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民国嫁给诡王》 1、穿成炮灰(大修) 黑压压的天空,云头压得极低,树影婆娑,映在地面张牙舞爪。 行走在林间小路的送嫁队伍是天地间唯一亮色,许是空气闷热到令人窒息,这浓郁鲜艳的红穿梭在荒郊野外也染上了不详意味。 像极了僵尸系列电影开头场景。 只是花轿中的新娘子可没电影中那样规矩。 辞尘身着喜服僵坐在轿中,手里握着啃了一口的大红苹果。 离醒来已经过去有一会儿,辞尘仍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犹记得大雨倾盆山体滑坡,他奋力将最后一个小孩扔向救援队,然后就被倾压在成吨泥水下。 孩子的哭声和队友撕心裂肺的喊叫犹在耳边,那现在又是什么状况? 临死前的幻象? 不能吧,他一个六块腹肌的钢铁汉子最渴望的事情竟然是嫁人?! 辞尘一脸惊悚抖掉鸡皮疙瘩,不期然又想起睁眼看到的场景。 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他第一感觉是身体摇晃得厉害,仿佛置身船中,还是那种飘荡在海上与风浪搏击的舢板船,因双脚落不到实处而生出许多不安。 满目都是晃动的红,晃得他头晕恶心。 辞尘一把拽下遮住视线的东西,触手丝滑。 盯着布料上那两只色彩鲜艳的野鸟看了又看,终于确定是电视剧中出场率极高的红盖头。 心中产生不好预感,抬头环顾所处的环境。 四四方方的空间狭窄封闭,目之所及是铺天盖地的红色,屁股底下摇摇晃晃不像马车那般平稳。 意识到什么,他一把拽起宽大衣袖,大红绸衣上绣着的两只公鸳鸯刺得眼睛生疼。 即使再不愿承认,此时也不得不认清现实——他是新娘子,正在嫁人的路上。 辞尘长在孤儿院,最亲近的院长妈妈去世后已经没有其他亲人,前半段人生说不上精彩纷呈,到底没有辜负院长妈妈临死前的殷殷嘱托。 他好好做人踏实做事,前二十年人生也算过得充实,为救人而死并不觉有多遗憾。 不过能重活一次当然好,可要是连性别都变了....... 怀着忐忑心情小心翼翼确认该有的零部件一个都不缺,辞尘才长舒口气,终于有心情打量此时的自己。 他坐在花轿中,一身大红喜服,好在喜服是男士改良款而不是女士裙装,样式和清末民初影视剧中常见的款式很相似。 辞尘对服侍变迁史没有研究,仅有的一点了解来自各种狂轰乱炸的年代偶像剧。 那么问题来了,原身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就成了新嫁娘? 从衣服款式上看娶亲的一方很清楚新娘子是个男人,首先排除原身骗婚的可能。 而且他来了,原身去了哪里,死了吗? 他没有在这具身体上找到致命伤口。 太阳穴突突直跳,胀痛到令人怀疑人生,辞尘面不改色,习惯性蜷住中指抵住穴位使劲摁,一瞬间的酸爽令人本能想要呜咽出声,又被没有血色的唇紧紧抿住。 待头痛稍缓,辞尘低头打量双手。 这双手白嫩纤细,十指葱白,和他为挣学费四处打工烙下粗茧的手没有半点相似,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看着这双不属于自己的手,辞尘神色空茫。 半晌,他勉强收起纷杂思绪,挑起帘子一角向外望去。 啪! 不等看清外面情形,浓郁香风一晃而过,手就被拍了回来,白皙手背顷刻红肿一片,可见对方力道之大。 轿帘落下,随之而来的是女人略显尖细的斥责。 “哎呦我的新嫁娘哎~你这是干什么!新娘就要有新娘的样子,赶紧把盖头盖回去,不然不吉、呸呸!大喜的日子安分点,别给大家找不自在。” “大伙儿都加把劲,沐老爷是个厚道人,等到了清河镇大家都有厚厚的红包拿!” 随着女人吆喝,稀稀落落的送嫁队伍打起精神,吹拉弹唱全都上,恨不能现在就让清河镇首富老爷看到自己是如何卖力。 高昂喜庆的乐曲冲破乌云封锁,回荡在荒野上空,没有人烟的树林小道愣是变得热闹喧嚣,冲淡些许窒闷与不详。 送嫁队伍喜气高昂,加之喜娘插科打诨吉祥话一句接着一句往外甩,倒没人注意到刚才的插曲。 花轿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喜娘那一巴掌下来,好似敲碎了辞尘与这个世界的隔膜。 安静的世界瞬间嘈杂起来,高昂的唢呐锣鼓,高高低低的唱和声恭喜声一股脑冲进花轿。 隔着晃动的轿帘,辞尘捕捉到喜娘与另一个人的对话。 喜娘:“婚事可算要成了,沐管家您是不知道哦,这新嫁娘太能折腾,临出发前辞老爷特别叮嘱要把人看好,果然不出人家所料料,这小子一路上各种作妖找机会逃跑,要不是那边派来得力人看管,没准真让他给跑了。” 沐管家:“你受累,事成之后定给您封个大红包。” “哎呀,这、这......沐家不愧是首善人家,就是大气!” 喜娘嗓音提高,隔着帘子都能感受到那股殷勤和欢喜。 “老身没有索要红包的意思,主要是这假少爷不安分,辞家的送嫁队伍到清河镇地界就走了,我担心新嫁娘趁机出幺蛾子,要我说,干脆像之前那样用迷药直接把人放倒,等再醒来已经到了沐家大宅,料他翻不出什么花样。” 难怪他醒来四肢无力脑袋昏沉,饿得前胸贴后背,敢情是被人迷晕绑上了花轿。 辞尘啃了口大红苹果,凑近布帘继续听。 “到了清河镇,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沐管家平淡的嗓音蕴含强大自信,“大少爷不良于行,这冲喜人选是老爷并仙师千挑万选出来的,定然不会出半分差错。” 喜娘:“您是不知道啊......” 两人的交谈声湮没在喧嚣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辞尘竖起耳朵努力放不过任何一个字眼,勉强从对话中理清现状。 这是一个类似民国的时代,天灾人祸在这方大地连番上演,旧王朝刚刚结束,先行者们在懵懂痛苦中拽着奄奄一息的巨龙踉跄前行,上层纸醉金迷下层吃儿卖女。 原身叫辞尘,和他同名同姓,是沪市商会会长的儿子,金尊玉贵过了十八年,结果十八岁成人礼上被当众揭穿是个冒牌货。 真少爷努力上进,是沪市中学贫寒学子中小有名气的进步青年,更衬得原身这个假少爷不学无术骄矜愚蠢。 原身无法理解一夕之间怎么生活就天翻地覆,就算不是亲生的,好歹也养了十八年,父母亲人怎么说变就变。 他找亲人理论,结果被冠上“贪得无厌不知廉耻”的名声,找真少爷说清楚,被当众指责“暗中害人心思恶毒”。 来回折腾一番,原身成功从“辞会长家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变成“本性难移披上绸缎也改不了吃屎的泥腿子”,声名狼藉,彻底沦为沪市上流圈笑柄。 “......辞家心善,到底养了十来年,不忍看他落魄,真少爷归位后还特地找了沐家这门好亲事,让他以后吃穿不愁,他倒好,不知好歹,半点不感激辞会长夫妇的良苦用心,一路尽嚷嚷着要回去,大家没办法只能使点小手段让他安静。” 真假少爷这事颇具传奇色彩,辞家没有刻意隐瞒,早在沪市传了遍,很长一段时间狸猫换太子的故事都是沪市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清河镇闭塞,喜娘有心在“乡下人”面前显摆,自然要将新娘子这段过去好好拿出来说道说道。 倒是便宜了没有继承原主记忆的辞尘。 养了十八年,一朝发现抱错说翻脸就翻脸,还把原身这个男孩子以冲喜新娘的身份送到交通闭塞的清河镇地头蛇手中。 辞家夫妇心善? 辞尘没有记忆,对此持保留意见。 咔嚓咔嚓。 清甜的苹果汁液流入腹中,滋润了干涩的咽喉。 辞尘抱着大苹果满足地眯起眼。 活着可真好。 四五月的天说变就变,似乎只是顷刻间,沉闷的天空飘起小雨继而化作瓢泼大雨。 分明是正午时分天色却暗如黄昏,天空好似破了个洞,霹雳啪啪的雨水浇下来打在人身上生疼。 带队管家在第一滴雨落下来时就招呼迎亲队伍快走,即便紧赶慢赶,等到了避雨的地方大伙还是从里到外被浇了个透。 清河镇多雨,镇子外多有供人避雨的地方,他们所在的是一处荒屋,里外两间,因许久没有人住而破败,不过还好,比起在外面淋成落汤鸡,这破屋子算得上舒适。 “这鬼天气说下就下,误了吉时可不好。” 眼看镇子就在前方,雨却越下越大,迎亲队伍被困住寸步难行,喜娘暗骂秽气,高声呼喊着让轿夫把花轿放在干燥处。 轿夫为避雨一路急行,才不管里面的人怎样,辞尘坐在轿中被颠得差点吐出来,好不容易停下,正要喘口气,就听那位管家喝道:“等等。” 众人应声停下。 “把花轿单独放在里面那间屋。”管家吩咐道。 “使不得使不得!” 喜娘一听这话赶忙劝阻,就怕临到头了再出点差错被主人家怪罪,“使不得呀沐管家,您是不知道这小子有多能折腾,一个错神就出幺蛾子,得时刻找人看着才行。” 沐管家淡淡道:“毕竟是我家未过门的大少奶奶,怎么能跟这么多外男共处一室。” 喜娘神色讪讪,作为从业二十余年有口皆碑的媒人,她当然清楚自己的安排不合规矩,但是...... “出事自有我在,这一路辛苦,该您的红封一分不少。”沐管家淡淡道。 喜娘立马喜笑颜开,“嗨呀,要不说沐府仁善呢,您看您这事办的,敞亮!” 末了连连表忠心,表示一定把大少爷的婚事办得漂漂亮亮。 小小一顶花轿就这样抬进里屋,然后所有人退出房间,腐坏的木门吱呀一声阖上形成简陋的封闭空间。 自始始终没人过来查看新娘子状况,连询问一声也没有。 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一顶大红花轿。 待周围安静下来,绸帘忽然动了动,身着大红喜服的少年跳下花轿。 许久未进食加上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致使突然用力的双腿僵硬酸麻,辞尘差点跪倒在地,忙扶住轿子倒吸一口凉气。 环境昏暗,不过足以令他看清楚所处环境。 怪不得那位管家放心他一个人待着。 房间低矮狭窄没有窗户,想要出去唯一出口是连接里外间的木门,只要守住外间,一只苍蝇也难以在不惊动那群人的情况下飞出去。 辞尘将目光移向头顶。 破败屋子许久未修缮,屋顶上大大小小的破洞正淅淅沥沥往下漏雨,最大的那个洞足有成人两个巴掌大小,在暴雨冲刷下稻草混合泥土筑成的墙皮簌簌往下掉,阴沉天光从破洞中渗透进来。 原身的身量和他差不多高,踩着轿子很容易够到屋顶,沿着破洞扒拉,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扒开一个供人出去的通道。 辞尘活动下手脚,身形敏捷地跃上轿顶。 一切动静都隐藏在雨声中。 本该。 2、沐大管家(大修) “什么动静?安静!” 迎亲队伍七零八落坐在地上休憩,浑身湿透的感觉很不好,有心抱怨两句,又因为是主家大喜的日子到底不敢多嘴,管家一声厉喝,众人忙站起来循声张望。 沐管家管不了别人那么多,他耳朵微动,周围安静下来后只有嘈杂雨声,好似刚才那微弱的异响是自己的错觉。 喜娘也紧张起来。 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没发现异样,她松了口气,“这么大的雨,也许是过路山猫耗子发出来的。” 更可能是沐管家听错了。 不过这话她可不会讨人嫌地说出口。 沐管家没理,大步走向堪堪挡住里外间的破木门,正要推开,里面传来微弱且有节奏的敲击声。 他手一顿,“大少奶奶?” 敲门声停下。 似乎门那边的人为这个称呼而意外,一时间没有回应。 沐管家束手站在门边耐心等待,又像一尊门神,封住逃生者所有出路。 过个一会儿门那边响起少年嗓音,许是许久未曾说话听起来沙哑虚弱,“能开门吗,有些事情想请你帮忙。” 这要求极不符合规矩,哪有新娘子出嫁半途走下花轿见外男的道理,况且一个被家人厌弃的冲喜新娘可没有跟夫家提要求的资格。 沐管家出言拒绝,“这不合规矩,有事您先忍一忍,等到了府上想要什么都好说。” “可是忍不了啊!”少年嗓音高了八度,听起来气急败坏,“你们把我一连迷晕好几天不给吃喝,行,我忍了!可不让上洗手间就过分了吧!” 似意识到乡下地方不知道洗手间这种西洋玩意,里面继续叭叭输出:“洗手间就是厕所,你现在不让我上厕所,我可不确定能忍到拜堂成亲走完全部流程,要是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发生意外......” 粗鄙! 简直太粗鄙! 新嫁娘虽然是男儿身,可当他坐上花轿那刻起就只剩一个身份——沐家大少娶回家的冲喜新娘。 哪有新嫁娘当着一众外男的面大剌剌要求出恭的,沐家的脸都被丢尽了。 喜娘扯紧手中帕子不敢出声,暗自窥看沐大管家脸色。 站在破败柴门跟前的青年面无表情,听了这话眉头动都没动,可喜娘就是忍不住发怵。 她在沪市三教九流也算个人物,给不少达官显贵操办过婚事,这沐管家外放的气势竟比那些手握重权的大人物还要恐怖。 沐家不简单,不知这趟还能不能顺利拿到应得的红封。 喜娘不着痕迹向后退,把自己藏在人群中。 迎亲队伍和送嫁队伍在清河镇外河□□接,此时队伍中大半都是沐家下人,对大管家的敬畏深入骨髓,一个个缩起脑袋当起鹌鹑。 屋里屋外静到极致,喧嚣雨声都掩盖不了那股子窒息感。 “我不是在威胁你,我是真的快憋不住了。”似感受到外间气氛,隔着门板少年再开口语气平缓很多,带着商量恳求的意味说道:“人有三急不是想忍就能忍住,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在这种时候为难你。” “我失去意识好几天,期间最多喝了些水,刚醒来的时候就想,又不好意思半途提出来,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忍到现在已是极限,我好歹当了十多年大少爷,再落魄也不想当众出丑,你也不想沐家在宾客面前丢脸吧。” 送嫁队伍看得紧,一路上不给假少爷任何独处的机会,像丢垃圾一样恨不得赶紧将假少爷丢出去,根本不会在意假少爷的生理需求,而歇脚的时候当事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自然也不可能提要求。 说到底是沪市辞家的人办事不力。 沐管家冷眼扫过,喜娘白了脸,再不见之前八面玲珑的样子。 木门吱呀打开。 辞尘向后退两步,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和大部分影视剧中长袍马褂缠着辫子,卑躬屈膝充满封建遗老腐朽气息的民国老宅管家形象不同,眼前这位沐管家看上去二十来岁,身形笔直高大俊朗,布褂长裤短发,很干练的打扮。 一道陈年旧疤从太阳穴斜斜划过右眼,和眼周肤色完全不一样的浅红色伤痕昭示当时情况的凶险,英俊沉默的外表藏不住凶悍气质。 比起管家,这位青年更像铁血军人,但比行伍之人多了股邪气。 这个人很危险。 辞尘中二时期接触过不少三教九流,按照那些老油子吹牛打屁时的话说便是,“有些人打眼一瞧就知不能惹,做过坏事和没做过坏事的站在一起就是不一样。” 眼前这位就给辞尘一种刺破皮肤的锋利感,好似一柄锋锐无比的宝刀随时可以划开对手喉咙,但因为有刀鞘存在,只要这把刀待在鞘中就不会对旁人造成威胁。 他是一柄利器,亦正亦邪不在乎世俗伦理规则道德,掌握刀的人为守护,那么他就是正义,掌握刀的人为私欲,那么他就是罪恶。 后来辞尘听说沐七来年少失孤被沐老爷收养,走镖护航在马匪中杀进杀出一步步确立如今的地位,便明白了封住沐七来的刀鞘是什么。 此时的辞尘没想那么多,意识到管家不简单,他仰起头将自己的表情完全暴露在对方视线里。 “我的身份过往想必你很清楚,我承认之前不愿嫁到你们家,换个和我处境相似的人恐怕一时之间也很难接受翻天覆地的境遇变化,不过这一路我想了很多,外面环境那么乱,我没有独自生存的能力,想要过得好只能依靠别人,嫁给你家大少爷说不定是最好的出路,所以你不用担心我趁机跑掉。” “找人看着我也行,只要让我去.....” 在青年冷眼下,“上厕所”三个字隐没在唇齿间。 少年十八九岁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长相精致漂亮,发丝软软搭在圆润耳边,显得格外乖巧,一身大红色喜服衬得皮肤莹润白皙,说话间带着锦绣堆里养出来的骄矜,又因为身份骤然转变含着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小心翼翼。 当他睁大眼睛看人,琥珀色杏眼似猫儿般无辜清透,被他注视的人不自觉便软了心肠,忍不住想要答应他所有无礼要求。 大少爷的冲喜新娘是老爷经过千挑万选才找到,不为别的,只因八字相合。 沐七来没想到声名狼藉的辞家假少爷是这幅模样,他眼神探究,不带任何隐晦含义的视线缓缓扫过少年面孔,压迫感十足。 似乎感到些许不自在,少年后退几步,垂下眼帘避开他的视线,浓密乌黑的睫毛颤了又颤,雪白齿尖不自觉咬住下唇,苍白的唇瓣多出一抹艳红水润。 沐七来倏然收回视线。 辞尘没注意到管家的异样,见对方沉默,正要加重筹码,就听到管家用低沉的嗓音喊:“春陶。” “哎。”一个身形瘦小面容清秀的小厮越众而出。 “伺候好大少奶奶,别弄脏婚服。” “是。” 春陶接过雨伞,半躬着身伸出手来小心扶大少奶奶,那姿态好似在对待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 清宫大戏里,小太监就是这般伺候他们的主子娘娘。 辞尘:....... 辞尘将手稳稳地搭在小厮小臂,无视身后目光迈着稳健步伐向外走去。 避雨的屋子本就不大,屋顶又到处漏雨,迎亲队伍挨挨挤挤在几处干燥的地方,辞尘一路走过,所有人都像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垂着眼,自始至终不敢抬头。 沐管家的威慑力可见一斑。 红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氤氲水雾中,沐七来收回视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一时间又想不起哪里不对劲。 他剑眉微敛,无意识释放出一部分凶悍气息。 整个队伍安静如鸡。 直到一声尖叫划破雨幕直刺耳膜。 3、雨地逃婚(大修) “不对!” 沐七来猛然反应过来。 他没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而是一脚踹开半阖的柴门。 里间空荡荡,一顶花轿孤零零立在狭小空间,雨水打湿了轿子上的红色绸布,本是为喜事准备的热闹布料,此时一缕一缕狼狈地挂在轿沿。 和刚才新嫁娘开门时,他往里扫视过的场景并无不同。 沐七来已然意识到问题所在——花轿比刚抬进里间那会湿了太多。 轿夫放花轿找的是干燥淋不到雨的地方,现在却湿透大半,轿子位置没有变,那么...... 沉沉的眸光射向头顶,只见屋顶不知何时破了个孩童大小的洞,身形瘦小的少年努努力或许可以钻过去。 那破洞被乱七八糟的树枝茅草堪堪盖住,以致于他刚才竟没有发现,此时在大雨冲刷下露出端倪,灌进屋里的雨水越来越多。 噼里啪啦的雨帘击打在地面,好似巴掌打在脸上啪啪作响。 那时候听到的异响,根本不是新娘敲门叫人的声音! “给我追。” 沐七来一马当先冲进雨中。 几分钟前。 辞尘和春陶打着伞走进树林。 即将上任的沐家大少奶奶当然不能随便找个地方方便,所以当辞尘提议走远一点,春陶没有异议。 或许春陶这种对主家本能敬畏不敢有任何反驳的下人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沐管家纯粹是异类。 辞尘不着痕迹捏了捏宽大的袖口。 他小半衣袖在扒拉屋顶时被雨水浇湿,只是深红色不太明显,幸好那位管家为避嫌没多打量,不然对方恐怕早就发现了异样。 直到背后那道极富穿透性的视线消失,辞尘僵直的脊背才略微放松。 从始至终,辞尘就没想过乖乖当个所谓的冲喜新娘被“嫁”去沐府。 一开始他计划从屋顶破洞翻出去趁着大雨天赶紧跑路,只是那位沐管家实在敏锐,掩盖在雨声下的细微异响都能注意到。 辞尘确实能够从那不大的破洞挤出去,只是人生地不熟,外面的人已经发现异样,不等他从房顶跳下去就会被沐府的人再度抓住,到那时候再想找机会跑路就更难了。 于是辞尘匆忙遮掩痕迹,不等外面的人进来查看,主动找上了对方。 辞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暂时脱离被人群包围的状态,即便管家不同意他的要求也没关系,只要暂时打消对方猜疑不引起沐管家过份警惕,他总能找到下次机会。 结果比预料好太多。 那个有着鹰一样锐利眼睛的男人和大多数人犯了同样的错误——小看弱者。 或许这张脸特别适合装柔软? 辞尘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就这里吧。”他说道。 春陶忙后退几步背过身去,以极其别扭的姿势伸长胳膊给大少奶奶打伞,完全不在乎自己泡在冷雨里。 小厮侧脸苍白不自觉打冷颤,湿透的布料紧贴肩膀勾勒出瘦弱身形,现代社会无忧无虑的初中生都比他高大健壮。 即便春陶这副避嫌的样子更方便他跑路,辞尘也有些无奈,“都是男人没必要这么避讳,我不需要伞,你自己用。” “不行不行。”春陶下意识扭头看过来,见大少奶奶双手放在腰间又连忙扭过去,“您是大少奶奶,而且大管家说了不能弄脏婚服。” 依然固执地背过身,举着伞,自己淋着雨。 辞尘叹了口气靠近对方,不待春陶察觉一手刀下去,小厮哼都没哼便软软倒下。 将人扶住放在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又把伞放在小厮头顶,辞尘辨别好方向一头钻进树林深处,朝迎亲队伍来时相反的地方跑去。 老子有幸重活一世,可不是为了给病秧子当劳什子冲喜新娘,拜拜您嘞! 辞尘有丰富的揍人经验,力道掌握极好,没过多久春陶便醒过来。 小厮迷瞪瞪摸上有些疼的后颈,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睛缓缓睁大,尖叫声划破雨幕。 “大少奶奶跑了——” 他扶着树干站起来,看了眼水雾缭绕中隐隐绰绰的荒屋,狠狠跺了跺脚,不等其他人过来率先顺着辞尘留下的脚印追了上去。 漆黑幽森的密林好似血盆大口吞没人类的身影。 大雨瓢泼,天空好似破了个口子哗哗往下灌水。 天地间水雾氤氲,能见度不足两米,奔波在雨中转眼就被淋成落汤鸡,淋得人睁不开眼,林中暗影憧憧,即便与什么东西擦身而过也不一定察觉。 辞尘抹了把脸,疾跑几步扶住树干粗喘,呼出的白气蒸腾在雨中遮挡住视线。 原主养尊处优浑身都是软肉,远没有他的身体结实,先是昏迷几天没吃东西,然后又和人斗智斗勇雨天奔跑,勉强支撑到现在差不多已经到了极限。 浑身都叫嚣酸痛,无力的肢体踩在泥泞中不住打滑,胸腔好似破败的风箱赫嗤赫嗤嗡鸣,全身上下每一处器官都在发出警告。 辞尘摸了摸额头,又湿又冷,以至于有没有发烧根本感觉不出来。 湿漉漉的草地包裹泥浆脚踩上去肮脏的泥水迸射上裤腿,平常恨不得绕着走,此时草地却散发无上诱惑,大脑聒噪着鼓动着要他坐下来休息。 但不能停下,至少现在不能停。 原身冲喜这桩事处处透着诡异。 喜娘嘴里的沪市辞家为人仁善,可就是这样好面子的人家竟不顾外人非议,敲锣打鼓把养了十八年的孩子送嫁到乡下给人冲喜。 要知道现在可是处于新旧交替,上层纸醉金迷下层民不聊生,道德法律沦为白纸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乱世! 辞家对原身一介孤儿天然存在阶级压迫,要是不喜原身,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让他消失。 等真假少爷的事态平息下来让原身悄悄病故不好么,或者干脆送到外地庄子上也不是不行。 私底下偷偷处理既能博得美名,也不会给外人留下太多茶余饭后的谈资。 辞家偏反其道而行。 宁愿让时人私下里嘲笑虚伪狠毒也要给假少爷送嫁,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嫁养子这件事到手的利益可以让辞家放弃一时名声。 辞尘不知道清河镇在哪里,能和沪市商会会长搭上关系想来沐家不简单。 这样的豪富之家想要什么样的冲喜新娘找不到,只要开口,自有大把人选送上门,却偏偏愿意付出巨大代价求娶一个名声狼藉的男孩子。 要说里面没点乱七八糟的内幕,辞尘是不信的。 清河镇沐家付出巨大成本娶原身进门,想得到的恐怖更多。 冲喜冲喜,要是那病秧子大少爷死掉,他是不是还得给人陪葬? 好好一个人说绑就绑说下药就下药,放在现代简直就是拐卖,但凡那些人把原身当个人,也不至于用如此强势下作的手段。 沐管家不简单,沐府恐怕更不好对付,如果被抓住,他不认为沐家会给他再次跑路的机会。 辞尘自小没爸没妈,成长过程没有试错成本,所以一向不吝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每个人每件事,以便做好最坏准备。 他没有原身记忆,得到的信息太少,或许猜测完全错误。 但那又怎样,谁tm要给臭男人当老婆啊! 辞尘深吸口气,被水汽呛住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到快要将肺腑一并吐出,他缓了缓,抹去脸上水珠,找了根粗棍当拐杖顺着河水上流走去。 人类聚居区一般在河流下方,如果没猜错,顺流而下就是清河镇。 糟糕的天气对他是阻碍,对追他的人来说同样是不小的麻烦。 机会只有一次,眼看胜利就在前方绝不能半途而废,起码走出清河镇范围才算得上安全。 大雨倾盆,乌云罩天,天色昏沉黯淡,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也分不清时间。 辞尘迷路了。 周围树木越来越茂盛,人类活动的痕迹几乎看不见,他大概率是在往山上走。 这种天气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在荒山野岭乱逛无疑于找死,辞尘不想死,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身体越疲累,意识就越清晰。 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辞尘再次停下来喘息,抬眼之际发现视线尽头有座若隐若现的建筑轮廓。 乌云翻滚的天际劈开一道雷光,照亮斑驳腐朽长着厚厚青苔的牌匾。 【城隍庙】。 或许天气太过昏暗,隐藏在层层青苔中的红字显得格外鲜亮灼目,似厚厚血液涂抹过无数次,色彩浓郁不详,令无意中瞥见的人不自觉心惊肉跳。 4、 荒庙匪徒(大修) 城隍庙中,三个匪气十足的汉子围坐在火堆旁。 一人连声抱怨,“这他妈的鬼天气!老天不长眼让那只肥羊给跑了。” “那人跑前看到了我们的脸,不会带来麻烦吧。”另一人有些担心,“沐家明确说过不许我们对外乡人下手,要是被他们知道......” 想起沐家整治人的手段,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清河镇一面环山两面环水,想要出去只有两条路,要么走水道要么走颠簸的山道,环境十分闭塞,好在土壤肥沃,足以令生活在这里的百姓自给自足。 如今外面听说乱的很,阻碍清河镇发展的山和水反而成为天然屏障,不论外面打生打死,只要把守住向外通道,清河镇就自成一方世界,悠然度日。 也因此盘踞此地数百年的地头蛇沐家在清河镇拥有绝对权威,沐家说要杀人,县衙老爷也得弯腰谄笑连声道好。 沐家在本地声望颇好,虽然强势却不会无故欺压百姓,清河镇家家户户日子并不难过。 但不难过,并不代表富足。 三人是清河镇周边村落有名的混混,臭味相投聚到一起学刘关张歃血为盟拜了把子,整天一起偷鸡摸狗,惹得各村嫌恶却拿他们没办法。 时间一久,三人的胃口开始变大,偶尔吃个鸡屁股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欲望。 想要赌,想要女人,想要吃喝玩乐。 而这些都需要钱,数不清的钱。 沐家豪富,带领十里八乡的宗族一起做生意,只要勤恳肯干,大部分人日子都能过得不错,外面的生意人见清河镇富庶也愿意来这里做买卖。 三人不敢对本地乡民下手,于是将目光移向孤身来镇子的小商小贩。 第一次下手三人心惊胆战了好几天,眼见无事发生,杀人越货得来的钱很快挥霍一空,于是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先找准目标,然后趁对方赚得盆满钵满离开镇子时伪装成劫匪半途抢劫,末了拿走钱财,尸体扔进深山老林不出几天就被野兽啃食干净,不留任何痕迹。 这次他们打劫了一对兄弟,那两人身手也不错,打起架来不要命,奈何失了先机,他们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将人弄死。 谭老二在打斗中被砍了一刀,怒极之下拿尸体撒气,却不料其中一人还活着,趁他不备跌跌撞撞逃了出去。 三人在后面猛追,恰逢天降大雨,视线受阻,最终失去那人踪影。 谭老二越想越气,狠狠将烧火棍丢进火堆。 无数火星子溅起,照亮荒庙深处那泥塑神像面无表情的脸。 “倚翠楼的红姑跟我说好了,只要钱到位,今夜就把媚儿姑娘留给我,结果现在肥羊跑了一只,雨还一直下下下!老子在荒郊野外淋雨,也不知媚儿姑娘便宜了哪个怂蛋!” “行了,就当长个教训,下次记得补刀。”为首的男人不耐烦开口,打断了谭老二絮絮叨叨的抱怨。 “女人什么时候都能找,最重要是把逃走的肥羊找到,要是事情败露,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见两人面色不好,老大语气缓和了些,“也别太担心,深山老林的,这种天气一个受重伤的外乡人能跑到哪里去,等雨变小我们出去找找,说不定早就撑不住死了,老天爷可都站在我们这边。” 老大一语成谶,三人口中的肥羊确实如老大所说,因为伤势过重最终倒在大雨里。 就死在荒庙不远处,一双怨毒阴霾的眼睛死死盯着荒庙方向,到死都没有阖上。 大雨冲刷过尸体,泥点迸溅在尸体青白面孔上,污脏颜色好似人类临死前不甘化作的血泪和诅咒。 天幕轰隆作响,为人间不公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阴沉潮湿的天气最适合黑暗生物出行。 树枝颤动,一只毛发稀疏皮肤腐烂的松鼠蹦了过来。 松鼠全身长满畸形肿包,稍一动,黄色脓水便挤破肿包流出来,滴落在地散发腥臭气味,死去多时腐烂变质的尸体都没有它的样子恶心。 猩红眼睛贪婪注视着满怀怨恨和不甘的尸体,松鼠深吸口气,斑秃的脸上露出类似人类吃到美食的享受表情。 它用尖锐爪子划开人类柔软的肚皮,然后扭了扭,滴着脓液的皮子宛若一件衣服褪下,散发不详与恶意的黑雾钻了出来,在空中盘旋几下,饿虎扑食般钻进人类尸体。 少倾,尸体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青白面孔定定望向驻立在雨雾中沉默破败的城隍庙。 这间荒废已久的庙宇处处诉说着落寞清寂,比起供奉神灵之所,不如说是旅人稍作歇息的落脚地,偶尔也有小动物前来躲避风雨。 它伫立在此地,沉默地接纳一切客人,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大殿深处的泥塑神像堆了层薄尘,许久未换的彩衣飘带早已失去鲜艳亮丽,青苔攀附其上,绿油油杂草从城隍老爷眼眶位置肆意生长。 几道闪电劈开昏暗,光影闪烁,高高在上的神像面孔诡谲阴森。 谭老二不知怎的打了个寒颤,拢了拢单薄衣服,捡起烧火棍将火势挑大了些,“荒郊野外莫谈诡事,咱们还是说些别的。” “又是你老娘说?你咋还没断奶。”同伴嘲笑道。 谭道婆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什么送子开福找她准没错。 老大对此表示不屑,谭道婆要是真有本事,怎么养出谭老二这种混账东西——当然他自己也是个混账,老大并不否认这点。 “什么诡不诡的,就算是诡,见到老子也得让路!” 谭老二脖子一梗还待说什么,紧闭的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大雨瓢泼,水雾缭绕,闪电雷鸣轰然劈下照亮了门外一袭红衣,来者脸色苍白,发丝衣服不断滴水在脚下汇聚成滩。 真像午夜时分前来索命的厉诡,又像爬上河岸找替身的水诡。 来者对上谭老二的目光,缓缓咧开嘴角,露出森森利齿。 轰隆。 雷声在他身后炸响,诡气森森。 “诡啊——” 谭老二一跃而起,由于太过惊惶双腿打颤,重新一屁股坐回地面,尾椎磕在地上又是一声尖叫。 冻到快要失去知觉想借个火的辞尘:...... 被谭老二惊到的两兄弟:...... 一番兵荒马乱后,辞尘坐在了火堆旁一边打喷嚏一边给衣服拧水。 自觉丢失颜面的谭老二隔着跳跃火舌,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辞尘笑笑:“谢谢谢谢,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太好了,真是遇上了好人,您几位这是上山砍柴?” 三位“好人”面色古怪。 在外交涉一般都由滑溜的谭老二负责,眼见老二目露杀意,没有搭话的意思,不用想都知道正寻思着怎么坑杀这让他丢大脸的小子,老大只能先自己顶上。 暗中示意老二稍安勿躁,老大笑道:“是啊,上山没看黄历,这不,差点被泡进雨里。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辞尘:“来参加亲戚婚礼,想四处随便转转,没想到迷路了。” 眼下沐家大少大婚是清河镇头等大事,若这小子和沐家关系亲近,可不能动。 眼睛黏在辞尘脱下的喜服上舍不得挪开,老大继续试探,“这衣服看着特别,我见识不多,也就在新郎官身上见过。” 沐家给辞尘穿的是改良喜服,红红火火的颜色,做工精良,只看着就价值不菲。 外袍被辞尘随手搭在树杈上放在火堆旁烘烤,金丝银线在昏暗光线下熠熠生辉,拿去当铺能当不少钱。 “我是伴郎。”辞尘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伴郎你知道吧,洋人那边传过来的婚俗,大人物们就爱这套,摩登少爷小姐们结婚会邀请朋友穿相同款式衣服当婚礼陪伴,不请伴郎会被当做土包子。” 劫匪三人组不知道劳什子西洋婚俗。 劫匪三人组连清河镇都没出过。 劫匪三人组不想被叫土包子。 “知道的知道的,原来是伴郎,看来你和大少爷关系很好。”老三忙道。 辞尘下巴微抬小幅度点下头,一副骄矜的样子。 原身自带富贵气,本就是活灵活现的小少爷,不用多说什么,剩下的事其他人自会脑补。 辞尘不着痕迹扫过对面三人,默默垂眼遮住深思。 从进门开始他就感受到一股森森恶意,而且这三人自称附近山民却满脸油光,不像缺衣少食的样子,精神气比沐家那些特意打理过前来迎亲的仆从还要好。 穷山恶水出刁民,辞尘不得不做最坏打算。 现下他身体状况不好,好不容易找到避雨的地方,要是不管不顾跑出去就是自寻死路,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静观其变。 在清河镇范围沐家应该是面不错的大旗,如果这几人碍于沐家有所顾忌,能相安无事那最好不过。 一阵沉默。 对面不再频频试探。 就在辞尘松口气的时候,谭老二开口了,“不知大少爷的同学来了几位?” 辞尘愣了下,心中泛起不好预感,在对方虎视眈眈注视下硬着头皮道:“这不太清楚,我和他们不是一道来的,要不我回头问问管家?” “你说谎!” 5、落入狼窝(大修) 辞尘一惊,跳起来就要跑,早有准备的谭老二一把扯住他的手臂。 农家汉子干惯体力活又吃得好,力气很大,箍住辞尘的粗黑大手好似不可撼动的铁钳,生生斩断娇贵少年所有逃跑可能。 辞尘挣扎不开,被一脚踹倒在地。 他捂着肚子呜咽,仿若受伤小兽蜷缩起身子试图避免更多伤害。 谭老二恼这小子让自己丢面子,还要再踹,被同伙一把拉住,“行了,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这小子说谎?” “我娘可说了,沐大少命格特殊活不过二十五,要想逆天改命就要找命格相合的人冲喜,沐大少命格极阴,冲喜之人必须属阳,寻常女子承受不了这种正阳命格,沐家新妇十有八九是个男人。” 谭老二看着倒在地上的狼狈少年冷笑,“按时辰算沐家迎亲队伍应该就在附近,你们觉得这个时间穿着喜服乱逛的还能有谁?” “竟然敢逃沐家的婚!” “竟然是沐家新嫁娘!” 正主撞到自家手里,两人齐齐变色。 那可是沐家! 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他们,顺带碾死他们家人的沐家! 再看蜷缩在地的少年,这哪里是肥羊,分明就是烫手山芋。 “现在怎么办,把他交出去领赏?帮他们找回逃嫁新娘,沐管家一定不会亏待我们。”老三两眼放光。 “想什么好事。”谭老二断然否决,“这小子明显在怀疑我们,要是添油加醋把我们的事告诉沐管家怎么办?镇外刚死人我们就出现在附近,沐家问起来该怎么解释?” 老三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 镇里做买卖的货郎接二连三出事,沐家和官衙早就发联合告示捉拿真凶,他们偷偷摸摸还好,一旦被沐七来那个狗鼻子注意到还能有活路? 想起沐七来的手段,三人不由打颤。 他们只是劫个财,沐家那条疯狗才是真阎王。 谭老二阴恻恻道:“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这小子!老大你觉得呢?” 老大居高临下盯着瘦弱狼狈的少年,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处理掉尸体立刻离开,今天我们谁都没来过山里,更从来没见过什么沐家新娘子。” 谭老二立刻附和,“没错,敢逃婚死在山里也是自作自受,沐家怪不到别人。” 几人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俱是心狠手辣之辈,三言两语定下辞尘死期。 怪只怪辞尘倒霉,今日在这里的若是旁人,自然会把他完好无损交给沐家,只是谭二等人坏了清河镇规矩做贼心虚,沐家的赏固然让人心动,那也得有命花才行。 少年看上去虚弱不堪和羔羊无异,老大没放在心上,交代老三快些动手不要弄脏了地方,便和谭老二去后面收拾劫掠来的财物。 他们要走,自然要把痕迹清理干净再走,免得被沐家追踪到。 荒庙分为两部分,神像后面开了扇小门,原供庙祝清修歇息,房间很小,也没有窗,就被三人用来藏赃物。 两人一走,前殿只剩辞尘和形容猥琐的老三。 老三看着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的少年,举起刀子悠然靠近。 他很喜欢看人临死前无力挣扎的样子,那些衣着光鲜的大人们哭得涕泗横流拼命求饶,总能让他心里升起难以描述的愉悦,有钱又怎样?人人夸赞又怎样?还不是像狗一样跪在他跟前! 沐家是真豪富啊,给大少爷冲喜的男人都如此标志,比倚翠楼的头牌姑娘还标志,这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哭起来一定很好看吧。 老三深谙折磨人的法子,脚步放缓,每一步都重重踩在青石板地面,发出的声响好似重重踩踏在人心头。 脱掉外裳的小少爷身形瘦弱,苍白着脸手脚并用颤抖着后退,精致柔软的衣料扫过青石砖地面,荡起的灰尘肆意飞舞旋转,却阻止不了瞳孔中狞笑着的人影越来越扩大。 刀尖雪亮,一步步逼近,死亡如影随形。 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城隍老爷半阖双眸,面无表情望着下方亵渎神灵的蝼蚁。 大门紧闭的神殿突兀刮过一股浊风,系在神像胳膊上的半截褪色彩绸打了卷儿落回原处。 火光闪了闪,老三的眼睛也不自觉跟着闭了闭。 就在这时,辞尘瞅准时机一跃而起。 被视作小白兔的可怜少年化作矫捷猎豹扑向猎物,整个人撞进老三怀中,瞬时加速度加上全身重量尽数化作一击肘击,狠狠撞上老三柔软的腹部。 “唔。”老三被撞得岔了气,剧烈疼痛致使大脑嗡鸣,跌倒的同时下意识胡乱挥舞利刃。 辞尘避开刀光,将刚才随手摸来的板砖对着老三脑门狠狠拍下。 老三一声没吭昏倒在地。 辞尘出手狠辣果决,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发生结束极快,等整理赃物的两人察觉这边变故,瘦弱少年已经推开沉重门板冲进大雨里。 “老三!” 稍作检查见同伙还活着,老大满脸阴霾起身,“走,弄死他!” 两人追了出去。 也带走荒庙最后一丝活气。 空旷庙宇变得冷清,黯淡天光顺着敞开的木门溜进昏暗大殿,却仿佛被黑暗吞噬,堪堪照亮污脏门槛那一小片地方,再无法寸进。 阴影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哔啵。 东西裂开的动静在大殿深处响起。 如果老三还醒着,就会发现泥塑神像正簌簌往下掉泥瓦碎片,庄严肃穆的城隍老爷脸上裂开一道缝隙,然后那缝隙越来越大,黑黝黝,散发不详与寒意,平添几分诡异。 徘徊在城隍庙外的青白行尸体倏然转头,似终于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拖着僵直腿脚摇摇晃晃向洞开的庙门走去。 躺在地上昏迷的人一无所知,完全没有察觉危险正在降临。 6、送上门来(大修) 没有爹妈的孩子成长过程总是比同龄人艰难一些,辞尘长相乖巧深受长辈喜爱,自然而然成为某些坏孩子针对的对象。 从小学到高中,辞尘用拳头让无数企图霸凌他的无数混混看清世界本质——老子不是任人欺负的小白兔,老子是谁碰谁崩牙的兔老大! 确立江湖地位的过程,也是校霸辞尘身手突飞猛进的过程。 他很清楚人体哪些关节最脆弱,很清楚如何用最小的力气打最疼的人,也清楚哪里补刀既不会造成实质性伤害又能让对手丧失战斗力。 辞尘最擅长的是在围追堵截中跑路——打不过就跑不丢人,大不了下次找回场子。 要不是院长妈妈,辞尘整个青春期恐怕早就放飞自我。 成年后的辞尘洗心革面规矩做人,这些本以为用不上的技能,换个世界却救了自己的命。 荒庙外大雨瓢泼看不清方向,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冰冷水雾之中。 山林中没有路,只有山民踩出来的崎岖小道蜿蜒通往未知的地方,辞尘拨开半人高的草丛,发现前面出现两条岔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后有追兵前面也未必安全,一旦选错被抓还不知将面临什么,以目前的身体状况他再经不起折腾。 辞尘抹了把脸,环视一圈最终将视线定在不远处的高大槐树。 他向左边那条路跑去。 小路泥泞,一脚一个水坑,脚印清晰可见。 十来分钟后。 辞尘踩着自己的脚印重新倒退回岔路口,身手敏捷地爬上之前瞅准的大树。 繁茂树冠晃动几下,将里面的人藏了个严严实实,这种天气若不细看根本无法看出异样。 风雨渐大,脚步声靠近,谭老二两人踩着泥水追了上来。 山上小路偏僻很少有人经过,因此留在岔路口的脚印格外显眼。 “呸!”老大吐口痰,停在槐树底下骂道:“那小子看着瘦猴似得也忒能跑了,等抓到老子非得搞死他。” “搞死他!” 这种天气活动对人体造成巨大消耗,谭老二体质不如老大,扶着槐树树干大喘气,呼出的鼻息形成清晰可见的白雾。 谭老二胸腔火烧火燎得疼,身体又湿又冷,越不舒服,对逃掉的猎物就越恼恨,刻薄恶毒的诅咒张口就来。 树下两人骂骂咧咧。 婆娑树冠沉默地注视两位不速之客。 辞尘用力抵住因高热而抽痛的额角,没有刻意将目光投向下方。 现代社会拐卖案件中,被拐受害者很少有人能逃离狼窝,当地居民就是一张大网,所有人都是帮凶,即使好不容易逃出去,也会被其他人抓住送回。 刚开始对荒庙中的三人报以警惕便是出于此,没想到事态比辞尘预料得还要严重。 他们不要他的自由,他们要他的命。 刚出虎穴又进狼窝,这运气真是绝了。 “大少奶奶!” 水汽中传来不甚清晰的喊声。 辞尘怀疑自己烧坏了脑子出现幻听,不由吐出一口浊气,扬起脸任由冰凉雨水从枝叶缝隙滴落在脸上,带走些许无力和燥意。 “大少奶奶你在哪里——” “大少奶奶快回来,山里危险不要乱跑——” 叫喊声越来越近。 不是错觉! 辞尘瞬间弹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水雾弥漫,根本看不清远处情形。 要是没听错的话是那个叫春陶的小哥,沐家的人已经找到这里了? 雨帘被撕开口子,一道人影闯了进来。 正是沐家小厮。 辞尘看到对方时,春陶也看见站在树下躲雨的两人。 没想到这种天气山里还有人在,春陶惊了下,随即哑着嗓子问:“请问你们看到过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少年吗?长得特别好看。” 两人对视一眼,谭老二苦笑起来,“唉,除了咱哥俩倒霉上山砍柴被困,哪里还有别人,小兄弟找人?” 不待春陶回应便热情招手,“找人也不该这种天气找,快来,先来这里躲一躲。” 说着将老大往旁边挤了挤,在两人中间腾出个位置。 再往里走就是深山,春陶没怎么去过,想着新娘子没找到别先把自己丢了,便走到树下站定,决定等管家找来再一起行动。 谭老二满脸关切,“看你穿着打扮,是沐家的吧,这鬼天气还出来找人,那些大老爷也太不把我们当人看了。” 春陶连连摆手,“不不不,是我大意弄丢了人,和老爷没关系。” 谭老二狭长的眼睛一眯,不着痕迹打探,“什么人让你这么紧张,要真是重要的人,只派你一个人恐怕不够吧。” 春陶不好说丢的是他家未过门的大少奶奶,就含糊回道:“是非常重要的人,两位大哥要是想起什么可以告诉我,管家重重有赏。” 府里还等着人过门呢,耽搁不得。 想了想又道:“我一个人跑在最前面,其他人在后面马上就到,我们带了不少雨伞,到时候可以借两把给两位大哥用。” 辞尘指尖抠住树皮,意识到要遭。 树下谭老二狞笑起来。 春陶直觉这笑不怀好意,警惕后退,“你、啊!” 话音未落,被推倒在地。 春陶重重倒在泥泞,挣扎着要起身,但在身高体壮的悍匪面前他的挣扎显得尤为可笑。 老大拎小鸡般拎起春陶,两巴掌下去,春陶没了动静,四肢垂在歹徒手中无力晃荡,生死不知。 谭老二:“沐家人就要来,再找下去八成要和他们撞上,现在咋办?” “呸,今天真晦气!”老大咬牙,“先回城隍庙,叫上老三我们先离开这里。” “也好,那厮还不知跑到哪里,沐家未必能找到,就算运气好被找到,他不知道我们真实身份,说出去旁人也未必相信,只要不和沐家人撞上一切好说。这小子咋办?” 老大:“先带上,离开这附近再剁碎了喂野狼。” 三言两语定下一个人的生死,两人拖着小厮深一脚浅一脚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帘尽头。 辞尘蹲在树上看着他们远去,捏紧了泛白的指骨。 7、突生变故(大修) “老三快起来,我们该走了。老三?” 谭老二推开朱红色庙门,腐坏的门扉发出刺耳声响。 荒庙无人照看太久,大雨冲刷过斑驳庙门,漆在上面的暗红色颜料一并被冲刷掉,连带谭老二手上也沾了不少污脏。 谭老二骂骂咧咧用衣角随便擦了擦黏糊糊的掌心,一步跨进光线昏暗的城隍庙,老大夹着小厮跟在后面。 火堆不知什么时候熄灭,庙里的温度竟比外面还冷,两人齐齐打了个冷颤。 躺在火堆旁的老三不知去向。 “老三!老三!醒了就赶紧出来,沐家找了过来,我们得赶紧离开这。” 没有了火光庙宇深处一片黑暗,一眼望去根本分不清哪里有人哪里是物体,唯一的天光从半破的窗户透射进来,照亮窗边小块地方。 谭老二的喊声在庙中回荡,显得格外空旷荒寂。 两人这才意识到这城隍庙看着不大但房梁高挑。 风从破窗刮进来,系在神像、房梁上的破旧布条彩绸哗啦啦作响,似有什么东西正从彩绸中穿过,然而抬眼望去黑黝黝一片,只觉不知名的邪恶东西被惊醒,正在暗处幽幽注视着活人。 谭老二心中打鼓忍不住倒退两步,“老、老三可能出去了,我们去外面找找。” “这么大的雨他跑出去干什么?你傻还是他傻。”老大看不上老二这幅怂样,“你娘不是神棍么,就算有诡,要怕也是我怕你怕个球!” 他拍拍老二肩膀,“你要这么想,诡怕恶人磨,咱连人都不怕还个诡?放宽心,别老自己吓自己。” 老大摆明了不信那些东西,所以不知者无畏,可谭老二不行,他小时候是真见过! 这座不知废弃多少年的城隍庙其实不大,谭老二就算闭着眼走一圈也自信不会撞上障碍物。 可实在太黑了,视觉受限,黑暗好似无限延伸,总觉得那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没事没事,别吓自己,这地方来过很多次要有诡早就撞上了还用等到现在,呵呵,别自己吓自己...... 谭老二捂住胸口默念,神色渐渐平静下来,老大也不管他,随手将昏迷的小厮扔在破窗户旁,大步去神像后面的小房间找人。 谭老二暗笑自己今日不知怎么了到处疑神疑鬼,嘴里一个劲安慰别自己吓自己,双脚却好似钉在原地,坚决不挪动半步。 啪! 一声脆响,惊得谭老二差点跳起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神像上的泥片掉下来摔在地面四分五裂。 突兀脆响过后是极致安静,老大的脚步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 等待漫长而焦虑,从破窗户刮进来的风在大殿上空呼啸而过带着不安的气息,整个空间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 谭老二脸色变幻,最终还是没忍住追在老大身后跑进大殿深处,“等等我。” 黑暗如阴影蔓延,淹没两人身影。 高高在上的神像俯视下方,布满裂缝和青苔的面孔不复慈悲和威严,似笑非笑,莫名邪气。 然而庙里庙外的活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谁也没关注连信徒都留不住的泥塑城隍爷。 冷雨从破窗户飘进来浇灌在春陶身上,昏迷中的春陶眉头紧皱,不自觉蜷缩起身体依然抵不住冷意。 一颗石子打在他身上,不偏不倚正中脑门,砸醒了昏迷的人。 春陶睁开眼,身体先于意识抖了一下。 太冷了。 深秋都没这么冷。 然后春陶看见了躲在窗户那边的人。 “大少.......” “嘘——” 辞尘连比带划,示意他赶紧趁机跑。 为避免再发生变故,老大走之前用裤腰带捆住了春陶手脚,春陶不像辞尘那般身手矫健怎么用力都挣不开。 瘦弱小厮像蚕茧在地上滚来滚去,非但没解开布条,反而滚得满身泥灰。 辞尘一看不行,悄悄推开门缝挤了进来。 “大少奶奶!” 春陶又惊又喜,看着辞尘差点哭出来。 春陶明知道暴雨天冲进深山老林可能会丢掉性命,仍然义无反顾冲在最前面,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不能失去这份活计。 他没想到有人竟然来救自己,更没想到来救自己的竟是逃婚的大少奶奶。 大少奶奶竟然专门来救他! 大少奶奶是个大好人! 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从天而降身着大红喜服的俊秀少年,春陶激动到快要说不出话来,即便如此也不忘压低嗓音,乖乖配合辞尘动作。 辞尘帮忙解开束缚的同时,放了几分注意力在这位名叫春陶的小孩身上。 小孩又瘦又小,放在现代正是上初中的年纪,然而在这个时代这小孩已经是沐府里的老人,干着伺候人的活计,小心翼翼才勉强混个活下去。 沐家下人统一着灰褂黑裤,因为迎亲的缘故腰间扎了根红布条格外鲜亮喜庆,此时的春陶浑身湿透,半边脸还有刮伤擦伤,头发黏在脸颊,泥水顺着一缕缕发丝渗进伤口。 像落水猫儿好不容易爬上岸又遇到不怀好意的虐待犯,灰扑扑,惨兮兮,在生与死之间狼狈挣扎,明亮的眼睛却凝聚旺盛生命力,只需一滴雨露滋润就能野蛮生长。 辞尘觉得这神情有些熟悉,好似见过许多次,高热的大脑却像生锈迟钝机器,令他无法联想起更多。 “别怕,我们悄悄溜走。” “我听大少奶奶的!” 这小孩见到辞尘脸上没有半分埋怨,只有获救后纯然的惊喜和感激,已然忘记害他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辞尘心底不由产生一丝愧疚。 不管春陶赋予信任的是辞尘本身,还是“沐家大少奶奶”这个身份,这都是辞尘来到这个世界后收获的第一缕善意。 辞尘想要冲对方安抚地笑笑,只是泛白的嘴唇几近冻僵。 他感觉自己笑了,其实只是僵硬地牵了牵嘴角。 辞尘动作很快,三两下解开缠绕在春陶双脚的布条,正要如法炮制解开春陶双手,寂静昏暗的荒庙突然爆发一声混合恐惧和惊惶的尖叫。 两人心脏骤跳。 以他们目前的状态,要是被发现就是送菜。 来不及完全解开,辞尘拉起春陶就跑,许是起猛了,春陶脚下踉跄就要跌倒,辞尘一把扶住,也不松手,带着跌跌撞撞的春陶往外冲。 眼见庙门就在不远处,黑暗中突然连滚带爬冲出一个人,那人速度很快,离庙门更近,正堵在他们前进的路上。 只要稍耽误几秒功夫,等另外两个同伙赶来,他们将彻底失去逃跑机会。 辞尘太阳穴突突直跳,痛得天灵盖都快要揭开,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却越发冷静。 他拽住春陶加快速度,另一只手摸出忘记丢掉的板砖,只等撞上去就给对方来个开瓢。 两方都以最快速度往前冲,距离越来越近。 五米。 三米。 ... 一米。 辞尘握紧板砖,抬起右手,蓄力。 唰。 谭老二双腿好似装了风火轮直直从两人身边刮过,停都没停,完全无视两个大活人。 辞尘因变故呆了一瞬,脚下微滞。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以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从浓郁黑暗中扑出,直扑向已到达门口的谭老二背部。 8、罪有应得(大修) 几分钟前。 就在辞尘隔着小破窗想办法叫醒春陶的时候,谭老二两人终于找到了老三。 荒废城隍庙仅有一扇小窗户用来通风,天气好时打开高大庙门,天光照射进来,整座前殿都尽收眼底。 此时庙门紧闭,外面阴云密布分不清时辰,小房间里面就更加昏暗。 老大两人视线受阻,在黑暗环境摸索半天没找到人,都在考虑要不要出去摸根柴火照明用的时候,终于在小房间供桌下面发现一道人形轮廓。 老大就被一系列意外搞得暴躁不已,他身高体壮,习惯在小团体中发号施令,见这种时候了老三还拿他们开涮,当即冲蜷缩在供桌下背对他们的人影不耐烦命令。 “赶紧滚出来,别让我动手。” 人影一动不动。 沐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找到这个地方,手段狠辣的沐七来如悬在头顶的利剑,老大巴不得赶紧跑路,老三却叽叽歪歪拖延时间。 眼见老三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老大强压下去的畏惧和烦躁瞬间化作怒火。 “娘的!想死别拉上兄弟们,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他弯下腰拉住人影脚腕用力往外拽,动作粗暴凶狠,压根不管会不会伤到老三。 蜷缩的人影还是不动,没半点挣扎地被拖了出来,期间脑袋撞上桌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却愣是不见老三吭声。 灰尘四处飞舞,空气中飘散绝对算不上好闻的味道,呛人气息直冲鼻腔,猝不及防吸入肺腑简直令人当场作呕。 “你他娘的!”老大上去就要给面朝下趴在地上的人几个大逼兜。 “老大,情况好像不太对。”谭老二心里慌得愈发厉害,连声提醒想要阻止。 老大手快,在谭老二出声时已掀翻人体。 老三没有骨头似的,软塌塌随着力道翻了个面,脸孔朝上。 老大俯身就要给老三一个教训,离得近了,终于发现此人根本不是老三,而是被他们劫走货物打成重伤逃入山林的货郎! 货郎胸口破开大洞,眼球凸起,瞳孔密布红血丝死死盯着两人,怨毒和恨意随着骤然变浓烈的气味充盈整个空间,仿佛下刻就要跳起来拽住仇人一同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两人毛骨悚然,终于想起来这令人作呕的气味源自哪里。 那是浓郁的血腥、腐烂的人体和内脏撒落一地后散发的臭味混合而成的气体。 是他们杀人抛尸,尸体被野兽啃噬,幸免于难的部分经历十天半个月发酵后蛆虫扭动,脓水渗透地面泥土,仅剩皮肉腐烂变质的气味。 可货郎今天早上还是个活人,怎么可能腐烂这么快? “他、他怎么死在这。” 谭老二牙关不住打架,下意识略过“死”字,听起来就是“他怎么在这里”。 一个死人,一个死状恐怖的尸体,被他这么一说听起来好似活的一样。 更恐怖了。 “别胡说。” 对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老大心里有片刻发怵,不过他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手握数条人命,根本不信鬼神之说,很快就调整过来。 “这小子不会是看见我们出门老三又受伤,趁机跑来偷袭吧。” 他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老三当时昏迷,可能让这小子得了手,然后老三醒来反击弄死这小子,自己也受伤晕过去,所以没听见我们喊他。” 这话一出,身周阴寒都散去几分。 所以根本没有鬼神,也没有邪祟,只不过狂风暴雨深山老林太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罢了。 “别再自己吓自己。”老子都差点信了你的鬼。 老大没好气说道。 谭老二神色讪讪,心底虽还有几分不安,到底没刚才那样害怕了。 为了向老大证明自己不是怂包,谭老二强忍不适凑上前打量尸体。 他慢慢弯下腰,心跳越来越快,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响动,离得极近,仿佛有人贴着他的背朝他后脖颈吹了口凉气。 谭老二汗毛直立,一个蹦子跳起来就要往老大身上蹦,仅剩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死死压住溢到嘴边的尖叫。 老大差点被他绊倒,正要回头发怒,庙宇外电闪雷鸣,照亮黑暗中一张惨白惨白的面孔。 “老三。”老大松了口气。 要是老三已死或者受重伤,为了避免沐家顺着老三追查到他身上,得把老三带走才行。 后有沐家恶犬,又是这种糟糕天气,扛着人跑路难度可想而知,能自己走最好。 老大不想多呆,眼见人已经找到准备顺原路返回,他实在忍不下胸口恶气,顺势踢了脚尸体。 就是这一脚,变故徒生。 货郎尸体好似饱满的皮球被扎破气一下子瘪了下去,转眼间好好的人就变成一张比画纸还薄的皮。 皮上五官分明,货郎的面孔因失去血肉骨骼支撑而扭曲变形,一双血窟窿阴恻恻看向活人。 不知哪里来的阴风吹过,轻飘飘的人皮被卷上半空哗啦啦舞动。 不管人皮飞向哪个方向,那双怨毒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两人。 谭老二本就战战兢兢,见状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倒在地,指着飘在半空中的人皮又惊又骇,嘴唇颤了又颤,尖叫却卡在喉咙里始终发不出来。 老大同样惊恐万分,他比谭老二好点,惊惧过后第一反应就是跑。 两人注意力都在那张诡异人皮上,因此“老三”扑过来时谁都没有防备。 腥风从背后袭来,等老大意识到已经晚了,他被重重扑倒在地,袭击者一口咬上肩膀生生撕下一块血肉,顿时鲜血四溅。 老大疼痛难忍,愣是一声不发。 他从小逞凶斗勇,长大后勾结酒肉朋友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第一次杀人他回去做了整晚噩梦,第二天便回到抛尸地将尸体头颅砸个粉碎,自此再也没有害怕过。 他不怕活人,更不怕死人! 浓重血腥气萦绕鼻尖,老大知道那是自己血肉的味道,那些惨死之人的画面在脑海一晃而过反而激起他的凶性,右手肘狠狠撞向身后压制他的人。 肘关节是人体最坚硬的部分,老大经历过数次生死搏杀,多少懂些搏击技巧,这一撞直直朝着袭击者腰眼而去。 他没感受到柔软肢体,反而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 成了! 只等袭击者疼痛放松力道,就是他翻盘的时候。 老大嘴角张狂的笑尚未彻底绽放就觉脖颈一凉,他的大动脉被撕裂,温热血液飚射而出。 老大剧烈颤抖几下,像翻了壳的王八徒劳无力划动四肢,在“老三”接连啃食下挣扎力道很快消散。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谭老二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老三”偷袭了他们,“老三”杀了老大! 老三根本没有这样矫健的身手,更不可能拥有压制老大的力道,这个长着老三脸的人,到底是谁? 老大的凄惨下场刺激到谭老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谭老二连滚带爬往外跑去,只想离这诡异的地方越远越好。 脚腕突然被抓住,谭老二再也忍不住内心惊惧,尖叫冲破天际。 他慌忙低头望去,就见老大死死握住他的脚腕嘴里发出嗬嗬声响,因为气管断裂无法说出话,老大满眼都是乞求和旺盛的求生欲。 谭老二哆嗦不已,一脚踹上老大抓他的那只手。 老大青筋暴起就是不放手。 谭老二用尽全身力气继续踩在同样的位置。 两下。 三下。 无数下。 “老三”就趴在老大背上低头啃食,血腥气浓烈到令人本能作呕。 两方离得太近,谭老二想看不见都不行。 “老三”胸口破开一个大洞,心脏位置空空如也,腥臭液体从洞中滴落浸透那粗布衣衫,也渗透老大后背和老大的血液融在一起。 似感受到老二视线,“老三”的脑袋一百八十度调转,脖颈骨骼发出咔吧响声,正对上谭老二视线,然后缓缓地僵硬地咧开贪婪的笑,似猎食者进攻前奏,拱起后背蓄势待发。 谭老二一个激灵,一脚下去踩碎老大腕骨,察觉抓住脚踝的力道松动连忙挣脱向外冲去。 “老三”跳起,紧随其后。 老大的手无力下垂,死死盯着弃他而去的同伙,满脸怨恨与诅咒。 再多欲望也不抵逐渐消散的生命力,最终匪徒头子眼睛里的神采消失化为一片死白。 就和曾经死在他手下的那些人一样。 极度惊恐下谭老二求生潜能得到最大发挥,几次险之又险躲过袭击,终于冲出后殿,遇上正要偷跑的辞尘二人。 而跟在他身后的“老三”也追了出来。 9、荒庙诡事(大修) 谭老二一心求生,眼里只有几步之遥的朱红色大门,他睁大眼睛向门扑去,越来越近,分布在庙门上的斑驳苔藓都显得格外可爱。 大门开着条不宽的缝,只要轻轻一推就能逃出生天。 谭老二没功夫思考逃出荒庙后身后那怪物还穷追不舍该怎么办,此时此地,推开大门逃出去是他眼中唯一的生路。 谭老二大步向前,伸长手臂去够大门,指尖的凉意湿润让他心下一喜,不等笑容完全绽放,身后腥风突起,有什么东西捅向他后心。 谭老二亲眼看见披着老三皮的怪物是如何掏走老大心脏,他避无可避不由心生绝望。 不料皮肤被刺破的些微痛意刚传遍神经末梢,就听砰一声,怪物被击飞出去。 他骇然转头,就见刚才还轻松掏出老大心脏的怪物此时倒在地上挣扎不起,嗬嗬的粗喘让谭老二意识到怪物可能受了伤。 劫后余生的狂喜令他疯狂大笑起来,面容因此扭曲变形。 谭老二想到什么,忙抖着手掏出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 老娘给他的荷包里只剩小撮灰烬,哪里还有什么黄符纸。 谭老二心脏剧烈跳动,大惊大喜后奇迹般冷静下来。 他明白现在是逃跑的好时机,可看着那怪物即使因为受伤不敢再随便妄动,布满血丝的眼球依然一瞬不瞬盯着自己,而对旁边的肥羊二人组视而不见,便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必须为自己争取更多逃命时间。 只要逃回家,只要找到老娘,就能活下来! “喂,我们联手吧。”谭老二双眼注视着怪物不敢放松,轻声对辞尘说道。 从谭老二出现开始辞尘就一直在戒备,结果两个盗匪无视他自顾自斗起来。 殿内光线昏暗,几步之远只能看见轮廓,谭老二也不知做了什么,老三直接被击飞出去半天爬不起来。 动静那么大,老大却始终不见踪影。 加上老三身上传来的浓重血腥味,辞尘有了大致猜测。 分赃不均导致内讧? 不等他想明白,谭老二小声说道:“你也看见了,老三凶性大发,老大已经死在它手里,它不会放过我们,要是不联手大家今天都得死在这。” 不确定辞尘二人有没有注意到老三的异样,担心把人吓跑,谭老二含糊道:“老三不知吃了什么东西,突然开始发疯变得六亲不认,老大都打不过更别说我们,只要联手把它拿下,我可以把财物全部给你。” “你要说分我一半,我倒相信你有几分诚意。” 这伙盗匪可以为了财物干杀人勾当,眼下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辞尘可不信他随便将赃物拱手让人。 谭老二狡诈多疑,之前三两下就诈出他在说谎,谁知谭老二是不是和同伙演戏给他们看,好让他们放松警惕后把他们骗过去杀。 就算两人打生打死看着不像假的,辞尘也不敢大意。 “老三”从地上爬了起来,因忌惮黄符纸不敢随便扑上来,只绕着谭老二打转,肉眼可见越来越焦躁,如蓄势待发的猎食者随时准备进攻。 谭老二深知自己没有第二次机会,心里又急又暗恨辞尘不上套。 他压低嗓音声线紧绷,“老三现在逮谁杀谁,我要是失去反抗能力你以为你们两个能逃过?沐家马上就会找过来,只要拖延一会儿我们都能得救,你是沐家大少奶奶一定不会有事,你怕什么。” 哪怕刻意远离看得不是很清楚,辞尘也察觉“老三”的样子不太正常,他反问,“就不怕到时候沐家杀了你?” “现在要死和将来要死,我选择先苟活一阵子。” 谭老二说的话辞尘一个字都不信。 老三针对的明显是谭老二,对其他人理都不理,他俩窝里斗最好,正是跑路的好时机。 可惜谭老二狡诈,堵住唯一的出口,想要出庙就要先从对方身边经过。 谭老二有句话没说错,一旦动起手,以他现在的状态上去绝对是送菜。 硬的不行,只能先虚与委蛇。 辞尘沉吟片刻,点了下头。 春陶以大少奶奶马首是瞻,自然没有异议。 谭老二大喜,忙不迭让两人过去。 心思各异的两伙人克制而谨慎地靠近对方。 谭老二咧开嘴挤出个笑容以示自己友善,他往辞尘身边挪了半步,不着痕迹挤开亦步亦趋跟在辞尘身后的瘦弱小厮。 “一会儿你去吸引它注意力,我和这位小哥趁机上去困住它。” 辞尘瞥他一眼,“我吸引他注意力,你跑了怎么办?” “那不能!我谭老二顶天立地,不干没品的事。” 辞尘:“......呵。” 见糊弄不过去,谭老二立马收起嬉皮笑脸,“你们两个人,我只有一个人,我要跑,这位小哥也不让啊。” “你去吸引他注意力,我和春陶动手,不愿意就算了,反正他的目标是你,我完全可以等你们两败俱伤。” 辞尘心道只要你从门口挪开,我立马带小孩跑路。 眼见“老三”停止打转,阴毒的视线死死钉在自己身上已然做出捕猎姿态,谭老二一咬牙,“好!我信你一次。” 他抬脚朝“老三”走去,朱红色大门在他身后显露,丝丝冷雨从洞开的门缝吹进来。 辞尘下意识瞄了眼出口。 就在这分神刹那,一股大力袭来,辞尘整个人被拽飞出去,同时一道冷光划过视网膜直直刺向他的腹部。 辞尘反应很快,然而高烧导致这具没有锻炼过的身体迟缓沉重,脑子意识到要反击,身体却无法快速做出反应。 极短时间内辞尘只来得及反手握住谭老二手腕,利用反作用力将对方甩出去。 谭老二身形失去平衡发出短促尖叫,双臂在半空胡乱挥舞,捅向辞尘腹部的刀子失去准头最终从辞尘腰间划过。 辞尘自己则重重砸在地面。 腰部伤口遭受二次创伤,顿时鲜血浸润衣衫,一丝普通人类嗅不到的香甜气息飘散在空气中。 扑向谭老二的“老三”倏然转头,混沌邪恶的双眼直勾勾看向倒地不起的纤细少年。 它一跃而起,手脚四肢并用,迫不及待扑向极其诱诡的血食,看也不看同样跌倒在地的谭老二。 10、命悬一线(大修) 辞尘重重摔倒在地,一时间头晕眼花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脸侧三叉神经突突直跳令他恨不得拿脑门往墙上砸,腰间的钝痛反倒显得麻木。 辞尘无力地划动四肢试图坐起来,忽觉腥风急来,浓重血腥味差点让他当场吐出来,然后就被扑倒在地。 后脑勺重重磕在青石板砖嗡嗡作响,双眼发黑,整个世界都扭曲斑驳。 那东西扑在他身上,控制住他的四肢,辞尘勉强撑起双肩又被压回去。 视力受限,其他感官因此更加敏锐。 辞尘听见胸腔骨骼被重物踩踏发出阵阵哀鸣,嗅到腐烂与腥臭交织的浓烈气息随着对方靠近喷薄在脸上,感受到捏住自己脖颈的那只手冰冷僵硬,丝丝寒气从接触部位渗进皮肤,流淌在血管中的鲜活血液仿佛一并冻僵,简直不像活人的温度。 全身汗毛不受控制地竖起。 清楚意识到此时钳制住自己的是没有理智的“野兽”,而自己即将进入“兽口”。 明明面临生死危机,辞尘却感到恍惚。 也许穿越以来一直马不停蹄奔波导致疲累不堪,也许高烧令身体心理产生双重倦怠,这一刻他被疯了的老三钳制住,明知情况危急却提不起半点力气去反抗。 眼睛无意识四处逡巡,不知怎的就被直顶天花板的高大神像神像吸引住全部目光。 城隍爷身着彩衣肃穆威武,尽管彩绸褪了色金箔被扒光,依旧可见昔年城隍庙是如何香火旺盛。 神像怒目圆睁,俯视闯入殿中扰人清静的狂徒,模糊斑斓的彩塑面孔在昏暗中晦涩诡谲。 在巨大神像面前他们渺小犹如蝼蚁,数十倍身形差带来的不止威势和压迫感,还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恐惧与敬畏。 比起救世神明,它更像灭世阎罗。 殿内那么昏暗,眼前还在阵阵发黑,几米之外的动静都看不清楚,城隍爷那双黑沉幽深的眼珠子辞尘却看得一清二楚。 昔日信徒们用最好的颜料油彩装点神像,而今久未修葺的神像上到处都是裂缝杂草,一条裂缝正好延伸到城隍爷左眼眼角,红红黄黄分辨不清原来颜色的污脏颜料氤氲其上,打眼望去好似神明在无声哭泣。 一面阎罗,一面慈悲。 视线与神像双眸对上,明明只是泥塑死物,那一瞬神像目光却如有实质,仿佛真的有人在和他隔空对视。 辞尘一个激灵,指尖微蜷,不期然摸到藏在袖中没来得及丢掉的板砖。 板砖被体温浸润,抓在手里触感温润,连带那种僵硬冰寒都褪去几分。 他想也不想,握住板砖拍了过去。 这一击是辞尘不甘的反击,也是来自弱者的挣扎。 似嘲笑血食不自量力,“老三”躲也没躲,照着腰间流血的伤口就要撕咬下去。 下一秒它被拍飞出去。 . 辞尘摔倒时谭老二也不可避免跌倒在地,他摔得没辞尘严重很快就从地上爬起来。 眼见追着自己不放的怪物一反常态向辞尘狂奔而去,谭老二满腔愤恨化作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幸灾乐祸。 然而不等他笑出来,就见披着老三皮的怪物被拍飞出去。 字面意义上的拍飞。 那样凶悍残暴轻易杀死老大的怪物被少年一板砖拍飞七八米,以抛物线形式砸在地面,尘土飞扬,半天起不来。 少年纤细狼狈虚弱不堪,那一击与其说是奋力一搏,倒不如说是猎物临死前可悲又软弱的最后挣扎。 没有人认为他会成功,结果却完全出乎意料,连辞尘本人都呆了呆。 谭老二就是黄纸符箓的受益者,面对匪夷所思的一幕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微微怔愣后转身就跑,结果刚转头迎面就被一棍子打懵。 好在袭击者力气不大,甩甩脑袋晕眩很快就过去。 谭老二握紧拳头满脸狰狞,不等给对方好看,木棍再次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在团伙里大部分时间充当“智”的角色,打探消息出谋划策还行,武力值不太行,乱棍之下很快招架不住,抱着脑袋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最后映入视线的,是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瘦弱小厮的身影。 春陶全身都在颤抖,眼角含着两泡泪,脸色苍白到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似的,可他双手紧握住半截烧黑的柴火棍,咬住下唇闷不吭声往谭老二脑袋猛砸。 直到谭老二身体摔在地面发出沉闷响声,他才恍然回神。 春陶好似被惊醒,忙哆嗦着丢开柴火棍,跌跌撞撞跑向辞尘,“大、大少奶奶!你还好吧?” 换声期的少年声线略带尖锐,因此闷在嗓子眼里的哭腔格外明显,他连滚带爬跑来,让人莫名联想起被恶狗吓坏的小黄鸭急急忙忙跑向鸭妈妈的情景。 哪里还有刚才砸人的凶狠劲。 辞尘借春陶的力道站起身,低低道:“快走。” 虎视眈眈又不敢上前的“老三”一看辞尘要跑当即发出尖叫,再次扑过来。 大门就在几步之遥外,辞尘不用回头都感觉到背后腥风急速靠近,他反手握住春陶手腕,用力撞开门缝将春陶推出去,然后飞快跟上,反手阖门。 砰。 朱红大门颤动,门扉泥土落了下来。 辞尘用后背抵住门,“老三”这一撞差点没把他送走。 好在守住了,“老三”没能出来。 辞尘压下翻江倒海的作呕欲,或许是危机解除,浑身力气被瞬间抽走,连意识都迷糊几分。 辞尘顺着大门滑坐在门槛,大口喘气,几息过后想抬起头对春陶说话,连抬脖子都觉得费劲干脆垂着头有气无力开口。 “还好吗?还有力气吗?你来这里坐着,别让里面的疯子出来,我去找石头粗树枝什么的,把门给堵住。” 半天没有等到回应。 辞尘后知后觉意识到周围安静得有些过分,他迟钝地眨眼,眨去挂在眼睫上的汗珠,慢吞吞抬起头来。 沐家人赫然站在不远处。 打头的沐府管家沐七来面无表情,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11、冲喜新娘(大修)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空依然阴沉得厉害。 密林深茂,遮阳蔽日,城隍庙外并不比庙里亮堂多少,偶尔几缕天光落在沐七来身侧,划过右眼的那道陈年旧疤随着肌肉颤动,犹如盘桓其上的蜈蚣蜿蜒扭动,十足慑人。 沐七来身后春陶正被同伴搀扶着,对上辞尘的目光,春陶唇角翕动最终默默看向自己脚尖。 沐家众人都一身狼狈,衣角淅淅沥沥往下滴水,特意扎在腰间的红腰带在雨水冲泡下已失去鲜亮和喜庆。 而这些不愉快的经历本可以避免。 辞尘的目光重新回到沐七来身上,慢吞吞张口道:“你准备怎么处置.....” 砰! 背后大力袭来,直接将坐在门槛上精疲力竭的辞尘撞翻。 大门轰然洞开,门板重重砸在墙壁又反弹回去,“老三”四肢着地犹如野兽扑将出来,贪婪猩红的眼睛紧紧锁定红衣少年,对其他人看也不看。 辞尘迟钝地眨眨眼,意识到自己大概要扑街了。 他没有扑街,他被长有力的手臂接住。 鼻梁撞在对方胸膛上就像撞上坚石,辞尘不受控制地流出生理性泪水。 沐七来左手接住身穿喜服的纤弱少年,抬起右腿踹向紧随其后的“老三”,包裹在粗麻布料里的大腿肌肉瞬时发力,轻描淡写将气势汹汹形容骇人的非人怪物踹回城隍庙。 众人听见重物砸在地上的动静不由齐齐一颤。 “照顾好大少奶奶。” 将红衣少年交给下人,沐七来抬起大长腿迈进庙中,黑暗吞没他的身影。 辞尘全程背对庙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烧糊的大脑令他浑浑噩噩整个人都在万花筒里旋转跳跃,被拖入意识深处前他似乎听到一声脆响。 好似骨骼断裂发出的声音。 . 沐家大少爷沐辰刹大婚,沐府中门大开,客似云来,从清晨第一声鸡鸣开始就有人上门道贺,门外空地的鞭炮更是没断过。 沐辰刹是沐老爷嫡长子,深受沐老爷爱重,要不是三年前突然得了怪病,那可是整个省府数得上的青年俊杰。 只要见过沐大少以前的风采,再看他如今重病在床连娶亲都要别人代劳,谁不道声可惜。 沐老爷寄希望于这次冲喜,因此喜宴办得格外隆重盛大,光是招待乡亲父老的流水席就摆了七天七夜,席上还顿顿有肉荤油水十足,半点不敷衍。 清河镇周边村民们携家带口赶来祝贺,真心希望沐家大少冲喜后身体能好起来。 沐老爷站在门口迎接宾客,面上带笑眼底却染着层忧虑。 宾客中不缺跺跺脚就令州省抖三抖的人物,这些人个个人精,自然将主家强自掩饰下的担忧看得分明。 也是,连冲喜的法子都用上了,要是再不成,那位青年才俊恐怕只能听天由命。 吉时将近,众人翘首以盼,孩童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充当报喜神。 气氛正好,天却说变就变,瓢泼大雨没给人丝毫躲避的时间就兜头罩下。 空地上的喜棚被大风刮走,人们抱头四窜躲雨,热烈喜庆的气氛被大雨浇灭,转眼剩下一片狼藉。 吉时大雨,不详啊—— 坐在屋檐下的族老将长长的烟枪放在青石台阶上磕了磕,转头去看沐老爷脸色。 只见这位手眼通天的人物哪里还有半分枭雄气概,担忧和凝重怎么都遮掩不住。 沐老爷望着雨帘出神片刻,很快脸上重新带了笑,招呼客人先进屋坐坐,又连声吩咐下人照顾好府外前来道喜的族亲村民。 沐家人出面安抚宾客,婚宴现场重新恢复秩序,大家坐在屋檐下捧着热茶听着雨声,边闲聊边等待迎亲队伍回来。 这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就两盏茶的功夫。 云销雨霁后喜棚重新搭起来,狼藉也清理干净,源源不断的肉菜大菜端上席桌,浓郁肉香菜香与奇异的香味交织成一股令人沉醉的气味漂浮在沐家宅邸上空。 常年吃不到肉的村民看着一盆盆丰盛荤菜眼睛都绿了,不停吞咽口水,只等同桌村老动第一筷子宣布开席后,立马拥上去狼吞虎咽。 香。 太香了。 真香啊! 沐家二管家对恶鬼抢食般的场面视而不见,态度亲近地招呼村民尽情吃喝,不见半点嫌弃,一个劲招呼丫鬟小厮们赶紧上菜。 这年头富贵人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更别说普通人。 有资格进入府中道贺的客人有些看不上大门两侧流水席上泥腿子们那粗鲁的吃相,不过大喜的日子谁都不愿自找秽气,只当看不见,笑笑便进去了。 沐家厅堂内宾客满座,随便拉出一个都是本省政商界鼎鼎有名的人物。 大家很少有这样的机会齐聚一堂,如今好不容易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中轻飘飘便达成数项搅动州省风云的合作与计划,倒也不觉得等待时间漫长。 随着吉时渐近,迎亲队伍仍不见踪影,众人有意无意看向坐在上首疏阔俊朗的中年男人。 沐老爷已无意掩饰自己的焦虑,说话空隙时不时向往外张望,心思明显不在维持这泼天人脉上。 大家都很善解人意,没人问“新娘子吉时到”“喜宴几时开”等令主人家难堪的问题。 就连沐家的老对手也没在这种时候挑事。 沐家可不只是娶媳妇儿,人家儿子可等着冲喜救命呢,这时候要是找事,擎等着被记恨一辈子吧。 这时一个小厮小跑到门口向大厅张望。 沐老爷当即起身,先向坐在左手第一位身穿军装的英挺男人抱拳,“参谋长,诸位,在下需要处理些事情,先失陪一下,见谅,见谅。” 众人纷纷表示理解。 沐老爷大跨步迈出待客大厅,小厮小跑才能跟上。 沐七来正等在书房里面。 他浑身狼狈衣角还在滴水,裤腿满是泥点子。 沐老爷皱眉,“怎么回事?”不忘顺手取过毛巾递过去。 沐七来边擦湿发边将新嫁娘逃婚的事说了一遍。 “人我带回来了,他运气不好在荒庙遇到黑心诡,又淋了雨,现下高烧昏迷,恐怕没办法拜堂。” “不错,倒不算辱没我家圆满。” 听得新娘子差点骗过沐七来逃走,沐老爷不怒反喜。 末了才想起来问到:“藏阳山是那位地盘,怎么会允许黑心诡胡乱伤人......他不会正巧碰上黑心诡复仇吧?” 12、生辰八字(大修) 清河镇环山绕水,水是清水河,山叫藏阳山。 据说数百年前清河镇大旱饿死无数人,先祖绝望之际上山请神灵保佑,刚燃上香摆上供奉就天降大雨,此后清河镇一带每每遇到大事有所求多有回应,于是人们将包围镇子的大山改名为藏阳山。 藏阳山山高林密野兽出没,林中常年弥漫雾气,常进山的樵夫猎户都不敢保证一定不迷路。 神奇的是许多在山上迷路的人走着走着就自己走出密林,至于到底是怎么走出来的,却一脸迷糊说不出个所以然。 时光流转,建在山上的城隍庙荒废已久,原本的山名早已不可考,“藏阳山上有神仙”这个概念却一代代流传,根植在本地居民记忆深处。 沐家祖上不干净,也算半只脚踏入另一个世界,因此沐老爷知道的更多一些。 比如黑心诡。 黑心诡向来找黑心人,是那些枉死之人濒死之际不甘的怨念和秽气融合形成的低等邪祟。 黑心诡出世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掏出仇人的心脏。 怨念越深,秽气越重,吃掉的仇人心脏越多获得的力量就越强大。 普通人遇上不一定必死,只要在黑心诡吃完仇人心脏前跑掉,大多数情况能捡回一条命。 藏阳山上那位不喜山中精怪随意伤人,却不禁止诡怪秽物正当复仇。 沐七来:“外来商贩失踪那事,您还记得吧。” 接二连三有小商贩在清河镇失踪,弄得来镇子做生意的货郎人心惶惶,影响到不少人生计。 为稳定人心,沐家还联合镇长弄了个悬赏,沐老爷自然不会忘记。 “黑心诡和那些失踪的货郎有关?” 沐七来点头,“三个混子把人骗到镇子外面杀掉,财物藏在荒庙,尸体扔进深山喂野兽,许是死的人多了,货郎的怨念和仇恨化作黑心诡回来找混子复仇。” “他在山里迷了路误打误撞跑进荒庙,撞到那三人手里,好不容易跑出来,看见我们的人因为找他被抓,又返回去救人,正撞上黑心诡。” “好,好。”沐老爷眼中流露一丝赞赏,“有勇有谋又不缺善心,和圆满一样都是好孩子,等到了地下,两个人也能相互扶持。天师合的八字果然没错,不枉我大老远把人弄回来。” 沐七来垂下眼,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波动,束手站在旁边静静等待吩咐。 过了片刻沐老爷从沉思中回过神,“三个月后的祭祀不能再出差池,把人看紧了。” 沐七来:“是。” 沐老爷又道:“以后他就是沐家长房嫡出大少奶奶,该有的尊荣地位都要有,一应用具摆件你亲自看着置办,别让人在家里受委屈。” “是。” 窗外几只麻雀站在树梢叽叽喳喳。 再远些,云雨过后天空一碧如洗,弯弯的彩虹挂在高高的屋檐上方,缤纷的色彩光是看着就让人心中敞亮清爽。 沐老爷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问道:“东西拿到了?” 沐七来从怀里掏出拇指大的白底青花瓷瓶递过去,“这是大少奶奶的血。” 沐老爷接过,然后从红木匣中拿出一个相似样式的瓷瓶,拔开木塞,里面同样是浓稠的暗红色液体。 将两份血液倒进碗里,沐老爷轻轻晃动瓷碗,等到血液融为一体,沐老爷取出贴身保管的黄符纸将其轻轻浸入碗中。 纸张轻薄,按说只要沾水就会变皱变软,泡进碗里的黄色符纸却不一样。 它普一沾到血液就散发不详的星蓝色光芒,好似贪婪饥饿的饕餮,迫不及待开始吞噬血液。 如瀑布倒流,小半碗血液转眼被吸入符纸,一瞬间蓝光大盛,两行血色字样凭空出现在黄纸上。 那字体龙飞凤舞,字与字首尾相连,潦草狂放中散发神秘气息,与其说是字体不如说是鬼画符,平常人根本认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 沐七来却知道,那是大少爷和辞尘的生辰八字。 沐老爷将符纸小心翼翼交到沐七来手上,“婚礼没完成,圆满和他媳妇的气机就没相连,在此之前你呆在这里哪也别去,把这张符给看好喽。” “是,您放心。”顿了顿,沐七来迟疑道:“要弄醒大少奶奶吗?” “不用。”沐老爷晃了晃瓷瓶,里面还剩下些血液没用完,“正好圆满也起不了身,干脆他们两口子都别去了,找人把这血灌下去,让别人代替他们拜堂,省得折腾。” 只听描述就知道沐家小子是个桀骜的,喜堂上要是闹出点什么事,今天沐家的脸就丢大发了,还是不去的好。 沐老爷看着长子的生辰八字神色复杂,想要触摸符纸,手指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挺直的腰板塌了半截,顷刻间仿佛老去十来岁。 良久,书房传来长长的叹息,“还有三个月,还有三个月一切就能结束......” 窗外,圆滚滚的麻雀埋头清理自己的绒羽,不懂人类满腹怅然。 沐老爷很快返回待客厅堂,没多久下面的人兴冲冲来报喜,说迎亲队伍回来了。 一时间唢呐响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道贺声嬉笑声交织成喜庆和欢快。 新嫁娘头盖大红色并蒂莲花盖头在喜婆搀扶下跨过火盆,款款走进大厅,宽大华丽的喜服遮不住窈窕身姿,走动间偶尔露出绣鞋尖尖,调皮的孩子看见上面绣着戏水鸳鸯。 身穿红色衣袍的沐二少怀抱一只大公鸡从另一侧走了进来,他接过红绸,将绸布一端拴在大公鸡身上。 新郎不见人影,和新娘拜堂成亲的是只畜生,如此荒诞的一幕在场宾客好似看不见。 或许看见了也不在意,众人言笑晏晏向主家道着恭喜,场下成亲的一对反倒成了陪衬。 沐二少眼中闪过一丝讽刺。 “一拜天地——” 新嫁娘在喜婆引导下跪在垫子上,与大公鸡同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嫁娘与沐二少怀中的公鸡面向上首。 沐老爷面带笑容,看起来满是欣慰和期许。 “夫妻对拜——” 新嫁娘与畜生相对而拜。 许是受气氛影响,全程一直很乖的公鸡突然打鸣,清脆高昂的啼叫冲破鼎沸人声久久回荡在沐府上空,与雨过天晴后的彩虹相映成趣,令人精神一振。 “霞光自来,德禽初啼,大吉啊!” “可见这婚事老天爷都赞同,如此大喜,令郎婚后绝对事事顺意,家宅永宁!” 一时间恭贺声接连不断。 沐老爷眼底染上几分笑意。 与此同时,书房里写着两人生辰八字的黄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撮灰烬。 火光惊到停在树梢上的小动物,胖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 13、狗血剧情(大修) 沐家前院喜气盈天,喜乐不断。 沐家后院辞尘面色惨白,汗如雨下。 昏迷中的少年眉头紧皱,瘦弱身子不受控制地蜷缩成虾子,大滴大滴冷汗顺着鬓角没入衣领,床单很快湿透。 即使深陷噩梦,少年依然潜意识咬紧牙关倔强地不愿惨叫出声。 不知过去多久,躺在床上的少年猛然睁开眼。 辞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一位少年短暂的一生。 原身被亲人朋友背叛的绝望和锥心之痛还残留在心间,清醒那刻辞尘一时间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大脑好似下秒就要裂开的蚀骨痛意尚未褪去,又被迫经历另一位少年充满酸甜与苦涩的人生,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或讽笑或冷漠的脸化作一只只怪物扑上来将他吞噬...... 生理心理双重痛苦压迫每一根神经,辞尘闷哼出声,随即狠狠咬住唇将剩下的呻吟吞入腹中,恍惚中好似回到前世死亡降临的那刻。 望着床头雕刻精致繁复的纹路,辞尘两眼空茫,就这样紧紧蜷缩身体等待痛苦过去。 过了许久,安静的房间传来窸窸索索声响。 辞尘抿了抿干涩的唇,艰难地抬起胳膊擦掉阻碍视线的冷汗,双手扶床缓缓坐起身。 靠在床头吐出浊气,他总算搞清楚了目前状况。 原身和他同名,前十八年是沪市商会会长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 父母忙于事业常年不在家,原身从小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别墅由佣人照顾长大。 或许是从小缺爱的原因,原身非常非常在意父母,曾经也试图用各种手段引来父母一星半点关注。 小小年纪没人教导的孩子想要博得长辈注意无非用叛逆的方式,原身毫无意外长成沪市有名的纨绔少爷。 辞家夫妇没有及时制止,更没有因此对原身投注些许关心怜爱,反而听之任之,对原主一如既往冷淡,仿佛独子不管长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等到原主纨绔的名声传遍沪市圈子,夫妇二人却又严厉斥责原主“败坏辞家名声”。 辞家夫妇对原主更加不耐,平时连见上一面都不愿意,差不多将冷漠和不喜表现在明处。 好在原身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很懂得自洽,伤心了几年终于接受现实,不再奢求父母亲情,开始为未来打算,准备与狐朋狗友们做切割。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如果没有意外原身会在成年后出国留学,等见识到更大的世界更美的风景,童年的遗憾终究会成为一道促进成长的伤疤。 然而意外发生在他成年那天。 尽管辞家夫妇对儿子放任自流冷漠得不像正常父母,原身十八岁那天辞家还是准备了盛大的生日派对。 原身非常惊喜,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孺慕之情顿时泛滥成灾,接受原身记忆的辞尘都能感受到小孩当时满满地兴奋和期待。 原身等着盼着生日那天到来,因为只有那天他可以光明正大和爸爸妈妈站在一起接受众人祝福。 谁料十八岁生日宴会上父母带回一位穿着朴素的少年,当众宣布那才是他们真正的孩子,而原身是假货。 据说两个孩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当年在同家医院出生,只不过一个是商会会长的贵子,一个是卖鱼寡妇生的讨债鬼。 卖鱼妇不想儿子将来和自己一样过苦日子,心生贪婪胆大包天偷偷将两个孩子掉包,于是贵子变卖鱼佬,泥腿子一步登天成为小少爷。 十八年后终于真相大白,两个孩子错位的人生得以纠正。 原身看着高贵优雅最注意形象的母亲抱住穿着朴素的少年当众大哭,一向冷漠的父亲在旁耐心安慰两人,一家三口亲密无间,旁人根本插不进去,懵懵懂懂间恍然意识到原来父母不是天生对孩子冷淡,只是因为那个孩子不是他而已。 期待已久的生日宴变成真凤凰亮相的主场,原身这个假少爷一夕之间沦为沪市上流社会笑柄。 这还不是最难以忍受的,最令他难过的是父母对待他和对待亲身孩子的态度天差地别。 原身第一次知道辞夫人可以是个很好很温柔的母亲,辞先生只要愿意,也可以成为一位严厉而不失温情的父亲。 严父慈母,一家人坐在一起饭后闲聊的画面原身多年求而不得,却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轻易得到。 原身心里憋屈不已,想找父母问个明白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浑浑噩噩蜷缩进龟壳过得一日是一日,静静等待辞家夫妇决定他的命运。 他自知理亏,平时避着真少爷走,可对方的朋友却不愿放过他,大肆嘲讽他鸠占鹊巢贪婪虚荣面目丑陋。 原身只是十八岁少年,突逢大变沉默了许多,本质还是被骄纵长大的小少爷,没忍住闲气和对方打了起来。 一挑三。 他一个人,对方三个人。 毫无意外地,他被送进医院。 住院期间没有人来看望他。 出院后,原身的世界彻底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真假少爷真相曝光后身边的人一改对原身的殷勤讨好,转而开始对他冷眼相待,而打架事件发生后所有人的冷漠转为厌恶,纷纷指责他心思歹毒。 父亲看他的眼神冰冷嫌恶高高在上,和商店伙计看屋檐下躲雨的肮脏流浪狗的眼神一般无二。 母亲对他分外戒备,尽管极力掩饰,依然掩藏不住贵妇人那完美社交面具下的不耐和警惕。 父母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这个认知将少年的心脏生生割成碎块。 而那些狐朋狗友更是对原身落井下石,恨不得将他踩在脚底下碾一碾再吐口痰,以此来讨好真正的辞家大少。 就连原本对原身很好的学长,也为真少爷鞍前马后,为真少爷一再放弃原则和做人的底线。 原身前十八年的人生鲜花锦簇,尽管对亲情求而不得,但物质条件从来没有缺过,除了一些小小的缺憾,整个世界迎接他的都是善意和追捧。 突然之间所有的一切烟消云散,他变成一条流浪狗,谁来都能踹上两脚。 突然被整个世界抛弃,十八岁的小少爷不知所措惶恐无助,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惹得所有人都嫌恶他。 猫狗养久了都有感情,更何况是人呢? 原身不明白,一夕之间为什么所有人都变了。 原身不明白,辞尘却看得清楚。 因为这是一本小说,原身是小说里微不足道的小炮灰。 是的,辞尘穿书了。 穿到一本以架空民国为背景的真假少爷狗血文里,原身不过是为了体现攻受真爱的其中一个小炮灰,连反派都算不上。 翻看小少爷记忆,目前小说剧情已走到完结部分,而原身很快就会嗝屁。 也就是说,他离死不远了。 14、原书炮灰(大修) 辞尘从初中开始就没向院长妈妈伸手要过钱,富有富的精致穷有穷的活法,一路奖学金助学金加打工辞尘自觉过得不比别人差。 大学时期他兼职做家教,有个高中学生很喜欢看小说,书柜摆满各种封面花里胡哨的小说。 有次学生拿出手机指着某绿皮网站里面一篇小说,笑说这文里的万人嫌假少爷和他同名,建议他阅读全文并背诵,以防某天穿越。 为增加与学生的互动性,辞尘大致扫了几眼。 《□□少主的落跑恋人》讲的是出身贫寒的主角受坚韧善良,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不忘努力上进,一次走夜路救下被暗算的沪市最大帮派青红帮继承人,平静的生活由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主角攻受经历一系列误会、算计、追妻火葬场后终于成功走在一起,在乱世中谱写一曲纯爱浪漫与虐恋欢歌。 一眼扫过,满篇都是“你爱我却忘了我”,“我当我自己的替身”、“你只是断了手他失去的可是我的爱情啊”、“白月光原来是心机婊”、“虽然我虐待你但我真的爱你”,看得辞尘胃疼。 总之要多狗血有多狗血。 评论区里读者们一边骂作者智障,一边又忍不住想看看作者还能写出多智障的剧情。 辞尘只翻了翻同名小炮灰的相关剧情,精神就遭受暴击,以致于一天没吃下去饭,自此看见“狗血”“虐恋”等字眼就眼睛疼。 但凡狗血小说总少不了各种脑残反派,而原身就是出现在后半部分的小炮灰。 剧情中随着主角攻受攻纠葛加深,主角受开始接触沪市上流阶层,顺理成章的,主角受与亲生父母相遇。 书上写,辞家号称“沪上瓷”,全国瓷器进出口生意辞家占据四成半,沪市商会会长的位置在辞家手中轮了三代,沪市商界基本算辞家一言堂,不管谁上台,辞家都是军政大佬的座上宾,永远屹立不倒,堪称沪市政商界风向标。 就是这样狡猾如狐长袖善舞的人家,遇到主角受连确认都没有就直接认定这是他们亲子,认亲过程堪称潦草。 读者为主角受娇躯一震万人迷光环大开而兴奋不已,在评论区嗷嗷直叫。 辞尘作为与辞家假少爷同名的倒霉路人,代入感太强,没忍住哔哔了两句不合逻辑,然后引来一水哈哈哈。 “你没事吧姐妹,狗血文讲什么逻辑,爽就对了”,“看大大的文竟然带脑子,姐妹辛苦了”,“建议全文通读并背诵哈哈哈”。 也许被嘲笑太过,辞尘对这本书记忆尤深,尽管过去不短时间,仍清楚记得书中关于原身结局的描写。 【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说说家常,自是有聊不完的话题,辞夫人拉着儿子的手问他日常起居,生怕儿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受委屈,霍一成忽然道:“辞尘死了。” 欢乐和谐的气氛一滞。 乔安歌很快回过神来,连声问道:“怎么会?好好的怎么突然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辞先生和霍三爷对视一眼,心里感叹不愧是自己亲生的,这见不得人落难的性子和自己一模一样,哪像那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辞先生安抚道:“昨晚清河镇送来的消息,一成担心你因此睡不好,就没说,你别怪他。” “怎么就死了呢?”乔安歌眼圈渐渐红了,虽然辞尘让他与父母分离十八年,可他从没想过他会死啊,怎么会...... 霍一成替爱人擦去眼角湿意,满眼都是怜惜,“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别让他影响心情,好吗?” 辞先生也道:“他早就和我们家没关系了,给他找个好去处已经全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情,现在看来穷诡就是穷诡,就算披上龙袍也没命享受。” “快来吃菜。”辞夫人给乔安歌夹菜,“平时你们都忙,好不容易坐在一起顿吃饭就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 乔安歌破涕为笑。 气氛再次欢快起来。】 基于原身等小炮灰坚持不懈添砖加瓦,善良坚韧的真少爷与青红帮少主在经历一段荡气回肠的曲折虐恋后,终于he了。 辞家大少和青红帮少主有情人终成眷属,青红帮自此找到取之不尽的钱袋子,辞家在乱世中有了保全自己的武力,商匪结合,黑白两道通吃,可谓皆大欢喜。 除了原身这个蠢萌骄矜的假少爷。 冲喜事件结束三个月后,原身就死了,据说是因病弱相公去世哀伤过度而亡。 至于是真病逝还是另有隐情,没有人在意。 也许是代入感太强,当时看到这段辞尘满心mmp。 养了十八年的儿子说丢就丢,亲手将对方推入死地眼都不眨,转头就将一腔爱意倾注到没见过几次面的亲生儿子身上,辞家夫妇的感情可真是收放自如。 原书假少爷的死只是辞家聚会上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连小插曲都算不上,却给辞尘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按照原剧情,三个月后将是他的死期。 冥冥中辞尘模糊意识到:过了生死关他将得到新的人生,过不去,就是狗血小说里原身的下场。 用力按压暴躁跳动的太阳穴,辞尘强忍剧烈头痛分析目前处境。 小说以主角受乔安歌为视角,原身被描述成又蠢又毒嫉妒心强的丑角,但翻看小少爷记忆,他发现事实不是这样。 原身在辞家夫妇忽视中长大,身边跟着群心思不正的狐朋狗友,即便这样原身也没有真正长歪。 虽说是沪市有名的纨绔,实际上小少爷抽烟喝酒一样不沾,跑出去玩都是狐朋狗友们乐呵他付钱,去舞厅跳舞也不知是他和舞女到底便宜了谁。 原身心里清楚身边拥簇的人只是把他当成冤大头,但他太寂寞了,华丽的大宅子永远空荡荡没有人气,原身喜欢热闹喧嚣,也就不介意狐朋狗友的小心思。 身边人再撺掇,不该做的事原身也从来没做过。 正相反,遇到看不过眼的腌臜事小少爷从来不吝惜出手帮忙,因性格霸道得罪了不少仗着家世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也因此让他成为“沪市第一纨绔”。 原身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 生日宴会上父母当众认亲让他沦为笑柄,小少爷委屈难过有,愤怒嫉妒有,更多的却是无措和害怕。 小少爷从没想过自己竟不是父母的孩子,害怕父母不要他,也不想父母夹在中间难做,曾打算主动与乔安歌交好,可不知怎么的总是事与愿违。 乔安歌身边的人认为他包藏祸心,每次遇到都不给他好脸色,父母也话里话外要求他知恩图报别得寸进尺。 小少爷正值叛逆的年纪,又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哪里受得了被人这样误解,干脆抱着破罐子破摔的赌气心态给主角受添堵。 只是他早就被养废了,没了狗腿子连个帮忙的人都找不到,又不屑用歪门邪道的手段,小打小闹还没舞到正主面前就被乔安歌众多拥簇者拦下。 辞家夫妇因此大发雷霆,失去最后一丝耐心。 正在这时来自清河镇的沐家前来求娶,辞家便将人送上花轿。 小少爷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宁愿死也不愿嫁给一个乡下病秧子做劳什子冲喜新娘。 还是辞老爷说真假少爷一事让辞家在沪市颜面大失,他留在沪市只会提醒辞家的无能,又说乔安歌的爱人容不下他,只有离开他才能活下去。 有感于父亲为他着想,也抱着还恩的念头,小少爷最终上了花轿。 不过行至半途小少爷便后悔了,想要逃跑被抓住灌了药,一路上昏昏沉沉,再醒来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辞尘。 直至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小少爷都在透过小小的窗口缝隙凝望掠过天空自由飞翔的大雁。 15、人设违和(大修) 小少爷很聪慧,从小到大没有人教导也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身处纸醉金迷严守道德律法底线从没有真正越界,也很清楚面对自己的一张张笑脸下藏着不怀好意。 他在冷漠与虚情假意中生活了十八年,没有沾上纨绔子弟那些坏毛病,反而在很努力地向上生长。 辞尘很难愿意去相信,这样一个聪慧向阳的少年会如书中剧情那般去针对辞家真正的孩子,按照小少爷的性格,不该愧疚自责吗? 但记忆中小少爷的确针对过那位真少爷乔安歌。 小少爷不屑阴谋诡计,作死都是自己上场,次次失败,锲而不舍,比起作恶多端的反派更想来搞笑的丑角,直到把自己作死也没有伤害到主角受一根汗毛。 辞尘在意的不是原身小少爷针对主角受,而是按照原身性格,他这个行为本身就很不对劲。 就像得了失心疯,从某刻开始原身对主角受的愧疚自责变成厌恶憎恨,这种感情很突兀,原身是当事人可能没有察觉,但辞尘作为旁观者却看得一清二楚。 难道是剧情力量太过强大,以致于令原身性格发生变化? 反复翻看原身记忆后,辞尘否定了这个猜测。 这是一个与民国相似的真实世界,原身周围每个人都有血有肉,他们或为理想或为私欲,都在很努力过自己的人生,绝不是为衬托主角恋情而存在的工具人。 比如沪市现任一把手,打击政敌,拉拢军阀,对商界巨头三教九流恩威并施,对各国领事圆中有方,将借力打力笑里藏刀运用得炉火纯青,愣是把沪市这块势力混杂各方都垂涎的要地牢牢掌控在手中,任谁都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比如辞家家主,生意场上叱咤风云,做事狠辣狡诈,为人圆滑周到,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生意嘛,和和气气最重要”,从容周旋于各方势力,凭一己之力将辞家从谁都想咬一口的肥肉变成愿者上钩的饵,沪市商人都知道,想要在沪市地界站稳脚跟就要先去辞会长面前拜过码头。 原身是个傲娇单蠢的富家公子,一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不怎么在意时局动荡,关于时局了解不多,不过仅仅只是一些记忆片段,就让辞尘真切感受到掩盖在虚假美好下的风云变幻和腥风血雨。 而这些都没有在原书中体现。 辞尘无比确定这是一个真实残酷的世界,不是一本书。 正因为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才更显得辞家认亲这件事格外仓促诡异。 不过无论原身背后有多少秘密,那都是以后考虑的事,眼下最重要的是他该怎样安全度过三个月后的死劫。 关于小少爷的死,书中只是辞家闲谈随意提到的一句话,再没有更多信息,但辞尘不相信小少爷会自杀。 不知为什么辞尘坚信小少爷可能因反抗被打死,可能逃跑过程中失足摔死,但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人殉情而死。 所谓“殉情,不过辞家敷衍外人的借口。 剧情中的死亡节点来临之前,辞尘要通过原身记忆和小说内容为自己找到一条活路。 辞尘细细算了算,害死原身的嫌疑人其实不少。 比如主角攻霍一成。 不管小说将主角攻描写得多情深不寿,都改变不了□□少主心狠手辣这一事实,小说中凡是得罪过主角攻受的,结局无一不惨烈,原身因为有主角受请求才用“嫁人”换来一命,但主角攻是真的不计较还是秋后算账...... 想到小说中那位睚眦必报的性子,辞尘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 比如神秘的沐家。 小说中描写沐家突然派人前来求婚,辞会长不想两个儿子再起冲突,同时想为养子寻一条好出路,于是同意了。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辞尘意识到这其中的漏洞。 远在清河镇的沐家怎么知道辞尘这个人?又怎么拿到辞尘的生辰八字?以辞会长狡诈贪婪的商人秉性会轻易放过到嘴的大肥肉? 小少爷记忆中没有关于两家暗地里交易的内容,他看过嫁妆礼单,只有几床被子几件衣服,在普通人家眼里算是不错的嫁妆,对结亲的两个大户来说连破烂都不如,送嫁队伍很庞大,只不过他们看守的物品是小少爷这个新娘。 而所谓的聘礼,小少爷更是连根毛都没摸着。 沐家花大力气将小少爷千里迢迢娶进门,要是那病秧子相公不治而死,原身这个冲喜新娘会不会被殉葬? 别以为不可能,进入二十一世纪有些偏僻村庄还有丈夫死了要女人守寡的恶俗,更何况这个群魔乱舞的时代。 所以小少爷的死有可能和沐家有关。 还有辞家。 如论待原身冷漠还是认亲潦草,辞家夫妇的行为逻辑说不出的诡异,这背后或许存在小少爷不知道的内情。 事情千头万绪,根据已有的线索无法得到更多有利信息,只有三个月,眼下情况不允许他优哉游哉地找出凶手。 辞尘现在该考虑的,是如何逃出去。 只要远离沐家,远离清河镇,远离剧情,就能度过死劫活下去。 安静的房间传来一声叹息。 辞尘伸出双臂抱住自己,像抱住那个至死都凝望天空的小少年,嗓音温和,“乖啊,不哭,我们会逃出去。” 我们会得到自由。 16、身体异变(大修) 辞尘勉强理清现状就昏睡过去,再次醒来身体终于松快了几分,大脑也不昏沉胀痛了,这才有心思打量所处环境。 房间很大,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放着红木桌椅博古架等器物,里间是起居室,一眼望去红彤彤一片,喜庆中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 窗户上糊着喜字,桌布床帷皆是大红绸缎,桌上放着酒壶和两只并蒂莲花鎏金杯,此情此情不由让人想起电视剧中上演的各种交杯酒场景。 只可惜两个主人公一个高烧刚退,另一个不见踪影,也不知那沐家大少是病得起不来身,还是对他这半路逃婚的新娘子心有芥蒂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从屋外透进来的光看此时已至傍晚,隐隐的喧闹从远处飘过来,偶尔有小孩尖叫的笑声穿透耳膜。 沐家似乎正在大宴宾客,而他所处位置应该离待客的地方有不短的距离。 就是不知道在新娘子昏迷的情况下,沐家怎么让这场充满荒诞和谎言婚礼在旁人见证下顺利进行? 湿掉的喜服已经换掉,后来大梦一场,冷汗不断,质地轻薄贴身的里衣再次湿透,辞尘坐起身想找件干净的衣服换上。 四肢还有些酸软无力,辞尘干脆一点点往外挪,屁股底下咯得疼,向后摸了摸,摸到一颗圆溜溜的莲子。 辞尘:...... 娶男妻相当于断子绝孙,这样搞有没有考虑过他家大少的心理阴影面积。 边腹诽边剥掉外壳将桂圆扔进嘴里。 别说,肉多且甜味道还不错。 辞尘扶住床柱站起身,慢慢活动四肢,过了半晌终于恢复了些力气,回身拉住绣着交颈鸳鸯的大红棉被抖了抖,稀里哗啦抖出无数桂圆红枣莲子。 其中还夹杂几颗大核桃。 圆圆的干果在红色床单上滚来滚去,看起来热闹极了。 难怪他一觉醒来腰背无处不疼,这阵仗,谁睡在上面都受不了吧。 辞尘严重怀疑这是沐家对他逃婚的报复。 也不知沐家会如何处理他? 摸着干瘪的肚子叹口气,辞尘将干果全部扫进怀里用衣服下摆兜住,坐在桌边一手凉茶一手干果吃起来。 大病初愈他实在没有胃口,但该吃还得吃,不然哪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沪市的辞家与清河镇的沐家简直是这个时代两种势力的极端代表,一个新兴开放,一个封建腐朽。 他如今在沐家手里,生死都在沐家主事人一念之间,只盼着那位沐家大少坚强些,别刚成亲就死了,好歹给他留点腾挪时间。 边吃边思考对策,直到咔嚓一声脆响将他唤回神。 他还没用力呢,核桃怎么就碎了。 这可不是现代培育出来的薄皮核桃,要用锤子使劲砸才能破开硬壳,辞尘打算吃完其他干果后用门缝夹核桃,这就碎了? 比婴儿指头还厚的核桃已经碎得不能再碎,辞尘拍掉掌心碎屑,拿起另一个核桃微微用力。 咔嚓。 还不等他发力,仅仅只是“捏”这个动作,核桃就碎成了渣。 不是错觉,他的力气真的变大了。 辞尘如法炮制,不多的几个核桃惨遭毒手,因为力度掌握不好很快碎成一堆渣渣。 原身的羸弱辞尘深有感触,要是之前有这般怪力,他绝对不会落入那样狼狈的境地,如今说不定早已离开清河镇天高任鸟飞了。 一觉醒来觉醒怪力,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穿越都有了,多点怪力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管怎么样力气变大他来说好处不少,面对接下来的局面也能多几分从容。 辞尘握了握拳头,手掌依然软绵无力,心情却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手放在桌角,控制好力道小心翼翼下压。 有成年人一指厚的实木桌子竟被生生掰下一角,就这,他连三分力道都没用。 辞尘做贼似的左右看看,默默将掰下来的桌角塞进角落的大花盆,在上面盖几层土,彻底毁尸灭迹。 至于缺了角的桌子?关我什么事! 他忍了又忍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上扬。 哈,老子果然没那么容易狗带! 他被带到这间屋子时正值高烧昏迷,没机会查看周围情况,只能从隐隐约约飘来的喧闹判断这里应该远离喜堂。 很符合病弱大少需要静养的设定。 沐家正在宴客,人来人往正是混乱的时候,这地方人比较僻静......有空子可以钻。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站在门口的人齐齐向后望去。 辞尘打开门就对上两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他仰望堵在门口的两个高壮汉子。 黑脸汉子瓮声瓮气回道:“张管事交代,外面正是忙乱的时候,担心大少奶奶被外人冲撞,让我们守着您。” 辞尘:...... 别以为我没常识,谁家内眷让护院守门。 ——大少奶奶这个身份,辞尘代入得毫无压力。 被人当犯人看守辞尘谈不上意外,早在逃跑未遂的时候就料到会有今天,他趁机打听消息,“张管事?管家不是姓沐吗?” 沐七来那张脸那身气势给人印象深刻,想忘都忘不了。 想起意识朦胧间听到那声类似骨骼断裂的脆响,辞尘不自觉摸了摸发凉的后颈。 17、初次试探(大修) 黑脸汉子有问必答,“沐管家是大管家,一般跟着老爷处理府外事务,府里的事由二夫人打理,张管事负责协助二夫人。” 二夫人。 又是一个新人物。 “大夫人呢,不管事吗?” 两人对视一眼。 这次说话的是年长的那个,“大夫人很早之前就过世了,如今二夫人当家。” 两人似乎受过嘱咐,辞尘问什么他们便答什么,算得上知无不言,让辞尘对沐家情况有了大致了解。 沐老爷有两子一女,三个孩子出自不同母亲,他嫁的病秧子是沐家长房大少爷,大夫人早逝,大房独苗苗病得只剩一口气,连棺材都备好了。 二夫人出身青楼手段了得,育有一子还握有管家权,深受沐老爷信重。 至于三姨太和沐家唯一的大小姐,两人却闭口不言。 听上去沐家各房关系很复杂微妙啊。 辞尘不自觉揉了揉太阳穴。 “大少奶奶醒了。” 他还要再问,被来人打断。 来人三十岁上下,穿着灰色长袍,虽然脑后没辫子,但总给人下秒就会卑躬屈膝的错觉,很符合人们对这个时代大宅门管家的刻板印象。 “你是?”辞尘心里有了猜测。 “我姓张,大少奶奶叫我张管事就好。” 他嘴角上撇看起来在笑,过高的颧骨和挂在脸上的松垮皮肉让他面相过于刻薄,更像在皮笑肉不笑。 不,这位张管事就是在皮笑肉不笑。 “这几日来往客人多,大少奶奶若没事不要随便乱跑,免得被冲撞。” 这股子阴阳怪气的味儿! 辞尘明白了,这位多半是二夫人的人。 就是不知道这位管事代表的是沐家对他的态度,还是代表二房对大房的态度? 辞尘瞥了眼不曾敷衍他的两位门神,转身回房,“那行,我饿了,给弄点吃的来。” “要热的,带汤的,壶里的茶水凉了顺便换热水来。” 严阵以待要给辞尘一个下马威的张管家:...... 不是,你是不是对你的身份定位有什么错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呢,说好的可怜兮兮四处讨好呢?真当你是来享福的大少奶奶啊! 张管家心里不忿,站在原地没动。 辞尘坐在椅子上满足地舒口气,四肢酸软无力使不上劲,只是站了一阵子就头晕,还是坐着舒服。 他摆了个闲适的坐姿,手肘随意搭在桌边,看向门外,“怎么,我喊不动你。” 辞尘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伺候惯人的张管事反射性赔笑,腰弯到一半忽然想起对面少年是什么情况,一时间弯腰不是抬头也不是,讨好的笑就这样僵在脸上,难看得紧。 “大少奶奶请你认清自己的身份。”自觉丢了面子的张管事从牙缝挤出阴恻恻的话,“这里是清河镇,是沐家,不是你可以随意撒野的沪市,既嫁了人就做好为人妇的本分,我沐家可不是那等没规矩的地方。” “奴大欺主也是你家规矩?” 辞尘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张管事差点跳起来。 辞尘:...... 辞尘不着痕迹用宽大的袖子遮住又断了一块的桌沿,努力高昂下巴,趾高气昂。 “我好歹是你沐家明媒正娶回来的大奶奶,前院贺喜的宾客还没走你就在这叽叽歪歪,饿死上门第一天的新嫁娘,这就是你沐家的规矩?” 少年精致的下巴微扬,尽显富家少爷的桀骜张扬,端的是一派少年意气,半点委屈都不肯受。 张管家麻了,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张管事习惯了内宅做事绵里藏针暗中较量,哪里想到突然来个愣头青不管不顾就大声嚷嚷出来。 私下里再怎么样,这嚣张的蠢货确实是沐家承认的大少奶奶,事情闹大他肯定没好果子吃,要是闹到外人跟前,连主子都保不住他。 思及此张管事顿时笑出污黄牙龈,不停弯腰作揖告饶。 “这几日忙昏了头,耽误了大少奶奶的吩咐,您原谅则个,小的这就吩咐下人送来热汤热菜!” “大少奶奶想吃什么尽管告知小的,就是山珍海味小的也给您弄来。” 前倨后恭,转变流畅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辞尘自小便明白一个道理,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面对欺软怕硬的人你就要比他更硬,让他知道害怕再也不敢随便打你主意。 于是他眉梢微挑,指了指红木方桌,“婚房你布置的?” 价值高昂的红木方桌上乱七八糟堆满垃圾,定睛一看是本该撒在床上的喜果,现在它们全都变成了壳。 张管事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忙低下头,看似恭敬道:“是,您看哪里不合意,在下这就找人重新收拾。” “给大房长子用缺了角的家具,你没事吧。”反正不可能是他弄坏的,既然张管事对他心怀恶意,这个锅只能张管事背喽。 辞尘特意在“大房长子”几个字上重音,尤显得意味深长。 “什么?!不可能!我没有!大少爷的婚房怎么可能用缺角的......” 目光触及红木方桌,张管事哑然失声,眼睛瞪大。 婚事都讲究“四角俱全”,讲究圆满,更不用说大少爷这是冲喜,规矩讲究更多,这是婚房家具缺角的问题吗?这分明是对大少爷不怀好意咒大少爷去死! 作为二夫人心腹,张管事自觉十分清楚大少爷在老爷心中的地位,更清楚为了这门亲事老爷耗费了多少心力,要是被老爷知道大少爷的新婚家具残缺不全...... 顿时冷汗直冒。 “小、小的这就让人换新家具来!” 张管事一蹦三尺高转身就跑,很难想象那副仿佛吸食大烟过量的嶙峋身板能爆发出那般惊人的速度。 跑到一半他又跑回来对辞尘行礼。 这次一揖到底,笑容讨好,“下面人办事不牢靠让您见笑了,您放心,这事小的会亲自处理,一定不放过粗心大意的家伙。” 顿了顿,“家里上下我不能说全部做主,四五分还是可以的,以后您有事尽管吩咐小的,必不会让您再受类似委屈。” 几句话既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同时不忘示好封辞尘的口,这位张管事后宅斗争经验很丰富啊。 辞尘从他的表现中看出另一层含义。 从接触的几个人来看,沐家是个上下等级森严的封建大家族,这样的小社会往往是男主人的一言堂,其他人犹如依附大树的藤蔓对男主人言听计从。 大夫人离世,操持大少爷婚礼应该是掌家的二夫人,如果沐老爷足够重视,二夫人必定不敢轻忽,这位很会看人眼色的张管家为表忠心会亲力亲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婚房家具缺没缺角都不清楚,进而被他轻易抓住“把柄”。 看来他那位还不知道名字的夫君,在沐家的处境不怎么妙啊。 18、 馋人肉香(大修) 辞尘双手抱胸,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婚房不是你看着布置的?” 张管事用衣袖抹掉额头冷汗,暗骂哪个孙子坑他。 身为二夫人身边的红人,张管事当然知道很多人眼红自己,恨不得拉他下马取而代之,张管事向来以此得意洋洋,就喜欢别人看不惯他又灭不掉他的样子。 二夫人不喜大房,碍于老爷又不得不事事周全。 张管事有样学样,面对大房大面上做的很漂亮,至于私底下尽了几分心力也只有他和自个的主子心里清楚。 布置婚房确实是交到他手里的差事,但大少爷病到连床都起不来,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别说洞房,恐怕连婚房门向哪边开都顾及不到,根本不可能注意到细枝末节。 张管事便像往常一样抱着随便糊弄的心思,将活计派给手底下的人,自个跑去躲懒。 谁知竟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到底是哪个孙子坑害你爷爷,别以为这点小动作就能取代老子,要是让老子抓住非扒掉一层皮! 张管事心里骂骂咧咧,弯着腰越发恭敬。 “婚房从头到尾都是小的看着人布置的,只是那天不巧二夫人另有要事交代,等回来天都黑了,小人查看了一遍,竟是没注意到这灯下黑!哎呦,实在罪过哦!” 辞尘心说你要是真负责,这会儿就不会主动往自己背上扣锅了。 目的已达到,辞尘无意再为难对方,摆摆手随意道:“赶紧换了,大喜的日子这事就不必告知长辈,免得长辈不爽。” 说着报了几个菜名,让人快点上菜。 张管事巴不得他不追究,连连保证饭菜很快就来,告退之前不忘用衣服下摆兜走满桌子果壳。 来时一脸找茬的斗鸡样,走时满脸殷勤服务周到。 自始至终两位门神一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既不巴结这位张管事,也似没听到两人交锋,尽职尽责地履行“守护”职责。 辞尘望着堵在门口的高壮汉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饭菜来的很快,也就是和换桌子的人前后脚的功夫,不但有辞尘点名要的清淡菜蔬,还另上了红烧肘子四喜丸子等荤菜。 沐家厨师手艺很好,油水十足的肉菜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霸道香气前赴后继往人鼻孔里钻,刚吃下去的干果好似已经消化掉,晃了晃肚子,只听见灌进去的半壶凉水在腹腔里咣当。 这具身体饿了好几天已然饿过了头,刚才还不觉得,此时嗅着香气辞尘疯狂分泌口水,看着一样样菜摆在新换的桌上眼都绿了。 也许不是厨师手艺超群,而是他实在太饿。 张管事笑道:“大少奶奶您先吃着,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下面的人去做。” 辞尘敷衍地点头,一瞬不瞬盯着人布菜。 站在张管事身后穿着灰蓝褂子的妇人看了眼桌边少年似想要说什么,又看眼张管事,嘴角张合几次,最终默默低下头。 辞尘注意力都在食物上,没注意到周遭的异样。 热气腾腾的肉丝面上窝着俩金黄的煎蛋,配上青翠欲滴的小青菜色彩分明,一筷子下去细面劲道滑弹,再喝上口清爽鲜美的汤,从身到心感到慰贴,疲倦一扫而空,冰冷的四肢终于有了力气。 肚子咕咕直叫催促主人吃快点,辞尘克制狼吞虎咽的欲望,捏着筷子强迫自己细嚼慢咽,给饱尝饥饿的胃部恢复时间。 连绵不断的肉香随着呼吸钻入腹中,勾得大脑一个劲叫嚣渴望,恨不得端起肉菜连同盘子全部吞下。 但他大病初愈实在不适合吃油腻食物,担心吃上一口就有第二口第三口,索性让人将肉菜端走分给其他人,眼不见为净。 一顿饭吃得实在受罪,诱人肉香不断勾动人神经,再看眼前的清淡素菜,再美味吃进嘴里也变得索然无味。 张管家很会做人,辞尘吃完饭后他亲自带人来收拾碗筷,还将洗干净的衣物一并带了过来。 喜服本就是沐家强迫原身穿的,丢了也就丢了,倒是里裳是原身唯一从沪上带出来的东西。 将喜服放在一边,拿起里衣准备仔细收好,有什么东西从衣服堆里滚了出来,辞尘凑近一看,是块非常不起眼比成年人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土黄色板砖。 这手感! 这不就是先后助他撂倒两个疯子的神器嘛。 竟然没丢。 可能因为高烧导致大脑昏沉,回想起那天荒庙里的遭遇,所有事情好似蒙上一层薄雾,记忆模糊不清。 辞尘记得发狂的匪徒力气很大,好似得了狂犬病抓住人就咬,至于对手具体有多狰狞却想不起细节,回忆中最清楚的就是手中板砖温润的触感。 还有比小板砖隐蔽性更强更耐造的工具吗? 没有! 辞尘喜滋滋地将板砖揣进怀里,末了拍拍胸口道:“既然你我有缘,以后你就跟着我好了。” 说完自嘲一笑。 真是被穿书刺激得不轻,又不是穿修仙文,还跟块砖有商有量。 吃饱喝足又收获趁手武器,辞尘心情好上几分,不再想乱七八糟的事,决定养精蓄锐养好身体,以后找机会甩开看守跑路。 他心大,说睡就睡,很快被子里传来均匀的呼吸。 半夜时分。 宾客终于散去,只剩下佣人们还在打扫善后,因主人们都已休息,佣人们下意识放轻动作。 黑夜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将整座沐家大宅笼罩在内,几里之外明月高悬星空灿烂,沐家附近的街区却笼罩在黑暗里。 佣人提着灯笼在深深宅院中安静穿梭,远远看去半明半暗间一团团跳动的昏黄光晕,宛若诡火在坟头蹦迪。 夜色深沉,在人类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一道黑雾倏然划过大宅深处,目标明确地飘向贴着红色喜字的新房。 黑雾伴随夜色如影随形,穿过年轻护院的身体渗进厢房,丝丝缕缕的雾气如触手张扬舞爪,嚣张地笼罩整个空间,紧闭的门窗却动也未动。 年纪稍大的汉子抱住双肩缩了缩脖颈,“有点冷。” 年轻的兀自打哈欠,含糊嘲笑道:“身板不行啊哥哥,难道是被相好的榨虚了。” “去你的!” 夜深人静大多数人进入梦乡,尽忠职守的护卫不免放松精神,小声说笑起来,丝毫不知他们看护的人正在遭遇危机。 19、生命危机(大修) 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夜色比屋外更加浓重,温度低得可怕。 少年睡得人事不知,似乎做了噩梦,皱紧眉头翻了个身。 有什么东西被惊醒,浓重的黑暗忽然泛起阵阵涟漪,此时如果有人在场就会发现,所谓的黑暗其实是填满整间屋子的絮状黑雾。 黑雾在床上空盘旋一圈,急不可耐涌向一无所知陷入沉睡的少年,即使没有实体,也能让人轻易感受到它的贪婪和渴望。 辞尘梦到自己身处冰原,寒风夹杂冰碴打在脸上,深入骨髓的冰冷冻得他手脚僵硬,下一秒就要化作冰雕永远矗立在这极寒地狱。 睡梦中的少年不自觉往棉被里面缩去,一块土了吧唧的板砖从胸口衣襟滑出来。 黑雾扑来,看似普通的板砖忽然爆发出莹白光芒,黑雾宛若遭受重击被弹飞出去,凝实雾气松散了几分。 霎时间黑暗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空气化作沸腾的水剧烈动荡起来,一会儿变成择人而噬的野兽对床上的人虎视眈眈,一会儿又收缩成云朵大小绕着床来回飘荡。 犹如认准猎物追踪千里的狡诈凶兽,美味当前,即使有所忌惮也始终不愿放弃。 雾气蔓延翻滚,从中露出一只赤色眼睛,瞳孔里充斥贪婪和暴虐,死死盯着气息格外甜美的人类,它万分垂涎眼前猎物,急躁地变幻出各种形态,只待寻到可乘之机就扑上去吞噬殆尽猎物。 板砖散发盈盈光芒,照亮熟睡中人小半张脸,柔软发丝散乱脸颊衬得长相精致的少年格外无辜甜美,非常适合当小点心。 寂静的房间,对峙正在发生。 被贪婪残暴的视线窥视,睡梦中的少年显得很不安稳,眉心紧蹙,呼吸跟着急促起来,他张开嘴大口喘息,就在此时黑雾仿佛得到指令再次扑将过来。 莹白光晕大亮,相对于来势汹汹的不详黑雾,板砖发出的亮光显得柔和无害,而就是这样温暖的白光一点点将黑雾吞噬。 不是打散,是吞噬。 白光缓慢且不可撼动地侵入黑雾,任凭黑雾如何翻滚挣扎还是渐渐被光晕覆盖。 几息之后,白光消失,板砖恢复土了吧唧的模样静静躺在床榻角落,房间依然昏暗却不再有阴冷之感,那诡谲的黑雾好似从来没出现过。 辞尘猛然从梦中惊醒,挺尸状弹坐起来。 睁开眼第一反应是扫视四周。 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一切正常。 辞尘捂住胸口喘口气,已然想不起噩梦中的情形,只隐约记得一双猩红邪恶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板砖随着起身滚落到手边,辞尘将它捡起来,“原来是你压在胸口,怪不得会作噩梦。” 板砖沾上人的体温,触手温润,萦绕在周身的冷意不知不觉散去,辞尘心头的烦躁一并消散,下意识将板砖重新放回怀中。 午夜时分,正是最困乏的时候,房间无声无息打开,从里面探出个脑袋幽幽发问,“你们有没有发现异常?” 正打盹的两人下意识回身却见门板上长出个脑袋,吓得差点三魂丢掉七魄。 辞尘嗤笑一声。 守卫:...... 夜色深沉,看不出守卫的黑脸有没有更黑。 “没有异常。” 硬邦邦的回答,一如既往话少,辞尘愣是从中听出些许怨气。 少年弯起好看的眉眼,大而圆的杏眼里满是狡黠。 “我做噩梦了,就想找人说说话。”他冲两人点点头,不等对方回话,倒回房间哐当阖上门。 鼻梁差点撞上门板的两人:...... 吹着冷风,睡意全无。 沉默片刻年轻汉子道:“好恶劣啊这人,他要不是大少奶奶,我、我......” 拳头咔吧直响。 年纪大的拍拍同伴肩膀,一脸经过社会毒打的沧桑,“祈祷他不是心血来潮,要是每天来上这么一遭,嘿!” 想到刚才心脏差点蹦出喉咙的惊悚,两人齐齐打颤。 新房不远处,同样有人深夜无眠。 “失败了。” 苍白修长的手指逗弄小麻雀,仿佛根本不在意杀人计划以失败告终,“你说,吞噬祟诡的法器是老家伙给的,还是那小孩自带的?” “啾啾。”麻雀挪了挪爪爪,过于蓬松的羽毛让这个动作显得多余,它看起来还待在原地。 男人不知听懂没,兴致勃勃继续说道:“若法器是老家伙给的,说明他担心我对那小孩下手早就提防于我,若是小孩自带的,那就有意思了......我找那小孩联手怎么样?好歹夫夫一体气机相连,和我联手总比三个月后被老家伙献祭强。” “啾。”圆团子轻啄男人手指,好似赞同。 “算了,血亲都会相互算计,更遑论其他人。”男人忽然间兴致缺缺,“还是杀了吧。” 从你我八字相合气机相连那天起,就注定是敌非友,要怪就怪老家伙不做人,把你拉进这场恶心的阴谋。 身在局中,谁不无辜。 苍白手指伸进身周黑暗搅了搅,从中撕下一片浓郁夜色,顿时男人身周的“黑暗”翻涌沸腾起来。 原来根本不是房间黑暗,分明是比夜色还要深沉的黑雾弥漫整个空间,光线好似被吸收掉,只剩下阴冷与无边寂寞。 如果有人懂行的在这里,就会发现黑雾正是低级邪祟【祟诡】,气息与袭击辞尘的那只同出一源。 祟诡出现在怨气阴气极重之处,会本能追逐活人吸收人气。 人命不值钱,怀着滔天怨恨绝望而死的人不知几凡,生出祟诡的概率不到十之一二,数千祟诡中可能只有一只在机缘巧合下生出意识进入开窍阶段,而开窍的祟诡能成长到凝魄阶段的更是寥寥无几。 普通祟诡只是一团过于浓郁的阴气,沾染上会令人倒霉生病,一般无法致人死亡。 开窍期的祟诡就要厉害很多,它凝练出核,即一只猩红邪气的眼睛,杀人对它来说轻而易举。 男人手中就是一只祟诡。 仿佛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命运,它在男人指尖如触手般扭曲挣扎,却轻而易举被镇压。 苍白的纤长手指看似无力轻攥,开窍期祟诡便瑟瑟发抖放弃反抗,顺从地将雾气归拢成一团,赤红竖瞳没了凶戾,絮雾团成可怜兮兮的荷包眼,里面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恐惧。 男人不为所动,用撕牛肉干的手法耐心将黑雾撕成条状扔进嘴里。 随着男人进食,弥漫的黑雾逐渐变薄,廊下红色灯笼幽幽光照穿透窗户,照亮房间主人的相貌。 把祟诡当零嘴的男人被黑暗包围,脸色惨白不见血色,衬得那殷红的唇宛若吸过人血鲜红欲滴,半长黑发无风自动,滑过线条利落的下颌,发梢落在峻峭凸起的锁骨。 垂眸间,眼角一抹嫣红尽显邪魅妖异,分明身着白衣却阴气森森煞气翻腾。 如月下诡魅,又如话本中食人精魄的妖精,俊美魅惑到不似凡人。 20、春陶落难(大修) 辞尘抱着板砖一夜好眠,第二天起床神清气爽。 他一动,房门就被敲响。 辞尘应了一声,房门从外面推开,清晨的阳光洒进屋子,红木家具镀上温暖的金光,一群人手捧毛巾水盆鱼贯而入。 辞尘数了数,伺候的人竟有五个之多。 五个人,围着他一个人打转! 原身记忆中有类似排场,亲身体验还是第一次,辞尘有心让人出去,想了想还是没多事。 在众人拥簇中洗漱用时比平常慢了不止一倍,感觉只要被人捧着,谁都能变成优雅的贵族。 洗漱完毕,已经有人送来早饭,时间卡得刚刚好,七碟子八碗摆满大半张桌子,每份菜都小而精致色香味俱全,主打一个食不厌精。 辞尘拿起筷子,顿了顿,最终还是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对盯着自己的十只眼睛说道:“你们先出去,一会过来个人收拾碗筷。” 几人低眉顺目行礼离开。 辞尘松了口气,重新拿起筷子。 走在最后面的大娘突然调转方向跑回来跪下,膝盖敲在地面发出闷响,“大少奶奶求您救救春陶!” 辞尘一蹦三尺高,唯恐不及的模样比兔子还速度,夹到一半的豆腐断成两节摔在桌上,弄脏了昂贵崭新的家具。 四十来岁的妇人抬起头才发现面前没人,少年不知什么时候避开了她的大礼。 辞尘皱眉,“有话好说,快起来。” 妇人不起来,又给辞尘连磕两个响头。 辞尘:“......再不起来我叫人把你赶出去,春陶怎么了?” 妇人精神一振又要磕头,辞尘好声好气说话她不听,只能冷下声道:“要我扶你起来?” 妇人立马从地上爬起来。 “春陶怎么回事,不是应该奖励他?” 要不是那个胆小倔强的小厮,辞尘说不定现在已经跑出清河镇了,他对春陶没有恶感。相反很欣赏对方,尽忠负责的人在哪里都受欢迎。 沐家能找到他,春陶占了大半原因,沐七来看着不像是非不分的人。 身着灰蓝粗布褂子的妇人小心翼翼看眼辞尘,见少年正看着自己,忙低下头哭着说道:“二夫人说、说要不是春陶不尽心,也不会出后面的事,差点耽误大少爷大婚让沐家沦为全城笑柄,所以罚春陶三天没饭吃,还把春陶关进柴房。” 辞尘忽然想起昨晚就是这人来送晚餐,当时张管事也在。 想到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辞尘眉心皱得更紧,“你是他什么人?” “是他姨母。” 妇人又要跪,被辞尘及时拉住,少年的手看似纤细却牢牢钳制住妇人,她跪不下去便一个劲对辞尘弯腰作揖。 “三天不吃饭倒也没什么,主要是春陶淋了雨感染了风寒,要是不赶紧喝药会要命的!春陶不是有意跟丢您的,求求您给管事说说放春陶出来吧!求您了!” 春陶说到底是受他连累,辞尘起身往外走去,“他关在哪里?” 妇人有心想说只要把这事捅到沐大管家跟前就好,见大少奶奶正等她带路,只好默默跟上。 房门敞开着,两人的对话外面人听得一清二楚,辞尘站在护院面前直接分派任务,“你跟我走,你去找沐七来让他来见我。” 使唤人使唤得理直气壮,半点看不出身为囚徒的气弱和小心翼翼,就算是真的新媳妇恐怕都没他这样自在。 两位门神如辞尘所想没有任何异议。 妇人眼睛一亮,激动地往前冲去,走了几步才想起放慢脚步,担心惹恼大少奶奶,她小心窥少年神色。 辞尘从她身边越过,“快点。” “哎!”妇人响亮应了一声,一马当先在前面带路。 沐家大宅墙垣高耸,巷道弯弯绕绕,身在其中抬头望去只见天空四四方方,逼仄窒息迎面扑来,它是一座抵御外敌的堡垒,也是禁锢活人的牢狱。 三人穿过纵横交错的巷路,绕过厨房后门,终于到达目的地。 柴门推开,简陋门扉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春陶昏昏沉沉,听见动静勉强抬头,先被照射进来的亮光刺了下不由流出泪来。 “春陶!” 有人扑了上来。 春陶视线模糊,半晌才分辨出急切的唤声来自姨母。 “姨。”春陶喉咙耸动,好不容易吐出的字暗哑难听,似沙子磨砺嗓子眼,火烧火燎的疼。 水杯凑到唇边,求生的本能促使春陶急切吞咽,温度适宜的清水滋润干涩咽喉,春陶总算清醒了几分,第一眼便看到站在姨母身后的少年。 春陶张张嘴,想要说话却难以发出声音,眼睛里满是歉意,他后来才知道要不是为了救他,大少奶奶已经逃婚成功了。 辞尘:“别说话,好好歇着,不用担心别人找你麻烦。” 春陶的情况算不上好,嘴唇干裂开血口,面色苍白似诡,冷汗直流,迎亲那天的衣服皱巴巴黏在身上,风干的咸菜都没他凄惨。 如果一直得不到救治,这个倔强憨直的小厮会不会死? 辞尘忍不住想如果那天他成功跑掉,没有去荒庙,沐家找不到他,春陶会怎样?负责看守他的人会怎样? 辞尘第一次真切意识到这是人命如草芥的世界,一条生命的逝去竟轻飘飘感觉不到任何重量。 底层民众的生死不过是上面人一句话,而上面人还有更上面人,剥削者同时也是被剥削者,来到这个世界的自己,再过段时间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受害者,亦或迫害者? 脖颈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辞尘拼命呼吸仍感觉喘不上来气。 他心里翻江倒海,下意识避开春陶那双黑白分明不夹杂满含感激和歉意的眼眸,明明是他害他到这种地步...... 辞尘猛然转身想要离开这个窒息阴冷的地方。 忽然间的动作惊动春陶两人,两道惶恐无措的视线顿时落在辞尘身上。 辞尘身形滞住,勉力稳住声线,轻声安抚道:“别怕,安心养伤,大喜的日子刚过,没人会执意找晦气。” “你是功臣应该得到奖励。一会儿有人来给你看病,放心休息吧。” 这话是对蒙受不白之冤的春陶说的,也是对得知大少奶奶不顾二姨太脸面执意要放人匆匆冲进柴房的张管事说的。 少年长相精致无辜,仿佛蜜糖罐子里泡大,当他面容紧绷清清淡淡不含任何感情色彩时充满可靠与威严,就像那些长居高位的大人物,没有人敢反驳他。 春陶的心彻底安定,挣扎着从姨母怀中起来想要给大少奶奶磕头。 辞尘一把拦住,握了握掌下瘦骨嶙峋的肩膀,温声道:“没有人会为难你,放心吧。” 张管事塌着肩膀,不着痕迹缩到没人关注的角落。 辞尘一步踏出柴房,阳光落在身上,温暖驱散些许寒意,他仰望四四方方的天空,再次坚定尽早离开沐家的决心。 他不想死,更不想被同化。 哪怕沐家看起来对“冲喜新娘”态度不错。 “大少奶奶。” 辞尘应声望去,沐七来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21、二房太太(大修) 沐七来在来的路上已经弄清楚事情缘由。 他没提内宅由二夫人管理,找由头罚个把下人不是新鲜事,只将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说自己疏忽大意,承诺会给春陶奖赏和补偿。 比起辞尘这位刚过门不知成色的大少奶奶,手握实权身受老爷信重的大管家在下人中更有威信,在场几人面色均是一松,气氛彻底变得轻松。 只张管事神色难看,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处理好春陶的事,辞尘抬步要走,沐七来道:“您要是觉得春陶不错,我把人调给您。” “......不用了。” 四目相对,辞尘面无表情冲对方点下头,然后头也不回离开。 沐七来一直望着少年消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冷声嘱咐心腹,“看好大少奶奶,别再出意外。” “是,上茅房我都跟着。” 沐七来看向战战兢兢的张管事,“大少奶奶是沐家明媒正娶上了族谱的,收起你的小心思。” 他语气淡淡称不上严厉,张管事却差点腿软。 这哪里是警告他,分明是在警告他背后的人。 “小、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沐大少的婚礼结束了,一些人情往来可没结束,从全国各地赶过来的亲朋好友一时走不了,沐家一一安排好食宿。 二夫人正陪来访的女眷叙旧,有个丫鬟在角落探头探脑。 和二夫人有隙的女眷指着丫鬟故意道:“她是不是有事找你?知道你忙,去处理事务吧,不用特意招呼我们。” 二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这是寒碜谁呢! 她干脆笑骂,“都怪我太宽泛,纵得这些小蹄子一天天没个正行,让各位见笑了。” 自沐太太去世,沐家内宅大小事务都由二夫人操持,她与正室相比也就差个名分,拿出当家太太的款倒没人当场不给面子。 众人纷纷笑骂她泼辣,二夫人就笑道:“我就当大家在夸我了。” 一番唱念做打,逗得宾客们娇笑连连。 二夫人行事颇有王熙凤之风,此时被架在台子上索性大大方方叫来丫鬟,“这里没外人,有什么事当大伙的面说说,咱家可不兴那畏缩行事。” 又对一屋子女眷道:“要真有事我自去忙,不跟你们见外。” 这话听着舒坦。 能被丈夫带出来应酬的不是正室也是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哪个在家不管着三两事,因此大多能理解二夫人,谁都有几桩事凑巧撞到一起的时候,把事给办了又不让客人们觉得受到怠慢,这才是本事。 大家很捧场,催促丫鬟有事快说,“要是没事找事,仔细你家夫人转头扒了你的皮。” 这番调侃让众人都笑起来。 二夫人也笑。 她身穿百蝶穿花云缎袄裙,着装打扮比正经新娘子还要来得热闹。 宽大衣袖刚好到手腕往上三四寸的位置,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腕子,被大红衣料衬托得格外细腻圆润。 袄子作了改良,微微收腰的设计令包裹严实的女人顿时多出别样妖娆,不比在座来自府城的太太们时尚,却也有自己独特的风姿。 往花团锦簇的女人群里一看,保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了。 二夫人长相艳丽,笑起来更娇艳,如开至荼蘼的牡丹,又如迎风招展的曼陀罗花,代表旧社会的宽大袄裙遮不住摇曳曲线,即使女人见到她也会不由自主多看几眼,但要是真沉醉其中,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站在宴厅中央的丫鬟恭谨垂头,肩背下弯得愈发厉害。 她是府里老人,很清楚二夫人不像表现出来那般亲和大度,今日当众丢了二夫人的脸,之后还不知要怎么在她身上找回来。 丫鬟战战兢兢,哆嗦着说不出来话,眼角扫到二夫人眉梢出现稍许不耐,一个激灵喊了出来,“刚才安泰苑传来消息,大少爷醒了!” 室内顿时一静。 昨天还昏迷不醒,自己的婚礼都只能由兄弟抱着大公鸡代替,婚礼刚过,那位沐家大少竟然醒了! 沐家大房看来命不该绝,那么这二房...... 各色含义不明的目光若有若无扫过人群中心的艳丽女人。 二夫人愣了下,很快脸上浮现惊喜,双手合十看上去激动不已,“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场喜事可算办对了,老爷听到消息一定高兴!” 与二夫人交好的几人纷纷出声附和。 “这些年你们为那孩子操碎了心,这下好了,可算能把心放回肚子里。” “对啊对啊,老天爷不会亏待大善人,你们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二夫人用手帕擦拭眼角,嗓音哽咽,“谁说不是呢,可算是苦尽甘来了,我不求别的,只盼他早日养好身体,别再让他父亲操劳。” 枯燥的茶话会忽然注入新鲜话题,七大姑八大姨们做作地热情起来,纷纷围住二夫人道贺。 说着说着便惋惜起十八岁前惊才绝艳的沐大少,顺便将沐家其他小辈扒拉出来比较一番,最终得出结论,不怪沐老爷宠爱长子,实在是沐辰刹那只鹤在鸡群里太显眼,是个人都忍不住多关注几分。 作为被比进泥里的对照组的母亲,二夫人用尽全力才勉强维持住笑容。 在清河镇这地界,除了极少数人以外二夫人一直是被捧着的存在,一向只有她阴阳怪气别人的份,哪有别人内涵她的机会。 这次借着大少成婚沐家邀遍天南海北的朋友,人多了,看她不顺眼的也多,眼见这群女人有意无意拿自家儿子和那病秧子比较,二夫人差点撕烂手中帕子。 好不容易打发走客人,二夫人是一秒都装不下去。 房间里噼里啪啦脆响,上好的瓷器碎了一地,伺候的丫鬟噤若寒蝉,恨不得藏进地缝躲开这场无妄之灾。 “大夫不是说病秧子时日无多么,怎么突然好了,冲喜真有用不成?” 一想到那病秧子,二夫人就恨不得咬碎银牙。 为了他,这么多年老爷搭进去多少人脉钱财,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对这个家没有半分贡献,却什么东西都享受最好的。 那些资源要是给老二,堆也能堆出来另一个沐辰刹,哪里轮得到那些臭要饭的嘲笑她! “姑娘别气。” 王妈妈是二夫人奶娘,看着二夫人长大,后来二夫人家道中落流落风尘,和王妈妈的联系都没断,二夫人嫁进沐家后就把奶娘接了过来给她出谋划策。 如今二夫人早已嫁人生子,王妈妈还是习惯以前的称呼。 别人不敢开口生怕触二夫人霉头,王妈妈不怕。 “冲喜有没有用还得看八字命格合不合适,老爷为了大少爷婚事花费巨大,甚至不惜耗巨资打通沪市关节,可见这位大少奶奶还是有点作用。姑娘你别着急,就算他醒了又如何,那副破烂身子能做什么,何况还取了个男妻,妥妥断子绝孙的命,沐家,还是要靠二少爷顶门立户。” “我就是怨老爷偏心!” 二夫人眼眶一红,这么多年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 22、两房恩怨(大修) “当年病秧子想学洋人话,老爷二话不说花大价钱请洋道士来,辰耀想出国留学,老爷却推三阻四。我这心里难受得紧啊!” 若病秧子死了,她这块心病就放下了,偏偏对方就是不死! 胸口仿佛被巨石堵住,连喘气都觉得困难,二夫人攥紧拳头狠狠锤了两下胸口,敲击声沉闷无比,听着就疼。 唬得王妈妈赶紧抓住自家姑娘手,不让她再自虐下去。 “会哭的孩子有奶喝,病秧子身体不好,老爷自然偏疼些,姑娘,听老奴的话啊,咱不跟那半死不活的争,身体好比什么都重要,把好东西攥进手里才是实惠。” 说是这么说,眼看自家姑娘因那病秧子焦心,王妈妈暗自思忖起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助姑娘达成所愿。 二夫人发泄一番总算冷静下来。 王妈妈给二夫人顺气,神色有些迟疑。 二夫人见状便道:“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 王妈:“姑娘听了可千万别气。” “说吧。” “您关在柴房的那个小厮被大少奶奶放了出来,因着这事大管家还训斥了小张。”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尚未消散的怒火顿时上涌,二夫人抓住摆件就要摔,手摸上去一空,才想起刚才已经将能摔的都摔了个稀巴烂。 一时间怒火更甚,扯着帕子咬牙切齿。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卖屁股的玩意竟敢爬到我头上来,沐家大少奶奶他也配!” “沐七来那条狗逮谁咬谁,他哪里是训斥张管事,分明就是把我的脸面摔在地上用脚踩!一个两个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眼见二夫人越说越过份,王妈连忙制止,“姑娘快别气了,没必要跟那些玩意计较。” “您是沐家当家太太,他们得在您手底下过活,就大少爷那身体又能多活几日?等大少爷一死,这位大少奶奶还不是任由您揉搓。至于沐七来,他就是老爷养的一头恶犬,老爷再信任他也不可能越过二少爷,将来家业还是要交给二少爷的,您着急什么。” “最难的日子我们都忍过来了,多忍几日又何妨。” “妈妈,我心里苦啊!” 泪珠子顺着二夫人姣好的面容落下,沾湿了帕子,“那老妖婆活着的时候老爷偏爱老妖婆,老妖婆死了老爷偏爱她的儿子,他何曾多注意过我和辰耀,三年前病秧子就该死掉,他偏偏不让,还差点拿我的辰耀去......” 哀怨戛然而止,她忽然噤声。 王妈似没听到,挥手让其他人退下,只留心腹丫鬟在身边侍候。 房间沉寂下来。 再开口,二夫人语气平复了许多,“那个小厮......” 要不是那小厮多事,小兔崽子早跑了,冲喜不成,病秧子也不会醒过来,她对付不了大房,拿小厮出出气总可以吧。 王妈闻歌弦而知雅意,苦口心婆劝道:“大管家刚警告过,眼下我们不好动手,大房没把那小子收为己用,等过段时间大管家不再盯着,没有靠山的小厮还不是任由我们随便处置。” 二夫人惊讶,“他没要?” 王妈点头,“说来也怪,要不是春陶,大少奶、大房那兔崽子恐怕早逃婚成功了,他不怨春陶反倒帮了把,可要是真为春陶考虑就该把人调进自己院里,有这样一份情分在,春陶做起事来不得尽心尽力?他也有人手可用。” 可他为帮春陶不惜开罪二夫人,完了却又和春陶撇开关系,他图什么? “图什么?”二夫人笑起来,“看来我们这位大少奶奶还没放弃从沐家逃走。” “他还想跑?家里对他还不够好。” 王妈话语中难免带上几分酸意。 别说辞尘是以男子身份嫁进来的冲喜新娘,天生低人一头,就看哪家三媒六聘娶回来的正经媳妇有他命好,闹得婚礼差点不成老爷都不责罚,更让沐七来给他撑腰。 这待遇,王妈要是年轻三十岁都准备自己上。 “让下面的人给大少奶奶行个方便,我们坐等看好戏。” 辞尘要是逃走,那当然好,要是被抓回来,老爷生气惩罚大房,对她来说也不错,总之无论怎样结果都没差,二夫人乐得添把火。 她擦掉挂在眼角的最后一滴泪,问道:“辰耀呢?” 王妈看向垂头侍立的丫鬟。 “二少爷在倚翠楼没回来。” 呲—— 饱受摧残的帕子终于被撕成两半。 二夫人随手扔掉,“把他给我叫回来,要是不听就绑回来。” 沐家暗潮汹涌,辞尘无意关注,既然迟早要离开,那么沐家大大小小的事务对他来说便没有关注的必要。 听说他那位体弱多病的“夫君”醒了,辞尘想了想决定主动去见。 除了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沐家待他实在不错。 也许沐老爷花费大代价求娶原身确实是因为对方爱子心切,因而格外包容他这个八字相合的儿媳妇,内情或许并没有他猜测的那般不堪。 辞尘不搞封建迷信,不认为八字相合能对人的健康起到积极作用,沐大少婚礼第二天醒来在辞尘看来完全是巧合。 但沐家不这么认为,这些天他在大宅院四处窜,明显感觉到沐家上下对他热情许多。 既然决定要走,沐家再好他也不会多待,不过沾了人家的光,走之前总要当面致谢。 结果沐大少拒绝了他见面的要求。 沐大少身边的小厮很有礼貌,“大少爷刚醒,形容不整怕污了您的眼,大少爷说等他身体松快些再与您约见。” 听上去情绪很稳定,并没有许多久病之人那般歇斯底里。 想到这些天从各处听到的关于这位大少的赞美和惋惜,辞尘心底对沐辰刹生出一丝好奇。 不过些许好奇不能阻止他跑路。 经过几天观察辞尘发现大宅子里有条路非常偏僻,平时很少有人经过,不知道通向哪里,他打算去看看。 23、礼教锁链(大修) 一大早,新过门的大少奶奶就府里到处闲逛,这几天家里上下见惯了大少奶奶四处晃悠的身影,此时见到仍不免侧目。 实在是少年长相太过出色。 身形颀长面容精致,碎发遮住圆润如玉的耳垂,少年的青涩与青年人的稳重成熟在他身上完美融合。 那双无辜的杏眼总是含着笑意,琥珀眼眸在阳光下折射出流光溢彩,见到人还未开口便先笑意盈盈,看着就温和可亲。 年轻姑娘匆忙瞥一眼便红了脸,连忙挪开视线,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偷瞄。 年纪大些的就没那么多顾虑,看着少年的眼神充满可惜。 美色谁不爱?如果这个美人还很懂礼貌,给予他们未曾感受过的尊重,谁能忍心拒绝他呢,就算碍于规矩,也会忍不住多说几句。 哪怕后面跟着两个黑脸门神,也不能阻止大姑娘老阿婆对大少奶奶的好感。 这种欢迎无关乎身份利益,只是出于人的本能,很脆弱却也让辞尘受益不少,只言片语就能分析出很多有用信息。 沐家大宅雕梁画栋,庭院深深脊吻高飞,宅子一进连着一进,走在狭长巷道不知不觉就迷了路。 也许是世道不太平的原因,沐家外墙修建得格外高厚,护院就有百来人,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巡查,门一关就是一座堡垒。 外面很难攻破,里面的人想出去也不容易。 辞尘第一次看到充满烟火气的古老大宅,看什么都新奇,抓住人就要问一问,两个门神都不放过。 大城市来的少爷一幅没见识的样子,大家由衷为自家宅院感到自豪,问什么便答什么,本就不是机密,和大少奶奶聊天还能光明正大偷懒,何乐而不为呢。 辞尘也在有意无意的闲聊中加深了对沐家几房的了解。 大家都很开心。 辞尘四处乱逛也没有人过来刻意阻拦,沐家大宅让他逛了个七七八八。 带着俩门神走走停停,“不经意”走到大门口,辞尘迈开长腿准备踏出大门,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门神之一呲出憨厚的笑,“大少奶奶您要出门?” “嗯,清河镇我还没逛过,想出去看看。” 黑脸汉子一脸为难。 辞尘从善如流问道:“怎么,不方便?” 他笑成一朵喇叭花,整张脸在阳光下好似发光,老张只觉眼睛快要被闪瞎,下意识偏过头。 大管家的原话是:大少奶奶走到哪里你们跟到哪里,不能让他离开你们视线范围,也不要太过拘束他。 这......到底能不能出门,大管家没交代啊。 正踌躇之际远远传来一声吆喝,“大少奶奶您要出门?” 张管事提着长衫下摆一路小跑过来。 辞尘:“有问题?” 到了跟前,张管事冲辞尘拱了拱手,平复气息后笑道:“是这样大少奶奶,我们清河镇有规矩,新嫁娘迎进门的前三个月不能出家门,不然会把福气带出夫家,三个月后夫妻琴瑟和鸣,这个时候会敞开大门宴请宾客,向外人表示新嫁娘已经彻底融入夫家。所以,大少奶奶您看......” 三个月,这不就是书中原身死亡的时间? 也就是说自从原身进了沐家大门就一直没有出去过? 巧合得令人惊心,辞尘无法不在意。 “那回门宴呢?”他问。 各地婚俗虽有不同,不过大多数地区新婚夫妇会在第三天回门,如果新嫁娘前三个月不出门,岂不是连回娘家的权利都没有。 “姑娘嫁过来就是夫家的人,怎么能时时想着回家。”张管事袖着手不以为然,“要是娘家真疼女儿自然会上门看望,夫家不会拒绝。” 但疼爱女儿的人顾及到女儿在夫家的生活,为了不给女儿添麻烦会忍住思念,不轻易去女婿家走动。 这样一来,姑娘在夫家生活如何娘家人一无所知,如果是遇上不好的事恐怕叫天天不应,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在清河镇尤其是大户人家出嫁三个月就死亡的小媳妇数量惊人,要是熬过去新婚前三个月,大概率也能熬过去一辈子。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对眼前的少年提起。 辞尘嗓音淡淡听不出情绪,“如果新婚后发现丈夫不好呢?” 三个月时间,足以让期待新生活的新妇枯萎凋零。 “看您这话说的,在家从父在嫁从夫,没有不好的丈夫,只有不够贤惠温柔的妻子,那等在外胡乱编排至亲之人的姑娘从根子上就坏了,没人会娶。” 张管事话锋一转,“当然,您不是女子不用遵守那么多规矩,不过新嫁娘三个月不出门是老祖宗定下来的,为了咱家福气不外泄,您还是先回去吧。” 老张连连点头,巴不得大少奶奶赶紧掉头。 这些天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大少奶奶主意正不会轻易被旁人左右想法,要是扯东扯西大少奶奶可能不会听,不过他心善待下人们极好,不愿给旁人添麻烦。 还是张管事有办法,老张表示学到了。 辞尘有一百种理由反驳张管事,只要他愿意,可以当场辨得张管事颜面扫地,但他张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什么呢,他和他们从根子上就不一样,道理根本讲不通。 自从莫名来到这个时空,以冲喜新娘的身份“嫁”进沐家,辞尘无数次感到不适。 清河镇的天空阴沉沉的,很少有万里晴空的时候,乌云好似无形的压力笼罩在镇子上空,无形的锁链束缚住这里所有人,又沉又重难以挣脱。 那是千百年来世道对女性的压迫,是以“规矩”“礼教”为名对弱者的剥削掠夺。 辞尘生在新华夏,尽管年少无知时差点走上歧路,起码三观正常且健全。 他把自己当过客不在意旁的人和事,一心谋划离开,他在沐家是“大少奶奶”,是“人上人”,就这样待遇仍在沐家长辈的“宽容”“体谅”中感到窒息,土生土长在这个世界的女性又该是怎样的感受? 辞尘时常听佣人们闲聊,他们说起别人的悲剧一脸麻木,说起自己身上发生的惨事也一脸麻木,仿佛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仿佛人活着就是为了经受悲惨和打击。 当所有人将剥削视作理所当然,当受害者将加诸于身的痛苦当做常态,人还是人吗? 辞尘闭了闭眼,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沐家,这个世界,他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辞尘身后,张管事笑容消失,一口唾沫哸在地面,仰着下巴倨傲地斥责门房,“都长点眼色,什么人能进什么人能出不知道吗!” 24、诡笑纸人(大修) 辞尘“漫无目的”四处逛,护卫兢兢业业跟在后面。 老张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大少奶奶的性格和长相不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老张现在很佛系,只要大少奶奶不嚷嚷出门,其他地方随便逛。 不知不觉一行人越走越偏僻,路上几乎遇不到人,房屋稀疏,青石板砖上落着薄薄一层灰,看起来许久没有打理。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地方的墙头比其他地方矮。 未清理干净的杂草在墙头肆意生长,辞尘朝远处望去,视线的尽头竟然有棵歪脖子树依墙而生,枝丫粗大繁茂,小半树冠伸到了墙外。 看起来很好爬的样子。 “前面是荒废院落没什么好看的,大少奶奶我们去别处吧。”老张忽然出声。 辞尘面无表情,“又拦?” 老张尬笑,“那什么,那边不吉利,新娘子容易招惹脏东西,最好不要过去。” 新嫁娘的身份可真是块好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都不用另找理由是吧? 辞尘微笑,“多久才不算新嫁娘?” 老张冲辞尘眨眨眼,好好一正直国字脸顿时无限油腻,“按老人的话说有了孩子媳妇儿才算一家人,没有孩子,嫁进来再久那都是外人。” 合着我一辈子生不出孩子,就得让你们叫一辈子新嫁娘? 辞尘都快被这无赖作派气笑了。 他不愿多生是非,老张说不让看,他便不看了。 临走时辞尘扭头望了眼歪脖子树。 是夜,月黑风高。 正是杀人埋脏、包袱款款跑路的好时机。 辞尘像往常一样早早入睡,外人看去少年平躺在床上睡意深沉,实际被窝底下他穿戴整齐,只需踩上鞋子随时都能出门。 灯光熄灭,朦胧星光透过窗缝为地面铺设一层白霜,辞尘睁眼看着床顶雕刻的吉祥如意图,静静等待深夜。 也许是心中默念数字起到催眠作用,辞尘眼皮越来越重,快要阖上时猛然睁开,过了一会又渐渐阖上。 最终他抵抗不了袭来的睡意,意识坠入黑暗。 辞尘不知道的是,他睡过去没多久两只巴掌大小的纸人从门缝飞进屋子。 纸人身上用朱砂写满咒语,张扬神秘的鲜红笔迹在昏暗房间勾勒出一幅狰狞图景,弯弯扭扭的曲线好似人类咧到耳根的嘴巴,上方两根细又短的线条似人类过度下垂的眼。 那是一张笑脸,一张形态太过拟人而令观者从心底发寒的人脸。 这张引起极度心理不适的纸人脸,正对床上昏睡的少年桀桀诡笑。 两只纸人向少年鼻口遮去,似乎看到几息后少年窒息而死的场景,纸人的笑脸越发夸张诡异。 一道莹白光芒无声无息闪过,纸人瞬间被弹飞出去。 纸人没有重量,按说即使被弹飞也该轻飘飘落下。 然而无形的力量压迫感十足,似天生就是克制邪物秽物,纸人被击中瞬间如炮弹砸在地面,落地却悄然无声,周身不详的暗光闪烁几下变得黯淡。 出师不利的纸人贴在地上,颤巍巍抬起上半身,勉强聚集起来的秽气半途散开,吧唧一下重新摔回地面。 再抬身,再摔倒。 如此反复多次,两只纸人抖着细小四肢无力抽搐,最终选择手拉手躺平。 不知过去多久,床榻上沉睡的少年呼吸平稳,终于聚拢秽气的纸人有了新动静。 一只纸人扶住膝盖站起身顺手拉起另一只,两只纸人不约而同做深呼吸状,然后做贼似的小心翼翼摸到床边,经过千难万阻跋涉后纸人终于爬上少年肩膀,一人拉住腰带一头往辞尘脖颈缠去。 不能直接接触,用腰带勒死总可以吧? 啪。 再次被莹白光芒弹飞。 好不容易凝聚的秽气被打散大半,纸人身周黯淡无光,举起小细胳膊几次试图坐起来始终没能成功。 纸人叹气.jpg 纸人垂头丧气.jpg 纸人瞧见放在床榻边的鞋子,以拳击掌细缝眼一亮,打着旋儿颤巍巍把自己贴在鞋底。 这一切发生悄无声息,差点丢掉小命的少年一无所觉,他眉头紧皱睡得很不安稳。 时至半夜,辞尘一个激灵猛然间醒来。 屋子冷得过分,裹在厚重被子里还是不住打摆子。 窗子忘了关? 五月初的夜晚这么冷? 辞尘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些,见时间差不多,跳下床踩上鞋子。 一股阴寒从脚底窜起转瞬袭遍全身,冻得辞尘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思维都开始迟滞。 辞尘惊恐地发现,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自己动了起来! 先迈右脚然后是左脚,双臂摆动,身体如同提线木偶僵硬地跌跌撞撞地向房门走去。 停下。 快停下! 辞尘试图让身体停下,却只听到关节如生锈的齿轮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 那声音很微弱,回响在耳边却是震耳欲聋的轰鸣。 体内有股力量来势汹汹跟他争夺身体控制权,而他就像稚嫩的幼苗,被对方牢牢压制在意识深处丝毫不给破土的机会。 手臂僵直地拉开房门,吱呀声在夜色中格外悠远,墙角的耗子被噪音惊动一溜烟甩着尾巴跑远。 守在门口的人不知去了哪里,让辞尘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沉闷的风直扑脸面,沐家大宅中独有的腐朽气息令辞尘反射性作呕,然而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因为有东西控制了他的身体。 辞尘的灵魂飘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打开院门走进黑暗。 庭院深深,狭长幽静的长廊深处暗不见光,每隔一段距离屋檐下挂着盏灯笼,光线太过昏暗,看不清前面是墙壁还是深渊。 僵硬瘦长的影子倒映在影壁上又缓缓消失,他的身体变成一具没有意识的尸体,行走在空旷死寂的大宅院里。 辞尘应该感到惊慌,但实际上他出乎意料地冷静,甚至闲闲地想是谁控制了身体?身体会去往哪里?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路越来越熟悉,尽头出现一棵歪脖子树,树冠大而繁茂,小半枝丫从墙内伸向墙外。 俨然是他白天来过的地方。 接下来难道要爬树? 身体如辞尘所想爬上了树。 即将上墙的时候脚下一滑,噗嗤!身体摔下墙头被树杈戳成对穿。 尖锐的树杈从后胸而入捅穿心脏,血液内脏哗哗流出,风一吹,像随风晃悠的生鲜羊肉串。 他死了。 25、 死亡傀儡(大修) 辞尘飘在半空,面无表情看着脚下一滩肉泥,摔成稀巴烂的那个人长着他的脸。 就在刚才,他那被控制的身体用母猪上树的笨拙姿态好不容易爬到墙头,眼看离自由只剩一步之遥,结果脚一滑从树上跌落,挣扎许久才血液流干而亡。 对此辞尘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毕竟在此之前他经历过被树杈捅死,被突然倒塌的墙压死,被树上栖息的毒蛇咬死......粗略一算十多次死亡。 摔死什么的,一点创意都没有。 为什么非要大半晚上爬墙头,老实待着不好吗?温暖的屋子里最安全,要是作死这就是下场。 不知从第几次开始生出这个念头,随着死亡次数增多,耳边劝慰的声音回响越来越大。 辞尘想了想给出答案:为了自由。 他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强迫和束缚,即使死亡也不能阻止他想做的事。 身体再次抬步,助跑,跳。 这次他终于看到了墙外的天空,却在下落时再次被捅穿。 身体没有当场死亡,他挂在树杈上痉挛抽搐,鲜血大量喷射而出染红了衣裳,连绿油油的树都染成刺目的红。 等待死亡的过程极其痛苦,身体看着辞尘灵魂所在的方向,蛛网状血丝蔓延整个眼白,那张辞尘非常熟悉的面孔逐渐被死气覆盖。 他朝辞尘露出怪异的笑容...... 辞尘猛然坐起身大口喘气,瞳孔反复收缩放大,过了半晌才渐渐聚焦,扭动僵硬脖颈环视四周,大脑神经终于缓慢运作起来。 这是......他的房间。 原来是做梦。 原来是做梦! 辞尘捂住胸腔,梦中心脏被捅穿,梦醒了心脏还在神经性抽搐,耳膜伴随心跳剧烈鼓动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 梦中一切太过真实,以致于梦醒后死亡带来剧痛和心悸久久挥之不去。 辞尘捂住抽痛的额角吸气,与其说是噩梦,不如说是“辞尘死亡的108种姿势”。 一具具和自己长相相同扭曲恐怖的尸体从眼前划过,太阳穴疯了似得狂蹦乱跳。 难道潜意识都在告诉他:别跑了,没戏? 辞尘习惯性用拇指狠狠按压住抽痛的神经,跳下床穿上鞋子,不知是不是这几天气温下降厉害,脚塞进去一股凉气直窜脚心。 . 听到身后房门打开,老张反射性扭头,差点扭伤脖子。 “您,有事?” 老张睡意全消散,顶着这些天被折腾出的黑眼圈疲惫地望向少年,就怕大少奶奶又整幺蛾子。 “上茅房,要一起?” 辞尘面色不太好,老张也不在意,大晚上谁起夜面色都不会好,“一起,一起。” 辞尘走在前面,护卫像两堵墙跟在后面,可以说是保护也可以看作监视与看守。 说是一起上茅厕,到地后两人自觉站在门口等大少奶奶出来。 不管世道如何糟糕,处在金字塔顶端人群始终懂得怎样让自己更舒服。 沐家的茅厕其实是厢房里放了恭桶,比普通人家住的房间还要宽敞阔气,厢房分为里外两部分,中间用山水屏风隔开,外间清洁用具一应俱全,收拾得很干净,空气中飘着淡淡草木香。 辞尘进屋关门,很快昏黄灯光照亮屋子。 夜半三更正值人困疲乏之际,屋外的两人看着脚下黯淡的影子打了个呵欠。 厢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老张赶忙返身推门,正巧房门从里面拉开,大少奶奶乖巧精致的小脸在灯光下十分苍白。 “刚才有人进来吗?”他问。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摇头,“我们就在门口守着,除了您没有人进去,您没事吧,发生了什么?” 辞尘侧过身,让两人看清屋里情形。 只见洗脸架摔在地上,脸盆倒扣,水撒了一地。 辞尘道:“我正在屏风那头,根本没碰洗脸架,它却毫无征兆倒了。” 年轻的汉子叫沐十三,正好休假就替同僚值一晚夜班,之前没见过辞尘。 他大大咧咧道:“用时间太长散架了吧,木匠李做活手艺不行啊,回头让老大扣他工钱。” 沐十三说的老大是指沐七来。 “或许吧。”辞尘一脸迟疑,摇曳的灯光落在少年苍白面色上,总觉得他在恐惧着什么,“......我刚才,好像感觉有人在外间,有、有人影映在屏风上。” “不可能!”沐十三心急,迈进门槛把房间里里外外查看一遍,别说人影连个老鼠影子都没有,“您看,我就说一切正常吧,别自己吓自己,就是洗脸架子做工太差支撑不住水盆散架了而已。快去吧,我们就在门外。” “可是......可是.......”少年眼角染上红晕,在原地踟躇一会儿,一咬牙道:“你能不能到里面来,站在屏风外面就好!” “不行不行!”沐十三双手连同脑袋疯狂摇晃,全身写满拒绝,“男男授受不亲,您是大少奶奶怎么能让外男进屋呢,不行,绝对不可以!” 见诡的男男授受不亲! 辞尘勉强按捺住抽人的欲望,眼巴巴盯着对方看。 微皱的眉心,水润的杏眼,苍白的面色,看上去可怜极了,好似等待过冬却发现家被拆了的小动物。 沐十三:...... 沐十三:“行叭,我在外间等你,你快点儿。” 老张也是第一次看大少奶奶露出这样的模样,一时愣住了,感觉心里毛毛的,有心阻止沐十三已经跟进了门。 “哎——” 他没来得及开口,房门就在面前阖上。 应该没事吧,他想,这可是沐宅能有什么事。 房间里沐十三双手环胸,站在门槛跟前坚决不肯走近一步,“你快点。” 灯芯哔啵作响,光影闪烁间隙一块板砖悄无声息袭向他脑袋。 沐十三根本没想到会在自家被人偷袭,他后脑一痛,不可置信地捂住伤处,下意识去看袭击者,还没来得及扭头就晕了过去。 辞尘接住沐十三摔倒的身体,轻轻放在门背后。 房门打开。 老张见出来的人是辞尘,后面没有同伴身影,于是目光越过辞尘望向厢房里面,“那小子去茅厕了?” 他扭头瞬间,板砖再度重出江湖拍向可爱的大脑壳。 老张跟着商队走南闯北,战斗经验比小年轻丰富,脑后有风声袭来他便意识到不对,本能后撤半步抬臂格挡。 不巧的是他站在门口被门扇挡住大半去路,空间过于狭窄施展不开只好中途变招。 此时板砖已拍下来,情急之下老张选择避开要害用肩膀硬接,同时鞭腿如闪电踢向一言不合就偷袭的少年。 从遭遇偷袭开始老张做出的每个反击动作都正确无比,可惜他没料到看似纤弱的男妻力量竟出奇大。 板砖砸在肩膀的那刻老张似乎听见肩胛骨碎裂的脆响,剧痛之下身形难免微滞。 辞尘轻巧避开袭击,秉持“乘他病要他命”的打架原则,一拳砸向老张鼻梁。 刹那鼻血喷涌,老张步上同伴后尘。 26、遇诡打墙(大修) 守卫平时不言不语,辞尘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几乎不错眼地盯着他。 让两人分开不容易,要不是担心同时对付两个人容易闹出动静引来其他人,也不至于绕这么大圈子。 把昏迷的人拖到角落藏好,辞尘向外走了几步又倒退回来,先给两人搜身,然后抽出两人的裤腰带把他们绑好,这才满意地拍掉手上灰尘。 深夜的沐家大宅,和白天的沐家大宅完全是两个样子。 庭院深沉晦暗,连月光都被挡在外头,走在长长的巷道隐约能听到模糊响动,四处张望周围却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 原来那是自己脚步的回音。 挂在房檐的气死风灯散发幽幽红光,并不能驱散多少黑暗,反而将树影和屋檐张牙舞爪地映在墙头。 风一吹阴影憧憧,仿佛黑暗中正有无数只怪物蠢蠢欲动,比起指路灯,一盏盏散发红芒的灯光更像是通向未知深渊的道标。 原身做了十八年富家少爷,身体营养充足没有夜盲症,饶是如此也只能在黑暗中勉强视物。 沐家大宅的格局和护院巡逻路线辞尘早已了然于心,他没有打灯,一边注意周围动静一边摸黑向目的地前进。 在黑暗中行走久了,不免有种时间被无限拉长的感觉。 又高又深的院墙中间夹着条窄窄的青石板路,天然给人逼仄窒息之感。 巷子另一端延伸至黑暗深处,辞尘独自一人走在窄巷,走了好久依然没走出去,长长的巷道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沉默贪婪地吞没每个闯入其中的生人。 周围情景好似与不久前的噩梦重合。 辞尘在心里默数“路标”。 刚才经过的地方有块青石砖缺了个角,夜深露重的时候不小心踩上去很容易绊倒。 左手边的墙壁底下有个老鼠洞,婴儿拳头大小,也不知多肥的耗子能打那样大的洞。 再往前就是拐角,拐过去之后有个......等等! 前面不是拐角吗?! 辞尘倏然止住脚步,望着幽深不见尽头的窄巷,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向脊椎,深夜寂寥的凉风一点一点渗进骨血吹走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两道高墙延伸向未知的黑暗,不管怎么眺望,眼前只有一条笔直的路,根本不见记忆中本应该出现的拐角。 是他记错了,还是走岔了? 沐家一到夜晚到处都是巡逻的护院,总之不能在这个地方多停留。 脚好似有自己的想法,蠢蠢欲动想要抬起来继续往前走,辞尘身形晃几下,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没动。 耳边有个声音在不断催促他快点走不然就要被发现,可心底残留的一丝别扭堪堪拉住辞尘的脚步。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沐家宅子极大,兼具防卫与巷战功能,道路横七竖八错综复杂,为了在没有光亮的夜晚顺利跑路,辞尘到处溜达的时候很用心规划出三条后路,并且记下每条路的显著特征。 要是再次跑路失败,沐家绝对不会给自己第三次机会。 辞尘行动前在脑海模拟无数次跑路途中可能遇到的意外情况,每条路都记得清清楚楚,绝对不可能记错路标。 不顾心底越发焦急的催促,辞尘站在原地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将错就错顺着路往下走,还是倒回去重新找路? 要是有些亮光就好了,只要看清周围环境他就能重新规划路线。 许是听到辞尘心声,被乌云遮蔽的月亮露出一角,不算亮,却足够辞尘看清如今自己所处的环境。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花园附近。 往前再走十来米就是花园入口,从入口进去是面积不小的池塘,如果他刚才慌不择路,恐怕现在已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落入水中。 怎么回事! 花园所处的位置和他要找的歪脖子树不说相差十万八千里,但绝对不在同一条路线上。 刚才天黑伸手不见五指,谨慎起见他可是一个不差地数着路标往前走,从院子里出来到花园的路可没有拳头大的老鼠洞。 辞尘很确定,前不久经过的地方的确有个老鼠洞。 是什么蒙蔽了他的感官? 或许是夜色太浓稠周边太过安静,辞尘脑海中冒出三个字——诡打墙。 这个念头一出来,夜风凉得惊人,好似有看不见的东西正贴在后颈嘶嘶吐气。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几句闲聊在死寂夜色中响起,凝固的空气突然活了过来。 “快点快点,终于到交班了。” “我让厨房留了剩饭,一会儿结束谁和我一起去?” “我!” “我也去。” “走走走,赶紧的,吃完睡一觉明天又是一条好汉,巡夜真不是人干的。” “别抱怨了,像沐老爷这样心慈仁厚的主家可不好找。” 交谈声越来越近,灯笼光亮倒映在地面,整个空间的晦暗一扫而空。 辞尘来不及多想,左右看看连忙闪身钻进假山背后,借着树影掩护猫着腰窜向另一边的花园出口。 护院举着灯笼走进花园,只看见柳条在凉风中微微晃动。 此时的辞尘已经换了条路继续向目的地进发,借着月光他的速度比刚才快了许多。 抬脚落脚间隙,鞋底的纸人隐隐哭丧着脸。 辞尘不知道的是,从深夜打开房门那刻,就有人一直在暗中关注他。 27、噩梦重现(大修) 长相昳丽气息危险的长发男人斜靠在软塌处,有一下没一下抚摸怀中黑猫,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穿过黑色皮毛更衬得肤色白。 比西方传说中的吸血诡更加苍白,却带着吸血诡没有的独属于活人的气息。 男人透过虚空看到某处画面,好似在看一场有趣的电影,看到高潮部分怅然长叹,“诡打墙没拦住,看来‘大少奶奶夜半逃跑失足落水而亡’这个结局要改写了。” 男人嘴里说着惋惜,脸上却满是兴味。 “能让妖道找来专程镇压我的八字,想来也不会随便死掉,如果今晚他能活下来,我倒想见见他了。” “喵~”黑猫蹭了蹭男人指尖。 “纸人找不了他多少麻烦,帮我去看看吧,看他接下来会不会变成那女人花田里的肥料。” 黑猫在男人怀中伸了长长的懒腰,喵了一声,跳下窗台头也不回地隐入黑暗。 辞尘正在浓郁寂静的夜色里行走。 诡打墙这个念头一出来就怎么都压不下去,辞尘心里多出一股异样,没来由觉得今晚可能不易出行,他有种掉头回去的冲动。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俩尾巴现在还晕着呢,也就是想想罢了。 辞尘更加小心地避开出没在大宅子各条巷道的护院。 按照原本计划他只需躲开一次巡逻的人即可,而眼下想要从后花园到达歪脖子树所处的位置,则需要经过沐家成员们居住的院落。 那里是宅邸核心,守卫力量更强,辞尘不但要避开数量众多的巡逻队伍,还要避开大半晚上仍兢兢业业听候主子差遣的婆子丫鬟。 沐家简直把“财大气粗”刻在脸上,在这个随时随地饿死人的年代沐家的护院各个膀大腰粗,一身剽悍气势看着就很不好惹。 辞尘不欲多生事端,仗着灵活身形在巡逻队间隙穿梭。 许是运气终于变好,之后没有遇到意外,他一路顺利到达目的地。 歪脖子树依墙而生,树冠繁茂,小半棵树伸到墙外,这地方偏僻少有人经过,许是缺少人气的缘故,夜风吹动树枝簌簌,自带凉气。 辞尘抬头看去,月亮隐入乌云,头顶黑沉沉一片。 翻过墙头,就是另一番天地。 辞尘从小就是孩子王,孤儿院里的梨树快被他撸秃了皮,爬树对辞尘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手脚用力轻而易举翻身上树,视觉有限也不妨碍攀爬。 沐家墙头高达十来米,即便矮的地方也有三层楼高,歪脖子树能伸过墙头可想而知有多高。 辞尘拨开挡路的枝叶往上爬,身周被浓郁的黑暗包围,只能看见模糊的树枝在眼前晃动,半米以外是何情形完全看不清,有时候树枝打在脸上才意识到要躲。 不知道已经爬了多久,不知道还有多久到墙头,黑暗让人失去时间概念,只觉墙头遥遥无期,耳边只有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 辞尘尽量放轻动作,每一次登脚都摸索着踩到实处,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从繁茂枝叶的缝隙看到目标,就在伸长手臂就能够到位置。 一切都很顺利,辞尘心头却隐隐不安。 他莫名想起那个梦——一次次从树上滑落摔死又一次次爬起来,简称为“辞尘爬树摔死的108种姿势”。 就是这一错神的工夫,脚底毫无征兆打滑。 辞尘身形趔趄,下意识去抓墙头凸起石块。 石块滑手,他非但没抓住反而因为借力失败跌落墙头被树干撞断脊骨的画面在脑海一闪而过,伸出的手臂硬生生在半途改为环抱住粗壮枝干。 身形稳了下来。 辞尘勉强站稳,抬头看向黑暗中那模糊的轮廓,墙头好似近在咫尺又像远在天边。 咔擦。 微弱响声在寂静夜空无限扩大。 借力的树枝突然断裂,辞尘脚下一空以极快速度坠落。 太快了,好似有东西在下面抓住双脚用力拉扯,辞尘在坠落的瞬间就反应过来去抓身边一切可借力的东西,却依然止不住下坠去势。 枝丫树叶噼里啪啦抽打在脸上,摔落的力道太快太重,不管辞尘抓住多少树枝都会很快断裂,根本不给他稳住身形的机会。 身体一路下滑,树干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指痕。 辞尘努力自救,然而下坠速度更快,“108种死法”一遍遍在脑海中重现,不用提醒辞尘都明白以目前的力道摔下去不死也得残。 越是危急辞尘越冷静,很快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劲。 真的有东西在拖拽他的脚!不是错觉! 辞尘勉强睁开眼向下望,双脚掩藏在层层叠叠的绿色中根本看不分明,他胡乱踢踹,脚下方空空如也只踢到一片空气,身体反而因为这个行为下落更快了,一路撞断无数树枝。 反正停不下来不如相信自己的直觉,辞尘咬住下唇,使出吃奶的力道踹向下方。 这次依然什么都没有踹到,却不小心蹭丢了一只鞋。 下坠的力道猛然停滞。 辞尘来不及多想,趁此时机抽出从沐十三身上找到的匕首用力插进树干,锋利的匕首轻易破开大树表皮,带着辞尘又下降一段距离后终于止住去势。 辞尘挂在树腰往下看。 下方一片漆黑,好似张开口静静等待进食的深渊。 实际高度肯定不算太高,或许只要他踮起脚尖就能够到地面,但未知带来无限猜想和恐惧。 “那边有动静,过去看看。” 树枝砸落地面的声音,枝丫噼里啪啦断裂的脆响引来正在附近巡逻的护院。 随着脚步接近,灯笼驱散黑暗,光亮向歪脖子树方向快速移动。 辞尘也终于看清。 他正处于距离地面三四米的位置,脚下方一地残枝断木,有一截婴儿手臂粗的树枝斜插进泥土里,尖锐的断截面正对着他的方向。 如果没能及时稳住身形,此时木条已经捅进他的胸膛。 护院来的速度很快,再向上爬已经来不及。 辞尘最后看了眼高耸的墙头,干脆利落甩掉剩下那只鞋,光着脚顺着树干灵巧跃下,然后捡起鞋子,弯腰躲进角落。 下秒昏暗的光笼罩歪脖子树。 一地残枝断叶。 “队长,有人爬树。”新来的的护院看眼紧靠树木的院墙,了然道:“是想跑出去或者翻进来吧。我们找找,兴许人就在附近。” 小队长举起灯笼。 树冠里没有藏人,周围也没有人,他招呼手下粗略检查一遍,吩咐道:“好了,我们回去。” “这就要走,不再找找?” 队长转身就走,小伙子还要开口,两位队友夹住他跟在队长身后匆匆离开,好似身后被诡追。 远远的还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这地方古怪,你以后就知道了。上报大管家吧。” 辞尘躲在暗处看着他们来去匆匆,只觉今天晚上遇到的每件事都透着诡异。 刚才有股力道使劲把他往下拽,但跳下树的时候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物体。 拽他的到底是什么?难道这里除他以外还隐藏着另一个人? 等护院走远,辞尘坐在地上拿出鞋抖了抖重新穿好。 夜色浓重,他没有注意到随着抖动残破不堪的纸从鞋底飘落。 辞尘精疲力尽,坐在树下准备休息一会儿,后脖颈有些痒,他随手挠了挠。 辞尘猛然僵住了。 有东西扫过他的指尖。 冰凉,丝滑。 好像是......毛发! 汗毛瞬间倒立。 辞尘一跃而起向后望去,却忘了附近遍地是树枝。 咔嚓。 脚踩在树枝的脆响在寂静黑夜被无限放大。 “什么声音?” 没走远的护院回过头来。 28、诡异院落(大修) “要......要过去看看吗?”说话者战战兢兢,盯着歪脖子树的方向半天挪不动腿。 队长静默片刻,一咬牙,“走,要是真有人闯进来我们几个就等着被大管家招呼吧。” 刚离开的护院再度回转,这次不仅认真将歪脖子树周围检查了个遍,还越过歪脖子树往辞尘藏身的拐角靠近。 人还未到,灯笼昏暗的光芒先一步落在距离辞尘脚尖三步远的位置。 辞尘左右看看,顺着墙根飞快跑进巷子深处。 这地方他没来过,笔直的巷子不知通向哪里,一片荒凉死寂连蝉鸣声都没有。 辞尘如同灵巧的猫小心且迅速地在黑暗中奔走,幽暗跳跃的光芒始终笼罩在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周围唯一的声音就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如果不能尽快找到藏身处,护院迟早发现他。 就在辞尘另想法子的时候,一座荒废小院出现在巷子尽头。 [沁兰苑]。 眼风扫过院门上方破败斑驳的牌匾,辞尘试着去推院门。 门没锁,一推就开。 他闪身钻进小院,然后轻轻阖上了门,留出一条缝向外望去。 辞尘注意力在逐渐靠近的护院那里,并没有意识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他怎么会看清牌匾上刻的字。 护院们手提灯笼,光亮透过门缝在地面落下影影绰绰。 笔直巷道一览无余,除了安静矗立在尽头的小院,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 “是沁兰苑,老大,要过去吗?” 辞尘贴在门背后静静偷听,不知怎的总觉得说话人似乎舌尖打颤,以至于尾音不稳。 “这地方邪门,要不还是算了吧,就算大管家知道也不会责备我们。” “我们干的是保家护院的行当,既然拿了丰厚的工钱就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说装神弄鬼,就算真的有诡今天也得上。”顿了顿,小队长吩咐,“你去找大管家。” 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与辞尘只差一门之隔。 辞尘躲在阴影,开始思考万一被发现该如何脱身。 “喵嗷——” 辞尘猛然转头,对上一双金色兽瞳。 美丽而残忍的瞳孔令他产生片刻恍惚。 一只黑猫站在墙头,四肢矫健充满力量美感,它悠然晃荡长尾,全身与夜色完美融为一体,以至于刚才查看周围竟完全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辞尘眉心一跳,视线集中在那条修长有力的尾巴上。 冰凉,丝滑......刚才碰到的难不成是这只黑猫? 辞尘绝不承认心底松了口气。 黑猫站在高处睥睨他,随即后腿一蹬轻盈跃下院墙,身影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他似乎在黑猫眼里看到了极具人性化的嘲讽。 错觉。 一定是错觉! 一只猫而已哈哈,今晚快被各种烂七八糟的事弄魔怔了,猫怎么会露出人的表情,一定是他看错了。 辞尘在怀疑人生的同时,外面的人也看到了黑猫。 “原来是猫,老大还要查吗?” “......走吧,这里不用管了。” 隔着扇门,辞尘听见外面长短不一的舒气声。 护院们来得快离开得更快,夜色重新恢复安静。 确定外面的人走了,辞尘起身打量这座荒芜院落。 无数风信子闯入眼帘,白色紫色蓝色粉色填满不大的空地,一阵风吹过花簇摇曳,满眼缤纷,似有少女吟唱随着夜风飘荡在院落上空。 浓郁芳香袭来,熏得人头脑晕眩。 辞尘屈指敲了敲额头,暗道自己昏头以至于听力出了问题,这院落荒凉破败看起来久无人居住,怎么会有人在半夜唱歌。 沁兰苑空地种满各色风信子,一条青石板砖铺就的小路将花田分割成两半,小路另一头延伸至花田深处的厢房。 漆成红色的木门紧闭,里面黑黝黝的。 辞尘没打算进去,他将目光放在花田边缘。 北墙年久失修,看起来很好翻的样子,歪脖子树给他留下不小阴影,一时半会不想看见任何树,倒不如试试这里的墙。 辞尘搓搓手,跃跃欲试。 花田里的风信子不知种了多久,整个空地花团锦簇肆意生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想到达北墙就要先穿过茂盛花丛。 辞尘跳进花田。 厢房紧闭的木门无声无息打开,漆黑房间里一道阴影正靠在门边静静注视着他。 辞尘背脊莫名发凉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他猛然转身。 身后没有任何异样。 只有风信子摇曳的身姿。 辞尘拨开挡住视线的花杆,不自觉加快脚步。 风信子一般长到25厘米左右,这里的风信子却像变异似的各个都有一人高,走在花田里目之所及到处都是花簇,浓烈香气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缤纷的花包围住四面八方,置身其中难以分清东南西北。 院落不算大,从院门到墙角不到百步距离,可他走了很久仍没能走出花田。 辞尘停下脚步,根据屋檐位置确认方向没错,然后再次抬步。 莫名的紧迫感促使他加快速度,很快辞尘几乎小跑起来。 背后似乎有无形的危险靠近,辞尘汗毛耸立头皮发麻,可无论怎么看这地方都只有他一个生物,根本无法分辨危险来自哪里。 就像弱小的猎物能够提前感知顶级猎食者,辞尘心跳越来越快,咚咚的心脏撞击一声接着一声提醒他危险正在靠近。 辞尘用力拂开弹向脸颊的枝叶,向前冲,几分钟后感觉不对换个地方继续冲。 如果俯视上空,就会发现齐整的花田因为一只小虫子的闯入变得七零八落,一道划痕贯穿整个花田,尽管小虫子路过后倒伏的花重新回到原来位置,可充满美感的艺术作品终究被破坏了。 任何花农都无法忍受精心培育的作品被外来者粗暴摧毁。 辞尘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前脚离开,后脚被踩倒的风信子花就以不合常理的方式恢复,眼看前方植物越来越稀疏,辞尘顾不得擦掉冷汗,一鼓作气冲出去。 下一刻他僵在原地。 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外墙,而是和外墙处在对角线的厢房。 他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厢房门口。 怎么会? 就算弄错方向也不可能跑到完全相反的方向! 荒废已久的屋子静静矗立在黑暗中,门槛很干净没有灰尘,仿佛经常有人进出,本应紧闭的木门不知何时打开一条缝隙,辞尘不受控制地向里望去,一抹血红在浓郁黑暗中格外令人惊心。 像嫁衣的颜色。 总不能是眼睛吧哈哈。 人的大脑会在某些场景自动触发记忆片段,辞尘不合时宜地想起网络上流传很广的惊悚小故事。 [男人透过猫眼向外张望,除了红色没看到任何异样,不免放松下来。他不知道的是,怪物同样正透过猫眼看着他。] 想到这里辞尘狠狠打了个冷颤,他想要立马转身远离这诡异的情形,冰冷的指尖却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僵直地伸向房门。 一切仿佛噩梦重现。 不对! 这种提线木偶般的感觉,他经历过! 难道还在梦中? 僵硬的手臂仿佛有自己的意志缓慢上抬,指尖逐渐靠近微阖的房门,以辞尘的视线清楚看到木门上斑驳的红色涂料,好似孩童所做的劣质涂鸦,涂抹出深深浅浅不一样的猩红。 他听见骨骼摩擦发出的尖叫在耳边震耳欲聋。 灵魂和身体好似分成两半,辞尘飘在上空眼睁睁看着身体被不知名者操控,僵直而坚定去推开房门。 那黑黝黝的厢房那微微洞开的房门,不知怎的令辞尘生起莫大恐惧,下意识就想逃得远远的。 这种来源于灵魂的战栗辞尘并不陌生,曾经在非洲草原一只健壮的雄狮突然扑过来,那时候他也曾这样战栗。 那是食草动物深植于基因的,对顶级猎食者的恐惧。 别碰那扇门。 别碰! 辞尘心中警铃大作,身体却违背主人意愿。 指尖碰触到木门,指腹的触感不似木质品,而是像西伯利亚寒风中陈列许多年的废弃钢铁,普一接触就黏住温热皮肤,继而以惊人的冷冻速度把人类化作冰雕,冷的灵魂都忍不住打颤。 辞尘反而因此冷静下来。 今晚发生的事飞快在脑海中闪过。 走错的路,被拖拽的脚,极具人性化的黑猫,护院的惧怕和忌惮,以及奇怪的荒芜小院和走不出的花田......似乎从今晚偷溜出来那刻起,一切诡异就在身边接二连三上演。 这不是真的。 这是一场梦! 快醒来!! 现实中不可能存在鬼打墙,不可能存在肉眼看不到的隐形生物,猫不可能露出嘲讽脸,小小的花田不可能永远走不出去。 这一切光怪陆离缺乏现实逻辑,如同陷入一个绮丽诡谲的梦境。 他是在清醒地做梦。 辞尘无比确信这点。 29、花瀑送葬(大修) [假的......] [快醒来。] [醒来!] 无形的力量从杏眼少年体内爆发,空气荡起阵阵涟漪。 摇曳的风信子花田,近在咫尺的斑驳木门,提线木偶般的少年如同被随意撕扯的画布扭曲变形,化作斑驳杂乱的碎片,随着夜风吹向遥远天际。 辞尘眼前闪过许许多多画面,刹那间看遍斗转星移看遍沧海雪山,下一瞬,他站在沁兰苑门口,隔着灿烂花海望向不高的外墙。 院墙低矮,看着很容易翻的样子。 这样想着,他抬腿迈向花田。 辞尘的脚停在半空。 他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是什么呢? 太阳穴突突直跳,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许久没有经历过的头痛来势汹汹,神经性头疼令人暴躁到恨不得拿跟木棍戳进脑袋搅一搅。 辞尘本能用食指抵住太阳穴猛摁,头越疼心里越冷静回想一路发生的事情,他到底忘记什么? 辞尘从小就患有偏头痛,心情不好或劳累过度就会头疼,最厉害的时候疼得他直拿脑袋往墙上撞,也因此学生时代的辞尘脾气非常不好,顶着最无辜的脸打最暴力的架。 来到这个世界后情况有所好转,只在最开始接受记忆那会儿疼,后来倒是没怎么复发过。 现在偏头疼毫无征兆发作了,感觉有人正在手持电钻钻开他的脑髓。 双手抱住脑袋十指深深插入发间,蜷住的拇指死命抵住太阳穴奢望可以减轻半分疼痛,但根本没用。 冷汗很快打湿后背,精致无辜的脸庞因为跳动的神经而扭曲变形,辞尘像以往一样倔强地咬住唇不愿溢出痛哼,直到尝到铁锈味意识才清明了几分。 就算如此,他还在努力回想。 也许过去一分钟也许过去一小时,半跪在田埂满身狼狈的少年终于动了。 辞尘撑住地面艰难且缓慢地站起身,头痛依旧继续,持续不断的剧痛令神经开始麻木。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起来刚才似乎经历了一场梦,或者说幻境? 一场毫无逻辑却令人逐渐迷失最终陷入其中永远无法走出来的梦。 泥土从指尖簌簌落下,辞尘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花田中央的女人。 女人身着上白下黑女学生装,她站在花丛里,微风抚动裙摆,及腰长发如瀑布披散而下,半指宽的粉色发卡别不住调皮的碎发,几缕发丝勾勒出清丽面容,这个时代女学生独有的文雅与婉约将满世界的绚烂衬托成背景。 她本应该是青春洋溢的,看到她就像看到学生时代抱着书本缓缓走过校园树荫的学妹,是大多数人青春里最明媚的回忆。 然而对襟褂子右腰位置一朵赤红妖娆的绣花,令女人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 她开口:“你闯入我家。” 辞尘暗自警惕,“抱歉,我.....” “你弄坏我的花。” “我没......”有。 辞尘愣住了。 花田一地狼藉,花枝摧折无数,密密挨着的花丛中间被强硬开凿出一条依稀可见的路,显然不久前有人横穿花田踩踏了无数风信子。 那不是一场梦! 就在刚才,他的确迷失在小小的花田,又因为未知原因重新站在花田外边。 辞尘瞳孔微缩,只觉夜色更浓,气温冷得厉害,若隐若现的黑雾在他身周张牙舞爪随时准备将他吞吃入腹,周围一切都蒙上诡异氛围。 “你要付出代价。” 女人宣告完毕,朝他抬起手臂。 哔哔作响的危险预感令辞尘连辩解都没有,转身就跑。 忽然狂风大作,风暴奇异地只局限在花田范围,风信子在风中疯狂摇晃,颤动频率越来越快,枝头簌簌,花瓣脱离枝叶被卷至上空,成千上万花簇化作花瀑龙卷风连接天上与地下。 女人手指晃动,花瀑形成的龙卷风呼啸着冲向辞尘。 危险预警一次比一次尖锐,辞尘头也不回拼命跑向院门,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这一刻生理上的不适恐惧却压过理智。 不要往后看! 不要停下!! 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催促他快点,再快点! 辞尘咬紧牙关,喉咙不堪重负发出“嗬嗬”粗喘,即便如此依然清晰感觉到背后压迫感越来越强。 “她”在靠近。 一股寒气吹在后颈,似乎有人正紧贴他的脊背,当意识到这点脚下忽然有如千斤重,每踏出一步都格外费力。 辞尘半边身子开始僵硬,冷汗流到眼睛里致使视野一片朦胧,脚步越来越沉重,他狠狠咬住舌尖,铁锈味弥漫口腔,疼痛刺激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一跃扑向近在咫尺的院门。 嘭。 院门突然从往外面打开,辞尘被狠狠撞倒在地。 他头晕眼花,来不及细想院门怎么无风自动,阴寒伴着无形压迫感飞速逼近,被大型猎食者锁定的惊惧令辞尘脖颈寒毛倒竖。 他一骨碌翻身坐起,手脚并用将四肢运用到飞起。 辞尘从来不知道自己连滚带爬竟然能跑出堪比奥运飞人的速度,体内每个细胞都在叫嚣逃离,就像兔子遇到老虎只能瑟瑟发抖,双腿生理性发软提不起力气,生存本能却在一个劲催促他快逃!再快点! 辞尘抓住了门槛,离院门只差一步。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将他拖拽住狠狠甩飞出去。 辞尘身在半空,瞳孔倒映出极致风景。 飓风携裹无数花瓣形成流动的鲜花瀑布,绚烂多彩以黑幕为画布画出自然界最诡奇的盛大与生动,花瀑在狂风中肆意舞动,馥郁花香沁入心脾轻易就能将活物拉进梦幻绮丽的鲜花梦境,美丽之极穷尽人类想象。 花瀑在半空旋转狂舞,辞尘也被携裹着旋转滚动。 好似身处滚筒洗衣机,满眼都是颠簸混乱与浓郁到作呕的花香,他被美丽的鲜花包裹,柔软娇嫩的花瓣化作锋利刀刃在身体各个部位留下一道道伤口,而脚下是十几米的高空。 辞尘看见了毕生难以忘怀的风景,也感受到人类的生命是多么不堪一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辞尘以为他最终的结局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时候,花瀑龙卷风以没那么狂暴的力道将他甩落。 辞尘重重摔落在地,去势未减又滚了几圈,最终在田埂旁停下。 庆幸的是,他还没死。 不幸的是,他受了伤,右臂不自然地扭曲,鲜血顺着伤口滴落。 冷汗浸湿了衣衫,辞尘疼得眼前出现叠影,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身。 一双小巧精致的红绣鞋无声无息出现在辞尘面前。 辞尘试图坐起来,努力几次没有成功,他捂住受伤手臂费劲向上看去。 这个带给他前所未有恐惧和战栗的女学生定定注视他的伤口,猩红嘴唇开阖。 耳膜嗡鸣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不过不妨碍辞尘看清她的口形。 她说:“好香。” 忽然间辞尘就明白女人看着他的眼神意味什么,那是人类看猪肉,猎食者看猎物的眼神。 30、诡口逃生(大修) 一系列变故导致辞尘的精神和身体到达极限,他头痛欲裂,折了一只手,没有昏过去是因为眼前的女人令他心惊肉跳,苦苦咬牙坚持罢了。 体内的危险警报还在哔哔作响,辞尘无动于衷,冷眼看着女人接近。 浓郁血腥气熏得人几欲作呕,离得近了才发现女人褂子上根本不是什么赤色绣花,分明是素白衣衫被血染成了猩红。 没有人类可以在这种伤势下若无其事四处行走,除非不是人。 辞尘一瞬间想了很多,现实过去不到一秒钟。 女人还在靠近,腰间血肉外翻不断往外淌血,每走一步腥臭的血液就滴在地上发出呲呲声,她走过的地方有多长血路就延伸多长。 辞尘已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虚幻,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连嗅觉都如此逼真。 他嗅到馥郁花香与浓重血腥交织形成的怪异腐臭。 他清楚感知到女人冰冷的发丝戳在脸上,一片痒意开始在皮肤蔓延,犹如被千万蚂蚁啃食,痒得辞尘恨不得扣掉那片皮肤肉块。 他眼睁睁看着艳红指甲在自己脸颊游走,冰冷黏滑的触感如毒蛇游曳,然而他浑身僵硬身体不受控制,连指头都动不了。 女人目标明确地凑近他的伤口,黏腻阴冷的气息喷薄出来冻结了血液。 “好香啊——” “吃了你就再也不用......” 她露出迷醉的表情,喃呢消失在嘴边。 女人长得极美,一举一动都带着令人无法移开眼的魔魅气息,她耸动小巧鼻头轻嗅,可爱之余不禁让人心生爱怜。 他们离得极近,近到甜腻柔媚的嗓音就在耳边回荡。 辞尘却无法欣赏。 没有人会欣赏一个窥视自己血肉的邪魅。 辞尘对上了女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猩红兽瞳。 冰冷,邪恶,阴异,充斥暴虐和世间所有阴暗,在里面看不到丝毫人类感情。 辞尘听到无数男女老少在耳边哭嚎尖叫,看到不祥与邪恶覆盖整个世界,他的灵魂被摄进万诡哭嚎之中。 猛然回神,辞尘青筋暴起,只觉刹那间历经了十八层地狱折磨,极致的惊惧与痛苦导致身体开始神经性抽搐。 女人掌心朝上素手轻抬,花瀑化作张牙舞爪的触手向辞尘抓来,铺天盖地的花瓣如魔物降世诡谲扭曲。 死亡气息逼近,难以形容的恐惧攫取辞尘全部心神。 生死压迫下辞尘终于动了起来,凝聚全身力量的拳头狠狠击向敌人。 这一拳相对于女人带来的压迫感来说无疑是蚍蜉撼树,也许无用,也许下秒就会死,但辞尘更不想在惊惧恐慌中力竭而亡。 他用尽十成力,随手装在衣兜里的东西一并甩了出来,板砖在半空划过抛物线,与花瀑组成的千百触手撞在一起,继而爆发出光芒。 白光并不算明亮,但在无星无月的黑夜无比耀眼。 嚣张的花瓣风暴停在辞尘鼻尖,板砖违反重力滞留半空,光明与阴邪僵持,唯美怪诞的景象仿佛整个世界突然被按下暂停键。 莹莹白光照在身上,僵硬已久的关节重新有了知觉,辞尘眼神一厉,反手抄起半空的板砖拍向女人。 女人不认为小小蝼蚁能够逃脱既定命运,没把辞尘放在眼里,正因意外而身形迟滞,辞尘抓住时机趁她不备手持板砖砸向对方脑袋。 就算在梦里,也没有人可以资格高高在上左右我的生死。 我辞尘,不接受任何强迫性安排! 板砖在辞尘掌中白光大亮,两者相击,女人尖叫着倒飞进花田。 嘭。 花瀑龙卷风爆开。 花雨纷纷扬扬落下,绚烂缤纷了整个世界。 像极一场梦幻浪漫的花葬。 辞尘无力颤抖,眼睛努力睁开又阖上,最终力竭晕倒。 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他听到女人骤然响起的尖叫,那声音充满怨毒。 朦胧中似乎一团温暖的光晕向他飞奔而来,光晕中心...... 好像是沐七来。 再次醒来外面阳光明媚,午后光线落在被面上暖意融融,辞尘用几分钟时间确定自己还活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后知后觉袭上心头。 上一世死亡来得太快,他还来不及感受痛苦就失去意识,而这次漫长痛苦的折磨令辞尘真切感受到活着真好。 他对生命的敬畏更深。 受伤的手臂被人接好了,稍微动弹一下浑身就疼得厉害, 脑海中不由浮现昏迷前的画面。 荒芜的院落,神秘诡魅的女人,漫天盛大的花葬......一切那样清晰,回忆起来甚至能清晰描绘出女人那双阴冷的眼,是梦吗?有如此真实的梦境吗? 房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是沐七来。 “大少奶奶。”男人似看不到床上少年浑身凄惨的模样,面无表情通知道:“鉴于您三番五次发生不当行为以及由此导致的种种后果,老爷让我转告您,这段时间您就在房间里好好养伤,需要什么告诉下人,他们会为您准备好。” 说得再好听也是囚禁。 不过比预料的要好很多,起码吃穿上不打算苛待他。 辞尘没有拒绝的资格。 见少年听进去了,沐七来像来时一样干脆转身。 “沐七来。”辞尘叫住了他。 身姿挺拔的大管家站定,幽深眼眸看不出喜怒。 “沁兰苑是什么地方?”辞尘问。 “一座荒废小院。” “里面有什么?” “只是一座荒废小院。” 辞尘定定看着他,也不说话。 沉默蔓延。 两人对峙片刻,沐七来开口道:“一定要说的话,沁兰苑里种满了花。” 辞尘:“它的主人呢?” 沐七来:“很久以前死了。” “有人说那座院子里闹鬼。” “院子荒废久了,总会有些不好的传闻。”沐七来眉峰轻挑,露出似笑非笑,“听说沪市崇尚西洋视封建迷信为腌臜之物,大少奶奶在沪市生活了十八年,怎么还跟乡下老太一样愚昧。” 这话从一个旧社会大家族管家嘴里说出来当真意味深长。 心道再问不出什么,辞尘又道:“你在哪里发现我的?” “歪脖子树下。”沐七来有问必答,好似方才锋芒毕露的不是他,“巡逻人员听到动静找过去发现了昏迷的您。夜黑风高出行不便,大少奶奶下次记得走正门。” 辞尘脸皮厚,只当听不出这家伙在嘲讽自己。 摸摸脸上擦伤,“我这伤......” “坠下树摔的。” 不是沁兰苑? 辞尘闭了闭眼,努力回想昨晚情景。 从树枝断裂坠落开始后面发生的一切都充满奇幻色彩,难道沁兰苑发生的一切是他摔下树昏迷后做的梦? 脸上擦伤不是来自风信子花丛,而是树枝?受伤的手臂不是被花瀑风暴卷到半空跌落导致,而是从树上摔落? 好像都能对上。 可他没去过沁兰苑,如果是梦,怎么会提前梦到里面种满了花? 31、收缴武器(大修) 沐七来打断了辞尘深思,“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出去了。” 辞尘猛然想起一件事,“我原来的衣服呢?口袋里的东西都在吧。” 最重要是那块板砖。 不管昨晚到底怎么回事,那块随手拾来板砖伴他走过数次危机,是目前用的最顺手的武器,放在手边好歹有些安全感。 “衣服脏了,洗干净后婆子会送回来。至于其他东西。”男人顶着一张英俊硬朗的脸说出最恶毒的话,“您在家里很安全,不需要随身携带危险物品。” 辞尘气笑了,“一块板砖怎么就成危险武器了。” 沐七来不语。 辞尘恍然,“你不会是替沐十三他们出气吧,我控制好了力道,他们只是睡一觉而已。现在醒了吧?” 沐十三两人早醒了,只是被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少奶奶放倒,两个大汉自觉无颜面对兄弟父老,害怕被兄弟们嘲笑,正躲在房里咬着被子懊恼。 沐七来神色不动,“保护不好大少奶奶您,是他们失职。” 辞尘:“不会丢工作吧。” “倒不至于如此。”只是日后少不得他亲自给两人加练。 辞尘心下稍安,就听沐七来问了一句,“你不恨他们?” “为什么要恨他们?”辞尘才醒过来还有些懵,不自觉按压住太阳穴,慢半拍反应过来,“各司其职罢了,他们只是执行命令,我要恨也应该恨下达命令的人。” 沐七来定定注视一会儿,确定没有在这位三番两次搞事的大少奶奶眼里看到丝毫恨意,才道:“既然知道你的行为会牵涉到许多人,以后做出决定前请多想想。” 辞尘微笑脸,“我会的。”才怪。 都说了是各有立场,沐十三受命令来监视他是沐十三的职责,他不想当笼中鸟是他的自由,谁胜谁负各凭本事嘛,他要是被沐十三抓住,那也是他本事不济不会有丝毫怨言。 辞尘是个自私的人,不愿意为任何人委屈自己。 不过下次可以下手再重些,只要护卫够惨,主家就不好责罚他们。 “别转移话题,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沐七来断然拒绝,“还是先由我为您保管好了。” “好吧。”眼见纠缠无用,辞尘果断示弱,“那些东西都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是我在这个世界所剩不多的念想,暂时交给你也行,就当是我为我不当的行为表示歉意,不过请你一定安置好它们,以后要还给我的。” 刻意压低的嗓音软甜,少年杏眼溜圆无辜,配上凄惨的面孔看上去可怜兮兮。 沐七来望了眼窗外的太阳,沉默几秒才道,“板砖也是?” 辞尘满眼真诚,“我少小离家,身无长物,小勇敢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也是支撑我在异乡生活的勇气,我做错了事愿意接受惩罚,小勇敢可以暂时交给你保管,但请你一定要照顾好它。” 沐七来嘴角微抽,“小勇敢是?” “那块板砖。” 沐七来:...... 沐七来转身就走,“知道了。” 能让这狡黠心黑的少年低头认错,看来那块板砖对他很重要,沐七来本是抱着小小惩罚下对方的心思没收走少年所有贴身物品,如今倒是不好直接将那块怎么看都普通的板砖随便扔了。 辞尘尔康手,“喂,一定要照顾好它,别想偷偷扔掉,别想鱼目混珠,我认得我的小勇敢!” 沐七来走得更快了。 房门阖上,挡住了洒进房间的阳光。 辞尘脸上丰富可爱的表情褪去。 所以,昨晚是梦境吗? 策划跑路之前辞尘就设想过种种可能,自然也包括跑路不成被沐家抓回来的后果。 清河镇封闭老旧,身为清河镇地头蛇的沐家就是被进步人士骂“旧社会余孽”也不算委屈。 辞尘在沐家闲逛,和沐家上下打交道,即使大家都很热情对他很不错,可辞尘一直感到格格不入。 沐家上下自有一套规矩,主子就是主子,奴仆就是奴仆,奴仆做错事主子可以随意打骂,就算闹出人命也不过是几两碎银打发走,人命在沐家不值钱,沐家更不允许尊严和个性存在。 他是个异类。 在沐家越久,辞尘越清楚意识到这点。 如果后半生都呆在这座封闭腐旧的宅院里,总有一天不是他逼疯沐家就是沐家逼疯他。 刚开始辞尘要跑,是无法接受旁人肆意安排自己的人生,是为了保命。 后来辞尘要跑,还要再加一条——只要是个人都不想呆在封闭窒息的环境。 没有人可以对他人异样的目光熟视无睹,辞尘也不能。 在现代社会过惯独居生活的人,如今却迫不及待想要融入人群,想来也是无尽怅然。 沐老爷是沐家大家长,向来说一不二,也是他一力促成沪市辞少与清河镇沐家大少的婚事,辞尘想过事情失败后沐老爷对他的惩罚。 比如跪祠堂,打一顿关进柴房,不给饭吃之类的,却没料到对方仅仅只是禁了他的足。 上次也是这样,他半路逃婚差点毁掉沐大少婚礼令沐家在整个州府蒙羞(来自佣人聊天的闲话),沐老爷也没有过多责备他。 辞尘忽然间升起些许好奇,在沐老爷眼里他具备怎样的价值?或者说,他的作用该有多大,才能让沐老爷对他给沐家造成的一系列麻烦事视而不见? 辞尘没见过沐老爷,无法作出判断。 沐大管家说禁足就禁足,半点不含糊,日常除了送饭的女佣其他人一律不得出入,辞尘就更出不去。 看守房门的人增加到三个,除了被他打晕过的沐十三和老张,还多出一个黑脸大汉。 沐十三看见辞尘狗狗祟祟打开门探出头,朝辞尘咧嘴笑,白森森的大牙花子在阳光下反射冷光,“大少奶奶,大管家让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没事别随便出门哈。” 辞尘相当怀疑要不是他是“大少奶奶”,沐十三这家伙十有八九会扑过来给他一拳。 辞尘指着小伙子伤处,“你眼窝怎么青了。”来呀,互相伤害呀。 沐十三得意洋洋的笑脸一僵,瞪着状似无辜的大少奶奶直咬牙,“还要多谢当日大少奶奶手下留情。” 麻蛋,大管家下手太狠,哪里不能打偏打脸,打脸就算了还瞅准他和小厨娘约定见面的日子打,顶着俩青眼窝去见心上人?他脸皮可没大少奶奶厚! 辞尘充分感受到了小伙子的怨念。 辞尘表示很开心。 辞尘道:“不用谢。看在你诚心感谢的份上,下次我会轻点。” “不会再有下次,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砰。 房门在沐十三面前阖上,差点磕到沐十三鼻子。 沐十三:....... 沐十三握紧拳头使劲瞪门板,试图隔空烧穿可恶的大少奶奶,“啊啊啊好气!他怎么这么可恶!” 老张和同伴对视一眼,老神在在收回视线。 禁足无聊,大少奶奶就爱逗沐十三,偏十三每次都上当,能怪谁。 沐家收养上百个孤儿,只有最出众的前十位赐沐姓,十三年轻气盛性格骄傲,看不上的人连句话都懒得说,每次都被大少奶奶气得跳脚还屡败屡战,从某种程度说来说,十三并不讨厌大少奶奶吧。 他也不讨厌大少奶奶。 谁会讨厌认真倾听且尊重他们这些下人的主子呢? 更何况这位主子还tm特能打。 辞尘被禁足对外只说大少奶奶不慎摔伤需要静养,该知道内情的人其实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沐十三等人作为大管家心腹隐约明白老爷的心意,对辞尘的态度和往日没什么不同,而沐家另外一些人对此则持另一种态度。 32、小人得志(大修) 辞尘被禁足当天,饭菜出现一些变化。 沐家财大气粗,主子们一日三餐的标配是两荤两素一汤,如果有其他要求可以跟厨房那边提,大多数时候会得到满足。 小少爷记忆里沪市辞家吃的比这豪华,一般西餐是标配,佐以红酒,一顿饭按市价计算能吃掉十来块大洋,沐家这点饭餐对比原身在沪市的生活水准,属实下降有点多。 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在辞家吃饭的只有原身一个人,或者大家齐聚餐厅一同开饭,看着七八样菜,实际厨房只需要准备七八样菜。 而沐家各房各吃各的,一个主子吃四菜一汤,实际上厨房需要准备十来人份,这还不算有人临到饭点想吃别的或者不吃,那么就需要另做,预先准备好的菜就成了浪费。 而且时人崇尚西学,国内西餐价格虚高,只看制作成本的话,其实沪市辞家在餐食上的花费比沐家要少很多。 沐家主子多,各人有各人的脾性,厨房为了应对各种意外自有一套处理流程,保证餐食方面不出岔子。 辞尘也是四菜一汤的标配,他不挑食,厨房做什么他吃什么,从来没有不顺心的。 今天午饭时间已经过去很久,送饭的人却迟迟没有来。 后来人来了,拿出来的饭菜没有一丝热气,炒时蔬里的青菜叶子皱巴巴泛黄,酱猪肘里油渍黏在泛白的肥肉上油腻异常,丸子汤上面厚厚一层浮油。 对于馋肉的人来说这顿抵得上山珍海味,对辞尘小少爷这种锦绣堆里长大的富家子弟来说,这就是挑衅,是侮辱。 辞尘没说什么,在送饭人注视下平静地吃光所有饭菜。 对于孤儿院长大的辞尘来说有的吃就不错,至于好不好吃,那是有条件才会考虑的事。 或许没看到自己想要的,晚饭时候送饭人变成了张管事。 “大少奶奶近来可好?这是您的晚饭。”张管事一口一个“大少奶奶”,作态神情却截然相反。 打开食盒,拿出一荤一素外加一碗硬邦邦的隔夜米饭。 “今天二少爷回来,二夫人高兴,特地吩咐厨房做了席面送去,大家伙都在忙,人手不够,多有怠慢还请您见谅。” 说到“二少爷”三个字张管事昂首挺胸,粗短的脖子恨不得顶穿天花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儿子中了秀才。 用筷子尖点了点那盘黑乎乎看不出原料的菜,辞尘问:“这是什么?” “爆炒牛肚。” 哦,原来是肉菜。 又点另一盘碎成渣渣看不出原料的菜,“那这个呢?” “麻婆豆腐。” 辞尘懂了,“单独为我做的。” “哪能啊。”张管事双手揣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怎么看怎么一副落井下石的奸邪相,“厨房忙着呢,您又不是什么贵重人,能吃上这个就不错了,可没精力给你开小灶。” 沐家是一个等级分明的小型社会,沐老爷处在顶端,而辞尘属于边缘人物。 他本就是外来户,在沐家需要仰仗他人,先前众人看不清形势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张管事自觉体察上意,见辞尘落了难立马抖起来。 这种境况一般人被欺负了大多选择忍气吞声,辞尘偏不。 他选择正面杠。 “烂成这样的手艺都能上灶,得浪费多少粮食,拿这些糊弄人,你们私下里该不会有什么猫腻吧。二夫人管家水平不行啊。” 一听辞尘污蔑二姨太,张管家顿时如被踩到尾巴的看门狗再也维持不住体面。 他开始放狠话,“劝你识相点,得罪了老爷还敢来得罪我家夫人,我看你是不想在沐家待了!” “我是不想在沐家待,所以你有办法送我出去?” 张管事本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地位比他高的他低头哈腰都来不及怎么会争辩,地位比他低的他也不屑和对方理论,被辞尘几句话搅合,张管事一时间忘了该说什么,不太端方的脸涨红成猴子屁股。 辞尘敲敲桌子,指骨撞击实木发出沉闷响声,每一声都不紧不慢撞在张管事心头。 “我是被禁足,也只是被禁足,大家长都没苛待我,你倒积极得不行。沐老爷知道二夫人对大房不满吗?” “你别瞎胡说!” 张管事急了。 二夫人是对大房积怨已久,但府里谁不知道大少爷才是老爷的心尖子,谁敢怠慢大房? 二夫人都只敢私下里暗戳戳做些小动作,更别提他们这些下人。 要是老爷知道他急不可耐跑来大少奶奶这里找存在感,恐怕二夫人第一个不放过他。 “你以为你还是大少奶奶?三番两次逃跑老爷早厌弃你了,就算去告状别人也不会听,劝你消停点。” 辞尘笑眯眯看他,看得虚张声势的张管事嗓门越来越小直至消音露出局促,才缓缓开口道:“明天的饭菜还和今天一样?” 不自觉下弯的脊背微顿,张管事听懂了潜台词——只要他消停,大少奶奶就不计较今天的事。 辞尘先前撅他面子,张管事面上笑嘻嘻赔罪,实际心里怨恨已久,如今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当然要好好看场辞尘的笑话心里才痛快。 可惜他欺上奴下久了,忘记不是所有人都会按照他奉为圭臬的那套游戏规则来。 嚣张气焰一旦被打压下去很难重新点燃,张管事沉默片刻,像初次见面那般弯下了腰,态度重新恭敬起来。 “今日二少爷回来突然,厨房没有准备不免手忙脚乱,明天绝对不会出同样的岔子。” 张管事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个时候席面差不多置办好了,厨房也空闲下来,要不重新给您做,您看您想吃什么?” “来碗面吧。” 面对前倨后恭,辞尘接受良好。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练就见人说人话见诡说诡话的本事。 遇到沐七来那样意志坚定说一不二的人,在没有足够能力和对方掰手腕时最好先低头,向强者低头不可耻。 遇到张管事这种欺软怕硬之辈,他强你就要更强,只有你强了他才会怕,才会躲远远的,否则一旦露出疲软之态,这种人第一个跳上来撕肉喝血。 看,只是稍强硬了些,这人就缩了。 张管事走后没多久,就有人送来热气腾腾的汤面。 细白面条躺在金黄透亮的汤汁里,上面窝着俩焦黄荷包蛋,小青菜翠绿欲滴,不但卖相极佳吃进嘴里味道也十足惊艳。 辞尘连面带汤一口没剩下,吃完摸着微涨的肚皮在室内来回消食。 只有一个人在的时候,辞尘脸上才露出些许焦色。 眼看书中原主的死期将近,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逃出沐家。 包括辞尘在内,沐家所有人都以为他的禁足短期内不可能解开,没想到第二天沐家大少身边的人来到辞尘面前,说大少爷要见他。 禁足令仅维持一天,就在沐家大少的干扰下自动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