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景泰蓝厂花发家史》 1、三无少女 “青予、青予,醒醒。起来了,工坊要到了!”耳旁一个老人的声音响起来。 女孩睁开眼,旁边一个穿着蓝布短袖衬衫,头发花白的老人笑眯眯地看着她。 “怎么了,爷爷都不认识了。才十分钟车程你就睡糊涂了?”老人露出一口白牙,挤出密密的皱纹。“要不要喝水清醒一下?” 老人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上面的绿漆已经脱落了不少。 这是哪个年代的东西? 女孩的眼珠子转开,看到自己坐在一辆破旧的公交车里。空荡荡的狭长空间,两排整齐的铁质座椅涂着绿色的漆。随着汽车的行驶,座椅摇摇晃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前排座上几个人穿着蓝黑灰的粗布短袖,听到声音纷纷转头打量过来。这是什么时代的穿着打扮? 女孩再望向窗外,好家伙,真是大开眼界。 她还第一次见到如此窄的马路,灰色的路面没有任何白色线条。稀稀拉拉路过几辆自行车,街沿上时不时走过几个灰扑扑的行人。 对面行来一辆慢吞吞的公交车,翘着两根长长的辫子,连接着天空中的电线。 马路边路过一栋灰色弧形房顶的房子,大树遮掩后露出和平电影院的牌子。门口贴着花花绿绿的海报,《牧马人》《杜十娘》《骆驼祥子》……下面的时间写着1982年。 女孩的大眼睛又大了一圈儿,现在是1982年? 随着1982这个数字在脑海中点亮,无数声音稀里哗啦地拥挤着跑进了大脑。眼前闪烁着无数画面和人物。 她本叫冉青,是网络上小有名气的00后插图师。几分钟前,她正在家里给小说赶制插图稿,累得趴下打了一个盹。 再睁开眼睛,就穿越到了这个身体上。 这具身体主人名叫陆青予,刚满十八岁。好像不是冉青认识的任何人或者读过的任何书中人物。 三年前,陆青予父亲病死了,母亲靠打零工根本养不活陆青予和十岁的小妹陆红红。身边坐着的老爷子,就是全家的主要经济来源。 老爷子名叫陆开明,是天和珐琅工坊的高级技工。只可惜他今年69岁了,最多干到明年70。 家里支撑不起陆青予继续求学,她高中毕业只能选择参加工作。因为错过了去中专学校学习技能,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到什么算什么。 对陆青予而言,她学会了一点绘画和掐丝画的手艺,最好的就业方向就是去爷爷所在的珐琅工坊。 “天和街到了!”前面的司机粗暴地大喊着。“要下车的赶快。” 一个急刹车,车停了。硬邦邦的冰冷椅子硌着后背,隐隐生痛,这一切提醒着女孩,她不是冉青,是陆青予。 冉青可以自由自在宅家画图,陆青予不能任性妄为,她要接过家中的担子养家糊口。 “哦!我刚才睡糊涂了,既然到了,我们下车吧!”陆青予接过水壶站起来,跟着老爷子下了车。 暂且先这样,看看再说吧。 天和街最高的建筑就是天和珐琅工坊。工坊主体是方方正正的两层灰色楼房,一楼的当街处是展厅,挂着“外宾服务部”的牌,里面是制作车间。 个子矮小、身材瘦削的老爷子站在门口骄傲地说:“怎么样?爷爷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气派吧!” 见过高楼林立现代化城市的陆青予勉强点点头,这二层小楼和周围的砖瓦平房相比,约莫、大概、可能算得上气派吧。 “丫头,你别小看爷爷工作的珐琅工坊,我们都是接景泰蓝外贸订单,给国家创外汇的。” 老爷子率先大步往前走。“如果你能进到工坊,一定要好好学技术,做出好作品,给国家创收!” 陆青予不知道景泰蓝居然在20世纪80年代就远销海外了,老爷子还是创汇的功臣,真不能让人小看。小姑娘心里面居然有些激动。 老爷子昂着头路过一楼展厅,不少人喊着:“陆师傅,您老来啦?” “嗯!带我孙女来看看。”老爷子带着陆青予上了二楼。 工坊总经理彭城、车间主任赖鑫,还有高级技工李长生正围坐在沙发椅上一起讨论。李师傅抽着烟斗,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陆师叔,您来得正好。国家今年经济形势好啊,工坊要扩大生产,我们正说下半年计划的事情呢!” 彭城是个四十多岁的国字脸男人,穿着黑色的中山装,笑着招手,然后看到了老爷子身后的小姑娘。“这是?” “彭城、赖主任、李师弟,这是我孙女陆青予。她考上高中的时候,你们二位还来我家吃过席面。” 老爷子笑眯眯地介绍着。“青予,来叫人!” 陆青予走上前一步,露出一个21世纪新人类的标准假笑。“叔叔好,伯伯好,大爷好!” 在几位工坊大佬看来,这个虽然姑娘个头不高、身材瘦小,但是举止大方,声音悦耳,两根大辫子油光水滑,勉强算是个80年代的新一辈。 彭城笑容可掬地说:“哎呀,这是你家青予啊,女大十八变,认不出来了。这丫头看着不错,有礼貌。来陪你爷爷上班吗?现在读书还是工作啦?” 老爷子顺势坐在彭城的对面:“我家青予刚高中毕业,学习成绩好着呢。可惜我们家没有男丁,她主动说不考大学,要参加工作挑起家中的担子,让我这个老头子歇一歇。你看看,这么聪明又孝顺孙女哪里去找啊!我明年不是退休吗,就想着工坊里扩大生产,肯定需要年轻人。” 话说到这里,几个人有什么不明白的。老爷子是准备用自己的工作岗位,给孙女留一条路。 陆青予感激地看着老爷子,这样的爷爷值得孙女敬重。 “这个啊?”彭城犹犹豫豫地看了赖鑫和李长生一眼。“这个还没有计划!” “彭城,今年上半年,我们的订单比去年多了两成,我们几个老的都已经忙不过来了。您还没有计划招新人吗?如果订单再增加,可就保证不了质量了。”老爷子奇怪地问。 “咳咳,陆师叔,您老知道,我们工坊做的是出口生意,大家工资不少的。今年肯定是要招人的,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要的。” 彭城看了一眼老爷子,再看了看李长生和赖鑫。两个人对他点了点头。 赖鑫看起来比彭城年纪小,人也要瘦一些,他开口说:“陆师叔,您是知道我们工作特殊性的。这份工作既要手艺精巧,又要有把子力气。你孙女看起来如此瘦弱,可能扛不住吧。” 老爷子笑着摸摸下巴:“这你不用担心,我家丫头在家里什么活儿都干的,屋顶的瓦坏了,是她修的。停水的时候,是她去挑水回来用的。绣花做饭纳鞋垫这些,也都学过。力气手巧的能力完全足够了。” 陆青予在旁边站着听,心中有点自豪。冉青除了绘画啥也不会,吃饭全靠外卖下馆子,清洁全靠胡来。没想到这具身体还是个六边形战士呢! 赖鑫讥讽地笑笑:“我说的不是做家务这种活儿,哪个女人不会做家务啊!” 彭城和李长生露出轻蔑的笑容。 什么?谁都能做家务?陆青予心想,能把家务做好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些说话轻松的男人,恐怕从来没做过家务吧。 老爷子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有点得意地笑着说:“我孙女当然不只是会做家务。青予,你把你包里的作品给他们看看。” 陆青予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斜挎着一个军绿色书包。打开书包,拿出军用水壶,里面是一本厚厚的《新华字典》。 打开字典,里面夹着巴掌大小的白纸,上面画着各种白描花卉。有写实的菊花、牡丹、百合,也有变形的莲花、石榴、卷草纹样。 老爷子伸手接过字典,抽出里面的画递给彭城三人。 “彭城、赖主任、李师弟,请大家看看,这是我家丫头画的白描图纸。” 老爷子再把字典翻到后面,里面夹着一张特殊的画。白色硬纸上,是金属丝盘组成的兰花。 “这是我丫头做的掐丝画。不错吧!” 茶几上瞬间摆满了画作,但是这三个人没有一个人接过来详细看看。白纸铺在桌面,被风吹起了边角,悠悠晃着。 陆青予心里咯噔一声,直觉告诉她,他们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按照老爷子的说法,自己在能力和体力上没有任何问题。他们到底看不上她什么地方? 一直没说话的平头老人李长生很快给了陆青予答案。 只见他往沙发后面一靠,拿出嘴里的烟斗,干瘪的嘴唇吐出烟雾,露出黑黄的牙齿:“我们工坊不招女学徒。” “为什么?”陆青予脱口而出。 赖鑫眉头皱起:“大人说话,小孩儿一边儿去。” 陆青予刚想反驳,老爷子给她使眼色:“丫头,我和叔伯大爷们说点儿事。你先在办公室外面等一会儿。” 陆青予提来的一口气被憋了回去,她走上前,把桌子上的图纸、掐丝画收了起来,塞进军用书包气鼓鼓地离开了房间。 “嘿!丫头家教不错,知道收拾。”彭城笑着打圆场。 老爷子的笑容挤不出来,急急问道:“为什么工坊不收女学徒,我孙女真的很能干。” 李长生示意赖鑫回答,赖鑫挺直了腰杆说:“陆师叔,您忘了,我们这间天和工坊是陆师叔您、李师傅,还有彭城的父亲彭师伯三人的师祖创立的。至今一百多年,从来没有收过女徒弟。 就算是家人亲戚要来,我们的手艺也是传男不传女。这是工坊的规矩,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要解决家庭生计问题,就走后门坏规矩。” 老爷子愣了一下说:“赖主任,你说的是百年前的规矩,现在我们工坊也不是私人小作坊了,哪里还需要继续坚持这种老规矩?我孙女虽然是女孩子,但是你看她画的图,做的掐丝画,都达到了入门要求。为什么不能收,用我的岗位换也不可以吗?” “哎呀,这些图啊,画啊的根本不重要。进来的学徒学上几个月半载的,都能做。今天给我们看的这些不算什么,谁知道是不是您陆师叔替她做的。” 赖鑫轻笑一声。“为了找工,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们又不是没见过。” 李长生和彭城相视一笑,彭城接着话头:“陆师叔,您也不用太着急。我们这里不收女工,其他地方收啊。那个纺织厂、炼油厂、百货商店应该有人要的吧。 我们工坊的工作确实不是女人能做的。女人哪有这份耐心和心思,天天坐在高温炉子前面敲敲打打的。” 李长生再次开口:“大家说得对,我们要培养未来的大师傅。要几十年如一日对这份工作心存敬意、精益求精,追求景泰蓝工艺的完美和极致。 女人一天到晚闲话多、想法多,头发长见识短,破事儿也多。女人呐,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结婚生孩子带孩子,哪有时间做这些。” 李长生倾身过来:“陆师兄,不是我们几个人不要你孙女,是这行不适合你孙女做。她如果真的着急挣钱,还不如嫁个好男人。” “对,女人做工都是做着玩儿的,还不是靠男人在外挣钱养家。反正国家按人头发粮票、肉票,不会少了她的。”赖鑫笑眯眯地说。 彭城看着陆开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自以为好心地再捅了一刀:“这个陆师叔,小侄女需要我们帮着介绍个男人吗?你看上工坊哪个徒弟了,您给我说。或者,我帮您看看,保管找个好孙女婿。” “哈哈哈,对对对!找个好女婿。”剩下两人大笑。 老爷子豁然站起:“找个屁!年纪轻轻的,比我还封建……” 陆青予在门口听不清房内的声音,正彷徨间,房门大开。老爷子气势汹汹地摔门走了出来:“走,回家!我们另外想办法。” 这是谈崩了? 陆青予心想,刚到1982年,自己就成无业青年了?可无业有什么关系,冉青做自由插画师也算是无业吧! “爷爷!我们别理这些老封建,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机会这么多,我会找不到好工作!” 2、癫公太多 老爷子很生气,几天都吃不下多少饭。 陆青予的母亲周素莲只能把存了很久的肉票换了半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熬煮了一锅喷香的红烧肉出来。 亲妹妹陆红红一看见饭桌上红亮的肉块,黄黄的小脸立刻冒出红光。眼巴巴地望着老爷子和亲妈,只等着发话就抢肉吃。 这么肥的红烧肉,在冉青的年代,几乎是没人吃的。所以她笑眯眯地夹了一块肉放进小妹的碗里。 “谢谢姐姐!”陆红红脆生生地答谢,然后啊呜啊呜开始嚼肉。 “青青真是好孩子,红红要向姐姐学习。”周素莲才40岁,剪着短发,别着黑色的夹子。发根已经白了不少,加上枯瘦的面容,看起来不止40岁。 陆青予心里难受起来,她想起冉青的妈妈,快五十岁了。日常打扮精致时尚,周末坚持健身和户外活动,和自己站在一起仿若姐妹。 现在这个母亲,为这个家和两姐妹操碎了心。就算做了一碗红烧肉,也在不断地给别人碗里分着,自己一块也没捞着。 “妈,你也吃点。”陆青予挑了一块最大的肉放进周素莲碗里。“您别担心找工的事,我看了报纸,还是有不少地方招女工的。我们巷子前面的招待所就要招女招待,工资挺高的。” “招待所?”周素莲摇着头。“不去不去,年轻女孩子去不得这些地方。招待所经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 “那,电影院的售票员?”陆青予继续问。 “不好不好,电影院经常半夜才下班,回家太危险了。”老爷子摇头。 “电影院好,姐姐去电影院,带我去看免费电影。”陆红红嘴巴里的肉刚咽下去,抓紧时间插嘴。 周素莲还是摇头:“闺女不急,家里没到穷到这个地步。你慢慢找,找到好工作再说。工作就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慎重。千万不要像你爹一样,为了给家里多添点,就去江上码头搬货,活活把自己累死了。” 听到父亲的事,陆青予低下了头。因为珐琅工坊没有生意,工人们纷纷离开自谋生路。陆家父子都在工坊,被人说占国家便宜,父亲主动离开了。 记忆里的父亲是一副清瘦的病容,累的、省的。就算这样,他每天回家总会带着笑容,挣到钱的时候还会给姐妹俩买上几颗糖…… 眼角有点湿意,陆青予眨了眨眼睛:“嗯,您放心。” 陆青予想起在招待所附近看到的流动货摊,估摸着现在还没有城管,摆摊卖点东西也能贴补家用吧。 卖什么好呢?陆青予盯着老爷子不说话。 老爷子看孙女眼珠子转来转去,还露出狡黠的笑容,放下心来:“丫头,你想做什么?爷爷支持你。” 陆青予想了想,对老爷子耳朵轻轻说:“请爷爷教我。” “教你做什么?”老爷子也小声说。 陆青予眨眨眼,拉着老爷子进了房间。摆上白纸,铅笔,开干…… 夏日的南方小城,炎热而潮湿。人们聚在树荫下纳凉,也在大树下寻找生计。 西城招待所门口有个小姑娘摆了一个小摊。和橘子推车、花生芝麻糖摊、针头线脑小摊等摆在一起。 她卖的是女孩子用的东西,梳子、镜子、发夹,但又不是普通的素色样式。每一个上面都点缀着鲜亮的图案和色彩,以蓝色为主。 姑娘们路过就走不动道了,尤其喜欢小巧的镜子盒。一面是闪亮的银色镜子,另一面是一幅掐丝珐琅画。手工精巧,打磨平整。每个镜子盒的图案都不一样,就算纹样相似,颜色搭配也不一样。 “多少钱?”一个姑娘爱不释手的捏着两个镜子盒。 陆青予见喜欢的姑娘这么多,伸出去的一根手指变成两根:“两,两元!” “两元?”姑娘们眼睛都大了,窝在掌心的镜子盒放回了地摊。 陆青予看见大家纷纷摇头,赶快补上一句:“我这是纯手工做的,绝对结实耐用,而且没有相同的款式,您用上十年都不过时。现在开张大吉,两元一个,买三个送一个,买五个送两个。用粮票、肉票、糖票换也可以。” 占便宜的心理自古有之,姑娘们又把镜子盒捡了起来,但还是嫌贵。“能不能再少点儿?” 南州属于省会城市,在这个年代平均月工资不到60,新工作的年轻人能有个2-30已经属于高工资。2块钱能买40个包子,两块肥皂。一个景泰蓝镜子就要卖2元,确实不便宜。 但是景泰蓝的材料不菲,耗时又长,太便宜也不行。 陆青予咬咬牙:“今天是第一天,我再给大家优惠一点,少两成好不?请街坊邻居以后给我做做宣传,介绍点生意好不好?你们的朋友也按照这个价格优惠!” “行!”姑娘们终于露出笑容,数学好的姑娘互相询问,能不能大家一起买,分摊费用。现代人简称拼单。 不错不错,今天摆摊第一天,靠着街坊邻居能开张已经很好了。 除去镜子、铜丝、珐琅颜料等成本,平均每个能赚六毛。如果一个月能卖100个,那就有60块,和老爷子工资差不多。 自己手速还不够快,一天最多做两个,看看能不能提升一下。 陆青予搓搓手,接过了粉的一元,绿的两元,棕的五元,还有灰色的十元。找过去一些毛票。好久没有捏过这么多人民币了,数起来特别有成就感。 怪不得四十多年后,就算大家能手机支付,还是有人喜欢用纸币。 “哎,牡丹花的镜子还有吗?”一个妇女眼巴巴看着另一个姑娘挑走了她心仪的花样。 “哎,大姨。这个花样的暂时没有了,过几天我再做一批过来,到时候您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陆青予递过去一把梳子。“您看看这梳子可还喜欢,上面的花纹是我用珐琅画的,不容易掉色。我便宜点给您?” “梳子我有,这镜子是你自己做的?小姑娘不错啊!哪里学的啊?”妇女抬头对她笑着。 “我爷爷是珐琅工坊的老师傅,他教我的。我的手艺还不够,仍然需要学习。”陆青予露出一丝自豪的笑容。 妇女笑着说:“姑娘啊,你这东西虽然好,可价格太贵了。一般人最多买一次,你要不去百货大楼旁边卖婚礼用品的商店街摆摊,要结婚的人手里有钱,肯定需要这么喜庆漂亮的东西。” 陆青予一听,确实是个好主意:“谢谢大姨!我一定做更漂亮的小镜子出来,下次给您优惠。” 晚饭时间,陆红红跑来帮忙收摊,陪着姐姐回家。十个镜子盒销售一空,还卖出去不少其他东西。 陆青予给陆红红和自己各买了一根冰棍,两个姑娘欢笑着蹦跳着回家。 新生活还是有奔头的,陆青予想。自己一个00后,被无数信息喂大的新生人类,还对付不了80年吗? 这一天家里又割了肉,做了油滋滋的红烧肉。 陆青予吃了半月青菜萝卜白米饭,也觉得肚子里没油水心里慌。她破天荒地吃了三大块肉,嘴巴上全是油。 吃完后,她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摆上镜子、铜丝和颜料,开始新一轮的制作。这次她的目标是新婚人士,所以做了好多个大红、桃红、粉红的小镜子、小梳子。然后把摊位摆在了商店街的路口。 果然,购买了丝绸被面、暖水瓶等新婚用品的新人,转头看见她摊位上喜庆的小镜子,都停下了脚步。 陆青予适时的套路准新郎:爱媳妇的男人是不会计较这些小钱的,爱媳妇的男人是一定会给媳妇买好看东西的。爱媳妇的男人会自觉主动购买的。 于是,陆青予的镜子梳子,成了畅销货,经常售卖一空。她还聪明的在两个点位轮流摆摊,货源充足时就到商店街卖高价,货少的时候就回到西城招待所低价销售。 看来摆摊挣钱的学问也不少,经过陆青予的琢磨,小摊的生意算是稳定下来了。 等售卖三轮后,她的摊位前站着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年轻男人。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是否打量了摊位许久。 陆青予只知道自己整理好客人挑过的摊位,一抬头,就看见他了。 他穿着雪白的短袖衬衣,胸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长长的发梢随风扫在眉头,皮肤白皙细腻,眉目如画如同自己曾经笔下的神颜男子。 他和她曾经在这个世界看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仿若不在一个图层。 灰扑扑的街道,仿佛因为有他的存在增色不少。 陆青予觉得自己瞬间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好,同志,需,需要什么?” 男人好像很习惯女人面对他时的紧张,他面无表情自顾自蹲了下来。拿起一个镜子盒问道:“这是你家做的?” 陆青予点点头:“是我做的。您是给你对象买的吗?她喜欢什么花纹样式?” 男人站起来也打量着她,一个瘦小的、腼腆的、大辫子姑娘。穿着朴素,和大街上的人大差不差。唯有一双眼睛,圆溜溜地透着精明。 他指着镜子盒淡淡地说:“这分明是景泰蓝的工艺,只有珐琅坊的景泰蓝工匠才会做。你一个小姑娘,就会做这个吗?” 这男人长得挺好,说话真不好听。怎么就不相信人呢? 陆青予对男人的外貌滤镜碎了一地。 她瞬间就不结巴了:“怎么?我一个小姑娘,就不能掌握景泰蓝工艺?何况这也算不上景泰蓝,充其量算是低温珐琅画而已。” “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抬起头皱眉盯着陆青予。“我是文化馆研究室的苏远宸,负责收集和整理本城传统文化。 昨天我听同事说西城招待所门口有少见的景泰蓝作品售卖,虽然是个镜子盒,但是花纹独特手工精巧,要排队等一周才能买上。 他们猜想可能是哪个流落在外的老师傅作品,或者是工坊流失的作品,特意让我来了解情况。真的是你自己做的?没有借他人之手,或者是借他人之物?” 这个姓苏的说得文绉绉,但是话里还是透露着不相信。 陆青予收起笑容:“说得绕来绕去,什么借他人之手,借他人之物。不就是不相信这些东西是我做的吗? 要么觉得这镜子盒是别的老师傅做的,要么是我偷珐琅工坊的成品。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不相信我,是因为我年纪小,还是因为我,是个女人?” 苏远宸明显哽了一下,然后尴尬哼笑了一声:“这个,我不相信你,无关你的年龄和性别。主要是我上个月才去珐琅工坊做过调研,里面都是年长的男工匠,作品陈列在柜台只对外宾,从来没有对本市市民销售过。确实,确实……” 陆青予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偏见处处都有,不差他这一个。她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西落了,肚子也开始饿了起来。 苏远宸还在自说自话:“如果这真是你做的,那确实了不起。小姑娘,你成年了吗?师承哪里?” 陆青予不准备搭理这个说话文绉绉的臭老九,收拾好东西放进挎包,再拎起小马扎往巷子里面走去。 “哎,这位姑娘?同志?”苏远宸眼看陆青予脚底抹油准备跑,赶忙祭出杀手锏。“我是文化馆派来的,你有义务配合我的工作。” “呵呵!”陆青予送他一个露齿假笑。“我一个小——姑——娘,您就不要用官威来压我了吧。现在天要黑了,请不要跟着我,否则我就要喊了!” “喊什么?”苏远宸不明所以。 “流氓!”陆青予笑着轻声吐出两个字,然后飞快跑开了。 “你!”男人没表情的脸颊被气得泛红,一跺脚骑车离开了。 骑出去十来米,苏远宸回过头去。只见姑娘纤细的脚下,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背包小马扎一晃一晃的,很洒脱。 她一个群众,居然一点都不在乎文化馆的官方背景,不在乎他的干部身份!苏远宸还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陆青予正准备回家告诉老爷子今天遇到个怪人,然后就看到老人家铁青着脸闷头喝茶。 “这是怎么了?”陆青予放下包裹坐在老爷子旁边问。 “唉!”老爷子捏着茶杯好半天才说:“丫头啊,是爷爷对不起你。教了你技术,帮你买了材料,让你做出这些珐琅作品。 今天工坊销售经理王敬国说,我们不能售卖镜子盒。珐琅画的技术和原材料都是工坊的,不能私下随意售卖。 必须经过工坊授权,经过同意后才能售卖,还要给工坊分享一半利润才行。我们,我们是不是换个工作?” 陆青予拍案而起!脏话脱口而出:“他爹的神经病!” 要学技术不让进工坊,要卖产品要工坊授权,卖掉的东西还要分工坊一半利润。 还以为冉青生活的新世界癫公癫婆多,结果这个地方的人更加癫狂! 不就是因为自己是个女人! 一个弱小可怜、没爹的小白菜吗? 欺人太甚! 3、不服就战 白炽灯泡在不稳定的电压下发出吱吱的声音,屋内家具在灰黄的墙上画出一个个黄棕色的影子。 周素莲和陆红红把饭菜摆上方桌,母女三个人无言以对,默默吃饭。 没有肉的日子,饭量好像自然而然就变大了,今天尤其吃得多。陆青予把悲愤化为食量,干了两碗米饭。 她不过是想努力多赚点钱,改善家里的生活,多吃两次肉而已。结果两次出师不利。 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工坊里,在这些老封建的脑子里。她不能等着被打压,必须反击。 老爷子在院子大树下抽了好久的烟,才慢慢平静下来。旁边木凳上摆放的饭菜已经凉了。 陆青予搬起一张椅子,挨着他坐下望向天空。 这里的城市房子矮,灯光暗,天空的星子闪闪,看得非常清晰。 勺子般的北斗星,斗柄永远指向北。北边夜空有一颗天空中最亮的星子,北极星。 “爷爷,我不服!”陆青予悠悠吐出一句话。 老爷子吐出口中烟圈:“我也不服!” “我想去天和工坊。” “你准备怎么做?” “我准备去谈授权。”陆青予的眼睛在夜空中亮若星子。“要么让我售卖,要么聘我工作,总之,我不能让他们欺负。” 老爷子深吸一口烟袋,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行!我陪你去。” 两爷孙一晚上都没睡好,脑海里预言了和癫公干嘴仗的无数种可能。 陆青予把以前冉青追过的各种宫斗、宅斗、商业斗、年代斗的电视剧回忆了一遍,找出一些有用的战斗经验放在脑子里。 早晨两人收拾好东西出发前,俱发现对方的黑眼圈。 周素莲担忧地说:“青予啊,我们不去了行不行?他们是大工坊,好几十号人,我们惹不起的。” 陆红红也跟着说:“爷爷,他们万一欺负你们怎么办?爷爷您以后还要在工坊上班呢,他们会不会后面和你算账?” “谁敢和我算账,我怕他个卵!”老爷子嘴里也不干净了。 陆青予摸着陆红红的头:“红红在家好好写暑假作业,姐姐待会儿回来看。你别担心,我们不是去打架。我不仅是给自己争取机会,更是给家里争取机会。我一个穿草鞋的,还怕他们吗?” 陆红红能说什么呢?她只能眼巴巴看着爷爷和姐姐又出了门,家里出的事她也是知道的。她只恨自己年纪小,帮不上忙。 两人走出巷子,在西城招待所门口坐上往东的九路无轨公交车。五站路,就到了天和街站,站旁就是天和珐琅工坊。 工坊门口陆青予看见一个眼熟的人。 仿佛在雄赳赳的战斗曲中突然插入一首小提琴曲,飘飘如画中仙的苏远宸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 相当的不和谐! 陆青予扫过苏远宸,扭头带着老爷子往二楼而去。苏远宸见这一老一小气势汹汹,直觉有故事发生,掏出包里的纸笔连忙跟上。 两人杀入二楼,彭城正在画室起草图。 老爷子和陆青予往彭城对面一站,老爷子说:“我孙女要和你们谈谈。” 彭城连忙对着旁一个徒弟打手势,赶快去找赖鑫、李长生来。 “陆师叔,我们到我办公室谈,有话好说。” “就在这里谈吧!”陆青予抽了一条板凳坐下。“彭城,我想和您谈谈合作授权!” 彭城被小姑娘惊世骇俗的发言吓了一跳:“咳咳,丫头你说什么?” “我想和天和工坊谈授权,让我代理或者生产珐琅作品售卖。利润我们可以三七开,你三我七。”陆青予霸气发言。 老爷子得意地笑笑,找了根板凳,也坐了下来,跷起了二郎腿,晃起了脚尖。 “这个?”彭城拿眼睛往后看,王敬国、赖鑫、李长生等人陆续坐在了他的旁边,隐隐形成一个包围圈。 陆青予笑笑,这场景还真是少见。一群壮年男人,围着一个老头,一个小姑娘。 “同意吗?”陆青予笑容满面。“昨天王经理告诉我爷爷后,我觉得这是一个双方都受益的方案。我们可以商量一下相关细节。” 与前一次唯唯诺诺地相比,今天这姑娘的嘴巴伶俐不少,说话也挺专业。 彭城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接着话头:“商量细节,哦,好商量,好商量。” “商量什么商量!”李长生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王敬国说的话,你陆师兄还不明白吗?我们工坊的手艺概不外传,所以我们是不会授权给你们的。这是皇上用的贡品,不是穷人用得起的。” 李长生话里话外,包括表情都透露着不屑。 “李爷爷,您老还活在满清啊!”陆青予大声说道。“这是新中国,是1982年,改革开放都四年了。珐琅工坊现在做的东西是出口的,给外国人的。为什么就不能给中国人用。” 赖鑫接过话头:“那也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 “为什么用不起?你知道我们国家的经济发展变化会有多快吗?电视机听过吧,黑白的,你们家有吗?就算今天你们没见过,不到十年将成为家家户户都拥有的家用电器。 就这个月,我在地摊已经卖出去二十几个珐琅画镜子,都是女人买的,大家都很喜欢。”陆青予振振有词。 一串生僻词语,改革、经济、黑白彩电给大家说得一愣一愣的。 工坊销售经理王敬国是个胖胖的中年人,他拍着手说:“小姑娘好口才,外面是外面,工坊是工坊。我们的手艺技术属于国家,没有私人拿去做东西售卖赚钱的道理。 镜子盒用的铜丝和珐琅原料,也是给我们工坊特供的。陆师傅找原料商私下买原材料,私自做了出售,这些都是犯规的。” “那我们合作,你授权给我,我给你钱。”陆青予又绕了回来。 “这些镜子盒都是我孙女自己做的、自己卖的,我一点都没插手!”陆老爷子骄傲地补充。“你们可不能小瞧了我家丫头,她懂别人的心思。几天就能赚很多钱。” “小丫头,就算我们相信这些镜子盒是你做的,又怎么样呢? 我们工坊做得起出口生意,就不缺你这几个钱。刚才李师傅已经说过了,我们不会授权给你,就算是你自己私下做的也不行。 你不能否认,你的手艺是你爷爷传给你的吧。陆老爷子是工坊的高级工匠,他的技术本身就是工坊的秘密,属于工坊,不能私自授徒。” 王敬国不愧是搞销售的,嘴皮子比其他几人厉害很多。 彭城终于松了口气:“这次念在你是小孩子,学的也是皮毛,我们就不再追究了。你们回去吧!” “既然我爷爷的技术是秘密,我要学习就必须进工坊,那我要求进工坊。” 陆青予早就估摸着他们会拒绝自己的所谓授权建议,这么大的工坊怎么可能看得上她挣的这几块辛苦钱。 让老爷子带话给她,实则让他们知难而退。 “这事上次不是说过了吗?”赖鑫不耐烦地摇头。“我们工坊不招女工匠,顶替也不行。” “你们上次说我的画是假的,这次说我的镜子盒是我老爷子做的。你们还说女人没有力气、没有耐心、没有成为工匠的决心。 所以我申请工坊考核我,证明我自己的手艺。如果考核成功,再招我为学徒,然后我拿最低的工资,让你们看到我的决心和实力。满足你们的要求,再转为正式工。” 陆青予一边继续说着话,一边观察众人的反应。同时,她发现画室外的白衬衣一角,文化馆的臭老九。 “你们连让我成为学徒的机会也不给吗?” 陆青予突然高声喊道:“文化馆的领导同志,您听到了吧!这个工坊歧视女性,不给我参与考核的权利。伟大领袖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他们还守着满清封建思想看不起女人。” 苏远宸在陆青予的控诉中缓步走了进来,昨天看这个姑娘狡黠无比,今天看她却是堂皇正大的样子。 而且,小姑娘昨天还说他是流氓,今天就喊他领导同志了。 “各位同志们好,师傅们好。我是文化馆研究室的苏远宸,正在做本市传统文化的采集和调研。刚才你们的话我听到了一些,请见谅,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苏远宸涵养很好,说话不疾不徐,表情一本正经,确实像一个年轻的领导。 “这位领导同志,您快来评评理。”陆青予等不及找人来撑腰。“这个工坊哪一条哪一款写着不招女工?我现在申请他们给我一个公平考核的计划,他们都不愿意。他们欺负人!” 从李长生到彭城,都没想到进来一个貌似领导的外人。大家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毕竟这传男不传女的规矩虽然大家默认了好多年,但毕竟上不得台面。 彭城站出来说:“这位苏领导,我们也没说不让女孩子进。只是这工作确实不适合女人做,这丫头是我们老师傅的孙女。我们怎么会欺负她呢?我们这不好好劝着吗?” “都80年代了,有女性的钢铁工人、煤炭工人、石油工人。怎么就不能有女性工匠?女人行不行,不是你们男人说了算的。”陆青予把自己的知识储备都挖掘出来了。 老爷子也开了口:“我孙女说得对,就算你们觉得小姑娘不合适,总要给个机会让她和男工比一比。如果青予比他们强,为什么不愿意招用她呢?” 苏远宸很赞叹爷孙俩的勇气,点头道:“比赛好!公平公正。” “我不同意,我的徒孙每天忙得很,学技术不是陪小丫头玩的。”李长生愤怒地站起来,就差没拍桌子了。 “对!我们车间的活儿都干不完,哪有空搞什么比赛。”赖鑫站在自己的师傅旁边,同仇敌忾。 “你的徒孙水平差,怕输给我孙女吧!”老爷子站起来,小小的个头气势十足。 王敬国转过头来,忙着劝架:“几位大师傅、老师傅,你们不要吵了。这不是一个两个人找工的问题,是关系工坊人事制度的大事。” “彭叔叔,改革是从制度开始的,开放是从内部开始的。我想学景泰蓝技术,是因为我对她心存敬意,希望她更好。希望您给我一个机会,也给工坊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彭城望着陆青予,苏远宸也望着她。 她说的话好像有一种魔力,让他们觉得她描述的未来,是清晰可见,能够实现的。 彭城最后点了点头:“也不要搞那么复杂,下个月工坊组织一次学徒比赛。愿意来的都来,我们挑好的留下。如果青予丫头能考赢我们的男学徒,就来做我们工坊的第一位女工匠。” “彭城?你不要乱说话。”李长生着急起来。 “师伯,时代确实不一样了。”彭城慢悠悠地说:“我们要向前走。” 李长生气得跺脚,转身离开。 赖鑫追着李长生,边跑边喊:“师傅,您老别生气。彭师兄,你要守住师祖们的基业啊!” 王敬国笑笑对苏远宸说:“让领导同志笑话了,我们工艺车间的老师傅们也不是坏心眼。他们只是希望能守住祖宗传给我们的技艺,好好传承而已。” 苏远宸笑笑没说话,老人老思想,新人新办法,有冲突很正常。 陆青予突然发问:“那比赛的裁判是谁?” 画室的几个人愣住了,小姑娘直击问题的关键。如果裁判不公正,陆青予依然不能顺利进入工坊。 4、比赛升级 老爷子大喊道:“说得对!学徒比赛的裁判你们准备找谁?可不能用工坊里这几个老家伙,他们肯定偏向自己的徒子徒孙,对我孙女不公平。” 彭城脑门擦汗:“陆师叔,这个您不用担心。工坊里就这几位老师傅,既然答应了您,谁做裁判都会公正裁决的。 如果您还不相信,那就请您自己去找。什么时候找到好裁判,什么时候我们再说比赛的事儿?你看这样行不行?” 陆青予说:“彭叔叔,那您的意思是说。只要我们自己找到裁判,比赛随时可以开始吗?” 彭城支支吾吾地说:“你们也不能随便找个人就做裁判吧。至少也应该是在我们工艺界或者文化界有点名气的,有点资历的。” 老爷子犹豫起来,他这一辈子都在工坊里老老实实干活,可还真不认识什么人。更不用说认识什么知名人士。 他悄悄去看孙女,陆青予表情淡然。她没那么悲观,只要有机会考试,裁判肯定可以找到。80年代的城市就这点儿大,找找总会有的。 于是陆青予拉着爷爷站起来。“彭叔叔,谢谢您同意我的提议。我们这就去请裁判,您看什么时间比赛比较合适?” 彭城看了王敬国一眼,暗示他现在该你说两句了。 王敬国想了想对老爷子说:“虽然我不太懂你们的技术,但肯定不会是明天后天吧?师叔您老找裁判也需要约时间不是? 师叔,您看一个月以后行不行?裁判你们出,考试的题目,就由我们定。” 老爷子说:“你们准备出什么题?” “嗯,那就出个基础点儿的题目吧。学徒们自己画一幅花卉图,做成一个掐丝珐琅的铜盘。也不用做得太大,就三寸吧。”彭城斟酌着说道。 老爷子转头看向陆青予,陆青予心里默了默点点头:“就做三寸铜盘,我们同意。” 苏远宸在旁边听到了全场,见证了爷孙为自己争取权益的过程,表示我不参与意见,你们的意见都可以。 见大家都同意了,彭城客套两句送走两爷孙和文化馆小干部,回了办公室。 爷孙两个人窃窃私语走出画室,离开了工坊也不搭公交车,往城中心走去。 刚走出两步陆青予回头一看,发现苏远宸推着自行车跟在自己身后。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陆青予好奇的问。 “我没跟着你,我只是要回我的单位而已,”苏远宸抬着下巴,望着远方。 “你单位也是这个方向?”陆青予不相信。 “对啊,我们文化馆是这个方向。它和总工会是同一栋楼,我们在楼上,他们在楼下。你们是不是要去总工会啊?” 陆青予哽住了:“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总工会?” 苏远宸得意地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你们要去请一位文化界、艺术界的知名人士做裁判。除了总工会,我想不到你们还能找谁求助?” 陆青予哼哼了两声,算你这个臭老九猜得对吧? 于是三个人两种心思往总工会走。 爷孙俩在前面,苏远宸慢悠悠推着自行车在后面。不过一站路的距离,就到了总工会所在。 这里是几个单位共用的一个地方,以前听说是清朝人留下的校场。 高大方正的石头门柱上左边挂着“南州市劳动人民文化宫”的牌,右边挂着总工会、文化馆、图书馆、剧院等牌子。 陆青予和老爷子走进院子,找到一楼总工会。 苏远宸没继续跟着他们,上楼去找自己的领导汇报今天的情况去了。 跨进走廊,望着一排挂着小木牌的办公室,老爷子就蒙了。绕了两圈,都不知道他们应该去哪个部门求助? 劳动保障部?工坊不给解决困难职工退休替岗的问题,好像应该去这里。 经济技术部?工坊举行技术比赛,好像归他们管。 女职工部?工坊重男轻女不收女工,好像也归他们管。 …… 不管是冉青还是陆青予,都没找过工会。陆青予只记得父亲去世的时候,码头工会派人来慰问过。 办公室内坐着穿白衬衣的工作人员,和两爷孙的灰蓝布如此格格不入。 两个人犹豫半天,苏远宸下来了,还带了一个大约五十多岁,花白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灰白色短袖衬衫的男人。 当然,他胸前的兜里也插着钢笔,还是两支。 男人露出笑容,走上前来热情地握住老爷子的手:“这是陆师傅吧!我是文化馆研究室的负责人,我叫沈俊文。” 苏远宸进一步解释:“这是我的上级沈主任,听我说了关于珐琅工坊准备举行学徒比赛的事,有些兴趣。你们愿意和他聊聊吗?” 一听啥啥主任,陆青予知道这是真大佬,麻溜地凑过来也握住了沈俊文的手:“沈主任好,领导同志好。我们需要请名人做裁判,正犯愁呢!” 沈俊文露出温和慈祥的笑容,领着爷孙往二楼走:“不愁不愁,你们这事好办。” “领导大老爷啊,这事真的好办?为我一个孙女入职的小事,请名人帮忙来当裁判合适吗?我自己一个人都不认识,还要来工会麻烦大老爷们。”老爷子惶恐不安地说。 “陆师傅啊,这可不只是你孙女一个人的小事,是关乎行业传承改革的大事啊!” 沈俊文让两爷孙坐下,笑着摇头说: “你们要知道,我们的传统工艺传承方式一直靠师傅带徒弟,口口相传,代代相传下来的。这样的传承方式在和平年代不说了,如果遇到社会动荡,非常危险。小苏,你来给陆师傅讲讲。” 苏远宸接过话头:“就拿景泰蓝工艺为例,本来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明清时期达到了顶峰。可就在抗战短短几十年间,饭都吃不上,没人需要景泰蓝。工匠们为维持生计纷纷转行,我们本地的景泰蓝工艺几乎失传。 新中国建立后,国家花了大力气寻找到最后几位老匠人,才勉强恢复了景泰蓝制作。改革开放后,我们需要景泰蓝为国家创汇,更希望她能发扬光大。那么老旧的作坊式流程和封闭的传徒方式就没法适应快速的社会发展需要了。” 沈俊文乐呵呵地大声道:“说得对!所以,破除禁锢发展的老观念非常重要。都八十年代了,还有人歧视女同胞呢!我们文化馆全力支持你们,评委的事我们来找。 我们还要把比赛举办得热热闹闹,人人知晓,最后让小苏写文章发表在报纸上。我们要让大家都看看我们南州市破旧立新的勇气。” 陆青予透过沈俊文的眼镜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光,一道希望的光,通向未来的光。 “太好了!大老爷太好了,你们都是恩人哪!”老爷子激动得语无伦次,干瘪的嘴唇哆嗦着,握紧了沈主任的手,又握紧了苏远宸的手。 “你们说得太好了,这不是我家小丫头找工作的事,是我们行业的大事。我们的经营生产方式、养徒弟方式确实有问题,但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你们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啊!” “哈!老爷子您也是高瞻远瞩啊!”沈俊文哈哈大笑起来。 苏远宸跟着笑了起来。 淡淡的笑容,让他的眉眼少了一些冷峻高傲。不像个臭老九,像是照亮夜晚的星子。 陆青予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露出乖巧笑容:“谢谢沈主任!” 呵呵,还有臭老九。 两爷孙离开文化宫的时候,走路都是飘的。 老爷子突然说:“青予,你捏捏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陆青予笑了:“没做梦,爷爷,我们今天在工坊争取到了比赛的机会,也争取到了评委。沈主任还夸我们能有勇气争取自己权益很不容易,顺便还破旧立新呢!” “对对对,沈主任真好,小苏也好,彭经理能想通也不错。我们回家合计合计,看看怎么提升手艺,争取一鸣惊人!”老爷子拿出烟袋,开心地抽起来,今天看来能多吃两碗了。 回家后,周素莲听到两爷孙说的都是好消息,赶忙上市场买了不少肥猪油,熬煮了黄亮的油汤。中午专门为两爷孙下了一碗猪油酱油拌面。 陆青予和老爷子刚捧上碗,吸溜着润滑的面条,嚼着嘎嘎脆的猪油渣,一嘴巴的咸肉香。 小院走进来两个人,陆青予的两个亲戚:堂叔和堂婶。 两人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了方桌前。 “哟!阿金啊,你今天不在珐琅工坊加班,带媳妇来我家干嘛?”老爷子把面汤都倒进了嘴巴,才开始问话。 陆青予是个小辈,不方便接嘴,一边埋头吃,一边瞅着两个亲戚。 堂叔陆金也是个小个头,干瘦的身材,黝黑的皮肤。说话的声音有点像鸭子。 “叔啊!青予要顶替您入工坊这么大的事,您老怎么不和我商量下呢?我和您好歹是一个姓,一个老祖宗。我还是听工友和其他师傅说,才知道这事的。” “对呀!叔,工坊是不会收女人的,这不是浪费名额吗?”名叫乔彩霞的堂婶和堂叔一般的高矮胖瘦,声音高亢。 “什么顶替不顶替的!”老爷子打断了他们的话。“我孙女要靠实力考进工坊。” “叔,小侄女怎么可能考得进来,他们的学徒厉害着呢!”陆金根本不相信陆青予的手艺。 “对啊,叔,您别糊涂。您退休了,名额不能浪费了。”乔彩霞循循善诱:“您看,我家小子陆伟怎么样?他今年20了,也是姓陆的。初中毕业好几年了,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呵呵,原来是看上老爷子的位置了,真是好亲戚。这种话,这癫公癫婆是怎么说出口的呢? 陆青予拿眼睛去瞧周素莲,只见她低着头不说话。看来这两公母不是善茬,没给这个家带来过任何好的回忆。 陆金根本看不到老爷子越来越冷的脸色,上桌给自己和老婆各倒了一杯凉茶润嗓子,边喝边游说: “您看,我大哥没有留下男丁,两个小女娃迟早要嫁人,再生的娃肯定不姓陆。将来您这一支也不能绝户不是。只要您能帮帮我们,我就是您亲儿子,阿伟就是您亲孙子。一定为您送终!” 老爷子放下碗,双手颤抖,困于嘴巴不利索,只能发出你你你、你们的声音。 “您这算盘打得真好,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陆青予重重放下碗,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和鼻子。 乔彩霞大声呵斥:“长辈说话,小辈儿插什么嘴?” “这事和我相关,我当然要说几句。”陆青予怼人从没心理负担。 老爷子见孙女斗志昂扬,放心地拿出了烟袋:“都是一家人,说说又怎么了?我也是长辈,我让你俩闭嘴,你们闭嘴吗?” 陆金挤出尴尬的笑容:“没事,侄女要说啥尽管说。我们也没藏着捏着的,确实是工作难找,我们两家人一起想想办法总没啥问题了吧。” “你们找工作没问题,要去工坊也没问题。”陆青予慢悠悠地说。 “那侄女是同意啦?我就说我们姓陆的怎么都是一家人,肯定会互相体谅帮忙的。我明天就叫我家阿伟过来,以后我们两家合一家,一起吃、一起住,互相有个照应……”乔彩霞高兴地叨叨起来。 “呵呵,但是我可没同意家里多几个吃白食的!”陆青予冷了脸。 5、你来干嘛 癫公颠婆被说穿心思,暗道不好,这小姑娘好生厉害。她一点儿不像当初那个单纯可怜的小白菜,眼睛里充满了不屑。 这个时候陆青予心里默念:既然你们欺负到我家来了,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让你们感受下新时代整顿职场的00后。 “你个丫头片子说什么胡话,我们是来吃白食的吗?我们是来照顾我叔和你们孤儿寡母的。”陆金嘴硬。 陆青予轰然站起踢翻了板凳,啪一脚踩在了板凳腿上,胳膊肘靠在上面,大吼一声: “你还知道我们家里只有老人和孤儿寡母啊!那你们还好意思说要住我家,占我房子,霸占我爷爷工位?” 这姿势、这声量,哪里像女高中生,活像个街上的女流氓!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惊诧的看着平时斯文柔弱的姑娘。 “我们哪有?侄女听错了吧!”乔彩霞缩着肩膀,坐立不安地左顾右盼。 “哪有?我来帮你们把你们鸠占鹊巢的戏码都说出来吧!”陆青予兴奋的拍桌子,这情节和网剧没什么两样嘛。 “姐姐快说,我也学一下!”陆红红从外面进来,叉着小腰杆站在陆青予旁边。 老爷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蒲扇,跷着二郎腿扇着:“对,孙女好好说道说道。” 只有周素莲惶恐不安地劝解:“闺女,嘴下留情。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都是亲戚。” “见什么见!妈,您好心把他们当亲戚,人家把我们当肥肉。”陆青予咬着后槽牙嘎嘎响。 “说得好听,把爷爷当成爹孝顺。可你们之前的孝心在哪里?帮过老爷子还是帮助过我们孤儿寡母?你们出过多少钱、多少粮票,拿出来看看。” 陆金大喊:“你这丫头片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们怎么不孝顺了?过年过节,我们没有送过礼吗?” “我妈妈也还礼了啊!”陆红红不甘示弱,然后被周素莲拉了回来。 “行吧,就算你们前面有孝心,爷爷也把工位让给你们了。让你们住进这个家,然后呢?到时候我们这四个老老小小不就成了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抢占孤儿寡母财产、霸占房产的戏,我想戏里应该演过不少吧!”陆青予嘴里的话像利箭一样射出来。 “你太过分了!”乔彩霞站了起来。“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为什么就不能帮一把。” “我没说不帮啊!”陆青予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我争取到的学徒比赛,现在归市文化馆组织。他们说了,欢迎有志者报名。你们也去给这个什么伟报个名。到时候考上了,可不更加光宗耀祖,能上报纸的哦!” 能考上,还来忽悠老爷子干嘛! 堂叔堂婶气鼓鼓地喝了一肚子凉水,骂骂咧咧地走了。 “耶!姐姐好厉害啊!”陆红红在小院里欢快地拍着手。 “堂叔堂婶经常空着手来我家蹭吃蹭喝,太烦了。明明我们家才是最需要帮助的,结果妈妈每次都好吃好喝地伺候他们。” “红红,别这样。”周素莲低声说。“女孩子要文雅,说话要小声。不要去揭人疮疤。” 陆青予知道母亲是个传统的家庭妇女,对她而言,这些欺压、奉献都是正常的。 她走过去轻轻靠在她肩膀上:“妈,你别怕,家里有我。虽然我不是男孩子,但我绝对不会比他们弱。我会努力的,我们家会越来越好的。” 陆红红凑到周素莲的另一边,拉着她的手:“妈妈,你还有我,我将来也不会比男孩子差。我会好好读书,孝顺你和爷爷的。” 老爷子哈哈笑起来,两个小丫头都长大了,特别是大丫头。不管见识胆量,都超过了自己。自己再也不用担心老去不能照顾他们了。 “好好,我等着享福。”老爷子愉快地关上大门,一家人说说笑笑,计划着未来。 陆青予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就不会退缩。打着参加比赛的招牌,老爷子在工坊供货商处,买到了铜盘铜丝等原材料。 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让本就吃不上肉的家庭,更是顿顿咸菜。 一周后,南州日报登载了一条重要消息。天和珐琅工坊对外招收学徒,凡年满18周岁到23周岁的男女皆可报名参加招工比赛,比赛时间8月30日。 比赛的内容是制作三寸景泰蓝铜盘一个,由工坊提供比赛材料。报名的方式是填好报纸上的报名表交到市文化馆门卫处报名。 陆青予家里从来订不起报纸,为什么她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因为一个不速之客带着报纸上了门,名为苏远宸的臭老九。 “你怎么找到我家来的?”陆青予堵着小院的门不让他进。 苏远宸昂着头,脸臭臭的:“小姑娘,沈主任让我给你送报名表。” 陆青予狐疑地接过报纸,果然写着比赛的信息。 上面还详细介绍了景泰蓝工艺的宝贵,参与评审的几位名人。其中包括文化馆研究室主任沈俊文,陶瓷工艺美术大师谭淳,国画家孙方中,市博物馆研究员张砚林…… “嘶!”这么多文化名人,陆青予觉得这事越来越复杂了。 “怕啦?” 在陆青予详细观看报纸内容的时候,苏远宸已经自行走进小院,坐在方桌前。在一大堆图纸铜丝堆里,翻出茶壶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谁说我怕了!”陆青予噔噔噔地跑进房间。“你怎么自己进来了,我还没说欢迎你呢!” “小姑娘,我给你带好消息,你不说欢迎,连茶都不请我喝?”苏远宸还挺赖皮,说完喝了一大口。“今天可真热!” 陆青予不服气地说:“喂,我没有名字的吗?老是小姑娘小姑娘地喊。” “你不是小姑娘吗?有没有十七岁都难说,初中才毕业?”苏远宸放下茶杯,打量起陆青予来。 她今天穿着灰色的宽大短袖衬衣,不像是她自己的衣服,更像是一件男装。也不知道是她爷爷还是父亲的。黑色的裤子膝盖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同色补丁。 “呵呵,小看人了吧!我十八了,今年高中毕业了。小苏同志,你看起来也没多大嘛。高中毕业了吗?成年了吗?说话这么幼稚。”陆青予露出狡黠的笑。 在她看来,自己两辈子加起来,起码好几十年,还怕你个毛头臭小子挑刺。 “小陆同志,真不好意思,我去年大学毕业,不多不少大你四岁。”苏远宸得意地说完,还嫌不够,又补充道。 “你这模样怕是营养不良,不像个成年人。”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家人哪有余钱大吃大喝。 “你懂什么?我这是遗传,我家从没亏待我。”陆青予怒了,当她是冉青的时候,那也是肤白貌美大长腿的。怎么知道穿过来就成了小土豆了。 看看爷爷、母亲,还有堂叔一家矮个子,她觉得自己个子矮只能是遗传了。但是,再怎么矮,她偷偷量过,也有154的身高,穿上鞋袜,起码155。在家里算高的,只是比他矮吧! “不是所有人都必须长得高大健壮的,说不定哪天,就流行我这种瘦小的。”陆青予低声嘟嘟囔囔。“当然我也没说白瘦幼是好标准……” “你说什么?”苏远宸没听清,狐疑地皱眉。 然后,陆青予盯着苏远宸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番。皮肤红润,黑发浓密。 他确实长得好,样貌好、个子高、身材也匀称。在这个年代,是长期吃饱穿暖养出来的模样,估计家里面也不错。 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我在说,你过得好,所以长得好。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小苏同志你这么幸运的。对很多人来说,你的起点是他们一辈子追求的终点。” 你的起点,是他人的终点。 苏远宸眼中褪去傲慢,盯着她的眼睛,想要看透她说这句话的背后的深意。 这是她在哪里看过的名言,用得恰到好处。还是经历太多,自己悟出来的道理。小姑娘,人小心不小。 “抱歉,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苏远宸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洒下阴影。 看在你这么养眼的份儿上,我少说你几句吧。 陆青予给他倒了一杯茶:“没事儿,还要谢谢你给我送报纸。” 周素莲洗完衣服回家,就看见一个年轻好看的男人和陆青予面对面坐在家里,当场结巴起来。 “这,这位同志。您,您来找我家青予吗?是要做什么事?” “没事了!”陆青予站起来接过盆子和洗好的衣服。“这位同志是给我送比赛报名表的,他已经送完了,马上就走。” 苏远宸听完差点被茶水呛死:“哎,小陆同志,你就不听我讲讲这几位评委都是什么来头,比赛准备情况,还有工坊里的其他事?” “比如?”陆青予回到了方桌。 “比如市博物馆研究员张砚林过去也是天和珐琅工坊的工匠,考上大学后到了博物馆,三十几岁,理论成就已经很高了。”苏远宸又得意上了。 “你怎么不早说!” “你问了吗?” “……”陆青予咬着嘴唇,半晌才哼哼唧唧地发声:“请教一下,还有哪些事,是我需要知道的。” “挺多的,需要慢慢讲。”苏远宸从桌子下面顺出老爷子的蒲扇,开始扇了起来。 “沈主任说,戏台都搭好了,希望这次你能得偿所愿,让我尽可能协助你。” 原来是沈主任的关照,陆青予对这个臭老九一点都不感激了:“谢谢沈主任。” “你不谢谢我吗?这么热,还大老远送报纸来,附赠详细解说。”苏远宸又开始臭了。 “好,也谢谢您!苏同志!”陆青予无精打采地回道。 周素莲听了一大半,觉得陆青予明显很敷衍,她热情地走过来说:“真是太感谢你了,苏同志。这马上就晌午了,一起吃午饭吧。” “妈,你要留他吃午饭吗?”陆青予跑过来在周素莲耳边一阵叽里咕噜。“我家没有余粮给他吃。” “人领导不是要给你讲些比赛的事儿吗?你好好听听,准备准备。”周素莲晒好衣服,进了厨房。 陆青予无奈坐在方桌前,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和苏远宸讨论。 不一会儿,面条上桌。 苏远宸打量了一眼,细软的面条整齐盘卷,乳白的汤汁上漂浮着青绿色的葱花,配着两三片白菜,透着阵阵猪油香、香油香。 陆青予看他这样,以为他看不起家中的清汤面,正想刺他两句。 就看见苏远宸低下头,挑起面条,细细品尝起来。仿佛这是什么山珍美味,值得慢慢品味。 这一瞬间,就像是一幅美人图,让空荡荡的房间都增色不少。 不错不错。想当初,冉青经常在吃饭的时候播放偶像剧视频作为电子榨菜,吃着差不多工业精味儿的不健康外卖,嘎嘎好味。 现在端着一碗清汤寡水,没有一丁点儿肉渣的面条,却吃得更香。 好吧,看在你能给我当下饭菜的份儿上,我就不和你斗嘴了。陆青予塞了一大口面条,故意哧溜哧溜地吸起来,然后鼓着腮帮子费力地嚼着。 苏远宸抬头看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 这个笑容没有任何的偏见,只是因为愉悦而微笑。所以,特别好看,特别养眼。 陆青予呆住了,口中的面条掉在了桌上。 然后,对面的帅哥露出一个非常嫌弃的表情来。 陆青予终于清醒了。好险好险,差点着了美人计了。 6、封建余毒 饭后,陆青予就催着臭老九离开。 苏远宸也不生气,拿起包拍拍裤子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往外走。 “好了,我差不多也该去珐琅工坊采访了。” “你又要去采访?”陆青予不自觉就被他的话勾着跟他往外走。 周素莲见状也跟了过来送行,三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院门。 “是啊,这是文化馆组织的技术比赛,我总要两边儿都看看准备情况。”苏远宸理所当然地说,顺便踢开了自行车脚架,推着往巷口走。 “那你看到他们准备的情况,能告诉我吗?”陆青予巴巴地瞅着臭老九高抬的下巴。 苏远宸心情十分愉悦:“我告诉你这些,是不是不公平?他们也不会问你的准备情况吧。” “他们不问,是因为他们强大,看不起我。我要问,是因为我弱小,信息不对等。我需要知道更多东西,才能赢过他们。”陆青予赶快为自己辩解。 “你不能要求一个乞丐和一个富翁比赛挣钱,还不给乞丐任何资金,这不是公平比赛。” 这是今天第二次听到小姑娘发出超出自己认知的言论。 苏远宸低头看了看她,脸蛋气鼓鼓的,像个充满气的气球。又觉得这些话不太像是一个幼稚的小姑娘说得出来的。 “我觉得你没有看上去的弱小。”苏远宸笑笑。“上次你去谈判的时候,我觉得你嘴皮子挺厉害的。” “呵呵,我除了嘴皮子,一无所有,只有这样才能争取我的合法权益。”陆青予不以为意。“你愿意说就说,不说拉倒!” 说完,陆青予扭头就走。 “哎!青予,你不送送领导同志?”周素莲在身后喊她。 “不去不去。”陆青予跑得更快了。 周素莲只有跟上苏远宸的脚步,对他抱歉地说:“干部同志对不住啊,我家丫头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实在是外面、家里都欺负人,她不硬气一点,我们家都过不下去了。 她爸爸死得早,家里有老人,还有妹妹,我也没有太多时间管教她。今天说话不周到的地方,我给您赔礼道歉。” “大婶,不用道歉,她没说什么坏话。相反,她说的话很有道理。”苏远宸心想,很多话,很多道理,居然是他一个大学生没有听过的。 “真的吗?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不远送了,干部同志再见!”周素莲脸上堆满了笑容。 苏远宸回头看了看蹦蹦跳跳远去的小姑娘的背影,跨上二八杠,骑远了。 约莫半个小时,他就到了天和珐琅工坊。 果然,里面的人并没把比赛当作一件大事来看,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苏远宸见了彭城一面,拿到许可在里面晃悠。 因为他对彭城说,自己是来收集资料作为工坊宣传用的。 彭城想了想,也对。虽然看起来是宣传招工的比赛,更是珐琅工坊的一次重要亮相。据苏远宸说,北京的珐琅厂可是国内皆知的著名单位。自己这个南州市珐琅工坊,还差一大截。 当苏远宸晃进掐丝车间的时候,李长生认出了他。他记得当初这个代表上级的年轻人。 如果不是他的出现,姓陆的两爷孙根本不可能那么顺利地迫使彭城屈服,搞什么学徒比赛。简直浪费大家工作的时间,陪一个丫头玩儿。 苏远宸也认出了他,一个表情严肃的白发老人,穿着宽松的蓝色短袖衫,手里拿着老花镜。 “这位小同志,你又来作甚?”李长生不太客气。 苏远宸不以为意,举起笔记本和笔:“我向彭经理汇报过了,来收集资料准备写一篇报道,宣传宣传我们工坊的景泰蓝。” “我们的景泰蓝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是供给皇上、供给中央和外宾的,不需要做什么宣传。这些技术都是财富,是秘密。”李长生指了指大桌面上的图纸、铜制的瓶瓶罐罐、散落的铜丝。 苏远宸捡起一张图纸,上面画着连绵不绝的花草图案,中间点缀着一只凤凰。 草图已然精致,做出来的成品还不知道如何惊艳。 “正因为他们是好东西,才更应该让老百姓都知道,都参与保护。李师傅,我们为之努力的事业,不就是要让这些曾经的皇室贡品,走进每个家庭里去吗?”苏远宸认真地对李长生解释道。 “哼!你们这些外行懂什么,这景泰蓝工艺繁琐复杂,需要八道大工序、一百多道小工序才能完成。一件好贡品都是按月计算工期的,是所有手工制造品中最难、费时最长的。 我们南州市自古以来就为皇室烧制贡品,成品精湛堪比京造。这些技术和作品都是我的师傅、师祖上百年创下的基业。怎么可能说给人就给人,想得真美。” 李长生的胡子翘起老高。 陆开明老爷子走了过来:“师弟,小点儿声!不要用你老掉牙的话,吓坏了我们的干部同志。” 苏远宸无所谓地笑笑:“没关系陆师傅,李师傅告诉我南州市景泰蓝的历史呢!他的初衷是好的,希望保持良好的传承,不要把技术秘密随便给外人。”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李长生连连点头。“所以我要选值得信赖的、有能力的年轻小伙子。 你们非要让工坊招什么丫头片子。女人头发多见识短,好好嫁人,以后伺候好公婆,养好孩子才是正经事。学什么手艺,难道她们还要招女徒弟,代代相传?” 哈哈哈哈。 工坊里其他师傅一直竖着耳朵听,现在异口同声爆发出了大笑。 “女人就该待在家里,跑出来抛头露脸真丢人。” “女人无才便是德,好好听父母男人的话才是好女孩。” “没听说古时候有什么女师傅,工坊只有男师傅,男人才是支持社会发展的。” “女人学点针线、洗衣服、做饭不就好了吗?学啥工艺,又不能带徒弟,难道带男徒弟?哈哈哈哈” “师傅说得对,男人负责养家糊口工作,女人负责生孩子养孩子做家务。分工合作多好,非要来凑什么热闹,抢我们的饭碗。这里哪是女人待的地方。”车间主任赖鑫也走过来补充。 老爷子仰起头对他说:“赖主任,时代不一样了。女孩子都能读书,为什么不能做工? 进工坊的小伙子就个个都是好的?我看有些小家伙的手艺,还不如我家丫头呢!还有,不管你们现在乐意不乐意,公开招学徒的比赛也改不了了,往前看吧!” 老爷子才不管气得脸色忽红忽白的李长生师徒,乐呵呵地拉着苏远宸说:“干部同志,走,我带你参观参观。” 苏远宸也不想在口舌上多做纠缠,有些人的观念一辈子都改不了。他巴不得离开,跟着老爷子到各车间转悠去了。 在各处看到如此多精美的图纸和成品。苏远宸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拿起纸笔写写画画起来。 老爷子一看:“哟,干部同志字写得真好看,还会画画呢!” “哎,只能画点简单的,更复杂的画不了。”苏远宸边画边说。“这些图案真奇妙,首尾相接,均匀流畅,连绵不绝。你孙女能画成这样吗?” “不能,因为我就不太会画。简单的可以,复杂的组合花纹就不行。”老爷子一脸哀怨。 “我的师傅教我们的技术不一样,李长生擅长画图构思,我擅长掐丝烧蓝,还有个彭师兄擅长铜胎制作。我不太会,所以,我家丫头也没法学到更复杂的画技。” 苏远宸指着图纸说:“不能把图纸带给她学吗?” “这可不行!这是工坊的图纸,都是有编号有数量的,我不能私自带回家去。我自己又没法仿画。”老爷子叹气。 苏远宸心下了然:“陆师傅别急,我有办法帮你们。” 说完,他从书包里摸出一个金属银色和黑色皮质拼出的一个方形盒子,上面长着一个圆圆的黑桶子。 “这是什么?”老爷子好奇。 “相机!”苏远宸勾起嘴角笑了笑。 等到了周日上午,知了刚开始没完没了地叫,苏远宸骑着二八杠又来了陆家。 这次一进门,他就受到了陆家上下的热烈欢迎。 周素莲给他倒茶,陆红红给他打扇子,老爷子摸遍全身找出烟斗,请他尝尝。 苏远宸一一拒绝了,老爷子的好意没处释放,带着红红上街给客人买西瓜。周素莲拿着肉票出门给客人割肉。 留下陆青予皮笑肉不笑地问:“干部同志又来视察工作啦?” “对,看看你的学习情况如何。不要让文化馆出钱出力出人,轰轰烈烈地推荐你,最后你没考上,那就太丢脸了。” 苏远宸还是一如既往地语重心长。“你要对得起我们沈主任和文化馆的领导们哦!” 陆青予拿出自己的画纸,上面一大堆花花草草,形象逼真。“这是我这几天琢磨出来的花样子。” 苏远宸摊开放在桌上:“画得挺好的啊!” “但是,他们都太写实了。做成景泰蓝就比较单调,不够抢眼。而且白描线条比较稀疏,这就意味着填色面积大。 我研究过了,这珐琅彩颜料有限,不能实现复杂的晕染渐变的效果,也没法表现层次分明的明暗效果。” 陆青予把下巴搁在桌面上,双手下垂,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这里的书店没有景泰蓝图案纹样的相关书籍,我没办法学到精髓,只能靠猜想。” 晕染渐变和明暗效果虽然没听说过,但是听她的描述出来的画面应该是很美的。 苏远宸尽量温和地问:“那你需要什么东西才能设计出好图呢?” 陆青予把脸放在桌上,斜着眼睛看他:“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确实很能画画,人物、花鸟、建筑都不在话下。但我画的东西和景泰蓝图纸不一样。 我需要多看看景泰蓝的花纹变化和组合方式,图纸或者实物都可以。如果知道他们常用的花纹和图案变形的套路,我就能模仿出来。” 苏远宸笑了笑:“我明白了,我有你想要的东西。” “真的?”陆青予如同青蛙一样弹了起来,脸上还粘着一张图纸。 她慌忙把纸从脸上拿下来,眼神灼灼地望着苏远宸。 “嗯,真的。”苏远宸看见她这副模样,愉悦地笑了。 他的笑容好像夏日的清风,但是他的话像厕所的石头。 因为他抬着下巴说:“你求我啊!” 陆青予:爹了个巴子!臭老九! 7、勉强合作 如果是冉青,听到这话,她必然是要把水泼在这人脸上的。冉青的年代,哪个男人敢这么嘴臭啊,不被修理才怪。 但是陆青予所在的82年男性明显更强势,她要进一个工坊几番周折还没成功。 但比起其他男性们,苏远宸已经算好的了,他仅有一些知识分子高高在上的酸臭味。 想到这里,陆青予的气消了一大半,00后和50后的男人置什么气,差40多年呢! 她的脸色几经变换,终于恢复了平静:“算我求您帮忙的,小苏同志真是乐于助人、乐善好施、积善成德、大爱无疆,做了好事不学雷锋……” 苏远宸开始听着还挺爽,越听越不带劲:“哎,过了啊!” “抱歉抱歉,嘴瓢了,我说您是助人为乐的活雷锋!”陆青予眨巴眼。 苏远宸笑着摇头,从包里拿出一个布包:“真是得理不饶人。这个给你,希望有些帮助。” 陆青予接过手里的东西,还挺沉。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笔记本、一个绘图本,还有一个相册。 笔记本里面记载着景泰蓝工艺、制作过程。 绘图本里画着好些图样,虽然线条歪歪扭扭也不全,但图案都是没见过的。图案花纹里还备注了颜色:红、蓝、黄、绿…… 最惊喜的是相册,虽然照片是黑白的,里面的照片是工坊的场景,还有景泰蓝花瓶、景泰蓝盘子、景泰蓝图纸的照片。 苏远宸指着笔记本、绘图本和照片,给陆青予详细介绍:“我给这些东西都编了号,你看这照片是1号,画室的照片,相对应的,笔记本上也有1号。里面写着画室里我看到的场景。 绘图本上也有1号,里面画着我看到的最好看的图案,然后标上我看到的颜色。当然,我没有你们手巧,只能画成这样。 你将就看着,我过几天还要去。当然,你别把这些资料给外人,毕竟还是机密……” 陆青予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每一笔每一画每一张照片,都是用了心思的。 好像眼睛里面有些湿意。她眨眨眼,好不容易把哽咽在喉咙里的酸涩压了下去。 然后她抬起头,对着苏远宸露出一个由衷的微笑,声音沙哑地轻声说:“谢谢你!” 苏远宸乐呵呵地抬头,看到了一个看起来明媚,却带着无限忧伤的笑脸,心里面突然就揪紧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哎!不客气不客气,帮助群众破四旧,是我们文化馆应该做的。” 陆青予没接话,苏远宸也说不下去了,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 好像有一点点尴尬,苏远宸假装咳嗽了两声,转开了脸。 陆青予看见他的脸红了,然后他用手遮住了脸,接着耳朵也红了。 正在好奇臭老九因为什么脸红的时候,买肉买西瓜的人们回来了,家里热闹起来。刚才的尴尬就这样消散了。 因为有客人,今天中午又打牙祭了。桌上终于有了肉,周素莲还蒸了一条鱼,陆红红的眼珠子感觉都大了一圈儿。 苏远宸客气地夹了一筷子鱼,吃起了白米饭和青菜。 陆青予见他这样,也没劝。她到房间里翻出爷爷珍藏的茶叶,给苏远宸泡了一杯好茶。 苏远宸接过明显香气浓郁很多的茶叶,露出会心一笑。 陆红红咬着肥肉片,嘴巴抹油:“苏哥哥真好看,苏哥哥真厉害!谢谢苏哥哥。” “别胡说,人家是领导干部,是大老爷”周素莲轻声呵斥。 “哦!苏领导真好看,苏干部真厉害!谢谢苏老爷。”红红口齿不清地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睛。 陆青予笑倒在桌前。 “还是叫哥哥吧!”苏远宸对陆红红没有架子,非常亲切。 然后他对着陆青予瞥了一眼:“比我小的,都可以叫我哥。” 陆青予刚刚的感激烟消云散,甚至想给他竖个中指。 不论如何,这天是陆青予和老爷子送的恩人。老爷子送了一程又一程,把没吃的西瓜也让苏远宸带走了。 陆青予落在后面,磨磨蹭蹭地走,然后看着他们一高一矮两个背影。一个代表过去,一个代表未来。 这样的未来,到底好不好呢? 送走苏远宸,陆青予和老爷子研究起了花纹图案,光是一个云纹,在景泰蓝上就有数十种变化。她试着绘制了一些纹理,越画越觉得传统纹样繁复博大。 可就算画得出来,也不一定能做得出来。她试着掐丝后,又把过于繁复的部分改简单了些。但还是达不到线条纤细,颜色饱满的效果。 可能是铜丝还不够细吧。陆青予看着照片上的掐丝工,使用的薄薄扁丝细如发丝。她捏着自己手里的铜丝,好像还是粗了,明显无法表达图案精巧的细节。 这些是老爷子拜托金属制品厂买的原料,都是不合格的产品。大部分都偏粗,而且粗细不均匀。 等白天大家上班的上班、打零工的打零工。她带着红红把家里打扫干净,给她布置了好些暑假作业。 甩掉这个小尾巴,她一个人上了街。 自从她到了82年的南州市,还是第一次独自出门。 以前冉青作为著名宅女,也喜欢一个人偷摸着出门逛街,从插画的虚拟世界中抽离出来,感受一下人间的烟火气。 陆青予的家住在城边,远远就能看见明清时期留下的老城墙。出巷口往东,就是进城,往西就是出城。 巷口的招待所是附近最高大的建筑,吸引了不少人流。所以面前这条街自然而然成了商店街,沿街的房屋开辟成了门店,售卖着粮油、布匹、百货、糖果、五金等。 不时有人流连忘返,但没什么人买。大家兜里都没什么钱。 路过琳琅满目的商业街,再往西是朴素寂静的大院街,穿过城门洞,人越发稀少,是几个大工厂和员工住宿区。 再往城外是一些低矮的房屋和摊贩,偶尔农村的村民会带着更加便宜的水果、蔬菜前来。于是,这里自然而然成了集市。 集市里有一家铁匠铺,黑色的锅炉没有火星,冷冰冰地立在墙角,灰黑的墙壁挂着镰刀、斧头、菜刀、锄头、剪刀。 “有人吗?”陆青予在店门口对着黑黢黢的店铺里喊着。 里屋出来一个姑娘,大约20来岁,高大健美,穿着白色与红色相间的格子衬衫,剪着飒爽的短发,让人眼前一亮。 “女同志,你要买什么刀?告诉我就行,我爹出门送货了。” “我不买刀,我想把这个铜丝做成更细更薄的铜片,你们能加工吗?我可以给工钱。”陆青予拿出一把铜丝铜片,递了过去。 短发姑娘接过来一看:“这不已经是很细的铜丝了吗。你还要再细?你需要多细才合适?” “我是用来做掐丝珐琅的,大约需要0.5毫米宽,1.5毫米高,长度1米,2米都行。”陆青予报了一个比较常用的尺寸,更窄更细的,她目前也做不了。 短发姑娘把铜丝放回到陆青予手中:“你这个一看就是大工厂冷轧机做的,为什么不去找冷轧厂?” 陆青予无可奈何的笑着说:“我只要一点点,人家不给做。剩下的边角零头,就这些,我又觉得太粗糙了。想来找找铁匠师傅,碰碰运气。” 短发姑娘露出雪白的牙齿:“那你运气不好,我爹也不会做这一点生意,还麻烦。要拉成你想要的细丝,要好多工序,费时费力,很容易就失败了。” 陆青予着急地问:“那同志您能不能帮帮忙,我愿意多给钱,我真的很需要这些铜丝。” “你愿意多给钱?给多少?”短发姑娘笑眯眯地靠在门边,抄着手看着窘迫的陆青予。 陆青予翻出自己的钱包,里面是零零散散的元角分,是她卖镜子盒剩的钱:“我只有十六块四毛多,您看够吗?” 一把上好的菜刀才两块钱,短发姑娘反而犹豫了:“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东西,先说来听听。” 陆青予叹了口气,简单把自己好不容易争取到参加比赛的事介绍了一下。 然后说:“现在我需要做三寸直径的铜盘,上面的花纹线条就不能太粗了,要不显得不精致,很容易就被淘汰了。” 短发姑娘重新接过陆青予手里的铜丝,仔细看着。 “同志,我不能被淘汰,我不仅代表我自己,还代表了被挡在高级技术门外的所有女性。” 陆青予拉着她的衣角,声音哽咽。“所以我不能输。请你帮帮我!” 短发姑娘抬头望着她,面前这个姑娘看起来比自己小,还穿着大人的旧衣服。但说的话,做的事很有魄力。她突然就笑了,很开心。 “天和珐琅工坊招工比赛的报纸我看了,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故事。行,这个忙我帮了!” 短发姑娘拍着陆青予的肩膀。“也别找我爹了,我也能做。这东西不好弄,需要精细和耐心,我弄成了你看着给点儿手工费就行。” “这多不好意思!”陆青予没想到如此顺利。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女人,我肯定支持你。我们打铁匠最爽快了。”短发姑娘给陆青予搬了个板凳。 “同志,你坐。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拉丝模具。这玩儿可不是凭纯敲打就能做出来的。” 陆青予乖乖坐在板凳上,望着她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您好,我叫陆青予,请问同志怎么称呼?” “我一个打铁的,也别同志同志的,我叫殷丽。我看你比我小,就叫我丽姐吧,我就叫你小青。” “哎!好的丽姐!”陆青予喜欢爽快的人,马上改口。 殷丽稀里哗啦找出一个拉丝模具,上面有很多的孔洞,标着不同的尺寸。 她试着把现有的铜丝插进空洞,发现不行。 于是说:“你把铜材料给我,这些丝不能直接上模具。我要先把它们重新熔化锻造成铜块,再反复敲打增加韧性,才能拉成丝。 不过我这磨具还达不到你的要求,也不是扁平的,可能需要时间调整一下。或者我再去找个别的模具。你大概多久要?” “我正式比赛是三周以后,我希望下周能拿到试做。要不比赛现场如果提供的材料比我现在的精细,我没办法现场学习。”陆青予可怜巴巴地看着殷丽。 殷丽看不得她这副可怜小狗的样子,大手一挥:“行,下周就下周。如果提前做好了,我怎么联系你?” “我家住在西城招待所旁边的桂花巷19号。不远,我今天走路到您这里大概二十多分钟。”陆青予找了一张纸记下了自己的地址,交给殷丽。 正在这时,铁匠铺门口跨进一个健壮黝黑、胡茬满脸,身前穿着脏兮兮围裙的中年男人,声音洪亮:“闺女,你又背着我接活儿,赶快给我退了!” 8、急功近利 殷丽眼皮都没抬:“老爹,声音小点儿,别吓着我的客人。” 殷铁匠稍微收敛了一点儿声音说:“闺女,打铁不是女孩子干的活儿。你就坐在店里卖卖做好的刀具就可以了。咱们女孩子,不玩儿铁,好吗?” “去去去,别打扰我研究这铜拉丝怎么做。我还没弄过呢!”殷丽把后脑勺对着他爹。“人可是专门找我做的,没找你。” 殷铁匠只能转过来板着脸对着陆青予吼着:“小丫头,我们家不做你生意。你把你东西带走,回去吧。” “殷师傅,丽姐已经答应我了。您就算是她爹,也不能代替她做决定。”陆青予算是看明白了,这也是个不服输的女孩子。“是吧,丽姐!” “对!我的事,不需要你做决定。” “怎么会不要老爹决定呢?我家就你一个女娃,爹肯定是要帮你操心的啊!你看看别人家,都是家里男人拿主意,哪有姑娘自己做决定的呢?爸爸都是为你好啊!” 殷铁匠苦口婆心地劝,殷丽铁青着脸: “现在是80年代了,不是旧社会。姑娘怎么了,姑娘一样可以读书写字做工作。你看小青姑娘,她就是准备做了铜丝去参加珐琅工坊招工考核的。她都能做的事,我比她大,打铁的事又很熟,为什么不能做。” “什么?小姑娘要去参加招工考核?”殷铁匠笑起来。 “这珐琅工坊我知道,上百年的老工坊了。就算改制了,他们也从来不招女工,都是学徒制的,对外招工更是没听过。小姑娘凑凑热闹就可以了,输了可不要哭鼻子哦。” “我不会输的!”陆青予抬高了下巴。“我的绘画、掐丝手艺都不比男工差。只要把新铜丝做出来,我肯定能赢。” “对!小青肯定能行!我们女人一点儿都不比男人差!”殷丽挽起袖子,穿上围裙,开始干活。 还大吼亲爹:“走开走开,挡着我的道了!” 殷铁匠劝不住,没有办法,摔门到里屋去找老婆嘤嘤嘤了。 铺子外的邻居凑过来看了看热闹,嘻嘻哈哈地走了,嘴巴里念叨着:“小姑娘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陆青予回头看了看他们,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这个时代,对女性的偏见,深入人心。 再看殷丽,她健壮、英气,带着烈火淬过的铁的味道。 “谢谢丽姐!您真棒!”陆青予对着她的背影说。 殷丽听不清她说的话,笑着给她招手:“回去等我好消息。” 陆青予背上书包,开心地回家了。路过冰棍摊的时候,给红红带了一根冰棍。 下午,两个姑娘都在家学习。 时间不多了,陆青予用剩下的铜丝反复地盘曲、粘贴再拆掉重来,力求熟练和准确。 铜丝柔韧也锋利,反复折弯后终于断了,划破了她的手指。 陆青予把断掉的铜丝敲打在一起,再拉伸开来,继续制作。重复多次后,她的手指已经伤痕累累。 没有创可贴,没有消毒喷雾,只能让血液自然凝固,让伤口自然风干,然后再继续。 等到苏远宸第二次送资料来的时候,陆青予把五根手指张开正在扇风,力求速干。顺便用手指间的冷风,降低痛感。 他不自觉地凑过来看了看说:“你这手怎么回事?受伤了怎么不处理一下?” “正在处理呢!”陆青予望着自己瘦弱的手指头吹气。 “就这样用风吹?不用布包扎一下?”苏远宸觉得真是长见识,伤口还能这样处理。 “对啊!就这样还安全点儿。家里的布没消过毒,接触伤口反而容易感染。我这都是小伤,不深,就看着吓人。你瞧,血小板已经起作用凝固了。喏!” 陆青予把手伸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苏远宸低眉看到了一只小手,指节突出,几乎没长什么肉。手指上是深深浅浅的竖条伤口,手掌心和虎口是黄色的茧子。 他伸出自己的手掌,虽然也骨节分明,但仍然白嫩,一点伤都没有。只有中指关节处有一个淡淡的钢笔磨出的茧子。 陆青予见他伸出自己的手看,还准备握住自己的手仔细看。她突然就觉得心烦意乱,把手抽了回来。 “看够了吧,没事了。小苏同志今天是来给我送资料的吗?快拿出来我看看。” 苏远宸愣了一下,然后不慌不忙地打开书包拿出三个本子:“这是这次的笔记、绘图和照片。他们这次对我看得紧,我可是顶着他们的压力弄的材料。你可要好好看,更要请我吃点好的。” 说完,他又从包里拿出一块油纸包着的肥瘦相间的肉说:“这是最好的五花肉,周大婶手艺不错,让她今天做个樱桃肉我尝尝。” 陆青予接过来一看,至少一斤。肥肉瘦肉一层夹着一层,层层叠叠起码五层,一看就好吃。 她立刻满面春风地答应了:“这么热的天气,不要做樱桃肉了。我给你做个新鲜的,凉拌白肉。清新爽口,保证好吃。” “哟!这位女同志了不得,还会做饭呢!”苏远宸恢复了臭臭的态度。 陆青予骄傲地轻点下巴:“呵呵!别小看我,你们男人会的我会,我会的你们肯定不会。” “是吗?我们会的你都会,说说看,你还会什么?”苏远宸有些好奇。 陆青予想了想,她应该说什么呢?是说开车游泳玩手机,还是打字写报告读大学用电脑,又或者是换灯泡扛矿泉水自己装修小屋? 每一个说出来都惊世骇俗,还是算了吧! “反正我都会,但我不想说。”陆青予含糊地哼哼。 苏远宸也哼哼:“吹牛皮不打草稿。” 越说越像小孩子斗嘴,陆青予不准备和臭老九一般见识。 她在小院外把玩耍的红红叫到门口,给了她一点零钱。让她去买黄瓜、大蒜、小葱、白糖、辣椒、花生米,再买点青菜南瓜什么的。 红红接到钱跑得飞快,陆青予进屋拎起肉往厨房走:“我去处理肉!小苏同志你自己坐一会儿,等一下。” 苏远宸站起来说:“我还有点急事,先出去办一下。待会儿过来吃晚饭,你可要记得给我留饭。” “没问题!”陆青予笑眯眯地把肉洗了放进锅里煮。这道菜是川菜,是冉青的妈妈经常给她做的。因为味道好做法简单,就学会了。 苏远宸在厨房窗口看了看她还算熟练的动作,说:“你的手尽量别沾生水,我不急,让周大婶来吧。” “嗯,我知道,我指挥她做。”陆青予头都没抬。 苏远宸放心地骑车出了门。 待到晚上大家都回来了,一盘红亮的白肉摆在了桌子中央。肥瘦相间的五花肉配着油炸过的花生米,青绿色的黄瓜,真让人食欲大开。 夹了一筷子肉和黄瓜片,蘸一下咸香微辣的汤汁放进嘴里,香脆的、绵软的、清香的,多种味道迸发出来。 老爷子吃完一口,就去厨房摸出珍藏的白酒,一口肉一口酒。 陆红红吃饭是不说话的,今天的小腮帮子鼓得尤其高。 周素莲笑眯眯地尝了两口,就去吃青菜和南瓜汤了。 苏远宸尝了第一口,忍不住又多吃了几筷子,才转战其他菜。 陆青予有些得意,她还以为南州人吃不了辣椒,这道菜不受欢迎呢!结果,大家都很喜欢。今天煮的白米饭都不够了,后来还蒸了两个馍。 用馍蘸凉拌肉的汤汁也很可口,一丁点儿都不浪费。 吃得太撑,陆青予送苏远宸的时候,已经感觉走不动路了。 她潦草地给他挥挥手,表达了对他送资料送肉的感谢,赞扬了他如同活雷锋一般的品质,就再也不想说话了。 苏远宸斜着眼睛看她吃饱了犯困的样子,觉得很好笑。临别时,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陆青予。 “这是什么?”陆青予接过来。 苏远宸语调轻松地骑上车:“有用的东西,拿着吧。我回去了。” 陆青予好奇地打开纸包,是碘酒、棉签、棉签和医用胶带布。 “哎!小苏同志!”陆青予大喊起来。 苏远宸已经骑远了。 “谢谢你!”陆青予大声说。 苏远宸没有回头,挥了挥手。 “真的,谢谢你……”陆青予对着背影自言自语。 臭老九虽然嘴巴很臭,心还是很好的。 到这里来快一个月了,虽然有很多不平事,但也遇到了很多好人。爷爷、妈妈、妹妹、丽姐,还有他…… 苏远宸心情愉悦地回了家,苏爸和苏妈正在中英文夹杂着辩论。这是他们日常最喜欢干的事。 苏爸名叫苏卫国,是南州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老师;苏妈名叫梁梦雪,是南州大学外文系英国文学老师。 今天两人的议题是关汉卿和莎士比亚。自然是两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研究对象最好,作品最优秀,辩论不出个结果。 用苏远宸的话来说,这两个根本没有可比性。 见儿子才回家,两个人停止了争斗。 梁梦雪进屋给儿子倒绿豆汤去了。苏卫国对儿子说:“远宸,你最近工作很忙吗?今天又没回家吃饭。” “挺忙的,我们文化馆和珐琅工坊合作搞招工技能比赛呢!我这几天跑工坊和几个参赛者家里,准备做个专访。”苏远宸脱下衬衣、鞋子,穿了个背心坐在客厅吹风扇。 “哎哟,这确实是正经事。”苏卫国不断点头。“那今天你去看了怎么样?比赛的人准备好了吗?” “在准备了,大部分都是工坊的学徒,只有个别是普通市民。”苏远宸耐心解释着。 “还有普通市民去报名啊!这景泰蓝制作挺难的,真有勇气!”苏卫国扶着眼镜点着头。 苏远宸想起一个小个子姑娘,在方桌上晾晒她受伤的手指,桌子上堆满了图纸和工具。不由笑了起来:“是挺勇敢的,也是因为她有这个实力吧!” “哦!这么厉害?”梁梦雪端着绿豆汤给儿子。 “挺厉害的,能画能掐丝,嘴巴也厉害。本来工坊是不收女学徒的,她反复折腾了几次,都搬出政策文件、基本国策了,工坊不得不答应。”苏远宸笑着摇头。 “还是个姑娘啊!”苏卫国惊讶道:“古有木兰从军,今有娘子参赛。有意思。” “还是大众观念落后,在国外,都是女士先行。”梁梦雪骄傲地说。 “崇洋媚外!”苏卫国一点不客气。“我们也是尊重女性的,古代女孩子一样可以自由恋爱、自由离婚。” “你可拉倒吧。现在女孩子找个工,还要参赛才能进,算什么男女平等。”梁梦雪反驳。“还是文化馆看得清形势,沈主任肯定是支持小姑娘的。” “对!沈主任一听我说,立刻就答应了。”苏远宸笑容满面。 “儿子,你肯定也是支持小姑娘的,要不也不会那么清楚。你说说看,你是不是把我家肉票送给他们了?”梁梦雪一脸八卦。 苏远宸想起一贫如洗的小院,穿着男人衣服的两个小姑娘,面容苍老的母亲和爷爷,还有桌子上的一小碟咸菜。 他叹了口气:“算是吧!她们,太不容易了。” 9、给点甜头 月光下的小院终于凉爽了下来,周素莲把陆青予摁在竹椅上:“别跑,人家干部同志慰问你送来的药,可要用起来。争取早点好!” 陆青予看着包得乱七八糟的手指说:“妈,你缠那么多纱布,捂住伤口更不容易恢复。” “不可能,干部同志送来的药肯定是能治好。”周素莲执拗地继续缠着。 陆青予挣扎不过只能放弃,由着她折腾:“哎,说了也不听,一点儿都不讲科学。” 等周素莲喜滋滋地给陆青予包扎完,她看了看如同猪蹄一样的双手,觉得这个晚上注定是睡不好了。 果然,当她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阅读材料的时候,苏远宸来了。 然后臭老九对着她的猪蹄和黑眼圈吟酸诗一首:“双蹄耕作日复长,黑眼圈下岁月忙。风霜染指辛勤路,深夜无眠愁绪扬。” 陆青予脸色铁青:“领导同志,您没事做的吗?您天天盯着我干什么?” “有啊!我现在的工作就是收集材料,准备写工坊比赛的专题报道啊。”苏远宸斜着眼睛看她。 “那您老人家去写啊!不要看着我。”陆青予翘着嘴,还翘着手指。 苏远宸才不理睬她,找了个有靠背的椅子,坐在门口通风的地方。“我不看着你,怎么写得出来?” “为什么?”陆青予去扒拉椅子,不想让他坐下。 “小心手!”苏远宸捏住竹椅的靠背,摁在地上,陆青予根本推不动,还是让他舒舒服服地坐下了,脚还搭在了门口的横木上,很惬意。 “工坊前期的资料我差不多都搜集完了,他们的基本工作流程、经典作品等。目前都拿给你了。关于参赛学徒,他们的情况我也都记录下来,拍了照片,比赛前再去一趟就够了。 现在只有你这里,我还不清楚。你的存在是这一切事件的起点,也是最大的变数,所以接下来我会经常过来看着你学习工作的过程,也会拍照片和做记录的。” 枕在双臂上的苏远宸偏过头来,看着陆青予清秀的小脸:“你不觉得你拿了我的资料,有义务配合我的采访吗?” 如果他不说最后这句话,陆青予还心甘情愿一点,现在一点都不乐意了。又不能真的赶他走。 她气鼓鼓地坐在方桌前,头都不抬地开始工作,一边还念念有词。叽叽咕咕听不清楚,估计是在骂面前这个人。 苏远宸觉得挺爽,就喜欢你看我不顺眼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他偷着乐,陆青予更生气了,小脸都扭曲变形了。 苏远宸也觉得自己好奇怪,干嘛总是和一个小丫头片子过不去。每次看见她,好不容易涵养出来的成熟高雅就不见了。 他回过头望着小院里的大树,这是一棵桂花树,上面已经在结细小的花苞了。等到比赛的时候,桂花就会开了,到时候,整个小院都会飘散着她的芬芳。 陆青予见他没盯着自己,终于松了口气。认真誊抄和临摹苏远宸笔记中的内容。在誊抄和临摹的过程中,把景泰蓝工艺和经典纹样在眼中、手中、心中都过了一遍。 等再抬起头,太阳倾斜,照进小院的一角。 苏远宸靠着竹椅,已经睡着了。 闭上他的臭嘴,只看他的脸,真是赏心悦目。陆青予不由自主靠近他仔细观察起来。 没有那些矫揉造作的表情和动作,也没有特意修剪的发型,苏远宸就这么直愣愣地歪着头靠着。 还记得冉青以前经常画各种翩翩少年,今天纸片人成了真。 和平面的不一样,他的脸型好像更加蜿蜒流畅,眉毛好像更加浓密舒展,鼻子是挺拔的但不突兀,嘴唇是饱满的但不肥厚,嘴角经常轻轻勾着。 最好看的是眼睛,漆黑而明亮,多数时候都带着不屑和骄傲。只有在他专注的时候,能透过眼睛看到他的真诚和善良。 也不知道这位小苏同志,以后会找个什么样的姑娘。 陆青予在脑海里给他配了cp。 他个子高,女孩子应该也是高个的。他学历高,女孩子起码大专毕业。他工作好,女孩子应该也是公务员或者文工团。他人才好,女孩子应该是个长发的、标致的、温柔大方的女孩子,穿着漂亮的连衣裙站在他的身边…… 白天鹅要配白天鹅,反正不可能是自己这样的。 陆青予收回目光,专注抄写。心里面还牵挂着别的事,都快晚饭时间了,这个臭老九还没走,一看就是又要蹭饭的。 爷爷和妈妈怎么还没归家,她今天可沾不了水做不了饭啊! 哐当一声门开了,爷爷、妈妈终于回来了,陆青予正准备站起来出去叫红红回家,就发现他们后面跟着四个人。 堂叔堂婶,还有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表情十分猥琐,像某个动画片里的老鼠。可能是他们口中的堂兄陆伟。 还有一个瘦弱娇小的姑娘,剪着齐肩的短发,大大方方的看向陆青予。 这么一番动静,苏远宸也醒了过来,盯着对面的几个陌生人。 “哎,领导同志又来了。”周素莲喊了一声,然后说:“领导同志今天留下来吃饭吧,我去添点菜。” 周素莲最怕吵架,她只想脚底抹油。 苏远宸抬头看了看陆青予紧皱的眉头,如同炸毛的小猫般全身戒备。知道这里马上要发生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且并不适合外人观看。 他飞快地站起来,和周素莲肩并肩往外走:“大婶,你要买什么,我来帮忙。今天不用买肉,我最近肠胃不好。” “肠胃不好啊,那我给你熬点粥。再做个咸鸭蛋,配点小青菜。”周素莲头也不回地和苏远宸出门远去了。 陆青予收了方桌上的所有材料,抱进了卧室,然后坐回了方桌。 几个人围坐在桌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开口。好像上一次和陆青予吵架的经历,让他们都有些后怕。 老爷子一拍大腿:“和我说话就口水多,怎么见到我家青丫头,都成锯嘴葫芦啦?说不说,不说拉倒!” 堂婶乔彩霞终于鼓起勇气说:“这个青丫头啊,我和你叔回去商量了一下。你说得对,这工坊既然都打开大门了,我们家阿伟要工作,就应该自己报名。” “就是这个理!”老爷子拍拍腿。“陆家的儿郎就该凭本事吃饭,天底下就没有掉馅儿饼的好事。” “可这事吧!有点难度,还要请大侄女帮帮忙。”乔彩霞扭扭捏捏地说道。 陆青予看这家人吞吞吐吐的样子,联想阿伟的样子,心中大概有了猜想。但她可不想便宜了这些人,省得他们觉得亲戚帮他们是理所应当的。 “婶婶,我一个高中才毕业的小姑娘。我能做什么呢?啥也不会啊!”陆青予恰到好处地低下头,用手指捏着自己的衣角,真像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 陆金一看,陆青予这是拿乔了,只有赶快说:“哎哟。大侄女儿。您这是和你亲叔亲婶子怄上气啦。上次是我们不对,我们着急了些,但我们这一次是诚心诚意来道歉的。” 陆青予连忙说:“哎哟,不敢当不敢当,我可真没敢有这个意思。” 乔彩霞说:“小青侄女儿,我们呀,也不让你太劳累。就是请你帮一帮我家阿伟,他要参加这个比赛,该做什么准备比较好啊? 听说老爷子教你绘画,也教了掐丝工艺。你看看能不能把你手上的手艺教他一点。我们也不要他跟你一模一样,哪怕他能够学到你一半都行。” 陆青予一听,哦,原来惦记不上我们家的位置,就开始惦记我的手艺了。你以为手艺是这么容易学的吗? 她于是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唉,我这个手艺啊,学起来很难,我可教不好。” “哎呀,只要您愿意教教我们阿伟什么事儿都好说。”乔彩霞谄媚地笑着。 陆青予装作扭扭捏捏一番,又说:“这个呀,爷爷教我可花了十来年呢,这样吧,我给阿伟也订个计划,十年不要那就三年吧,三年我保证让他和我现在画得差不离。” 陆金一听傻了眼,阿伟还要当三年无业游民吗? 于是赶紧说:“”大侄女儿啊,三年可不行啊,这比赛还有不到20天了,能不能用20天教教他。 我呢是工坊烧蓝的工匠,这个部分我教他。但我绘画和掐丝珐琅的手艺就不行了,尤其是绘画的功夫。 我也不要你教画的什么山啊鸟啊鱼啊,只要会画几朵花样子,到时候能用来做掐丝珐琅的盘子就可以了。” 小青一听20天就要学会,相当于从0基础到会飞啊:“这个可能学起来很辛苦的,阿伟表兄你愿意吗?” 长得像老鼠的阿伟,声音尖细,这个时候只能表态说:“大妹子啊,只要你愿意教我,我肯定努力学,你看我这不和我姐陆小小一起来了吗?我姐会画,我们一起学,回家她教我。” 堂姐陆小小温和地笑笑,眼睛里的光很温柔。 陆青予收回眼光说:“堂叔堂婶,你们真看得起我。我一次要教两个人,你们觉得合适吗?我自己还要做东西呢。” 乔彩霞这个时候大声说:“只要你愿意教他们,什么事都好说,这样吧,我们把这个月的肉票、糖票分一些给你们。还有布票、粮票、茶票、烟票任你们选。” 陆青予一听,这谢礼还不错,有钱都不一定买到肉。但她不能真的收下票,以后传出去不好听,于是她说:“我呢,也不稀罕你这肉票粮票的。 这样吧,在阿伟堂兄和小小堂姐在我这里学习的日子,你们就把饭菜做好送过来。不仅送他们俩的,也要送我们这一家子的。我们的菜要求也不高,两菜一汤,必须要有一个肉菜。烟酒茶你们各送一次,行吗?” 乔彩霞一听,每次学习都要送肉,哪有那么多肉啊。于是只能降低标准了:“行,我们也不学太多,就学个7、6、5、4次,你看可以吗?” 陆青予笑着:“都行!堂叔堂婶啊,我们亲戚一场,该帮的忙肯定是要帮的,但是呢也不能白帮。免得有一些人啊,像白眼狼似的白吃白喝,还嫌别人给得不够多。 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生米恩斗米仇。我们这样挺好,我也不收你们钱,也不收你们票,你们要来就带点吃食吧。” 陆金和乔彩霞脑袋冒汗,最终还是同意了。 陆小小这个时候说话了,声音很好听:“只要妹妹愿意教我们两三次,剩下的我可以来教阿伟。我很聪明的,也愿意学,只是我来的时候请妹妹一定不要藏着掖着才好。” 陆青予看了看陆小小闪亮的眼睛,再看看一脸不屑的陆伟。她大概知道这家人的情况了,又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女儿听话能干却不受宠,儿子又宠又溺,反而一事无成。 但是不管怎么说,只要以后能多吃几次肉。妹妹红红一定能够很开心的。当然教的时候,臭老九给的资料肯定不能给。 就老爷子这点东西,都够他们拼命了。 10、臭皮匠们 当天堂叔堂婶就送了烟酒茶来,难得自觉地没有留下吃晚饭。 周素莲和苏远宸买菜回来后,没有看到陆金一家人。周素莲松了一口气。 苏远宸虽然没有问,但是看陆青予轻松的样子,知道应该不是什么麻烦事,于是吃过晚饭就离开了。 依然是陆青予送他出巷口。 临别时,苏远宸说:“陆青予同志,革命不是一天干出来的,该休息休息。休息好了,才能够更好地去战斗。你这个手指还要做更多美丽的景泰蓝,不要为了一场比赛就废掉了。 如果你实在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们文化馆。现在我们沈主任就等着你一举夺魁了,我们的专刊报纸等着你增加销量呢,请你好好保重。” 陆青予本想说谢谢,但一听他叨叨什么沈主任、报纸专刊,就一句话感谢的话也不想说。 臭老九的嘴永远都是那么臭。 于是她哼哼唧唧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明天请不要来了,你在旁边盯着我,我什么活儿也干不好。你不来,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那不行,我的资料还在你手上,差不多明天我也要开始汇总写稿了。既然你也要用,那我就勉强借用一下你家方桌吧。”苏远宸一副理所当然样子。 陆青予脸蛋憋得通红,气得跺脚,也不能拒绝。 看到她不爽的样子,苏远宸哈哈大笑起来,骑着飞车离开了。 陆青予在他后面默默竖起中指,臭老九真变态。 第二天一早,趁苏远宸还没来。陆青予赶快去城外铁匠铺找丽姐。 还有两天,应该就能做出细铜丝来了,但是她已经等不及了。 结果殷丽正在家里发愁呢,这铜丝做到了5毫米直径的时候已经没有合适的模具了。离陆青予想要的尺寸还差得远。 再往下她试了试用锤子敲打成薄片,但是很容易就敲断了,就得融化了重新来过。所以还得用合适的拉丝模具。 于是她去找了她的好邻居、好姐妹黄玉琴帮忙。 黄玉琴是金银匠的孙女,只可惜这个年代金银匠哪里有活可干,老百姓穷得根本买不起金银,所以金银匠早就改了行,每天做馒头包子在城门洞附近售卖。 但是金银匠不舍得丢下祖传的手艺,在家里经常用铜丝、铝丝练习手艺。偶尔会被考古队叫去帮忙修复文物,挣点补贴。 黄玉琴耳濡目染也跟着爷爷学会了,特别是金银拉丝累丝工艺。 陆青予走进黑乎乎的铁匠铺的时候,两个姑娘正在讨论呢。殷丽给她打了个招呼,简单帮两个人介绍了下,就继续忽悠黄玉琴把家里模具偷出来。。 铁匠没有那么精细的模具,金银匠是有的。 黄玉琴是个圆脸的大辫子姑娘,穿着粉色圆点衬衣,不情不愿地说:“我爹爹可凶了,他不让我搞这些,我可不敢弄出来。” 殷丽说:“嗨,又不真给拿走,你至少让我看看这模具怎么做的,我给仿制一个也行。或者借我两天,让我把丝儿拉出来也行,反正很快就还你了。” 黄玉琴着急地说:“哪儿那么容易啊,到了这个程度的丝很容易就断掉了。你这急脾气拉不了的。” 殷丽对黄玉琴眨眨眼:“要不你给帮帮忙,我知道你在家里偷偷摸摸经常做这个拉丝。” “哪有哪有,人家哪有,人家只知道做馒头,从来不会做这个的。我爹爹知道了要打断我的腿。”黄玉琴撇开头,不看殷丽。 陆青予在旁边听了个明白,她笑着对黄玉琴说:“这位是黄玉琴姐姐吧?你是喜欢做馒头呢?还是喜欢做累丝工艺品呢?” 黄玉琴小脸红红的,她梳理了一下耳后的头发,扭扭捏捏地说:“当着丽姐,我也不好说谎。我还是挺喜欢做累丝的,虽然很麻烦,但做出来的簪子镯子可漂亮了。老祖宗的东西就是好!” 陆青予笑着问:“既然你喜欢,那为什么不做呢?” 黄玉琴低着头,扯着衣角:“我家的金银铺在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没了,后来我爷、我爹改行做了馒头。我爹爹说了,我23了,家里养不起了,今年就给我说个亲嫁了。 去了婆家,我是没机会做累丝的,这些高高在上的东西不属于我,我只需要会做饭带孩子就行了。” 听到这种话,陆青予其实挺生气的,但她尽量用最温柔的语气轻声问黄玉琴:“那你自己呢?你想嫁人吗?你想和不熟悉的人结婚,做饭带孩子过一辈子吗?你觉得这样的生活和未来是你想要的吗?” 这一生还第一次有人问黄玉琴,她自己的意愿和未来是什么,她愣住了。 殷丽在旁边抄着手:“我反正是不会听我爹的话的。就算要嫁人,也要我自己选。我未来的爱人必须尊重我,也尊重我的工作。我就喜欢打铁,我就喜欢做刀,那又怎么样?看不惯就别来,就这么简单。” 陆青予拉着黄玉琴的手:“琴姐,你不帮我这个忙没关系。但是我更希望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做你自己想做的人。现在是80年代了,不是解放前了。我们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 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地努力,10年、20年、30年……我们女孩子也能自由地做自己,成为了不起的人物。但是这一切要从现在开始。” 黄玉琴抬起头,看看陆青予,再看看殷丽。 殷丽桀骜不驯,英气勃勃。陆青予虽然年纪小个头小,但是眼睛里面有光。 她的眼眶湿润起来,她说:“我才初中毕业就回家做馒头了,我其实还想读书,还想考大学,想去很多地方,甚至到北京去看一看。 当然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做累丝的首饰,做得和以前一样。到时候给丽姐戴,给小青予戴。你们说得对,我应该为自己争取试试。” 殷丽大声说:“既然你要试试,那你还要不要帮我的忙!我可知道你有几斤几两,不要藏着掖着了。 这小青予做铜丝也不是拿来玩儿的,她是要去参加掐丝珐琅比赛的。和他比赛的都是男人、老古板。玉琴,你要不要参与,我们几个小姑娘一起创造点奇迹,给他们这些大老爷们看看?” 黄玉琴重重点头:“好,我来帮你们。你们等一会儿,我先把家里的拉丝模具找出来。小青予这点铜丝,最后这点工艺,就让我来做吧。” 殷丽和陆青予笑着等,一盏茶后黄玉琴也没回来。 殷丽不耐烦地说:“哎,她家就这点不好,回去就很难出门。你去帮忙把她叫出来,只要理由不是搞这些叮叮当当的就行。” 陆青予半信半疑地走到小街尽头的黄家,上面挂着黄记面点铺几个大字。她深呼吸一口敲响了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估计是黄玉琴的爹,他对陆青予说:“你找谁?” 陆青予大方地说:“我找黄玉琴姐姐。” 黄大叔问:“你找她干嘛?” 陆青予说:“叔叔,我找玉琴姐姐去看看我缝的鞋垫子。我嫁人要用的东西,请她帮忙看看花纹合格不!” 一听到是女孩子嫁人用的手艺,黄大叔立刻就同意了。 他对着屋子里面喊:“玉琴快出来,你要嫁人的小伙伴来找你做鞋垫了。” 黄玉琴走出来看见陆青予,疑惑地说:“鞋垫儿,小青予你不是做那个什么铜……” “铜,儿童鞋垫!”陆青予赶快打断她: “儿童的鞋垫也要学会做,嫁过去很快就会生小孩的嘛。玉琴姐姐,你东西拿好了吗?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这下黄玉琴明白了,她刚正在家里犯愁,怎么把那么大的模具带出去呢! “嗯,那你门口等一等,我去找找针线布头鞋垫,一块儿去试试。” 黄大叔笑着对陆青予说:“这个学了好,嫁了人后给家里面的人做做鞋垫,婆家肯定喜欢。小姑娘你多少岁就要嫁人啦?你看我们家丫头都23了。” “这样啊……”陆青予只能和他继续瞎掰。 大概几分钟后,黄玉琴提着一个大竹篮,看起来装着针线布料什么的就出来了,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去了殷丽的家。 进了铁匠铺子,殷丽赶快拉着两个人到了家里的后院。殷师傅正躺在院子大树下乘凉呢。 一看来了三个女孩提着篮子拿着布,他非常开心就说:“你们做针线啊,真好。我出去干活,不打扰你们。” 殷丽从来不怕她老爹,说话直来直去:“我们可不做什么针线活,这是要给陆青予拉细铜丝呢。你想去干嘛就干嘛去吧,晚上回来吃饭就行了。” 殷老爹一听几个人又要做金属活儿,正想张嘴说闺女两句。 殷丽已经不耐烦了,她说:“爹,现在是80年代了,不是旧社会了,你管那么多干啥呀?你做你喜欢的事儿,我做我喜欢的事儿,大家和平共处互不干涉。” 殷师傅鼓起眼珠子还不了嘴,没办法,一拍屁股走了。三个姑娘就在院子里开始琢磨。 黄玉琴打开篮子上盖着的布,下面果然是一个金属模具。 一尺长、一寸高、一厘厚的铁尺,保存得非常好。上面均匀分布了三排洞,每个洞从左往右越小,从上往下越小,最小的就像针孔。 黄玉琴骄傲地说:“这就是我们拉金丝用的模具,已经用了几十年了。陆青予用的铜丝差不多就是第一排空洞的粗细。只不过我们这个模具出来都是圆丝,最后请丽姐用滚筒轧板压扁。” 殷丽琢磨了一下模具说:“唉,你这个洞里还抹了亮晶晶的东西,是金刚粉吧。” 黄玉琴点头:“对,确实是金刚粉,没有这个可拉不了。你去把你们家的尖嘴钳子拿一个来给我,头越小越好。” 陆青予不说话,就看着这两位工匠,把一个约5毫米粗的铜丝插进了第1个孔,然后用尖嘴钳拉着慢慢地往外拽。接着又穿进第2个孔。 越到后面丝越细,到最后一个洞的时候。另外两个姑娘已经屏住了呼吸,真的是生怕黄玉琴打个喷嚏就断掉了。 最后反复拉过几次,黄玉琴摸了摸粗细,对殷丽说:“可以了。你把这个放进滚筒轧板碾压,调窄点。把它略微碾成扁的就可以了。” 殷丽找出了滚筒轧板,然后试着来回碾压了两次。 等铜丝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均匀扁长的一条了。 陆青予接过铜丝,接近她想要的尺寸规模。 “成功了!”姑娘们笑着拥抱,这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接下来这一天就是在反复的拉丝碾压过程中度过的。 中途,殷丽和陆青予也试了试,都拉断了,果然这拉丝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只有黄玉琴看似粗壮的手臂,胖乎乎的小手,匀速输出稳定的力量,拉出的铜丝均匀细长。 陆青予相信,假以时日,黄玉琴能使用磨具最下面的一排模具,拉出头发这么细的丝来。 她忍不住拉住黄玉琴的手说:“玉琴姐姐,你这双手是宝贝啊!” 殷丽不满地给了她一个暴栗:“那我呢?姐姐我捶打铜块不费力的吗?没有我的反复捶打,哪有那么好的柔韧性。” 陆青予只有抱紧她的胳膊说:“谢谢丽姐,您就是我的恩人。等我比赛成功,一定请你们去吃一顿好的。” “真的?”黄玉琴的口水都出来了。 “真的,必须真!”陆青予开心地说:“我们三个臭皮匠,可太不容易了。” 11、母女同心 苏远宸到陆家的时候,陆青予已经出去了,桌上整齐摆放着资料。等他写了一天稿子,中午蹭了一顿面条,陆青予也没有出现。 快天黑的时候,陆青予终于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看见苏远宸坐在方桌前,右手奋笔疾书,左手抓挠着自己的头发。时不时还把资料翻来覆去地看。 收起臭屁的表情,闭上酸臭的嘴巴,男人还是不说话工作的时候最好看。 于是,她也不进屋了,就坐在小院门槛上面看,还把下巴放在掌心,双肘放在腿上。 越看越觉得好玩。 他写东西的时候很多小动作,会咬笔头,会把头发挠得飞起来,思路停止的时候会望着天花板。 陆青予突然想起苏远宸坐在自己旁边,守着自己写写画画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观察她的小动作。 就像是心有灵犀一样,房间里的人扭头看向了小院门口。然后,两个人就这么目光相接了。 还没来得及伪装,彼此都看到了真实的样子。 苏远宸看起来,没有那么高冷骄傲,甚至带着点怜悯。陆青予看起来没有那么倔强,眼睛里全是疲倦和烦恼。 一瞬间后,两个人同时露出笑容。 苏远宸开了口:“哟!大师傅终于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在自家门口坐着。看什么呢?” 陆青予没有他脸皮那么厚,站起来进了屋:“没看什么。” “是吗,没看什么都不进屋?”苏远宸笑着给了她一张竹椅子,好像他才是这家的主人。 陆青予偏不坐椅子,她坐在方桌前,拿起他写字用的本子。 苏远宸也不阻止,骄傲地翘着嘴角:“看看我写的,是不是特别清晰流畅。” 陆青予嘴角抽抽,一声不响地看向了文字: “景泰蓝:古老工艺的瑰宝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国轻工业的复兴,景泰蓝这一古老而精美的手工艺品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近日,记者近日走访了一家景泰蓝工艺品制作工作坊,深入了解这一具有悠久历史和独特魅力的艺术形式。 源远流长的历史…… 繁复精细的制作过程…… 社会价值与文化传承……” 怎么说呢?这篇文章从古至今,从工业到经济,从工坊到制作流程都写了,唯独没有写人、写变革。 陆青予放下草稿,很认真地对苏远宸说:“如果这是一篇宣传景泰蓝历史和工艺的报道,没问题,但这次比赛其实是一场重大改革的开始。就像沈主任说的,这是本市深化改革的第一步。 看起来只是我这个变量导致的,一个女人要入工坊参加工作,是个简单的男女问题。其实是工坊从传统家庭模式到工业运作模式,从封闭到开放的重大转变。” 苏远宸戏谑的笑容消失,换上凝重的表情说:“你怎么知道这些?我确实准备朝着这个方向去写。这是第一篇稿子,先提起社会大众的兴趣,再慢慢引入这些新观点。 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为此,我查阅了很多国内经济政策和国外轻工业发展的资料。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呵呵。”陆青予心想,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小时候新闻里天天播报这些词语。 但是,她没法说明自己的灵魂来自四十多年后,周围的人还很迷信,会把她当做怪物的。 于是,陆青予只能瞎掰:“这个,我也是喜欢看书看报,了解国内外形势的好不好。” “是吗?你也喜欢政治、经济、国际形势这些话题吗?那你愿意和我探讨一下吗?” 陆青予明显看出苏远宸眼睛放光了。她才不愿意和他真的讨论这些,会露馅儿的。 “讨论什么啊?我正准备比赛呢,一天天忙不过来!天都黑了,快走吧!不要打扰我了。”陆青予手脚麻利地开始帮他收拾,好撵他走。 “明天堂姐堂兄都要来我家备战学习,你还是不要来凑热闹了。你给我的资料,我不准备给他们看。你的真实身份,最好也不要他们知道。” 苏远宸想了想答应了,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书包。 临别前苏远宸还是悠悠地说:“行吧,等你比赛后,我们再找机会好好讨论下。改革春风刮起,我们文化馆也是很缺人才的。” 什么?要和臭老九一起在文化馆工作,酸都要被酸死了。陆青予露出嫌弃的表情,送他一个白眼。 苏远宸看见这表情,心情非常好,骑着二八杠晃晃悠悠离开了。 陆青予扭头回了家,周素莲走出房间:“领导同志走了吗?哎,我们给他添了多少麻烦啊!可要好好感谢感谢他。” “嗯,确实要好好感谢。虽然他通过我这事能彰显自己的主张,文化馆也得到了很好地宣传,甚至上级也是乐见这次变革的。”陆青予酸溜溜地说。 “是吗?你这一个小女娃参加比赛,这么多好处?”周素莲看不懂那么多弯弯绕。“肚子饿不饿,我们去厨房,给你留了粥,用水冰着呢!” “嗯,好!”陆青予跟着周素莲进了厨房,陆红红也跟着进来蹭吃喝。 周素莲在灶头给她摆上稀饭和馒头,放上咸菜腐乳。陆红红乖乖坐在旁边,也分了一碗稀饭。 一整天在殷丽家,中午黄玉琴带了几个馒头包子大家分吃了,陆青予没敢多吃,晚上实在是饿得慌。 捧起稀饭一阵哗啦啦地倒,周素莲就坐在旁边做针线,看她吃完了又给添上一碗。 等吃得半饱,陆青予对周素莲说:“妈,怎么没看见爷爷呢?” 周素莲头也没抬地说:“你爷爷今天中午带话,说是这一周都不回来了。说是考古队挖到一件明代的景泰蓝,挖的时候需要有专人指点着。工坊把他派去了,地方挺远的,吃住都在那边。” 还有不到三周就要比赛了,这个时候把爷爷派出去,想想都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们就这么怕一个小姑娘?或者说怕一个69岁的老大爷?真是可笑。 “哎,我还说我把镶嵌用的铜丝做出来了,要给他看看行不行的。现在只能自己琢磨了。”陆青予咬了一大口馒头,愤愤不平地说。 陆红红拿起一把扇子,给姐姐扇着:“姐姐一定行的。我长大了也要像姐姐一样能干,读书棒,做工也棒!” 周素莲的手抖了一下,针扎到了她的手指。她看着出血的点,轻轻吸吮,嘴里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这个味道她很熟悉,女孩子都是伴着血腥长大的,她的女儿们也是。 她望着名为青和红的两个女孩子,她们的脸上洋溢着乐观和希望,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作为母亲,半个文盲,她没能力为孩子们做些什么。 “如果你不嫌弃妈妈,我也能帮上忙的。”周素莲终于忍不住开口。 “妈?你也会做掐丝珐琅?”陆青予惊讶地抬头。 周素莲低下头翻找着针线,避开陆青予的目光,羞涩地低声说: “我不会做,但我是陆家的媳妇,看他们做看了很多遍。而且以前工坊没有食堂,我每天中午给老爷子和你爹送饭,也看了不少。” “真的?”陆青予跑到周素莲的身边,拉起她的手。“妈妈,这可太好了。那我试做的时候,你看见我做得不对,记得提醒我。还有,我做好了你也可以指点我一下的。” 周素莲的脸涨得通红,她只能点点头:“嗯!” 陆红红跟着跑过来,挽住周素莲的胳膊:“太好了,我妈妈眼睛也是好厉害的。” 陆青予跟着抱住另一只胳膊:“我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有妈的孩子就是好。” “我哪有那么好,尽力吧!”周素莲笑着摇头。 母女三个人嘻嘻笑着,声音传出去好远。这个小院,今天充满了亲人的温情。 待到陆小小和陆伟上门,他们发现周素莲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再羞涩的绷大方,而是理所当然地说:“堂侄、堂侄女,我今天要出去做工,中午饭就拜托你们家送了。中午就两个妹妹,也不需要做太多米饭,有肉吃就行。” 陆红红听到这话,开心地舔着嘴唇。 陆小小微笑着点头:“婶婶说笑了,我们肯定要把两个妹妹的中午伙食照顾好的。您就放心吧!我这里还带了糖果,待会儿给妹妹们吃。” 陆红红听到有糖,眼睛都亮了。殷勤地为他们布置座位,放好东西,才去请陆青予。 陆青予在自己房间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故意摆了一会儿谱才走到厅堂。 她不在乎吃什么,只在乎这两人学习的能力和态度。 于是她拿出几张白纸,一张图稿对两人说:“你们先试着临摹一下,我看看你们的基础水平。不可以说话,画好了交给红红,不要进我的房间,不要敲我的门。” 陆伟哼了一声,正想说好大的架子,就看见亲姐对他使眼色,硬生生憋了回来。 他们拿起图纸白纸,小助手红红给他们分发了两支铅笔。 陆伟看着图纸不过是几朵简单的玉兰花,拿起笔就画了起来。陆小小仔细看了十来分钟图纸,才开始动笔。 陆伟越画越困难,这花瓣是哪朵花的,这树枝是哪个树干的,根本看不清楚。 陆小小画得很顺利,每片花瓣都能找到生长的地方。只是受到手的限制,线条有些歪歪扭扭。眼睛不准,花朵时大时小。 一个小时后,两个人完成。把画纸交给在旁边做作业的陆红红。 红红敲开姐姐的房门,陆青予走出来看了看说:“小小姐这画一看就是动了脑子的,陆伟这看一笔画一笔的习惯是不行的。” 陆伟不屑地说:“画这个白描我肯定不行,但是画花样子我还是没问题的。你给我几个圆形花纹,我画了背下来,到时候现场用就行了。” 陆青予讥笑一声:“陆伟,你这水平,到时候出题稍微偏一点,你怎么办?” 陆小小瞪了陆伟一眼,然后对陆青予说:“青予妹妹说得对,手眼功夫要跟上才行。” “小小姐是懂行的。”陆青予点头,然后拿出五张图纸给陆红红说:“这是五张图纸,是今天需要完成的训练任务。你们画好一张,红红给你们一张新的。我会给你们批注,你们自己要学着对比。下午结束的时候,我再来给你们做点评。” 说完,陆青予回自己房间做掐丝去了,这扁条的铜丝比之前做的圆铜丝难做多了。弯折的地方很容易断裂,粘贴的受力面又太小,歪歪扭扭的。她需要集中精力完成,监督两个人的任务就交给红红了。 陆红红发了图纸白纸,就开始写暑假作业,写完也跟着学绘画。 中午,乔彩霞看到三个人坐在桌前抓耳挠腮地画,负责教授的陆青予躲在了房间里,气不打一处来。 她把饭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哐啷的声音。 12、临近比赛 陆青予知道她想说什么,先行开口:“堂婶,你这两个孩子都是成年人,教起来不容易。因为时间太短了,所以我采用了反复刻意练习的方式。你先看看他们的第一张画,等下午再看他们的最后一张画作对比,到时候再来发脾气也不迟。” 好话歹话都让给你说完了,乔彩霞只能勉强堆起一个笑脸:“大侄女说的是,我不应该那么心急。” 不管怎么说,大家今天中午是有肉吃的。一大碗粉蒸肉,陆红红作为小助手,吃得心安理得。 下午陆红红继续边画画,边当小助理。 陆青予用红笔在纸上给他们进行了修改和批注。等五张画画完,让他们对比着修改过的画稿再来了一遍。 等到周素莲回到家,陆青予终于结束了填鸭式训练。她对三个人的绘画能力有了底。 果然不出所料,陆小小能力最强,陆红红次之,陆伟就是个凑数的。 于是她对陆小小说:“小小姐,你们明后天就不用来了。把这五张图纸带回去,反复绘画,越多越好。大后天如果你们能画出八九不离十来,我再教你们下一步。” 陆伟一听回家画,松了口气。陆小小接过图纸,两个人离开了。 陆红红把自己画的图给周素莲看,她连连点头:“我闺女好厉害啊!” 陆青予把自己的掐丝铜件给周素莲看,她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这里的铜丝是歪斜的,如果在里面填入颜料再经过烧制,图案形状就变了,还有可能串色。你的图纸画得再好看也没用。” “这怎么办?”陆青予觉得脑门子痛。 周素莲摸着女儿浓密的头发说:“我们先吃饭,晚上你做给我看看,我帮你找找原因。” “好吧!”陆青予拉着周素莲的手进了厨房,打开蒸屉。“中午的粉蒸肉,我没让大家都吃了,留了一小半给你。今天辛苦了。” “妈妈不累。”周素莲有些感动。 “别说不累,肯定是累的。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家里家外的忙,吃饭的时候还总想着省给我们吃。等我上工挣钱,你就不用去打零工了。” 陆青予想起了冉青的妈妈,她是个老师,每天下班后都要在沙发上躺一会儿才能继续做别的事,应该也是累的吧。 只不过,冉青的妈妈还能歇一会儿。陆青予的妈妈连休息都不行。 在陆青予到来的这一个月,就没见周素莲歇过一刻。 晚饭后,母女三人围坐在方桌前。陆青予准备好工具开始制作,陆红红趴在旁边仔细观察,周素莲给陆青予打着扇子。 夏日鸣虫声中,陆青予比对着图纸,在铜盘上一根一根地弯曲着线条,然后歪歪扭扭的贴在上面。 “你这方法不对,而且很慢!我看工坊里的老工人不是这么做的。”周素莲皱眉。 “那应该是怎样的?”陆青予来了兴趣。她自己琢磨了一天,也觉得不顺手。这里没有网络、没有老爷子请教,可太太太不方便了。 周素莲用语言有点描述不清楚,于是她一边比画,一边说道:“我看他们做掐丝的时候都不是放在铜盘上面一边掐一边粘的。他们都是在图纸上掐,有时候相同的图案,会把好几根铜丝并排在手里一起掐。” 陆青予想象了一下,拿起镊子弯折起铜丝来,然后放在图纸上摆一摆,让铜丝和图纸线条完全重合。 “是这样吗?”陆青予问。 “对,是这个意思。他们在粘上前,就把铜丝剪好弯好。然后在铜器上,把图案一模一样地画上去,再把铜丝比对着贴上。”周素莲接着比划。 陆青予拿起铜盘,现在上面也有一些线条,主要是她为了贴铜丝画的框架。 “这上面的花纹要和图纸一模一样?这铜盘也不透明啊,我怎么才能画得完全一样呢?感觉没这个手艺啊。” 周素莲想了想说:“我确实看见他们拿着图纸放在铜胎上面描画的。” 陆青予试着拿起图纸,贴在铜盘上画了画。揭开图纸,下面的铜盘上什么都没有,连个划痕都没有。“这怎么画得上去,难道是用更硬的笔?但这样图纸就坏掉了。还是说我应该再描红几张图纸?” “这样做,比赛的时间肯定又不够了。”周素莲也犯了愁。 陆红红在旁边看着听着,这时候突然小眼睛亮了:“妈妈、姐姐,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陆青予歪着头看着她。 “我们老师经常罚我们抄作业抄课文,我有一次看见一个同学明明没有写30遍,但是她交的作业有30遍。后来她悄悄告诉我,她用了一种特别的纸。 只要放在两张纸中间,在第一层写,下面一层就能一模一样地出现写的文字。”陆红红兴奋地说。 00后的陆青予没见识过这种东西,但是周素莲一听就明白了: “哎,我知道了,这纸商店里经常用,写收据的。他们有时候还会夹上两张,这样用力一点,就能写出三层字来。” “对对对,姐姐如果用这纸放在图纸和铜盘中间,稍微使力,就一定能把图案印上去,还不会把图纸弄坏了。”陆红红拍着手高兴地说。 陆青予一想,还真是方便。“那我明天就去买。” 陆红红高兴地说:“姐姐,我也有派上用场吧!” “嗯,红红可太棒了。”陆青予抱着红红亲了一口,再抱着周素莲亲了一口:“也谢谢妈,幸亏你是知道制作流程的。要不等爷爷回来,我起码走一周的弯路。” 周素莲从没有这样性情外露的时候,她扭扭捏捏地抱了抱她的两个女儿,忍不住还念叨了一句:“哎呀,女孩子要稳重,要端庄。” “端什么端,我最不喜欢端着。”陆青予嘻嘻笑着。“我们女人已经活得够辛苦了,在家里我要做我自己。” “对,我要做我自己,我就撒娇。”红红抱着周素莲使劲地蹭着、亲着。 周素莲说不过她们,只能微笑着、幸福着。 陆青予手上不停,按照周素莲的方法把铜丝都掐了出来,然后摆回了图稿。完全覆盖,一模一样。 第二天起个大早,陆青予进了城。百货商店刚开门,她就走了进去,直奔文具区域。 在这里她找到了一盒蓝色的复写纸,还发现了各种方尺、三角尺、云尺、量角器,还有圆规。她买下了复写纸、量角器和圆规。 看了看钱包,给铜丝加工费,再加上买工具,卖镜子挣的钱已经见底了。 手里没钱,心里面发慌。 陆青予路过百货店精美的连衣裙、外套、鞋子、首饰,只能视而不见。逃跑一般回了家。 桌上还摆着昨天拼好的铜丝,她把图纸轻轻抽出来,铜丝歪倒在了一边。 她把图纸垫着复写纸描了一遍,拿出铜盘一看,上面果然深深浅浅已经有了花纹,但是也出现了新问题。 因为图纸是平面的,但铜盘不是,它是有弧度的。铜丝贴上去,必然会产生缝隙。所以,设计时,花纹不能太长,更不能横跨过多个凹凸面。 陆青予陷入了深思,皱起眉头托起腮。 周素莲坐在旁边做针线,看着她专注研究皱眉的样子,就像看到了陆青予的父亲陆巡。一个老实木讷的男人,用脊梁撑起了困难年代的整个家庭。 如果他还在,今天女儿和他是不是就能一起做铜盘了呢? 周素莲偏过头擦擦眼角,回头已经露出微笑,她对陆青予说:“闺女,别急。这是人家工匠一辈子研究的东西呢。我们慢慢来。” “嗯!”陆青予含含糊糊地回答,脑子还在构建铜盘掐丝部分的立体模型。 二十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这段时间,老爷子一直没回来。 她又跑了一次殷丽的铁匠铺,重做了一次铜丝。 殷丽拉着黄玉琴上门看了她的作品,两个人给她提供了金属工艺的一些技巧方法,和她一起解决了凹凸面铜丝粘贴有缝隙的困难。 拿殷丽的话说,第一次贴合就要严丝合缝纯属没必要。 因为景泰蓝的掐丝部分贴合上去后是要撒焊接药粉的,到时候金属自然会互相连接上。只要没有大的漏洞就可以了。 陆小小和陆伟又来了五次,其中绘画两次,掐丝三次。在这个过程中,陆小小总是学得最快,陆伟总是半吊子完成,回家再等着陆小小给她开小课。 陆红红手指力量不够,掐丝困难。她爱上了绘画,没事就画,没事就画。还去捡旧报纸上的幽默漫画临摹,画得有模有样。 陆青予一家对陆金一家没有那么反感了,毕竟吃了五次肉,心情还是很舒畅的。 陆金一家对陆青予一家更讨厌了,毕竟请他们吃的五次肉,是他们两个月的积攒。 临近比赛的最后三天,陆青予给自己放了个假。她带着笔记本、绘图本、相册还有陆金送的烟酒茶去找苏远宸。 刚走进文化宫的大门,就看见沈俊文匆匆往外走。 “这不是小陆同志吗?”沈俊文停下脚步。 “沈主任好。”陆青予乖巧问安。 “你的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沈俊文着急地问:“我是很想知道你的进度的,但是小苏这家伙不让我去看。 本来我还让他给你先写篇通稿宣传一下女学徒备战情况的,他也不让。说是不要给你太大压力,让你好好做准备。” 陆青予听到这话,心里挺暖的:“沈主任,是我不让他来,也不让他写我的。万一我没成,那不是给文化馆,给您丢脸。” “哎,一次没成还有二次、三次嘛!我们年轻同志搞革命,不要怕流血出汗和失败。”沈俊文哈哈大笑起来。 “谢谢沈主任,我会努力的,争取考上。”陆青予说起了客套话。 “这就对了嘛,年轻人要听老年人的话。你一会儿看见小苏,说说他。你的事情我多说了两句,他就不高兴了。你说说,他这才参加工作一年,就给主任臭脸看了。” 陆青予看沈主任虽然说着抱怨的话,其实并不怎么生气,还挺得意。她笑着点了点头。 沈主任说完就走了,一路颠颠的。 陆青予上了楼,问路找到了苏远宸的办公室。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他的领域。 13、备战前夕 雪白的墙面,几个书架,一张大书桌,一组小沙发。 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轻轻摇曳,将夏日阳光铺洒在窗台。头顶的吊扇嘎吱嘎吱地转着,带来一点凉意。 苏远宸就趴在书桌上,摆满了各种纸张书籍和报纸。他咬着笔头,挠着头发,和他俊朗的容颜形成鲜明对比。 陆青予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敲响了门。 苏远宸头都没抬:“我忙着呢!博物馆那边我就不去了。” “咳咳!”陆青予假装咳嗽起来。 这次苏远宸看到了门口的小姑娘。 “哟!这不是小陆~~大师傅吗?您可忙完了,有空来视察工作啦?”苏远宸这话酸臭酸臭的。 陆青予今天心情好,不想和他一般见识。她走进办公室,把书包里的资料还给他。 “喏!我这是来还资料的。” 苏远宸看了看她手里的资料,再看看她。好像没瘦,还白了、胖了一点。他站起来,发现小姑娘还长高了。 顺手接下资料放在桌上,苏远宸好奇地问:“我看你没有憔悴变瘦,怎么还长得更好了呢?做这个景泰蓝是有什么让人健康的秘诀吗?” 陆青予回想起这二十多天,吃了堂叔家六顿肉,又吃了自家的两顿肉。油水足了,可不应该长胖一点点。 她含含糊糊地说:“最近堂姐堂兄也在跟我学画和掐丝,他们家送了好些吃食给我们。我就跟着吃了点好的。” “看你这小模样,确实应该吃点好的,这个子都长高了。” 苏远宸凑近比划了一下她的头顶到自己肩膀的位置,遗憾地又补充了一句。“虽然长了点儿,还是矮!” “我一个姑娘,还能长成你这样?”陆青予怒了。 “长我这样也不错啊!你还小,只要每天多睡觉多锻炼,还有机会长高的。” 苏远宸笑着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有就是,别太辛苦了。你自己都忙不过来,就不要帮你堂兄他们了。” 陆青予躲开了他摸头的大手,觉得有点古怪。他对她是不是太关注、太亲切了呢? 从地摊上的初识到工坊里帮着说话,帮忙找文化馆给自己撑腰,再到给自己找工坊的材料,甚至给自己家送肉。 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陆青予不会觉得这人善良好心,反而觉得心酸。他是把自己当作绝世小白菜来可怜了吧! 她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我只要想到能够把握住自己的未来,就一点也不辛苦,一点也不害怕。我不是小白菜,不需要你这么同情我、可怜我。” 苏远宸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笑容有些尴尬: “小苏同志,我这是代表文化馆、沈主任,还有我自己给你的善意。你感觉不到吗?就算感觉不到,也不要歪曲我们的本意。” 陆青予回过头看着他,深深叹息:“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松接受别人的善意的。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什么都没有,你们给我的好,我还不起。 所以,你们帮我进工坊,我特别感激。我只能努力复习,争取考上,以后争取多做好作品回馈社会,成为改革的排头兵。 但我这个人,你还是不要太在意比较好。沈主任和文化馆对我的关心爱护,让我倍感压力,有些,有些害怕。” “你……” 苏远宸有些生气,好心变成了驴肝肺。但他看到女孩一副欲哭无泪的脸庞,又说不出话来。心里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你走吧!好好参加比赛,胜了的话,最多再麻烦你做一次专访。我不会再打扰你了。”苏远宸坐回了书桌,挥了挥手。 陆青予见他不愿再说话的样子,也觉得难受。但她真的害怕,具体害怕什么,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谢谢你,小苏同志,谢谢你最近一个月的帮助。这是我家的谢礼,请你笑纳。” 陆青予拿出包里的烟酒茶,放在他的书桌上,然后转身离去。 出门的一瞬间,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对着桌上的一盆植物发着呆,眼神已经穿过树叶飞向了远方。 这是两个世界的人,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灵魂。他的眼睛里是诗与远方,她的眼睛里全是生存与现实。 如果不是推动工坊改革,他们不会有任何交集。 陆青予收回目光,坚定地迈开步子,往门外走去。 在她穿过文化宫大门,走上大街的时候。梧桐树荫掩映下的窗口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他望着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心里面有些别扭。 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只能告诉自己。帮助群众解决困难,是每一个公仆应该做的事,本来就不应该盼望得到回报。 他的目光回到桌上,一摞资料整齐地码放并捆在一起,一根蓝色的绳索系在上面。 解开绳索,资料散落开来。苏远宸随手翻了翻大半个月前的手稿资料,然后放了回去,其实自己并不太需要这些。 画稿本中掉出了一张图,上面画着一株兰草。 苏远宸捡起来仔细看了看,画面用的是白描双勾线的技法,晕染着淡淡的墨色。 七八片细长而舒展的叶子,两三朵小巧而精致的花朵栩栩如生,仿佛能让人闻到馨香。 整张画上没有题诗,写着“兰香以谢”四个字,落款画着一条鱼,小青鱼? 看着兰草、兰花和小青鱼,苏远宸心情又愉悦起来。他拿起笔在“兰香以谢”旁边也写了一首诗: 幽幽兰花吐馨香,萋萋芳草映心房。滴水之情如春日,细雨润物暖心肠。 提完后,苏远宸摸了摸纸上的小鱼。好一条滑不留手的小青鱼,不想欠下人情债呢!她想得美! 陆青予不知道苏远宸给自己谢礼上又写了酸诗。她心情烦闷,干脆在大街上闲逛起来。 80年代也是很时尚的,商店里五颜六色的裙子上面带着荷叶花边。喇叭裤、阔腿裤也是流行的。高跟鞋、平底鞋、露趾凉鞋摆在一起。 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绣着同色的蝴蝶。她凑近去看了看价格,吐着舌头往后退。 玻璃里面映照出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 作为陆青予的冉青,一直不太喜欢看镜子。这让她总有一种自己不是自己的感觉。 但现在看陆青予,又觉得熟悉了起来,可能是她长高更健康了的缘故。 镜子里的自己穿着蓝色的军裤,灰白的宽大衬衫,肩头挂着一条很长的独辫子。 旁边不远处,理发店门口彩虹条的滚筒转着圈。她走近看了看价格,毫不犹豫地回了家。 陆青予叫来红红帮忙,自己把长辫子咔嚓一声剪了一大截,再教小姑娘帮着把后面的头发修整齐。 最后,陆青予用当初大学时代自己给自己理发的经验,对着镜子修出前额的几缕刘海和两边的碎发。 一个跨越时代也不过时的披肩黑长直就诞生了。 红红呆呆地看着姐姐,由衷地说道:“姐姐,你这发型真好看,是哪儿学的?给我也剪一个?” “没问题!”陆青予拿起剪刀也咔嚓咔嚓给妹妹剪了起来。剪好后,给她梳了两个小辫子配上半披的头发。 红红看着镜子也说好看极了。两姐妹嘻嘻哈哈地闹在了一起。 周素莲回到家,就看到两个姑娘披头散发地走来走去,整个人都吓傻了。“你们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辫子,怎么搞成这样了。” 红红开心地说:“是姐姐给我剪的,我给姐姐剪的。这不挺好看吗?脑袋都变轻了。” 陆青予顺手拿起皮筋给红红扎了一个双丫,给自己扎了一个马尾,笑着说: “我这辫子太长了,天气热脑袋更热,洗起来费水费洗发膏半天不干。以后工作上班不方便,干脆都剪了。” “我也是,我给家里节约洗发膏。”红红摸着自己的双丫愉悦地摇着脑袋。 周素莲无奈,只能摸着陆青予的马尾遗憾地说:“哎,好好的大辫子,养了好多年了。姑娘不嫁人,不应该剪长发的。” “哎,妈妈,现在是新时代了。女人可以做好多发型的,除了短的、直的,还可以做卷发,弯弯的可好看了。”陆青予亲昵地拉着周素莲的手。 “我不去,卷发早就有了,坏女人才烫卷发呢!”周素莲抽出手,进了厨房。 陆青予追着她继续念:“妈妈,时代不一样了!” 红红也追着鹦鹉学舌:“妈妈,时代不一样了!” 周素莲能怎么办呢?只能把女儿们轰出厨房了。 院子里传来母女三人欢快的笑声。 陆青予望着天空,蓝天上飞过一群白色的鸽子。还有三天,比赛就要开始了。 8月30日,陆青予一大早就起来了。她不是怕迟到而早起,是她头天根本睡不着。 老爷子终于在比赛前一天赶了回来,看了看她的作品,给她竖了个大拇指。陆青予心中底气更足了。 全家集体出动送陆青予到了天和珐琅工坊。这里的一个车间被打造成了比赛现场。 画桌、操作桌、锅炉,各种工具一应俱全。 报名的人还真不少,排着长队进车间,看起来起码二三十个人。 赖鑫叫了一个工友正在挨个检查包。除了吃的喝的、文具白纸,其他一律不准带进去,包括各种纹样图纸、笔记本、参考书、铜丝铜盘。 很多人的脸色瞬间就铁青了,不情不愿地交出各种图纸和做好的铜丝。 陆青予轻哼一声,带着背包排到了队伍末尾。 她这一排队进去,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男人们窃窃私语:“这不是个女的吗?她也来参加比赛?” “就是,女人不去准备嫁妆嫁人,还真准备来找工作吗?” “怕不是来找工作,是来找男人吧!” “嘿嘿嘿嘿嘿……” “嚯嚯嚯、呵呵呵……” 陆青予都听到了,她知道,将来她还会遇到很多这样的偏见,很多的闲言碎语。 虽然周素莲再三打招呼,要她低调稳重,可她一点儿都不准备忍着。 只听见她用音量不大,却又都能听清的声音说: “女的怎么了?宋庆龄是女的,林徽因是女的,居里夫人也是女的。说得不好听一点,你妈也是女的。” “……”男人们没想到公共场合,女人的胆子居然这么大。 “你们要感谢女人,没有她们哪有你们!”陆青予勾着唇角轻笑。 赖鑫走过来说:“你们在喧哗什么?马上就要比赛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老总,我们没喧哗,是这个姑娘出言不逊。”一个小眼睛男人恶人先告状。 赖鑫早就看到陆青予了,也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声,但他有心为难陆青予,于是他明着偏心说: “天和工坊是集体单位,工友们团结协作才能完成任务。凡是不利于团结的人,我们是不欢迎的。” 陆青予才不会上他的当,她一脸天真娇俏地夹着声音说: “赖叔叔,您说得真好!我们就是要团结一心才能建设现代化中国。 刚才这位大哥张开嘴巴就污蔑女性,不团结女性同胞。我正在帮您教育他,怎么能不团结女性呢?是个人就是女人生的啊!除非他,不,是,人!” 这是拐着弯骂人呢! 赖鑫的脸被气得一阵青一阵白,正要骂脏话。 “哈哈哈哈!说得好!建设四个现代化的路上,人人都要参与,男女都要出力才行!” 沈主任人未到,声先到。身边跟着好几个人,老老少少的,还有熟悉的苏远宸同志。 陆青予一缩脖子,躲进了队伍里。大佬们来了,自己不用强出头了。 14、炙热如火 不管她躲不躲,苏远宸已经看见她了,甚至眼睛亮了起来。 三天不见的小姑娘,剪掉了长长的大辫子,梳着高高的马尾,俏皮又干练。 宽大的蓝色短袖衬衫敞开,露出里面松松的白色圆领短袖棉衫。裤子虽然还是肥大,但是细细的腰上扎着布带,系着蝴蝶结。 看到臭老九正盯着她看,姑娘一甩马尾,撇开头。 苏远宸不由轻笑起来,这个滑头小青鱼。 “哎呀!领导专家来了啊。”彭城热情地握着沈主任等人的手。“外面热,屋里坐。王敬国啊,给领导们上茶。” 王敬国答应一声去安排了。 “哎呀,不客气,彭经理。我带专家们先来踩踩点,看看比赛活动启动的情况。 启动仪式后,几个专家还有我们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会轮流守在这里,直到作品收集完成。明天所有专家工作人员汇总,再一起来评分。” 沈主任笑眯眯地说。“你看看,是不是特别公平?” 彭城满脑门的汗滴落,这专家的想法和李长生他们的说法完全不一样啊。 李长生、赖鑫他们一直说,要严守外关卡,不能让外人随便带了资料进来直接做。 但是工坊内部的学徒,赖鑫会在大家正忙的时候,悄悄把图纸、掐好的铜丝分发下去。 彭城也曾质疑过可行性。 赖鑫拍着胸口说,专家最多早上点个卯,第二天来打个分,不可能守这么久。 安排座位的时候,他们会刻意把桌椅分开。到时候工坊学徒先去占领角落的几张桌子,聚在一起方便递送资料,也方便讨论。 现在,这资料是送不出去了。 彭城脑袋上的汗更多了:“领导安排的是,确实特别公平。” 陆青予到了检查口,工友准备拿起她的包给她来个底朝天,然后找出不能带的东西好好羞辱她。结果被陆青予死死地摁住了。 “干什么?检查包里的东西,除了饮食文具,其他的都不准带。尤其是文字和图画。”工友恶狠狠地对她说道。 这是师傅们特别交代的——重点检查对象。 陆青予慢悠悠地说:“这位工友大哥,我知道检查的规矩。您别动手,我自己来。” 说完,陆青予自己打开了书包。里面一个饭盒,里面装着粥;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两个馒头夹着咸菜;一个布袋,里面装着笔、尺、圆规、镊子等;最后是一个军用水壶。 周围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在看,工友也不好发作。 只能挥手:“走走走,别挡在这里耽搁事儿。” 进了车间厂房,里面已经坐了好几桌了。角落里坐着的几桌人看到陆青予,齐刷刷地把眼睛看过来。 这嫌弃的模样,和李长生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他的徒子徒孙。 陆青予自己去找了个前排的空桌子坐下,直到来了4-50号人,宁愿挤在一起,也没人和她拼桌,包括自己的堂兄陆伟。 刚才在门口,陆伟准备夹带进来图纸全被没收了。 没人更好,陆青予耸耸肩膀,把桌子按照自己的习惯进行工具布置。 厂房进门一溜安排了桌椅板凳,领导专家们走进了挨个坐好。 包括沈主任有三个年纪比较大的人。有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儒雅男子,估计是苏远宸提起的,曾经在天和工坊工作过的博物馆研究员张砚林。 彭城站在前面,对着参赛者说:“红旗招展,秋日明媚。感谢今天各位领导和专家同志,共同来参与我们天和珐琅工坊的公开招工考核的比赛现场。” 所有人捧场的鼓起掌来。 “现在有请文化馆研究室沈俊文主任为我们的比赛致辞。” 沈主任带着笑走上台,招了招手,掌声停了。 “各位同志们好,今天我作为南州市文化馆的代表参与天和珐琅工坊的公开考核,见证工坊改革标志性的第一步,感到非常的荣幸。 为了保证这次选拔的专业性,市文化馆特别邀请了陶瓷工艺美术大师谭淳,国画家孙方中,市博物馆研究员张砚林共同参与此次比赛的筹备、组织和评审工作。希望大家相信我们将公平公正的选出最佳作品。” 所有人自然的鼓起掌来。 “为此,希望大家认真参与,拿出最高水平,争取成为天和工坊的一员。当然,如果这次没入选,革命还是可以继续嘛!下次再来就是了。”沈主任笑着自己鼓起了掌。 年轻人呵呵笑了起来,掌声更热烈了。 彭城站上来接着说:“经过几位专家同志的研究,共同认定景泰蓝中的莲花纹样最为经典。今天就以莲花为题,请大家制作一个三寸的铜盘。 我们的比赛分为三个部分,分别考核图纸绘画、铜盘掐丝、点蓝填色三个工艺。三个项目分开计分,然后加在一起算总分。 因为时间有限,后面的烧蓝部分大家就不用再制作了。 今天结束前交给我们的苏远宸同志,他会安排工匠师傅统一煅烧的。后面的工序也不用再做了,专家会按照第一次烧制的效果打分。 综合分数排在前十的同志,就会成为工坊的正式员工。” 工坊内传来嗡嗡的讨论声,按照这样的比赛规程,这次比赛拉差距的估计是图纸设计和掐丝工艺,点蓝部分只需要把颜料填进去不会交叉浸染就可以了。 陆青予看到苏远宸对着她微微一笑,她转开脸去瞧沈主任。 沈主任补充了最后一句话:“为了保证比赛的公平公正,我们的专家和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会留下来监督大家的考核。他们不会影响大家的进度,希望大家不要紧张。” 这话说完,车间里异常安静,很多人的表情堪称诡异。 陆青予笑笑,考试嘛,肯定应该有监考才对。她无所谓的转过身开始绘画。 专家们选得真妙,莲花纹是景泰蓝最常见的花纹,也是最经典的花纹。 经典、常见意味着想要做出更好的效果,要么花纹设计出彩,要么线条颜色搭配出彩。 但是设计越复杂,线条越纤细交叠,掐丝镶嵌的时候就会越难。 陆青予记得,她给陆伟的图纸里,有设计好的几个莲花纹。都是在老爷子给的花纹里变化的,估计他会选择一个照搬。 自己肯定不能照搬,免得和陆伟撞车。 她拿起铜盘,放在纸上,比着画下了圆形。 巴掌见方的地方,一般情况下都是采用中心单独纹样,或者对称的图案,如果做成三等分的花纹呢? 那就犹如旋转的车轮,有着无穷的变化。 经过21世纪数学平面几何洗礼的陆青予很快就找到圆心,然后用量角器平均分割成三等分,做好了十二条辅助线。正式开始了图案绘制。 几位专家一开始就看到中间大桌边上坐着一个小姑娘,都带着好奇的眼光走到她的面前。结果看着看着,大家就不想走了。 周围的参赛者看见了,竖起脖子也想看看。被赖鑫一阵吼:“各做各的,不要偷看。” 角落里的工坊学徒们,开始装模作样地画着,等着师傅们有机会把图纸或铜丝带给他们。 结果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使眼色给赖鑫,他也装作没看见。学徒们彻底失望,只有硬着头皮自己作画。 有本事自然是不惧的,但是关系户们就不好说了。 苏远宸远远坐在角落里,看着表面安静,实则骚动的场景暗自发笑。 沈俊文主任别看五十多岁,每天笑眯眯的,眼睛毒着呢!心眼子也多,什么妖魔鬼怪的伎俩他都能提前预知,并找到解决的方法。自己要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学徒们放弃了投机取巧,只能暗暗努力。这时,有人开始伸着脖子打望,那就有人不愿意被偷看,遮遮掩掩着。 陆青予才不管这些事,她画完了图稿,然后将图案进行转印复写。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将稿件和转印全部完成。 中午有休息的时间,不带任何考试用具,大家离开考试的车间吃饭小歇一会儿。 男人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喝粥的、吃白米饭的、吹牛的。 陆青予一个人找了个阴凉僻静的地方,默默啃着馒头。 苏远宸端着饭盒走过来:“哎,我都说了单位提供伙食。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妈还是硬给我塞了好多香肠在饭盒里,吃吗?” 陆青予看了他一眼:“考生最好不要和考官说话。” “哦!对啊!”苏远宸笑嘻嘻地。“难得来一趟,我去工坊吃大食堂去了。” 说完,他把饭盒的布口袋往旁边的树杈上一挂,跑去食堂蹭吃蹭喝了。 陆青予看了看挂在树梢的饭盒,笑了笑没有拿。 啃完馒头,喝几口水润润,下午继续。 南州市的秋老虎是很厉害的,车间里堆着这许多人,风扇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 男人们热得打起了光膀子,陆青予热得汗流浃背,没法脱衣服。 赖鑫走过来,看见她满头大汗地在做掐丝。 故作关心地说:“小青姑娘啊,你说你何必嘛。我们工坊夏天就是这么热的,男人受不了都要脱光,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多不方便。别考了,回去吧。再下去要中暑了。” 陆青予擦了一把汗,拿出水壶喝了一小口说:“谢谢赖叔叔,这里还不如我家热呢!没事儿。” 赖鑫翻了个白眼离开了。 上午的专家都在车间里转,大家看参赛者画图很是新鲜。下午几个年纪大的热得受不了,不知道去哪儿纳凉去了。 苏远宸和几个文化馆的同事守在车间门口,吹着穿堂风。 他也热,但是更生气,因为他吃完饭回来,看见饭盒还挂在树梢上,一点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现在他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水解暑,心里面还挺乐呵,死要面子活受罪。 熬过下午,很多人掐丝黏贴部分就完成了,然后需要把铜丝和铜盘通过高温烧制在一起。 赖鑫带人打开锅炉,提供煤炭。所有人要自己加碳控制火候,这也是考核的一部分。 陆伟的父亲平时工作就是做这个的,所以他轻车熟路完成了烧制,然后拿去点蓝。 锅炉一开,气温更高了。 陆青予已经不小口喝水了,大口水喝下去也一点都不凉快。之前还在冒汗的身体,好像也没汗水了。 蓝色衬衫的后背,画着歪歪扭扭的白色曲线,这是汗水浸透衣服蒸腾后留下的盐渍。 等到掐丝完成去烧制的时候,陆青予把外面罩的蓝衬衫脱了,露出里面的白色短袖。再把宽大的汗衫角在腰间打了个结,让衣服贴在身上吸取汗水。 然后,她把马尾盘起来,戴着手套铲着煤炭往炉子里加,拿起吹筒往火里吹。这些都是殷丽教她的升温法,能很快把铜丝和铜盘黏在一起。 苏远宸没在桌位找到她,到锅炉旁看到她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烈火映出女孩通红的脸庞,黑色的发丝贴在脸上。 黑灰色的炭弄花了她的肩膀和胳膊。她的胳膊是细小的,却有线条分明的肌肉,亮闪闪的汗水随着她的动作飞溅。 他知道她很可爱睿智,却从没觉得她美丽。 在他看来,她的美丽不同于传统印象里娇滴滴的女人。她的美有一种力量,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带着骄阳般的明亮炙热。 苏远宸觉得自己的喉咙如同火烧,拳头不由自主地捏紧。 15、风波又起 傍晚时分,陆陆续续有人完成点蓝交了作品,车间门口大桌上的铜盘越摆越多。 陆青予还在为难自己,因为她设计的莲花图太过繁复精细了。每个空隙都很小,她还想点出渐变色效果,更是慢上加慢。 晚饭时间,参考的人基本走光了,只留下陆青予和个别工坊学徒还在制作。专家们也都离开了,留下苏远宸和另一个同事小田。 陆青予伸展身体时远远扫了一眼,这几个人确实是真才实学好手艺。 苏远宸自去吃了晚饭,回来看到在树下休息和喝水的陆青予。这么热的天,她还是小口喝着,很是古怪。 突然,苏远宸发现自己漏了一个关键细节,他转身去找王敬国。 王敬国和赖鑫被留下来收尾,两个人吃了饭抽着烟正说着闲话。 苏远宸拉着王敬国往外走:“王经理,真不好意思。我肚子疼,要借一下厕所。” 王敬国掐灭烟头说:“一楼车间背后就是茅房,你去啊!” “哎呀,真不好意思。你知道的,我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们住的是专家小楼。我从小大号的时候都是用马桶的,没有马桶我方便不出来。能不能借你外宾服务部里面的厕所一用?” 王敬国心想,原来是看上了外宾的高档厕所。 但这位小苏同志虽然年轻,却也是文化馆的人,而且沈主任对他甚是器重,经常询问他的意见,所有人都看见了。王敬国不敢得罪,还是带他去了。 等王敬国打开外宾服务部的门,苏远宸就顺走了他的钥匙。 “真不好意思,我可能腹泻了,要多去几次。这钥匙我明早再还给你。”说完,苏远宸就跑进去了。 王敬国心里叨叨,知识分子就是穷将就,也就这样。 苏远宸进去一看,果然是男女厕所都有。他等王敬国离开,去找树下的陆青予。 “你跟我来一下!”苏远宸的语气挺冷淡。 “做什么?”陆青予高强度工作一天,已经很累了,不想应酬他。 “刚才我借用了下外宾服务部的厕所,看到里面展柜摆放着好多景泰蓝,你要不要看看?”苏远宸半真半假地说。 一听说有真景泰蓝看,陆青予就不拒绝了。 她左右瞄了一眼,四下无人:“行,我去看看,不过我只能再休息十分钟,要不手上活儿做不完了。” “嗯,来吧。”苏远宸在前面带路,两三下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远处有一点灯光。陆青予很自然地走向亮灯的地方,然后看到了女厕所的门。 她猛地回头,苏远宸不知所踪,四周静悄悄的。 他居然发现了,工坊里因为没有女工,所以是没有女厕所的。自己控制了饮水,就为了不上厕所,不被人嘲笑劝退。 但是他发现后什么话都没说,却为她打开了工坊里唯一的一个女厕所。 陆青予心里暖暖的,好像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某种东西,就要冒出来了。 上了厕所,顺便梳洗一番。陆青予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了柜台里摆放的各种景泰蓝。 虽然没有灯光,仍然能看到鎏金的线条串起繁星点点,暗夜中的花朵播撒芬芳。陆青予流连忘返,突然听到门外的一声咳嗽。 她恍然惊醒,急忙向着来路跑了出去。 苏远宸在黑暗中只有一个剪影,陆青予路过他的时候轻声说:“谢谢。”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两个人擦肩而过,各自忙碌。 陆青予做完最后的点蓝,交上作品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在枝头了。 苏远宸目送着她离开,大手一挥,把工坊的门窗关死,两道大门锁了。他和小田带着钥匙去了外宾服务部,里面有个贵宾休息室,三人沙发正好睡觉。 赖鑫等了一天,都没找到机会送图纸。晚上本想等大家都睡了,去搞点破坏。点蓝的颜料没有烧化凝固,只要轻轻摇晃,颜料间很容易就串色了。到时候烧出来的成品也就不好看了。 结果,他好不容易等最后的工人离开,发现苏远宸把门锁了,钥匙被他随身携带。 赖鑫骂骂咧咧地去画室打地铺,王敬国看到两个文化馆的人睡了贵宾休息室,没办法只能先回家了。 陆青予回到家,面对家人担忧的面容,勉强抽了抽嘴角露出个笑容,什么话都不想说。 脱下脏衣服冲了个凉,她躺在院子中间的躺椅上放松大脑。真奇怪,越是累、越是睡不着。 天上的月亮弯弯的,但是很明亮,就像某个人的眼睛。 为什么又想起他了呢!陆青予赶紧呸呸呸。 “睡不着吗?”周素莲拿着蒲扇端着板凳坐在她旁边。 “又困又累,但就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图案、铜丝、锅炉。”陆青予闭上眼睛,又睁眼看向树顶。 “那妈妈给你哼哼小时候的摇篮曲吧,你肯定能放松一点,好好睡。”温柔的清风从周素莲手中扇了过来。 “嗯!”陆青予闭上眼,在呢喃摇篮曲中终于睡着了。 梦里,她是冉青,马上要艺考了,但是她找不到笔、找不到纸,急得哇哇大哭。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拿着一支铅笔递给她。 谢天谢地,终于能参加考试了。 她感激地看了看旁边的人,只看见他白色的衬衫,却看不清脸…… 一阵清脆的鸟鸣,陆青予惊醒了。 发现自己睡在小院子里,身上盖着毯子,躺椅下点着盘香。旁边厨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和压低的说话声。 她坐起来发了一会儿怔,她还是陆青予,不是冉青。 周素莲看见她呆呆的样子,拉着她坐到方桌前,布上菜和粥:“什么时候出结果?” 老爷子和陆红红竖着耳朵等着答案。 “估计是下午,昨天交完作品都半夜了。肯定来不及烧制,今天上午工坊会组织工匠集体烧制,烧好了才方便评分。” 陆青予一边吃一边说。“我待会儿再去睡一觉,昨天在躺椅上没睡好。” 老爷子放下碗:“我反正要上班,我去看看。” 陆红红:“嘤嘤嘤,开学了我看不了。” 周素莲说:“那你就去睡,有消息我叫你。” 陆青予打了个哈欠,回屋补瞌睡去了。 比秋老虎更炙热的,是锅炉房。苏远宸站在门口,亲眼看着一批批的铜盘烧制完成。 等火炉熄灭,又是一个白天快过去了。 一堆五颜六色的铜盘,一摞写着名字的图稿。这些将是专家们评分的依据。 这天晚上,他把铜盘和图稿带进了贵宾休息室,锁上房门呼呼大睡。 赖鑫本想趁着最后的时间,做点移花接木的事,也没找到机会。 就算又到了早晨,苏远宸也没有离开作品的意思,让赖鑫抓耳挠腮好不着急。专家们很快就要来了。 他拉着王敬国问:“贵宾室有没有备用钥匙?” “有是有,但是你确定要进去?”王敬国说。 “我不进去怎么办?钟师傅送来的鸡鸭你没吃?烟酒你没喝?他的儿子你不管?”赖鑫讥笑着说。 “管管,当然管。”王敬国胖乎乎的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 他到办公室翻箱倒柜一番,找出了备用的钥匙。 赖鑫拿着钥匙对王敬国继续说:“你去把他引开,我来。” 王敬国没有办法,只有去招呼苏远宸和小田: “哎呀两位领导,在这里住两天,真是委屈你们了。和我一起去前街吃个早饭吧,那里有一家油茶店,味道特别正宗。” 苏远宸连着两个晚上不回家睡沙发,人已经有些憔悴了。他摸了摸有些扎手的下巴说:“走,去吃早饭。” “好勒,您二位跟我走。”王敬国带着他们走远了。 赖鑫掏出钥匙,走进贵宾休息室。 休息室的地摊上摆满了做好的成品,茶几上放着整理好的图纸。 很多学徒的莲花图案都非常相似,差别不大。苏远宸为了方便,用笔给铜盘底和画稿上都写上了编号,方便一一对应。 赖鑫找到钟老头儿子钟大郎的作品,果然狗屎一样。他把事先商量好的一个学徒作品给钟大郎进行了调换。 改起来很简单,把名字换了就可以了。 等做完了调换,赖鑫好奇地翻开48号陆青予的图纸。他一看图纸,大吃一惊,心中十分不满。再看她做好的铜盘,更是嫉妒翻滚。 “陆开明简直欺师灭祖,私自将手艺传给自家人。” 他不去想小姑娘天资聪慧,反而怪陆开明将工坊的技艺私自传授给自家儿女。 赖鑫随手翻出45号作品,画得也很垃圾但名字是用铅笔书写的。 铜盘上只有编号没有名字,他在陆青予画稿上写上45号的名字。用橡皮擦掉45号的名字改成陆青予。 最后顺手裁掉了陆青予用钢笔写的名字,塞进自己裤兜。这样陆青予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赖鑫走出贵宾室,关好门,从外宾服务部旁边的走廊回到了一楼的车间。 老爷子昨天等了一天没看到结果,今天睡不着一大早就来上工等消息。远远看见赖鑫从外宾服务部走出来。 赖鑫和王敬国的关系一向很好,老爷子没有在意。 他等了一会儿,苏远宸和小田就回来了。 苏远宸和老爷子打招呼:“陆大爷好啊!今天这么早就来啦?” “哎呀,我这不是着急吗?我孙女比赛的结果,今天会不会出啊?”老爷子笑眯眯地问。 “待会儿专家们就会过来,今天务必出结果。昨天已经有很多工友家属在门口问了。”苏远宸边说边走,进了外宾服务部。 “哎,这作品都是放这里的吗?”老爷子在后面张望。 “是的,昨天烧好就放在这里,我一直守着的,离开的时候都锁了门”苏远宸自豪地说。 “陆大爷,你尽管放心。我好好看着小苏同志的作品呢!不会让人使坏的。” “那就好,那就好!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刚才我看见赖主任,还以为门开着呢!”老爷子乐呵呵地离开了。 苏远宸走进屋,再看了一眼陆青予的图稿。这一看,就发现不对了。 因为某种他也说不清楚的原因,他一直关注着她的作品。作品上交后更是反复观看,对图案和标注的号码十分熟悉。 现在陆青予的名字出现在45号上面。这份45号作品是绝对不可能入选前十名的。 再往前翻找,会不会也有被修改的可能。 就在苏远宸吃早饭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只能是工坊内部搞的鬼。 苏远宸想起陆老爷子说的话,刚才赖鑫主任从这里路过。 他去把老爷子喊回来问:“您看见赖主任从这里出去是几点?你看见他的时候,他的神情如何?是不是从贵宾室走出去的?” 老爷子被问得莫名其妙,他回想了一下说:“我看见赖主任是从贵宾服务部这个方向路过的,是不是从贵宾室出来就不知道了。但我看他挺开心的。” 苏远宸接着拿出两幅画稿,遮住名字问他:“老爷子,您能看出哪幅画是您孙女的吗?” 老爷子才看了一眼就说:“这幅三朵莲花缠绕的是我家青予的,她告诉我了,她做的这幅画暗藏了她的名字。” 果然如此,自己没有眼花,这幅作品确实是陆青予的。 在老爷子的指点下,苏远宸确实看到了陆青予的名字。他笑了笑,既然是赖鑫做的,那就问问他吧。