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妃跟班这酸爽》 1.宠妃日常 仲春的傍晚,柔和的夕阳播撒在大雍后宫御花园的边边角角,为已换上轻薄的夏裳,扑蝶作戏的宫妃带来最后一分暖意。 穿着银红素影纱,体态轻盈,正把扑蝶当成跳舞这一项事业来用心经营的盈夫人郑芍斜了眼她右前方,那里是御花园里最高点兼唯一一处凉亭所在。 现在,这凉亭的鹅颈椅里坐着她最近一段时间最大的劲敌――柔嫔柳琴琴。 柳琴琴一身白色纱衣,抱着她的琵琶,用她前天被皇帝夸奖过的“素玉纤指”,一脸生无可恋状地弹着她新近改编的古琴曲,《梅花三弄》。 郑芍艳丽灼人的脸庞扭曲了一瞬间,咯咯娇笑着吐出一句话:“你去,把那小贱人给我赶下来。” 原本配合着郑芍,一起在“扑蝶作舞”的郑薇虎躯一震,她久经考验的小心脏不争气地“扑嗒”了两下,深呼吸两下,知道本次争宠大赛的第一战将由自己亲手拉开。 她不由得挺直了腰板,像个久经战场的战士一样,踏着战鼓的节点,冲向她的敌人――纤细如柳的柳琴琴。 直到守着御花园的小宫女向郑芍的贴身大宫女澄心隐晦地传递了一个信号,澄心飞快地跟郑芍眉眼勾搭一番,她才正了正心思,身姿曼妙地拿着团扇去扑停在那朵绣球花蕊上,已经快睡着的蝴蝶。 郑薇这边却不怎么顺利,她站在柳琴琴旁边已经有一会儿了,这位主愣是能当看不见她,顺畅而旁若无人地把这曲哀怨曲折的曲子弹下去。 难怪她会以一介青楼艺伎之身在这段时日稳压郑芍一头,成为大雍后宫第一宠妃。 就凭她能一边弹着琵琶,一边还可以把自己拗成一幅《美人半卧图》的功力,郑薇也很欣赏她。 可惜,这个时候,她接到了来自澄心的信号。 郑薇把心一横,腿一软,皱眉轻轻“哎哟”了一声,就要往柳琴琴身上倒去。 柳琴琴的大宫女吟箫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她微笑着扶住郑薇:“郑美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要坐下歇息一会儿?真是抱歉,我们柔嫔一弹琵琶就浑忘了周遭的事,陛下最欣赏柔嫔的这一点,夸她是难得的物我两忘的痴人呢。” 郑薇能感到吟箫扶住自己的手僵硬而紧张,她看出了自己的意图,正试图用皇帝来压她。 相信吟箫也明白,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各为其主”。 郑薇的上身被吟箫稳稳托住,但是,她还有矫健有力的下肢! 地上铺的是打磨得光滑匀净的大理石板,郑薇的右腿顺理成章地开始打滑,朝柳琴琴的方向滑了过去。 “哧”地一声轻响,柳琴琴垂在地面上的白纱被郑薇的腿拉破了个小口子! 吟箫面色微变,惶恐地叫了一声:“娘娘!”狠狠地瞪了郑薇一眼。 柳琴琴手中琵琶声如流珠般“噔噔”不停,仍然一脸“生无可恋”状,一条腿动了动,将那个破了的口子完美地掖在了椅子里面。 果然是千锤百炼来的好功力! 不过,出征之前,郑薇就知道,这位柔嫔娘娘是位劲敌,她的准备,足着呢。 她又“哎哟”一声,拿帕子沾了沾眼睛,顿时泪如雨下:“柔嫔娘娘,是臣妾不对,您放过臣妾吧!” 咱们后世千锤百炼,久经考验的“小白花**”,让你也来尝尝威能,不用谢。 柔嫔的脸色终于变了,她清汤挂面,万事不萦心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抹名曰“气急败坏”的表情,刚巧弹到高,潮的《梅花三弄》破了一个音,她眼圈一红,张口欲言。 “皇上驾到!” 御花园里正在动作的所有人定格了一下,柳琴琴脸上滚下两颗珠泪,正欲“含泪带笑”地回头,一声娇俏的“皇上”抢先响了起来。 御花园门口,现今大雍朝最高领导人――皇帝周显一身明黄的五爪龙袍,正搂着扑蝶扑得香汗淋淋的郑芍,勾起她的下巴笑道:“几日不见爱妃,爱妃还是那么好动,瞧你一身汗。” 郑芍不依地腻在皇帝怀里扭了扭:“皇上,您就会取笑人家,那您是嫌弃人家一身汗了?” 郑芍的身体在进宫前专门由她爹重金托人求购来的“香汗方”打造过,她不出汗便罢,一出汗,身体便会有股如兰似麝的香味。 这是郑家特意给皇帝订制的,别无二家的奢侈品,皇帝怎么会嫌弃? 果然,皇帝刮了刮郑芍的鼻子,亲昵地笑道:“就你嘴乖得很,如此可人儿,朕怎么会讨厌呢?” 郑芍“扑哧”一笑,正要说话。 一管如莺啼燕呢的声音响起:“臣妾见过皇上。” 柔嫔柳琴琴终于不甘示弱地来刷存在感了。 皇帝看见柔嫔泪光闪闪,欲落不落的造型,顿时被引走了注意力:“爱妃这是怎么了?是谁给爱妃委屈受了吗?” 郑芍咬了咬牙,只听柔嫔细声细气地欲说还休:“皇上,臣妾没――” “皇上!” 这一声“皇上”可不像前两者或清脆,或柔细,那声音突兀得,郑芍感到,连皇帝的手都颤了一下。 郑薇好不容易挣脱死死压住她的吟箫,连滚带爬地从凉亭里奔了出来,哭得比柔嫔还惨:“皇上,都是臣妾的错,您别怪柔嫔娘娘。” 周显看着郑薇略有些松散的丁香紫襦裙,哭得眼睛开始发肿的眼泡,以及鼻子下面,那可疑的,亮晶晶的两条,厌恶地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皇――” “回皇上,”郑薇涕泪交加地压过柳琴琴的声音:“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今天在御花园里看见柔嫔娘娘,向她请安的时候不小心踩破了她的衣裳,臣妾,对不住柔嫔娘娘。” 周显顺着郑薇的指点,终于看见了柳琴琴那身袅袅的白衣下还没藏好的破口,以及那道破口上,一个硕大的脚印,正要开口。 此时,郑芍快速□□:“皇上,我看郑美人妹妹已经知错了,不过是一条裙子,想来柔嫔妹妹不会在意的,您可别把人罚太重,坏了我们姐妹的情谊啊!” 柳琴琴的抽泣声一顿,谁跟她是姐妹了? 她正要哭得哀婉凄切一些,却听周显笑道:“爱妃的性子真是宽厚大度,那柔嫔,你意下如何?” 皇上你都夸了盈夫人宽厚大度了,我还能怎么办? 柔嫔憋着气,挤出个笑:“盈夫人姐姐说得是,皇上您对郑美人妹妹小惩大戒就是了,臣妾,听凭皇上处置。” 最后那清沥沥的一声,柳琴琴愣是带出了一分媚意,皇上听得心神一荡,正要扶起折腰下拜的柔嫔,郑芍在皇帝怀里又扭了扭,嗲声道:“皇上,那您怎么说?” 皇帝被嗲得心里一酥,哈哈笑道:“你们都争着做好人,朕可不笨,朕也不会做恶人,郑美人。” 郑薇只好乖乖跪下,听周显道:“那朕就罚你赔柔嫔一条相同的裙子,你可有不服?” 郑薇大声恭维着磕头:“皇上英明,臣妾,心服口服。” 皇帝眉头皱了皱:这郑美人声音听着挺正常啊,怎么每次都爱拔高了调子说话?听得人心里直哆嗦,不舒服得很。 郑芍见皇帝的视线一直投驻在郑薇身上,心中一跳,掩口笑道:“皇上,那官司也断完了,您上次还说,要多去臣妾那儿坐坐呢,结果,三天了,您也不见个踪影!” 皇帝心思被郑芍拉了回来,哈哈笑道:“是吗?那真是朕的罪过了?” 郑芍娇声笑着,媚眼如丝:“可不是,皇上,您今日再食言,臣妾可不依您了。” “哦?怎么个不依法?”皇帝搂着郑芍上了舆撵。 夜风中,隐约郑芍的笑声飘来:“这个嘛,臣妾保密。” 太阳已经全沉了下去,柳琴琴那白的耀眼的纱衣在暗蓝的夜色中飘飘欲飞,配合着她半挽半放的抛家髻,不像女仙,像女鬼。 柳琴琴半晌没动,郑薇可不想陪她罚站,遂福了福身,不再刺激她,平声道:“柔嫔娘娘,今儿个真是抱歉了,妹妹会尽快把那纱裙赔给您的。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柳琴琴在后宫里一向走的“清高范”,料想她不会拉下面子为难自己。 仗着第一宠妃郑芍的胆子,郑薇行完了礼,转身就走。 “站住。” 郑薇讶异地抬高眉毛,只得再次转身,却也不怎么怕她。 柳琴琴虽以清伎之身侥幸入宫,又在短短三月内连越六级,成为风光无限的柔嫔娘娘,但她入宫时日尚短,树大无根,看着厉害,其实旁人忽啦啦一推,她就倒了。 柳琴琴深明此理,因而除了想尽一切办法地霸着皇帝外,她从来不在后宫众人面前摆宠妃的款。 今天这是被刺激了,要换种风格走走? 郑薇跟乔木对了个眼色,恰到好处地带了些惶恐,笑道:“柔嫔姐姐还有什么事吗?” 柳琴琴突然也笑了:“没什么,我就是奇怪,怎么这世上就有郑美人妹妹这样的人。明明美人的相貌也不差,为什么会那么甘愿地为一个都出了五服的族姐做陪衬呢?” 2.跟班日常(小修) 挑拨手段太幼稚,差评。 郑薇假装听不懂,愣愣问道:“陪衬?什么陪衬?姐姐在说什么呢?” 柳琴琴看着郑薇明明秀美不输宫中任何一个美人的相貌,却偏偏作出这样一副痴态,不禁一阵腻烦,她摆了摆手:“没什么,你不是要回宫吗?走吧,晚了,各宫就开始下钥了。” 郑薇扶着乔木的手,这宫里的美人们都讲究个弱柳扶风,明明她身板壮得能斗牛,也不得不跟着众人作出一副“弱不禁风”的体态,省得太过与众不同。 “小乔,你今天不大高兴呢。”主仆两人走在冗长的宫道上,夜风渐渐凛烈,郑薇听着“呜呜”的风声,想起关于皇宫的各种渗人的传说,心里鸡皮疙瘩一层层往外涌。 为了壮胆,她只好拉着乔木说话。 乔木嘴巴撅得老高:“瞧美人说的,奴婢哪有不高兴的份啊。” 才进宫没半年,你就get到了“口是心非”技能,这样真的大丈夫? 郑薇假装不明白乔木的抱怨之意,笑嘻嘻地道:“那是,想想啊,咱从这儿回去就能喝到刚刚炖好的,热乎乎的,奶香浓滑的南瓜芋艿汤,多美啊。” “咕嘟”,乔木咽下了一口口水,随即想起来什么,恨恨道:“奴婢就是不忿,小姐也没触着大小姐什么,她要用到您了,就把您招来了,不用了,再把您丢过手,太过份了!” 一生气,乔木从小叫到大的“小姐”也急得说出了口。 郑薇嘿嘿一笑,正准备说话,拐角处一排侍卫列队走过。主仆两人忙垂下头,盯着侍卫们的皂靴从眼前经过。 郑薇聚精绘神地盯着这排靴子,一双,两双,三双……咦,有一双居然还绣了朵藏蓝色的小梅花,想不到,古代的男人还挺闷骚嘛。 做皇帝的女人就是这点不好,入了宫墙后,别的男人是一眼都不能再看,生怕看一眼去就会怀孕似的。 但既然被郑家坑了进来,郑薇也只能硬着头皮,在后宫中先站稳脚跟再说。 出了这个宫道不远,就是郑薇现在住的景辰宫。 因路上耽误了一下,回宫的时辰就晚了些。郑薇不着急,她的堂姐郑芍现在是景辰宫的一宫主位,守门的小太监拦谁的门也不会拦她的门。 丝箩早在门房那等着,忙迎上几步,给郑薇披上披风,笑咪咪地道:“主子回得可真是巧了,您下晌炖上的汤刚刚起灶,现在晾得温温的,进屋就能喝了。” 瞧这小丫头,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怎么就这么会说话? 郑薇一听就明白了:她堂姐的小厨房这时候肯定在给皇帝炖着补汤。这是景辰宫的老传统,方便他们来完一发后补补精血。 那她的这点小甜品自然是不能占着灶眼,要被撤下灶的。 奶黄细腻的汤汁果然像丝箩说的一样,浓香清甜,郑薇满满的一碗下去,心满意足:她这么卖力为了什么?不就是辛苦表演之后这一碗靓汤吗? 好汤,好饭,好觉。 郑薇一觉起来,神清气爽,梳头的时候,听乔木小声道:“昨儿个主院里要了三次水。” 嚯,她这堂姐,狐媚程度与日俱增啊! 郑薇就着乔木咸湿的小八卦,精神抖擞地吃完了早餐,再见到郑芍时,她果然身娇腰软地斜倚在贵妃榻上。芙蓉粉面,檀口鲜妍,一副被滋润得能发光的媚|态。 郑芍慢条斯理地饮完最后一口燕窝粥,扫过殿中来请安的一干低等嫔妃,声音微哑:“都齐了?那我们走吧。” 澄心和玉版两个大宫女一左一右地扶住郑芍,当先向殿外走去。 郑薇紧随其后,转身的时候,她眼尖地看到,身后的刘选侍和王常在嫉妒地盯着她的背影。 她们嫉妒也没有用,这是郑薇作为盈夫人最得力大跟班的待遇。 就算不是她的跟班,那她还有跟郑芍青梅青梅,一起长大的情份在。于情于理,郑芍也会在人前给足她面子。 景辰宫离皇后住的坤和宫有些远,郑芍品级不够,还不能坐只有贵妃和皇后才能坐的舆轿。 因而,等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走到了坤和宫后,坤和宫主殿上已经坐满了人,一屋子姹紫嫣红的美女全朝她们看了过来。 郑芍泰然自若地向皇后行了礼,脆声笑道:“我来迟了,真不好意思,没误了众位姐妹的事吧?” 皇后一身明黄的翟凤袍,端坐在主位上,这身隆重的大衣裳套得她一张脸几乎要缩回脖领子里去。 她一如既往地温笑道:“没有迟。便是迟了,盈夫人伺候皇上辛苦,也是情有可原。” 这后宫里的女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皇后一句话,让那些没什么宠的妃嫔们心里都不是滋味得很。 郑薇站在郑芍身后,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被她们的交锋误伤。 郑芍像是没听出皇后的讽刺,拿手抚了抚饱满红润的脸颊,福了福身:“多谢皇后不怪罪我,实在是昨儿个睡得太晚,才起迟了。今晚,臣妾一定会多劝劝陛下的。”尛說Φ紋網 劝什么?还能劝什么? 炫耀,这绝壁是赤果果的炫耀! 还有啊,这狐媚子竟然哄得皇上许下了今晚还要去她那的诺言? 几十个美女愤怒的眼神,烧得连作为路人甲的郑薇都背心开始发烫。 看着皇后明明生气,却还要忍着不悦,笑着对郑芍道:“还是盈夫人懂事。”时,郑薇深深地觉得,自己地位虽然低,但论不好过,自己肯定不是最惨的那个。 至少,她虽然只是个跟班,可她不用像皇后似的,明明小妾抢了自己的丈夫,还得一脸贤惠地夸她“抢得好,抢得妙,抢得呱呱叫”啊。 然而,郑薇马上也要不痛快了,皇后对付不了郑芍,开始转头找她的茬:“郑美人,我听说,你昨天把柔嫔的衣服刮坏了?” 柔嫔被点到名,不得不站了出来。她眼眶微红,看着皇后的眼神,活像对着能给她申冤的青天大老爷。 郑薇心中一凛,郑芍已经坐在了德妃的下首,见郑薇被责难,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一点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 郑薇只得孤身迎战:“是,臣妾走路不小心,把柔嫔娘娘的纱衣踩坏了。” 皇后一双剔得细细的柳眉微皱:“郑美人,身为后宫女子,一言一行当柔和淑慎,何以你动作如此粗鲁,连旁人的衣裳都扯破了?” 皇后这是意在沛公,郑薇怎么辩解都没有用。她无话可说,只能认错,惶恐道:“臣妾知错了。” 皇后点点头:“既如此,那本宫就罚你――” “皇后娘娘,”郑芍突然插嘴:“昨日郑美人已经被皇上罚过了,她既已知错,娘娘就饶过她这一遭吧。” 还算她有点良心。 但是,即使皇后涵养好也不禁要怒了:“盈夫人,本宫说话,你插什么嘴?” 这话可就重了,郑芍再瞧不上这个家世不显的皇后,也不得不站起来,拿帕子沾了沾眼睛:“是臣妾的不对,只是,臣妾关心则乱,尚望娘娘原谅则个。” 皇后神色缓了缓,笑道:“我知道你姐妹情深,但郑美人行止有失,本宫不知便罢,既然知道了,那就不能不罚。” 皇后理由如此强大,郑芍还能说什么? 她只能说:“娘娘说得是,是臣妾孟浪了。” 于是,郑薇得到了“禁足一月,罚俸三月”的惩罚。 禁足一个月,就意味着绿头牌要从敬事房里拿下一个月,整整一个月见不到皇上! 一个月足够皇帝把个本来就没有存在感的低等嫔妃忘得差不多,这比什么罚跪罚俸罚抄来得狠多了。 看来,皇后可真恨郑芍啊! 灰溜溜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时候,王常在兴灾乐祸地安慰郑薇:“郑姐姐,你可别太伤心,皇后娘娘这是为了你好呢。” “是啊,也省得她出去今儿个踩坏了别人的裙子,明儿个弄断了旁人的钗子。”正六品的秦贵人品级比郑薇高出半级,皇上一个月前召幸过她一次。凭借这个,她在郑薇面前也有底气有什么说什么。 毕竟,郑薇只是个有名无实的从六品美人罢了。 郑薇觉得维持着“晴天霹雳”这个表情来掩饰自己“雀跃兴奋”的心情,这难度有点大,遂甜甜地对秦贵人笑道:“秦姐姐说得是,想来,一月前秦姐姐一定深有体悟吧。” 一个月前,这位秦贵人撞了天运地被皇帝宠幸了一次。结果,她也学着郑芍,第二日故意来迟了一会儿,向众女昭示其“有宠”的信息,被皇后拿住机会,也罚她禁足一个月,还抄了一个月的《女戒》。 现在皇上估计连她是哪个山沟里的哪头蒜都忘了。 “你――”秦贵人大怒,正要说话,瞥见郑芍正向这边看过来,只得愤愤地闭了嘴。 回到景辰宫,郑薇十分自觉地开始了自我禁闭的小日子。 拿着绣绷没绣两针,郑芍身边另一个大宫女玉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位嬷嬷,我只是奉盈夫人的命给郑美人送些东西,不会停很长时间的,您就行个方便吧。” 郑薇放下绣绷,向乔木努了努嘴。 乔木会意地起身,未几,拎着一个食盒进来了:“美人,这是盈夫人吩咐人给您的蹄花汤。” 郑薇眼睛一亮,想到里面有可能装的东西,她两眼死死盯着食盒,直冒绿光,把留在屋里的人朝外开赶:“都出去吧,我乏了。” 3.跟班的第一次挑战(捉虫) 食盒分两层,第一层是一个粉彩小盖盅。 郑薇把小盖盅放到一边,拉开了第二层。果然不出她所料,里面整整齐齐地码了一层的小金锭子。 郑薇几乎要开心地笑出来:这些小金锭一个足有一两重,这一层铺满的话,起码有二十两之多! 要不是冲着郑芍出手还算大方这点,就算她那寡母娘住在侯府里,郑薇也不可能这样尽心尽力地为她排忧解难。 在这深宫里过日子,手头没有钱,寸步难行哪。 郑薇虽穿成了威远侯旁枝,可她爹去得早,她娘又不事生产,还生了一副祸水般的容貌,以致家里屡屡被登徒子侵扰,别说教养女儿成人,连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也幸亏郑薇多了一世的记忆,看着情况不对,在给侯府老太君拜年的时候得了她的青眼,她一番哭诉,引起老太君的同情,便要接她到府里养着。 她借机把她那个落魄闺秀的娘也弄进了侯府住下,娘儿俩的日子才正经安生下来。 只可惜,好景不长,去年郑薇快十五及笈的时候,宫里的老皇帝崩了,新皇即位,大赦天下,同时遴选各家好女为妃。 威远侯府作为本次皇帝登基最有力的支持者,趁机将自家的嫡长女送进了宫,就是这位封正二品的盈夫人郑芍。 威远侯夫人生怕自己闺女应付不来,看郑薇平日行事伶俐,便把她一道送进来,也算当个帮手用。 老皇帝死的时候都快八十了,他挺替朝臣们着想,从二十年前起,三年一次的采选中就从来不选高官大族之后。 穿越而来的郑薇便以为小户女入宫是大雍朝惯例,怎么会想到还能有这样一出神转折?她总不能怪自己平时太会来事,以至于被侯夫人惦记上了吧? 可侯府跟郑薇的亲缘关系淡泊到拿水一冲就干干净净,再为人不机伶些,就是住在那里,得人家的下人叫声“小姐夫人”,但是没人惦记你,你想要碗热饭热菜都难。 郑薇娘那性子当然不会讨好人,受了委屈只会自己憋着。为了吃得好些,长个好身体,郑薇只好亲自出马。 郑薇原先想过,大不了就是被他们当作政治联姻的对象嫁出去。 她留意过威远侯府行事,知道这些京中贵胄自矜身份,从来不会把他们这类养女似的侄女许人作妾。等到了年纪,还会嫁个看上去不差的丈夫。 人家把你当货品用,也得讲个你情我愿。否则,真把千娇万宝长大的女孩儿嫁给七老八十的鳏夫,不光外人笑话,跟侄女不也成了仇? 为了不让侯府随便打发她出嫁,她一直跟侯府里的主子们处得不错。 郑薇盘算来盘算去,就是忘了,在这样的世道里,做谁的妾都会被人笑话,只有皇帝的妾不会。 郑芍从小接受的是嫡妻教育,虽然皇帝长得好,又是天下最有权力的男人,能稍稍描补一下她不能做正妻的遗憾,可这不代表,她做小妾的技能就过关。 今天她在大殿上就敢跟皇后顶起来,也说明了她还没有当小妾的自觉性。 威远侯夫人一派慈母之心,想到郑薇从小寄人篱下,却能哄得侯府上下都喜欢她,她跟自家女儿的关系一向又好,若是能一起入宫当个臂助,女儿在深宫中也能多份保障。 她想得很好,却没有问问她女儿愿不愿意。小妾跟小妾的“姐妹之情”,同幼年陪伴的“姐妹之情”太不一样了。 要不是这次的敌人柔嫔太过强劲,郑薇都以为郑芍得一直冷着她,要跟她生一辈子的气。 她这堂姐人高傲了一些,心眼却不坏,即使这半年没怎么搭理她,可也没忘了她,至少她小半年没得皇帝的宠,景辰宫上下也没谁敢欺负她。要说这里头没有堂姐的关照,肯定不可能。 只凭郑芍还愿意照顾她这一点,她也得卖力演出啊。更何况,威远侯府经营有道,郑芍是个身家颇丰的富婆。 当初郑薇进宫时,威远侯夫人也给过她一些银票,可谁会嫌银子多得烧手?这里又是吃饭要钱,烧水要钱,不是宠妃就得掏钱才能过舒坦日子的深宫。 连对郑芍意见很大的乔木在见到这些金子后也难得说了句她的好话:“看来,大小姐还是想着您的。” 盈夫人身边大宫女在郑薇宫室前的那一走,让她的禁闭日子过得十分轻快。 郑薇悠悠哉哉地闭关一个月,皇后派来把门的宫嬷进门告知她禁令解除的时候,她正在懊恼地勒着腰封:“不对,小乔,你肯定把我的裙子做小了,我怎么可能会胖?!” 宫嬷眼角一抽:你在这屋子里关着,不是吃就是睡,半点不见忧虑恐慌,日子过这么悠闲,你不胖谁胖? 宫嬷辞了郑薇后,主仆二人妆点一番,便朝郑芍的主殿里走去。 远远的还没到殿门口,郑薇先看见澄心在殿门外守着,跟澄心一起站在殿外的,还有皇帝周显身边的贴身大太监春生。 这才是大白天呢,皇帝又溜达到了景辰宫? 郑薇也不往前走了,转身带着乔木又慢慢踱了回去。 她的身后,春生和澄心相顾无语:这位主还真是自觉,宫里头的哪个妃嫔不是知道皇帝来了,就要削尖了脑袋朝皇帝在的地方钻?哪里像她,这么自觉地就避开了。 这天稍晚的时候,澄心便把这事附耳跟郑芍说了。 郑芍半晌无话,套着掐丝珐琅指套的纤指搭在椅背上,怔怔问道:“你说,我还能信她吗?” 澄心想起进宫前夫人对她说的话,轻声道:“薇姑娘跟您从小一道长大,她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 郑芍自失一笑:“可是,进了宫,就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 澄心看着自家这段时日开始患得患失的姑娘,深以为然,却劝解道:“奴婢看,薇姑娘不是这样的人。您也知道,她刚进府那会儿是什么情形,入宫前又是什么情形。以她的手段,如果真想跟您争宠,也不会一等半年都挨不着皇上一根丝。奴婢看在眼里,觉得她每次见了皇上都有点刻意地不想让皇上注意的意思在。” 郑芍想起一个月前,御花园里郑薇流着鼻涕,特地在皇帝面前拔高了嗓子说话,引得皇帝厌恶不已,终于沉默了下去。 郑薇虽有个漂亮的娘,相貌却像足了她那早亡的爹。 能让一个绝色美人心甘情愿守着不再嫁的,自然不是多难看的人。可放在郑爹脸上的五官叫有魅力,男子力爆表,放在郑薇身上,就有些不够看了。 这是相对而言,郑薇虽在美人云集的后宫里不是最漂亮的那拨,但她容貌秀丽,身姿窈窕,肤白如玉,总之,绝对不能说差,再怎么都不至于让皇上下不去嘴。 郑芍有点好奇,不知郑薇在皇帝头一次翻她牌子的时候做了什么,让皇帝一提起她,就有点胃部不适的反应。 郑薇一直在用行动向郑芍表示诚意,否则,郑芍也不会在冷淡了她半年之后交给她这样一个任务。 其实郑芍很清楚,她娘家的地位在这里,就是柔嫔再把皇帝迷得不知四六,皇帝也不会真的忘了她。 她只是……心里存了一口气罢了。 她叹了一口气:“你去跟乔木递句话,让她往后在我这儿多走动走动吧。” 澄心开心地福了福身:“是,姑娘,我这就去。” 澄心,玉版,乔木三人都是威远侯奴婢,自小因为两家主子走得近,关系也十分不错。没想到,现在入了宫,郑芍反而打起了别扭,让他们这些做奴婢的夹在中间也跟着十分难受。 现在郑芍能想通,澄心高兴得都快哭了:在宫里姑娘孤身一人,她们只是做奴婢的,很多主子层面上的事,她们都插不上手。姑娘性子高傲,心眼太直,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亏。要不是她娘家身份还能唬人,早死得不知投了几回胎了。 郑薇却不同,一来,她与郑芍同为皇帝的妃子,她们这些奴婢不方便做的事,她却不用顾忌那么多,她来帮姑娘,事半功倍。二来,她娘还要靠侯府照应,单凭她娘被侯府攥在手里这一点,她也不会跟姑娘翻脸。 收到郑芍的和解书,郑薇还是有些高兴的。 她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前生只是个工作环境单纯的码农,今生虽因环境所逼,不得不多生出了几个心眼,但这点小心机完全不够她在后宫中生存。 她要财没财,要貌没貌,要势没势,拿什么跟后宫里这些全身长满了心眼的女人们斗?最重要的是,她对皇帝那根公共黄瓜一点兴趣都没有。 小透明在宫里过日子,选对大腿很重要。她跟郑芍近十年的交情,对这姑娘的本性还是很了解的,别看郑芍人很高傲,却是个心软念情的人。 只要不犯了她的逆鳞,她很好说话,也不会亏待对她好的人。 郑薇一入宫,就给自己立下了一个指导思想:时刻抱紧郑芍这条小粗腿,帮她在后宫打下江山,稳固自己作为第一好跟班的地位。等郑芍生下儿子,熬死现任皇帝,儿子出宫开府后,她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但作为一个喜欢做计划的码农,时常会感到计划赶不上变化。 郑薇这一个月经常回想郑芍跟皇后的交锋,觉得非常忧虑:照她这样嚣张下去,别说熬死现任皇帝了,能不能顺利生下儿子都是个大问题。 皇后虽不受宠,可她有个聪明伶俐的嫡子在手,郑芍一个肚子都还没鼓起来的新晋嫔妃,拿什么跟人家斗?尛說Φ紋網 即使郑芍存了那不可言说的心思,也得先生个儿子再论其他啊。 看来,皇帝这半年对郑芍的宠爱,让她有些轻狂了。 郑薇觉得,她作为跟班的第一个挑战来了:如何让明白,皇后不好惹。 4.有秘密 出了禁闭没几天,还不等郑薇找到跟郑芍谈话的机会,便是春季宫内举办的头一次大宴――牡丹花宴。 郑薇也是入宫之后才知道,大雍朝后宫以前有每年春季举办花宴的传统,这一次也是因为新帝登基,诸事直到年后才渐入轨道,原本该在仲春举办的花宴便迟了一个月。 先帝时期,因为皇后早亡,除了新年宴和元宵中秋宴这等必须举行的节庆大宴,其他的宴会早就被先帝以“奢糜浪费”为由给取缔了。 如今新人新气象,这是皇后作为国母举行的第一次花宴,宫里上下都极为重视。 在听了丝箩科普的牡丹花宴的作用后,郑薇算是弄明白了宴会的由来:这就是专门为贵族子弟举办的大型相亲会嘛! 丝箩说得很高尚:“宴上曲水流觞,才子们赋诗作词,风雅之极。” 郑薇:春天是个万物骚动的季节,大家都想动一动,皇家这个花宴办得也算顺应民心了。 宫里的女人们整天闲着,像这种群体活动本来就不多。因而,景辰宫众星星将郑芍这轮月亮拱到御花园时,后宫里所有的女人几乎全到齐了。 大雍宫的御花园跟后世的故宫御花园差不多大,蓝色的锦帛围障将御花园隔成了两块。后妃及各府女眷们全挤在有凉亭的这一面,男人们那一块儿有个巴掌大的小池塘。 看着花园里零零散散的几盆名贵牡丹,郑薇觉得,恐怕丝箩是看不到她最向往的“曲水流觞”了。 皇后这次的春宴举办的还是挺有人情味的,男女两边虽有围障隔着,这围障却不太厚,能看到朦胧的人影在围障两侧走动。 各宫的女人斗得再狠,在外人面前还是得维持一下妻妾和美的虚假面子。尤其,这是新帝后宫在大雍贵族面前第一次除宫宴外的非正式集体亮相,传闻皇帝批完折子也会来逛一逛。大家都知道,绝不能堕了皇家的脸面。 连郑芍这样说话经常要把皇后扎个窟窿的刺儿头今天都放柔了声调,规规矩矩地向皇后请了安后,找到自己的母亲威远侯夫人母女团聚去了。 即使明白这样等级的宴会,自己的母亲没办法进来,郑薇还是有些失望。 威远侯夫人季氏是个十分剔透的人,她安抚地拍了拍扒着自己不放的郑芍,从跟进宫的大丫鬟手里拿过一样东西,递到郑薇的手里笑道:“薇姐儿,这是你母亲知道我要进宫后,托我给你带进来的。她要我转告你,说她在府里一切都好,要你在宫里别惦记她。” 郑薇接了匣子,向季氏行了个半礼,季氏坦然受了。 侯夫人是一品外命妇,郑薇虽在名义上是皇帝的女人,但等级过低,她向季氏行这个半礼,季氏还是受得起的。 郑薇正想问问她娘在府里整日都做些什么,郑芍已经挽着季氏,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她宫内的生活。 季氏除了在新年和元宵宫宴上远远地见过一回女儿,这还是在女儿进宫后,头一回跟女儿说上话,哪里还能顾上郑薇? 乔木跟郑薇从小一起长大,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小声道:“美人,要不要我去找玲珑姐姐打听一下咱们夫人的情况?” 玲珑是季氏身边第一得用的大丫鬟,正是季氏这次带进宫的唯一一个丫鬟。 郑薇看了看四周:宫宴还没开始,女眷们都在四下走动,这里人多得很,想必不会有什么事,便点了点头。 从六品美人按制只能有两个大宫女,丝箩被郑薇留下看屋子,跟着郑薇来的只有乔木一个人。 乔木叫过一个小宫娥,让她跟着郑薇,随时听候吩咐,便匆匆地追上了郑氏母女。 郑薇不想跟那些怨气过重的宫妃们混在一起斗心眼,便有意朝人少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那个小宫娥忽然一脸痛苦地捂着肚子呻|吟起来。 “你怎么了?” 小宫娥脸色都开始发白,显然是真的痛苦,她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奴婢,奴婢肚子好痛。” 这小姑娘圆乎乎的苹果脸,看来还只有十一,二岁,搁在现代还是上小学的年纪,她如今却要在世上最险恶的地方讨生活,也是够可怜的。 郑薇看这里不远处就有人在走动,料想不会有什么事,便道:“那你快去找大夫看看,是不是吃坏了肚子,能走吗?” 小宫娥目露感激之色,连连点头:“能的,多谢美人娘娘。”说完,她抱着肚子撒腿就跑。 郑薇知道,假山深处有一个地方两山相连,空隙处略有平整,工匠们依着它的样式凿成了一个石凳,供人略歇一歇脚。不细看,根本没办法发现那个洞子。那个位置有些隐蔽,她可以去那里躲个清静。 她捧着匣子,有些迫不及待想知道姜氏给她带了什么。 郑薇找到地方,那里果然没有一个人在。她打开匣子,蓝色的底衬上,是一个一个用糯米纸包起来的,小巧玲珑的龙须糖。 郑薇拈起一块,含进嘴里:果然还是那熟悉的,清甜又不腻的味道。 她的眼睛有些发热,小心翼翼地合上匣子――她数了数,这匣子只有算盘那么厚,三掌宽,一匣还装不到三十个,她得省着点吃。 姜氏最是目下无尘,又生来一副不爱求人的性格,这一次为了她,不知放下脸皮在府里走了多少关系,才让这匣子糖好生生地递到了她的手上。wWW.xszWω㈧.йêt 郑薇用心地品尝着这颗来之不易的糖:在刚得知自己将要进宫时,她曾怨过,如果姜氏性格强横一点,为她着想一些,会过日子一些,或许她就不用到威远侯府寄人篱下,最终被送入深宫。 入宫这些时日,她已渐渐想开,不是每个人都是能软能硬,低下头做蒲草的材料。 姜氏心高气傲,如果不是放不下她,早在她爹去世的时候,她就随着去了。 她爹以前在的时候,姜氏是个多么爱笑活泼的性子。可自从入了侯府,为了不引起侯府女人的忌惮,少生是非,她把自己困在娘儿俩住的小院子里足不出户,从进府那天起,就没再见过一个外男。 姜氏这样做,侯府的女主人们都看在眼里。 郑薇能在威远侯府吃得这么开,跟姜氏安分守己,自珍自爱的品格有很大的关系。 郑薇吸了口气:就算是为了她娘,她也得出去继续战斗。郑芍好了,她才好,她好了,她娘才能好。 她刚刚动了一下,却听见假山外面两个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男声响起:“想见你一回可真不容易啊,你以为躲着我就有用了吗?” 郑薇捧着匣子呈呆滞状,她是真没想到大白天都会有人跑到这里说私话,听声音,这是私会吗?好像,也不像。 女人的声音让郑薇更加大惊失色:“你胆子怎么这么大?!这里可是宫宴,到处都是人!” 等等,这个声音她在宫里绝对听过,这是谁的声音来着…… 5.有阴谋 男人轻笑道:“怕什么,皇后娘娘刚刚发了话,叫撤了围障,我们便是被人撞见,也可以说是无意间碰到的。” 郑薇的心扑嗒嗒跳得厉害,却把耳朵伸得长长的,听那女人咬牙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那男人道:“你知道的,我来找你,就是为了那件事。” 女人惶急道:“这么大的事,你总要容我多想想。” 男人隐带威胁:“快些吧,否则,我可不确定那位有耐心一直等着。” 女人还没答话,却听那男人声音突然紧张起来:“有人!” 女人轻吸一口气,郑薇的眼角余光里,只捕捉到一角粉色绣海棠折枝裙闪过,而另一双穿着黑色靴子的脚从另一个方向匆匆离开,随后假山外传来男男女女们越来越近的嘻笑声。 郑薇生怕那两人没有走远,又在里面坐了好长时间,才站起来准备往回走。 刚刚欠了半个身子,郑薇忽然看见,假山的背面夹角处,也就是她这把石椅的后面,有小半只靴子露出来,这是一双男人的靴子,那靴子上还绣着朵藏蓝色的梅花! 她的身后居然还悄没声息地躲着一个人! 那这个人又把刚刚的事听去了多少?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他,是敌是友? 郑薇想到那些在宫中无声消失的生命,心底一紧,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转出了假山。 她却没有走远,而是半弯着腰屏住呼吸藏在假山的另一侧,等着身后的那个人出来。等了片刻,假山后面传来极其轻微的,衣衫摩擦的声音,郑薇悄悄地探头去看――总要知道那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长的什么模样吧! 她万万没想到,那男人也正左右张望,他的头扭偏了偏,那双仿佛藏着利剑的眼睛正好跟郑薇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两个人都同时一震。 郑薇心中暗赞,又有些鄙夷:真没想到,这人竟还是个眉清目朗,双眼湛湛有神,一看就是一脸正气的大帅哥!这样的人来听墙角,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 正在此时,一个女声娇声笑道:“唉哟,郑姐姐,你怎么蹲在此处?” 王常在手持一柄月白色冰绡绢纨扇,半掩着脸,一双眼睛来回在那男人和郑薇身上打量,都不掩饰一下她的探询意图。 不过,郑薇和那男人一个蹲,一个站,还隔着一座假山,怎么看都不可能有一点暧昧,王常在看了又看,也没找出破绽。 那男人十分规矩,面对两个明显是宫妃打扮的女子,他眼睛下垂,并没有借机乱瞟。他微微低着头,向二人抱拳一礼,快步离开了假山。尐説φ呅蛧 却听郑薇难受地哼道:“王常在,劳你搭把手,我好像把脚拐了。” 王常在见没了热闹看,郑薇的级别又比她高,不好置之不理,只好把她扶起来,惊问道:“郑姐姐,你怎么拐的脚?这打扫御花园的宫监们也太不上心了吧!明明知道今天什么日子,还如此不经心。” 郑薇知道她仍然没死心,想挖点什么出来,便只是皱着眉一味呼痛,并不搭话。 王常在见从她嘴里套不出什么料,出了假山,便把她丢给了候在场边的宫女。 郑薇的脚“拐”了,自然不能再参加牡丹花会。皇后为了展示她体恤自家小妾的博大|胸怀,亲自帮郑薇叫来了一顶小宫轿,还让人传话御医赶紧来诊治,叫她连拒绝皇后好意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郑薇只好赶在御医来景辰宫之前把乔木撵出去,用床边的脚凳把脚真的“拐”了。 乔木看着郑薇肿得老高的脚背,眼圈都红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小姐怎么把脚弄成了这个样子?” 这丫头虽对她一等一的忠心,但心里藏不住事,今天在御花园里发生的事,肯定不能跟她说。 郑薇拿定了主意,只是苦笑着道:“倒霉呗,原本想在那里躲会子懒,谁知道会这样。” 乔木与她一道长大,对郑薇极为了解,知道她不是那种不小心的人,但她话里又寻不出破绽,只是气地别过脸:“小姐惯会哄我。” 等了半晌,不见她搭话,回头一看,郑薇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乔木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帮她把被子盖上,反手带上了门。 感觉到乔木出了门,郑薇便睁开眼睛:她根本就睡不着,因为,她刚刚想起了那个人是谁―― 那是李美人的声音! 别看李美人和郑薇一个等级,但她的资历可比刚刚进宫的郑薇老太多,她是皇帝潜邸时就有的老人,正是当年先皇后赐给皇帝的二美之一。 只是这李美人不知是运道不好,还是实在不得皇帝喜欢,跟她同时被赐下来的姐妹都已经成了四妃之一的德妃,她却被皇帝在登基时随手赏了个美人的封号,便忘了个干净。 像她这样长年无宠,还有个对比组在的昔年姐妹在,得心态多好才能保持心平气和地安生过日子啊? 而且,她不知是不是真的心如槁灰,除了每天向皇后请安,平时很少现身于人前。这样的人,她就是做了坏事,她那么低调,一时之间,别人也不大会查到她身上。如果再周密些,便是轻没声息地脱了罪也不是不可能。 那男人背后的人可找了个绝佳的下手对象。 郑薇知道,这世上很多事都是,你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会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尤其,郑薇身边还有个天然的标耙郑芍在。 郑薇还没想好怎么把这件事查出来,她的麻烦就来了。 到了申时,牡丹花宴散宴的时候,乔木突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小姐,怎么这次从御花园里回来的人都在说,你在园子里跟一个男人撞上了?” 王常在,她倒会搬弄口舌! 什么叫撞上了?撞到身上,被人摸了碰了,占了把便宜叫撞上了,只是迎头打个照面也能说叫撞上了?! 从园子里回来这会儿,大家自然都不会相信她会蠢到光天化日之下跟一个男人抱在一起。可时日一长,流言变了形,谁还能记得当初真相是什么样子?人都会把事情往坏处想,如果任由流言传下去,她见弃于君王还是轻的,怕只怕到时候流言也会杀人! 郑薇躺不住了,翻身坐起:今天说不得要跟人大撕一场! 乔木也知道此事的严重性,气得手都在哆嗦,一件衣裳穿了半天也没给郑薇穿利索。等主仆俩出门的时候,景辰宫正殿突然传来了清脆的“啪啪”的声音。 主殿外本来就少人走动,宫里人行路说话全将自己恨不得调成静音,这便显得那“啪啪”声极为脆亮。 等郑薇一拐一拐地走到王常在住的西偏殿,主殿里“呼啦啦”涌出来五六个人,澄心带头走在前面,两个宫嬷押着鬓发散乱,嘴角红肿的王常在走过她们主仆身边。 澄心淡淡地对郑薇点头示了个意,王常在怨恨地盯着她,嘴里呜哝着想说些什么。 那两个宫嬷把王常在押进她的屋子里,澄心就站在屋外,朗声道:“王常在,你身为宫妃,不知贞静为要,无端造谣姐妹,盈夫人身为景辰宫一宫之主,不能坐视不理。今日掌你五下嘴,你服是不服?” 竟然是郑芍帮她出了这个头。 郑芍是真心想帮她解决这麻烦的,她知道。 郑芍性子直,却不是不会使手段。假如她真想收服一个人,大可以等到流言不可收拾,或者说郑薇撕王常在撕得形象全无时,她再出手。这样理有了,名声也有了。 先发制人,更多的时候会显得咄咄逼人。 王常在嘴使了个巧,这流言较真起来根本没办法落到实处。只是郑薇若还想要名声,以她的身份,只能揪头发打嘴巴的闹一场,必须得让旁人看笑话。郑薇不怕给人看笑话,可要看那笑话她闹得值不值,今天这一次,完全是无妄之灾。 郑芍现在动手,却在流言没来得及发酵时就狠狠地警告了各方人马:郑薇是我这边的人,你们休想把什么坏事都往她头上栽! 郑薇心情复杂,站在台阶下看着澄心领着人往外走,经过她的时候,她微微向她欠了个身:“见过美人。” 澄心是从六品常侍女官,跟郑薇品级相同,在景辰宫里,澄心就是为了主子的排场,也不必向她行礼。她的这个礼,是表示了,自己还是同先前一样,把她当成威远侯府的那位“薇姑娘”在敬重。 郑薇对澄心点头笑道:“若盈夫人不介意我一身的药味,我稍后就去夫人那里请安。” 这一句话说出口,澄心和郑薇都舒了一口气:但愿今后两个人能像今天一般,在这深宫中相携相伴,不离不弃! 郑薇的放松却有更深的含义:那个从早上就一直压在她心里的秘密只凭她一个人,想要查出来很难。 但郑芍不同,她有来自她家族的全力支持。至少,郑薇就知道,威远侯在宫里给郑芍安排了人手。 之前她还怕郑芍对她心底仍有芥蒂,看来,她今天跟威远侯夫人沟通得极好。 愿意配合的郑芍脑子还是很不差的,有她的帮助,比自己茫茫然地瞎琢磨要好得多。 郑薇脑子里闪过一双绣了梅花的官靴,终于想起来,她之前是在侍卫们的队列里看过这双靴子! 可那人今天穿得分明不是侍卫们的公服,而是一身家常锦袍,那他又会是谁呢? 6.跟班离奇失踪的小手绢 威远侯的情报要比郑薇的瞎猜准确得多,没两日,郑芍就收到了消息。 整个皇宫是由禁军守卫,正好郑薇在侍卫里见过他,他靴子上还绣了梅花,这个特征太独特了,都不需暗地里去查,稍微打听打听就能出来。 正五品带刀侍卫沈俊。 “姓沈?这人跟靖国公有什么关系吗?”郑薇皱眉问道。 靖国公是开国第一公爵,即使近些年有些没落了,但在京城勋贵里仍然是头一份。靖国公府枝繁叶茂,常年跟世家联姻,如果是他们家的人,事情就复杂了。 郑芍敷着郑薇给她弄的柠檬美白面膜,声动嘴不动:“这人是老国公的庶子,已经分家出去了。” “分家了?老国公不是没死吗?”郑薇是真好奇了,威远侯府算是消息灵通的,但一个庶子在父母尚在的时候就分了家,这么大的事居然没听人说过。 “谁知道呢?听说老国公的这个庶子早年曾经丢过,后来找回来时都十多岁了,老国公倒想叫他认祖归宗,可国公的血脉哪是那么容易就认的?只凭着旁人说他是老国公的儿子,他就是了?万一是假的,那就是混淆血脉的罪名呢。” 郑薇懂了,想来这里头又牵涉到一些内宅阴私:“那知不知道此人跟谁走得近?” 郑芍忽啦一下坐起来,猛地抓住郑薇的手,两只大眼睛像灯泡似的闪着光:“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这个人居然在京城里没有朋友,连同僚也不来往。我们的人查了两天,发现他就像突然从地里头钻出来的一样,唯一的朋友好像也是他一个村出来的,你说奇不奇怪?” 看来这事叫郑薇的八卦之火彻底熊熊燃烧起来了,她坐起来的急,连切片的柠檬掉了一身都不顾不上。 澄心嗔怪地帮郑芍收拾衣服:“夫人真是的,要说什么事急得在这一时吗?” 郑芍吐了吐舌头,刷刷几下把脸上剩下的几块柠檬片全扒下来,笑道:“澄心,你不稀奇吗?明明是个贵族子弟,却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像个苦行僧一样,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人呢。” 澄心连忙唤人送来热水,亲自绞了热巾子给郑芍擦脸:“就是再稀奇,夫人只管使了人再打听就是,本来美人说的敷脸要半刻钟,现在敷了这一半不到的时间,不会变成半黑不白的吧?” 郑芍唬了一跳,忙瞪大一双美目去看郑薇:“小薇,你告诉我,澄心是骗我的,是吧?” 郑薇无奈地笑笑:郑芍这性子就是这样的,心里对你有意见,连装都不愿意装,对你没意见了,立刻无压力切换到好姐妹模式。 典型的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这样的人容易得罪人,但从小郑薇能跟郑芍玩到一起去,她威远侯嫡女的身份影响还真不大。 前世她见过太多当面甜如蜜,背后捅一刀的人。跟郑芍在一起,她除了骄纵些,但只要你不触犯她的利益,她便不会背弃你。从小到大,要不是她一直关注着郑薇的生活,郑薇在威远侯府的日子绝对过不到那么舒坦。 郑芍入宫获宠半年,目前来看,她仍然是那个郑芍。 郑芍见郑薇不答,急得来晃她的胳膊:“薇薇你快说,是不是啊?” 郑薇难得起了点捉弄的心思,她为难地看着郑芍,欲言又止。 郑芍从小长得就漂亮,一双眼睛如盛光潋水,笑起来弯成了月牙,一对笑涡俏皮地挂在脸颊上,看上去又甜美又可爱。她的这份相貌不光在威远侯府是头一份,就是遍数京城,也难找到五官比她更美的。 但即使这样,郑芍也不能称为绝色,就是因为她皮肤不怎么白,这一点她随她娘。因而她从小就跟她娘一样,喜欢在脸上擦很多粉。 郑薇曾跟她说过,若是擦粉过多脸上就会长斑,但她一直不怎么信,直到这次在威远侯夫人脖子上发现了一块连粉都遮不住的褐色斑痕。 郑芍这才急了,想起郑薇跟她说过的话,让她不要擦太多的粉,她有些后悔。 郑薇这丫头自小就爱捣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敷脸擦身,郑芍以前还笑过她,府里又不是没有脂粉发给她,怎么还小气巴拉的? 但郑薇现在养出来一身水润透白,如玉般无瑕,连她娘姜氏都有所不及的好皮肤,郑芍有些后悔没早听她的,尤其她在刚进府时是个比她还黑的瘦丁丁小丫头,郑芍把她的变化全看在眼里,一感觉到自己皮肤有可能出问题,便迫不及待地找她当起了美容顾问。 她拉着郑薇,就像两人还没入宫,从来不曾冷战半年那样,手臂直晃,整个人都快腻到了她身上:“快说嘛,你快说嘛!” 郑薇噗哧一笑,想着不能叫她真恼了,正准备解释,门边突然传来男人的笑声:“爱妃真是姐妹情深啊。” 郑芍和郑薇急忙整衣下拜。 皇帝周显一身绀青色圆领常服,背着手从门口走进来。 想来周显极宠郑芍,她只是草草行了个礼,不等着皇帝叫起,便轻快地奔了上去,抱住周显的手臂:“皇上又来取笑臣妾。” 周显漫不经心地掠过安静地把自己缩在一边的郑薇,亲昵地点了点郑芍的鼻子,心情极为愉悦:“朕分明是在夸你,你怎么听出来的取笑?郑美人也起来吧。” 郑芍只是笑,撒赖道:“皇上就是取笑了!” 郑薇微微抬眼,见澄心几个全安安静静地朝门口撤,忙紧跟着几步,随在宫女太监们的身后,退出了门外。 屋外阳光明媚,郑薇的心情却有些阴郁。 郑芍因为是嫡长女,从小在她们威远侯姐妹里一直是头一份,威远侯夫人对她期待极高,是把她往可独当一面的宗妇培养的。 虽然后来郑芍入了宫,有些偏离了威远侯夫人的期望,可一个人自小的教育在那,就是有所变化,那也有迹可遁。 几次看郑芍在皇帝面前的作派,郑薇觉得,她变得似乎有点太快太多了。而且郑芍在皇帝面前的撒娇不像是女人的小心机,更像是面对爱人,情不自禁地在发嗲。 郑芍在大家面前也从来是心直口快,行事如风的御姐型人物,现在这个御姐却好像是喜欢上了皇帝? 郑薇觉得有些不妙,爱上男人不算什么,但爱上皇帝……还是爱上一个后宫三千,不知道是喜欢你,还是你身后的家族的男人…… 以郑芍那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性子,假如有朝一日皇帝没有给她想要的东西,那…… 郑薇的额头有些冒汗了。 她习惯性地从袖笼里掏手帕擦汗,可连着掏了两三下都没掏出来,不由得站住了脚,顿时就看到一朵藏蓝色的梅花。 沈俊?他怎么在这里?! 沈俊早就认出了那名在假山前相遇的宫妃,不,他们之前还遇到过,不过,她可能不知道…… 想起她那天傍晚低着头站在宫道旁边,在夜风中那截如玉藕般的,纤秀的脖子,沈俊突然有些口干。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皇上的贴身大太监春生立刻看了过来:侍卫病了肯定不能在皇帝跟前伺侯的,这个沈侍卫不会这么倒霉,才被皇帝要来露脸没两天就病了吧? 郑薇只是匆匆一瞥,便低下头快步离去。 沈俊看见,一方翠色的绣帕飘飘荡荡地从那女子的袖中落到了地上,绣帕一角是一枝粉中带白的荷花。 这方绣帕就像她的主人那样,静静地躺在地上,如果没有被人拾起来,过几日就会被遗忘。 景辰宫里都知道皇帝来了,没有人敢出去走动。四月正午的太阳打在头顶,有些泼辣辣的痛,沈俊微微低了头。 皇帝没有在盈夫人的房里腻歪多久便出来了,舆驾离开时,太监,宫娥,侍卫们一拥而上,那方绣帕被人踏了好几脚,不一会儿就污得看不出它原先的颜色。 在皇帝跟前做事也是要争先的,沈俊因为是新来的,又没有背景,这些老人们都隐隐有些排斥他,做什么事都有意把他挤在后面。 这一次沈俊又落在了最后,他看着那方绣帕,一时没有动步。 景辰宫侧殿,郑薇找帕子找得都快翻了天:“不对啊!我明明记得我带在身上的,怎么这儿也找不到,那儿也找不到呢?” 弄得乔木和丝箩也急得到处翻:“美人是不是随手塞在哪了?” 郑薇找得一肚子火,实在找不到,只好撒手往榻上一坐:“算了算了,不找了!” “不找什么了?” 没想到,皇帝刚走,郑芍都来不及叫她过去,自己直接就急慌慌到她房里来求救了。 她随口开的一个玩笑郑芍还真信了。 郑薇让乔木给郑芍上了茶,心烦意乱地道:“没什么,帕子丢了。” 皇帝只来这一小会儿,就让郑芍容光焕发,她笑容满面地回头吩咐玉版:“你看看我们屋里有没有,我记得你在我宫里的时候还拿出来用过的。”最后这句,她是对郑薇说的。 “有吗?”这种小事,郑薇一直不太爱记,郑芍记性却好,既然郑芍说她有用过,那肯定是有。可这帕子是在什么时候丢的呢? 郑薇有点不好意思地自嘲了一句:“瞧我这记性,太烂了。” 郑芍道:“快别说那些了,刚刚你跟我说的那个什么膜,半黑半白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 两人都喝完了一盏茶,玉版才姗姗来迟:“回美人,夫人,我们宫里也没找到美人的帕子。” 郑薇和郑芍的脸色都变了。 不必说宫帏里,就是在内宅中,像帕子首饰这样的女儿家私密小物事都是最容易拿来做文章的。 现在郑薇的帕子丢了,还丢得那么蹊跷,说不得哪一日就会有人就着那方帕子扯出一段是非来。 郑芍郑薇自小在威远侯那么复杂的后宅长大,当然明白流言会有多可怖。 姐妹两个对视一眼,郑芍叫来澄心:“去,放出口风,就说薇薇的帕子不知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偷了去。说的时候,记得说清楚,是那块翠色绣粉荷的,往后要有人拿它作文章,我们可不认的。” 这只是小事,左右郑薇也没在那帕子上留下什么要紧的记号,描补完有可能的漏洞后,她想起之前没说完的话题,拿下巴点了点西边:“那件事有眉目了吗?” 7.宠妃VS宠妃 郑薇指的是李美人住的方向,郑芍低着头在剔指甲:“哪儿能那么容易?那天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你又没看见那个男人长什么样,怎么查?” 郑薇想想也是,威远侯最多在宫里安插了几个人供郑芍调遣,这等秘事想要追查,他们肯定也没有那个能量。 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你突然知道了半个秘密,就总心里痒痒的,想把另外那半截捂得死紧的拽出来弄清楚。 郑薇还不至于那么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只是,再在皇后宫里看到李美人的时候,她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李美人梳着坠马髻,穿一身茜草色醒骨纱齐胸襦裙,安安静静地坐在最后几排低等嫔妃所在的位置,她微微低头,手规规矩矩的交叠在膝上,看上去十分不起眼。虽然李美人衣服的颜色挺亮,但她整个人就像蒙上了一层灰一样,总像是少了一股精气神在。 入宫半年,郑芍很清楚这种灰蒙蒙的感觉是什么:这是失宠且失意的味道。 以郑薇那可以忽略不记的“圣宠”来算,要不是她有个给力的堂姐撑着,现在她也该跟李美人坐在一起长灰去了。 郑薇只扫了李美人一眼,她就像有感觉似的,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郑薇可没想到她这么敏锐,看着躲不过,索性大大方方地跟她对视一眼,微笑着点了个头再转过去。 等确定没人能看见她的神情后,郑薇的心里嘀咕开了:周显后宫里的妃子比起老皇帝来自是不多,但也有二三十个。郑薇平时不爱跟人走动,还真没注意到,李美人的相貌即使是在皇帝现在的后宫里也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她长得要比跟她同期的小姐妹德妃好多了,也不知道这两个里怎么是德妃占了先,成了高高在上的那一个。ωww.xSZWω㈧.NēΤ 而长年无宠的李美人长得再美,也只可惜红颜易老,她是先德懿皇后赐给周显的司帐宫女,也就是帮他脱处的,那她的年纪跟周显应该差不多大,而周显今年整三十五周岁。 岁月不饶人,别看李美人粉涂得匀净,可细细一看,她眼角已经有鱼尾纹了。以她快要四十的“高龄”,也不可能再翻身得宠。 这一点,后宫里一向眼毒的奴才们看得最准。因为,李美人那身衣裳打眼看上去挺鲜亮干净,可那是去年的款式,袖口的地方都洗得有些发白了。颜色尚在的嫔妃们再不得宠,也不会被作践到只能穿旧衣裳的份上,聪明的奴才都知道凡事留一线。只有对李美人这种完全没有希望的嫔妃,他们才会想尽办法,从她身上刮干每一滴油。 就是在李美人坐着的那一圈小透明里,她也算落魄的了。 皇后自从入主中宫之后,一直以来行事都尚算公正,管理也十分到位,至少各宫该到手的东西从来没短缺过。李美人能过成这样,要么说明她跟锦棠宫主位德妃关系不好,德妃不愿意照应她,要么,就是她故意装穷装寒酸来的。 其中,第二种可能性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宫里的上上下下从来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要是有好衣好饰压在箱底不用,觉得把肉捂在饭下面吃最安全,保不齐就会被哪个狗眼看人低的踩一脚。尤其对李美人这种早就失宠的低等嫔妃而言,把场子撑起来才不会被人轻易慢怠了去。 这天早上来得晚些的是雪妃,前一天晚上周显在她那儿过的夜,她大概是仗着她有个做枢密副使的爹,顺理成章就在第二天请安的时候来晚了一点。 皇后一向对这些小妾十分和蔼可亲,照例口头褒奖了一番雪妃伺候皇帝的辛苦,再顺便赞一赞雪妃的气色不错,使得雪妃又被妃嫔们刀光剑影的眼神伺候了一遍后才叫她入座。 雪妃头抬得高高的,挺着背,目光清冷地把那些酸怨妒恨的女人们个个瞧得不得不缩了回去。等她看到郑芍的方向时,连坐得那么远的郑薇都能感觉到二人对视时的火花四溅。 后宫里如果说雪妃跟谁最不对付,那无异于盈夫人郑芍。 同在京城里长大,郑芍和雪妃苏岚一直分属于两个圈子,两人见面的机会虽不多,但从小到大,这两人对对方都是“久仰大名”。 郑芍作为京城富豪威远侯的嫡长女,一直在勋贵圈子的同辈女孩们当中是风光无限。而苏岚因为祖父是当世大儒,父亲也是朝中高官,她在京城官员的女孩中跟郑芍一样,是众星拱月的存在。 郑芍长得漂亮,苏岚有个才高八斗的名气,因为她们二人同样行事高调,名气都不小,便有京城好事者将她们二美并在一起,称为“京城双姝”。 如今这双姝又同时进宫伺候上同一个男人,别的倒还好说,郑芍的品级偏偏比苏岚高上了半级,这凭什么?!就凭她那张除了漂亮,一无是处的脸蛋?郑薇几乎能替苏岚吼出她的愤怒和憋屈。 尤其郑芍一进宫便拔了头筹,引得皇帝一连在她那里宿了半个月,而后到了苏岚,皇帝只召幸过她一日便像是忘了她一般,再也没多问过一句。 两人家世相仿,还又是前后脚进的宫,就是她们自己不想被人拉出来对比,也不可能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郑薇觉得,就算是多了一世记忆,对很多事都看淡了的自己都未必能平和心气,何况是心高气傲的苏岚? 但苏岚毕竟不是个笨人,她只是清高惯了,又被外头的世家公子捧得有些不知轻重,以为谁都喜欢吃她这一套,待到在皇帝那里摔了个大跟头之后,她懵了半年,这不就东山再起了? 郑芍三月的时候只是受到了柔嫔的些许威胁,但还能将皇帝在她那里留半个月,等到苏岚奋起直追后,郑芍被家族精心打造,“香汗淋漓”的身体优势也只让皇帝上个月在她那宿了九天。 从郑芍进宫起,皇帝从没有于一月内在她那里留夜留得少过一旬。 适应了后宫风格的苏岚是个劲敌。 坤和宫的日常茶话会开得差不多后,皇后适时地扶了额,便有识趣的妃嫔借机告辞,让皇后保重身子。 郑薇跟平常一样起身,朝郑芍的方向走去,准备跟她汇合后一道回景辰宫,因此,她是跟朝外走的妃嫔的方向逆着的。 但这一回,她刚动了两步,便发现一道跟她向着同一个方向走来的,绿色的身影。 是李美人。 李美人看见郑薇转过头来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郑美人,刚刚我身上是有什么不妥吗?” 李美人还挺较真,别人随便看看她,她还得追着问个原因出来。 郑薇随口笑道:“我是看李姐姐的耳坠子十分别致,多看了两眼,倒叫姐姐困扰了。” 李美人眼睛亮亮的,好像十分受用郑薇的夸奖,她当即取下了耳坠,想递给郑薇:“你说的是我随手捏的这个小玩意吗?” 郑薇并没有马上接过来,李美人的这对耳坠子虽然极尽巧思地用银丝拉着编成了如意结,但不是郑薇喜欢的风格。 而且,在御花园里听到的那一幕让她对李美人很是提防。 她微微侧开身子,略显冷淡地道:“现在人挺多的,李姐姐若是方便的话,我们再找个时间慢慢聊,好吗?” 李美人热情地笑着,像是听不懂郑薇的推拒,又往前靠了一步,几乎要跟郑薇贴着身子:“只是一对耳坠,不必那么麻烦,如果郑妹妹喜欢,我这就把它送给妹妹了。”她说完还要来拉郑薇的手。 郑薇对她非同寻常的热情起了严重的警惕,她立刻又朝后退了两步,还没说话,便听有人厉声问道:“郑美人,你走路都不长眼睛吗?如此横冲直撞的,你可知尊卑有序?!” 糟!怎么惹到了雪妃那对头? 郑薇赶紧回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竟退到雪妃面前,半个身子挡住了她的去路。 郑薇知道她在借题发挥,打郑芍的脸,但她挡在雪妃前面,真计较起来,也的确有点犯上。她对后面正竖起眉毛的郑芍使个眼色,打算退后两步,给雪妃赔个不是后让路。 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往斜后一扫,发现李美人竟不在她视线范围内,一句话的功夫,她藏到哪去了? 郑薇心里觉得不对,一时没有作任何动作。 苏岚以为郑薇在故意找茬,一张清冷的小脸上顿时寒霜密布:“怎么?郑美人不服气吗?你郑家没教过你宫中规矩吗?” 苏岚已经是明晃晃地在骂她郑家家教不行了,郑芍本来就是个暴炭一样的性子,怎么还忍得住,立刻走上来道:“苏岚――” 郑薇却没在意她说什么,日光透过坤和宫的窗格子照进来,将她身后的那个影子拉得很长。 那条影子梳着堕马髻,微微低着头,是李美人闪到了她身后! 郑薇的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她也不顾此时有多少人在注意着她们俩,猛地背过身去,像螃蟹一样横着,快速朝郑芍的方向移动了几步。 在郑薇转身的同时,李美人也动了。 她捂着自己的胸,像是极度不适,向着苏岚的方向冲了两步栽倒下去,倒下去的时候,她的头顶了一下苏岚的肚子。 苏岚根本没防备,她被李美人撞得一个趔趄,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去抓身边的人,而此时离她最近的,除了郑芍,就是柔嫔。 但郑薇早就冲到了郑芍的面前,她推着郑芍往后一直退,正好躲开苏岚到处乱抓的手。 柔嫔却没有那么幸运,她被苏岚半个身子压住,惊叫着跟她滚成了一团。 鲜血,从柔嫔倒下的地方蔓延而开。 8.跟班靠得住 柔嫔痛苦地蜷起身子,大声惨叫着:“啊!肚子好疼啊!” 苏岚被柔嫔凄厉的叫声吓得身子又是一软,郑薇看见,她半撑着的手肘没撑住,正好拐在了柔嫔的肚子上。 柔嫔再受此重击,终于晕了过去。 “啊!!!血!血!!!”妃嫔们各自从眼神里交换着兴奋的信息,尖叫着开始到处跑。 不管是为什么,这样大量的出血,柔嫔肯定要好生休养一阵子,至少是暂时,她不会再出来跟她们抢皇帝了。 郑薇和郑芍在人群中对视一眼:对方竟是冲着好几个人来的!差一点,她们俩全都要搅和进来! “李美人怎么会跟你站在一起?!”郑芍死死地拽着郑薇的袖子,惊魂不定地低声问道。 郑薇知道她选在这么不合适的时机问这个问题只是想排遣一下心中的恐惧:在此之前,她只是个娇养着长大的小女孩,威远侯的后宅杂七杂八的女人虽多,但生了世子,娘家也不弱的侯夫人季氏完全能镇住场子,保护好自己的儿女,还顺便将威远侯府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侯府里女人们再斗,也没真正见过血,她什么时候见识过这样的场面? 郑薇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心里也后怕不已,要不是那天她命好,听到李美人跟那男人的交谈,又对她提防得紧,这时候只怕已经被牵连进去了! 皇后身边的于嬷嬷在声力竭地叫:“安静!都安静下来!都不许跑不许动!” 皇后在混乱中开始吩咐人:“你们几个,赶紧把柔嫔抬到侧殿的床上。红杏,你快去太医院里多叫几个御医来。各位妹妹暂时不要离开,跟本宫一起等太医来吧。” 皇后说完后便进了侧殿去看柔嫔的情况,她的掌事大宫女红杏站在金阶下,寸步不离地看着这些妃嫔,坤和宫里的太监和侍卫跑动着将主殿都包围起来,紧张的气氛传染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其实不用皇后说,谁都知道这次的事不小。 众妃的目光时不时转到脸色都快跟柔嫔一样白的苏岚身上,却从这位当事人之一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苏岚从看到柔嫔身下的一滩血后,脸上就结了一层冰壳,谁也猜不出那冰壳下面是湍急的流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御医很快就来了,于嬷嬷将他引到侧殿。 没过多长时间,郑薇听到了侧殿里面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哭,柔嫔在撕心裂肺地喊:“我可怜的儿啊!” 郑薇觉得郑芍握住她的手抖了一下,她不由得看了一下郑芍,这样的场面,即使是她有过两世经验,心头也一个劲的发慌。好在郑芍的神色还算绷得住,至少表面上没露出什么异色。 于嬷嬷随后走了出来,拉着脸跟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红杏道:“你去乾宁宫一趟,告诉陛下,柔嫔娘娘一个半月的身孕没了。” 尽管不少人根据柔嫔的惨状都猜到她可能是流产了,但从于嬷嬷嘴里被证实时,众妃还是心头一凛,有的人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 如果,柔嫔肚子里的孩子能顺利生下来的话,那就是皇帝自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 于嬷嬷冷冰冰地看了苏岚一眼,叫来几名宫女和太监:“皇后娘娘懿旨,雪妃苏氏有谋害龙裔之嫌,先关进坤和宫后殿,等候发落!” 谋害龙裔?这样大的罪名一旦坐实,别说苏岚的封号能不能保全,说不定连她的家族都要受到此事的牵连!而且,这事苏岚还没办法完全撇清嫌疑,她刚刚起身时冲着柔嫔的肚子,那一下重重的手肘几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 周显到现在为止只有两个皇子,其中有一个还病病歪歪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夭折了。柔嫔这一胎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郑薇只觉得手腕一紧,郑芍的手指死死地嵌进她的手腕。她疼得身子一抽,忍不住低声对郑芍讨饶:“我的姐姐啊,你不是在抓木头,你轻点好吗?” 郑芍的眼睛发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苏岚这时再也绷不住那一身的冰霜,拧着身子,跪下来向侧殿的方向磕了个头:“皇后娘娘明鉴,臣妾什么都不知道,臣妾从没想过要谋害皇嗣!” 苏岚不配合,那些太监们便有些为难地看向于嬷嬷。 于嬷嬷脸色一寒:“还愣着干什么?雪妃娘娘不想走,你们不会请吗?” 于嬷嬷一声令下,宫监们不再留手,拉胳膊的拉胳膊,按身子的按身子,将苏岚捆成一块五花大绑的烙饼抬进了侧殿。 不到半个时辰前还是雪山女神的苏岚,顷刻间成了被人碾在脚下的泥。 皇帝周显来得极快,他一来就对皇后大发雷霆:“柔嫔什么时候有的身孕?怎么没人来向朕禀报?!” 皇后也万分委屈,后宫里妃嫔有了身孕肯定要向她来汇报,柔嫔为什么没有说,那是因为:“皇上,柔嫔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怀了龙种啊!” 皇后一跪下,殿内的所有人都不得不跟着跪下。 郑薇的眼睛在红色的北疆毛毡上漫无目地地游走,头顶上听周显厉声指责皇后:“她是个糊涂人,你也糊涂了吗?柔嫔身边的丫鬟嬷嬷都是笨蛋吗?主子有没有身孕,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仦說Ф忟網 皇帝这话混帐得连郑薇都忍不住要给皇后抱屈,柔嫔的身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皇后又能从哪得消息? 皇后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被皇帝如此疾言厉色地训斥,羞愤之下,说话都压不住声声委屈的哽咽:“是臣妾没有考虑周到,没有想到让御医给柔嫔多请几回平安脉,请皇上责罚。” 后宫里的规矩,御医每过一个月要给宫妃们请一次平安脉,御医上一次请脉还不到一个月,大约是柔嫔的日子太浅,当时并没有诊断出来,而这个月,还不到请平安脉的时候。 然而这事就这么巧,苏岚遭李美人那一撞,就把柔嫔推得流产,要说宫里真的一个人都不知道,郑薇是不信的。至少,那个设计了此事的人肯定把这些都算到了,甚至那个柔嫔都不知情的孩子说不定也在她的计划之内。 不管皇后有没有在里面掺一脚,但皇帝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硬要把责任推到她一个人头上,那也说不过去。周显一顿火气发过,大概也知道自己话说重了,缓和了一下语气:“也是柔嫔自己不当心,皇后至多只能算失察,朕知道你掌理后宫辛苦,也不必太自责。苏氏呢?” 柔嫔的流产让皇帝气得连苏岚的封号都不叫,直接喊上了她的姓氏。看皇帝的态度,苏岚这一回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皇后答道:“臣妾将她跟李氏二人都关进了后殿,预备等事情弄清楚了再行发落。”她顿了顿:“刚刚御医诊断过,李美人是心疾犯了,正好站不住晕过去了,才栽到了苏氏的身上。” 皇帝冷哼了一声:“她这病倒犯得巧了。”再环视一圈屋里的女人后,他烦燥地挥着袖子:“都给朕滚!挤在这里不走,是想留在这里看热闹吗?!” 众妃心里委屈,这不是皇后非把她们留在这里不许走吗? 但皇帝这么暴躁,谁敢顶着雷不知死活地开口辩解? 连这段时日最受宠的郑芍让郑薇一拽,也木木呆呆地跟着众妃朝殿外退去。 这时,皇后眼睛一转,扫到正要走出殿外的郑薇,脸沉下来:“郑美人,你刚刚就跟李美人站在一起,怎么能看着她栽倒都不伸手扶她一把?” 郑薇的头皮一乍,千防万防,还是没防到皇后非要拉她下水! 皇后这一问,倒叫郑芍有些发木的眼神清醒了些许,就要站出来说话。 郑薇急忙将她推出殿外,澄心也一直紧张地看着郑芍,生怕她冲动坏事。郑薇一推她,澄心便立刻拖着还没完全把魂找回来的她朝殿外而去。 事涉皇嗣这种大事,能摘出来一个就是一个,郑芍已经脱出身,千万就不能主动再下水。 就是等一会儿真会有事发生,郑薇还指望郑芍站在岸上把自己捞出来呢! 郑薇转身跪下,拿帕子揉了一下眼睛,趴在地上大声叫屈:“娘娘,臣妾正在跟雪妃娘娘说话,根本没注意到李美人在做什么!” 皇后既然要对付她,当然不会那么简单地被应付过去:“说到这件事,本宫还要问问你,雪妃训斥你,你为什么突然背身过去?” 刚刚那一幕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郑薇根本无可抵赖。 她也没打算抵赖,把身子挺直,一脸忿忿地看向皇后:“臣妾刚刚走路时根本没看到雪妃娘娘,娘娘却借机找臣妾的茬,说臣妾挡着她的路,故意对她不敬,臣妾不服!” 郑薇话里避重就轻,先把之前挡着苏岚路的事拿出来大说特说,听在皇帝的耳中,就是苏岚说郑薇挡路,她心里不服,故意转过身装听不见来气她,但她跟今天发生的大事没有关系。 在殿外一直死死拉着郑芍的澄心松了一口气:薇姑娘果然是个靠得住的人,没有把雪妃娘娘攻击郑家家教,有意引盈夫人参战的事说出来,让战火再度扩大。 皇后心里觉得不对,但急切之间还没想到别的话,便听周显道:“身为妇人,只好争强斗胜,不知柔顺谦卑。郑氏,你就是如此的教养吗?!” 周显果然只以为这是妇人之间的口角,哪里还会想去调查她们俩的争执跟柔嫔滑胎有什么关系?他心里对皇后不知轻重很是不耐烦,周显现在最想做的,肯定是弄清楚柔嫔失去孩子的事里有没有人做手脚。 皇帝三言两语为此事定了性:郑薇为人不恭顺,不知礼让才跟苏岚起了争执。 但即使皇后语言里的小陷阱被躲过去了,皇帝现在正在暴怒当中,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郑薇哆嗦着不敢再辩,她重重地以头抵地,每个毛孔都在恐惧:“臣妾不敢。” 她是真的怕,皇帝刚刚失去一个孩子,现在心情非常不好,他主宰着所有人的生死,如果郑薇运气不佳,说不得她今天的小命都要交待在这里! 9.宠妃靠得住,跟班请吃糕 郑薇从来没想过,不到十秒钟的时间会这么难捱,她的前程,她的生死,就在一个暴怒中的男人一念之间。 周显眼中红血丝密布,厌恶得根本不想看她一眼,他冷酷地道:“美人郑氏,粗蛮无知,不闻妇礼,不懂谦卑,着――” “陛下!”郑芍终于挣脱了澄心的手,扑到门槛上,跟郑薇一前一后地跪到了一起:“陛下,郑美人只是一时糊涂,请您――” “盈夫人,朕准你插嘴了吗?!”皇帝的话像淬了冰渣一样,冷得沁人。 郑芍从来没有见过皇帝发脾气,脸色白了一下,仍然坚持着把话说完了:“臣妾只是想求陛下三思,郑美人跟我从小一道长大,臣妾最清楚她的性情。她不是个坏人,若是她能料到李美人在她身后犯心疾,她肯定会搀住她的。” 郑芍虽然慌乱,但有条不紊地把皇后有意无意省略的,最要紧的一句话点了出来:李美人她刚刚是站在郑薇的身后,她即使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想做些什么,郑薇背后没长眼睛,也是察觉不到的。要说错,她也只错在对高位妃嫔不敬上,其他的事,跟她无关! 周显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郑芍毕竟没有经过多少世事,抵受不住那么大的压力,不一会儿便低下头去。 周显此时终于看了郑薇一眼,郑薇还没品出他目光中的含义,便听他道:“郑氏,既然盈夫人今日为你求请,朕暂且不追究你不知尊卑之事。但是,李美人在你身侧,你却未施援手,难逃袖手旁观之嫌,朕不能不罚你,你服是不服?” 可能是度过了此事一开始的冲击,他的声音不像刚开始听起来那样暴怒,郑薇跟着也有了些底,听皇帝的声音软下来,明白这一次可能不会受太大的苦,连忙道:“臣妾有罪,臣妾愿领罪。” “那好,你就在那里跪一天,好生反省反省。”皇帝指着坤和宫外的空地道。 如今正是暮春,快要进入初夏,太阳已经有些毒辣。郑薇的身体虽不像一般的千金小姐那样娇弱,可真跪上一天,也肯定受不了,也许会生一场大病。 但现在的结局比她预想的不知好上多少,她生怕迟了一秒钟皇帝就会改主意,压抑着劫后余生的欢喜,颤声道:“臣妾谢陛下恩典。” 周显挥了挥手,立时便有两名侍卫将郑薇押到了坤和宫院子里,随着皇帝再度走进内殿,在坤和宫门口聚着的余下的几个妃嫔终于全部四散离去。 郑芍走在最后,她被澄心搀扶着,主仆两个全都满面泪痕,妆花得像打湿了书画铺子一样,凄惨得完全不能看一眼,反倒显得郑薇这个跪着受罚的好像才是没事的那个。 周围有人看着,郑芍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郑芍走后没多久,坤和宫的大门便关上了,里面隐隐传来棍棒敲击在人体上的声音和即使堵着嘴,隔着宫门也没隔断的闷哼声。 想到还在里面生死不知的苏岚和李美人,郑薇顿时觉得,她头上的那轮烈阳似乎也能够忍受了。 因为郑薇是皇帝盯着要罚的对象,那两个侍卫将她押到坤和宫正中央空场跪下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郑薇知道,这两人是来监督她,看她会不会偷懒的。 果然,跪了没有一会儿,郑薇刚刚觉得有些晕眩,她的腰软塌了一下,其中的一名侍卫便上前硬声道:“这位娘娘,你跪得不对。” 郑薇暗暗叫苦,坤和宫上的地虽不至于有小石子硌人,可她从小也是被当着小姐一般精米细面养大的,几时受过这样的苦处?地上又硬又烫,她只跪了这一会儿就觉得膝盖痛得难以忍受,要是真直挺挺地跪上一整天,那得往她背后绑根棍子才做得到。 她刚刚才只试探了一下,那侍卫就表现得又臭又硬,半点情理也不能通融的样子,难不成她真的要这样跪一整天? 若是搁在平常,她悄悄地偷个懒,松活一下腰骨,只要给足了宫里负责掌刑的嬷嬷银子,她们一般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会管得太过分。但侍卫就不同了,他们跟后宫是两个系统,郑薇从来没跟这些人打过交道,刚刚稍微一试探,她就知道,这些人大概是银子买不动的。尐説φ呅蛧 当侍卫的人,能到皇帝身边做事,不是本事高强,就是家里有关系,这两种人,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像一辈子都只能待在宫里的太监和嬷嬷那样眼皮子浅。 而且郑芍就是想帮郑薇,想让她少受点苦,她的手也伸不出内廷。 郑薇刚刚还没想这么多,现在再一想到还要忍受那么久的跪刑,顿时觉得时间特别难熬。 她眯着眼睛往天上望了一眼,那白花花的日头就像要砸到她脸上似的,让她微微地头晕。 她轻声呻|吟了一声,忍不住把一只手抵到地上,才勉强让身子撑住。 郑薇眼角的余光看见,刚刚黑着脸来训她的侍卫身子一动,像是又要走上来。 这时,另外一个一直没有出声的侍卫说话了:“陈兄,我听那位娘娘喘气喘得很急,她是不是病了?” 这声音如棕榈滑过山泉,透着一股清凉干净的味道。 郑薇把头悄悄抬了一下,没想到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沈俊,他怎么在这里?她呆了一下,第二个想法就是:他怎么今天没穿那双绣梅花的鞋子? 黑脸的侍卫不在意地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咱们的任务就是守着她,她病不病,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沈俊正色道:“那可不一定,万一她病了,我们却没有及时报上去,到时候吃了挂落,你顶得住吗?” 黑脸侍卫也不是个笨人,刚刚的事他们都看在眼里,知道罚跪的这个有靠山,真不能太随意地对待。 他观察了一下郑薇,果然见她汗透衣服,气喘如牛,下一刻就能翻着白眼晕过去的样子,便跟沈俊道:“那你在这儿看着,我跟头儿说一声,让他请示一下陛下。” 黑脸侍卫走后,郑薇头晕眼花中,感觉到一个黑影罩住了她,沈俊的声音从头顶响起:“这位娘娘,请您挺把背挺直!” 郑薇心里真想骂人:这背是她故意的,她想不挺直的吗?她也怕自己表现得不好,这两个人去打小报告,让皇帝再想起她来狠狠打罚一通。现在郑芍也走了,皇帝再罚她,她连个求救,为她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可郑薇即使再想不犯错,身体条件不允许,她能有什么法子? 当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久了,郑薇虽然经常活动锻炼,但她的身子早就不像前世那么健壮,只跪了没一会儿,整个人就想朝地上出溜。 她的体能跟体内的水分一样,在烈日的照耀下蒸发得很快,这真不是她的意志说了算的! 郑薇强打起精神,正要挺直腰背,一样四四方方的小东西突然滚到她面前。这东西黄底红花,这是……顺和斋出的薄荷凉糕,哪来的?是哪个宫女太监夹带进来,又弄掉了的? 郑薇眨了眨眼睛,沈俊剑鞘上的蓝色宝石在阳光之下亮得晃眼,他的脸罩在帽檐里面看不清。 郑薇咂了一下嘴巴,这个小侍卫的长相是那种很正气的俊俏,有制服的加成,他的美貌度肯定呈倍数上调。遗憾的是,刚刚他站得远,郑薇被晒得眼睛发花,没能看太清。如果有帅哥可以帮助提神,那也是挺不错的啊! 她不死心地又仰着头看了一眼。 “咚”,又是一块凉糕滚到郑薇面前。这一次她看得很清楚,那块薄荷凉糕是从沈俊手里掉出来的。 郑薇:“……”这位侍卫是在请她吃糕吗?郑薇觉得脑子有点发木。 沈俊突然转了个身,黑脸侍卫的声音从他背后传过来:“蒋御医,您快着点,我看那位娘娘她快撑不住了。” 郑薇鬼使神差的,在沈俊转身的那一个瞬间,迅速将那两块凉糕扣在了手心里。 10.巨额不明来历财产 郑薇是在第二天早上被抬回景辰宫的,黑脸侍卫叫来的那位御医给她开了一副防中暑的汤药,愣是让她跪着挺到了大半夜。 皇帝说让她在坤和宫门口罚跪一天,那就没有人敢打一点折扣。 郑薇整整跪了一天一夜,连续十二个时辰。到第二天早上,妃嫔们从皇后宫中请安出来后才由郑芍招呼着人抬回去。 当然,这后面的很多事郑薇都不知道了,因为,她早在跪到快天明的时候实在支撑不住,昏死过去。掌刑嬷嬷估摸也怕让她耗尽精力后出事,没敢在她再次倒下后下狠劲抽打她。 虽然之前守着郑薇的那两个侍卫在宫里下钥前跟皇后派来的两个嬷嬷换班走了,可两个嬷嬷约莫是因为在坤和宫的外面,根本不敢接受她的贿赂,而且,只要她腰弯上一点,肩塌上一点,她们的柳条藤鞭就毫不客气地抽了过来! 郑薇在鞭子的驱赶下,不得不直着身子挺起背坚持到了昏迷前的最后一秒。 等再看到乔木肿得像烂桃子的眼睛时,郑薇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是乔木先“哇”地哭出了声:“小姐,你受大苦了!” 郑薇这时才感觉到膝盖以下像扎了数千数万根钢针一样,疼得她直吸气:“小乔快给我掀开被子看看,我腿怎么样了?” 腿还知道疼,应该是没废掉。 乔木哭得直倒气儿,根本没听见郑薇说话。她这一天一宿担大了心,谁能想到早上出去好好的郑薇竟惹上那么大的祸事? 罚跪?还跪一夜?!乔木简直不敢想那是怎样的苦处,她当小丫头的时候,侯府里教规矩的嬷嬷管得严,她因为做得不好,很是被罚了几回跪,再明白不过罚跪是什么滋味。想当年,她只跪一个半个时辰的都觉得痛得很,真难想象自家姑娘是怎么熬过这一天一夜的! 郑薇一宿没能睡,乔木这一夜又何曾好过?她担惊受怕了一夜,好容易等挨到郑薇回来时,这位主子却是被人抬回来的!等再看见郑薇那肿得像两个紫馒头一样的膝盖,她又是心疼又是惊吓,差点顶不住要晕过去。 乔木哭得太过投入,郑薇只好自己动手,但她手指刚一张开,几坨湿得看不出颜色的东西突然掉了下来。 郑薇恍惚了片刻才想起来那几坨东西是什么,是沈俊给她的薄荷凉糕的包装纸。 除了开初的两块凉糕,后来沈俊把黑脸侍卫又支开过一回,偷偷给她扔了三块。大约他身上就带着那几块,郑薇悄悄吃完糕点,再看他的时候,小侍卫躲开了她的眼神。 郑薇跪到后来整个人都被晒木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这几片糖纸攥在手里的。 乔木的哭声一顿:“小姐一直攥在手里的就是这个?这是什么啊?御医来的时候,丝箩跟我掰了几下都没能把你的手掰开。” 郑薇一手一个,十分精准地将纸团扔进还没熄的香炉,看它们化成了青灰,方道:“是两块点心纸,一个洒扫的小太监看我没吃没喝,跪得太可怜,趁着嬷嬷们没注意的时候塞给我的。” 乔木“哦”了一声,说了一句:“那这小太监人不错啊,没想到这个宫里还是有人有点人味的,小姐,咱们有空得去谢谢人家。” 这丫头,进宫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这么好骗?也不想想她是皇帝亲自下令要罚的,哪个小太监不要命了,敢冒死给她送吃的? 郑薇没吱声,她费力地掀开被子,终于看到她可怜的膝盖的全貌。 她的膝盖紫黑紫黑,肿得亮晶晶的,看上去很有些吓人,她看了一眼就赶紧合上了被子:“还是算了吧,我现在算是在皇上那里挂上了名号,皇上说不准还恨着我呢。万一我们冒然去找了他,反而把他连累了可怎么办?” 一句话勾起乔木的隐忧,她的眼圈又红了:“小姐――” 郑薇生怕她又要哭,赶紧揉了揉肚子:“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有多久?怎么感觉好饿啊。” 乔木忙擦了眼泪,起身道:“我怎么就忘了,小姐你睡了有一整天。加上之前的那一天,这都整两天没吃上一口饭了。小厨房里正熬着粥,盈夫人嘱咐了人,单给你留着灶眼,就怕您醒了要吃东西,我这就去给您端过来。” 乔木匆匆忙忙地去了,郑薇一个人在床上靠着,没说到吃的还好,一说,她立刻就感觉到了抓心挠肝的饿。 好不容易四下无人,房门也被乔木离去时顺手带上了,郑薇探着身子从床板下摸出一样东西来。 这东西算盘那么厚,只有三掌宽,正是郑薇她娘托威远侯夫人给她带进来装龙须糖的匣子。 郑薇有个坏毛病,喜欢在床上放些小零食。这毛病是她上辈子上大学住上铺吃夜食养出来的,后来身边一直没个人管她,她就把这毛病带到了异世来。 姜氏却是个受过正统教育的大家闺秀,认为女孩子贪嘴是不能自律,修持己身的表现,姜氏每次见到她偷偷往床上藏吃的总是会生气,也一直严令,让乔木看着她不许她乱来。 乔木很是信服姜氏,在她的监督下,郑薇的床上一直藏不住什么吃的。这个小匣子估计是乔木骤然得知她被罚,惊慌之下没心情搜检她的床榻,才让它幸存下来的。 说起来,郑薇故意藏东西吃倒不是有意要气姜氏。只是,姜氏自从她爹死后就心灰若死,只知道吃斋念佛,郑薇眼睁睁看着姜氏一日一日将日子过成了一潭死水,生怕她哪一天就觉得生无可恋,一抹脖子追着她爹去了,只好想尽办法让她有点活气儿。郑薇觉得,哪怕是姜氏跟她生生气也比一整天闷在屋子里,连句话都不说的好。 郑薇拈了一颗糖放在嘴里,手却不自觉地伸到匣子底捣鼓几下,“嚓”的一声轻响,最底层的板子被抽了下来,夹层底部粘着一张银票,数额,两千两。仦說Ф忟網 这个小匣子最下面有两层木板,郑薇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姜氏曾经在心情不错的时候跟她回忆过自己跟她爹当年鸿雁传书的事。她爹当年大胆得很,对姜氏一见衷情后不顾所有人的阻挠,执意到姜家提了亲。后来他给姜氏写情书,怕她看完后销毁,还悄悄做了这个暗藏玄机的匣子送给她,防的就是女儿家面皮薄,万一被她外公外婆发现,姜氏在父母面前没了脸面。 姜氏一直很宝贝这个匣子,现在突然把它拿出来装糖,还郑重送到宫里来,郑薇满以为姜氏肯定是有什么私房话想跟她说,又不想让信被太多的人看到,才想到的这个办法。她怎么也没料到,这里头除了一封报平安,字数寥寥的信件之外,还有一张大额银票贴在最底部。 要不是郑薇前天晚上想再读一遍信,却在抽木板时不小心将匣子打翻在床上,只怕要不知多久才会发现这个叫人不安的秘密。 郑薇对自家的家底很清楚,她这一世的父亲没死之前也只是禁军的一个小官,一年的俸禄最多百来两银子。她爹在世时,一向对她们母女十分舍得花钱,又没什么外快,不可能攒这么多银子。 等到了威远侯府,虽然吃喝住用都由侯府提供,郑芍还给郑薇争取到了一份月例,可她娘根本不愿意占女儿的便宜,不要她的银子孝敬。连侯府里老太太喜她节烈自爱,想要给姜氏发月例,她都极有骨气地拒绝了。后来虽有顺和斋的那一成红利,也只是三年前的事,再怎么她都攒不到两千两银子。 她娘是哪来的这一笔巨款? 说真的,姜氏这些年修心养性,饮食清淡,极少大喜大怒,也因此,岁月基本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如果走出门的话,说她是才二十出头的少妇都会有人相信。以姜氏的美色,只要她愿意,两千两银子太好到手了,郑薇真怕姜氏因为担心自己做出什么傻事来。 可她现在又没个地方去打听情况,这事,她只能自己一个人揣在心里暗自心焦。 乔木管着郑薇的小金库,这么大一笔银子放进去,她肯定得问打哪来的,郑薇也没想好该怎么跟她说。就是她借着主子的身份压下来,不许乔木追问,可理智告诉她,姜氏选择用这么机密的方式把这笔银子送进来,肯定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郑薇数次回想,没从唯一一次进宫的侯夫人和玲珑眼中看出异样,只能安慰自己,可能这两千两是他们家她不知道的一笔积蓄,只是她进宫进得急,姜氏没来得及给她,现在补上了。 郑薇心里知道这个理由勉强,但除此之外,她无从开解自己。 瞪着这张银票有好一会儿,郑薇越看心越烦,只好眼不见为净,“啪”的一声将盖子合上又放回了原处。 正在此时,丝箩在殿门口脆声道:“奴婢见过盈夫人。” 郑芍? 郑薇看看外面黑沉沉的天色,她这个时候来干什么?都戌时了吧? 11.跟班?知心姐姐? 郑芍的眼睛肿得很厉害,她随手解下身上靛蓝色的素面漳绒斗篷,扔给苦着一张脸,在郑芍身后直给郑薇使眼色的玉版,开始锁着眉头赶人:“好了好了,你别在这碍事,我有话要跟薇薇说。” 眼看玉版快要把寝房门关上,郑芍一副要跟郑薇促膝长谈的样子,郑薇不得不虚弱地开口了:“姐姐,我说,你可怜一下我,我两天没吃东西,饿得只剩半口气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我吃完东西再说吗?” 郑芍半偏着头,已经坐到郑薇的妆台前,将她的金流苏耳坠下了一只,闻言,她把手一顿,半侧过身子,嗓子还有些沙哑:“倒是我忘了,玉版,给薇薇到小厨房里弄些吃的来。” 玉版却没马上走,目露央求:“夫人,您这两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奴婢多弄些来,您也吃一点吧?” 郑芍眉尾微微一挑,郑薇跟她认识多年,还能不知道她这是要发脾气的先兆?忙抢在她答话之前对玉版道:“就照你说的办,快去吧。” 郑芍“刷”地猛回头怒视着她,她脸上上着飞凤妆,眼尾画得斜斜往上挑,不说话时都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更何况这携怒一瞪?玉版这一天都提着心,郑芍虽没瞪她,她仍是心中惴惴,吓得跪了下来。 郑薇仿佛不见她眼中的阴沉,夸张地一缩脖子:“干什么干什么?大晚上的不睡觉,到我这儿来摆娘娘主子的款是吧?” 郑薇夸张的动作终于让郑芍的嘴角旋出一个小小的笑涡,但她随即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眼里汪出一汪泪水来,像小狗似的抽了一下鼻子:“你这一天可担心死我了。” 郑薇见她不再像刚进来时一样,身上凝聚着一重低气压,谁碰就要炸谁的样子,心里也放松了一些,在青金闪缎的大迎枕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有什么好担心的,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我没事。” 郑薇倒不是有意说来安慰郑芍,她的性格说好听点是忘性大,说难听点,就是没心没肺,在她看来,天大的事,只要人还全须全尾地活着,再大的难处也不算什么了。 因而固然她之前吃了好大一通苦头,现在已经开始放下,还能拿这事开玩笑了。 但郑芍不同,别看她生得艳丽张扬,行事像御姐一般的如风如火,可那大部分是因为她是侯府嫡长女,要时常撑着场面。她的张扬是自小的教育与骄傲使然,她的内心却远不像外表那样强大。 果然郑薇这么一说,郑芍先头强忍着的一行行珠泪如滚珠一般,从那鹅腻雪腮中纷纷滚下来。她一头哭,一头坐上床,拉住郑薇的手,把头搁在她的肩窝上,抽泣着低声道:“薇薇,你知道吗?苏岚她被贬为选侍,已经迁到仪元殿去了。” 仪元殿靠近浣衣局,几乎相当于冷宫了。 郑薇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郑芍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崩溃过了,这一次想必是苏岚一朝从云头坠落,自己和她差一点被牵连其中,让她的触动太深,才吓成了这样。 在威远侯府,郑芍见识到最狠的撕逼也不过是姐妹们之间的斗气陷害,这样动辄生死的大场面她几曾看到过? 尤其,那个一言夺人性命的,还是那个她目前最亲近的枕边人。 郑薇轻轻拍了拍郑芍的背,对跪在门口的玉版做了个手势。 玉版会意,轻轻退出门外,把门带上。 郑芍没有看见她们的动作,却在玉版关上门后,她仿佛知道整个世界已经被暂时隔离出一个安全岛一般,肩膀完全塌了下来,哭声也悲切了许多。 郑芍的哭声越来越大,整个寝宫里盛满了她说不上是伤心还是害怕的啜泣。 郑薇听她那动静不是一时半刻便可以停歇的,干脆将拍着她的手放下,熟练地摸到床头那个装糖的匣子,“咔嗒”一声开了匣子。 这小小的动静让郑芍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把头抬起来,待见到郑薇手指拈起的那块雪白小巧的龙须糖时,不由怒道:“我跟你说话,你一点也不专心听!” 盈夫人一怒,至少景辰宫都要颤一颤的,郑薇却笑嘻嘻地又拿起一块糖往她嘴里塞:“行了,别生气了,给你一块糖吃。” 郑芍负气地把头撇开:“不吃!” 郑薇立刻就把手收回来,小气巴拉地,还想把糖放回去:“不吃算了,我娘千辛万苦送进宫来的糖,我还舍不得给你呢。” 郑芍看着她的眼神活像想把她咬一口,她气哼哼地把糖夺回来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咬得脆响,不出片刻,一粒糖便在她的贝齿中“粉身碎骨”。 她犹嫌不够,还要倾身来拿,这一回,郑薇可是真舍不得了,她三把两把地将盒子推到郑芍暂时够不到的地方,大叫道:“喂,刚刚是谁说不吃的?别说了话这么快就不算啊?” 郑芍瞪着她,扬着眉毛故意道:“就要跟你抢!”话一说完,她自己先掌不住,“噗”地笑了。 这原本是小时候斗气时她们常说的话,郑薇刚到威远侯府住下时,郑芍还是个挑食又娇纵的小丫头,季氏没少为女儿不爱吃饭的事操心。郑薇那时候急于在侯府里站稳脚跟,便急季氏之急,动了动脑筋,用“抢食”这个法子把郑芍挑食的坏毛病给憋了回来。 刚刚的这个小插曲,显然令郑芍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玉版也是个机灵人,听到里面的气氛松弛下来,赶紧敲了敲门:“夫人,美人,饭取来了,要上饭吗?” 郑薇早饿扁了,闻言忙道:“端进来吧。” 玉版端进来的是个小炕桌,上面放着几样小菜并几色点心,满满登登地,肯定不是一个人的量。她放好炕桌,小心地觑着郑芍的脸色,从乔木捧着的食盒中取出两双筷子两个碗。郑芍随即眉毛一竖,脸立刻又耷了下来。 郑薇忙嚷嚷着:“快快,玉版,先给我盛点粥,唉哟,小厨房里真贴心,这是专门给我熬的淮山糯米粥养胃的吧?闻着可太香了,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跟好吃的作对,拿不吃饭来糟践自己的笨蛋呢?” 玉版紧张地应了一声,却不敢搭她的话茬,看着郑薇笑嘻嘻地给郑芍盛了一碗竹荪鸡汤:“陪我吃点吧,一个人吃可没意思了。” 郑芍板着脸,但还是别别扭扭地接过了那碗鸡汤。 郑薇这边总算安生吃到了一顿可口的饭菜,顿觉世间至美不过如此,真是心满意足。而郑芍在小口抿完郑薇给她盛的竹荪鸡汤后胃口大开,又吃了一小碗米饭方满意地停箸。 出了这么大的事,郑芍这几天明显没好好吃饭,又是担心又是怄气,心情能好才怪,这也是郑薇宁愿冒着惹怒她的风险,也要想办法让她多吃口饭的原因在。 人一吃饱饭,心情就能好一大截,有什么话也就好说多了。 等宫女们把炕桌一撤,郑芍的表情松泛了不少,她蹬掉绣鞋就朝郑薇的被窝里钻。 郑薇虽从她之前一系列的动作里料到了会有这一出,但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阿离,现在可是在宫里呢,这不合规矩。”皇宫里宫妃们可不能随便睡在同一张床上,每个品级的宫妃行止,仪容,包括所用器皿,所穿衣饰,都是尺量寸度,有规制规矩的。 阿离是郑芍的小名,自从进宫起,郑薇就没再叫这样叫过郑芍了。但是,在今天这样一个夜晚,郑薇知道,郑芍需要来自朋友的安慰,她需要这种久违的亲密。 郑芍这样的身份,平时极少能有平等交流的朋友。还没入宫的时候,郑薇在外面规规矩矩地跟着众人叫她一声堂姐,等只有两个人了,郑薇就亲昵地叫“阿离”这个只有至亲好友叫的小名,一叫,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她们既是最亲的姐妹,也是最好的朋友。 至少,在郑芍的心里,她允许叫“阿离”的人都是至亲,是被她放在心里在意的人。就连,包括那位至尊,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告诉他,自己的小名。 尽管,母亲曾叮嘱过她,面对丈夫一定不能毫无保留地给予,一颗心一定要好好守住,不然,迟早有一天会被伤到。可是,周显是不一样的。他与她那样亲密,他曾跟她说过那么多没有听过的甜话儿,他……他在床榻间是那样的温柔,他们,曾整夜缠绵…… 郑芍怔忪了片刻,随即昂着脑袋,任性地道:“不管,反正,我今晚就要在这里睡了。” 郑薇只有用无奈地眼神看着她,郑芍顶了一会儿,终于顶不住,嘟着嘴道:“好了好了,我只在你这里待一会儿就走,你别拉着个脸撵我。” 郑薇也不是真心要赶她走,只是这姑娘惯会撒娇使赖。别看自己比她小一个月,可心理年龄大她那么多,两个人中间,从来都是她拿主意的时候多,久而久之,郑芍反而像个妹妹一样,有时候还会在她面前把对付长辈们的那一套使出来。她不跟这姑娘把规矩先说好,只怕到时候她聊得起了兴,真赖在这里不走了。 郑薇刚刚被周显狠罚过,说不定现在还被他记着小本本,她就是心里已经放开,行动上却不可能真的不把皇帝的愤怒当一回事。 姐妹两个就像没入宫前一样缩在被窝里说悄悄话:“……前天早上跟着苏岚来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子宁?” “对,叫子宁,她被杖毙在坤和宫里了。说起来,子宁我们没入宫时都见过的,她跟着苏岚,那时候多傲气,连你都不看在眼里。” 郑薇默然,主子都这么惨了,当奴婢的只会更惨。若是真审出苏岚要害柔嫔的证据来,现在苏岚的下场也不会比子宁好。 郑芍咬了咬嘴唇:“你说,皇上有一天会不会……” 她怯怯地望着郑薇,像是希望郑薇代替自己,将自己心底那个不愿意想到的可能性给否认掉。 可是,郑薇必须得撕开郑芍所有的少女式幻想:“阿离,你还记得,皇上之前曾多宠爱苏岚吗?” 郑芍如蝶一般的眼睫可怜地颤动着:“可是,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明亮的烛火下,郑薇的目光如剑芒一样锐利,她只用两个问题就刺入了郑芍的心里:“你有哪里比苏岚更强的?你凭什么让皇上对你另眼相看?” 至到现在,郑薇才真正明白,威远侯夫人为何不顾郑芍的激烈反对,也要把她一道送入宫中。 知女莫若母,郑芍尽管幼承庭训,得威远侯夫人亲自教导,但是,未经人事的女孩子总归对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有所幻想,尤其,这个男人成熟而有魅力,是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人。有几个女孩子能抵受得住这样的男人?现在的郑芍,在男人面前还太稚嫩。 假如没有进宫,无论郑芍嫁到哪里,就算她犯了错,以威远侯的权势也有回旋的余地,可是,在宫中,她连犯错的机会都不能有。 皇权碾压,一切皆为尘泥。 而郑薇,就是负责打破郑芍纯真幻想的那个人。她们目标一致,利益共同,感情深厚,只有她说的话,郑芍才会认真听,也只有她,才敢及时地直言谁都不敢说的真相。 郑芍久久没有答话,郑薇等着等着,觉得有点不对,把她的头发拨开,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郑芍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居然抱着她的手臂睡着了。 郑薇哑然,原想把她拍醒,最终只是帮郑芍掖了掖被子。 不管郑芍往后会成长成什么样,现在的她,还只是一个正在褪去青涩,远未成熟的小女孩。 只是,郑薇没料到的是,郑芍的成长,比她想象中的更快。 12.宠妃三号 六月白玉兰开遍宫闱的时候,连御医都不再到景辰宫去复诊,郑薇的伤实在是养不下去了,她这才不舍地从窝了一个多月的寝房里钻出来,开始了每日必行的“坤和宫茶话会”。 夏至过后,妃嫔们每日往坤和宫请安的时辰便由冬令时的辰时初挪到了卯时末。 郑芍因着体态微丰,又天生比旁人怕热一些,卯时正,太阳还不太晒的时候,她领着众人便出了门。故而,即使皇后中宫离景辰宫远,大家出门早,还是成了最早到的一拨。 第二拨到的,是住在安泰宫的妃嫔们,安泰宫的主位惠妃走在正中,她年约三十许,穿着秋香色织宝相花的宫裙,圆团脸,一笑眼就眯缝着,在花枝招展的众妃中显得十分不起眼。 尽管生了周显唯二的两个皇子之一,这名宫女出身的嫔妃仍然对皇后恭谨得紧,打从郑薇进宫起,就没看惠妃在给皇后请安时缺过一回席,哪怕是迟到早退都没有过一次。 惠妃冲郑芍和气地笑了笑:“今天妹妹又到得那么早。” 郑芍早已起身,她向惠妃行了个半礼,笑着道:“姐姐每日都是最早到,也该叫妹妹争个先了。” 郑薇眼皮微微一跳,这话,搁在以前的郑芍是万万不可能说出口的,尤其是后半句听着太像是她专门起个大早巴结皇后一般。 不过,再一想到,自打柔嫔落胎后,皇帝再到景辰宫就不像之前那样频繁,郑薇也能理解她的变化。 宠妃宠妃,有宠方可称为“宠妃”,若是皇帝的“宠”不是那么多,她再做得张扬跋扈,到处树敌,可不就是上赶着把自个儿立成个耙子,叫人嫉恨? 以郑家的家世,虽不至于叫郑芍怕了后宫里的明枪暗箭,但为人低调一些,并不是坏事。 就像惠妃,惠妃是从一品,明明比郑芍高半级,却并不坦然受郑芍的礼,她侧开身子,略点个头落了座。 惠妃到后没多久,静微宫的江昭仪便来了。 江昭仪娘家是商户出身,最喜欢大红大绿的艳色。明明是大夏天,大家都插戴的是珠饰玉钗,她偏跟旁人不同,穿着一身桃红色织金宫裙不说,快有半尺长的高髻上横七竖八地戴了满头的金首饰,那个硕大的赤金竹节八宝璎珞沉甸甸地垂在胸前,叫人看着都替她累。尐説φ呅蛧 即使江昭仪打扮得像个移动的珠宝盒子,但郑薇只在她身上掠一眼,便看到了她身后被埋在人堆里,眼帘微垂,那个一身白衣的美人。 随着众人的四散落座,那白衣美人莲步轻移,朝着郑薇所在的方向走过来。 郑薇看得眼也不眨,这美人身姿曼妙,螓首微垂,光止是这一幅步态便可入画。再一看,她那身白衣一动便似有彩光流溢,竟是用连威远侯府也只有一匹,只作贡品的白色缭绫所制。 再待白衣美人整张脸无遮无挡地出现在郑薇面前时,连见惯了美人的她也忍不住要赞,好一个温柔娴静,如静水照花的小美女。 “郑妹妹先前病着,怕是不知道吧,这位就是皇上三日前亲封的云充容。”郑薇的身侧,张嫔的声音响起。 如果是她的话,那就难怪了!这段时日,郑芍失去的那一半宠有大半是被这位新晋的云充容分了去。 郑薇似是听不出张嫔声音中的兴灾乐祸,赞得分外真诚:“如此美人,难怪能让陛下喜欢。” 这位云充容是掖庭罪女出身,先帝时期,她的爷爷吴琏清因卷入“太子失踪案”入罪,吴家的家眷男丁被判斩刑,女眷全数充入了掖庭为奴。 云充容的容貌虽不是顶尖美丽,但那一身温柔入骨的气质在满殿的美人当中也分毫不逊色。 皇帝的后宫当中多有美丽高傲,清冷自持的高门贵女,这一款柔而不媚,纯而不艳的美女的确是稀缺物品。 不过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她由最低位的从八品宝林一跃成了从四品的充容,靠的必不止是那点美色。 宫婢晋升可不像宫妃一样可以跃级,她们升等得一步一步地往上提,也就是说,在这一个多月里,云充容平均五天就能升一级,其晋升速度堪比火箭了。 柔嫔这些时日在养身体,好容易暂时去了一个劲敌,却平白杀出一个更有竞争力的云充容,难怪如张嫔这样以前还能偶得雨露的妃子们急了眼。 张嫔没得到想象中的反应,觑着郑薇的神色,见她只是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像是根本没听明白自己想说什么,遂抿了抿嘴,不甘心地又道:“现在皇上一个月多半都宿在云充容那里。”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坐在前排的郑芍:“若说盈夫人出身高贵,身娇玉贵,得皇上宠爱,这倒还好说,可她一个贱婢出身的罪女,凭的哪一点整日霸着皇上。” 郑薇笑一笑,云充容已经走到了属于她的位置,离她们两个不过两臂远,张嫔的声音不大,云充容的耳朵只要不聋,肯定会听到她的话。 可云充容愣是敛眉低头地稳稳坐到了椅子上,连个头也没回。 只是小姑娘毕竟年纪小,段数不高,郑薇就看见云充容半透明的广袖当中那只紧紧蜷起来的拳头。 皇后宫中不得随意喧哗,云充容既然是最低等的宫婢出身,必然深谙“忍”字一道。难得她一朝得志,面对位份比她低半级的张嫔还能如此隐忍,说不定她真有成为郑芍劲敌的那一天。 不过,她天然的出身受限,即使皇帝现在宠爱她,她家里并没有翻案,她依然是罪女出身。皇帝就是为着避嫌,也不会让她得晋高位。如果她不能诞育子嗣,不出意外,她这一生最多也就止步在一个最低品的一宫主位上,跟郑芍成不了一个等级的敌人。 张嫔一张嘴挑了三个,没成想不止云充容装傻充愣,连这个往日里仗着有郑芍撑腰,半点亏不肯吃的郑薇也不接茬,待想要再说两句,皇后已经从镶大理石山水的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女人们聚在一起无非是吃喝男人这些事,郑薇听了一会儿便觉乏味,她坐的位置又偏僻,左右没人注意,她索性暗运“走神溜号**”,垂下头盯着青色的地砖,一边一只耳朵留神领导,一边心里盘算着中午要吃什么。 直到皇后说到三个字“仪元殿”时,才把郑薇的思绪完全拉回来,她一抬头,正看到皇后拿帕子拭眼角:“说起来,苏选侍几个月前也是云堆雪做的人儿,现如今在那个地方关着,她怎么受得住?皇上也没说放。刚刚那里头又递了信,说她好几日没吃下饭,看管的宫女怕出了事,请来太医一看,原是中了暑气,可她的份例里没有冰盆,这可真叫人为难。” 皇后说得对苏岚极为同情,江昭仪觑着皇后的神情,薄薄的嘴唇都快撇成了波浪线:“容臣妾说句刻薄的话,她有今日,也是她自找的,若不是她犯下大错,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依臣妾的意思啊,能留她一条性命,都是陛下跟娘娘莫大的慈悲了。” 皇后叹一口气:“总不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病没了,红杏,你待会儿记着,把我份例里的冰给苏选侍拨一些过去。” 从皇后宫中出来后,郑芍的步子明显加快了不少,快到景辰宫时,她突然一个急转弯,把跟着的人支走大半后,拉着郑薇朝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你有心事。” 听郑薇这样说,郑芍果然吸了一口气,转身过来:“薇薇,你说,我去给苏岚送些东西去怎么样?” 郑薇没急着否认她:“你猜她会不会以为你是去炫耀的?” 郑芍忽然拉住了郑薇,黑黝黝的大眼睛认真的看着她:“就算她这么想吧,她跟我们总归也是从小到大都认识的,如今她这个样子,我看着很不好受。” 郑薇心里也怪不好受的,她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面对别人的性命可以笑谈生死的人,尤其是,她们三个人几乎是彼此见证了彼此的童年与少年时代。 若说是别的事还好,但那天的事,后来郑薇和郑芍数次情景再现,假如郑薇没有及时躲开,李美人先撞到的肯定是她,郑薇必然要带倒已经走到两人之间的郑芍,以皇帝当日的震怒来看,她们绝不可能平安过关。 那么,极有可能,苏岚的今天就会是她们的今天。 郑芍这是感同身受了。 “你想去尽个心也好,”郑薇知道郑芍下定决心的事很难改变,但她想起一个问题来,问道:“你觉得,她会不会把送东西过去的人砸一脸?” 郑芍突然目光灼灼地盯着郑薇,郑薇被她看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心中生起一股浓厚的不祥之感。 正在此时,御花园里突然传来一声惊怖的尖叫。 郑薇急忙转过御花园外的花墙,只看见那个小小的水池子里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上下浮沉,而张嫔茫然地站在岸边。几个宫婢哭的哭,傻的傻,乱成了一团。等郑氏姐妹俩领着宫女们都快跑到她面前了,张嫔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头一个动作就是指着池子里的人气急败坏地叫:“云充容,你少来这一套陷害我,是你自己掉下去的,我根本没推你下水!” 13.跟班的春心荡啊荡 但是不管张嫔怎么撇清,云充容挣扎的动作越来越慢,离岸边也越来越远,眼看就要彻底地沉下去! 而跟着云充容的宫婢也不知去了哪里,张嫔的宫女则吓得瘫成了一团,指望这几个救人看来是不行了的。 郑薇环视一圈,这附近实在没什么人,她只好顺手从湖边柳树上折下一根柳条,另一头搭到云充容身上,叫道:“快拉着柳条上来!” 那柳条无力地落到了云充容的腰间处,离云充容的手足有半臂远,她根本没办法拽到。但是云充容像是听到了郑薇的叫声,狠狠地朝柳条的方向挣扎了几下,可惜每次都是与柳条失之交臂。 郑薇看了看这个池子,这池子引的是护城河里来的活水,靠近池边的地方砌了几阶青石板台阶没入水中,台阶上经常有人打扫,也没什么青苔,那池水看着只有小腿深浅。只要她不下到最下面,应该没事。郑薇试探着往下踩了两个台阶,又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郑芍站在岸边看得心惊肉跳:“薇薇你也小心一点!”忙又推着同样是不知所措的玉版和丝箩跺足道:“你们快去帮忙啊!” 这池子因要养荷花,除了靠近边缘处砌了几阶台阶外,底下全是淤泥,如果滑下去,很容易陷进去就站不起来。 细细的柳条搭到了云充容的手背上,她手胡乱挥舞着,终于是握住了它。 云充容死死拽住柳条朝郑薇的方向攀来,应该是池底有淤泥的缘故,郑薇只觉柳条那边传来的力量大得惊人,她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只是把云充容的头拉出了池子。 但是云充容的双眼紧闭,只有一只手凭着求生的本能,还知道死死地拽住柳条,她的身子却一动不动地在水面上半浮半沉,显然是昏了过去。 幸好玉版和丝箩这时候也跑了过来,她们一个抱着郑薇的腰,一个站到台阶上帮她拉住那柳条,一齐使劲想要将云充容拽起来。 郑薇的身子此刻半个身子都在朝池子里倾,正在这时,原本站在背后,抱着郑薇腰的丝箩脚突然滑了一下。 郑薇只觉得她的右腿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整个人顿时不受控制地朝湖中栽了下去! 在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叫声中,郑薇“扑嗵”一声被撞进了池里!她猝不及防地,狠狠地灌了几口腥臭的池水后才冷静下来尽力稳定着心神。 郑薇上一世是学过游水的,这池子水再深也深不过一人高,这点水肯定淹不死她。只是,她这一世被教导着要娴静贞淑,哪里有机会像上一世一样自由自在? 池水极为浑浊,郑薇也看不清里头到底有多深,她也不敢贸然踩下去,怕陷下去就拔不出来了。 郑薇脑中乱纷纷的:到底要不要暴露自己会水的事?可她从小跟郑芍形影不离,到时候她问起来,自己要怎么回答? 只在这一闪念之间,郑薇身边的水流又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一只手臂突然从背后勾住了她的腰。 有人救她来了! 郑薇大喜,赶忙装着不会水的样子,紧紧闭起眼睛,让手脚顺着那条手臂死死地攀了上去。 刚一攀上去,郑薇就觉出了不对,那条手臂粗实有力,这是一只男人的手!而且这男人的衣服并不细滑,他穿的是布衣,这也不是太监们常穿的蓝色绸衣的料子! 这,这要怎么办?还攀上去吗?她名义上可还是皇帝的女人呢!光天化日巴着一个男人不放手,就算那人是为了救她,她说不准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啊! 就在郑薇迟疑的那一瞬间,身边那人已经揽住她破水而出! 夏日里潮湿新鲜的空气蒙头盖脸地扑面而来,郑薇喉头一痒,控制不住地大声咳嗽起来。 糟糕!这一咳肯定是没办法装晕了的! 郑薇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幸好那人将她平放到地面之后,手臂也随之很快离开了她的腰。 “郑美人你还好吧?” 郑薇还没睁开眼睛,先进入耳膜的,便是郑芍冷静克制的问候。在诡异的安静中,一个威严而熟悉的男声在焦急地呼唤:“云儿,快醒来!” 是皇帝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 郑薇一个机灵,连忙睁了眼不敢再装死,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先就看见穿着明黄朝服的皇帝抱着一个女人起身:“春生,快着人请御医!” 隔了那么老远,郑薇都能看出皇帝的关切和惊慌。 加上上一次柔嫔的滑胎,郑薇只见过两次皇帝情绪失控。难道说,这位云充容真有这么大魅力?连郑芍都没做到的事偏让她做成了? 皇帝带着紧锁的眉头和满身的怒意从郑芍身边走过,他全副的心神都胶着在云充容身上,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郑芍,丢下一句话:“将那个胆敢谋人性命的贱妇押到刑房去!” 皇帝口中的“贱妇”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张嫔原就被这一连串的事件给吓得狠了,直到几个大力的太监涌上前来拖她,她才哭喊着朝皇帝离去的方向爬过去:“陛下,臣妾没有推云充容娘娘!陛下!您要相信臣妾,臣妾真的没有推她啊!” 郑芍原本头是偏向着皇帝离去的方向,张嫔高亢尖利的哭嚎声响起时,吓得她身子微微一颤,她瞪了那几人一眼。 那领头的太监立刻向她一边赔笑一边吆喝着招呼人:“快把她的嘴堵上,别叫她惊扰到了娘娘!” 其中一名太监从身上掏出一条颜色发乌的汗巾子一把捣住了张嫔的嘴,几个人抬着拼命挣扎,脸上青筋直爆,涕泪横流的张嫔匆匆离开了御花园。 郑芍早在领头的太监跟她行完礼后便回过头来,不耐烦地喝斥着众人:“愣着做什么?快找人来,把美人背回去,薇薇现在可吹不得风!” 丝箩正为着之前不小心把郑薇蹬下湖而害怕责罚,闻言忙自告奋勇蹲下身子:“奴婢力气大,奴婢来背美人回宫吧。” 郑薇原想拒绝,丝箩这小身板背她,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景辰宫。但她再一看到自己全身湿透,连肚兜的颜色都被洇出来的形象,只好打消了这个主意:她这个样子出去走一遭,那就是活脱儿的古代版裸奔。 郑芍走过来捏了捏郑薇的手,忧虑道:“那池水挺凉的吧,看你的手冷的,快,走快些,赶紧回宫叫御医来看看。” 其实,在这烈日灼人的天气里,郑芍握住她的手并不比她热多少。 郑薇担心地看一眼郑芍,她眉心正中,那粒指肚大的南海珍珠在她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划过一道清冷的光晕。 见郑薇看来,她黛眉微蹙:“怎么了?是不舒服得很吗?”像是对刚刚发生的事丝毫没有芥蒂,全副心神放在了对她的担忧上一样。 可郑薇凭借对她多年的了解,知道她此刻的心情绝没有面上看上去那样平滑无迹。 她在学着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 这没什么不好,她在更好地适应后宫的生活,郑薇克制住那一丝失落,在心底告诫自己。 她看着郑芍一如往常晶莹灿亮的眼睛轻轻摇头,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郑芍这时眼神蓦然一定,看向一个方向:“那不是刚刚救了你的那个侍卫吗?他怎么还穿着那身湿衣站在那?” 郑薇凝目一望,御花园花墙角落的那株玉兰树旁边,一个男人目视着前方,他像柄笔直的标枪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沈俊,怎么又是他?居然是他救了她! 郑薇愕然片刻,待眼神触到他的身上时,却情不自禁地将他上下扫视了一遍。 夏天的衣物本来就轻薄,又是才从水里爬起来,沈俊那一身皂衣紧紧地贴在他身上,玉兰树叶间隙洒下的阳光跳跃着将他的宽肩,阔胸,还有那翘翘的小窄臀全数勾勒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这小侍卫,身材可真好啊! 郑薇流着口水狠狠饱了一回眼福,犹觉意犹未尽,眼看丝箩背着她快出了御花园,还留恋地往后扭着头,想再最后看两眼。 想郑薇也难,穿越前各色美男露点不露点的照片随她看,她却沉浸在二次元的世界里没好好珍惜住机会。待到到了古代,整日里关在后宅,连个成年男人都见不到不说,最后还成了皇帝的小老婆,关进大雍朝最华丽的笼子,被判了无期徒刑。 她只要还想跟郑芍混,皇帝的主意肯定是不能打。也就是说,这辈子她肯定是用不到“男人”这种生物了。 像这等极品小鲜肉可真的是看一眼少一眼啊!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目光狼性太凶,沈俊似有所感,他的头突然偏了过来,跟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的郑薇对了个正着! 郑薇的眼神如被蜜蜂蜇了一般迅速地缩了回来:像痴汉一样偷看别人,又被被现场捉包什么的,这也太羞耻了吧! 而郑芍也在她耳边关切地问道:“薇薇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的脸怎么突然这么红啊?” 郑薇:“……”为什么这里不是沙漠?为什么她不是一只鸵鸟?为什么她不能把自己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