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江湖不死》 第169章 刀丛里的诗(14) 遇挫不折,遇悲不伤。 龚侠怀常与朋友共勉这句话。 他信任朋友,信任兄弟,所以当‘谈何容易’笑着与他拜会时,龚侠怀便认为他们已是朋友了。 他当然知道,有些人的笑与恭敬都是面具,爱与谦卑都是假象。 但若让他对朋友防备,那他便不是龚侠怀。 龚侠怀就是这样的人。 他曾驰马几日营救楚楚令,曾在金兵围杀中险死还生,曾为兄弟的性命胜过自己的性命,曾热烈地爱人,却从不怨人。 这样一个人,在一个飘雪的冬日,在‘谈何容易’这四个所谓朋友的暗算下,入了牢狱,断了手脚筋脉,挫伤了髌骨,拔去了指甲,穿透了琵琶骨,还经受了各种若不说,旁人绝想不到的隐秘的折磨。 那个脸仿佛被人辗在地里又砸碎重组的叫做李九斤的男人温和地笑着对龚侠怀说:“这只是开始。” “你还是认罪了好,有些刑罚,你会宁愿十辈子做牲畜,都不会愿意承受。” 他看似在劝解,但眼中却闪烁着雀跃兴奋的光,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让龚侠怀抵抗,顽抗,宁死不屈。 龚侠怀没有认罪。 为了国家抗金的义士,却要被强压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这世上可还有比这更委屈的事? 更何况,龚侠怀知道,若自己认了罪,那些与他交好的,同样立志抗金的有一腔热血的兄弟们,都将被抓捕。 可若自己的那些兄弟们想要用强硬的手段营救自己……这更是顺理成章的违背了律法,给了发作的由头。 那叫做李九斤的男人没能继续折磨下去,似乎朝廷里有人在为他运作,可龚侠怀明白,他既然落在了狱里,那么他就很难再出去了。 朝廷里有与金人合谋的势力,他们针对他的这场局只要开始,就没有回头箭。 就算有人走通了人脉,能够放他出去,那时候的龚侠怀,也绝对是个无法泄露任何事,无法吐露任何话的龚侠怀。 在这无尽的黑暗里,连呼吸都带着痛。 龚侠怀没来由地想到了那一天,他被‘谈何容易’偷袭的那一天,看到的那一枝春花。 枯树薄花,残瓣飘落。 当时身后的‘诡丽八尺门’弟子以为他想到了红颜严笑花,却殊不知他当时是想起了亡妻。 妻子病故,他整日醉生梦死,在一次醉后的梦里,他看见妻子方致柔向他报梦。 梦中的人美丽温柔地望着他,抬手指了指窗外的枯枝,到了第二天醉醒,他看到了一树盛开的梅花。 这是妻子让他活着,让他振作,龚侠怀摔碎了酒壶,再度成为了那意气风发的龙头。 柔儿,我不想去见你的,我知道你想让我好好的活。 龚侠怀想,可若我活着,会让更多的人因我而死,又该怎么办? 神思放空在黑暗里,不知又有哪个犯人被折磨,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有脚步声传来。 一个人的脚步声。 来人没有提着灯烛,龚侠怀看不清来人,只听到了声音。 一个从未听闻过的,陌生的女子的声音。 “龚侠怀?” 这声音年轻,柔和,美丽,却又带着干涩的紧绷,仿佛在黑暗中,瞧清了他所有的狼狈。 龚侠怀抬起头。 在苏梦眼中,像是裹着皮的血肉在微动。 她的手紧紧捏着钥匙,锁着牢门的沉重的锁链打开,然后打开了牢门,一步步走了进去。 “你就是龚侠怀?” 苏梦的声音不自觉又放轻了。 龚侠怀抬起头,虽然他只能看清轮廓,但也认出了谈说说的模样。 他知道,面前人绝对不是谈说说。 龚侠怀开口,声音像是干涩的麻叶在石墙上摩挲。 “……是。” 苏梦沉默了片刻,想起自己在严笑花面前说的,龚侠怀可能是幕后黑手,帮着官府引人入彀。 她有些惭愧,也有种没来由的怒火。 为什么人对人的撕扯,远胜于野兽对野兽的撕扯? 人怎能将人折磨到这种程度? 与现在龚侠怀的模样相比,丁典和狄云曾在牢里经受的竟算是体面的折辱了! 她控制着自己的吐息,忍住复杂的情绪,缓缓蹲下身子,将手搭在了龚侠怀的手腕上。 她先摸到的是满是刻痕的肌肤。 “……”苏梦把了一会儿脉,轻声道,“筋脉俱断,丹田被废,你的腿……” 她几乎有些不忍触碰龚侠怀的肢体。 龚侠怀竟语带宽慰道:“不过是伤了髌骨。” 可是腿的弯折弧度不对,这分明是要断骨再刻意养歪! 她已下定了决心,抛下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我救你出去。” 龚侠怀道:“若是劫狱……于所有人都无益。” 他的声带受损,只能尽力用简短的话语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苏梦明白他的担心。 龚侠怀的担心,与严笑花的担心是类似的。 但是严笑花想的只有龚侠怀的以后,龚侠怀想的却是所有与他相关的人。 苏梦感受到龚侠怀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这只宽厚的掌仿佛传递着某种信念。 他说了四个字。 一字一顿,清晰入耳。 “请背弃我。” 明明手是冰的,苏梦却仿佛感受到了那透着皮肉的炙热的血。 她张口,无言,胸口像坠了石,堵了棉。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她因痛苦想过很多遍死,想要结束自己的痛苦,却又因求生本能而苟活着。 后来,有人为她而死,她摔碎了一切顾忌,大闹一场后坠入河底。 为己死,为人死,为己活,为人活。 几世过去,她以为自己终于能淡漠的面对一切。 可为什么听到龚侠怀的话时,心如此触动? 苏梦缓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现在走了,他们该劫狱的还是会劫狱,该为你奔走的还是会为你奔走,你知道严笑花吗?她要嫁人了,为了救你而嫁人。” 她的声音短而急促:“龚侠怀,这个冬天还没过去,你已经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之后哪怕他们奔走成功,劫狱成功,你哪里还能活?” “你说‘请背弃我’,好,那我也还你四个字。” “我要救你!” 哪有什么明哲保身? 人面对陷入苦痛的人,因为有怜悯,有道义,有愤怒,所以伸出援助之手。 而对于那些将龚侠怀折辱成这样的家伙,那些不仁不义的龌龊之徒,苏梦也想说四个字。 去他妈的! 第170章 刀丛里的诗(15) 这一次跟上一个世界不一样。 苏梦清楚的明白这一点。 她救丁典,帮助狄云,都是建立在自恃强大,居高临下的基础上。 可在这个世界,她不仅不知道剧情,失去了先知的能力,武力值在这个世界也根本算不上顶尖。 龚侠怀的声望可以引来各路好手前来驰援,可是这些好手里,又有多少人是朝廷走狗,金国奸细,暗地里想要偷袭抢功? 她很难靠一个人的力量救龚侠怀,所以不得不去与旁人合作,而合作就会带来更多的不稳定的风险。 想当初,她可以坦荡的与陆小凤合作,与花满楼合作,李寻欢,阿飞……那些人都是她曾在更高的视角注视过的人,她清楚他们的为人,有着天然的信任。 可对这个世界的人,她一无所知。 苏梦接下来要做的,是把自己性命也交付出去的一场豪赌。 若是不幸落到了敌手,她所遭受的,恐怕要比龚侠怀遭受的更加残忍可怖。 最初习武学艺,不就是为了顾全此身吗? 可是……在这么多世界里,她见识了那么多侠气云干的豪杰,何为‘侠’,何为‘义’,她心底一直是知道的。 当初她武艺平平,却在石家村听到了扶桑浪人的恶事后,义愤填膺,拼了命去杀恶贼,那时候的她,不也没想过顾全此身。 彼时义愤,恰如此时。 她的手已握住了龚侠怀肩胛上的锁链,低声道:“龚大侠,我先为你拔了琵琶骨上的这两根钩子。” 两根串着锁链的铁钩穿透了龚侠怀的肩胛,铁链另一端延伸到黑暗里,似是钉在远处墙上。 龚侠怀知道面前人已下定了救自己的决心,他抗拒不能,只能叹了口气:“好。” 在龚侠怀这一个字尾音还未落下,两侧肩胛一阵剧痛袭来,他闷哼一声,竟是生生咬着牙忍住了这常人极难忍之痛。 苏梦拔了两个铁钩后,迅速放下铁钩,为龚侠怀点穴止血。 可就在铁钩放下的一瞬间,那与铁钩项链的锁链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宛如两条活的长蛇,倏然向着幽暗处蜿蜒退去。 “叮铃铃——” “叮铃铃——” 幽暗深处,铃声乍响! 苏梦霍然意识到,这刺穿龚侠怀琵琶骨的两道锁链,根源处应连接着机簧,一被拔掉,便引动了机关,发出了警示铃声。 远处有人高喝着:“关押重犯的地方出了状况,快去看看!” 苏梦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只听几声脆响,她已将龚侠怀的双脚包括十根脚趾都扭的脱臼变形,然后将两只脚从脚镣里托了出来,又是喀喀几声,为其接了回去。 然后她将龚侠怀负在了背上,大步走出了监牢。 黑狱长道尽头火光闪烁,有几队狱卒持着火把赶来,苏梦为了乔装,没有佩剑,她腰间带着官府制式的腰刀。 她没有握刀,拔利器便是要杀人,这些狱卒难道要全杀了吗? 苏梦从怀里摸出了药瓶,可在这么做的同时,她忽然感受到脊背一阵发凉,与此同时,背上的龚侠怀沉声道:“小心!” 苏梦在龚侠怀开口前就已经动了。 她虽负着人,却丝毫不影响动作的灵巧轻盈,她用拔剑的方式拔刀——其实这两者本就差别不大的,所以她的刀拔的很快。 刀随着身体的拧转而划出一道护体的半弧。 没有刀光,只有黑暗中‘锵’的一声响,一截飞刀被斩落。 幽暗中走出一个人。 一个不似人的人。 若不是他衣衫整洁,鬓发无尘,这人怕是要比龚侠怀更像一个受了酷刑的人。 这人的上唇似是被割掉了,露出没几颗牙齿的牙床,脸上像被锤子凿过,鼻子扭曲成怪异的模样。 他瞎了一只右眼,右耳如同被揉成一团的薄纸,左腿又明显比右腿短了一截,因此走路踉跄。 苏梦感受到了龚侠怀的情绪,一种愤怒的情绪。 愤怒是像火一样会灼伤人的。 龚侠怀在‘诡丽八尺门’里有个绰号,叫做‘燃烧的火山’。 若旁人像他这样受人折辱至此,或许会对施刑人有惊有惧,但龚侠怀没有,他只有愤怒。 “向龚侠怀施刑的人是你。” 苏梦陈述道。 那人用豁了口的嘴笑了:“我还没来得及施展我擅长的手段,这不过是开胃小菜。” 那只独眼像是刮骨刀一般肆意地打量着苏梦:“你一个人来救龚侠怀?” 苏梦冷冷道:“你不也是一个人守在这里?” 她当然不是不把堵在退路上的狱卒们当人,只是在如今的局势里,唯一称得上是高手的,只有眼前这个七残八缺的怪人。 越是这样的人,越是要小心提防。 因为这种人大多会练成一种让人防不胜防的极端功夫,来弥补自己外在的缺陷。 独眼人听了她的反问,回以让人不安的笑容:“你怎么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呢?” 苏梦的心沉了下去。 她方才的反问只是一句试探,若这人就此应下,她反倒可以松了口气,知晓敌手不多,可对方的这番回答无疑让人增添了压力。 事实上,李九斤在诓骗苏梦。 他曾在狱中被人折辱成残废,后来因缘际会练就了‘残缺神功’。 过往的经历让李九斤心理扭曲,他以折磨人为乐,在受了朝廷的招安后,他便成为了折磨犯人的刑官。 龚侠怀被捕后,李九斤已激动得不能自已,当先一人赶来,只为了能感受一下折磨这位大侠的滋味。 他们没想过这么快便会有人来劫狱。 那些筹谋劫狱的江湖组织都在他们的视野之中,其中更是潜藏内应,让一应计划全在掌控之中。 可面前这个易容的人却是个例外。 “小心李九斤的奇门兵器,那是一柄分筋挫骨的怪刀。” 龚侠怀低声道。 苏梦没有回应,她缓缓将刀尖垂落,刀身触碰到一旁监牢的栏杆,发出‘铛’的一声响。 她的声音忽变得悠远,低吟浅唱道:“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曦……” 龚侠怀意志何其坚韧,竟也在这声音下恍了一恍,那碰撞栏杆的‘铛铛’声更是让肌肤战栗,让人的气力一点点泄去,悲观厌世之情油然而生。 第171章 刀丛里的诗(16) 黑狱长廊幽深,李九斤站在暗处,又是七残八废之躯,对于摄心术的‘目’和‘声’两种慑心方式都有一定的免疫。 但是长刀与铁栏杆的碰撞,是声与震动的结合。 苏梦已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将摄心术的效用最大化,所以包括李九斤,在场所有人的心神都已被撼动。 ‘当啷’几声,有人抛下武器,有人放声悲哭。 李九斤露出似悲似怨的神情,在幽暗之中更显诡谲。 如他这样受尽折磨的人,要比常人更能被这悲观怅惘的词句引动心神,可与旁人不同的是,旁人悲观迷惘是放下兵器,他的悲观迷惘却是举起了兵器。 “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 “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蕴着内力的声音飘飘荡荡,苏梦已退出了毫无战意的狱卒们的合围,此时忽听得一声怪叫,幽深处银光闪烁,鲜血淋漓飞溅。 李九斤竟用手中银刀割掉了自己面颊上的一层皮! 对于他而言,悲是痛,厌是自伤,这世间对他从不公,所以他要制造更多的不公,更多的伤! 他的绰号是‘你好吗?’ 因为在刑讯犯人时,他常常温和地去问一句。 ——你好吗? 被询问的人往往连‘不好’这二字也没有气力答出来。 李九斤也从来不想要得到什么答案,他只是用这句话做一种宣告。 一种‘我绝不允许你好’的怨憎的宣告。 这无时无刻都在悲在痛在怨的人,在疼痛的刺激下竟然极快地恢复了神智,因为他的心神本就是扭曲的。 此时此刻,苏梦已退到了这一层的尽头阶梯处。 李九斤半身残缺,即便练就了‘残缺神功’,可让他行动如常人般迅捷,但在轻功一道上终究无法再进一步,所以他所有的精力都练在了手中的兵刃上。 不同于方才试探的薄匕,这次他甩出的,是一柄银色的手肘长的细刀。 飞刀穿过狱卒,于幽暗之中亮起一道银虹。 苏梦脚步一止,这一记飞刀虽然迅如流星,但对她而言却构不成威胁,飞刀未至,手中长刀已扬起。 然而就在长刀即将格住飞刀的一瞬间,飞刀却忽然变换,分裂,像是花瓣一般绽开! 十二寸的细刀裂成了八个三寸长的各样刃形的兵器!从八个方位攻向她的各个关节! 这些细小的兵器有的刃端像是锯齿,有的刃又薄的像是已成了透明,有的如蛇的信子,有的又像是蒺藜刺突。 它们只有一个目的! 将人的皮,肌理,关节,一一穿透,解剖,分解,大卸八块! 苏梦的唇绷紧成一条直线,这一瞬间她已不及变招,长刀打落了这八样兵器中的一样,可还有七件兵刃攻来。 但她没有惊慌,而是握紧了手中的刀,内力凝于刃身,忽如水落油锅,发出‘噼啪’的炸响! 普通的铁剑倏然炸成了十余片铁片。 狱中本就是狭道,石阶处更是有拱形石墙笼住,一时之间,这拱形石道里尽是各色银光弹射,清越激撞之声不绝于耳。 苏梦甩出手中刀柄,击落了两道弹射而来的薄刃,一边后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向着下方阶梯狠狠一摔,任粉雾弥漫,头也不回地背着龚侠怀逃到了上一层。 这一层里都是普通狱卒,没有再出现李九斤这样的高手,她又夺了一柄刀,慑心魔音下,普通人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一路冲破关隘,寒风卷着细雪扑面而来。 月色皎洁。 苏梦转过身,李九斤已追了出来。 他手中的兵刃此时拼接成了古怪的模样,像是锯又像是刀,面上遮了一张打湿的巾帕。 “你……” 他嗡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对上了面前人幽暗的眼眸。 方才他们交际的地牢里,光线微弱,他又站在更暗处,因此根本没有看清苏梦的眼眸。 但现在不同了。 今夜有月,明月。 李九斤的那只独眼在对上苏梦的那双眼时,就再也移不开了。 那双仿佛能夺人心智的双眼定定地望着他,然后面前人开口。 “杀了你自己,一切的痛都会结束。” 她的声音带着让人沉醉的,无法抗拒的魔力。 李九斤抬起手,他手中那古怪的兵刃在掌中倒转了一圈,对向了自己。 他的手臂在颤动,似乎在与自己的求生欲望角力。 可他的眼终究还是没能移开。 ‘噗呲’一声,穿透心脏的声音响起。 苏梦转过身,背上的龚侠怀沉默的有些古怪。 或许在这位大侠眼中,自己的行事更像是魔女,妖女,而非堂皇正派,但她已无心解释。 在终于逃离了平江府府衙范围后,苏梦确信了李九斤在诓骗自己,平江府的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救龚侠怀,因此根本没有部署多少高手。 “你觉得叶红这个人可信吗?” 细雪又密了几分,苏梦看到了路边一辆覆了薄薄雪花的推车。 “我们交过手,算得上是朋友。” 龚侠怀回道。 苏梦顿住了脚步:“你信任他吗?” 龚侠怀道:“叶红此人虽有些高傲,但不失为品性高洁的剑客,我信他。” “好,从现在开始,你信的人,我信七分。” 然后她放下了龚侠怀。 红叶书舍里依旧亮着灯烛。 下人都是打过招呼的,苏梦裹着风雪归来时一路无阻。 她一过了二进的门,便看见了守在院中的叶红,他怀中拥着铜手炉,身侧是两个佩剑的年轻手下,就连王虚空都没有睡,正抓了一把地上的雪捏出了一个雪球。 一见了苏梦,王虚空将手中的雪球抛了,一个箭步贴了过来。 “怎么样了?” 苏梦已在归来的途中摘掉了发冠,将外衣反穿,长发用布巾裹起,脸上的易容稍作调整,看起来并不显狼狈。 她知道,官府一定会连夜闹出抓捕的动静来,所以她夜里就必须动身。 “劳烦把我的剑和药箱拿来。” 她看向王虚空,王虚空怔了一下,毫不犹豫地点头转身。 然后苏梦定定地看向叶红。 叶红毫不避讳地望向她的眼眸。 苏梦道:“你诚心要救龚侠怀?” 叶红回答的毫不犹豫:“没错。” 他紧接着追问:“龚侠怀到底怎么样了?” 苏梦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把他救出来了。” 这句话十分平淡,平静,却如平地惊雷。 第172章 刀丛里的诗(17) 叶红立即便要去见龚侠怀。 对于他而言,苏梦还是一个不太熟悉的人。 当一个不太熟悉的人说出这样让人头脑嗡然炸开的话,若他不能亲自去验证,他是很难轻易相信的。 苏梦道:“官兵已经行动了,我现在没有让你一来一回验证的时间,再过一阵儿,官府就会在城中大肆搜捕,届时你便明白了。” 叶红很快领悟了苏梦的话。 他不可以一去不回,直接加入送龚侠怀逃亡的队伍里。 整个平江府都知道他在为龚侠怀奔走,龚侠怀一被劫出狱,届时他这里一定会被踏破门槛,他若不在,便是给人指明了嫌犯方向。 所以他必须留着去应对官府的人,去拖延时间。 帮助一个人,并不一定要用手中的武器,这个道理越是有能力的人越是明白,可惜当人拥有了权势,却往往利用这种能力摧毁人,而不是拯救人。 叶红已经为营救龚侠怀做出了不少不知道有没有结果的付出。 这一次又为什么不能付出呢? 叶红迅速梳理了思路,夜风将他的脸吹出淡淡的病态的红,他的声音沉稳镇定。 “巫巫池后山有一条出城入城的小道,可以绕过守城的士兵,我让单简和简单两兄弟去为你带路。” “把路线告诉我,我自己去,让他们两个人去做别的事帮忙。” 苏梦迅速道:“你手下得力的人旁人必定见到过,现在这时候也没有给太多人易容的时间。” 叶红点头,没有争论什么,继续道:“我给你一件红叶盟的信物,在江南路一带牌匾上刻着红叶的药房脚店义庄,你都可以用信物来获得帮助。” 他从腰间解下了一个红色叶状的坠着金色穗子的玉佩,苏梦毫不客气地接过。 叶红问:“你对逃亡的路线有什么规划?” 苏梦道:“一时的帮助无法终止龚侠怀的逃亡之路,要么一直逃亡,要么在逃亡过程中死去,当然,还有其他的选择,那就是投靠金蒙,以他的名声,哪怕已经是个废人,也会有人愿意千金买马骨的。” 叶红冷声道:“龚侠怀绝不会选最后一个选项。” 苏梦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在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心中有一种深深的钦佩之情。 有些人遭受莫大的屈辱,也不会背弃自己的底线,更不会迁怒家国,哪怕这家国被腐朽的政权把控,哪怕他遭受的一切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些高坐庙堂的人与金国勾连,看不惯他的抗金行径。 敌人的卑鄙是敌人的事情。 自我的高尚从不动摇。 可败者往往是龚侠怀这样的人。 “我要沿海路走,带龚侠怀去宋金边境,到山东一带隐姓埋名,如今局势紧张,朝廷不敢大肆派人越境。” 叶红皱眉:“你若走其他路线,我尚能联系江湖好友助拳,可越了境,便没有了正道助力,四面环敌,你真有把握?” “你运作多日,龚侠怀不还是我救出来的?”苏梦很不客气道,“你只能信我。” 顿了顿,她又道:“如果实在不行,我还有最后一个没有法子的法子,你附耳过来。” 叶红没有犹豫,苏梦也丝毫没有介怀男女之防。 贴近苏梦时,叶红忽然闻到了一种气息。 并不是花香,并不是女子体香,而是一种冰凉的香气。 (是雪?) (雪又怎会有气味?) (或许雪落在了独特的人身上,就会有独特的气息吧。) 这分神的想法迅速收拢,在听到苏梦的话时,叶红一怔,他退回两步,忽然咳嗽了几声。 “这确实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王虚空的声音从叶红后方传来。 “什么没有法子的法子?” 他左手提着苏梦的药箱,右手拿着苏梦的剑,背上背着刀,看起来有几分忙乱的滑稽。 苏梦上前接过了东西,岔开了话题。 “王兄,我先走一步了。” 王虚空愕然:“走去哪里?” “出城。” 她说完这两个字,又补充道:“带着龚侠怀逃亡。” 王虚空几乎要跳了起来:“龚侠怀?龚侠怀被救出来了?助龚侠怀逃亡怎么能不算上我一份?” 苏梦道:“你不是还想养好了腰伤后再跟叶红比武吗?” “比武哪有救龚侠怀重要!”王虚空道,“算我一个!龚侠怀一定在牢里受了伤,他总需要人照料吧,难道都要你亲力亲为吗?” “……好。” 苏梦其实本来就想带上王虚空的。 就像叶红对她不熟一样,她对叶红也不熟悉,来到这处地界里,最让她有好感的人,就是面前这个小胖子。 但她总要试试王虚空的态度,因此才递话让王虚空主动开口。 事不宜迟。 在平江府府衙里散出大量举着火把的衙役值差的同时,在一处无名的巷道里,苏梦掀开了推车上的竹篓。 龚侠怀抬起头,就看到了一个胖胖的,眼睛小小的,冬瓜似的脸庞。 王虚空几乎要落下泪来。 “王八羔子的,日他先人的,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他想骂八百句脏话,可时间不等人,他一边骂着,一边小心翼翼将龚侠怀抱了出来,放在了准备好的两人抬的青布小轿里。 龚侠怀在王虚空搬运的过程中竟露出了微笑。 “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王虚空道:“我易了容,我本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胖子,易容后更是平平无奇了。” 龚侠怀笑道:“大刀王虚空又怎是平平无奇之辈?” 王虚空跳脚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若是能被认出来,伪装岂不是毫无意义? “因为你背后的刀。” 苏梦毫不客气地揭秘,她一边将手中长剑藏到了轿子下方,一边道:“把你的刀藏好,快点出发。” 龚侠怀看了过去,虽然苏梦乔装成了一个秀气的小厮,但他还是听出了她尚未伪装的声音。 “姑娘,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王虚空将刀放在轿子下方,二人一前一后将轿子抬了起来。 龚侠怀身前的帘子被放下,他听到前方人压低的声音。 “我叫苏梦。” 她发出一声叹息。 “我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第173章 刀丛里的诗(18) 交谈,易容改扮,接人出发。 这些耗时足以让平江府官差手里的火把像是星星一样散布开来。 由内排查,由外控制进出,这布防的速度不可谓不快。 要求了快,就很难再要求全面。 所以大部分的兵力都优先布防在了四方城门。 当车轮辘辘,两个佩剑的青年驾着马车到了西城门时,守门的黄鲁虎精神一振,手中长刀一横。 “现在已禁止出城!停车下马!” 先说话的人是简单,他英挺的眉眼十分镇定地望向守城的士兵:“我们急着去为曹通判送一份药。” 黄鲁虎手中的长刀垂了几分:“曹通判?” 单简手执着马鞭,露出纨绔张狂的模样——他并不擅长这样做,所以表情有些僵硬。 周围的火把很亮,亮处越亮,暗处也便越暗。 单间在简单的身侧,脸上蒙着暗。 他厉声道:“临安府曹通判的夫人得了重病,我们叶公子遣人去送独门秘药,人命关天,你们敢拦?” “哪位叶公子?” “叶红!” 叶红这个名字,在平江府很少有人不知道。 每一个平头老百姓提起这个名字,就会想起他宗室子弟的出身。 其实叶红的父亲早就辞官归乡,并且因为纳妾,不懂经营等等缘故,败落了不少家财,即便是叶红如今办起了一些商号,经营着红叶书舍,但比起当年王府的鼎盛,如今说一句家道败落不足为过。 可是叶家的人脉和名望尤在。 黄鲁虎竖起来的浓眉落了下来,但依然神色严肃:“可有能证明身份的信物?” 若叶红真的是遣人去给曹通判送药,根本不必到拿信物证明这一环节,早就会有文书口令让黄鲁虎放行,但是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制造混乱拖延时间,所以—— “叶府的名字就是信物!”简单非常装不惯这样耀武扬威的样子,他想着,既然早晚是要动手引起骚乱的,还费那么多话干什么? 这样想着,他拔出了手里的剑。 “让开!人命关天,不然我们就要强闯了!” 城门处短暂的嘈杂后,盾牌长枪一一架起,黄鲁虎还顾忌着叶府的名头,没有贸然出手,然而简单的剑却已经举起——这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先制住他们,再找叶府讨说法!” 西城门这一场武斗骚乱传到其他三处城门,有人觉得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反而更加严格防护,有人则分润了一些兵力过去,以免不测。 平江府的府军兵力有限,城中大多数人去守城门边角,搜查的队伍只有六队,各队十三人,乍看很多,其实分散到整个平江府,排查起来根本无法做到无死角。 对于苏梦和王虚空而言,避开搜查队伍的行进路线,就像是饮茶吃饭一样容易。 他们甚至可以在行进的同时压低声音讲话。 主要是苏梦在讲。 “胞中,会阳,章门,承浆,至眉心穴转督脉,再行走‘魂门’‘魄门’……” 王虚空在后方扛着轿辇,可以听得出来苏梦是在讲一种高深的行功路线,但他对于武学理论的了解并不深,因此听不出来什么,也不敢开口贸然打断。 苏梦字句清晰,说完了这一串冗长复杂的行功路线后,询问道:“记住了吗?” 轿辇内传出龚侠怀略有些疲惫的声音:“记住了。” “好,王虚空,你来扛轿辇。” 王虚空一怔,旋即感受到轿子向上一抬,他一瞬间心领神会,俯身向前几步,抬臂向上一顶,便从轿辇的后端变成了顶在了正下方。 唉,王虚空有些忧郁地想,苏姑娘有没有记得,我的腰在与她打斗的时候扭伤了一下? 而原本在前方的人则是抬起轿子,腾出双肩后,便向上一跃,宛如一条自水面折身跃起的鱼儿,青色的帘子只微微一抖,她便已入了轿子。 虽然轿辇内昏暗无光,但苏梦还是瞧清了龚侠怀苍白的脸色。 筋脉俱断,丹田被废,髌骨被伤,这些都不足以让龚侠怀如此虚弱,让他虚弱的是体内的暗伤,一个没有内力的人硬扛着这些暗伤,就像是持续掉血的慢性死亡。 她只能庆幸她营救龚侠怀及时,牢狱的人以肉体折磨逼供为先,还没有用难解的奇毒,不然收集药材解毒在逃亡路上又是一件麻烦事。 “屏气凝神,我来为你运功。” 轿辇内的空间狭小,苏梦索性徒手拆了座椅,王虚空看着轿帘掀开,几块碎板飞出,无声落在铺着浅浅积雪的屋脊上,他张张嘴,有种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冲动。 如果苏梦能察觉到他此时的心情,或许可以贴心为他解释,这种冲动叫做吐槽欲。 但她现在全神贯注,无暇顾及其他,盘腿坐在龚侠怀身后,前者上衣脱下,露出尚存着两道狰狞血洞的肩脊。 她掌心抵在对方后心,运功行气,开始为对方注入真气。 龚侠怀苍白的面色泛起病态的酡红,然后额头渐渐渗出汗水,头顶热气蒸腾,隐约成雾霞之象,竟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进了入定的状态,不愧是中原武林的翘首人物。 苏梦缓缓睁眼,收回双手。 其实在察觉到龚侠怀伤势的时候,她就有一种错觉。 这世上能救龚侠怀的人很少很少,或许……只有自己了。 丹田被毁,《怜花宝鉴》里有奇法可治。 筋脉被断,《神照经》里有法门可医。 而这两本秘籍都已被她研读通透。 髌骨被剜的伤,怜花宝鉴上记载过草原上一种对骨伤有奇效的黑玉草,苏梦怀疑‘黑玉断续膏’便是以此为材料的,在绝代双骄的世界,花无缺为怜星找来了这种草药,这个世界应该也能找到这种药。 她现在教给龚侠怀的是怜花宝鉴上的法门,这个法门最大的难点其实是真气行走经脉重塑丹田的剧痛,若是忍不了这剧痛,行功稍有迟滞,便会前功尽弃,反而加重伤势。 龚侠怀丹田空空,第一缕真气要以外人相助,只要他行功不断,以怜花宝鉴的这套奇法,这缕真气不仅不会消耗,反而会在他丹田重塑巩固后化为己用。 原著里的龙小云都能利用此法重塑丹田,没道理意志和天赋更胜一筹的一代大侠龚侠怀做不到。 唉,加油呀,龚侠怀,或许是上苍想让我来救你,才让我一到这世上便遇见了严笑花,让我一时冲动去监牢看见了你。 苏梦悄无声息地出了轿子,还未去关心一下王虚空的看不出腰线的腰,鼻息间已闻到了一种气味。 硫磺的气味。 ‘巫巫池’到了。 第174章 刀丛里的诗(19) 巫巫池位于十字街北,搜查的人尚未搜到这里,在苏梦拿出了红叶盟的信物后,他们很顺遂的便进入了这里。 一位徐管事出来为他们引路,苏梦紧绷着神情并不言语,一直到行过充满硫磺气息的山道,苏梦忽然注意到前方有两个高大的身影。 她眉头一皱:“前面是什么人?” 徐管事忙解释道:“他们是负责采石英石的奴仆,这条通往城外的小道本来也是我们巫巫池为了来往城外采石开辟的路径。” 等到那两人走近,果然都背着巨大的竹筐,苏梦的视线在竹筐上掠过,忽然道:“徐管事,不知可否拜托您一件事?” 徐管事神情一肃:“您的意思,就是叶公子的意思,哪用得着‘拜托’二字?” * 城外,薄雪飘荡。 四个身着蓝色戎服,腰佩制式腰刀的青年在夤夜赶路。 马蹄踏碎夜色中的暗雪,卷着飞溅的泥泞,一路向平江府的方向驰去。 当最后一匹马拐过山道,月色照亮阴暗的一角。 一个披发沾血的狼狈身影竟被拖在最后一匹马的后方,绳索紧缚在他的双手,已勒出了青黑色的血痕,他的身下还捆了一个木筏,但那木筏早已因赶路的颠簸松散剥落,随着颠簸,木筏上的断裂尖刺戳弄着血肉,更像是另一种酷刑。 这四人正是前去洪州一带,擒获‘大过天’萧猛余的‘谈何容易’四人。 那被拖在马后百般折辱的,便是萧猛余。 老二何九烈曾忍不住问老大谈说说:“他这样若撑不住怎么办?” 谈说说则答:“萧猛余早年间在少林习得了一身高明的硬气功,不过是些许磋磨而已,他又怎会抗不住?” 事实证明,萧猛余不仅扛得住,甚至在前三天的时候还有中气谩骂,直到后来口干疲乏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又擒住了一位江湖上有名的高手,谈说说心中不无自得,甚至生出几分对所谓正义之辈的鄙薄。 这些义字当头的人,因为有在意的兄弟,有所谓的信任,所以总是会败鬼蜮伎俩上,呼风唤雨的一条龙,眨眼间就会变成匍匐人下的一条虫,龚侠怀如此,萧猛余亦如此,何其可笑! 这件案子办成,他们四人的名声更盛,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像昔年的四大名捕那样,得天家御赐名捕之称…… 忽然之间,所有飘飞的思绪回笼。 谈说说厉目一扫,瞧见了前方青白铺雪的山路上,两个黑衫的壮汉,正扛着一个青色的轿辇。 他缰绳一勒,马蹄在湿滑的道路上踩踏几步,收住奔势。 身后三人也跟着勒马。 谈说说冷声质询道:“平江府衙门办案,前方是什么人!” 那扛着轿辇的两人闻声微微一动,其中一人扬起头,指了指喉咙,有些含糊道:“呜呜……” 何九烈皱了皱眉,发觉那人肤色略黑,深眉阔目,发丝卷曲,忍不住开口道:“大哥,他们好像是昆仑奴。” 这里已经临近平江府,这两名昆仑奴应该是来自城中,看他们的神态模样,应该也不是逃奴,只是不太会说中原话罢了。 平江府内用昆仑奴的富贵人家并不多,但若列出来,也能说出十指之数。 谈说说的目光投向了轿子里:“轿子上的那位总该会说中原话吧。” 瞧这两名昆仑奴站立时身体的发力,轿中一定是有人的。 寒风卷动着轿帘,帘子内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前方那一名昆仑奴依旧在试图说些什么:“呜呜……吃。” 这一次,开口的人是容敌亲。 他自小有一个妹子,母亲生妹妹时难产去世,父亲整日不着家,他自己带着含糊不会说话的妹妹长大,对于昆仑奴这含糊的言辞,直觉地听出了什么。 “大哥,他好像在说巫巫池。” 这让谈说说一下子回想起来,巫巫池里确实有一批负责搬运石英石的昆仑奴。 他看向安静的轿子,忽然从马背一旁的行囊里抽出一根绳镖,绳镖划破冰冷的空气,刺穿青色的轿帘,再向后收劲,帘子被扯落。 里面的事物一览无余。 全是石英石。 似乎是为了方便装石头,轿辇本该有的横座都被拆了下来。 谈说说:“用轿辇装石头?” 老四易关西在身后打趣道:“确实比竹筐装的更多了。” 他瞥了眼马后安安静静的萧猛余:“大哥,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这家伙今天格外老实,说不定心里藏着什么鬼念头呢。” 谈说说点点头,四人骑着马从轿辇身边走过,然而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谈说说的袖中忽然飞出两块飞蝗石。 飞蝗石分别击在了两名昆仑奴的膝弯,两人跪倒在地,轿辇倾斜倒下,里面的石头哗啦啦地滚落了一半,没有半分藏人的可能。 谈说说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带着三名兄弟踏马离开。 他们四人并不知道,当他们遇上这处轿辇的时候,十丈远地势较高的灌丛里,正匍匐着三个人。 苏梦让徐管家安排了三队昆仑奴抬着轿辇出城,轿辇里都是石英石,而他们三人则是轻装简从,由王虚空背着龚侠怀,一同隐藏在山路里前进。 这是一种心理暗示,明面上所有可疑的轿辇行人都是障眼法,人们的注意力被障眼法吸引,反而会忽略其他地方。 但是王虚空看见骑在马上的那四个人时,忽然就不动了。 苏梦第一次见这个总是乐乐呵呵的小胖子神情这么严肃,细细的眸子里迸射出的光,几乎可称得上是愤恨。 龚侠怀的神情亦是冷冽非常,毕竟他是被这四人暗算才落到了这副境地。 “‘谈何容易’……”王虚空咬牙低喃。 “他们马后绑缚着的是‘大过天’萧猛余。”龚侠怀的声音很冷静,他因为苏梦传授的运功法门精神好转了很多,不再是方才那么疲乏虚弱的模样。 马后拖拽的那人蓬发遮面,浑身血污,苏梦就算易容过萧猛余的模样,但第一时间也没认出来他,想来龚侠怀跟此人应该有不俗的交情,所以才会一眼认出。 苏梦微微皱眉:“你想救他?” 龚侠怀沉默片刻,叹息道:“总不该让苏姑娘为难。” 这番话的意思竟是苏梦若觉得为难,可以不救。 以龚侠怀的为人性格,说出这一句话,已足以让苏梦这个救人者感到莫大的慰藉。 但是王虚空却沉声道:“苏姑娘,龚大侠,你们先走,救萧猛余我来!” 他与‘谈何容易’四人有私仇,也素来见不惯他们残害忠义的行为。 王虚空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若不出手,他手中的刀先不答应! 第175章 刀丛里的诗(20) 救还是不救已经不需要考虑。 看王虚空这斩钉截铁的模样,想必就算苏梦开口说别救,王虚空也不会同意。 “你去吧,但我们也不会走。” 苏梦压低声音,说的极快:“我在这里守着龚大侠,也守着你,若是情况不对,哪怕舍了龚大侠一人在这里,也会出去助你的,你可是我在这世上第一个朋友。” 王虚空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 只是衣袖被扯了扯吗? 似乎还有些莫名的更深处的东西被扯了一扯。 他扭过头,看到苏梦那张易容后清秀到有些寡淡的少年人面庞。 那双黝黑发亮的深邃眼眸一如既往。 “吃了这枚丸药。” 苏梦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这药可以让你暂时察觉不到身上的腰伤。” 高手对决,一点点疼痛暗伤都有可能成为破绽。 王虚空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地接了过来,取出药丸咽了下去。 在他们交流的时候,‘谈何容易’四人已经试探完马车,准备继续赶路。 若真让他们纵马奔驰起来,他们便不方便追上了。 于是王虚空仓促咽下丸药后,不再犹豫,俯身从白雪覆盖的灌丛后冲出,矮胖的身影灵敏的像是发福的猎豹,他的上身几与地面平行。 背后的长刀握住!拔出!人与刀合为一体,然后刀忽然脱手——! 刀光刺破空气,发出短促的冷嗤似的声音,像是这幽幽雪夜里的一声嘲讽的笑。 萧猛余先捕捉到的,是刀光的余韵。 在他看到刀光的时候,长刀已险而又险地擦过束缚着萧猛余手腕的绳索! 绳索断裂,长刀刺在雪地上,溅起一片飞雪! 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易关西扯着马缰惊讶转身,萧猛余挣脱束缚,一个鱼跃从担架上站起,然后扑向了易关西! 他乌发蓬面,满是血迹的脸上带着狰狞的快意的笑。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是绝不会被挫折压垮的。 ‘天涯刀’龚侠怀是这样的人,名震洪湖的‘大过天’萧猛余也是这样的人。 易关西反应极快地拔刀,可萧猛余就像是一头张开獠牙的猛虎,张出一口银牙,咬住了易关西刚刚扬起的刀! 易关西的右手握着刀,下意识想要抽刀。 他已没有机会。 一双比恶虎更凶的拳头已凶暴残烈地砸了过来!正中他的面门,哪怕萧猛余运功经脉早被谈说说的刀截断,但他不用内力,只用多年苦熬的肉身之力,就足以将易关西砸的鼻梁鼻骨陷了下去,眼球充血爆裂! “啊——!” 在萧猛余的绳索被刀风斩断的同时,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三人同时勒马转身,但他们的视线第一时间投向了那自雪山上跃下的人影,然后再投向萧猛余。 目光的转变其实只在一瞬。 但有时候,生死也只在这一瞬。 在萧猛余像是负伤的豺狼,反扑的虎豹一样攻向易关西的时候,谈说说反应极快地又甩出了尚在腰间的绳镖。 如果没有之前投向雪山上的那一眼,或许这一记绳镖会中吧? 或许? 在萧猛余面前,已没了如果。 他的双拳将易关西砸的向后一仰,然后又化拳为掌揪住了易关西的衣襟,两人顺着劲道一同滚落了马,在滚落的同时,绳镖擦过了他的腰侧,落了个空。 萧猛余滚落在地后,头顶便迎来了刀光。 是容敌亲的刀! 容敌亲的马本来就在易关西前方,离他最近,只是他的反应比谈说说慢了几分。 萧猛余紧拽着面部已成一团浆糊的易关西,将其挡在自己身前。 易关西因为剧痛失明而不断挣扎,但他的刀已在摔落的时候脱手,被萧猛余紧紧钳制着手臂,像是待宰杀时不停扑腾的鸡鸭。 容敌亲不得已收了刀势。 然后他捕捉到了一声响。 拔刀的声响。 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就连制住易关西的萧猛余,都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 一个冬瓜似的小胖子已从雪地中平静地拔出了他的刀。 谈说说深深地吐气,吸气。 虽然这小胖子的模样有些陌生,但是他认得这把刀! “王虚空!” 他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好久不见。”王虚空不笑。 他吸了吸鼻涕,这模样有些滑稽。 可是谁也不笑。 好冷啊,冷的就像师傅大石焦英去世的那一天。 师傅,你一生戎马倥偬,卫国保家,可丈夫战死沙场,儿子叛逆不归家,临死之际,只有我和二师弟在身侧相伴。 我知道,丈夫战死,你并不遗憾,儿子叛逆,你也希望他能走出自己的路。 你的遗憾是未能手刃在收我和二师弟之前,收的那四个叛出师门的逆徒! 那四名出卖家国,泄露军机,害你的丈夫战死的逆徒! 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 “原来是五师弟。”谈说说皮笑肉不笑道,“师弟倒是好胆,没和那位六师弟‘阔斧’丁三通一起来?” “你们已被逐出门墙,没有资格称我为师弟。” 王虚空平静道:“我们之间没有师门交情可讲,只有师仇。” 说话的功夫,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三人已下马。 容敌亲依旧时刻注意着萧猛余。 萧猛余经脉被截断,也只能突袭易关西做做威胁,而易关西双目爆裂,已然是半个废人。 何九烈心有不忍,瞥了一眼易关西,但也知道目前的大敌是王虚空,这位得到了大石焦英真传的真正弟子。 谈说说则已完全不再在意易关西的死活,下马的同时,拔出了腰刀。 马匹焦躁不安地跺着脚。 动物有时候比人更能感受到肃杀的气息。 雪夜,刀客,卷着仇恨的雪,亦或是卷着雪的仇恨? 王虚空大大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在他挤眼,张嘴,打喷嚏的同时,刀光亮起! 谈说说,何九烈已出刀! 两道刀光在前,王虚空的刀呢? 他的眼睛还没睁开,可手里的刀已抬起,他的刀没有光,亦或是飞雪,冷月,都是他的刀光。 王虚空的表情在滑稽地打着喷嚏,手中的刀却像在舞动。 大石焦英是个极美,极烈的女子。 她死时虽是枯槁苍老的, 但她的刀和美丽的灵魂不死。 第176章 刀丛里的诗(21) 自覆着白雪的山腰俯瞰,挥刀的人像是在跳厮杀的舞。 龚侠怀一边注意着战况,一边运功调息,他感觉到丹田在刺痛中又有了隐隐的暖流生起。 任脉下丹田若恢复,便可储存运功吐纳的真气,化生内力元气,进而聚宗膻中,循环周天。 若吐纳运功而无法在丹田汇聚真气,便是一个武道废人。 苏梦传授的行功路线,在丹田损伤的情况下,却能汇聚独特的真气,起到治愈丹田的功效,究竟是何等奇人才能研琢出这样的功法? 龚侠怀对苏梦又是感激,又是好奇,但苏梦未主动说,他便问也不问。 苏梦对他有再造之恩,这种恩情足以让龚侠怀这位正道大侠对苏梦有极大的宽容。 哪怕苏梦做出了一些他不太认同的行为,若不是过分之举,他也不会出言阻拦。 就如同方才。 龚侠怀明明观察到了苏梦将某种药粉抹在了王虚空的衣袖上,也猜到苏梦给王虚空的丸药绝不是什么疗伤丸药,大概率是那药粉的解药。 但他并没有言语。 可他没有说,在左前方俯身观察着下方战局的苏梦却想要说话。 她也知道,龚侠怀的位置是能够看到她的一些小动作的。 “龚大侠是不是觉得我做的不对?” 在风雪中,她没有伪装声线,属于女子的柔美声音有些清冷。 “王虚空和‘谈何容易’有仇,他应该是希望自己的复仇是光明正大的,是合乎‘正道’的,”她顿了顿,“你瞧,他的第一刀明明可以自雪山伏击,以他的实力,只要偷袭,甚至可以只用一刀便先斫杀一人,可他的第一刀却是先去救人,并且向‘谈何容易’宣告自己的存在。” 龚侠怀默默地听着。 “他这样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在朋友的算计下,用了不正当的手段才能赢取胜利,他一定会生气的。” 苏梦有些惆怅地想着,所以她那时才会说出那样一句话。 你是我在这世上第一个朋友。 正因如此,她才会为了对方,也为了大局,不顾了朋友的道义。 龚侠怀在这时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有种抚慰人心的魅力:“苏姑娘难道没有想过,雪虐风饕,王虚空在下山的时候,风便会卷走衣袖上的药粉?” 苏梦一怔,这一点她倒真没有想过。 龚侠怀问:“那药粉是毒?” 苏梦摇了摇头:“只是有着奇效的麻沸散,我……我若用毒,王虚空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做了这种事,却又不敢做绝,反而让自己陷入良心的谴责,若以上帝视角来看,恐怕会认为还不如不做吧。 但苏梦想,若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自己还是会这么做。 龚侠怀的眼神很温和,很宽容。 “所以,就算‘谈何容易’反应慢了几分,你又怎能确定他们是中了药,还是风雪僵了身躯?” 他道:“或许,连天也愿意给一场公正。” 苏梦微微垂眸,幽幽道:“公正未必是正义必胜,卑鄙者未必会一败如水。” 她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在死亡中领悟。 活了这么多年,她已不会轻易动摇,对龚侠怀倾诉,也不过是因为她知道龚侠怀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所以主动说出口罢了。 苏梦想到了方才,放松心情,轻笑着转换了话题:“其实我真的给了他治伤的药哦。” 龚侠怀:“哦?” “话语,有时候也可以疗伤。” 人的认知,会影响对身体的感受。 她的话语中带了慑心的力量,王虚空只要相信药物有效,那么他就会感觉不到腰部的不适。 这便是慑心术独有的,‘自欺欺人治病法’。 谈说说,何九烈二人现在若是知道了,定会对这样的‘自欺欺人治病法’求之不得。 他们两人此时感觉到身子有些发僵。 何九烈想,许是他受了三刀,血带着体温流逝,让他有些发僵吧。 这样想的同时,一记美而刺骨的刀已刺向了他未来得及躲避的右臂。 握着刀的手,连着手的肘,高飞而起,溅起的喷涌的血线落入冰冷的雪里,血水与被热血融化的雪水相融。 何九烈居然没有痛呼,仿佛冰冷和僵硬让他的痛感也慢了几分。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逐自己断掉的右臂。 手——他的手——! 等他想要惊呼的时候,王虚空的刀已经与谈说说又对了一记,然后他的下一刀便又攻向了仿佛连思维也慢了几分的何九烈! 于是何九烈的视线便再也收不回来,惊呼声断在了喉咙。 他感觉自己仿佛在飞,视野里的断臂与自己越来越近,然后他的脸颊贴到了那尚有余温的手。 王虚空一刀斫下何九烈的头颅,胖胖的脸上五官一皱,又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他的刀在喷嚏里闪烁了三次,像是三朵雪中开出的幻色的莲花。 谈说说连躲三次,身子像是游动的蛇,又像是水底的鱼。 蛇绕莲花,鱼若空游,谈说说连躲两刀。 可是,当他身子诡异后折,想要躲第三刀时,胸前却被划了一刀。 谈说说的脸色有些发青。 他早已明白王虚空得了大石焦英的真传,所以看到王虚空用出‘莲复花莲’这一招大石焦英的成名技时并不觉得奇怪。 他们四兄弟背叛师门后,早就料想到会被师门仇杀,所以不仅以此功劳换取了功名,还请求过相爷门下的高人来研究师门武功,图反制之法。 这套‘蛇鱼身法’便是专用来克制‘莲复花莲’的,甚至在躲过第三刀后,他还有另一招‘蜂蝶抱蕊’来反攻! 可第三刀却未能躲过。 不是因为功法的问题,而是他好像……慢了。 奇也怪哉!虽然雪夜冰寒,可是他战至正酣,内力流转,额头尚有蒸腾的热气,为何未先觉冷而先觉僵? 谈说说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往药物的方面想。 有时候,最相信你的,反而是你的敌人。 谈说说相信王虚空不是那种会用药物手段的人。 许是方才看到了何九烈惨烈的死状,哪怕强装镇定,依旧影响了己身吧。 第177章 刀丛里的诗(22) ‘谈何容易’四人,易关西被萧猛余废掉,何九烈被斩首,谈说说胸腹受伤。 容敌亲本是在与萧猛余僵持,但此时此刻,也明白自己必须有所动作了。 但是他绝对不能不顾萧猛余与易关西,直接去相助谈说说。 留萧猛余在背后,哪怕这人已不能运气行功,也依旧是个大大的祸患。 冰雪没有僵硬萧猛余的身躯,他一身沛然血气,简直就像是冬雪不侵的猛虎。 所以要助谈说说,必要先杀萧猛余。 萧猛余手中有易关西为质。 易关西已成了半个废人。 心中不忍又有何用,是时候做出取舍了! 萧猛余虽然分神关注着王虚空三人的战况,但是主要的心神还是投注在容敌亲身上,在容敌亲握刀的手紧了一紧的瞬间,他就明白了对方的选择。 “哈哈哈哈——!” 他狂笑,狂笑的同时,被肌肉虬结的手臂牢牢锢住的易关西,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呼喊。 易关西的颈骨被生生折断,破布一般被甩到了雪地上。 在萧猛余扔掉这负累的同时,容敌亲已一刀斫向了前者再无遮拦的,几乎与头一般粗的脖颈。 “为奸相效命,以鬼蜮伎俩害人,又连兄弟情谊也丝毫不顾,好个无情无义的‘小四大名捕’,真是不配用这个名头!” 萧猛余无法运功行气,自然也不在意打斗的时候说话会岔了真气。 他一边唾骂,右手掷去易关西的尸首,蒲扇般的左掌则拍向了容敌亲砍来的长刀的刀脊。 若不是‘谈何容易’以小人伎俩暗算,以‘大过天’萧猛余名震江南路的武功,这四人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萧猛余内力虽不济,但多年打熬出的一身劲力和对武学的眼界见识尤在。 若将容敌亲诡谲辛辣的一刀比作毒蛇,那么他这一记失了真气,却依旧带着赫赫威势的‘架海擎天’掌,拍向的便是这条毒蛇的七寸! 容敌亲只觉得一股刀身传来一股错扭的巨力,他没有松手,那巨力便带着他的刀连同自己的身子也偏了一偏。 容敌亲做了一个动作。 在刀偏的同时,扭了下握刀的手。 像是有波浪在他身体上漾了一漾,那股巨力被均匀的分散,让容敌亲在偏身的同时又掌控住了自己的刀。 刀锋一横,刀光一闪! 没有了内力,再厚实紧密的皮肉,也只是皮肉! 萧猛余的手掌被这一刀划出淋淋鲜血,蓬乱的长发下,他的面孔依旧镇定,丝毫没有因疼痛而惊呼怒喊。 这个时候,他方才那一长句的话语才完全落了地,萧猛余接着喊道:“你只要五招之内搞不定老子,谈说说无人帮手就死定了!哈哈哈!” 容敌亲按捺住扭头看向谈说说和王虚空二人的冲动。 在萧猛余说这一句话的功夫,容敌亲以灵巧刁钻的刀法又攻向了萧猛余的肩肘,萧猛余双手又以一记‘撼地摇天’夹住了容敌亲的刀。 可他没想到,容敌亲双手未动,一记冷刀却从地面激射,像是雪地里忽然窜出的毒蛇,直插在了萧猛余的腰腹! 这是易关西先前脱手的刀,因为雪一直在下,落地没多久便覆上了一层薄雪,萧猛余竟没能留神到这柄刀恰巧就在容敌亲的脚下! 眨眼之间,容敌亲踢刀,萧猛余受伤,容敌亲糅身展臂,松开一只手抓住另一柄刀的刀柄,向前狠狠递送,扭动—— 这一刀出乎意料的顺利,容敌亲甚至可以感受到刀搅碎内脏的触感。 好暗。 容敌亲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虽然是黑夜,但今夜有月,雪夜本不该这么黯淡。 他微微抬眼,高大的憔悴的蓬乱的宛如野人一般的身影遮住了面前的光。 这一刀是萧猛余迎上来,送上来的一刀。 腰腹处的刀已穿透了萧猛余的身躯,容敌亲握着刀的手甚至可以近的感受到萧猛余身上的热力。 另一柄刀呢?另一柄原本被萧猛余双手夹住的刀,此时依旧在他的手中,只是随着萧猛余的贴近,这柄刀被抬高,萧猛余的双手也滑到了接近刀柄的位置。 这时候,萧猛余那第二句话,已说到了最后三个字。 “哈哈哈!” 他在大笑。 随着他的笑,那插入血肉中的刀像是被一股巨力搅住,粘住,捆住!容敌亲惊讶惊恐的发现,这两柄刀,自己一柄都拔不出来,而萧猛余已近在咫尺! 他只能松手!急退! 以容敌亲的轻功身法,他若要退,现在的萧猛余是追不上的。 萧猛余确实追不上,但他不用双腿追。 他用刀追。 容敌亲松手的同时,他的手掌便滑到了长刀的刀柄,刀身一转,这柄刚被右掌攥住的刀便已被抛出—— 这一刀像是拉满了力道的弓。 容敌亲便如被长弓穿过羽翼的飞鹰一般,坠落在雪地上。 萧猛余的笑声也陡然坠落,一声呛咳,吐出鲜红的血。 若容敌亲不急于尽快杀他,只缠斗滋扰,他在二十招之内便会被耗死,但幸而容敌亲的急迫,让他有了拼命的机会。 有多少被小人暗算的英雄,连这拼命的机会都没有? 值了,值了! 他以模糊的双眼,投向不远处那舞动的刀光。 其实萧猛余根本不知道王虚空能在多少招内拿下谈说说,他在与容敌亲相斗的时候,也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那空寂的凄艳的刀,是王虚空的大刀吗? 像是卷着风雪,却又与风雪做着互不相扰的梦。 好空的刀——! 谈说说的刀则像是大海中飘摇的帆船,他好像很冷,他的人和刀都在僵硬,颤抖。 空寂的刀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量,吞掉了谈说说的刀光。 啊,好像有人已倒下。 萧猛余捂着伤口单膝跪地,头依旧努力地仰着,想要看清倒下的是谁,站着的是谁。 他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可他听到了声音。 一声很响亮,很响亮的喷嚏声! “阿嚏——!” 第178章 刀丛里的诗(23) 在萧猛余的身躯缓缓伏在雪地上的同时,雪白的山脉上,一道斜挎着药箱的身影背负着另一道身影已疾掠了过来。 王虚空尚未从报得师仇的恍惚感中抽离。 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眨着因为打喷嚏而有些朦胧湿润的小眼睛,听到动静抬头望去。 “苏——” 那背着龚侠怀的清瘦身影忽然抬头,眼眸如幽潭,将王虚空未说出的话语吞没。 王虚空一个激灵,改口道:“苏兄。” 苏梦将龚侠怀放在雪地上,目光扫视一圈。 先前被刁难的两名昆仑奴在打斗时骑走了两匹被吓到的马,一并逃走了。 还有两匹马在不远处徘徊不定,之前捆着萧猛余的绳子还在其中一匹马的尾巴上拖着。 地上有一架被扯掉了帘布的轿辇。 “王兄,你去把那轿辇绑到两匹马身后。” 王虚空看了一眼,立刻领会到了苏梦的意图,收刀回鞘,去不远处牵住那两匹马。 苏梦将龚侠怀放在雪地上,快步到了萧猛余身边,一眼便瞧见了对方身上那穿透腰腹的长刀。 她先伸手搭上对方颈侧,察觉到微弱的脉搏后,松了一口气,单手抚在萧猛余脊背,渡过一道真气,却察觉到这缕真气如泥牛入潭,困滞难行。 苏梦略一皱眉,将萧猛余身躯扶正,并不避讳男女大防,细细摸索萧猛余的四肢,点穴渡气,从他身躯上逼出了廿十一道藏在肌理之下,钻入经脉中的银针。 最后她又拨开萧猛余一头乱发,从头顶抽出了一根两寸长的毫针,再次渡气,终于能引动萧猛余体内的真气游走周天。 龚侠怀在一旁看的五味杂陈。 他最初被押到狱中时,也是以这样的方式被制住了真气。 后来各种拷打后见无法让他妥协认罪投靠朝廷,李九斤才真正将他的丹田废了。 他两条腿之所以只伤了左腿的膝骨,则是因为他们要让自己上堂前定案时,还能行单膝跪地叩拜之礼。 龚侠怀没有因自己的遭遇自伤,反而有些庆幸自己这位豪迈的好友没有来得及入大牢,受那些屈辱折磨…… 在王虚空绑好轿辇,牵着马走过来后,闭眸凝神的苏梦忽然撤回渡气的双手,秀眉一剔,抬眸望向王虚空。 王虚空明了,将缰绳递给坐在雪地上的龚侠怀,走上前道:“怎么了?” 苏梦道:“你把萧猛余身上这柄刀拔出来。” 王虚空没问缘由,上前握住萧猛余身前的刀柄,苏梦注意着王虚空的动作,在后者拔刀的一瞬间,双手如穿花蝴蝶,疾点萧猛余周身十三处穴位。 王虚空拔刀的速度很快,但苏梦的点穴几乎是在他刚拔完刀的同时完成的。 染血的长刀带出汩汩的血流,这血流却像是被截断的溪水,很快止住。 “苏……” 王虚空刚开口,苏梦的手已抓了过来,他没有避,只听‘撕拉’一声,王虚空的右手衣袖已被扯断,苏梦低着头,用这块布为萧猛余包扎。 王虚空顿了顿,道:“这地上不是有尸首衣物吗?” 苏梦头也不抬道:“你离的更近。” 王虚空无言,细眯的眼睛扫了眼自己的衣袖,忽然一笑:“哈哈哈。” 苏梦利落地给萧猛余的伤口打了个结,疑惑抬眸:“怎么了?” 王虚空笑着道:“我想到了一个词,断袖之好。” 苏梦也笑:“这袖子虽然是我扯断的,但却是给萧猛余用的,怎么,要我做红娘吗?” 王虚空的脸色瞬间一变,笑不出来了。 龚侠怀笑看着这一幕。 在为萧猛余做了应急处理后,龚侠怀和萧猛余二人便被送上了轿辇,原本的帘布已被扯掉,苏梦将地上尸首的衣服脱下,充当新的帘布。 两匹马则各由苏梦,王虚空二人驾乘,将轿辇在雪地上拖行。 这种方式极容易留下痕迹,但是‘谈何容易’另外那两匹被昆仑奴骑走的马却又可以干扰踪迹,起到故布疑阵的效果。 劫狱的重案犯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吗?还是说两匹马留下的蹄印才是真的逃亡路线? 飘飞的雪花同时掩盖着踪迹,让人无法按照印记深浅去进一步的推测,无论如何,总能让追踪的人分散一点精力。 他们疾驰在夤夜之中,因为拖着轿辇,不能行颠簸的山路,所以一路行的都是大道,这也导致天亮的时候,他们便遇见了一个足有十辆运货马车的连绵车队。 这车队前方的护卫略带惊异地瞧着他们——马拖轿辇?嘿! 他们随商队行走,去过各个地方,这一幕让他们想到了河北霸州沧州一带见过的景象。 因马匹在冰面难以行走,商队运货时会将货物装在冰床上,用人力在冰面上拖行。 只是再一细看,那轿辇的帘布分明是人的染血衣物,马上那矮胖的小子衣袖还断了一截。 护卫顿时心生警惕,眼露戒备。 苏梦抬眼对上那护卫的视线,心中一紧。 坏了,逃亡路线有人证了。 她忽然低喝一声:“吁——” 马匹缓缓止步,王虚空不明所以,也跟着勒马。 苏梦翻身下马,伸手拦住了顺着惯性向前滑行的轿辇,轿辇内,龚侠怀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他觉得苏梦不至于滥杀无辜,但对于苏梦毕竟了解不多,还是有些担心对方为了遮掩踪迹做些什么极端的事情。 苏梦低声道:“龚大侠,你忘了我是怎么救你出来的?” 龚侠怀一怔,继而沉默。 于是苏梦转过身,向着那一列护卫走去。 当先那几名护卫正要喝问,却对上了这清秀小厮的眼眸。 幽深的眼眸。 护卫的眼中渐渐放下戒备,继而变得茫然,那人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心上,带动着鲜血的流动,意识的流转。 “咚——咚——” 并没有过很久。 当日出东方的时候,苏梦一行人已换上了洁净柔软的鹿皮靴子,夹棉的衣物,还有了一辆整洁宽敞的马车。 他们向东而行,经太湖,至扬州,又行了两天一夜,终于得以在傍晚来临时,找到了一处湖泊旁荒废的义庄里休息。 在逃亡第二天的时候,雪就已经渐渐不下了,雪折射着月华,夜晚显得皎洁而静谧。 苏梦和王虚空决定轮番守夜。 在王虚空的强烈要求下,苏梦先一步去休息。 多年的生活经历让她早已学会在危险的环境中不失警惕的放松精神,在最短的时间里恢复元气。 后半夜,状态恢复的苏梦去外面守夜。 一炷香后,王虚空猝然惊醒,他听到了一道诡异的哨音。 第179章 刀丛里的诗(24) 这哨音并不是他们约定的示警的声音。 王虚空是和衣而睡,在听到动静的一瞬间便掀被而起。 他扑向庭院的模样像是一只肥硕的展翅的鹰,但却比老鹰还要迅捷几分。 然后在白雪茫茫的庭院里,王虚空看到了一只老鹰。 一只真正的老鹰。 老鹰在苏梦的手里,她正在从鹰爪上取下信筒,然后将生死不知的老鹰扔在地上,展开信件查看。 她微微垂首,冷月映着衣衽未掩住的颈。 纤秀的颈露出的那一线白,比夜月更柔。 王虚空忽的比起那老鹰那信筒,更关心起苏梦是否穿的单薄了些,是否有冷风透过那衣衽的缝隙—— 这纷乱的想法被一声像风一样的声音打断。 那是苏梦的叹息声。 她攥紧信纸,脚尖向前一踏,那只灰鹰的颈子发出一声脆响,然后苏梦抬头望向台阶下站定的王虚空,平静温和道:“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我方才察觉天际有灰鹰经过,直觉有异,就用音功将它慑了下来。” 王虚空看着那轻巧的一踏,思绪从旖旎中扯出,拉回到了逃亡的肃杀中。 他神情紧张道:“这老鹰是?” “向泗州守军的飞鹰急讯。”苏梦道,“信中已将龚侠怀缉为叛宋投金的逆贼,我们若沿运河北上,必经泗州楚州的守军防线。” 王虚空本就不是十分清楚苏梦计划的逃亡路线,如今正好问个清楚:“那我们还要北上吗?” “嗯。”冷青色的雪地上,那伶仃的身影目光悠远,投向台阶后的房屋,“龚大侠绝不会愿意以这样的罪名远遁的,不然我大可以利用我对海路的熟悉带他出海。” 王虚空道:“可是过了边防,到金军地界,岂不是更坐实罪名?” “不。” 苏梦摇了摇头。 淡粉色的唇抿成一条绷直的锐利的线,然后缓缓舒展,吐息。 “龚大侠,我,你,或许都分不清友与敌,我们在宋境逃亡,卷耗其中,变数太多,但过了境——” “过了境会如何?” “过境之后。” 忽有冷风幽幽,轻而冽地拂过了女子的颈,她没有瑟缩,而是若无其事地微微侧首,睨着脚下死去的灰鹰。 平淡的斜睨。 她吐字。 依旧是四个字。 “百无禁忌。” 王虚空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战栗。 这战栗使他不知是不是本能似的想起了自己先前那被扯断的衣袖。 奇怪? 自己怎么会想到那袖子? 在江湖之中,有许多侠士,是落难之时方更了解彼此,进而成知交知己的。 王虚空以为自己与苏梦也会是如此,可怎么在平江府里畅饮美酒的女剑客,越靠近越像是蒙了一层雾似的瞧不分明了? “百无禁忌又是何意?” 王虚空忽然想追问个彻底。 漫漫长夜,若是朋友,又怎会拒绝交心? 可是王虚空不了解苏梦,苏梦却已经有些了解他了。 所以她先捡起了地上的死鹰,然后回避了王虚空的提问,转而道:“你该去休息了,等你们醒来时,还能吃上一顿肉呢。” 王虚空于是明白,于是不问。 萧猛余是在香气中醒来的。 食物的香气。 他有许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这香气对他的诱惑,不亚于绝世美人于英雄,惊世宝刀于豪侠,温暖港湾于浪子。 他睁眼。 视线是马车棚顶。 抬头,身旁坐着一个落魄中年。 他正在缓缓吃着肉。 这是一个额头方阔,眉目坚毅,脸颊,手掌,甚至耳垂,都有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刀伤鞭伤刺伤的中年人。 萧猛余大吃一惊,他是认得这个人的,但是却从未见过对方这样的模样! “龚大哥!” 萧猛余语气浑厚地吐出这三个字后,又是一惊,这次却是惊喜,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内力再不是泥牛入沼般无法调动,而是能够自如的行走周天经脉。 只是虽然一切无碍,但他总觉得小腹左下侧有些痛,有些空。 空虚的空。 于是萧猛余又想到了王虚空。 啊,是了,王虚空!那一战应是王虚空胜了! 龚侠怀又怎会在我眼前,他不是落了狱吗? 萧猛余有十一分的疑惑想要问,连身体那莫名的痛与空都不去在意了,他急切迫切地道:“龚大哥,是你和王少侠救了我?如今究竟是怎样的境况?” 龚侠怀将口中的肉丝一点点嚼碎咽下,然后才沉静地看向萧猛余。 车声辘辘,他们正坐在一辆行驶的非常平稳的马车上。 “我在江湖同道的相助下越狱了。”他将马车中间案桌上的一盘肉推向萧猛余,“逃离途中,王少侠见到了你的情状,便出手救下了你,你应该饥饿了许久了,快吃些东西吧。” 萧猛余这样一个威猛的汉子,在龚侠怀那沧桑温和的双眼注视下,竟忍不住鼻头一酸,虎目一热。 “龚大哥,我知道你一定是被诬陷罪名害入牢狱的,其实我本想着,你在诡丽八尺门有那么多兄弟,他们一定在想法子营救你了,我们这干人也帮不了什么,所以最开始时,我并没有做出什么举措。” 萧猛余有些羞惭道:“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又有绿林道上兄弟与我相谈你的事情,我才发现你居然还陷在牢狱里,于是我派人去问了朱二当家,表示愿意集结同道,一同营救龚大哥,朱二当家却回讯说他们已在斡旋,要洗清你的罪名还你清白,让我们不要妄动。” 于是他依旧没有动作。 再后来,就是谈何容易四人假借办案借道为理由,偷袭生擒了他。 他并不是蠢人,心中已隐隐有了些想法,见着龚侠怀,索性一股脑说了出来:“可是龚大哥你说你是被劫狱救出的,莫非是朱二当家斡旋失策?还是说他根本只是在以此为借口拖延!我思前想后,为何谈何容易会在这种时候忽然对我暗袭缉捕?想必是过程中有人泄露了消息,有人不想让你被救出来!” 龚侠怀很认真的在听,他的神情很镇定,眼神却有种淡淡的悲凉。 “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我不想怀疑兄弟。” 龚侠怀轻声道:“先吃些东西吧。” 第180章 刀丛里的诗(25) 刚痊愈的病人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在逃亡路上,这话并没有什么意义。 那只灰鹰虽然肥美,但是也无法充做四个人的口粮,其中大部分都留给了龚侠怀这个伤患,而龚侠怀又将大部分留给了萧猛余。 萧猛余几乎将骨头都嚼碎了,将手指上的油光都嗦尽了,才使得肚子有了一分的饱。 像他这样修硬气功的人,对于血食气血的需求是远超常人的。 但萧猛余自然不会说自己还没吃饱,他稍微恢复了气力后,便以内力‘内视’己身,终于明确了小腹的异常。 “我这里,好像少了些什么……” 龚侠怀体贴地为其解惑:“苏小友说,你腹内的肠子被搅碎了许多,她只能切掉一部分。” 萧猛余表情有些复杂地点点头。 苏梦在外驾着马,能稍稍理解萧猛余的心情。 硬气功是内外兼修的功夫,对于他这种境界的硬气功高手而言,体内永久失去了一部分脏器,哪怕这脏器并不影响人体机能的运转,但真正生死一线相争时,他的左下腹就成了他的罩门,不能用现代医学的角度去看待。 萧猛余掀开马车的轿帘,这辆宽敞的马车由两个人骑马驾乘,其中一背影宽厚,视线略过宽厚的耳垂,可以瞥见圆润的脸颊,虽瞧不见正脸,但大抵就是救了自己的王虚空了。 另一人布巾裹发,亦是青衣简装,脖颈纤细,身量修长,给人几分文弱之感,想必便是龚侠怀口中的那位‘苏小友’。 萧猛余浑厚有力的声音逆着风清晰地传到二人的耳畔。 “萧某人谢过二位义士救命之恩,两位义士可驰往江南路一带,我萧某人联络弟兄,我们江南路绿林十三寨为龚大哥助拳,一定能送龚大侠逃离官府的缉捕!” 王虚空微微侧头,看起来有些意动,但他还是下意识又将视线投向了苏梦。 萧猛余察觉到马车内的龚侠怀也不发一言。 他于是意识到,这三人,竟是这位‘苏小友’完全掌握了话语权的。 那骑马的瘦削青年开口,声音清朗,虽在逃亡,却自有几分气定神闲。 “萧兄这位大寨主一朝被俘,想必寨子里不仅有夺权,内乱,敉平匪乱的外部的官府势力也行动了起来,你现在回去,是一呼百应的大寨主?还是刚出狼口又入虎穴?可都是未知数呢。” 苏梦可太清楚这种剧情了。 萧猛余的脸微微涨红:“我与我的兄弟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他们绝不会内乱夺权!” “龚大侠的那些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们,哪个不是过命的交情?你刚才不是还在提点龚大侠,他的兄弟们不对劲吗?” 萧猛余看着这位苏小友的背影,不知怎地,仿佛能从声音里想象出一张带着嘲讽意味的青年的面庞。 那依旧带着伤的手掌攥紧,他无法辩驳,只能低声道:“无论如何,我总要联络旧部试一试,能集结一份力量,便多一份力量。” 从他醒来见到龚侠怀开始,他就没有置身事外的想法。 苏梦终于扭过了头。 那是一张清秀寡淡的面庞,只一双眼睛幽深似潭。 她冷冷道:“龚侠怀现在是叛国逆贼,你决意帮他?” 萧猛余深沉的眉眼在此时一展。 舒展。 凌乱的髭髯遮挡了他大部分五官,却更显一种粗犷大气的豪情。 “我本就是匪,又何须在意再被抨为逆贼!” 他笑意一收,声音忽冷硬愤恨:“前线战事,有多少江湖豪众出钱出力出人手,我绿林一道在当年平潍州‘红袄军’作乱时助力了多少弟兄,后来那些残了废了的兄弟官府却克扣了抚恤,说的税收减免也没了音讯,哪怕弟兄们都是为了救国豪情,没想过获得什么赏赐,可朝廷此举未免太过寒心!去他娘的狗屁的招安!弟兄们就要当匪,就要当贼!” “龚大哥,所以我钦佩你。”萧猛余微微侧头,声音更沉,“你比我经历的战事更多,前线战士奔走,后方朝廷施压,那些糟心的恶心的事你见的多了,可你却依旧坚持。” 龚侠怀答道:“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被诬入了狱。” 萧猛余道:“那你悔吗?” 龚侠怀道:“不悔。” 萧猛余大笑:“那我也不悔!我一定要帮你!豁出这条命去帮你!” 苏梦收回了那双幽幽的眼眸,她已经用自己的这双眼睛,看出了萧猛余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这一去,真的会有好结果吗? 可她如今在走的,不也是一条不归路? 如今他们的方向与江南路背道而驰,萧猛余在下定决心后,就立刻想要借走一匹马启程,但苏梦却道:“不妨等我入城回来。” “入城?”萧猛余一惊,“且不说越往边处,越是城防森严,如今你们可是挂着通缉的!” “是龚大侠挂着通缉。”苏梦摇了摇头,“我和王虚空的身份尚未暴露。” 又过两日。 马车行至山坡高处。 未化的积雪在阳光下成了一片刺目的毯,俯瞰远望,不远处便是毗邻边防线最大最繁华的一座城池。 扬州城。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然而在绍兴协议后,现在的扬州城繁华不再,最重要的属性是边防重镇。 扬州城三城联防,大城保留着漕运海运,内里不知有多少各方眼线。 苏梦手中材料不足,龚侠怀身上又有许多明显的伤痕,这一路上大雪覆盖植被,许多大自然的材料也无法采集。 而且现在入城的检验太严苛,他们很难不被怀疑。 所以她决定自己先入城。 马蹄踏着雪痕和泥泞,萧猛余看着那单薄的背影,不知为何有些许不安。 “苏兄!” 苏梦离开平江府后,就不准备再暴露女子身份,因此萧猛余这两日问她名字时,她只随便编了一个名字。 苏不平。 她勒马回身,阳光为这消瘦的身影镀着金芒。 萧猛余道:“保重!” 王虚空眨巴着小眼睛道:“如果出了什么事,留存性命为先我建议,龚大侠这有我呢!” 龚侠怀掀开马车车帘,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深深地看。 苏梦明白他的意思。 若有意外,请背弃我。 她笑了笑,不说什么‘放心’‘我一定会安全回来的’这一类立下flag的话,只对着萧猛余道:“萧兄,你不欠我什么恩情,因为我早就提前预支过你的回报了。” 苏梦转过头,双腿一并马腹,马儿迈动步伐,她的声音随着‘哒哒’的马蹄声飘远。 第181章 刀丛里的诗(26) 扬州城分为堡城,夹城,和大城。 堡城是屯军重镇,平民不得进入,但是大城因为毗邻运河,具有通商属性,所以是允许平民商队来往的,只是大城环绕运河,进出不易,入城时还是要通过夹城中转。 苏梦他们从山上远望时,能看到金毯一般的积雪,但离得近了,便能发现,那折射着灿灿阳光的不止积雪,还有一条河。 环绕着夹城的河。 河上有浮桥,浮桥通往入夹城的城门。 桥边商队车马只能一队一队前往,虽然效率低,却极大地保证了安全性。 入城需要有通关公凭。 这种公凭一般是在出行前由所在县镇办理的,苏梦身上自然没有这种东西。 她也不需要有这种东西。 她在临近城池时就放归了自己那匹马,如今一人老神在在地走到了一列队伍前方,领着队伍过了浮桥,然后扭头看向后方一个牵马的人:“公凭给我。” 这牵马人稀里糊涂地掏出公凭递给了她。 苏梦扫了一眼,将其递给查验的官兵。 查验的官兵接过公凭纸张,一边看一边低声念出来。 “今将吉安药坊十六匹马七百三十五斤货,欲往扬州城转舶运回货,马匹十六匹,马车两辆,纲首刘大力,杂事刘禀……” 他皱了皱眉,看向苏梦那看起来并不大力的身板:“你叫刘大力?” 苏梦抬头,直视他的双眼:“对。” 她扭头道:“这是刘禀。” 官兵点点头,往后方走,依次核验身份,在整列队伍查验完之前,队伍前方的人依然不能行动,城门前把守关禁的不止他一个。 那牵马人稀里糊涂认下了刘禀的身份,过了查验。 队伍并没有按照公凭上列出的人员排序,真正的杂事其实坐镇在队列中间的一辆马车中,等到核对到那杂事时,只听一声尖锐的惊呼响起。 “我才是杂事主管刘禀!” 人群传来微微的骚动,大家都意识到了不对,那官兵大喊道:“都别乱,重新核对!” 于是再次回到最前方。 牵马人道:“我是刘大力。” 官兵皱了皱眉:“可你方才说……你是刘禀?” 牵马人愕然道:“我不记得我有这样说过。” 旁边把守关禁的官兵竟也有些迷茫:“他有这样说过吗?” 不知怎的,众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战栗感。 不对劲。 有哪里不对劲。 重新核对人员,这次都对上了名号,但是那种悚然感却依旧挥之不去…… 但是左右挑不出什么毛病,关禁打开,这一列队伍放行。 苏梦毫无阻碍地入了城。 她始终都在,在官兵向后查验的时间里,她已经做到了让每一个与她对视过的人,都下意识地忽视她。 入城之后,苏梦没有犹豫,再从南门过浮桥去了大城,直到置身于繁华的市井之中,她依旧未能完全放松心神。 置办东西,换装易容,她的身型一点点改变,从单薄变得虚胖佝偻,然后成为了一个饱经沧桑,鬓发斑白的老妇人。 他们的逃亡迟早会遇到阻击,龚侠怀需要尽快的恢复一部分实力,想要做到这一点,苏梦的功法是一方面,灵丹妙药也是一方面。 而且她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去制药,需要购置的基本都是可以很快配伍的成药。 繁华的大城里,最大最出名药材最全的药坊有三家,但苏梦的目标却不是这三家,而是一家并不出名,地段也并不是最优的药坊。 福安药坊。 这家药坊唯一独特的一点,便是牌匾上刻着一片叶。 描了朱红的叶。 药坊外有拉着板车的力工走过,南面屋檐下有一个盲眼的老人坐在台阶上,正用手指拉弦调整着胡琴的弦音。 苏梦迈步踏上药坊的台阶,脚步有些颤巍,眼神浑浊发虚,神情流转时,却又有几分人老奸滑的锐利。 药坊内除了大门这面,三面都放着药柜子,每一个柜子都贴着药材的名字。 一个年轻的伙计正在叠药包,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正捂嘴轻咳,脸色苍白,等着拿药。 柜台边还有一个坐在椅子上,老神在在地翻着一册书的老者,老者怀里还放了一张算盘。 苏梦吸了吸鼻子,揉了揉鼻头,头部小幅度地晃动扫视,声音含糊道:“伙计,伙计,给我叠三包桂枝汤的药材。” 药坊最常接待的就是这种拿着剂量或药方拿药的客人,那伙计手上动作不停,嘴上利落应道:“好嘞,您稍等。” 给中年男子包好了药,男子去侧边柜台付账,苏梦伪装的无懈可击,等到交钱,拿药,离开药坊,她垂下的眼眸才显出几分思索。 这个局,不是为了她而设的。 她有自信,就算暴露了一部分行踪,也不会被人如此精准地卡着时间和地点埋伏。 苏梦并不能确定那个伙计和老者会不会武功,她能确认的只有一点,那就是那位客人根本没有病。 当年苏梦目盲时,尚且能根据叶开的描述就能判断出两丈之外的病人是装病。 如今她五感兼备,医术更是比当初高的不止一星半点。 那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呛咳不过肺,足桩稳如松,伙计包的药里有‘丹参’‘附子’,都是回阳猛药,药与人根本对不上号。 依照那药方,男子应当是被扛着进来的才对。 但是苏梦并没有远离福安药坊,因为她直觉地意识到,这个局虽然不是为她而设,但应该也与龚侠怀有关。 因为这里是红叶盟手下的药坊。 如今过了几日,叶红包庇龚侠怀叛逃的事情,哪怕明面上他能斡旋,但有心人能看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苏梦明面上拿着药离开,但少顷之后,却又乔装成朴素的中年村姑,兜兜转转绕了回来。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两人联袂前来,这二人一人长的人高马大,背上背了个大木箱,一人模样清秀的像一朵白花,长衫宽袖,一扫长颈喉结,却是个男生女相,颇有几分贵气的少年郎。 这两人看了眼牌匾,那人高马大的汉子道:“就是这里了吧。” 少年郎轻轻颔首。 然后他们便迈步走了进去。 第182章 刀丛里的诗(27) 在他们走进去之前,发生了两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一,那为胡琴调音的老者用手拨弦,弹出一声嘶哑的音节。 二,远处叫卖胡饼的小贩叫卖了一句‘胡饼七文两个’,可苏梦依稀记得,先前好像听的是‘胡饼四文一个’。 她一向喜欢多想。 在已知药坊内有埋伏后,就更加容易多想了。 这是一场引君入瓮的伏杀。 爆炸声就是在此时突然响起的。 那秀丽的少年如随风飞絮一般从药坊大门飞出,白雾与浓烟在药坊内弥漫,他在空中一展长袖,七道银芒激射入白雾之中,响起七声豆子崩裂般的脆响。 比起这秀丽少年,那高大汉子出来的则是从石阶上滚落下来,看起来十分狼狈,却是极实用的地趟身法。 他衣衫带着火药溅出的破洞,脸上染着黑灰,身后的木箱子在他翻滚时被甩掉。 与此同时,调弦的二胡老者,卖胡饼的小贩,还有一个放下板车拿起汗巾擦汗的汉子同时动了! 他们的目标很一致,那就是地上那个木箱子! 二胡老者行动时,眼眸再不复浑浊,极为凌厉地扫了一眼那脖颈搭着汗巾,肌肉劲瘦的汉子。 与此同时,他终于搭弓上弦,拉出一串极为短促的音节。 爆炸声,喧哗声,二胡声。 街道上人员四散,药坊周边迅速散出一片空地,二胡的声音像穿透大脑的银针,让那汉子的身形不由晃了一晃。 瘦削的小贩已第一个到了那木箱边,伸手抓住了捆在木箱上的牛皮带子。 电光火石间,苏梦已明白一件事。 搭着汗巾的汉子,跟埋伏壮汉与少年的人,竟也不是一伙的。 她人已顺着溃散的人潮向外撤,但装作步履踉跄的样子摔倒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拉着二胡的老者冷声道:“你是什么人,也敢来染指我们盯上的东西?” 与此同时,那飘飘忽忽的少年双足一沉,在地面重重一踏,迅如急电一般折身掠向那木箱。 高大汉子愣了一下后,看着手指已触到木箱的瘦削小贩,厉声喝到:“放下大快人参!” 大快人参。 这四个字就像是一句让人精神一震的咒语。 曾几何时,江湖中的四大凶徒也为了大快人参而同室操戈,珍稀的灵药足以让人争斗不休,因为得到它,就等于得到第二条生命。 如果大快人参在此处的消息宣扬开来,江湖中不知有多少高人将会汇聚于此,可是这条消息本就是秘密的。 若无意外,运送大快人参的消息,本应只有叶红,红叶盟的亲信,和青花会的会主长孙小忆,与她派出送大快人参的人知道。 送大快人参的便是那少年。 他虽然年少,却已是青花会麾下‘四朵青花’之首。 他叫花无赖。 韦曲花无赖,家家恼煞人。 在诗句之中,无赖为反语,不是多诈狡狯,而是有趣夺目,惹人喜爱。 花无赖的‘无赖’,则是两者都有。 红叶盟与青花会本就有同盟情谊,叶红将龚侠怀一事坦诚相告,请托长孙小忆派人送大快人参至红叶盟距离最近的药坊。 这样,无论龚侠怀逃向何处,只要与红叶盟接触,拿出信物,红叶盟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大快人参送到。 长孙小忆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因此只将此事交托给‘四朵青花’里的老大花无赖,由他一路护送大快人参到扬州城的福安药坊。 但是花无赖中途歇在破庙时就遇到了一伙人的伏击。 那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花无赖陷入危机之时,想要用言语试探这群人的来历。 然而来历还没问出来,当时在破庙一角打着呼噜的男人听到了‘龚侠怀’‘大快人参’几个字眼后,忽然就扛着斧头加入了战局,帮助花无赖反杀了那伙人,仅有的活口也咬舌自尽。 这出手的高大汉子就是与王虚空师出同门,并称‘大刀阔斧’的‘阔斧’丁三通。 丁三通表示相助龚侠怀舍我其谁,要与花无赖一路同行,两人到了扬州城后,便直奔福安药坊。 他们在经历过路途上的事情后自然知道,只要花无赖护送大快人参的事情已泄密,那么福安药坊有很大的可能不再安全。 毕竟花无赖本人绝不可能泄密,他又极为相信自己的会主长孙小忆,那么值得怀疑的,便只有红叶盟的人了。 可福安药坊不得不去。 有些事情,本就是明知危险也要去尝试的,他们必须要找到红叶盟可信的人,因为依叶红信中所说,龚侠怀极有可能拿着信物通过红叶盟来寻药治伤。 话归当下,当二胡老者以慑心音功制住那孤身大汉,小贩拽住木箱带子,花无赖折身挥袖将要甩出暗器的同时—— 不远不近的地面上,一个绊倒在地的妇人缓缓爬了起来。 大快人参这四个字,仿佛成了一种有形的力量,让这位妇人略显佝偻的身形也挺拔了起来。 然后小贩的手一扯! ‘轰隆!’ 木箱迸裂,发出比方才在福安药坊更剧烈的响动! 灰烟弥漫,银芒闪烁,毒烟,暗器一股脑的扩散开来,迅速笼罩药坊门边十几丈的距离。 几乎没有传来什么惊呼声,众人的第一反应便是屏气! 于是胡琴的声音中断就显得格外明显。 ‘噗通’一声,有人倒地。 然后胡琴再响。 这一响,简直是乱响! 那声音仿佛是粗糙的砂纸在金属上摩擦,刺耳至极,琴音飘忽跳跃,忽而尖锐,忽而嘶哑,像是时而啸叫时而哀吟的马儿,又似三更半夜忽然尖锐哭喊的孩童。 然而这乱七八糟的乐曲却让空气都变得凝重,众人只觉得内力躁动难控,身体随着这支离破碎的声音微微颤抖,先前那胡琴老者的音功与现在这声音展现出的实力简直如溪流见大海,蝼蚁望巨人。 药坊内的三人本想伺机出手,然而毒烟和这乐声让他们暂且无力冒头,等到烟雾散去,外面只余下小贩和胡琴老者的尸体。 第183章 刀丛里的诗(28) 少年的手很白。 红叶玉佩在他手中显得格外莹润,金色的穗子一半搭在手腕上,一半坠着轻轻晃荡。 与气定神闲的花无赖相比,丁三通就显得很狼狈。 不仅狼狈,脸也很红。 涨红。 他粗噶着嗓音道:“老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难听的曲子!” 他的气血仍在翻涌。 音功习练到高深处,可以凝音于线,针对性地攻击敌人,就像是胡琴老者拉弓时,只有那力工大汉受制。 但是当时毒雾弥漫,不辨方位,丁三通与小贩离得极近,苏梦拉琴时便只避开了位置较为明晰的花无赖,至于丁三通,便只能委屈委屈了。 在这没有旁人的深巷里,还有一个做不出声的人。 那便是先前与伏击的人不是一伙的力工汉子。 此时的他被牢牢捆在靠墙处,高大的身体蜷成了鹌鹑,一双有些凸起的眼珠定定地看着花无赖。 准确的说,是在看着花无赖手里的红叶玉佩。 苏梦若有所思地瞥了这人一眼,双手环臂,以妇人的面貌做出了男子的体态,开口时,声音已成了清朗男声。 “在下苏不平,和王虚空王兄从平江府带龚大侠一路行至扬州,本是要与红叶盟手下以信物接头,得到药物和接下来逃亡的助力,没想到连红叶盟的人都不能信了。” 力工汉子瞪着眼睛想要说话,但他已被封了哑穴,连闷哼声都发不出来。 丁三通瞪大了眼睛道:“王虚空?你说的是‘刀一出手,人鬼不留’的王虚空?” 苏梦眉眼一挑:“哦?你认识他?” 丁三通脸依旧通红着,眼已笑出来了光:“老子便是‘开天辟地,斧不留人’丁三通!王虚空是我师兄,我俩穿一条裤子长大,岂止是认识而已!” 苏梦眨眨眼,解决完‘谈何容易’后,王虚空在路上倒是提过一嘴他的一位二师弟,说什么二人号称‘大刀阔斧’,但是没想到这位‘阔斧’的绰号单拎出来,也是这么的一脉相承。 丁三通感慨道:“好小子,说去平江府找龚侠怀比刀,居然不声不响撇下我干出了这样的大事。” 言语之中颇有自己未能参与的遗憾与羡慕。 苏梦多看了他一眼,觉得丁三通和王虚空性格颇有相似,但王虚空好似更可爱些,丁三通却更有一种憨直。 许是因为,王虚空是矮而胖,丁三通是高而壮,观感不同吧! 然后她又瞧花无赖。 少年眼帘未掀,开口温声道:“在下花无赖,青花会门下,会主命我来扬州送大快人参,我与丁兄是在赶赴扬州的路上结识的。” 丁三通在一旁不满道:“都是一起托付过后背的兄弟,这话说的好似我们是萍水相逢,让人听着忒不是滋味!” 花无赖微微一笑。 苏梦觉得,花无赖该有一个叫花无缺的兄弟。 这少年一袭白衣,垂首把玩玉佩的姿态,很有一种清贵君子的气度。 但他实在是过于秀丽。 眉眼如工笔描摹,轮廓鲜明,鼻梁柔和,更似水乡佳人。 在他一笑时,忽有种在水墨人像上点上朱笔的妍丽。 “苏兄,”他不理会丁三通,一双眼尾斜飞的眸定定瞧着苏梦,“我们这样出生入死来送药,是想要见那位顶天立地的侠义前辈,而不是中途就将药交给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愿展露的人。” 苏梦略做犹豫,颔首道:“好。” 丁三通这时忽然机灵起来,将那地上力工汉子的袖子扯下一截,又给后者蒙了个严严实实。 在丁三通动作的同时,苏梦从怀里掏出一罐乳状物事,开始在脸上涂抹,宛如变戏法一般,从脸上边揉搓边撕下一些肉色肌肤,甚至连眼睛里都取出来了丝络状的东西。 花无赖倒没有显得讶异,‘四朵青花’里的老四花非花就极擅易容,他也见识过不少独门易容的手法。 与花无赖相比,丁三通的反应就很给苏梦面子。 他刚给那汉子蒙上眼,抬头转身,就看见在他眼中极为奇诡的一幕,那只有着灰褐斑点的老人手轻轻一扯,一片肌肤剥落,如同扯下了一个黏附着的不甘扭曲的老妪面皮—— 然后露出了一张清秀的男子面庞。 他瞪大了眼睛,憋了会儿气,才道:“你长的有些不符合我的想象。” 苏梦微微扬眉:“哦?” 丁三通道:“看过无赖的脸,再看你这张脸,有些太平平无奇了。” 苏梦感叹道:“是啊,就因为我天生长相平平,我娘希望我能够做个不平凡的人,所以给我取名苏不平。” 花无赖点点头:“你确实做了一件很不平凡的事情。” 苏梦摇摇头:“对于江湖人来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应该是一件很平凡的事情才对,如果连这种平凡的事情都成了不平凡,那一定有人错了。” 花无赖道:“可是现在错的人掌握着势力和权力,那么你口中这‘平凡’的事情不仅不平凡,甚至还十分危险。” “哦。” 花无赖直接挑明了讲:“你需要帮手。” “你的使命在交付给我大快人参后就结束了。” 花无赖:“哦?可是你救龚侠怀时,可有什么莫须有的人给你个什么劳什子使命?” 他扬手,缀着金穗的红叶玉佩掷向苏梦,苏梦扬手接住。 在苏梦扬起手,衣袖横面的瞬间,花无赖已欺身上前。 他出手。 修长纤细的手自宽袖下探出。 手只露出了两个指节,曲起的指节,像是鸟喙。 ‘凤凰三点头’! 他一出手就是绝招,但并非狠手,本意只为试探。 苏梦在这种关头竟还能分神去想,花无赖果然只是花无赖,不是花无缺。 花无缺的出手绝不会这么不君子。 从这一点看,花无赖倒可以去跟小鱼儿做朋友了。 这念头转的很快,但她出手却更快。 那只刚抓住玉佩的手忽的一松,玉佩向下坠去的同时,一只手如分花拂柳一般从袖中探出,迎上了那一记‘凤凰三点头’。 本应是利喙啄鹰的一击,却落的十分轻,仿佛那还未褪去老态伪装的手掌化成了沼泽,卸去了所有的攻势。 花无赖察觉不对,正欲变招,试图制住对方腕部大穴,但不知怎的,他的手腕却先蓦地一痛! 手腕忽的剧痛低垂,面前人再一挥袖,那还未落地的玉佩被劲风扬起,稳稳落在对方掌心。 花无赖垂头。 丁三通这时才道:“你对他出手做什么?” 垂头的少年不回应,只缓缓吐了口气,问:“这是什么招式?” 面前人答了四个字。 “移花接玉。” 第184章 刀丛里的诗(29) 高手过招,片瞬必争。 但若其中一个人在一瞬间便被击败,且败的稀里糊涂,那么这就不是高手过招,而是高手与低手过招。 花无赖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垂头。 但他只是垂头,而不是垂了脊梁,垂了意志,他绝不是那种不甘愿接受失败的人。 花无赖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这一次,他没有抛给对方,而是郑重的单手托起——若不是另一只手的手腕依旧在痛,他本想双手托起的。 “这便是大快人参。” 苏梦伸手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眼。 大快人参确实很大块,惨青的叶,惨青的花,在有些幽暗的小巷里还发着幽幽的青光。 这人参竟是会发光的! 只这一眼,闻到那奇异的药香,苏梦便知道,这大快人参做不得假。 她知道大快人参是治愈毒瘤的奇药,但治愈毒瘤只是它其中一个功效,这种奇药用好了有起死回生之能。 龚侠怀在牢狱里积累了一些难愈的暗伤,有此药在,再结合她的医术,能让龚侠怀很快恢复战力。 她合上大快人参的盒子,点了点头:“多谢。” 花无赖道:“是我该向你说一句多谢才对。” 迎上苏梦疑惑的视线,花无赖轻声道:“我刚入江湖之时,龚大侠对我有提携照应之恩。” 这想必又是一段关于恩义的事情,但是花无赖无心多讲,苏梦便也不问。 “若红叶盟这股伏击的势力是与官府一伙的,那么现在出城也不容易了,你们多加小心,我要先行一步了。” 她只让花无赖他们多加小心,说明她自己哪怕封城戒严了也有应对之策。 花无赖点了点头:“那我留在这里调查红叶盟的事情,毕竟红叶盟与青花会是盟友,此番忽然设伏,想必是内部出了什么事情,我不能置之不理。” 苏梦‘嗯’了一声:“所以我还把这人掳了过来,” 话音刚落,丁三通忽然道:“咦,你这小子……” 花无赖和苏梦望了过去,只见那趺坐着的大汉眼上的布巾已经泅湿了一片深色的痕迹。 苏梦微微皱眉,走上前,这大汉是被她用独门点穴手法制住的,只能她上前来解。 解开这大汉的穴道后,这人喉间溢出一声哽咽,然后才勉强组织着语句道:“我……我就是红叶盟的人。” 花无赖,丁三通,苏梦三人讶异对视了一眼。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红叶盟的人来参与抢夺大快人参! 但三人没有开口打断,而是静听下文。 那大汉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道:“我叫朱峰,是负责福安药坊采买的管事。” “有一位信任的老主顾引我们到运河码头交易,因为货物数额较大,吴大掌柜也过去坐镇,然后我们在船上遭了偷袭,我带着中毒的吴掌柜潜入运河游回岸边,吴掌柜却说不要管他,让我来药坊这里,通知来交易的人这里会有伏击。” 众人想起来朱峰出现时,一副力工汗如雨下的模样,或许那汗水不止是汗水,还有他从河里出来,一路赶来而未干的河水。 花无赖道:“但你显然没有这样做。” 吴峰沉默了几息,缓缓道:“我来晚了一步,那时候你们已中了伏,入了药坊,我本来想要出手助你们的,直到听到了那四个字。” 苏梦叹息似的道:“大快人参!” 吴峰道:“没错,大快人参,吴掌柜只说有道上兄弟让我们托运交易一份药物,我料想过这是珍贵的药物,但没想到这是大快人参!当时我下意识的就想到了吴掌柜,他中的毒,用大快人参一定能解!” 花无赖忽然想起了什么:“吴掌柜是不是本名叫做吴三?” 吴峰点了点头。 花无赖道:“‘破三关,大决战’,吴三曾经也是抗金的一员悍将,可惜被宋廷伤透了心,因伤隐退,没想到居然加入了红叶盟。” 吴峰接着道:“大快人参具体要用来救谁,当时我全然不在意了,我就想抢了药去救吴掌柜!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药是要拿去救龚大侠的。” 他声音愈发急促:“我对不住你们,让我给你们叩头都行,只求求你们去救救吴掌柜吧!我知道龚大侠是侠义道上的大前辈,做过许多顶天立地的大事……” 吴峰顿住,长长吸了一口气。 然后用一种颤抖着的声音道:“可吴掌柜救过我的命,你们有你们的义,干什么要牺牲我们这些小卒呢?” 这话已有些刺人。 丁三通有些触动,花无赖微微皱眉,只有苏梦很平静。 她平静地又打开了匣子。 花无赖忽然道:“给我三片叶子,一朵花,我虽然不精研医术,但‘大快人参’是由我们青花会精心养成的,我懂它的药性,‘三叶一花,命续天华’,有三叶一花在,即便是江湖无解的奇毒,也能先压制住毒性。” 苏梦从大快人参上摘下三片绿叶和一朵绿花,花无赖用手帕包好,点了点头。 丁三通左看看,右看看:“所以我们要去救人?” 花无赖挑眉:“怎么,你觉得不该?” 丁三通龇牙一笑:“嘿,我觉得再应该不过了!” 苏梦合上匣子:“既如此,我就先行一步了。” 众人没有再多言,在苏梦离开小巷后,丁三通扯掉了朱峰眼上的布巾:“劳烦带路,龚大侠的不平事有人管,红叶盟的不平事,也有人管!” 朱峰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心绪复杂,一时之间不知该道歉还是该感谢,只能重重点头。 扬州城虽然在药坊骚乱后开始更进一步严查,但是对于苏梦来说并没有造成什么阻碍。 她在城中用现有的药材,借了别人的炉灶煮好了药,又去码头上绕了一圈再回去,之后出城轻松的就像出了自己家的家门。 苏梦回到城外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 当初山坡上分别的地方已经没有了马车,马蹄印也已经被清理掉了,但他们有约定好的暗记,苏梦循着暗记在一处背风的雪窝里找到了三人。 “我带来了药和食物。”苏梦道,“红叶盟在扬州城的部署出了问题,但已经有人去解决了,我去码头联络了一个商队,今晚子时,我们从运河岸边上船。” 除了萧猛余不明所以,只顾着开心,王虚空和龚侠怀都明白,苏梦一定是又用了那让人言听计从的‘慑心术’。 唉,这邪法虽不是正道,但奈何真是好用啊! 第185章 刀丛里的诗(30) 苏梦回来了。 她带回了内服外敷的药,也带回了干粮。 但最让几人惊喜的,不是灵药,不是急缺的食物,而是那食盒中,一壶温热的酒。 萧猛余几乎是虔诚地捧起那壶酒。 他拔掉软塞,清淡的酒香在空气中缓缓逸散,像一缕轻烟,缠绕在每个人的鼻尖。 他的眼睛亮了:“是扬州琼花露!” 说罢,他鼻子微微耸动了几下,眉头却皱了起来:“但又多了几分奇异的香气。” 苏梦微笑道:“这壶酒里泡了小半片大快人参的叶子。萧兄气血大伤,以酒激发大快人参的药性,可以更快恢复气血,痊愈伤口。” 王虚空在一旁幽幽一叹,叹得比秋风还萧瑟:“唉,看来是没我和龚大侠的份了。我倒也没指望着这酒真是给我们解乏暖身的,毕竟苏兄一向谨慎,怎会在逃亡路上为我们捎带……” 他的话语顿住了。 因为在他说话的时候,苏梦做了一个动作。 她将手探入衣襟,取出了一个瓷瓶。 瓷瓶不大,釉色青白,用软木塞封着瓶口。 她眨了眨眼,促狭一笑:“你猜这是什么?” 王虚空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目光黏在苏梦指尖晃动的瓷瓶上,像黏在蜜糖上的蚂蚁。 嘴上却依旧强撑着:“我知道你将药箱里一半的药都藏在了身上,这一定是一瓶药,绝不是一瓶酒,你是在诓我!” 苏梦眸光一转,故作伤感地叹道:“王兄此言,当真令人心寒。莫非那夜在平江府的小酒馆中,你我共饮的竹叶青,竟成了我一人独醉的梦?也罢,这三两竹叶青便当是慰我一人之劳吧。” 她抬起手,瓷瓶在空中划出一道青弧,作势便要往唇边送。 王虚空见状,一双小眼睛瞪大了几分:“且慢!” 二字刚出口,王虚空那圆滚滚的身子已如落地又弹起的皮球般激射而起。 他脚尖一点,地上的积雪陷下浅浅的凹痕,整个人已凌空扑向苏梦手中的瓷瓶。 苏梦向后一撤,瓷瓶在她指尖打了个旋,险险避开王虚空探来的胖手。 王虚空一击不中,落地时连地上的积雪都未踩实,便已身形一扭,如滚地葫芦般贴着地面滑向苏梦脚边,然后再次蹬足将身躯一展,右手五指成爪,直取她手中瓷瓶。 苏梦嘴角扬起,眼中满是笑意。 但笑归笑,她的动作却依旧轻盈迅疾。 王虚空跃起,她却出乎意料地后仰斜身,像一片随风飘落的叶子,又躲过了王虚空这一抓。 两人近身缠斗了十余招,王虚空不用刀的情况下,居然占不到一点上风。 萧猛余在一旁看得十分惊异。 他本以为这位苏不平苏兄是医道好手,没想到武功也丝毫不差。 而且两人过招时,王虚空又是“滚地龙”又是“鹰爪手”,虽灵活利落,但还是失了些美观。 反观另一人,在方寸之间腾挪闪避,举止却极为优雅,同样是极快的动作,却给人一种视觉上的轻缓之感。 萧猛余在一旁看得直乐,龚侠怀也有些失笑摇头。 若苏姑娘真不想给王虚空酒,又何必拿出来?不过是逗弄他而已。 过了一会儿招,苏梦见王虚空抢得满头大汗,故意手腕一抖,瓷瓶脱手而出。 王虚空见状胖手一捞,稳稳将瓷瓶接住。 他也知道对方是有意的,所以还乐乐呵呵地说了一声“多谢”,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拔掉瓶塞,仰头就是一大口。 酒液刚入口,他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吞了只蛤蟆。 而且还是一只会在嘴里蹦跶的活蛤蟆。 “这……这什么味儿?!”王虚空咂了咂嘴,满脸不可置信,“生姜?!你往酒里搁生姜?!” 苏梦揣着袖子,老神在在道:“三两酒里,加了五钱防风,三钱老姜,防风驱寒,姜片暖身,还加了些苍耳,辛夷等通鼻窍的药粉,王兄不必谢我。” 萧猛余在一旁笑道:“哈哈哈,昼夜赶路,风寒露重,原来苏兄是专为王兄带了驱寒姜酒。” 王虚空苦着脸,知道苏梦是为了他好,于是又抿了一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可这味儿……也太冲了!好好的竹叶青,愣是让你糟蹋成了药汤!” 龚侠怀也有些忍俊不禁:“王兄,苏兄这一番好意你可别辜负了。” 王虚空扁着嘴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不辜负,我绝对喝完。” 说罢,他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干了这一小瓶酒。 喝完之后,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阿切——” 喷嚏打完,他只觉得神清气爽,鼻窍通畅,呼吸时一向让人鼻子发痒的空气都变得舒畅起来。 不过慢性鼻炎是要长期调理的,苏梦明白这只能让王虚空缓解一时而已。 她没再去管王虚空,走到龚侠怀身边道:“龚大侠,大快人参药性强劲,为了能完全化开药性,我要助你调息运功。” 龚侠怀点点头,他的丹田尚未完全愈合,体内只有那一缕苏梦留下的真气自成循环,要运功行周天调息,还是需要旁人相助的。 两人回到马车内。 龚侠怀将药饮下,盘膝闭目,声音低沉:“有劳苏姑娘。” 苏梦不再多言,盘膝坐在他身后,双掌轻轻贴在他的背心,缓缓将内力注入龚侠怀的经脉。 先前她教给龚侠怀的是怜花宝鉴之中疗愈丹田的奇法,如今她化解药性,却是用的神照经的行功路线。 神照经在筋脉重塑上有奇效,再配合大快人参,足以发挥出一加一远大于二的效果。 龚侠怀自然也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这不仅是一种运功疗伤的奇法。 这更是一种独特的一流内功。 他心中暗叹,苏姑娘对他已不止是救命之恩,还有传功之恩。 为了这些襄助自己的人,他绝不能去多想什么‘值与不值’。 此时的龚侠怀一路走来,已经不再是‘请背弃我’的心态。 若再用四个字来形容他的心境。 那便是——不负诸君。 第186章 刀丛里的诗(31) 因为三人已在敌人面前露过脸,朱峰虽然急着带丁三通,花无赖二人去救吴三,但一路还是小心翼翼。 到了深巷之中那处民居时,已经是申时。 朱峰推开院门时,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他低声道:“这里是一家荒废的民居,男丁全死在了战场上,留下寡母遗孀生了病,我们药坊为这家人免费送药,可惜没能治好。” 叶红建立红叶盟的初心是想要抗金卫国,后来被宋廷种种举措挫败了心气,红叶盟转而成了一个负责情报物资运输,为抗金势力提供协助的组织。 在力所能及之时,红叶盟也经常帮扶老弱,救济贫苦,只是他们的善举经常隐藏在药坊,义庄等伪装之下,少有人知。 花无赖眯眼打量院子。 院子角落还堆着未化的积雪,墙角有一株干枯的老槐树。 树下石井的辘轳歪斜着,井绳软塌塌垂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朱峰心中急切,推开门后便急急奔向院子正堂,再次‘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一股淡淡的铁锈气息弥漫了出来。 朱峰进入房内,悲呼了一声:“吴掌柜!” 花无赖,丁三通二人紧随其后。 吴三仰躺在土炕上,脸色青灰如生锈的铜钱。 他左臂缠着浸透脓血的麻布,裸露的皮肤浮着一层蛛网似的紫斑,胸膛起伏时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听到朱峰的呼唤声,吴三努力抬眼,忽的身子一颤,呛咳着呕出一滩黑血。 花无赖皱着眉头,毫不犹豫地上前,将怀中手帕掏出,摊开后,捏起一朵绿花。 “朱峰,你将这花压在吴掌柜的舌下。” 朱峰忙不迭地点头,小心翼翼接过绿花,因为血中带毒,他先扶着吴三,让他将血吐干净,然后将绿花送入吴三口中。 花无赖又吩咐丁三通道:“你去厨房烧点热水。” 丁三通也不多说什么,利落地出门到了侧屋厨房,虽然这院子看起来很荒废,但厨房里却还堆积着一些干柴,水缸里也有水,丁三通甚至在柴火里找到了一柄尚且能用的斧子。 扬州城城防森严,他的那柄巨斧武器好不容易藏在箱子里带了进来,那箱子却又被花无赖设计成了诱饵,里面藏满了暗器毒粉。 而自己那柄斧子如今还藏在一处地方,如今因为急着来救人,还没能拿出来。 丁三通挥了挥这柄不算顺手的斧子,虽然这斧子足有手臂长,但比起他原来用的,只能算是‘小斧’了。 这边丁三通在烧水,房间内,吴三含着绿花,已经有了些精神。 他在朱峰的帮助下在土炕上直起上身,倚靠着墙壁,声音嘶哑道:“东西送到了吗?” 朱峰连连点头:“送到了,送到了。” 吴三闻言缓缓吐息道:“那你请来的这两位是?” 朱峰道:“方才那一位是丁三通丁少侠,这位是青花会派来护送大快人参来扬州的花无赖花少侠。” “‘开天辟地,斧不留人’丁三通,青花会‘四朵青花’之首的花无赖。” 吴三看向花无赖,颔首一礼:“久仰大名了。” 他面带忧色道:“码头伏击应是因为龚大侠的踪迹已经泄密,花少侠这一路上应该也遇到了阻碍吧。” 花无赖点点头:“没错,而且我怀疑,泄密的人就是红叶盟的人。” 他这句话说的一点也不婉转客气。 吴三苦笑,没有反驳,反而点了点头:“没错,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更加忧心再生变数,花少侠是亲手将药交给了龚大侠吗?” 花无赖摇头道:“我没能亲眼见到龚大侠,是一位高人将药送过去的。” 吴三皱了皱眉:“是哪位高人?此人真的可信吗?” “若这人不可信,那我也没什么法子了。” 花无赖道:“反正他的武功比我高的多,我只能选择相信他。” 他微微垂头,看了眼被褥上那黑红的血迹。 那血迹像被踩烂的桑葚汁液,让人莫名想起‘腐败’‘死亡’等许多压抑的词汇。 花无赖忽然伸手—— 他精于掌功,如此近的距离,猝然出手时,很少有人能躲得过去。 吴三没有躲。 在朱峰回过神时,花无赖那一只女子似的手掌,已轻轻搭在了吴三垂在床边的手腕脉门上。 花无赖并不精于医道,但基本的医理脉象尚能辨别出来,吴三的脉象虚浮如游丝,确实是吊着一口气的状态。 吴三又低咳了一声,花无赖收回了手,为自己的举动轻飘飘找了个借口:“我分辨不出吴掌柜中的是什么毒,但吴掌柜放心,不论是什么毒,有大快人参的‘三叶一花’,都能先压制下去。” 他松手,对朱峰道:“我去厨房将那三片大快人参的叶子调配一下。” 然后花无赖后退。 很自然的后退。 朱峰不明所以,点了点头,正要应一声‘好’。 变故便是此时发生的。 吴三垂首咳嗽的幅度突然变了。 方才还佝偻如虾米的脊背瞬间绷直,咳声里混入一声机括轻响——是从他缠满麻布的左臂传来的。 花无赖退到第三步时,吴三的‘伤臂’已如毒蛇昂首。 麻布崩裂,露出寒光凛冽的臂弩,三支淬了毒的短箭直指花无赖眉心、心口,左腿! “小心!“朱峰的惊呼慢了半拍。 在这半拍的时间里,花无赖依然在退。 他的轻功一向很好,甚至比引以为傲的掌功还要好,他使的是会主长孙小怜亲传给他的‘一鹤出世,二鹤升仙’的‘鹤神功’。 所以花无赖的退不是寻常的退。 他左脚尖点地时如白鹤亮翅,白衫大袖“哗“地展开,恰似鹤羽蔽日。 第一支射向他眉心的弩箭擦着他鬓角飞过,带起的风掀动几根发丝,发丝断处泛起幽蓝——箭镞上的毒显然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吴三的瞳孔收缩了。 他分明看见第二支射向花无赖的箭即将穿透白衫,可那道急退的白衣身影倏然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 像是仙鹤曲颈汲水。 花无赖的脖颈几乎贴到膝盖。 所以那瞄准上半身心口的第二支弩箭钉入他身后的墙壁。 最要命的是第三箭。 最最要命的是,房屋本就不大,花无赖已退无可退。 于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时,花无赖忽然旋身踏壁,右足在土墙上一蹬,白灰簌簌落下间,他竟如鹤舞云间般倒翻而起,袖袍一卷,箭矢落入袖中,忽有金铁交击之声响起,然后是刺耳的裂帛声——右手那半截长袖倏然炸开! 半截手臂露了出来。 带着少年人伶仃感的手臂。 花无赖的手微微蜷缩,曲起的指节,像是鸟喙。 三截短矢,‘当啷’落地。 “鹤神功的‘亮翅’‘曲颈’‘踏云’三式果然精妙!” 吴三一声赞叹。 花无赖很想回一个笑。 他还年轻,年轻人更应该笑对人生。 这是会主长孙小怜对他说的话。 可他笑不出来。 他沉凝着,咬牙说了四个字。 “好个‘三关箭’,好下作的‘算无遗策’!” 第187章 刀丛里的诗(32) 箭是下作的箭,暗器淬着下作的毒。 可真正下作的,从来不是这些死物。 花无赖也沾暗器、碰毒粉,但他总爱一脸认真的说——江湖该有江湖的规矩。你可以无赖,不能下作。 这番话是龚侠怀教他的。 吴三不这么觉得。 他觉得战斗只有‘胜’与‘败’。 在他眼里,江湖只有两种颜色:胜者泼墨挥毫的红,败者浸透草席的白。 只有胜者才能指摘败者。 那么败者呢? 败者只有死亡。 他已确信自己是胜者。 因为花无赖虽然避过了那三支箭,却没能避过一样东西。 那是一粒算珠。 从漏瓦缝隙坠下的算珠,像深秋最后一片梧桐叶,轻飘飘落在鹤一般的纤秀后颈上。 ‘算无遗策’的算珠。 这本来就是一个破落的院落,屋顶有破瓦漏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花无赖最危急的时候,他根本无暇避开来自天空的暗算。 鹤一般的少年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浑身战栗,他的后颈缓缓流下了一缕红。 艳红。 屋脊上传出‘哗啦’一声响,与此同时,厨房的位置传出一声丁三通的咆哮。 “日他先人的!” 花无赖眨眨眼,看着屋脊上落下的长须老者,这人正是上午在药坊过过一招的算盘老者。 那么埋伏丁三通的,应该就是当时在药坊里的另外两人了。 兜兜转转,他们还是遇了伏。 ‘算无遗策’孙算盘在落地的时候又做了一件事。 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算盘,又甩出去了一粒算盘,这粒算盘射向的是朱峰。 然而这一粒算盘却被吴三伸手拦了下来。 他依旧是一脸病容,但目光不再浑浊,从床上跃下时矫健如猎豹。 朱峰却在一瞬间仿佛病了,他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吴三,用一种重病一般疲乏的语气道:“所以……一切都是假的。” “小峰。”吴三的声音比冬井还冷:“你与我之间的情谊是真的,你只需要记得这一点就好。” 孙算盘嗤笑一声,没再去管朱峰,而是扭头看向花无赖,后者颈侧一缕艳红已经流淌到了衣襟,白衣染血,衣襟像是晕开了一朵芍药花。 “可惜了,你们竟然没能和龚侠怀接上头。”他惋惜地摇了摇头,“本来想要顺藤摸瓜找到龚侠怀的踪迹的。” 血还在流淌。 生命还在流逝。 “丁三通——!” 少年用最后的气力喊道:“快走!” 说罢,花无赖身子微微一颤,终于倒在地上。 厨房忽传出轰隆一声巨响,年久失修的建筑在打斗中坍塌,主屋也开始落下簌簌白灰。 孙算盘眉头一皱:“料理个丁三通怎么这么慢!” 说罢,他迈步便出去帮手,屋里只剩下朱峰和吴三,还有地上的花无赖。 朱峰脸色颓丧,龚侠怀是什么人,是江湖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侠士!而他最尊敬的大哥却在阴谋杀害协助龚侠怀的人,吴三是个怎样的角色,已是不言而喻了。 “我是跟你一起从战场上下来的……“朱峰的声音在发抖,“金人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龚大侠是抗金的英雄,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吴三平静道:“龚大侠现在不是什么英雄,而是一条丧家犬,是朝廷点名的逆贼。” “你我都知道,‘逆贼’二字有多可笑。” 朱峰落寞道:“战场上你是猛将,我是小卒,战场下你是大掌柜,我是小伙计,我一直仰望着你,你为我挡过一刀,你对我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计较的恩情,唯‘义气’而已,吴掌柜,你知道吗,我祈求他们来救你时,口里还在说我才不管什么龚侠怀,我只想要救你,我其实一直当你是我的大哥。” 吴三微微一颤,显然颇受震动。 “可是现在……”朱峰惨笑一声,“我已没有大哥了,我权当他死了。” “小峰,你” 吴三扭过头。 朱峰便是在这时伸出手的。 就像当年在战场浴血,篝火边,他们伸出手,揽着肩,在月色下挥斥方遒,骂克扣军饷的贪官,思念家乡的姑娘。 夜袭的号角撕裂寒月,碎刀嵌进冻土时,他们拍着肩,庆幸感慨彼此还活着。 朱峰两手抬起,搭在了吴三的肩膀上。 与两只手掌上那炙热复杂的情感一同传递而来的,还有寒意! 破空的寒意! 寒意来自身后,桎梏却在眼前。 吴三的瞳孔剧烈震颤着,一支断弩刺穿了他的心口,染着血的箭尖点在了吴峰身上,一点红,一点痛。 花无赖仰着头,苍白俊秀的脸上噙着一抹冷笑。 他嚼碎了三片参叶,换来了最后破釜沉舟的力量,抓住地上先前断成三截的弩尖,使出了这一击。 这带走了他生命的一击也带走了吴三的生命。 人的生命何其脆弱。 花无赖努力仰着头。 这世道太静,静得让人以为血都是冷的。 所以要活的响一些。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哪怕折颈断在云里,也该冲天而唳。 他这一生,已活的……够响亮了吧…… “……你究竟是怎么察觉的?” 吴三最后轻声问。 “我没有察觉,只是试了试你,若我早有察觉,捏住你脉门时,就该动手的。” 花无赖也用最后的气力回答。 他果然还是不够无赖。 在花无赖的手垂下的同时,‘噗通’一声,吴三也倒下,他死不瞑目,双眼一直在看着朱峰,这眼中却没有恨。 朱峰捂着心口一点伤痕,一种麻痹感渐渐在四肢蔓延,他知道这箭上有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也快死了。 面对死亡,他没有恐惧。 或许他们早该死在战场上的。 听着屋外的响动,朱峰迷茫的双眼忽然重新泛起了亮光,他迈着步伐,跨过了吴三的尸体…… 院落内,丁三通手持小斧,十分狼狈。 他衣衫蓬乱,面带黑灰,手上是深红灼伤——在猝然遇袭时,他将手伸入灶台,抓了一大把炭火木柴挥了出去。 因为花无赖先发觉异状,引得吴三出手,之后埋伏在厨房梁上的‘沉疴先生’陈两,‘铁腿飞星’厉单行才悍然出手。 所以丁三通是先听到正堂的异状,再被偷袭的。 他有时间反应,有时间抓起一把炭火,把厉单行扔来的飞星石全用火星砸飞。 但飞星石中却又有一个独特的铁丸,与炭火相撞时,‘砰’地炸开,紫雾纷纷扬扬化在了空气中,丁三通被紫雾罩了满头满脸,一时间没了视野。 第188章 刀丛里的诗(33) 一手挥洒炭火,一手抓住小斧。 丁三通怒骂一声,哪怕双眼看不清,也要循声辨位,斧斫来人! 火星与紫雾未散,厉单行的两条腿像是破空的鞭子袭来。 他没想到丁三通在丢失视野的情况下,也能如此精准的斫向自己的腿。 他绰号‘铁腿飞星’,一双腿并不是真由铁铸,但与小斧相击时,却发出了金铁之声。 厉单行料想着自己裹着乌金腿胄,岂能被一个破旧小斧破得了防? 更何况他知道沉疴先生药粉的威力,丁三通被紫雾笼了满脸,定然中了药,他一运功,气力有十分也要泄了七分! 一只腿架着那小斧子,自己定要用另一只腿教教他做人! 他想的很好,但是有时候,武器的优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拿武器的人。 拿武器的人是‘开天辟地,斧不留人’的丁三通。 不管是大斧,小斧,利斧,旧斧,在他手里,就是开天辟地的斧! 那乌金腿胄硬是被一斧砸的凹下,厉单行惨呼一声,另一只弹起的腿也因痛变形,他像是被雷霆击中的雨燕一般落在了地上。 丁三通手中斧子并未变招,这一劈依旧在继续,像是不把那只腿劈断成两截就不罢休! 但就在这时,横生出一支判官笔点向他胸口重穴,丁三通呼吸一屏,只能收招回撤。 此时紫雾已经被过招时的气劲挥散开来。 两道身影显露,地上那人年轻秀气,腿脚长而劲瘦,双腿绑着泛着乌金铁光的胄甲。 一侧站着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手中一只判官笔横在身前。 正是丁三通在药坊见过的两人。 厉单行松了口气,回过神便骂道:“这就是你下的药?” ‘沉疴先生’陈两一击不中,施施然来到厉单行身侧,斜睨了后者一眼,冷哼道:“你自己托大,别赖到我的‘沉疴千钧’上头,按理来说,他应该已经感到身上力沉千钧了才对。” 厉单行道:“你就不能换种毒药?” 陈两道:“我哪知道吴三那边怎么忽然就谈脱了动了手?谨慎起见还是要留个活口。” 这两人一个年轻嘴利,一个气量狭小,若放在往常,定要互怼个几百句才停,但如今敌人在前,两人没说两句,正堂已传来了花无赖的声音。 “丁三通!” “快走!” 听到花无缺的呼喊时,丁三通的一双虎目泛热,变得赤红,他知道花无赖的意思。 不要想着回去救他了。 他已是绝境无生了。 丁三通喘着粗气,一记斧子又劈了过来! 只从这两招之间的间隔,就已经可以判断出,药粉还是起到了作用。 陈两避了一招,却没曾想这一招只是幌子,丁三通一个闪身,已来到了厨房门前,这房屋建筑低矮,他又生的人高马大,一抬手便拉住了门框上沿。 然后丁三通用力一拽。 劈里啪啦稀里哗啦—— 半截土墙像被抽了筋骨的巨兽轰然坍落,烟尘如黄龙腾空,窗棂迸裂,房梁松动垂落,在尘烟即将落在身上时,陈两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腿脚不便的厉单行,先一步逃了出去。 丁三通虽然看起来粗鲁,但在战斗时决断却很清晰。 再愤怒再生气再斫个千八百斧都只是将自己拖向绝境,他得逃。 就像龚侠怀一样,去逃,去求活。 活着才是不辜负。 但当他双脚立足院落,看到紧追而来的陈两,又看到从正堂走出的长须老者,丁三通的心宛如落入了无底深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孙算盘看到院落里的这一幕,唾骂了一句,扬起了算盘,他资历最老,本事最足,所以陈两只讪笑了一声,也不辩白,而是道: “丁三通中了我的‘沉疴千钧’,任他有再大的气力,现在也不过是个活靶子,软脚虾。” 可惜厉单行还没能从废墟里爬出来,不然高低要跟他犟上几句。 在陈两话落的时候,孙算盘已甩出了七粒算盘。 七粒算盘以七星连珠之势分别攻向丁三通的肩、肘、腕、膝。 丁三通挥着斧头,‘叮啷’几声脆响,他格住了上半身,却‘噗通’一声单膝跪地。 跪地的膝盖有血。 丁三通单膝砸地,额角青筋暴起,却咧嘴笑了起来。 浑身虽然逐渐无力,但他还有一张嘴。 “王八羔子的!你他娘的算盘珠子崩人下三路,是跟哪家的寡妇学的把式吧?” 斧柄重重杵地,他借力挺直脊梁,冲着陈两方向啐了口血沫:“格老子的!你下毒的本事比你裤裆里的鸟还蔫!有种给你爷爷再喂十斤,看老子能不能把你天灵盖当西瓜劈!” 陈两当即还嘴了回去:“猪都吃不了十斤!” 瓦砾堆突然动了动,厉飞星刚探出半个脑袋,就被丁三通的唾骂钉在原地:“还有这个瘸腿王八,猫在瓦堆里孵蛋呢?你练什么腿功?改练‘王八缩头功’去吧!” 这一长串话说的酣畅淋漓,丁三通瞪着眼,虽然话说的粗俗,但单膝跪地,斧柄杵地的样子却颇有些悲壮。 孙算盘不至于跟死人置气。 “这两人都没能跟龚侠怀那里搭上线,杀了吧。” 他轻飘飘道。 陈两闻言当即便欺身而上,手中判官笔点向丁三通的咽喉! “且慢!” 陈两的判官笔距丁三通咽喉仅剩三寸时,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陈两闻言下意识顿住,孙算盘眉头一皱,扭头望去。 朱峰扶着门框踉跄而出,他脸色青白如灶膛冷灰,每走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我之前听他们说话,劫走龚侠怀的人里,有‘刀一出手,神鬼不留’王虚空……” 他粗喘了一口气,接着道:“丁三通是他的师弟,留着他……更有用。” 这番话说完,他软倒在地,瞳孔已有些涣散。 孙算盘走向正堂,看到了吴三的尸体,仅从屋内情况便判断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面色沉凝,走了出来,觉得朱峰话未说尽,于是问陈两:“三关箭上的毒是你给的,解药呢?” 陈两手中的判官笔旋了一圈,老神在在道:“见血封喉的毒,有什么解药?” 两句话的功夫,朱峰睁着的双眼里已没有了光。 陈两问:“怎么说?留着?” 孙算盘冷冷看向丁三通:“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