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吾皇黛玉》 1、吾皇黛玉第一回 冤芙蓉香魂开灵窍,美仙姝慈悲度芳心 凄风刮破了窗纸,冷雨从纸窟窿里飘进来,直浇了一夜。 晴雯躺在芦席土炕上冻得瑟瑟发抖,她连翻身躲雨的力气都没了,任由炕上汪着腥潮浑浊的雨水,浸湿了半扇衾褥。 皲裂的嘴唇艰难张翕着,她委屈地一遍遍喊“娘”,一声短过一声,一声哑过一声,直到再溢不出一个“娘”字…… 表嫂灯芯踩着门槛,只掀起草帘往里瞄了一眼,回头对自家男人多官说:“姑娘横竖就这一晚上的事了,明儿赶早去太太那儿请赏发送。” “知道了。”多官将杯中残酒一仰脖吃了,以手抹嘴道:“我妹子这几年的体己应攒了不少,你记得进园子取出来。” 灯芯挂起草帘,扭身回来,掰着指头数:“不止呐,还有簪环首饰、金银锞子、年节赏赐,少说也有二三百两了。” 她乜斜着眼将丈夫的脖子一抱,笑说:“我有个熟友,他在外头偷生了个龅牙秃发的小子,前儿五更泄死了。他想与咱姑娘配阴婚,许了我十八两银子,两匹布的彩礼,只等你给个准话。” 多官抹了一把脸,一时没敢吱声。 灯姑娘揉了他一把,他才咂摸嘴憨笑:“也罢,让她地下也有个伴,省得孤单寂寞。我夜里还要下厨看灶,你留心瞧着她。” 晴雯听得分明,牙齿咬得咯咯响,枯瘦如柴的手,死死地攥着贴身的袄儿。一口咸痰堵在喉管,一声儿也骂不出来,怄到只有倒气的份儿。挣了半天,只有两行泪簌然而下,被风吹干了,冷冷地黏在腮边。 她在荣国府服侍了宝玉五六年,一向恪尽职守,洁身自好,早把怡红院当成了自个儿家,从未想过离开。才站稳了脚跟,就提携表哥进府做庖厨,平时也常照拂他一二。 眼下她却被人一口咬死,是勾引宝玉的狐狸精,顶了这覆盆之冤,被人灰头土脸地撵逐出来。 而她的好兄嫂,见她失了势又病得不轻,就忘恩负义起来。大夫不给请,茶饭也不送,任由她挺在炕上自生自灭。 如今不但指望吞尽了她的财物,还盼着她早死,希图几两发送银子。甚至还要拿她清白之身,卖给那样不堪的鬼人配冥婚。 不甘心又怎样,受委屈又怎样,她熬不下去,横竖要回去的,没曾想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求个干净! 可恨这些丧良心的人,不榨干她最后一点血汗和颜面,竟不肯罢休! 晴雯胸膛中腾起的熊熊怒火,随着躯体中最后一点气血的燃尽,也坍塌覆灭,化作毫无生息的灰烬,点点飘散。 耳边的窃笑骤然沉寂,眼前的昏光陷入永夜,晴雯神识涣散,一时没了知觉,随即身轻如云,飘曳在茫茫天际。 是了,她是晴天的云彩,足具冰雪之洁、星月之精,就算是死,也该回到天上去,岂是凡尘秽物染污得了的! 晴雯奋力越过一团团乌云浊雾,再展星眸,但见她停栖之处水雾缥缈香风弥漫,目之所及是朱栏金阶、画栋雕檐,远处琼楼玉宇、神殿仙阁在此间若隐若现,流水潺湲之声若有若无。 正四处观览之时,那边走来两个披蟒腰玉的老公卿,晴雯便想上前问问门路。 她长住荣国府,非是那等羞官怯贵的小丫头。眼下人也死了,更是把尊卑丢过,于是她款款上前向二公福身行礼,话未张口,却被他们的锦靴踢到了清溪边。 捱了这一踢,晴雯在池塘中照了身影才知,自己竟化作了一枝芙蓉花。还未等惊魂失魄的她接受这个事实,茫然若失之下,一时连自己的姓名来历都忘了!唯有一股锥心刺骨的委屈,绵绵不绝,始终萦绕在心头。 芙蓉花不由哀思如潮,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又听到一位姑娘清音婉转,吟韵而来。 “云掩春光花溅泪,塘横银影客生悲。1” 虽不懂其诵念之意,但这缠绵悲凄之声亦如己心,芙蓉花哭得更伤心了,忽然花枝一颤,已被那姿容绝丽的姑娘拾撷在手。 只听她道:“原来太虚幻境真有娇花泣泪之景,警幻姐姐倒不曾诓我。芙蓉花啊,芙蓉花,你因何落泪,为谁悲伤呢?” 芙蓉花思量半晌,才哽咽道:“我只记得有好些乌云浊雾缠着我。” 那姑娘轻叹一声,抚其花叶,爱怜道:“你生得这样美丽,若为霁彩,必遭乌云嫉恨;若为娇花,难免恶草厌憎,真委屈你了。五浊恶世,婆娑人间,多的是罦罬薋葹,鸠鸩蛊趸2,实在不是个好去处。” 此话正中芙蓉花的心事,不由认她为知己,欣然问:“请教姑娘芳名?我流落到此,不知去路,万望姑娘携带。” 那姑娘淡然一笑:“我名绛珠,原生离恨天外。警幻姐姐今日接我生魂入梦赏游旧景,她又受我的外公与伯外祖深嘱重托,此时在孽海情天内带我表兄观览册籍,规导正路。只是天机不可泄露,等我醒来,也会同你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又如何携带你?” 芙蓉花一时怏怏,“怨我没福,与仙子只有一面之缘。我既无慧心,又无宿智,无论天下地下,都是忍辱受屈的命。” 绛珠仙子见她自怨自艾,不由心生恻隐,呵气暖她,宽慰道:“表兄曾说我心较比干多一窍,姊妹中也有嫌我多心的,想来凡事过犹不及。我多心则见嫉,你无心也招怨。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不如我送你一窍,开你灵犀一点,如此你得几分机警聪颖,我少几分偏狭多疑,岂不两全其美,各得其所。” 闻言芙蓉花胸中块垒顿消,只恨不能拍手称快,层层花瓣摇颤起来,对绛珠仙子说:“多谢仙子怜念,小花感激不尽,若将来有缘再见,我愿三生结草,报答你的恩情。” “举手之劳不必报了。我造历幻劫,亦有一生偿不尽的恩债要偿,惟有眼泪堪还他罢了。”绛珠仙子回想今昔历历,也不免惘然默立。 此时孽海情天内银筝漫响,笙箫渐起,其音悠扬声美,动人心弦。 绛珠仙子拈花一笑,对芙蓉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3只此一句就够了,还有什么不了悟的。” “了悟什么?”芙蓉花摇枝摆叶,十分懵懂。 绛珠仙子猜想芙蓉花情窍未开,言简意赅地说:“还是过犹不及的意思。” 芙蓉花闭合花瓣,深思许久,依旧不甚明白,又苦恼起来,自言自语道:“情是何物?” “你不懂风月之情,倒也未必不好。我还是教你开灵窍罢。” 只见绛珠仙子兰指一翻,手中捻诀,口诵真言,周身气流涌动,衣袂飘拂,环佩铿锵,漫天花雨纷纷扬扬,如梦似幻。 芙蓉花被仙子的灵力所摄持,身心不能自主,初时有些忐忑惶恐,到后来一股暖流从灵台灌注进来,顿觉通身安泰,花叶舒展,筋脉开畅,有一种脱胎换骨,焕然新生之感。 没过多久,盘旋在灵台之上的暖息渐渐弱了。 “哎呀,那作死的扁毛畜生把我闹醒了,我得走了。”绛珠仙子身子一颤,翻袖收功,对芙蓉花歉然道:“你的灵窍已开一隙,却略有偏差。倘若有人腹诽,念及一个“情”字或你旧名,你就能听见他的心声。虽未功成,但也足够你辨忠奸、识善恶,趋吉避凶了。” 芙蓉花连忙曲枝为礼,口中感谢不迭,直起花枝问仙子:“敢问我之旧名为何?”不料绛珠仙子的芳踪,已无可寻觅了。 忽见一阵阴风袭来,原是先前所见的两位老公卿。他们双双黑着脸走了过来,二人一路走,一路埋怨对方。 一个气得吹胡瞪眼:“你那个痴顽孬孙,愚钝至极,命册看了,曲也听了,竟未悟得一星半点。” 另一个更是戟指怒目:“你还有脸说,造衅开端实在宁,祸根都埋在你府里!” 两老儿从彼此贬责,发展到揎拳掳袖,鸡争鹅斗了半晌,全无公卿世家风度,更像是两个泥腿子在掐架骂街。 芙蓉花不知他们的来龙去脉,看了半天白戏,觉得甚是无趣,昏昏欲眠。 此时天际飘来一段震耳欲聋的洪钟之音,又把她给吓醒了。 “时辰已到,阴灵归位。毋违天命,各安其分。” 两老儿对视一眼,各自忿忿缄口,卷进一阵黑烟里,飞也似地互相追撵着,腾烟而去。 芙蓉花呆愣了数息,没留神也被那黑烟裹挟,飘摇下去。 底下是黑潭深渊,间或有夜叉吐火、蛟龙蹿出,又有持牌提锁的牛头马面,口中斥骂:“好个奴秧儿鬼,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竟逃遁到上界仙宫来了!” 那阴差面露狰狞,荡荡悠悠,扑过来要捆锁她,吓得芙蓉花枝叶抖簌,失声大喊:“绛珠仙子救我!” “住手!”只听一声娇喝,西方一点毫光乍现,渐渐大如月轮,明光磊落,仙气凛然。 2、吾皇黛玉第二回 温柔乡眠花欺暗室,烈爆炭戳簪骂歪人 “她是我簪鬓之灵,为我所有,岂容冥界下僚造次来犯!”一只莹白素手拈起芙蓉花,转腕簪在了鸦鬓间。 只见绛珠仙子含情目冷,罥烟眉蹙,艴然不悦,慌得牛头马面俯首求恕,低声下气告罪而去。 “呜呜……仙子真真慈悲心肠。”芙蓉花见绛珠仙子为她去而复返,斥退阴差,喜极而泣:“谢仙子慈悲庇护,奴愿终身服侍在您左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绛珠仙子扶了扶鬓间含珠带露的芙蓉花,但笑不语,隐身而去。 “仙子去哪儿?”晴雯惊呼一声,睁眼全然晦暗,也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她觉得精神好了些,勉力支起身来,点了油灯,又拔下挖耳簪,将灯芯慢慢剔亮。 忽听到帘外传来辗转翻腾之声,夹杂男女缭乱不定的气息。 晴雯身子一颤,不由面红耳赤,气怔怔地坐在炕上。表哥上夜去了,表嫂就敢在家里干这没脸的臭烂营生,真当她是死人了? 那无耻妇人还哼唧:“晴雯那没脑子的爆炭,也敢要我的强,早晚撵这妖蹄子出去。” 晴雯听了火冒三丈,血气蹭蹭涌上心头,霍然下地,攥起挖耳簪,掀帘闯进去。 她冲进去薅到一绺长发,黑灯瞎火的,也不分辨人,扬手就打到那人脸上,打的那女人哎呦一声,惊问是谁。 “是你晴雯姑奶奶!”晴雯厉喝一声,将她头发高高揪起,举了挖耳簪就往她脸上乱戳,口内骂道:“狐媚妖妇,惯会行奸卖俏,成天鼠窃猫偷的,还要这脸何用,不如我替戳烂了,也给你祖宗留点颜面。” 那女人又惊又惧,纵是疼得两眼汪泪,也不敢吱哇乱叫,亦不敢开口求饶,只能一面挣挫躲避,一面捞衣盖身。生怕这烈货闹出大动静,叫老太太、太太知晓了,届时她的脸面名声全完了。 “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巴望着拿我卖钱,还想撵我出去,谁稀罕与你个臭蛆沾边。我若被你害死了,你也别想活了。”晴雯犹自恨骂不休,手上越发使劲儿了。 那男人早被吓得魂飞魄散,半边身子都凉透了,一声不敢言语,胡乱扯了件衣不衣、裙不裙的东西,溜进了里间。 见男人跑了,女人心料还瞒混得过去,方扬声喊:“媚人姐姐快来呀,晴雯失心疯了!” 又听里间衣衫窸窣,似是谁慌忙间失脚跌了一跤,撞倒了脸盆架子,一阵嚯啷乱响。 屋里的丫鬟都被闹醒了,匆忙忙披袄趿鞋,移灯秉烛过来瞧。 直到昏黄的光涌进来,晴雯才看清自己撕打的人不是表嫂灯芯,竟是袭人!原来做下丑事的是宝玉与她两个。 晴雯倒退着走了两步,才发觉周遭的一切都不对头。屋内精美奢华的陈设她都无比熟悉,正因为司空见惯,摸黑行走也毫无阻滞,一时掩盖了许多不寻常的地方。 她不是被王夫人撵了出去,死在表哥家中?怎么又回到了贾府绛芸轩?难不成我阴魂不散,作了恋世不舍的野鬼? 晴雯心中骇浪涛涛,愕然呆立。 袭人原本惊惶忐忑,此时没见到李嬷嬷等人进来,又松了一口气。她骤生急智,将身蜷在被中,对媚人、秋纹道:“你们快去里间看看宝玉有没有事。” 二人忙掀帘进去,袭人趁机穿好裤袄,掀被起来。趁丫鬟们忙着伺候宝玉沐浴换衣的时候,她将宝玉的衣裳偷摸一卷,往箱子里一塞。 众丫鬟生恐宝玉这颗凤凰蛋磕到碰坏,四处找跌打药酒,又担心他身上浇了冷水着凉伤风,硬喂他喝了半碗老姜汤。 等事情差不多消停了,嬷嬷们才挑灯进来探问出了什么事,袭人给嬷嬷们倒了茶,搪塞道:“也没什么大事,二爷做了噩梦,要打夜叉星,推倒了脸盆架,闹得我们不安生,这会子才睡了。” 李嬷嬷四下探望了一眼,见宝玉无恙,念了几句夜惊郎的咒,嘱咐了两句,也就回去困觉了。 见打发了嬷嬷们,袭人悬着的心落下去了一半。神天菩萨,方才活被晴雯那小蹄子给吓死了。 “到底怎么了,大半夜的闹这一出?” 晴雯抬眸一瞧来人,纤腰瘦颈,鹅蛋脸面,穿着梅红袄儿,洋缎褙子,栗色棉裤。 正是多年未见的媚人,她不是早被开恩放了出去么? 袭人知道,绛芸轩中媚人年纪最长,行事稳重,心思缜密,深得老太太、太太的信重,她虽得了宝玉一夜之宠,到底情分浅,暂时还不敢与之争锋。 她才从嬷嬷手底下超生,唯恐晴雯那蹄子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赶忙低声下气地圆谎:“媚人姐姐,这原是我的不是,今儿服侍二爷去东府赏梅,回来时我冲撞了晴雯,她心里存了气,夜里就犯了癔症,拉着我胡骂起来,闹得厉害,把咱小爷给惊着了。” 媚人不大信,她服侍宝玉躺下时,摸到架子床上的衾褥都是冷的,此时见袭人大冷天的双颊红肿,脸上还有星星斑点,难免心中有疑。 于是她摇了摇晴雯的手问,“果真如此?” 晴雯目光怔怔的,也不理她,见灯下人影绰绰,自己的影子也在其中,突然去拨转紫檀板壁中的穿衣镜,照望自己的身形。 昏黄的烛光下,镜中的少女鬓乱钗横,襟开带垂,一双凤眼迷惘至极,粉面尤残睡痕,是她又不是此时的她。 她已经十七了,而镜中之影身量尚小,不过豆蔻之龄。 晴雯拨开腮边乱发,仔细瞧了瞧自己的手脸,确实是整个小了一圈。转眼看窗前花几上,几簇红梅还插在琉璃瓶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心尖闪过,惊得她浑身战栗起来。 这琉璃瓶原是东府蓉大奶奶的陪嫁摆件,四年前宝玉去东府赏梅,蓉大奶奶见宝玉喜欢这琉璃瓶,就折了两支红梅插瓶叫人送了过来。 后来这琉璃瓶就碎了,没过几天蓉大奶奶也没了,宝玉还莫名吐了一口血。事后回想起来,宝玉还感慨说,这是琉璃易碎,红颜命薄的兆应。 如今琉璃瓶和红梅都在,难不成她活生生地回到了四年前? 晴雯这边惊魂未定,一只手覆上了她的额头。 只见媚人一脸担忧地望着她,疑惑道:“也没发热呀,怎么迷迷瞪瞪的。” 晴雯心中砰砰直跳,彻底清醒过来,自嘲地笑了笑,“我睡迷糊了,还以为自己变成了个屈死鬼,竟把袭人姐姐当狐媚子打了,想来也是可笑。”顺口默认了袭人的谎言。 比起撞见宝玉和袭人偷鸡摸狗的破事,她这个死鬼重生才真骇人听闻。 袭人紧绷的心弦彻底松懈下来,腹诽道:“晴雯的木脑子没开窍,我就说她怎么敢三更半夜撞尸游魂过来寻衅我,不过白担心罢了。” 晴雯柳眉一挑,意味深长地看了缄口不语的袭人一眼。一时福至心灵,想起了梦中仙子帮自己开灵窍的前情,若有人心里念一个“情”字或她的名,自己就能听到对方的心声。 原来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都是真的! 起初自己醒来,听到的那一句“晴雯那没脑子的爆炭,也敢要我的强,早晚将这妖蹄子撵出去”,想必是袭人的真心话了。 灯芯还盼着她死了好得“彩礼钱”,没理由会将半死不活的她撵出去。而袭人,与她同为老太太送给贾宝玉的丫鬟,袭人若想在绛芸轩专权独揽,必然视自己为敌。 真难为袭人一面贴身伺候着不省心的小爷,还一面分心琢磨着如何撵她出去。想来上辈子自己无辜被撵,即便不是袭人贼喊抓贼,反咬诬告,这背后也必有她兴风作浪的手笔。 好像也就是从这时候起,绛芸轩里几个年长的丫鬟,有被撵出去的,有开恩还籍的,陆续走的走,散的散。 一二年后,秋纹、麝月、碧痕几个就都唯袭人马首是瞻了,而自己倒成了讨人厌嫌的“反叛”。 呵,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气性跟你们慢慢磨。你们个个是人精又怎样,只要谁念我一句好歹,我都知晓。 晴雯佯装打了个哈欠,带着蓬勃的怒恨,自顾自地回到稍间榻上,蒙头睡了。 秋纹素来看不惯晴雯的轻狂样,又见袭人脸面酡红,低垂着头,以为她受了委屈,抱不平地说:“她无缘无故打骂了人,也不赔罪。袭人姐姐性子太和软了些,纵得她越发刁恶放肆。” “没什么,我不在意,就此息事宁人吧。”袭人缓缓摇头,摆出一副隐忍求安的模样,又宽慰了秋纹几句,打发她走了。 媚人深看了袭人一眼,也移灯回去了。 初冬的夜再次宁静下来,晴雯再不想过死躺着不能动弹的日子,此时抱膝坐在榻上,望着一豆灯光,细想上辈子的种种屈辱,心气儿着实难以平顺。 她是个心痴意傻的人,以为尽忠职守,就能跟在宝玉身边一辈子,凭着老太太的恩典,将来总能有个好前程。 哪知屋里的丫鬟们个个都想着如何争宠冒头,如何上位做姨娘,如何攀高枝儿,如何拉帮结派。 就她一个尖牙利嘴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妄想做判官,成天叱咤这个,喝骂那个,也不知得罪了多少小人。 这屋中但凡有勾惹主子的、有鼠窃狗偷的、有当耳报神的、有另攀高枝的、有玩忽职守的、有奴大欺主的,哪个没被她讽刺骂过。 偏偏她这个赤胆忠心的人,最后被那伙背恩叛主的奴才,煽阴风点鬼火,给排挤出去了。 更可气的是宝玉这个懦弱无能的软蛋小爷,一点担当也无,遇事不是躲就是哭,既无主意也无胆气。 当年自己挣命似的为他补好了雀金裘,临到她无辜蒙难,他竟一句好话也不肯为她说,凭人冤枉欺负她。这样的主子,根本不值得自己为他劳心劳力,舍命相护。既遇明主,自当倾心相投。可显然,宝玉不是她的明主。 从前晴雯很瞧不上林小红攀附凤姐的行为,而今细想,良禽择木而栖,姓林的才是真明白人。 林小红尚且凭她一张巧嘴另择明主,而自己女红技高,嘴也不笨,为何不能弃暗投明? 3、吾皇黛玉第三回 听歹意权衡谋出路,贪蝇利纵容隙可乘 荣国府里比宝玉权高势大的主子,无非就是老太太、老爷、太太以及琏二爷夫妻两个。 晴雯是老太太送给宝玉使唤的人,没有十分必要的理由,估计也很难再回到老太太身边去。 王夫人最厌的就是她这样妖妖俏俏的丫头,更是不能去了。爷们儿身边的丫鬟,无论老的少的,晴雯是半点也不想当了。至于赫赫扬扬的管家人王熙凤,并不是个好伺候的主。 一则凤姐待下严苛,手段狠辣,而自己性子要强,未必能讨得巧。二则凤姐也是有名的醋缸老婆,琏二爷又是个风流人物,自己容貌出挑,若惹琏二爷垂涎,必遭凤姐忌惮,最后小命都有可能不保。晴雯连连摇头,立刻否决了去王熙凤身边伺候的想法。 剩下的就是府里三位姑娘身边大丫头的位置了。只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全都占满了。她不是家生子,一无根基,二无靠山,又哪有她栖身立足的地方。 思及此,晴雯幽幽叹了口气,想起梦中可亲可敬的仙子,怨自己想起了自己的名,却记不起她的圣号和模样来。只恨自己不能做仙子的丫头,远离那些伤害自己的黑心烂人。 一时想不到要依傍哪个好主子,晴雯头倒枕上,郁郁睡去。原想在梦中再见一眼仙子的圣面,哪知一夜好眠,无梦到清晨。 初冬的早上,天气渐冷起来,晴雯心中大事未定,未免烦虑。想来自己前生被容色所误,再不肯涂脂抹粉,妆饰自己。索性连钗簪耳环也不戴了,只将长发打了一对垂联辫子,挂在左右耳边,全作双环髻了。 给宝玉研墨写字的事,她也懒怠做了,自有机灵的会往前凑。袭人窝在屋里养面伤,茜雪就替她的职,随侍宝玉去东府。 晴雯则主动领了个远差,上二门找宝玉的小厮茗烟,把宝玉上学要穿的大毛衣服和手炉的炭交给他。 从前她不大出屋子,上二门传话这种事都是袭人来做。如今她起念头要另择明主,自然要多动腿脚,多听消息。 抱着包袱过了穿堂,到了厨房门口,抬头忽见她表哥多官端着一碟豆腐皮包子,正偷摸往外送。 晴雯柳眉蹙起,冷笑道:“表哥这是要给我那好嫂子送东西呢,也不知她正在哪锅哪灶上偷吃呢。” 想起要卖了她给人配阴婚的狠兄恶嫂,她哪能有好脸色。 多官见迎面来的是她妹子,先惊后喜,狗颠儿似的凑上来,嘻嘻笑道:“妹子也说起顽话来了,你哪来的嫂子。这不是记挂着你爱吃,特意给你留的么。你来得正好。” 晴雯这才恍悟,表哥如今还是个光棍,不过明年开春,府里一批年纪大了的丫鬟小厮都配成了房。多官也在其列,之后便娶了灯芯姑娘做婆娘。 “确是正好!”晴雯心头微喜,随声附和起来,又仰脸仔细打量了表哥一番。 多官二十有五了,精神头足,颇有力气,专能庖宰之事,做工利落,很受灶上管事的器用。 只是后来灯芯配了他,他安泰日子过久了,就开始贪杯吃死酒,既不顾惜性命,又不拘束老婆,成了人嫌狗厌的醉泥鳅多浑虫。 想起上辈子死前的落魄凄凉,也有一半是因兄嫂怠慢所误,晴雯原不想与表哥多来往,恨不能就此断亲。转念一想,万一这辈子不能挪去别处,又被人捏了错撵出去,只怕没亲戚照拂,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说到底,这个表兄还得在府里,多少算她的帮衬。晴雯望着表哥尚且清明的眼眸,心下有了计较。 她要给表哥寻一门好亲,找个贤惠嫂嫂管束扶携他,再不要过醉生梦死的糊涂日子,远离那些个腌臜烂货。 心里有了盼头,晴雯也想与表哥重归于好,不客气地拿起包子就吃。这豆皮卷在油中过了一遍,香酥薄透,滑腻有嚼劲,里头包的是喷香的蘑菇冬笋炒鸡脯丁,好久没吃到这个味道了,晴雯吃得口齿留香,津津有味,想起死前饥寒交迫的经历,蓦然红了眼圈。 这饫甘餍美频开小灶的时候,还能过多久呢?这府里看着千好万好,到底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着不慎,她就又可能被打落地狱去了。 多官见他妹子头上光光,往日金灿灿的簪环都不见了,此时吃个包子,更像是要掉眼泪的样子,不由担心道:“妹子可是在宝二爷房里受了委屈?” 晴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吸了吸鼻子说:“没有的事。” “你可别瞒我。”多官四顾左右,见没人在,才说:“若真有事,你告诉哥,哥给你出头。我虽不能打他一顿,在他饭菜里拌鸡屎总行的。” 晴雯噗嗤一笑,啐道:“呸,哥哥可别干这没品的事,小心灶王爷让你没饭吃。” 多官见表妹笑了,还知道教训自己,想来以她要强的性子也不大会受欺负,也就安心了。 晴雯别过表哥,在府中逛了大半日,直到下午人少的时候,才上二门把宝玉的东西交付给了茗烟。回头恰碰上灯芯姑娘剔着牙,跟几个小厮隔着月洞门彼此嘲戏,说着嫁谁不嫁谁的荤话,晴雯不由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暗啐了一口。 这时耳边忽然冒出个涎馋欲滴的声音来。 “晴雯今儿怎么素起脸来了,往常浓妆艳饰的,好个俏模样,直把人馋得心痒肝颤,只恨她是老太太的人,又有二爷时刻惦记着,不能圈哄上手。” 听了茗烟这一番心思,差点没把晴雯给恶心吐了,若不是不想在人前发癫,她早一耳刮子给扇过去了。从前她只觉得宝玉爱在脂粉阵里闹,是单纯地疼惜女孩儿,如今他也干起了偎红倚翠的龌龊事来,只怕少不了茗烟这个坏胚子蛊惑挑唆的。 这绛芸轩是千万待不得了。 外面下了半日雪珠,晴雯虽然身上冷,可又不想回绛芸轩,与袭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漫无目的地走了一路,却见林姑娘披了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带着几个丫鬟嬷嬷转弯向北,往梨香院去了,想是去探薛姑娘的病。 不知不觉地,晴雯也跟着往那边走了。说起来,荣国府里的小姐主子,除了贾家的三位姑娘,还住了史姑娘、林姑娘、薛姑娘三位表姑娘。 史姑娘是贾母的侄孙女,每年只来贾府串亲几日,并不长住,她明天就要回家去了,正与丫鬟翠缕打点包袱。 林姑娘是老太太的亲外孙,来贾府也有五年了,还住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可见老太太是真心疼林姑娘,给她的爱眷不比宝玉少。从扬州来时,林姑娘只带了一个小丫鬟来,老太太就把身边的鹦哥给了林姑娘使唤。 如今鹦哥改名紫鹃,成了林姑娘身边第一得用的人了。林姑娘身边人少清净,倒是个不错的去处,可惜她没赶上这造化。 至于薛姑娘,她是王夫人的外甥女,今春才到贾府。家里领着内帑钱粮,干着皇商买卖,据说家资百万。可薛姑娘有个不成器的混账哥哥,买略人口不说,还犯了人命案子,这样的人家纵有百万之富,也是千万沾惹不得的。 晴雯想起命运堪怜的香菱,不觉又叹了一口气,她那样灵秀聪慧的人,后来竟配了薛蟠那个弄性尚气的呆霸王。如今香菱看上去与自己年岁差不多,还在宝姑娘身边伺候着,也不知可怜的香菱还能安生几日。 她正立在梨香院角门边感慨着,忽见茜雪气鼓鼓地走过来,一边拍着裙上的雪,一边对自己发牢骚:“宝姑娘赏了我一条裙子,我赶着去换了,姨太太嘴碎啰嗦,又拉着我长篇大套地说话。媚人姐姐送斗篷过来,没见我在宝玉身边,就说我收了贿赂,擅离职守,要去琏二奶奶那里告我的状,罚我的月钱。你说气不气人,她不过就是嫉妒我得了赏罢了。” 晴雯未置一词,从前她也把财物赏赐看得重,得空就赌钱捞银子,后来才知道一旦自己没有了利用价值,这些东西都会被人夺走瓜分的。茜雪后来还是绛芸轩里头一个被撵出去,她那些积蓄赏赐,其实一件也没能带出去。 此时茜雪的抱怨,倒让她想起来了,茜雪被撵的日子不就是在今天晚上。 晴雯盘算着时间,问她:“你们几时来的梨香院?” 茜雪笑说:“我们在东府吃过早饭就来了,姨太太还要摆茶果请我们吃呢,合该你赶上这窍宗了。” 晴雯道:“我瞧方才林姑娘也冒雪来了,倒也赶巧了。” “赶什么巧,林姑娘是我请来的。”媚人面带愠色,扶着门框提裙下阶,反手把角门给关了。指着茜雪的鼻子说:“若她不愿来,宝玉就被你害死了。” 此处僻静,只有她们三个。 茜雪扁嘴把头扭向一边,嘀咕道:“你就会危言耸听,姨太太还能吃了他不成。” 媚人对茜雪说:“你把宝玉带出来,又不在他跟前伺候着,让宝姑娘与他同处一室两三个时辰。叫人知道了,传出什么好赖话来,看太太罚不罚你!” 茜雪哼了一声,犹不服气,“能有什么闲话,大家不都是姊妹亲,而况莺儿还在里头呢。” “她算什么东西,拉纤的红娘罢了。”媚人无奈地将头一摇,知道与她说不通道理,撂开手走了。 晴雯猛然想到“金玉良姻”的风声,可不就是今儿从梨香院传出来的。茜雪还惦记着姨太太赏的茶果,乐颠颠儿地拉了晴雯就往里走。 正听见里头黛玉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 晴雯心头一跳,豁然明白,林姑娘这话里的“他”,可不是宝玉,而是宝钗。 “我就不去了,怪冷的。”晴雯撇下茜雪,想着赶紧回绛芸轩,又回头嘱咐茜雪:“你可得看住宝玉,别让他多吃酒。”免得他大撒酒疯。 4、吾皇黛玉第四回 蒙开恩妮婢独彷徨,竞佳偶雌雄双徘徊 上辈子宝玉在梨香院喝得酩酊大醉,回到绛芸轩,因为见枫露茶被李嬷嬷喝了,勃然大怒摔了茶杯。正是这一遭让茜雪无辜受累,被撵了出去。 想起这些闲茶浪酒惹的祸,晴雯急忙往绛芸轩赶。 袭人因为脸上还肿着,不愿见人,早早地渥在里间炕上了,听见晴雯回来,犹且心虚,背着她说:“桌上的豆腐皮包子,是二爷特意留给你吃的。” 知道豆腐皮包子还在,晴雯庆幸地松了一口气,嘻嘻笑了起来。 袭人以为她心里欢喜,不由腹诽道:“晴雯这蠢包还傻乐,真当二爷宠她呢,这包子是为堵她的嘴才送的。” 晴雯才端起豆腐皮包子,听到这么一句埋汰她的话,心里哪能不气,却也没有了反驳袭人的冲动。二爷宠不宠她,她又不在意,争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她招呼小红几个三等丫鬟过来,将包子分给她们吃了。又将潗好的枫露茶偷偷藏好,再把茉莉花取了一撮,泡了喷香四溢的一杯,放在桌上,等着李嬷嬷来讨。 自从上辈子李嬷嬷被辞了,媚人、绮霰、檀云几个年长的丫鬟陆续都放出去了,绛芸轩中就只有袭人一家独大了。 李嬷嬷这人居功自傲,嘴碎爱贪小便宜,倚老卖老,常常不把主子放在眼里,极讨人嫌。但是有她在一日,袭人就怕一日,至少勾引宝玉的事,总会收敛几分。 果不其然,赶在宝玉回来之前,李嬷嬷醉醺醺地来了,晴雯又是捧好茶,又是送糕点,只把她老人家哄舒服了,安生送了出去。 等媚人、茜雪扶着宝玉醉眼乜斜地回来,豆腐皮包子有了交代,枫露茶也还在。晴雯暗自保了茜雪、李嬷嬷一回,但不知保不保得住下次。 只是宝玉写的绛芸轩三个字没人贴,林姑娘也没来看,宝玉白嘟囔了几句,又把宝姐姐有个金锁上的八个字与自己的是一对,当成稀奇事说了。 晴雯不由与媚人对视一眼,这个呆小爷到底是入了人家的毂了。 今晚不是媚人、晴雯值夜,晴雯便去找媚人姐姐说话。绛芸轩的丫鬟,只要不做宝玉的通房姨娘,不被撵出去。年纪到了,得脸的丫鬟都是可以不要身价银子,开恩放出去的。 这原是晴雯看不上的好处,如今倒能视为一条退路,好好思量一番了。原本老太太有意安排她将来做宝玉的妾,毕竟还没明公正道地说出来,她也就全作不知,安分守己地做丫鬟。 以为全凭老太太做主,宝玉身边总有她的位置,哪知一个人只要当行出色、容貌过人,纵然不争不抢,与物无竞,也总有人视你为敌,妄想使手段取而代之。 死过一回她才知道,自己从未认清现实的残酷,以前的她不过是得过且过,混日子罢了。 晴雯进了媚人的耳房,只见她披着短袄,坐在炕几前,望着手里的包袱发呆,不由笑道:“哟,姐姐归心似箭,这么早就收拾好行李了,我还想求二爷,留你过了年再走。” 媚人淡淡一笑,挪开包袱,让晴雯炕上坐,说:“不用再伺候人,终归是桩好事。” 可事实上,媚人并不是这样想的。 “晴雯哪里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想走。我是从义忠王府出来的,又是在义忠王世子书房伺候的丫鬟,被转卖到贾府来。即便脱籍出去了,我那个读书的堂哥,怕这上面有牵扯,已经写信拒绝收留我了。” 听到媚人心声,晴雯蓦然一惊,没曾想她还有这个来历,斟酌了言辞,方宽慰她道:“姐姐识文断字,人又贤惠美丽。以前二爷还夸姐姐姱容修态,说什么‘叠浪远山描浅黛,媚人明月趁清秋’1。以姐姐的品貌,聘到外头做举人娘子都使得。” “宝二爷说的,你倒是记得清楚。我告诉你,鲜花虽媚人,不得几时好。”媚人拿出着针黹盒里的红纸,折起来剪窗花,叹息道:“前儿太太还有个穷亲戚来打秋风。你不知道外面如今是什么世道,水旱连年,盗贼蜂起,只怕嫁了再好的人,也没两年太平日子过了。” 晴雯不由想起那个丢乖卖丑的刘姥姥,起先还想笑的,之后就笑不出来了。就算她能安安稳稳做宝玉一辈子的丫鬟,等到色衰人老,形如刘姥姥的时候,宝玉那个爱俏的,还能待她亲厚如昔吗?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对坐了一会儿,晴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听到媚人心中的哀苦之音。 “情见势屈,我被薛大姑娘认出来了,一旦踏出贾府,只怕没活路了。” 这还是晴雯第一次听到,除了自己名字之外的“情”字音,竟是这样骇人听闻的话。 晴雯不由回头,问媚人:“姐姐可是有什么难处?” 她满腹狐疑,宝姑娘与媚人之间有什么利害关系,竟能牵扯到生死? “我能有什么难处,横竖出去就找个男人嫁了,只怕外头的男人,还不及府中的小厮可靠。至少在府里还有太太、奶奶们管管闲,不至太糟污。”媚人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晴雯听她这意思,竟是不愿出去,想配府里的小厮,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表哥多官。 只是媚人的性情容色样样出挑,差不多的小姐主子都还比不上她呢。而她哥哥庸常粗人,大字不识一个,实不堪配,提一句没得玷辱了人家,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到自己的住处,晴雯睡不着,又在灯下做了半夜的针线。 第二天一早,宝玉要去上学,袭人催了他半晌,他还不忘唠唠叨叨地嘱咐晴雯,什么浇花喂雀的细事。 晴雯懒得理他,胡乱应声,又对袭人说:“你脸还肿着呢,我去找平姑娘支领针线。” 见晴雯又戳自己痛脚,袭人心中着恼,还要佯装大度,不好反驳,只得由她去了。 晴雯记得前几日宝玉、凤姐去宁国府祝寿,宝玉还说凤姐打算这几日就给府里大了的丫鬟配人的事。她想趁领针线的由头,先去找凤姐的心腹平儿,说一说她哥哥的事,至少不要再把臭灯芯塞给他做老婆。 晴雯揣着两样针线,走到凤姐屋子前,却瞧见瑞大爷喜不自禁地从里头走出来,一路攀花折叶,乐得发癫。 只听他心里唱的是:“情嫂子,爱嫂子。起更天,西穿堂,搂住嫂嫂直叫娘。” 晴雯心头一惊,将身子往后一退,躲到粉油大影壁后头。 瑞大爷这是要跟凤姐幽会不成? 不,凤姐虽说是个心黑手辣的管家婆,到底于为人大节上行的正走的正,断不会与这个痴傻无德的人纠缠,只会是凤姐故意诓瑞大爷。 这是与自己无关的事,随他去吧。忽觉背上被人打了一下,“你鬼鬼祟祟猫这里做什么呢?” 晴雯倒唬了一跳,回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花容玉貌的平姑娘。 “好姐姐,我来领宝玉房里的针黹尺头。” 平儿甩了甩手帕子,笑道:“方才已经叫人送过去了。” “那好。”晴雯点点头,拽着平儿的手帕子,将两样针线塞到了她手里,撒娇道:“好姐姐,还有一桩要紧的事,我想求求你。我姑舅哥哥名叫多官,在大厨房做了二年厨工,也到了要成亲的年纪,只是他在府里没根基,主子面前也不得脸,求不得恩典。我就这么一个表哥,指望他能得一个好女人,我得一个好嫂子。” “好鲜亮的针线活!”平儿看着手里的东西,啧啧一笑。 一条瓜瓞绵绵的腰带是送给凤姐的,一张蝴蝶兰花的手绢是送给自己的。 她上下打量了晴雯一番,从前就觉得这丫头外表伶俐内里呆憨,行事轻狂浮躁,不识眉眼高低,如今倒开心窍了,知道琢磨这些人情家务事了。可见是长大了,不由面露欣慰之色,问她:“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好嫂子?” 晴雯笑嘻嘻地说:“能有平姐姐一半好就够了。” “呸,你倒是想得美。”平儿不好空口白牙应承她什么,到底是给了个准话,“等我给你挑挑罢。” “诶,多谢平姐姐了。”晴雯笑着告辞去了。 她想顺路去贾母那里问候一下,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能得老太太一点关照,总比自己单打独斗强。 哪知穿过抱厦厅时,又撞见了灯芯姑娘穿红着绿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夹道间徘徊,时不时自言自语,“琏二爷怎么还不下来?” 原来这灯芯早就有意于俊美无俦的琏二爷,未嫁之前也想挣个通房姑娘,闲来无事就跑这里来招惹望候,只是一时没有机缘罢了。 晴雯虽不想灯芯做自己的表嫂,但也不想灯芯勾缠上琏二爷,一则烦了平姐姐的心,二则若被凤姐发现,泼闹一场,就家无宁日了。 从前她不屑为揭批告密的事,认为这是小人行径,结果反被真小人诬害。如今她想明白了,对不守规矩的人姑息纵容,就是将自己置身于不确定的危险中。 晴雯思忖了半晌,又折返回去,对平儿讲了灯芯觊觎琏二爷的事,一则是维护府中安宁,二则算是报答平儿帮自己掌眼的情。 平儿在暗处窥察了一会子,见那灯芯果然是个不要脸的,拉着晴雯的手说:“亏你有心,多谢提醒了。” 她素来赤胆忠心,送走了晴雯,转头就将灯芯巴望着贾琏的事告诉了王熙凤。 5、吾皇黛玉第五回 憨表兄撞运得美眷,浪灯芯恨嫁勾错郎 凤姐收了晴雯的礼,将锦绣腰带往裙上一围,果真精致绝伦,瓜瓞绵绵的寓意又好,正撞进她心坎上:“我月信迟了几日,但愿应了这个吉兆。晴雯这丫头倒是生乖了。”平儿见凤姐欢喜,又把灯芯的糟心事说了。 起初凤姐只当个笑话听,派了个小丫头去打听了,才知道府里还有灯姑娘这么一号风流人物。 “真是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只知有死喂不饱的饥汉,谁知竟还无腥不沾的饿女。东西两府大半男人都被她考验过,那些人互相遮瞒,彼此隐匿,怪不得没一个举告她的。” 凤姐也是大开了眼,正想着要怎么撵她出去,不叫外人看笑话,又想起贾瑞那厮来。于是招招手叫平儿过来,耳语道:“你叫人透个风给那灯姑娘,就说琏二爷今晚起更时在西穿堂小酌。” 平儿会意,这是要拿灯芯的卯去接贾瑞的榫,如此一箭双雕,一石二鸟。既铲除了贾瑞这块牛皮糖,又踢走了灯芯那个骚蹄子。 晚饭过后,就有个才总角的小厮透了风给灯姑娘。灯姑娘忙不迭地浓妆艳抹起来,恨不能眨眼就飞至西穿堂。 贾瑞在穿堂中捱磨了小半个时辰,等得心焦火燎,急不可耐,正当他以为自己被凤姐耍了的时候。门外冷风飒飒,飘来一个人影,环佩叮当,香风四溢。 “我的好人,你可算来了。”贾瑞料定来人是凤姐,饿虎扑食一般蹿跳过去…… 半个时辰后,屋外灯光骤亮,只见林之孝家的打前头挑着灯,领着一众膀大腰圆的婆子涌了进来,诸婆子厉声喝骂,举棍就打。 “哟,这是瑞大爷不是?”林之孝家的尖声叫嚷起来。 贾瑞骇得浑身打摆子,又臊得无地可入,乍见炕上之人蓬头乱发,非是凤姐,惊惧之下遗了一滩尿出来。 灯芯嫌弃地努了努嘴,见与自己相亲的是贾瑞这个孬货,虽不满意,倒也不觉吃了亏。如今被人明光瓦亮地照了个正着,她也脱不了身,只能死赖着他。贾瑞虽只是贾府外四路的爷们,到底在义学当着职,若跟了他也算上配了。 贾瑞试图翻窗逃跑,被灯芯一把揪住他,喊道:“别走哇,大爷占了奴的身子,总得给个交代。” “少啰唣,凭你们到老爷太太面前要交代。”林之孝家的得了凤姐的指示,带着婆娘呼呼喝喝的,先将二人分别捆了,一个塞马圈,一个锁柴房,等明儿一早回了太太再处置。 毕竟纸包不住火,这是想遮瞒贾政、王夫人也是不能了。因贾瑞做下丑事被人抓个正着,墙倒众人推,连带着顽童大闹学堂的事也捅了出来。 贾政气得黄了脸,发了好一通脾气,原在贾家义塾中司塾的贾代儒,因嫡孙贾瑞之故,也不得不负疚请辞,带着贾瑞躲去乡下田庄,从此耕读为生。 贾瑞原无纳妾的资格,灯姑娘倒是因错得福,脱了奴籍,嫁了贾瑞做正头娘子。 凤姐乐得把这对“卧龙凤雏”给赶出去,只把丑事喜办,连灯芯的身价银子都免了,美名其曰给她补贴嫁妆罢了。 从前灯芯姑娘的一干好友,甚多眷恋不舍的,还凑了些彩帛钱粮,挑箱提担地给她送嫁。茗烟也因在学堂里闹事,被贾政罚去了圊厕行担了一个月的粪。 晴雯得知此事,大乐了三天。 只是义塾因此停摆,在聘到好先生前,贾宝玉得在绛芸轩温书。只是他的心哪还在书上,不是淘漉他的胭脂膏子,就是与小丫头们笑闹,早把书本扔到爪哇国去了。 冬至过后,平儿亲自过来给绛芸轩的丫头们发月钱和冬衣,又借口找晴雯要个花样子,将她拉到耳房说悄悄话。 “上次你托我的事,我帮你看了,你知道的老太太、太太屋里那些拔尖的,都被管家爷们、账房银库的挑走了。我现挑了两个实在人,你瞧瞧如何。一个是针线房的翠云,你见过的,高挑个儿,嘴笨心实,手艺不错会过日子。一个是茶房的喜燕,前儿还替袭人煎药来着,小圆脸儿,憨厚质朴,手脚勤快。” 晴雯仔细听了,都不大满意,直说:“且不论模样性情,这两个都心拙口夯的,胆子又小,哪里管得了我哥哥。” 平儿摇头一笑,伸手在她额上一戳:“温柔和顺的你不要,还想要个厉害的罗刹不成。” “好姐姐,你再费心帮我挑一挑,我要那种外柔内刚,明白事理,能辖治我哥哥,让他滴酒不沾的好嫂嫂。”晴雯又拖着平儿的手撒娇耍痴起来,还不忘承诺,“往后你房里要什么鞋袜荷包,只管托我就是了。” “好姑娘,不是我不愿劳心,只是这样人品出众的人,早被人求走了,剩下的都在你们屋里呢。像媚人就不错,可惜人家要还籍家去了。”平儿颇感无奈。 晴雯也点头道:“我也觉得媚人姐姐极好,可惜了我哥哥人粗笨少见识,实在高攀不上。” 正左右为难之际,忽见门帘被人掀开,来人正是媚人。 晴雯知道她多半听到了,不及躲闪,咬着唇愧红了脸。 平儿正想描补两句掩饰一二,却听媚人说:“你们说的话,我无心听了两句。若晴雯妹妹真看得起我,我心里也愿意做你的嫂子……”媚人话将出口,忙偏过身子,自悔说得冒状了,两手敷在脸上,羞怯不已。 晴雯见了哪还有不懂的,两下从炕上跳下:“姐姐说的可是真的!”她揽着媚人的胳膊,求个分明准话:“你真愿意做我嫂嫂?” 媚人抬头看了平儿一眼,转眸对晴雯说:“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平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倒是松了一口气,拉着两人的手,说:“我今儿算是走路被元宝绊了跤的,这样的好事,好巧不巧。既这么说定了,你们姑嫂两个要给我多少媒谢钱呐?” 晴雯娇憨不语,媚人屈膝一礼,也不扭捏了,大方笑道:“等开春我们成了家,自然请平姑娘坐首席的。” “那我可就恭候了。”平儿笑着说,转念一想,这绛芸轩不比别处,又多嘱咐了一句:“只是事情先别对宝玉说,你拒了他的恩典,也就辜负了他的心。改明儿又动气骂人鱼眼睛,到底不好。等回过老太太,只说你家里没别人了,也就罢了。” 晴雯与媚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平儿和她们说笑几句,喜气盈腮地告辞走了。 “好嫂子!”晴雯喜不自禁地搂住媚人的脖子亲香,“我现在就是太太房里的木鱼,就算被天天敲打,也笑得合不拢嘴了。” 媚人指了指帘子,连忙噤声摆手。晴雯哦了一声,压低了快活的声气。 从此晴雯与媚人越发亲厚,互相帮衬,俨然亲姊妹一般。 晴雯找表哥多官透了个底,只把他喜得称谢不尽,眉开眼笑的。 自从隔着花窗见了媚人一面,说了两句话,多官立刻赌咒发誓,再不喝一滴酒了。 转眼到了立冬节气,府里开恩放籍的丫鬟陆续出去了。媚人与多官的事,也要遮瞒不住了。 晴雯就与媚人商量,先去找老太太陈情,请凤姐平儿在一旁敲边鼓。等事情酌定了,再与宝玉交代清楚。 为了哄贾母开心,晴雯日夜赶工,拿出十八班手艺,给贾母绣了个丹凤朝阳的抹额。谁知媚人也存了这个心思,她也给贾母绣了一条抹额,图样是凤穿牡丹的。 两人拿出来一对,又都笑了,连姜红底色、菱形扭款都一样,只是花样不同。媚人针线功夫虽算上成,到底不比晴雯的来得精绝,脸上不由多了两分愧色,“姑娘的针线可把我的比下去了,冬至那天再不好拿到老太太眼前献丑了。” “嫂嫂说哪里的话,都是一样的心意,老太太定是喜欢的。”此言一出,干而无味,晴雯才觉自己拙于辞令,连个宽慰人的话都说不好。 往日自己处处掐尖要强,极少有温柔待人的时候,连个软话也不会说。怪不得在人情世故上吃了大亏。 媚人本不是心窄爱嫉之人,只是忧虑与贾母对答不能顺遂,因而面露忧虑。晴雯却以为是自己言辞不妥,惹嫂嫂不开怀,亦有些气闷。 偏巧冬至那天,凤姐诊出了喜信儿,要去烧香还愿,宝玉临时受命,代贾母去城外施粥积福,姐俩就一同乘车缓缓去了水月庵。 因那庵中都是尼师,小厮不便出入,需带几个丫鬟同去。凤姐自然带了平儿,宝玉带了晴雯、碧痕出门,媚人无法,只好独自去贾母处送抹额求恩典。 冬至算是小年了,一大早薛姨妈与宝钗两个就过贾母处请安陪坐。媚人在贾母院外徘徊了半个时辰,见薛家母女没有告辞的意思,终还是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献上抹额给贾母磕头后,媚人说了一番承悦之词,又道:“老太太、宝二爷开恩放我出去,本不应辞,只是我外头一个亲眷也没了,出去也是艰难。我年岁大了,不合适在绛芸轩久待。还请老太太垂怜,不拘茶房、药房哪一处都好,我都随老太太安置。” 贾母听了十分动容,念及她往日的好处,正在想如何安排。 薛姨妈却冷不丁道:“凤丫头才传出喜信儿,必要再添个得力的屋里人。老太太,现成的好人这不就摆在你面前了。” 6、吾皇黛玉第六回 冷玉环俏语隐深意,病西子芳姿施柔情 媚人心里咯噔一跳,薛姨妈这话好生阴险,这是生生要把她往虎口里送。 原以为在贾母跟前,薛家人只会装作不认识她,却没想到她们已经摁捺不住,要向她下手了。 “难为姨太太细心为凤丫头着想,她粗枝大叶的,哪里想得到这些事,全靠平儿替她周旋。只是心粗之人也有可疼的地方,不像有的人心尖得惹人厌。”贾母不至于老糊涂,转头看了鸳鸯一眼。 鸳鸯会意,笑嘻嘻地对薛家母女说:“老太太说了这么久的话,人也乏了,该歇中觉了。请姨太太、宝姑娘到别处逛逛吧。” 她一个丫鬟都看出薛姨妈这话说得着实欠妥,媚人是宝玉房里的人,怎么能送到堂兄屋里去,而况眼下正是凤姐矜贵得意的时候,谁会干这么讨嫌的事。 宝钗也知母亲一见到媚人,方寸大乱说错了话,默默地扶着她走了出来。 母女二人拐过廊下,薛姨妈的脚就软了,摸到美人靠上坐了,抹着眼泪说:“她怎么就到贾府了呢?” 宝钗听了这话,回头四望,看无人往来,才说:“妈,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这话不该你张口,我自有办法让旁人传布出去。便是她知道我们与那府的一二桩旧事,也不妨碍。她一个丫鬟,手里没有实证,空口无凭哪有胆犯我们,只当彼此不识便罢了。” 薛姨妈一脸沉重,惊疑不定地问:“那就放任她在贾府里晃荡着?我这心里着实不安呐。” “妈且安心,要摆弄一个丫头还不容易么。我早在那屋里契了钉子,天长日久,还怕绊不倒她。”宝钗扶着母亲的肩,陪她坐了一会儿,半哄半劝地许久。 这一边,媚人心知今日出师不利,只得先从贾母处告辞出来。 到了下晌,凤姐、宝玉两个回来了。一路上晴雯因稀粥泼坏了裙子的事,与碧痕拌了嘴,没个好气。 刚换了身新裙子,出门去又遇见良儿躲在桥上藏金锞子,那是老太太才赏给宝玉的。联想到良儿将来还偷了一块美玉,于是二罪并罚,更把一股脑儿的气都移到了良儿身上,指着她的鼻头,恨五骂六的。 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个姑娘腹诽她。 “晴雯的性子太外放了些,要教育小丫头也该避人耳目,彼此便宜。此时若被舅母瞧见了张狂样,岂不又添一桩嫌隙。我还是跟舅母说两句话,让她看不见的好。” 晴雯想起上辈子的教训,猛地清醒过来,忙煞住了口,将良儿拥在胸前。 悄悄翘首一看,林姑娘正背对着她,跟王夫人说笑。原是林姑娘好心替她解了围。 自从得了这偶尔窥心的神通,晴雯听到的尽是别人对她的埋汰和讽刺,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不由分外感动。 连带气也消了,人也笑了起来,一边帮良儿擦眼泪,一边对她说:“你是好人家的女儿,以后千万自重自爱,可不能自甘下贱做盗窃的事了。这次我就饶你一回。” “再无下次了!我这就把金锞子还回去。”良儿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匆匆回屋里去了。 她还是头一次见晴雯姐姐这样温柔,有一种受宠若惊的不真实感,反思自己之过,越发羞惭痛悔了。 “晴雯果然不错,还知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阿弥陀佛,孺子可教也。” 晴雯听到林姑娘还在心里念佛,念她的好,嘴角更是忍不住地上扬。 此时的林姑娘款款送走了王夫人,在九曲桥上逶迤独行。她不过金钗之龄,却莲步袅娜,风姿绝丽,一阵晚风拂过,衣袂翩跹如仙子御风,大有弱不胜衣之态,冰清玉润,流盼凝光,怎一个超逸绝尘可以形容。 晴雯不觉看呆了,竟如桥柱一般一动不动,直到天边的夕阳下沉,再不见明霞万丈,金光如浪。一迈脚才知自己脚都站麻了,一边挪步一边捶腿。 忽见茜雪乐不可支地走上来,“晴雯,你听说了吗?老太太要将媚人姐姐开了脸,给琏二爷做房里人哩。”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晴雯被吓了一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茜雪笑道:“就是今儿上午,媚人姐姐做了个丹凤朝阳的抹额送给老太太,老太太见她针线出色,人又好,心里一欢喜就把她许给了琏二爷。平姐姐方才过来,还补了金丝彩线,让她绣嫁妆呐。” 媚人姐姐做的分明是凤穿牡丹的抹额呀,难不成她用我的活计冒功邀赏,就为了留在府中做姨娘?想做我嫂嫂的话,只是骗我替她做活的谎言么?可茜雪说得确确凿凿,不像是没根据的风言风语。 晴雯心中仿佛被人扎了个冷刀子,一时愤怨气恼,甩开手一路直奔绛芸轩去。忽然又煞住了脚,拐弯去了贾母处找鸳鸯。 急匆匆回绛芸轩的路上,又与串门子的宝钗擦肩而过,只听她心中腹诽道:“情知胳膊扭不过大腿,就早该一根绳子吊死呀。两厢误会之下,看媚人还如何招架。” 晴雯听了这句话,一时恍然,强自镇定下来,又想起先前媚人担心薛家的瓜葛,眼下又被证实了,莫非有什么前情被她忽略了。 她扭头回去,故意问宝钗道:“宝姑娘可听见我们屋里的新闻了?” 宝钗体态微丰,面莹如酥,回身莞尔一笑:“哪有什么新闻,宝兄弟肯温一温书就是大新闻了。”说着就自顾自地踱步离开了。 却听她在心中暗忖:“晴雯偏狭憨愚,恃美而骄,惯常眼里容不得沙子,正好借她的尖牙利嘴引风吹火,让媚人被凤丫头治死,也省得我两边饶舌,自毁端方。” 晴雯不觉抽了一口冷气,浑身鸡皮疙瘩炸起,没想到从来敦厚平和的宝姑娘,竟是这样心怀叵测的人。 媚人姐姐到底如何得罪了薛家人呢?薛家竟是一心要把人弄死的地步。 想到事情并不简单,晴雯没有急吼吼地问媚人到哪里去了,反倒是照常一样,服侍宝玉更衣吃饭。 袭人一边捧汤一边说:“平姑娘回来后,就把媚人姐姐叫走了,说是有桩大喜事呐。” 宝玉好奇问道:“什么大喜事?快说来我听听。” 袭人笑而不语,反倒是布菜的茜雪快嘴道:“你媚人姐姐要给你琏二哥哥做姨娘了。” 宝玉颇感意外,脸上不见一丝喜色,又知这事不由自己做主,只把饭碗一推,渥到床上生闲气。 一想起打小照顾自己的姐姐,成了堂兄的爱妾,从此再不能亲香厮闹,又想到她得在琏凤二人间夹缝求生,更是遗恨深长,不由潸然泪下。 袭人、茜雪二人见他又犯了痴病,相视而笑,各忙各的去了。 天擦黑的时候,媚人才默不作声地回到了绛芸轩,只见晴雯端坐在耳房的榻上,手边搁着一条剪烂了的抹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媚人低头走过去,咬着唇半晌无语,晴雯也不逼她说实话,只说:“我还要去林姑娘哪儿逛逛,姐姐先栉沐休息吧。” 她才起身迈开步子,媚人赶上来把她的胳膊一抱,将头搁在她肩上说:“琏二奶奶已经跟老太太说了我与你哥哥的事,明年二月我们就成房。” 晴雯将身一扭,质问她道:“可她们都说你要嫁给琏二爷做妾了!” “那是薛姑娘散布出去的谣言,为的是借琏二奶奶之手除掉我。”媚人又拿起那条抹额,对晴雯说:“前几日我们各自做了差不多花色的抹额,我就怀疑有人在暗处窥视我们,诱导我用和你一样的东西做针线。于是我留了个心眼,做了两条抹额,一条仿着你的针脚绣了一样的丹凤朝阳,一条就是这条凤穿牡丹。 我故意把我做的两条抹额摆在明处,果然你出门后,我的凤穿牡丹就被人剪烂了。我就拿着自己做的丹凤朝阳抹额送去给了老太太。” 说着,媚人就解开衣裳,将贴身袄上缀的荷包摘下,从中取出晴雯做的那条抹额,“至于你做的,我怕那起子小人给作践了,一直贴身收着。” 晴雯见她如此珍重爱护,心里更难受了,搂着她道:“我又不是傻子,自己的针线如何认不出来。我去找鸳鸯姐姐仔细对过了。我的好姐姐,你为人雅重勤谨,温柔贤淑,到底因何要被人这样欺凌。” 媚人摇头不语,只是拥着晴雯低声啜泣。 两人彼此安慰着,只听得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她二人双双回头。 只见外间秋纹伸指戳着小丫头坠儿的额头,恨骂道:“作死的小蹄子,笨手笨脚的,把蓉大奶奶的琉璃瓶打碎了,等明儿二爷醒来,看你拿什么出来插花。” 坠儿呜哇大哭,害怕得不行。秋纹又嫌她哭得太吵,催她赶快清扫,明儿一早向二爷请罪。 碎了,那琉璃瓶碎了!岂不是说东府的蓉大奶奶过不了几天就要死了? 想起前世蓉大奶奶那场声势浩大的葬礼,晴雯不由心悸,多年轻的美人,说没就没了。 电光石火之间,晴雯想到了一桩事,蓉大奶奶的樯木棺材就是薛家人折价送的,而那棺材原是义忠王要的,后来义忠王坏了事,这棺材没人敢买,倒让薛家人送了宁国府一个人情。 再深想一步,晴雯直把舌头咬出血来,她对媚人附耳道:“我猜薛家与义忠王府有生意往来。” 7、吾皇黛玉第七回 忆旧事媚人怨憎会,取私物晴雯求不得 媚人瞪大了眼睛,愕然地望着晴雯,良久无言。 她是个嘴紧的人,否则义忠王府出事后也不能安稳活到今天。但是被晴雯委婉点到这个份上,她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分别了。 “这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性命不保,你是个爱玩乐的闲人,藏不住话,心思又浅,何必趟这浑水。”媚人还是不愿意说。 晴雯知晓自己从前的形象不大稳重,便也不追问,只把头歪在媚人肩上,揽着她的腰说:“好姐姐,我什么都不问。你若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尽管说,我都听你的。” “你倒是长进不少,直肠子也会拐弯了。”媚人斟酌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你以后多提防着宝姑娘,她素性心口不一,寻常人看不透她。” 晴雯知道媚人的话,言尽于此,断不肯再说明白一些。她想了一会儿,开始诱导媚人在心里念及“情”字。 “前儿宝玉还说宝姑娘的金锁与他的玉是一对。莫非宝姑娘对我们二爷有情呢?”晴雯装傻充愣地说。 媚人眉头一皱,连连摇头:“刚夸你长进,你又糊涂了。什么情不情的,婚姻大事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是你能浑说的。” 而此时媚人心中想的却是:“情什么情,薛姑娘那样高傲的人,怎会看得上我们糊涂呆傻又不奋志的小爷,或者说她根本是无情种,看不上世间任何一个男人。 这世上恐怕只有我一人知道,薛父在世时,常与义忠王来往,暗中输送谋逆的银两辎重。而薛大姑娘与义忠王世子有过口头婚约。 金玉良姻不过是薛姑娘安抚母亲的一个幌子,一个退而求其次的保家之法。薛大姑娘应是想通过选公主伴读进宫,伺机为义忠王世子报仇。 这个仇也不是简单的弑君篡位,而是要影响陛下重拟国策,在朝堂上流布宣扬儒商并重、开放海禁的方针。 若非主家起事前,我曾偷听到她与义忠王世子的对话,否则也根本不会知晓。一个十一二岁的闺阁少女,竟有如此宏志。” 听了媚人心中回忆之事,晴雯只觉脑中受了针刺一般,原来宝姑娘不爱花儿粉儿,穿戴素雅,竟是在为义忠王世子守望门寡。 而这个孝竟也不是为情而守,是为志而守! 宝姑娘的所思、所想、所为,远远超出了晴雯可以理解的范畴。 只是她虽不智,也知道天下商人逐利轻义的多,诚信无欺的少。一旦举国重商抑农,那千万耕者,恐怕将无田可种。 纵然宝姑娘的大志再如何宏伟,眼下她妄图掩盖重罪,戕害无辜,终归是大错特错的。 晴雯无暇多想,又怕这绛芸轩四处漏风,稍有行差踏错,就会害了媚人。两人耳语了一番,决定先将计就计,表现出二人闹掰的样子来。 没过多久,两人就在里头高声吵起来,晴雯骂骂咧咧摔帘出去了,而媚人红着眼圈抽抽噎噎的。 袭人走过来对媚人说:“怎么我一会子看顾不到,就出事故了,姐姐知道她脾气犟,就多让着她一点儿罢。” “晴雯脾气极好,只是舍不得我走,撒性子呐。”媚人故作坚强,不肯诉委屈。 “姑娘有了好前程,晴雯那蹄子心高气傲,难免妒醋。过一阵子就好了。”袭人自以为心知肚明,劝慰了她几句,就去里间哄宝玉了。 媚人暗忖袭人又打算寻隙“安慰”宝玉,转头又去请李嬷嬷来屋里喝茶,商量下宝玉外书房绮霰斋修葺的事。 “嬷嬷也知道的,我们小爷在这屋里是无心读书的,只是不知绮霰斋还缺了什么,三五月了怎的还没修好?” 李嬷嬷捧着热茶渥手,慢条斯理地说:“窗框子才装上去,还没糊纸,年底怕是修不好了。” “嬷嬷也请催一催外头的工匠,趁这几日天晴,还是早日竣工的好。”媚人扯了两句闲篇,又看向里间道:“宝玉晚上没吃饭就渥着了,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一听这话,李嬷嬷忙搁下茶,掀帘进去瞧。宝玉正与袭人着紧温存,突见李嬷嬷闯进来,只把两个人唬了一跳,慌忙左右散开。 李嬷嬷是积年的老人,什么世面没见过,哪里不知他们起先在干什么。 若非顾及宝玉的脸面,她早发脾气教训毛丫头了。此时天已黑了,不便生事,不过嘱咐宝玉照常吃饭云云。宝玉耐着性子与老人家磨牙,好赖又喝了一碗汤,李嬷嬷才安心走了。 “这老货来得可真是时候。”袭人后悔自己行事不谨,正犯到了李嬷嬷手里,一面安慰自己,老太太早将自己给了宝玉,便是被人知晓了,也无伤大雅。一面琢磨着如何把这讨人嫌的老嬷嬷给撵出去。 眼下宝玉、黛玉两位小主子还跟着贾母住着,一个住东厢绛芸轩,一个住西厢。人来人往、人多嘴杂的,袭人行事多不便宜。只盼着老太太能想起来,爷们儿大了,常在内帷厮混不妥当,将宝玉安置出去才好。 此时晴雯正在西厢黛玉处,与紫鹃说话,她想起后来抄检大观园时,但凡包袱衣箱里有男子物件的丫头,都被撵了出去。虽说没祸及林姑娘的潇湘馆,到底宝玉的东西多少留在了林姑娘处,未免遗祸将来,她还是早点把那些东西搜罗回去。 “宝玉总是丢三落四的,我怕年底嬷嬷们对账,少了东西难说嘴。想来大多都忘在林姑娘这里了,所以来取回去。”晴雯简明说了来意。 紫鹃点头道:“可巧,我们姑娘日常就想着这一出,每每宝玉换下的寄名符、披带、扇套、荷包等物,都由我收拣起来了,只等着你们什么时候想起来取。”说着就回房拿东西去了。 “还是林姑娘细心周全,宝玉就想不到这些事。”晴雯见黛玉拆了发髻,正在妆台前摘耳环,不由走过去拿起梳子为她通发。 晴雯站在黛玉身后,两人在镜中相视一笑,黛玉褪下戒指放在妆奁内,笑说:“眼下天都黑了,你才来取,等会子拿个大包袱出去,不怕林大娘瞧见了挂误你,白打一出盗窃官司。” “姑娘真是处处为我着想,我就是想着天黑才好行事。”晴雯向镜内一笑,又低头为黛玉梳发,她的头发柔顺乌亮,把在手里滑腻如绸。 不由想,怪道宝玉的脚总被这屋子给黏住了,林姑娘标致美丽又心巧善良,谁人见了不爱呢。 “便是林大娘巡夜盘问我,我也只说是宝玉外书房的东西,绝不透露是从姑娘这儿搬回去的,省得人嚼舌根。”晴雯早就想好了应对策略。 听晴雯这样讲,林黛玉不由深看了她一眼,暗忖:宝玉长大后,房里的丫鬟也都心高志大起来,却少有真心为他着想的。还有打着为他好的旗号,擅权谋私,做张做智的。这个晴雯,瞧着心比天高,不肯服人,倒是个极忠心的。 前一段心里话晴雯无缘听到,但是黛玉夸她忠心的话,正撞在她心坎上,喜得合不拢嘴。 紫鹃取了包袱出来,见她二人倩影交叠,笑语晏晏的样子,俨然真主仆一般,抿嘴一笑,“反正宝玉的丫鬟也多,他又爱往这边跑。姑娘若是喜欢晴雯,何不向老太太讨了她来,与你作伴。” 晴雯听了正中下怀,将手搭在黛玉肩上,内心切盼梦想成真:“那敢情好,林姑娘快向老太太讨了我吧。我给姑娘梳头簪花,陪姑娘刺绣弹琴。” “我若讨了你,宝玉岂不是天天找我要人?那我可烦死了。”黛玉回身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天不早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省得宝玉夜里醒了,叠声叫你,吵得我们这边也睡不成。” 晴雯心知此事无望,好生遗憾,只得捧了包袱出去,又回头说:“那我明儿再来玩。” 黛玉起身送她到门外,只说:“我老师贾雨村得东宫保荐补了京缺,恰好明儿续弦开喜筵,只怕宝玉还要带你出门吃酒呢,你后天再来吧。” 晴雯答应着去了。 西厢这边关了门,紫鹃伺候黛玉服了药,正收拾着药盅,只听黛玉说:“我身上还没好呢,你怎么也病糊涂了。打我一来,老太太就把你给了我,她待我如宝玉一般,比探春姐妹三个都强。因我请医延药修方煎剂,本就多事,闹得不可开交,底下丫头婆子哪有不嫉恨抱怨的,我若再不知深浅,还张狂得再要晴雯来使,你让旁人如何想我。” 紫鹃叹了一口气道:“姑娘身边就我和雪雁两个心腹,到底是少了,原先林家的丫头们又不好叫上京来。宝玉是个不防头的主,成天在姐妹堆里闹,不知分寸,就怕于姑娘闺誉有碍,多一个人看顾你,我也安心一些。” “劳你费心了,我也并不想在贾府久住。”黛玉将头靠在引枕上,幽幽道:“等父亲身子安泰些,迟早要接我回去的,咱们再将就些日子罢。” 她拈着手里的喜帖子,若有所思起来。 按理说,贾雨村作为林、贾、王三府的话事人,晋升之途应由王子腾上本举荐补个实缺才对。父亲是纯臣,又远在江南外埠,与诸皇子素无往来,为何东宫会突然提携名不见经传的贾雨村升个虚职呢? 东宫太子,只比宝玉大了一岁,就懂得培植势力,离间臣工了么? 紫鹃见黛玉凝神望帖,不由道:“姑娘若也想赴宴,何不跟老太太说。” 黛玉原本称病不去的,转念一想,还是去看一眼的好。 8、吾皇黛玉第八回 贾时飞扶册如夫人,薛文龙饥馋美香菱 贾雨村因东宫提携之故补了礼部京官,只是官高职闲,反倒不如金陵应天府尹有实权,算是明升暗降了。但毕竟东宫名头不小,他虽惶恐狐疑,倒也不至失了方寸。此次扶册如夫人娇杏做正房,特意以续弦之由设馔摆酒,款待同僚,也是一次试探之举。 若贾、王两府欣然赴宴,则无嫌隙,可以照旧往来,他连从前的学生林黛玉都下了请柬,为的就是彰显自己不曾忘本。若两府及林家人不来,那就很可能朝堂之上不得照拂了。 这边贾政与王子腾商榷了一下,摸不准东宫是个什么意思,都推脱忙不去,只交待宝玉去应个景即可。 宝玉原本不赖烦应酬,听闻黛玉有意同行,心头大喜。事无巨细地交待紫鹃替黛玉准备出门的行头,恨不能她插什么钗,戴什么簪都要一一过问。 只是贾母不放心他二人小孩子家家的单独出门,又见凤姐要在家养胎,王夫人、邢夫人各有人情往来。临了把薛姨妈这个闲人请了过来,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路陪同照管二玉。 薛姨妈原本带着丫鬟同喜出门,哪知香菱蹦出来,求请同行。薛姨妈心知香菱渐大了,薛蟠为了求占香菱,在自己面前打了多少饥荒。此时若抛下她去了,难免会被儿子纠缠,倘或在梨香院闹出事故来,岂不被亲戚笑话。思来想去,薛姨妈就将香菱一并携带了。 仕宦勋贵之家都重颜面讲排场,出门会客,没有不盛装打扮的。就连带出去的丫鬟小厮,也专挑模样清俊标致的,方不失世家派头。晴雯就成了宝玉外带的第一人,起先她还百般不愿意妆饰,得知林姑娘也一起来了,立刻撇下宝玉,挤到林姑娘的轿子里去了。 宝玉不想一人独坐轿里,只得猴在马上随轿前行。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贾雨村三进的小院子诚然是不够看的。但是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措办到这样地段合宜、花园齐整的宅院,由此不难猜想他在金陵应天府捞了多少油水。 进了花厅,男女隔湖分席。晴雯见茗烟被宝玉捎带出来,想是不必在圊厕行苦干了,一时心气不顺,扭头又追着林黛玉进了女宾席。薛姨妈怕宝玉少了个人伺候,忙叫同喜去男宾席看顾着。 因为女宾席没有主母周旋迎待,只有管家娘子张罗席面,宾客言谈间就少了顾忌。黛玉听到周围吃酒的女人议论,贾雨村续弦的夫人,原是个丫头立了妾,先头太太去了,又扶了正的,可见是个极有气运的人。 得知新师母竟是丫鬟出身,黛玉听了气闷,“我先师母含辛茹苦伴夫十年,一夕撒手人寰,竟是为她人作嫁衣裳。” 薛姨妈笑道:“我的儿,男子显贵多弃糟糠,世间也少有鳏夫不续的,而况麻雀窝里飞金凤也不是奇闻。凭你是丫鬟贫女,再醮之妇,只要月老的红绳绊住了贵人的脚,终究是大富的命。也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亲朋上下都认准了是一对,偏偏阴差阳错,一个命薄寿短,两个生死相隔,再不能结缡的,可不就便宜了后来人。” 乍听见薛姨妈的这番说辞,晴雯觉得有几分道理,后一细想,她老人家可惦记着撮合金玉良姻,府中上下都知晓老太太更希望两个玉儿配,她此刻说什么命薄寿短,岂不是暗咒林姑娘。 她气上心头,小嘴一撅,贼笑道:“我见薛姨妈颇有感触,必是孀居苦闷,念起先去的薛姨爹了。” 撂下筷子,薛姨妈的脸色登时不好了,黛玉忙伸手去打晴雯:“你这小蹄子,姨妈的事也是你能说的。” 薛姨妈见四围宾客都悄然探头过来,只得讪讪一笑,低头假装抹了抹眼角。 黛玉不由感慨:“麻雀若肯历劫淬炼,飞升成凤那真是好造化。最恨人心险恶,使些鬼蜮伎俩雀占凤巢。只可怜那无家可归的凤凰,无辜受难,有命无运罢了。”她轻叹了一声,却发觉有个人与她一同嗟吁。 原是身后的香菱听了这番话,一时自怜身世,感慨伤怀,又不敢在人前淌眼抹泪的,只好长吁短叹起来。 黛玉食欲不佳,又觉宴席人多气杂,想离席去敞快处坐坐,薛姨妈忙着与同桌贵妇交际,便嘱咐香菱陪同照顾。 紫鹃理应跟着林姑娘的,奈何晴雯快她一步,先跟上去了,只得留在原地,免得姨妈有事找不到人。 黛玉三人走到不远处的歇山半月亭,坐在鹅颈靠上闲聊,谁知廊下远远走来一主一仆,那女主还穿着鲜红的嫁衣,正是黛玉的新师母娇杏了。 走近看时,只见她脸白声粗,一路恨声道:“她们都是二分钱的醋,又酸又贱。我是丫头出身又如何,如今是京官太太了,她们还敢胡唚嚼毛,骂我儿子是小婢养的,真当我是聋子哑子,不敢吱声么!” “太太何必为那起子嚼舌小妇生气呢,改明儿把她们都撵出去,您就心静了。”小丫鬟一路搀扶安慰着女主子。 娇杏气狠了,脚下没留神,在台阶上绊了一跤,香菱赶忙上前帮扶了一把,两人撞了个对脸儿。 心知有人搭了一把手,娇杏抬起头来,刚要道谢,见到那眉心一点胭脂痣,登时悚然后仰,幸而有丫头及时撑住了,她才没跌个大跟头。 黛玉还未及向新师母问好,就见她急脚鬼似地转身跑了,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真不知这女子有何过人之处,也未见得品貌行止比人强呀,怎么就好命的做了官太太呢。”晴雯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耳畔又传来一阵陌生的心声。 “情何以堪,我竟见到了甄英莲!如今我被老爷扶了正,可怜她被拐后为奴为婢。去年判案时,我就向老爷求情,让英莲回甄家找封氏。可老爷为了仕途,讨好贾府和薛家,叫我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如今对脸见了个正着,相隔十年,我一眼认出了她眉心的胭脂痣,她却认不得我这个老丫头了。” 晴雯望向香菱,一时目瞪口呆。 她,她竟认得香菱,而香菱竟是贾太太的旧主!更可恨的是那贾雨村枉为父母官,他认得香菱,竟硬生生见死不救。 香菱嘻嘻拍着手上的灰:“方才那位新太太看着好生面善,像是从前旧相识。” 她的无心之言,更揪扯起晴雯的万千心绪。晴雯满眼蓄泪,又不敢叫人发现,举袖胡乱一抹,撒了个谎说:“我口渴,去门房讨杯茶喝。”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 耳畔是宾客们或讥笑或艳羡或妒恨的杂音,仿佛是命运对香菱的捉弄与嘲笑。她想救香菱啊,可是找谁来救?如何救? 无能为力的虚弱感,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无可挣扎的恐惧感,层层交织,席卷而来。 她意识到自己与香菱其实别无二致,都是无枝可依,无家可归的奴才,一样任凭命运的摆布。始终在苦海沉浮,展眼乏舟,回头无岸。这种倏忽觉知的人生真相,让她陷入了宿命难违的绝望与悲怆中。 黄昏时分,宴席散了,薛姨妈携二玉回贾府,她老人家嘴碎,又把席间所闻与黛玉说了,原来那贾雨村与太子毫无干系,竟是意外提拔,天降喜事也不过如此了。 然而黛玉却意识到,这对贾、林二府可不是什么喜事。其一,东宫突然提拔贾府的话事人,是对贾府上了心,此举意为敲打和试探;其二,通过对贾雨村的明升暗降,实质上削弱贾府在朝堂的政治势力;其三,将贾雨村从金陵调到京城,意味着东宫试图染指江南了,不是江宁织造,就是两淮盐政,若不动江南甄家,那么父亲的官职保不齐也会异动。 她可是从小被父亲假充小子教养,由进士开蒙的姑娘,官场上的事耳濡目染久了,多少也知道三分。事必要其所终,虑必防其所至。1还是先给父亲去信,提醒一下他。 黛玉写完信已到了掌灯时分,见香菱与晴雯两个,还在台阶上坐着翻花绳,笑问道:“你们两个不回去伺候主子,还要在我这儿赖多久?” 晴雯只顾翻绳,努嘴道:“宝玉又喝醉了闹,我不去他跟前闻臭。”香菱则央声道:“好姑娘,你这里又香又暖,留我歇一晚,我明儿再回去。” “什么香啊臭的,你们存心在我这里躲懒,我成藏逃奴的窝主了。”黛玉嘴上满是嫌弃的,到底还是吩咐紫鹃、雪雁去绛芸轩和梨香院讲情,留她们住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莺儿就来把香菱拉回去了,晴雯依旧不愿去对门绛芸轩,抢着和紫鹃服侍黛玉梳洗,又坐在小杌子上无话找话。 “前儿宝玉又重写了绛芸轩三个字,我给贴门斗上了,林姑娘为何不写个匾额也挂在西厢?” 黛玉坐在绣墩上,笼着手炉说:“我又不在此间长住,写什么匾啊额的。”贾府再好也是舅家,怎能久待不去。 晴雯心中怅然,想起今年冬底,林姑爷病重,黛玉就要回扬州去了。而黛玉白天登舟,夜里东府蓉大奶奶就没了,再见黛玉就是明年正月了。而那时的林姑娘,已经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不得不长住贾府了。 雪雁给廊下鹦鹉喂了水,回头说:“上回宝玉还说咱们西厢应该叫绿玉阁。姑娘只说左一个玉,右一个玉,你也玉,我也玉,红也玉,绿也玉的,好没意思。” 紫鹃一边研墨,一边说:“咱们西厢比着东厢,也从‘绛’字好了,叫绛珠轩如何?如珠似玉,又不犯字了。” “打嘴!”雪雁忙走进来,在紫鹃腮边掐了一把:“正犯了姑娘的尊名了。” 林黛玉笑道:“她原不知我名绛珠,你拧她作甚。” 晴雯霍然站起,望着黛玉只是哭…… 9、吾皇黛玉第九回 羞堪言停机训呆兄,怜孤弱咏絮慰骄婢 “我名绛珠,原生离恨天外。” “我送你一窍,开你灵犀一点。” “她是我簪鬓之灵,为我所有,岂容冥界下僚造次来犯!” 被封印的记忆,如潮涌一波波向晴雯涌来,梦中仙子的模样与眼前的姑娘渐渐重叠,融为一体。 耳畔还有紫鹃与雪雁渐行渐远的笑闹声,鹦鹉扑翅,日影东升,一切简单美好,平和温馨。晴雯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来。 黛玉见她一味抛珠洒泪,又不言语,一面拿帕子替她揩眼泪,一面忧心道:“你这丫头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不曾?” 晴雯哭着摇头,喉头哽得难受,她想把前世遭遇和仙子的前缘,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可是张口结舌,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见到书案上有纸笔,又忙跑过去抓起笔写,可是手抖得厉害,才落了几个字,风吹纸飞,翻覆之下又污了笔墨。 她摁住纸再度铺平,狠心咬破手指,蘸血为墨去写,哪知窗外一道惊雷劈下,轰隆一声,只把她吓得扑倒在地上。 冬雷,兆恶。 终于,晴雯意识到这就是天机不可泄露,那些事、那些话,她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否则会遭天打雷劈之刑。 “你先别急,咱们慢慢说。”黛玉将晴雯扶到榻上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虽在此间为客,不是你的正经主子,但咱们好了一场。你放心,若有什么难言之隐,既不能说也不便写的,但凭我一颗心在这儿,总能体悟一二,为你解忧。” 晴雯心中翻腾的泪意,都被林姑娘温暖熨帖的话给抚平了,双眸含泪糯糯地喊了一声:“姑娘。” 紫鹃端药进来,见一地纸飞,忙搁下药碗,去关窗户,嘴里说道:“方才打了冬雷,可把人吓坏了。老太太还嘱咐我们今儿不要出屋子了。” “我来喂林姑娘服药吧。”晴雯小心端起药碗,用汤匙搅了搅,只觉得药汤浓稠,苦味逼人。 又见黛玉身纤体弱,面色惝恍,一想到她自会吃饭时便吃药,一日未断,晴雯也是受过病苦的人,哪能不知其中滋味。又想到黛玉从小失母,不日又将丧父,晴雯更是心如刀绞,疼得难受。 绛珠仙子到人间历劫,竟比我等凡人苦百倍千倍,我受的那点委屈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 晴雯正喂黛玉服药,门口的婆子传:“宝二爷来了!” 紫鹃笑道:“我去倒茶。” 晴雯骂宝玉道:“什么稀客,门槛子都被你踩烂了,也配吃茶。” 宝玉只当没听见骂声,走进屋内连三问:“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昨夜里睡得可安?早起吃的桂圆粥你觉得香不香甜?” 嗅到室内药汤残香,清气怡人,宝玉不禁又深吸了两三口。 “我听闻药中有君臣佐使之说,也论阴阳相配。妹妹的药香我闻得神清气爽,必合了我的阴阳。” 黛玉见他又犯了痴病,转眸笑道:“再香也是药,无论是冷香还是暖香,阴药还是阳药,是药三分毒,哪能贪享。” “你两个早起问灵素呢。”宝钗走进来,搓了搓手道:“宝兄弟岂不闻,那药里不但有君臣,还有母子兄弟,有相畏的,相恶的,相杀的,断不能混吃。” “宝姐姐通今博古,连药理都知道。”宝玉见宝钗今天罕见地靓妆倩饰起来,不由好奇,当着黛玉的面又不便详询,只好问:“姐姐从哪里来?” 宝钗笑道:“从姨娘那里来。你哥哥要纳香菱为妾,我母亲正与姨娘商议,今晚在梨香院,明堂正道地摆两桌酒。” 晴雯登时沉下脸来,端着药碗哼声道:“香菱年纪只怕还没有我大,癸水都未必来了,一年半载都不等,就这么急吼吼地给人做妾!果真是半途拐的野鸭子,没德行的小杂毛,一心巴高望远,脸面不要,廉耻不顾,说出去朱门大户簪缨世家,谁人不笑。” 她明着是骂香菱迫不及待攀高枝,可谁不知道,她骂的是没品的薛家、无德的薛蟠。 宝钗没想到这小丫头尖牙利齿,竟半点情面不讲,一时羞愧无言,左见黛玉一脸愠色,右见宝玉满心怏怏,便知他们都不大痛快,自己红着脸讪讪地走了。 等宝钗离开,宝玉连连嗐声跺脚,怨恨道:“多好个灵秀清洁的女孩儿,也不知前生犯什么罪孽,竟配了那么个腌臜夯货。我为香菱一大哭。”说着就伏在桌上,呜呜咽泪。 黛玉摇头道:“哭倒长城又何用,二哥哥若有胆量,跟老太太一说,把人要过来就是。” 宝玉一哽,再无话说,灰溜溜地走了。 门外袭人一手拉住宝玉,一边勾脖喊:“晴雯,你死在这儿了,怎么还不回去?” 晴雯怒气未消,扬声道:“我死哪儿与你何干,给你们偷鸡戏狗的腾地方,还不乐意么?” 黛玉忙掩住她的嘴,批评道:“晴雯,你造次了。” 晴雯低头不语,面带愧色,心想她今日肝气大逆,一骂二骂连三骂,实在太过张狂了,必然叫林姑娘不喜。 谁知黛玉推开了窗户,对阶下的袭人说:“我留晴雯描花样子,下晌再把她还回去。” 袭人惨白的一张脸,这才回过血来,勉强笑着离开了。晴雯是想把她的事吵嚷得世人皆知,定要把她害死不可吗! 午饭过后,黛玉打发紫鹃、雪雁去歇中觉,只把晴雯留在枕边。 晴雯知道是时候对黛玉说一说自己的心事了,她从床上坐起,斟酌了言辞,方说:“姑娘,昨儿我去贾家门房讨茶喝时,听到了贾太太与心腹的对话。她认出了香菱眉心的胭脂痣,说她本名叫甄英莲,贾太太未嫁之时,就是在甄家做的丫鬟。而她明知道旧主蒙难,竟不肯援手相帮。” 一听这话,黛玉不由大惊,也坐起身来,捧心道:“竟是这样!可怜的香菱,原是好好的大家小姐,被人搓弄了来做妾婢,那拐子合该千刀万剐!” 她本是一颗七窍玲珑心,转念又想到:“贾太太忘恩负义,只怕我老师也深知内情,却为了讨好薛蟠,攀附贾府,故而未将香菱送还本家。” 晴雯原想她若说了贾雨村遮瞒真相的事,会让黛玉生恼,毕竟他们之间还有二年师生情分。如今她先主动点破了这一遭,倒让自己排遣了愧意。 “我就是知道了这事儿,心头像压了块大石头,又气又恨又无奈,只怨自己无能,救不了香菱。眼看着香菱今夜就要做了薛霸王的人,我的一颗心都要碎完了。”晴雯捂脸大哭起来。 她也想求黛玉救香菱,可是细想一下,若事有变故,要横生多少是非。一则开罪了薛家、贾家、王家;二则师生反目,主仆成仇;三则香菱家中只余寡母,若无庇护,纵然回家也难得太平日子。盘算下来,竟是四五家人都不得安生了。 “晴雯,别哭了,咱们可以救她的。”只见黛玉递了条帕子给她,催她下床,“你去请宝姐姐来,说我有要紧的事与她相商。” “可是,这样做岂不得罪了薛家?”晴雯担心宝钗为此事失了颜面,会对黛玉不利。 黛玉笑道:“你放心,此事虽牵连甚多,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先将香菱保下,使个缓兵计即可,剩下的再从长计议。” 见黛玉神色笃定,胸有成竹,晴雯破涕为笑,合掌念起来:“我的好姑娘,真是救苦救难的仙子。” 梨香院中,宝钗正在屋内拧轴纺线,见哥哥薛蟠醉酒回来直嚷着叫香菱,心里更不自在了,咬牙道:“别喊了,人我卖了。” 薛蟠一听,立时酒醒了一半,急得满地乱跳:“妈还说今晚留着给我做妾,你怎么就私自卖了,卖哪儿去了,我给买回来。” “人都说香菱年岁尚小,不能服侍。”宝钗将手里的纺车丢下,“如今你公明正道要摆酒纳她作妾,讲究一点的人家都笑话我们。咱们傍人屋檐下,凡事该谨慎些,还是缓两年再说吧。” 薛蟠气燥如火,哪里肯缓,只当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胡乱骂道:“定是哪个眼红脸酸的王八蛋赃派我,香菱是老子花钱买来的,服侍我天经地义,什么大不大小不小的,马王爷不管驴事,谁管我的闲,我就打死谁。”一面高声叫嚷,一面扬着马鞭要打人。 吓得薛姨妈忙跑过阻拦,恨骂道:“作死的畜生,你赤眉乌眼的打谁去。你妹妹劝你都是好话,你再忍耐些时日罢了。” 眼见快到手的肥鸭子,就这么跑了,薛蟠哪里甘心,但家里的娘们儿左一句右一句苦劝,他除了坐在院子里干瞪眼,也没奈何了。 一时瞥见香菱还猫在墙根下,悄悄探头出来观望,薛蟠心里一乐,寻思着:敢情她还在呢,都是妈说要整饬劳什子酒席,搞出这阵仗来,难怪叫人眼馋嘴碎的。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借着酒劲儿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香菱还不是我屋里人,凭人说嘴去。 10、吾皇黛玉第十回 谈避谶黛玉禳恶祥,切脉息晴雯知痼疾 晴雯走到梨香院外,恰听到了薛蟠的恶毒心思,更是义愤填膺了,想起上辈子薛蟠纳了香菱,也不过新鲜了半个月,就当她是脚下泥。 这样的糟污汉子,命案在身,成天为非作歹,合该断子绝孙,哪里配娶妻纳妾。 原本想等那呆霸王出门或者回房挺尸去,再进去找宝钗,奈何他偏就守在院子里,不挪位置。 晴雯只得迈进去,扬声道:“宝姑娘,我们姑娘有要紧的事找你呢。” 薛蟠腹中正咕咚着坏水,乍见一个俏丽窈窕的小鬟进来,那模样好生标致清秀,柳眉凤眼,粉面桃腮,堪比六月的水芙蓉,脸上光洁莹润,仿佛能掐得出水来,再多的他也形容不出。只觉喉头滑动,咽下许多涎水,已把香菱扔到了脑后头。 晴雯狠瞪了他一眼,扭过脸去。 宝钗走出来,正见着亲哥的丑态,越发难堪,拉了晴雯就出了梨香院。 她知晓这丫头脾气暴躁,若是因他哥哥冒状了,又骂出什么好赖话来,那她可就没脸了。于是转话头说:“你方才说你们姑娘找我,可是故意刻薄宝玉的话。” 晴雯一时哑然,她心里早把黛玉当成自己的主子了,“我们姑娘”顺嘴就溜了出来。 “哪里,我说的是林姑娘。”晴雯解释道:“我们奴随主性,宝玉对林姑娘千好万好,我们自然也把林姑娘视为主子。” 宝钗心中微动,一面走一面笑道:“我留心瞧了些日子,你们哥儿对姐妹们都好,对你们这些丫头更是好上加好,怪不得府里都说宝玉房里个个副小姐。” 晴雯听她的口气,似醋非醋,似讽非讽,总之听在耳里不舒服,冷笑道:“这副小姐谁爱当,凭她当去,将来总有散的一天。” “瞧你这口气,倒是那屋里有谁惹你受气了,莫不是宝兄弟冒犯了你?”宝钗揣度道。 晴雯横眉道:“奴才受主子的气是天经地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 见她如此反应,宝钗已料定是宝玉之错,“他一个呆性少爷,你和他怄什么气,还赌咒发誓地要出门子,我做个和事佬,替他赔不是。” 晴雯一时哑口,心想:我何曾和宝玉怄气,何曾闹着要出门子?怎么话到她口里,就变了意思。 黛玉已在老太太、太太、凤姐那里打了前阵,又担心香菱,走到半道上迎晴雯她们。 不防听到宝钗调三斡四的话,不由暗想:晴雯这傻姑娘,三五句就落进人家的话套子里去了,看我替你弹压她。 晴雯听得心头一喜,乐颠颠地跑上来,忙将黛玉搀住。 黛玉扶着晴雯,抿嘴一笑,而后道:“怪不得今儿打冬雷了,连宝姐姐这样的好人,都苦口婆心替别人教起丫鬟来了。姐姐家里纵有喜事,漫天撒糖前,也要先甜了自己的嘴不是。” 这分明的刻薄话,只把宝钗气得脸红,又自知理亏不好发作,只得生忍了,忙问:“妹妹找我有什么事?” “还请姐姐到屋里说罢。”黛玉扬手作请,身姿挺拔,风度卓然,不见方才小女儿的尖酸态。 宝钗沉心,一时想不到是何事,不由也肃了容。 黛玉与宝钗对面坐定,开诚布公地说:“方才老太太说了,冬雷不祥,年底不宜婚嫁。还请宝姐姐回去与姨妈商议,纳妾之事暂缓一年。若非纳不可,也可先举家搬离贾府,去贵府上自行操办。 再则舅母也思香菱命苦,恐是前世积孽太重不能自偿,所以拖累你们又是背官司又遭骂名的。若不放她在我这里,抄一年佛经消消罪衍,只怕来年你们还有倾家荡产的凶险。” 晴雯刚捧上茶来,就听到宝钗抽了一口长气,怔在那里,难以驳证。 听了林姑娘这番机锋外露的话,晴雯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薛家人势弱,需依傍贾府庇护,断不肯为一个小小的香菱搬出贾府的。更何况宝姑娘最爱惜羽毛,平时众人也不会在她面前谈及薛蟠的罪过,如今黛玉公然昭布出来,还打着为薛家好的旗号,她哪里还有回绝的余地。 宝钗扶桌站起,无精打采地说:“知道了,我这就回去说。” 她本不赞同薛蟠这么早就纳妾,早有劝阻之意,没曾想倒让人反将一军,凭白受了这一通埋汰羞辱,难免满心气忿。 “慢着!”黛玉叫住她,伸指在桌上的一叠熟宣上敲了敲,“姐姐先回去派人收拾了香菱的衾褥妆奁,顺道喊她这会子就过来抄经吧,舅母掐着念珠,一日都少不得。” 宝钗勉强扯出个微笑,答应着去了。 晴雯见林姑娘旗开得胜,宝钗铩羽而归,不由得陇望蜀,“好姑娘,我也想长长久久在这屋里陪你,姑娘也替我想个话由。” 黛玉瞥她一眼,指着对面绛芸轩说:“这还不简单,你只叫宝玉跟舅母说,怕香菱独自抄经面薄难堪,伤了亲戚情面。派你小晴雯添香作陪,也为他消灾积福,舅母哪有不允的。” “我的好姑娘,你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晴雯喜得拍手叫好,立刻就往门前跑,转身又兜转回来,满心苦恼:“我虽识得几个字,只没拿过几次笔,要抄一年佛经,苦哉苦哉!” 黛玉笑道:“佛祖面前岂可欺诳,只说抄一年佛经,又没说一天抄几篇,诚心一天抄一个字也叫抄。” “阿弥陀佛,我的姑娘真真实诚君子也。”晴雯心领神会,双手合十,虔心拜了数拜,而后雀跃地跑到绛芸轩去了。 “晴雯这小蹄子又兴头什么呢?”平儿掀帘进来,对黛玉说:“方才王太医给你琏二嫂子安胎,等会子他就过来给你请脉。” 黛玉笑问:“琏二嫂子可好?肚里的小侄儿可好?” 平儿笑道:“都好着呢,劳姑娘费心了。”说着把手里的一盒子湖笔递给了紫鹃,“姑娘要的抄经笔,我也送过来了。” “多谢平姐姐了。”黛玉知道凤姐安胎,平儿最是繁忙,也不多款留,好生送她出去了。 晴雯与宝玉絮叨完要陪香菱抄经的事,回转这边来,只见室内一片静寂,丫头们都避进耳房,婆子们也个个都敛气屏息,一声儿也不言语。 她不由放轻了脚步,拂开绣线软帘,王嬷嬷守着暖阁幔帐,太医王济仁正坐于绣墩上,三指搭在盖了绣帕的半节手腕上。 王太医凝神诊过了两只手,拈须沉吟,半晌才道:“小姐的药还照旧吃,不必加减汤剂,只防着冬春交季的时候,不要感了风凉。” 立在床头的王嬷嬷面色一松,称谢连连,她却不知王太医心里想的是:“观情状,小姐先天不足,寸脉弦迟无力,心气虚损,关脉独洪,热盛伤阴。积年累月以汤剂药丸吊命,病中久虚,药易伤脾,不得营养,长此以往只怕红颜夭寿。此等宿疾,我叔祖王君效的针灸术本可根治,可惜男女大防当前,我不好向史太夫人张这个口。” 听得晴雯瞳孔一震,目光转向帐中依稀的身影,手指不由紧攥了软帘。一开始听到红颜夭寿,她心如针扎一般疼,后来得知林姑娘的病针灸可治,她又重燃了希望。 既然男大夫不能施针,那就找女大夫施针,若没有女大夫能施针,她就做那个女大夫! 是了,她只要学成了这针灸术,治好了林姑娘的病,老太太必然欢喜,定会将她送与林姑娘差遣,到那时她与林姑娘朝夕相伴,哪里还用忧心性命前程。 晴雯下定了决心,再无颓然之气,殷勤地扶了王太医的手:“我送王太医出二门。” 太医王济仁年逾不惑,而今被一个俏丽标致的小鬟搀扶,欢喜心是有,只略不自在。王嬷嬷是黛玉的奶娘,最是讲规矩的人,连忙阻拦道:“自有婆子们送太医出去。” “婆子们打前走,我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不过陪老大夫走几步路,问些下火的药,省得人家说我成天吃炮仗。”晴雯故意说俏皮话,把自己年纪往小了说。 王嬷嬷笑了笑,想着一路有婆子跟着差不离的,便允晴雯随行了。 晴雯蹭到王济仁身边问:“王太医我极擅针线,听说针灸也用针,只不知治病针人要学多久?” 王济仁只当她玩笑话,摇头晃脑地道:“学针灸要先通医理,没三年功不成,其次要识七百穴,没三月功不成,最后还要上手炼,没千日功不成。” 这不得六七年功夫,晴雯扳指头一算,等她学成了都二十岁了,林姑娘那时也十九岁了。 她握紧拳头,笃定地说:“王太医师承名门,既得了您的灵丹妙药,我们小姐一定长命百岁!” 她眼巴巴地盼着王太医在心里说个“情”字,告诉她那些汤剂药丸,能支撑林姑娘至少到半百之岁。 王济仁虽然笑着点了点头,含糊地说了一句:“人各有命数,一岁不错的。”他暗忖:若能情志平和,宽心豁达,不嫁人不生养,那心脏有缺的小姐能活到二八年华就不错了。 晴雯听到“情志平和”之后的话,瞳孔骤缩,惊得差点站立不住。林姑娘心脏有缺,是为我开了灵犀一窍的缘故吗?她喉头发堵,泪如雨下,心头涌起一阵阵酸痛,两脚像压了大石上去,变得万分沉重,再也迈不出一步。 她恍惚被人擦着肩膀绊了一下,只见鸳鸯匆忙拉着平儿,边走边说:“林老爷来信了,说是身染重疾,老太太叫琏二爷打点行装,速择日期,送林妹妹回扬州去。” 晴雯心中一颤,扭身就往西厢跑去。 11、吾皇黛玉第十一回 减父疾恭书维摩诘,盼良医献技哆罗呢 因黛玉要回扬州去,西厢里丫鬟婆子登时忙将起来。黛玉一面吩咐雪雁打点长行的衣履衾褥,一面亲自检视药材、药戥、药筛等物,一面又让紫鹃籍册各色土仪,一面嘱咐留守的婆子,勿忘照看廊下鹦鹉、园中花木。 晴雯无所适从地站在其中,看着众人各自奔忙,觉得自己碍手碍脚,毫无用处。她眼下既不能阻止林姑娘南下,又不能让林姑爷不死,终究是不能与林姑娘长处么? 恰时,莺儿、臻儿抱着铺盖行李,将香菱送了过来。莺儿才知黛玉要走,不由问:“林姑娘要走了,咱们家香菱可怎么办?” “不妨事,她依旧住这里,我已经安排好了。”黛玉将手头的事放下,拉着香菱坐到榻上,“半月后要回家侍父疾,不能与你久处。你也不必慌张,年底不用上学,我请了三姑娘、四姑娘与你同住西厢。三姑娘善书,四姑娘崇佛,正好伴你抄经。” 香菱虽不甚明白,林姑娘为何莫名叫她来抄经,但能借此暂离薛蟠的魔爪,她早在心里千恩万谢了,只不便说出口来。 莺儿又拉着臻儿的手说:“她叫臻儿,是服侍香菱的丫头。”这丫头原是等香菱开了脸,才能给她使唤的,眼下为了给薛家挣脸面,提前将她送过来。 知道香菱本姓“甄”,黛玉不由问:“哪个真字?” 香菱拉着黛玉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这字笔画虽繁,可我喜欢这字音,又取善果臻身之意,只求将来美中臻至。” 黛玉望着她秀丽的侧颜,光洁明媚,如枝头春杏一般,眼眸清澈绽光,唇边笑意微漾。眉心一点胭脂痣,透着纯真超然的灵气。 忽然想,她的内在遗世独立,从未被红尘浊流染污过,记不记得本姓又何妨。 屋里的东西渐渐归置妥当了,香菱的住处也安排好了。黛玉从贾母处吃过晚饭回来,香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讲文论诗,什么平仄虚实,什么摩诘青莲。 晴雯见她二人谈兴渐浓,逸致横飞,大有彻夜通宵的意思,不觉拉长了脸,三不五时催她们睡觉。 好容易西厢人静了,晴雯倒睡不着了。还有十几天林姑娘就要走了,她一个人还在西厢待着有什么意思呢。 她要想个法子陪林姑娘下扬州,既然王太医的叔祖能救林姑娘的命,那他必然也能救林老爷的命。只要林老爷长长久久地活着,林姑娘的苦就能少一大半了。 晴雯左思右想,心里有了主意,起身点灯,打开针黹盒,找出一把西洋银剪子,先把蓄了多年的指甲剪去一半,而后捋了金线来劈,只把一根线细劈了二十四丝。 次日起黛玉与香菱就开始白天斋戒抄经,晚上讲谈诗词。因黛玉心忧父之疾,香菱苦诵摩诘诗,两厢合计倒是抄《维摩诘经》最恰切,毕竟经文中维摩居士得病是假,以病启智是真。 独臻儿为她们铺纸研墨,添香点灯,而晴雯却诸事不管,饭也不吃。她到针线房借了大绣架,并找平儿支领一匹上贡的大红哆罗呢,一心一意操持手里的活计。整个西厢静得落针可闻,宝玉见了都不敢打搅。 晴雯手不离针,眼不离丝,只是饿极渴极累极了,才肯吃喝休息,如此夜以继日一直忙活了十二个昼夜,手里的活计才大功告成。 她一双眼酸到看人都显了重影,然而一刻也不敢闭眼休息,将哆罗呢从绣绷上放下来,仔细包好,由凤姐带着两个人抬到了贾母面前。 凤姐尚未显怀,今日梳了攒珠髻,鬓间点翠生辉,精神头极好,她笑盈盈地对贾母说:“老太太,我才琢磨着下月腊八是宫里老太妃的寿诞,要送什么礼好,苦恼了好些日子。晴雯这丫头就亲绣了一块团花摩尼珠的哆罗呢地毯,您瞧瞧这手艺,比燕京八绝的盘金毯都不差了。” 贾母心头一喜,连忙叫鸳鸯架上眼镜,亲自抖开地毯一看,只见光彩射目,设色精妙,丝理圆转,细密得一毫针迹也不露,堪比旷世稀珍的绣作。 “好!好!好!”贾母连说了三个好字,吩咐鸳鸯将盘金毯搁在金丝楠木匣子里收好,拍手笑道:“这不比那俗金俗玉悦目多了,又尊贵又体面,太妃娘娘定会喜欢。” 凤姐指着跪在地下的晴雯说:“老太太你调理出的小能人,为了捯饬这地毯替咱们尽孝心,两眼都快眍?了,你老人家还不把您那宝贝匣子抬出来赏下去。” “赏!”贾母高兴极了,真让鸳鸯去开螺钿匣子。 晴雯见时机刚好,忙叩首道:“老太太,我绣这地毯不为求赏。我听王太医说,太医院正堂王老爷专能治沉疴重疾,林姑娘忧心林老爷的病,这十数日在屋里虔心抄经,孝感天地。我这才斗胆求老太太进宫献礼之时,求一求太妃娘娘,延请太医院正堂王君效老爷下扬州给林老爷治病。” 贾母、凤姐颇感意外,互相对视了一眼。 凤姐慌忙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又埋怨晴雯:“你这丫头竟存了这么大的主意,事先也不与我通气,只怕林丫头那里也一点儿不知。 你年轻少见识,不知正堂老爷那是只给皇上太子诊脉的,一般皇亲国戚王公大臣想请他看病,都只能去太医院排号等班。正堂无旨不出宫,老死不出京,咱们家哪有那么大体面请他出长差呢。” 晴雯身子一歪,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得一良医竟是这样艰难。 贾母见着可怜,叹道:“真是实心眼的好孩子,也真难为她想了。” “可怜她孝心诚,不枉老太太往日疼顾她了。老太太还是多赏她几件好东西吧。”凤姐擦了擦眼泪,想到晴雯这回出力,替她省下了至少三千两银子的开销,自然帮她多说几句好话。 晴雯又俯身磕头,仍旧不要赏赐:“老太太要真想赏我什么,不如准许我陪林姑娘下扬州去。”她一时想不到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心头一热,脱口而出:“我……舍不得她走。” “真是痴丫头,林妹妹又不是一去不回,你才从太太那里得了恩典,陪姨妈家的香菱抄经,这会子又要下扬州去,太太只会怪你误事。” 凤姐也是纳闷,这丫头不要金啊玉啊的,只要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也和宝兄弟一样痴癫了不成。 贾母摘了眼镜,沉声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原是我不许他们胡闹,太太才特叫他们安分守己,你只管跟了林姑娘去,好去好回。让他们在这里费笔费纸,白吃白住已经便宜了,还要人陪呐,让他们自己消罪去!” “谢老祖宗恩典!”晴雯感激涕零,慢慢松心了,虽然请不到王君效为林老爷续命,但至少她能在林姑娘最悲伤的时候陪着她。 贾母赏赐给晴雯的金银钗钏、彩锦丝线陆续搬到西厢的时候,黛玉才知道,晴雯这妮子背着她干了这么一件大事。 她感动之余又是后怕,幸好她无缘在太妃面前妄言,嗔怪道:“唉,你这丫头做事不经脑,且不说我父亲离京六七载,陛下未有荣恩,而今外祖家在阁中也无人了,你替我开这个口,不是张狂无知是什么。” “好姑娘,是我错了。”晴雯又是委屈又是不甘,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我只是想林老爷快些好起来,姑娘也少担心虑后的。” 黛玉心中情愫涌动,将她轻轻拥住,安慰她道:“你对我的心,我知道了。以后但凡有这样的事,你千万不要自作主张,我虽不智,大略还晓些人情事理,你多与我商量,我断不会叫你吃亏犯错的。” 晴雯默默点头,心下大安。 这天夜里,贾母辗转半宿,睡得不踏实,虽然晴雯求医的念头太过异想天开,但不失为一条生路。 林家若再没了林如海,不但林黛玉从此无依无靠,贾府于仕途上也等于断了一臂。她已经老了,撑不了几年,若不为子孙前程铺路,还要这老脸皮子有何用,少不得豁出去碰一碰了。 翌日清早,宝玉与黛玉来贾母处请安,贾母就拉着黛玉的手说:“我已经写了帖子进宫求觐甄太妃,太妃娘娘祖籍江南,与你也算同乡,若太妃肯见咱们,咱们就一同进宫去。顺便也带晴雯那丫头见见世面。” 黛玉是何等玲珑心窍之人,听到贾母要带她进宫,便猜到了是让她“缇萦救父”。看来晴雯的一片赤诚,还是打动了老太太。 “老太太,林妹妹不过两日就要走了,你还拉她到宫里去拜会,我岂不又少一日见她。”宝玉十分不乐意,心里的埋怨就暴露了出来。 贾母叹息着摇头,这个傻孙子,一点儿都不省事,连个丫头都不如。 永安殿中,许姑姑接了贾府史太君的帖子和团花摩尼珠的地毯,惊叹不已,忙向甄太妃请示。 自太上皇后以下,甄太妃就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太妃了,圣寿上皇最是宠爱她。 甄太妃出身江宁织造甄家,年轻时便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她容色昳丽,惊艳绝伦,又在宫中养尊处优,摄生得宜,因而年逾六旬,依旧美丽如昔。 她平生只一件憾事,不是从五凤门抬进来的中宫皇后,至死不能穿大红。当她看到大红哆罗呢毯时,早被那鲜艳的颜色,精湛的绣工所心折。 她是不能穿大红,但是能把大红踩在脚下。 “明日就让史太君进宫觐见,我还要见一见这绣作的工匠。” 12、吾皇黛玉第十二回 永安殿恨眸窥玉颜,长乐宫苦泪忆慈亲 寅正一刻,天还未亮,贾母就起床梳洗,鸳鸯伺候她穿了一身落栗色的哆罗呢圆领大袄,围了衔玉双鞓带。一见黛玉狐裘玉袄素雅矜贵,姿仪卓然。晴雯丫髻金冠红袄蓝裙,娇俏大方,贾母微微颔首,携二人坐车前往宫中。 宫规礼仪贾母已经亲自教给了二人,如何应答太妃问话,一字一词都商榷琢磨过了,宁少勿多,就简舍繁。 一路马蹄哒哒,车轮辘辘,贾母在车中闭目养神,晴雯坐在小杌子上给贾母捶腿。黛玉坐在贾母身侧,打开怀中珐琅珍珠怀表看了看时辰,这是宝玉早上硬塞给她的东西,无非提醒她早去早回。 西洋国进贡的哆罗呢,一匹价值一二百金。公侯贵眷穿在身上是极大的尊容体面,而宫里的哆罗呢却只是拿来垫脚的,这就是权力的次第阶差。 虽说此次进宫求医,是尽人事听天命。事实上,黛玉如何不知,只有站得越高,权柄越大,能尽的人事就越多,老天才肯为你开路。 在太和门外等了半个时辰,贾母三人才得甄太妃拨冗接见。 永安殿内那条团花摩尼哆罗呢毯正铺在太妃的主位之下,足见她是十分喜欢的。 毯中宝相花与摩尼珠错落相间,寓意福禄寿喜,雨露绵延,又不失圣洁高贵,无与伦比。四隅之花,繁复精密,赏心悦目,莲花清艳灵动,牡丹雍容妩媚,正合了甄太妃浓淡相宜的韵致,可谓绽光夺目,勾魂摄魄。 晴雯之礼,正送到了甄太妃的心坎上。 甄太妃见到贾母躬身欲拜,连忙下席搀扶,亲切地道:“老姐姐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份虚礼。” 二人叙过寒温,黛玉与晴雯给太妃磕头。 “快请起。”甄太妃忙让宫娥将她们扶起,赐座上茶。 黛玉接过茶盏时,南窗之外好像闪过一双锐眼,戾气横生,让她不由脊背发凉,纤指微颤。 甄太妃见了黛玉晴雯二人之容貌,一时目露惊艳,不禁感慨道:“我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偏这一主一仆小小年纪仙姿风逸,灵气逼人,倒像明月携了海珠化生人间,比你们家衔玉而诞的凤凰哥儿还出色呐。” 贾母连忙陪笑道:“岂敢谬承娘娘嘉奖。” “哪里是谬奖,分明的美人坯子,半点不假的。”甄太妃拉着黛玉的手,细细问过年岁、家乡、喜好,黛玉留心答了,甄太妃得知她来自姑苏,更是欢喜,直接将腕上温润欲滴的翡翠手镯套在了她的手上。 她又问晴雯使用了何种针法技艺、花了多少功夫绣成了这地毯,晴雯也口齿清晰地答了,得到了二百金的赏赐。 “真真珠玉相生,芙蓉并蒂也不过如此了!”甄太妃啧啧称奇,拉着她们的手舍不得放:“老姐姐不如把她俩放我这儿,陪我住到过年吧。” “太妃抬爱,实不应辞。”贾母客套了一句,稳住心神,知道机会就只在自己这一句话上了。“可怜玉儿之父,我婿林如海身染重疾,沉疴难愈,只怕非正堂妙手,不能绝其本根,她明日急要回扬州探父,不能陪侍宫中,还望太妃娘娘慈心鉴原。” 黛玉不确信身后是否有人轻哼了一声,一时狐疑心起。 听了贾母的解释,甄太妃这才恍然,她起初原以为贾太君先养废了一个贾元春,困在凤藻宫做了数年无恩无宠的女史。于是想给外孙女入宫承宠铺长路,没曾想是求医来了。 太医院正堂王君效之名,也是只效力于君王之意,没有帝王之命,谁也差遣不动。 她思忖半晌,正色道:“我知道老封君的意思了,求医之事我只能代为传达给陛下,至于能不能成,我并不能作保。” 能递话到宣隆帝耳边已属不易,贾母心头一松,带着黛玉晴雯屈膝伏拜:“无论成与不成,贾家、林家都承娘娘的盛情大恩。” 宫女忙将她们扶起归座,又上了芙蓉糕、莲花饼等时新小点。 “我素来崇佛,这团花摩尼纹很合我心意,不知你两个从何处想来?”甄太妃好奇问。 黛玉看了晴雯一眼,微笑道:“我听闻浮图之慈悲,救生最大1;摩尼之喜舍,扶危最高。太妃娘娘深仁厚泽,志洁行芳,慈悲喜舍自然与团花摩尼纹最相宜。” “哎哟哟,你这话只怕没把我捧成到摩诃萨陀了。”太妃开怀大笑,手中撒漫似的,又赏赐了黛玉一顶镶珠嵌宝芙蓉冠,赐了晴雯一副翠玉水滴耳坠子。 在一片言笑晏晏中,一声微不可察的“嗤”声,又被黛玉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起先还只是怀疑,眼下她已经确信,自己正在被人不怀好意地窥视着。 而那个偷窥者,头上戴着玄青绉纱爪拉帽,发总束于囊中垂于身后,穿一件真红缂丝衮龙袍,腰系方玉蹀躞带,带中悬着一柄鎏金千里镜,外罩凤羽缎面红狐裘里的鹤氅,登着鹿皮绀底小朝靴。 正是今上钟爱的皇太子禛钰。他立在南窗下,窥望永安殿座下的金钗少女,无论她颦笑坐立,他始终流眄相随,一瞬不落地看了半个时辰。 “殿下,快走罢,再不走就撞个正着了。”太子心腹章明压低了声音说,他警惕地左右顾盼,唯恐被人发现。 然而禛钰除了一双眼珠子,直随少女的裙摆转,脚下鹿皮靴硬像生了钉子一样,纹丝不动。 直到永安殿内少女拜辞太妃,扶着外祖母款款踏出殿来。禛钰才慌忙惊醒,捧着一颗扑腾乱跳的心,转身如猫一般蹿房跃脊,悄无声息地跑了。 章明只慢了半步,竟在后头追撵不及。果不其然,半刻之后,他又被太子关在了长乐宫门外。 长乐宫是三年前薨逝的孝敏先皇后的故居,此间无人居住,只有宫娥太监每日清扫,竭力维持着皇后生前起居生活的原貌。 宫中正殿悬挂着孝敏皇后的巨幅西洋绘影,画中女子冠带整肃,裙裾飘拂,容颜鲜明婉媚,姿仪惊艳端方,唯独颦眉愁眼,略显悲凄之色,却又宛然如生。 “娘亲,我今日见到仇人之女了,不过侥幸与您三分相似而已,到底东施效颦罢了。”禛钰挺直了脊背跪在绘影前,指天发誓:“钰儿向您承诺,一定不会教她余生好过,十年长恨,我会一天、一时、一刻不少的,都还给她。” 旭日东升,三交六椀的窗棂被染上了斑驳的光影。禛钰掀袍起身,望向飞檐下的铎铃徐徐敛眸…… 他垂睫的一瞬,眼泪悄然滑落,心头也渐渐泛疼起来,儿时灰白的记忆沉渣泛起,又涌入了他的脑海…… 十三年前的一天,他发现母亲披头散发伏在榻上哭泣,滚珠的眼眸中,褪去了往昔的明媚与骄傲,唯余一片迷惘与绝望,她凄然地问不满两岁的儿子,“钰儿,你可知你父皇赐我徽号孝敏是何用意?” 那时的禛钰尚在孩提间,但他聪明绝顶,有过目不忘之能,摇头晃脑地说:“父皇说母后夙著温恭,孝敬无违,穆处兰掖,灵慧敏博,堪配孝敏徽号。” 看到母亲破涕一笑,他还以为自己答对了,浑然不知那些溢美之词,于母亲而言,却是字字锥心的讽刺。 皇后摇了摇头,长眉深蹙,“不是‘孝敏’,而是‘肖敏’,你父皇之所以抬我进五凤门,只是因为我长得像荣国公府的千金贾敏,你父皇睡里梦里都念着她的名。而我呢,不过是贾敏的替身而已,是你父皇退而求其次的赝品。” 那时的他对这些懵懵懂懂,往后的日子听到父皇母后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与之相对的是父皇招纳的嫔妃相继而至。偌大的长乐宫从此再不见一声笑语,成了凄冷阴郁的长忧宫。 而他病榻上的母亲,从抑郁不忿到以泪洗面,从茶饭不思到水米不进。十年间,对比他一天天长大长高,华发悄然爬满了母亲的鬓角,眼睛也快哭瞎了,嗓子也嘶哑了,只有苍白的面色和日渐消瘦的下颌,默默替她诉说着半生的委屈与不甘。 “殿下,林小姐已经出了永安宫,拐过右掖门往凤藻宫方向去了。”章明见太子滞留两刻都未曾出来,只得扬声提醒。 “知道了。”禛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一甩袖袍踏出了长乐宫。 “甄太妃素与继后不睦,她去凤藻宫做什么?”禛钰边走边问。 章明解释道:“贾府史太君的嫡长孙女尚在凤藻宫做女史,估计是往那儿探亲去了。”又抬眼问太子:“殿下要遣人面斥否?” 毕竟未经懿旨通传,外命妇不得私见女官。 “不必了,史太君到底在父皇跟前有几分薄面,不能教她难堪。”禛钰嗤笑道:“荣国府真没能人了,攀龙附凤都只能窝在清灰冷灶台上,只怕贾家女儿连我父皇的面都没见几次。他们家也就甄太妃那儿还有点礼上面子情了。” 继后就是个中宫摆设,摆设的女史就更无存在感了,根本不足为虑。 “等她们出了凤藻宫,你找个人把她们领到通禅湖畔的翠玲珑里去。”禛钰将狐裘鹤氅一扬,捻了捻小指上的金刚石尾戒,眸色沉如浓墨,“孤要让她们惶惶如牢篱之犬,急急如干岸之鱼。” 13、吾皇黛玉第十三回 忍寂寞凤藻待时运,受欺辱奇门出宫闱 凤藻宫偏殿中,贾母黛玉与元春叙过温寒,贾元春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拉着祖母的手久久不放,“祖母,我在这儿苦熬了八年,父亲何时才能接我出去……” “我的儿啊,再等两年罢了,你父亲仕途久无寸进,你林姑父偏又病了,咱们贾家不得不靠你撑了。”贾母抚着她的肩头,像是安慰又像是施压。 元春一味摇头,她实不愿在这金笼子里久待,“继后无宠,陛下初一应卯时,我又不得在近前伺候,祖母教我如何撑?”她心中满溢委屈,一腔积怨愤懑脱口而出。 贾母见安抚无果,也只能多温言两句,塞给她一沓银票以示关怀,元春却怄气推辞不受。 拉扯间,黛玉怕贾母为难,走过去对元春说:“大姐姐,黄河尚有澄清日,岂有人无得运时。1等得久了,三家尽归司马懿。” “三家尽归……”元春听了不由口中默默念诵,她从小通文知史,哪里不知这意思,终是平心镇定下来。 因本朝出了位圣寿太上皇,今上宣隆帝又续娶了一位皇后,后宫妃嫔就划分为三大阵营。一派是以太上皇后为首的老宫妃,一派是效忠孝敏先皇后的旧嫔妃,还有一派是继后手下讨生活的新嫔妃,这三个阵营的女人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倒真有几分三国争霸的味道。 元春不是蠢人,慢慢也回过味来,贾母于是宽心,又叫来元春的心腹丫鬟抱琴,叮嘱了好些话,抱琴一一应了。 得了贿赂的小黄门催促她们时辰到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贾母知道无召久滞宫帷,形同谋逆,不得不狠心与元春泪别,带着黛玉与晴雯往出宫甬道上走。 迎面走来一位管事太监,只听他满脸推笑地说:“史太君留步,宫中贵人款待您去翠玲珑小憩,申时一刻赐软轿送您出宫。” 闻言贾母心头一喜,她年迈体衰,在宫中行走了许久,正是脚酸腰软的时候,因而不疑有他。只当是甄太妃的恩典,带着黛玉、晴雯两个,跟着公公绕去了翠玲珑。 翠玲珑原是江南园林中一种独特的建筑造景,通过曲折回环的走道,将三个方形的房间角部相连,形成一个既三房独立又互通的区域。贾母许久未曾进宫,还不知何时皇宫大内也造了这样的景。 此处临湖,风景优美,翠玲珑中备有书籍茶点、灯烛妆镜、甚至还有软榻衾褥供人休憩,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座钟上才到未正,我在这里小睡半个时辰,等着娘娘的软轿来接。”贾母着实累了,吃了糕点果腹,又喝了半盏茶,不久就倒在枕上睡了。 黛玉并无胃口,只坐在玫瑰圈椅上翻看一部《昭明文选》。 晴雯休息了片刻,见此间无有宫娥太监服侍,就少了拘束感,吃了一碟点心,而后四处观摩打量。正欲推窗看湖景时,竟发现一排窗槅都打不开,直到她推到门边,竟然连唯一的出入口都被封死了。 “姑娘,我们好像被人关在这里了!”晴雯又见四下无人,心中警铃大作。方才管事太监显然只是个传话的人,不知内里详情,晴雯又窥不到他的心声,一时大意了。 黛玉放下书,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晴雯噤声,不要打扰老太太睡觉。 她围着翠玲珑的三个房间仔细转了一圈,又掐指一算。不由心中大骇,晴雯所言不差,她们被人关锁在这里了。 在宫中行这等鬼蜮伎俩的人,必定是对贾府有所不满,目的很可能是将她们关锁到宫门下匙的时辰,等她们无可辩驳的时候,轻则藐视宫规施以杖责,重则以谋逆论,褫官夺爵。 皇宫下匙在酉正,此时未正,如果没有软轿来接,以老太太的脚程,她们还要留一个时辰步行出宫,也就是说在一个半时辰内,她要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晴雯性子躁,此时万分不安,想把老太太摇醒出个主意,毕竟她是超一品国公夫人,谁敢为难她老人家。 “你先别慌,我以未正时刻起一个奇门卦出来看看。”黛玉见此处并无纸笔,于是拔下髻上一枚小玉簪,沾了茶水在桌上排奇门遁甲。 她父亲不但文采过人,还深究易数,曾教儿时的她学奇门以益智,她虽不精此道,危机之时也是会用的。 “二宫木未归,六宫火未归,未时乙奇于坤上……”黛玉边画边念,随即杏眼瞪圆,手中玉簪划出长长的一道,“糟了,是三奇入墓局。果真是要困死我们。” “那可怎么办呀!”晴雯急得满地乱转,心慌后悔:“都怪我不警惕……” “晴雯安静些,我正在想办法,需要凝神静心。”黛玉神色一凛,只把晴雯吓得一哆嗦,立刻咬唇不语。 黛玉又在桌上几处圈圈点点,没过多久,就抹去了这一卦象,她先是将书架上的书全部取下来放在西南,而后把妆镜正面给盖住了。再让晴雯将红烛从正北移到西北花几上。最后黛玉与晴雯合力将书架移到了东北。 “啊,这里有出口!”晴雯看到书架挪走后的板壁上有一个光圈,嘶嘶冒风。 凑过去一看,那洞口只有七寸宽,人根本无法通过。 “是生门,但却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呢?”黛玉一时也想不明白,敲着太阳穴在屋中踱来踱去。 晴雯心里干着急,又怕打搅黛玉思考,只看着西洋座钟的大钟摆荡来荡去,喈喈响动,指针一格一格地往下走,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姑娘,已经申时一刻了。” 黛玉下意识从袖中取出珐琅珍珠表一看,此时还是午时三刻,怪不得她不怎么饿。 她回头看了看那座钟,恍然大悟:“这钟的走得不准,我的卦起错了时间。”幸好宝玉给了她这块怀表,才不至于自乱阵脚。 桌上被茶水抹过一回,已不易起卦,黛玉便蹲在地上,以地砖为纸,照旧用玉簪蘸茶水起卦。 “她在地下画符召将么?”章明伏在翠玲珑顶瓦之上,往下偷瞄,因为没有了妆镜的反照,他看不清林小姐蹲在地下做什么。 只见她口中喃喃细语,跟殿下在清虚观念咒书符的时候一样,莫非她也会道家符箓纵横之术? 章明预感不妙,万一林小姐破了殿下的阵,自己只能纵火了。 此时与翠玲珑隔湖相望的水云榭外,太子禛钰正倚栏坐着,支起一根竹竿,假模假式学姜太公直钩钓鱼,眼神却兴味盎然地飘向湖对岸,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没动静?不会都睡觉了吧?” 水云榭中一个须发皆白、鹤发童颜的长者从窗口探出头来,说:“你师父好歹快修成了地仙,怎么没教你悯人之孤,容人之过。” “牛鼻子老道只教了孤八个字:道法自然,无所不为。”禛钰将竹竿一撂,抽出腰间的千里镜,举在了右眼前,哼声道:“所谓今世因果今世了,否则心魔障前,有碍飞升。” 长者啧啧摇头:“就这针眼儿似的心胸,怪不得他闭关十年也没能登仙,倒让那些不成器的徒孙在观里狐假虎威。” 翠玲珑门窗紧闭,实则什么也看不见,禛钰没好气地将千里镜收了,“王君效,你难道不知我母后为何委屈痛苦了十年?三千六百日,日日不展眉,药石无医,最后抑郁而终。天道承负,母债女偿,此等深仇大恨,孤不找她报找谁报。” 王君效一边筛着手里的药丸,一边说:“贾敏愚弄陛下的感情在先,暗中培植你母亲做她的替身在后,足见她天生顽皮贼骨,卑鄙自私。可人家林探花玉树临风,文章盖世,又对贾敏情有独钟,而陛下情深,最后还不是坐拥三千佳丽,贾敏琵琶别抱也不是不能理解。更何况林如海正值盛年鳏夫不续,对亡妻很是情深。林家女儿何其无辜,又不碍你什么,你折磨人家做什么?” “她容貌肖似贾敏,就是我的冤家对头,就是碍孤的眼了。”禛钰咬牙切齿地说,又见章明趴在翠玲珑顶上一动不动,像是看什么入了迷,即刻从鹿皮靴中拔出牛筋弹弓,二指钳起一枚药丸,肆力弹射过去。 那边章明额上狠吃了一痛,龇牙咧嘴又不敢嚷,回头见小主子正剑眉森森瞪着自己,连忙从屋顶上滚下来。 落地时又看到那屋中的主仆二人早已唤醒了史太君,而后将西洋座钟搬到洞口处,不停地拧发条,钟敲乐起,顺风送到湖面,钟乐经久不绝,震耳欲聋,终于惊动了进宫谒帝的北静王。 章明越过湖面蹲跪在地,暗道:糟糕,北静王救她们出来了! 他正不知如何向太子复命,眼前一双鹿皮靴飒飒而至。章明怯怯抬眼,就看到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盛满了怒气。 “怎么回事!”禛钰一把将人揪起,又大力掼了出去。 章明慌忙道:“里头妆镜被盖了,小的只看清林小姐在地上沾茶水画了个井字,九宫格内各写了几个字。而后念叨什么‘杜门在震,兑金克震木,眼下冬水当令,助厉商音。商,属金,臣之象。西洋座钟恰为兑金,其音为商。鸣钟向湖可解困厄!’” 禛钰愕然:“她还会奇门遁甲?!” 章明低声提醒:“太子忘了,当年的林探花可是天星舆地、易数兵刑无不博究的奇才,他女儿会奇门就不奇怪了。” “哼,是孤失算了!君子报冤且歇三年。”禛钰一拍栏杆,菱唇微抿,眼中闪过熊熊怒火,转瞬阴恻恻地道:“等她及笄了,我就以文火煎心之法,始乱终弃之行,让她爱而不得,生生为我哭出一生眼泪来,最后泪尽而逝。” 王君效伸出两个指头,在他眼前一晃,“那你不如再多等她两年。” 禛钰转了转手上的金刚石尾戒,疑惑不解:“你是说才及笄的姑娘尚且懵懂,十七岁才会情窦初开么?” “我是说,她心脏有缺,十七岁就该一病死了。” 14、吾皇黛玉第十四回 崇明德陈情上御前,领密旨鱼服下扬州 禛钰身形微晃,一时错愕,难以置信看向王君效:“她心脏有缺,你怎么知道?” “我侄孙王济仁替她诊过数次脉,特向我求证过。”王君效拈虚沉吟道:“她阳微阴弦,寒凝心脉,气血虚衰,春秋易感外邪,不出五年就会有厥心痛了。届时你的仇不报也自报了,还白折腾什么呢!” 禛钰没由来的心慌,一把攥住王君效的手腕:“你救活她!不能让她就这么轻易死了。” 王君效见他急了,嘴角微勾,“非要我救,就先请殿下出个太子教令,将我家那个糟糠醋缸婆娘休了,我就将她娶回来救命。” “滚!”禛钰将他手臂猛地一撇,揉捏着自己的手腕道:“那小冤家是我掌中玩雀,岂容他人染指。你个糟老头子八十多了,还想老驴吃嫩草,想得美你。” “我不娶她就没法治了……”王君效正待解释实情,不防被人打断。 “王正堂,陛下传召!速去龙景殿。” 王君效颔首,向皇太子一揖告辞,跟着龙景殿的执事太监走了。 禛钰依栏袖手,向章明使了个眼色,章明会意,撮舌发出啁啾两声,随即有人向龙景殿哨探去了。 直到出了午门,贾母坐上贾府的马车,才长吁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她心有余悸地说:“幸而玉儿机敏,北静王又来得及时,否则我们就要被困在那里出不去了。” 黛玉回忆之前的卦局,暗忖:杜门在震,困我者东宫也。联想起之前东宫莫名拔擢贾雨村进礼部的事,而今东宫又设了暗局困她们,也许是舅父们不慎开罪了皇太子,牵累到她们身上。 只是朝堂抵牾,却报复于外眷,实属下劣,足见这个太子心胸不广了。黛玉知道贾母并不干涉舅舅们的官场事,她亦不便提醒,只得忍耐着回家后,再与父亲商议对策。又思及今次请甄太妃代为求医,并无大的指望,父亲只怕沉疴难起,倘或用这事惹他忧心挂怀,那就是大不孝了。 正焦思苦虑之时,忽听得车外马蹄驰骤,有人飞马传报,“请史太君,稍住乘舆!” 赖大管家看清来人装束,正是北静王的仪卫,忙吩咐驾车的小厮道旁泊车,躬身向贾母请示。 贾母便隔帘问那仪卫:“不知小王爷还有何吩咐?” 仪卫回话道:“方才王爷在陛下面前,为林御史缓颊陈情,陛下已经着人拟旨,不日即派太医院正堂王君效下江南,为林御史疗治。还请老封君宽心,待林御史身安病退,再入宫谢恩!” 贾母闻言大喜,握住黛玉的手说:“这下好了!终是你孝感天上,为你送来了救命贵人。”而后让赖大厚赏了报信的仪卫。 黛玉也不禁潸然泪下,没曾想事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晴雯更是喜气盈腮,搂住黛玉给她擦眼泪,“一定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她可算把王君效给盼来了!等他治好了林老爷的病,她就求王君效收她为徒,哪怕要磕十天的头,她也要学针灸术救黛玉。 且说太子禛钰也收到了此等消息,心里越发不痛快,“那甄太妃说一嘴,父皇最多也就下赐一点参茸灵芝罢了,北静王偏又进来搅局,他惯会沽名钓誉,广植党羽,眼下连江南盐课也想笼络了。哼,今日孤两次栽到他手里,岂能叫他得了意。”说着就往龙景殿走。 章明唯恐太子与北静王争执,又惹陛下生气,忙道:“北静王虽是异姓王爷,在陛下面前极会承颜候色,哄得陛下今天都把鹡鸰香念珠送给了他。殿下这会子去触他的霉头,未免不智。而况林御史从前就简在帝心,如今两位贵人为其求医,陛下哪有不应的。” 禛钰煞住脚,回头睨他一眼,“你主子又不傻,还用得着你提醒。”他自有应对的办法。 如今天下虽则承平,然水旱连年,流寇鸠集,时有民乱。父皇最忧的是国库虚耗,府帑将竭。眼下淮阴患粮,霸州患马,万一战事四起,唯恐招架不住。要说天下哪儿最有钱,一个是江宁织造甄家,一个就是两淮盐税林家了。 陛下肯割爱送王君效下扬州,只怕也是要林如海送银子上京的。毕竟林如海一死,两淮盐政的窟窿可就没人补了。 他何不捡这个现成的便宜,偕同王君效微服私访,一边在淮扬搂银子充国库,一边将北静王说情的功劳一并收揽。 一来,稽查漕粮及盐课,肃清贪黩,禁绝诸弊;二来,核对历年四柱清册,罚赋匿税,充盈国库;三来…他心尖忽然闪过一道楚楚纤姿,一时岔过,不能细想。 及到了父皇面前,他顿了一下,方说:“……三来,替陛下慰问王佐之才,彰表俊彦国士。” 龙椅上的帝王淡淡“嗯”了一声,不辨喜怒未置可否,他合上手里的奏折往大案上一掷:“吾儿长大了,为母守孝三年后,也知道为父分忧了。只是你这耳朵也长得太灵了点儿。” 北静王前脚刚走,他就急不可耐的来了,网罗奇人窥视帝踪,还能不叫人揪住尾巴,他的儿子真真好本事! 闻言禛钰不由攥紧了袖中的拳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说:“儿臣只知孝当竭力,忠则尽命。如此而已。” 皇帝抬眸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说:“太子可知本朝廛市畎亩岁入多少?” 岁入,即国家一年的收入总和。 “三千万两白银。”禛钰答道。 皇帝问:“你此下江南又能收缴多少国资公帑上来?” 禛钰心头一凛,这是要他立军令状,才肯放他出宫的意思。 他扶膝下跪,挺身笃定地说:“亦是三千万两白银。” “好!吾儿有志气!”皇帝抚掌大笑,亲下龙座将禛钰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此去任重道远,关关难过,朕许你江南过年,端阳节回来赏午便罢了。” 禛钰心中冷笑,他不但要筹到三千万两白银,还限定在半年内完成,父皇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 幸而他早有成算,借贾雨村之流摸清了金陵官场的黑账,又摁住了王子腾想要冒尖的苗头,留有后手,这点考验吓不倒他。 走出龙景殿,禛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皇宫禁廷中殿宇楼台,无不壮阔雄伟,蔚为大观,时有浩浩长风、荡荡清气穿殿而来,但每每让他喘不过气来的也是这里。 章明见太子面有郁色,说话更是小心,试探着问:“起风了,殿下可要回东宫用午膳?” 禛钰不理他,转身大步流星走向通禅湖,章明在后面追着喊:“王正堂不在水云榭,他回太医院收拾行李了。” 推开翠玲珑的大门,禛钰还没走两步,只听脚下“喀”地一声,什么东西断在了他的靴子底下。 “啊,那是林小姐起卦用的玉簪。”章明指着地下说。 禛钰挪开脚,低头一看,那是一枚三寸长的竹形岫玉簪,他捡起来托在掌心,这绿玉簪子竹节分明,娟秀可爱,可惜被他冒然踩断了。 他不由想那女孩儿也如这簪子一样,脆弱至极,一碰就断,向她复仇比踩死一只蝼蚁还容易,实在太无趣了。于是乎他将手里的断簪随手扔在了桌上。 恰时,身后门扉又启,正午的阳光射进来,照得人眼微晃。 来人身量颀长,头戴楚红簪缨王帽,穿着牙白过肩蟒妆花缎袍,系着钳宝镶珠红鞓带,面如冠玉,俊逸潇洒,气度不凡。 正是十七岁的北静王水溶,“太子殿下。” 禛钰坐在玫瑰圈椅中,以手支颐,指间的尾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正儿八经地受了水溶俯首四拜后,方好整以暇地问:“王兄,到这儿有何贵干?” 北静王从容优裕地四下打量了一番,说:“小王的一支小簪不慎落这里了,特意过来找找。” 之前在解救被困的史太君及林小姐时,他就注意到林小姐遗忘了自己的簪子,不知为何,当时的他没有出言提醒。想的就是事后折返来取,他日重逢时再予赐还。 “哦?”禛钰拖长了音调,一挥衣袖将桌上的断簪给掩了,扬眉笑道:“我见王兄冠带整肃,一丝不苟,你确定那是你的簪子么?” 北静王听其言,便猜是太子藏了林小姐的发簪,只怕关锁外眷的始作俑者也是这位小殿下了。 “方才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促狭鬼,将史老太君关锁在这里,幸而我从旁经过开锁搭救,那簪子是史太君遗落的,小王正想送还给她。”他笑中带恼,含沙射影地宣排太子。 禛钰哪里听不出水溶拐弯骂自己的话,不过他可没想吃这哑巴亏,反唇相讥道:“前些日子孤看了几个闲情话本,什么凤佩传、鸳鸯绦、麒麟锦,书中才子佳人皆以小物为引偷期私盟,实不堪入目,有伤风化。据说王兄正与甄家二小姐议亲,风评正好。可别为一个养不出阿物儿的老妪腥闻在上啊。” 水溶听了他的侮蔑亵渎之言,怒极反笑:“哈哈哈哈,殿下这张嘴呀,说出话来可比鸠鸩还毒呢!” 此时他已经瞥见从太子袖边露出的断簪,心想簪既两断,要来也不堪用,举袖作揖道:“既然殿下不想我捡金不昧,那本王也只好路不拾遗了。告辞!”说罢,眸色微凛,拂袖而去。 “主子,北静王既想攀扯江宁织造,又想拉拢两淮盐政,这心也太高了些。”章明也瞧出了几分端倪。 “甄、林两家的小姐谁肯做他的小?管他在床底下堆宝塔,纵高也有限。”禛钰慵懒地窝在圈椅中,翻看着手里的《昭明文选》,看了半晌,一个字没看进去,忽地将书倒掩:“兑金克震木,放屁!” 15、吾皇黛玉第十五回 伴旧人睚眦争闲气,侍新主不辞路迢遥 贾母进宫这半晌午,绛芸轩内就出了几个事故,桩桩件件与媚人有关。不是摔坏了玛瑙碟子,就是碰倒了金丝薰笼,甚至还扯破了宝玉的袍襟。 媚人心知是有人以为自己要做琏二爷的姨娘,因而嫉恨排挤自己。想来在嫁给多官之前,这些事只能生忍了。只是宝玉为此生了许多闲气,教她心里不好受。 幸而求王正堂下江南给林姑爷治病的事已经妥了,再加上甄太妃赏了黛玉头面首饰,赏了晴雯二百金的喜讯遍传府中,冲淡了宝玉心头的不快。 众人将老太太、黛玉迎回府中,老太太高兴,又叫赖大撒了一簸箕铜钱给府里的丫鬟小厮。 晴雯送黛玉去贾母院中吃晚饭,回到绛芸轩不及卸妆,先忙着打点自己出门的行装。 秋纹跟在她身后转悠,蹭头蹭脑地说:“晴雯,你得了太妃娘娘的大恩典,可得请吃请酒呀。” 见晴雯没听到似的,只顾忙活着手里的事,对此毫无反应。碧痕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快别说了,人家可是进宫见过世面的人,专洑上水。只跟出了金的凤奶奶、得了赏的林姑娘打交道,连我们爷都瞧不上呐,哪里还肯与我们这些人胡羼,没得低了身份。” “呸!她什么身份,不过与我们一样,都是奴才。”秋纹气哼哼地啐了一口。 晴雯手上一顿,深吸了一口气,方转过身来,说:“后日一早,我就要跟林姑娘回扬州去。那二百金,我留一百给我表哥娶媳妇,其余的都存在琏二奶奶那儿了,你们要什么吃的,喝的,只管问她要去。” “哟,你的赂财,谁敢找她要去!你如今得了意,也学会拿班作势了。”碧痕撇嘴,白眼儿一翻,“舍不得请客就直说,犯不着在我们跟前儿摆小姐的款。” 晴雯忍了半晌,终是动了气,从炕上站起,将自己衣箱中的钱匣掀开,把素日积攒的铜钱串子金银锞子,往地下嚯啷一声尽倒了,“这是请你们的!” 袭人在次间听了半晌,一阵叮咣乱响。唯恐事情闹大了,才出来打圆场,见一地滚的都是钱,忙蹲在地上给她捡钱,“她们只是顽话,你爱请不请,又何必动气!姑娘不愿在咱们这里待了,想去别处服侍,只管回了二爷,老太太去,谁又敢拦你不成。闹出事来,混搅不开,终归是二爷丢了脸面。” 这时,麝月扶着宝玉从贾母处回来,甫一进门就见满地是钱,而晴雯柳眉倒竖,凤眼圆瞪地站在炕上。心道:晴雯恃宠生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眼下得了赏又在生事作耗,还是去别处安生的好。 晴雯听了麝月的想头,越发心酸,这屋里就连老实巴交的麝月都嫌她。 宝玉舍不得林黛玉走,在席多吃了两闷酒,瞧见灯下的晴雯靓妆艳饰,薄面含嗔,只当是“怨人归不早,反把金银恼。”哪里还在意地上钱不钱的。 这一出就算闹过了,袭人收拢了钱,放到了晴雯的匣子里。晴雯只将匣子撂在炕几上,横竖不管。 袭人道:“你在林姑娘那里受用了几日,走之前也该为爷劳动一下罢。他夜里只喊晴雯,又不喊别个。”说着,努嘴向里间。 晴雯知道这是要她今晚值夜的意思,起身拿盆舀水去卸妆,“知道了,我去找媚人姐姐。” “别去。”袭人忙将她衣袖一扯,“你俩先前就闹过一通,她这几日又打坏了些东西,心里正不自在呢。你这会子若去找她搭伴值夜,她岂不嫌你耀武扬威。你素来夜卧警醒,一个人哪里忙不过来。” 晴雯嘴上答应着,卸完残妆后还是去找了媚人说话。 “姐姐在绛芸轩受了欺负,明日我还是求凤姐先把你调到别处吧。” 媚人点了点头:“你这一去还不知多久回来,我独自在这里窝着也寂寞,恰好人家又送了开发我的由头,何乐不去呢?” “针线房日夜做工太苦、茶房迎来送往的又太累,其他地方又是爷们儿的地盘,去不得。”晴雯细数这府中次一等的去处,都不甚满意。 媚人笑道:“我觉得药房清闲又安宁,你觉得如何?” 贾府药房人少清净,只需伺候几个主人们用药,而丫鬟婆子的药是由茶房代煎。 “正是呢!”晴雯也觉得药房不错,“将来我学了医术,还要多仰仗姐姐的帮衬。” “你要学医?”媚人诧异了片刻,又想到她这几日颇为亲近林姑娘,压低了声音问:“你想将来伺候林姑娘?” 晴雯点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也做好了打算。 “也好。”媚人拉着她的手说:“反正将来林姑娘还是要嫁给宝二爷的,你这辈子注定是伺候这一对玉儿的。” 媚人这一番话,倒让晴雯陷入了片刻的茫然。 倘若宝玉将来真与林姑娘定了,通房侍妾的位置紫鹃必要占一席,另一个不是袭人就是她了。 “万一是宝姑娘跟了宝玉呢?若是那样,我就铁了心跟林姑娘过。”晴雯赌气道,她才不想跟袭人争当宝玉的姨娘。 媚人叹道:“也不是不可能,薛家早就山穷水尽了,薛蟠吃酒赌博无所不为,昨儿薛姨妈又发卖了好几个佣人。宝姑娘每天还要做针线到三更。若是明年宝姑娘待选无望,为了挽救薛家,就得死巴着宝二爷了。” 晴雯若有所思地离开,想起先前宝钗的心机,不由一阵恶寒,缩肩拱背地走进里间,宝玉还以为她冷,掀开被子请她渥一渥。 “我不冷,爷快点睡吧。”晴雯扶他躺下,替他掖好被子,冷不防被他拉住了手,跌进帐中。 “宝玉,别闹!” “你怎么把新擦的胭脂就洗了,也不等我尝一尝。”宝玉嗅着她脸上的胰子香,惹不住猴上来,伸手摩挲。 他早与袭人、碧痕闹过,以为晴雯也会半推半就,借了酒性胆子就壮起来,去扯她的裙带。哪知晴雯反手就是一巴掌,只把他扇了个趔趄滚到床下,腿又磕到了床沿子上,疼得直咧咧。 晴雯眸色骤冷,正色道:“二爷长大了,知道男女的事了。咱们如今就把这话说明白。我为奴婢,身不由己。二爷想要,我不能不舍。可凡事都有个规矩,二爷若想沾我的身,成亲前需得老太太、太太首肯,成亲后也要宝二奶奶同意。我虽卑微,也不做偷鸡摸狗的事!” 一席话只把宝玉说得汗颜无地,欲辩无言,他又没胆子逞主子的威风,只好讪讪地睡了。 晴雯也不管他,回到自己榻上面壁而卧。 谁知李嬷嬷突然挑灯闯进来,冷着脸四下一照,宝玉问她出了何事,李嬷嬷支吾掰扯了几句谎话,就回去了。 晴雯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就入了袭人的圈套中。倘若她不警醒着拒了宝玉,等待她的就是上辈子被撵的命运。 怪不得人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面对强势霸道的凤姐她尚且能应对自如,可与袭人这样表面纯良,内心奸滑的小人朝夕相处,稍有不慎就会吃大亏。 两日后,贾母把贾琏、黛玉送出门,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早去早回。凤姐、宝玉则坐车将他们一行送到京城渡头。 琏二爷早就想出门逛逛,心知江南多美人,哪有不偷着乐的,又见下轿子时,黛玉身边蓦然多了位美婢,不由多睄了几眼。 凤姐将他一拍,“嗳!晴雯可是老太太给宝兄弟将来使唤的人,你可别动了歪心思。那苏杭美人多着呢,还不够你解馋的。” 贾琏忙将凤姐的手握住,放在唇边亲了又亲,安抚她道:“奶奶说的哪里话,我就是求真经去,走了十万八千里,心里再没别人了,都是你。” “少跟我油嘴滑舌的,我还不知你。”凤姐将帕子甩到他脸上,嗔道:“还取经呢,到了人间女儿国,你琏二还走得动道么!” 贾琏语塞,偷眼向平儿,求个帮腔。平儿白了他一眼,当做没看见。 贾琏只好对着凤姐赌咒发誓起来:“我若有异心,只叫我掉运河里,变成个癞头鳖……” “哎!”凤姐忙将他的嘴捂住,又恼恨起来:“可别忘了你瑚大哥的教训,被水猴子扯掉了魂,如今还……”话未说完又咬舌止语。 凤姐所说的瑚大哥,正是贾琏那个经年不露面的长兄贾瑚,他八岁那年随父亲贾赦下江南拜望林姑丈,回来的路上不知怎的,掉江里去了。 虽说救溺及时,性命无碍,只是贾瑚后脑磕到了暗礁,整个人变得疯疯傻傻。荣国府承爵一脉的嫡长,万不能是个傻子。未免京中勋贵世家说咸道淡非议四起,荣国公做主,将嫡长孙贾瑚送到乡下庄子里圈养,只叫他一生白活着罢了。从此荣国公府上下人等都将他忘了一般,讳莫如深。琏二爷这才从二爷变成了嫡长。 那边,宝玉拉着黛玉的手,早已哭得泪人似的,反反复复念叨着:“妹妹要早去早回呀……” 黛玉见他这样傻站着在渡头大哭,又是恼,又是羞,又是埋怨:“这人来人往的,你也顾忌着点儿啊……” 宝玉挨近前来,亲手给黛玉系好观音兜,附耳道:“妹妹要是想我了,就打开怀表看一看,如果两根针恰合在一起,那就是我也正在想你。” 黛玉双颊绯红,有话又说不出,只是抛珠洒泪,见贾琏上船了,到底转过身,扶着紫鹃登舟去了。 “那娘们儿唧唧的小子是谁?”禛钰一脚登在船弦上,一手举着千里镜,没好气地问章明。 章明道:“就是贾家那个衔玉而生的哥儿,史太君的亲孙,正名贾瑛,小名宝玉。林小姐的姑舅表哥呀。” 王君效与妻子也是明媒正配姑舅亲,嘿嘿一笑:“表兄表妹天生一对,这两个跟一对儿瓷娃娃似的。” “什么天生一对,迟早鲽离鹣背。”禛钰将千里镜随手一抛,对章明说:“把那船上的几个人姓名来历都查清楚,太阳落山前报给我。”章明纵身一跃,接了千里镜,点头应是。 王君效一行坐的是小楼船,贾府的船又分男女船只,因而三船并行江上,彼此间隔三丈远。 晴雯第一次出门坐船,难免晕头,趴在船弦上直吐了两回,吞了几天止吐的药,才算好些。她性子要强,又不肯示弱,有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只把黛玉常服的药方背得滚瓜烂熟,饮食药饵样样精心调理。船行七八日,黛玉还算安稳,她倒是瘦了五六斤。 虽则行路辛苦,但晴雯无比开怀,至少黛玉的丫鬟对她都挺好的,而且心口如一。心里想的嘴上说的都是:晴雯姑娘生得俊,性子也爽利,针线活儿又出色,对我们姑娘千好万好,巴不得她离了宝二爷,做我们姑娘的丫鬟呢。 舟行十日,腊八那天正午,江中飘起了大雪,又遇打头风,王君效的楼船还算稳健,奈何贾府船太小,只在江心打转,实难前进。贾琏便与王正堂相商,临时上岸避两日风。 禛钰眉头微蹙,捻着手里的尾戒,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16、吾皇黛玉第十六回 此地已属淮阴地界,待船夫、船娘将船系在野渡揽桩上,一行人就顶风冒雪地下了船。 在未找到合适地方安置之前,紫鹃晴雯都只围在黛玉身边,坐在轿中等消息。 贾府小厮骑马四处探问了半天,方圆十里,连个山庄都没有,只有临河这一家乡村野店,可供几人食宿。 眼见风雪越大,贾琏颇感为难,面呈愧色拱手问王正堂:“正堂大人,您看午食当下,这里只有荒村野店,可否屈尊将就?” 王君效摆手道:“无妨,老夫久未出京,长旅到此也是缘分。咱们到那村肆小店中沽饮几杯,闲谈慢饮也是一番野趣。” 听王正堂这么说,贾琏也宽了心,他素来于世路上好机变擅言谈的,见王君效身后站着一位锦衣少年和一位抱剑扈从,暗自打量了一番,心料他们各有来历,便揆度了言辞,请教二位尊名大姓。 禛钰与王君效对视一眼,而后谦和笑道:“王正堂是小生的曾叔祖,家父叮嘱我陪同他老人家下扬州,顺便拜访江南名士,四处游玩赏景,见见世面人情。” 贾琏拱手:“王公子好相貌,好风度,都说我家衔玉而生的堂弟皮囊好,今儿一见到王公子,相形之下,堂弟竟是拾鞋也不配了。” 他想的也简单,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王家是医官世家,多吹捧几句,结个善缘,万一将来有个好歹,也能救命不是。 身为皇太子,禛钰从小就是被奉承大的,最厌的就是阿谀谄媚之人,偏偏贾琏说的这两句话,叫他很是受用,竟没有冷脸。 “鄙姓章。”章明没有多言,直接亮出了大内侍卫的腰牌。 贾琏抱拳忙道:“失敬失敬!” 彼此又闲话了几句,贾琏安排几个小厮先去店中打扫房间,安设起居器物。 等嬷嬷们回报大堂整饬干净了,黛玉终于出了轿帘,摘下观音兜,禛钰这才偷隙瞥了她一个正脸。 为了方便赶路,她没有梳髻,只插了一枝珠簪,乌发用芙蓉冠总束,长垂于身后,纤腰楚楚回风舞雪。 大雪纷纷扬扬之下,一双含情水眸隐着几分轻愁,偏是这份忧怀之色,偏是这种简约装束,有一种瓷胎薄釉的精致与清雅,澄明冷艳,婉曼袅娜。更显得她遗世独立,超逸绝尘。 迎门牵马的小二,不由瞪直了眼,发出啧啧称赞,“瑶池仙女,天宫神妃,大概就是她这样子的了。” 这浮夸得没有根据的揄扬,让禛钰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顺手将缰绳套在了小二脖上,努嘴道:“喂马去!” 贾琏本想在店中大堂设幔帐,挡一挡那些泥腿子的视线,谁知里头就靠南墙摆了一张柳木长桌,几条长凳,堪堪坐七八个人。 嬷嬷们忙将绣缎、绒垫铺了上去,而先来清扫的小厮回话说,三间房间太脏,还没洒扫干净,不便小姐入内休整。 贾琏气得摔鞭:“没用的东西,这点子事都干不利索!” 禛钰朝王君效使了个眼色,王君效会意,朗然笑道:“世兄别急,老夫一八旬老翁还须避什么嫌疑。只叫章侍卫和小厮们北边面壁坐罢。” 贾琏也只得作罢,王君效与禛钰、贾琏东面坐了,紫鹃、晴雯一左一右地将黛玉护在中间,坐在西边凳上。雪雁独站在北边,方便安箸布菜。嬷嬷和老婆子们则将他们围在中间。 催了几次饭菜,跑堂的才将野鸡、野兔端了两大盘,上面浓油赤酱的一大坨,又抱来一木桶腌雪里蕻炒饭,并几个粗陶海碗,交到老婆子们手中,歉声道:“客官慢用,我们这儿半年没开张了,实在没别的可吃了。” 贾琏摇头,嫌弃地摆手说:“嬷嬷们搬去给那边弟兄们吃吧。”又叫小厮送了自带的干净碗筷去厨房,再让雪雁去捧点心匣子来,给黛玉吃。 没过一会儿,跑堂又拿托盘端上来六碗醪糟汤圆,一时糯香四溢。 贾琏拿汤匙舀了舀,勉强说:“这个倒还罢了。”又问:“可有好酒?” “有,有竹叶青!”跑堂忙不迭去柜上搬酒坛去了。 王君效端起汤圆嗅了嗅,忽地架高胳膊,将禛钰刚抬起来的肘弓给压了下去。 禛钰何其敏锐,意识到这碗里有料,马上反应出这是家黑店,把碗撂了下来。 他见黛玉正要提起调羹,迅疾出手将她的手背摁住,尾戒上的金刚石闪过一道微芒。 谁知晴雯登时抄起筷子打过来,破口大骂:“色胚,还不快拿开你的狗爪子!” 遭人唐突让黛玉心惊不已,羞怒交加,看向禛钰的眼神充斥着厌憎与防备。 禛钰只得撒手,又见一圈人向自己侧目而视,嗡嗡责言,阴阴窃笑,只把他当做了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别提多窘迫难堪了。 贾琏正欲板着脸教训他两句,恰时跑堂送酒过来,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禛钰一眼,更是叫他郁愤难言。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晴雯腹诽:“小丫头你叫晴雯是吧,我摁住她的手是为救她,这可是家黑店!” “黑店!”晴雯惊讶之下,脱口而出。 众人皆是一惊,禛钰暗骂这丫头总算明白过来,却打草惊蛇了! 只听哐啷一声响,酒坛碎裂,浊酒撒了一地。跑堂从桌底摸出一把砍柴刀,大喝一声:“抄家伙!” 从柜台后,厨房里一时窜出七八个持刀的歹人。 “快跑!”禛钰大喊一声,将跑堂推倒。 那些婆子嬷嬷们都一窝蜂往门口涌去,只有一个王嬷嬷跑不动,挺身挡在了黛玉面前。 “都别动,谁动我宰了他!”厨子一挥菜刀比在贾琏的脖子上,勒出一道血痕:“把你们带的值钱玩意儿都堆到桌上。” 贾琏吓得腿软筋麻,连呼:“好汉饶命!” 紫鹃一见了血登时泪涌,晴雯虽有几分孤勇,可一旦六神无主,就慌了手脚,也跟着落泪,“姑娘……” 她们两个虽然心惊胆颤,浑身发抖,但是依旧死死地护在黛玉左右。 禛钰见黛玉的身子不可抑制地抖瑟,但她咬着唇始终不肯堕泪,还有心情打趣她:“怕成这样,林小姐怎么不哭?你跟你的小表哥难舍难分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抛珠洒泪,我见犹怜的。” 黛玉冷瞥他一眼,一语双关地道:“宵小鼠辈,也配见我的眼泪。” 她留心观察这些歹徒的行事做派,发现他们使的刀具皆为农具,应是落魄流民,还没胆子杀人越货,只敢敲诈勒索,可见他们还是有所畏惧的。因而虽则紧张万分,倒不至于心慌意乱,哭天抹泪的。 禛钰心料楼上清扫的小厮早被捆绑起来,楼下几个小厮吃了东西的已经晕倒一旁,只有章明一个清醒着。 歹徒又拿刀在桌上敲了敲,催促他们交钱出来。王嬷嬷哆哆嗦嗦地解了耳环,褪了金镯、玉戒往桌上扔。 禛钰给章明使了个眼色,章明即刻撑着长剑,一个旋子飞过去,踢倒了两个看门的匪徒,薅住王嬷嬷的肩,将她推出门去。 厨子见门前有了异动,下意识转动刀柄指向门口。王君效趁机把呆若木鸡的贾琏拉到自己身后,抄起一碗汤圆就往厨子的后脑砸去。 章明立刻拔剑出鞘,左手持剑砍翻两个人,右手空手夺刀,抛给王君效。 “快跑!”黛玉一手拉一个丫鬟,夺门而出。 禛钰虽然怀中藏刃,但实在不屑与这等劣货动手,只让一老一少与剩下的歹徒在屋中关门缠斗,自己也尾随林姑娘出去了。 外面风雪不止,禛钰霎时肩头覆雪,两鬓染霜,再看黛玉依旧面冷身颤,身后的墨色长发在风中左右飞扬。因只顾着逃命,她的斗篷落在了店内。 走在白雪皑皑的阡陌中,身后是滚滚淮水,禛钰预感不妙,外面静得非同寻常,方才逃出门去的婆子嬷嬷们竟然一个也没躲在附近。天地之间除了漫天雪花,唯余朔风凛凛,呼啸往复。 他伸手才握住怀中白刃,只听前头五十丈开外人马嘶动,二十来个彪形大汉,扬刀舞鞭,呼呼喝喝地纵马驰来。 “霸州响马!”禛钰认出了他们的声口,这可不是那几个只会切瓜砍菜的流民,而是从霸州一路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枭蛇鬼怪,他们是一丝人性也无的强梁盗匪。 此时章明与王君效已经打败了屋中歹徒,带着贾琏出门寻人,却不料路上还有更棘手的对手,更可怕的是抢匪中还有两个人,他们的肩上挎了弓弩。 正面遇上,只怕躲也躲不及了。 “拿绳绊马,快!”章明与王君效二人对视一眼,纵身跳到马棚,各乘着一匹,兜转马头,左右牵绳向那些抢匪迎面冲去。 “林妹妹快藏起来!”贾琏恨得把脚一跺,抓了一柄砍柴刀做兵器,也爬上马去。当年荣国公还在世时,他作为嫡孙也被拘着操演过弓马,原会些武艺。 禛钰及时放出了冲天烟花,不刻就有东宫暗卫赶到,但眼下他若分心保护三个姑娘,只怕还撑不到一刻钟。 若是将她们弃之不顾,只怕那些抢匪会将她们掳去残忍蹂·躏…… 禛钰回头看向黛玉,发现她终还是双泪垂襟,无声啜泣,孱弱得像一只待宰的小白兔,可他心中却再难起一丝讥笑的意思。暗道:“小冤家,与其让你受辱而死,不如由孤亲手结果了你。” 他翻手攥紧白刃,一时犹豫是刺她的背心,还是削她的脖颈,哪一个更让人痛苦。 却见黛玉拂开丫鬟的手,向前一迈,拔下头上的珠簪,攥在手心,对左右两个丫头,厉声道:“拔簪!尖头朝外!” 两个丫鬟看了她一眼,蓦然一震,也照做了。 禛钰不由高看了她一眼,若是想以死殉节,倒是免得脏了他的手。 只是为何尖头朝外?她难不成还想学谢道韫,带着丫鬟侍女奋起杀贼么?可笑。 17、吾皇黛玉第十七回 情哥哥误信耳畔音,好妹妹相思怀中表 看她们那娇柔纤细的样子,连张纸都戳不破,只怕贼人近前,先一个腿软手松了。 禛钰一边抄弹弓远射贼匪,一边还漫不经心地揶揄黛玉:“为何尖头不朝己?莫非贪生畏死,宁可蒙羞受辱,也不肯守身如玉?” 黛玉横他一眼,冷笑道:“玉可碎而不可毁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1我虽柔弱,亦不肯自戕以全名节,必先拔簪刺敌,以明心志,以正父名。纵力有不逮,又有何惧,身后便是悠悠淮水……” 她的话音清绝明彻,却有一种慷慨铿锵之力,铮铮然敲打在禛钰的心坎上。 “淮水悠悠千里路,烟波江上自由身。2是么?”禛钰勾唇一笑,幸好她没将那礼教节孝那堆道理学迂腐了。 他打了个呼哨,唤来了自己的坐骑,腾身上马,将弹弓掷到黛玉怀中,冲她一笑:“小冤家,我不教你死,你就死不得。” 只见他眼波湛然,明眸如星,黛玉被他看得莫名脸颊发烫。 禛钰闭眼而后深吸一口气,复又睁眼勒缰立马,挥刃杀入阵中,再无回顾。 王君效虽说身子骨硬朗,八旬之寿体力堪比春秋鼎盛时的男子,只可惜久疏练功,动辄两下四肢就发酸了。幸而禛钰冲了进来,手起刃落,替他干掉了两个抢匪。 没过多久,东宫暗卫飒然而至,三人护住太子,其余人冲锋陷阵,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剿灭了所有贼匪。 禛钰还不想暴露身份,骑在马上便对暗卫首领说:“你们既是王正堂的扈从,先分人找寻贾府失散的奴仆,其余人处理贼匪流寇。一则交官惩办,二则摸清他们在江南的老巢,断其粮,毁其兵,竭其财,释放人质俘虏。” 他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若有女子不幸受辱,先不必放还回家,发放新的黄册户籍,送她们去姑苏做织工罢。” 暗卫领命而去。 王君效方才打得酣畅淋漓,大有老将黄忠勇冠三军的气势。贾琏起初胆怯,筋骨活动开后,倒也能在阵中腾挪躲闪,最后能全身而退,也是万幸。 风雪也渐渐停了,禛钰兜转马头回来,却惊觉黛玉主仆三人不在原处,脚印被雪覆盖,无所追踪。 他看向茫茫的江面,心中一阵慌乱,扬声大喊:“小冤家!快出来呀!强贼尽诛,已经无碍了。” “小冤家!小冤家!你若死了,那可蠢死了!” 可是四周久久无人应声,禛钰骑在马上原地打转,莫非她们太害怕已经先行一步了? 圣人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可当自己深恶痛绝的仇人之女,就这么轻易地死了,他却茫然不知所措,心不甘、情不愿,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禛钰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想仓促间面对她的骤然死亡。他猛然想起圣人的后半句话: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他在疑惑什么,还是说被什么迷惑了? 忽然面门犹如被鸟轻啄了一下,他反手一抓,捞到了一颗小石子。 “你叫谁小冤家?谁跟你是冤家!” 只听水底一声娇喝,竟见黛玉一手持弹弓,一手提裙,从河底款款走了上来,似怨似嗔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接的一瞬,禛钰心脏狂跳不止,身形一晃,几乎是滚下马来。 她是洛神所化的么?能从水里纤尘不染地钻出来。 在他一晃神的刹那,黛玉身后又走出一排粗笨的老婆子,雪雁与紫鹃两个也将王嬷嬷搀了出来。虽说大家难免有些灰头土脸的,好在都性命无忧。 原来雪雁下船时就发现临河栈桥下有一个大涵洞,恰是藏身躲祸的好地方。她方才要送点心匣子进去,却见婆子嬷嬷们逃命出来,忙接引她们到这里藏身了。 晴雯接过黛玉手里的弹弓,啪地一声摔到禛钰怀中,愤愤然地说:“还你!”只见那小丫头指着他的鼻头,横眉骂道:“亏你还是大家公子哥儿,连个称呼都不讲究,我劝你出门在外还是顾些体统罢。” 禛钰被这烈性的骄婢打过一筷子,对着她竟隐隐有些发怵。满脸堆笑地给黛玉作揖赔不是:“在家与姊妹们谑笑科诨惯了,唐突姑娘了。仅此一遭,咱们两家也算世交了,我今后唤你林妹妹可好?” 黛玉轻哼一声:“油嘴贫舌,谁是你妹妹。”说着扭身走开。 她腹中有些饥饿,取出怀表看了看时辰,蓦然发现长短两针重合成了一线,想起送别时宝玉说的话,她抿嘴一笑,自言自语道:“谢哥哥多情挂念,妹妹我平安无事。” 这话几乎是擦着禛钰的耳朵飘过,他竟羞红了脸,还在咀嚼回味中,下一瞬就反应过来,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自作多情”四个字几乎贴脸在他跟前晃悠了。 晴雯跳过来,探头一笑:“姑娘,双针重合了,岂不是表明宝玉在想你,你也在想他。” 黛玉啪地一声合上表盖,在她腮边一拧:“要你多嘴!”想不到宝玉的悄悄话,叫她这小妮子给偷听去了,真真羞死人了。 晴雯偏又好奇地问:“那这表里的两根针一天要重合几次?” “二十二次。”黛玉不假思索地说。 “这么说,姑娘一天看表不止二十二次了,哈哈,回去我要说给宝玉听,林妹妹黑日白夜的都在想他,二爷听了定会厚赏我。”晴雯摇头晃脑地说。 黛玉急了,忙去搬她的肩,跺脚道:“你要敢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两人笑闹着,只把呆立不动的禛钰当石柱子,围着他左追右撵,晴雯跑着突然煞住了脚,求饶道:“好姑娘,饶了我这一遭吧,我再不浑说了。” “这是你说的。”黛玉原本信了,就要丢开手,就见晴雯捂嘴笑弯了腰,哪里还饶她,谁知脚下绊跌了,一头扑进了禛钰怀里。 禛钰面色沉沉,将她扶住,撤手旋踵而去。 黛玉尴尬不已,捂着脸跑开了。 禛钰闷头走了许久,心气依旧不平,转了转手上的尾戒,自嘲一笑:“还说不是冤家,偏往我怀里撞。” 只觉心里胀得难受,又说不清是何道理。 “撞了人总该道个歉吧?”禛钰自己想了个理由,转身又往回走,踩得地下的雪咯吱咯吱响。 原地除了一地凌乱的脚印,谁也没在。 禛钰泄了气,忽见地下有个白澄澄的珠子映在皑皑雪中,捡起来一看,恰是小冤家头上的珠簪。嘴角不觉噙起一丝笑意,托在掌心掂了掂道:“这不落我手里,哪能甘心!” 谁知一个不留神,有人劈手来夺。 禛钰连忙退闪一步,将簪子藏在身后。 晴雯伸手讨簪,气哼哼地说:“那是我们姑娘的簪子!快还回来!” 禛钰无奈一笑,这个丫头真是鬼精鬼精的,这么快就被她发现了。 他将簪子衔在剑指间,双手交叉抱臂,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讽道:“林姑娘出身列侯世家,又是御史之女,连支南珠簪都用不起。弄个白瓷簪子假充珍珠,未免太寒碜了些吧?还是说林御史也学沽名钓誉的做派,伪装清廉。” 晴雯柳眉倒竖,气瞪了眼,正要开口骂人,紫鹃走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消消气。 “王公子。”紫鹃蹲身一福,压抑着一腔怒意,温声道:“这白瓷珠簪是我们姑娘为母守孝戴的,一辈子不肯摘弃,还请您还给我们。” 瓷,即慈,忆念慈母之意。 而她的母亲,正是他的仇人,贾敏。 禛钰不由站直了身体,将簪子还给了紫鹃,两个丫头勉强行了半礼,匆匆携手而去。 四散的人都渐渐汇拢过来,周围乱哄哄的,他的心也乱了,是惭愧,是慌乱,他分辨不清。 贾琏跑马过来,见到林妹妹及众人安然无恙,万分庆幸。又请王君效的扈从协助,将那些昏迷的小厮家仆唤醒。 如此忙乱收拾了半个时辰,大家才重整行装,加强警戒,马不停蹄地往城中赶去。 禛钰随轿骑马,一连走了两个时辰,偶尔向轿内问几句饿不饿、渴不渴的话,里头却不见任何回音,林黛玉的轿帘楞是一瞬都没掀开过。 她还在生我的气?禛钰有些懊恼地想。 其实黛玉并没有多想他的事,只是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主仆三人都身心俱疲地睡着了。 酉时,一行人总算是到了村镇上,因为今日是腊八节,又值雪停风息,城隍庙前人马扰攘,游人如织,那些担炉卖粥的贩夫,卖花卖香的妇孺也都趁机出来做生意了。 轿外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将黛玉、晴雯给吵醒了,又嗅到外面清芬四溢、炊烟油香,不觉都饿了。 才遭了一劫,贾琏已不敢在远离人烟的地方久待,让小厮找了几家客栈食肆,彼此乡音不通,又唯恐人家是黑店。 最后还是城隍庙的庙祝,因昔年祖父受过王君效的恩惠,主动邀请他们在厢房小住,一行人才安顿下来。 贾琏沐浴更衣,整饬了几桌酒馔请王君效、王公子及一干扈从,敬谢救命之恩。 王嬷嬷年纪大了,又受了一场惊吓,精神不济病倒了,雪雁陪侍在她身边照顾。 庙祝得了王君效吩咐,黄昏时分就撵逐闲人,闭了庙门。黛玉吃过素斋沐浴焚香,之后就带着紫鹃、晴雯在城隍老爷像前磕头祈福,又添捐了香油供灯,才回房歇息。 这城隍庙的厢房在二楼,窗户正临老街,还不到宵禁时分,外头依旧热闹。 晴雯一面托着香炉四处熏香,一面开窗通风,见对面楼下有一个拄拐的中年男子,扶着一块薄木板,上面写着“卖女还债”四个字,他身旁还蹲着一个头插草标的小姑娘。 “真是可怜……”晴雯一阵心酸,儿时依稀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她被卖时还太小了,小到爹娘姓甚名谁都忘了。表哥起先是记得的,大病一场后又什么都忘了。 这时有个牙婆模样的黑脸老姑婆,叼着旱烟走过来,将那小姑娘的脸托在手里,左右瞧了瞧。 晴雯看到了那姑娘的正脸,手里的香炉啪嗒一声脱手而出,烫了她一脚的香灰。 龄官,她见到龄官了。 那个眉眼像极了林姑娘的小戏子! 18、吾皇黛玉第十八回 过城隍才遇龄官父,宿田庄又逢香菱母 紫鹃听到动静,走过来看晴雯:“哎呀,烫到了没?我去打凉水给你泡一泡,你快脱了鞋袜。”说着就提桶急匆匆地出去了。 晴雯这才后知后觉地疼起来,她褪去鞋袜,单腿蹦到窗口看龄官。 那牙婆看到龄官,眼中闪过一瞬惊艳,旋即又掩盖了下去,用不可无不可地语气:“五两银子卖不卖?” 龄官父亲知她是个恶毒贪财的牙婆,唯恐女儿被她倒卖到倡伶之地,烟花之所,他又笨口拙舌,一味摇头不卖。 “骡子驮重不驮轻,生就那贱东西货,还做张做智呢。”牙婆骂骂咧咧地不肯罢休,什么娼妇、粉头、瘦马、莺花、奴几直骂了个遍,只把龄官之父气得捶胸顿足,上气不接下气。 龄官也是硬气,霍地站起,将那牙婆一推:“你个蝎子贴膏药的,又黑又毒。鸡子儿下山,赶紧滚蛋!” 那牙婆不防摔了个跟头,龄官见了噗嗤一笑。 晴雯见了想笑又笑不出来,即便现在龄官没有卖给这个牙婆,一年后她还是会被贾府买来当小戏子教养,地位就连她们这些丫头还不如。 龄官显然也是不想做丫头的,后来甄太妃薨了,府中解散了戏班,龄官是甘愿放出府的。只是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 黛玉听说晴雯烫了脚,忙取了膏药过来看她。却见她对窗流泪,好不伤心。 “疼得这样厉害?”黛玉走过来问。 晴雯摇头,指着龄官对黛玉说:“姑娘你瞧,那儿有个小姑娘要被父亲卖了还债。” 黛玉看了“卖女还债”四个字,心就跟着痛起来,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她家欠了多少钱,若是不多,我们倒可以帮她一把。” “我这就下去打听一下!”见黛玉有悯人之心,晴雯顾不得脚疼,就想往楼下冲。 黛玉将她拽住,“不急,我叫个婆子去问问,不须你出面。” 一盏茶的功夫,那婆子进来回话说:“姑娘,那家人姓林,说来也是本家了。当娘的早死了,当爹的原名林安,是淮阴跑街串巷的车把式。林安几年前得了重病,再也驾不了车,长年累月举债看病,积欠了七十两还不起,只能把十岁的独女林妞儿给卖了。” “真是可怜。”黛玉想起父亲的病,不由悲从中来,恻隐心起,她吩咐婆子取一百两银票给那对父女还债,余下的钱就留给他们度日。 “阿弥陀佛,姑娘真是好心肠!”婆子口中念佛,高高兴兴地去了。 谁知婆子才下楼去,龄官之父就当街晕厥了。 外头一阵喧嚷,打搅了贾琏的酒兴,王君效听见有人晕倒了,一拍窗台就跳了出去。 “让一让,我是大夫!”王君效拨开众人,去看那病患的情形。 林安面色苍黄,眼球发蒙,腹筋臌胀,是“风、痨、臌、膈”四大难症中的“臌症”。 若是别人来治十年也治不好,他来治,一月即可大愈,只是他皇命在身,不能延误。只能暂且扎针将他救醒。 王君效三针下去,龄官父果真就幽幽转醒。 “爹!”林妞儿喜极而泣,又忙给王君效磕头:“谢谢神医老爷,谢谢神医老爷。” 晴雯看了个正着,原来三针就可以救命,想要学医的心就更强烈了。 待围观的众人渐渐散了,老婆子才将百两银票送到了父女手中,并说明了来意。 林妞儿更是感激不尽,重重地向婆子磕了三个头。 “使不得,使不得,这都是我们家小姐的意思,结个善缘罢了。”婆子忙将女孩拉扯起来。 林安挣扎起身,对女儿说:“妞儿,人家贵人心善,舍了大钱出来救了我们的命,你就跟她们走,伺候贵人一辈子,也算报偿了她的恩情。” 婆子又说:“我们家的规矩只用家生子,从不买外头的人。我们姑娘施恩不图报,你们只管拿去过活,不必说什么报答的话。” 禛钰见了这一幕,若有所思,暗中吩咐章明道:“你找个由头,去把那对父女雇下来,在淮安码头等我们。” 在城隍庙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清早虽无风雪,偏又大雾蒙天,亦不可行船。 贾琏与王君效商议,由几个会水的扈从牵船南下。他们稳妥起见,还是多走两天路陆,到淮安码头,再乘船直达扬州。 黛玉忧心天气变化无常,不能早日到家,食欲大减,整个人坐在马车里恹恹欲睡,精神不振。晴雯忧心她添了病症,忙请王君效过来看诊。 因在行车路上,王君效又是八旬老叟,实无嫌疑可避,几个丫鬟也就没请嬷嬷们进来。 “林小姐思父心切,略有不服水土之症,吃几颗藿香正气丸就好了。”王君效很快收了脉枕。 紫鹃为难道:“可是我们姑娘连饭都不肯吃,光吞药丸可怎么行。” “若能弄点家乡风味给她尝尝,或许就吃得下了。”王君效道。 雪雁忙凑到黛玉面前问:“姑娘想吃姑苏菜么?说个名儿我去街市上买。” 黛玉想了想,说:“也不知这里有没有三味圆卖。” “那是吴中献龙宴的压轴汤菜了。”王君效听了,不由抹了抹嘴,回忆起了记忆中味道:“当年太上皇起事,打到吴地时,也曾吃过献龙宴,老夫有幸敬陪末座,尝了一尝,那真是鲜香可口,如今想起来也是口齿生津。” 知道黛玉有了想吃的东西,林家的丫头婆子就四处问询有没有食肆铺子卖三味圆的。 黛玉这一病,禛钰又一日不得见她的身影,颇不自在,听到王君效的消息,忙让暗卫在方圆三十里内,找会做三味圆的庖厨行家。 得知往南二十里外的封氏田庄,主家是个寡妇,她原籍姑苏,做的三味圆颇为地道,就连县太爷都大为称赞。 禛钰让扈从先行去那里勘察打点,陈设装饰,确认安全后,才跟贾琏通了气。 算过车程到田庄上,刚好停车吃饭,住宿过夜。贾琏听到他小小年纪,安排得如此精细缜密,很是佩服。 想起这一路上,小王公子于别的事上浑不在意,只在林妹妹身上多有眷注,又怀疑他思慕少艾,别有居心。谁还不是打他这年纪过来的。 毕竟世家大族,十二岁以上的姑娘差不多都要议亲了,林妹妹又生得那样绝色,是挺让人眼馋的。 贾琏一边客套感谢,一边暗示他道:“多谢王公子高情厚谊,关切筹划。我这妹妹自小体弱多病,娇生惯养的,只怕将来还须我堂弟为她担惊受怕,操一世的心了。”说着,就觑眼悄悄观察他的反应。 只见王公子芝兰玉树一般,颀长俊挺,面容清逸而倨傲,听了这话,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未必。” 声音淡然如晨起之雾,叫人辨不清喜怒。 “这话怎么说?”贾琏嘴角一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这小子莫非果有掠美之意?真王孙贵胄倒也罢了,一个五品正堂医官的曾侄孙,也轻狂得敢与国公府争雄? 禛钰波澜不惊地说:“有我曾叔祖在,就没有病患不能康健的。林姑娘如是,林御史亦如是。” 话说得如此冠冕周正,听在贾琏耳中,悬起的一颗心却始终没有放下。 此时章明办完事过来回话:“公子,田庄那边方圆十里的佃户帮闲都打发走了。” “一群孬猢狲罢了。”禛钰瞥了贾琏一眼,低头捻着尾戒,一语双关地说:“穷猿投林,妄栖嘉木,也不掂量下自己配不配。” 贾琏尬笑,这小子可真有“意思”,狂到没边儿了! 黄昏时分,一行人如约到了田庄,因主家是个孀居妇人,不便露面,柴门外只有个老丫鬟寒梅迎门接待。 近年水旱不收,盗贼蜂起,这处田庄虽小,人口单薄,但未有遭劫的痕迹。据说当地县令严必显,原是这位封娘子先夫的挚友,听闻封娘子在姑苏不幸夫离女散,无依无靠很是可怜,特地为她在淮阴县买房置地,方便看顾庇佑。 据禛钰的扈从来报,这位严县令为人正直,勤于民事,莅政严明,在淮阴当地百姓中口碑极好。因近日淮阴有响马出没,他领着衙役府丁竭力捍御,负伤不退。幸而王君效的扈从及时赶到襄助,这才清剿抢匪,盗息民安。 在厢房中,吃过一碗地道正宗的姑苏三味圆,黛玉的病症果然就缓解了,人也精神起来。 这三味圆虽则食材易得,唯佐汤面筋工序繁多,需要下细致功夫,又是磨又是筛的,才能做出一碗皮薄馅嫩,晶莹剔透的三味圆汤来。 听闻这是家主封娘子亲手做的,黛玉心中感激,她想多年未聆乡音,不如向那封娘子道谢一番,叙些乡土人情。于是带着晴雯去拜会封娘子。 那封娘子双鬓花白,已到知命之年,她背井离乡已有三载,正想与同乡交谊,自然欢迎黛玉的到来。 主仆二人被封娘子邀入房中,黛玉见屋中陈设不多,但都新雅有致。 南墙上挂着一副六尺斗方的工笔画,画的是一个眉心点痣的小女孩,手里握着一枝杏花,正望着来人笑意盈盈,十分生动可爱,栩栩如生。画上款识落的是:旃蒙之春淮阴尘隐斋恭笔持赠。 晴雯一见之下,开口道:“好漂亮的娃娃!” “这位尘隐斋先生的画作赋色明丽,勾线均细轻柔,人物形态毕肖,真是笔底生花的佳作。”黛玉也不禁赞叹起来。 “这是本县邑令严大人的手笔。”封娘子介绍道。 晴雯细看画中女孩儿甚为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再看她又像极了封娘子,不由问:“画中之人可是您的孙女?” 封娘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凄然,自语道:“月寒日暖煎人寿1,我都这么老了。” 她抬头看了画两眼,喟然一叹:“他画的不是我的孙女,而是我昔年被拐的女儿甄英莲。” 19、吾皇黛玉第十九回 思报复太子蓄奸心,揆情理小姐暗提防 晴雯与黛玉面面相觑,瞬时明白,这位老妇人就是香菱的亲母了。 “大娘,我们知道……”晴雯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封娘子香菱的事,却被黛玉扯住了衣袖。 晴雯面露疑惑,咬唇不语,就听黛玉说:“我们知道大娘心中难受,只是暌违年久,少小离家的孩子,记忆浅薄,恐怕也难寻了。” “谁说不是呢?我又搬离了故地,只怕英莲就算回了姑苏,也找不到娘亲了。”封氏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 晴雯忙走过去,拿帕子为她擦眼泪,宽慰道:“大娘别伤心了,俗话说山水有相逢,来日皆可期1,说不定很快你就能与女儿相见了。” “好姑娘,承你吉言了。”封氏不禁忘情哭泣,一时泪落襟怀,发蓬钗松,又觉失礼犹豫着要不要去里间理妆。 晴雯乖觉,忙道:“大娘快别哭了,我最会梳头妆饰,现替您梳头净面吧。” 封氏羞惭道:“让姑娘见笑了。” 待晴雯替封氏理完妆发,黛玉把她女儿的事放下不谈,只用家乡话与她说了些姑苏的旧闻、旧景,在温糯婉转的吴侬软语里,封氏也渐渐平复了心绪,重展了眉头。 闲话叙了小半个时辰,黛玉携晴雯告辞。 二人回到自己的厢房,晴雯伺候黛玉卸妆洗沐。 好容易房中就剩她两个人了,晴雯才问黛玉为何向封娘子隐瞒了香菱的事。 黛玉叹道:“你也瞧见了,那封娘子神疲心弱,忧伤过度,咱们且让她今晚好好睡一觉再说。倘若我们讲了香菱的事,她必然情致激动,哪里还睡得着。一则我要确定她会如何安排女儿的未来,有没有保护女儿的能力;二则还要考虑如何维护香菱的名誉,如何将她平安地从薛家救出来。兹事体大,关乎香菱的一生,我们务必慎之再慎。” “还是姑娘想得周到,怪我鲁莽了。”晴雯扪心自省。 “你有这份急公好义的心就很难得了,以后在事上多琢磨几分因果利害,也就好了。”黛玉宽慰她道,又指着书桌说:“我想把香菱的画像画出来,你去替我研墨吧。” “主子,人在画画呢,什么都听不到,要不咱回去?”章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禛钰喃喃道:“真是个多管闲事的烂好人。” 章明迷瞪瞪地说:“是呀,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闭嘴!”禛钰心烦,赏了他一个暴栗,抬脚走了。 翌日清晨,四野雨润烟浓,田庄上下一片渺渺茫茫,依旧不是行路天。贾琏望候了天色,心料午后必晴,再走不迟。 黛玉则带着晴雯找封娘子谈香菱的事,晴雯看黛玉眼色行事,先是愉快地把她们在路上的风物见闻,挑了一些讲了,而后引到了龄官卖身还债的事上。 “那林家父不愿将女儿卖做瘦马给人当妾,又被牙婆奚落,差点一气病死过去,幸好我们王大夫医术好,将他救了回来。” 封娘子听得揪心,双手合十念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幸好没出事。这世上可怜人何其多,我还有片瓦遮身,薄田度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晴雯又继续说:“我听闻那些拐子会将女孩养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若是美貌者优先卖人为妾。大娘的女儿必然十分标致貌美,很可能是嫁给大户人家做妾了。若是找到她,困在深宅大院里,只怕也难开解了。” 封娘子叹息了一声,“若我女儿也被人养作瘦马与人做妾,我哪有不心疼的。倘或她在那家里过得好,不愿离开,我就尽力补给她嫁资,四时八节探望关怀。倘或她在那家里过得艰难,朝打暮骂,受尽欺凌,我就是卖房卖地,当老乞婆也要赎买她出来。而况我也不是没有靠山,严老爷鳏居多年,想与我搭伴偕老,若是我找到女儿,自能为她撑腰扶掖。” 黛玉与晴雯对视一眼,缓了片刻,郑重其事地说:“大娘,其实我们见过你女儿。”她取出香菱的画像,铺展在封娘子面前,“她如今叫香菱。” 封娘子哑然失色,望着画像呆怔了许久,泪如滚珠,呜咽哽咽。晴雯一边安抚封娘子,一边将香菱的来龙去脉和现状简明扼要地告知了她。 听得封娘子大悲大喜,涕泪交加,当知道是先夫昔年旧友贾雨村从中作梗,害她女儿有家不能回时,她悲愤交加,大骂忘恩负义之徒,几乎气晕过去。 又得知英莲被眼前的主仆二人保护了起来,封娘子更是抢着要磕头谢恩。 黛玉与晴雯忙将她搀扶起来,又闻言软语安慰了许久,封娘子才镇定下来,接受了女儿安好的喜讯。 “既然话已说开,我们就要筹划着如何将香菱平安地救回来,既不伤及她的闺誉,也要让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没有插手干涉的机会。”黛玉冷静地陈述了目前面临的主要困境。 封氏毕竟久居田庄,不了解宅门大户中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一时也没个好主意。 晴雯想起媚人说过薛家每况愈下,经济拮据,而薛蟠又好赌的事来。于是提议道:“薛家如今也是真穷了,金山银山差不多被那薛大傻子克耗干净了。他又爱赌,不如我们开个千局做个套子,哄他输钱。为了填债,就不得不把香菱给卖了。” “这主意不妥。”黛玉摇头,义正言辞地分析:“一则我们都是弱质女流,不认识外面的爷们,没有个生面孔如何做这个险局;二则开局设赌……” 黛玉正说着,谁知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封氏一阵慌乱,唯恐密谋之事被人窥听去了,扬声问:“寒梅,是你在外面吗?” 门外人道:“林姑娘,是我。” “王公子?” 黛玉思忖了一会儿,对封氏说:“他是我们的人。”而后示意晴雯去开门。 禛钰走进门来,对着封氏遥遥一揖,郑重其辞地说:“大娘,方才我从旁路过,无意听到了三位的难处,君子急人所困。在下不才,略有绵力,愿为这个设局之人。” “这……”封氏看这公子年小相嫩,不过舞象之龄,如何做得了这样的大事,可是又不知如何拒绝他的好意。只得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黛玉。 黛玉开口道:“王公子高义,实在教人佩服。只是我方才话未说完。开局设赌又添欺诈,毕竟是作奸犯科的事,万一被人举告,只怕于公子品行名声有碍,若误了公子前程……” “你担心我?”禛钰扬眉,明眸一闪。 黛玉一时语塞,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语重心沉地说:“此事你我同谋,稍有不慎也会带累我。” “林姑娘大可不必忧心,无论事成事败,我都不会出卖姑娘。更何况,我自小长在道观,飘零书剑小有见识。京中少有人见过我,我有一些同修也是新鲜面孔。此事布局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又有半年余暇,恰好可以替你们办妥这桩事。到底我们发心为善,便是事败,我还有曾叔祖可以仰仗周旋。” 禛钰陈述自己的种种有利条件,还不忘揶揄道:“再者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林姑娘可别阻挠在下积功累德呀。” 黛玉只得又看向封氏。 其实方才王公子的一番话已经将封氏打动了,若非严县令剿匪受伤,数月不得下榻。封氏必定会优先考虑找严必显帮忙。 既然有古道热肠的少年愿意援手,她也没有生硬拒绝的理由,于是点头同意了,又殷勤嘱咐了一番,让他多加谨慎。 大体商议妥当后,黛玉一行人午后就辞别了封氏,继续往淮安码头行去。 众人弃岸等舟,从淮安直下扬州。 楼船覆雪推浪徐行,禛钰立在船头,余光所及,两岸尚有残雪,城郭与山峦若隐若现,空中一行鸿雁斜飞,江上数点浮凫随波。 岁暮之景旖旎如画,江南风光一览无余,唯数日不见舟中少女,禛钰霎时就觉得乏味极了。 “主子,城隍庙前卖身还债的林家父女已经上楼船了。”章明出舱请示道:“主子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禛钰百无聊赖地说:“那就见见。” 章明给他们签的是半年活契,只说王公子长旅江南,拜会名儒高士,需雇个车夫和小丫鬟使唤半年,次年端午再发放回乡的路引和盘缠。 禛钰对林安说:“我这里本不养闲人,你既是病人,我也不为难你。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在船靠岸之前将病养好。王大夫三针能救你命,一个月保管你药到病除。我对你只一个要求,无论我去哪去干什么,你都不能过问,也不得透露我的行程给任何人。” 林安满口答应,叩谢不止。章明见他身体虚弱,忙将他搀扶出去见王君效了。 “至于你,”禛钰背对着林妞儿说:“我无需你端茶倒水近身伺候,只要你传话跑腿。” 林妞儿点头称是。 禛钰正想将她打发走,回头看时,发现这丫头清婉绰约,纤腰楚楚,更兼长眉微蹙,眼湛秋波,竟与小冤家气质相仿,颇为相似。 “你竟然也姓林。”他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一番,又看向窗外水势长流的江水,曼声道:“江之永矣,不可方思。2从今往后就叫你‘永龄’了。” “永龄谢主子赐名。” 禛钰双手负后,对她说:“先前捐助你的恩人,就是那边舟中的林小姐。明日停船补给时,你悄悄去跟林小姐说,本公子有要事与她相商,请她单独一见。” 20、吾皇黛玉第二十回 忘嫌疑糊涂三不舍,入膏肓毒病两交攻 在运河上前后长行了二十多天,扬州城已经指日可到。贾琏观望了天气,在宝应县渡头泊船,安排了最后一次补给。 黛玉在船舱中待了多日,第一次出舱透了口气,忽见淮阴城隍庙前所见的林妞儿,从王君效的楼船上下来,冲她挥手笑:“林姑娘!林姑娘!” “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认得我们姑娘?”晴雯诧异,龄官这时候应该还不认得她们才对。 楼船缓缓地靠向了黛玉的船,永龄跳到这船上,笑盈盈地对黛玉说说:“林姑娘,王公子雇我们父女做活半年。是他告诉永龄,您就是帮扶我们还债的恩人。既是恩人,永龄哪能不认得呢?” 黛玉不由向楼船上看了一眼,“他叫你永龄?” “是,王公子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永龄想起王公子的吩咐,睇了晴雯一眼,悄悄对黛玉说了主人相请见面的事。 黛玉摇头道:“这不妥。”哪有与外男私下见面的道理。 永龄清了清嗓子,模仿着王公子说话的语气和架势说:“惮劳怕怨,做不得事;避嫌远疑,救不得人。1我都不怕劳怨,姑娘又避哪门子的嫌疑呢?我们公子是这么说的。” “那好,我去楼船上请王君效诊脉。”黛玉又回头对晴雯说:“我说一句话就回,你在这里等我。” 晴雯不愿意被她撇下,当着永龄的面就说:“姑娘,你前几日还说王公子心思深沉,行事多有藏掖,让我们多提防他,避免他靠近。如何又单独见他呢?” 黛玉正色道:“我说一句话,就不会有第二句。” “好,姑娘去吧。”晴雯知道黛玉是个守信重诺的人,必然会妥善处理。 黛玉进到楼船内舱,见到王公子,先行一礼,而后说:“王公子,我思虑良久,英莲一事也牵涉到我的蒙师徇私枉法之罪,还是托我父亲秉公处理更为便宜,就不必劳烦王公子了。”她说完转身就走。 禛钰哪肯让她就这么走了,叉手挡在了舱门前,“我承认,我行事不够光明磊落,只是年少心热,稍显冒状,但绝无害你之意。” 晴雯那丫头方才所言,都被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禛钰哪肯承认一二,振振有词地说:“我想说的要事实则与薛家无关。” 黛玉默然无语,狐疑地看着他。 望着她美眸中尽是不信,禛钰不由心生挫败,将手从舱门上松开,缓缓道:“曾叔祖为陛下诊脉时听到一个消息,陛下已派了钦差微服私巡江南,要稽核盐课往年四柱清册,整饬官场。你父亲又要养病又要应付钦差,恐怕焦心劳思多有不暇,姑娘又何必拿薛家小事打扰他呢。” 什么?黛玉蓦然抬头,心念急转。 若果真如此,她的确不宜将此事告知父亲了,相反要从速切割与贾雨村、薛家的种种联系。王公子这个忙倒是帮得及时,就怕他别有所图…… “谢公子关照提醒,告辞了。”黛玉不暇多待,提裙出舱。 禛钰目送她来去匆匆,后悔不迭,他竟为了与她多说一句话,将自己此行目的告诉了她。他靠着舱门,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我一定是疯了。” 万一林如海得知消息有所准备,那他要查到真账可就困难重重了。 章明伸手在禛钰额头上试了试,疑惑道:“公子也没发热呀?”那为何尽干蠢事? 乘着雪晴天他们日夜行船,一刻不停,黛玉终于提前三日回到了扬州林府,她风尘仆仆不敢稍息片刻,一路直奔父亲的卧房。 “爹,玉儿回来了!”她跪在父亲榻前,忍泪强笑:“父亲,陛下遣王正堂为您诊治,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的玉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禛钰抢过王君效的药箱,与他一齐进去,就看到父女二人抱头痛哭的场景。 林如海年逾不惑,儒雅蕴藉,品貌一流,不愧是当年一甲探花郎。只是他犹在病中精神不济,双鬓灰白,更兼面罩黑气,口唇发乌,才与女儿说了几句话,就咳嗽了数回,腹痛如绞。 王君效奉命为林如海诊治,不敢多耽搁,伸手就去探他的脉息。宁神诊了半刻工夫,又换过另一只手来诊。 一般大夫在看到林如海病入膏肓的样子,有所诊断也必是避着病人说,而王君效不一样,他要求所有奴仆都远避,只让黛玉、贾琏及禛钰在场,而后痛痛快快地说了。 “御史勿忧,病三月可愈,毒七日可清。” 听到一个“毒”字,所有人都愕然失色,惊惧地望向王君效。 王君效面不改色地道:“病是肺痈五年前就有了,毒是衔羽藤,应是近日少量多次投喂累加的,人若连服上百日,便是老夫也救治不及了。病、毒交攻之下,人自然就沉疴难起了。” “衔羽藤在府中必有残余!”林黛玉霍然站起,沉声道:“毒必然是从口而入,我即刻以防止父疾传染为由,让管家关锁门庭,封闭厨房、茶房、水井,不许任何人出入。” “玉儿,你要当心……”林如海满目忧色,眉头深皱,若非玉儿进宫求贵人,让陛下派遣王正堂看诊,只怕女儿回来不久就要成孤儿了。 贾琏道:“姑父放心,我带了些得力的人来,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他颇通庶务,擅能机变,料定藏匿在林府的凶嫌可能反抗不从。“内侄稍后即带我的人守在府中各门前,提防着凶嫌畏罪逃跑。若有不从的,先捆起来,再听候姑父发落。” 当黛玉听到父亲中毒的消息,无异于雷霆一惊,她将心一沉,对着王君效倾身一跪:“正堂大人,我父亲的病就拜托你了,一切修方配药,饮食调理,听凭您安排,小女奉令承教,无不从命。眼下我必要先找出投毒之人。” 身为大夫,最欣赏的就是遵医嘱的病患和不多话的病人家属,王君效点头答应。 他随后援笔写药方,沉吟道:“衔羽藤乃北疆之物,其状可研成白色粉末,也可为黏稠水液,气味芳醇类花香。这七天,御史大人可要受些苦痛了,要拔毒,需清胃灌肠,上呕下泄在所难免。” 林如海淡然一笑:“无妨,全凭正堂做主。” “林姑娘一个人,想要如何查?”禛钰放下药箱,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黛玉瞥了他一眼,垂眸道:“林家人口不多,百十来个人,一个个查,总有查清楚的时候。” “我帮你!”禛钰向她迈了一步。 黛玉看了父亲一眼,对禛钰正色道:“若我力有不逮,自会请王正堂及琏表兄周全协佐。再不济,我会请舅父上告天听,彻查此事。”说罢就离开了屋子。 “林姑娘!”禛钰信步跟了上去,“我娴习刑律,随事推纠颇有心得,一定可以帮到你的。” 黛玉一路脚步未停,走到二门上才飒然转身,对他说:“圣旨下降时,林府已经安排好款留王正堂及众护卫休憩的院落。王公子远来是客,原该延纳,只是如今家中事多,恐招待不周,若您有寄足之地,还请投谒他处。再会!” 逐客令都说到这份上了,禛钰哪能听不懂,她非但不要自己插手,更不想让他名不正言不顺地寓居林府。 晴雯和雪雁两个侯在二门边,将黛玉迎了进去,而后关门落锁。 “章明,你与永龄留在这里。选几个扈从为林姑娘差遣,让永龄跟着王君效学侍疾,照看林御史。事情若有了眉目,即刻报我。”禛钰就吩咐了一句,背着手走出了林府。 他也有正事要忙,除了检视盐课漕运,还要稽账肃贪,的确也不能在林府久待。 只是自己走是一回事,被人赶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林姑娘对他显然处处设防。 最初他预想的是,通过多方帮助林姑娘,以取得她的信赖和好感,为将来招惹蛊惑她做铺垫。哪知这一路上经了几遭事,复仇之心渐渐偏离了自己的设想。 那姑娘并不像贾府下人说的那样刻薄、爱哭、怯弱、小性儿,相反她十分敏锐、聪慧、坚韧、善良、甚至隐隐有杀伐果断的魄力。 如此,也说明她寓居在贾府,处境并不是表面上那么好。贾府奴仆并没当她是个正经主子伺候恭敬,明里暗里对她言三语四,多有怠慢。 禛钰的初期目标并未达成,却不知不觉让自己处于十分被动的局面。眼下也必要远离林姑娘一段日子,冷静思考这个问题了。 找出残余衔羽藤的事刻不容缓,黛玉当机立断请贾琏带领贾府男女诸仆,以找寻母亲重要遗物为由,四处抄检盘查有无衔羽藤的蛛丝马迹。 一时弄得府内人心惶惶,怨声四起。 另一方面黛玉也取了家中的人口册子,将所有能够接触到父亲饮食药物器具、及采买菜蔬鱼肉的奴仆先圈点了出来,而后分层级,逐个单独诘问,再核查口供辨别真伪。 如此忙碌了半天,贾琏并没有发现林府中有衔羽藤的痕迹,黛玉从下层奴仆的口供中也没有可疑之处。 最后黛玉渐渐缩小了嫌疑人的范围,一共有四人,一个是林府的总管万隆、剩下的三人都是父亲的侍妾通房,一个是随母亲陪嫁来的柳姨娘,一个是林老夫人当年赐给父亲的陈姨娘,最后一个是父亲的通房丫鬟照雪。 近三年来他们几乎轮流给父亲侍奉汤药饮食,也都有与府外沟通的条件,是最有可能接触到衔羽藤的人。 这几个人除了照雪,其余都算是府里的半个主子,轻易不能讯问,免得彼此离心,家宅不宁,唯有暗中调查才行。 经过王君效确定府中水源及厨房中没有衔羽藤后,林府厨房也照常朝暮炊事,只是对采买进府的食物更是严查细审。 为了不惊蛇入草,表面上黛玉在抄检无果后,又拿出了母亲的遗物,让大家以为虚惊一场。 实际上她做了两手准备,一个是借贾琏的小厮出府,暗查这四个嫌疑人往来的亲眷熟人,另一边则打算与姨娘们小坐闲谈,留心窥察。 晴雯深知,这种时候就是自己窥心神通大显身手的时候。 21、吾皇黛玉第二十一回 开心眼寻证显神通,话家常谈笑剖真相 晴雯跟在黛玉身边,看她打理林府诸事,敲打刁奴,才知道黛玉小小年纪,管理庶务的才干丝毫不逊色于凤姐,而且她宽严相济,赏罚分明,很得仆妇的敬重。 那些乘着主人病倒,小姐离家期间,偷奸耍滑、欺上瞒下的奴仆,也在黛玉一通分条析理、明察秋毫之下,坦诚错误,加倍描赔府中损失。 为抄检一事打马虎眼,黛玉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几桩奴仆贪赃渎职的家务事后,就着手准备与姨娘们接触。 儿时的黛玉体弱多病,一直在母亲膝下静养,鲜少与父亲的通房侍妾接触。母亲病故后,又去了外祖家。如今再见这些女人,可谓是人生面不熟。 父亲的三个女人中,柳姨娘最为年长,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她知书达理,擅长筹划备办,深得父母的信赖。黛玉离家后,林府的中馈庶务就是柳姨娘在帮忙协理。 柳姨娘照顾过襁褓中的黛玉,对她最为亲切殷勤,亲自洗手作羹汤给小姐接风洗尘。 “我离家数年,林家多靠柳姨娘费心掌理了。”黛玉感激地说:“若不是柳姨娘兢兢业业,日夜操劳,只怕府中早就乱套了。” 柳姨娘谦虚道:“姑娘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转而想到,林姑娘一回家,就用雷霆手段发落了几个依附自己的管家婆子,又难为情地说:“只是我脸软心活,压不住府中旧人积威,难免被人欺诳蒙蔽。幸而姑娘回来及时,又心明眼亮的,揪出了鼠偷狗盗之辈,没有酿出大错,否则我死后哪有颜面去见太太。” 说着柳姨娘就悄然拭泪,余光瞥见黛玉稳如泰山,未置一词,料想自己话还没点透,继而又说:“姑娘既然回府,这几日府中大事小情自然还需劳动你来料理,我也好偷个空,多照看老爷一点。” 黛玉哪里是向她讨要中馈之权,不过是在揣度她的话外音罢了,笑道:“姨娘过谦了,若是我来管,只怕他们还欺我年轻不知事。我父亲又无续弦之意,这担子姨娘只怕还要挑一辈子呢。” 这话正撞在柳姨娘的心坎上,她眉头一挑,唉声叹气地说:“从前太太去了,老爷让我帮衬他几年,我说陈妹妹才惯熟庶务,又是家生子,比我强得多。可老爷不许我辞,我只得赶鸭子上架。如今习学着打理了几年,人来客至的,依旧不成个大家样子,怨不得那起子小人想方设法要害我呐。” “姨娘只管放心料理,略有疏漏也无伤大雅。父亲那边有太医照看,尚无需操心。”黛玉已经悉知她的心思,只叫她一切照旧打理。 “是呀。”柳姨娘嘴上附和着,心里想的却是:“老爷的情形仿佛比前儿更差了,又是水米不进又是吐泄不止,只怕就这两天的事了。老爷这一去,我的天就塌一半了,还不知怎么活……” 晴雯听到了柳姨娘“情形”之后的后半截心声,初步判断这人应该不是凶手。 黛玉那边也已经排除了柳姨娘作案的嫌疑。 柳姨娘显然很看重官宦之家的中馈之权,她为人精明细致,颇人手腕,懂得培植党羽,巴结贵人,能够弹压住林府根基深厚的陈姨娘。 可以说她表面是林府的“平儿”,芯子里是林府的“王熙凤”,大抵从前还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被父亲扶正。 倘若父亲死了,按林家旧例,家生子做了姨娘需在墓前结庐守孝不能擅离,而陪嫁来的姨娘则不必为家主守寡,领一笔丰厚的抚恤后,发放回原籍,可寻夫再醮。这也是对当家主母的尊重,可这对于做惯了“官太太”的柳姨娘而言,绝不是一桩好事。 同理,管家万隆也是最不希望林如海一病死了的人,万隆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且都已出嫁了。而他的侄子万兴是良籍,中举三年,正欲下场大比,最是需要人脉铺路的时候,若没有林如海的提携举荐,前程难得坦途。 偏偏剩下的两个嫌疑人,都是林府旧人,一个是祖母赐给父亲的陈姨娘。一个是从小伺候父亲的丫鬟照雪,知根知底。她们二人从姑苏祖宅起,跟了父亲十多年,怎么看都没有犯案的嫌疑。 到了夜间,贾琏派出去打听查探姨娘和管家与什么人接触的小厮回来,写了几张陈条递送进来。 林黛玉在灯下细看,总管万隆受父亲委托,近年来多与扬州知府、巡漕御史、太仓度支礼尚往来,除了两个女儿年节来探亲之外,没有因私出府过。 柳姨娘,原名玉貌,她远在京城贾府的父母谢世后,便在江南拜了一位杨氏干娘,杨氏是从永安宫里放出来的嬷嬷,如今在江南甄家做甄家二小姐的教引嬷嬷。柳玉貌常与干娘书信往来。 陈姨娘,小名纸鸢,她母亲张嬷嬷是林老夫人的陪房,生养过一儿一女,儿子陈虎少小走失,张嬷嬷也早已淡忘前尘,把儿子抛过,余生只指望着女儿过活,如今荣养在府外四九巷里。陈姨娘出府接触最多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而照雪按理说算不上家生子,她们一家子的来历,则与黛玉早夭弟弟有关。黛玉两岁那年母亲生下了一个弟弟,奈何阖府家生子里,恰无合适的妈妈做乳母,只得外聘。 照雪原姓韦,她两岁进府前,韦母刚产下一子,即是她的弟弟长风。寡母带着两个孩子风餐露宿,生活困顿,闻得盐政老爷欲聘奶娘,便当街拦马谋请进来。贾敏见怜,愿意收容他们,林如海便与她们一家三口签了死契。 谁知韦母将林家嫡子养到半岁,出一趟门就莫名淹死在河中,两三年后林家嫡子也夭折了。五岁的照雪与三岁的长风,只得继续依附林家过活。姐弟二人虽不是家生子,实际上也如家生子一般了。 照雪的弟弟长风长大后擅养马又苦学武艺,三年前被开恩放了出去,往北方贩货行商做些买卖,这两年岁末都有回林府拜望旧主,探望妹妹。 “姑娘早些休息吧。”雪雁拿着剪筒过来剪蜡花,见黛玉沉思默默,神疲气短,连忙帮她披上了狐裘,又怕她不肯睡,忙道:“待会儿晴雯姐姐栉沐回来,若见姑娘还在熬神,一定会骂人的。” 黛玉拢了拢肩上的狐裘,含笑道:“你倒是怕起她来,平日里在我跟前,也没见你这么乖。” 雪雁歪头道:“我知道晴雯姐姐是极好的人,可也不知怎的,见了她,就觉得我心里有什么话,她都知道,半点不敢瞒哄。” “这倒也是,她赤子心性,待人以诚,也希望别人以诚待她。”黛玉笑了笑,以手支颐问雪雁:“你妈妈是府里得脸的管事妈妈,又最健谈,平时多与陈姨娘、照雪她们打交道,你妈妈觉得她两个为人如何?” 雪雁想了想说:“我妈说陈姨娘,就是鸢姐儿,一直被张嬷嬷养到十六岁,又请女先生讲课,又是请梳头娘子改妆,既不放她进府伺候主子,也不打发她出嫁。硬是把女儿逼成了能写会算,知书达理的才女,那脸、那身段、那谈吐都是比着老夫人的喜好来的,明晃晃地就是要争姨娘。照雪姐姐从小到大都是美人坯子,可惜她爱东游西逛,寻张觅李,嘴又碎,老爷定是嫌她不够稳重,才不封她做姨娘。” 一番话尽是稚子口吻,可是黛玉听了却若有所思起来,总觉得这其中关窍或许都系在父亲一人身上。 黛玉再审视那几张纸,提笔在上面圈圈点点。 不料有人从身后,将她的笔抽走了。 “我说什么来着,就错过一眼,姑娘又熬夜了。” 晴雯不由分说地卷了狐裘,将黛玉送进帐内,把她摁在枕上,盖好被子,又拉着雪雁移走了烛台。 黛玉眼前一丝光亮也无,只得合眼睡去。 翌日就是腊月二十三了,万总管领着一众男仆祭灶,女眷都待在自己院落里,不往厨房里去。 黛玉带着晴雯、紫鹃去陈姨娘的院子里小坐,陈姨娘询问了黛玉在贾府的日常,又将话题转到林府,宽慰她道:“老爷的病,姑娘就别担心了,有王正堂妙手回春,说不定到正月就能好痊了。” 照雪端茶进来,也笑说:“就是,明儿打阳尘,除尘净室、柏桠熏屋,把晦气一去,老爷的病就一并去了。” 黛玉笑道:“承二位吉言了,趁我在家,今年除夕不如把家中老人一并请回府里过年,也热闹热闹。”她接过照雪递过来的茶,只觉沉重,差点没将杯摔出去。 幸而照雪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才没泼了茶,照雪笑道:“这是霁红釉,古朴厚重,姑娘的小手只怕还托不起。” “过年我妈倒是想来,可她腿脚不好,上不来门槛,还是算了。”陈姨娘捧茶喝了一口,皱眉咽下去,道:“怎么是雪莲茶?” 黛玉道:“雪莲茶温经散寒,正是冬天喝的,怎么不合姨娘脾胃?” “我不爱这味儿。”陈姨娘放下茶盏,叫小丫鬟端水簌了口,擦过嘴又问照雪:“你兄弟多早晚回?” 照雪抱着填漆茶盘说:“上月就从淮阴坐船回了,才拜送了节礼进来,姨娘那天家去了,想是不知道。” 黛玉想起在淮阴遇到黑店打劫、响马南袭的事,不由说:“两淮之地年成不好,缺粮少米,百姓也是艰难。” “就算灾荒年月,也短不了咱们的,姑娘还用得着担这份闲心。”陈姨娘笑了笑,托着茶盏看向窗外神色怡然:“雪晴了,明儿正好扫房子。” 终于,晴雯等到陈姨娘说了一个“晴”字。 她心里想的是:晴雪天打阳尘,老爷定要挪进内院安置,正好把玫瑰露瓶子里的东西,浑进汤药中送进去,再等两个多月,老爷就该归天了。 晴雯面色凝重,看来投毒的真凶就是这位陈姨娘了,可是她为何要谋杀林老爷呢?晴雯想不通,只得将衔羽藤可能在姨娘装玫瑰露瓶子里的猜测,透露给了黛玉。 玫瑰清露是进上之物,小玻璃瓶装着上贴鹅黄签子,府里只有两位姨娘有。 最初贾琏带人查抄时,无人敢碰损这些贵重的玻璃瓶,故而有所疏漏。 “你猜想的不无可能。”黛玉开了自己的小库房,取了两瓶玫瑰清露,开了盖子各倒出一点来。再让晴雯想个法子,悄悄把陈姨娘、柳姨娘房里的玫瑰清露换回来。 借着雪雁的遮掩,晴雯得手后,将两瓶玫瑰清露上各做了标记,黛玉拿到后交给王君效查验,果然陈姨娘的玫瑰清露里装的是衔羽藤。 黛玉愤恨之余,也想不通陈姨娘为何要害父亲,找不到她行动背后更为确切的利害关系,只得将此事悄悄告诉了父亲,让他多加小心。 得知真相的林如海,没有丝毫恨意与恼怒,情绪异常平静,相反他还劝黛玉说:“玉儿,陈纸鸢的事到此为止,不宜再查下去了,否则为父连你也保不住了。” 22、吾皇黛玉第二十二回 禁廷卫职替缉事厂,霁红釉牵出霸州匪 黛玉满腹狐疑,又深知父亲所顾虑的事,一定牵涉甚多,她只得按捺住心底的不甘,依照父亲的意愿处理这桩事。 而林姑娘已经发现疑凶的事,章明及时报给了府外的太子。 禛钰双手负后,感慨道:“巡盐御史的位置,远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光,牵涉到江南官场的倾轧、世家利益的勾连,甚至还有皇室机密,官匪斗争。我看林府的几个姨娘都不是简单角色,眼下林姑娘最缺的是可靠人手,你不防主动请缨协助一下。” “是!”章明应声,正待回林府时,又被太子叫了回不来。 “等等!”禛钰食指蜷起,敲了两下桌案,若有所思地说:“林姑娘吩咐的事,你叫旁人去查便好,之后你快马加鞭去趟姑苏林氏祖坟,亲手把贾敏的棺木打开核验。” 章明一脸惊惶,张口结舌地说:“难、难不成……主子要我将贾敏的遗骸挫骨扬灰?” 禛钰伸掌覆在他的头顶,往下猛地一摁,振声道:“孤怀疑贾敏和林家夭折的幼子,也是被人害死的。” 第二天章明回到林府,依照太子的吩咐,主动向黛玉自告奋勇道:“林姑娘,我们兄弟几个在这里待着也是无趣,如果您有什么要我们出门查办的,尽管吩咐。” 黛玉正求之不得,也不客气,直接说了三件事:其一查陈姨娘的母亲张嬷嬷,当年走失儿子陈虎的下落;其二了解照雪哥哥长风在外做的什么生意;其三查一查江南甄家的那位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是不是太上皇的人。 听到林姑娘如此明确的缉查方向,章明便是黛玉已经洞见此案症结所在,只缺证据而已,他故作为难道:“姑娘这是把我们当成缉事厂的缇骑了,小的们恐不胜任,误了姑娘的要事。” 黛玉笑道:“章侍卫是从宫里出来的大内禁卫,论本事可比刑司番子要强上百倍,我要查的这三件事,于你们而言,都是小菜一碟,是你毛遂自荐在先,眼下又何必作态拿乔。” “姑娘句句都是好话,我怎么听得字字刺儿尖呢。”章明总算是领略了一点太子的烦恼,这姑娘精明极了,在她跟前一点儿马虎眼儿都打不得。 事实证明,章明的办事能力的确可靠,不到四天功夫,所有疑团蹊跷就都水落石出了。 拿着一摞陈年证物,黛玉眉头蹙起,神色颇为沉重,这桩案子的背后牵扯的黑洞之深,远超她的想象。她又花了一天功夫梳理各种线索,与父亲协商该如何安排布局。 明日就是除夕了,黛玉选在除夕的前一天,决心将六年来笼罩在林府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 腊月二十九日,小年夜,林府中众仆忙着筹备年节祭品。家主林如海挪到了内院,还在闭门诊疗中,除了偶尔传出来的咳嗽声,谁也窥不见他的面。姨娘们在门口徘徊问候了下,就都回去了。 事实上,自从夫人贾敏去世,林姑娘投奔外祖,林如海的身子就每况愈下,几个姨娘也跟着失了宠,在寂寞空庭中无所适从。 柳姨娘好弄权揽事,一门心思攀高望上,喜欢交际应酬待客周旋。陈姨娘恋母,有事没事回娘家坐坐,一待大半天。而照雪就只在府中游逛,四处闲坐漫话。 小年夜这天傍晚,林黛玉召集众姨娘商讨除夕家宴安排及初一拜年的人情客礼等事。 大家都不疑有他,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就一同去了黛玉会客的小花厅。 甫一进门,姨娘们就觉得气氛不对。 只见黛玉梳了倭堕簪凤髻,身穿妃红花蝶流水妆花织金缎袍,独坐的大案后,一脸霜色地望着她们。 柳玉貌最喜插科打诨,为解尴尬,笑道:“若不是姑娘花厅上挂了清漪轩的匾,我还以为上面悬的是明镜高悬,下头坐的是包青天呢。” 黛玉冷笑:“我倒是想做黑包拯,只可惜没个好帮手做御猫哩。” “姑娘真真诙谐,竟拿姨娘的名字打趣。”柳玉貌一时想不通,林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见她意兴索然,身边一个丫鬟也不在,必有要紧事说,再不敢妄言一句,只得闭了嘴。 陈纸鸢面上平静无澜,对黛玉说:“姑娘叫我们来,要商量什么事,只管跟柳姐姐说就是了,我又不大管闲,必是一问三不知的。” “我单是话多,却不能拿主意,一切事姑娘还是按自己心意办好了。”照雪也开口道。 黛玉莞尔一笑:“诸位请坐喝茶,我不过是回家路上有了些小见识,请你们来听一桩奇闻异事。” 照雪才一坐下,就支起身子问:“什么奇闻?” “我们的船到淮阴地界,遭遇了霸州响马,幸而王太医身边的大内侍卫大显身手,将那群劫匪尽诛了。”黛玉说完,抬眸看向照雪。 只见照雪恍如听了个焦雷,蔫头蔫脑地瘫坐回椅子上。 陈纸鸢愕然道:“那些人都死了?” 黛玉冷然道:“若是一般流民,有贼匪胁迫附逆的,或还恕得。可是这些人,都是义忠亲王当年谋叛的残部。逆臣贼子,没有生路可言。” 三年前义忠亲王谋逆,挥军南下,声势浩大,几任征讨大将北上迎敌竟莫能挡。眼见叛军近逼京城,皇帝禅位出逃,独留太子应敌。 最后太子领兵大败叛军,保境息民,而后整顿乾坤,荣登大宝,这才将太上皇迎回皇宫。 陈纸鸢与照雪对视一眼,蓦然揪紧了衣襟,不敢看黛玉的眼睛,唯恐被她窥见什么秘密,恐惧油然而生,顿了半晌,才抖着嗓子说:“真是可怕。” “那些大内侍卫剿匪立功,回去必将官升一级了。”柳玉貌摆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心里琢磨着要如何款待这些侍卫。 照雪扶椅起身,好半天才找到自己声音说:“大姑娘,我身上不爽利,容我先告辞罢。” “你且等一等,我还有话问你。”黛玉眉头微蹙,出声拦住她:“你可知霁红釉是前朝皇室祭祀之器,当年烧坏的霁红釉均需销毁,民间片瓷不存。此物若现人前,只能说明皇陵被人盗掘,亦或者有人伺机谋反,以此物证明自己为皇族遗脉。也不知你弟弟长风,打的是哪个主意呢。” 这话一出,照雪浑身上下便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颊上的胭脂红,也逐渐掩盖不住一张煞白的脸。 她彻底慌了神,猛地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哥哥只是出门做生意,他大字不识一个,又怎么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只当好玩就送进来给我用。”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照雪见黛玉面无表情,眸色凛然,又求助似地看向陈纸鸢,陈纸鸢却像是不认识她一样,扭过头去。 柳玉貌指着照雪的鼻子,跺脚尖声道:“你哥哥莫不是跟义忠王逆党做的生意!你这是要害死我们林家吗?” 照雪依旧摇头强辩:“我哥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么?”黛玉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目光越来越沉,“这府中上下你都游荡勘探过了,除了历年盐课账目和库藏钥匙放在何处你不知道,其他的,就没有你不知道的吧。” 照雪登时哑言,转瞬她的眼神中迸射出狠厉之光,“只要林海一死,霸州的兄弟们就会将林府洗劫一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竟先死了。而今事情败露,我若不挣出一条命来,只怕我弟也活不成了。”说罢,她翻出一柄三寸长的小匕首。 谁知照雪的匕首还未出鞘,她的脸和胳膊就被两个侍卫给摁在地砖上了。 短时的骚动,引得柳玉貌惊叫连连,又是躲又藏,好容易才安静下来。 黛玉睨了照雪一眼,冷声道:“你弟弟长风附逆反叛,僭越礼器,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而你做的就是他的帮凶和内应,你们姐弟俩犯的本就是灭九族的大罪。想要苟活恐怕很难。” 照雪就这样被侍卫给拖拽了出去。 陈姨娘攥紧了扶手,侧目看向被人制服的照雪,怔怔出神。 柳玉貌双手合十拜了拜,闭眼喃喃祷告了一会儿,才松下心来,万幸没事发生,又四处查看了一遍,小声道:“莫非还有侍卫藏身在这里?” “姨娘不必担心,照雪事涉谋反,我发现她眼疾手快,极有可能会些手上功夫,这才求请大内侍卫协助降服她。”黛玉向她解释了一番,又宽慰她们说:“如今叛贼眷属已被擒获。两位姨娘都是尊贵体面人,我自然不会教外男继续在此处淹留。” “那就好,那就好。”柳玉貌拍了拍胸口,心想大事已了,该论到家事了,便急不可耐地黛玉:“姑娘可想好了除夕家宴要怎么办?” “姨娘勿忧,早已万事齐备了。”黛玉面无表情,掀起杯盖掠一掠浮沫,轻啜了一口茶。 柳玉貌哑然大惊,她在后厨、账房颇有耳目,怎么没收到一丝消息!这个人小鬼大的姑娘,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咱们还是继续讲故事吧。”黛玉将茶盖扣在了茶盅上,说着眼圈就微微泛红了,“说来咱们家到扬州城,也近十年了……” “父亲上任时,我未满三岁,弟弟还在母亲腹中。两年过后,先是我弟弟夭折,后又是我母亲病逝,我父亲当这个巡盐御史前后不过两年,至亲就失了两个,折损的仆役也有四十余人。”黛玉只将过往伤心事一一道来,目光向两位姨娘脸上逡巡,“两位姨娘可知这是为什么?” 柳姨娘忙用手帕拭泪,“虽说老爷外头的事从不教娘们儿知晓,但还不都是为了淮扬地界盐税闹的。 那起子贪官污吏与盐商勾连,倒卖假盐引,做出大亏空来,被老爷查到了,厘清了账目。 他们就使各种手段威逼利诱,首尾相援,一方面哄抬盐价,另一边又联合商户抗税不纳,希图老爷奏销豁免,将盐政归并地方督抚综理,好浑水摸鱼,掩盖罪证。 老爷誓死不肯,用林家奴仆捍卫司衙,哪知他们又招引匪类,劫掠盐库,水淹盐场,林家男仆为此折损过半,人头就乱扔在衙门口,几乎不曾将老爷逼死。 太太为此日夜悬心,抑郁成疾,生下哥儿后,身子越发孱弱。堂堂御史之家竟连个奶姆都聘不到,若非照雪她娘走投无路,只怕也不愿意投身到林家。 果不其然,照雪娘才喂了哥儿大半年,一个不留神就被人溺毙在河里,之后哥儿也被庸医误诊,丢了性命。 最可怜的就是太太了,眼睁睁地看着哥儿没了,惊唬急忿,痛断肝肠,累病心伤,就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了,终是撒手人寰了。”柳玉貌说到动情处,哭得捶胸顿足:“我好恨自己没用,不能为太太分忧。” 黛玉无声泪下,蓦然抬起一双水眸,凛然一沉,望着柳玉貌道:“柳姨娘记得极清楚,可惜还不够准确。” 23、吾皇黛玉第二十三回 通关窍智计断公案,涉前尘无奈埋真相 黛玉此时有一瞬间的犹豫,耳边又响起父亲说的前尘往事,那些关于母亲经受的不为人知的羞辱与伤害,在两相对峙的当下,更是一种锤心刺骨的痛。 她终究还是缓缓地抬起眉睫,目光在光影斑驳中望向堂下满目狐疑的女人。 “劝照雪娘出府为亡夫到河边烧纸的人是你,为我弟弟治病的庸医,是你的干娘杨嬷嬷举荐的。而你呢,趁着我母亲缠绵病榻伤心欲绝之时,成了我父亲的姨娘。” “冤枉冤哉啊!姑娘这样疑我,是把我当成了那猪狗不如的人么!” 柳玉貌从椅子上弹起来,急切地为自己辩解:“当初姑娘落草,体弱多病日夜不宁,是妾婢衣不解带地守着你,为你换尿布,缝衣裳,哺汤喂药,妾婢照顾你一天天长大,何曾对不住你,对不住太太? 太太丧子悲痛,想着林家数代单传,子嗣不丰,才硬给我开了脸伺候老爷。而况史太君派我跟着太太,为的就是在她身子不方便时伺候老爷。妾婢去了老爷那里,他也未有推拒,玉貌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柳玉貌说得越发激动,不惜跪下地来赌咒发誓,用各种看似合理的理由,证明自己的无辜。 黛玉瞥了她一眼,只道:“你可不是小人物,我父亲哪敢推拒你。” 杨嬷嬷出自甄太妃的永安宫,永安宫的背后是上皇。柳玉貌早就背叛了外祖母,背叛了黛玉的母亲,投靠了上皇。 上皇不满父亲林海将征缴的税银悉归国库,而没有充实他的私库。所以才借柳玉貌之手,勾连江南地方利益受损的官吏,害死了黛玉的弟弟,以示威慑。 父亲不得已奉献林家一半家私给上皇,又将柳玉貌纳了,施以恩宠。以为这样上皇就会饶恕林家,柳玉貌就会收手,如此至少能保住妻子的性命。 而柳玉貌呢,痴心妄想,想气死主母取而代之。当贾敏意识不清的时候,柳玉貌每日装模作样地侍疾喂药,一面将子虚乌有的承宠秘事,对着主母的耳朵,添油加醋绘声绘影地讲给她听,只把她恨得倒气连连,喉中嗬嗬,抓破了几床褥子。 黛玉明知若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就能活撕了柳玉貌的面皮,教她再也没脸活在世上。然而为了母亲的名誉和尊严考虑,她选择了缄默。 此时的柳玉貌还在喋喋不休地为自己辩白,黛玉充耳不闻,只将一瓶玫瑰清露摆在了案上,对她说:“柳玉貌,你不但害死了我弟弟,还想害死我父亲。经王正堂诊断,我父亲的病如此之重,是服用了一种名为衔羽藤的东西。而你什锦屉盒里的玫瑰清露,盛装的就是这种东西。真赃实犯,确确凿凿,你还有何话好说!” “什么!”柳玉貌愈加激动起来,又跳又转,电光石火之间急智乍现,“一定是有人诬害我!” 她满眼戾气,目光刺向端坐一旁的陈纸鸢,三两步跨过去,扯住她的发髻,两拳将人搡倒在地,边打边骂。 “好你个陈纸鸢,那玫瑰清露你我各有一瓶。我隔日就饮一口,早没了大半,哪剩这么多。这你必是从外头野男人那里拿了害人的东西,想要药倒了老爷,好与外头的姘夫私奔。你又怕人查出来,就栽赃给了我!” “冤枉!冤枉!姑娘救我!”陈纸鸢从一开始心有余悸的庆幸,到此时衣衫狼狈的难堪,已经说不分明是何心情了。 她顾忌着肚子,又不及柳玉貌悍勇,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一张妩媚的脸皮几乎都被她抓花了,而黛玉只顾低头啜茶,丝毫没有劝止的意思。 陈纸鸢被动挨打,涕泪齐下,从最初的放声哀嚎,东滚西爬,到最后蜷在地下嘤嘤啜泣,裙下一片殷红。 “骚狐狸可算露了马脚!”柳玉貌眼眸一亮,直起身子,将汗湿的头发捋到耳后,呼出一口浊气,对着案上的黛玉说:“姑娘,你瞧见了,她小产了。老爷生病卧床半年多,她赤眉白眼的哪来的孩子!从前我就疑心,她年底总爱往家里去,一旬不到,她娘的病就犯了三五回,一回去就是大半天,谁知她不是回家探病,而是与姘头相会去了。” 此时狼狈万状、言辞粗鄙的柳玉貌,与她往昔精心装点、勉力维系的知礼贵妇形象不啻天渊。可见她狗急跳墙,为了活命,先前惜之如命的脸面体统,全然顾不上。 “陈姨娘只是来癸水了,世家贵妾自有规约,无凭无据,岂容你一个凶嫌诬指攀咬。” 黛玉瞥了柳玉貌一眼,手指把着玫瑰清露的螺丝银盖,并无丝毫动容,一副摆明了不信嫌犯的态度。 柳玉貌急了,揎拳掳袖起来,指着地下的陈纸鸢说:“姑娘年纪小,我本不该当着你的面揭了她的面皮,没得污了小姐的耳。 只是我祸迫眉睫,也顾不得许多了,这就将她的所作所为讲给姑娘听。还请姑娘明察秋毫,还我清白。” 缩在地下久久无声的陈纸鸢终于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说:“妾身……就是来癸水了!不过是……提前、提前了三五日罢了!” “你休要狡辩,只管叫姑娘把你那贪财无耻的老娘抬上来,问一问她卖了几回炕,拣了几个新女婿,什么事都分明了。” “闭嘴!我又不是县令判官,又没私设公堂,又未动刑拷讯,你们与我花掰什么,我不听那些污言秽语的话。” 黛玉扶案站起,携了玫瑰清露的瓶子,款款下座,伸指点着她二人说:“谋害朝廷命官罪无可恕,我只负责将凶嫌罪证移交上去,你们孰是孰非,三曹对案时再申辩罢。” 吱呀一声,黛玉推门离去,反手翻出铜锁,将小花厅给锁了,徒留她们两个在里面继续撕扯。 “好一出狗咬狗,林姑娘掌握的证据那么多,却还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份精明缜密简直与林如海一脉相传。”章明趴在屋顶上窥听了这么久,心下叹服不已,忍不住拍了一记大腿。 这案子深挖下去,牵扯甚广,到此为止,既拔出了府中的钉子,又掩盖了皇室辛秘,只把难题抛给两个皇帝博弈去。 怪不得其他巡盐御史干不了三五个月,不是祈请调任,就是摘冠装病,也有胆壮气硬被人谋杀的,也有怯弱贪心同流合污的,唯有林御史清清白白,生生抗过了六年。 上皇放在他家里的耳目和把柄,反成了他的护官符和挡箭牌。只可惜人心险恶,防不胜防,他还是没能护住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只有林姑娘因远徙京城被史太君庇护,才幸运地活了下来。 章明感慨完,又将林姑娘“断案”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太子听。 起先禛钰皱着眉头听,到最后渐渐眉宇舒展,禁不住拍案叫绝:“这一招樽俎折冲,引鹬争蚌真是厉害!” 且不说那柳玉貌是上皇安插在林如海身边的钉子,那陈纸鸢的身份就更是不可轻泄的秘密。 二十七年前,四王八公追随太上皇南征北战,终于灭逐前朝,一统中原。太上皇也应天承命继承了大统,只是他那年春秋鼎盛,血气正勇,强占了有天下第一美人之誉的前朝公主嵯峨。 彼时嵯峨公主已出嫁二年,太上皇杀了她的丈夫强取豪夺,预备金屋藏娇。此事被太上皇后发现,她为了确保自己的后位,胁迫四王八公群起死谏,将嵯峨公主绞杀,以绝后患。 太上皇舍不得美人,又不能无视开国元勋的意见,正在两难之际,嵯峨公主怀孕了,而太医又无法判断她怀的是否是龙种。 帝后二人斗争拉扯了大半年,嵯峨公主难产而亡,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太上皇后要求丈夫将那孽种斩草除根,太上皇却不忍心误伤了自己的孩子,甚至还草拟了鹓鸾公主的封号。 当时甄太妃还是太上皇后身边的宫女,她为了讨好皇帝,将那差点被杀的孩子暗中保护了下来,偷偷送到了江南甄家。 太上皇为了感谢甄太妃,八年间一路提拔晋升她的位份,所赐之器物隐隐有僭越太上皇后之态,从此太上皇后一心与甄太妃斗法争宠,已经无暇顾及那个逃亡的小女婴了。 而江南甄家圈养鹓鸾公主八年后,急于脱手这个烫手山芋,辗转找到姑苏县衙一个陈姓胥吏之家,花重金请胥吏之妻张氏代为收养。 那张氏先育有一子,名陈虎,年方两岁。谁知才收养女孩不久,陈胥吏因渎职枉法被处刑,张氏母子三人籍没为奴。 林海之母林老夫人王氏恰时正与婆母争中馈之权,奈何缺乏得力之人,就看中了官奴张氏识文断字又精明能干,便将她们母子三人一并收归己用。疑是小公主的陈纸鸢,就成了林家的家生子。 不久太上皇坐稳江山,太上皇后已经无法干涉太上皇朝堂内外的决定。太上皇又想起遗落民间的鹓鸾公主,他派自己的亲信荣国公贾代善南巡水师时,顺便找寻鹓鸾公主的下落。 贾代善很快找到了姑苏林家,因事涉机密,他只做临时拜访林列侯,未曾吐露真实目的。 彼时林家大公子林海,天资聪颖,文采风流,十四岁时就考取了举人,无愧吴中第一才子之名,前程不可限量。 贾代善见之,不由起了爱才之心,又想到天下承平已久,上皇在朝堂上必然重文轻武,便想将幺女贾敏许配给林海,以期将来贾府依靠女婿,转武从文,继续扎根内阁中枢。 太上皇听闻女儿被官奴收养,起先勃然大怒,欲降最甄家。因为世交关系,贾代善为甄家说情,太上皇得知寡妇张氏是列侯夫人的左膀右臂,颇有才干,且生活优渥,家中亦使着金奴银婢,女儿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才勉强接受。 因贾代善替自己找到了鹓鸾公主,太上皇容情施恩,默许了代善之女贾敏长大后不必参加选秀,可自行婚配。 只是太上皇忧心官奴张氏还有一子陈虎,唯恐张氏对养女不够尽心,要求贾代善将其处理掉。 贾代善不忍伤及无辜,又见官奴张氏的面貌与儿子贾赦的亡妻五官相似,且陈虎与自己嫡孙贾瑚一样,两岁还不曾开口说话。 他便以国公之尊同张氏协商,以自己长子贾赦儿妇新丧,嫡孙病重为由,提出收养陈虎的请求。 张氏虽不舍独子,但考虑到陈虎能脱离奴籍,享受大家公子的尊容与教养,就忍痛答应了贾代善的要求。张氏为人精明,洞若观火,心知荣国公有意将女儿嫁入林家,就要求贾代善经年后,让长子贾赦来林府给妹妹送嫁时,将陈虎一并带来,让她看一眼,确认孩子是否平安无恙。 考虑到母子天性,贾代善同意了。从此两岁的陈虎就稀里糊涂地成了荣国公府的嫡长孙贾瑚,取代了原来重病夭折的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