京城的夜总是格外寒凉。 卫明赫才三个多月,最是闹人,有时候闹得连乳娘都吃不消。 生产过后,宋蕴慢慢捡起香思坊的事,没少躲在书房里盘账本,也渐渐上手调制香料,轻易不敢靠近小明赫。 只有在夜里,临睡前,她仔细沐浴过后,才有时间陪他一阵儿。 宋蕴逗弄着裹在襁褓中的幼儿,心中却极为安稳,然而这份安稳并没持续多久,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裴牧。 会试舞弊案后,忠王信王两党相争,废太子愈发低调,裴牧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少在外走动。 宋蕴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裴牧对上她探究的视线,挑了下眉:“怎么,不欢迎孤?” 宋蕴:“……” 老实说,还真不怎么欢迎。 哪怕她跟裴牧是合作关系,可这段时日以来,每一次裴牧往宋家跑,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裴牧轻哼一声,自顾自的在圆桌前坐下,也不主家招待,便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小子叫明赫?”裴牧佯装不在意,眼神却止不住的往襁褓中飘,“可有取小名?孤听说,取个蠢笨些的贱名更好养活。” 宋蕴无奈,随即将襁褓递到他跟前:“贱名确实没有,小名也没来得及取,殿下试着抱抱?” 裴牧一边嘴上说着不太方便,一边朝襁褓伸出毒爪。 软绵绵轻飘飘的一团,甚至还没有他宫里的那把金算盘重。 裴牧不敢用力,身子发僵,眼神却忍不住流连在小明赫身上。 似他这样的年纪,除了陈不逊外,世家子都已成家立业,哪怕有些未成家的,膝下也已有了孩子。 一个家族,总要多些孩子才能兴旺,似他们裴氏这般的皇族,太过冷清。 裴牧盯着沉迷嗦手指的小明赫,迟迟未曾开口,半晌后,他才小心翼翼的将襁褓还给宋蕴,随手从腰间拽了枚玉佩,塞在襁褓中。 “给他吧,这枚玉佩是孤从小就带在身上的,意头极好。” 宋蕴听罢便出言拒绝:“殿下,这不妥当。” 本就是皇室之物,又被储君随身佩戴多年,怕是早已成了身份的象征。 这样一枚玉佩,送给小明赫,实在是太过扎眼。 裴牧摇摇头:“没什么不妥,孤愿意给他,你替她收着便好,这小家伙……很不错。” 他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错,但瞧着这样稚嫩新鲜的小生命,便觉得日子也没有很难过。 或许,他永远都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裴牧心中难过,面上却不露分毫,轻描淡写的对宋蕴道:“算起来,孤也算是他舅舅,宋掌柜,当初你逼孤签下的那张契书,孤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宋蕴不自在的移开视线,轻咳一声:“那契书早已烧成灰了,殿下还是早些忘了吧。” “不当舅舅也好,”裴牧笑笑,“孤可给不了他什么。” “殿下……”宋蕴意欲解释,裴牧却拦下她,从袖中取出厚厚一沓银票,以及一张地契。 “这些银票你且收着,算是千丝坊的分成,足够你花上一辈子都绰绰有余,”裴牧又将地契递给她,“还有这东西,你先帮孤收着,将来有机会,孤还是要拿回来的。” 宋蕴瞥见那地契上的名字,惊得色变:“殿下,你……你是打算动手了吗?” 千丝坊的地契,不知何时已悄然改成了她的名字。 她不能收,也不敢收。 裴牧漫不经心道:“你只需知道,无论孤做什么,都与千丝坊无关,更与你无关。” 他不愿让自己的心血被人糟践。 倘有一日,唯有败途,他宁愿让千丝坊落在宋蕴手中。 第127章 【127】“你的大盛,你的王朝,今…… 裴牧并没有久留,丢下银票与地契就走了。 宋蕴沉默的坐在夜色中,心情十分复杂。 盯着地契上的名字看了许久后,她终于闭上眼,沉沉的叹了口气。 她从来没有真心信任过裴牧。 哪怕曾经共患难,裴牧也对她颇为照顾,仍是未曾动摇过宋蕴的怀疑之心。 此前会试舞弊案查案之时,裴牧问她,是否知晓宋柏轩浮票的去向,她都不敢交出。 宋蕴清楚皇室的狠辣与无情,更不愿沾染他们分毫,而早已沦为废太子的裴牧,更是被她归为此类。 如果当初她有更好的选择,绝不会与裴牧合作。 说她本性凉薄也好,说她固执己见也罢,宋蕴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可今时今日,她方才觉得不妥。 或许,她不该如此。 自那夜过后,宋蕴便愈发低调,香思坊的生意勉强维持,亦有渐渐冷清的兆头。 宋柏轩也称了病,不再去翰林院当值,在宅子里含饴弄孙,督促卫辞念书,提前过上了养老生活。 碧月忧心香思坊的生意,多次提起上新品,却被宋蕴暂且按下。 眼下不是出风头的时候。 她早已准备好新品,工坊也已经开始生产,只缺一个极好的机会。 宋蕴知晓落霞阁刘娘子犯过什么事,更清楚裴牧并非心善之辈,能让陈不逊按下不发,伺机等待,必然是想要发挥更大的作用。 同为香料生意,一旦落霞阁被查处,香思坊也少不了沾上一身骚。 宋蕴必须尽可能的减少此事对香思坊的影响。 生意一日赛一日的清冷下去,宋蕴却并不担忧,直到有一日,赵盈找上了她。 宋柏轩名义上仍是被忠王拉拢的文臣,赵盈身为忠王府侧妃,跟他的女儿宋蕴打交道,并无不妥。 但唯独在这样一个时机…… 宋蕴忍不住头疼,她虽怜悯赵盈的不幸,却也不想将自己搭进去。 赵盈此次前来,是为求香。 宋蕴的确时常送给赵盈一些香料,说是安神助眠之效,却带有轻微的致幻止痛。 裴凌此人异常残暴,床笫之欢常用些手段,难免使人受伤,前世她调制这些香料是为自己,今生赠予赵盈,是想减少她的痛苦。 “宋掌柜,我知道你有异于常人的调香本领,此事……非你不可。” 赵盈眼眶泛红,语气却很是坚定:“你且放心,无论此事是成是败,我都不会牵连你。” 宋蕴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我已在船上,又何谈不牵连?” 赵盈顿了下,解释道:“你放心,今日我会逛遍全京城所有的香料铺子,还有首饰铺子……” 宋蕴轻轻叹气,十分无奈。 “你想得太天真了,一旦事发,真正的查下去,哪怕是你走遍全京城、全大盛,该查到的事还是会查到,”她闭上眼,轻轻摇头,“侧妃娘娘,恕我不能帮你。” 赵盈心尖微颤,眼泪夺眶而出,在忠王府的每一日,她都度日如年。 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忠王也好,信王也罢,左右不过是争抢一个皇位,倘若让他们全都丢掉性命,哪里还用得着争抢? 更何况,忠王区区一个……也配继承皇位?! 赵盈恨极了皇权,更恨极了忠王。 她迫切的想要结束这一切。 “宋掌柜,”赵盈冷静道,“我的妹妹和我的兄长都在你手中,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牵连你,倘若真牵连到你身上,你大可将此事都推给他们。” 宋蕴满目愕然,不敢置信的看向赵盈。 赵盈继续说道:“以他们的性命作保,倘若我用药事发,我自会了却性命,绝不会牵连旁人。” 宋蕴对上她通红的眼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赵盈不是这样的人。 为了寻找兄长和妹妹,她愿意委身于忠王,冒着性命之危与平阴侯周旋,可现在竟为了一份药,轻易舍弃了辛苦寻觅的亲人。 “是不是……”宋蕴望着她,剩下的话未曾说出口,赵盈已轻轻点头,眼泪控制不住的落下。 她只是一枚棋子,哪怕从平阴侯手上挣脱,亦会流转在他人手中。 是忠王,是废太子,还会是一个又一个的招惹不起的皇权世家。 宋蕴竟不敢深想下去。 她闭上眼,在心中琢磨许久,终于缓缓开口:“我这儿没有西域乌头子,倒是有另一味药。” 赵盈扣弄着指尖。 宋蕴轻声道:“西域乌头子有剧毒,我不清楚刘娘子将她用在何处,无法仿制,你想要得到的话,可以去找刘娘子。” 赵盈脸色惨白,低声道:“她不愿,正是不愿,他才会寻摸到我身上。” “刘娘子有个侄子叫刘庚,被陈不逊关在兹阳县大牢里,她很疼他。” 宋蕴思忖片刻,又道:“仿制更容易出错,倘若她实在不肯配合,我这儿还有另外一种香,可引人至幻,偷天换日。” 赵盈当即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缩下去:“多谢宋掌柜,这份恩情,我当牛做马都难以报达。” “但此香不可多用,它会牵动人最心底的欲望,使人较平常更为鲁莽、冲动。”宋蕴说道。 那不是她正想做的么?赵盈猛地攒紧拳头,连声应下。 第二日,忠王上朝前,赵盈笑意盈盈的为他宽衣,系上亲手缝制的香囊。 “妾身恭祝王爷此去诸事顺利,早日凯旋。” 忠王听得心情畅快,捧住她的脸狠狠亲了口。 “赏!小心肝儿,本王那些好东西,迟早都是你的!” 忠王说罢,带着心腹进宫,直逼御书房。 裴武帝近来的身子并不十分爽利,原本早已有好转的头疾,竟有再次复发的迹象,时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本以为只是偶尔放纵,才会影响入眠,谁知他的头疾一日赛一日的严重,汤药吃了多日不见好转。 不得已之下,他只得再让信王进献些香料。 信王是个好孩子,没多久便将香料献了上来,他的头疾果真有些好转,入眠也不再困难。 哪知今日忠王匆匆来报,说是他用的香料中,掺了剧毒。 裴武帝不愿信,毕竟信王献上的香料他此前也用过许久,身子不但没有中毒,反倒在渐渐好转。 本想将忠王训斥一顿,打发了,可偏偏他拿出了人证、物证,甚至连太医都叫好了。 裴武帝心中不悦,愈发觉得忠王是在无理取闹,沉声训斥道:“不就是一个编撰文典的机会,老大,你这性子怎么就这样容不得人?你可知一旦罪名落实,老二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忠王心说他就是打得这个主意,老二不过是读书有几分天分,连把斧头都拿不起,凭什么能得父皇偏爱? “儿臣冤枉啊父皇!儿臣全是为了父皇的圣体着想,那香料中究竟有没有毒,请太医验过便知,父皇何必急着怪罪儿臣?” 忠王越说越觉得委屈,哪怕此事是他蓄意设计过,可老二就真的清白吗? 细审刘娘子后,他才得知老二这些年一直在源源不断的从落霞阁取走毒香,毒香的种类很多,还不知都用在了谁身上。 连忠王自己都不清楚,他是否被信王处心积虑的用过毒! “你——”裴武帝按了按发胀的眉头,冷笑道,“好,那便验!倘若此事是你杜撰胡诌,老大,呵!” 他膝下仅有三子,子嗣单薄,最厌手足残害。 皇位可以争,可以抢,但得用正经手段。 裴武帝任由太医验毒诊脉,本想着好好痛骂老大一顿,谁知却听太医说道:“皇上,这香料确实不妥啊皇上!” “什么?!”裴武帝猛地起身。 太医吓得跪倒在地,伏在地上道:“香料中确有未经炮制过的乌头子,应是来自西域,毒性很强,但炮制在香料中药性会稍微减弱,但即便如此,接连使用不出两月,便会……便会……” 裴武帝狠狠地拍向身前的几案:“便回如何?” 太医闭上眼:“身子会迅速衰败,如草木枯竭,再无生机。” 裴武帝气得脸色发绿,但随即便问道:“朕的身子如何?” 太医闻言松了口气,小声道:“皇上用的时日不长,只要好生调养,便能减些损伤。” 裴武帝握紧了拳头,目光冰冷的扫过跪在殿下的太医和忠王,随即差人去太医院,再请太医。 他信不过忠王,也信不过他带来的太医。 再三验证,得出的结论仍是一样。 裴武帝险些气昏了头,直接派人去信王府,将人捆来。 谁知还没过盏茶功夫,派出去的禁卫便已将人带了回来。 裴雯掩住心底的仓惶:“父皇,孩儿惦念您的龙体,正想着来看您,谁知……父皇,儿臣究竟是犯了什么错?” 裴武帝沉着脸:“你既入宫,为何不直接来寻朕?” “儿臣在御花园丢了只玉佩,还未寻到……” “够了!”裴武帝冷声打断他,将香料丢到他身上,裴雯下意识的躲闪,气得裴武帝睚眦欲裂,又拿起镇纸狠狠的砸向他。 “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朕不如早日掐死了你了事!” 裴雯被骂得一头雾水,再瞧见躺在地上的香料,缩在角落里的刘娘子,以及跪了一地的太医,瞬间明白了什么,连忙喊冤:“父皇,儿臣是冤枉的!” “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裴武帝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怒气,可越是压抑,心头便欲是愤恨。 他待儿子们并不薄,尤其是老大老二,要银子给银子,要人手给人手,可他们竟还全都想着让他早死! 只要他在健在一日,这龙椅就该他坐! 谁也休想越过他去! 裴雯脸色惨白,止不住的哀求:“父皇,儿臣真是冤枉的,儿臣便是再恶毒狠辣,也不会对自己的生父动手,更何况儿臣刚接手编撰文典,正是积蓄力量的好时候,何必对您动手?” 他看向忠王,恨恨道:“定是大哥!大哥他嫉妒儿臣得父皇您看重,才不惜一切构陷儿臣!” “老二,你休要血口喷人!你就是那心狠手辣之辈,连一个牢狱里的弱女子都不放过!还有,这些年落霞阁的毒香都是你拿的,谁知你都用在了何处?!”忠王怒道。 “你胡说!”裴雯还欲与忠王争执,但瞧见两个皇子撕破脸皮互相谩骂的裴武帝已然不能接受,抬手狠狠地给了裴雯一巴掌,冷声说道:“你大哥若真有这份心计,老二,也活该你输得一塌涂地。” 纵使忠王有心陷害,也不会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布局。 落霞阁多年来的经营可无法作假。 更何况,老二进献给他的那些香料,也的确来自于落霞阁。 裴雯不敢置信的抬眸,对上裴武帝毫无感情的眼神,他的心防瞬间崩溃。 “父皇……” “别叫朕父皇!”裴武帝厌恶道,“你不过是朕宠幸婢女生下的杂种,果真品性恶劣,血脉肮脏!” 杂种,恶劣,肮脏……一声声,一句句,宛若重锤狠击在他的心口。 原来这么多年的父子情深,竟还是抵不过生母的出身。 裴雯想笑,也真的笑了出来,甚至笑出了眼泪。 “父皇啊父皇,可惜了……你的大盛,你的王朝,今后都会冠上我裴雯的肮脏血脉!” 第128章 【128】“三殿下或许,或许……或…… 大殿上一片寂静,唯有裴雯荒唐的话不停回响。 裴武帝脑瓜子震得嗡嗡响,原本充斥着愤怒情绪的脑海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混乱不堪。 他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对上裴雯又笑又哭的神色,语气仍称不上好:“你这话,什么意思?” 裴雯笑得愈发猖狂,甚至心中满是隐秘的畅快。 父皇瞧不上他母亲的出身,更瞧不上他,可那又如何? 百十年后,大盛朝还是会染满他裴雯的血脉! “父皇,我们兄弟三人皆已成婚多年,你倒是看看,如今皇室的血脉,凋零成了什么模样?” 裴雯说着看向裴凌,眼底皆是嘲讽:“大哥多年无子,以后也不会有孩子,至于三弟,他常年用香,早已不能人道。” 荒唐!简直荒唐! 裴武帝腾地一下站起来,不敢置信的盯着他:“你说什么?老二,你放肆!” 裴武帝心在滴血,他膝下本就单薄,几十年来才育有三子。老大常年征战在外,后院空空,老二膝下仅有一个女儿,老三……最合他心意的老三,也最是令人伤神。 “是真是假,父皇验一验不就知道了。” 裴雯并不在意旁边裴凌仿若淬了毒的眼神,毫不留情面的说道:“大哥早年在外征战伤了根基,跟阉人无疑,父皇不信,尽可脱下大哥的衣物。” 此言一出,所有目光都落在裴凌身上。 裴凌简直羞愤欲死,但更多的却是愤怒与恐慌,他攥紧拳头朝着裴雯脸上狠狠砸下:“老二,你个没种的东西,竟敢造出这种荒谬谣言!” 这一拳砸得裴雯瘫倒在地,嘴角溢血,裴凌尤不解恨,追上去狠狠一脚,踹在他肩头。 裴雯仿佛感知不到疼,笑着揩去嘴角的血迹:“大哥急什么,自证清白再简单不过……” 这是羞辱! 裴凌气昏了头,冲上去揪着裴雯一顿厮打,被回过神的裴武帝派人拉开。 此事到底涉及皇家阴私,殿中并无多少侍卫,只有裴武帝的心腹,而裴凌力气又大,好一顿撕扯才将二人分开。 裴雯脸上一片青紫,鼻梁被砸断,满脸鲜血,惨不忍睹。 本就震怒的裴武帝愈发糟心,恨恨的盯着裴雯。 “传朕旨意,信王裴凌心狠手辣,谋害手足,废去王位,贬为庶人,幽禁信王府,终生不得出!” 疼痛让裴雯的理智渐渐回笼,他心中恐慌不已,连忙叩首请罪,但为时已晚,裴武帝并无收回旨意的意思。 “父皇——” 裴雯对上裴武帝冷漠的眼神,心中刺痛。 “你会后悔的。” 裴武帝拎起几案上的砚台朝他砸去:“朕是后悔了,朕后悔当初没早点掐死你!” 没多久,裴雯便被禁卫拖了下去,殿内恢复寂静。 皇室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众臣与太医都不敢吭声,裴凌更是恨不得早些散去,谁知这时,裴武帝突然问道:“老大,刚刚老二所言,可是为真?” 裴凌愣了下,当即迅速否认:“是假的!父皇,儿臣身子好得很,老二所言皆是污蔑!” 裴武帝应了声,又道:“既如此,让太医帮你诊一诊脉也好。” 跪在地上的太医全都不敢抬头,生怕再沾染上是非。 裴凌心中慌乱一瞬,很快脸上露出伤心与愤怒:“父皇,你不信儿臣,反而信老二?” “事关重大,验一验也好。”裴武帝说道。 裴凌握了下拳,垂眸道:“父皇,老二羞辱儿臣,您也不信……其实,其实儿臣的侧妃已有喜讯,她本月的月信已经推迟了数日,儿臣正想请太医去瞧。” 裴武帝并不搭腔,裴凌只好失落道:“父皇,儿臣本不愿受这份折辱,但若是父皇坚持,儿臣愿意让太医亲验。” 听他这般说,裴武帝也不好再坚持,轻声道:“那便派太医去仔细瞧瞧,老二那番胡话朕自是不信的,只是不放心,怕他那混账再对你动手脚。” 他已折了两个儿子进去,只剩忠王最后一根独苗苗,不到万不得已,裴武帝也不愿伤了父子间的情分。 老二算是彻底废了。 老三的身子有问题,他自是清楚,当年之事也伤了父子情分,怕是再难登大雅之堂。 至于老大,若老大身子真的有恙…… 裴武帝不敢继续深想,他瘫坐在龙椅之上,一瞬间,仿佛苍老了数十岁。 堂堂皇室血脉,何至于此? “老大……”裴武帝看向裴凌,满腹的话语堆积在喉咙里,竟不知该先吐露哪一句。 “父皇,还请您莫要伤神,老二既胆敢做出此等忤逆之事,自是不值得父皇您为他伤心。”裴凌轻声安慰道。 裴武帝满腹的话语被堵了回去,他深吸口气,闭上眼,挥手让他们散去。 “许太医留下。” 被留下的许太医惴惴不安的跪在大殿上,裴武帝缓缓睁开眼,问道:“你前阵子一直留在老三身边伺候,他那身子怎样了?” 许太医顿了下,蓦然明白裴武帝在关心什么。 想来是二殿下那番话惹得皇上生出疑心。 他犹豫再三,低声道:“臣并不曾为三殿下诊脉,不过……” 裴武帝见不得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皱眉问道:“不过什么?尽管说。” 许太医脑袋低得更深,几乎要俯到地上去,他一时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该将这件事捅出来。 眼看着裴武帝越来越不耐烦,许太医两眼一闭,拼着砍头的风险道:“皇上,三殿下的身子应当无虞,他或许,或许……或许已有子嗣!” 入宫多年,许太医知晓诸多皇室秘闻,已算得上是裴武帝的心腹,他本不敢将此事道出,可实在不愿再见天家父子相疑。 三殿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对谁这般顾看过,哪怕是他的至交陈不逊。 若只是寻常交情,三殿下何必对一个妇人如此关照?多次深夜拜访不说,还次次拎去万金难买的补药,甚至于赠出他的贴身玉佩?! 裴武帝听罢瞬间坐直身子,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幻听:“你说什么?那逆子早有子嗣?!” 许太医谨慎开口:“臣不知,但三殿下对那位妇人很是上心,她生产后多次派臣去诊脉,为那妇人调养身子,还曾多次……多次深夜拜访,关系匪浅。” 裴武帝闻言更坐不住了。 “妇人???” “他不祸害男人,跑去祸害人家夫人了?!” “荒唐!” “是哪家的夫人?” 许太医:“……” 他不敢抬头,生怕对上裴武帝灼热滚烫的眼神,此事到底不好对外人言,传出去对皇室的名声也有妨碍。 许太医埋头道:“臣只知那妇人生得花容月貌,其余一概不知,三殿下也不许臣过问。” 裴武帝不由得十分失望,但转念一想,哪怕这小子惦记上别人家的夫人,到底也是正常的,能够繁育出子嗣更是意外之喜。 “罢了,朕不为难你,”裴武帝起身道,“你且下去吧,此事万不可泄露分毫。” 许太医连忙应下,匆匆退出大殿。 裴武帝在心中纠结了许久,最终得金孙的欢喜压过对逆子的嫌恶,决心揭开此事,早些将龙嗣的身世昭告天下。 哪怕是有夫之妇,只要处理妥当,便能将一切放在明面上。 早些准备,也好过抱憾终生。 裴武帝恍惚一瞬,抬脚往东宫走去,越是靠近,原本沉郁的心情也越是晴朗,甚至见到裴牧时,都能和颜悦色的喊一句:“牧儿。” 听得正在浇花的裴牧心头一颤,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您寻儿臣……有事?” 这般无礼的举动,放在平时,裴武帝必然将他狠狠责骂一定,可今日他心情尚可,得了喜讯也不愿与他计较,便坦言道:“你过来,我们父子俩好好聊一聊。” 裴牧愈发觉得蹊跷,满脸狐疑的看向裴武帝,缓缓道:“儿臣不敢。” “你——”裴武帝朝他瞪眼,“给朕滚过来!” ——总算有几分熟悉的模样了。 裴牧漫不经心的理好衣袖,坐在亭子里,他自是知晓今日朝中发生了大事,信王和忠王必然会折一个,可也不知……究竟是哪一个? 可不管是哪一个,裴武帝对他的态度都太奇怪了。 难道不是今日? 裴凌再拖下去可是不成了。 “父皇今日怎么有空到儿臣这儿来?”裴牧假装不在意的问道。 本以为裴武帝会借机再将不孝子们叱骂一顿,不曾想,他脸上却罕见露出几分笑:“你儿子呢?带过来给朕瞧一瞧。” 裴牧手中一顿,无数思绪从脑海中划过,脸上却不曾展露分毫。 他自顾自的斟茶,反应平静:“儿臣不知父皇在说什么。” 裴武帝冷哼一声:“还藏着呢?跟朕有何不可说的,皇室血脉凋零,能有子嗣便是好事,尤其是你——” 裴牧最不耐烦听到这番说辞,好似他做了何等天怒人怨的错事。 时至今日,他的父皇仍偏听偏信,将他置于进退维谷之境。 那分明只是一个误会! 裴牧深吸口气,闭着眼说道:“父皇,儿臣确不知你所言为何,想要见孙子……好,儿臣明日便去后院挖出来。” 他后院的侍妾也曾有过身孕,可都没能留住,刚有喜信便会小产,查不出任何手脚。 渐渐地,他便不再踏足后院,免得再闹出人命。 听他这么说,裴武帝脸色发黑,怒道:“胡闹!好你个不识好歹的逆子!” 裴牧面无表情的下跪请罪,脸上却无丝毫悔意。 裴武帝越看越觉得生气,索性拂袖离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倒要看看,在他的地盘,裴牧还能将人藏到哪儿去! 第129章 【129】“臣亦不知那妇人是谁。”…… 信王被贬为庶人、幽禁王府的消息很快便传出宫去,满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裴武帝将消息瞒得极好,宫里未传出多少言语,是以满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信王被贬为庶人,却不知他究竟做了何等错事。 信王一党更是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 原本信王卯足了功夫放在编撰大盛文典的事上,几乎把所有心腹都安排进去,想要将此事做得漂漂亮亮,打一个翻身仗。 可不曾想,正是因为此番疏忽,直至信王被幽禁在王府中,他身后的党羽与心腹竟仍满头雾水。 直到信王,或者说二殿下,派人悄悄传出信儿,让心腹大肆宣扬皇室丑闻,众心腹才回过神。 原本涣散的人心因这一桩丑闻愈发振奋。 好家伙! 原来二殿下早有谋算,竟是布了这样一场大局! 不慌! 皇室血脉稀薄,如今更是只剩二殿下这一根独苗苗,除了二殿下,谁还能当皇帝? 哪怕忠王一时处于上风,可一个阉人,又能坐在那个位置多久呢?! 几十年后,兜兜转转,终是会落在他们二殿下的血脉头上! 于是,在有心人的蓄意推动下,忠王身体有残无法生育的丑闻很快传了出去,一并传出的,还有废太子绝嗣的消息。 皇室秘辛本就引人注意,再加上这般罕见的传闻,不过一夕之间,便传得人尽皆知。 有好事者私下盘算过忠王与废太子后院有多少侍妾美人,数目越大,越是引人深思。 寻常百姓人家,哪怕身子骨不够强健的,成亲多日也该育有子嗣了,可皇室这两位殿下…… “怪不得太子会被废,如今信王也被贬为庶人,只剩下忠王一个,可忠王他……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咱们大盛朝,可就指着信王他传宗接代呢,为何偏偏就废了他?” “这事儿,啧,真不好对外说,消息既已传出来,怕是坐实了。” “这种名声可要不得……” 确实要不得。 一觉醒来听到传闻的裴凌,天都塌了。 本以为这桩秘辛,父皇会处理得干干净净,可谁知竟还是传出了些许风声。 不,父皇不会纵容此等传闻,而这样的传闻,也只对一个人有利! 太子无后,他也不行,那岂不是说满朝文武能指望的,只剩下被贬为庶民的信王?! 该死的老二! 裴凌气得浑身颤抖,狠狠摔了两套茶具,才压下心头的惊惧。 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必须亲自打破外头的传闻,而打破这桩传闻,也只有一个法子。 那便是让赵盈真真正正的怀有身孕,并且在九个月后,平安生产。 裴凌眼中划过一丝屈辱,任何一个男子,都不可能接受自己心爱的女人,为其他男人孕育子嗣。 可偏偏,偏偏…… 裴凌拳头攥紧,指尖掐得掌心生疼,他想起娇弱生怜的赵盈,心头剧痛。 她,会体谅他的吧? 挥之不去的愧疚占据了裴凌的心防,他派人给赵盈送去了大批赏赐,又吩咐膳房做上一桌好菜送去,他晚些时候去看她。 得到赏赐的赵盈不明所以,裴凌出手向来阔绰,但从来事出有因。 赵盈温顺且不露分毫的接下赏赐,满怀警惕的准备起晚宴。 以防万一,她甚至取了些许特制的香料。 夜色垂落四野,王府中一片寂静,微凉的晚风吹动烛火摇曳,唯剩等在席间的赵盈。 裴凌心头酸涩,大步走上前,扶起欲要行礼的她,紧紧拥住。 “盈儿……” 赵盈指尖微颤,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裴凌在她面前素来强硬霸道,甚少露出如此姿态。 今晚怕是要糟。 赵盈收起外溢的情绪,笑着为他斟酒:“王爷公务辛劳,也要注意身体,莫要太过伤神。” 裴凌轻叹一声,望着她:“盈儿,辛苦你了,这些日子,本王对你多有忽视,待日后,本王一定好好补偿你。” 赵盈垂眸轻声应下。她从来不期待裴凌嘴里的补偿,只盼着能早日解脱,离这个披着人皮的罗刹越远越好。 今夜的裴凌兴致颇浓,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赵盈只得作陪,但仍是暗暗留了个心眼,没全将酒水下肚。 醉意朦胧间,裴凌轻轻唤了她两声,赵盈倒在他怀中,双眸紧闭。 “盈儿……”裴凌长叹一声,“本王定会好好补偿你。” 转瞬间,赵盈身子一轻,落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怀抱。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赵盈不敢睁开眼,泪水悄无声息的漫出。 “侧妃娘娘,得罪了。” 一双粗粝的大手探上她的衣袖,喘息声渐起交缠,赵盈如同落入河涧的一叶扁舟,随着水流起起伏伏,无法抵抗,亦不得清醒。 她只是一枚棋子。 或用来牵制裴凌,或用来牵制宋蕴,又或者,被拿来自证。 裴凌想要自证清白,舍弃她,是唯一的办法。 赵盈吞下漫在喉咙里的苦涩,双臂圈住伏于胸前的男人,缓缓睁开眼。 是一张熟悉的脸。 “吴统领。” 一声轻喃,吓得吴罡脸色惨白,迅速翻身下榻,跪在地上请罪。 赵盈轻笑,起身将他扶起,如玉般的身段贴上他的肌肤。 “是你啊,”她的双手捧住吴罡的脸颊,媚眼如丝,笑若春风,“那便继续吧。” 吴罡身子一颤,竟不敢再继续。 赵盈闭着眼道:“如果你不行,那就换个人来。” 云雨过后,吴罡收拾好衣物,悄然退下,却忽得被赵盈叫住: “明晚还来么?” 吴罡被问得心跳如雷,不敢答话。 “如果能与吴统领育有子嗣,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 自信王被扳倒后,朝中一片混乱,原定由信王为主使的编撰大盛文典一事,也不得不搁置。 为此,朝中大臣争执不休,吵得裴武帝格外头疼。 他本想着借此激励大盛学子,没想到却挑起忠王与信王的争执,最终落得一个鱼死网破的下场。 哪怕就此事而言,忠王并无多少错处,但裴武帝也不愿将此事交予他,思来想去,索性移交给最妥帖的人选——陈祭酒。 陈祭酒执掌国子监多年,文学才识没得说,其父更是曾为国相,论家世才学都足以服众。 临危受命的陈祭酒不得不暂时抛下国子监的工作,来到翰林院。 恰巧,歇了许久的宋柏轩也重新上任,二人终是碰上了面。 一个贵为祭酒,执掌大盛朝最高学府,另一个只是编撰,却撑起了只为寒门的盛阳书院;一个生来手握权贵,一个是从泥里爬出来的布衣,二人碰面,岂不是会干起来? 翰林院众人面上不吭不响,暗地里却准备看热闹。 “听闻范大人早有意在京城开一家盛阳书院,连皇上都已允了,依我之见,院长之职非宋编撰莫属!” “是啊是啊,除了宋编撰,还真想不出有谁能胜任。” “天下学府皆以国子监为先,倘真有一家盛阳书院开在天子脚下,国子监的风头怕是要被抢光了!” “可不是么,自古以来,还真没有不花银子就能读书的道理……” “不花银子便能读书,那岂不是要乱套了?陈祭酒必然看不惯这等风气!” “士农工商,各司其职,朝廷才会运转,倘若人人皆可念书,谁来耕种?谁来打仗?盛阳书院啊,还是不得长久……”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许久,谁都说服不了彼此,索性等着陈祭酒与宋柏轩一争高下。 然而谁都没想到,双方非但未曾干起架来,相见的氛围还十分友好。 陈祭酒对宋柏轩早有耳闻,不论是早期的盛阳书院,还是近来的金安府舞弊案,他都没少关注。 陈不逊是个锯嘴葫芦,陈祭酒从不指望在他这个儿子嘴里听消息,好在他身边的书童识趣,常往家中报平安。 “宋编撰,一切可好?”陈祭酒笑吟吟的问道。 宋柏轩愣了下,随即恭恭敬敬的行礼,客气道:“久闻祭酒大名,托您的福,家中一切皆安。” 陈祭酒笑着点点头,正当宋柏轩以为交际结束时,他突然问道:“京城的书院何时能招收学子?” “还须多等些时日,”宋柏轩轻叹道,“京城不比金安府,行事有诸多不便,规矩也不大相同,一切都急不得。” “是啊,急不得。”陈祭酒附和道,“若有需要帮忙的,可去府上寻我。” 宋柏轩忍不住惊讶,随后便急忙应下。 周遭等着看热闹的翰林院同僚们:“……” 不是,就这? 在一众同僚失望的目光中,陈祭酒与宋柏轩相视一笑。 与此同时,寂静的太和殿中,裴武帝召来了徐太医。 自与裴牧不欢而散后,裴武帝是越想越气,他身为大盛皇帝,想要瞧一眼自己的孙儿都瞧不得,凭什么? 区区一个被贬为庶民的废太子,有什么能耐与他相争?! 裴牧不肯将孙子带给他瞧,他亲自跑一趟便是。 得知裴武帝心愿的徐太医:“……” 他虚虚擦去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紧张道:“皇上,臣……臣亦不知那妇人是谁。” “放肆!”裴武帝大喝一声,不满道,“爱卿,你跟朕竟也玩起心眼来了?朕还能将你出卖了不成?” 徐太医为难道:“三殿下做事仔细,臣都是被蒙上双眼带去的,并由暗卫仔细看守,实在不敢多听多看。” 裴武帝瞬间失望不已。 但随后便十分庆幸,那不孝子虽不干人事,却也知晓避人耳目,护得名声周全,否则大盛皇室的颜面全都要被他丢尽了! “你且说说那孩子生于何时?有何特征?朕想知道的事,总有法子知晓。” 徐太医当即便将知道的消息一一道出,裴武帝连忙叫人偷偷去查。 此事—— 唉,到底上不得台面。 第130章 【130】太好了,大家都能生!…… 忠王府上,接连召了七八个太医。 赵盈闭着眼躺在软榻上,任凭太医接二连三的为她诊脉。 裴凌焦灼的等在一旁,脸上尽是担忧:“怎么样?吴太医,本王的侧妃究竟是何病症?!” 吴太医在太医院中资历最老,他不开口,旁人并不敢吭声。 只见吴太医慢悠悠的将脉枕收起,捋着胡子对裴凌道喜:“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侧妃娘娘并非有恙,而是喜脉啊!” 早已诊出喜脉的太医纷纷跟着道贺,别的不提,这可是忠王府上第一份添丁的喜事,哪怕传到皇上跟前,都是一桩大喜。 裴凌眼神微闪,随即畅快的大笑:“好!好!甚好!今日大喜,诸位都有赏!” 只待喜讯传出,他身上的流言蜚语必然不攻自破。 不管这一胎是儿是女,他都会仔细照看着,当做亲生血脉! 裴凌掩住心头的激动,仔细问起吴太医注意事项,吴太医笑着道:“算起来,侧妃娘娘这一胎已足月多日,并无不妥,王爷无须担忧。” 此言一出,剩下几个太医脸色皆有些古怪,他们为侧妃娘娘诊出的喜脉明明还不足一月,吴太医在太医院呆了几十年,怎么都不该诊错,可…… 有太医欲指出不妥,但瞧见忠王喜气洋洋的模样,也不敢多言。 左右都是喜脉无疑,只时日对不上,也无甚大碍。 忠王府迎来大喜,给太医的赏赐如流水般,一车一车的往外拉,这般阵仗,瞬间引动京城。 忠王府有喜!忠王能生! 爱看热闹的满城百姓瞬间将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击破了此前的流言。 得知喜讯的裴武帝也十分畅快,特意召来太医问起赵盈的脉象,得知她确有喜一月有余,裴武帝才彻底安心。 还好还好,老二那些废话全是假的! 他大儿子能生!他三儿子也还能生!他们裴氏辛辛苦苦打来的江山,还能接着往下传! 裴武帝一扫之前的郁闷,大张旗鼓的派人往忠王府送赏,还特意命人在幽禁裴雯的府邸转了两圈,将此事大肆宣扬。 得到消息的裴雯简直如遭雷劈。 “这不可能!” 裴凌那一身伤是怎么弄的,他最清楚,别说是诞下子嗣,哪怕行床笫之事都十分困难。 裴凌根本不可能有孩子!侧妃肚子里那孩子绝不是他的血脉! 同样身为皇子,裴武帝不闻不问就定了他的罪名,可却对裴凌百般宽待,连混淆皇室血脉的事都能容忍。 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裴雯心底一片凄凉,脑海中不断划过那日与裴武帝闹翻的场景,隐隐觉出些许不对来。 他素来行事谨慎,哪怕心中早对父皇有诸多不满,也从未展露分毫,可那日愤懑的话却脱口而出—— 那日的父皇亦有些不对劲。 裴雯豁然起身:“来人!本王要进宫面圣!” 听到大监小心翼翼的通禀声,裴武帝捏着朱笔的手一顿,殷红的墨滴落在奏折上。 “不见,”裴武帝头也不抬的继续批奏折,“传下去,以后信王府的消息不必再报上来……”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便旁若无人的走进大殿,娇笑着去勾裴武帝的胳膊:“让臣妾瞧瞧,是谁惹皇上生了这么大的气?” 裴武帝经不住她磨,笑着将奏折丢在一旁:“朝中的事,你一介妇人,不必知晓。” “皇上——”赵晴云嗔道,“臣妾也是想为您分忧,朝中政事再忙再叫人烦心,您也不能这般冷落臣妾呀。” 裴武帝已接连数日未曾涉足她的宫殿,想起被幽禁的裴雯,赵晴云心底总有些不安。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出岔子,若是早知裴雯有今日,当初说什么她都不会冒险…… “好了!”裴武帝不喜在她面前说起政事,可瞧着她那张脸,训斥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好匆匆转移话题,“爱妃这几日身子可还好?听下面的人说,你近来胃口不佳。” 赵晴云还欲再探些消息,裴武帝却已派人去传太医,这些时日他鲜少踏足后宫,便是为了仔细调养身子,哪怕太医并未点明他身子的问题,可裴武帝也总觉得精力大不如前。 没多久,太医就赶了过来,得知要请脉的人不是裴武帝,那人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云妃年轻,身子强壮,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随后他便笑不出了。 太医摸着那如滚珠般的脉象,额头的冷汗接连滚落。 明明裴武帝的身子早已被掏空,怎么……云妃怎会有这般脉象?! “可是有碍?”裴武帝关切道。 “这……”那名太医被问得满头大汗,却不敢透露分毫,只好匆匆跪下请罪:“微臣愚钝,医术不精,不敢断定娘娘的脉搏,还需请院令定夺。” 裴武帝脸上的笑意淡去:“何种病症竟还需太医院院令亲自来判?” 那名太医不敢吭声,只一个劲儿的磕头请罪。 裴武帝挥手让大监去传院令。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 赵晴云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她看向俯首不起的太医,脑海中一片空白。 究竟是哪里的问题?是她这张脸,还是……赵晴云的手蓦然落在小腹上,一瞬间,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 不,不可能! “皇上!”赵晴云看向裴武帝,刚想解释,太医院院令便已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她含泪道:“皇上……” 裴武帝不为所动,他也很想知道,能让太医院院令亲自来判的脉案,究竟是何等病症。 被盯得头皮发麻的太医院院令转头恶狠狠的瞪了下属一眼,无奈的放下脉枕,为赵晴云探脉。 是滑脉。 院令额上瞬间惊出一蹭冷汗,以裴武帝的身子状况,基本不可能再使女子有孕,可云妃……也确实受宠。 但凡世间男子,又有谁愿意承认自己不能生呢? 院令心头微动,接着便面露喜色:“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这是喜脉!” 裴武帝蓦然怔住。 他已然忘了有多久没从太医口中听到过这两个字,后妃有孕确是一桩大喜事,可…… 大抵是瞧出裴武帝的迟疑,院令解释道:“皇上,万事并无绝对,云妃娘娘正值芳龄,身子强壮,自是有福分接下这份圣恩。” 裴武帝瞬间压下心头的怀疑,大喜道:“好!当赏!” 大殿内顿时一片喜气洋洋,捞回一条小命的太医匆匆退下,只赵晴云一人脸色煞白,神思不属。 “爱妃,可是哪里不妥?”裴武帝关切道,“是朕的疏忽,这些时日冷落了爱妃,朕一定好好补偿你。” 赵晴云勉强的笑笑,心中却一片慌乱,虽说裴武帝对她甚为宠爱,可这腹中的孩子却让她心惊胆战。 然而事到如今,他只能是裴武帝的血脉。 后妃有孕的消息没过多久便传遍了皇城内外,紧接着是裴武帝大喜,敕封她为贵妃的消息。 如贵妃心中很不是滋味,原本这偌大的后宫只有她一人为贵妃,而今虽仍执掌后宫大权,却已风光不再。 好在还有一个孩子。 一个她盼了十几年的孩子。 如贵妃精心备了一份贺礼,又指了两个嬷嬷亲自照看,但得到无上荣宠的赵晴云却并不开怀。 见到熟悉的亲人,赵晴云瞬间卸下防备,“姑姑,我……” “云儿,这是皇上盼了十几年的孩子,也是我跟侯府盼了十几年的龙嗣,”如贵妃打断她,面色淡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赵晴云猛地攥紧帕子,不敢答话。 “安安分分的保胎生子,他可保你一世荣华富贵,”如贵妃瞥她一眼,“倘若不能,皇上发怒的后果,你我都受不起。” 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赵晴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是啊,事到如今,她再没有其他选择。 送走如贵妃,赵晴云平复完精神,又叫人去请了平阴侯夫妇入宫。 赵旭炎只觉得此生再没有如此扬眉吐气过,哪怕当初妹妹入宫,都没能让他如此风光。 他特意换了一身新裁的衣裳,派人备了大批名贵药材,招摇过市的一同入宫。 这番姿态自是引得不少人注意,近来尤其关注朝野动向的百官更是心思各异。 平阴侯近日的运道倒是极好,忠王府的侧妃娘娘才刚有身孕不久,宫里那位的肚子便有了动静,这真是踩了狗屎运! 接连收到皇家喜讯的宋蕴眼皮子跳了又跳,实在不知该评价些什么。 皇室里这些男子,果真是折了什么都不能折颜面。 忠王府有喜尚且在她意料之内,毕竟裴凌野心勃勃,绝不会顶着一个绝嗣的污名,可裴武帝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在意这个? 宋蕴虽想不通,却也没把这桩事放在心上,然而隔日她便接到了云贵妃请她入宫的消息。 上次入宫遭受的折辱历历在目,宋蕴实在不愿再入那虎狼之地,但赵晴云如今正值盛宠,她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 可赵晴云传她入宫究竟是为了什么?是简单的炫耀,还是……还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 她们之间并无旧情,只有旧怨,以宋蕴对赵晴云的了解,她不会大度到一笑泯恩仇的地步。 耳畔传来稚子咿咿呀呀的呼声,宋蕴收起沉甸甸的思绪,轻轻将他抱起,拥在怀里。 婢女妙颜低声问道:“夫人,此事要不要……” 宋蕴垂下眼:“不必了,此事告知父亲,也只会引他担惊受怕,不过是入宫一趟,半日便可回来,不必声张。” 130-140 第131章 【131】很快,他又会成为一把刀。…… 料到赵晴云来者不善,宋蕴只得提前做好防备。 如今赵晴云身怀龙嗣,最有可能的方式便是拿龙嗣做文章,一旦因她之故使赵晴云动了胎气,裴武帝必然会怪罪她乃至整个宋家。 倘若赵晴云有孕为真,裴武帝老来得子,她这一胎必定十分贵重。按常理来说,赵晴云不会拿腹中龙嗣冒险,可就怕她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入宫前,宋蕴用清水沐浴更衣,换下了惯用的香囊。 安排好府上琐事,宋蕴便随着前来接引的宫女进宫。 大抵是有了上一次的记性,入宫时宋蕴并未受到刁难,只是让她走了许久的路。 宫规森严,除却达到品级的妃子外,甚少有人可在宫内用车及布撵,赵晴云这样安排并不过分。 “卫夫人,娘娘正在用膳,请在此处稍候。”宫女说道。 宋蕴应下,站在殿外等候。 日头渐升,阳光炽烈,照得人身上隐隐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赵晴云总算是用完了早膳,由宫婢扶着慢吞吞的出门。 “放肆!见到贵妃娘娘为何不跪?!”跟在赵晴云身后的嬷嬷厉声喝道。 宋蕴瞧着那张面孔有些眼熟,很快便想起她曾在如贵妃身边见过。 如贵妃跟侯府的关系并不亲密,而今却派了亲信过来照看。 宋蕴垂眸,依着宫规行礼,已近午时,日头正盛,地面被阳光晒得灼人,隔着两层裙摆,宋蕴仍能感受到地面的温度。 赵晴云忍不住欣赏起这幅画面。 国色天香的美人跪在她身前,只要她不允,她便不能起身。 嬷嬷对她说,多做多错,宋蕴的身份本就在她之下,作践她的方式有太多了。 眼下她便很欢喜。 “妹妹啊妹妹,你也有今日,”赵晴云漫不经心的抚着未曾隆起的小腹,似乎已瞧见了那份来日更盛的贵重,“权势还真是个好东西,只是不知妹妹你,是否后悔?” 如果当初宋蕴未曾自毁,甘愿放弃随吴氏回京的选择,如今能够站在这里的人,未毕是她赵晴云。 “可惜了,我那师兄再厉害,而今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书生,连官身都没一个,真是可怜。” 她也曾为卫辞和宋柏轩精心筹谋过,盼着他们都能有好前程,来日可为她撑腰,然而这世间之人,总有不识抬举的。 赵晴云眼底略过一丝鄙夷,转而便笑道:“当然,如果妹妹肯求我一求,师兄想要得官身,并非难事。” 她的手搭在小腹上,眼神倨傲。 “看来贵妃娘娘还是不了解阿辞,这样得来的官身,他只会觉得无比恶心,”宋蕴抬眸盯着她,“贵妃娘娘的好意,还是留着给自家亲弟弟用吧,他一定很欢喜。” 想起侯府嫡子赵峥,赵晴云眼中满是厌恶,冷漠的转过头去:“本宫的家事,何须你一个外人多嘴?刘嬷嬷,掌嘴!” 刘嬷嬷看了宋蕴一眼,走上前。 宋蕴淡淡道:“贵妃娘娘的气性可是不小,千万要当心些,别损了腹中龙嗣的胎气,引火烧身。” “你也知道本宫如今怀有身孕,竟还敢孤身入宫,宋蕴,真正该担心引火烧身的人,是你吧?” 赵晴云眼中不无得意,她曾不止一次的想要致宋蕴于死地,只有抹掉这位曾经名冠京城的侯府千金,她才能彻底洗清身上的污名,再没有人同她争抢。 如今也一样,只是看到宋蕴这般摇尾乞怜、坠入污泥的模样,她心中格外痛快。 “娘娘就不怕吗?自古以来,女子生产便是一道鬼门关,稍有不慎便会一尸两命,”宋蕴说着,眼神直勾勾的落在她身上,“当初父亲入狱,稳婆助我生产时便动了手脚,只差一毫,那人便要成功了,一尸两命,满门惨案,屠尽生机——” 回想起当日的场景,宋蕴仍恨进了骨子里,她自问未曾谋害过任何人,可却偏偏有人妄想趁人之危,要了她的命,甚至父亲的命! 赵晴云被她的眼神吓得心尖发颤,匆匆避开视线:“你住口!我有什么好怕的,本宫是贵妃,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断不敢有宵小动手脚!” 宋蕴收回视线,心中的戾气却越来越重,她几乎可以断定,当日的事,必定跟赵晴云脱不开关系。 生平第二次,她有了要让人死的念头。 ——无论以什么方式,无论用何种手段。 赵晴云双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宋蕴能够活下来实属命大,可同样的事决不能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刘嬷嬷,盯着她,定要跪满两个时辰。”说罢,赵晴云便转身回了殿内。 …… 宋家。 卫辞自用过早饭后,便没见过宋蕴的身影,问妙颜妙雨也俱不知。 无奈之下,他只能抱着嗷嗷哭的小家伙寻到香思坊,却不曾想,仍未见到她的身影。 不对劲。 卫辞心中不安,再次询问妙颜和妙雨,二人见实在瞒不住,只能将昨日的事如实交代。 卫辞瞬间如遭雷劈,顾不上还在哭泣的儿子,匆匆丢下,急忙去寻宋柏轩。 他不愿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曾经的师妹,可赵晴云回京后所做下的种种行径,早已让他变得无比陌生。 正当值的宋柏轩接到消息,也跟着焦灼:“入宫多久了?可有音讯传来?” “一早便去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老师,娘子她会不会有危险?”卫辞越想越是后怕,口不择言道,“我这就去找郡主入宫!” 宋柏轩惊疑:“郡主?” 卫辞应了声,比起他那不值一提的脸面,娘子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听闻淳阳郡主倍受裴武帝宠爱,应当能入宫护娘子周全。 宋柏轩还未来得及细想其中关联,便见宫门口走出了一行人,宋蕴正被两个宫婢扶着走出来。 卫辞瞬间冲了上去:“娘子!” 宋蕴见卫辞和宋柏轩都来了,努力想做出没什么大碍的模样,但跪了两个多时辰的膝盖却不听使唤,身子摇摇欲坠,脸上毫无血色。 卫辞双目泛红,脸色很是难看,忍着耐性问道:“可还有哪里伤到?” 宋蕴连忙摇头,随即身子一轻,整个人都被卫辞横抱在怀中,她不得不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对上两人担忧的眼神,宋蕴连忙解释道:“我没事,只是跪了片刻,并无大碍。” 这样容易被戳穿的谎言,宋柏轩自然不会信,他与故去的妻子总共就得了一个女儿,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却始终不能护她周全。 先是侯府,再是皇权,他能做的事越来越少—— 但让宋柏轩无法容忍的是,欺辱自己女儿的人,是赵晴云,是那个曾经被自己疼爱照顾了数十年的养女。 他感到无比羞愧,甚至无颜面对这唯一的一个女儿。 倘若有朝一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女儿要受的折辱恐怕不止这些。 从未有过的紧迫感萦绕在宋柏轩心头,他向来持身以正,从未想过干涉党争,可时至今日,他绝无可能坐以待毙。 宋柏轩深吸口气,转身道:“你们回家,我去医馆请大夫。” “父亲!” 宋蕴喊了一声,但宋柏轩却没有停下脚步。 “老师心中很难过,”卫辞低声说道,接着沉默许久,“我亦是。” “……娘子。” 他的声音很轻,宋蕴却听得极清楚,哪怕早已想到他们二人会生气,可真正来到这一刻,宋蕴才知有多难熬。 揽着他脖颈的手臂微微收紧,宋蕴闭眼窝在卫辞怀里。 “下次不会了。” “不会有下次了,”卫辞紧紧地抱着她,“不会了。” 宋柏轩去医馆请了大夫,自己却并未回府,转头向忠王府递了帖子。 裴凌正头疼着,收到帖子当即请他入府。 宫中有喜的消息对他而言并非喜事,而是一桩了不得的祸事。 裴武帝一把年纪,早已被断定无法生育,为何云贵妃会突然有喜? 云贵妃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总不能真是父皇的,若真是,老来得子,岂不是要被宠上天?若不是,那必得早日戳穿,免得徒增忧患。 幕僚们商议两日都没能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裴凌实不敢轻举妄动。 宋柏轩来得正是时候。 “宋大人曾养育云贵妃十几年,更了解她的性情,关于此事,宋大人有何见解?”其中一个幕僚问道。 宋柏轩轻轻摇头,说出的话却令人大骇:“王爷,那人未必是臣曾经的养女。” 裴凌猛地看过来:“怎么说?” 宋柏轩如实道:“王爷可以去慈溪村问问,臣那养女面容有瑕,求医多年而不得救治,绝不可能有云贵妃那样的容貌。” “若是遇到神医呢?”裴凌追问,“据说她那张脸便是为神医所治。” “臣不知神医本领,只知云贵妃并非昔日养女。”宋柏轩对上裴凌的视线,眼神坚定,面色坦然,“如此祸国殃民,心肠狠毒,怕不是什么善类。” “对!是妖妃!”忽然有人说道,“裴武帝中毒已深,绝无可能再有子嗣,这十几年来后宫都没动静,为何偏偏叫云贵妃怀了龙嗣?” “皇上励精图治多年,从未沉迷美色,为何偏偏对云贵妃格外偏爱?这些时日,连政事都松懈了,可见妖妃祸国,红颜祸水!” “王爷,此事大有可为,哪怕不成,沾上妖妃的名头,那腹中胎儿将来也构不成威胁!” 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宋柏轩垂下眼皮,不再多言。 他知道,很快,他又会成为一把刀。 一把注定会断的刀。 第132章 【132】“是那位夫人名义上的夫君…… 晨曦微露,早朝在即,百官肃穆的候在大殿外。 直到殿门大开,百官才依列入内。 裴武帝努力打起精神听六部的呈奏,都是些陈词滥调,与往常并无不同,昏昏欲睡间,他忽然听到下面有人道:“臣要弹劾平阴侯坑害民女,伪造户籍,纵容妖女入宫,祸乱我大盛社稷!” 未等裴武帝回过神,被点名的赵旭炎就已站了出来:“宋编撰你真是放肆!给我平阴侯府泼脏水也就罢了,云贵妃娘娘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还不速速跪下请罪!” 宋柏轩冷漠的扫他一眼,随即意有所指道:“该请罪的人不是平阴侯你吗?一而再,再而三的欺瞒皇上,进献妖女,祸乱朝纲,欺下媚上,平阴侯,你究竟意欲何为?!” 赵旭炎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赵盈的身份的确是他伪造的,可这种事在世家之间屡见不鲜,他只是套上了一个更拿得出手的壳子。 ——从外头买来的瘦马,到底比不上侯府庶女的名头。 可紧接着他又想到,平阴侯府早已今非昔比,他的亲生血脉宠冠后宫,早已能成为他的依仗,至于宋柏轩所说的弹劾,根本不足为惧! 平阴侯冷笑一声,当即跪下呈奏:“皇上,宋编撰实在耻为人父!贵妃娘娘曾流落民间,被他所养育,可而今他见得不到好处,便反咬一口,污了贵妃娘娘的名声,还请皇上为娘娘正名!” 裴武帝看向宋柏轩,又看向赵旭炎,思量许久才说道:“不管是养父还是生父,既有父恩,朕便不宜惩处,宋编撰,身为人父,你断不该这般莽撞。” 见裴武帝似是想轻轻揭过,赵旭炎便急了:“皇上,这种传闻对贵妃娘娘有百害而无一利,而今娘娘身怀龙嗣,更应好好休养,绝不能受如此委屈!” 裴武帝:“朕不会叫她知道,这一点,平阴侯大可放心。” 赵旭炎:“……” 宋柏轩没有应裴武帝的托辞,反而再次俯首:“请皇上明察!后宫那名女子绝非微臣昔日养女,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与从前无半分相似,若不能查清此女来历,微臣忧心圣体安康,宿不能寐……” “够了!”裴武帝皱着眉打断他,“宋编撰,守好你的本分,不该关心的事少来置喙!” 本想看在范明冶的面子上,将此事轻拿轻放,可没想到这宋柏轩竟是个拎不清,看不懂眼色的夯货。 关于赵晴云的传闻裴武帝自是听过一二,但美人在怀,怀有他盼了十几年的龙嗣,便是有再大的错处,都无甚要紧。 “皇上,微臣……”宋柏轩还欲再言,裴武帝已冷漠的斥责道:“既然你无心编撰文典,便回去养老,少在朕面前碍眼!” 此言出,殿内瞬间一片死寂。 原本意欲一起向裴武帝施压的裴凌等人,瞬间偃旗息鼓,只是心中到底不甘。 云贵妃的身份的确经不住查,可谁都挡不住裴武帝愿意袒护。 裴凌看了宋柏轩一眼,心中实在惋惜,有十几年恩情的养父亲自来弹劾云贵妃,这样的机会怕是再难有。 宋柏轩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离开朝野,至少目前还有用处。 念及此,裴凌连忙站出来:“父皇,宋编撰只是关心则乱,担忧养女的安危,实在罪不至此,更何况整理文典任务繁重,翰林院实在离不开他,还请父皇看在他于朝廷有功的份上从轻发落。” 裴武帝按了按眉心,略带凌厉的眼神从裴凌身上掠过,声音淡淡:“既如此,那便禁足半年,罚俸三载,好生修典吧。” 说罢,裴武帝起身,大监当即宣布退朝。 百官陆陆续续的退出大殿,平阴侯走到宋柏轩身前,厌恶道:“她可是你的养女,宋编撰,你可真是狠得下心来。” 宋柏轩从大殿上起身,轻轻掸去衣摆的尘:“比不上平阴侯技高一筹,连亲生女儿都肯拿来当棋子,旁人家的女儿,自是也不在话下。” “放肆!”平阴侯刚要发怒,却听身后传来裴凌不悦的声音:“平阴侯,你想干什么?” 裴凌的脸色很不好看。 今日弹劾云贵妃之事本就未曾安排妥帖,试探出裴武帝的态度后,他心情更糟,可他更怪赵旭炎,好端端的非要跳出来。 赵旭炎为他鞍前马后多年,裴凌早已习惯了居高临下的态度,也不曾想到他如今是云贵妃的生父、如贵妃的兄长,身份今非昔比,早已有了野心。 裴凌目光沉沉,赵旭炎被盯得头皮发麻,却仍是不愿退让。 “忠王殿下,贵妃娘娘不过一介弱女子,何必再翻出陈年旧事来伤她的心?这份容人之量,忠王殿下必然是有的。”赵旭炎道。 裴凌冷笑:“巧了,本王没有。” 裴凌在沙场征战多年,一身气势极为骇人,赵旭炎原本的底气像皮球般被扎破,眼皮颤了颤,到底没能说出反抗的话来。 “废物!” 一声嘲讽落下,裴凌便抬脚离开大殿。 宋柏轩望着脸上青白交加的平阴侯,笑了声,跟着附和:“确实。” “你——”赵旭炎气急败坏的想要找宋柏轩干仗,后者却已轻飘飘的走出大殿,几个呼吸便不见了踪影。 云贵妃被养父弹劾为妖女的消息,在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很快便传遍了朝野和皇城。 赵晴云跑去找裴武帝哭诉,听得裴武帝头都大了。 宋柏轩颇负盛名,不能重罚,赵晴云怀有龙嗣,亦不能让她受了委屈,合着最后被折腾的人只有他一个? 裴武帝越想越难受,好不容易用大批赏赐哄好了赵晴云,连忙找机会出宫透气。 赵盈和赵晴云接连有孕后,他的心病只剩下裴牧一人,好在暗卫已查明与裴牧有私情的那位妇人,以及那个恰好对得上年月的孩童。 他乔装出宫便是为了此事。 “就是这儿?”裴武帝着一身玄色蜀锦,身后跟着两个侍卫,大监扮作管家在旁伺候着,向他介绍情况,“是这儿,听闻是位极美貌的夫人,在街上开了家香料铺子,生意极好。” 裴武帝不甚在意,便是再好的生意,哪能比得过皇室?只要她愿入宫,太子妃的位置他都能给。 “爷,来了。”大监轻声提醒。 裴武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愣了神。 府里走出两人,一个是提着药箱的大夫,一个是年岁不大的男子,那男子生得格外俊俏,尤其是那双眼睛,似田黄石般剔透晶亮。 简直让人挪不开眼。 “皇上?”大监唤了一声,见裴武帝没反应,他又唤道,“皇上,我们可要进门?” 直到那人转身,裴武帝才回过神,望着紧闭的府门,怅然若失。 好像,真的好像。 可竟是男子。 “他是谁?”裴武帝问道。 大监忙道:“是那位夫人名义上的夫君,读书人,不怎么出名。” 裴武帝心情郁郁,再无半点其他心思,转身道:“走吧,摆驾郡主府。” “……皇上?”大监惊愕。 裴武帝大步离开,脑海浮现出一幅幅旧日画面,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淳阳郡主,与她分享这桩事。 圣驾来得猝不及防,淳阳郡主匆忙迎驾,府上也甚是混乱。 裴武帝望着摆在树荫下的女红,纳闷:“淳阳,你不是最喜欢舞刀弄剑,怎么突然开始摆弄起这些东西了?” 他上前仔细瞧了眼,更为好奇:“竟还是婴孩的小衣?” 淳阳郡主睫羽微颤,蜷缩起指尖,笑道:“是奶嬷嬷家添丁,敏儿想着尽一份心意,可却怎么都做不好,不像母亲有一双巧手……” “是啊,”裴武帝瞬间跟着转移了话题,“你母亲确实有一双巧手,绣工当年也是名冠京城,可惜——” 可惜偏偏嫁给了卫瀛,一个不懂欣赏的武将。 裴武帝眼底露出几分怀念,接着轻声说:“淳阳,今日朕仿佛瞧见了你母亲,他们生得太像了,连那双眸子都是如出一辙的漂亮。” 淳阳郡主身子一颤,脸色苍白如纸,但裴武帝沉湎于自己的回忆,并未注意到她的失常。 他自顾自的说道:“他比你还要像你母亲,你呀,生得更像卫瀛,又喜舞刀弄枪,身上没半点你母亲的影子。” 指尖狠狠的嵌进掌心,剧痛让她忍了又忍,才能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卫敏知道,她的郡主之位,她阿兄瞎了只眼仍能坐稳的国公之位,乃至她在朝中的荣宠威望,都是眼前之人为了怀念故人而赐下的赏金。 可她宁愿不要。 “皇上,敏儿的父亲与母亲早已故去,死在那一场匪患中,”卫敏眼中含泪,声音哽咽,“敏儿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还活着,可是找了这么多年,翻遍了整个大盛,都没有任何线索,敏儿自幼孤苦,也不知父亲他是否能安息……” 裴武帝豁然起身,视线甚至不敢落在她身上:“淳阳,朕知道你的委屈,往事已成定局,莫要因此神伤,朕改日再来看你。” 望着裴武帝落荒而逃的背影,卫敏面无表情的擦干眼泪,坐回树荫下做女红。 枝干粗壮的树上跳下一道人影,是个年轻独眼的男子,身形修长而削瘦。 “敏儿,你太莽撞了。”他低声道。 卫敏捏着绣花针冷笑:“是他心虚!” “再忍一忍,”独眼男子说道,“要不了多久,我便能彻底拿下西北军的兵权。” 卫敏道:“阿兄,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兵权,而是赶快送阿辞离开京城,裴武帝已然见了他,此地不宜久留!” “好。” 第133章 【133】“那你可知,当初我们的婚…… 皇城,东宫。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风也和煦,裴牧喝完一碗苦汤药便唤人来对弈,玩得更得趣时,裴武帝来了。 裴牧脸上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 身为被废去储君之位多年的废太子,不必费心思猜,就知裴武帝到东宫来绝无好事。 裴牧面无表情的赶走心腹,做了好一番心理准备才去迎驾。 裴武帝的脸色果真十分难看。 裴牧行了一个毫无差池的礼后,裴武帝才怏怏道:“你倒是快活,竟还有心思与人对弈。” “何人又惹得父皇不悦?”裴牧直接问道。 裴武帝噎住,转身坐在主位上,给自己灌了杯茶。 裴牧也不甘落后,自顾自的寻了把椅子坐下,品茶。 裴武帝黑着脸:“你既已有子嗣,为何藏着掖着不肯显露?牧儿,你知道的,朕属意的太子,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人。” 裴牧:“父皇这话,儿臣断不敢信。” 裴武帝:“放肆!朕一言九鼎,你有何不敢信?” 裴牧沉默不言,他自幼便被立为太子,倍受荣宠,一言一行都按照储君的标准要求,但也只是因一个莫须有的传言和几句含糊不清的证词,就成了废太子。 恍若十几年来的荣宠都是一场云端梦。 裴武帝:“朕打听过了,她曾为平阴侯府千金,才情容貌样样俱佳,也怪不得你动心,只要你愿意,朕便派人为她们改头换面,也必会善待她们母子。” 乍然听见“平阴侯府千金”的名头,裴牧忍不住抬头,对上裴武帝笃定的神色,他只觉得十分荒唐。 诚然,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宋蕴能为他所用,为他生儿育女,扛起千丝坊的大梁,夺位的胜算会大增。 可也只是想想,毕竟宋蕴的性子摆在那儿,倘若他真勉强,便只会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 但裴武帝,他的好父皇,非但将此事遐想成真,还将卫辞的好大儿当成了自己的血脉—— 裴牧几乎要被气笑了。 “父皇,在您心中,儿臣便是如此不堪吗?” 裴武帝本想将此事摊开,早日解决,免得留下隐患,可没想到裴牧竟不敢认下,反而来质问他。 裴武帝脸上挂不住,恼怒道:“朕还不是为了你这逆子?” 裴牧冷笑一声。 “逆子!国之储君,怎可无后?!”裴武帝又羞又恼,冷声道,“你若不敢认也罢,三个月之内,朕要东宫有喜。” 这等要求于裴牧而言,实在耻辱,他冷漠道:“儿臣比不得父皇老当益壮,更不愿再相残手足。” 此言锥心,裴武帝气得当场摔了茶具,拂袖离开。 与此同时的宋府,却是一片安宁。 宋柏轩被禁足后并无不满,只是闭门安心修书,甚为自得。 满怀忧虑的卫辞也渐渐放心,他虽不知老师在做些什么,但只要家中一切安好,便已是满足。 是夜,卫辞再次见到了郡主府派来送信的人。 卫辞将信留下,打发人离开,他甚至不必拆开信封,便能猜到其中内容。 淳阳郡主想让他尽快离京,离开京城的商队早已准备妥当,只要他愿意,今夜便能悄无声息的消失。 但卫辞不愿。 他的老师、他的妻、子,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在京城,哪怕遇到再多危险,也没有任何理由离开。 宋蕴推门走进书房,卫辞将未拆封的信压在书下:“娘子,夜里寒凉,当心身子。” “郡主想送你离京。”她忽然道。 卫辞沉默片刻,对上她的视线:“郡主请你来当说客。” 宋蕴没有反驳,却也没再开口,她知道卫辞身上有秘密,纵有过探究之心,但归根结底不甚清楚,是去是留,最终的选择最终还是在卫辞手中。 卫辞:“娘子可知,我若留下,或许会引狼入室连累宋家?” 宋蕴:“知道。” 卫辞:“娘子可知,我与昔日匪徒有旧……” “知道,”宋蕴打断他,反问道,“那你可知,当初我们的婚约,是我设下的一场局?” 卫辞眼睑轻颤,不自觉的蜷缩起指尖。 宋蕴轻声道:“可又知晓,我为何要拼死生下明赫?” 她并非善类,所走的每一步都有人牺牲,而卫辞从始至终,都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也正是她看中了他孑然一身,性情端方,才将他牵扯进与平阴侯府的争执中,从而一步步走到现在。 宋蕴望着迟迟不语的卫辞,忽得收回视线,平静道:“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不会怨你,怪你。” 只是从此之后,再不欠他分毫。 卫辞心中思绪杂乱,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好不容易定了神,再抬眸时,面前竟已空无人影。 烛光摇曳,书信中言辞恳切,卫辞默默收起信笺,对着空气低低的叹了声。 知道也好,不知也罢,已都不重要。 自赵盈有孕后,裴凌便甚少去她的院里,赵盈也乐得自在,自顾自的安胎养身。 她也曾试图出府,但大抵是忧虑她腹中胎儿,并未得到应允。 赵盈嘴上不说,心中却渐渐生出忧虑,她不愿被当做一个生殖工具,可这般下去,她终究无法逃脱忠王的钳制。 “殿下,妾身初次有孕,不知该如何安胎,想请卫夫人入府请教一番,可好?” 裴凌下意识想拒绝,哪怕此前他对赵盈腹中的孩子百般期待,但而今危机已过,便只觉得恶心。 他堂堂忠王,坐拥数十万大军的兵权,无上帝位更是唾手可得,又岂能甘愿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血脉? 但随后他便应了:“也好,卫夫人聪慧多识,你该多跟她来往。” 赵盈惊讶于他这般痛快的答应,脸上却未展露分毫,只本本分分的写了帖子送去宋府。 然而赵盈不知道的事,随她帖子一同进宋府的,还有裴凌赏下的绫罗珠宝。 宋柏轩莫名有些忧虑。 忠王送来的赏赐里,件件皆是女子所用之物,可只是同侧妃赵盈来往,真值得他费如此大的手笔吗? “蕴儿,他是否是想让你做些不妥之事?”宋柏轩是知晓宋蕴的本领的,识香辨香制香,哪怕是于毒香亦有涉猎,倘若裴凌另有心思,这份赏赐便拿得极为烫手。 宋蕴:“无妨,父亲不必担忧,女儿自有分寸。” 不管裴凌打得是什么主意,于她而言,都恰好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只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宋蕴不愿做相争的鹬蚌,便只能推出一只鹬来。 裴凌是所有鹬中,最合适的那只。 宋蕴接了帖子,隔日便精心装扮,去忠王府赴宴。 见到宋蕴如约前来,赵盈长长舒了口气,笑着挽起她的手臂:“宋姐姐,你总算是来了。” 依着传闻,赵盈有孕已四月有余,但身材却同往日没什么差别,不等宋蕴脸上露出异样,赵盈便屏退下人,拉着她的手道:“我这一胎才三月有余,与传闻有些出入,只怕过些时日他便会想法子让我早产,宋姐姐,你可有法子?” 女子生产是一道鬼门关,生产本就险之又险,倘若裴凌再做些手脚,怕是难免一尸两命。 赵盈不想死,赵盈只想好好活着,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宋蕴望向她尚未隆起的小腹,心情格外复杂:“你真要生下来?” 裴凌性子霸道,未必会容得下旁人的血脉,赵盈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是不易,更何谈护住这一胎。 “如果能平安,便生下来。”赵盈并不强求。 宋蕴:“好,我想想法子。” “最好的法子是……”赵盈顿了一下,望着宋蕴没说话。 二人正沉默间,外头传来脚步声,裴凌大步走进来,看向宋蕴,目光灼灼:“卫夫人近来可好?” 黏腻的眼神落在身上,只让人觉得作呕。 宋蕴避开他的实现,眉眼低垂而乖顺:“托王爷的福,一切皆好。” 裴凌点点头:“本王侧妃是头胎,初次生产,经验有限,日后怕是要麻烦卫夫人多来王府走动几趟,本王才能放心。” 宋蕴很痛快的应下,裴凌对她的识相甚为满意,又问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送走裴凌后,赵盈与宋蕴二人陷入沉默,半晌后,赵盈握住宋蕴的手,目光发沉:“宋姐姐,依我之见,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 与裴凌相处这么久,赵盈很清楚他那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求之,本无不妥,可裴凌万不该将主意打到已为人妇的宋姐姐身上。 赵盈飞快的在心中盘算起来。 宋蕴拍拍她的手,道:“别着急,急则容易出错。” 她凑到赵盈耳边低语几句,听得赵盈当即眼前一亮。 “外头的事我帮不上忙,这王府里的事,我还是能做一些的,宋姐姐尽管放心。” 半个月后,忠王府突然广召天下神医,为侧妃娘娘诊病。 侧妃娘娘自有孕后,便少能安眠,食欲不振,身形也愈发消瘦,满京城的名医和太医院的太医都看遍了也没有丝毫头绪。 忠王允诺,谁若能提供神医线索,助侧妃护住这一胎,便能得黄金十两。 一时之间,京城掀起了寻找神医的热潮。 消息传到赵晴云耳中时,她只觉得好笑,并未深想,直到吴氏慌慌张张的入宫传信,说宫外有人查到了诸葛神医的线索,她才脸色大变。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吴氏眼中满是恐惧:“是啊,他死了,但是……但是他又活了,是他的医术,一定是他的医术……” “不可能!”赵晴云稳住心神,“没有人能够死而复生,那线索一定是假的!” 吴氏脸色苍白如纸:“是真的,我看见诸葛神医往忠王府去了。” 第134章 【134】“分明是只叫人拿不住又捏…… 传闻中的神医进入忠王府邸不过两日,府上便传出了喜讯。 是以坊间对于诸葛神医医术的吹捧更上一层楼,有些人称他能生死人肉白骨,有些人则说他能为人延寿百年,更有人玄乎其玄的猜测,或许当朝那位最受宠的云贵妃,便是受了诸葛神医的医治,才除去脸上大片胎记,化作绝世美人。 这样的言论层出不绝,平阴侯府差人拿钱往下压,却偏偏又使得这等传闻愈发真实。 平阴侯也试图调查背后起哄之人,却不料真正的源头早已无处可查,坊间处处皆是。 直等坊间的传言差不多了,宋蕴才动身赶往忠王府,作为忠王府侧妃的半个手帕交,她自是有前去探望的理由。 令人意外的是,素来低调的宋蕴此次却换了辆宽敞的大马车,还遣人送来了许多补品。 赵盈满心欢喜的将宋蕴迎进门,屏退下人,仔细关了门窗,两人才相视一笑。 “真是妙极了,宋掌柜,多亏了你,我才能与……我才有幸遇见诸葛神医。” 赵盈心中不胜感激,这段时日她因有孕在身,几乎出不得门,自是也没怎么见过夏金山与夏金梨兄妹。 没想到宋蕴请来的诸葛神医,竟然会是她多日未曾蒙面的兄长。 宋蕴轻轻一笑:“你且安心,只要你安好无虞,一切都值得。不过,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担心——”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出了些许响动,赵盈当即便说道:“是啊,此次多亏了有神医相助,也多亏了有王爷疼爱,才使得这一胎能坐稳。” 接着门外便响起男子畅快的笑,宋蕴与赵盈脸上的笑意同时淡去,一个变得冷漠,一个变得虚伪。 裴凌却浑然不觉,笑着进门:“你们姐妹二人,倒是处得不错。卫夫人,好久不见。” 宋蕴屈身行礼,裴凌欲上前搀扶,她却先一步起身,裴凌笑容微僵,顺势将赵盈扶起。 “许久未见宋编撰,卫夫人,你父亲在家中可一切都好?”裴凌问道。 宋蕴:“托王爷的福,父亲在家中安心修典,不理外事,一切都好。” 裴凌听着她本本分分的回答,不知为何有些不适,跟世间其他女子相比,宋蕴待他似乎总是透着一层消不去的冷漠。 恰在这时,宋蕴道:“妾身听娘娘说,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王爷,不知妾身可有幸一观?” 裴凌爽快的应了,接着便又转念想到,此时秋意已近,园子里的花实在有限。 赵盈苦着脸道:“好姐姐,你便饶了我吧,我知你是想让我多走几步,才偏要去那园子里赏花,我陪你去便是,何必再来折腾王爷?” “不妨事,”裴凌笑道,“恰好本王也累了,同去瞧瞧吧,此时应有不少早菊盛放,甚美。” 接着他的视线便落到宋蕴身上,停了一瞬,移开。 三人漫不经心的往园子里走去,路上宋蕴与赵盈笑谈着坊间趣事,裴凌虽不好应声,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才刚到园子不久,盛放的早菊未来得及赏,府中便陷入了骚乱。 “王爷,不好了,有刺客闯入!” 裴凌脸色微变,而今朝中他一家独大,离那个位子仅有一步之遥,但凡是长了眼睛,都不会闹到他跟前来。 难道是信王贼心不死?! 裴凌派人将宋蕴和赵盈送回院子,匆匆赶去追捕刺客,然而刺客早已没了踪影,只余府中一片狼藉。 下属匆匆来报:“禀王爷,诸葛神医被刺客掳走了,他的包袱、药箱和赏赐都还在,地上有血迹。” 一个偏僻之地的名医,怎会被人盯上?便是被人盯上,也不该是如此手段。 裴凌眼中划过一抹猜疑,挥手让人继续去查,很快便又有下属找到线索:“王爷,属下在檐瓦上找到一块刺客的衣物。” 是一块黑色的料子,有些旧,质地却很特殊。 裴凌抚摸着上面的纹路,隐隐觉得似曾相识,他的脑海中划过一个个名单,最终落在了赵旭炎身上。 早年赵旭炎随他上战场,身边总是带有两个身形不显的贴身护卫,他极怕死,又想要军功,便只能遣人护着,有不止一个贴身护卫为救他而丧命,但隔日他身边便又有了新的面孔。 一些大族常豢养死士,待遇甚至比不上宠物,裴凌瞧不上这些举动,却也养着些。 眼前这块料子,与平阴侯府上的那些死士所用,并无二致。 是赵旭炎?他为何这般胆大妄为?! 裴凌心中掠过一丝迟疑,匆匆召集幕僚议事。 听到幕僚探听而来而消息,裴凌仅有的疑虑也瞬间消散,只剩下对赵旭炎的满腔愤怒。 好一个欺上瞒下的国丈爷! 看来那赵晴云的脸,果真是有问题,有大问题! 倒是有幕僚道:“王爷,这一切看似合理,可王爷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先是有侧妃娘娘生病,再是广召名医,再是诸葛神医,最后竟兜兜转转落到了当朝云贵妃身上—— 裴凌脸色难看:“巧合?连养了那妖女十几年的宋柏轩都不认她,你敢说,那妖女的脸没有一丁点问题?既有问题,本王必一查到底!” 如果没有问题,平阴侯夫人就不会匆匆忙忙的入宫,平阴侯也不会急着往下压消息。 提到这一点,那幕僚当即不再言语。 即便其中有人作梗,故意透露出诸葛神医的存在,得来的消息对他们也无害而有利。 宋蕴也正是拿捏了这一点,才放心大胆的跟赵盈合作。 她不介意拐弯抹角的给赵晴云泼脏水,更何况这本就不是脏水,而是事实。 回程路上,宋蕴的心情不错,等渐渐远离了忠王府,她才将躲在马车夹层里的夏金山唤出来。 宋蕴:“东西留下了?” 夏金山:“嗯,王府的护卫身手极佳,若非有殿下的人相助,我亦不能如此逃脱。” 宋蕴闻言没再说什么,她本就没打算将此事瞒着裴牧,京城世家里的高手比比皆是,夏金山只是懂些拳脚,根本不可能促成此事。 此事若成了,裴牧得到的好处只会更多。 “安心了吧?”宋蕴轻轻叹气,“我知你们兄妹团聚之心,可万事皆要筹谋,她,你,我皆是身不由己。” 哪怕宋蕴已经竭尽全力的想要挣脱,但世事万变,一次次逼她入局。 走到这般地步,她不后悔。 夏金山神色复杂的点点头,他身为兄长忧虑赵盈的身子,也听闻过关于裴凌的传言,不论真相如何,只要妹妹仍是平平安安,他便能安心。 回到宋府后,宋蕴才听闻忠王暴怒,带人找上平阴侯,逼他交出诸葛神医的事。 宋蕴:“……” 倒也符合裴凌霸道专横的性子。 好在赵旭炎终于硬气了一回,抵死不认,对有关诸葛神医的事情坚称一无所知。 他越是这般遮掩,裴凌便越是怀疑,如果不是顾忌身负圣宠的赵晴云,他早就派人搜遍了整个侯府。 宋蕴没想到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 只要裴凌不肯撒手,赵晴云便自顾不暇,二者相斗,再不会有人注意她。 可宋蕴没想到,她这番举动,却引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陈不逊深夜拜访,着实不是什么雅事,是以阖府上下,除了年幼无知只喜欢新鲜的卫明赫卫辞高兴外,其他人都笑不出来。 尤其是卫辞。 陈不逊假装没看到他想要提刀的眼神,问宋蕴:“你怎知那人是诸葛神医?” 宋蕴有平阴侯府死士的衣物并不难,推测出赵晴云用了换脸术也并非不可能,可怪就怪在诸葛神医身上。 经他查探,诸葛神医出自荒芜偏僻之地,哪怕有神医之称,也不可能轻易传到京城来。 可偏偏宋蕴知道,她还知诸葛神医有换脸神术,更知诸葛神医身形如何,能叫人轻易模仿—— 这说不通。 宋蕴:“……” 果真是来了。 宋蕴对陈不逊并不讨厌,甚至充满感激,可偏偏他在某些事情上,的确较真得可怕。 “只是听闻过一二,至于那诸葛神医的身形,我亦是不知,”宋蕴拿出一只香囊,“只是借了香料之手,此香料带了些许致幻效果,能使得人笃定心中所想,放大恐惧。” 陈不逊接过那只香囊。 “你猜到我会来?” “……不曾。”宋蕴转移话题,“说起来,陈大人怎么有空深夜造访?” 陈不逊垂眸盯着那只香囊,若非早猜到他会来,宋蕴何必留着这只“赃物”,合该早些处理了才是。 又或者,这只香囊,只是她一早备下的应对之策。 “我需要知道更多,”陈不逊顿了下,解释道,“我在查去年的失踪案。” 宋蕴并不隐瞒:“去年晚上我也曾遇袭,幸有人相助,免遭于难,至于其他的,大人去查源头最是方便。” “我家娘子所言不假,”卫辞跟着附和,“且不提娘子的猜测有几分为真,便是为真,陈大人想知道更多实情,也该去找真正受害的女子聊。” 他瞥了眼外头如墨的夜色:“这时候,最为合适。” 宋蕴:“……” 陈不逊:“……” 纵使他愿深夜前往,也得找到那些失踪女子的尸首才是。 陈不逊摇摇头,问清楚后便转身欲走,忽而他又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宋蕴,你从不是胆大之人。” 一路走来,宋蕴的谨小慎微他看在眼中,若非十足把握,她绝不会提。 宋蕴笑得滴水不漏:“兔子急了也咬人,陈大人以为呢?” 陈不逊:“你可不是兔子。” 分明是只叫人拿不住又捏不得的刺猬。 第135章 【135】“阿辞,我……你可愿为帝…… 望着扬长而去的陈不逊,卫辞狠狠咬了下后槽牙,转过头对宋蕴提议道:“娘子,咱们也该多买几个护院了。” 他顿了下,想着家里为数不多的武力值,补充:“若是外面没有合眼缘的,信不过,我可托淳阳郡主帮忙。” 哪怕是为了晚上能睡一个好觉,也该用得上这份人情。 宋蕴无奈:“寻常护院怕是拿陈大人没办法。” 卫辞在心底冷哼一声,不说话了,这时宋蕴突然说道:“但淳阳郡主或许真有法子。” 淳阳郡主不仅身负圣宠,还有一个好兄长——卫国公。 早些年,卫国公年轻时伤了一只眼睛,按理说这等身残不该入行伍,更不能领兵,但他武艺卓绝,行兵独到,又有淳阳郡主从中转圜,是以至今都手握重病。 卫国公为人低调,除了练兵,几乎不参与政事,更不会插手三位皇子的党争。 宋蕴微微垂眸,她倒是极愿拉拢卫国公入伙,可此事能否成功,最终还要看裴牧够不够有诚意。 “夫君,时辰不早了。”她笑道。 卫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失望,他本以为自己对娘子还有些用处,以淳阳郡主这段时日对他的重视来看,他或许真能帮得上忙。 然而娘子并不以为如此。 或许娘子是不愿意利用他,可他偏偏最想为她解忧,为她所用。 “嗯。” 只要他能设法探出自己的身份,得知其分量,便可知晓此事能不能同淳阳郡主提。 隔日,卫辞挑了一个空闲去郡主府拜访。 淳阳郡主又惊又喜,边派人去外头盯着边问他:“可是想通了?商队就在客栈,只要你愿意,今晚便能出发。” 卫辞摇头,对上她期待的眼神:“我有一事请郡主帮忙,还请屏退左右。” 淳阳郡主挥手将人全打发出去,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无须这样客气,你只管开口。” “我杀了人。” 淳阳郡主一顿,看向卫辞,眼中满满都是不可思议。 杀人?用那双只拿过笔杆子的手? 卫辞:“……” “杀了何人?因何?”淳阳郡主问道,“尸首在哪儿,可处理好了?你未必懂这些,我找人帮你。” 卫辞垂眸:“我杀了大理寺卿,陈不逊。” 淳阳郡主:“……” 这真是用脚指头想想都不可能的事。 见她不信,卫辞只能继续往下编:“他早就对我娘子别有居心,昨夜还找到了府上,我忍无可忍……” 淳阳郡主没忍住笑出声来。 卫辞脸色陡然涨红,虽说他一介书生,未及文武双全的大理寺卿勇猛,可匹夫之怒也可血溅三尺。 “好,你杀了他,”淳阳郡主正色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卫辞:“……郡主以为呢?” 淳阳郡主知道卫辞这是在探她的底,想尽法子编出这样一个主意来,若非昨晚她的人跟陈不逊打过照面,她还真愿意信上两分。 “满京城你只有一人见不得、惹不得。” 淳阳郡主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话给了卫辞多少冲击,当年知晓内情的人,或是为她所用,或是被她所杀,为得便是今日。 她一直不相信父亲和母亲会那样死去,所以一直在等,等他们回来,等他们全家团聚。 然而她终究是等不到了。 淳阳郡主眼中划过一丝黯然,去猝不及防听卫辞问道:“敢问郡主,你我二人可是血亲?” 哪怕是再大的恩情,都不可能为人托底至如此地步。 “……是,你是我的亲弟弟。”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淳阳郡主那颗空落高悬的心,背负着十几年的秘密再也不是包袱,而是她世间唯一的手足。 卫辞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后,他才恍若释然道:“怪不得,父亲总是在牵挂着什么人。” 淳阳郡主笑了,眼泪却夺眶而出:“父亲他,真的在牵挂我吗?母亲呢,母亲可还记得我?” 杳无音信的十几年,她每一天都想得到答案。 “母亲……很早便去了,”卫辞移开视线,转而问她,“郡主,我想知道原因。” 淳阳郡主沉默下来。 “可是犯下重罪?” “不。” “可是遭仇敌报复?” “不。” “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不。” “那是什么?郡主,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原因可以逼迫他们背井离乡,九死一生又隐姓埋名——” 恍然间,一个答案浮现,重重的砸在他的心头。 卫辞瞪大了双眼。 淳阳郡主冷笑一声,眼神鄙夷:“当然是因为我们那位勤勉好名的皇上,觊觎臣妇,不择手段。” 卫辞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淳阳郡主恨恨道:“父亲有镇边平乱之功,与他亦有多年情谊,却不曾想,他竟心怀鬼胎,觊觎臣妇,甚至起了让母亲入宫的念头。父亲别无他法,只能带着母亲离京,寻一条生路。” 可有人不愿让他们离京。 即便离京也未必能得生路,唯一的法子便是让所有人相信他们夫妇身死途中,彻底打消裴武帝的念头。 可裴武帝的念头真的被打消了吗? 这些年裴武帝对她的宠爱,何尝不是想要得到一份慰藉,同时也想得到父母真正的去向。 十几年来,父母生死不明,而她与阿兄相依为命,苟活于京城。 她曾怪父亲为何不带上她,偏要将她托付给阿兄,后来才知晓,当年父亲带走的人死了九成,仅剩的一成,也早已下落不明。 他们想让她活着。 淳阳郡主望着神色麻木的卫辞,轻声说:“你与母亲生得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所以我不放心你呆在京城。” “父亲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他问道。 “卫瀛,他有一绰号,卫老鹰,只有心腹才会知晓,”淳阳郡主望着他,“父亲留给你的那枚私章,也只有亲近的人才见过。” 卫辞嘴唇动了动,许久才道:“不是他留给我的,是……是我自己翻到的。” 或许父亲从来都没想过,他有一日会入京。 淳阳郡主怔住,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还好你来了,阿辞。” 如若没有那枚私章,如若卫辞未曾入京,她们姐弟,许是这辈子都不会有相认的可能。 而她,永远都等不到回信。 卫辞起身:“我不甘心,所以,我绝不会离京,独善其身。” “阿辞——” “当年父亲与母亲被逼出逃,而今阿姐也要逼我像他们一样,离京自保吗?”卫辞看向淳阳郡主,掷地有声的说道,“父亲既未曾犯下大错,我为何要逃?便是翻出来旧账,他又能如何?莫不成,要把父亲与母亲从坟里挖出来鞭尸么?” 他不能就这样狼狈的逃跑。 “我不怕。” “该怕的人,是他。” “不是我们,阿姐。” 一声阿姐,让淳阳郡主热泪盈眶,拉着卫辞坐下,低声道:“阿辞,我……你可愿为帝?” 卫辞:“……什么?” 淳阳郡主本不想拉卫辞入局,但阿兄坏了一只眼睛,她又不擅政事,哪怕他们二人做了十几年的准备,也没能找出一条万全之道。 恰好卫辞出现了。 何不趁着他刚得知真相心怀怨愤,一起为父母讨个公道。 卫辞满脸茫然,他甚至一度忘了自己来郡主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淳阳郡主还在她们成大事的可能性,裴姓皇室早已七零八落,内斗党争极其严重,除了裴凌与裴武帝手中的兵权外,几乎再无其他力量。 剩下的将军,早已为她所用。 十几年来,朝臣亦有无数受了她与卫国公的恩惠,拿捏把柄的更是不计其数。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父母讨回公道。 卫辞:“……” 没把淳阳郡主拉上贼船,反而差点上了另一条贼船的卫辞心情复杂,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郡主府。 不曾想,临到府外,却撞上了一位富商。 那位富商盯着他瞧,友好的问他姓名与父母何在,卫辞本就神思不属,本不欲答话,却不曾想再次被他拦下。 “这位公子可是有要事要忙?”他和善的笑笑,“我只是觉得,你与我一位故人,甚是相似。” 卫辞这才看向他的面容,接着便瞳孔微缩,视线不着痕迹的下移,落在他的腰间。 果真瞧见了那枚质地翠绿毫无瑕疵的麒麟玉佩。 与淳阳郡主所言分毫不差。 卫辞的拳头猛地攥紧,见四下无人,真想狠狠给他来上两拳,但他很清楚,此时此刻,怕是整条街上都藏满了暗卫。 “是有些急事,我父亲身体不好,急着吃药。” 裴武帝笑道:“原来令尊还健在,不知可否引荐一番?或许我与他是旧相识。” 卫辞笑了下,意味不明道:“你或许当真见过。” 裴武帝疑惑。 卫辞下巴微抬,看向宋府的门匾:“怕是不好带你进去,我父亲受到当今责罚,闭门思过,不宜会友。” 宋府?宋柏轩?! 宋柏轩是他的父亲?不对,宋柏轩不是只有一个女儿?那这位……是他那个书生婿? 等裴武帝反应过来,卫辞已经大步踏进府门,将他拒之门外。 裴武帝眼底划过一丝懊恼。 卫辞关闭府门,待门口的裴武帝离开后,才耷拉着脑袋去找宋蕴。 宋蕴正抱着卫明赫逗弄,不到三头身的小东西在娘亲怀里咯咯直乐,丝毫不知他父亲的烦恼。 卫辞拳头发硬。 他遣了妙颜过来,将孩子抱走,对上宋蕴一脸不解的眼神,蓦然鼻子泛酸,委屈起来。 这可真是太不妙了。 卫辞连忙将宋蕴抱在怀里,下巴搭在她肩头,平复了好一阵儿情绪,等宋蕴问起,他才小声说道:“娘子,我好像把路走窄了。” 第136章 【136】“我们是夫妻,不是盟友。…… 卫明赫早已被抱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宋蕴与卫辞两人,十分安静。 宋蕴也没想到卫辞竟然跑去郡主府求援,她本生出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不愿再利用卫辞。 能否争取淳阳郡主的支持,是裴牧的事,与她无关。 倘若淳阳郡主因为他们而支持裴牧,那从此之后,在裴牧眼中,他们便是最大的威胁。 为君者,最忌结党营私,更何况卫国公手中还有最令人觊觎的兵权。 但当宋蕴听完整件事,她所有的劝言都被咽了回去。 实在荒唐。 一国之君竟觊觎臣妇,还妄想聘其为妃,不提裴武帝与老卫国公的旧日情谊,但论老卫国公的功绩,此事一旦泄露,裴武帝便会遭到万人唾骂。 宋蕴轻轻拍打几下卫辞的背,轻声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卫辞心中一颤,忍不住闭上眼,再次抱紧了宋蕴。 “我不知道。” 他想为父亲与母亲讨一个公道,却从未想过要颠覆如今的大盛,即便淳阳郡主用皇位来诱惑,他仍未觉开怀。 十几年的圣贤书并未教过他,该如何面对这件事。 “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是险之又险,”宋蕴轻轻叹气,“卫辞,你可知她为何要立刻要告诉你这些?” “她想取信于你。”这是淳阳郡主最大的把柄。 哪怕并未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两句证词,卫辞便能走到裴武帝面前,拿这样的把柄换来权势、富贵、前途。 淳阳郡主这样的魄力,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宋蕴捧起他的脸,望进他田黄石般剔透的眼眸,雾气弥漫,竟似叫人生怜:“你信她的话么?” 卫辞睫毛颤动:“信,又不敢信。” 宋蕴:“我们换一个思路,如果淳阳郡主所言皆为真,包括推举你为帝的事,一旦成了,你轻飘飘的摘了他们十几年的桃子,坐上皇位,卫辞,你可有信心做一个好皇帝?” 卫辞沉默片刻,“没有。” 他读得是圣贤书,学的是臣子道,连一个合格的臣子都做不成,何来为人君主的本领? 便是他真有这等本领,仅凭三言两语,又有什么资格摘下他们努力了十几年的桃子? 扪心而论,卫辞做不到。 宋蕴:“这不就成了?你既知自己是什么位置,便做好什么位置的事,至于他人的争抢和博弈,只要你不曾觊觎,便通通与你无关。” 卫辞握住她的手,心情难受:“可是,我也想帮你。” 宋蕴漫不经心的捏了下他的脸:“我知道,可你不必为此而有负担,我们是夫妻,不是盟友。” 不是盟友。 卫辞的嘴角瞬间翘了起来。 …… 裴武帝回宫后,心情沉郁,多日不曾开怀。 有几次大朝会上,他不自觉的走神,总是想起那小公子的模样。 像,太像了。 他再没有见过比他更像她的人。 为此裴武帝甚至觉得,其他所谓的替身,都已不再能入眼。 赵晴云有孕在身,往常备受裴武帝的关照,哪怕政事再忙,他也会抽出空来看她,可这几日却罕见的受了冷落。 她自是受不得这等委屈,借口身子不适,找来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为她诊脉。 裴武帝受到惊动而来,眼中仍是十分关切的模样,但赵晴云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此前在裴武帝眼中的痴迷、宠溺,全都消失不见。 赵晴云娇嗔道:“皇上这几日这么忙么?” 裴武帝想起案头堆到满溢的奏折,点头应了,赵晴云心情稍缓,自怜道:“臣妾知道皇上政务缠身,少能抽出空来,只是臣妾情难自抑,还有臣妾腹中的孩子,他也十分想念皇上。” “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怎会有这么多心思?云贵妃,你安心养胎,勿做他念,朕只是近来身子不爽利,难免有所冷落你。”裴武帝随口解释了两句。 听到他喊出的“云贵妃”,赵晴云心底一凉,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往常裴武帝只会唤她爱妃,情浓时,还会唤她婵儿。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时日,宫里也未曾进过新人! 赵晴云心中恨得咬牙,面上却只得垂眸:“皇上,您是不是生臣妾的气了?臣妾这张脸,是被神医治好的不假,可绝非外头所传的那般,更不似宋编撰所言,是妖女……皇上,这些您都是知道的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落了眼泪,美人落泪,好不可怜,然而裴武帝脑海中却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是宋柏轩的养女,必然与卫辞关系匪浅! “卫辞你可认识?”裴武帝突然问她,“朕记得,你应当与他有旧,他是宋柏轩的弟子,更是他的女婿。” 赵晴云这次是真被问懵了,她猜到裴武帝会质疑她的身份、她的脸,却没想过他会问起卫辞,她那位毫不相关只会死读书的师兄。 “他……臣妾自是认识的,”赵晴云试探道,“不过是个书生罢了,皇上怎会与他有交集?” 裴武帝:“这些你不必管。” “皇上……”赵晴云不甘心,还想再问,裴武帝已然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可知他年岁?可见过他的母亲?可见过他的父亲?他们是什么身份?” 这些问题太过亲密,不该是一个君王该问的,赵晴云心中愈发忐忑,小心又谨慎的回答:“她比臣妾年纪稍长,年幼时母亲便已去世,听说十分貌美,但臣妾却未曾见过,至于他的父亲,据说是镖师,年轻时走镖在外,受了不少伤,还有很多仇家,十分低调。” 裴武帝皱了下眉,接着问:“他父亲叫什么?” 赵晴云眼神微闪:“臣妾不记得了。” 裴武帝颇为失望,神色严肃的盯着她:“你们自幼一起长大,十几年的师门情谊,你竟连他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赵晴云简直快要气疯了,宠妃在怀,他竟然要去问一个男人的长短,怪不得是个乏力的老皇帝! “他父亲身体不好,不常在外走动。”她委屈的解释道。 “罢了,谅你也没一个好记性。”裴武帝得到答案便准备离去,忽然想起赵晴云此前闹出的笑话,便冷着脸吩咐道:“日后少使些小性子,对你的养父客气些,还有他的女儿,你也不许再欺负。” 赵晴云只觉得天都要塌了,满眼皆是不敢置信:“……皇上?!” 裴武帝已走出了八丈远。 等人影彻底消失不见,赵晴云没忍住摔了套茶具,双手捂着脸,愤怒伴着眼泪一起落下。 偶有不敬的宫妃在她面前提过“失宠”二字,她从不听,更不信,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可为何竟是卫辞?卫辞……卫辞他是男的啊! 赵晴云越想越觉得愤怒,肚子忍不住隐隐作痛,她扶着肚子,将与卫辞有关的人在脑海中筛了一遍。 不会是宋蕴,不会是宋柏轩,只有可能是……忠王,裴凌! 拥有这等力量的人中,只有裴凌最盼着她失宠、流产,从此对他再没有威胁,为此动用些手段再正常不过。 赵晴云蓦然捏紧了拳头。 恰在这时,太监擒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宫婢进来,赵晴云眼底杀意涌动,却见那小宫婢“噗通”一声跪下:“娘娘救命!王爷托我给您送信!” “王爷?”赵晴云指尖微颤,克制住心底的激动,“说。” 小宫婢连忙将怀中的纸条掏出来,赵晴云接过,瞧见上面熟悉的字迹,心口又酸又疼。 难为他孤身被囚,竟还处处为她着想,替她筹谋。 赵晴云将纸条仔仔细细的又看一遍,才小心的毁去,打发走伺候的宫婢,她低头抚向隆起的腹部,笑意冰冷而嘲讽。 好一个欺君罔上的天阉忠王! 她一定让他付出代价! …… 舞弊案后,裴武帝便下发了加恩科的政令,于大盛的读书人而言,这确是一桩喜事。 哪怕卫辞再不舍得离京,也不得不暂时回乡参试。 临走前,卫辞将宋蕴托付给淳阳郡主,希望她能够多加照拂。 淳阳郡主自无不应的道理。 自从关系过了明路后,她甚至几次想要见宋蕴,却都不得空,直到卫辞返乡参试,才终于找到机会。 宋蕴对她的到来并不惊讶,只微微行了礼。 “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气,”淳阳郡主将她扶起来,笑道,“说起来,我一直未能当面感谢宋大人,若非他收留阿辞,他一个人必定过得很苦。” 宋蕴想了想,道:“卫辞不是这样的人,从不会自怜自艾,以他的能力,孤身一人亦能过得极好。” 淳阳郡主听到她话中的深意,脸上笑意渐浅。 “你不羡慕吗?”她几乎是用蛊惑的语气说,“赵晴云那样的姿色都能跃上枝头,居高临下的责罚你、羞辱你,而如果是你坐在那个位置上——” 淳阳郡主想要从她脸上看出野心和渴望,但令她失望的是,宋蕴神色间的平静比卫辞更甚。 她忽然觉得很无趣,仿佛炽手可热的那个位置亦变成了累赘。 好不容易才认回弟弟,淳阳郡主不愿就这样放弃。 “郡主知道他从前是怎样过的吗?”宋蕴笑笑,“明明身怀百两,却仍穿粗衣、吃粗食,给稚子开蒙的千字文是他一遍遍手抄出来的,用的是快秃的狼毫笔,以及一块算不得砚台的石头。他喜欢读书,各种杂书、异闻,也会动笔一叙,他会烧饭,会烧火,火候掌握的也极好,他也会帮我研磨香料,为我画眉……” 淳阳郡主移开视线:“你同我说这些?” 宋蕴笑笑:“只是想让郡主知道,他是一个鲜活的人,是卫伯伯与卫伯母拼死也要留下的孩子,更是我的夫君——” “而不是郡主你的挡箭牌、替罪羊。” 第137章 【137】“贵妃娘娘真是好算计。”…… 九月,裴武帝忽然办了场赏花宴,不少近臣及其家眷都在其列。 出乎意料的是,宋柏轩竟也接到了通知,距离上次触怒裴武帝尚不足三月,他还在禁足。 裴武帝的决定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宋蕴自是知道为何,哪怕裴武帝未曾声张,但只要他想探听卫辞的身世、身份,轻而易举,更别提深知卫辞底细的赵晴云而今就在宫里做宠妃。 事关大局安稳,卫辞的身世实在不宜声张。 好在恰逢加恩科,卫辞返乡参试,暂时无法到场,宋柏轩便只能带着女儿宋蕴赴宴。 天气渐寒,御花园中仍是百花争艳。 裴武帝领着近臣,赵晴云领着官眷,本是极和谐的场景,但裴武帝却有些心不在焉。 “皇上,您看这牡丹,色泽清润,香气盈满,着实华美……” 赵晴云说着便要上前,谁料忽得脚下一软,身子朝半边倒去,旁边的宫婢连忙来扶,然而不知谁绊了一跤,扶来扶去,竟有宫婢撞向了忠王殿下。 裴凌连忙闪躲,但还是迟了一步,那宫婢的脑袋擦着他的腿跌下,生生扯坏了他的衣摆。 “放肆!”被扯坏衣摆的裴凌大怒,宫婢连忙跪下请罪,脑袋磕得红肿仍不敢停下。 裴武帝皱了下眉:“好了!成什么样子?去换身衣裳再来。” 裴凌闷声应“是”,转身走了。 赵晴云好险没摔倒,被人扶起仍心有余悸,下意识的看向裴武帝:“皇上……” 她腹中可是金贵的皇子。 然而裴武帝只是道:“小心些,莫要摔倒。” 赵晴云眼底被愤怒灼烧着,却不敢展露分毫,这般态度对她,跟对那些不受宠的庶妃们有什么区别? 习惯了受宠,又忽然受到冷落,她总算是懂了为何那群疯女人要争宠—— 没有人能受得住这种差距,简直是从云端跌入谷底。 可惜啊可惜,从云端跌入谷底的人,今日又要多了一个。 赵晴云垂眸应是,任由宫婢扶着往前走,不多时后,裴凌换了身崭新的衣裳出现。 此时众人正围着几株果香菊欣赏,这种菊花是来自番邦的品种,香气似熟果,带有甜意,十分奇特。 裴凌正要笑着搭话,忽然听见一阵嗡嗡的响动,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蜂群朝他涌来。 “快!护驾!” “保护娘娘!” “保护王爷……” 御花园乱成一片,除却少部分跑去护驾外,大多数人都自顾不暇的逃跑。 好在蜂群并未扩散,全往裴凌一个人身上招呼,不过片刻,乌泱泱的蜂群便将裴凌围住。 女眷们全都害怕的闭上眼,不敢再看。 宋蕴从众的抬起双手,捂住脸,但没忍住透过指缝去看裴凌的惨状。 那可不是什么正经的采蜜蜂,而是带有毒性、蜇人极痛的胡蜂! 一身蛮力难抵千针。 等宫里的护卫用火烧、用水浇,想尽了法子赶走蜂群时,裴凌全身上下已被蛰了个遍。 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怜悯。 裴凌气得想杀人。 裴武帝心疼儿子,忙道:“快别在这儿了,去请太医上药,朕看你的脸都破相了。” 裴凌心底一颤,先是谢恩,又解释道:“父皇,儿臣不欲打扰诸位大臣与娘娘的兴致,不若先行回府,再上药清理。” “不可啊,万万不可,”裴武帝满脸急色,“你这般出宫像什么样子?再说这可不是什么普通蜜蜂,而是有毒的胡蜂,若不能及时解毒,对你的身子怕是有妨碍。” “是啊忠王殿下,听闻这胡蜂毒性可致死,保住性命要紧!”众人愤愤劝道。 就连裴凌的党羽都跟着规劝:“殿下为了救皇上才落得一身包,此乃孝心,更不该被冷落。” 这简直是把裴凌架了起来。 宋蕴忍住笑,党羽想要为忠王美化遭蜂群围堵的事实,却不知道,裴凌才是最不想在宫里上药的一个。 上药意味着脱衣,意味着要裸于人前。 裴凌的脸色很难看,但此时也没有了他拒绝的余地,胡蜂的毒性让他脑袋发昏,身子发沉,几乎不能再动弹,匆匆赶来的太医与小太监手忙脚乱的将他抬进最近的房间。 赵晴云朝身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 “哎呀,娘娘,您这儿怎么也有只胡蜂!”随着一声惊呼,数道目光落在赵晴云身上。 赵晴云脸色惨白,死死地捂着手臂,而地上掐有一只被打落的胡蜂,奄奄一息。 “爱妃!”裴武帝终是担忧起来,“快,传太医!” 接连两名要紧人物被胡蜂蛰,裴武帝也没有了赏花的兴致,群臣及家眷纷纷被送出宫去。 在路上,宋柏轩皱眉提道:“这胡蜂怕是有蹊跷,蕴儿,你没事吧?” 宋蕴轻轻摇头,赵晴云的目标不是她,是裴凌。 今日宫内必然有一场好戏,可惜她是看不着了,只是不知究竟是赵晴云棋高一招,还是裴凌更胜一筹? 与此同时,宫里的确热闹起来。 赵晴云身怀龙嗣,本就是宫中的重点关照对象,而裴凌的身份亦是不简单,再加上都是为胡蜂所蛰,太医院索性赶到了一起救治。 胡蜂的毒性本不算大,但裴凌被蛰得浑身上下全是包,哪怕他意志力再顽强,也忍不住陷入昏迷。 伺候的小太监战战兢兢的为他脱去衣物,等着太医为他上药。 这时,在旁边候着的小太监突然惊呼一声,不敢置信的看向昏迷中的裴凌。 太医皱眉训斥,接着目光一顿,浑身开始颤抖,手中盛药的瓷瓶瞬间滑落。 “啪——” 裴凌忽然睁开眼,好似全然未曾发觉,只是催促他:“来,给本王上药。” 太医连忙错开视线,哆嗦着从药箱里取出另一只瓷瓶,谨慎又小心的给患处涂药。 裴凌一言不发,那太医便也多了几分放松,很快手便稳了起来。 接着又提笔写下一张药方,正要将方子交给裴凌,却见他已经慢吞吞的从床榻上起身,整理着衣裳。 裴凌踱步向他走来。 太医惊出了一身冷汗:“王爷……” 裴凌掐住他的脖子,用力,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一点点失去挣扎。 旁边的小太监吓得连滚带爬,正要跑出去,却被来人堵了一个正着。 “娘娘救我……”话音刚落,远处蓦然飞来一把剪刀,狠狠插。进了他的咽喉。 鲜血四溅,死不瞑目。 赵晴云吓得定住脚步,早已打好的腹稿变成一片空白。这可是皇宫,裴武帝的眼皮子底下,怎么敢,裴凌他怎么敢?! “原来是你。”裴凌面无表情的擦干净手,丢掉布巾,目光死死地盯着赵晴云,“贵妃娘娘真是好算计。” 赵晴云尖叫一声,踉跄着要向后退去,却被裴凌一把攥住手臂,动弹不得。 “放开我!你放开我!” 无论赵晴云如何挣扎,裴凌都没有撒手,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冰冷至极。 有一瞬间,赵晴云觉得,裴凌一定会杀了自己。 “怎么了?爱妃?”身后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赵晴云心头一松,奋力挣开他的钳制,扑向裴武帝,哭了起来。 裴凌扶着门框走出来,笑着对裴武帝说道:“是儿臣的惨状吓到贵妃娘娘了。” 裴武帝摇摇头,叹道:“老大,你受苦了,快回去歇着吧,朕送贵妃回宫。” 赵晴云不甘心如此,扯了扯裴武帝的袖子,刚要开口,就对上裴凌如毒蛇一样冰冷的眼神,瞬间吓得不敢吭声。 宫中的丑闻并未传出来,宋蕴却不信宫里会风平浪静,以赵晴云的性子,既然决定了搞事,不管事情成与未成,都会闹得沸沸扬扬。 然而隔了数日,宋蕴才听说,赵晴云当日与裴凌起了冲突,接连几日茶饭不思,动了胎气。 裴武帝为了让她安心待产,保住龙嗣,特意再次加封她为皇贵妃。 圣旨一出,满朝文武都被惊动。 赵晴云才入宫多久,短短不到一年时间,竟接连晋升数次,爬到了后宫最高的位置上,实在与礼不合。 为了保住龙嗣升为贵妃已是超出常理,此次加封,更是违背祖宗法理。 是以大朝会上,群臣就此事再次向裴武帝谏言,苦口婆心的请他收回成命,莫要酿成大错。 裴武帝不为所动。 他极想保住赵晴云腹中这一胎,区区一个皇贵妃的名分,并不值得他苦恼。 众大臣眼看着劝不动,只能放弃,这时裴凌却突然站了出来:“儿臣欲弹劾皇贵妃联合平阴侯草菅人命,利用邪术改换美人面,欺上媚君,不知悔改!” 正春风得意的平阴侯:“……” “纵使王爷贵为皇子,也不该如此诬陷忠臣,皇上,微臣冤枉啊皇上!” 裴凌冷静道:“平阴侯,你还要继续欺瞒下去吗?本王敢断定,诸葛神医的尸体尚在你府中!” “诬陷!这是诬陷啊皇上!” 裴武帝被两人的声音吵得头疼,他按了按眉心,不耐烦道:“此案交由大理寺审。” 陈不逊恰在其列,当即站出来。 “皇上,此案微臣已有眉目,只是不知,能否去平阴侯府中一探?” 裴武帝:“……” 平阴侯:“……” 不是,你们搁这儿连环套呢! 裴武帝倍感头疼,可刚才的话已经放出,他不好收回,只得道:“去吧,务必将此案查得清清楚楚。” 平阴侯又气又怒,没想到向来自诩正直刚正的陈不逊,竟然也会向裴凌倒戈! 可转而他又想到,哪怕陈不逊将侯府翻个底儿朝天,也不可能找出诸葛神医的尸体来。 哼,随他去查! 第138章 【138】“侯爷是想阻挠大理寺办案…… 今日的大朝会又闹得极不愉快。 裴武帝快步离开大殿,想要逃脱这令人窒息的杂事,但有一人的脚步比他迈得还利索。 几乎是大监刚喊退朝,平阴侯便急匆匆的出门,他脚步很急,却又不敢展露出自己的焦灼和心虚,表情努力显得云淡风轻。 但却被人拦下了。 “侯爷何事这般匆忙?”有同僚故意问道。 平阴侯气得鼻子都快歪了,心说陈不逊搜的可不是你家府邸,你自是不着急。 “无事,本侯哪里瞧着匆忙了?”平阴侯嘴硬道,“偏你眼神毒、嘴巴利,本王不与你计较。” 陈不逊:“侯爷这般大度,想来也不会生下官的气,不知今日府上可方便下官带人拜访?” 平阴侯:“……有什么不方便的,本侯行得端坐得正,大理寺卿尽管去查。” 陈不逊闻言点点头:“如此下官便恭敬不如从命。” 赵旭炎:“……” 嘴上不说,他往家里迈的步子更急了,本想着陈不逊至少会回衙点人,消磨些时间才会赶至侯府,谁知他速度极快。平阴侯前脚才踏进侯府大门,陈不逊后脚便带着下属赶到了。 大理寺数得上名字的官员全部出动。 平阴侯瞧着这一幕,脑瓜子气得嗡嗡响,他十分怀疑陈不逊早就做好了准备,就等着他挨办这一刻—— 谁家府上没点阴私之事,侯府延续近百年,还从未受过此等屈辱。 “侯爷。”陈不逊笑着唤道,平阴侯闭上眼,等在府外的大理寺官员便尽皆涌入。 侯府内传出吴氏不满的尖叫声:“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闯进来!这是侯府,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陈不逊从马上跳下来,抬脚进门,路过平阴侯时停下,好心提醒道:“侯爷不向夫人解释一番吗?” 赵旭炎冷冷的瞥他一眼,转头走了。 “大人,有发现!”陈不逊被叫过去,正要离开的赵旭炎停下脚步,想了想,跟着去了。 侯府的守卫一向森严,他最近得了赵晴云的提醒,行事又十分小心,他还真不信这短短片刻里,大理寺竟然能从府上找出纰漏。 然而马棚里还真藏着一具快要腐烂的尸体。 刺鼻的尸臭味混合着马粪的臭味,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陈不逊仔细看了两眼那具尸体,叫人请来了仵作。 平阴侯浑身冰凉:“这不是我候府上的人,陈大人,这样明显的做局,你不会没发现吧?” “明显吗?”陈不逊反问道。 平阴侯:“这还不明显?前脚有人将本侯告上太和殿,后脚侯府便出现了一具尸体……” 陈不逊淡淡道:“数日前,忠王殿下便已就诸葛神医失踪一事报了案,侯爷不妨瞧一瞧,此人身形瘦弱,指间有薄茧,身上隐有一丝药香,确为一名郎中无疑。至于是不是诸葛神医,还有待查证。” 平阴侯只闻到满鼻子熏人的臭味,让他嫌得捂上口鼻,听到陈不逊的话愈发气恼:“呵,陈大人的脑子可不是摆设吧?你用脑子想想,纵是本侯杀了人,又岂会明晃晃的丢在这儿,等你们来找到证据?” 陈不逊:“那侯爷会怎样做?” 平阴侯下意识道:“自然是烧……放肆!本侯绝不会做那等恶事!”险些失言的平阴侯愈发气恼,“没想到你陈不逊,有朝一日也会同他人沆瀣一气。” 陈不逊瞥他一眼,转身走了。 大理寺官员在侯府整整搜查了大半日,除了一具即将腐烂的尸首外,并无其他收获。 平阴侯狠狠松了口气,正要将人送走,忽然听又有声音道:“大人,在后花园的树底找到了两具尸骨。” “大人,在佛堂后找到了一间密室。” 接二连三的禀报声听得平阴侯头皮发麻,后花园的树底下?那里怎么会有尸首! 还有密室……密室里应当早不剩什么东西了。 平阴侯勉强稳住心神,跟在陈不逊后面去瞧,余光却冷不丁瞥见自家嫡子发抖的双腿,顿时脸绿了。 只会拖后腿的混账东西! 因着两具尸首的浮现,后花园彻底沦陷,被挖的到处是坑,吴氏看的火大,却也知此时并不是发泄的时候,只能生闷气。 仵作查验后得出结论:“大人,这两句尸骨皆为女性,皆死去半年有余,据她们身上的衣着分辨,应当是府上的婢女。” 陈不逊颔首:“带回去。继续查查可还有其他尸首。” “是。” 佛堂后的密室十分隐蔽,寻常人在外根本发现不了痕迹,只有进了佛堂后,才有可能找到。 下属已推开密室的门,陈不逊进去,发现密室里十分干净,只有两张由木板搭起来的床,一张八角桌,两只圆凳。 掀开八角桌的桌布,里面扔着一只灰扑扑的药箱。 药箱里放着几只瓷瓶,以及些许打造得极纤薄锋利的短匕、剪刀,还有一套金针、一套银针,保存的极为小心。 陈不逊合上药箱,让人收起来。 平阴侯夫妇瞧见药箱,心底皆是一沉。平阴侯上前:“陈大人留步。” 陈不逊:“侯爷有何事?” 平阴侯:“那药箱为内子所用,不好带出侯府。” 陈不逊:“侯夫人也懂医理?” 吴氏硬着头皮道:“略知皮毛。” “哦,”陈不逊漫不经心道,“本官不信。” 平阴侯夫妇:“……” “陈大人——”平阴侯目光阴鸷的盯着陈不逊,“本侯说了,那是本侯内子的东西。” 陈不逊笑了:“侯爷是想阻挠大理寺办案吗?” 平阴侯本意并非如此,陈不逊得了裴武帝的口谕,他不好硬刚,可这药箱事关重大,决不能轻易流出府外。 恰在这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外头响起,裴凌领着数百王府卫兵出现: “本王看谁敢阻挠!” 香思坊中,夏金梨说的绘声绘色,兴奋得哪怕口渴都不舍得停下。 众人催促她接着往下讲:“快说,后来呢” 夏金梨摇摇头:“后来我就不知道啦,陈大人带着证据去审案子,到现在还没信儿呢。” 众人不由得面露失望,宋蕴好笑着说道:“断案总有一个过程,大理寺卿的为人,你们应当清楚。” “这倒是,”碧月轻声道,“只盼着陈大人能早些将坏事做尽的恶人们惩尽才好。” 宋蕴:“都快去忙吧,天快黑了。” 哪怕宋蕴心中十分清楚陈不逊的为人,却也能猜到,此案定然不好办,平阴侯短时间内也不会出问题。 区区一个神医,纵然是真死在平阴侯手中,只要没找到能致赵晴云于死地的证据,侯府都能安然无恙的度过。 但是,忠王和平阴侯正打得不可开交,分出胜负也是迟早的事。 陈不逊也是这般想的。 甚至在查处所有证据后,他先将结论抄了一份,派人送去了忠王府,自己则带着折子去寻裴武帝。 平阴侯府的确不清白,但陈不逊查到的实证,也仅仅能证明,那只药箱的确属于诸葛神医,可究竟有没有杀死诸葛神医,他不清楚。 没有人能给出证据,也没有人能找到尸体,或许平阴侯早已毁尸灭迹,又或许是全然清白的,谁也说不清。 但有一事却查得分明,那便是平阴侯府两名婢女的死,甚至不用大动干戈的审,只稍微恐吓一番,侯府嫡子赵峥便吐露了实情。 两名婢女皆是被他掐死的,他才初通人事不久,难免对女色上心,府上的美貌婢女几乎没有人能逃脱他的魔爪。 那日他瞧见府上新得来两个美貌的村姑,本想着问父亲讨来享用,不料却被平阴侯狠狠拒绝,还严令他不许说出去。 赵峥心情不爽,便拿婢女撒气。 看完折子的裴武帝冷笑:“所以那具尸体,跟侯府有没有关系?” 陈不逊斟酌着用词,他几乎可以断定,那具尸体并非平阴侯所杀,可问题就在于,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具尸体跟平阴侯无关或有关。 “那人应当不是诸葛神医,但的确是一个郎中,至于他的死究竟与平阴侯有无关联,微臣并无实证。” 裴武帝丢下折子,淡淡道:“既如此,便罚平阴侯两千金,至于他那嫡子赵峥,禁足两年,在家中悔改吧。” 陈不逊豁然抬头:“皇上是否太过仁慈?” 裴武帝:“朕要为贵妃腹中的孩子积福。” 陈不逊沉默,朝裴武帝行了一礼,缓缓退出大殿。 这般轰轰烈烈的查了数日,三条人命,竟只是罚了两千金,以及不痛不痒的两年禁足。 得到消息的裴凌肺都快气炸了。 又是因为那个没出世的孩子!能生就这么了不起么! 赵晴云只是怀了一个不知男女不知能否长大成人的龙嗣,便被裴武帝如此偏袒宠爱,倘若有朝一日她腹中的胎儿落地,朝中可还有他裴凌的安身之地?! 他半生戎马,连命都险些搭上的军功,竟抵不过一个未出世的胎儿! 荒唐,实在荒唐! 不行,他绝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夜渐渐黑了。 香思坊中的客人越来越少,直至夜色微垂,才迎来最后一个客人,是忠王府侧妃娘娘的贴身婢女。 “娘娘说,她今日胎动得厉害,竟有早产的迹象,不知夫人可有妙法?该吃什么药?” 宋蕴抬眸看向婢女,随即便垂下视线:“我这儿没什么好药,倒是有些安神香,你且拿回去给娘娘交差,请她务必珍惜自身,莫要乱想。” 送走赵盈的婢女后,宋蕴从最底层的匣子里取出一只香囊。 “金梨,这只香囊受了潮,味儿变了,你且将它挂到后院那棵枣树枝上晾几日。” 第139章 【139】“七日后,宋府千金可愿来…… 东边刚露出一丝晨曦,大监便轻手轻脚的行至龙榻前。 “皇上,时辰差不多了。” 今日虽无大朝会,但裴武帝素来尚算勤勉,每三日便邀重臣及心腹商谈要事,处理政务等。 往常这个时辰裴武帝都已醒来,今日里面迟迟没有动静,大监才进来催,不料接连唤了两声,都没有听到裴武帝的声音。 大监连忙掀开帐子,看到裴武帝潮红的脸色,瞬间大惊:“宣太医!” 裴武帝病了。 最要命的是太医亦拿捏不准裴武帝的病症,瞧着像毒,却又验不出,只能依着表征来治。 几碗汤药灌下去,裴武帝仍未有好转。 第二日的大朝会亦被叫停。 裴武帝病重的消息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百官一时群龙无首,太医更是拿不定主意,局势将乱。 同样得到消息的裴雯立刻起了心思。 哪怕这些年来,他没少有过这样的打算,可从来没有真正对裴武帝下手过,而现在就是一个绝妙的时机。 可偏偏他被幽禁在王府中,出不得门。 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裴凌登基?! 裴雯越想越觉得不甘心,索性一拍脑袋,私下联络了曾经的属官,打算搞一笔大的。 然而万万没想到,有人早就防着他这一手。 裴雯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墙角的狗洞里爬出来,正想着与旧部汇合,抬头却猝不及防对上了裴凌嘲讽的眼神。 “好一条不识趣的狗。” 周围是数百身穿甲胄手执锐剑的王府卫兵,曾经的旧部站在裴凌身侧,而裴凌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宛若在看地上的一只蝼蚁。 裴雯无力的闭上眼。 “裴凌,你费尽心思等到这一日,也不怕为他人做了嫁衣么?我区区一个废王,都妄想登上那个位置,那个一直被幽禁在东宫里的人呢?他只会比我更想,”裴雯说道,“而你,比他更慢一步。” 裴凌:“本王的事,不必你一条狗来操心。” 裴雯:“他是近水楼台,你如今同我耗在这儿,不如早些入宫去——” 裴凌:“你又怎么知道,本王没有其他准备呢?来人,把这条挡路的恶犬毒打一顿,扔回狗窝里去。” 而他,自是要欢欢喜喜迎自己的新生。 忠王领兵一路大摇大摆的走到皇城外,几乎无人敢置喙,哪怕到了宫门口,也没有人前来阻挡。 被幽禁在东宫已久的裴牧自然更是不可能。 见裴牧比自己想象中更要乖巧懂事,裴凌不由得感到满意,他先请来太医院会诊,为裴武帝诊病,又假借安稳人心的借口,暂时拿到监国之权。 亦有重臣想要阻拦,询问裴凌可是想要行大逆不道之事,而裴凌只是大笑三声,毫不忌讳道:“各位,皇室血脉凋零,除却本王外,便只剩下废太子裴牧,而他早已为父皇所不喜——” “换句话说,只要本王想,本王明日便可名正言顺的登基。” 众臣想到早已式微,在朝中并无存在感的废太子裴牧,以及那早已被囚禁在府外的庶人裴雯,顿时没了声响。 识时务者为俊杰,裴武帝病重之时,由忠王监国处理政事,亦是十分合理。 忠王裴凌监国,赵晴云是意见最大的那个。 赏花宴之后,赵晴云便知自己与裴凌已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倘若此时由裴凌监国,没有裴武帝的撑腰,她根本不可能保住自己腹中的胎儿,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有危险。 赵晴云几次三番逼问太医院,试图得到裴武帝病重的真正原因。 可惜并没有。 裴凌站在龙榻前,仔细打量着一脸病容仍未清醒的裴武帝,头发花白,身材早已不比年轻时魁梧,脸上的皮肤微皱,生出了些许灰褐色斑点。接连几日水米未进,他的气色极差,仿佛只是一个躺在龙榻上的人偶。 而今裴凌也只当他是人偶。 他只是不想自己的权力来得太快,太被人所非议,否则何必吊着他的性命? “父皇,你放心,儿臣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帝王,至于儿臣那未出世的弟弟,儿臣也会好生照看。” 走出裴武帝的寝殿后,裴凌正好瞧见要往里闯的赵晴云,如今除了大监外,裴武帝身边所有伺候的人手都是他的。 “皇贵妃娘娘,近来可好?”裴凌看了眼她隆起的腹部,意味不明的笑了下。 赵晴云连忙扶稳了肚子,厉声道:“本宫要见皇上!” 裴凌:“父皇病了,谁都不见。” 赵晴云:“本宫是皇贵妃,理当为后宫表率,为皇上侍疾左右!” 裴凌瞧了眼她的肚子,随意道:“有本王在,不劳娘娘费心。来人,送皇贵妃娘娘去寝宫安胎,没有本王的命令,谁都不许放她出来,否则损了龙嗣,本王要你们的命!” 赵晴云听得生生打了个寒颤。 “放肆!没有皇上的命令,纵然是你忠王,也休想囚禁本宫!” “皇贵妃娘娘,”裴凌意味深长的瞟了眼她的肚子,“本王劝你识趣,否则,你尽可一试。” 赵晴云的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这是她所有的希望所在,孩子绝不能出事! 三日后,裴凌在龙榻前找到一份传位圣旨,有人疑圣旨真伪,被当场诛杀。 百官再无人敢有异议。 经礼部敲定,裴凌的登基大典定于七日后,而在此期间,裴凌已开始以帝王的身份自居、处理政务。 在立后人选上,裴凌却犯了难。 在此之前,裴凌一直很宠爱侧妃赵盈,因她善解人意、因她貌美柔弱、更因她乖巧懂事,可自从她身怀有孕后,裴凌对她的心思便淡了。 只要瞧见赵盈隆起的小腹,他便能想起她与别人欢好的场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的身体有残。 或许在她初受孕时,他的确高兴过,也想过将来立她为后,许她一世富贵安稳。可直到裴凌真正的手握大权,随意拿捏别人的生死,他才意识到,曾经的那些于他而言,是耻辱。 他恨不得现在就将其抹去。 裴凌沉思片刻,忽而抬眸吩咐道:“给宋府的赏赐送去了吗?” 在旁伺候的宦官道:“还在清点。” 裴凌:“再添三成。” 有功之臣,当赏。 宋柏轩为他稳住天下寒门学子,还为他与养女反目,这份决断与功劳,他必须赏! 不知想起了什么,裴凌说罢便起身,意气风发道:“朕亲自前去送赏。” 他的皇后,未必要身份贵重,却一定要进退有度、国色天香。 来自皇宫的赏赐足有七辆马车,上至玉器珍玩,下至绫罗绸缎,浩浩汤汤的送往宋府。 提前得到消息的宋柏轩满腹担忧,他们宋家这些时日,可谓是太惹眼了些。 裴凌几次三番往府上送赏,摆明了要将他们彻底绑在这艘贼船上,这些宋柏轩不怕,他怕的是裴凌另有所图。 “蕴儿,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宋柏轩不放心的嘱托道。 宋蕴低声应下,她并不在意裴凌的意图,不管他究竟打得什么主意,最后必定是不成的。 最差的结局也不过是鱼死网破。 宋蕴有信心自己不会走到那一步。 如流水般的赏赐被运进宋府,原本不大的院子略显拥挤。 裴凌扫了一眼,道:“是朕疏忽了,没给宋卿置办一间大宅子。” 宋柏轩连忙否认,裴凌的目光却已流转至宋蕴身上,笑着问:“七日后,宋府千金可愿来观礼?” 七日后,是裴凌的登基大典。 宋蕴恭敬的应是,裴凌自是不胜欢喜,忍不住说道:“宋卿为文臣表率,教养出的女儿自是不差,依朕看,当为天下女子表率。” 此言一出,宋柏轩的脸色便难看起来。 或许在旁人眼中这句话并无其他含义,只是裴凌对于宋蕴的赞誉,但裴凌看向宋蕴的眼神,却并非这样简单。 “忠王殿下谬赞了,小女无状,实在不堪担此大任。”宋柏轩说道。 裴凌脸上的笑意淡去。 他确实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一朝便可雀登枝,任谁都不可能轻易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但宋柏轩却一口推拒,还点明他并不光彩的身份。 若他识趣,总该乖乖唤一声“皇上”。 “是吗?”裴凌淡淡道,“朕并不这样以为,宋蕴,你以为呢?” 宋蕴垂眸尚未答话,便听有人唤道:“娘子,你的发簪歪了。” 紧接着卫辞大步朝她走来,抬手帮她正簪顺发,顺势牵住她的手,举动亲昵。 “我家娘子的品性自是无可挑剔,可惜娘子志不在此,怕是要让忠王殿下失望了。” 自从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卫辞便对裴姓皇室没什么好感,不提裴武帝的恶劣品德,单论他膝下三子明争暗斗,互相残害,便可一窥内里究竟。 裴姓皇室早已烂到了骨头里,救无可救! 接连两次颜面扫地,裴凌气得脸色铁青,此二人一口一个“忠王殿下”,到底是想提醒他什么?! 裴凌拂袖而去,正在搬运赏赐的宦官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将赏赐留下。 未等到裴凌发火,宋柏轩不由得提心吊胆,生怕裴凌真做出违背礼法的惊世之举,但宋蕴却没受影响,有条不紊的安排下人清点礼单,一一入库。 “蕴儿——”宋柏轩欲言又止。 宋蕴笑了下,对上宋柏轩担忧的视线:“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父亲,这份折辱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您也别放心上。” 宋柏轩若有所思的垂下视线。 怪不得裴凌篡位这一路顺风顺水,有如神助,没想到竟是真的有“神”助。 倏而宋柏轩便觉得心里发酸。 卫辞一个外姓男,竟比他先知道? 蕴儿果真是长大了。 有秘密了。 第140章 【140】“我要你看着,看着你们裴…… 七日后,登基大典如常举行。 裴凌换上礼部送来的金色龙袍,心情十分激动,竟有种一切总算尘埃落定的放松。 从寝宫出发前,他特意穿着一身龙袍去寻了裴武帝,对着他昏睡不醒的憔悴容颜欣赏了许久。 他是裴武帝的第一个儿子,曾经也被寄予厚望,可惜直至裴牧出生后,他所有的妄想都被击破。 他拼命的积攒军功,想要为自己博一份出路,然而好不容易等到太子被废那一日,他升起的希望再次被彻底粉碎。 可惜他再也没有了退路。 倘若他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或许能让裴武帝怜惜一阵子,可在怜惜之后,他裴凌便会成为皇室的耻辱,再也与皇权无关。 所以他瞒了下来,也瞒得极好。 走到今天,真的太不容易了。 “父皇,不要怪儿臣,迟早有一日你会知道,所有的皇子中,儿臣才是最适合的那一个。” 裴雯心思阴暗毒辣,裴牧太过和善懦弱,都不适合成为一名帝王。 只有他,也只剩他。 因着只有七日功夫,礼部准备的并不算十分妥当,但裴凌却已不想再拖下去。 他乘坐在布撵之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周围观礼的百官及其家眷,迎上他们或是畏惧、或是羡慕的目光。 吉时已到。 裴凌亲自走下布撵,来到祭坛前,正要进行祭祀仪式,却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忠王毒杀皇帝、伪造继位圣旨,实为谋逆之举!” 是一道清脆的女声,隐约听着有些耳熟。 裴凌面色微沉,当即向心腹使了个眼神,事已至此,不管是谁站出来,都只有一条死路。 “忠王谋逆!妾有实证!” 一道纤弱的人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的腹部已然高高隆起,一只手搭在上头,另一只手中却高举一沓信封。 众人瞧见她的容貌,皆是愕然。 “是……侧妃娘娘?”裴凌的心腹停下脚步,拔出一半的剑竟不敢继续。 那可是主子最宠爱的侧妃,甚至腹中已有了主子的骨肉,假以时日,或许就是小主子。 心腹的犹豫恰好给了赵盈以可乘之机。 她有条不紊的列出裴凌所犯罪孽:“其一,皇上并非病重,而是被狼子野心的逆贼下毒所伤,是以太医束手无策,无法为皇上医治,想要证实也十分简单,此毒解药就藏在龙椅之下!” 裴凌额上青筋暴起:“放肆!盈儿,别闹了!朕许你贵妃之位还不够么?” 赵盈不为所动。 早在她决议有今日举动之时,便早已将生死荣华置之度外,或许她会死,但裴凌的下场定然也好不了。 “其二,裴凌早有反心,妾手中的信笺,乃是他与禁卫统领往来书信,一字一句皆为实证!” “其三……” 话音未落,一道利剑倏然朝她袭来,赵盈下意识的闭眼,身旁扬起一阵风,温热的液体溅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 “吴副将?”裴凌心底一沉,心底的杀意蓦然强烈,“朕定要杀了你。” 赵盈望着挡在她身前的宽厚背影,唇角无声翘了翘,继续说道:“其三,裴凌伪造继位圣旨,意图染指皇位,如若诸位不信,大可去验玺印真伪。” “这……”观礼的百官忍不住议论起来,以裴凌近日的举动,赵侧妃所言十有八。九为真,可即便是真的,而今也没有人能够同裴凌抗衡。 裴武帝昏迷不醒,皇二子裴雯被废被囚,皇三子裴牧被废被囚……纵然是裴武帝醒来传位,也没有旁人可选。 裴姓皇室已只剩下裴凌这一根独苗。 “可笑,”裴凌冰冷的目光落在赵盈身上,“你一个下贱的蝼蚁,如何得知玺印真假?朕给你几分怜爱,你便不知自己是谁了!来人,把这贱妇拖下去!” 当即有侍卫上前,谁料恰在这时,一直沉默观礼的卫国公突然开口道:“侧妃娘娘所言不无道理,既然殿下您无愧于心,何不拿出圣旨一验?” 卫国公因独眼的缘故,素来低调,鲜少参加大朝会议事,但他手握兵权,说话的分量不低。 他站出来后,百官之中陆陆续续又有人提议验玺印真假,裴凌怒不可遏,却又不肯拿出继位圣旨,双方僵持不下。 裴凌不由得动了杀心。 登基第一日,便有人蓄意找茬,要他难看,倘若不杀鸡儆猴,以后又如何能够服众? 他朝空中打了个手势。 本该出现的弓箭手却并未有任何动静,裴凌心中一沉,紧接着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大哥是在找他们吗?” 本该被幽禁在东宫的裴牧笑着朝他走来。 裴凌注意到他身上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冠冕龙袍,拳头猛地攥紧。 “怎会是你?!” 裴凌不敢置信,他曾设想过自己登基路上最大的敌人,是八面玲珑的裴雯亦或是手握重兵的卫国公,可万万没想到会是废太子裴牧。 大盛朝从未有过二立太子的先例,而父皇最看重礼法,对裴牧厌恶非常,绝无可能再传他储君之位。 裴牧自被废后,不争不抢,连朝中的人脉都懒得再经营,根本瞧不出曾经的志向—— “大哥,为何不能是孤?”裴牧淡淡道,“你可是忘了,这个位置原本便属于孤。” 裴凌怒道:“可现在它属于朕!” 他说罢,周围却蓦然安静下来,安排在暗中的侍卫和弓箭手皆不见踪影,台下的心腹亦被擒拿,而至于他此前的党羽们,全都一言不发。 一瞬间,他好似又看到了那天从狗洞里爬出来的裴雯。 裴凌只觉得可笑,他好不容易筹谋至今,总算实现了夙愿,可还未真正登顶,便已被人生生扯了下来。 “裴牧,这是你早就设下的圈套——”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他去金安府的途中?还是早在赵盈入府之时他便已有了成算?还是更早之前? 细想起来,自他从金安府回京后,一路顺风顺水,先是以落霞阁的香料栽赃裴雯,除去最大的敌手,后是成为大盛文典总编撰,本该顺理成章的成为储君,可偏偏出现了一个宠妃赵晴云。 不,赵晴云不可能是裴牧的手笔! 裴凌冠冕散乱,双目赤红,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他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明明一切都该是他的。 裴牧却已不再给他机会,直接吩咐下人:“将大皇子带下去,莫要耽搁了祭祀吉时。” “放开朕!”裴凌剧烈的挣扎起来,见裴牧丝毫不受影响的拿起礼部为他而写的祭文,神情似悲似癫,“尔等判朕为逆贼,他裴牧又何尝不是?!错了,都错了,他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 裴牧笑了下,手握祭文,看向远处:“父皇,儿臣可为逆贼?” 裴凌瞬间愣住,台下观礼的百官及家眷亦回不过神,四处张望,寻找裴武帝的身影。 不远处,大监推着一把木椅,送裴武帝上前。 裴武帝的形容依旧憔悴,但却已恢复清醒,坐在轮椅上,任由众人好奇的目光打量。 “父皇,儿臣……”裴凌慌乱的想要请罪,却忽然想起今早出发前,他在龙榻前说过的话。 父皇是否全都听到了? 裴武帝不愿听他再搅弄是非,冷漠下旨:“将裴凌等逆贼贬为庶人,打入天牢。” 一句话,决定了裴凌此后的命运。 也只需一句话,便能决定裴牧的去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仅剩的那两位天家父子身上。 裴牧却恍若全然不在意,笑着问:“父皇,儿臣可否继续?” 裴武帝没答话,只是疲惫的闭上了眼。 昭武二十七年,裴武帝退位,长居福寿宫,其三子裴牧登基为帝,次年,改元康和。 …… 福寿宫。 自裴武帝醒来后,身子便大不如前,右半边身子使不上力,连执笔都变得极为困难。 太医诊为风疾,每日以针灸缓解、汤药续命,但裴武帝的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知道自己命数将至,却仍有心事放不下。 冬日的第一场雪后,卫辞得太上皇召见,望着身形消瘦不比从前的裴武帝,卫辞只觉得嘲讽。 裴武帝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在那双如田黄石般澄澈的眼眸里,他好似看到了昔日故人,更看到了狼狈不堪的自己。 像,真像啊…… 可惜他甚至没来得及给他一个封赏,便已不得不退位。 “可还记得你的母亲?”裴武帝忍不住问道,“她过得好吗?听闻慈水村穷苦,她必定吃了不少苦头……” 卫辞沉默不言。 裴武帝:“你……你不要误会,朕与她曾是故交。” 卫辞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裴武帝竟罕见的感到窘迫,左手紧紧地抓着木椅,想要从卫辞的视线中消失。 可他又无比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她同你提过吗?”裴武帝陡然紧张起来,不停的吞咽着口水,焦灼的视线在他身上盘旋,落定,“你究竟是谁的孩子?” 他算过,卫辞的年岁恰好对得上。 怒火从胸腔中点燃,克制不住的往外蔓延,直把他烧得双目赤红,拳头高高扬起。 深入骨髓的尊卑礼法却又让他不得不停手。 “我姓卫。” 卫辞抬起头,站在宫门,远远的看着他,忽而说道:“我母亲从未提过你,应当从未把你当做故交。” “我父亲也是。” “你根本不配与他们相识。” 一声声,一句句,宛若刀子插。进裴武帝的胸口,他拼命地摇头否认:“不,不是……” 他眼睁睁的看着卫辞转身离宫,无比急切的想要追上前,但伴随情绪剧烈波动而来的咳让他无力动弹。 雪地上突然现出一朵殷红的梅花。 裴武帝怔在原地,抬起手,只瞧见一片温热的红。 他慌张的呼喊下人,雪色中却只有寂静,直到他听见脚步声,连忙喊道:“快传太医!” 那道身影却停在他身前,巍然不动。 裴武帝仰头对上卫敏的视线,喉咙发干:“淳阳……” “我不是淳阳,我是卫敏。” 卫敏往后退了两步,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就这样冷漠的看着,看着裴武帝从木椅上跌落,倒在雪地中,拼命地想要爬起来,却又滑倒。 挣扎半晌,裴武帝终于放弃,躺在冰冷的雪中,问她:“你恨朕?是朕给了你一切。” “恨?”卫敏偏头,发笑,“你不会觉得,我真会视你如父吧?” “你配吗?” 裴武帝死死地盯着她。 “我本想杀了你,”卫敏漫不经心的说着,“可那太便宜你了,我要你这般肮脏狼狈的活着,要你看着卫辞回到国公府,要你看着——” 她凑过来,俯身,笑得肆意:“看着你们裴姓皇室断子绝孙。” 裴武帝伸手想要掐住她的脖颈,被卫敏嫌恶的一掌拍开,她起身,抖落沾在衣摆上的雪粒。 “卫辞他,他……” “他恨你,”卫敏冷漠的看着裴武帝,“这足够了。” 【正文完】 第131章 【131】很快,他又会成为一把刀。…… 料到赵晴云来者不善,宋蕴只得提前做好防备。 如今赵晴云身怀龙嗣,最有可能的方式便是拿龙嗣做文章,一旦因她之故使赵晴云动了胎气,裴武帝必然会怪罪她乃至整个宋家。 倘若赵晴云有孕为真,裴武帝老来得子,她这一胎必定十分贵重。按常理来说,赵晴云不会拿腹中龙嗣冒险,可就怕她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入宫前,宋蕴用清水沐浴更衣,换下了惯用的香囊。 安排好府上琐事,宋蕴便随着前来接引的宫女进宫。 大抵是有了上一次的记性,入宫时宋蕴并未受到刁难,只是让她走了许久的路。 宫规森严,除却达到品级的妃子外,甚少有人可在宫内用车及布撵,赵晴云这样安排并不过分。 “卫夫人,娘娘正在用膳,请在此处稍候。”宫女说道。 宋蕴应下,站在殿外等候。 日头渐升,阳光炽烈,照得人身上隐隐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赵晴云总算是用完了早膳,由宫婢扶着慢吞吞的出门。 “放肆!见到贵妃娘娘为何不跪?!”跟在赵晴云身后的嬷嬷厉声喝道。 宋蕴瞧着那张面孔有些眼熟,很快便想起她曾在如贵妃身边见过。 如贵妃跟侯府的关系并不亲密,而今却派了亲信过来照看。 宋蕴垂眸,依着宫规行礼,已近午时,日头正盛,地面被阳光晒得灼人,隔着两层裙摆,宋蕴仍能感受到地面的温度。 赵晴云忍不住欣赏起这幅画面。 国色天香的美人跪在她身前,只要她不允,她便不能起身。 嬷嬷对她说,多做多错,宋蕴的身份本就在她之下,作践她的方式有太多了。 眼下她便很欢喜。 “妹妹啊妹妹,你也有今日,”赵晴云漫不经心的抚着未曾隆起的小腹,似乎已瞧见了那份来日更盛的贵重,“权势还真是个好东西,只是不知妹妹你,是否后悔?” 如果当初宋蕴未曾自毁,甘愿放弃随吴氏回京的选择,如今能够站在这里的人,未毕是她赵晴云。 “可惜了,我那师兄再厉害,而今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书生,连官身都没一个,真是可怜。” 她也曾为卫辞和宋柏轩精心筹谋过,盼着他们都能有好前程,来日可为她撑腰,然而这世间之人,总有不识抬举的。 赵晴云眼底略过一丝鄙夷,转而便笑道:“当然,如果妹妹肯求我一求,师兄想要得官身,并非难事。” 她的手搭在小腹上,眼神倨傲。 “看来贵妃娘娘还是不了解阿辞,这样得来的官身,他只会觉得无比恶心,”宋蕴抬眸盯着她,“贵妃娘娘的好意,还是留着给自家亲弟弟用吧,他一定很欢喜。” 想起侯府嫡子赵峥,赵晴云眼中满是厌恶,冷漠的转过头去:“本宫的家事,何须你一个外人多嘴?刘嬷嬷,掌嘴!” 刘嬷嬷看了宋蕴一眼,走上前。 宋蕴淡淡道:“贵妃娘娘的气性可是不小,千万要当心些,别损了腹中龙嗣的胎气,引火烧身。” “你也知道本宫如今怀有身孕,竟还敢孤身入宫,宋蕴,真正该担心引火烧身的人,是你吧?” 赵晴云眼中不无得意,她曾不止一次的想要致宋蕴于死地,只有抹掉这位曾经名冠京城的侯府千金,她才能彻底洗清身上的污名,再没有人同她争抢。 如今也一样,只是看到宋蕴这般摇尾乞怜、坠入污泥的模样,她心中格外痛快。 “娘娘就不怕吗?自古以来,女子生产便是一道鬼门关,稍有不慎便会一尸两命,”宋蕴说着,眼神直勾勾的落在她身上,“当初父亲入狱,稳婆助我生产时便动了手脚,只差一毫,那人便要成功了,一尸两命,满门惨案,屠尽生机——” 回想起当日的场景,宋蕴仍恨进了骨子里,她自问未曾谋害过任何人,可却偏偏有人妄想趁人之危,要了她的命,甚至父亲的命! 赵晴云被她的眼神吓得心尖发颤,匆匆避开视线:“你住口!我有什么好怕的,本宫是贵妃,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断不敢有宵小动手脚!” 宋蕴收回视线,心中的戾气却越来越重,她几乎可以断定,当日的事,必定跟赵晴云脱不开关系。 生平第二次,她有了要让人死的念头。 ——无论以什么方式,无论用何种手段。 赵晴云双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宋蕴能够活下来实属命大,可同样的事决不能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刘嬷嬷,盯着她,定要跪满两个时辰。”说罢,赵晴云便转身回了殿内。 …… 宋家。 卫辞自用过早饭后,便没见过宋蕴的身影,问妙颜妙雨也俱不知。 无奈之下,他只能抱着嗷嗷哭的小家伙寻到香思坊,却不曾想,仍未见到她的身影。 不对劲。 卫辞心中不安,再次询问妙颜和妙雨,二人见实在瞒不住,只能将昨日的事如实交代。 卫辞瞬间如遭雷劈,顾不上还在哭泣的儿子,匆匆丢下,急忙去寻宋柏轩。 他不愿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曾经的师妹,可赵晴云回京后所做下的种种行径,早已让他变得无比陌生。 正当值的宋柏轩接到消息,也跟着焦灼:“入宫多久了?可有音讯传来?” “一早便去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老师,娘子她会不会有危险?”卫辞越想越是后怕,口不择言道,“我这就去找郡主入宫!” 宋柏轩惊疑:“郡主?” 卫辞应了声,比起他那不值一提的脸面,娘子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听闻淳阳郡主倍受裴武帝宠爱,应当能入宫护娘子周全。 宋柏轩还未来得及细想其中关联,便见宫门口走出了一行人,宋蕴正被两个宫婢扶着走出来。 卫辞瞬间冲了上去:“娘子!” 宋蕴见卫辞和宋柏轩都来了,努力想做出没什么大碍的模样,但跪了两个多时辰的膝盖却不听使唤,身子摇摇欲坠,脸上毫无血色。 卫辞双目泛红,脸色很是难看,忍着耐性问道:“可还有哪里伤到?” 宋蕴连忙摇头,随即身子一轻,整个人都被卫辞横抱在怀中,她不得不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对上两人担忧的眼神,宋蕴连忙解释道:“我没事,只是跪了片刻,并无大碍。” 这样容易被戳穿的谎言,宋柏轩自然不会信,他与故去的妻子总共就得了一个女儿,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却始终不能护她周全。 先是侯府,再是皇权,他能做的事越来越少—— 但让宋柏轩无法容忍的是,欺辱自己女儿的人,是赵晴云,是那个曾经被自己疼爱照顾了数十年的养女。 他感到无比羞愧,甚至无颜面对这唯一的一个女儿。 倘若有朝一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女儿要受的折辱恐怕不止这些。 从未有过的紧迫感萦绕在宋柏轩心头,他向来持身以正,从未想过干涉党争,可时至今日,他绝无可能坐以待毙。 宋柏轩深吸口气,转身道:“你们回家,我去医馆请大夫。” “父亲!” 宋蕴喊了一声,但宋柏轩却没有停下脚步。 “老师心中很难过,”卫辞低声说道,接着沉默许久,“我亦是。” “……娘子。” 他的声音很轻,宋蕴却听得极清楚,哪怕早已想到他们二人会生气,可真正来到这一刻,宋蕴才知有多难熬。 揽着他脖颈的手臂微微收紧,宋蕴闭眼窝在卫辞怀里。 “下次不会了。” “不会有下次了,”卫辞紧紧地抱着她,“不会了。” 宋柏轩去医馆请了大夫,自己却并未回府,转头向忠王府递了帖子。 裴凌正头疼着,收到帖子当即请他入府。 宫中有喜的消息对他而言并非喜事,而是一桩了不得的祸事。 裴武帝一把年纪,早已被断定无法生育,为何云贵妃会突然有喜? 云贵妃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总不能真是父皇的,若真是,老来得子,岂不是要被宠上天?若不是,那必得早日戳穿,免得徒增忧患。 幕僚们商议两日都没能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裴凌实不敢轻举妄动。 宋柏轩来得正是时候。 “宋大人曾养育云贵妃十几年,更了解她的性情,关于此事,宋大人有何见解?”其中一个幕僚问道。 宋柏轩轻轻摇头,说出的话却令人大骇:“王爷,那人未必是臣曾经的养女。” 裴凌猛地看过来:“怎么说?” 宋柏轩如实道:“王爷可以去慈溪村问问,臣那养女面容有瑕,求医多年而不得救治,绝不可能有云贵妃那样的容貌。” “若是遇到神医呢?”裴凌追问,“据说她那张脸便是为神医所治。” “臣不知神医本领,只知云贵妃并非昔日养女。”宋柏轩对上裴凌的视线,眼神坚定,面色坦然,“如此祸国殃民,心肠狠毒,怕不是什么善类。” “对!是妖妃!”忽然有人说道,“裴武帝中毒已深,绝无可能再有子嗣,这十几年来后宫都没动静,为何偏偏叫云贵妃怀了龙嗣?” “皇上励精图治多年,从未沉迷美色,为何偏偏对云贵妃格外偏爱?这些时日,连政事都松懈了,可见妖妃祸国,红颜祸水!” “王爷,此事大有可为,哪怕不成,沾上妖妃的名头,那腹中胎儿将来也构不成威胁!” 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宋柏轩垂下眼皮,不再多言。 他知道,很快,他又会成为一把刀。 一把注定会断的刀。 第132章 【132】“是那位夫人名义上的夫君…… 晨曦微露,早朝在即,百官肃穆的候在大殿外。 直到殿门大开,百官才依列入内。 裴武帝努力打起精神听六部的呈奏,都是些陈词滥调,与往常并无不同,昏昏欲睡间,他忽然听到下面有人道:“臣要弹劾平阴侯坑害民女,伪造户籍,纵容妖女入宫,祸乱我大盛社稷!” 未等裴武帝回过神,被点名的赵旭炎就已站了出来:“宋编撰你真是放肆!给我平阴侯府泼脏水也就罢了,云贵妃娘娘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还不速速跪下请罪!” 宋柏轩冷漠的扫他一眼,随即意有所指道:“该请罪的人不是平阴侯你吗?一而再,再而三的欺瞒皇上,进献妖女,祸乱朝纲,欺下媚上,平阴侯,你究竟意欲何为?!” 赵旭炎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赵盈的身份的确是他伪造的,可这种事在世家之间屡见不鲜,他只是套上了一个更拿得出手的壳子。 ——从外头买来的瘦马,到底比不上侯府庶女的名头。 可紧接着他又想到,平阴侯府早已今非昔比,他的亲生血脉宠冠后宫,早已能成为他的依仗,至于宋柏轩所说的弹劾,根本不足为惧! 平阴侯冷笑一声,当即跪下呈奏:“皇上,宋编撰实在耻为人父!贵妃娘娘曾流落民间,被他所养育,可而今他见得不到好处,便反咬一口,污了贵妃娘娘的名声,还请皇上为娘娘正名!” 裴武帝看向宋柏轩,又看向赵旭炎,思量许久才说道:“不管是养父还是生父,既有父恩,朕便不宜惩处,宋编撰,身为人父,你断不该这般莽撞。” 见裴武帝似是想轻轻揭过,赵旭炎便急了:“皇上,这种传闻对贵妃娘娘有百害而无一利,而今娘娘身怀龙嗣,更应好好休养,绝不能受如此委屈!” 裴武帝:“朕不会叫她知道,这一点,平阴侯大可放心。” 赵旭炎:“……” 宋柏轩没有应裴武帝的托辞,反而再次俯首:“请皇上明察!后宫那名女子绝非微臣昔日养女,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与从前无半分相似,若不能查清此女来历,微臣忧心圣体安康,宿不能寐……” “够了!”裴武帝皱着眉打断他,“宋编撰,守好你的本分,不该关心的事少来置喙!” 本想看在范明冶的面子上,将此事轻拿轻放,可没想到这宋柏轩竟是个拎不清,看不懂眼色的夯货。 关于赵晴云的传闻裴武帝自是听过一二,但美人在怀,怀有他盼了十几年的龙嗣,便是有再大的错处,都无甚要紧。 “皇上,微臣……”宋柏轩还欲再言,裴武帝已冷漠的斥责道:“既然你无心编撰文典,便回去养老,少在朕面前碍眼!” 此言出,殿内瞬间一片死寂。 原本意欲一起向裴武帝施压的裴凌等人,瞬间偃旗息鼓,只是心中到底不甘。 云贵妃的身份的确经不住查,可谁都挡不住裴武帝愿意袒护。 裴凌看了宋柏轩一眼,心中实在惋惜,有十几年恩情的养父亲自来弹劾云贵妃,这样的机会怕是再难有。 宋柏轩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离开朝野,至少目前还有用处。 念及此,裴凌连忙站出来:“父皇,宋编撰只是关心则乱,担忧养女的安危,实在罪不至此,更何况整理文典任务繁重,翰林院实在离不开他,还请父皇看在他于朝廷有功的份上从轻发落。” 裴武帝按了按眉心,略带凌厉的眼神从裴凌身上掠过,声音淡淡:“既如此,那便禁足半年,罚俸三载,好生修典吧。” 说罢,裴武帝起身,大监当即宣布退朝。 百官陆陆续续的退出大殿,平阴侯走到宋柏轩身前,厌恶道:“她可是你的养女,宋编撰,你可真是狠得下心来。” 宋柏轩从大殿上起身,轻轻掸去衣摆的尘:“比不上平阴侯技高一筹,连亲生女儿都肯拿来当棋子,旁人家的女儿,自是也不在话下。” “放肆!”平阴侯刚要发怒,却听身后传来裴凌不悦的声音:“平阴侯,你想干什么?” 裴凌的脸色很不好看。 今日弹劾云贵妃之事本就未曾安排妥帖,试探出裴武帝的态度后,他心情更糟,可他更怪赵旭炎,好端端的非要跳出来。 赵旭炎为他鞍前马后多年,裴凌早已习惯了居高临下的态度,也不曾想到他如今是云贵妃的生父、如贵妃的兄长,身份今非昔比,早已有了野心。 裴凌目光沉沉,赵旭炎被盯得头皮发麻,却仍是不愿退让。 “忠王殿下,贵妃娘娘不过一介弱女子,何必再翻出陈年旧事来伤她的心?这份容人之量,忠王殿下必然是有的。”赵旭炎道。 裴凌冷笑:“巧了,本王没有。” 裴凌在沙场征战多年,一身气势极为骇人,赵旭炎原本的底气像皮球般被扎破,眼皮颤了颤,到底没能说出反抗的话来。 “废物!” 一声嘲讽落下,裴凌便抬脚离开大殿。 宋柏轩望着脸上青白交加的平阴侯,笑了声,跟着附和:“确实。” “你——”赵旭炎气急败坏的想要找宋柏轩干仗,后者却已轻飘飘的走出大殿,几个呼吸便不见了踪影。 云贵妃被养父弹劾为妖女的消息,在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很快便传遍了朝野和皇城。 赵晴云跑去找裴武帝哭诉,听得裴武帝头都大了。 宋柏轩颇负盛名,不能重罚,赵晴云怀有龙嗣,亦不能让她受了委屈,合着最后被折腾的人只有他一个? 裴武帝越想越难受,好不容易用大批赏赐哄好了赵晴云,连忙找机会出宫透气。 赵盈和赵晴云接连有孕后,他的心病只剩下裴牧一人,好在暗卫已查明与裴牧有私情的那位妇人,以及那个恰好对得上年月的孩童。 他乔装出宫便是为了此事。 “就是这儿?”裴武帝着一身玄色蜀锦,身后跟着两个侍卫,大监扮作管家在旁伺候着,向他介绍情况,“是这儿,听闻是位极美貌的夫人,在街上开了家香料铺子,生意极好。” 裴武帝不甚在意,便是再好的生意,哪能比得过皇室?只要她愿入宫,太子妃的位置他都能给。 “爷,来了。”大监轻声提醒。 裴武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愣了神。 府里走出两人,一个是提着药箱的大夫,一个是年岁不大的男子,那男子生得格外俊俏,尤其是那双眼睛,似田黄石般剔透晶亮。 简直让人挪不开眼。 “皇上?”大监唤了一声,见裴武帝没反应,他又唤道,“皇上,我们可要进门?” 直到那人转身,裴武帝才回过神,望着紧闭的府门,怅然若失。 好像,真的好像。 可竟是男子。 “他是谁?”裴武帝问道。 大监忙道:“是那位夫人名义上的夫君,读书人,不怎么出名。” 裴武帝心情郁郁,再无半点其他心思,转身道:“走吧,摆驾郡主府。” “……皇上?”大监惊愕。 裴武帝大步离开,脑海浮现出一幅幅旧日画面,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淳阳郡主,与她分享这桩事。 圣驾来得猝不及防,淳阳郡主匆忙迎驾,府上也甚是混乱。 裴武帝望着摆在树荫下的女红,纳闷:“淳阳,你不是最喜欢舞刀弄剑,怎么突然开始摆弄起这些东西了?” 他上前仔细瞧了眼,更为好奇:“竟还是婴孩的小衣?” 淳阳郡主睫羽微颤,蜷缩起指尖,笑道:“是奶嬷嬷家添丁,敏儿想着尽一份心意,可却怎么都做不好,不像母亲有一双巧手……” “是啊,”裴武帝瞬间跟着转移了话题,“你母亲确实有一双巧手,绣工当年也是名冠京城,可惜——” 可惜偏偏嫁给了卫瀛,一个不懂欣赏的武将。 裴武帝眼底露出几分怀念,接着轻声说:“淳阳,今日朕仿佛瞧见了你母亲,他们生得太像了,连那双眸子都是如出一辙的漂亮。” 淳阳郡主身子一颤,脸色苍白如纸,但裴武帝沉湎于自己的回忆,并未注意到她的失常。 他自顾自的说道:“他比你还要像你母亲,你呀,生得更像卫瀛,又喜舞刀弄枪,身上没半点你母亲的影子。” 指尖狠狠的嵌进掌心,剧痛让她忍了又忍,才能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卫敏知道,她的郡主之位,她阿兄瞎了只眼仍能坐稳的国公之位,乃至她在朝中的荣宠威望,都是眼前之人为了怀念故人而赐下的赏金。 可她宁愿不要。 “皇上,敏儿的父亲与母亲早已故去,死在那一场匪患中,”卫敏眼中含泪,声音哽咽,“敏儿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还活着,可是找了这么多年,翻遍了整个大盛,都没有任何线索,敏儿自幼孤苦,也不知父亲他是否能安息……” 裴武帝豁然起身,视线甚至不敢落在她身上:“淳阳,朕知道你的委屈,往事已成定局,莫要因此神伤,朕改日再来看你。” 望着裴武帝落荒而逃的背影,卫敏面无表情的擦干眼泪,坐回树荫下做女红。 枝干粗壮的树上跳下一道人影,是个年轻独眼的男子,身形修长而削瘦。 “敏儿,你太莽撞了。”他低声道。 卫敏捏着绣花针冷笑:“是他心虚!” “再忍一忍,”独眼男子说道,“要不了多久,我便能彻底拿下西北军的兵权。” 卫敏道:“阿兄,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兵权,而是赶快送阿辞离开京城,裴武帝已然见了他,此地不宜久留!” “好。” 第133章 【133】“那你可知,当初我们的婚…… 皇城,东宫。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风也和煦,裴牧喝完一碗苦汤药便唤人来对弈,玩得更得趣时,裴武帝来了。 裴牧脸上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 身为被废去储君之位多年的废太子,不必费心思猜,就知裴武帝到东宫来绝无好事。 裴牧面无表情的赶走心腹,做了好一番心理准备才去迎驾。 裴武帝的脸色果真十分难看。 裴牧行了一个毫无差池的礼后,裴武帝才怏怏道:“你倒是快活,竟还有心思与人对弈。” “何人又惹得父皇不悦?”裴牧直接问道。 裴武帝噎住,转身坐在主位上,给自己灌了杯茶。 裴牧也不甘落后,自顾自的寻了把椅子坐下,品茶。 裴武帝黑着脸:“你既已有子嗣,为何藏着掖着不肯显露?牧儿,你知道的,朕属意的太子,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人。” 裴牧:“父皇这话,儿臣断不敢信。” 裴武帝:“放肆!朕一言九鼎,你有何不敢信?” 裴牧沉默不言,他自幼便被立为太子,倍受荣宠,一言一行都按照储君的标准要求,但也只是因一个莫须有的传言和几句含糊不清的证词,就成了废太子。 恍若十几年来的荣宠都是一场云端梦。 裴武帝:“朕打听过了,她曾为平阴侯府千金,才情容貌样样俱佳,也怪不得你动心,只要你愿意,朕便派人为她们改头换面,也必会善待她们母子。” 乍然听见“平阴侯府千金”的名头,裴牧忍不住抬头,对上裴武帝笃定的神色,他只觉得十分荒唐。 诚然,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宋蕴能为他所用,为他生儿育女,扛起千丝坊的大梁,夺位的胜算会大增。 可也只是想想,毕竟宋蕴的性子摆在那儿,倘若他真勉强,便只会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 但裴武帝,他的好父皇,非但将此事遐想成真,还将卫辞的好大儿当成了自己的血脉—— 裴牧几乎要被气笑了。 “父皇,在您心中,儿臣便是如此不堪吗?” 裴武帝本想将此事摊开,早日解决,免得留下隐患,可没想到裴牧竟不敢认下,反而来质问他。 裴武帝脸上挂不住,恼怒道:“朕还不是为了你这逆子?” 裴牧冷笑一声。 “逆子!国之储君,怎可无后?!”裴武帝又羞又恼,冷声道,“你若不敢认也罢,三个月之内,朕要东宫有喜。” 这等要求于裴牧而言,实在耻辱,他冷漠道:“儿臣比不得父皇老当益壮,更不愿再相残手足。” 此言锥心,裴武帝气得当场摔了茶具,拂袖离开。 与此同时的宋府,却是一片安宁。 宋柏轩被禁足后并无不满,只是闭门安心修书,甚为自得。 满怀忧虑的卫辞也渐渐放心,他虽不知老师在做些什么,但只要家中一切安好,便已是满足。 是夜,卫辞再次见到了郡主府派来送信的人。 卫辞将信留下,打发人离开,他甚至不必拆开信封,便能猜到其中内容。 淳阳郡主想让他尽快离京,离开京城的商队早已准备妥当,只要他愿意,今夜便能悄无声息的消失。 但卫辞不愿。 他的老师、他的妻、子,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在京城,哪怕遇到再多危险,也没有任何理由离开。 宋蕴推门走进书房,卫辞将未拆封的信压在书下:“娘子,夜里寒凉,当心身子。” “郡主想送你离京。”她忽然道。 卫辞沉默片刻,对上她的视线:“郡主请你来当说客。” 宋蕴没有反驳,却也没再开口,她知道卫辞身上有秘密,纵有过探究之心,但归根结底不甚清楚,是去是留,最终的选择最终还是在卫辞手中。 卫辞:“娘子可知,我若留下,或许会引狼入室连累宋家?” 宋蕴:“知道。” 卫辞:“娘子可知,我与昔日匪徒有旧……” “知道,”宋蕴打断他,反问道,“那你可知,当初我们的婚约,是我设下的一场局?” 卫辞眼睑轻颤,不自觉的蜷缩起指尖。 宋蕴轻声道:“可又知晓,我为何要拼死生下明赫?” 她并非善类,所走的每一步都有人牺牲,而卫辞从始至终,都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也正是她看中了他孑然一身,性情端方,才将他牵扯进与平阴侯府的争执中,从而一步步走到现在。 宋蕴望着迟迟不语的卫辞,忽得收回视线,平静道:“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不会怨你,怪你。” 只是从此之后,再不欠他分毫。 卫辞心中思绪杂乱,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好不容易定了神,再抬眸时,面前竟已空无人影。 烛光摇曳,书信中言辞恳切,卫辞默默收起信笺,对着空气低低的叹了声。 知道也好,不知也罢,已都不重要。 自赵盈有孕后,裴凌便甚少去她的院里,赵盈也乐得自在,自顾自的安胎养身。 她也曾试图出府,但大抵是忧虑她腹中胎儿,并未得到应允。 赵盈嘴上不说,心中却渐渐生出忧虑,她不愿被当做一个生殖工具,可这般下去,她终究无法逃脱忠王的钳制。 “殿下,妾身初次有孕,不知该如何安胎,想请卫夫人入府请教一番,可好?” 裴凌下意识想拒绝,哪怕此前他对赵盈腹中的孩子百般期待,但而今危机已过,便只觉得恶心。 他堂堂忠王,坐拥数十万大军的兵权,无上帝位更是唾手可得,又岂能甘愿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血脉? 但随后他便应了:“也好,卫夫人聪慧多识,你该多跟她来往。” 赵盈惊讶于他这般痛快的答应,脸上却未展露分毫,只本本分分的写了帖子送去宋府。 然而赵盈不知道的事,随她帖子一同进宋府的,还有裴凌赏下的绫罗珠宝。 宋柏轩莫名有些忧虑。 忠王送来的赏赐里,件件皆是女子所用之物,可只是同侧妃赵盈来往,真值得他费如此大的手笔吗? “蕴儿,他是否是想让你做些不妥之事?”宋柏轩是知晓宋蕴的本领的,识香辨香制香,哪怕是于毒香亦有涉猎,倘若裴凌另有心思,这份赏赐便拿得极为烫手。 宋蕴:“无妨,父亲不必担忧,女儿自有分寸。” 不管裴凌打得是什么主意,于她而言,都恰好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只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宋蕴不愿做相争的鹬蚌,便只能推出一只鹬来。 裴凌是所有鹬中,最合适的那只。 宋蕴接了帖子,隔日便精心装扮,去忠王府赴宴。 见到宋蕴如约前来,赵盈长长舒了口气,笑着挽起她的手臂:“宋姐姐,你总算是来了。” 依着传闻,赵盈有孕已四月有余,但身材却同往日没什么差别,不等宋蕴脸上露出异样,赵盈便屏退下人,拉着她的手道:“我这一胎才三月有余,与传闻有些出入,只怕过些时日他便会想法子让我早产,宋姐姐,你可有法子?” 女子生产是一道鬼门关,生产本就险之又险,倘若裴凌再做些手脚,怕是难免一尸两命。 赵盈不想死,赵盈只想好好活着,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宋蕴望向她尚未隆起的小腹,心情格外复杂:“你真要生下来?” 裴凌性子霸道,未必会容得下旁人的血脉,赵盈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是不易,更何谈护住这一胎。 “如果能平安,便生下来。”赵盈并不强求。 宋蕴:“好,我想想法子。” “最好的法子是……”赵盈顿了一下,望着宋蕴没说话。 二人正沉默间,外头传来脚步声,裴凌大步走进来,看向宋蕴,目光灼灼:“卫夫人近来可好?” 黏腻的眼神落在身上,只让人觉得作呕。 宋蕴避开他的实现,眉眼低垂而乖顺:“托王爷的福,一切皆好。” 裴凌点点头:“本王侧妃是头胎,初次生产,经验有限,日后怕是要麻烦卫夫人多来王府走动几趟,本王才能放心。” 宋蕴很痛快的应下,裴凌对她的识相甚为满意,又问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送走裴凌后,赵盈与宋蕴二人陷入沉默,半晌后,赵盈握住宋蕴的手,目光发沉:“宋姐姐,依我之见,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 与裴凌相处这么久,赵盈很清楚他那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求之,本无不妥,可裴凌万不该将主意打到已为人妇的宋姐姐身上。 赵盈飞快的在心中盘算起来。 宋蕴拍拍她的手,道:“别着急,急则容易出错。” 她凑到赵盈耳边低语几句,听得赵盈当即眼前一亮。 “外头的事我帮不上忙,这王府里的事,我还是能做一些的,宋姐姐尽管放心。” 半个月后,忠王府突然广召天下神医,为侧妃娘娘诊病。 侧妃娘娘自有孕后,便少能安眠,食欲不振,身形也愈发消瘦,满京城的名医和太医院的太医都看遍了也没有丝毫头绪。 忠王允诺,谁若能提供神医线索,助侧妃护住这一胎,便能得黄金十两。 一时之间,京城掀起了寻找神医的热潮。 消息传到赵晴云耳中时,她只觉得好笑,并未深想,直到吴氏慌慌张张的入宫传信,说宫外有人查到了诸葛神医的线索,她才脸色大变。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吴氏眼中满是恐惧:“是啊,他死了,但是……但是他又活了,是他的医术,一定是他的医术……” “不可能!”赵晴云稳住心神,“没有人能够死而复生,那线索一定是假的!” 吴氏脸色苍白如纸:“是真的,我看见诸葛神医往忠王府去了。” 第134章 【134】“分明是只叫人拿不住又捏…… 传闻中的神医进入忠王府邸不过两日,府上便传出了喜讯。 是以坊间对于诸葛神医医术的吹捧更上一层楼,有些人称他能生死人肉白骨,有些人则说他能为人延寿百年,更有人玄乎其玄的猜测,或许当朝那位最受宠的云贵妃,便是受了诸葛神医的医治,才除去脸上大片胎记,化作绝世美人。 这样的言论层出不绝,平阴侯府差人拿钱往下压,却偏偏又使得这等传闻愈发真实。 平阴侯也试图调查背后起哄之人,却不料真正的源头早已无处可查,坊间处处皆是。 直等坊间的传言差不多了,宋蕴才动身赶往忠王府,作为忠王府侧妃的半个手帕交,她自是有前去探望的理由。 令人意外的是,素来低调的宋蕴此次却换了辆宽敞的大马车,还遣人送来了许多补品。 赵盈满心欢喜的将宋蕴迎进门,屏退下人,仔细关了门窗,两人才相视一笑。 “真是妙极了,宋掌柜,多亏了你,我才能与……我才有幸遇见诸葛神医。” 赵盈心中不胜感激,这段时日她因有孕在身,几乎出不得门,自是也没怎么见过夏金山与夏金梨兄妹。 没想到宋蕴请来的诸葛神医,竟然会是她多日未曾蒙面的兄长。 宋蕴轻轻一笑:“你且安心,只要你安好无虞,一切都值得。不过,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担心——”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出了些许响动,赵盈当即便说道:“是啊,此次多亏了有神医相助,也多亏了有王爷疼爱,才使得这一胎能坐稳。” 接着门外便响起男子畅快的笑,宋蕴与赵盈脸上的笑意同时淡去,一个变得冷漠,一个变得虚伪。 裴凌却浑然不觉,笑着进门:“你们姐妹二人,倒是处得不错。卫夫人,好久不见。” 宋蕴屈身行礼,裴凌欲上前搀扶,她却先一步起身,裴凌笑容微僵,顺势将赵盈扶起。 “许久未见宋编撰,卫夫人,你父亲在家中可一切都好?”裴凌问道。 宋蕴:“托王爷的福,父亲在家中安心修典,不理外事,一切都好。” 裴凌听着她本本分分的回答,不知为何有些不适,跟世间其他女子相比,宋蕴待他似乎总是透着一层消不去的冷漠。 恰在这时,宋蕴道:“妾身听娘娘说,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王爷,不知妾身可有幸一观?” 裴凌爽快的应了,接着便又转念想到,此时秋意已近,园子里的花实在有限。 赵盈苦着脸道:“好姐姐,你便饶了我吧,我知你是想让我多走几步,才偏要去那园子里赏花,我陪你去便是,何必再来折腾王爷?” “不妨事,”裴凌笑道,“恰好本王也累了,同去瞧瞧吧,此时应有不少早菊盛放,甚美。” 接着他的视线便落到宋蕴身上,停了一瞬,移开。 三人漫不经心的往园子里走去,路上宋蕴与赵盈笑谈着坊间趣事,裴凌虽不好应声,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才刚到园子不久,盛放的早菊未来得及赏,府中便陷入了骚乱。 “王爷,不好了,有刺客闯入!” 裴凌脸色微变,而今朝中他一家独大,离那个位子仅有一步之遥,但凡是长了眼睛,都不会闹到他跟前来。 难道是信王贼心不死?! 裴凌派人将宋蕴和赵盈送回院子,匆匆赶去追捕刺客,然而刺客早已没了踪影,只余府中一片狼藉。 下属匆匆来报:“禀王爷,诸葛神医被刺客掳走了,他的包袱、药箱和赏赐都还在,地上有血迹。” 一个偏僻之地的名医,怎会被人盯上?便是被人盯上,也不该是如此手段。 裴凌眼中划过一抹猜疑,挥手让人继续去查,很快便又有下属找到线索:“王爷,属下在檐瓦上找到一块刺客的衣物。” 是一块黑色的料子,有些旧,质地却很特殊。 裴凌抚摸着上面的纹路,隐隐觉得似曾相识,他的脑海中划过一个个名单,最终落在了赵旭炎身上。 早年赵旭炎随他上战场,身边总是带有两个身形不显的贴身护卫,他极怕死,又想要军功,便只能遣人护着,有不止一个贴身护卫为救他而丧命,但隔日他身边便又有了新的面孔。 一些大族常豢养死士,待遇甚至比不上宠物,裴凌瞧不上这些举动,却也养着些。 眼前这块料子,与平阴侯府上的那些死士所用,并无二致。 是赵旭炎?他为何这般胆大妄为?! 裴凌心中掠过一丝迟疑,匆匆召集幕僚议事。 听到幕僚探听而来而消息,裴凌仅有的疑虑也瞬间消散,只剩下对赵旭炎的满腔愤怒。 好一个欺上瞒下的国丈爷! 看来那赵晴云的脸,果真是有问题,有大问题! 倒是有幕僚道:“王爷,这一切看似合理,可王爷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先是有侧妃娘娘生病,再是广召名医,再是诸葛神医,最后竟兜兜转转落到了当朝云贵妃身上—— 裴凌脸色难看:“巧合?连养了那妖女十几年的宋柏轩都不认她,你敢说,那妖女的脸没有一丁点问题?既有问题,本王必一查到底!” 如果没有问题,平阴侯夫人就不会匆匆忙忙的入宫,平阴侯也不会急着往下压消息。 提到这一点,那幕僚当即不再言语。 即便其中有人作梗,故意透露出诸葛神医的存在,得来的消息对他们也无害而有利。 宋蕴也正是拿捏了这一点,才放心大胆的跟赵盈合作。 她不介意拐弯抹角的给赵晴云泼脏水,更何况这本就不是脏水,而是事实。 回程路上,宋蕴的心情不错,等渐渐远离了忠王府,她才将躲在马车夹层里的夏金山唤出来。 宋蕴:“东西留下了?” 夏金山:“嗯,王府的护卫身手极佳,若非有殿下的人相助,我亦不能如此逃脱。” 宋蕴闻言没再说什么,她本就没打算将此事瞒着裴牧,京城世家里的高手比比皆是,夏金山只是懂些拳脚,根本不可能促成此事。 此事若成了,裴牧得到的好处只会更多。 “安心了吧?”宋蕴轻轻叹气,“我知你们兄妹团聚之心,可万事皆要筹谋,她,你,我皆是身不由己。” 哪怕宋蕴已经竭尽全力的想要挣脱,但世事万变,一次次逼她入局。 走到这般地步,她不后悔。 夏金山神色复杂的点点头,他身为兄长忧虑赵盈的身子,也听闻过关于裴凌的传言,不论真相如何,只要妹妹仍是平平安安,他便能安心。 回到宋府后,宋蕴才听闻忠王暴怒,带人找上平阴侯,逼他交出诸葛神医的事。 宋蕴:“……” 倒也符合裴凌霸道专横的性子。 好在赵旭炎终于硬气了一回,抵死不认,对有关诸葛神医的事情坚称一无所知。 他越是这般遮掩,裴凌便越是怀疑,如果不是顾忌身负圣宠的赵晴云,他早就派人搜遍了整个侯府。 宋蕴没想到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 只要裴凌不肯撒手,赵晴云便自顾不暇,二者相斗,再不会有人注意她。 可宋蕴没想到,她这番举动,却引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陈不逊深夜拜访,着实不是什么雅事,是以阖府上下,除了年幼无知只喜欢新鲜的卫明赫卫辞高兴外,其他人都笑不出来。 尤其是卫辞。 陈不逊假装没看到他想要提刀的眼神,问宋蕴:“你怎知那人是诸葛神医?” 宋蕴有平阴侯府死士的衣物并不难,推测出赵晴云用了换脸术也并非不可能,可怪就怪在诸葛神医身上。 经他查探,诸葛神医出自荒芜偏僻之地,哪怕有神医之称,也不可能轻易传到京城来。 可偏偏宋蕴知道,她还知诸葛神医有换脸神术,更知诸葛神医身形如何,能叫人轻易模仿—— 这说不通。 宋蕴:“……” 果真是来了。 宋蕴对陈不逊并不讨厌,甚至充满感激,可偏偏他在某些事情上,的确较真得可怕。 “只是听闻过一二,至于那诸葛神医的身形,我亦是不知,”宋蕴拿出一只香囊,“只是借了香料之手,此香料带了些许致幻效果,能使得人笃定心中所想,放大恐惧。” 陈不逊接过那只香囊。 “你猜到我会来?” “……不曾。”宋蕴转移话题,“说起来,陈大人怎么有空深夜造访?” 陈不逊垂眸盯着那只香囊,若非早猜到他会来,宋蕴何必留着这只“赃物”,合该早些处理了才是。 又或者,这只香囊,只是她一早备下的应对之策。 “我需要知道更多,”陈不逊顿了下,解释道,“我在查去年的失踪案。” 宋蕴并不隐瞒:“去年晚上我也曾遇袭,幸有人相助,免遭于难,至于其他的,大人去查源头最是方便。” “我家娘子所言不假,”卫辞跟着附和,“且不提娘子的猜测有几分为真,便是为真,陈大人想知道更多实情,也该去找真正受害的女子聊。” 他瞥了眼外头如墨的夜色:“这时候,最为合适。” 宋蕴:“……” 陈不逊:“……” 纵使他愿深夜前往,也得找到那些失踪女子的尸首才是。 陈不逊摇摇头,问清楚后便转身欲走,忽而他又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宋蕴,你从不是胆大之人。” 一路走来,宋蕴的谨小慎微他看在眼中,若非十足把握,她绝不会提。 宋蕴笑得滴水不漏:“兔子急了也咬人,陈大人以为呢?” 陈不逊:“你可不是兔子。” 分明是只叫人拿不住又捏不得的刺猬。 第135章 【135】“阿辞,我……你可愿为帝…… 望着扬长而去的陈不逊,卫辞狠狠咬了下后槽牙,转过头对宋蕴提议道:“娘子,咱们也该多买几个护院了。” 他顿了下,想着家里为数不多的武力值,补充:“若是外面没有合眼缘的,信不过,我可托淳阳郡主帮忙。” 哪怕是为了晚上能睡一个好觉,也该用得上这份人情。 宋蕴无奈:“寻常护院怕是拿陈大人没办法。” 卫辞在心底冷哼一声,不说话了,这时宋蕴突然说道:“但淳阳郡主或许真有法子。” 淳阳郡主不仅身负圣宠,还有一个好兄长——卫国公。 早些年,卫国公年轻时伤了一只眼睛,按理说这等身残不该入行伍,更不能领兵,但他武艺卓绝,行兵独到,又有淳阳郡主从中转圜,是以至今都手握重病。 卫国公为人低调,除了练兵,几乎不参与政事,更不会插手三位皇子的党争。 宋蕴微微垂眸,她倒是极愿拉拢卫国公入伙,可此事能否成功,最终还要看裴牧够不够有诚意。 “夫君,时辰不早了。”她笑道。 卫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失望,他本以为自己对娘子还有些用处,以淳阳郡主这段时日对他的重视来看,他或许真能帮得上忙。 然而娘子并不以为如此。 或许娘子是不愿意利用他,可他偏偏最想为她解忧,为她所用。 “嗯。” 只要他能设法探出自己的身份,得知其分量,便可知晓此事能不能同淳阳郡主提。 隔日,卫辞挑了一个空闲去郡主府拜访。 淳阳郡主又惊又喜,边派人去外头盯着边问他:“可是想通了?商队就在客栈,只要你愿意,今晚便能出发。” 卫辞摇头,对上她期待的眼神:“我有一事请郡主帮忙,还请屏退左右。” 淳阳郡主挥手将人全打发出去,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无须这样客气,你只管开口。” “我杀了人。” 淳阳郡主一顿,看向卫辞,眼中满满都是不可思议。 杀人?用那双只拿过笔杆子的手? 卫辞:“……” “杀了何人?因何?”淳阳郡主问道,“尸首在哪儿,可处理好了?你未必懂这些,我找人帮你。” 卫辞垂眸:“我杀了大理寺卿,陈不逊。” 淳阳郡主:“……” 这真是用脚指头想想都不可能的事。 见她不信,卫辞只能继续往下编:“他早就对我娘子别有居心,昨夜还找到了府上,我忍无可忍……” 淳阳郡主没忍住笑出声来。 卫辞脸色陡然涨红,虽说他一介书生,未及文武双全的大理寺卿勇猛,可匹夫之怒也可血溅三尺。 “好,你杀了他,”淳阳郡主正色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卫辞:“……郡主以为呢?” 淳阳郡主知道卫辞这是在探她的底,想尽法子编出这样一个主意来,若非昨晚她的人跟陈不逊打过照面,她还真愿意信上两分。 “满京城你只有一人见不得、惹不得。” 淳阳郡主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话给了卫辞多少冲击,当年知晓内情的人,或是为她所用,或是被她所杀,为得便是今日。 她一直不相信父亲和母亲会那样死去,所以一直在等,等他们回来,等他们全家团聚。 然而她终究是等不到了。 淳阳郡主眼中划过一丝黯然,去猝不及防听卫辞问道:“敢问郡主,你我二人可是血亲?” 哪怕是再大的恩情,都不可能为人托底至如此地步。 “……是,你是我的亲弟弟。”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淳阳郡主那颗空落高悬的心,背负着十几年的秘密再也不是包袱,而是她世间唯一的手足。 卫辞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后,他才恍若释然道:“怪不得,父亲总是在牵挂着什么人。” 淳阳郡主笑了,眼泪却夺眶而出:“父亲他,真的在牵挂我吗?母亲呢,母亲可还记得我?” 杳无音信的十几年,她每一天都想得到答案。 “母亲……很早便去了,”卫辞移开视线,转而问她,“郡主,我想知道原因。” 淳阳郡主沉默下来。 “可是犯下重罪?” “不。” “可是遭仇敌报复?” “不。” “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不。” “那是什么?郡主,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原因可以逼迫他们背井离乡,九死一生又隐姓埋名——” 恍然间,一个答案浮现,重重的砸在他的心头。 卫辞瞪大了双眼。 淳阳郡主冷笑一声,眼神鄙夷:“当然是因为我们那位勤勉好名的皇上,觊觎臣妇,不择手段。” 卫辞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淳阳郡主恨恨道:“父亲有镇边平乱之功,与他亦有多年情谊,却不曾想,他竟心怀鬼胎,觊觎臣妇,甚至起了让母亲入宫的念头。父亲别无他法,只能带着母亲离京,寻一条生路。” 可有人不愿让他们离京。 即便离京也未必能得生路,唯一的法子便是让所有人相信他们夫妇身死途中,彻底打消裴武帝的念头。 可裴武帝的念头真的被打消了吗? 这些年裴武帝对她的宠爱,何尝不是想要得到一份慰藉,同时也想得到父母真正的去向。 十几年来,父母生死不明,而她与阿兄相依为命,苟活于京城。 她曾怪父亲为何不带上她,偏要将她托付给阿兄,后来才知晓,当年父亲带走的人死了九成,仅剩的一成,也早已下落不明。 他们想让她活着。 淳阳郡主望着神色麻木的卫辞,轻声说:“你与母亲生得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所以我不放心你呆在京城。” “父亲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他问道。 “卫瀛,他有一绰号,卫老鹰,只有心腹才会知晓,”淳阳郡主望着他,“父亲留给你的那枚私章,也只有亲近的人才见过。” 卫辞嘴唇动了动,许久才道:“不是他留给我的,是……是我自己翻到的。” 或许父亲从来都没想过,他有一日会入京。 淳阳郡主怔住,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还好你来了,阿辞。” 如若没有那枚私章,如若卫辞未曾入京,她们姐弟,许是这辈子都不会有相认的可能。 而她,永远都等不到回信。 卫辞起身:“我不甘心,所以,我绝不会离京,独善其身。” “阿辞——” “当年父亲与母亲被逼出逃,而今阿姐也要逼我像他们一样,离京自保吗?”卫辞看向淳阳郡主,掷地有声的说道,“父亲既未曾犯下大错,我为何要逃?便是翻出来旧账,他又能如何?莫不成,要把父亲与母亲从坟里挖出来鞭尸么?” 他不能就这样狼狈的逃跑。 “我不怕。” “该怕的人,是他。” “不是我们,阿姐。” 一声阿姐,让淳阳郡主热泪盈眶,拉着卫辞坐下,低声道:“阿辞,我……你可愿为帝?” 卫辞:“……什么?” 淳阳郡主本不想拉卫辞入局,但阿兄坏了一只眼睛,她又不擅政事,哪怕他们二人做了十几年的准备,也没能找出一条万全之道。 恰好卫辞出现了。 何不趁着他刚得知真相心怀怨愤,一起为父母讨个公道。 卫辞满脸茫然,他甚至一度忘了自己来郡主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淳阳郡主还在她们成大事的可能性,裴姓皇室早已七零八落,内斗党争极其严重,除了裴凌与裴武帝手中的兵权外,几乎再无其他力量。 剩下的将军,早已为她所用。 十几年来,朝臣亦有无数受了她与卫国公的恩惠,拿捏把柄的更是不计其数。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父母讨回公道。 卫辞:“……” 没把淳阳郡主拉上贼船,反而差点上了另一条贼船的卫辞心情复杂,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郡主府。 不曾想,临到府外,却撞上了一位富商。 那位富商盯着他瞧,友好的问他姓名与父母何在,卫辞本就神思不属,本不欲答话,却不曾想再次被他拦下。 “这位公子可是有要事要忙?”他和善的笑笑,“我只是觉得,你与我一位故人,甚是相似。” 卫辞这才看向他的面容,接着便瞳孔微缩,视线不着痕迹的下移,落在他的腰间。 果真瞧见了那枚质地翠绿毫无瑕疵的麒麟玉佩。 与淳阳郡主所言分毫不差。 卫辞的拳头猛地攥紧,见四下无人,真想狠狠给他来上两拳,但他很清楚,此时此刻,怕是整条街上都藏满了暗卫。 “是有些急事,我父亲身体不好,急着吃药。” 裴武帝笑道:“原来令尊还健在,不知可否引荐一番?或许我与他是旧相识。” 卫辞笑了下,意味不明道:“你或许当真见过。” 裴武帝疑惑。 卫辞下巴微抬,看向宋府的门匾:“怕是不好带你进去,我父亲受到当今责罚,闭门思过,不宜会友。” 宋府?宋柏轩?! 宋柏轩是他的父亲?不对,宋柏轩不是只有一个女儿?那这位……是他那个书生婿? 等裴武帝反应过来,卫辞已经大步踏进府门,将他拒之门外。 裴武帝眼底划过一丝懊恼。 卫辞关闭府门,待门口的裴武帝离开后,才耷拉着脑袋去找宋蕴。 宋蕴正抱着卫明赫逗弄,不到三头身的小东西在娘亲怀里咯咯直乐,丝毫不知他父亲的烦恼。 卫辞拳头发硬。 他遣了妙颜过来,将孩子抱走,对上宋蕴一脸不解的眼神,蓦然鼻子泛酸,委屈起来。 这可真是太不妙了。 卫辞连忙将宋蕴抱在怀里,下巴搭在她肩头,平复了好一阵儿情绪,等宋蕴问起,他才小声说道:“娘子,我好像把路走窄了。” 第136章 【136】“我们是夫妻,不是盟友。…… 卫明赫早已被抱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宋蕴与卫辞两人,十分安静。 宋蕴也没想到卫辞竟然跑去郡主府求援,她本生出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不愿再利用卫辞。 能否争取淳阳郡主的支持,是裴牧的事,与她无关。 倘若淳阳郡主因为他们而支持裴牧,那从此之后,在裴牧眼中,他们便是最大的威胁。 为君者,最忌结党营私,更何况卫国公手中还有最令人觊觎的兵权。 但当宋蕴听完整件事,她所有的劝言都被咽了回去。 实在荒唐。 一国之君竟觊觎臣妇,还妄想聘其为妃,不提裴武帝与老卫国公的旧日情谊,但论老卫国公的功绩,此事一旦泄露,裴武帝便会遭到万人唾骂。 宋蕴轻轻拍打几下卫辞的背,轻声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卫辞心中一颤,忍不住闭上眼,再次抱紧了宋蕴。 “我不知道。” 他想为父亲与母亲讨一个公道,却从未想过要颠覆如今的大盛,即便淳阳郡主用皇位来诱惑,他仍未觉开怀。 十几年的圣贤书并未教过他,该如何面对这件事。 “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是险之又险,”宋蕴轻轻叹气,“卫辞,你可知她为何要立刻要告诉你这些?” “她想取信于你。”这是淳阳郡主最大的把柄。 哪怕并未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两句证词,卫辞便能走到裴武帝面前,拿这样的把柄换来权势、富贵、前途。 淳阳郡主这样的魄力,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宋蕴捧起他的脸,望进他田黄石般剔透的眼眸,雾气弥漫,竟似叫人生怜:“你信她的话么?” 卫辞睫毛颤动:“信,又不敢信。” 宋蕴:“我们换一个思路,如果淳阳郡主所言皆为真,包括推举你为帝的事,一旦成了,你轻飘飘的摘了他们十几年的桃子,坐上皇位,卫辞,你可有信心做一个好皇帝?” 卫辞沉默片刻,“没有。” 他读得是圣贤书,学的是臣子道,连一个合格的臣子都做不成,何来为人君主的本领? 便是他真有这等本领,仅凭三言两语,又有什么资格摘下他们努力了十几年的桃子? 扪心而论,卫辞做不到。 宋蕴:“这不就成了?你既知自己是什么位置,便做好什么位置的事,至于他人的争抢和博弈,只要你不曾觊觎,便通通与你无关。” 卫辞握住她的手,心情难受:“可是,我也想帮你。” 宋蕴漫不经心的捏了下他的脸:“我知道,可你不必为此而有负担,我们是夫妻,不是盟友。” 不是盟友。 卫辞的嘴角瞬间翘了起来。 …… 裴武帝回宫后,心情沉郁,多日不曾开怀。 有几次大朝会上,他不自觉的走神,总是想起那小公子的模样。 像,太像了。 他再没有见过比他更像她的人。 为此裴武帝甚至觉得,其他所谓的替身,都已不再能入眼。 赵晴云有孕在身,往常备受裴武帝的关照,哪怕政事再忙,他也会抽出空来看她,可这几日却罕见的受了冷落。 她自是受不得这等委屈,借口身子不适,找来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为她诊脉。 裴武帝受到惊动而来,眼中仍是十分关切的模样,但赵晴云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此前在裴武帝眼中的痴迷、宠溺,全都消失不见。 赵晴云娇嗔道:“皇上这几日这么忙么?” 裴武帝想起案头堆到满溢的奏折,点头应了,赵晴云心情稍缓,自怜道:“臣妾知道皇上政务缠身,少能抽出空来,只是臣妾情难自抑,还有臣妾腹中的孩子,他也十分想念皇上。” “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怎会有这么多心思?云贵妃,你安心养胎,勿做他念,朕只是近来身子不爽利,难免有所冷落你。”裴武帝随口解释了两句。 听到他喊出的“云贵妃”,赵晴云心底一凉,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往常裴武帝只会唤她爱妃,情浓时,还会唤她婵儿。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时日,宫里也未曾进过新人! 赵晴云心中恨得咬牙,面上却只得垂眸:“皇上,您是不是生臣妾的气了?臣妾这张脸,是被神医治好的不假,可绝非外头所传的那般,更不似宋编撰所言,是妖女……皇上,这些您都是知道的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落了眼泪,美人落泪,好不可怜,然而裴武帝脑海中却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是宋柏轩的养女,必然与卫辞关系匪浅! “卫辞你可认识?”裴武帝突然问她,“朕记得,你应当与他有旧,他是宋柏轩的弟子,更是他的女婿。” 赵晴云这次是真被问懵了,她猜到裴武帝会质疑她的身份、她的脸,却没想过他会问起卫辞,她那位毫不相关只会死读书的师兄。 “他……臣妾自是认识的,”赵晴云试探道,“不过是个书生罢了,皇上怎会与他有交集?” 裴武帝:“这些你不必管。” “皇上……”赵晴云不甘心,还想再问,裴武帝已然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可知他年岁?可见过他的母亲?可见过他的父亲?他们是什么身份?” 这些问题太过亲密,不该是一个君王该问的,赵晴云心中愈发忐忑,小心又谨慎的回答:“她比臣妾年纪稍长,年幼时母亲便已去世,听说十分貌美,但臣妾却未曾见过,至于他的父亲,据说是镖师,年轻时走镖在外,受了不少伤,还有很多仇家,十分低调。” 裴武帝皱了下眉,接着问:“他父亲叫什么?” 赵晴云眼神微闪:“臣妾不记得了。” 裴武帝颇为失望,神色严肃的盯着她:“你们自幼一起长大,十几年的师门情谊,你竟连他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赵晴云简直快要气疯了,宠妃在怀,他竟然要去问一个男人的长短,怪不得是个乏力的老皇帝! “他父亲身体不好,不常在外走动。”她委屈的解释道。 “罢了,谅你也没一个好记性。”裴武帝得到答案便准备离去,忽然想起赵晴云此前闹出的笑话,便冷着脸吩咐道:“日后少使些小性子,对你的养父客气些,还有他的女儿,你也不许再欺负。” 赵晴云只觉得天都要塌了,满眼皆是不敢置信:“……皇上?!” 裴武帝已走出了八丈远。 等人影彻底消失不见,赵晴云没忍住摔了套茶具,双手捂着脸,愤怒伴着眼泪一起落下。 偶有不敬的宫妃在她面前提过“失宠”二字,她从不听,更不信,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可为何竟是卫辞?卫辞……卫辞他是男的啊! 赵晴云越想越觉得愤怒,肚子忍不住隐隐作痛,她扶着肚子,将与卫辞有关的人在脑海中筛了一遍。 不会是宋蕴,不会是宋柏轩,只有可能是……忠王,裴凌! 拥有这等力量的人中,只有裴凌最盼着她失宠、流产,从此对他再没有威胁,为此动用些手段再正常不过。 赵晴云蓦然捏紧了拳头。 恰在这时,太监擒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宫婢进来,赵晴云眼底杀意涌动,却见那小宫婢“噗通”一声跪下:“娘娘救命!王爷托我给您送信!” “王爷?”赵晴云指尖微颤,克制住心底的激动,“说。” 小宫婢连忙将怀中的纸条掏出来,赵晴云接过,瞧见上面熟悉的字迹,心口又酸又疼。 难为他孤身被囚,竟还处处为她着想,替她筹谋。 赵晴云将纸条仔仔细细的又看一遍,才小心的毁去,打发走伺候的宫婢,她低头抚向隆起的腹部,笑意冰冷而嘲讽。 好一个欺君罔上的天阉忠王! 她一定让他付出代价! …… 舞弊案后,裴武帝便下发了加恩科的政令,于大盛的读书人而言,这确是一桩喜事。 哪怕卫辞再不舍得离京,也不得不暂时回乡参试。 临走前,卫辞将宋蕴托付给淳阳郡主,希望她能够多加照拂。 淳阳郡主自无不应的道理。 自从关系过了明路后,她甚至几次想要见宋蕴,却都不得空,直到卫辞返乡参试,才终于找到机会。 宋蕴对她的到来并不惊讶,只微微行了礼。 “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气,”淳阳郡主将她扶起来,笑道,“说起来,我一直未能当面感谢宋大人,若非他收留阿辞,他一个人必定过得很苦。” 宋蕴想了想,道:“卫辞不是这样的人,从不会自怜自艾,以他的能力,孤身一人亦能过得极好。” 淳阳郡主听到她话中的深意,脸上笑意渐浅。 “你不羡慕吗?”她几乎是用蛊惑的语气说,“赵晴云那样的姿色都能跃上枝头,居高临下的责罚你、羞辱你,而如果是你坐在那个位置上——” 淳阳郡主想要从她脸上看出野心和渴望,但令她失望的是,宋蕴神色间的平静比卫辞更甚。 她忽然觉得很无趣,仿佛炽手可热的那个位置亦变成了累赘。 好不容易才认回弟弟,淳阳郡主不愿就这样放弃。 “郡主知道他从前是怎样过的吗?”宋蕴笑笑,“明明身怀百两,却仍穿粗衣、吃粗食,给稚子开蒙的千字文是他一遍遍手抄出来的,用的是快秃的狼毫笔,以及一块算不得砚台的石头。他喜欢读书,各种杂书、异闻,也会动笔一叙,他会烧饭,会烧火,火候掌握的也极好,他也会帮我研磨香料,为我画眉……” 淳阳郡主移开视线:“你同我说这些?” 宋蕴笑笑:“只是想让郡主知道,他是一个鲜活的人,是卫伯伯与卫伯母拼死也要留下的孩子,更是我的夫君——” “而不是郡主你的挡箭牌、替罪羊。” 第137章 【137】“贵妃娘娘真是好算计。”…… 九月,裴武帝忽然办了场赏花宴,不少近臣及其家眷都在其列。 出乎意料的是,宋柏轩竟也接到了通知,距离上次触怒裴武帝尚不足三月,他还在禁足。 裴武帝的决定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宋蕴自是知道为何,哪怕裴武帝未曾声张,但只要他想探听卫辞的身世、身份,轻而易举,更别提深知卫辞底细的赵晴云而今就在宫里做宠妃。 事关大局安稳,卫辞的身世实在不宜声张。 好在恰逢加恩科,卫辞返乡参试,暂时无法到场,宋柏轩便只能带着女儿宋蕴赴宴。 天气渐寒,御花园中仍是百花争艳。 裴武帝领着近臣,赵晴云领着官眷,本是极和谐的场景,但裴武帝却有些心不在焉。 “皇上,您看这牡丹,色泽清润,香气盈满,着实华美……” 赵晴云说着便要上前,谁料忽得脚下一软,身子朝半边倒去,旁边的宫婢连忙来扶,然而不知谁绊了一跤,扶来扶去,竟有宫婢撞向了忠王殿下。 裴凌连忙闪躲,但还是迟了一步,那宫婢的脑袋擦着他的腿跌下,生生扯坏了他的衣摆。 “放肆!”被扯坏衣摆的裴凌大怒,宫婢连忙跪下请罪,脑袋磕得红肿仍不敢停下。 裴武帝皱了下眉:“好了!成什么样子?去换身衣裳再来。” 裴凌闷声应“是”,转身走了。 赵晴云好险没摔倒,被人扶起仍心有余悸,下意识的看向裴武帝:“皇上……” 她腹中可是金贵的皇子。 然而裴武帝只是道:“小心些,莫要摔倒。” 赵晴云眼底被愤怒灼烧着,却不敢展露分毫,这般态度对她,跟对那些不受宠的庶妃们有什么区别? 习惯了受宠,又忽然受到冷落,她总算是懂了为何那群疯女人要争宠—— 没有人能受得住这种差距,简直是从云端跌入谷底。 可惜啊可惜,从云端跌入谷底的人,今日又要多了一个。 赵晴云垂眸应是,任由宫婢扶着往前走,不多时后,裴凌换了身崭新的衣裳出现。 此时众人正围着几株果香菊欣赏,这种菊花是来自番邦的品种,香气似熟果,带有甜意,十分奇特。 裴凌正要笑着搭话,忽然听见一阵嗡嗡的响动,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蜂群朝他涌来。 “快!护驾!” “保护娘娘!” “保护王爷……” 御花园乱成一片,除却少部分跑去护驾外,大多数人都自顾不暇的逃跑。 好在蜂群并未扩散,全往裴凌一个人身上招呼,不过片刻,乌泱泱的蜂群便将裴凌围住。 女眷们全都害怕的闭上眼,不敢再看。 宋蕴从众的抬起双手,捂住脸,但没忍住透过指缝去看裴凌的惨状。 那可不是什么正经的采蜜蜂,而是带有毒性、蜇人极痛的胡蜂! 一身蛮力难抵千针。 等宫里的护卫用火烧、用水浇,想尽了法子赶走蜂群时,裴凌全身上下已被蛰了个遍。 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怜悯。 裴凌气得想杀人。 裴武帝心疼儿子,忙道:“快别在这儿了,去请太医上药,朕看你的脸都破相了。” 裴凌心底一颤,先是谢恩,又解释道:“父皇,儿臣不欲打扰诸位大臣与娘娘的兴致,不若先行回府,再上药清理。” “不可啊,万万不可,”裴武帝满脸急色,“你这般出宫像什么样子?再说这可不是什么普通蜜蜂,而是有毒的胡蜂,若不能及时解毒,对你的身子怕是有妨碍。” “是啊忠王殿下,听闻这胡蜂毒性可致死,保住性命要紧!”众人愤愤劝道。 就连裴凌的党羽都跟着规劝:“殿下为了救皇上才落得一身包,此乃孝心,更不该被冷落。” 这简直是把裴凌架了起来。 宋蕴忍住笑,党羽想要为忠王美化遭蜂群围堵的事实,却不知道,裴凌才是最不想在宫里上药的一个。 上药意味着脱衣,意味着要裸于人前。 裴凌的脸色很难看,但此时也没有了他拒绝的余地,胡蜂的毒性让他脑袋发昏,身子发沉,几乎不能再动弹,匆匆赶来的太医与小太监手忙脚乱的将他抬进最近的房间。 赵晴云朝身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 “哎呀,娘娘,您这儿怎么也有只胡蜂!”随着一声惊呼,数道目光落在赵晴云身上。 赵晴云脸色惨白,死死地捂着手臂,而地上掐有一只被打落的胡蜂,奄奄一息。 “爱妃!”裴武帝终是担忧起来,“快,传太医!” 接连两名要紧人物被胡蜂蛰,裴武帝也没有了赏花的兴致,群臣及家眷纷纷被送出宫去。 在路上,宋柏轩皱眉提道:“这胡蜂怕是有蹊跷,蕴儿,你没事吧?” 宋蕴轻轻摇头,赵晴云的目标不是她,是裴凌。 今日宫内必然有一场好戏,可惜她是看不着了,只是不知究竟是赵晴云棋高一招,还是裴凌更胜一筹? 与此同时,宫里的确热闹起来。 赵晴云身怀龙嗣,本就是宫中的重点关照对象,而裴凌的身份亦是不简单,再加上都是为胡蜂所蛰,太医院索性赶到了一起救治。 胡蜂的毒性本不算大,但裴凌被蛰得浑身上下全是包,哪怕他意志力再顽强,也忍不住陷入昏迷。 伺候的小太监战战兢兢的为他脱去衣物,等着太医为他上药。 这时,在旁边候着的小太监突然惊呼一声,不敢置信的看向昏迷中的裴凌。 太医皱眉训斥,接着目光一顿,浑身开始颤抖,手中盛药的瓷瓶瞬间滑落。 “啪——” 裴凌忽然睁开眼,好似全然未曾发觉,只是催促他:“来,给本王上药。” 太医连忙错开视线,哆嗦着从药箱里取出另一只瓷瓶,谨慎又小心的给患处涂药。 裴凌一言不发,那太医便也多了几分放松,很快手便稳了起来。 接着又提笔写下一张药方,正要将方子交给裴凌,却见他已经慢吞吞的从床榻上起身,整理着衣裳。 裴凌踱步向他走来。 太医惊出了一身冷汗:“王爷……” 裴凌掐住他的脖子,用力,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一点点失去挣扎。 旁边的小太监吓得连滚带爬,正要跑出去,却被来人堵了一个正着。 “娘娘救我……”话音刚落,远处蓦然飞来一把剪刀,狠狠插。进了他的咽喉。 鲜血四溅,死不瞑目。 赵晴云吓得定住脚步,早已打好的腹稿变成一片空白。这可是皇宫,裴武帝的眼皮子底下,怎么敢,裴凌他怎么敢?! “原来是你。”裴凌面无表情的擦干净手,丢掉布巾,目光死死地盯着赵晴云,“贵妃娘娘真是好算计。” 赵晴云尖叫一声,踉跄着要向后退去,却被裴凌一把攥住手臂,动弹不得。 “放开我!你放开我!” 无论赵晴云如何挣扎,裴凌都没有撒手,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冰冷至极。 有一瞬间,赵晴云觉得,裴凌一定会杀了自己。 “怎么了?爱妃?”身后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赵晴云心头一松,奋力挣开他的钳制,扑向裴武帝,哭了起来。 裴凌扶着门框走出来,笑着对裴武帝说道:“是儿臣的惨状吓到贵妃娘娘了。” 裴武帝摇摇头,叹道:“老大,你受苦了,快回去歇着吧,朕送贵妃回宫。” 赵晴云不甘心如此,扯了扯裴武帝的袖子,刚要开口,就对上裴凌如毒蛇一样冰冷的眼神,瞬间吓得不敢吭声。 宫中的丑闻并未传出来,宋蕴却不信宫里会风平浪静,以赵晴云的性子,既然决定了搞事,不管事情成与未成,都会闹得沸沸扬扬。 然而隔了数日,宋蕴才听说,赵晴云当日与裴凌起了冲突,接连几日茶饭不思,动了胎气。 裴武帝为了让她安心待产,保住龙嗣,特意再次加封她为皇贵妃。 圣旨一出,满朝文武都被惊动。 赵晴云才入宫多久,短短不到一年时间,竟接连晋升数次,爬到了后宫最高的位置上,实在与礼不合。 为了保住龙嗣升为贵妃已是超出常理,此次加封,更是违背祖宗法理。 是以大朝会上,群臣就此事再次向裴武帝谏言,苦口婆心的请他收回成命,莫要酿成大错。 裴武帝不为所动。 他极想保住赵晴云腹中这一胎,区区一个皇贵妃的名分,并不值得他苦恼。 众大臣眼看着劝不动,只能放弃,这时裴凌却突然站了出来:“儿臣欲弹劾皇贵妃联合平阴侯草菅人命,利用邪术改换美人面,欺上媚君,不知悔改!” 正春风得意的平阴侯:“……” “纵使王爷贵为皇子,也不该如此诬陷忠臣,皇上,微臣冤枉啊皇上!” 裴凌冷静道:“平阴侯,你还要继续欺瞒下去吗?本王敢断定,诸葛神医的尸体尚在你府中!” “诬陷!这是诬陷啊皇上!” 裴武帝被两人的声音吵得头疼,他按了按眉心,不耐烦道:“此案交由大理寺审。” 陈不逊恰在其列,当即站出来。 “皇上,此案微臣已有眉目,只是不知,能否去平阴侯府中一探?” 裴武帝:“……” 平阴侯:“……” 不是,你们搁这儿连环套呢! 裴武帝倍感头疼,可刚才的话已经放出,他不好收回,只得道:“去吧,务必将此案查得清清楚楚。” 平阴侯又气又怒,没想到向来自诩正直刚正的陈不逊,竟然也会向裴凌倒戈! 可转而他又想到,哪怕陈不逊将侯府翻个底儿朝天,也不可能找出诸葛神医的尸体来。 哼,随他去查! 第138章 【138】“侯爷是想阻挠大理寺办案…… 今日的大朝会又闹得极不愉快。 裴武帝快步离开大殿,想要逃脱这令人窒息的杂事,但有一人的脚步比他迈得还利索。 几乎是大监刚喊退朝,平阴侯便急匆匆的出门,他脚步很急,却又不敢展露出自己的焦灼和心虚,表情努力显得云淡风轻。 但却被人拦下了。 “侯爷何事这般匆忙?”有同僚故意问道。 平阴侯气得鼻子都快歪了,心说陈不逊搜的可不是你家府邸,你自是不着急。 “无事,本侯哪里瞧着匆忙了?”平阴侯嘴硬道,“偏你眼神毒、嘴巴利,本王不与你计较。” 陈不逊:“侯爷这般大度,想来也不会生下官的气,不知今日府上可方便下官带人拜访?” 平阴侯:“……有什么不方便的,本侯行得端坐得正,大理寺卿尽管去查。” 陈不逊闻言点点头:“如此下官便恭敬不如从命。” 赵旭炎:“……” 嘴上不说,他往家里迈的步子更急了,本想着陈不逊至少会回衙点人,消磨些时间才会赶至侯府,谁知他速度极快。平阴侯前脚才踏进侯府大门,陈不逊后脚便带着下属赶到了。 大理寺数得上名字的官员全部出动。 平阴侯瞧着这一幕,脑瓜子气得嗡嗡响,他十分怀疑陈不逊早就做好了准备,就等着他挨办这一刻—— 谁家府上没点阴私之事,侯府延续近百年,还从未受过此等屈辱。 “侯爷。”陈不逊笑着唤道,平阴侯闭上眼,等在府外的大理寺官员便尽皆涌入。 侯府内传出吴氏不满的尖叫声:“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闯进来!这是侯府,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陈不逊从马上跳下来,抬脚进门,路过平阴侯时停下,好心提醒道:“侯爷不向夫人解释一番吗?” 赵旭炎冷冷的瞥他一眼,转头走了。 “大人,有发现!”陈不逊被叫过去,正要离开的赵旭炎停下脚步,想了想,跟着去了。 侯府的守卫一向森严,他最近得了赵晴云的提醒,行事又十分小心,他还真不信这短短片刻里,大理寺竟然能从府上找出纰漏。 然而马棚里还真藏着一具快要腐烂的尸体。 刺鼻的尸臭味混合着马粪的臭味,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陈不逊仔细看了两眼那具尸体,叫人请来了仵作。 平阴侯浑身冰凉:“这不是我候府上的人,陈大人,这样明显的做局,你不会没发现吧?” “明显吗?”陈不逊反问道。 平阴侯:“这还不明显?前脚有人将本侯告上太和殿,后脚侯府便出现了一具尸体……” 陈不逊淡淡道:“数日前,忠王殿下便已就诸葛神医失踪一事报了案,侯爷不妨瞧一瞧,此人身形瘦弱,指间有薄茧,身上隐有一丝药香,确为一名郎中无疑。至于是不是诸葛神医,还有待查证。” 平阴侯只闻到满鼻子熏人的臭味,让他嫌得捂上口鼻,听到陈不逊的话愈发气恼:“呵,陈大人的脑子可不是摆设吧?你用脑子想想,纵是本侯杀了人,又岂会明晃晃的丢在这儿,等你们来找到证据?” 陈不逊:“那侯爷会怎样做?” 平阴侯下意识道:“自然是烧……放肆!本侯绝不会做那等恶事!”险些失言的平阴侯愈发气恼,“没想到你陈不逊,有朝一日也会同他人沆瀣一气。” 陈不逊瞥他一眼,转身走了。 大理寺官员在侯府整整搜查了大半日,除了一具即将腐烂的尸首外,并无其他收获。 平阴侯狠狠松了口气,正要将人送走,忽然听又有声音道:“大人,在后花园的树底找到了两具尸骨。” “大人,在佛堂后找到了一间密室。” 接二连三的禀报声听得平阴侯头皮发麻,后花园的树底下?那里怎么会有尸首! 还有密室……密室里应当早不剩什么东西了。 平阴侯勉强稳住心神,跟在陈不逊后面去瞧,余光却冷不丁瞥见自家嫡子发抖的双腿,顿时脸绿了。 只会拖后腿的混账东西! 因着两具尸首的浮现,后花园彻底沦陷,被挖的到处是坑,吴氏看的火大,却也知此时并不是发泄的时候,只能生闷气。 仵作查验后得出结论:“大人,这两句尸骨皆为女性,皆死去半年有余,据她们身上的衣着分辨,应当是府上的婢女。” 陈不逊颔首:“带回去。继续查查可还有其他尸首。” “是。” 佛堂后的密室十分隐蔽,寻常人在外根本发现不了痕迹,只有进了佛堂后,才有可能找到。 下属已推开密室的门,陈不逊进去,发现密室里十分干净,只有两张由木板搭起来的床,一张八角桌,两只圆凳。 掀开八角桌的桌布,里面扔着一只灰扑扑的药箱。 药箱里放着几只瓷瓶,以及些许打造得极纤薄锋利的短匕、剪刀,还有一套金针、一套银针,保存的极为小心。 陈不逊合上药箱,让人收起来。 平阴侯夫妇瞧见药箱,心底皆是一沉。平阴侯上前:“陈大人留步。” 陈不逊:“侯爷有何事?” 平阴侯:“那药箱为内子所用,不好带出侯府。” 陈不逊:“侯夫人也懂医理?” 吴氏硬着头皮道:“略知皮毛。” “哦,”陈不逊漫不经心道,“本官不信。” 平阴侯夫妇:“……” “陈大人——”平阴侯目光阴鸷的盯着陈不逊,“本侯说了,那是本侯内子的东西。” 陈不逊笑了:“侯爷是想阻挠大理寺办案吗?” 平阴侯本意并非如此,陈不逊得了裴武帝的口谕,他不好硬刚,可这药箱事关重大,决不能轻易流出府外。 恰在这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外头响起,裴凌领着数百王府卫兵出现: “本王看谁敢阻挠!” 香思坊中,夏金梨说的绘声绘色,兴奋得哪怕口渴都不舍得停下。 众人催促她接着往下讲:“快说,后来呢” 夏金梨摇摇头:“后来我就不知道啦,陈大人带着证据去审案子,到现在还没信儿呢。” 众人不由得面露失望,宋蕴好笑着说道:“断案总有一个过程,大理寺卿的为人,你们应当清楚。” “这倒是,”碧月轻声道,“只盼着陈大人能早些将坏事做尽的恶人们惩尽才好。” 宋蕴:“都快去忙吧,天快黑了。” 哪怕宋蕴心中十分清楚陈不逊的为人,却也能猜到,此案定然不好办,平阴侯短时间内也不会出问题。 区区一个神医,纵然是真死在平阴侯手中,只要没找到能致赵晴云于死地的证据,侯府都能安然无恙的度过。 但是,忠王和平阴侯正打得不可开交,分出胜负也是迟早的事。 陈不逊也是这般想的。 甚至在查处所有证据后,他先将结论抄了一份,派人送去了忠王府,自己则带着折子去寻裴武帝。 平阴侯府的确不清白,但陈不逊查到的实证,也仅仅能证明,那只药箱的确属于诸葛神医,可究竟有没有杀死诸葛神医,他不清楚。 没有人能给出证据,也没有人能找到尸体,或许平阴侯早已毁尸灭迹,又或许是全然清白的,谁也说不清。 但有一事却查得分明,那便是平阴侯府两名婢女的死,甚至不用大动干戈的审,只稍微恐吓一番,侯府嫡子赵峥便吐露了实情。 两名婢女皆是被他掐死的,他才初通人事不久,难免对女色上心,府上的美貌婢女几乎没有人能逃脱他的魔爪。 那日他瞧见府上新得来两个美貌的村姑,本想着问父亲讨来享用,不料却被平阴侯狠狠拒绝,还严令他不许说出去。 赵峥心情不爽,便拿婢女撒气。 看完折子的裴武帝冷笑:“所以那具尸体,跟侯府有没有关系?” 陈不逊斟酌着用词,他几乎可以断定,那具尸体并非平阴侯所杀,可问题就在于,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具尸体跟平阴侯无关或有关。 “那人应当不是诸葛神医,但的确是一个郎中,至于他的死究竟与平阴侯有无关联,微臣并无实证。” 裴武帝丢下折子,淡淡道:“既如此,便罚平阴侯两千金,至于他那嫡子赵峥,禁足两年,在家中悔改吧。” 陈不逊豁然抬头:“皇上是否太过仁慈?” 裴武帝:“朕要为贵妃腹中的孩子积福。” 陈不逊沉默,朝裴武帝行了一礼,缓缓退出大殿。 这般轰轰烈烈的查了数日,三条人命,竟只是罚了两千金,以及不痛不痒的两年禁足。 得到消息的裴凌肺都快气炸了。 又是因为那个没出世的孩子!能生就这么了不起么! 赵晴云只是怀了一个不知男女不知能否长大成人的龙嗣,便被裴武帝如此偏袒宠爱,倘若有朝一日她腹中的胎儿落地,朝中可还有他裴凌的安身之地?! 他半生戎马,连命都险些搭上的军功,竟抵不过一个未出世的胎儿! 荒唐,实在荒唐! 不行,他绝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夜渐渐黑了。 香思坊中的客人越来越少,直至夜色微垂,才迎来最后一个客人,是忠王府侧妃娘娘的贴身婢女。 “娘娘说,她今日胎动得厉害,竟有早产的迹象,不知夫人可有妙法?该吃什么药?” 宋蕴抬眸看向婢女,随即便垂下视线:“我这儿没什么好药,倒是有些安神香,你且拿回去给娘娘交差,请她务必珍惜自身,莫要乱想。” 送走赵盈的婢女后,宋蕴从最底层的匣子里取出一只香囊。 “金梨,这只香囊受了潮,味儿变了,你且将它挂到后院那棵枣树枝上晾几日。” 第139章 【139】“七日后,宋府千金可愿来…… 东边刚露出一丝晨曦,大监便轻手轻脚的行至龙榻前。 “皇上,时辰差不多了。” 今日虽无大朝会,但裴武帝素来尚算勤勉,每三日便邀重臣及心腹商谈要事,处理政务等。 往常这个时辰裴武帝都已醒来,今日里面迟迟没有动静,大监才进来催,不料接连唤了两声,都没有听到裴武帝的声音。 大监连忙掀开帐子,看到裴武帝潮红的脸色,瞬间大惊:“宣太医!” 裴武帝病了。 最要命的是太医亦拿捏不准裴武帝的病症,瞧着像毒,却又验不出,只能依着表征来治。 几碗汤药灌下去,裴武帝仍未有好转。 第二日的大朝会亦被叫停。 裴武帝病重的消息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百官一时群龙无首,太医更是拿不定主意,局势将乱。 同样得到消息的裴雯立刻起了心思。 哪怕这些年来,他没少有过这样的打算,可从来没有真正对裴武帝下手过,而现在就是一个绝妙的时机。 可偏偏他被幽禁在王府中,出不得门。 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裴凌登基?! 裴雯越想越觉得不甘心,索性一拍脑袋,私下联络了曾经的属官,打算搞一笔大的。 然而万万没想到,有人早就防着他这一手。 裴雯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墙角的狗洞里爬出来,正想着与旧部汇合,抬头却猝不及防对上了裴凌嘲讽的眼神。 “好一条不识趣的狗。” 周围是数百身穿甲胄手执锐剑的王府卫兵,曾经的旧部站在裴凌身侧,而裴凌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宛若在看地上的一只蝼蚁。 裴雯无力的闭上眼。 “裴凌,你费尽心思等到这一日,也不怕为他人做了嫁衣么?我区区一个废王,都妄想登上那个位置,那个一直被幽禁在东宫里的人呢?他只会比我更想,”裴雯说道,“而你,比他更慢一步。” 裴凌:“本王的事,不必你一条狗来操心。” 裴雯:“他是近水楼台,你如今同我耗在这儿,不如早些入宫去——” 裴凌:“你又怎么知道,本王没有其他准备呢?来人,把这条挡路的恶犬毒打一顿,扔回狗窝里去。” 而他,自是要欢欢喜喜迎自己的新生。 忠王领兵一路大摇大摆的走到皇城外,几乎无人敢置喙,哪怕到了宫门口,也没有人前来阻挡。 被幽禁在东宫已久的裴牧自然更是不可能。 见裴牧比自己想象中更要乖巧懂事,裴凌不由得感到满意,他先请来太医院会诊,为裴武帝诊病,又假借安稳人心的借口,暂时拿到监国之权。 亦有重臣想要阻拦,询问裴凌可是想要行大逆不道之事,而裴凌只是大笑三声,毫不忌讳道:“各位,皇室血脉凋零,除却本王外,便只剩下废太子裴牧,而他早已为父皇所不喜——” “换句话说,只要本王想,本王明日便可名正言顺的登基。” 众臣想到早已式微,在朝中并无存在感的废太子裴牧,以及那早已被囚禁在府外的庶人裴雯,顿时没了声响。 识时务者为俊杰,裴武帝病重之时,由忠王监国处理政事,亦是十分合理。 忠王裴凌监国,赵晴云是意见最大的那个。 赏花宴之后,赵晴云便知自己与裴凌已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倘若此时由裴凌监国,没有裴武帝的撑腰,她根本不可能保住自己腹中的胎儿,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有危险。 赵晴云几次三番逼问太医院,试图得到裴武帝病重的真正原因。 可惜并没有。 裴凌站在龙榻前,仔细打量着一脸病容仍未清醒的裴武帝,头发花白,身材早已不比年轻时魁梧,脸上的皮肤微皱,生出了些许灰褐色斑点。接连几日水米未进,他的气色极差,仿佛只是一个躺在龙榻上的人偶。 而今裴凌也只当他是人偶。 他只是不想自己的权力来得太快,太被人所非议,否则何必吊着他的性命? “父皇,你放心,儿臣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帝王,至于儿臣那未出世的弟弟,儿臣也会好生照看。” 走出裴武帝的寝殿后,裴凌正好瞧见要往里闯的赵晴云,如今除了大监外,裴武帝身边所有伺候的人手都是他的。 “皇贵妃娘娘,近来可好?”裴凌看了眼她隆起的腹部,意味不明的笑了下。 赵晴云连忙扶稳了肚子,厉声道:“本宫要见皇上!” 裴凌:“父皇病了,谁都不见。” 赵晴云:“本宫是皇贵妃,理当为后宫表率,为皇上侍疾左右!” 裴凌瞧了眼她的肚子,随意道:“有本王在,不劳娘娘费心。来人,送皇贵妃娘娘去寝宫安胎,没有本王的命令,谁都不许放她出来,否则损了龙嗣,本王要你们的命!” 赵晴云听得生生打了个寒颤。 “放肆!没有皇上的命令,纵然是你忠王,也休想囚禁本宫!” “皇贵妃娘娘,”裴凌意味深长的瞟了眼她的肚子,“本王劝你识趣,否则,你尽可一试。” 赵晴云的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这是她所有的希望所在,孩子绝不能出事! 三日后,裴凌在龙榻前找到一份传位圣旨,有人疑圣旨真伪,被当场诛杀。 百官再无人敢有异议。 经礼部敲定,裴凌的登基大典定于七日后,而在此期间,裴凌已开始以帝王的身份自居、处理政务。 在立后人选上,裴凌却犯了难。 在此之前,裴凌一直很宠爱侧妃赵盈,因她善解人意、因她貌美柔弱、更因她乖巧懂事,可自从她身怀有孕后,裴凌对她的心思便淡了。 只要瞧见赵盈隆起的小腹,他便能想起她与别人欢好的场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的身体有残。 或许在她初受孕时,他的确高兴过,也想过将来立她为后,许她一世富贵安稳。可直到裴凌真正的手握大权,随意拿捏别人的生死,他才意识到,曾经的那些于他而言,是耻辱。 他恨不得现在就将其抹去。 裴凌沉思片刻,忽而抬眸吩咐道:“给宋府的赏赐送去了吗?” 在旁伺候的宦官道:“还在清点。” 裴凌:“再添三成。” 有功之臣,当赏。 宋柏轩为他稳住天下寒门学子,还为他与养女反目,这份决断与功劳,他必须赏! 不知想起了什么,裴凌说罢便起身,意气风发道:“朕亲自前去送赏。” 他的皇后,未必要身份贵重,却一定要进退有度、国色天香。 来自皇宫的赏赐足有七辆马车,上至玉器珍玩,下至绫罗绸缎,浩浩汤汤的送往宋府。 提前得到消息的宋柏轩满腹担忧,他们宋家这些时日,可谓是太惹眼了些。 裴凌几次三番往府上送赏,摆明了要将他们彻底绑在这艘贼船上,这些宋柏轩不怕,他怕的是裴凌另有所图。 “蕴儿,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宋柏轩不放心的嘱托道。 宋蕴低声应下,她并不在意裴凌的意图,不管他究竟打得什么主意,最后必定是不成的。 最差的结局也不过是鱼死网破。 宋蕴有信心自己不会走到那一步。 如流水般的赏赐被运进宋府,原本不大的院子略显拥挤。 裴凌扫了一眼,道:“是朕疏忽了,没给宋卿置办一间大宅子。” 宋柏轩连忙否认,裴凌的目光却已流转至宋蕴身上,笑着问:“七日后,宋府千金可愿来观礼?” 七日后,是裴凌的登基大典。 宋蕴恭敬的应是,裴凌自是不胜欢喜,忍不住说道:“宋卿为文臣表率,教养出的女儿自是不差,依朕看,当为天下女子表率。” 此言一出,宋柏轩的脸色便难看起来。 或许在旁人眼中这句话并无其他含义,只是裴凌对于宋蕴的赞誉,但裴凌看向宋蕴的眼神,却并非这样简单。 “忠王殿下谬赞了,小女无状,实在不堪担此大任。”宋柏轩说道。 裴凌脸上的笑意淡去。 他确实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一朝便可雀登枝,任谁都不可能轻易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但宋柏轩却一口推拒,还点明他并不光彩的身份。 若他识趣,总该乖乖唤一声“皇上”。 “是吗?”裴凌淡淡道,“朕并不这样以为,宋蕴,你以为呢?” 宋蕴垂眸尚未答话,便听有人唤道:“娘子,你的发簪歪了。” 紧接着卫辞大步朝她走来,抬手帮她正簪顺发,顺势牵住她的手,举动亲昵。 “我家娘子的品性自是无可挑剔,可惜娘子志不在此,怕是要让忠王殿下失望了。” 自从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卫辞便对裴姓皇室没什么好感,不提裴武帝的恶劣品德,单论他膝下三子明争暗斗,互相残害,便可一窥内里究竟。 裴姓皇室早已烂到了骨头里,救无可救! 接连两次颜面扫地,裴凌气得脸色铁青,此二人一口一个“忠王殿下”,到底是想提醒他什么?! 裴凌拂袖而去,正在搬运赏赐的宦官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将赏赐留下。 未等到裴凌发火,宋柏轩不由得提心吊胆,生怕裴凌真做出违背礼法的惊世之举,但宋蕴却没受影响,有条不紊的安排下人清点礼单,一一入库。 “蕴儿——”宋柏轩欲言又止。 宋蕴笑了下,对上宋柏轩担忧的视线:“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父亲,这份折辱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您也别放心上。” 宋柏轩若有所思的垂下视线。 怪不得裴凌篡位这一路顺风顺水,有如神助,没想到竟是真的有“神”助。 倏而宋柏轩便觉得心里发酸。 卫辞一个外姓男,竟比他先知道? 蕴儿果真是长大了。 有秘密了。 第140章 【140】“我要你看着,看着你们裴…… 七日后,登基大典如常举行。 裴凌换上礼部送来的金色龙袍,心情十分激动,竟有种一切总算尘埃落定的放松。 从寝宫出发前,他特意穿着一身龙袍去寻了裴武帝,对着他昏睡不醒的憔悴容颜欣赏了许久。 他是裴武帝的第一个儿子,曾经也被寄予厚望,可惜直至裴牧出生后,他所有的妄想都被击破。 他拼命的积攒军功,想要为自己博一份出路,然而好不容易等到太子被废那一日,他升起的希望再次被彻底粉碎。 可惜他再也没有了退路。 倘若他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或许能让裴武帝怜惜一阵子,可在怜惜之后,他裴凌便会成为皇室的耻辱,再也与皇权无关。 所以他瞒了下来,也瞒得极好。 走到今天,真的太不容易了。 “父皇,不要怪儿臣,迟早有一日你会知道,所有的皇子中,儿臣才是最适合的那一个。” 裴雯心思阴暗毒辣,裴牧太过和善懦弱,都不适合成为一名帝王。 只有他,也只剩他。 因着只有七日功夫,礼部准备的并不算十分妥当,但裴凌却已不想再拖下去。 他乘坐在布撵之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周围观礼的百官及其家眷,迎上他们或是畏惧、或是羡慕的目光。 吉时已到。 裴凌亲自走下布撵,来到祭坛前,正要进行祭祀仪式,却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忠王毒杀皇帝、伪造继位圣旨,实为谋逆之举!” 是一道清脆的女声,隐约听着有些耳熟。 裴凌面色微沉,当即向心腹使了个眼神,事已至此,不管是谁站出来,都只有一条死路。 “忠王谋逆!妾有实证!” 一道纤弱的人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的腹部已然高高隆起,一只手搭在上头,另一只手中却高举一沓信封。 众人瞧见她的容貌,皆是愕然。 “是……侧妃娘娘?”裴凌的心腹停下脚步,拔出一半的剑竟不敢继续。 那可是主子最宠爱的侧妃,甚至腹中已有了主子的骨肉,假以时日,或许就是小主子。 心腹的犹豫恰好给了赵盈以可乘之机。 她有条不紊的列出裴凌所犯罪孽:“其一,皇上并非病重,而是被狼子野心的逆贼下毒所伤,是以太医束手无策,无法为皇上医治,想要证实也十分简单,此毒解药就藏在龙椅之下!” 裴凌额上青筋暴起:“放肆!盈儿,别闹了!朕许你贵妃之位还不够么?” 赵盈不为所动。 早在她决议有今日举动之时,便早已将生死荣华置之度外,或许她会死,但裴凌的下场定然也好不了。 “其二,裴凌早有反心,妾手中的信笺,乃是他与禁卫统领往来书信,一字一句皆为实证!” “其三……” 话音未落,一道利剑倏然朝她袭来,赵盈下意识的闭眼,身旁扬起一阵风,温热的液体溅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 “吴副将?”裴凌心底一沉,心底的杀意蓦然强烈,“朕定要杀了你。” 赵盈望着挡在她身前的宽厚背影,唇角无声翘了翘,继续说道:“其三,裴凌伪造继位圣旨,意图染指皇位,如若诸位不信,大可去验玺印真伪。” “这……”观礼的百官忍不住议论起来,以裴凌近日的举动,赵侧妃所言十有八。九为真,可即便是真的,而今也没有人能够同裴凌抗衡。 裴武帝昏迷不醒,皇二子裴雯被废被囚,皇三子裴牧被废被囚……纵然是裴武帝醒来传位,也没有旁人可选。 裴姓皇室已只剩下裴凌这一根独苗。 “可笑,”裴凌冰冷的目光落在赵盈身上,“你一个下贱的蝼蚁,如何得知玺印真假?朕给你几分怜爱,你便不知自己是谁了!来人,把这贱妇拖下去!” 当即有侍卫上前,谁料恰在这时,一直沉默观礼的卫国公突然开口道:“侧妃娘娘所言不无道理,既然殿下您无愧于心,何不拿出圣旨一验?” 卫国公因独眼的缘故,素来低调,鲜少参加大朝会议事,但他手握兵权,说话的分量不低。 他站出来后,百官之中陆陆续续又有人提议验玺印真假,裴凌怒不可遏,却又不肯拿出继位圣旨,双方僵持不下。 裴凌不由得动了杀心。 登基第一日,便有人蓄意找茬,要他难看,倘若不杀鸡儆猴,以后又如何能够服众? 他朝空中打了个手势。 本该出现的弓箭手却并未有任何动静,裴凌心中一沉,紧接着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大哥是在找他们吗?” 本该被幽禁在东宫的裴牧笑着朝他走来。 裴凌注意到他身上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冠冕龙袍,拳头猛地攥紧。 “怎会是你?!” 裴凌不敢置信,他曾设想过自己登基路上最大的敌人,是八面玲珑的裴雯亦或是手握重兵的卫国公,可万万没想到会是废太子裴牧。 大盛朝从未有过二立太子的先例,而父皇最看重礼法,对裴牧厌恶非常,绝无可能再传他储君之位。 裴牧自被废后,不争不抢,连朝中的人脉都懒得再经营,根本瞧不出曾经的志向—— “大哥,为何不能是孤?”裴牧淡淡道,“你可是忘了,这个位置原本便属于孤。” 裴凌怒道:“可现在它属于朕!” 他说罢,周围却蓦然安静下来,安排在暗中的侍卫和弓箭手皆不见踪影,台下的心腹亦被擒拿,而至于他此前的党羽们,全都一言不发。 一瞬间,他好似又看到了那天从狗洞里爬出来的裴雯。 裴凌只觉得可笑,他好不容易筹谋至今,总算实现了夙愿,可还未真正登顶,便已被人生生扯了下来。 “裴牧,这是你早就设下的圈套——”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他去金安府的途中?还是早在赵盈入府之时他便已有了成算?还是更早之前? 细想起来,自他从金安府回京后,一路顺风顺水,先是以落霞阁的香料栽赃裴雯,除去最大的敌手,后是成为大盛文典总编撰,本该顺理成章的成为储君,可偏偏出现了一个宠妃赵晴云。 不,赵晴云不可能是裴牧的手笔! 裴凌冠冕散乱,双目赤红,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他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明明一切都该是他的。 裴牧却已不再给他机会,直接吩咐下人:“将大皇子带下去,莫要耽搁了祭祀吉时。” “放开朕!”裴凌剧烈的挣扎起来,见裴牧丝毫不受影响的拿起礼部为他而写的祭文,神情似悲似癫,“尔等判朕为逆贼,他裴牧又何尝不是?!错了,都错了,他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 裴牧笑了下,手握祭文,看向远处:“父皇,儿臣可为逆贼?” 裴凌瞬间愣住,台下观礼的百官及家眷亦回不过神,四处张望,寻找裴武帝的身影。 不远处,大监推着一把木椅,送裴武帝上前。 裴武帝的形容依旧憔悴,但却已恢复清醒,坐在轮椅上,任由众人好奇的目光打量。 “父皇,儿臣……”裴凌慌乱的想要请罪,却忽然想起今早出发前,他在龙榻前说过的话。 父皇是否全都听到了? 裴武帝不愿听他再搅弄是非,冷漠下旨:“将裴凌等逆贼贬为庶人,打入天牢。” 一句话,决定了裴凌此后的命运。 也只需一句话,便能决定裴牧的去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仅剩的那两位天家父子身上。 裴牧却恍若全然不在意,笑着问:“父皇,儿臣可否继续?” 裴武帝没答话,只是疲惫的闭上了眼。 昭武二十七年,裴武帝退位,长居福寿宫,其三子裴牧登基为帝,次年,改元康和。 …… 福寿宫。 自裴武帝醒来后,身子便大不如前,右半边身子使不上力,连执笔都变得极为困难。 太医诊为风疾,每日以针灸缓解、汤药续命,但裴武帝的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知道自己命数将至,却仍有心事放不下。 冬日的第一场雪后,卫辞得太上皇召见,望着身形消瘦不比从前的裴武帝,卫辞只觉得嘲讽。 裴武帝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在那双如田黄石般澄澈的眼眸里,他好似看到了昔日故人,更看到了狼狈不堪的自己。 像,真像啊…… 可惜他甚至没来得及给他一个封赏,便已不得不退位。 “可还记得你的母亲?”裴武帝忍不住问道,“她过得好吗?听闻慈水村穷苦,她必定吃了不少苦头……” 卫辞沉默不言。 裴武帝:“你……你不要误会,朕与她曾是故交。” 卫辞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裴武帝竟罕见的感到窘迫,左手紧紧地抓着木椅,想要从卫辞的视线中消失。 可他又无比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她同你提过吗?”裴武帝陡然紧张起来,不停的吞咽着口水,焦灼的视线在他身上盘旋,落定,“你究竟是谁的孩子?” 他算过,卫辞的年岁恰好对得上。 怒火从胸腔中点燃,克制不住的往外蔓延,直把他烧得双目赤红,拳头高高扬起。 深入骨髓的尊卑礼法却又让他不得不停手。 “我姓卫。” 卫辞抬起头,站在宫门,远远的看着他,忽而说道:“我母亲从未提过你,应当从未把你当做故交。” “我父亲也是。” “你根本不配与他们相识。” 一声声,一句句,宛若刀子插。进裴武帝的胸口,他拼命地摇头否认:“不,不是……” 他眼睁睁的看着卫辞转身离宫,无比急切的想要追上前,但伴随情绪剧烈波动而来的咳让他无力动弹。 雪地上突然现出一朵殷红的梅花。 裴武帝怔在原地,抬起手,只瞧见一片温热的红。 他慌张的呼喊下人,雪色中却只有寂静,直到他听见脚步声,连忙喊道:“快传太医!” 那道身影却停在他身前,巍然不动。 裴武帝仰头对上卫敏的视线,喉咙发干:“淳阳……” “我不是淳阳,我是卫敏。” 卫敏往后退了两步,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就这样冷漠的看着,看着裴武帝从木椅上跌落,倒在雪地中,拼命地想要爬起来,却又滑倒。 挣扎半晌,裴武帝终于放弃,躺在冰冷的雪中,问她:“你恨朕?是朕给了你一切。” “恨?”卫敏偏头,发笑,“你不会觉得,我真会视你如父吧?” “你配吗?” 裴武帝死死地盯着她。 “我本想杀了你,”卫敏漫不经心的说着,“可那太便宜你了,我要你这般肮脏狼狈的活着,要你看着卫辞回到国公府,要你看着——” 她凑过来,俯身,笑得肆意:“看着你们裴姓皇室断子绝孙。” 裴武帝伸手想要掐住她的脖颈,被卫敏嫌恶的一掌拍开,她起身,抖落沾在衣摆上的雪粒。 “卫辞他,他……” “他恨你,”卫敏冷漠的看着裴武帝,“这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