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之炮灰对照组的发家史》
1. 做梦
江月儿被吓醒了。
被一个真实得过分的梦吓醒了,那像是她人生的走马灯,把最苦的日子都展现出来,在脑中循环。
回过神来她的脸颊上已经流了两行清泪,她用袖子揩掉泪珠,连忙起身离开缝纫机。
找出一两年前的纸笔,自从高中肄业她就再也没有看过书写过字。只在家躺着,偶尔踩踩缝纫机。梦里她爸妈给的陪嫁就包括一台缝纫机。
她久违地握起笔,将梦里的内容大概记了下来——
她二十二岁结了婚,相亲时,媒婆将对方夸上天,那男的也是会装的。装得斯斯文文,过来江家村相看时,穿了一身新衣服,还带了几斤肉,租了辆汽车。
婚后却好吃懒做,人丑事还多,但是她又不得不和他继续过活,她们这里不兴离婚,总是能忍就忍,忍着忍着就习惯了。跑回家也会被人戳脊梁骨,为了不让爸妈担心她也就没向爸妈说。
后面她鼓起勇气离了婚,偷偷跑去广东打工,那时候广东刚刚起步,他们这边熟人带着熟人前去谋生。她没有高中学历,因此只能成为一名普普通通的流水线工人。
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在她二十岁那年辞去了工作,要知道在这个年代有一份工作,而且对农村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即使工作就在公社,那也是吃喝不愁的。
江北如今在公社当秘书,一个月四十多块钱的收入,还有粮票、布票各种补贴。因此他家在队里干的活就少,也没那么重。她妈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在自留地里多种点菜也够一家人生活。
想到这里,江月儿的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本子上。
还是想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毅然决然地辞去坐办公室的工作,一心一意种地,还染上了酒瘾!
她妈一个人带他们四个现在就靠着爸爸的工资过活,靠务农怎么可能供得起妹妹和弟弟们读书。
爸爸辞职后和妈妈务农供养弟弟妹妹们读书吃饭,因为长期劳作,上了年纪总是腿疼。四姊妹长大后联系甚少,也都凑不出钱来为他们治病,也就逢年过节捎个膏药。
二妹成年后也跟着她前往广东打工。三弟因为独自出远门务工失去音讯,直到父亲过世也没有任何消息,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四弟因为爸妈没钱供,上完六年级就在家放牛,后头为了讨生活也一同去了广东。
而梦里他们一家人是一本书中炮灰,是隔壁江明启家的对照组。江明启家从现在的吃不饱穿不暖,到兄弟俩考上大学,情况开始扭转,从此他们飞黄腾达。而他们家被称为落魄的“典范”,几个子女硬是只有爸爸拥有高中文凭。
她们一家人以后竟然这么惨……
两年前,她上高中不到一个星期就受不了了,上午上学下午劳动,而且离家远,她舍不得离开家,更不想干苦活,于是选择退学回到江家村。
可是在队里干活没几天她嫌弃种地太辛苦了,爸爸就给她在大队里找了一份缝衣服的活,她靠着缝纫机争工分。大队里的很多人都舍不得经常做衣服,因此她平时也很闲,挣不了几个分。
她一边抽泣一边动笔,铅笔的刷刷声不绝于耳,她抹了一把脸,用袖子擦掉纸上的泪水,继续提笔。又有些痛恨自己为什么连上学也坚持不下去。
梦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的高考,只看见江明启两兄弟考上时都很年轻,被县里拉去表扬。
还有最后的场景,为什么是她们村的知青谢则远?
他在她家院坝下的大马路上等她,旁边就是去镇上的牛车。他见她出门下了石梯后眼眸一亮,大步向她走来,随即又陷入沉默,两人相对无言。
她只得先开口问他找她有什么事,他说:“我要回城里了,你……”停顿了半天也不见他有继续说的意思,后面便被其他知青催着上了牛车:“谢则远,你快点啊,要赶不上火车了。”
“就是啊,现在说话有啥用,你不急我们还急。”
“快点啊,我们还急着回家吃饭呢。人也见着了,人家都定婚了,赶紧走吧。”
听到这句话的谢则远连眼中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不见,整个人散发出颓丧气息,说了句再见就走了。
知青竟然没过多久也要回城,看来过几年这里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
她记了个大概,将那页纸撕下来放在裤子荷包里,心中有些慌乱,脑子如同糨糊一般黏成一坨。她在炕上坐下缓了一会,好在现在她才19,一切还有挽回的机会。
江月儿从荷包摸出那张纸,背熟上面的内容。就点燃火柴,将燃起的纸张扔进火塘,化成几片黑色融进草木灰。她不知道该不该跟爸妈说,或许应该找个时机把她们一家人的遭遇说清楚,她沉下心来,因为还有将近一年来劝阻爸爸。
她看向门外,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厚实的白云。远处一座座绿油油的大山,对面山上的梯田排列整齐,像竹笋一般,一节一节。梦里她很少再回到这里,对面山坡上的梯田也逐渐被绿色掩盖,这里的人不再耕种这么多田土,这里永远看不见山外有什么,或许能看见——一个个排列整整齐齐,连高度都一样的大山。
近处,是她院子里的两棵树,一棵是梨树,另一棵也是梨树。
小时候她会和妹妹争谁是这两棵梨树的主人,江月儿总是选择向阳这棵,因为它长得快,树冠又茂盛,连茎干都比另一棵粗不少。
可是梦中,这两棵树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与地面齐平的树桩子,毫不客气的展现它们的年轮。
他们的一生也如同这梨树一般拼命生长,茂盛过,却唯独没有同梨树一样结下果实。
如今,这两棵梨树还没有完全长大,茎干只有碗口粗,仍旧是枝繁叶茂。在炽热的阳光下,有几个小小的青梨探出脑袋,肆意沐浴阳光。一些蜜蜂穿梭其中,听妈妈说,梨子上面的凹痕是蜜蜂叮的……
现在是1975年的夏天,江月儿因为她爸在公社上班,不需要下地干活,偶尔为大队的人制作、缝补衣服,她的青春才刚刚开始。
她收拾好心情,准备出门转转。刚走出门槛,又退了回来,外头阳光毒辣,连院子里的黄土都隐隐冒着热气。她索性坐在缝纫机前,面无表情的踩上脚踏,坐一会后,脚开始动起来,又无意识的开始手下的动作。
“月儿,月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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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回事?”杨瑛见她没有回应,轻轻地在她眼前晃动手掌,“月儿?”
“嗯?”江月儿回过神来,望向神色焦急的妈妈。
“怎么心不在焉的,我叫你好几声了。”杨瑛皱着眉头看着女儿。
“妈,我在想事情。”
“想啥子?你在缝纫机前这个样子,我都怕你被针扎了。”
“哎,妈,你说嫁人了以后是不是就没得自由了。”
“你说啥子?嫁人了还想要什么自由?还不是为了娃儿?你马上二十了,也该相亲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揣在肚子里了。”
“啊,这么快吗?但是我还没想好嫁给谁啊。”江月儿笑不出来,眉头微皱,一双神似她爸的大眼睛看着杨瑛。
“多看看不就知道了,大队里都是这么结婚的。”
杨瑛和江北从小青梅竹马,从小定的娃娃亲,知根知底。她就没这个好福气,周围一起长大的她也看不上,而且她妈说都姓江,是本家人。江家村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这一片聚集的都是姓江的,族谱上也都是同一个祖宗,当然也有几个外姓人家定居在此。
江月儿不想继续结婚这个问题,于是将话题引向她爸:“妈,你知道爸爸在工作上是啥情况不?有没有不开心?爸爸他喝酒不?”
“我哪知道,他半个月才回家一次,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问你爸去。”杨瑛听到江月儿提起她爸就没有了兴致。
杨瑛平时最爱打牌,农闲时一坐就是一整天,饭点才和她的牌友去社房吃饭,她爸半个月回家一次,她妈不知道也是应该的……
“哎呦,爸爸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嘛,妈你就帮我问问爸爸嘛。”
“好好好,别缠着我了,收拾一下准备吃饭,江枝他们都到食堂吃饭去了。”
江月儿打算多方位打探消息,她爸是个闷葫芦,跟她们姊妹几个从来不讲多余的话,只要不做出格的事,她爸连训斥都不会有。
她爸回家也只干四件事,坐门口抽他的草烟、吃饭、睡觉、干活路。没见他有什么朋友,除了家人也不跟别人说话,在家他也不喝酒。
不过她小时候偷偷品尝过她爸那根细竹竿做的烟杆,那竹竿被盘得油光水滑,烟嘴和烟头都是铜做的,跟个老古董似的。说实话,那草烟很好抽,有一种让人上瘾的味道。有一次被她爸瞧见了,狠狠地训了她一顿,那是她爸唯一一次训他,她就再也不敢了。
江月儿和她妈步行到食堂,食堂离她家不远,也就两百米。
这几天正是农闲的时候,大队的人都早早到食堂吃饭,顺便唠嗑。他们生产队年年收成都好,食堂的饭菜相对来说比自己家做的丰富,偶尔有点猪肉,更多的时候吃大白菜、胡萝卜、洋芋……有时候有山珍野味、鸡鸭鱼肉。主食永远都是掺了包谷的白米饭,社员只需要交粮票或者钱,有时候家里不得空做饭,就来食堂解决。
不仅如此,江家村旁边有条翡翠似的大河,像一条绿丝绦穿梭在群山中,它为江家村带来了一个发电站。当初,大队主任竭力主张全村人出钱出力修建发电站,江家村因此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村,家家户户有电灯泡。
2. 吃饭
她们刚打好饭坐下,她妈的牌友康嬢嬢也到了,路过时推了杨瑛一下:“杨瑛,吃完饭来打牌啊。”
杨瑛转头:“好啊,记得等我。”
“妈,你又要去打牌啊。”江月儿丧气地看着她妈,江枝最近白天总不在家,不知道在哪个山头野。两个弟弟也都爱跑出去玩,她妈总是在别人家打牌,就她一个人大热天的在家。
“现在不玩啥时候玩?过几天又要忙起来了。”她手指点了点江月儿的脑袋,“你平时也不要一直在家嘛,我给你点钱,你去县里、公社那些地方看点新鲜的。最近都清闲,说不定看到喜欢的人了你说是不是?”
她妈以前可不跟她讲这些,今天她突然提到结婚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几句话都不离结婚。
“啊,我喜欢又高大又帅的,我们这里没有吧?”为了让她妈别再提结婚,她悄悄靠近杨瑛,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想要改变他们家的结局,当然如果梦是假的那就更好了。她决定趁着赶集去公社里看她爸去,瞧瞧究竟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为什么这么懒惰又软弱!想到这里,她气得低头狠狠地吃两口菜,她妈突然用手肘捅了她两下。
江月儿:“……咋了?妈!”
“你看那个谢知青,帅不帅。”杨瑛在她耳边低声说。
忘了她妈也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她爸年轻的时候可是大队里的一枝花,高高的眉弓,直直的鼻梁,眼窝深邃,如同雕塑一般精致,他们都说他像书上的人物嘞,还是高中文化。
江月儿抬头从杨瑛眼神的方向望去,就见一个“鹤”立在“鸡群”中。奇怪,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高。
谢则远上身穿着这个年代最多人穿的深蓝色衣服,在他身上却不显得臃肿,反倒增添了一些别样的魅力。下身黑色的裤子包裹着笔直修长的大腿,看起来充满力量感。
她上下打量着谢则远,就发现他与队里的同龄人完全不同。肤色虽然是小麦色,浑身散发着力量感,但是身上有一种文人气息,不管是相貌还是气质,哪哪都不像江家村的人。
杨瑛见江月儿看呆了,笑得乐开了花,低声说:“那是队里的知青,听说是上海来的,一直说普通话,一开始他听不懂我们讲话,半年多了才会听我们说的话,他都来队里两年了。他们都说他话少干活又快当。”
“啊?两年了?”江月儿纳闷,她以前真没怎么见过他。
“你一天不出门,就出来吃饭,咋个可能遇得到他?跟你说了你一天不要闷在屋里,多出来走走你偏不听。”杨瑛有些恨铁不成钢,她的大女儿生的水灵灵的,找的女婿可不能比他们家差。
杨瑛思想颇为开放,江月儿拼命点头,敷衍着回答,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吃完饭,江月儿马不停蹄地回了家,杨瑛回家给她塞了几张钱和粮票,就跟她分开打牌去了,她搬了张矮凳坐到院坝里发呆。
干坐了一会,江月儿还是不能将杂乱的思绪理顺,她站起身,到浴室将红白色的搪瓷盆抱出来,里面放着一团杂乱的衣服。
傍晚的农村吹拂着晚风,一个昏黄的路灯矗立在三岔路口,这是江家村唯一的路灯。大马路两旁蝉鸣声不断,江月儿觉得有些聒噪。
没多远就到了小路,窄小的泥路只能一个人通过,她抱着搪瓷盆,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肥皂塞进盆底。
沿着小路走了一两分钟,一个蓝色身影映入眼帘。没想到水井旁洗衣的地方还有一个人,那人熟练地搓着衣服,神色专注。
队里将水井前的空地用水泥浇筑得光滑平整,特意砌成斜面,在底下弄了个蓄水池,汇聚用过的脏污水。打开堵住出口的泥巴,可以灌溉后边的农田,封上出水口,可供生产队的牛喝水。
再看那水井,四方都搭上平整的四个大石块,井口四四方方,看起来不大,水却源源不断,一口井够她们整个生产队用。
自从她中午梦到谢则远,今天已经连续见到他两次了,比她一年见得都多,她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她在另一边放下盆,神色极其不自然的用井边的水瓢舀水,还好他只顾着搓衣服,并没有抬起头的意思。
江月儿内心有些紧张,心怦怦直跳。知青以后要回城里,跟他们这些农民不一样。以及当你注意到一个人时,就没办法将他从脑袋里面赶出去,尤其上天还不停为两人制造偶遇机会。
“咔嚓”一声响,如雷贯耳,江月儿停止了搓洗的动作,抬眼望去,谢则远正举着手里的衣服观察破洞,两人通过破洞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江月儿又开始发烫了,轰的一声,聒噪的蝉鸣声被赶出耳朵,只觉得耳朵什么都听不清。
谢则远放下手中的衣服,用清水清洗干净不多的泡沫,又用力拧干水份。对着面前的人说:“你可以帮我补一下吗?”
他说的是普通话,江月儿下意识的也用普通话回他:“可以,你给我吧。”她在清水里洗洗手,连忙上手去接。
谢则远却不给她,将衣服放在搪瓷盆里。
“麻烦你了,干了我送过去吧。”说完,谢则远和江月儿对视了两秒,单手抄起盆沿着小路走了。
也是,她家的竹竿上怎么能出现陌生男人的衣服!这个年代的人常常聚在一起聊聊八卦,要是被人发现了,这事迹不得传遍整个大队!
她懊恼起来,怎么遇到谢则远脑子就不清醒了。她快速洗完衣服,趁着天没黑到了屋。
谢则远晾好衣服,回了屋子,他们城里来的知青统一住在一排木房子,每人单独一间小屋子。小屋子布局简单,大门进去是一片夯实的泥地,泥地的右边垒了几个土灶。再往前就是木板子搭的火铺,火铺下面搭建四根结实的木墩,隔绝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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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江家村气候潮湿,这里每家每户都会搭一个火铺,火铺类似北方的炕,冬季用于取暖。火铺的功能更像客厅,来了客人大家都会围着火铺中间的火塘坐一圈,嗑瓜子、烤糍粑、烤橘子……火塘四周垒了石块,中间填了泥土,便于生火。火塘中央为了架锅炒菜,放一个铁三角。
谢则远从来没在火塘生过火,火塘还是原始的模样,一层薄薄的灰以及灰色石块。他不怕冷,冬天不需要烤火。火铺后面就是卧室,卧室的地板铺了木地板,同火铺一样高,底下与土地隔空。卧室布局也极为简单,一张高脚木床和一套桌椅。
谢则远拉亮灯泡,昏黄的灯光霎时铺满整个房间。放眼望去,桌上摞了几堆书,多是《史记》之类的,夹杂着几本高中教材。他自小就爱看书,即使来这里当了知青,也没忘记带几本新书一起过来,两年过去了,这些新书已经起了毛边,颜色泛黄,显然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偶尔得闲坐牛车去公社,便用积蓄在供销社购买新书。
“江枝,你跑哪去了?整天不见你人影!”江枝进来时,江月儿正坐在钨丝灯泡下看书,被火急火燎的江枝吓了一跳。
“姐姐,你怎么看起书来了?以前可没见你看过。”江枝见江月儿手中捧着一本教科书,顿时稀奇的不得了,她姐这书还是新的呢!
“文化重要晓得不,马上高中了,你赶紧给我看书去。”江月儿晾完衣服后脑海里一直在回忆那个梦,她顿时心慌得不行,只想赶紧行动起来。于是将两年前上高中发的课本翻出来看,准备自学,可是这些犹如天文一般密密麻麻的字,她看得眼前一黑,两年时间足够让她变成一个“文盲”啊。
“我不,你高中读了两个星期就回来了,现在不也过得潇洒,别提了,我要睡觉了。”江枝在大队里上初中,平时是个不爱学习的主,成绩比她差远了,尤其是放了暑假,整个白天都在各个山头疯。
“哎,上课认真听啊,现在又不忙,你不想参加工作吗?等你毕业了爸爸给你送到卫校,可以分配工作。”想到这里,江月儿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初不读中专……也怨自己吃不得苦给妹妹做了个“榜样”。
江月儿从梦里知道以后文凭很重要,像她这样初中文凭的人什么工作也找不到,只能去干最累的活。
“我才不去,我睡觉了,你看吧。”江枝明显不想听她念叨学习,边走边解开两条麻花辫。
整个屋又只剩下江月儿一个人,她妈肯定在打牌,两个弟弟应该是去看她妈打牌了,那里人多,小孩自然也聚集在一起玩闹。
队里打牌都是娱乐,从不赌钱,当然队长也不允许队里的人赌钱。队长江武是一个十分正直又有能力的人,他一手掌控整个生产队的运行,将每个季节安排得妥妥当当,该休息时休息,农忙季节秩序井然。在他的带领下,他们生产队在江家村的几个队里也是十分出众的。
3. 赶集
昏黄的灯光加上黑色的小字,江月儿越看越模糊,每个黑字仿佛套上了模糊的边框,越来越大……直到快摔到地上,江月儿才醒过来,两眼已经完全睁不开了,像是被泥巴糊住了,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
她关了灯泡,借着明亮的月光进了卧室,她和江枝睡一间屋子,一张大大的高脚架子床摆在房间左侧,右边在梁上挂了一根竹竿,姐妹两人的衣服挂在上面。角落里堆满了杂物,其中包括她这些年上学的课本。
她借着月光上了床,侧躺向外,抬眼望着窗子。窗棂雕刻简单的图案,糊上一层薄纸,挡不住那皎洁的月光。
这间简单的木房从她小时候到梦里的老年,爸妈一直在住,只是如今算得上干净漂亮的房子,在以后破烂不堪,四处漏风,木地板也因水汽腐烂,青色的泥瓦挡不住雨滴。
眼角滑落一滴眼泪,她用手背胡乱擦拭着。明天就是赶集日,刚好杨瑛给了她钱,她明日就坐牛车上河田找她爸去,做好了计划,再也挡不住睡意。
心里有事,江月儿一大早就醒了,她可从来没有这么早起床过。为了解决她爸的事,她一刻也不敢耽误,麻溜地穿好衣服,刷了牙,洗把脸,小心的从铁盒子里挖出一点雪花膏,在脸上抹匀。
雪花膏擦习惯了夏天也得稍微抹点。看着手里的雪花膏,又想到梦里的自己,她的脸变得黢黑,布满了皱纹,手粗糙的不成样子,那简直不像自己!那时候自己的生活还不如现在吧?
趁着天还蒙蒙亮,她赶着去大队的两棵老树下乘坐第一趟牛车。
刚准备出门,杨瑛也打开了木门,她跟见了鬼似的又揉了揉眼睛,诧异地问:“月儿?你今天怎么起那么早安?”
“妈,我要去河田啊,你不是叫我多出去走走吗,我去了正好看看我爸,还能买两本书回来看。”江月儿心虚的看着杨瑛,她确实是第一次这么勤快。
“哦!那你去了我就不用去了,你叫你爸买点肉让你带回来,再买点江海要的算术题,不知道供销社有没有,你看看去吧。”杨瑛乐得不用一大早跑去河田,坐牛车过去得快一个小时才能到,遇上陡坡,人还得下来走。
江海是江月儿的三弟,在大队上小学三年级,从小就展现了惊人的学习天赋,课后求着她妈买算术题,说是书上的不够做。他们家都觉得是祖坟冒青烟了竟然出了这么个天才,有什么要求当然满足。
江海也确实是天才,梦里他在初中时获得了县里面数学竞赛的第一名,只不过……
江月儿又想到了那个梦,有些哽咽,强忍着应付完杨瑛,她直奔两棵老树。夏季的清晨布满了浓厚的雾气,一颗颗小水珠钻进鼻腔,江月儿再也忍不住眼泪。
不一会就见到三个人站在牛车旁,谢则远离得稍微远一些,挺拔的身材,修长的腿,他站的笔直。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江月儿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透过雾气,只朦胧的看见对面山坡上一片光秃秃的岩板滩,附着几块泥土。
在微风的吹拂下,雾气正在一点点消散,天空变得更加明亮,头顶的树叶哗哗响。
听奶奶辈的人说,这两棵大树是他们的祖宗迁到这里的时候种下的,却没有人知道具体种了多久。如今它们茎干十分粗壮,起码要五六个成年男子才能合抱。也许是时间太过久远,内部有些中空,小时候他们玩“躲猫猫”游戏就爱藏在里面,空了的内部却完全不影响整个大树的生命力,它们一如既往的枝繁叶茂,甚至树皮上还长满了木灵芝。
放缓脚步,江月儿走过去跟撵牛车的江刚平打招呼:“刚平叔,车坐满了没。”
江刚平算下来也是他们家亲戚,他的爷爷和江月儿祖祖是亲兄弟。总之,在江家村,只要姓江的祖上都能拉得上那么一点血缘关系。
江刚平笑眯眯地说:“月儿,还差一个人哦,她马上来了,今天你妈不上街去啊?”
她妈每个月月中赶一次集,她爸月末休假回家,轮流购买一家人的吃穿用度。
江月儿笑一笑,说:“我想去供销社买点东西,我妈就叫我自己去,她就不去了。”
她妈听到她爸工作上的事就不爱搭话,这其中一定有缘由,她必须亲自去一趟。
没一会,一个身穿红色的确良衬衫和碎花长裙,脚踩黑色皮鞋的年轻女孩走了过来。江月儿不记得他们村有这么一号人。
“刚平叔,我奶奶她就喜欢在这,她不去省里,我喊不动她。让你们久等了,不好意思。”她满脸歉意向在场的人道歉。
“诶,这有啥事,不急。大家上车吧。”江刚平吸了几口手里的烟,招呼在场的人上车。
这么一说,江月儿就知道了,她们队里只有一位大人物在省里。那位在省里的部队当大官,但具体到什么职位,江月儿也没听说过。
谢则远听到上车的招呼,也慢慢走过来,江月儿正等着其他人上了她再上车,谢则远也是同样的想法。
木质的牛车上坐了五个人,江刚平坐最前面赶牛,因此她和谢则远面对面坐着。
一头壮实高大的黄牛拖着板车载着五个人晃晃悠悠的沿着泥巴路向河田公社走去。
除了谢则远和江月儿,另外三人交谈甚欢,江月儿偶尔应和几声。她随了江北的性子,平时不爱说话,只和家里人聊的多。
尤其是他爸,为了不坐车和避免与其他人接触,放假都是走路回家……
江刚平倒是了解江月儿和谢则远,那位知青,干活的时候力量足,总能做到最好,让人踏实,江武总是在队里表扬他。但是人性子闷,不会主动聊天,不似其他几位知青嘴甜。
但是也能理解,十几岁的娃娃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乡下来,总不能这么快适应,不似他们江家,祖祖辈辈都是这山里的庄稼人。
江月儿抱着双腿坐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注视对面不断后退的景色。偶尔和谢则远眼神碰撞,两人都惊慌的转开视线,不可避免的这一路上少不了眼神交流。
江月儿思考着梦里的事,难怪她很难见着谢则远,俩人的作息和活路完全不同,最有可能见面的地点可能是在食堂。
到了河田,几个人在路口道别,公社办公地和供销社都在公社中心的一棵大树下。谢则远也在往镇子中心走,她有些好奇这位知青到河田来干嘛。
河田只有一条大马路贯穿整个镇子,两边分布着民居。
一路上纠结不已,她终于忍不住叫住了谢则远:“谢知青,你到河田来干嘛呢?”
谢则远停下脚步,艰难的转过身,思考了一会说:“我来供销社买几本书。”
“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吗?我弟也想买本书,你可以给我参考参考吗?”江月儿觉得正好叫谢知青参考江海的算术书,这可是城里高中毕业的知识分子,跟她们县里的高中肯定是不一样的。
于是她那点不好意思完全消散,为了弟弟的未来,这点面子算什么呢?
“可以。”谢则远站在原地没动,等江月儿走上来和他并行,两人才一起向前走。
供销社在公社的前头,但是为了谢则远的参考,江月儿决定先买了算术题再去找她爸。她爸也是高中生,但是那都是将近二十年的事情了,他肯定早忘了。
供销社的玻璃柜里装满了各种商品,白糖、雪花膏、连环画、蛤蜊油还有玻璃弹珠……琳琅满目,偶尔河田的供销社会进一台缝纫机和自行车,这两个对河田的人来说是稀罕物。
另一边角落的柜子里摆满了书,有出租的,也有买卖的。
“我弟弟在大队上小学三年级,想多做点算术题,谢知青可以帮忙选选吗?”江月儿望着那柜子里的书,又补充道,“还有高中生的学习资料谢知青了解吗?”
柜子里的书还挺多,但是江月儿除了学校必须的课本,从来没买过书,就是学校的课本她也懒得读完。
谢则远望着江月儿,等她说完,点点头又望向书柜里各种各样的书。他在上海念了两年高中,毕业后就来了这里,妹妹也马上高中,定期写信时,会问问他学习资料的问题。
他在江家村也没有放弃学习,时常翻看高中课本,他对这些书本过于熟悉,每天夜里结束农活,他会在昏黄的钨丝灯下一遍又一遍自学,就怕自己遗忘了。
买完书,两人一同走出供销社大门。江月儿想到谢则远帮了忙,就提出请他去国营饭店吃碗抄手。这时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话声音勉强听得见:“谢知青,我请你去饭店吃抄手吧,谢谢你帮我。”
谢则远没有拒绝。
河田的国营饭店门店很小,一个个木门板子被卸下,摆在两边,内部也是铺的木地板,摆放了几张中规中矩的长桌。品类也不丰富,顶多卖点河田的特色小吃。
“谢知青,你要吃什么?”江月儿望着谢则远。
“你给我点吧,我都能吃。”谢则远和她对视了一眼,说完又转头看着木板上贴的菜单。
江月儿点了两碗红油抄手,没想到谢则远先付了粮票和钱。
“谢知青,说好我请你呢,你怎么能先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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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江月儿更加不好意思,明明是她要请他的。
谢则远觉得不该她付钱,但是为了下次还有机会与她吃饭,他说:“那就下次你再请我吧。”
“哦,那好吧。”联想到梦里的告别,江月儿也大概明白谢则远的意思。
两人的脸上都泛着红晕,但是两人都不好意思抬头,于是谁也不知道对方的脸是什么样子,两人也都没说话,只是一味的低头吃着抄手。
吃完抄手,江月儿终于不再觉得别扭,开始为下一次的饭寻找时间:“谢知青经常来河田买书吗?”
“嗯,每个月都来一次。”谢则远的声音低沉。
“好,我记住了,谢知青我要去找我爸了,你先回江家村吧。”江月儿与谢则远道别。
谢则远“嗯”一声,江月儿就钻进人群中,农闲时,来河田赶集的人多,尤其是国营饭店人最多,大家都趁着有钱有闲时下馆子。
她掐的时间刚刚好,将近中午,公社的干部职工休息,都到食堂吃饭。
她刚进门就看见她爸,一件蓝色衬衫,油亮亮的黑发,坐着不动如山,颇有几分威严。
只是旁边多了一位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她爸什么时候结识了这么一位忘年交了?
江月儿在他们桌上坐下,江北才总算发现女儿来了,连忙站起来要去打饭:“月儿,要吃什么菜,快去打饭,一会菜没了。”
江月儿拉着她爸坐下,说:“爸爸,我刚吃过了。”
旁边的年轻人了解到两人之间的关系,连忙告辞:“北哥,就不打扰你们父女俩了,我去我爸那边吃哈。”
“诶,好!”江北这个平时不结交朋友的人,竟然搭理一位年轻人。
江月儿盯着她爸看,忍不住疑惑:“爸,那位是谁啊?你不是在公社从来不交朋友吗?”
当然,她是悄悄地说,江北这种态度怎么能让公社里的人看出来!他平时做事踏实认真,一丝不苟,各种文书算术信手拈来,做事也极其负责。在外人看来是话少能干,谁知道他只是不想和他们说话呢。
江月儿皱起眉头,死死的盯着她爸,她现在不能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因为任何一点不正常都可能是他们家庭没落的罪魁祸首。
“小孩问这么多干嘛?”江北明显不想回答。
江月儿更加狐疑,但是她爸不想说的怎么都开不了他的口,她决定每个月都来磨他,顺便做好她妈的工作,家里人一起劝,不信他不改!
她只得告诉她妈的要求:“我妈叫你买点肉,再给江河买点算术题带回去,你把粮票和钱给我,我买了带回去就是。”
她提前买了书用的是杨瑛给的钱,她还想从他爸这要回来……她下个月还想上供销社买书,还想找她爸。俗话说,了解矛盾才能解决矛盾,解决问题总少不了花钱。
“知道了,等我吃完。”江北说完,快速吃完瓷碗里的饭,不到两分钟碗里的饭菜就被消灭个精光。还拿起旁边的水杯顺了一口,只是这陶瓷杯的味道……
“爸爸,这杯子里不像是水啊。”江北打开陶瓷杯的杯盖时,江月儿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酒气,原来这时候爸爸就偷偷摸摸喝酒了!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江北会喝酒,所以梦里看到的竟然是真的……她那点侥幸心理彻底崩溃。
“怎么不是水?”江北一口气喝完。
“爸爸,你可不能再喝了。”江月儿一脸严肃,紧皱着眉头一脸不悦。
“真的是水。”江北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江月儿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搪瓷杯,掀开杯盖,深吸一口气,果然一股子浓浓的酒味。她顿时伤心不已,梦里果然是真的,她从前完全没发现她爸会喝酒。
江月儿动作小心,她不敢让公社里的人知道江北喝酒,万一他们觉得江北喝酒误事,捉住了小辫子,指不定怎么批评他,那她的计划反而得不偿失。
江北这么遮遮掩掩也是不想被人发现,他这么个公社干部,偷偷喝酒算什么事呢?但是一天喝一杯白酒,不上头,微醺刚刚好。只是中午被江月儿发现,他才不得已一口气喝完。
江北洗好饭碗,摆在该放的位置,又去宿舍取了肉票和钱,和江月儿一前一后出了公社。
“爸爸,这可是大事,你别再喝了!”江月儿靠近江北,严肃地说。
“晓得了,晓得了。我改。”江北应承着。
江月儿知道她爸着犟牛似的脾气肯定没这么快改,只是表面答应着应付过去。
4. 硬糖
黄泥铺设的路上人来人往。河田位置优越,靠近邻省的县城,又靠近县城,有不少其他县和本县的人来赶河田的集。偶尔有几个偷偷摸摸的小交易,他县和本县的人专门下乡来买土特产,在犄角旮旯交易,不让人知晓。
江北虽是公社的秘书,下了班也不太管这些,只当没看见。农村里的人也需要一点额外的收入才能喂饱孩子,有的人家连生了六七个,家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分;有的爱搞投机倒把的人士,早就出了名,时不时拉出来训话,这些人也早就习惯了,惩罚性的劳作几天,又偷偷摸摸的开始倒腾,或是到别的地儿去……
江家村也有人家在后院养两只鸡,生鸡蛋吃,只要不太突出,大队和公社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供销社离得不远,走几分钟就到了。两人一路上不怎么讲话,江北就是这样,如果没有话题,平时与几个孩子相处总是板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和杨瑛在一路时,倒是偶尔能聊几句。
江月儿不知道怎么劝解江北,心里盘算着计划,她突然发现,她根本不了解江北,不知道他的过往和经历,更不知道他是怎么喝上酒的,周围的人甚至她妈也不怎么提及。对那傲人的脾气和粘在一起的嘴巴倒是十分清楚,对外人半天倒不出一个字。
到了供销社,人也不少。江北称了点肉,买了点菜和生活用品,对江月儿说:“要什么糖,自己选吧。”
江月儿哪还吃什么糖,小时候早吃腻了。于是给妹妹弟弟们选了水果糖,五颜六色的纸包着不同口味的硬糖,称完后再用包装纸包起来。
“爸爸,书不用买了,我买好了,你把买书的钱给我吧。”两人走到卖书的柜子,江月儿提起手里的包装示意,江北注意到她手里还提着的东西。
“好,等会给你。”付完钱,江北提着两包东西,里面有肉、糖、火柴等等。
父女两人并行去坐牛车的地点,一路上两人自然沉默不语,烈日下江北仍然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古铜色的肌肤隐隐泛着光泽,他那英俊的脸庞没有半点波澜。
江月儿被晒得有些受不住,周围很多人都戴着草帽和斗笠,她很少一个人赶集,倒是忘了这茬,她只得举起手里的书挡在头上。
隔着人堆,江月儿看到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乌黑的头发,蓝色的衣衫,气质尤其突出。谢则远竟然还在那棵树下,如此长条的一个人,比周围的人都高半个头,很难不注意。
还没到地方,江北就将两包东西塞到江月儿手里,又从胸前的荷包里掏出钱和粮票放到江月儿衣服荷里,说:“把书费扣了剩下的给你妈,你自己过去等车,我走了。”
“哦。”江月儿知道她爸不想跟村里的人接触,免不得又要打招呼寒暄几句,虽然大多是其他人说话,但是他还是不耐烦听。
两父女道别,江月儿提着三包东西走到树下。
“我帮你。”谢则远看向她拎着的三包东西,看起来不轻。
正午的阳光热烈,直直地打在人脸上,她的脸颊被晒得红红的,鼻尖挂着一层薄汗。
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示意她将手里的东西给他。
“好,谢谢你,谢知青。”江月儿自觉提着几袋东西过于沉重,也不扭捏,直接将不轻不重的那袋放到他手中。他的手很大,比她爸的还大,上面有些不太明显的茧子。
许是劳动习惯了,茧子已经变成了手掌的一部分,不再长出新的,便逐渐被磨平,变成了略黄的一块肉。
“不用谢。”谢则远拎着一袋东西,很是轻松。
江月儿将另外两袋都放到右手,左手伸进袋子里摸硬糖,胡乱抓了一把想塞给谢则远作为谢礼。
可是现在谢则远两只手都提着东西,江月儿只好说:“谢知青,吃糖吗?硬硬的水果糖。”
谢则远马上回过神来,眼睛也从模糊的远方移到近处的江月儿身上,他连忙伸出一只手,可那只手上还拎着东西,他半点没有察觉,直愣愣地伸了出去。
经过几次的相处,江月儿也大致了解了他的性格,她忍不住轻笑,提醒道:“谢知青这不好拿吧。”而且水果糖在这大热天的捂久了会化得黏黏糊糊。
谢则远马上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动作迅速的将东西拎在一只手里,才又伸出空闲的手去接糖。糖上有她的温度,接过来他觉得比这七八月的太阳还要刺挠!他将糖放进衣裳的荷包里,又仔细拍了拍,确保不会不小心掉出一颗糖。
“谢谢。”做完一系列动作,谢则远看向一旁的江月儿,又想到另一件事,“我的衣服应该快干了,傍晚的时候给你,方便吗?”
江月儿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昨天他将衣服洗破的事,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两人并排站在树下等牛车,但是都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天空。
江月儿想到了李晓霞——她唯一的好朋友。两人一同去县里上高中,如今应该已经接近毕业了。自从她退学后,两人没再见面,也没有书信来往,因为李晓霞气她毅然决然的退学,留她一人在县里,气她不珍惜学习的机会,一点小苦难都吃不了。
江月儿也很委屈,她当时真的有很强烈的欲望要退学,而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个所以然。
…
江北回到公社,预备到宿舍休息一会。他们公社的工作人员是单人间。屋子里按照本土习俗,用木板搭建远离地面的平台,上面摆了一张架子床,旁边的竹竿上晾着衣服,地面上摆放一堆杂物。
他在生活方面可谓是懒汉一个,工作方面却是谁也赶不上的勤快,因此他虽然在公社里很少发表言论,做事却是实打实的,也没有人故意去找他的麻烦,挑他的刺。
他坐在床上,咂巴着嘴,顿时觉得空虚。他有些怀念酒的滋味,自从喝了酒,浑身充满了力量,烦心事也被丢在一边,甚至有些飘飘然。不过他不敢喝多,每天只小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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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缸。只是今天江月儿来得突然,他才一饮而尽,那一缸子的酒水一顿午饭的功夫被解决了,他还是觉得不够,回想喝完酒的那一瞬间,他的情绪忽然被调动。
为了缓解,他掏出草烟,草烟被塑料袋装着,皱皱巴巴的卷成一团。一条条撕开后卷成一根长条,才滑动火柴点燃草烟。
午休时间,宿舍周围的环境很安静,他一边吸着烟,一边想着酒,却无论如何也没有睡意。他靠着床头抽完这杆烟,就直接起身,来到办公室开始写上头要求的公文。
公文主要是上头要求的宣传内容,公社整理好就下发到各大队,要求大队落实到位。他只负责撰写文章,他的日常工作多且杂,也只有他能胜任,小到写公文,大到年底统筹核算,都是他来完成。而那些需要与人打交道的,都不是他擅长的,因此公社领导只安排他做纸上的工作。
他年轻时学习成绩好,也是考上大学的好苗子,还曾被选中奔赴前线——不过都没能完成。
中午的酒使他有用不完的力气,脑子里仿佛充满了灵感,一个接一个。直至写完,已经写了整整四五页纸,也才过去了一个小时。
江月儿与谢则远搭上回村的牛车,一路上都没有遮阳的树木,江月儿又将书本挡在头顶,她的脸颊红扑扑的,有一些汗珠顺着发丝滴落,谢则远决定十分可爱,不管是她的动作还是表情……
一路的颠簸,走走停停。河田的路是压平泥土的大马路,有些突出的石头,这已经是尽全力修整出来的路了,这里石头多泥巴少,山多平原少。
途径一条大河沟——给江家村带来电站的河。它的名字很简单,就叫大河沟,甚至没有人给它取个正经名字。
大河沟的水很清澈,靠近了看,水中的藻荇肉眼可见,丝丝缕缕的水草在河底交错,随着水流摆动。在远处看,大河沟是一条翠绿色的玉带,蜿蜒曲折,盘踞在群山之中。
可就是这样一条普普通通的河,使江家村成了整个公社里唯一一个有水电站的村。
水电站为本就富裕的江家村锦上添花,村里的大喇叭、小学夜晚播放的电影和屋里的电灯泡,无一不使其他村的人羡慕。
大河沟上的窄桥也由江家村的人合力建设,这条河在雨水多的季节很迅猛,常常冲垮桥梁,江家村的人修修又补补。江月儿想到,梦里的大河沟也没能建起一座像样的大桥。
短短三十年,江家村已经不复现在的光景,三十年前的现在是什么样,三十年后仍是这番模样。
无非木房的外墙变得破旧,灰瓦上长满青苔,家里也只剩下老人……
大河沟旁也住了几户人家,听说以前是开饭店的,为来来往往的行人提供食物,如今大门紧闭,也不再有人停下吃饭。
因为今天是赶集日,一路上还有不少人走路前去集市,他们背着背篼,戴着草帽,压低了帽檐赶路。他们一个个举步生风,顾不得看周围的风景。
5. 回家
从前,江月儿得过且过,不爱上学,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认为全世界都该是这样的,按部就班,不需要思考其他事,有一口吃的就过完一天。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里的山困住了多少人的脚步。
那个梦之后,她再看着周围深绿色的山峦,绵延不绝,看起来郁郁葱葱,充满生命力——却是那样的令人绝望。不管是不得不与家人分离南下打工,还是身处异乡连买张火车票都只敢买硬座,这里的人都为了生活付出过太多努力。
牛车颠颠簸簸,长长的盘山公路在深绿色的山坡中犹如一条黄色丝带。为了平缓,这些黄色丝带被修得很长,弯弯曲曲地穿梭在一座座山中。
谢则远这个城里来的知青显然已经习惯这样的环境,他的表情很平静,带着热气的微风吹拂他乌黑浓密的短发,他的鼻梁高挺,眼睛深邃,脸颊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
江月儿知道大城市已经有许多汽车,汽车不会风吹日晒,即使下雨也能出行。哪怕是黄泥路被卷起的灰尘只会附在车上,车里的人丝毫不会受到影响。他们县城也没有几辆汽车,邻省的货车倒常常路过江家村。她以前没有羡慕过汽车,可如今她多么渴望一家人以后能有一辆汽车。
这几日,整个河田都没有下雨,裸露的黄泥巴路自然有许多灰尘,偶尔一辆货车路过,那些灰尘便被带起,钻进江月儿的鼻腔,飘在她的辫子上……
牛车前面的三人有说有笑,赶牛车的江刚平很健谈,不管是谁,都能拉几句家常。
“听说江前进在问大队小学缺不缺老师?刘军不是说要提前退休吗。”江刚平一手牵着缰绳,侧着身子与旁边的两位聊着八卦。
江家村不管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总会被人知道并且大肆宣扬,不出一天,全村人都会知情,其中少不了添油加醋,谁不喜欢谁,那么就会在八卦时掺两句。
旁边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手里卷着草烟,说;“肯定是替他大儿子问的,他大儿子高中没毕业就不读了,听说是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大儿子自己要求退学,把上学机会让给他弟。”
江月儿听到江前进心里就沸腾了起来,江前进正是梦中男主江明启他爸!她眼神直视前方,耳朵竖起来听着前面三人的话。她从前绝对不会关心其他人过的好不好,可今时不同往日……
“小学老师这种清闲的职位,怎么轮得到他家?”另一位女人说。
“我也是说,谁家有条件有人脉的不盯着这些空位想塞人?他大儿子高中都没毕业,成绩也不咋好,比得过人家?”那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说道。
江刚平仍是笑眯眯的,他在村里人缘好,谁也不得罪:“村里的位置肯定轮不到我这样的人,只会赶个牛车。”
江月儿不认识江刚平的另外两人,只觉得有些面熟,江家村是个大村子,里面有十几个生产队,虽然总的收成好,但是其中也会有一些“破落户”,江前进家就是远近闻名的穷人家。
他们家就在江月儿家隔壁,隔着一个猪圈,听说以前日子过得还算可以,至少能吃饱,但是家里老人突然病重,花了不少钱,才逐渐捉襟见肘。
江前进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独苗,上要赡养生病老人,下要送两个娃娃读书。他的老婆解春花倒是能干精明,只是两人实在负担不起。
两棵大树逐渐清晰,江家村到了。
他们生产队独占一个平缓的山坡,江月儿家住在半山腰,知青住的地方稍微偏下,隔得不近不远。
“谢知青,东西给我吧,麻烦你了。”下了牛车,江月儿想到麻烦谢则远拎了一路的东西,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我帮你提到家,另外的也给我吧。”谢则远看她提着另外两大包东西,看样子绝对不轻,尤其现在是下午两三点,正是最热的时候。
江月儿自然拒绝了,怎么好意思叫人全拿了,自己两手空空?两人肩并肩走着,那袋东西在谢则远手中像没有重量一般,他的衣袖微微卷起,漏出的一小截手臂,力量感十足。
江月儿隔着几座修葺过的木房,远远的看见江明启家黑色的木房子。在江家村,家里有条件的都会修整木房,换上新的木板,来彰显自家的能力,有的富裕人家甚至建起了砖房。
江明启家显然没有这个条件,这座木房看起来饱经风霜,不知道经手了几代人,架梁上稀稀拉拉的搭着几根木头。
江月儿因此陷入沉思,她思索着江明启家的事。她和江明启是小学和初中的校友,虽是同一年级,但是没有做过同班同学。在校时,江明启的成绩并不突出,实在难以想象他以后将会是重点大学的学生,也是江家村的第一批大学生。
他的弟弟江明德倒是从小聪慧,次次都是年级第一,江家村的人提起孩子的成绩免不得提一嘴江明德。
有的认为,给孩子提供了比江明德好的条件,怎么成绩没人家江明德好;有的则认为,成绩好有什么用?以后不也是种地的,还不如早早的开始运作田土,趁早积攒经验。
村里人的思想后者居多,江家村吃喝不愁,多数人肯吃苦耐劳,每年粮食和钱分得多,干劲自然上来了,只想一辈子都活在地里,教育完全不是他们该考虑的事情。
江前进是少数重视教育的家长,他费尽心思,东拼西凑也要将两个娃娃的学费凑齐。两家隔得近,往上数几代,也能拉得上关系,只是隔得远,两家又离得近,江前进少不了来她家借,不过杨瑛一开始很爽快,后来出现矛盾,给钱也就不那么痛快。
江月儿一路上没有半点要说话的意思,谢则远想和她说两句话,但是话到了嘴边,脑子却轰隆轰隆的炸开了锅,转过头看见江月儿的侧脸就忘了该说什么。许是天气过于炎热,他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两人一路无言,没多久经过了江前进家,他家的大门紧闭,显然人已经上坡干活去了。
路过他家,就到了江月儿家院坝下的马路上,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谢则远。
这个位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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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到了梦中的场景——谢则远在这里与她告别。她知道那是没几年会发生的事情,知青肯定是要回城市,他们不会一辈子待在群山中。
“谢知青,麻烦你了。”接过谢则远手里的东西,她将东西放在地上,再次抓起一把糖想放到他手中,“你等会把衣服送上来吧,没空的话我下去找你。”
“小事,我送上来就好。”谢则远想拒绝,但是说不出拒绝的话,这可是她亲手送给他的糖。
江枝听到外边有她姐说话的声音,想飞奔出去,她从杨瑛口中知道江月儿今天去河田买东西了。于是在家里等了一天,在门口她见到她姐和知青站在一块,她扒在门缝,悄悄观察太阳底下的两人。
江月儿只到知青的肩膀,那位知青很英俊,她常在外边玩闹,总是听到其他人说他们生产队里的谢知青很英俊,只是看起来不好接近。她也觉得说得没错,没想到她姐竟然能和这位知青走这么近。
谢则远转过身离开后,江月儿上了石梯,江枝立马打开木门,向江月儿走去,一边说:“姐,你怎么和知青一起回来的?”
“路上碰到就一起回来了。里面有糖,拿去吃。”江月儿将有糖的那一袋递给江枝,她知道江枝白天在家是在等她买的糖。
“是吗?可是我听说那位知青平时可不会跟别人一起走,他一直独来独往。”江枝狐疑道。
“你平时就关注这些?”江月儿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江枝还在上学,过早关注这些可不是好事情,她知道江枝不爱听别人的教育,但是作为姐姐,她还是忍不住唠叨,尤其是那个梦之后,“你知道现在不读书,以后能干什么吗?干最苦最累的活。”
江枝捂住耳朵,说:“姐,你这两天怎么了?老是说学习,学习!”
以前江月儿确实不怎么关注妹妹弟弟的学习,偶尔嘴上催几句,聚在一起时聊的都是一些有趣的东西,比如连环画。
江北的工资足够他们两三个月买一本连环画解闷。
江枝快步走进门,将袋子放在火铺上,翻找里面的东西,她看见水果硬糖,喜出望外。水果糖可以给同学们分享,每当她看着同学们羡慕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升起骄傲的情绪,好似自己比他们都更有能力。
“江海和江河呢?”往常杨瑛上河田买东西或者江北回家,江海江河两兄弟都会在家等着,今天却不在家,江月儿觉得有些稀奇。
“和妈一起出门了,应该是去玩了。”江枝从水果糖中挑选自己喜欢的口味,又随意抓一把放进上衣的荷包。
“姐,我也出去了。”挑完糖,江枝也迫不及待地飞奔出门。
“你慢点啊,跑那么快干什么。”江月儿看着充满青春活力的妹妹,不由得笑了起来。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江月儿这才觉得脸上烧的厉害,她很少出门,更不用说夏天,她那娇贵的皮肤根本受不住热烈的阳光。
她从水缸舀一瓢水到脸盆,浸湿帕子,敷在脸上,缓了好一会,才终于不热。
6. 问题
休息了好一会儿,她拿出昨天的书接着看,语文课本看起来最简单。相比其他科目,江月儿觉得语文很是亲切。
上学时,她最喜欢的也是语文。英语、数学和其他科目对她来说犹如天书,学校里流行“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尽管如此,她也懒得去学,懒得去看书。回想高中,竟然快过去两年,她忘了高中那段简短的时间在干什么,更记不起初中学了什么。
她坐在椅子上,一手拿书,一手握笔,想要自己从中悟出点什么,大脑竟然一片空白,只有眼睛给出强烈的反应。
想要重拾学习,何其困难,更不用说她这样脱离学校快两年的人。
好朋友李晓霞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她如今应当已经高中毕业,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分配到合适的工作。
她在房间的角落里翻出干净的信纸,趴在饭桌上写信,时隔两年,再次联系好朋友,一时竟不知如何下笔。
退学时,李晓霞竭力劝阻,可是江月儿从来没有离家太远,小学和初中在大队上。她那时很舍不得离开江家村,但是有多舍不得她也说不出来,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让她难以离开。
由于江家村地处多省交界处,虽然山多,交通倒也算发达,更何况还有个水电站。于是便建立了一所初中,其他村的人也将小孩送到江家村的初中念书,这样放学时还能走路回家,比起到公社,短不少路程。
李晓霞就是从其他村子过来上中学的,听她说,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来学校,要走至少两个小时,有时候她也会留晓霞在家里睡觉,两人的感情十分亲密。
上高中要到县里,有了宿舍,晓霞总算没有那么辛苦了,她家里虽然不算富裕,但是很重视孩子教育。
“好久不见,不知从何说起。”她写的很认真,一笔一画。随后又在信纸上写上问好的话,“退学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你如今怎么样了?”
信纸的最后,江月儿向晓霞道歉,她现在幡然醒悟,还想继续抓起学习,希望晓霞能够原谅她,才终于写完这封信。
梦里没提多少年后会恢复高考,现在做好打算总好过以后摸黑,何况她现在学的慢。
外头太阳西落,从山后面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将那一片天映照得火红。
走到院坝上,江月儿看见了挑着两个桶的江明启,一个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时见到了总要打个招呼。
“明启哥。”江月儿给自己打足了气给江明启打招呼,她如今知道了他以后会飞黄腾达,他们两家更是什么“对照组”,就再也平静不下来。
“月儿。”江明启只当这是一次普通的问好,停下脚步,转过头咧着嘴笑着打了招呼又打算继续前行。
“明启哥去浇水吗?”江月儿像村里人拉家常一样。
“嗯,我去给那块自留地浇点水。”江明启和父亲江前进除了在生产队卖力干活外,自留地的打整也不落下,边边角角都要种上粮食,恨不得把田坎也挖了,可是分配的自留地有限,也不准超出界限。
江明启与她是同一年生,大她几个月,他们家的担子却已经尽数转移到他身上,他的肤色已经被太阳晒得黝黑,身子不算健壮,看起来很精瘦,人也高大,在江家村算最高的那一批人。
“那你去忙吧,明启哥,我去寄个信。”
寄信要到大队的下伸店去寄,下伸店只卖一些日常用品和农具,肉、书这些是没有的。
整个河田只有大村子才有下伸店,周围的小村要走到其他村买东西。下伸店在大队还兼具邮局的功能,往各处收发信件。
寄到本县内,而且是一个公社的,邮费只需要几分钱。她家没有自行车,走那么远的山路去找晓霞,她觉着是不太容易的。
寄好了信,江月儿觉得浑身轻松了不少。从天不亮就起床,一天之内竟然可以完成这么多事,她以前可从来没有在短短一天内做完这么多事,也不曾这么早起床过。她仔细回想这两天,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谢则远估摸好时间,用稍微好看点的塑料袋装好衣服,就向江月儿家走去,途中要爬一小段坡,往常他不觉得这个小坡有什么难的,现在拎着这袋衣服,目的地是江月儿家,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跳得咚咚响,恨不得要跳出来才好。他使劲压制自己的紧张,仍是徒劳无功。
谢则远刚走到院坝下的路边站定,江月儿家的门上了锁,显然家里没人。
头顶的梨树被傍晚的风吹拂,也不蔫了,抖擞地立起来。
江月儿刚从下伸店回来,就见院坝下立着一个人,她加快脚步朝谢则远走去。
“谢知青,等好久了吧,实在不好意思,我去寄信去了。”江月儿表情充满歉意。
谢则远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她还没见他笑过,他在她面前时,表情似乎永远绷着。
“不久,我刚到。”
两人刚对上视线,谢则远忽然觉得被火烧了似的,连忙移开。
“衣服给我吧。”
“好。”谢则远转身想走,“麻烦你了。”
江月儿忽然叫住他:“谢知青,听说你是上海来的文化人,可以帮我看看数学题吗?”
“嗯好。”谢则远没有过多思考直接答应了下来,脚也随着江月儿自动迈上了那段石梯,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嘴角翘着。趁江月儿开门锁的间隙,他又恢复平常。
“谢知青,你稍等。”江月儿知道这队里只有谢则远稍微懂点文化,她现在也不能去县里上高中,她爸的事还没解决,她实在不能放下这个心。
下午看的初中数学书还在饭桌上,她高中就上了一周,自然看不懂,所以她只能从初中的开始看。
她拿起初中数学课本,每一页都比她脸还干净,只有前面几页有她今天下午写写画画的痕迹。
“谢知青,这些我都不会。”江月儿抿着唇,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数学书,她羞得想钻地里去,一个初中毕业生,连最简单的数学题都忘记了,说出去都会被人嘲笑,像村里人常常说小孩的——读“望天书”。
谢则远接过书和笔,将步骤写到最详细,又耐心地讲解一遍,确保江月儿听懂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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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讲完两道题,江月儿小弟江河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妈妈,我要吃肉!妈妈,下次你去街上能不能给我买点麻糖,江明志他妈都给他买了。”
杨瑛一只手被江河牵着甩来甩去,后头还跟着一条“尾巴”——她的三弟江海在偷笑。
杨瑛看到城里来的知青和女儿站一起,顿时双眼发亮,连忙扯开江河的手,答应着他:“好,下次我就给你买,你别吵了。”
知青虽然是外地来的,但好歹是城里人,不比她家条件差,而且就住本村,离得近,她好帮自家人。不仅如此,谢则远这身高,在整个县里也是排得上号的,她是越看越满意。
江月儿听见江河的声音就掩耳盗铃似的合上书、收起笔,又小声跟谢则远道别:“谢知青,我下次来找你!”
“好。”说完他便转身离开,杨瑛和两个弟弟已经走到院坝下,谢则远喊了一声:“阿姨好。”
“谢知青,要不要一起吃饭啊?我马上做饭了。”杨瑛笑得满面红光。
谢则远说:“不用麻烦,谢谢阿姨,我先下去了。”
“那行,下次来我家吃饭哈,不用这么客气,知青来我们这啊,是我们的荣幸,我们这的人呢最远的才到省城呢!”杨瑛对这位城里人高看一眼,她这辈子还没出过地区,在江家村读完了初中,又去地区的工厂干了几个月,就回来和江北结了婚,直到现在,再也没机会出过县。
杨瑛看着这个青年沿着大马路离开,才上了石梯,江海和江河早进了屋去翻找糖了。
江月儿也进了屋,将饭桌上的书本收好,看着两个弟弟剥水果糖吃。
“月儿,和谢知青说上话了?”杨瑛笑着看向大女儿。
江月儿无奈地说:“妈,我就是问几个题。”
“现在想上学了吗?去吧,你想干啥妈都支持。”杨瑛确实是一位开明的家长,子女想做什么她都支持,不管是退学还是上学。
“妈,我梦到我们……”江月儿想将梦中家里的结局说出来。但有一种力量阻止,后头的话不管怎么样都讲不出来,她眉头紧皱,想拐弯抹角的讲出来,于是她说:“我梦到我考上大学了,但是我现在不想去学校。”
“为什么呢?”在杨瑛看来,上学肯定要到学校,她突然反应过来江月儿在说什么,她低声说,“考上大学?”
“嗯。但是那时候家里好像跟现在不太一样。”
“什么不一样?”
“就是家里好像没钱了……”江月儿停下,抬头看向她妈,杨瑛眉头紧锁着,盯着火铺上的木板子。
“妈,我今天去找爸爸,我发现他在喝酒,妈妈你知道吗?”江月儿只好转移话题,目前最应该解决的是她爸的工作问题。
“管他干嘛,他爱喝就喝。”杨瑛也劝过,江北怎么也不听,总是偷偷打酒喝,他一个人住公社,一个月回来几天,她怎么管得住!
“妈,爸为什么喝酒呢?”江北除了不怎么和人讲话,其他地方也算得上正常,工资全交给杨瑛打理,不管是家里的大事还是公社的事他从不含糊,总是勤勤恳恳。
7. 做鱼
“哎呀,别烦我了,他爱喝就让他喝吧。”杨瑛对江北喝酒一事一开始持反对态度,强烈要求他别再喝酒,江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后来见他不耽误工作,才歇了心思。
“好嘛。”江月儿撅起嘴,满脸委屈,拉着她妈的衣袖。
杨瑛也觉得莫名其妙,以前江月儿可没这么心细,今儿个竟然关心起她爹了。
夜里躺在床上,杨瑛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身,打开电灯泡,翻出江月儿阿婆给她打的箱子,他们那个年代,嫁妆不是柜子就是铺盖,有钱人家为女儿置办一整套柜子,铺盖最少十床。
杨瑛仔细摸着箱子,感受她妈对她的爱意,他们一家人为了躲避战乱,从邻省迁过来定居江家村。杨瑛父亲是一位高大威猛的军人,她只在五六岁以前见过,江家村的人都说她爸看起来有气质,人高马大,以后必定有一番作为,可惜有一次出任务就再也没回来。
箱子被一个小锁锁着,里面装着江北这些年存的工资,是他们一家人的口粮。江北的工作说起来还和她有关系。除了江北自己有高中文化外,两人结婚之后,因为杨瑛是烈士子女,由县里的人引荐江北,江北因此才成了公社干部。江北这个木头,靠自己恐怕只能种地。
杨瑛初中毕业以后到地区的工厂成了普工,地区盛产矿石,建工厂、调工人,办的如火如荼。听说近些年那个工厂办的很好,替国家赚了不少钱。她在那里或许会有更好的机会,可惜一切皆不遂人愿……
回过神来,她打开箱子,仔细数着里面的钱和各种票子。从月儿说家里以后会变得大不一样,她就心神不宁,这个家还靠江北撑着,而月儿这两天总关注江北喝酒,这其中一定少不了江北的问题。
她是绝对不能让她的孩子受委屈的!她用手帕仔细包着钱,想压倒枕头下睡,思来想去,还是作罢,又放回箱子里。听着屋外的虫叫声,才勉强入眠。
农闲的日子很快过去,八月底生产队又开始了劳作,薅草、挑粪、给水稻排水……一群人闹哄哄的下地干活,好不热闹。
这天,江北也到了回家的日子。他每个月底休几天,照例在供销社买好了菜,他又打算打几斤酒回家吃。
尝过了好酒的滋味,那飘飘然的感觉,他这几天难以忘怀。自喝酒以来,他只在公社里悄悄喝,不会带回家,一来他是公社干部,二来他不想给子女做个坏榜样。但是现在偷偷喝几口,孩子们应该也不知道吧。
老话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是上过学有文化的人,平时爱摆弄一点文墨,读点书,再没有其他爱好,因为他这一生的两件大事都被破坏,过去一二十年了,仍旧不能放下,每天都因此难以入睡。他送走了父母,完成了他们的心愿。十八岁成了家,前前后后生了四个娃娃,最大的孩子已经成年,他这辈子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大半。
江海照例在江北回家那天乖乖等在家中,江海学习在四姊妹中最自觉,每天坚持完成算术题,他的学习成绩也一直是年级第一名。
做梦以来的这几天,江月儿倒是学了一点,她争取在弟弟妹妹都在家时,拿出课本学习,既要为了他们做好榜样,学到的知识也是自己的。
每每看书犯困,她就警告自己,一家人的未来还得靠她来扭转,这是一个多么艰巨的任务,万万不能犯懒。遇到不会的就折起书页,到时候一起问谢则远,谢则远讲题很细,即便是像她这样基础不牢的人也能听懂。
江北进门时,江月儿和江海正在饭桌上学习,江北觉得稀奇,江月儿他是知道的,从小学习就马虎,什么事能糊弄就糊弄,写作业也犯懒,遇到不会的就随便填几个字。
“爸爸,你回来了。”江海见到江北,登时站起身来去接他手里的东西。
江北不愿意去大队的食堂吃饭,因此他每次回家都在供销社买点菜回家下厨。这次回家又买了两大包东西,有新鲜的鱼和其他地方运过来的水果,再就是菜种,八月底把该种的菜撒上,冬天也能有抗冻的新鲜菜吃。
“嗯,今天这么乖,自己看书?”江北面带笑容看着大女儿。
江月儿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从小他就对她言听计从,要什么给什么,不爱学习那就不学,不爱上坡干活路那就不干,他现在的工作供几个孩子吃喝不愁,还能吃得有滋有味。
“爸爸,我还是挺爱学习的。”江月儿立刻站起来,她眼尖地看见她爸提的塑料袋里有一个白色瓶子,她快速跑过去抢过塑料袋。
白色瓶子外表没有任何标识,盖子是红色,她试着拧一下,瓶口很紧,显然没有拆封,她凑近闻一闻,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诶——”江月儿翻出那瓶酒,又拿在手上研究,江北心中一慌,竟然笑了起来,“我来,你去学习。”
“爸爸,这里面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江北心里明显有鬼。江月儿笃定,这里面装着的就是白酒,刚刚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还颇有分量,“爸爸你就给我看看吧。”
江月儿一撒娇,江北的心理防线一下崩塌,恨不得打开给女儿看看,可是他的宝贝女儿不让他喝酒,他这点小小的爱好就要被女儿劝阻,实在难受!
“没什么,这是我给朋友买的。”
“这是什么?爸爸,我也要看!”江海也注意到江北手里的白色瓶子。
江北为了表示是送给朋友的,直接将它放下,腾出一个塑料袋,仔细包裹起来,放到碗柜顶上。
他早上出发,快中午才到家,沿着盘山公路徒步一上午,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收整好一切,开始备菜。
备好菜,江北从柴房抱出几根粗木棒,准备烧火做饭。这些柴都是秋天准备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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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凉,一些树落了叶子,砍起来方便,背回家也方便,因此江北利用这段时间准备一年的木柴。
江月儿看着他爸忙前忙后,忽然鼻头发酸。梦中,她很少再回到这里,但是每次回家,架梁上都整整齐齐码好木柴,那时候的爸爸虽然年迈还酗酒,干事还是很利索,挑粪、挑水、栽秧不在话下,但是那也太苦了,她还是觉得现在的爸爸更加英俊。
这时候的爸爸还没有摔伤,耳朵和后脑勺也没有缝线的痕迹,他现在正值壮年,头发乌黑浓密,脸上有些许皱纹,看起来严肃却不凶。
她坐到灶前,强忍着眼泪,低头看着灶膛,想为江北生火,发出的声音出卖了她:“爸爸我帮你烧火。”
江北立马听出她声音的不对劲:“月儿,怎么了?”
“爸爸你以后……”会因为喝醉后摔到阳沟里去,还摔了两次,一次缝耳朵,一次缝脑袋……可是说不出来。
“爸爸,你能不能不喝酒了。”江月儿的泪水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掉在地上。
“月儿,我……”江北停顿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好,爸爸答应你。”
“姐姐,你怎么了?”江海停下笔,看到她姐兔子似的眼睛,起身走过来,“姐姐,我来烧火吧,你去休息。”
“好。”江月儿哽咽着回答。
“爸爸,你怎么会喝酒了呢?能不能不喝了!”江海也很震惊,他爸最大的爱好不是抽草烟吗?他也见过村里的酒鬼,喝完酒就打人,他们每次见了都离他远远的。
“我不喝了!”江北制止这个话题继续发展下去,他心里也有一股忧愁,离了酒,他该怎么办才好,唉,愁人!
江月儿用袖子揩掉眼泪,坐到矮凳上看江北忙活,他先在小锅煮上米饭,灶上煮的米需要沥水,用锅铲搅和搅和,煮个七八分钟,再舀起来放在筛子里沥干水分,沥出的水就是米汤,半生不熟的米再倒进锅中加少量的水焖煮,他盖上锅盖,又在锅盖周围捂上毛巾,才开始处理鱼。
鱼是除了猪肉以外,他们全家的最爱,尤其是她爸的厨艺加上她妈腌制的辣椒,揭开锅盖可以香飘十里。
河田人流行用坛子制作各种辣椒,剁碎的朝天椒、整个的大红辣椒都能腌制出独特的风味。
江北很爱吃辣椒,秋天最后一茬辣椒个头最小,却是一年中最辣的时候,是江北的最爱,秋辣椒用猪油炒熟撒点盐,他可以吃得面不改色,甚至不用配饭。
江北处理鱼也很利索,麻溜地片成鱼片,剩下的鱼骨用油煎过之后,姜葱辣椒放进去翻炒,再加入保温瓶里的开水,“滋啦——”一声,锅里的水很快沸腾,也变成了白色。
外头的阳光热辣辣,屋内也热火朝天,江海烧火热得满头大汗,等火旺起来,他就搬着板凳离得远一些,火势减小,他又拿起火钳传火。
8. 代课
杨瑛如今也算是半脱产,干完早上的活路也该回家了,江河今天离不开她,一早上也跟着一路来坡上。
她一只手牵着江河往家里赶,另一只手揩着脸上的汗,她早已习惯在这样的天色下劳作,她双眼发出精光,看起来很精神。
她的双手有些粗糙,不像江北的手,虽然江北小时候干不少农活,但是有了工作之后,最多打理家里的自留地,他那双手早已脱离土地。
杨瑛生下老二江枝,公社的宿舍不够住了,江北才收拾好祖屋,里里外外翻新一遍,原本的泥巴地浇上水泥,漏风的墙面换上了新木板,又请人重新捡了瓦。从此两夫妻过上了“异地”生活,杨瑛也想叫江北买辆自行车,来回方便,但是江北不愿意花这大价钱。
到了院坝底下,江河挣脱杨瑛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石梯,“嗒嗒嗒”地冲进进屋内,他早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
“爸爸,今天吃什么?好香啊。”江河在灶旁撑着江海的肩膀踮起脚往大锅里看,这口大锅平时是不轻易开动的。只见红色的汤咕嘟咕嘟冒泡,那香味正是这口锅里的东西传出来的,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吃鱼。”江北铲出锅里的骨头放进一个大钵,才下入鱼片,鱼片熟得快,汆烫好立马捞出。
刷干净锅,烧辣菜籽油,又在那个大钵上撒上干辣椒,热油一浇,伴随着滋啦声,一阵阵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江河又忍不住吞咽口水。
他吃饭最是积极,迫不及待地将饭桌上的书都摞好放在火铺上,弯腰想将桌子扛下来,江月儿见了噗呲笑出来:“江河你干嘛呢?搬得动吗。”
杨瑛和江海也转过头看他滑稽的动作,一起笑他。
“妈,你怎么不帮我,还笑我。”江河恼羞成怒,下了火铺来扯杨瑛。
“你一边去,我来搬。”杨瑛打下他的手,一把将饭桌抬了下来。
这时,江枝也迎着热辣的太阳回家,她气喘吁吁地说:“爸,妈,吃饭了吗?看来刚刚好。”
“你又跑哪去了,累成这样?”杨瑛斜眼看着江枝,江枝这个暑假一直不着家,不像她姐,江枝天天爱往外跑,脸晒得红彤彤的,好在没惹出什么是非。
江枝一进门就忙着揭开煮饭的锅盖,端着一摞碗开始舀饭,嚷嚷着叫大家坐下吃饭。
“爸,你做的真好吃。”江枝夹起一片鱼,这鱼片细嫩鲜美,还没有刺,味道咸辣可口,配上江家村自产的大米饭,实在是香!
“嗯,多吃点。”江北也很满足,吃了几口饭,突然觉得今天中午好像少了点什么,喉头发干,他到水缸舀一瓢水喝,瞥见碗柜上的酒瓶,才记起他每天中午吃饭必配的酒。一口酒一口菜,那才叫有滋有味,再坐下拿起筷子,他突然觉着味同嚼蜡。
江月儿在饭桌上时刻注意着江北的动静,上回去公社就见他边喝酒边吃饭,一口酒一口饭,喝完酒还叹两口气。果然,他喝水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瓶酒。
她想:酒到底是什么滋味,她下回去找她爸时一定要偷偷尝尝。
“爸爸,你刚刚看着酒干嘛?不会还要喝酒吧。”江月儿一脸不满地看着江北。
江北心虚,还是说:“我都答应你了,肯定办得到。”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该用什么方式来解他的忧愁,发现这里确实没有其他能入眼的,农村的生活就是这样,除了想着吃进肚子东西,再没有其他活动。
一家人吃完,洗碗和收拾卫生的活落到江北身上,他平常又不在家,杨瑛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他回家自然要完成这些任务。
杨瑛回屋仔细想着该跟江北说的话,越想越气,顿时怒火中烧,恨不得夺门而出,当着几个孩子的面将他骂一顿。可是不能在孩子面前吵架,他们生活了这么多年,感情不浅,也不曾在孩子面前有过矛盾。可若是因为他几个孩子吃不上饭,她可不会给他好脸色。
江北收拾好一切,就进屋找杨瑛,刚打开门,一个枕头朝他飞过来。
“哎哟,怎么了?”他捡起枕头拍拍灰,放到床上。
“你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我以前喊你不要喝,不要喝,你现在是上瘾了?”杨瑛斜着眼冷冷地看着他。
江北虎躯一震,现在虽然是夏季,他却觉得这屋里比冬天还要冷,他打着哈哈,笑眯眯地坐到架子床上,紧挨着杨瑛:“我今天答应月儿,不喝了,你相信我嘛。”
说完,又去拉着她的手,夫妻俩每半个月才见一次。杨瑛越想越气,打开他的手,说:“你在外头倒是潇洒,我一个人在家带四个娃娃,你还浪费钱买酒喝!”
江北再三保证以后不喝了,杨瑛才稍微松了口气。
安慰好杨瑛,江北出了屋,搬了只小凳子,坐到堂屋边。手里卷弄着草烟,草烟是自家种的,金黄色大片大片的草烟晒干之后再用火烤,有一种纸烟没有的味道。
他掏弄着那根长烟杆的烟斗,在地上磕出残渣,才将草烟塞进去。黄铜做的烟嘴已经发亮,细竹做的杆子经过岁月的洗礼变成了红褐色,他缓缓吐出一口薄烟,闭眼享受这宁静惬意的午后。
午后庄稼人都在家休息,下午再上坡干农活。谢则远跟着这里的人干习惯了,倒也不觉着很累。回到家,他先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喝,又用冷水浸湿了帕子擦擦脸和脖子。
头一年到这的感受还深深地刻在脑海中。刚下火车就是一排的青山,乘着地区的火车到了县里,又转牛车,一路上全是山……他看着这绵延不绝的大山,心里多多少少还是震撼的。这里和上海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来来往往的车也都是货车,拉着地区采的矿石往其他地方跑。
刚开始干农活时,谢则远浑身酸痛,挑不起水,挥不动锄头,各种活路干得不得章法。江家村里的人个个能干,即便是最瘦弱的农民,那也能从水井挑着两桶水回家,他一开始只能手提着一桶慢悠悠地走回来,现在他已经练出了浑身的肌肉,比以前更有力量。
谢则远正坐在木凳子上看书,大队小学校长江登峰就找上了门。江登峰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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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儒雅随和,他没有庄稼人那种精神,但是充满了活力。在江家村,他不仅管理小学的教育和劳动,还负责宣传上面传下来的指示,每个生产队中心都竖立一根直直长长的木头挂着喇叭,江登峰在小学宣读各种文件和大队的通知。
“江老师。”谢则远放下书,看向这位带着慈祥笑容的老人。
“谢知青啊,我就不兜圈子了,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意向来小学当代课老师?”江登峰一直注意着这几位城里来的知青,听村里人说其中的谢则远聪明能干,人好学,话也不多,于是便找上门来。
“江老师,我……”谢则远有些惊喜,激动得说不出后续的话来,在这里干农活他能干下来,可是有一份更好的工作在面前,他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刘军老师申请提前退休了,这马上开学了,我第一个就想到你,我知道你是上海来的知青,又是高中文化,你肯定可以的,我们这里的人啊,不太重视教育,娃娃送到学校,就不怎么管了。唉,我当了这么多年的校长,就希望小学能够有新老师,改一下学校的风气。”江登峰才六十来岁,头发早已花白,为教育的事,他奔走不少家庭,现在的家长嘛,都希望娃娃早点干农活多挣点工分,小的干不了重活路,也要上坡去打猪草。
他是怎么劝解他们也不听,说是上学也没什么用,在小学不是也要劳动半天,即便是考上了好学校,上高中谁来负担这笔学费?高中毕业之后也不一定能某个职位。
“你不要有负担,小学老师也有工资的,一个月十几块钱。你是老师,可以到食堂免费吃饭,你看你愿不愿意。”
谢则远冷静下来,他这辈子只上到高中,如果教书育人,他能不能做好还是一个问题,于是他说:“江老师,我考虑一下。”
江登峰笑得很爽朗,他环顾四周,谢则远这屋子没有人气,火塘看起来没有烧火的痕迹,灶台也没有用过,城里来的知青应该是不习惯他们这里的习俗。一个单身知青,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呢?
“谢同志,请你务必认真考虑!”他站起身,谢则远也立刻站起来,江登峰走到他面前,双手用力握着谢则远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送走了江登峰,没想到还有一个人前来。
肖若昂从江登峰进谢则远那屋就注意着动静,他认识江登峰,那是江家村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在江家村话语权不小。
“谢则远,江老师来找你干啥呀。”他们是同一期从上海来的知青,坐的同一趟火车,其中五人被分配到江家村,也算是认识,只是谢则远平时话很少,与他们四人关系都不算密切。
“没什么大事。”谢则远看着他眼里的精光。
“是什么小事?”肖若昂对谢则远的态度置若罔闻,能被江登峰找上门的事,指不定是什么好事,他们这几个知青天天随着生产队的人劳作,早就累得不行,偏偏为了吃饭又不得不继续。他很怀念在上海的生活,更怀念不用劳作的日子。
9. 摘梨
“大队小学缺老师,江老师找我去代课。”谢则远的声音不冷不淡,跟他这个人一样冷淡又疏离。
“原来是这事,那你愿意去吗?”肖若昂突然有些羡慕他,去当代课老师意味着不用上坡干农活,不用顶着大太阳、下雨、下雪的天气上坡去,更不用挑着两桶粪爬坡。可以坐在办公室舒舒服服的上班,他多么渴望有这么个机会!
“你要是不愿意的话,通知我一声,我愿意去。”肖若昂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嗯,我在考虑。”
送走了肖若昂,谢则远继续拿着本书看,书是这里唯一解闷的工具,沉浸在书里的世界,让他脱离一切□□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烦恼。
吃完饭,趁太阳被厚厚的云层盖住,江月儿坐在梨树下纳凉看书。见江枝又要往外跑,她连忙叫住:“江枝,你跑哪儿去?”
“姐,我就去找江琳琳玩。”江枝一边走一边回答。
“马上开学了,你还玩啊。”以前江月儿也不咋学习,但是作为姐姐,也偶尔管着妹妹弟弟,毕竟道理谁都会说……
“学习,等上学了再说嘛。”江枝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她姐最近啰嗦得很,她都快听烦了。
江月儿这几天带着江海一起学习,他已经不大爱跑出门玩,江河没有江海陪着玩,也觉得无聊,他还没开始上学,就坐在江月儿身边看小人书。
江月儿看会语文书,看看数学题,累了就回屋躺着休息。她在床上侧身躺着时,仍觉得实在是太难了。看书时,其他任何东西都变得可爱有趣起来,她甚至想出门锄两块地。
一切从头再来,她悔恨自己初中知识没有学牢,其中英语她更是不敢碰,大队里的英语老师都是兼任,一个老师教多个科目,口音不大专业,江月儿压根没学懂。
睡了午觉,她又爬起来到树下看书,江海还在看书,她却仍然觉得头昏脑胀,眼皮子又要黏在一起了。
她挪动椅子靠到梨树上闭眼休息,耳边萦绕着蜜蜂的“嗡嗡”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树上的梨子已经接近成熟,表皮却还是嫩绿色,这是一种奇特的品种,皮很厚很粗糙,果肉却很甜,汁水也丰盈。
她仰头观察了一会儿,决定摘梨子吃。
“江海,去拿根竹竿来。”江月儿在姊妹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指使起人来可以说得心应手,她家后面就是竹林,家里竹子成堆,做什么都少不了用竹子。
“好,姐姐你要干啥?”江海放下手中的笔,不解地看向江月儿。
江月儿抬起下巴示意他看头顶,密密的梨子藏在叶子中,江海顿时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梨子的清香。
江海拖了一根长长的竹竿递给江月儿,江月儿双手捧着竹竿,朝几颗挤在一起的梨子打下去,“啪啪——”几声,几个梨子摔在泥地上。
江河江海弯腰将那几个摔出伤口的梨子捡起来,江河皱着眉头说:“姐姐,摔坏了。”
江月儿放下竹竿,接过一个,果然落地的那一面被摔得稀烂,还沾上了地上的黄土。为了得到完整的梨子,她试着跳起来去摸那最矮的枝桠,可惜失败。
她是不敢爬树的,也不敢叫弟弟们爬。梨树长在院坝最边沿,院坝没有围栏,和大马路有两三米的高差。
江月儿心生一计,她双手抱起江河,说:“我抱着你,你来摘。”
“好。”江河回答的爽快,还咯咯笑起来,“姐姐,好痒啊。”
“江河你等会别动啊,不然我摔了。”她命令完江河,又吩咐江海,“江海,你把椅子搬过来。”
江河虽然才五岁,江月儿抱起来仍然有些吃力,看起来跟瘦猴似的,抱起来是真重。她几乎是刚举起来,手就酸了,连忙站上椅子,说:“江河,你赶紧多打几个,我举不动你啊。”
江河闻言,为了加快速度,直接将一整枝折断,江海立马上前接住。
“好多啊。”江海感慨道,前几年的梨子结的很稀疏,挂的果又高,他们都不爱打来吃。
江月儿下了椅子立马放下江河,揉了揉胳膊。
“月儿,打梨子吃啊。”杨瑛和江北扛着锄头走来。自留地的菜撒了菜种,又撒上了肥料,夫妻俩还是轻松的样子。
江月儿正和江海一起摘那根枝桠上的梨,说:“妈,今年梨子为啥结这么多嘞,以前好像没得这么多哇。”
“梨子就是这样,有时候结的多,有时候少。”
夫妻俩放下锄头,用毛巾擦了把脸,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他们摘梨。
江月儿摘完枝桠上的青梨,又想到:梨子成熟了,那猪圈后头的李子应该也能吃了。
“走,我们去摘李子。”
江月儿啃着一个梨子,一边叫上两个小弟,三人一起走向猪圈。今年她家没养猪,主要是没人喂,喂猪是个繁琐的活,每天都像人一样要吃两三顿,江月儿自然不会煮猪食,更不会上坡打猪草,江海江河又小,因此猪圈已经搁置几年了。
杨瑛在猪圈旁的空地上栽了一笼捧瓜,整个植株郁郁葱葱,竹竿搭的架子上爬满了藤蔓,有几根触须正向猪圈“进发”。
原则上生产队不允许在其他地方种菜,连自留地都是整整齐齐划分的同样的面积。但是谁也不说,那就是都没有。
捧瓜是江月儿的噩梦,杨瑛钟爱捧瓜,偏偏捧瓜这个东西又肯结,煮汤、清炒、和肉一起炒……甚至连捧瓜的根也能吃。有捧瓜的季节一家人很少去食堂吃饭,也很少吃其他的菜。
这株捧瓜已经结了许多沉甸甸的果实,一个个嫩生生、绿油油的,看得江月儿心里发慌。
江月儿家后面是一片小竹林,这块地与房子地基有三四米的落差,只能从猪圈的斜坡后面爬上去。那棵李子树就长在竹林最边上,为了迎着阳光,硬生生长成了一根斜树。
金灿灿的果实挂满了整棵树,李子树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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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稀少,叶片也很小,让人有一种它生来只结果子的错觉。
三姐弟手脚并用爬上陡峭的斜坡,还没靠近李子树就闻到一股浓香和酒味。李子树下掉了许多果实,有的已经腐败变质,发出一股酸臭味和发酵的味道,和李子的香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描述的风味。
这根李子树很矮,江月儿伸手就能摘到最高的果子。金黄的果子表面覆盖一层白霜,江月儿摘了一颗随意擦擦就塞进嘴里。这棵李子树结的果子的口感她很喜欢,沙沙的,有点像洋芋,但又不完全一样。核肉分离,味道香甜,不带一点酸味,实在是美味!
她最讨厌吃带酸味的水果,一点酸都不行。
“姐姐,好甜啊,我还要。”江河伸出小手,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可爱,江月儿又给他摘了几个。
姐弟三人将全身上下所有的荷包都装的满满当当,江月儿又叫江海江河卷起衣服下摆,装了一兜子才下了坡。
“妈,爸,吃李子。”江月儿将身上的李子都倒在饭桌上,再帮江河清理。
杨瑛做事很利索,三两下洗好菜,趁这空当抓了颗李子吃,打开锅盖就准备起锅烧油。江北早已升起了熊熊大火,他在家时都主动揽过烧火的活,江北也很擅长烧火,以前村里有什么大席,他都会被总管派去烧火,一个人掌管几个大灶。
江月儿用搪瓷盆洗了一部分李子和梨子,洗着洗着又想到了谢则远,她这几天刚学会他上次讲的两道题,又准备了几道不会的题想问他。其实数学书上的东西她基本不会,只能先将谢则远之前给她讲的给吃透了再继续学。
她默默地用一个塑料袋装一部分放在角落,打算吃完饭去找他。
夜幕即将降临,天空变成一片深蓝色,西边被染成的深红色渐渐落幕,月亮已悄然挂在东边。江月儿趁家里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门,主要是不想叫杨瑛知道,她要是问起来,指不定还得打趣她。
江月儿一手提着装了李子和梨子的塑料袋,一手拿着抄了题的信纸。走下了石梯,她注意到在门口看书的江明启两兄弟,他们不愧是这山沟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家里舍不得开电灯泡,忙完一天的活路,在天完全黑之前卖力地学习。
她们两家虽是邻居,但是走动很少,两家的木屋前后错落,江明启家更靠前。她回想起来,确实不曾见他们家窗户夜里发出过光。
沿着大马路,又走了条略陡峭的斜坡,江月儿慢悠悠的朝知青住所走去,周围各种虫鸣声不断,天空很暗,路也有些黑。
一切都被深蓝色的笼罩,对面的山坡也雾蒙蒙的。对面与他们这一片向阳坡隔得很远,而且因为背阴,没有人家居住。
江月儿常听说对面山坡时不时会燃起移动的火把,她的汗毛突然竖立起来。不自觉加快脚步。
谢则远正在屋内看书,在江家村他没有相熟的人,平时不会有人来找他,今天那扇木门却响起了敲门声。
10. 厂长
“谢知青,我家的梨子和李子熟了,我给你送点。”江月儿脸上仍然有些惊魂未定,她见谢则远开了门,才急忙恢复镇静。
农忙时,他们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少有人吃完晚饭再出门。她往常这时候也在家躺着,现在却有另一件事要她来完成——她希望谢则远能继续给她讲题。
谢则远很惊讶,他没想到江月儿竟然主动来找他!他的双手被江月儿塞进那袋果子,讷讷地看着她。
“谢知青,我还想问你题目,你就收下吧。”江月儿又推着那袋果子,要他紧紧抱住。接着才拿出写了几道题的信纸,“谢知青,你可以像上次那样写了给我看吗?”
“嗯,好。”谢则远接过信纸,回答道。
“谢谢知青,下回去河田我给你买书看。”江月儿知道他平时就是这副话少的模样,交待好就准备离开。
“江登峰老师托我以后去大队小学当代课老师。”谢则远一口气说出这段话,他思考了一下午这件事,决定答应。
“这是好事,恭喜你!”江月儿对他粲然一笑。
大队小学教书意味着谢则远算是脱产了,学校会组织学生劳动来抵挡学费。他这个城里来的知青,也不用再被绑定在这片黄泥地上。
月亮逐渐发出亮堂堂的白光,黑洞洞的天上布满了星星,照亮整个山村。
江月儿不想在此处多留,要是被别人看见了,明天江家村就会出现闲言碎语。
“谢知青,我先回去啦。”
“好。”谢则远木木地回答着,看着她走了几步远,忽然想到他开门瞬间她那惊魂未定的表情,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凳子上,三步并两步走到她旁边。
“我送你上去。”
江月儿下来找他已经耗费了所有的勇气,她不擅长与外人打交道,也害怕漆黑的环境,这一条路没有路灯。
而现在他提出送她回家去,忐忑了一会儿,她看着周围虽然还算亮堂的环境,但是一切都昏昏沉沉,微风拂过,她打了个寒噤,因此没有选择拒绝。
两人相对无言,一前一后地走在斜坡上,江月儿加快脚步拉开距离。整个山村已经被夜幕覆盖,马路却很亮,是一种被月亮光辉照耀的亮。
不多时,两棵梨树近在眼前,江月儿转身和谢则远打招呼:“谢知青,就到这吧,你回去休息吧。”
谢则远朝她点点头,没有立刻动作,江月儿只好先上了院坝,又跟他挥挥手,他才转身离开。
江月儿家的木门还没有上门闩,橙黄色的光透过窗户,电灯泡也还亮着,显然是特意为她留了门。门后有一根竹竿撑着,她伸手推动木门,又将手伸进去拿开竹竿。
还没跨进门槛,没想到杨瑛正坐在矮凳上等着她。
“找谁去了?”她看起来似乎很高兴,更没有要训斥她的意思,只用她那含笑的双眼看着江月儿。
江月儿知道她妈肯定晓得她刚刚干啥去了,她突然有些扭捏,看着杨瑛说:“妈,我没干嘛呀。”
“唉,我不懂你这个年纪吗?现在都流行婚姻自由,你现在多看看也是好事啊。我呢,就希望你找个对你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你还喜欢的。”她说完就陷入了回忆。
“妈,我真的只是去问个题目。”江月儿虚捂着耳朵,表示抗拒,她现在确实没有这些心思,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们呢?”她生硬地转移话题。
“他们躺床上去了。”她大有说一夜的架势,开始了话题,“妈十几岁的时候去过地区你知道吗?”
“我知道。”江月儿当然知道,杨瑛初中毕业没多久就被分配去地区的矿厂做工。
那可是国企,能做个普通工人也是很幸福的。她在县里上高中时,就听说有的同学父母在那个厂工作,他们在学校的打扮比村里去的要好得多。杨瑛也说过,那个矿的产量排世界第一。
至于她妈为什么现在在江家村,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听着杨瑛说到地区,她突然反应过来,她确实没有说过她什么放弃这个机会呀!
“妈,你怎么没在那里继续干呢?”
“我当年在那个厂里也是一枝花,厂长的儿子都看上我了,要跟我说媒。可是你阿婆不同意啊,一直催着我,要我回来和你爸结婚,他们那一代人就希望子女留在身边。”她的脸上有些无奈,“你说我当时要是留在城里,是不是要好一点,我虽然现在干农活少,可是我的手啊还是粗糙,城里人都烧煤炭,不用下地。我们烧柴,还要种地才有吃的。”
她伸出她的双手,那是一双蜡黄色、充满岁月痕迹的手,可还是能看出原本的形状很好,尖尖细细的,老一辈人说这样的手是“当官的手”。
“厂长的儿子?那时候你和他感情怎么样呢?”
“他追我啊,总是给我写信,约我出去玩。”
“阿婆为什么要你回来嫁给爸爸呢?你那时候怎么想的呢?”
“你爸从小学习成绩就好啊,在周围都是出了名的。你阿婆很欣赏他,他话少又肯干,最主要的是离家近。”她停顿了一会,又说:“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早忘记那时候的心情了。”
一直以来,人们嫁女儿后,女儿的家被称为她的“娘家”,似乎不再是她们的家,但是他们仍然不会选择让女儿远嫁,其中的原由只有各自心中才清楚……
江月儿搬了个凳子坐下,靠在杨瑛身上,牵着她的手,安静地听着杨瑛的话。她以为她和爸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自愿结合,没想到其中还有一段曲折。
“我想给你们更好的未来,可是你爸这个没出息的,对着其他人蹦不出几个字,指望不上他给你们几个铺路。”杨瑛摸着女儿细嫩的双手,有些欣慰,她从来不让孩子们干重活,舍不得他们受一丁点委屈。
江月儿高中刚开学就想着退学,杨瑛没有阻拦,一是高中只上半天课,另外半天劳动;二是女儿真的舍不得离开家;三是高中毕业后也得回家待业。她不希望江月儿在学校干那些活路,也不想强迫女儿割断对家的牵挂,家永远是她的家。
她又平静地说:“你爷爷奶奶以前看不起我,你爸又刚去公社还没站稳脚跟。他们就合起伙来欺负我,还有你小叔,他们三个趁你爸不在,往我煮饭的锅里扔垃圾。有一次我煎个鸡蛋,你爷爷竟然用洋铲铲出我那一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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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蛋。”
江月儿觉得有些滑稽,但是也不意外,有的亲人之间确实能做到如此令人生厌!她有记忆以来就不常见爷爷奶奶,每次见到,他们对她也没什么感情。他们更喜欢那位叔叔,而她那位叔叔最后也不知失踪。
“那爸爸知道吗?你有没有告诉爸爸。”
她的表情有些悔恨,怒道:“我告诉你爸爸,他不相信!我那时候也是糊涂,竟然想着一家人別伤了和气!”
杨瑛那时候刚嫁到江北家,也才19岁,江北比她小一岁。两人一起在江家村住了几个月,江北就被县里提去公社做干部了。
“爸爸怎么这样啊!”江月儿没想到爸爸竟然不信任妈妈。
“有一次,他回家来亲眼看见他爹妈和亲弟弟欺负我,他才信了!”
“爸爸还是更相信爷爷奶奶……”江月儿有些无语,为什么爸爸不坚定地相信妈妈,她觉得父母是世界上最应该互相信任的人,可是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这样的,儿女最信任的还是自己的父母。
“那之后,我想和他一起去公社,但是公社里的人有意见。你爸当时还想辞职,被我劝住了,好不容易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怎么能说辞就辞!于是我在家一个人对抗他们三个,你爸常常回来找看我。等我怀上你的时候,你爸就回来分了家,又向县里申请,将我也带去公社的宿舍住。”
“妈,你那时候没受伤吧!爸爸那时候就想过辞职了吗?”她希望妈妈不要因为那些人受了委屈,要是她在一定冲上去!
“能有什么事,他们欺负我又不敢打我,又嫉妒你爸因为我得了工作,不过是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小事。是啊,他觉着自己也不适合工作,我看他是天生的干活路的命!”
江月儿对辞职两字很敏感,尤其是关于江北的,要是江北那时候就辞职了,他们一家人岂不是比梦里还要悲惨。
她这个月劝阻江北喝酒已经有些效果,她觉得一起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以后啊,能嫁个城里人就嫁,城里的亲戚至少表面不会干出你爷爷奶奶那种事。”她瞧着城里来的知青就不错,个个彬彬有礼,谈吐得当,有了对比,才知道城里的好。
杨瑛自从听女儿的“预言”之后,才悟出来一些人生道理,她又语重心长地说,“以后能自己有出息,那就更好了。”
月儿既然说过她梦里考上大学了,说明她还是有心学习,等她再大点了,再去读个中专也不错。
她始终比江月儿多活四十年,在这座山村里见过不少风风雨雨,其中大多数都是鸡毛蒜皮、你争我抢的事,但这不就是社会的缩影吗?
农村的争抢是为了田土、水流,城里呢?她也不清楚,但是总比在灰扑扑的农村好。嫁的远近都没关系,只要对女儿有帮助那才是好的,她最希望女儿过得开心幸福。
江月儿在今晚听到她妈说的太多东西,妈妈被爷爷奶奶欺负过?妈妈竟然和厂长儿子有过缘分?爸爸以前也想过辞职?
她躺在床上消化着,以前她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杨瑛嫌她小,不愿意告诉她。如今长大了,一个个她从前不知道的秘密倒豆子似的向她砸来。
11. 辣椒
江北在家住了五天,第六天一大早准备启程回公社。他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靠着墙抽烟,杨瑛在旁边架子上洗脸。
她洗完又倒腾着江月儿姐弟昨天摘的梨子和李子,装了些在塑料袋,仔细捆好放进江北的挎包里。
接着杨瑛从碗柜里拿出粉条,舀了几瓢水在锅里,将粉条放进去浸泡着。在杨瑛的眼神下,江北自觉地放下烟杆坐到灶门前。
杨瑛切着姜末,她的动作很轻,大灶隔着一面木墙就是江月儿和江枝的卧室,木板子隔音很差,一点细碎的声音都能传过去。
江月儿已经醒来,自从做了那个梦,她常常能在天不亮时就醒了。
木门下有些空隙,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缝隙洒在地上。她轻轻打开房门,锅里已经热火朝天。她爸的脸上映照着火光,使他的五官更加立体,他双目无神地注视着灶孔,看着里面跳动的焰火,时不时用火钳夹木头。
杨瑛站在灶旁揭开锅盖,一阵水汽扑面而来,又消失在空气中。
她一手叉腰,一手握着筷子搅动锅里的粉条。听到动静,侧过脸看向江月儿。她面对江月儿时,总是面带笑意。
“月儿,起床啦,快洗脸吃早饭了。”
“好。”
江月儿揉了揉眼睛,走到放脸盆的架子上照着镜子编好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密。将头发编成两股麻花辫,发梢用红绳绑住,这便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
大门敞开着,接近日出时间,山间水汽弥漫,屋外一片灰蒙蒙的景象,远处的山坡被雾气笼罩,只探出山尖。
米粉煮熟后用冷水泡着,这才开始做汤底。烧辣菜籽油,加入做好的辣椒油炒香,再倒入姜末,掺入一瓢山泉水,煮开后将甜菜倒进去。
如果有新鲜的猪肉,这汤底会更香。
三人端着粉条排排坐在门口,江北还额外加了几颗泡椒,他呼哧呼哧地吸着粉条,杨瑛偶尔跟过路上坡的人打招呼。
江月儿很喜欢吃粉条,这米粉由粘米泡发后用石磨子碾碎的浆水做成,味道自然不用说。干粉条还可以在火上烤,烤完之后会膨胀成白色,吃起来脆脆的,像米泡筒。
江月儿注意到江前进和谢春花两夫妻也扛着锄头路过她家,江月儿家院坝下的大马路往右走是上坡,往左走可以到村口。
杨瑛却没和两人打招呼,谢春花夫妻经过时也只顾着低头赶路。
集体劳动时间还没到,他们趁得空上坡去把自留地打整好。
等谢春花夫妻俩都走远,杨瑛斜着眼看江北,她的眼神好像带着刀,说:“你在公社能不能有点脑子,你看看人家爬得多快,你去一二十年了还是个秘书。”
江北心里嘀咕,却不显在面上:他为什么要跟那些人打交道,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话题!
江北沉默着将碗筷放在灶台上,倒了一缸茶来。
江家村没有茶田,杨瑛也不稀得去供销社买茶。家里所有的茶叶子都是杨瑛上山摘的野茶树芽,清明前,茶树开始长出嫩芽,嫩芽是翠绿色的,和老芽明显不同。农村里的人什么都会做,即便是炒茶那也是有一番心得。
娃娃不想吃饭时,用茶水泡着白米饭,加点盐巴就能哄着娃娃吃完。
他轻轻吹着滚烫的茶水,坐在旁边的江月儿闻到一阵清香,她想到了茶树会生长的另一种美味——茶泡。
杨瑛见他没有回应,稍微放大点声音:“你耳朵聋了?”
江北目视前方,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闷闷地说:“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看不起人,觉得自己干什么都是对的,自大!”
两只母鸡跑到院坝里啄食,尖喙啄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两只老母鸡也时不时“咕咕”两声。
江北放下茶缸,嘿嘿笑着,看着杨瑛说:“记住了。”
杨瑛“哼哼”冷笑两声,显然不信江北说的话。
江月儿听着两人的吵闹,也对他爸说:“爸爸,你回去别喝酒了,我每个月都去街上监督你。”
江北一口气喝完热茶,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对江月儿说:“月儿,我说到做到,你不相信我吗?”
“洗碗,站着干什么?”杨瑛看着江北这幅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江北挪动脚步走到灶旁,挽起衣袖,嘴里喃喃道:“好,好……”
江月儿也习惯了他们这样的摩擦,杨瑛脾气上来了,谁也不怵。
江北洗好了碗,叠放整齐放进碗柜,又在锅里洗了抹布擦干净灶台,最后才洗锅,水瓢舀出干净的水,用竹刷两下扫出多余的水,这才算洗完。
一切收拾妥当,杨瑛早已将他要带的东西收拾好,一一摆放在火铺上。
江北一样样穿戴好,才背起挎包抬腿出门,杨瑛伸手为他整理好衣服和领子,没好气地说:“人啊,有时候还是要圆滑点,要会做事,不是只会做事。”
江北只默默地点头。
江月儿在梨树下看着江北斜挎着军绿色单肩包走进晨雾中,他的身影渐渐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江月儿才进了屋。
休息了一会儿,杨瑛已经背好背篼准备出门,她今天不打算去集体劳动,自留地的辣椒红了,得趁早上去摘。
往常江月儿从不和她一起上坡,即便是江月儿想去,她也会拒绝。
可是今早江月儿决定一起干活,她已经十九了,该为家里分担才是。回想以前,她觉得很愧疚,她妈什么都不要他们干,他们就真的什么都不做。
她补衣服的活哪能争什么工分,这缝纫机说不定还是她爸她妈掏钱买的。
江北去了公社之后,农活就留给了杨瑛,她一个人既要照看四个娃娃,又要忙着农活,有时候还去集体里劳动。
江月儿眼中一热,泪水即将溢出,她强忍着酸意,也背起一个背篼:“妈,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去干啥,还不是帮倒忙。”
江月儿还是跟了上去,挽着她的手,笑着说:“我都这么大了,怎么会帮倒忙呢?”
杨瑛也笑着对她说:“你不是说你以后会考上大学吗?你这双手是用来读书写字的,怎么能去干农活。”
江月儿心想,要是她没有做那个梦,她根本不知道她妈会希望她考上大学。自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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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之后,她就看见过杨瑛一个人在屋里数钱。
她以前才不在意妈妈的想法,不管要做什么他们都会顺着她。
不知道高考什么时候能恢复……
母女俩一路说说笑笑来到辣椒地里,杨瑛和江月儿说了不少往事。自从开了头,江月儿对往事的好奇心渐渐起来,杨瑛也愿意告诉她。
这块辣椒地从顶上看,一片绿叶中夹着星星般的红色辣椒,还未变红的辣椒挂在高处,夹在红和绿之间的辣椒呈褐色。
杨瑛放下背篼,对江月儿说:“今天只打红辣椒,打了回去做酸辣椒。”
江月儿点点头,想到了酸辣椒,她见过的酸辣椒居然真的都是红的!
酸辣椒用来炒猪肉,简直是人间美味。她记得过年的时候,村里有人家宰猪,杨瑛就会去买一些,自家养的猪和公社买的味道大不一样。
如果能幸运的买到猪肝,江月儿就会更高兴了,配上姜丝蒜苗和酸辣椒在大铁锅里爆炒,这道菜四姊妹能抢着吃。
她的思绪已经飞远了……
手下的动作也不停,清晨的雾化作露水从果实上、叶子上滴落,黄土地也变得湿漉漉,踩上去会带起一层泥巴。
腌制酸辣椒需要保留辣椒蒂,因此采摘从根蒂往反方向一扯,完整的辣椒就脱离了植株。
杨瑛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摘完了一排,江月儿才摘到一半。辣椒树才到人大腿高,因此摘辣椒需要一直弯腰,江月儿的腰开始隐隐作痛,她直起身用力敲敲后腰。
太阳已经拨开了云雾,照得江月儿双眼发黑,汗水顺着双颊流下,两鬓的碎发紧紧贴着脸颊。她不常干活,连草帽都忘了带,而杨瑛是早已习惯,嫌弃草帽碍手碍脚。
她抬头望向杨瑛,杨瑛一刻也没有歇息。江月儿一阵愧疚涌上心头,弯腰继续摘辣椒。
接近中午,总算摘完了这片地,江月儿累得直不起腰。
两人背着满满一兜子辣椒往回赶,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也到了休息时间,挑着桶的,扛着锄头的,都往食堂去。
杨瑛将两背篼辣椒倒在地上,便带着四个娃娃往食堂去吃饭。
江枝和江月儿手挽着手,江河牵着杨瑛的手,江海跟在末尾。
…
谢则远在江登峰来的第二天便去小学告知了他决定接任代课老师,江登峰欣喜若狂,还说要请他去公社的饭店吃饭。
前两年,大队小学一直没有空闲的名额,江登峰想聘请知青当老师也过不了上头那一关,他早就想为小学改革一番,可惜阻力重重。
大队小学还没开学,谢则远仍然和生产队一起劳作。上午的活路做完了,他随着大部队前去食堂。村里熟悉的人自然组成一个方队,同期来的知青也聊的热火朝天。
他摸了摸衣服口袋里的信纸,那是上回江月儿来问的题,他一直没找到机会还给她。
他熟练的在食堂打好饭菜,找了张人少的桌子坐下吃饭,食堂里闹哄哄的,他似乎听到了江月儿的声音,抬头便看见了她。
他摸着口袋里的信纸,一边沉默的吃着饭,他确实找不到机会给她,也没有空当给她讲题。
12. 腌辣椒
中午时,他上坡劳动回来,都能看见她家的院坝里有人。而夜晚,他一个男人又不好上门去,这在农村会叫人说闲话,因此他只能等着她来找他。
江月儿几人吃完午饭便回了家,两堆火红的辣椒摆放在阶檐坎上。这个坎和院坝高差一米,由整个的石头组成,石头缝里敷衍的抹了些水泥。小时候江月儿曾为了学鸡飞,从坎上直接跳下去,当场摔了个两个大包。这事直到现在还时不时被拿出来调侃。
她那时还是不记事的年纪,自然不清楚自己当年为什么会做出这么荒唐又可笑的事,每当说起这件童年趣事时,她也像个场外人一样大笑。
吃了饭,江枝照例准备入屋躺着。她临近开学,这几天也不往外跑了,说是要在家好好休息几天。江海江河倒是无事可做,江海的习题早已做完,他迫不及待想要开学。江河马上六岁,下一年就要上一年级。
江月儿作为大姐,招呼着他们帮忙:“快来帮忙洗辣椒。”
“啊。”江枝面如菜色,嘟着嘴,祈求似的看着江月儿,她的眉毛蹙在一起,想要她放过自己。
江河倒是积极,直接开始上前将辣椒蒂掰下来:“姐姐,这个我会!”
江月儿连忙制止他:“不能掰,这个要留着,不然会坏掉。”
江河手下的动作不停,一直问她:“为什么?”
江海抓住他的手,将他提起来,说:“姐姐说了不能就不能。”
杨瑛从堂屋里搬出大木盆子,那木盆直径一米多,江月儿跑上去托着盆底,两人合力抬到门口边的空地上。
江枝迫于姐姐的压力也蹲下开始摘辣椒上的叶子。
一个个饱满光滑又火红的辣椒,加上绿色的蒂,可爱极了。
摘完了叶子,姐弟四人提桶的提桶,端盆子的端盆子,从那大水缸里舀水往大木盆里掺水。这大水缸里满满的水不一会儿就少了一半,这些水还是前天江北去水井挑回来的。一个水缸能装五六桶水,江北足足挑了三回。
他每次回家就把家里能干的重活都干了,江月儿小时候也常常跟着他去挑水,他一根扁担挑着两桶水,脚步依旧稳健,甚至走得比她还快。
杨瑛始终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她本来想一个人干完这些,毕竟这在农村来说算是轻松的活路。
“妈,洗完之后嘞?”江月儿搓着辣椒皮,她洗得很仔细,一个个认真揉搓。
连最小的江河也在一边玩一边洗辣椒,他这个年纪注意力很不集中,一会儿去院坝里扒着梨树,一会去撵那两只老母鸡,最后又跑过来洗辣椒。
辣椒被一个个清洗干净放在簸箕上,簸箕由竹子编织,常常被用来放置要晾晒的东西,竹丝编制得很细密,只有底部一些小孔透气。
“洗完之后要晒干。”她看着已经放满两簸箕的辣椒,伸手将挨在一起的辣椒推开,又看着盆里的辣椒,若有所思,“这个辣椒有点多了,坛子恐怕放不下,我们再做点辣椒面吧。”
“好。”三姐弟异口同声,辣椒面也是一道美味,吃起来脆脆辣辣的,很下饭。
两簸箕辣椒被放在长凳上,摆在院坝里晾晒。正午的阳光很大,直直地照在地上。梨树上仍有不少蜜蜂,“嗡嗡”地叫着,树上还挂着许多青梨。
腌制酸辣椒用的坛子不知是祖传的还是买的,自江月儿有记忆起家里就一直在用,空置的那个房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子,坛子大小的不同腌制的东西也不同。江家村家家户户都会腌制各种菜,不同菜成熟的季节,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开始同样的工序。
杨瑛带着江月儿搬出两个大坛子,这坛子易碎,须得轻拿轻放。江河在旁边转来转去,也要伸手扶着,被江月儿轰了出去。
江海在灶门前烧开水,他拿着火钳,往灶膛里加柴。白天时火光映在人脸上不太明显,但是他的五官与江北很相似,高挺的鼻梁,浓浓的眉毛,性子也最像他,不太爱说话。
杨瑛将坛子清洗干净,放到太阳底下,和辣椒一起晾干。
她从小就在大人身旁学着做农活和家务活,基本上什么都会,做盐菜、腌酸菜、包包子粑、包包面……各种农村美食,手到擒来。插秧、打谷、点玉米,各种农活也不在话下。
江月儿跟在她旁边,除了抬东西需要搭把手,其他完全插不进去。
“做这个辣椒,里头不能有水,不能有油,不然要坏。”
江月儿在旁边点头如捣蒜,虽然她不动手,但也经常在杨瑛做东西时站在旁边瞧,也大致记住一些步骤。
做辣椒面要将蒂去掉,只留下红辣椒果。姐弟四人蹲在木盆边去辣椒蒂,叽叽喳喳吵闹着,一半是江河挑起话题,他最爱吵闹不停,不管做什么,总要先问为什么。
“姐姐,为什么这个辣椒颜色不一样?”江河举着一个还没完全变红的辣椒。
江枝笑着说:“因为它还没变完全红。”
“那它以后会变红吗?”
“如果长在地里就会,现在不会了。”
去蒂的辣椒也放满了一簸箕,摆在长凳子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水分。
做辣椒面要将辣椒碾碎或者剁细,杨瑛选择了最快速的方式——石磨。
放在外边的石磨已经积了厚厚的灰,他们不常用石磨,偶尔需要推豆腐、磨浆水才会启动这个大物件。
杨瑛将石磨里里外外清洗干净,今天中午的活才算干完,一切都寂静下来。
空中飞舞着蜻蜓,有几只鸟栖息在梨树上。
江月儿闲下来,她这几天学了篇初中语文课文,又记下了一些不会的数学问题。她想起上回给谢则远的信纸,她这几天都不得空去找她。
戴上草帽,她走向知青住所,她不知道这几天他还会不会和集体去劳动。在她印象中,代课老师也算是轻松的活,比上坡干各种农活要好得多,每个月还有工资。
干完集体的活路,其他人都会见缝插针地去自家的自留地里。不少人一吃完饭就扛着锄头沿着大马路去地里忙活。
江启明两兄弟腰间别着一把镰刀,从院坝下的大马路上经过。
江月儿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启明哥,你们吃饭没。”
“吃了,上山去砍点柴。”他这个夏天好像又黑了,江照徳也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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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照徳弟马上要去高中了吧?”
“是啊,他开学就要去了。”
江照徳站在一旁,听着两人拉家常。他低头看着脚上的解放鞋,他这个暑假踩着他上山上坡,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可他还要穿着它去县城,去高中……
江月儿一路下来跟不少人打了招呼,各种叔叔伯伯、嬢嬢、爷爷奶奶……江家村大部分都是江姓,是同一族人,因此称呼和自家人一样,只按辈分叫人。还有的人辈分很高,江月儿甚至会叫一个小娃娃叔叔。
到谢则远家门不远处,她站在田坎边上假装眺望远处的风景,等人潮走了才上前叩响木门。
里头传来了脚步声,谢则远打开了门。他常把门虚掩着,在江家村只要家里有人就不会关门,可是他又不好大剌剌地敞开着,只好学着这里的人家,在门边抵着一根竹竿。
谢则远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是上小学要用的教学课本。江登峰叫他教五年级的语文和数学,先积累一点经验,之后再将六年级交给他。
江月儿先是看到他的脸,又注意到他手里的书,她想,不愧是上海来的知青!
“谢知青,我上回给你的题目现在才有空来拿,你现在有空吗?”江月儿将草帽脱到头后边,好跟谢则远交谈。
谢则远将口袋里折好的信纸掏出来,放在她手中,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说:“有空。”
江月儿打开信纸,纸上的字很好看,是她形容不出来的好看。
她先是快速浏览一遍做题步骤,在心中默默为自己解答,可是她不会……
她看完之后看着谢则远,没有动作,谢则远心领神会,说:“我给你讲一遍吧。”
“好,谢谢你,谢老师!”她说的很郑重。
杨瑛的好牌友康嬢嬢路过这边,仔细一瞧,那不江月儿,她扛着锄头和她打招呼:“月儿,找知青啊,做啥呀。”
她那八卦的表情和她妈一模一样,要不两人能成为好朋友。江月儿急忙找了个理由:“谢知青马上要去小学教书了,江海不是也在小学吗,我想来帮他问问题目呢。”
“康嬢嬢,你去坡上除草吗?”
康嬢嬢看着她神色泰然自若,也没有慌乱,于是那点八卦的心思也下去了。谁都知道杨瑛家有个成绩好的娃娃,虽然平时跟其他娃娃一样玩,但是人家成绩就是好,性格也好。
“是啊,你们忙吧,我走了。”
谢则远轻笑一声,江月儿却没有注意到。和康嬢嬢说完话,她转过头,看着谢则远,想叫他继续讲题。
“谢老师,可以继续吗?”
谢则远看着她明亮又黑白分明的眼眸,点了点头。
江月儿听着他讲解,不自觉地沉浸在其中。他真是一位好老师,既有耐心,讲得也很清晰,他的声音也很好听……
讲完上会信纸的几道题,江月儿伸进荷包,摩挲着新写的题目。
谢则远见她犹疑不决,开口提醒道:“有什么不会的可以继续问我,以后在大队小学教书的话,可能会更方便给你讲题。”
江月儿心花怒放,谢老师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
13. 辣椒面
她点点头,拿出荷包里的信纸,双手递给谢则远。这信纸呈米黄色,是她在县城里买的,现在总算是有了点作用。
“谢老师,校长买了很多书在办公室,还订购了报纸。”
谢则远是个爱看书的,而小学办公室里就有现成的,校长为小学进购了许多书籍。小学的学生可以免费借阅,不过江月儿从来没借过,只在初中时陪着李晓霞去看过。
大队小学只有一个办公室,里面摆放了一条长桌,几个老师包括校长都在一处办公。被叫去问话时,就得当着所有老师的面挨批。
谢则远看着她别在脑后的草帽,接过被折了两折的信纸,小心的放进上衣口袋。
“刚刚的题还有不懂的地方吗?”
他的表情正经严肃,倒真像江月儿小学的老师。她还记得一年级时因为跟后桌讲话,讲话的内容早已记不清,只记得被戒尺狠狠地拍在背上的痛感和那个老师凶狠的表情。
不过那时候她很皮,顶多对那位数学老师产生了一点害怕的情绪。最可怕的是那位数学老师是她表姑爷,幸好她爸妈不在意她的成绩……
面对谢则远,她自然是不怕的:“谢老师,你教的特别好,连我都能听懂,你一定会是一个好老师!”
谢则远看见了她眼里的期许,点点头,将目光移至对面的山坡。他想,他一定要当个好老师。
江月儿迎着烈日离开了知青住所,和谢则远道别后她才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的热气,周围有许多蜻蜓盘旋,捉蜻蜓也是童年乐趣之一,蜻蜓停在草叶子上时,翅膀有两种状态,一种是平直的展开,一种是稍微低垂着。如果低垂着翅膀,那就是最容易抓住它的时候。
根据观察得到的这个方法,江月儿屡试不爽,还有方法是用扫帚打或者用蜘蛛网去网蜻蜓。不过江月儿沉迷于徒手抓。
回忆起童年趣事,她不自觉地笑了。随即她一手用信纸扇风,一边重新戴上草帽,踏着黄泥路回家去了。
院坝里的红辣椒还是原模原样,在太阳底下更加娇艳欲滴,她囫囵地将三个簸箕的辣椒翻个面,好让整个辣椒都享受到太阳的炙烤。
大门虚掩着,她伸手进去移开竹竿,跨进门槛。他们这里的门槛都很高,能到人膝盖处。
大铁锅里的水已经渐渐冷却,火铺上摆放了一盆黄灿灿的包谷粒。这辣椒面得用老玉米做,这样炒出来才不会变成一坨,口感也更脆。
瞧见杨瑛坐在矮凳上靠着墙睡觉,江月儿放缓脚步。江海正趴在饭桌上看书,江河和江枝肯定在屋里睡大觉。
她走过去在江海对面坐下,拿出荷包里的信纸,在桌上展开,小声说:“在看什么书?”
江海翻到封面,也压低了声音:“姐姐,我在看你的书。”
江月儿闻言,去看他手里书,果然是她的数学书。
她好笑道:“你自己的看完了吗,还看我的书,你看得懂吗?”
江海摇摇头,说:“看不懂,你的书放桌上,我就是有点好奇才翻翻。姐姐,你可以教我吗?”
他翻到其中一页,字密密麻麻的,夹杂着几幅图画,她看得眼前发黑。
江月儿连忙摇头:“等你上初中了就会了,有老师教你。”
她可不会说她也看不懂,这还怎么维护她大姐的尊严!
她连忙夺回自己的数学书,对江海说:“快把你上学期的书拿出来看看,马上开学了要学新的。”
她将数学书翻到对应页,照着信纸解题。
江海绕过来和她并排坐,看着信纸里两种不同的笔迹,说:“姐姐,你也不会做吗?”
“你走开,你去我房间里面翻本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来看,我要学习了。”她打开江海的手,用手臂遮挡着信纸。
江海得了指示,立刻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那扇木门,那木门还是发出“吱——”声,他稳住木门,从细缝里钻进去。
江月儿前几日将角落里的一堆书分门别类整理好,如今看起来整整齐齐。江海倒好找,他选了本《东周列国志》。
江月儿正埋头算题,江海在对面翻看起来。
江月儿按照谢则远的思路将题目重新做了一遍,做完之后就搁下笔,睡意来袭,实在是抵挡不住,于是趴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杨瑛已经准备带着江河江海磨包谷面。江月儿循着声音前去帮忙。
石磨子经过一中午的晾晒,变得干燥,两块厚实的圆盘并在一起,上边的圆盘嵌了条木头好让人推动。
江河和江海玩闹地抢着推石磨,要杨瑛去加包谷,推石磨要少量多次加入原料,因此是个“大工程”。这两豆丁显然还不够格,两人抓着把手咬牙往前使劲,石磨还是纹丝不动。
杨瑛看得哈哈大笑,说:“你们让开,还是我来。”
“妈,我也来。”江月儿上前搭把手,握着那横木,帮着推石磨。
江河双手捧着装包谷粒的搪瓷盆,江海握着勺子准备往石磨的磨眼里放包谷。
江月儿浑身发力,想要将这磨盘推动,也只勉强推动一点。最后还是杨瑛发力,石磨才终于开始转动。
江月儿想到了另一件事,听她妈说,她阿公还没有去当兵的时候,因为田土和其他家起了冲突。那家人足足有五个兄弟,阿公一个人带着把镰刀就冲上去与他们对峙。
“你阿公他胆子大,谁都不怕,最后那家人还是被吓跑了。”杨瑛说起她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往事,对那位早逝的父亲充满敬佩。
江月儿听了也对阿公充满敬意。
在农村不重男轻女的家庭很少,他们家算是例外。不管对哪个孩子都是一样的重视。在梦中也是,爸妈即使年迈做不动活了,连过年后给四姊妹准备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多。
江月儿想上高中那便去上,不想上他们也会给她退路。身边很多同龄人都为了家庭劳动,从小就要上山放牛放羊,砍柴。就像隔壁的江明启,因为他爸和他妈两个人支撑不了两个人脱产,才将江明启叫回来务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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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大的女生也被迫相看人家,如果父母看中了男方家,那不想嫁也得嫁。
…
江河捧着的一盆包谷渐渐见了底,杨瑛时不时停下动作,用勺子刮着槽里被磨碎的包谷,第一道磨完,包谷的颗粒还很大,因此需要磨第二遍。
“妈,这个要磨几道?”江月儿揉着酸软的手,看着细碎的包谷,有很多只是碎了,远远达不到被称为“面”的标准。
“这个要磨两三道,然后还要用筛子筛。”搪瓷盆里的包谷磨完,石磨下的桶装了半桶碎包谷。
“妈妈,还要磨啊。”江河显然失去耐心,刚刚有多积极,现在就有多不想干了。他撂下盆子,跑一边去了。
江海举着勺子说:“那你去搬个凳子过来。”
江河不情不愿的挪动脚步去屋里搬了条高板凳:“拿去。”
江月儿看他这态度,也笑了,上前捏捏他的脸:“你这什么表情?你刚刚不是主动要端着盆的吗?”
江河年纪还小,稍加培养说不定还能扭转,四姊妹里就属他脾气最差,做事也没有耐心。
江河一扁嘴,靠近她的手,以防被捏痛了:“姐姐,我举了那么久,手累。”
“好,你一边玩去吧。”江月儿放开他的脸,继续推着石磨。
又费了一番功夫,包谷总算变得细腻,一把抓上去,有一种沙沙的感觉,和面粉不同。
杨瑛拿出一个孔稍微大点的筛子,这筛子也有讲究,不同的孔筛不同的东西,如果要筛糯米粉或者粘米粉,那用的筛子孔最细。像包谷面之类的不要太细,保留一点口感的就会用大孔的筛子。
筛过之后的包谷面少了许多大颗粒。
“红辣椒也可以用石磨碾碎,也可以剁碎。”杨瑛放下手里的筛子,她干活习惯做完一样就收拾好卫生。她收拾好工具,将盆洗干净摆放好。
江月儿跟在身后,一起收拾。
“那我们还是用石磨吧。”
剁辣椒不仅累还会辣眼睛,她不想杨瑛被辣椒水溅到了,而且用石磨她和江海还能帮上忙。
“好,那个辣椒还是要切碎了才能放下去。”
簸箕的辣椒被倒进一个稍大点的盆,杨瑛握着菜刀胡乱砍碎。
忙活到日头西沉,天边的颜色逐渐变深,辣椒面才终于混好,碾碎的辣椒和包谷面混在一起,放上盐巴,再装进坛子,往水槽里加上水,就算完成。
腌制酸辣椒就更简单了,将白开水倒进坛子里,约占坛子的四分之一,倒点盐巴和母水,最后将辣椒放进去。
江海和江月儿一直跟在杨瑛旁看着制作过程,顺便帮着倒东西、抬东西。
一顿忙活下来,也到了吃饭时间。
江月儿却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
杨瑛兴冲冲地说:“捧瓜好像熟了,我们今天就自己煮饭吃吧。”
她说完便去猪圈旁摘捧瓜,江月儿也跟着前去,她想摘点李子垫肚子。
“妈,我上去摘点李子。”
14. 种洋芋
“要吃饭了还吃什么李子。”杨瑛嘴上谴责,却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
晚饭,捧瓜做了三道不一样的菜,捧瓜清汤、青辣椒炒捧瓜以及干辣椒炒捧瓜。
“妈,怎么都是捧瓜。”江枝看见桌上三道绿油油的捧瓜,不由得皱起眉头,又到了吃捧瓜的季节,过几天不会天天吃这个吧……
“不好吃吗?吃起来甜甜的呀。你们是没体验过我小时候的生活,现在能吃上捧瓜就满足吧。”
“妈妈,我爱吃。”江河很捧场,笑得很满足,一片接着一片往嘴里塞,捧瓜汤还泡着饭吃。
江月儿饭前便吃多了李子,因此一顿饭不算难熬。
吃完饭,江月儿制止了杨瑛收拾残局的动作,给妹妹弟弟安排活路:“妈,你去休息吧,我们来收拾。我来洗碗,江枝你擦桌子,江海你去扫地,江河你整理凳子。”
杨瑛也没想到,大女儿突然有一天就变得不一样了,到底是哪一天开始的,她也记不得了。
到了晚上,杨瑛坐在架子床上数钱,江北在公社一二十年存下的钱不少,但是也不多。江北平时在公社吃食堂,但是家里还有另外五口人要吃饭,他们常常到食堂吃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杨瑛立即决定以后只在家吃,从根源上减少开支。他们一家人最大的开□□就是吃饭了,少去食堂吃就能省一笔钱!
刚好快入秋了,不少菜就要成熟。
第二天,早饭照例吃捧瓜,杨瑛在饭桌上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以后我们就在家自己做饭吃,去食堂吃太麻烦了,你们说是不是?”
“妈,我同意。”江月儿首先表示支持她的决定,他们五口人在食堂吃饭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以后还要供他们几个读书,现在能省一点是一点。
江枝也觉得无所谓,只要有吃的就好,在大队上初中每天中午都要回家吃饭,刚好是家里的饭点。
江月儿继续关切地说:“妈,我们四个可以一起去自留地种菜,你不要老是一个人做完,我们现在长大了也能帮你的。”
杨瑛以前总是一个人扛下所有农活,把他们四姊妹惯得懒懒的,甚至有点不符合农村人的骄纵。
江海表示赞同姐姐的说法:“妈,我们都能一起干,书上说,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我们一家人要一起干!”
江枝说:“那我每天放完学就来干活,我也觉得读书没意思。”
她早就觉得在学校学习没意思,但是又没其他事干。
江月儿顿时将心提到嗓子眼,原来妹妹这时候就厌学了!她赶紧劝阻江枝,说:“明年就升高中了,怎么能觉得读书没意思呢?好歹拿个中专或者高中文凭。”
文凭多重要,江北就是因为高中文化加上杨瑛是烈士子女才被提拔去公社的,如果杨瑛自己是高中文化,这个名额决计不会落到他头上。
而且现在中专还包分配,以后找工作,有高中以上的文凭大不一样。
江月儿还是想重读高中,过几年恢复高考了考大学。她对想象中的大学充满希冀,梦里江明启两兄弟考上大学后就进了企业,最后成了富豪。
只是现在家里的情况还没有完全改变,在学校也要劳动,她要选解决第一个问题,再去想复学的事,况且现在她还能找谢则远问题。她不能掉以轻心,她爸的工作、她妹妹的学习……
一顿饭吃完,这次轮换“扫尾”工作,由江枝洗碗,扫地等活依此轮换。
…
过几天就要开学,江月儿决定叫江海和江枝留在家好好休息,杨瑛和她还有江河上地里干活去。
八月底正是江家村种洋芋、胡萝卜、大蒜的季节……
杨瑛从洞子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洋芋种,根据洋芋发芽的位置分割成小块,又在切割口沾上灶膛里的草木灰。
洋芋的播种不用种子,而是用它的块茎。块茎放到阴凉处,在合适的温度和湿度下会自动发芽,不需要太多干涉。而草木灰可以防治病虫害,还能避免感染。
将准备好的洋芋中放进背篼,江月儿戴上斗笠扛着锄头,三人一块上自留地里去了。
大马路周围随处可见杉木,杉木主干很直,叶子很坚硬很细,且顶端很刺人,因此他们这里称其为杉木刺。杉木越长越高,它的分支也越来越高,低处的分支会自然变成红棕色最后脱水掉落,这是农村主要的引火材料。
她小时候对捡杉木刺很感兴趣,常常自己出门捡一把放在木柴堆里。
江月儿观察着周围的植物,开了黄色花朵的野菊花、紫色小花紫花地丁还有绿色的苍耳。
四周一片生机盎然,她想到了小时候吃过的野果,那个野果籽很多味道却很甜,果子里面还带点紫色。
“妈,八月瓜是不是快熟了。”
“是啊,就是现在。”杨瑛背着背篼,也戴着一顶草帽。
“妈妈,我要吃。”江河听到吃的,连忙上去扯着杨瑛的衣摆,乞求着。
“这个要到山里面去找,还有杨桃子、地果、毛栗子都快熟了。地果你们可以自己找,另外的等我有空了我去找。”杨瑛对山里的野果子了如指掌,她有空时,时不时就会趁着季节进山里采摘。
江月儿认得地果的藤蔓,地果的藤蔓匍匐在地上,长势是一片一片的,叶子很硬很绿,长出的果实也埋在土里,果子圆圆的还是粉色。地果藤在江家村随处可见,只是她很少找到它的果子。
杨瑛提起这个果子,成功的勾起了她的兴趣。地果吃起来很甜很软,不带一点酸味,因此江月儿很爱吃,一路上她时不时去翻找地果藤下是否有果子。
可惜都以失败告终,这一路的地果叶子长势喜人,可惜只长叶子不结果子。
再上一个坡就到自留地,江月儿爬得气喘吁吁,她一路撑着锄头往上走。
坡上有很多板栗树,不少板栗张开了口,漏出两颗或三颗板栗子。板栗外壳还是绿色,上边全是尖刺。
她家的自留地里有几颗板栗树,还有几棵小梨树,这几棵梨树和院坝里的不同,果子的皮是棕色的。更后头的灌木丛里还有一棵枣树,他们从来没来摘过,江月儿知道有这么一棵树,还是小时候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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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妈来地里时捡了一棵红枣。
这一切都是熟悉又陌生的样子,小时候她偶尔随着杨瑛来栽菜、摘菜。
“妈,板栗子要熟了。”江月儿指着板栗树,她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水煮板栗、炒板栗的香味,嚼在嘴里的面面的口感。
“等下栽完了我们打点回去,就是没带镰刀,不好开壳,要把壳壳一起捡回去。”杨瑛最近忙着播种,忙昏了头,都忘了板栗这茬。
说完板栗,江月儿和杨瑛开始栽种洋芋,江月儿负责把洋芋种放进杨瑛挖好的坑里。
江河在板栗树下徒手捡掉地上的板栗,掉地上的板栗颜色逐渐褪去绿色,张开了大大的口。
树上有很多没有开口的板栗,没有开口的板栗还是生的,里面的板栗连外壳也都是白色,可以嚼动,不过江月儿不爱吃生的板栗。
这一小片地在两人的配合下,很快完成播种。
江月儿加入捡板栗,板栗外壳虽然全都是刺,但是只要不用力,用着巧劲捡起来也不会被扎。
地上也散落着不少没有刺壳的板栗,江河捡了一把,双手举起来,大声喊::“妈妈,姐姐,你们看。”
杨瑛停下手中的动作,对着江河笑着说:“这么多啊。”
地上的都捡完了,江月儿将目光投向树上张开口的板栗。这几棵板栗长得矮,伸手就能摘到低处的。
整个江家村只有一颗老板栗树,就在她家后边,不过老板栗树结的板栗很小。
捡了半背篼的板栗,母女三人准备下坡回家了。接近中午,江河吵着说肚子饿的咕咕叫,吵着要吃饭。
杨瑛扛着锄头走到旁边那块地,这块地里种了四季豆和豇豆。四季豆和豇豆都要搭架子好让藤蔓攀附,架子主要是细竹竿,也有细木棍,每一棵植株旁边都插了一根竹竿。长长的杆子爬满了藤蔓,上头还有一部分藤蔓没有找到依附,飘在空中随风摆动。
头茬四季豆已经成熟,杨瑛说:“今天中午煮茄子吃和四季豆吃。”
茄子有好几种品种,圆圆的、长条的、白色的、紫色的……江月儿更喜欢吃圆圆的,味道和长条的不同,吃起来更细嫩。
摘了些茄子和四季豆,母女三人才下了山。
“茄子煮汤的,还是四季豆煮汤。”杨瑛问四姊妹。
江月儿首先发表了看法:“妈,我要吃四季豆焖饭。”
另外三个异口同声地说:“我也是。”
于是午饭变成了四季豆焖饭和蒜蓉辣椒炒茄子。
四季豆焖饭的灵魂是猪油,猪油炒过的四季豆和菜籽油炒的完全不同。不过现在猪油是个奢侈的东西,平时很少吃,也就不得不用到的时候才搬出来,比如说,现在。
大米在锅里煮几分钟直至能轻松掰断,舀出沥水,然后下猪油炒四季豆,调好味后,将沥干水分的大米铺上去,加入少量水,盖上锅盖焖熟即可。
江海照例坐在灶门前烧火,江枝也难得的帮忙洗了菜。
蒜蓉辣椒炒茄子也很简单,江月儿看着她妈的动作,觉得自己也能上手了。
15. 借钱
板栗要去掉坚硬的外壳,江枝很爱吃板栗,因此剥壳时,她也取了把镰刀一起干,江河也跃跃欲试,想插手。
“你用脚踩,别拿刀。”江月儿觉得江河拿着大镰刀过于危险,只让他用脚踩着刺壳剥出板栗。
张了口的板栗很轻松就被镰刀撬开,滚出两三颗板栗,三颗中间的板栗两面都是扁平,两边的板栗有一面突出一面扁平。
半背篼的板栗只剥出来小半盆板栗子,板栗的刺壳晒干后也是很好的引火材料,杨瑛将此刻堆到角落,等待自然风干。
这板栗有多种吃法,放在火堆里烤、水煮,干炒……
除了直接放火里烤的,都得现在板栗上砍出两个口来。江月儿取下菜刀,将板栗整整齐齐地摆在菜板上,手起刀落,砍出一个十字花刀。
江枝面对煮板栗很积极,江月儿砍完后,她自觉将盆里的板栗放进锅里水煮。
江海烧了两口锅,一口锅里面加了水,一口锅烧干了用来炒。
江月儿丢了几颗没有开口的进灶膛里,灶膛中间燃着熊熊大火,因此板栗要放在火旁边的炭石上,再用草木灰盖起来。
水煮的板栗盖上锅盖即可,直接干炒的需要不停翻动,杨瑛握着大锅铲不停翻动着板栗。在大火的灼烧下,板栗的开口处逐渐向外张开,漏出金黄色的肉。
“妈,好香啊,给我尝一个看看熟了吗?”江枝凑到灶前,看着锅里被炒得炸开了口的板栗。
“拿去,小心烫。”杨瑛铲了几颗放在她手里。
江河看见了自然也想要:“二姐姐,给我一个。”
江枝被烫的抛来抛去地用双手“翻炒”板栗,顾不上他:“你等会,这个太烫了。”
江河不干了,跑到灶膛前吵着杨瑛也要炒板栗:“妈妈,我也要,我也要。”
“很烫,放这里晾凉了给你。”杨瑛铲了颗板栗放在灶台上。
江河却早已等不及了:“不用,我不怕烫。”
“好好好,给你给你。”
江河被烫得龇牙咧嘴,连忙将板栗抛了出去,杨瑛看笑了:“都跟你说烫了,你还拿。”
“不烫啊,是它自己滚下去的。”
江河跑过去捡起那颗板栗,强忍着攥在手里:“你看,根本就不烫。”
江月儿坐在灶膛前和江海一起烧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太好玩了吧,江河,把手伸出来看看。”
江河不回答,迈着短腿躲到角落剥着手里的板栗,一边吹着手。
差不多到时候了,江月儿用火钳将灶膛里埋进去的板栗都夹出来。板栗壳已经被烧得发黑,有的变成了炭,表面也附着了许多灰,不过丝毫不影响内部的口感。
三种不同方法得到的板栗味道各有不同,灶里烧的口感很脆吃起来比较干,水煮的带有更多的甜味,而炒出来的介于两者之间。
母女五人围着饭桌剥板栗吃,隔壁江明启他妈就上门来了。
解春花在江月儿家院坝下的马路上往屋里张望,确定家里有大人在,才决定上门。
她首先开口打了招呼:“杨瑛,你们在做什么好吃的?你们那两棵梨树今年结这么多果,比往年多。”
“板栗子,要不要吃,进来吃点。”杨瑛站起来往空的那一角放了几把板栗,“是啊,今年的梨子是结的好,等下你摘两个回家吃。”
解春花这才跨进门槛,江月儿为她搬了条长凳坐下。
“今年的板栗结的好啊,枝桠上挂满了,又大。”她伸手接过杨瑛递过来的板栗,剥了颗放嘴里,“味道也好,好面。”
杨瑛态度不冷不热,只拉着家常:“是啊,今天早上我们一路走上去,每棵树都结满了。”
“年年板栗都结得多,在这里好多年了,每年的板栗都丰收。江枝开学是读初二了吧?没想到时间都过这么快了,当初我们两个还是同一年结的婚。”
解春花回忆着往事,她是隔壁村嫁过来的。两人同年结婚,命运却不尽相同,她嫁过来没几年婆婆就生了病,江前进也是个没出息的软蛋。
杨瑛却不一样,江北在公社工作,他们一大家子,四个儿女都吃喝不愁,她说不羡慕那是假的。之前在村里说了几句酸溜溜的话,没想到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说到了本人面前。
以前都是江前进四处找人借钱,江北家也算是粮食多的人家,要借钱也少不了来他家借。解春花那几句酸溜溜的话被杨瑛听了去了,两家关系渐渐淡了,江前进也不好厚着脸皮前来借钱。
解春花倒是不怕这些,正所谓脸皮又不能当饭吃,而且她那几句话也没有恶意。
“是啊,明年就上高中了。不过她平时不爱学习,没你家明德成绩好。”
江明启和江月儿同年生,巧的是,弟弟江明德和江枝也是同一年,两人在大队初中还是同班同学。
“明德成绩也一般吧,都快没得钱送他去上学了。他哥哥退学回来务农,是减轻了一点负担,但是他奶奶天天要吃药。哎……不晓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叹着气,剥板栗的动作慢下来。
“这年头,有几个人能过得好的,都是这样的,我们家四个娃娃,也不轻松。”杨瑛不接她的话。
江月儿观察着杨瑛,她知道江明启兄弟俩以后会出头。如果现在他们家现在就帮助他们,以后他们家就算没落了,也能讲究一个旧恩情。
她不知道解春花说了什么使他们家在全村都不太受待见,杨瑛常说大人之间的恩怨不关小孩的事。和他们同辈的江明启两兄弟性格却很不错。
“是啊,我们家没个人帮衬着,上边也没什么人,什么都得不到,每年也分不到多少钱,还要给婆婆买药吃。”
“她还不见好吗?”
“一直都是那样。”解春花停下手上的动作,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思索着开了口,“明德马上开学了,你看你家还有没有余钱,能不能借一点,等秋收了我还给你。”
杨瑛低垂着眼,不看谢春花。
“我们现在五口人吃饭,江河明年也要上学了,我今晚看下,有多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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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给你。”
杨瑛想到了江明启两兄弟,这两兄弟也是够可怜的。大的被迫退了学,听说上学的时候也要干不少活路,没时间学习,小的马上上高中不晓得还有没有钱继续送他。
她终究还是不忍心一口回绝。
听到她这句话,解春花放下了心,这就是还有希望。她家老二很爱学习,小学的时候就经常借学校的书回家看,上了初中经过江登峰的特许,也能进小学借书看,晚上借着月光也要在床上看书。
中午在杨瑛家逗留了一会,解春花便回了家。午休时间江明德两兄弟正抱着书看得津津有味,解春花也不忍心打搅他们。
江前进正抽着草烟,一口浓烟吐出,解春花狠狠地看着他:“要不是因为你没用,我用得着到处没脸没皮地找人借钱吗?你还抽烟,这么洒脱?”
江前进不语,只一味地抽着旱烟。
解春花不好大声吼出来,只能揪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明启年龄也不大,他也想读书。还有他过两年说不定也要找媳妇了。”
江前进终于停止了抽烟,他也很无奈,他这辈子都在土地里劳作。务了大半辈子的农,唯一的财产还是这座木房,这木房还是他爷爷传下来的……
“晓得了,我会想办法的。”
…
江月儿家其乐融融的吃着板栗,她好奇地问:“妈,江明启他们家以前是怎么了吗?怎么好像大家都不太喜欢他们家。”
杨瑛说:“能有什么大事,不都是分田地那些事吗?不过早就解决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妈,江明启成绩挺好的,上了县高中,说不定以后会有出息。我上次看到他天黑了还在看书。”江月儿揣摩着杨瑛的心思,她确实希望她家能借钱给他们,这也不算是亏本买卖。
“现在哪有那么多空位给高中生,除非读职校,职校还要检查家庭背景,不是说上就能上。”杨瑛对江前进家的情况也大致了解,想上职校怕不是那么容易。
江枝在旁边听得昏昏欲睡,什么中专、高中的,她一点也不想上,上学实在是太无聊……
江海若有所思,他在老书里看到过大学,他想上大学,他说:“妈,我想考大学。”
“你现在还早着呢,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吧,你还这么小。”
江月儿肯定地说:“只要你坚持读,肯定有机会的的。”
江海确实很优秀,只是梦里的他连高中都没能读上。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十几岁就到广东打工去了。从此一去不复返……
江海两眼放光:“真的吗?”
江月儿郑重地点头,梦里确实过几年就恢复了高考,到底是几年他也不清楚,但确定的是不会超过五年。
江河两眼一转,靠着杨瑛说:“妈妈,以后我在家帮你放牛,我不喜欢上学。”
江月儿还记得梦里的江河考了两次初中都没考上,最后因为家里没钱上初中而被迫辍学。从此,他一直埋怨父母当初没有花钱给他上初中……
16. 上山
九月很快到来,江枝和江海这天起了个大早准备上学,大队的初中和小学都在山脚,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
杨瑛特意为几个孩子煮了鸡蛋,这鸡蛋是那两只老母鸡下的。两只鸡下蛋不积极,隔几天才有一个,因此杨瑛都保存起来,在重要的时候才煮鸡蛋吃。
江月儿记得上次吃鸡蛋还是江枝生日那天,每到四姊妹生日,杨瑛都会特意为寿星煮两个鸡蛋,其他三姊妹每人吃一个。
“来来来,一人吃个鸡蛋,江海以后考试考满分哈。希望江枝明年能上高中,上中专就更好了,上不了也没事。”杨瑛将泡过凉水的鸡蛋分发给四姊妹。
江河因为昨天知道江海要起床上学,也跟着要早起。
母女五人同时吃早餐,在他们家只有过年的时候见过。
饭桌上,四姊妹剥着鸡蛋壳,杨瑛吸溜着粉,江月儿手中的动作停住了,问她:“妈,你的鸡蛋呢?”
杨瑛说:“你们快吃,我吃粉就行了。”
江月儿觉得手里的鸡蛋不香了,她妈是不是以前也经常这样?肯定是的,她以前从来没有仔细关心过她。
“妈你吃一半,我吃一半。”
江月儿将鸡蛋一分为二,把另一半放进杨瑛的碗里。
江枝早已把鸡蛋一口吞了,江海江河还在剥壳,也学着姐姐掰了一半给杨瑛。
杨瑛看着碗里的三只半个鸡蛋,故作严肃:“以后你们自己吃,给我这么多我都吃不完了。”
江月儿笑着说:“那妈妈以后也给自己煮一个。”
这年头鸡蛋可是好货,比猪肉还要金贵一点,城里人坐月子就爱下乡来买土鸡蛋吃。村里有人要吃鸡蛋了,也悄悄地在村里买。
杨瑛说:“你们吃比我自己吃了,我还更满足。”
吃完早饭,江枝和江海背上军绿色挎包,江月儿为他们整理好着装。
“放学了不要乱跑,就和那几个娃娃一起玩,你们有个照应。”
她摸着江枝的头,江枝放学后也不着家,不知道在外面玩什么,不过他们家不拘束孩子做这做那。
江枝点点头,神情严肃,显示她对江月儿话的重视:“嗯!”
江海不需要多操心,江月儿对他说:“过两天我去公社,再给你买点书来。”
江海连连点头:“好。”
杨瑛看着江月儿给小弟小妹交代,觉得无比骄傲,大女儿竟然这么懂事了。
…
前几天江月儿提到了山里的野果子,杨瑛正准备这天去山里捡点毛栗子,顺便给江月儿摘点什么八月瓜、杨桃之类的。
毛栗子的果肉和板栗很像,但是果子很小,形状有点像水滴。
“我上山去捡点毛栗子,你和江河在家。”
送走了江枝和江海,杨瑛背着背篼,从门板上抽出一把镰刀。
“妈,我和你一起去。”
江月儿只有小时候会粘着她和她一起进山,长大后都懒得去。进山是个辛苦活,要在荒无人烟、树木丛生的森林里钻来钻去,因此有了江枝之后都是杨瑛摘回来给他们吃。
杨瑛笑着说:“你去干啥,我怕你走不远,还要我扶你。”
江月儿已经背上了背篼,学着她妈抽了把镰刀。
“我可以的。”
“你确定吗?那你走累了我不管你。”
江河到院坝来抱着杨瑛:“妈妈,我也要去,我不要一个人在家。”
“你走不了多远的,还是在家待着,去找你伯伯家的江明志玩,晚上我来接你。”杨瑛将镰刀放进背篓,蹲下和他说。
杨瑛装了点水,带了点干粮,还是允许江月儿和江河一块上路了。
她一个人找点路边的野果子吃就行了,江月儿和江河恐怕受不了这个罪,只能给他们准备妥当了。
“妈,现在山上还有泡没?”江月儿兴冲冲地说。
她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边吃边摘,岂不快活!
泡是山里面会长的一种野果子,有好几个品种,不过江家村都统称为泡。
三月有三月泡,里边是空心的,长在细长形似小树的灌木上,她家竹林边上就会长。
四五月有另一种红色的泡,长在刺条上,茎干匍匐在其他植物上。
六月也有……
泡成熟以后有红的、黑的、黄的,吃起来纯甜,这果子汁水丰盈,吃起来没有一点酸味。
每到了山上有泡的季节,她妈经常用油桐的叶子包回来。
油桐叶也是个好东西,小时候江月儿常在外边玩耍。为了好玩,她们小孩常用油桐在水井打水喝,觉得水瓢舀的没有叶子装的好喝。
再次上山,倒勾起了她的童年回忆。
杨瑛看她这兴奋样,不忍心打击她:“你等下多找找看下有没有。”
江河拉着杨瑛背篼的背带,两眼放光:“真的还有吗?我也要摘。”
“那你等下自己走,别喊累哦。”
“我不会累的。”江河信誓旦旦地保证。
江月儿朦胧的记得前不久好像吃过,往年泡能吃到哪个月她也记不得了,她也不知道深山里还有没有没过季的。
爬山是个十足的体力活,像杨瑛这样天天从事农业活动的,一天能爬好几个山头,江月儿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江河这个小娃娃还是活力十足,挣脱杨瑛的手走前面去了。
江家村的山不高,但是一座接着一座,绵延不绝。而且在高处看,每座山都长得一模一样,只有杨瑛这样的老手,才能不至于迷路。
三人沿着大马路走到了上山的小路,小路是人踩出来的,坚实的泥土地没有半棵植物,倒是周围长满了高高的草和灌木。
走过了小路就到了森林,进森林之前是一片铺满碎石子的空地,长了几棵矮矮的枞木,江月儿还记得小时候和村里的哥哥姐姐来这里野炊过。
没想到故地重游,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现在的她满头大汗,累的喘不过气。
森林里的草很少,这片森林也可以称之为枞树林,一眼望去,全是枞树。地上也铺满了枞树叶。
枞树林子里更没有苍耳或鬼针草,江月儿出了小路,裤子上粘了不少鬼针草。江海更夸张,衣服上都沾满了。
满地的树叶踩上去软软的,到了季节,枞树下还会长出橙色的蘑菇,吃起来香香的。
枞树叶也是完美的引火材料,钉耙一薅一背篼。
“妈,还没到吗?”
江月儿跟着杨瑛又爬了几个山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杨瑛和江河还是出门时那样精神抖擞的模样。
“还早,过了这个山就到了,你累了?那我走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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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
杨瑛牵着江河放缓脚步。
江河转过头,得意地说:“姐姐,我都不累呢。”
“哼,就你话多。”江月儿跑过去抓着她妈的背篼,“妈,你每次上山都走这么远?”
他们四姊妹竟然就这样坐享其成,江月儿又愧疚了几分。
“这有什么,早都走习惯了。”杨瑛还是那副慈祥的模样。
她小时候为了补贴家用,经常和她哥哥上山来找山货,什么蕨苔、药材、野果、菌子。
山货运倒镇上去卖也是好货,不少县城里的人专门来收。
现在不能买卖,她都是捡给自家人吃,比之前轻松很多。
这一路上江月儿也没有看见有什么野果子,刺梨子倒是很多。
刺梨子这东西熟了是黄色的,上边长满了刺但是不扎人。即使是熟了也很酸,还要扣掉上边的刺,因此江月儿不爱吃。
还有另一种红色的小果子,一把一把火红火红的,但是吃起来很涩。
“妈,这一路上怎么没有八月瓜还有杨桃?”
“这些都是深山里面的,还远着呢!”
“啊?”
江月儿看着满地的松针,又抬头看生的笔直的松树,这处深山老林的也没有别的植物啊!
“那毛栗子呢?”
“就在前面了,坚持一下。”
江月儿挽着杨瑛的手,有气无力地说:“好。”
走了没多远,杨瑛放下背篼:“就是这样。”
江月儿没有看出这里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枞树少了很多,有一些别的阔叶植物。
抬头看才发现不同,毛栗树上挂满了嫩绿色的刺团子。
长在这片枞树林中,树林底下依旧堆满了棕红色的针叶和宽宽的板栗树叶,以及其他树叶。枞树的叶子像头发丝,不过更粗,颜色也不相同,栗子树叶很宽也很厚实,但是枯叶一捏就碎。
“这棵就是,树上的我们打不到,在地上捡。”杨瑛抽出镰刀指着前面一棵树说。
江月儿也学着杨瑛用镰刀在树底下翻找。
江河直接跪在地上翻落叶。
“毛栗子和板栗不一样,要小很多,颜色也和这些叶子差不多,眼睛要注意看。”
江月儿翻着树底下的枯叶,果真找到了毛栗子。
毛栗子前边粗糙的地方和板栗一样,但是尾巴尖尖的,个头小不少,刺壳也小很多。
有脱了壳的毛栗子,找起来比较费眼睛。也有的没有脱离刺壳,在地上很明显,失去水分的刺壳,用镰刀就能轻易撬开。
眼前的毛栗子树约莫一人合抱那么粗,耸立在这片枞木林中,她好奇:“妈,这棵毛栗子树好大,什么时候有的?”
杨瑛的动作很快,弯腰用镰刀在枯叶中翻来翻去,抽空回答江月儿的问题:“不晓得,我小时候就有这么大了,我小时候也经常来这里捡,那时候很多娃娃都来捡,来晚了都没得。”
江月儿也知道她妈小时候比她们现在过得艰难很多,阿公那么早就去世了,阿婆带着三个娃娃,孤儿寡母,在这村子里恐怕吃了不少苦。
江月儿手下动作更快了,她多做一点,杨瑛就能少做一点。
枯叶被翻开有一股潮湿发酵的味道,下头的土壤还是湿润的,偶尔会有几条虫从叶子里滑走。
17. 取信
毛栗子个头太小,以至于三人围着树捡了一大圈只装了杨瑛背篼的四分之一。
江月儿的背篼还是空的。
“妈,要不我们去摘八月瓜吧?”江月儿直起腰来,用手用力捶打腰部。
好酸。
杨瑛也抬起头来看看天空,空中云很稀薄,一片碧蓝如洗,天色尚早。
江河从地上爬起来:“妈妈,就去摘八月瓜吧。”他早忘了八月瓜是什么味道,但是对新鲜东西充满了好奇。
江河手上沾满了泥巴,裤子也脏得惨不忍睹。
“啧啧——”江月儿看着她的衣服,“江河你回去自己洗衣服,你看你在地上滚的,全是泥巴。”
江河脏乎乎的小手拍拍脏乎乎的裤子:“哪里脏了,一点都不脏。”
杨瑛制止了两姐弟的斗嘴:“走吧,八月瓜要长到树少的地方,杨桃也差不多。”
江月儿:“妈,你跟我换个背篼,我来背。”
杨瑛背上背篼“嗖”地站起来:“你有心就好了,我背着这个说不定比你走得快。”
江月儿扁扁嘴,好像也是,看来她得多加锻炼。
她上前牵着江河的手,不让他捣乱。
三人穿过一片山林又穿过一片灌木林。
杨瑛用镰刀开辟一条路,周围长了刺的植物很多,一不留神手臂就会被划破。她的动作很利索,手起刀落,长刺的藤蔓就落在了灌木上。
“这周围应该有,到处看一下。”
山谷中传来潺潺流水声,“哗哗——”,鸟叫声也不绝于耳。周围都是矮小的灌木或者荆棘,远处的山坡上耸立着高大的树木,一片绿意盎然。
“月儿,快过来,这里有。”杨瑛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江月儿牵着江河的手走过她妈用镰刀劈出来的小路,江河却想挣脱:“姐姐,你走得太慢了,我自己走。”
江月儿只得放开:“好好好,你走吧。”
江河一溜烟地跑了过去。
一根藤上挂了满满的杨桃,江家村管猕猴桃叫杨桃子,但是县城里都叫猕猴桃。
这野生的杨桃子长在一根粗壮的藤上,好几颗紧紧挨在一起,一串接着一串。果皮上边有厚厚的绒毛,确实很像猴子的毛。
“好多啊,但是好硬,直接打回去吗?”江月儿伸手摸了摸矮处的杨桃子,粘了一手绒毛,而且果子还硬硬的。
江河已经开始摘他能够到的果子,他是一个一个的薅,看起来很滑稽。
“这个要拿回去用糠捂熟,这藤藤上应该也有熟的。”
江月儿仔细想了想,以前的杨桃还真是从米糠里拿出来的,杨瑛给他们吃的也都是熟了的,从来没有要她们一起上山过。
“好。”江月儿感觉喉咙一阵酸涩,狠狠地咽下去,开始摘杨桃子。
杨桃子的藤会顺着有支撑的地方一路向上爬,有相当一部分长在了一棵又细又高的树上
江河吵着要爬树:“妈妈,我爬上去摘上面的。”
说完他就手脚并用向上攀爬,江月儿上去一把将他薅下来:“旁边就是斜坡了,你掉下来怎么办?”
杨瑛:“就是,也不用摘多了,差不多就行了。”
“那我也想摘,你们都能摘到。”江河鼓着脸,瞪着眼睛。
杨瑛看乐了,用镰刀勾了一条藤蔓,两头砍断后扔给江河:“你摘这个可以不。”
“行吧。”
吵吵闹闹摘了半背篼,吃了杨瑛特意带的干粮,又吃了一些熟的猕猴桃。树上熟的猕猴桃摸起来软软的,果肉是深绿色,还有很多黑色的籽。
不过吃起来还有点酸,江月儿勉强吃了一个就不要了,还是等彻底熟了才好吃。
三人原路返回。
天边已经升起了一些红色光芒。在树林里穿梭不是太热,因为太阳光被高大的树木遮挡,甚至还有风。
枞树的主干都笔直笔直的,靠近顶部才会长分支,风从地下吹过,带来一阵泥土的味道。
回到大马路上时,江月儿累得不轻,用衣袖揩着脸上的汗水,终于没有长满刺的植物……
天边已经被烧得火红,许多蜻蜓低飞。
蜻蜓低飞还有一个预兆——即将下雨,不过也是抓蜻蜓的好时候。
进山一天收获了半背篼子的毛栗子和杨桃,八月瓜没有找到。
江海和江枝已经放学归来,江枝听到声响,跑出来,看着背兜里的杨桃子,说:“妈,我看到有人卖这个,我们能不能也卖。”
杨瑛将杨桃倒进装了米糠的木桶里,米糠往常会掺在猪食里一起煮,这几年没有养猪,杨瑛还是把米糠存着。
江月儿率先制止了她,还好周围没人,低声:“你说什么傻话呢!爸还有工作呢。”
杨瑛也侧过脸说:“这么少,都不够你一个人吃,哪里够卖的。”
江月儿可不想江北没因为其他事辞职,反而被扣上其他帽子。
“那我和江琳琳出去玩的时候,就是有人背着卖啊。”江枝皱着眉说。
江家村的交通确实四通八达,开车路过停下买东西的也有。
为了不让杨瑛糟心,她揽着江枝走到猪圈旁:“你现在可别想这些,想也不能干,你现在的任务是升高中,能上中专更好,知道吗?”
江枝听到上学就不乐意了。
梦里江枝也去了广东打工……
不过以后交易自由,既然江枝对这方面感兴趣,她给江枝指了条明路:“你现在好好学习,以后有机会的。”
江枝错愕:“以后有什么机会?”
“你不是想卖东西吗?”
江枝点点头。
江月儿拍拍她的肩膀:“以后可以的,你现在可以多观察观察人家怎么做生意的。”
江枝狐疑地看着江月儿:“姐,你怎么知道?”
江月儿面不改色的说:“做梦梦到的。”
确实是做梦梦到的,要是没这个梦,她家以后不就完了!
两人从猪圈过来,江明德在她家院坝下走来走去,看到江月儿才出了声:“月儿姐,中午邮差来了,但是你家没人,托我给你带话,叫你去下伸店取信。”
“哎,知道了,麻烦你了。”
杨瑛在屋内听到江明德的声音也出来了。
“明德,叫你妈晚上得空了来找我哈。”
“好的,伯母。”
江明德比他哥哥更内向,在村里也没有玩伴。
江月儿往下伸店跑去,下伸店在小学旁边。
肯定是李晓霞给她来信了,晓霞还愿意理她,江月儿心里炸开了花,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走起路来都轻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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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快走,到了下伸店脸上还洋溢着喜悦。
跟谢则远打招呼也带着笑意:“谢老师,第一天上课怎么样?”
谢则远也在下伸店取信,两人取了信默契的走在一路,朝小学操场走去。
说是操场,其实也就一个篮球场大小,还有一些没回家的学生在打乒乓球,中间立着一根长长的旗杆。
“感觉还不错。”谢则远看着小学教学楼。
教学楼也是木质的,只有两层,看起来有一些年头了。
“学生闹腾吗?”据她上小学的经验,四五年级了也不乏有难以管教的学生。
他们那一级就有一个,每天翘课去河沟里摸泥鳅,不管老师怎么骂怎么打都无济于事。
江家村的小河沟很多,里头的流水不多,但是泥鳅偏爱长在水浅泥巴多的沟里。江月儿小时候也摸过,因为不得技巧始终没有成功。
“都挺好的。”谢则远淡淡地说。
不知道是因为他表情严肃还是看起来不好惹,五年级的学生见到他都乖乖的。上课也不讲话了,下课也不犯事了。
听说他是上海来的,还问他去没去过北京。
江月儿心情甚佳,看着谢则远面无表情的脸,确实挺像小时候她会害怕的老师。
突然相对无言,两人就绕着操场走了一圈,江月儿看着周围玩闹的学生,不由得感叹,小时候他们也是这么玩的。
谢则远摸了摸口袋,只有家里人寄来的信件,江月儿给他的信纸被放在了办公室里。
“上次你给的题目在办公室,你等我一下,我去拿。”
江月儿点点头。
看着他大步走向教学楼,又跨上了木梯。教学楼二楼的走廊面向操场,右边是五年级和六年级,左边是办公室和广播室。
谢则远身高腿长,从走廊走过,走廊的栏杆还没他腿长,看起来更凸显他的身高。
谢则远递给江月儿两张纸,打开一看,竟然还多了一张新题目。
“另一张是按照你的问题给你出的题目,你回去做做看,不会的再来问。”
江月儿很惊喜,谢则远竟然对症下药,给她专门出了练习题。
她要在家学完初中内容也未尝不可行,等过了明年解决完他爸的工作问题、江枝的学习问题和江河的入学问题,她就回高中复学。
江枝明年就要升高中了,江月儿还是希望她能读完高中再去干别的。还有江河,这个一心放牛的娃娃,不能让他再怨恨父母。
江月儿看了看上边的新题和谢则远写的解答。
“谢老师真厉害。”
两人一路回了家,江月儿边走边看,遇到不懂的就问旁边的谢则远,最后在岔路口分别。
谢则远从校长订阅报纸上看到新消息,省里正在解决上海知青的出路问题。
吃完饭的另外几个知青正在肖若昂门外坐着聊天,等待计算工分,围着的也有几个江家村的年轻人。
谢则远还是第一次走进他们的圈子里。
“省里有关于安置知青的新消息。”谢则远的声音还是往常一样。
另外五位知青已经惊得站了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说有关于知青的安置问题,他们在这里待了快两年。两年,足以让人改变。
肖若昂首先反应过来:“是什么样的安置?”
18. 点灯猫
谢则远把报纸上的消息原封不动地背了出来,又补充道:
“上完中专后会分配工作,过几天公社应该会来人跟你们商量,你们可以去报名试试。”
谢则远刚落实大队小学教书的工作,他觉得小学是个不错的归宿,既能为这里的学生传道授业解惑,也能有充足的时间学习。
他直觉总一天有机会考出去。
但是现在他还不想离开江家村。
“真的假的?来这两年多了,总算有点消息了。我从来没干过这么多活,总算要离开了!我们现在就去问问江校长,他对这些应该有研究,等不及公社来人了,公社这么多大队,还得好几天才能来人呐。”另一位知青李雪哭着说。
肖若昂激动得说不出话,一副终于熬出头的样子,他用力拍了拍谢则远的肩膀,又觉得不够,抓着他的右手,双手紧紧握着:“谢同志,多谢!要不是你我们肯定不会知道那么早,现在还能提前做好准备。”
谢则远点点头,伸出右手,便离开了。
在场的知青无一不高兴得掉下眼泪。
江家村很好,可也不是谁都能承受繁重的农活。尤其是最近秋收,稻田已经放完了水,就等人上田里去割。
割稻谷他们参加过两年了,可以说是除了挑粪以外,他们最不能接受的农活。从插秧到收谷,哪一项都累得让人直不起腰。成熟的谷子还有一层毛茸茸的绒毛,一天下来,身上痒的不行。
自从来了这,每个季节都要忙活不停,偶尔才休息几天,脸被晒得黑黢黢,和衣服下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
几个知青商量了一下,当即决定马上去江登峰家问问情况,他们等不及了。
谢则远回了屋子,心久久不能平静。
一方面知青的去向得到解决,那以后是不是有机会回城。
但是现在他又舍不得太快回去。
他想到了下午江月儿看他的那个场景,临近傍晚,天边色彩绚丽,远处还有鸟儿振翅的声音。那双眼睛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那样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还有那样的笑容。
从那天她叫住他问题起,他总是期盼着她来找他的那天,他希望他能一直教她,他希望她能如愿。
…
江明德回家便把杨瑛有事找的消息告诉了解春花,解春花高兴得合不拢嘴,她知道这是能借到钱的意思。
她停下手里的活,对江明德说:“你杨瑛伯母要借钱给我们,你这学期就专心读书。少干点活,考个高中、中专,毕业了就好了。”
他们家没有别的出路,只希望孩子毕业后能在公社或者大队里某个松活的工作,不用像他们一样,天不亮就起床干活了。
江明德用力点点头,又看书去了,趁着太阳没有下山,还能有点光芒。
解春花继续手下的忙活,准备晚饭时间过后再去拜访。
江月儿从下伸店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拆了信。
信中说,晓霞今年六月份高中毕业,现在还待业在家等待分配工作。
她说现在的岗位很少,得等人退下来了才能补上去,还要帮着做农活挣工分。
江月儿为她感到惋惜,晓霞这么勤奋的人,还是没有一个很好的出路,高中毕业的她算是有文化有知识的青年,而且她还有抱负。
江月儿决定提前告知她一些内容。
她在信纸上写下了自己的近况,又告诉晓霞不要放弃学习,说不定以后能直接参加高考呢。
晓霞上初中时成绩就很好,她又聪明又努力,上下学路上也不忘记背书。李家湾还没有装电灯,很多人也舍不得点煤油灯。
她在那样的条件下学习,江月儿忽然觉得很难受。
出路到底是什么?
算了,她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叫晓霞不要放弃学习,农村人只有考出去再找个工作,才是真的出去了。
就像梦里的江明启两兄弟,硬是自己成了富一代。回江家村时,那阵仗比过年还热闹。还有省里那位,村里哪家不敬着他们那一支的族人。
江月儿趴在桌上写信,和晓霞的成功联系使她收获了一点快乐,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杨瑛正在一旁扫地,她总是这么爱干净,看到江月儿笑得满面红光,忍不住问:“你笑什么呢?写个字笑成这样。”
“妈,你还记得晓霞不?李晓霞,李家湾的。”
杨瑛几乎是立马对上了人:“哦,那个姑娘,你不就只带过一个人来家里玩过吗?她怎么了?”
杨瑛居然还能记这么清楚,江月儿不由得有些羞愧,自己竟然真的整整两年不和晓霞联系。
江月儿:“她高中毕业了,但是还没有分配到合适的工作。”
“没事,现在哪有这么多岗位,你叫她不用想那么多,有空就过来玩。”
杨瑛放下扫把,转而在搪瓷盆里洗帕子擦桌子、灶台。农村因为烧柴火,各种台面特别容易脏,她总是没过几天就大扫除。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自己看着舒服。
江月儿自认为尽管是掌握了一些未来讯息的自己,也不能做到这么勤快。
“嗯嗯。”江月儿闷闷地回答。
她妈果然还是这么宽容。
吃过了晚饭,解春花如期过来了。
和杨瑛在屋内扯着家常,江月儿坐在杨瑛身旁,靠在她的肩膀上听着两人的话。
“明德明年就上高中了,他成绩那么好也不能就这样不读了,我晓得你家有困难,这样,我借你明德的书学费。”
江月儿觉得她妈这个想法很明智,既不会借出去太多的钱,也解决了江明德家目前最大的困难。
不愧她前几天吹了这么多耳旁风。
和杨瑛在一路时,她时不时就提起江明德的成绩有多好。以后说不定能上大学,如果她妈帮助过他,岂不是面上也能沾沾光。
杨瑛当时没什么表情地说:“我也希望你们以后能过的更好呀,如果你们能有出息,你妈我就是天天干农活也高兴。但是他确实挺可怜的,你也天天这么说了,哎,能帮就帮吧。”
江月儿当时没回答,只牵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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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妈的掌心有点粗糙。
她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牵过手了。
江家村晚饭吃得早,现在太阳也还没完全下山,解春花因着要去算工分便告辞了。
江河江海正在院坝里闹着怎么抓蜻蜓,蜻蜓低飞了好几天也不见下雨。江月儿也纳闷了,这么多蜻蜓一窝蜂地飞来飞去,怎么雨就是没下下来。
江河双手抱着竹丫做的大扫帚打蜻蜓,江月儿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看着他歪来扭去。
江海十岁了,比江河懂不少。
他正在制作一个简单有效的工具,用竹丝围成一个圈,用绳子绑起来,再把圈绑在一根竹竿上。
接下来就是找蜘蛛网了,用圆圈去网蜘蛛网,蜘蛛网就会整个黏在竹圈上。
蜘蛛网特别黏,江月儿小时候做这东西,经常被蜘蛛网黏一手。而且农村蜘蛛网很多,在某个角落一不留神就会用脸破坏了蜘蛛网,粘一头的网。
“猪圈那边蜘蛛网多,你去那边找啊。”
江海举着竹竿在堂屋里寻找,这里常年被杨瑛打扫的干干净净,哪还有什么蜘蛛网。
“好。”江河也扔下了扫帚,抢着要江海手里的工具。
二人你追我赶往猪圈去了。
江月儿撑着下巴发呆,恰逢江明德背着水路过她家。
江明德瘦瘦高高的,穿着不合身的裤子,衣服也打了好多补丁,用背篼背着水桶,他肩膀还过于稚嫩,挑水是挑不动的。
江月儿一个激灵,想到了一个拉近距离的好方法,给他送草稿纸、练习题、文学书?
江明德现在初中,和她现在学的也差不多,现在上高中实行考试择优录取,以江明德的成绩上高中不难。但是县城里这么多初中,他要是能排到前几,万一有免学费的机会呢。
他们这里有过招生办公室来要优秀学生的前例。
她家还有小学办公室没有的书,说不定能借给他,现在初中半天劳动半天学习,江明德回家也要干点活路,更没有钱买课外书。
思来想去,江月儿决定就这么干,江明德以后说不定能帮他们一把呢!或者以后互帮互助,谁讲的清楚呢。
江海也从猪圈那边跑过来,那个圆环里布满了白色的蛛网。
江河在后边追:“哥哥,你给我玩一下呀,我都没玩过。”
江海说:“你自己做一个。等我玩好了就给你。”
江海跑到院子里用圆圈上的蛛网去网蜻蜓,蜻蜓飞的很低,离地面两三米的高度。
江海江河一路从院坝举着蜘蛛网追到大马路上。
蜻蜓也有好几种颜色,还有大的小的。
据江月儿观察,颜色有红的、黄的、蓝的。大蜻蜓多是蓝色,小蜻蜓一般是红色或者黄色。
“蜻蜓”还是她从书上学来的普通话,用她们的方言来说,蜻蜓叫——点灯猫儿。
她小时候也像江海江河这么玩,只是长大了就不太好意思了,自觉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连她小时候不爱吃的菜都变成了美味,当然除了捧瓜。
19. 拐枣
天空渐渐变成深蓝色,几只鸟从远处的天边飞过。近处的栾树上也栖着一群鸟,被江河江海的吵闹声惊了,纷纷飞出。
对面的晚霞颜色很深,像火红的柿子,下边飘着几朵云。
柿子,这个季节柿子成熟了。江家村有一棵老柿子树,上面结的柿子又大又红,但是没有人摘。
这棵树耸立在食堂的交叉路口,站的笔直,没有侧枝,只有顶端会结果。因此每年只有鸟能享用到那又大又红的柿子。
村边的树林有也长了很多野柿子树,野柿子个头小,跟成年男性大拇指的指甲盖差不多。
没有完全熟的时候吃起来会粘嘴巴,整张嘴涩涩的,还被粘在一起。
成熟了很甜,江家村的人一般都在介于成熟和不成熟之间打回家,用糠捂着。否则等到完全成熟,就只能吃鸟挑剩下的了。
长野柿子树那一块林子还有许多拐枣树,拐枣长得奇形怪状的,有点像鸡爪子。熟透了就会自然掉在地上,一串一串的,捡起来很方便。
拐枣没有一点酸味,但是吃起来太甜了,像在吃糖精,江月儿也不喜欢,只偶尔尝个鲜。
江河江海在大马路上抓着蜻蜓,一路跑来跑去,蜻蜓也被烦扰得乱飞。
她干坐着看了一会,回屋将饭桌搬了出来,在桌上铺开谢则远给他解答的题目。
江河江海玩累了,在院坝里研究蜘蛛网上的蜻蜓。一只大大的蜻蜓被紧紧地粘在蛛网上,还能听见“嗡嗡”的振翅声。
江枝气喘吁吁地的一路从院坝下走上来,一边喊:“江海你们蹲着干嘛?我刚刚捡拐枣去了,那边那棵树下掉了好多,我还想打点柿子,但是柿子还是绿色的,摸起来梆硬。”
江枝手里拿了一大把拐枣。
刚想到拐枣,江枝就带回来了,江月儿说:“我刚刚还在想明天去捡,你就捡回来了,给我一串。”
“我也要,给我一串,姐姐。”江河这个馋嘴的蜻蜓也不玩了,就缠着江枝。
“哦,都给你们,我刚刚都吃撑了,江海你不要啊?”江枝将那一大把拐枣放在饭桌上,也搬了条小凳子坐在坎上。
江海还在研究蜘蛛网上的蜻蜓。
“你们先吃吧,我还要网蜻蜓,这个蜻蜓是蓝色的,跟其他的都不一样。”江海捏着蜻蜓的四只翅膀,给姐弟们看。
这个蜻蜓的确很好看,整体配色为蓝色和黑色,翅膀是透明的。
蜻蜓的翅膀摸起来沙沙的,有点像摸蚊帐。透明翅膀的角上各有一个长方形黑块。
“这个太好看了吧,我都没见过。”江月儿接过蜻蜓,放在手里观察。江枝和江河也凑过来看。
“我小时候都没抓过这个颜色的,这个蓝色的不是跑得很快吗?你怎么能抓到?”江枝摸了摸蜻蜓的尾巴。
江河:“我和哥哥用蜘蛛网抓到的。”
蜻蜓在手里不断振翅,想要重获自由。
“我也没见过,我小时候抓不到这种大的。”手心里的蜻蜓不断抖动,江月儿实在不忍心,抬头询问江海的意见,“看过了就放了吧,它还在动。这么好看的肯定很稀少。”
江海看着江月儿手里的蜻蜓,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点点头:“好吧,我还能抓到其他的。”
江月儿走到院坝里,将蜻蜓放在手心,等它缓过来之后,自己飞走了。
江河还在吃着拐枣,他最爱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吃得停不下来。
“那明年还会有更多这个颜色的蜻蜓吗?”江河一边吃一边抽空问。
“当然会有。你吃这么多不怕等会嘴巴难受吗?”江月儿尝了几口就不吃了,太甜了,又黏糊糊的。
杨瑛从大队开完会回来,天彻底暗下来。
“你们吃啥呢?”她在路上就看见江河手里拿着一串东西,另一只手往嘴里塞。
“拐枣。”江枝回复,她指了指西边,“我从那边捡回来的。”
杨瑛:“熟了吗?”
江河:“熟了,好甜啊。”
“少吃点。”杨瑛笑了,对江月儿说,“大队这两天组织割谷子,明天你和江河在家,自己煮饭吃,想吃什么菜去地里摘。”
江月儿:“妈,你也去吗?”
杨瑛从门板后抽出镰刀,到院坝里的磨刀石磨刀:“队长说过几天要下雨,所以希望大家能去都去,不然下雨了不好处理,我去就行了。”
江月儿说:“我也去吧,多个人要快一点。”
江月儿往常是绝对不会参与的,她只在小时候和去过田里。小时候还不是大家一起干活,她奶奶爷爷种了几块田的水稻,叫他爸趁着月假给割完,要不就请假帮忙一起割。
当时他们只有她一个孩子,去哪都带着她。
也是这个季节,她和他们一起去田里头,杨瑛和江北埋头割稻子,她就在田里和泥巴玩,放了水的稻田不硬也不湿,很容易捏成型。
他爸妈拖着禾戽往前移动的时候,她还站上去,希望他们拖着她玩。
现在想想她真……不帮忙就算了,还给爸妈增添负担。
杨瑛停下手里的动作,严肃地看着江月儿:“那么晒,你去干嘛,就在家里玩。打谷子太累了,你小时候不是看过吗,听话!你最近好好学习,把时间留给学习,等你想去学校了就去。”
打谷子可不是轻松的活,不像进山,只需要走路。打谷子既要割谷子动作快,还要脱谷。脱谷要在禾戽上用力打谷子,使谷粒脱落。
江月儿这个不常干农活的人怎么可能受得了,况且杨瑛不想江月儿顶着大太阳干活,她的女儿就应该生来享福。
江月儿点点头,囔囔道:“好吧,那我在家给江河做饭吃,江枝、江海你们明天回来吃不。”
江枝和江海既可以选择去食堂吃,也能走几步路来家里吃,学校里面还有灶台,其他村的学生还能自己做饭吃。
江枝摇摇头:“不,我要和江琳琳一起吃。”
江海点点头:“我要回来吃。”
江月儿:“好,妈你中午回来吃吧!”
杨瑛笑着说:“好!”
江河也停下问:“姐姐,明天吃什么?”
“四季豆、豇豆、茄子,你选,你想吃哪个?”
这季节地里就这几样东西。
江月儿补充道:“哦,还有捧瓜。”
江河委屈巴巴地说:“我都吃腻了,我要吃其他的!”
“那你吃盐菜。”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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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排好明天的菜,全家安静下来,外边天色已黑,没想到这时候解春花急急忙忙地从大马路上跑过来,两三步跨上了石梯。
杨瑛看着她奇怪的举动,问:“春花,跑这么快做啥子,后头有人追你?”
江海把自己的板凳让出来:“嬢嬢坐。”
她在院坝里叉腰喘了会气,等气顺畅了才走过去坐下。一开口就是个惊人的消息:“下头陈平家说要去公社里告状。明明是他家自留地挖太宽了被发现了,队长喊他改,他不改,还当着队长的面把田坎也挖了,他还说,村里姓江的就知道欺负外姓的。”
杨瑛皱着眉头听她讲述,这陈平家看起来老老实实,平时也爱和村里人打交道,谁想还能说出这种话。
“那后头咋解决的?”
“你刚刚不是开完会就回来了吗,你没看到后面的事。队长他喊陈平到台上,批了他一顿,叫他跟队里的人保证。结果他死鸭子嘴硬,说他没有挖多。”
江月儿也知道江家村多多少少会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她这个对村里人都认不全的,见识还是少了。
江月儿也插了一嘴:“啊,那后头咋办的?”
解春花说话语速极快,一串接着一串,还回答两母女的问题:“队里的人都看到了,他也不承认。然后大队主任都来了,他才承认,还说要去公社里告状,不过他现在去公社都下班了,所以我们还有一个晚上处理事情。”
“你家后头是不是养了两只鸡,还有那个捧瓜,都是检查范围,人家公社以前说了不准这么搞。有人把这个抖出去了,说不定公社就只能按照上面的要求来做,”
解春花站了起来,紧接着说:“你们今晚赶忙把那个鸡处理了,我也回去炖鸡吃了,说实话好久没吃了,现在吃也刚刚好。”
说完她还笑了,仿佛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杨瑛也站起来送她:“我们都尽快处理了,不然影响不好,还是你好,专门来通知我们。”
“不用这样,你们借钱给我明德读书,都是我该做的,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后我们互帮互助嘛。”解春花借钱借了一圈,只有杨瑛家愿意借给她,才意识到自己以前嘴上得罪的人不少。
虽然她没啥坏心思,但是农村嘛,说出去的话才是最破坏关系的。
“嬢嬢慢走啊。”江月儿很感谢解春花一开完会就来告诉她家,她爸还在公社工作呢,要是检查出来,影响更不好了。
江月儿没了主意,她站到杨瑛旁边,另外三姊妹也坐着等杨瑛发号命令。
“今晚就炖吃了,江海来跟我抓鸡。江枝你和姐姐去烧水。”
说完大步走向猪圈。这两只老母鸡也养了好几年了,从上边管这方面松懈的时候就养着了。
用来炖,味道那是不用摆了。
猪圈周围一片漆黑,天上的月亮也被一层薄薄的乌云笼罩,只能靠着模糊的月光来摸清楚鸡的位置。
好在一到晚上鸡就飞上猪圈的横梁上睡觉,抓起来不难。杨瑛快准狠地一把抓住其中一只老母鸡支撑的那只脚。
鸡睡觉时单脚站立,还把头伸进翅膀里。
江海也有样学样,一把薅住另一只鸡的鸡脚。
20. 吃鸡
江月儿得了命令之后,和江枝烧火,江河想看抓鸡也跟着去了猪圈。
江枝从柴房抱来木柴,江月儿已经引好了火,正往锅里加水。
江枝坐下后往灶膛里加柴,里边噼里啪啦炸响,她看着火焰发呆。
江月儿难得看她没有平日里的嬉皮笑脸,打趣她:“看个火看这么入神?想什么呢?”
江枝拿起火钳戳弄灶膛里燃烧的木棍,把火红的炭石被戳得冒出火星子。她左手撑着下巴,含糊不清地说:“姐,我也不想读书,我根本学不会,上课就只想睡觉,刚开学这几天我都上烦了。”
江枝不好意思告诉父母,杨瑛和江北虽然虽然很开明,但是她姐还在家呢,要是她也不读了,这像话吗?
而且她姐都重新捡起学习了,她就更不能说不读书了,这村里有的小孩想读还没有机会的。
她还小,她妈肯定也舍不得她去干农活,到时候家里就自己闲着,她觉得干农活都比上学有意思。
江月儿惊了,梦里江枝也没读完初中。她说她喜欢干农活,不喜欢上学,觉得干农活有意思。
她一定要问清楚,这辈子她是什么想法,对症下药,好生开解才行。
不上学可不行,梦里她就是因为文化低才只能做流水线工人,那比干农活辛苦得多。
梦里她随着时间推移到处飘荡,到了一个工厂里,她被迫跟着动作,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有什么在操控她。她拼命想停下来,可是不行。她的手机械地动作,流水线上的东西一个接着一个传过来。
做不完就不能休息,旁边还有人走来走去巡查,发现偷懒的就要克扣工资。她边做边哭,但是梦里的她并没有掉出眼泪,只一脸麻木地盯着流水线。
江月儿斟酌着说:“为啥不想上学呢,上学多轻松,比干农活好。爸爸就是因为高中学历才被选去公社的呀,你读完初中考个师范还是卫校,都任你选,爸妈肯定随着你的心愿,而且毕业就能分配了。只有三年了,再坚持一下,怎么样?”
江月儿已经全然忘了当初她为什么退学,她现在一心一意改变家人的未来,连学习都重新捡起来。
她想劝解江枝别犯傻事,只要她读完书有个工作,老老实实朝九晚五地上班,比梦里的流水线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还有谢则远,上海来的知青,文化高又有见识才能被江登峰选中了。他现在在小学代课,既不用下地,吃饭还免费,以后知青还能回城。
江枝放下火钳,头靠在江月儿肩膀上,咕哝道:“我真的不喜欢学习,我觉得干农活比读书有意思。”
梦里的江枝也因为这个理由退了学,江月儿眼鼻发酸,她真的很不希望妹妹去打工,梦里的流水线工作她没体验太长时间就受不了了。
江月儿还没回答,江海和杨瑛各抓着一只老母鸡进了屋。
两只老母鸡还在扑腾,杨瑛和江海转而抓住鸡的翅膀,鸡才安静下来。
杨瑛:“水开了没?”
江月儿答道:“马上了。”
水开之后,杨瑛开始处理鸡。四个孩子围成一圈,盯着鸡流口水。江月儿也很久没吃过鸡肉了,他们家一个月能吃一两次肉在村里算过得好的,但是就是想这口。
而且农村的母鸡都留着下蛋,轻易是不会动的。
这晚,村里的消息一家传一家,江家村的人都吃上了鸡肉,连不常开的电灯泡都亮起来了。在山村里犹如点点星光,亮堂堂的。
母女五人大饱口福,这老母鸡吃起来格外香,一只清炖,一只加了大量的辣子和调料一起炖。坐在灶门前就能闻到浓浓的香气。
馋得江河隔几分钟就来问一句好了没。
这是江月儿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鸡肉,尤其是用辣椒炖的那只。江月儿和江枝烧火炖了很久,吃起来香香辣辣的,肉已经脱离了骨头,加上杨瑛的手艺,一家人吃得心满意足。
江河更是吃得津津有味,嘴里嚼着鸡肉,问道:“妈妈,以后还能吃这个吗?太好吃了。”
杨瑛说:“现在是没有了,等以后能养了就多养点。”
“我长大了可以养,我放完牛就能回家喂鸡,我可以养一百只鸡,天天吃。”
杨瑛说:“以后能养了你就养,现在可不行。”
江月儿听到江河这话,更难受了,江河别真的放牛了。梦里他是爸妈没钱供才被迫放牛,现在他居然这么早就想放牛了!
江月儿顿时觉得碗里的鸡肉不香了,味同嚼蜡。江河童言无忌,还分不清什么是好坏,她作为姐姐一定要为他引好路。
她语重心长的对江河说:“你上学了有文化想养多少就养多少,读好书才能养更多。”
江河反驳道:“可是都是大人在家养,不上学才能养,还能去放牛。”
江月儿被噎住,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她也开始歪理教学:“那你不想养一万只鸡、一万头牛吗?你要是没文化怎么知道自己的鸡有没有一万只,牛有没有一万头。”
在场除了江河都笑了,江河顿时纳闷了,自己确实数不到一万,连一百都数不到。
他的脸皱在一起,眉毛都快变成八字了:“那我读到几年级可以养?”
江月儿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软软的,往下移,捏着他的脸说:“考上大学吧,很快的。”
“好吧。”
杨瑛放下碗筷,看着还在纠结的江河,这孩子从小就想养一头牛。
“姐姐说的没错,要有文化才能养更多的牛。你说是不是?”
…
饱餐一顿之后,面临着食物残渣的处理问题,江月儿刚想问怎么处理,杨瑛就麻利地收拾完桌上和地面的骨头,出了门倒进了猪圈下的化粪池里。
江月儿带着弟弟妹妹把猪圈旁边的捧瓜都摘了,再把捧瓜藤铲了,放灶里烧了。只要火够大,生的树都能烧了,绿色的藤没几下就化为灰烬。
一切收拾完毕,除了猪圈那边没了两只鸡和一笼捧瓜,堂屋里堆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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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捧瓜外,一切恢复原样。
就算是检查,也查不出什么。
吃完宵夜,夜里躺在床上,江月儿回想起解春花急急忙忙地跑到她家,说明了告状这件事。
是不是两家的关系更进一步了?
江月儿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隔壁江明启两兄弟考出去之后,江前进和解春花夫妻俩在村里挺直了腰杆做人。
不少人开始主动上门拜访,那是门庭若市,拉得上关系的上门问候,拉不上关系的也要扯点关系,和现在完全不同。
这里人很多看不起穷人,虽然大家条件都不好,但是对条件更差的人也谈不上尊重,在村里如同透明人。
还有心直口快的人很容易招惹麻烦,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就不好了,成为村里所有人孤立的对象。
如果有人家和被孤立的那家人有来往,那么这户人家也会被集体孤立。
农村就这样,来来往往,你得罪了我,我就要带领大家孤立你。
江月儿家在村里人缘不算好,但也说不上不好,因为江北还在公社上班,面子还是有的。
江明启在城里站稳脚跟后就把爹妈接过去了,之后也很少回江家村,江家村再也没出过人才。
…
第二天,公社里果然来人检查了,把大队主任拉去问话。
江家村的办公地设在小学,江北趁着开会前的空当,一路跑到家里来看看情况。
今天一大早陈平就站在公社门外,把开门的人吓了一跳。
他应该是凌晨摸黑到公社去的,要的就是公社尽快派人去查江家村私自养鸡养鸭,在空地随意种菜的。
公社里的人为了不把事情闹大,只好随着陈平一路来了江家村。
有自行车的干部载着人一路到了江家村。
江北听到消息的时候想马上通知家里人,可是他既没有自行车,家里也没有电话,只能在开会的时候找借口回了趟家。
杨瑛一大早出门割谷子去了,江月儿正在屋里看书,看到她爸吓了一跳。
“爸,你今天咋回来了?”
江北边往猪圈那边走边说:“今天一大早就有人去公社举报,说江家村有人私自养鸡,公社派人来查了,我回来处理一下。”
原来陈平真的去告状了,还是一大早就去了,江月儿追上去,低声说:“爸,都处理好了,你快去开会吧,不然就你不在,影响更不好。”
“哎呀,我急昏了,我怕这件事影响不好,我现在就下去。”
江北也是急昏了头,竟然就这样回家,他赶忙跑回小学。
还好小学的人都围着陈平和大队主任,两边各执一词,大队主任认为江家村很少有人敢做这样的事,陈平却说村里的人互相包庇,他们姓江的就是团结,排挤他们这些外姓人,就是有也不说。
公社的干部为了尽快解决,说:“要不就抽几家人检查,这村子太大了,一户户检查过去怕是要一整天,我们公社里的事多着呢。”
21. 大学
一行人就这样从小学一路抽查到了江月儿家,多是陈平翻看着检查,前面几家根本没查出问题。
陈平却抓住江月儿家不放,怎么也不信一夜之间江家村所有的鸡都消失了。
他脸上淌着汗水,言辞激烈,还在和一众干部争论。
他连夜走去的公社,这山里的路他都摸得门清,不管是去哪个村,摸着黑也能到。可是公社还没上班,大门紧闭,连点路灯也没有,他只能站在门口干等。
陈平面上带着恐惧和焦虑,说话也有些颤抖,他直直地看着公社领导:“江北家去看看,他一个干部说不定包庇自家人,得了消息提前通知家里人处理,现在说不定还没处理完嘞。”
陈平已经丧失了理智,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江北脸色一沉,站了出来:“陈平哥,其他户都没有,你不能因为我是公社干部就针对,举报要讲究一个证据。”
江月儿在屋里听到声音,果然好几个人站在大马路上,陈平站在最前面,江北站在他面前人的旁边,两人正在辩论。
正到中午,太阳底下的人都晒得不行,尤其是公社干部,许多干部都是脱产坐办公室的。被太阳照得眯着眼睛,右手不住地揩着汗水。
陈平终于说动了领导,正要上江月儿家检查,山坡上干活的人都回来了。
领导叫停了脚步:“慢着,一队队长是不回来了?先问问这件事的缘由。”
大马路上乌泱泱一群人,正好看见江月儿家下边的院坝里围着好几个人。
前面讲话那个不正是昨晚说要告状的陈平?一群人都在心里唏嘘,但是又不意外,这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于是一群手拿镰刀的人走到江月儿家的院坝下,队长江武走在前面。他身高中等,人却很壮实,皮肤黝黑,头发理得短短的,是很典型的庄稼汉。
大队主任看见他来了也定了心神,他这一早上被这位队员折磨得不轻,他连忙上前。
“江武,你们队的陈平非要说有人家里私自养鸡,你来说说看是真是假,是怎么个原因,怎么个过程。我们呢,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他站上前,对前面的一群人说,“也让大家评评理,看这事怎么个处理方法。”
一众干部就等着江武走上来解释,江北也不动声色地往前站站。
江北作为公社秘书这时候还不能维护自家,要是他都说话了,岂不是心里有鬼。早上他跑回来时,月儿说都处理好了,所以他现在丝毫不担心,看来队里的人早就知道有人要告状的消息了。
江武把镰刀别再腰上,把手里的锄头交给旁边的江明启。上前和公社领导握手打招呼:“何年同志,陈平同志昨天因为一些小事和村里人起了争执,这才不理智地去公社里告状,是我没管理好,这件事说到底是一件小事。”
他长了一张国字脸,人看起来就老实可信,他也确实不负众望,公社那位领导都和他熟识。
江月儿牵着江河,走到杨瑛身边,杨瑛正看着陈平又和村里的人争论。
她靠近杨瑛,低声说:“妈,陈平伯伯怎么真的去告状了?”
杨瑛:“他就是这样一根筋。”
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传一些关于个人性格、家事之类的传闻,只要一堆人坐在一起,讨论的除了田地就是人。
没想到陈平真的会去告状,更没想到要去告状之前他还先告诉了所有人。
江月儿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众人不欢而散,什么也没查到。倒是陈平家经过这番折腾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来。
公社干部带着大队里的干部一窝蜂地去小学做思想宣传工作。结束后江北又带着刚放学的江海回了家。
江月儿早已做好了饭菜,一个人做饭实属不易,她一个人烧火又炒菜。还好江河主动揽下来烧火的工作,虽然烧得一塌糊涂,好歹是燃起来火。
饭桌上,累了一早上的都顾着吃饭,江月儿想到她爸急匆匆跑回家的样子,放下筷子,说:“爸,你刚刚为什么想也不想就冲回来了,万一被人发现了不就被抓住把柄了吗?”
按道理她爸没那么不理智才是,她爸现在不会已经喝酒喝傻了吧?梦里的爸爸喝完酒像变了个人,一直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还空手比划,不知道在和谁交流……
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围着饭桌,杨瑛听到江月儿这话也皱着眉头看向江北:“你现在是猪脑壳了吗,越活越傻了?”
江北清清嗓子,沉声道:“我那时候是太急了点,我脑子里嗡嗡的,思考不了任何事。但是我怕啊,我怕这会对你们以后上学产生不好的影响,到时候你们要是想去上学上不了可怎么办啊。”
江月儿闻言,没想到江北对他们的学习这么看重,可是她当初退学的时候江北只劝了一次,看她实在有强烈的欲望退学,只能作罢,还对她说开心就好。
难道爸爸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江北脸上的皱纹似乎多了一些,比上回见到的更沧桑了,脸上也有着淡淡的忧愁。
他讲起了他年轻的事。
那时候本来有上大学的机会,奈何就这样失去了。
大学对他来说遥不可及,在县里上高中的时候听老师提起过,那时候根本不懂大学是什么。父母更不用说,答应送他上学也是因为他放学时间包揽了家里大部分的活。
磕磕绊绊读完高中,在高考之前根据老师的意见填了省内几个好大学的志愿。高考后的暑假,还没收到通知书就结了婚。
那两年正好不允许私下买卖,他爹,江月儿爷爷竟然私下卖鸡,被当时的书记逮住,以这个理由剥夺了他读大学的机会。
后面因为他成绩优异,大学里的人通知县里的人叫他去上学。
县里的人到他家说明了情况,他当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兴奋来形容。他收拾好一切,当天就上了路,在大河沟往后一点的地方被书记给拦回来了。和他同行的还有另一位同学,那位同学也因为其他理由被叫回来,和他又返回了江家村。
两人不同的是,那位老同学又抓住了后面的机会,现在已经调去省里上任了。
江月儿早就知道她爸居然是上大学的料,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考上过,而且就这么失去了……
杨瑛斜了他一眼:“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说你能不能考虑现在的事。你就冲上来干嘛,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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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家说你是做贼心虚。你是生怕你这个工作能做下去?”
江北从连连点头:“我下回不会了,还是要理智点好,理智点。”
…
这一天的荒唐闹剧终于过去,这只是江家村众多鸡飞狗跳中的淡淡一笔。各种小摩擦也常常发生,不过江月儿只和杨瑛干自留地的农活,平时也不出门,因此只能了解个大概,比如哪两家闹掰了,谁家又和好了……
江月儿照旧每月中去公社监督她爸,江北这两个月倒是没被发现喝酒,连江月儿去公社他都不再是板着脸。
江北听说江月儿最近在学习,带着她在供销社买了买了好多书。他是知道江月儿为什么退学的,还语重心长的说什么时候想上学了就去。
这天,江家村已入秋,入目除了萧瑟的黄色就是生命旺盛的绿色,江北也放了月假。
前几回江月儿问了他和妈妈年轻时的事,江北也都愿意告诉她。两人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学,而且定的娃娃亲。
杨瑛那时候还是大队长,别了三条杠在左手臂上,她那时候和谁都处得来,管理班级是一把好手。
“你妈那时候别着三条杠,那叫一个威风凛凛,我那时候基本上不说话。”
江北也开始跟江月儿说起往事。她算是明白了,年纪到了,父母就会把小时候她想知道的事告诉她。
小时候杨瑛总说她“打破砂锅——问到底”,后来她就不问了,如今他们倒是肯全告诉她了。
“爸,我不上学了你是不是很生气?我有这个机会都不珍惜。”
她爸叹了口气,说:“现在跟我那时候又不一样,大学不是那么好上的,而且把我的愿望加在你们身上,对你们来说太重了。”
“我那时候还有机会去部队,被你爷爷拦住了。哎,我那时候要是去了就好,但是不去也好,去了就没有你了。”
江月儿皱着眉头,爷爷奶奶以前竟然是这样的人,他们老了之后对她说不上好但也不坏。
“为什么不让你去?”
“你爷爷希望我在家撑起这个家,而且我走远了他们没有依靠。”
“那叔叔呢,不是在这里吗?”
“他们舍不得你叔叔受罪啊。”
江月儿郑重地说:“爸,你觉得以后我有机会上大学吗?”
江北笑了笑,喝了口茶缸里的水,说:“你又不笨,怎么没有机会?”
江月儿没说以后会恢复高考,江北也没问。
…
一边干农活一边学习的日子过得飞快,江月儿时不时到小学找谢则远,在学校两人不必面对那些打量的眼光,也少有莫名其妙的流言蜚语,只说问谢老师学习上问题。
不过两人之间变得微妙起来,谢则远还是那样,有问必答又有耐心,江月儿却觉得自己有点变了,她太想进步了。
临近十二月中旬,江月儿把自己做过的题和练习书叫江海拿去给江明德,就说他快中考了可以多看看,里面还有很多空白的信纸可以用。还送了他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是江北买了放家里的,家里除了他没人爱看书,所以放了好几年,正好送给有需要的人。
22. 相亲
江海送完书,气喘吁吁地跑上两个台阶,打开木门,一手撑在墙上喘息。
“姐姐,我去的时候,明德哥在看书,我说姐姐有些不要了的书想送给他复习,但是他说不用。然后我直接放在了他旁边的桌子上,就跑回来了。”
“把门关上,太冷了。”一阵阵冷风顺着木门大开的缝隙吹进来,冷得江枝想钻进江月儿怀里。
江月儿说:“给了就好。”
江明德应该是不好意思收别人的东西,毕竟他从不和村里同龄人来往,整个人看起来很沉默,透露着一种忧郁气质。
江海关好门,江月儿掀开毯子一角:“快进来烤火。”
…
十二月的江家村气温骤降,火塘里也燃起了火,做菜已经转移到火塘,大灶空闲了下来。
家里的偏房摆着一个火箱,由木材打造而成,江家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
把火红的炭石放进中间的盆,再搭上一条毯子,人坐进去温暖无比。江月儿和江河盖着毯子坐在火箱里,呼出的气变成白烟,随后消失不见。偏房的外墙上边也开了一个窗子,样式和江月儿房间一样,糊上了纸,不甚明亮的光透过薄薄的纸打在书上。
她的右手在外边写写画画,在即将冻僵的时候伸进毯子里烤烤。
江月儿告知家里人明年想入学高中,她这半年就在家里把初中知识补上来。江北听了高兴不已,还说再也不喝酒了。杨瑛也很少再去集体干活,只管理着自留地,在家里照顾他们四姊妹。
她明年入学高中读两年,距离高考也不会相差太远,她还能趁空着的几年好好复习。或者在读高中的时候高考就恢复了……
江月儿抬头看向光线中飞舞的灰尘,爸爸饮酒的起因极有可能是年少时期的两件大事都被阻拦了。虽然早已过去,但是沉痛的打击并不会随着时间被抹去,这伤痕反而会越来越大。
还有他的子女也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
“姐姐,孙悟空这是在干嘛?”江河不认识字,指着小人书上的画问道。
江月儿接过他手里的小人书,给他解释:“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为什么孙悟空打败了坏人,他师傅还把他赶走了?”江河皱着眉头给她翻看后边的画。
“因为他师傅分辨不清真假妖怪,以为他杀了真人,所以把他赶走了。”
这本小人书江月儿早看完了,还能回忆起其中的剧情。她不爱看书,连环画这样能解闷的东西倒是能看进去,《三国演义》《西游记》之类的故事都是通过连环画了解到。
“为什么……”江河心里存着十万个为什么。
这时,外头传来说话的声音,隔着一扇木门听得不清楚,可能是院坝下头的人越来越近,声音也被放大。
江河不再说话,竖着耳朵听外边的动静。
“是江北家吗?有人在没。”一个声音尖锐的女声喊道。
杨瑛的声音也由远及近:“是,有什么事吗?”
江河放下手里的小人书,跳出火箱,还留下句话:“姐姐,我出去看看。”
说完便拨开门闩跳下门槛跑去了隔一个堂屋的正房。
江月儿也有些好奇,便也跟了过去。离了火箱浑身上下简直冷得刺骨,江家村一到冬天空气中仿佛充满了冰冷的水汽,这水汽还会攻击人的皮肤,穿透整个人体。
她打了个哆嗦,整理好毯子,快步走到正屋。外头天气雾蒙蒙的,不见半点太阳光。这样的天气会持续整个冬天,在这期间,偶尔出几次太阳光。
远处的山坡被浓雾遮盖,连绿色和黄色也消失不见。两棵梨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地矗立在院坝的两个角。
屋内除了杨瑛和江河,还有另外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看起来和杨瑛差不多大,江月儿只认识其中一个人。
“嬢嬢。”江月儿和其中认识的那位刘嬢嬢打招呼。
这位刘嬢嬢看起来很热情,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主动介绍着旁边的人:“这是我娘家来的人,她嘞,是专门给人介绍对象的。来给他们家的侄子刘伟介绍对象。你叫她何嬢嬢就好了。”
江月儿笑着和那位何嬢嬢打招呼:“何嬢嬢好。”
江月儿心道不好,梦里她似乎也是介绍结婚,那位对象不就是叫刘伟吗!这位正好姓刘……她坐下后面上仍然带着笑容,心里盘算着怎么拒绝。
杨瑛正忙着给客人们准备茶水,一人给了一缸子茶水,茶水还滚烫,冒着热气。
杨瑛客气地说:“现在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你们喝杯茶。”
何嬢嬢把茶杯放在饭桌上,一个劲地打量着江月儿,江月儿察觉到之后,低头看着火塘里跳动的火焰,不和她对视。何嬢嬢转而环顾四周,估摸着江月儿家的条件。
刘嬢嬢起着话头:“杨瑛啊,你和江北结婚快二十年了吧,当初我们还是同一年结婚的哟。”
杨瑛泡完茶也坐在江月儿旁边,有人在时江河不大说话,紧紧地依偎着江月儿,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人。
杨瑛伸出手在火上烤烤,说:“快二十一年了。”
“这时间过得太快了。”她感叹道,转头看向安静的江月儿,“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还记得不?你小时候生的白白胖胖的,谁看了都喜欢。现在比小时候长得还要好看,这皮肤比我们的好多了,这手呢也尖溜溜的。是不是快二十了?”
杨瑛:“是啊,她春天生,过了年就马上满二十了。”
这时候何嬢嬢也打量完了这屋子,屋内的家具该有的都有,还都干干净净、亮堂堂的,算得上是有条件的人家。在来之前她也打听过江月儿家的条件,说是她爹在公社上班,家里四个娃娃。
何嬢嬢喝一口稍微凉了的茶水,说:“二十了该结婚了,我们哪个不是十八左右就嫁人了。我就开门见山了哈,刘伟他是我婆家的侄子,人长的好看,都说他又高大又英俊。他快23了,在地区开货车,平时住在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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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在大队当书记。”
杨瑛说:“这条件是还可以。”
何嬢嬢补充道:“你们家只有她爹在公社上班嘛,月儿还没得工作,不过嫁过去也不需要工作,其他的也不要你做,在家耍就行了。刘伟开货车工资高,每个月五六十块钱,养你那是绰绰有余。”
现在五六十块钱的工资在这周围的村子算是顶尖的,杨瑛也想着要江月儿多看看结婚对象,多了解几个。这开货车的事少,以后也能跟着去城里的宿舍。
嫁人和上学也不冲突,只要江月儿愿意,她和江北无论如何也会送她去。就是结婚对象这样好的条件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怕她耽误了。
江月儿安静地听着她们的对话,她见杨瑛有所动摇,晃晃她妈的手臂,用眼神示意。
他们从小被教育大人说话时不能随便插嘴,而且事关婚姻,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最后只要她不同意,爸妈也不会强迫她。
杨瑛转头看着她的眼神,知道她对这方面不感兴趣,但还是想让她多看一些人,以后方便。
“他家几个兄弟姐妹?”
何嬢嬢一个劲地推荐着何伟,恨不得把他夸出花儿来:“他爹妈就生了他一个,以后家里的都是他的,他自己也争气,高中毕业之后找了个地区的工作,人也有责任心。”
这敢情好啊,杨瑛听了更加满意了。有文化的父母和有文化的对象,在这方圆百里都难找,而且人际关系还简单。就是这个婶婶看着太精明……
“可以先了解一下。”杨瑛想到女儿的眼神,没有立马答应下来。
江月儿纠结一阵后,忍不住插了一句:“嬢嬢,现在可能还太早了吧,我也还不想这么快结婚。”
“你还年轻,结婚就是要早点做打算,年龄上去了就不好找对象了。”那位何嬢嬢打断了江月儿的话,“那我们先回去了,到时候刘伟他自己来看。”
刘嬢嬢笑着站起身:“多看看也不是坏事,都是为你好,早结婚早点生小孩了好带。”
何嬢嬢也应和:“就是这么个道理,反正现在是相互了解一下,那我回去跟他说哈,他过两天自己来看。”
杨瑛也笑着把她俩送出门。
江月儿苦着脸:“妈,我不想和那个刘伟结婚。”
“不结就不结,现在也只是相互了解一下,最后都看你自己的选择。”
“但是他过几天要来……”
江河满肚子的疑问终于有机会问出口:“妈妈,结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年龄上去了就不好找了?那我长大了是不是结不了婚了。为什么……”
杨瑛搪塞道:“你还这么小,担心这个干什么。”
江月儿继续磨她妈:“妈,我一点都不想了解他,他那天来了你就说我不在。”
江月儿害怕极了,她爸的事情才解决了一半,怎么又接着来了另一个噩耗。而且这么多人家,怎么偏偏找到她家来了,刘嬢嬢那个村隔得也不近啊。
23. 小人书
杨瑛见她实在不愿意接触,揶揄说说:“行吧,那你以后找什么样的?那个谢知青那样的?我看你经常去问他题目。”
杨瑛对江月儿和谢则远的关系可以说了如指掌,江月儿隔几天就去小学。
江月儿讪讪地笑了,谢则远确实是结婚的好人选,讲题细心,从来没有过坏脸色,在小学也很受其他老师好评。
最重要的是,他是城里人,结婚了还能跟他去城里。听到她妈这话,她倒是把谢则远当作一个相亲对象来看待,他很优秀很努力,到了江家村也一直在学习。
他送的笔记一看就是认真仔细完成的,却送给了当时还不熟悉的她。
目前找不出其他缺点。
她也不好意思跟她妈探讨这个:“妈,我和他还什么都没有呢,我就是找他探讨学习而已。”
杨瑛嘴上正经,面上却满是揶揄她的笑:“知道了,你和他什么都没有。还有刘伟那天来了你就出去玩吧,我跟他聊聊,他应该就懂了。”
得了她妈的承诺,江月儿终于静下心来。这几个月确实总是麻烦谢则远,虽然他没有表现出一点不耐烦,但总归不太好,于是她决定过两天用她存的钱请他去县里吃好的。
就定在周六那天,正好避开那位相亲对象。
入了冬,地里的菜就变得单一了起来,只有萝卜、胡萝卜、白菜、洋芋之类的抗冻的蔬菜。不过冬天也很快乐,杨瑛总是把所有的菜都煮成一锅大杂烩,一家人围在火塘边,吃着不断加热,热气腾腾的大杂烩,聊着天,简直太快乐了。
那两位嬢嬢走后,杨瑛开始着手准备晚饭,江月儿放下手里的书,和她一起去地里。这几个月,在她的带领下她们四姊妹帮杨瑛干了不少活,连最小的江河也在一旁拔草。
杨瑛总是嘴上说着不要他们帮忙,但总用一种“我的孩子终于长大了”眼神看他们。
十二月的江家村开始下霜了,不管什么植物的叶子上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枯树枝上会结出霜花来,霜花形似花瓣繁多的花朵,小时候见了觉得有趣,便会放进嘴里尝尝,吃起来脆脆的,还有奇异的甜味。
更神奇的是,下霜之后的菜都会变得更甜,萝卜的辛辣味去掉不少,大白菜炖煮起来多了一丝甜味,总之无论什么菜,下了霜都会变成美味。
“妈,砍几个?”母女三人爬坡到了自留地里,自留地里竖立着包了心的大白菜,大白菜外边还罩了一层枯叶。
“砍个两三个吧,明天就不上来了,冷得很。”杨瑛穿着厚实的袄子,牵着江河的手插进口袋里。
江月儿出门时主动拎着镰刀一路走到自留地里,用刀砍白菜方便很多。用镰刀削掉沾了泥巴的根部,再把枯叶和外边的叶子扒掉,就能得到一颗水灵灵的包心大白菜。
旁边的土里还埋着胡萝卜,胡萝卜在入冬前拔出来,去掉叶子,浅浅地埋在土里,能熬到明年春天。
沿路的板栗树皆已掉光了叶子,地上堆满了湿答答的枯黄色落叶,有的地方还结了冰。
“妈,我想过两天去县里,那个刘伟应该也是那天来吧,星期六他们放假。”
城里的工人上六天休一天,像刘伟这样的货车司机休息时间更多。货车跑的是长途,把地区的矿石运到其他地方加工,所以一般是双休。
去县里既能去河田坐每天一趟的班车,也能在村口拦一辆顺路的货车,哪一种杨瑛都不太放心。
“你一个人去?”
江月儿坦诚道:“我这几个月老是麻烦谢知青,我想请他去县里看看,再请他吃饭,我们去县高中那一回在饭店吃的就挺不错的。”
公社的国营饭店实在不像一个能请人的地方,里头的厨子厨艺不精,态度也高高在上。相较之下,县里的饭店菜品丰盛很多,还有外地的特色菜,她初次去县高中时,江北带着全家搓了一顿。
“那个味道确实好,你钱还够不够?回去我再给你一点。”
“不用了,我还有的。”
她没有干什么活,更没有上过班,怎么好意思再向父母要额外的钱,她盘算着自己的零钱库,虽然零钱也是她妈给的,但是她总觉得性质不一样。
如果她考上大学,绝不能再成为家庭的蛀虫。
江河听到县里的饭店,顿时也想跟着去,从杨瑛的口袋里抽出双手,绕到姐姐旁边,他肉乎乎的小手抓着江月儿的手指。
“姐姐,我能不能也去,我也想吃,我还记得那个饭店的东西特别好吃。”他想着想着已经忍不住吞口水了,嘴里报着菜名,“我要吃鸡肉,还有豆腐……”
江月儿握紧他的手,笑着说:“两年前的事,你那时候才四岁,你咋还记得。”
江河不愧是“好吃嘴”,连四岁时吃的菜都还记得。
“因为太好吃了,而且县里面还有好多好多连环画,一整个柜子都是,我还想买新的连环画看,现在的都看完了。”他晃着江月儿的手撒娇,“姐姐,好不好,你就带我去吧,我会很听话的。”
杨瑛严肃地说:“你去做什么,要吃什么、看什么书给你买回来就是了。”
“为什么我不能去?”江河很不解,红着眼框看着杨瑛。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你长大就懂了。姐姐也不是自己出去,还要和别人一起,你这样会麻烦人家。”
…
江家村冬日不见阳光,天黑得却不算太早,六点钟以后天才会彻底黑下来。朝霞和晚霞也变成了稀罕物,一个冬天顶多见个几回。
每天抬眼,一片白茫茫。
回到家,屋子里黑洞洞的,充满了刺骨的寒意,连江河这样好动的小孩也蜷缩在火塘边,等着大人烧火。
火塘底下铺一层杉木的枯枝,杉木掉落的枯枝是上好的引火材料,极其易燃。整枝呈红褐色,顶端还挂着几颗圆圆的种子。两排整整齐齐的尖刺好像一把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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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燃的杉木枝噼里啪啦地冒出火苗,随即蔓延开来,这时是加柴的好时机。
火塘里燃起来熊熊大火,杉木炸出的火星子化作白灰飘在空中,又落在人的衣服、头发上。
江月儿拍拍身上的灰,端着盆子到门外洗菜。
“妈,我先去洗菜。”
“好,我把饭煮上。”杨瑛伸出手烤烤火,站起身准备淘米煮饭。
不知是手冻僵了,还是水缸的水就是热和的,洗菜的时候手伸进去仿佛一瞬间泡进了温泉,暖流包裹着通红的手指。
大白菜清洗很方便,一片片叶子掰开稍微搓搓就好,萝卜和洋芋还得削皮。
一通忙活下来,手反而变暖和了很多,甚至隐隐发烫。
江月儿麻溜地切好了洋芋、萝卜,又手撕了大白菜,杨瑛在火塘上架起了锅。
江海先回来了,他放下挎包和小火盆,急忙跑到火塘边挨着江月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冷啊,我手抖冻僵了。”
江月儿用她暖乎乎的手摸了摸江海的手,果然冻得跟块冰似的。
“你没用火盆烤火吗?手这么冰。”
江河也挨过来,用他的小手握着江海的:“对啊,哥哥你不是每天都带个火盆吗?”
上小学的一到冬天就会提个小火盆到学校去,里头放上炭石。其实也没多暖和,却是童年趣事之一。一群小孩中午放学后也不回家了,聚在一起去学校周围的树林里捡枯枝,然后在自己的火盆里烧火,玩得不亦乐乎。
“我中午吃完饭在学校借了本书看,就没去烧火,今天学校没活干就提前放学了,我在学校把书看完了才回来的。”
江月儿对他好学的态度在意料之内:“你这几天都在学校看书吗?”
冬天学校干活少,放学也就早,但是江海这几天回来的都是这个点。江海确实好学,但是对数学以外的科目毫无感觉。
江海实诚地点点头:“对,我去登峰叔叔办公室借书看了,我看了姐姐《三国演义》的连环画,但是后面的内容没有,我看姐姐好奇,我也实在好奇。所以去叔叔办公室找到了这本书,这几天把它看完了,可以给你们讲后面的故事。”
江月儿又惊又喜:“你都记得了?那么长的内容。”
她也在小学看到过这本书,当时晓霞沉迷看书,把能看的书都借来看了个遍。江月儿看见厚厚的书就控制不住头晕目眩,和晓霞看了个开头几页就没看了。
“嗯嗯,能记得大概情节。”
江海表情极为认真,看起来像是把书给背了个大概,江月儿下定决心绝不能使江海埋没在土地里,更不会让他消失在打工路上。
“这么厉害啊!”杨瑛一面翻炒锅里的大杂烩,一面听着他们的对话,她向来不会插嘴姐弟之间的交流。只是江海的天赋实在令她震惊,她才忍不住插了一嘴。
江海羞涩地笑:“只是看过就有个印象。”
24. 来人
江月儿好奇地看向江海:“那你给我说说辕门射戟的后续。”
小人书停在吕布辕门射戟,袁术、刘备两方讲和,吕布却又转而攻小沛。
于是江海给江月儿和江河说起了后面一篇,江月儿顿时觉得江海的叙述天份也不错,起承转合衔接得当,临近吃饭了还埋个钩子。
“吕布被曹操与陈圭父子围于下邳城。”江海忽然看向门口,“姐姐,二姐姐回来了,我们吃完饭再说吧。”
江月儿拍了拍他的头:“好你个江海,竟然还会吊胃口了,快跟我们说说后面的故事。”
江河跑到他旁边,摇摇他的手臂:“哥哥,你快说。”
江枝把包挂上,好奇地问:“说什么,给我也说说。”
“吃完饭再说。”江海转而看向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大杂烩,“妈,我饿了,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杨瑛先前听着姐弟几人的欢声笑语,将锅里的菜都下好了,也不由得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开饭吧。”
母女五人围着火塘,吃着热乎乎的米饭,外头的寒风凛冽,吹得窗棱上的纸哗哗作响。
火塘里还有三根小腿粗木头燃烧,这样粗的木头燃烧的火焰不大,倒是炭石很大,源源不断的热气从火塘升到锅里。
快过年了村里有养猪的开始宰猪,交足数量到公社,剩下的是自己的。年猪吃不完的肉会被制作成腊肉,挂在火塘上方的房梁上,在一整个冬天的烟熏火燎下,猪肉失去水分,保留了木柴的香味,切开后晶莹剔透。
江枝抬头看向空荡荡的房梁:“妈,今年会做腊肉吗?”
江河也记起了腊肉的滋味,砸吧嘴:“妈妈,我也想吃,腊肉吃起来比猪肉好吃。”
家里过年偶尔会炕上几斤腊肉,虽然江北工资在整个江家村算高的,可是要养着四个孩子,也勉强让孩子顿顿吃米饭,偶尔吃肉,过年的时候买一串鞭炮放放。
杨瑛思索一番,估摸着箱子里的钱,月儿过一两年要回高中复学,江枝马上中考,这些少不了要用钱。
但是既然孩子们想吃,她说:“过年就叫你爸买几斤肉回来炕上,今天要什么味道的?”
江枝双眼放光,回答道:“麻辣的,麻辣的有味道。”
江月儿也不禁想到了腊肉的味道,腊肉不管是和蒜苗一起炒还是和洋芋干辣椒爆炒,都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杨瑛也乐了:“那就做这个口味的。”
吃了饭,洗了碗,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一盘圆月被云层包裹,只漏出模糊的黄色的光影。
只能等明天再去邀请谢则远了,他自从在小学教书以后,皮肤似乎恢复了一些,变得白了一点。
江月儿和江河饭后听完了江海饭前留下的“钩子”,三国里的一员猛将就这样丧命。
江月儿也有些莫名的感觉,不过她没多想,她听书看连环画也只是看个表面,更深层的她就思考不出什么。
江枝也在一旁烤火,看着连环画,虽然冬天她在外头玩的时间少了,但是江月儿知道她厌学了。
梦里的江枝没上完初中也退学不上了。
江月儿一边看书,一边想着如何劝她。昏黄的钨丝灯下,江海和江月儿埋头读书,江河翻着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小人书,杨瑛靠着墙假寐。
夜里,姐妹二人肩并肩靠在一起睡觉,他们的房间里没有装电灯泡,只有微弱的月光照射进来,看不清身旁人的脸。
“你还是不想读书吗?”
江月儿翻了个身,侧着身子借着朦胧的月光看着江枝。
江枝将被子往上拉,直到盖住整张脸,声音透过被子,闷闷地说:“不喜欢。”
“你喜欢做什么呢?”
“我想当售货员,卖东西,在地里干农活,反正就是不想读书。”
供销社的售货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至少得高中毕业,而且整个公社只有一家供销社,下伸店的售货员也都是满员的。何况江枝年龄还那么小,怎么会被聘用为售货员。
江月儿叹了口气,拉开她脸上的被子:“你还小呢,况且供销社没人退下来,新人也进不去。干农活有什么好的,你平时也没多勤快。”
江枝双目盯着房梁,就是不看江月儿:“那我也不想读书,读了书有什么用呢?”
“读了书你能认字,可以从书里学到道理。没有书上的东西,你知道世界是什么吗?你知道有大海吗?”
没有上学时,村里的小孩都爱玩闹,会幻想长大后不屈服于大人的威力。
从不会幻想不知道的东西,比如书里的大海、草原、火车。
梦里的她见识了很多不曾见过的新东西,还坐上了火车,虽然是硬座,但是比牛车快了不少,比货车还能装人。还有工厂、流水线,现在的广东在书里很少提及,她只记得历史书上的“虎门销烟”。
江枝仍然一动不动,江月儿继续加大力度:“以后呢说不定会不同的,可能你也可以自己卖东西,但是那都是几年后了,现在你没有足够的文化,怎么和顾客沟通?”
“买卖也是需要成本的,没有工作,成本从哪来?爸爸那点工资要养这么多人,没有余钱给你买卖。”
江枝的脸有些松动,也不再盯着房梁她转过头说:“以后真的可以自己买卖?姐姐,会过多久呢?”
江月儿也不敢确定,梦里也没个明确的时间线,让她很难理清未来发生的各种事情,只能依靠身边人的长相变化推断。
江月儿选择给她希望,她认为江枝必须读完高中或者中专才好,这样不管是去广东谋生还是在公社生活,都能找着一个轻松的活:“可能没几年,也可能就过个一两年,谁说得准呢?反正现在你也不能干你自己喜欢的事情,应该多在学校为以后打算。”
她转而说起另一件事:“爸爸年轻的时候能上大学你知道吗?”
江枝满脸震惊:“真的假的?”
江月儿点点头:“真的,爸爸跟我说的,就是因为一件小小的事情使爸爸失去了机会。”
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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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皱起脸,她自然也知道上大学的机会难能可贵,连学校里的老师都很少有上过大学的。
“因为什么?”
江月儿给江枝讲起了江北和杨瑛的往事,她爷爷奶奶是如何趁江北不在欺负杨瑛,江北又是如何失去上学机会。
江枝提高了嗓音:“凭什么爷爷这么自私,凭什么不让爸爸去!”
“爸妈对我们这么好,连上不上学也不强迫着,更不敢把他们的期望随便加上来,我们应该自觉才对。如果他们像爷爷奶奶那样,我们又是什么样的情况?”
江枝脑子乱乱的,这些家里的秘史她才知道,有些震惊,她说:“姐姐,让我想想。”
江月儿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但是听着她语气有些不同,可能听进去一些。
江月儿突然想到,江枝不想读书也没关系,只要她足够努力,她总能养活她,如果她考上了大学,工作的机会更多,工资肯定也会比江北的高……
江月儿突然充满了干劲,学习似乎变成了一种乐趣。
脑袋里想着高考,连入睡时江月儿的嘴角都是翘着的。
还有一件事,明天去小学邀请谢则远。
第二天,江月儿和江枝一同起床。杨瑛正在做早餐,江海也已穿戴整齐,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边烤火一边看。
听到木门传来的声音,江海从书里抬起头来:“姐姐。”
杨瑛用筷子搅着锅里的粉条:“起来了?快洗脸吃粉了。”
吃完早餐,江枝和江海走进浓雾,去学校了。
江月儿从房间里拿出书自学,这几个月杨瑛已经习惯了,也默默坐在一旁不打扰。
江月儿像突然开了窍,以前想破脑袋都不会做的题突然一点就通,背不下来的书背几遍就能记个大概,这令她欣喜不已。
江河没过多久也起了床,吃了杨瑛特意给他留的早餐也趴在饭桌上看小人书。
正门用一根竹竿支着,冷风灌不进来,火塘里燃着火,坐在旁边炙烤着一侧的身体,江月儿和江河时不时换个位子,好让另一半身体烤火。
临近中午,门外却突然传来汽车声,还像是停在了她家院坝下的马路上。
江月儿家门口下的马路通往山上的另一个大队,偶尔有过汽车通行,这窄小的泥巴路开起来就让人胆战心惊。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杨瑛,你在家没?”
江月儿听到声音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桌上的书,搬到卧室去。
杨瑛起身打开木门,果然是上回来的刘嬢嬢,身后还跟着那位姓何的女人,还有一位双手拎着大包小包的男人。
三人一前一后跨进门槛。
为首的刘嬢嬢笑得满面红光:“其实上回来是刘伟提的,我们来看过之后想马上过来看看,你看他这急的,还在厂里请了假。”
刘伟长得还算高大,面容清瘦,颧骨突出,穿着一件蓝色衬衫,头发往后梳。
被刘嬢嬢说了,也没有展现不好意思的神情,反而朝杨瑛腼腆一笑。
25. 烦人
“杨瑛啊,我家侄儿应该是以前就认识月儿,这里头还有缘分。他们两个年龄差不多大,你看他又这么喜欢她,我也替他高兴啊。找对象啊,就得找知根知底的。”
刘嬢嬢招呼着刘伟把他手里的东西放在饭桌上。
“你看他多上心,昨天就从地区回来了,还在城里头买了那么多东西带过来,你看哈,都是好货呢,在供销社可买不到。”
桌上放了好几个塑料袋,江月儿牵着江河,不让他捣乱,江河倒也听话,看见姐姐表情不对,就依靠着江月儿,站在杨瑛身后。
杨瑛请三位客人入座,江月儿很不喜欢这两位介绍对象的媒人,前两天明明已经明确表达了她不愿意,却还是带着刘伟来了。
刘伟瞧着也开心得很,从进门就翘着嘴角。
“杨嬢,其实我在县里上高中的时候就认识月儿了,就是后面月儿没读书了,所以还没机会正式认识。”他恭恭敬敬地向杨瑛讲了原由,“家里有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立马想到了月儿,她在高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这几年一直没忘记。”
江月儿听得直皱眉头,刘伟竟然是她高中学长。她握着江河的手越发用力,江河转头看向姐姐。
他靠近她的耳朵,小声说:“姐姐你怎么了。”
江月儿摇摇头表示没事。
杨瑛:“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说你婶婶怎么跑那么远过来,两个村离得不近。而且整个公社差不多年龄的女娃娃不少。”
她也有些无奈,没想到这刘伟这么急,提前就来了,月儿还没来得及出门。她余光注意着江月儿,只见月儿坐在凳子上表情凝重。
那两个嬢嬢一唱一和,像是要把刘伟夸出花来,刘伟也一直注意着江月儿的动静,他一直笑着,也不说话,只是频频点头。
江月儿是在忍受不了这奇怪的氛围,于是牵着江河起身:“妈,小学快放学了,我去接江海。”
杨瑛点点头:“去吧。”
旁边的刘嬢嬢不乐意了,两人相亲呢,女孩怎么能自己先走了,于是她笑着对刘伟说:“姑娘家不好意思了,你们男生要主动点才好,不主动怎么讨媳妇?你说是不是。”
何嬢嬢应和着说:“就是嘛,现在也不像以前,自由恋爱的也不少。”
刘伟知道她们话下隐含的意思,便向杨瑛说:“杨嬢,我也出去走走,顺便听听月儿是怎么个想法。”
杨瑛怎么会让女儿又陷入尴尬的境地,她说:“坐下烤火,外边这么冷,出去小心冻感冒了,她就是去小学接她三弟,他们从小感情就好。”
刘伟腼腆一笑,还是站起很来出门去了。
刘嬢嬢打趣着说:“我就说他喜欢的不得了,人走了还得追上去。”
杨瑛无奈地摇摇头,这小伙子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江月儿牵着江河一路快步走,生怕后头有人追上来了。江河被牵着,只能跟着小跑起来。
“姐姐,你走的太快了,我跟不上。”
江月儿这才意识到她和江河的身高差距,略微放缓了脚步。
没想到刘伟还是跟出来了。
“江月儿同志,稍微等等我。”
江月儿不敢回头,听着声音就知道是刘伟,她对他避之不及,见到此人甚至觉得有点恶心反胃,时隔几个月,梦里的场景又开始在脑海上演。
江河转过头,充满稚气的声音说:“这位叔叔,我们要去接人,你为什么要跟上来?”
听到江河喊他叔叔,江月儿哭笑不得,她没有回头,慢步向前走着,回答道:“我去接人,请你回去吧。”
刘伟仍然不依不饶,竟然跑了过来,和江月儿肩并肩快走,他面上带着笑容:“江月儿同志,其实我在高中就注意到你了,这是真的,可惜当时你我有缘无份,现在有机会和你处对象,我真的特别高兴。”
江月儿余光看到他突出的颧骨,简直比山还高,这笑容比浇地的肥料还要恶心百倍。
江月儿没有心情和他拉来扯去,她严肃地说:“但是我没有这个想法和你……相亲。我想我的态度很明确了,请你自重。”
她甚至说不出和他处对象这几个字。
前头就是小学,还有几分钟就放学,江月儿三人就停在了大树下。
刘伟双手捻着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扯下来的绿叶:“这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我,或许我们深入了解一下,你就能知道我的为人?我爸妈只有我一个儿子,婚后你和我可以去地区生活,你也不用服侍他们,在家等我赚钱就行了。”
江河听着两人的对话,一知半解,但是他也不插话,只知道对面的男人有点奇怪,为什么姐姐语气明显不好的时候,还一直跟着姐姐。
江河走到两人中间,想用小小的身躯挡住刘伟的目光。江月儿摸着他的头发,注视着小学里头那根笔直的旗杆,不和刘伟搭话。
“你比两年前还要好看许多,这两年我一直打听你的事情,我知道你高中退学,只有初中文凭。但是这都不是问题,家里男人才是顶梁柱,我有本事就行了。”他继续和江月儿谈条件,“我呢,在地区有稳定的工作,每个月工资算高的,我还有什么地方你不满意吗?我都可以改。”
江月儿听得忍不住想给他来一棍,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小学放学铃声响起,小学生一窝蜂地冲出教室,江月儿和江河靠着树站,好让江海注意到。
刘伟也跟着动作,站在她旁边,他也不故意贴的很近,就隔着半臂的距离,但是这距离在农村足以叫人误会。
江海从小学门口出来便看见姐姐,姐姐不管在哪里都很亮,像夜晚的月亮,人们一抬头就能注意到。
“姐姐。”江海跑过来,还注意到旁边的男人,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颧骨突出的男人,“姐姐,这位是谁?”
江月儿把江海的挎包脱下来拎在手里。
抬头时,江月儿注意到了人堆里的谢则远。
谢则远本就人高马大,在小学生堆里更加突出,他也变白了许多,比家里的灯泡还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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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则远在小学的二楼就注意到了江月儿,还有她身旁的男人。突然有一种情绪蔓延到全身,他的双脚被定在原地,只有眼睛能看见那一对人。
他们是什么关系?
江月儿看到谢则远如看到了救星,总算能摆脱这个刘伟,她没有回答江海的问题,牵着两个弟弟走向谢则远。
隔着人堆,江月儿和谢则远打招呼:“谢老师。”
谢则远也如往常一样:“嗯,怎么今天中午放学就来小学了?”
这几个月江月儿都是学生下午放学之后才来问题,那时候谢则远空闲时间比较多。
“谢老师,我是想请你明天一起去县里,这几个月打扰你了。县里有饭店,那里的菜好吃很多,不知道你明天有没有空?”
谢则远愣了一下,抬眼看见那个男人走过来。
刘伟还带着笑,伸手和谢则远握手:“这位同志在小学教书?我是来和江月儿同志相亲的,和她一起出来走走。”
谢则远的表情突然渐渐凝重,他本就很少外露情绪,这时候仿佛天即将下雨一样黑。
“你好。”
江月儿压根不想回头看这位相亲对象,谁知道他竟然颠倒黑白。
“他是我县高中的学长,不过我不是和他一起出来的,我是来接江海的。”江月儿强忍着厌恶,“谢老师,明天早上我到小学等你,我们去县里,就这么说好了。”
江月儿牵着两个弟弟往初中走去,这么耽搁一会,江枝也快放学了。
刘伟和谢则远面面相觑,最终不欢而散。
江海晃晃牵着江月儿的那只手:“姐姐,那个人是谁啊?”
“我不喜欢那个人,别管他。”
“好,他要是跟上来,我帮姐姐。”
江枝看到大树下的三人,惊喜地小跑过来:“姐,你今天怎么来接我们了?”
江月儿解释:“家里来人了,我不想待在家里,所以找个借口出来了。”
江枝:“是什么人?”
江月儿:“是一个高中学长,还有两个嬢嬢,他们应该还在,你们先回去吧,我再走走。”
江海说:“姐姐,我们一起走。”
没有刘伟在后头追,江月儿走的很慢,这才察觉到寒风凛冽,两只手牵着江河和江海,小孩子的手比她的好冰冷,像插进了白雪一样,被冻僵了。
四姊妹晃晃悠悠地往家里走去,后头有跑步的声音,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原来是江明德。
江明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声音很小:“月儿姐姐。”
江月儿知道他性格内向,放开江海和江河的手,走近和他说话。
“明德,怎么了?”
江月儿走近,江明德更加不好意思,头埋得低低的,声音有点模糊不清:“我是想谢谢姐姐送我的书。”
江月儿:“都是小事,我们是亲戚,以后要什么尽管和我说,我最近也在补初中的知识,不懂的还能问问你呢。我家里还有很多书,你喜欢看什么,我借给你。”
26. 县城
江明德:“不……不用了,月儿姐姐,我是想来谢谢你的。”
江明德追上来道谢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勇气,此刻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江月儿也知道他的性格,自然不会让他继续尴尬。
笑着说:“那你快回家吧。”
江明德点点头,又说了句谢谢,转身快步走了。
江枝瞪大眼睛看向姐姐:“姐,江明德居然敢主动和人说话了,在班上他只和老师说话!”
“他性格就是这样呀。”江月儿转头,“你要是不想学习可以把你不要的资料送给他。”
“我哪不要呢,我自己还要用呢,为什么要送给他。”
江月儿说:“你不是说你不想上学了吗,刚好送给别人,还能有点用处,放家里也是被虫吃了。”
江枝顿时气急败坏,一脚踢飞路上碍眼的石子,姐姐凭什么要偏向外人:“我不,我要自己看。”
“那说好了,你现在开始,每天跟着我们学习。”
江枝抬起头,才发现姐姐得逞的笑容。
江海应和着说:“我们可以一起学习喽。”
江枝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中计了,“哼”了一声,走在了前头。
沿着大路走几分钟便到了院坝下。
“姐,家门口怎么停了辆汽车?”江枝围着汽车转了一圈,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汽车。
江海和江河也兴奋地跑过去摸了一把车屁股。
江月儿叹了口气,说:“这是那个男的开过来的,别摸了,我们快进去烤火吧。”
江枝三人立马缩回来手,顿时从好奇变为鄙夷。
江枝走在前头,推开门,跨进门槛,两个嬢嬢和杨瑛相谈甚欢,刘伟坐在一旁,似笑非笑。
江月儿推着江河江海先进了门。
刘嬢嬢带着长辈常用的笑容,说:“都回来啦,看来中午了,我们也该走了,有机会让他们两个年轻人自己相处相处。”
江月儿站着没动,眼睛瞥向她妈,给她使眼神。
杨瑛领悟后说:“也要看他们自己的意愿,大人也不好强迫呀,我看这事先不用说了。”
刘伟抢着说:“杨嬢,我是只喜欢月儿的。”
江月儿不等他说完,也打断:“两位嬢嬢,我觉得我的态度很明确了,只是一开始我不好意思直接拒绝,我想我是不会和这位学兄继续相处的。”
不管她怎么拒绝,刘伟今天都跟鬼针草一样贴上来,甩也甩不掉她,只能选择撕破脸皮。
她的婚姻跟他们这些外人有什么干系?
两位女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姓刘的缓和着说:“哎哟,这些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老了,不懂了,你们以后再说吧。”
另一位也打着哈哈:“刘伟可能太高兴了,又年轻,不知道相处的界限,你们好好说,他会改的。”
刘嬢嬢站起身,走到门槛,对杨瑛说:“我们就先走了哈,回去准备吃饭了。”
杨瑛完全没有挽留的心思:“慢走哈。”
江枝也摸清了情况,把火铺上的那几包东西提出来,面无表情地递给刘伟。
刘伟看着杨瑛,推辞着说:“杨嬢,这东西都大老远提过来的,来来回回多麻烦,你们就收下吧。”
江枝可不管,见他不肯接,叫江海帮忙提着,先下了台阶等他开车门,其实她更想将东西直接扔下去。
外头冷的刺骨,杨瑛还是和煦的笑容,但是没有制止的意思,刘伟只好下了台阶,打开车门,好让江枝他们放东西。
江枝说:“我姐姐不喜欢你,你别再来了。”
两位嬢嬢站在一旁,嘀嘀咕咕。
何嬢嬢大声说:“这女娃娃胆子这么大,以后是个有出息的。”
江枝白了她一眼就上了台阶进屋。
江月儿说:“嬢嬢,我们家没这个意思,怎么能收东西呢,你说是不是?”
两人讪讪一笑,刘伟倒是大方地朝杨瑛和江月儿挥挥手,说了句再见,便钻进车里。
江月儿在院坝里看着开动的汽车,放下心来,他终于走了,希望不会再来了,一次就已经够糟心了,要是再来……
耽搁了一早上,听了一上午双簧的杨瑛耳根子终于清净。
江枝双手交叠抱在胸前:“妈,那个什么刘伟长的也太丑了,怎么好意思上门的,还追着姐姐去学校。”
江枝在江月儿脸上看不见任何害羞或是喜悦,只有亲近的人才能看出来,姐姐已经在生气的边缘了。
杨瑛关上门,说:“他们好像听不懂人话,聊了半天,一直在夸她侄儿,我也不好意思打断,毕竟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过我的态度还是很明显,只看你姐姐怎么想。”
总算将那三尊大佛送走了,一家人开始忙活烧火做饭。
江月儿心还是慌慌的,她总觉得刘伟这种人不像会死心的,高中根本不认识都能记她这么久,怎么会轻易放弃。
她连吃饭也心不在焉,随意扒拉几口就搬了张椅子坐旁边看书了。
夜里更是辗转反侧,一直思考着怎么要一个人彻底忘记和放弃?她对这方面根本没有经验。
总算是熬到了第二天早晨,昨天吃完晚饭,江枝他们都挑选了要她从县城供销社里带回来的小人书,重新回忆要买的所有东西,收拾妥当,她便出门了。
清晨浓雾笼罩,沿着黄泥路走到小学,隔着雾气,谢则远的身影朦朦胧胧,显然他已经等在大树下。
江月儿慢跑过去,和他打招呼:“谢老师。”
谢则远点点头说:“走吧。”
江月儿抓住他的衣袖:“谢老师,我们就在这里拦车吧,早上也有返回地区的货车。”
谢则远一时忘了动作,他僵硬地转过身和江月儿并排在大树下等车。
“听说你在相亲。”他纠结了许久,一时没忍住竟然将内心中最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江家村哪家一有点动静就传遍全村,何况刘伟来的时候这么高调,不被人知道才怪了。
江月儿说:“是我高中的学兄,不过我不喜欢他,他昨天还来。”
“需要帮忙么?”
他的表情极为认真,似乎真的只是想为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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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眼前的问题。
江月儿:“怎么帮?”
谢则远还未回答,货车的发动声由远及近,往小学驶来。
江月儿伸手拦住,问好价格以后,两人先后上车。货车师傅从地区到外省往返运送矿石,上了车只问过基本信息,三人便开始了沉默,江月儿也不是擅于攀谈的人,因此直到县城,下了车,两人才重新开始小学门口的话题。
谢则远说:“如果他下次再来,我可以帮你的。”
谢则远专注地望着她。
“谢老师……你……”江月儿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再说下去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于是她选择转移话题,“这件事就算过去了,等他下次来了再说吧,我们吃饭去。”
从村里坐车到县城花了两个多小时,她早上出来的急,还没吃早饭,现在快饿的咕咕叫了。
江月儿在前头带路,谢则远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两人隔着一两米的距离,县城里人也不算多,环境也不见得比江家村好多少。
国营饭店离县高中不远,或者说县里重要的地方都集中在一块。走两步路就到了下一个地方。
饭店大门和公社的不同,是两扇棕红色的大木门,里头摆放了几张八仙桌,人也不少,闹哄哄的。
和谢则远点完菜坐在一张较小的桌子,江月儿突然觉得有点紧张,虽然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可他和别人不同。
两人直到吃完,也没有过视线交错,都认真的吃着眼前的饭菜,都没用注意到对方的变化。
吃完饭,离开了饭店,江月儿又恢复了她一贯的表情。
“谢老师,我们去供销社看看吧。”
谢则远却叫住她,又十分郑重地说:“江月儿同志,其实……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我听说有人去你家提亲,担心了好久。但是我确实喜欢你,请问,我有机会吗?”
他下定决心,艰难地说:“如果你对我没感觉,那也没关系,我喜欢你只是我的事情,如果对你造成困扰,也是我的原因。”
他组织了很久的话,终于在这一刻说出来,他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也害怕她不喜欢自己,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说出来了。
江月儿震惊的说不出话了,在那个梦里,谢则远和她道别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偏偏和自己道别,原来,他一直喜欢她?
谢则远见她没说话,感觉心都快跳出来了,这是他做过最大胆的事,也是最令他紧张的一件事,从前他总是漫不经心,觉得什么都不会使他情绪失控,可是现在,他觉得有点难受了。
他补充道:“我只是想对你表达我的喜欢,并不会纠缠你,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纠缠,如果……”
他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机说出来呢?他也不懂,可能是因为听到她相亲的消息所以坐立难安。
江月儿脑子里已经炸开了花,其实她应该也喜欢他,她突然有些高兴,她的脸登时红了起来,而她再看看谢则远,却发现他竟然没有任何变化,所以刚刚他就这样平静地说出来了。
“我……我。”江月儿冰冷的手捂着自己的脸颊,既能遮挡发烫的痕迹,还能降降温。
27. 奶糖
这是江月儿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的表白,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还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她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说她也有一点喜欢他?
还是……
谢则远此时心突突地跳动,但他还是一直注视着她微红的面颊,想要等待她的回答。
两人一动不动许久,直到有一位行人经过,一边走一边装作不经意地侧头看着路边的两个年轻人。
江月儿更加不好意思,她鼓起勇气,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望着他深邃的眼睛:“其实……其实我也有一点喜欢你。”
平心而论,谢则远是结婚的好人选,为人踏实能干,而且没多久就能回城。两人这几个月断断续续地接触下,江月儿很难不对他产生那么一点意思。
“你也……”谢则远顿了好久,才闷闷地笑起来,“真的吗?”
他被巨大的喜悦包裹,在他二十年的人生里可以说是最令人高兴的事情,他突然觉得从上海到这里是一件值得的事。
江月儿听到他的笑声,脸上仿佛冒着热气。她转头就走,再停在这就要被路人围起来了。
马路对面已经站了好几个人准备看戏。
谢则远立马跟了上去,还是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相对无言地往供销社走去,江月儿心乱如麻,她突然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了,她刚刚到底哪来的胆量跟他直说的!
一定是被他蛊惑了,他好像四五月的梨花,笑起来美丽动人,她经受不住这种考验,上前摘下这多洁白的花。
转而又想到他即将回上海,梦里他在她不到二十二岁那年告别回城,那应该还不到春天。
可是梦里的她和他不熟……
而现在,两人却如同两条线紧紧缠绕在一起,如果他去上海前两人没有结婚,或许他们以后会隔着遥远的距离,那他们之间该如何相处?他们会有未来吗?
不管未来如何,江月儿又多了一个目标——去上海。
谢则远这一路忍不住扬起嘴角,一直紧紧跟在她身后。
江月儿闷头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谢则远出声道:“供销社好像走过了。”
“啊……哦哦……”江月儿这才抬起头来,左右找寻着供销社的牌匾,供销社就在两人后方十来米。
她尴尬地笑着说:“太久没来,我都忘了在这里了。”
县城的供销社东西比公社的多不少,江月儿从最左边的柜子开始看。
柜子里摆了整整齐齐的绿色铁盒子,江月儿还记得这是上海的大白兔奶糖,一斤好几块钱,也只有她上高中那天杨瑛高兴买了一盒给全家尝个味道。今天吃饭已经花去她存的大部分钱,她扫了一眼就过去了。
给江枝买了一盒水果硬糖,给江河买了一斤麻糖,麻糖硬邦邦的,外面裹了层白面,吃起来很粘手,江河就喜欢这种黏糊糊又甜滋滋的东西。
江海最想要的自然是书,给弟弟妹妹们挑好东西,江月儿结完账才发现跟在后头的谢则远不见踪影。
她提着东西走出人群,到供销社门边找人,供销社内人很多,花花绿绿的袄子在冬季最是亮眼。不过几乎是抬起头就看见谢则远,他穿着黑色大衣,与周围格格不入。手里拿了两个绿色的铁盒,正排着队结账。
江月儿在门口等人的功夫,已经从刚才的尴尬中缓了过来,想到谢则远应该还是头一回来县城,她自觉地给他当起了导游:“你想去哪里看看?知青上的职校在高中旁边,还有一条绿色的大江,上面有一座大桥……”
其实她自己对县城也不甚了解,最多能找到供销社和高中,以及旁边的大桥。
谢则远倾身过来拎走了她手里的大袋子,温声道:“我想去你的高中看看。”
“好”江月儿胡乱点点头,他从她手中接过一大包东西不经意地触碰到了手指,触碰的地方仿佛要烧起来。短暂地触碰,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比她高许多,很烫人。
手掌微微握拳,江月儿僵硬地迈出步子朝县高中走去。
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看到县高中的大门,里头一片毫无生气的景象,教室里空荡荡的,生锈的锁歪歪扭扭挂在门上。大部分植物掉光了叶子,在灰蒙蒙的冬天更显沧桑。
两人在中学外头悠闲地散着步,江月儿说:“高中还是两年前那样,没什么变化。”
“以后我会带你去看看我的高中。”他转头望着她。
她看了一眼他此刻的表情,很是认真,似乎真的在计划什么时候带她去上海。
上海——江月儿在梦里也没有踏足过,他们从小就知道上海这个大城市,她想象着城市里的高中,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头绪,她见过最好的地方只有梦里的广东,那时候广东刚刚起步,也就只比县城好那么一点。
或许上海跟海报上的北京一样绚丽。
但是她想不出来,她选择看向高中里面的建筑,县高中的教室是一排排木房,跟村里的屋子很像。
前边一排教室右边有一个临时搭建的食堂,上头盖的破瓦,下边有一扇歪斜的木门,外墙被熏得黑乎乎的。
“那是食堂。”她手指着那个破落的木房,“旁边是高一的教室,离食堂最近,一到饭点人就呼啦啦地冲到食堂,比高二高三近多了。”
她慢悠悠地给谢则远介绍高中,直至又绕回大门,两人去了对面的职校。
职校的教室好很多,青砖瓦房,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平房,最前面的教室外墙上印着几个大红字。操场边上有一整排乒乓球桌,再旁边就是一个篮球场。
“谢则远,你相信没几年就会恢复高考吗?”江月儿看着职校里头的几个大字说。
“信。”他回答的很干脆。
他的眼神是那样坚定,语气是那样的认真,江月儿恍惚一下,她知道他一直等着高考。
绕着职校走了一圈,江月儿觉得有些冷了,提议道:“我们回去吧。”
“好。”
她的鼻尖被冻的通红,还一直为他介绍县城的情况,时不时将双手握在一起取暖。
两人走到马路边拦车。
又是两个多小时的颠簸。
大货车在小学停下时,还不到晚饭时间,有几个娃娃在小学里嬉戏玩闹,传出阵阵欢呼声。
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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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轻快地跳下货车最后一个台阶。
“谢则远,东西给我吧。”如果村里人看见她两手空空,而谢则远提着两包东西,保不齐会误会什么。
虽然好像两人今天已经互相表达了心意,江月儿总觉得有点别扭、不好意思。
“没事,快到了再给你。”
回家路上,江月儿走在前头,脸上带着可疑的红晕,连跟人打招呼也敷衍许多。
没几分钟就看到两根光秃秃的梨树。
“谢则远,东西给我吧。”趁着路边没人,且还没到家门口,她急急忙忙想要拿回自己的东西。
谢则远也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将两大袋都递给她:“这糖是给你买的,我妹妹很喜欢,希望你也会喜欢。”
“要不你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她推辞道。
这么贵的东西要是被杨瑛看见了,肯定会追问,以杨瑛对她的了解,绝对知道这里头有情况。
谢则远说:“不喜欢吗?”
“喜欢。”她支支吾吾,“就是……就是……”
他笑着说:“喜欢就好。”
他这一笑,江月儿便失了魂,他笑起来确实很好看,和以前微微一笑完全不同。
她嘟囔道:“好吧。”
“那我先走了。”
江月儿留下这句话逃也似地跑回家,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谢则远看着她轻快的背影,不由得笑了起来。
江月儿推开门,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举起手里的一大包一小包:“我回来了。”
杨瑛和江枝他们都在家,围着火塘不大不小的火,江海和江河共看一本小人书,江枝用火钳不断戳弄火塘里燃烧的木头。
听到开门声,都放下手里的一切,蜂拥到门口。
“姐姐,我看到我的麻糖了。”
“姐姐,东西给我吧。”
“姐,你怎么买了奶糖。”
三人围着江月儿,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嘴里还不停嚷嚷。
“怎么样?是不是你们最喜欢的。”
她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递给笑盈盈的杨瑛:“妈,我买了几个苹果,这个最大最红的给你。”
苹果是杨瑛最爱吃的水果,公社的供销社一直没货,江月儿一直惦记着。正好县里的有,就买了几斤。
“你们吃,我尝个味道就好了。”
江枝笑嘻嘻地说:“妈,吃糖。”
两个绿铁盒自然没逃过弟弟的魔爪,里头满满的大白兔奶糖,散发出浓浓的奶香味。
“哟,你还存这么多钱?”
大白兔奶糖可不便宜。
江月儿呵呵笑着,也抓起一颗奶糖:“我这不是好不容易去一趟县里,给你们带点宝贝回来吗。”
撕开包装,里头奶白色的糖裹了一层透明的米纸,嚼起来软软甜甜,简直要甜到心里去了。
“好吃不?”江月儿看着江河闭眼享受口中的奶糖,顿时想笑。
“太好吃了,姐姐。”
他蹦蹦跳跳来表达自己的兴奋。
“比麻糖还好吃。”
28. 牵手
转眼到了月底,进入腊月,村里养猪的人家开始宰猪准备过年,整个江家村被浓厚的过年氛围所笼罩,这是一年中最放松的一个月。
江北回来时手里提了一大袋肉,说是快过年了吃点更好的。
他一进屋,江月儿就凑过去接东西,其实她想嗅嗅江北身上有没有酒味。经常喝酒的人总会有散不干净的酒气。小时候村里有一个酒鬼,喝完酒就到处跑,嘴里还念念有词,只要经过他,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臭味扑面而来。
“爸爸,工作怎么样?”江月儿试探性地问道。
“老样子。”江北一听到工作不再避之不及,反而和江月儿谈起来工作上的事。
一边听着爸爸高谈阔论,时不时引经据典,一边看着书,写写画画。
杨瑛早听烦了江北文绉绉的话,忍不住啧啧两声:“你说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父母开始拉扯家常,江月儿也放下手中的笔,单手撑着下巴望着黑红色的桌面。
自从上回两人之间产生了意外的互表心意,江月儿也没再好意思去找他,转而开始和江明德联系紧密。
江明德是真的聪明,不管什么题都能解,一来二去,连他害羞、结巴的毛病都给治好了。
作为报答,她赠送铅笔或是学习用品给他。江海也因此和江明德走近,两人都是男孩,又相差不了几岁,在一路话就特别多。
谢则远也没有特意来找她,两人因此半个月都没再碰面。
他含笑的脸深深地印在脑海中,现在回味起来只觉得甜滋滋的,她还是第一回有这种奇异的感觉。
“姐姐,你怎么了?”
江河软软的声音猝不及防,打断了她早已飞远的思绪。
“没……没什么?”她收回不自觉上扬的嘴角,“怎么了?”
“我看姐姐脸越来越红了,是不是火太烫了呀?”
她侧坐在火塘边,火塘里燃着烈火,她爸她妈不知道去哪了,只有江河那双清澈的眼睛紧张地看着姐姐通红的脸颊。
“没事,可能是太热了。”她转而看向他手里的小人书,“我给你讲书听。”
“好!谢谢姐姐!”
大姐姐平时都在看书、写字,二姐姐懒的给他讲书,江海也一直很勤奋,因此他只能看着书上的图画猜剧情。
听到姐姐要给他讲解,江河高兴的搬着凳子靠近姐姐,双手抱着姐姐的胳膊,一边听一边看。
直至吃晚饭,江枝和江海两个学生放学回来了,一家人围着火塘吃着水煮菜。
江北自从说了年轻时候的事,话匣子也打开了,一边吃饭还一边跟孩子们讲一二十年前的事,杨瑛偶尔斜着眼看他,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带着要笑不笑的表情。
江月儿知道她妈的脾性,总是对爸爸表现得很不耐烦,其实比谁都喜欢。
吃完饭,江海神神秘秘地靠近江月儿,贴近她的耳朵,对她说:“姐姐,谢老师好像找你有事,他叫我告诉你这几天有空就去找他。”
江海这人机灵得很,还知道跟她说悄悄话,江月儿故作严肃说:“你怎么帮他传起话来了?”
江海谄媚地笑着移到姐姐对面,缄口不语。
谢则远从前可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她,今天倒是叫江海来传话了,也不知道什么事要他这么急。
隔天中午,吃了饭,趁着午休的功夫,江月儿到小学找谢则远去了。说实话,好几天不见,她也生出来一些奇怪的心思,心里很是刺挠,不停地浮现他的眉眼。
小学有零零散散几个小学生,她径直走向二楼的办公室,一般这时候,只有谢则远一个人。
敲了两下门,她紧张地捋了捋头发和衣服,等待着里头的人开门。
谢则远确实在,不过首位上坐着笑盈盈的江登峰,瞧着江月儿在门口,还打了招呼:“哟,这不是月儿吗?来找谢老师?”
江月儿局促地点了点头,看了眼谢则远又看看江登峰。
“对,我来找谢老师有点事。”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回去了。”
江登峰喝了口杯子里的热茶,呵呵笑着离开了办公室。
“伯伯慢走。”
礼貌地送走了江登峰,江月儿面对谢则远更加窘迫。
“跟校长谈了点事,你过来坐下,冷不冷?”
他自然的牵起了她的手,察觉到她的手毫无热气。
“怎么不多穿点,手冻成这样。”
江月儿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他怎么就牵她手了,牵手了……
甚至忘了收回自己的手,回过神来,两只手已经被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热的跟烫水似的,源源不断的热通过手传到她身上。
毫不意外的,她的脸烫的跟火红的柿子一样。
“怎么脸这么红了?”谢则远放开她的手,转而捧起她的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她的。这眼睛深的要把她吸进去,整个人晕乎乎的,任由他的动作。
他怎么还问出来了。
江月儿不看他,转移话题道:“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江月儿想从他烫人的手中抽出来,以前中午他都一个人在办公室。
“有些事需要请教一下。”她的手离开后,谢则远又伸过来牵着她,“我们结婚吧。”
“结婚?”她目瞪口呆,昨天找江海传话难道就是为了这事?
说到结婚,她更加难以想象,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不知道她后头说了什么,她哪还有什么能力思考,满脑子都是他当时认真的表情,还有说服她的话:“我很坚信我只想和你结婚,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结婚后我们的交流会方便很多,有更多的时间给你讲题,我还想带你回上海……”
她昏昏沉沉的快步走回家,打开房间门就倒在床上,用被子捂着自己的脑袋,趴着时,心跳的声音更大了,跟有人在耳边打鼓似的。
不知不觉就睡了过来,醒来时杨瑛已经在做饭了,油锅里滋啦啦爆响,隔着一道木门,传来江北的声音。
“刘伟和月儿相看的怎么样?”
“月儿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他家那个婶子,你怎么知道刘伟的?”
“他去公社找我,说他正和月儿相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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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还去找你了?”
“不晓得,就前两天吧。”
江月儿急忙掀开被子,趿拉着鞋子打开门:“妈,我不要和那个刘伟结婚。”
“放心吧,你不喜欢的,我们也不喜欢。”
江北应和着:“对对对,肯定得看你自己,他去公社就去吧,找我我能有啥用呢,不过他这人还挺会来事。”
江月儿忍不住在心里对刘伟翻个白眼,果然还没死心,居然到公社找她爸。
她爸竟然还夸他!
“妈,这……”
杨瑛瞪了江北一眼:“他去找你你也别和他说话,你这死脑筋。”
“好好好,下回不和他说话了,他一来我就跑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夜里吃了饭,一家人在灯泡下各忙各的,江月儿没了看书的心思,也不想给江河讲书,右手拿着火钳,无意识地戳弄炭石。
屋内最后只剩下杨瑛和江月儿,杨瑛早发现她不对劲,挪过来挨着江月儿坐下。
“怎么了,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的。”
江月儿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总不能跟她妈直接说谢则远想跟她结婚吧,她哪见过这种大场面。
虽然杨瑛肯定乐见其成。
杨瑛以为是刘伟让她不高兴了。
“你不喜欢的人,我们也不会强迫你的,但是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杨瑛露出神秘微笑。
她知道她妈是想了解她和谢则远的事,在杨瑛心里,她和谢则远绝对不是清清白白的问题和解题的关系。
“我……我当然没有啊。”她放下火钳,“我去睡觉了。”
“你这孩子,就问一嘴,你怎么就跑了。”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江枝也被她的动作给弄醒了。
“姐,你怎么动来动去的,好像一条虫。”
“吵到你了吗?那我不动了。”
“姐,没事,你动吧。”
江枝说完话没过几分钟又睡着了。
江月儿平躺着,进行深呼吸,压住想要翻身的欲望,努力忘记手上遗留下来的触感。
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看起来丝毫没有肉感,反观自己的手,虽然细细尖尖的,却带着点肉。
为什么他的手比她的暖和这么多?她的手被他紧紧包在一起,带着些许薄茧,磨的她心痒痒的。他的手那么大,能严密的握着她的……
带着这些个旖旎的回忆,江月儿睡着了。
却在梦里和谢则远相会。
这次他更过分,一只手牵着她的,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脑袋,头靠的越来越近,就在嘴唇即将相贴时,梦醒了。
江月儿登时弹起来坐在床上,窗口有些微光,还没到起床时间,她又躺下,顺便给旁边的江枝掖掖被角。
醒来后,江月儿一直在想和他结婚的事,这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是这会不会太快了?
结婚之后他们怎么相处?谁做饭谁洗碗?
她竟然已经想到了婚后生活!
她捧着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别想了。
29. 结婚
接下来的几天,江月儿在家当缩头乌龟,思绪却总是飘到谢则远那,一想到两人牵手的场景她就脸红,更何况再去找他。
他怎么就不害羞呢?
收拾妥当,江月儿带着江海和江枝去学校,她则在老树下等车。初中和小学临近寒假,江枝和江海上完这几天的课,再也不用顶着寒风去上学。寒风刺骨,来来往往的小学生中学生都瑟缩着脖子,有的手里提一个火盆,盆里放了炭石,可以带进教室取暖,这是被允许的。
昨天,解春花再一次找杨瑛借钱,解春花改变了许多,不过依旧健谈,不管什么话题她都能接上。
在江月儿的推波助澜下,杨瑛自然同意,借的也不多,倒也不会影响自家人的正常生活。这不多的钱对江明德来说是件好事,他寒假不用干农活,可以专心复习,准备明年的考学。
江月儿很是心疼这个和妹妹差不多大的邻居弟弟,有什么多余的学习用品、书籍就送给他,既不贵重,又能使他安心学习。现在江明德见了她,还会主动打招呼,上来说几句话。
江明德背着一个洗的很干净的军绿色挎包,正往初中走,看到江月儿,没有以往的害羞。
“月儿姐姐,你去赶集吗?”他一双眼睛干净明亮,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好奇。
“对呀,在这里等车。”江月儿看着面前穿着靛蓝色袄子的少年,“冷不冷?”
“不冷的,姐姐。”他双手抓着书包带子,明显还是有点胆怯。
“外面太冷了,快去上课吧,马上打铃了。”
江明德道别后往初中走去,他背影隐隐有成年人模样,肩变宽了、人也长高了不少,在寒风中步子坚定又从容。
今天是江月儿去公社的日子,她已经接过杨瑛每月去公社买菜的任务,杨瑛乐得自由,每个月给了她钱和粮票,要她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去公社主要是为了监督江北,虽然江北信誓旦旦保证不辞职、不喝酒,江月儿还是信不过,得过了明年才能使她彻底放下心来。
她到小学门口等牛车,目光不自觉地望着小学的二层建筑,耳边有学生嬉戏打闹的声音,她看见谢则远出了办公室,往这边看了一眼便匆匆下楼。
江月儿知道他要来找她了,立即转过身背对小学,不看那边。
谢则远走到她跟前:“这几天怎么都不来问题?”
带着点委屈的语气和他疑惑的表情,江月儿那点害羞和尴尬又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奇妙的心思。
周围人不多,冬天有条件的人家在村里买猪肉,没条件的就吃囤下来过冬的菜,鲜有人去公社,要去也是过年前几天买点鞭炮、糖之类的哄孩子。
江月儿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外人听不到两人的对话,才上前一步回答:“我忙着呢,没空来找你。”
“我过几天要回上海了,我请了探亲假,过了年就回来。”
江月儿替他高兴:“真好呀,你都两年多没回去了,要是我早就忍不住了。”
她上高中那几天就想家想的不得了,闭眼睁眼都在想家,连吃饭也忍不住想到家里的饭菜,夜里偷偷在床上哭,把被子都哭湿了一角。
谢则远认真的说:“我回去主要是为了我们结婚的事,我这个月写信给我父母关于我的婚事,他们很高兴,所以我要去上海再仔细准备一下,年后就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咳咳——”江月儿脸突然爆红。
“怎么了?”谢则远想上前捧住她的脸,可惜这样影响不好,只能作罢,他还是靠近一点,为她遮挡寒风。
“我……那个,车来了,我先走了,你快回去上课吧。”江月儿眼尖的瞧着江刚平赶着牛过来,跳开了。
谢则远也没有再说,看着江月儿上了牛车便进了学校,他知道她很容易害羞,可是当他那天听到她也喜欢他时,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和她结婚。
在他看来,婚姻是两人之间关系变紧密的纽带,能将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捆在一起,成为最亲密的人。他隐隐担心,要是不尽早结婚,江月儿会和别人结婚……
于是想好措辞之后,他把这件事写进家书寄给远在上海的父母。
江月儿这边坐上了牛车,大红脸就遮不住了。这几月经常坐牛车,和江刚平也混熟,江刚平打趣道:“月儿脸咋那么红,跟红辣椒似的。”
“被风吹的,叔叔。”车上还有其他人,江月儿不好意思的将头埋进膝盖。
“今天风是有点大。”江刚平乐呵呵地说。
江月儿低头回想刚刚的场景,和谢则远结婚简直只有利没有弊,她确实很希望和他结婚,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跟他说。
到了河田,江月儿直奔公社,公社外头是一条大马路,路边停着一辆货车,看样子是拉矿石的,车厢周围覆满了泥巴。
江月儿暗道不好,不会是刘伟也来了,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现在想从她爸入手?大队也不是没有父亲强迫女儿嫁人的事,收了别人的钱,也不管女儿愿不愿意,就将女儿嫁出去了。
她嫌恶地看了眼货车,踏进公社大门。
江北却不在办公室,问了办公室的叔叔才知道有人找他,和那年轻人去食堂说话了。
江月儿狠狠地踏着步子,朝食堂走去,心里止不住的嫌弃刘伟。
还没到午饭时间,食堂没有开灯,冬日的白天本就昏暗,食堂里的人也看的不甚清楚。
“伯伯,我刚从外地回来,专门给你买了点好东西,这带来带去多麻烦,你就收下吧。”刘伟的声音带着恶心的笑意,难怪她爸说他会来事,敢情装的这么好。
“哎哟,不用你大老远带过来,不用了,月儿心意你也很清楚了,整这些多麻烦呢,你说是不是?”
“这是我的心意,伯伯就收下吧。我特意在省城里买的,都说这个是好货,花了不少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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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江月儿在门外偷听两人的对话,心道她爸还是懂理的,刘伟的穷追不舍令她心头烦躁不已。
“爸。”江月儿长叹一口气,走进食堂,到她爸跟前,“爸爸,妈叫你买点菜给我带回去,走吧。”
她看到桌上的包装,是酒。江月儿更加气愤,看也不看刘伟,只想带她爸离开。
“诶,好。”江北笑着站起身,把那瓶包装精美的酒往他那边推,“年轻人,这些东西还是留给自家人吧。”
“伯伯,这是专门带你没给你的,来都来了,怎么好意思带走。”他看向江月儿,“月儿同志,你说是不是?我特意给伯父带来的,我从隔壁省里开过来还没休息,刚好顺路就在这停了车。”
江月儿不理他,先一步跨出食堂的大门。
父女两人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江月儿惴惴不安,总感觉喘不过气。
“爸爸,那个刘伟也太没分寸了,怎么能带着东西来找你,这要是被人误会了怎么办?”
“下回他来我保证不见他了,他这不是在公社喊着要找我吗,我怕他乱说话,才跟他私底下聊。”
“哼。”江月儿讨厌死那个刘伟了,说的这么清楚,怎么还来纠缠。
那头的刘伟悻悻地把酒装进包里,开着货车走了,他以前觉着只要坚持不懈,总能使他们态度软化,如今看来不是这样。
他又羞又气,仔细掂量自己的条件,哪样不必她江月儿好。有稳定工作,父母只他一个儿子,简直是给脸不要脸。
刚刚竟然无视他。
这边江月儿再次警告江北在工作上不能马虎,更不能喝酒,江北点头答应,女儿长大了,自然要听她的意见。
“你先买点糖回去,等我放假,我称肉回去。”江北跟在江月儿后边等她挑东西。
“好。”江月儿点点头,选着柜子里的糖,临近过年,供销社售卖的种类多了不少,简直要挑花了眼。
她选着选着看到一款上海来的梨膏糖,许是上海到他们这的知青最多,因此供销社售卖不少上海来的东西。
梨膏糖被黄纸包着,江月儿买了不少,想着送给谢则远吃。
如今大队只剩下他一个知青,其他知青报名后,通过了选拔,到县里读职校去了,职校毕业就能分配工作,这是省里特意给知青办下来的政策。
告别了江北,江月儿又坐上了牛车,经过一上午的消化,紧张害羞的情绪过去,她思索着谢则远提出结婚的话。
过了年就结婚,她二十岁。二十岁在这里来说是适婚的年龄,有孩子的家庭早早的开始相亲,甚至有的二十岁已经当上了母亲。
如果两人结婚,过不了多久就能回上海,她明年入学,恰好能赶上回城那年高考。高考再考一个上海的大学,到时候也不会念家,再生出一些其他的阻碍她上学的牵挂。
而且上海机会多,她大学毕业后说不定能分配一个好工作,给弟弟妹妹铺路。
30. 第 30 章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时分,今日罕见的乌云消散,露出久违的太阳,照的原本潮湿的泥路干爽几分。江月儿思索着哪个时间方便去找谢则远,一不留神走到了自家门口了。
推门而入,杨瑛正在准备晚饭,江河在一旁坐着看书,江月儿很是欣慰,自从她带头在家学习,除了江枝偷懒以外,家里已经形成了良好的学习氛围。杨瑛乐的合不拢嘴,表面不显,江月儿知道她妈早就骄傲的不行。
“外边冷吧,快坐下烤火。”杨瑛拨弄着火塘里的柴,又加入几根粗壮的干木头,将火烧的旺旺的。
江月儿:“妈,今天随便买了点,爸爸说剩下的他月底买回来。”
江月儿放下大包小包,把梨膏糖放到自己房间。
冬日里吃饭都早,在天黑之前就吃完午饭,坐着等睡觉时间。农闲时有的会串门聊天打牌,不过杨瑛最近都在家陪他们姐弟。
江月儿想想,便等不了了,忙说:“妈,我去接江海。”
“去吧去吧。”杨瑛挥挥手。
江月儿到房间把那盒梨膏糖揣到荷包里,又照照镜子,就准备出门了,谁知江河早放下了书,正等着和江月儿一起去小学。
“姐姐,我和你一起去。”他笑的时候露出几颗小小的牙齿,还有酒窝,可爱极了。
江月儿本想拒绝,又想到可以叫江河去找江海,于是便同意了。
往常她等学生都离校了再去找他,今天实在忍不住送给他买的梨膏糖。
学校内学生不多,只留了四五六年级的打扫卫生,其余的早已放学回家。
“你去找哥哥,我有点事去一下二楼。”江月儿对江河说。
江河仰头,面露疑惑,问道:“姐姐,你去哪里?”
“我去二楼,去找哥哥吧,你们在树下等我就行。”
江月儿拍拍江河后脑勺,示意他去打扫卫生的人群中找江海。
江河便小跑着钻进人堆。
没了其他的顾虑,江月儿反而紧张起来,两人这个月很少再单独相处,而且谢则远过于大胆。
她长舒一口气,一鼓作气走上二楼,二楼空空荡荡,这个点,其他老师早已回家。江月儿在走廊正准备敲门,谁知手还没碰到木门。
谢则远从里头打开了,他原本没有表情,可开门竟然看见江月儿,面露笑意道:“怎么来了?”
江月儿随着他进了门,大门敞开着,吹散屋内的热气。
“我在供销社给你买了梨膏糖,我看见上头印着上海生产的,所以给你买了一盒,你看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她说着,从荷包里拿出那盒梨膏糖。
谢则远接过后不禁笑了,笑声很是动人,不过江月儿没时间欣赏这美景,出声道:“既然东西送到了,你好好品尝吧,我得先走了。”
谢则远却拉住了她的手腕,又害怕她因为害羞跑了,随即放开。
“等学校放寒假了,我就回上海同我父母商议婚事,回来我们就结婚,你觉得怎么样?”
江月儿低着头看着他的手,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谢则远两次都提到这个事,江月儿原本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却还是紧张。
谢则远一边等她的回答,拉着她坐到椅子上,一边拆了梨膏糖的包装,拨开纸皮,喂了一颗到她嘴边。
江月儿想也没想就张嘴吃了。
谢则远笑问:“好吃吗?”
江月儿仔细品尝着嘴里的糖,很甜,有淡淡的梨子味,甜滋滋的。
谢则远给自己剥了一颗,两人口中品尝着上海来的糖,相视一笑。
吃了糖,江月儿留下一句话就跑了,留谢则远在办公室里傻笑,原本甜腻的糖确实甜到心坎里去了,竟然忘了起身送她。
江月儿在走廊上望见江河江海已经站在树下,匆匆下了楼梯。
转眼到了月底,江海放了寒假,还顺带带了一封信回来,江月儿时不时叫江海在下伸店带李晓霞的信,还以为是晓霞寄信来了。
谁知封面没有任何字迹,打开才知道是谢则远写的信。他的字很好看,在信纸上可以说赏心悦目。
江月儿看了个开头就合上信纸装到信封里头。
江北进门就看见江月儿手里攥着一个信封还有在一旁坏笑的江海。
江北问道:“怎么了?脸这么红。”
“呵呵,没什么,就是冷的。”江月儿收起信,瞪了眼江海叫他别笑了。
“爸爸,你买这么多肉啊!咋还买这么多鞭炮?”江北不仅买了许多猪肉,还买了几串鞭炮,鞭炮可不便宜,过年时也只有几乎人家会放。
江北乐呵呵地说道:“马上过年,肯定要吃好,鞭炮每年都放,今年爸爸高兴,多放点。”
难得见江北这么高兴,江月儿也不好扫兴。
不一会,杨瑛回来了,端着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菜,越接近过年地里的菜种类越少,现在只有大白菜和萝卜□□在冰冷的地里。
“哟,买这么多鞭炮?”她看见堆在角落的鞭炮,吃了一惊,“不是多说了钱省着点用,你不听?”
江北这才说:“公社给我升了一级,工资提高了,就多买了几串鞭炮,庆祝庆祝。”
这个惊喜还得等她妈回来了再说,江月儿啧啧两声,无奈的看着她爸。
“真的?”杨瑛先是惊喜,随即正色道,“以后别买这么多了,买这些不是浪费?”
“好好好,知道了。”
下午,一家人忙着腌腊肉。一部分留着过年吃,一部分腌制了可以存放很久。
腌腊肉最重要的东西是酒和盐,其次才是各种配料。各种配料抹匀以后挂在炕上,不到一个月的烟熏火燎就能成为一道美食。
过年,如同往日一般,一家人在除夕夜吃着一年中最丰盛的年夜饭,接着守岁,放鞭炮,整个村很有默契,这边噼里啪啦地响完就轮到了另一边,好不热闹。
翌日是大年初一,不需要走亲访友,一家人就在屋内聊着天烤着火。
不一会儿杨瑛的牌友康嬢嬢上门叫她下去打牌,杨瑛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江北回屋睡觉,江枝出去找同学玩了,只剩下江月儿和江河江海。
江月儿收拾着文具和书籍,有腾出一些新的铅笔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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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支使江海送过去给隔壁江明德,江明启年龄和她差不多大,她是不好意思送给他的,只能送给弟弟江明德。
两兄弟感情一直很好,送给谁都是一样的效果。
江海笑嘻嘻地接过铅笔,蹦蹦跳跳跑出门,他也迫不及待找江明德玩,两人在一路既能讨论什么历史,也能讲其他的。
江月儿也放下了学习,一边烤火一边发呆,谢则远应该在和家人吃饭吧,他都这么久没回去了,不知道怎么克服想家的,两人年龄就差了一岁,怎么他就能一个人待着离家上千公里的地方?
不禁升起了敬佩之意了,她设想自己去县里或是上海读书,或许是她已经长大了两岁,以后还有谢则远作伴,顿时少了一些恐惧的情绪。
转眼又接近开学,这是江枝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她还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学习对她来说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
江月儿苦口婆心地叮嘱:“好好学习,最后一个学期了。”
江枝眼睛一转,看着江月儿道:“姐,我考不上高中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做什么?”
“我感觉我考不上,之前根本没怎么学……”
这意思是她有心上高中了?江月儿喜极而泣,说道:“怎么会,还有半年呢,肯定可以,你不会就跟我一起学,我还能教你。”
江月儿这半年把初中的知识都学了一遍,虽然不精,但是好歹够用了,在她看来,教江枝还是没问题的。
“好吧,那我试试。”
“只要你想学,爸妈肯定不会叫你放弃的,今年上不了还有明年,还有后年。”
村里也不是没有考不上再补习的,直到孩子上了中专才作罢,只要他们想上学,江北和杨瑛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
江枝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垂头丧气地转身出了门,和江海上学去了。
家里又剩下江河和江月儿,杨瑛忙着料理自留地,她现在说什么也不让江月儿帮着干活。
小学开学了谢则远肯定已经回来了,知青的探亲家拢共二十来天,只不过这中间两人没见面。
谁知还没过几天,江登峰就上门来了。
他两鬓斑白,笑起来很是和蔼可亲,杨瑛给他泡了茶招待,又拿出水果糖。
江登峰摆摆手:“人老了,吃不动糖了,留给娃娃们吃,我喝茶就好。”
他平时很少上门,江月儿只见过他上门劝说家长给孩子去上学,以及她从高中肄业的时候到她家来询问情况,问她为什么不上高中了,多难得的机会。
杨瑛:“哥,这糖好吃,你尝尝。”
江登峰捻起一颗糖,放在手中,说道:“我今天来,是有一件喜事。”
杨瑛疑惑地看着他:“什么喜事?”
江登峰道:“就我们学校那个知青老师,谢则远,你认识吧?他教书教的是极好的,人又有耐心,从来没急眼过,学生们都喜欢他,学校的老师也喜欢他,都觉得他是最有文化的。人呢,长得也标志,还是上海人。”
杨瑛听到这一串夸奖早猜出来是什么事了,笑盈盈地给他续茶。
31. 第 31 章
杨瑛装作不懂,问道:“怎么突然说起他了?”
江登峰端起茶杯,轻轻吹一口气,再抿一口浓茶,笑道:“他也到年龄了,今年21了,也到了结婚的年龄,我呢,就是想来介绍他给月儿结婚的。”
杨瑛呵呵笑起来,江月儿顿时红了脸,没想到谢则远动作这么快,这才刚开学就托江校长上门提亲了,她低头看着火焰,不敢插嘴。
杨瑛这时坐在江登峰对面,说道:“两个孩子是到年龄了,让他们先接触接触,也看看他们自己的意见。是不是?月儿。”
江月儿支支吾吾,干脆破罐子破摔:“是。”
江登峰也不想再多留,站起身,说:“那就先这样,过两天我叫他上门来给你们瞧瞧,小学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那你慢走啊。”
“伯伯慢走。”江月儿也站起来送行。
江月儿还是有些害羞,尤其是看到杨瑛笑的合不拢嘴,仿佛她女儿捡了个大便宜似的。
“知青有文化,有文化好啊,你以后呢也不用太累,你说是不是?”杨瑛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眼中充满了希冀。
江月儿心想,确实比刘伟好太多。
“妈,万一以后我和他去上海了呢?”上海离家隔着千山万水,更何况知青回城是板上钉钉的事,只不过现在还没有人知道未来。
“上海不是更好?上海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大城市,以后你要是有出息了,给我接过去饱饱眼福就够了,你要是真去了上海,我高兴还来不及!”杨瑛眼中笑意更浓了,谁不想儿女发展更好,上海那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人们口中常提到的除了北京就是上海。
“妈,那你会想我吗?”江月儿看着她妈喜出望外的样子,总觉得心里怪怪的,难道现在又要开始念家了?
这种感觉在上高中时尤为强烈,没有遇到相同的境遇时,总觉得能轻易克服,其实真正遇到了,才知道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
“废话,怎么不会想你,你上高中的那几天,我都想你想的不得了,你妹妹还有弟弟哪个不想你?”杨瑛戳了戳她的头,说道。
原来江枝他们也会想她?江月儿反应过来才明白原来弟弟妹妹们也会想自己,一种暖意席卷全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喜悦,这就是家人之间的感情吧。
“好吧。”她面上不显,却感到无比的温暖。
江登峰上门提了一嘴之后,谢则远是在周日那天上门拜访的,时间掐的刚刚好,恰好是月底,江北也在。江北过了年上了十天班又到了休假的日子,正乐呵呵的在门口抽烟。
谢则远推着一辆自行车走在江登峰身后,两人打扮都很正式,江登峰率先打招呼:“哟,今天放假了?”
江北放下手里的烟,深邃的眼眸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江登峰身旁的青年,那人身着黑色制服,头发梳的整齐,长相端正英俊,重要的是毫不怯场。
谢则远同江北打招呼:“伯父好。”
他放下烟杆:“你好,你好,是城里来的知青,是吧?”
江北早察觉此刻的情况,那就是谢则远的青年上门来相亲了,更何况杨瑛提过一嘴。
江登峰拍了拍谢则远的肩膀,说道:“我来给年轻人做一回媒人,这位是上海来的知青——谢则远,现在在小学当教师,今天他上门来拜访,你媳妇和月儿在家不?”
江北上前和两人握手,杨瑛听到声音也出门来,引着两人进屋。
谢则远进屋看到的就是红着脸颊的江月儿,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口,和他对视时,眼神旋即闪躲。
“他在这边也没个熟人,我作为长辈,就来给他做个媒人。”江登峰笑的很爽朗,跟他这个人一样,简单大方。
“伯父、伯母好,我是谢则远,过年的时候我请了探亲家回了趟上海,专门跟我父母说了这件事,他们表示很赞成,所以我这才上门叨扰。”
谢则远说话总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江月儿听完便不紧张了。
“来来来,先坐下,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杨瑛对谢则远说道。
几人围着火坐下,谢则远带来的礼物放在一旁,江登峰道:“小伙子真心实意的,你们收下就好。”
三个大人聊了起来,杨瑛催促着江月儿和谢则远出门走走,互相了解了解。
江月儿出门就看见停在院坝里的自行车,除了轮子有点泥土外,看样子还是崭新的。
一回头,谢则远正笑着向她走来,说道:“你对未来结婚对象有什么要求吗?”
江月儿眼眸一转,道:“我希望他能有份工作,还有……要对我好。”
好一个笼统的回答,不过这也寄托了江月儿对未来婚姻的全部希望,反正不要像梦里的刘伟那样就好。
“还有吗?”谢则远低头看她,一边想象婚后的生活,或许他们有机会在同一所大学学习,或许都在上海有份工作……
江月儿仰头看他,似是很苦恼,转而问道:“你呢,你觉得结婚以后是什么样的?”
他说:“只要是你就可以,我现在还记得你当时说喜欢我的样子,还有你害羞的表情,我都很……喜欢。”
两人没有走的太远就倒回江月儿家,江登峰三人面上都挂着明显的笑容。
“那就这样说定了,等他寄封信给父母说明情况之后啊,就可以准备婚礼喽,年轻人情投意合,也是我们想看到的,我们也年轻过,怎么不懂他们的心思!”江登峰见二人跨进门槛,大声说道。
“那可不,现在最重要的是能看对眼,哪像我们当年,都是父母给决定的。”杨瑛看了眼江北。
江北:“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也是好的,是不是?”
“是啊,我和我媳妇——你伯母就是一起长大的,和你爸妈一样,小时候读一个班。”江登峰看着江月儿道,他的长寿眉显得人更加和善。
江月儿从小就很喜欢这位当教师的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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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他看起来儒雅有气质,说话风趣幽默,当初上门问她为什么肄业的时候,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完全没有面对父母时理所当然的底气。
总觉得自己对不起这样负责任的老师。
杨瑛瞥了眼鹌鹑似的江月儿,回道:“是啊,都好,都好,各有各的好处。”
两家书信来往,商议着结婚事宜,谢则远的父母因为工作原因不能到场,全交给了杨瑛办理。不过江家村的婚礼形式简单,邀请亲朋好友在大队食堂吃一顿即可,再放两串鞭炮就算礼成了。
两家来来往往的书信中,婚礼定下了日子,就在五月中旬,五月份不冷不热,还有充足的时间准备衣裳和宴席。
这期间两人见面次数自然就少了,最主要的是江月儿不好意思去小学找谢则远,一去就会碰着认识的人,那就会提到两人结婚的事。
婚礼定下时间的这天,江月儿去下伸店给晓霞寄信,晓霞是她唯一的好朋友,自然要到场。
晓霞回信说家人也正在给她相亲,不过她喜欢的是精神上能够相通的人,所以暂时还有些困难,毕竟这十里八乡能上高中的人太少,而能够注重精神世界的人则更是凤毛麟角。
晓霞在信的末尾保证一定到场,江月儿不由得笑了出来。
“姐,你笑什么?”江枝在一旁剥着水果糖,嘴里还含一个,蹙眉看着又是苦恼又是笑的姐姐。
“没笑什么,怎么了?”她将信纸在桌上抹平正,夹到一本厚厚的书里。
“姐,你居然要结婚了,我还是觉得好快啊,我舍不得你。”江枝把手里的糖也塞进嘴里,倒在江月儿怀里。
江河也嗒嗒跑过来抱住江月儿:“姐姐,你结婚了还会回来吗?”
他还没弄懂结婚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村子里有人结婚,都是女生坐着牛车离开,以为姐姐也是这样。
“肯定会呀,而且现在就在村里……”江月儿摸着江河的脑袋。
江海从作业中抬起头来:“姐姐……”
为了缓和此时的情绪,江枝突然道:“那我以后一个人睡了,没有人跟我抢被子了。”
“好啊你,江枝,我还没走呢,你这就变脸了。”江月儿笑着看向江枝,江枝脸上挂着笑,眼中却无甚欢喜。
杨瑛在门口缝补衣服,门口的光线充足,微微敞开木门,白光透过缝隙洒满了那一片墙,她笑着说:“想那么远做什么,你们以后都是要离开的。”
四姊妹顿时失了声,神色各异,江河是听不懂,江海是懵懵懂懂,只有江月儿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以后他们会离父母越来越远……如果他们都能找到一份工作,不管是在县城还是其他城市,总归不是在父母身边,或许考上了大学还会离的更远。
“妈妈,我就在你身边,哪也不去。”江河嘟着嘴说。
“你想在我身边,我还不想呢,你这么烦。”
“我明明很乖,很听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